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胭脂》 作者:少地瓜 文案: 现有江氏女,艳如胭脂,明若朝霞 其心灵手巧、才思敏捷,远近驰名 尤善胭脂水粉一道,风靡万千 美人、香粉、好姿容 世人莫不心向往之 重点:女主特别美,女主特别苏! 谢绝扒榜,谢绝扒榜,谢绝扒榜!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内容标签:种田文 宅斗 甜文 市井生活 主角:江轻容(胭脂) ┃ 配角:赵恒,江重诚(胭虎) ┃ 其它:种田文,爽文,甜文,古代 第1章 乡间百姓素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如今公鸡才刚叫过头遍,天边仍挂着几颗星星,这座隐藏在绵延群山中的小村落便已有动静了,江家也不例外。 打破清晨宁静的第一声公鸡啼叫的余音尚且回荡在山间,胭脂已经本能的睁开了眼睛。 时值初秋,早晚已略有凉意,可睡眼惺忪的她却没顾得上露在外头被冻得冰凉的胳膊,而是熟练地掀开炕席边缘,开了下头几层遮挡,熟练地从墙上因年久失修露出来的缝隙里掏出来一个陈旧的小木盒。 天还有些暗森森的,偶然有风吹过,外头树木的枝叶便都刷拉拉的扭动起来,歪七扭八的影子映在窗纸上鬼魅一般,换作普通小姑娘只怕要吓哭了。 她却不害怕,也不点灯,借着窗缝里透进来的微薄晨曦,整个人都被盒子里幽幽闪光的碎银唤醒了。 清晨头件事:数钱! 每次看到这个小木盒,每次见到里面日益增长的银钱,胭脂的一颗心就会砰砰砰跳的飞快,整个人都被一种极大的喜悦和对未来的向往所占据。 她缓缓吐了口气,第无数遍的数着,“……十五,二十……一共四两三钱银子。” 这个数额的私房对寻常百姓而言已经不少,多的是人家长年累月见不到银子,她不由得欢喜起来,一双好看的眼睛也闪着光。 但很快的,这光芒就换成进一步的渴望和坚定。 不够,还不够。 胭脂狠狠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劲儿。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完全清醒之后就将小木盒重新放了回去,又小心检查几遍,这才一骨碌爬起来,麻利的将那已经洗的边缘泛白的紫色交领单襦裙穿上,系了腰带,踩了鞋。 追逐时兴的妆发什么的,只是富裕人家的乐趣,普通百姓因要时时劳作,并没有多少打扮的心思和本钱。胭脂只抬手将一头黑压压的好头发随意编做一股麻花,又将尾部吊于脑后。如此一来,额发、鬓发尽归一处,辫梢儿也不碍事,正好做活。 收拾齐整之后,胭脂又习惯性的竖着耳朵往东边听了一回,公鸡叫过第二遍后,她才数了不到十下,那头果然响起来后娘隋氏装模作样的低呼。 “哎呦,肚子疼的紧,当家的,你快瞧瞧可是怎么了?” 紧接着,便是江志大惊小怪的嘘寒问暖。 并非每个人都是吃苦耐劳的,这隋氏便是个典范。 隋氏年纪虽轻,但却是个十分精于算计的人,又生的身量窈窕,风/骚入骨,早就将自家男人迷得七荤八素,对她言听计从,过门不几日就将家中一应财产牢牢捏在掌心,便是几十亩地的租子也是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算过的。每每胭脂做些什么营生,她也必然要暗中挑拨了胭脂爹江志变着法儿的要些来贴补家用。 若不是胭脂多个心眼儿,将那些活计明面上一份,暗地里一份的做着,莫说四两三钱银子,就是四十三个铜板,怕也攒不下! 贪钱爱财也就罢了,偏偏她又格外好吃懒做,但凡稍微动弹些就叫苦连天。 江志自诩读书人,又是秀才的儿子,那是万万不能劳动的,不然就是失了读书人的体面…… 胭脂赶在公鸡叫第三遍之前直接推门出去,先去厨房里拐了个弯儿,将昨晚泡发的一扎干菜切成碎末,又舀了一点面,慢慢用筷子打的似散非散搁到水里,弄了个疙瘩菜粥热着,便去趁这个空档喂鸡鸭。 东屋的动静渐渐低下去,不多时江志披着一身乡下不多见的长衫出来,冲胭脂招了招手。然而不等他开口,胭脂就面无表情又语速飞快的说道:“饭我已经做上了,鸡鸭也喂过了,等会儿便去捡柴火,且叫她不必再费力喊叫。” 江志面上就有些尴尬,不过很快就被女儿的态度弄的恼羞成怒,面露不虞的道:“她再怎么也是你的长辈,如今她怀了身子,你做出这副模样给谁瞧?” 这个驴脾气,真跟死了的她一模一样,何曾有过一点温柔小意的样子? 话音未落,隋氏就已经在里头娇滴滴的咳嗽了声,仿佛十分弱不禁风似的劝道:“当家的,快别这么说孩子,倒叫我心里难受。” 一强一弱对比鲜明,江志越发不忿,指着胭脂呵斥道:“听听,你自己听听!” 胭脂忽灿然一笑,“可不听见了么?哪一日不听个十遍八遍的,只她老人家从进门就难受,一直到如今,想是大病,还是趁早治治罢。” 说完,也不管气的倒仰的江志,去厨房胡乱喝了碗疙瘩汤,背上竹筐就上山去了。 长辈?她也配!我娘早死了! 虽已入秋,可秋老虎也厉害得很,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胭脂的额头已然微微见汗。 小莲村两面环山,中有数条小河经过,虽没有什么典故,可山清水秀、清丽柔美,看来也有几分赏心悦目。 路边开着许多五颜六色的小花,细小的花瓣在晨风中轻轻抖动,在绿叶和露珠的衬托下显得尤为娇俏可爱,大姑娘小媳妇们见了总爱掐几朵簪于鬓边。可胭脂却不敢停,更无心欣赏,只瞅着东边若隐若现的鱼肚白,心中飞快盘算着。 茉莉花花期不长,结实期更短,再过些日子,恐怕转遍整座山头都找不到多少了,她须得抓紧时间…… 银子,她需要银子! 小莲村并不盛产茉莉,胭脂也不过是去年无意中发现了一小片,联想起曾看过的一本爷爷不知什么时候收来的册子,这才偷偷做起了买卖。 时人对茉莉的印象也不过观赏,或是做些个香露之流,再者秋后收根入药。但小莲村茉莉不多,搜集起来费时又费力,百姓多的是其他赚钱的法门,自然不将这点放在眼里。 可对胭脂而言,却几乎是天上平白掉下来的银钱。 茉莉花开之后结出的黑色籽实中可剖得细腻白色粉末,洁白无瑕,自带芬芳,稍作加工后便是一品上等脂粉! 说来也是机缘巧合: 大庆朝到现在已历经三任帝王,因老皇帝崇尚节俭,连后宫妃嫔也少有奢靡,珠宝首饰不多见,胭脂水粉更不敢张扬。更兼后来又出了一位什么贵妃,天生丽质,唯恐胭脂污颜色,对水粉之流尤为不屑,而皇帝偏偏独宠她一人,传为一时佳话。故而贵妃言行举止引得后宫、民间纷纷效仿,众多男女都竭力表现得对妆品不屑一顾,许多商铺更因此关门、改行。 后来几经周折,贵妃称后,其子登基后为表孝道更加推崇,又正值对外用兵之际,国库空虚,这方面的开销就越发的少了。 如此这般的几通折腾下来,胭脂水粉一道越加萧条,不光卖的少了,做得更少。百十年过去,原先那批手艺人差不多死绝了,竟也导致许多方子和制法失传…… 也就是几年前先帝驾崩,当今登基,觉得有些矫枉过正,这才渐渐开始恢复元气。 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甭管什么经历了一百多年的打压后想再重复昔日辉煌,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不仅商户拼命积极搜罗原先的配方,就连好些人家也都会私下自己摆弄,不过到底工艺有限,市面上的成品十分参差不齐,不然胭脂这茉莉粉,还真就不是那么好卖…… 日晒容易损伤品质,所以不管是采集花瓣还是花粉,都要趁着天还没正经大亮的时候进行,所以胭脂才起的这么早。 小莲村东面的小莲山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村民们大都刚会走路就会爬山了,各条小路熟悉的很,出入自家后院一般的来去自如。 胭脂压根儿不必盯着脚下,就这么熟门熟路的拨开两侧丛生的杂草和野花,在灰蒙蒙的天色笼罩下蜿蜒而上,一双眼睛不住环顾四周,希望能多找到几株遗漏的茉莉花。 露水正浓,很快就打湿了鞋尖、衣摆,沁出几分凉意。有被惊动了的虫鼠兔子在草丛中窜来窜去,树杈上还有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倒像是唱曲儿似的。 胭脂抬头看着树上的鸟儿,而那灰突突的鸟儿也歪着脑袋看她,过了会儿,黑豆似的眼睛眨了两下便扑棱着飞走了,只留下一条空荡荡的枝丫在空中摇摆,胭脂不自觉笑出来。 谁知又走了没几步,背后竟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胭脂本能的一惊,手中下意识抓紧了来时路上捡的木棍。 第2章 “是我,是我!”她转身举棍的瞬间,来人也同时停住脚步高举双手,很有些窘迫的喊道:“你别,别害怕。” “大牛哥!”看清来人面容后的胭脂猛地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身上已经出了一身白毛汗,登时就给气笑了,“你倒是出个声也好呀。” 来人姓朱,比她大半岁,都是一个村里的,算是半个邻居,大家一同长大,人品自然是信得过的。 才十五的少年已经身材高大,又因为常年跟着父亲做活,身板格外健壮些,瞧着很像那么回事了。 显然大牛也对吓到对方的事十分抱歉,微黑的脸都涨红了,一双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我了半天,才喃喃道:“我,我是怕耽搁你做事。” 说完,又飞快的瞟了胭脂一眼,随即迅速低下头去。 他那么老大的身板,攥起个拳头来都恨不得比人家的头大,可偏偏在这个姑娘跟前弓腰缩背,瞧着简直像只鹌鹑似的可怜。 胭脂张了张嘴,一时间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知过了多久,晨风拂过,周围的枝叶刷拉拉响成一片,也顺势打破了沉寂。 “你这又是何苦呢?”胭脂叹了口气。 听了这话,大牛猛地抬起头来,一双原本忐忑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光亮,“我,我不苦!只要能瞧见你,我就欢喜的很!” 他越这么说,胭脂心里就越发不是滋味。 她并非那等木讷之人,也不愿装傻,佯作不知,这几年大了,她也渐渐瞧出大牛的意思。 可她不能。 胭脂刚要开口,大牛就接上了,语气中明显透出几分沮丧,“我知道你有心上人。” 大庆朝对男女婚恋一事并不迂腐,到了年纪的青年男女之间互通情谊也是常事,若能水到渠成便是天赐良缘。更何况似胭脂这般姿容出众的,十里八乡不知多少儿郎日思夜想,想尽了法子只求能远远见一面…… 所以说早在年前她同城里的王书生往来时,小莲村好些人就都知道了。不知多少闺阁女孩儿又嫉又恨,也不知多少儿郎恨不得将那书生套了麻袋。 “那你还?”胭脂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可我就是忍不住!”大牛懊恼的锤了自己的脑袋一把,一张憨厚的脸进一步憋红了,“我就是,就是想看看你……” 他知道胭脂只把自己当哥哥,也知道江家算是小莲村数得上的读书人家,他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大会写,着实有些配不上。可,可他就是……就是喜欢呀。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抬了抬头。 太阳又升的高了些,阳光越发明亮,胭脂就这么逆光站着,略显昏黄的光在她身上打了一圈朦胧的光晕,照的她脸上悲喜莫名的表情都模糊了。分明是该看不清的,但大牛就觉得胭脂那一双眼睛亮的好像夏夜天幕上璀璨的星星,一闪一闪,眨的他心肝都颤了。 忽然一阵山风吹过,将她的衣角、发丝齐齐扬起,越发显出不盈一握的腰肢和修长的身段。 大牛突然就觉得,眼前站着的便如同说书人口中形容不尽的仙子,又或是山中幻化出来的精灵鬼魅,分明就近在咫尺,可却怎么都走不近、抓不住。 她好像随时都要离去。 “胭脂,”大牛艰难的开口,急得额头青筋都鼓起来,混沌间甚至都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他只知道这些念头在心里憋的狠了,如今只要一股脑的倒出来才能喘口气,“你,你莫要厌恶我,咱们就做兄妹可好?以后那王书生敢对你不起,我头一个打死他!来日,来日你们若得……我背你上花轿!” 他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懂得如何讨一个女孩子的欢心,讲出来的话也很有些颠三倒四,可就这么几句堪称粗鄙的言语,却像是一把沉甸甸的锤子,狠狠砸进胭脂心里,叫她整个人都跟着颤了两产。 胭脂叹了口气,几句话不住地在舌尖儿打转,可最终还是原先那几个字,“你这又是” 又是何苦呢? 说话间,大牛已经飞快的蹭了下鼻子,闷声不吭的过来替她背了竹筐,埋头往山上走去。 胭脂喊了他几声,无奈对方头也不回,她也只好跟了上去。 天渐渐亮起来,山下的动静也大了,过不了多久就会陆续有人上来,捡柴的、挖野菜的、摘果子的,还有那些纯粹玩儿的孩子们,若给人瞧见他们俩这别扭的模样,保不齐要传出什么话去。 胭脂想了下,只得暂且丢开这篇不提,若无其事的找话说:“前些日子听说朱伯伯又接了活儿,着实忙的厉害,你今儿怎么有空上山?” 大牛他爹是位石匠,什么刻碑、打磨都做得,因为人老实本分,手艺又十分出色,不光是小莲村独一份儿的,还时常有城里人专程找过来,日子过的忙碌又滋润。 “昨儿已经送进城去了,”大牛道,“爹说有些累着了,要歇两天。” 胭脂点点头,又问了几句,确认没什么要紧才不说话了。 见她还愿意搭理自己,大牛心中又酸又甜,挠了半天头,这才问道:“你还好?家里没出什么事吧?你后娘没为难你?” 如今虽然也是尊重读书人,可江志为人做事着实有些不着调,村中人又怜惜胭脂那般为人、模样儿,私底下也少不了唏嘘。 “能怎么样?”胭脂也不爱到处诉苦,不以为意道,“左右家里人口少,活儿也并不多,我紧赶着做完了躲出来也就是了。” 既然对大牛没有男女之情,胭脂也不愿意叫人家替自己担忧,每每被问到也只是糊弄过去算完。 见她不愿多讲,大牛也就没再细问,两人很快找到了茉莉花丛,熟练地将上头的黑色果实摘了个干净。 胭脂从不对外说自己弄这些做什么,大牛也就不问,只是闷头干活,摘完了又去帮她找些合适的柴火,任凭胭脂再如何阻拦都无济于事,惹急了就梗着脖子问道:“难不成当哥哥的帮妹子干点儿粗活累活儿都不成了么?” 胭脂被他堵个哑口无言,若再坚持便有些不识好歹了,只得由他去,可暗地里又琢磨,回头自己也得做点儿什么送给朱婶子,不然这心里总欠着人情。 想着的当儿,胭脂已经麻利的将所有的黑果实用指甲划开,小心的将里头的粉末尽数集中到随身带的巴掌大的小陶罐里。 那黑籽本来就小,不过纳鞋底的粗针针头大小,又要劈开,想想就叫人琐碎死。可也不知胭脂是做惯了,还是天生心细手巧,大牛根本瞧不清她的动作,仿佛几根细嫩葱白似的指头一抹一挑,那些粉末便都乖乖跑到陶罐里去了。 费了半天劲,差不多是找遍了大半个山头,那小陶罐也还是没满。 见她面露失望之色,大牛小声道:“我知道还有几座山上有茉莉,若是要,赶明儿我都去给你摘了来。” “快别!”胭脂赶紧制止,又强笑道,“这些尽够了。” 顺手帮忙也就罢了,若为着自己的事叫这老实人翻山越岭的忙活,她实在承受不起。 回去的路上,他们碰见了不少上山的人,好些少年一看大牛竟捷足先登,都是捶胸顿足,又争先恐后的往这边挤,七手八脚的忙活。想替她背柴火的、想送她野菜的,甚至还有一个猎户家的小子,十分得意的举着一只尤在滴血的野兔,拼命想塞到竹筐里来。 同行的几个姑娘瞧见了,心中不悦,再看看胭脂那不施脂粉也莹白如玉的手脸,便酸溜溜的小声嘀咕起来。 “装的什么似的,天不亮就勾搭人上山,谁知道暗地里做些什么勾当!” “可不是,分明同那王书生好着,却又拉扯大牛哥……” “你们说,她偷着用了甚么脂粉?” “呸,少浑说了,她家穷的那样,怕是要喝风哩,哪里有钱买脂粉?” “可……” 可若是当真没用过脂粉,怎得肌肤那般细腻如玉,白里透红?就连那两排乡间人们最容易泛黄的牙齿,也好似编贝一样整齐洁白? 虽是小声,可也难免有只言片语漏出来,正推脱间的胭脂闻言一怔,转头瞪了她们几眼。 那两个姑娘先是被她的眼神唬了一跳,不过旋即就梗着脖子瞅回去,又小声嘟囔,“怎的,自己都做出来了,还不叫人说么?” 胭脂冷笑一声,直接问回去,“那你们倒是说说,我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嗯?” 原本懒得跟她们计较,谁知反而蹬鼻子上脸,不说回去,打量自己是软柿子好捏么? 乡间姑娘自然是泼辣的。 那二人原本也是嫉妒,并没什么证据,且以前也曾嘀咕过,并未见她反击,这才越发得意。哪知今儿这人竟转了性儿,一时间反倒把她们问住了。 一旁的几个小子见状也不甘示弱,纷纷起哄,叫她们拿出证据。两个姑娘的脸瞬间就红透了,恼羞成怒道:“我们女孩儿家说话,有你们什么事儿?” “这话不对了,”方才拿野兔的小子摇头晃脑道,“就许你们说人家,还不许人家问问?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么!” “就是,官老爷断案还要人证物证哩,你们这样红口白牙的污蔑人也不成!” 其中一个姑娘张了张嘴,突然哇的一声捂着脸哭了起来,“你们欺负人!” 说完就扭身跑走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谁欺负谁呢? 胭脂当真觉得这样的事儿无趣极了,又冲着剩下的那个女孩儿哼了声,硬从大牛那里抢过装着柴火的竹筐跑走了。 那姑娘端的是目瞪口呆,脱口而出,“这样刁钻,日后谁敢要你!” 看着胭脂远去的背影,大牛心中不快,黑着脸对仍在低声嘀咕的几个丫头喝道:“当着我妹子的面,胡说八道些什么!当心挨揍!” 妹子?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一时间竟忘了言语。 小莲村统共就这么大,但凡有点东家长西家短的,不出两天就传遍了。大牛对胭脂的心思知道的人也不少,之前听说她跟王书生的事之后,还有好多人唏嘘来着。这会儿怎么转眼就成了妹子? 大牛常年跟石料打交道,又生的体格健硕,打小就是孩子头,哪怕现在大家都长大了,对他也十分敬畏,心中虽有疑惑却不敢当面问。 不管别人心里怎么想,大牛又重重的哼了一声,转身往反方向家去了。 第3章 隋氏等胭脂上了山才不紧不慢的从炕上爬起来,还刻意托着并不显怀的肚子,引得江志越发喜形于色。 “当家的,家里可还有醋没有?”隋氏锤了两下腰,故意娇滴滴的说,“也不知怎的,近来爱酸的很。” “爱酸才好!”江志果然更加欢喜,“酸儿辣女,这必然是个大胖小子,我江家就算有后了。来日我再供他读书,考个状元,你也做个诰命!” 隋氏咯咯娇笑,笑完了又像条没骨蛇似的往他身上撞了下,佯怒道:“这话说的很不对,怎么就算有后?难不成虎哥儿不是你儿子?传出去又要叫乡亲们说我的不是,我可不担这个骂名。” “哼,那等孽子早已被我赶出家门,已经不是我江家的人,”不提还好,一说起胭虎,江志登时眉毛倒竖起来,“你且等着,回头我就想法子叫村长把他的名字从族谱上划了去!” 隋氏等的可不就是这个?但面上不显,只越发劝起来,引得江志更是火冒三丈,又翻来覆去的将之前儿子公然反抗他的事情说了几十遍,隋氏都耐心听着,时不时貌似劝架,实则火上浇油的说几句…… 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隋氏忽然问道:“胭脂今年,也十五了吧?也该正经想着找个婆家了。” 谁成想,江志反而意外的迟疑起来,“太早了吧?” 大庆朝开朝时曾出了一件大事。 有几位太医共同编撰了一部书,说之所以女子生产时死人的事件频发,以及婴儿夭折太多,乃是孕妇年岁太小的缘故。试想,她们自己的身子骨尚且长成,又如何能经得住孕育之苦?又列举了好些二十多岁的女子顺利生产的案例,果然对比十分鲜明,后来竟惊动了太后。 到底是女人最体谅女人,太后与皇后带领后宫妃嫔和那些已经出嫁的公主联名上书皇帝,皇帝也颇为震动,虽没明着下旨,但打从那会儿起,皇家的公主们便纷纷晚嫁,再然后这股浪潮便席卷到京中一干皇亲国戚门上,并迅速朝外蔓延。 时至今日,哪怕是寻常百姓家里,也大多会把女孩儿留到十六七岁才开始议亲。若是富贵人家,即便提前定亲,也必然找出许多由头百般拖延婚期,以彰显自家富贵,家庭和睦,并不急于减轻负担等等。越是繁华的省城、州府,好人家的女孩儿们十九、二十岁才出门子的多着呢! 如今江家虽然有些穷,胡乱攀比不得,但江志素来爱惜脸面,自诩读书人家,自然不愿意在这上头叫人说三道四。更兼胭脂长得如花似玉,又读书识字,并不愁嫁,故而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隋氏似乎早就猜到他的反应,笑道:“你们爷们儿总是这般粗心!话是这么说,可你也不想想,一家有女百家求,男孩儿也是一般无二的。若是谁家的儿郎出色,自然也都是巴巴儿看着的,抢手的很呐!晚了可就给人家的闺女抢走了!” 江志一门心思读书科举,何曾想过这些零七碎八的事儿,当即听住了,思索片刻,点头,“有理。” 见他这般,隋氏越发得意,又道:“胭脂如今是略小了些,可正所谓先下手为强,她又这般出挑,咱们当然更要提早挑选一番。若有合适的,就先定亲通个气儿,咱们也安心不是?” 儿子都能说不要就不要,江志对女儿更不上心,略一沉吟就问:“那你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倒是有两个,均是身家丰厚,嫁过去一准儿不吃苦,只怕她不愿意。”隋氏心中大喜,面上却故意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她能有甚么不愿意的?”说了这么久,江志已然有些不耐烦,当即冷哼道。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过去冻不坏饿不死也就是了,谁家的丫头不是这样?一个丫头片子罢了,哪儿来恁多毛病! 隋氏刚要说自己的打算,话到嘴边又眼珠一转,改口道:“其实,早前儿我便听村里的人说了,胭脂大约同镇上的一个书生有些眉目。” 江志最喜读书人,一听面色就和缓三分,竟微微透出些喜色。 不过还没等他高兴,就听隋氏话锋一转,“只是我又听说,那书生如今跟着一个守寡的姑母居住,而那姑母也不是省心的,很瞧不上咱们家,有相看别家的意思呢。你也知道,胭脂素来不大瞧得上我,我有心提醒,却又不好开口。” “岂有此理!”江志果然大怒,骂完之后又追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隋氏指天发誓。 她是不怕江志出去找人对峙的,一来打死他都做不出这样“失身份”的事儿;二来她说的七分真、三分假,便是对峙也不怕的。 江志自顾自的生了一肚子气,不过还是不死心,“你且先不要声张,流言未必是真,等等再说。” 那些个凡夫俗子最是嘴碎,又爱瞎编乱造,嫉妒他们读书人也是有的…… 隋氏也不反驳,只是笑眯眯的点点头,又柔弱无骨的往他身上蹭了蹭,伸出一截近来保养得越发白嫩的指头往他胸膛上画圈子,声音越发娇媚的能滴出水来,“好,都听当家的。” 江志几乎立刻就呼吸急促起来,身下有些个蠢蠢欲动,可又想到白日宣淫不可取,连忙默念几遍圣人言,丢下一句“我去读书”便落荒而逃。 隋氏笑着目送他出去,等门帘子一放下来,就拢着头发阴笑一声,朝着西屋啐了一口。 哼! 她哪里那么好心!自然是将原配留下的一儿一女恨到了骨子里! 大女儿小小年纪就长得一副狐媚妖冶的样子,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勾魂儿,又是个牙尖嘴利的,自己每每跟她斗法便是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着实累得慌。若是再叫她嫁个如意郎君得了势,岂不是心腹大患? 那小兔崽子胭虎更不必说,也不知他娘怀他的时候吃了什么熊心豹胆,生的畜生一样的野力气,简直套一副爬犁就能耕地了!瞪起眼睛来吓死个人。 若不是自己想法儿挑拨着,叫他自离家门,哪儿能有如今的逍遥日子? 眼下她怀了胎,来年春天就要生了,若不赶紧把这个死丫头片子撵出去,谁知道来日会不会生什么变故? 想嫁读书人挣凤冠霞帔,做什么官太太?做梦去吧! 隋氏飞快的在心中盘算下计划,又想着那书生和他姑母的作为,恨不得仰天大笑几句天助我也,登时腰不酸腿不疼,不管酸甜的包了些点心、瓜子,去门口外面晒日头去了。 胭脂还不知道两边都在说她的事,背着柴框一路疾走,刚一进门就见隋氏站在院里晒日头,听见动静还笑眯眯的抬头瞧她。“呦,胭脂回来了?可累坏了吧?快歇一歇。” 说着,她的眼睛还不住的往胭脂背后的大竹筐里瞅,生怕藏了什么宝贝。 胭脂不搭腔,只是当着她的面将那满满一筐的柴火倒入柴堆里,看也不看正传出读书声的房间,略拍打了一下身上就回屋去了。 然而不管是隋氏还是外头那些吃饱没事做的小丫头片子们,胭脂压根儿就没功夫搭理,只将她们视为无物。 钱钱钱,现在她满心满眼都是赚钱的念头。 便是逞得嘴上一时之快又如何?能吃还是能穿,能当做安身立命的本钱么?都不能!那还斗个什么劲? 只要她能攒一笔银子……届时天高海阔,谁还窝在这里受这份儿闲气? 这么胡思乱想着,胭脂就已经浑身是劲,眼中也满满的都是希望。 她甚至有心思哼一点小时候娘亲唱给自己的小曲儿,打扫干净炕席,又铺了一块事先用开水烫过的细密白棉布,将带回来的茉莉粉倒了出来。 茉莉粉听着简单,好像剖出粉来就完成了,可实际操作起来十分繁琐。 头一个,它自带潮气,又香的很,稍不留神就又是发霉又是生虫的,不要说往脸上扑,放都放不住。 胭脂先用特制的小筛子筛了两遍,将花粉隔着窗户纸放到日头下晒干,然后再筛两遍。 完了之后,她还要从随处可见的月季花中挑选花型完整、色泽艳丽的紫色、大红和黄色花朵,清洗干净后拧出汁子,调成合适的颜色配到茉莉粉里头去,照先前的方法晒干。 从头到尾千万并不敢直接晒阳光,也不能为了省事拿火烘干,不然不光会变色,失去原本的光彩,而且粉质也会变得粗糙,不够细腻。 等这一步完了,还要再筛两遍,这才细腻无匹。 而到这个时候,原本洁白如雪的茉莉粉已经被染上了深深浅浅的颜色,筛动的时候便好似下起了一场雪沫,间或散发出淡淡幽香,陡然变得艳丽旖旎起来。 紫色仿佛天生透着一股妖娆,凭她再端庄的人,抹了这个颜色的粉,也会平添几分妩媚。 大红最是端庄不过,不管是小家碧玉亦或大家闺秀,浓淡总相宜。 粉色天然一分风流活泼,年轻的姑娘们搽了,越发显得青春年少活泼娇俏。 胭脂水粉,大约本就寄托着女子对生活的美好希冀的吧,只这么看着,一颗心都忍不住跟着柔软起来。 她事先订了一批约莫两寸粗细的矮小瓷罐,外头贴了写着颜色的红纸条,灌个八分满就用盖子压油纸盖好,再在外沿滴一圈蜡密封保存。 瓷罐乃是细腻白瓷,弧度优美,色泽清新,端的好货,哪怕她一口气买了几十个,算下来还要六文一个呢。 不过并没有白花的钱,因下了大力气包装,这茉莉粉便陡然间高贵起来似的,与外头摊贩上买的便宜货截然不同。精致的外表合着若有似无的淡淡幽香,拿在手里都十分体面,自用、送人都使得。 忙活了几天的胭脂终于能痛痛快快的松口气,脸上绽放出一抹笑意。 正乐呵着,忽听到外头窗户底下几下刻意放轻了的脚步声,细看去,隐约还有一个弓腰缩背的黑影。 胭脂不动声色的将那些茉莉粉用油布盖起来,再在上头盖了一床被子,然后故意扬声道:“哎呦,这么多!” 那人影果然又凑近了些。 胭脂忍笑,忽然猛地推开了窗户! 只听“哎呀”一声,那朝外开的窗扇结结实实磕在偷听者的额头上,砰一声沉重闷响,胭脂听得都牙酸。 她一脸惊讶的探出头去,看着外面疼的脸都扭曲了的隋氏,“呦,是我不小心,刚还说屋里怎的这样多蚂蚁,要开窗扫扫呢。只是……青天白日的,您怎么趴在我窗户根儿底下?” 乡间家具俱是就地取材,将木料简单加工后直接使用的,这一扇窗子少说也得六七斤,可有的受了。 “什么叫我趴在你窗户根儿底下!”隋氏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脚来,“不过是才刚做活掉了钗子,这才满地找找!” 胭脂长长的哦了声,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一双大眼仿佛在说我什么都知道。 隋氏被她看得心里头直发虚,又胡乱往她屋里看了会儿,见确实什么蛛丝马迹都找不到,这才气鼓鼓的走了。 胭脂忍不住扑哧一声,满是愉悦的道:“您可当心呀,别再掉了什么。” 隋氏的背影一僵,脚下打了个趔趄,走的更快了。 晚间江志一脸嫌弃的问她额头上怎么破了这样大一块油皮,又红又肿怪吓人的,隋氏实在说不出“我去偷看你闺女,不曾想给那小娘皮算计”的不要脸的话,只得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含含糊糊的说自己不小心摔的,只把胭脂笑个肚痛。 第4章 乡间百姓勤劳朴实,每天只要睁着眼睛,手头都不肯闲下来,女人们多多少少都会打络子、绣手帕、缝鞋面、做香囊等拿进城里卖,也是个进项。 胭脂也不例外。 等茉莉花粉干的当儿,她也见缝插针的绣了不少手帕子,算上前些日子攒的,统共二十来条,就划算着找个由头进城一趟,把它们一起卖了,顺便瞧瞧弟弟。 同样是绣手帕,人跟人做出来的也不同。寻常乡间女子往往有些舍不得,只用最常见也最便宜的棉布棉线,然后精心绣上艳丽的花鸟鱼虫,精致些的往往三五天才得一个。 可饶是这么着,因材质、花样局限,一条手帕也不过十文、二十文顶天。 胭脂很清楚自己的长短,自知女红天分不佳,便不在这上头争长短,勉强打了些个络子赚本钱之后,便狠心去买丝绸铺子里的上等布料,小心裁成适当大小,只挑了书上意头好的诗词歌赋,配了简单的祥云、结子等纹样绣上去,既省事又雅致,别是一番风流。 这么一来,寻常人费心费力绣一条手帕的空她便能做两条乃至三条,偏偏又是独一份儿的风流别致,材质又好,竟引得许多富贵人家也时常采买,他们又不差那么几十个钱,一条便能轻轻松松卖出三四十文! 算下来,虽然本钱多些,可一来做的快,二来卖价高,同样的时间,胭脂光卖手绢就是寻常村妇两三倍的利润,着实划算。 每当这个时候,她的脑海中便会回荡起母亲生前时常念的一句话:“女儿家多读些书,吃不了亏。” 是呀,她虽然不能科举做官,可如今不也照样因为多读了几本书而受益匪浅么? 做好茉莉粉的当天夜里,胭脂都高兴地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掰着指头盘算:这么些个茉莉粉,再加上手帕子,说不得也得一千文出头,扣掉本钱,大半两银子呢! 胭脂正琢磨什么时候开口,这日一大早,江志便举着一个包裹过来,说:“赶明儿你进趟城,照老样子卖了,卖的钱换几个银角子,再换些铜钱。” 分明儿子就在城里,可他竟然连提都不提一句。 胭脂知道里面装的是书,也知道劝也无用,好在家中藏书她早都已背会了,来日再重新默写出来也就是了。 她爷爷并不重男轻女,不光重视儿子,也很疼爱这个聪明伶俐的孙女,时常捏着她的小手亲自教导…… 可如今,他老人家珍视的藏书却已经快被同样珍视的儿子卖光了,若是泉下有知,不知得气成什么样儿。 小莲村距离镇上也有个十几里,步行大半日才到,若是刮风下雨、冬寒夏晒便十分艰难。村里有人心思活,专门买了骡子定了大车,每日跑到村口拉人,傍晚再原样送回来,一个人一次也不过三文钱,着实省事。 次日胭脂特意起了个大早,将这些日子攒的茉莉粉和手帕都小心的分门别类装好,又想着再过两天就是八月十五,天气便会渐渐冷下来,还抽空给弟弟做了一套略厚些的衣裳,也都一块捎着。 也不知道随谁,胭虎天生好大一副力气,才十四的少年,个头就快赶上成年男人了,很是唬人。 原本家里人都指望他能读书科举光耀门楣,谁知胭虎非但不爱读书,反而打小喜欢舞刀弄棒,只把江志气个半死。 去年端午隋氏进门,爷俩大闹一场,自此纷争不断。过年时又闹起来,江志借着酒意要不认他这个儿子,胭虎这头犟驴便夺门而去,在镇上做活,再也没回过家。 胭脂前后也去看过几回,见弟弟虽然瘦了,可也着实精壮了,精神头反而比在家的时候好,倒也罢了。 上个月去的时候,他兴致勃勃的说认了位镖师做大哥,日里在粮店做工,晚上跟着这位义兄学本事,把胭脂心疼的了不得。 这次过去,胭脂就想着无论如何也得见见弟弟的这个义兄。 一来总要瞧瞧对方是好是歹;二来么,长姐如母,她总得多操些心。 虽然那小子口头上说义兄为人肆意洒脱,并不计较什么财物,可胭脂并不敢当真,琢磨着最好也趁着中秋节的由头送点什么。 她想的太多太杂,不觉时光飞逝,晃晃悠悠一抬头就发现已经进了城门。 此镇名唤青山,乃是沿河修建,便不似寻常城镇那样方正,整个东、南部都是顺着河流交汇处落地生根,又在东南一处两河交汇的三岔口处特设客货码头,专迎南来北往官商客货,昼夜灯火通明人声不断。 西北两面倒是方方正正的,各有一大两小三道城门,同东南两边的三道水门一起,这便形成了青山镇的十二道城门闸口。 虽然只是个镇子,但因为有河流交汇,自古以来往来客商、行人不绝,城墙厚重,守备森严,繁茂气派不输一般州城。 站在厚重巍峨的城墙之外,都能闻到里面飘出来的浓郁香气,听见里面混杂着各地方言的热闹叫卖,看见不断出入城门的商贩,令人不觉心驰神往。 小莲村地处青山镇西面,便从西门入,而胭虎做工的粮店乃是本镇总店,正位于东南角依傍码头而建的大型货贸市场,胭脂需得斜跨整座镇子才能同他碰面。 百姓日常生活所需都可从镇上纵横交错的东西、南北大道两侧森罗密布的店铺中买到,胭脂每每交接的胭脂水粉杂货铺子就在城中略偏东的位置。 来之前她都划算好了,先去将货物卖了,正好也轻省些。然后再去城北面的学堂瞧瞧,看能否同王生见一面,说几句话。完了之后,估摸着也就差不多晌午了,她正好可以去寻弟弟一同吃饭。 胭脂水粉店的老板娘夫家姓杨,大家都称呼她杨嫂子,最是个爽快麻利的人。 她的店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上到胭脂水粉,下到头绳头油,再到大姑娘小媳妇必用的络子、手帕子,甚至是半成品的鞋面、被面,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又因为开的年岁多了,为人又厚道,许多老街坊都爱往这边寻,买卖很是不错,给钱也大方,胭脂也一直都在这边卖货。 胭脂去的时候,杨嫂子正在同两个年轻小媳妇说笑,老远隔着门瞧见她就笑着招手,又要抓南瓜子与她吃,胭脂笑着谢绝。 “不瞒嫂子说,我今儿确是有急事,就不耽搁您的工夫了。” “要去看你弟弟吧?”往来的多了,杨嫂子也知道她有个弟弟在镇上做工,每回来了都要去瞧瞧的。且马上就要过中秋了,想必姐弟两个很有些知心话要说,当即指了指里头,腕子上金灿灿的龙凤呈祥镯子晃悠悠荡了两下,“也罢,你来一趟不容易,快去坐下歇歇,我先同那头交割了,再来与你结账。” 胭脂道了谢,且去里间坐下喝水,又拿着帕子使劲抹了几把,将脸上的汗都擦干了,这才觉得畅快些。 团圆节素来为大庆人所重视,百姓往往提前一整月就开始筹备,如今街上卖的也多是与中秋有关的货物。什么桂花酒、明月灯,圆滚滚的大芋头,玉兔捣药、秋菊飘香图案的花色月饼,月圆人圆的扇子、吊坠儿,看得人眼花缭乱。 胭脂托着下巴看了会儿,不禁也被这气氛感染,跟着欢快起来。 真好。等会儿她也能跟弟弟一道吃顿团圆饭了。 “嗨,今儿可真是热坏了,”正想着,杨嫂子就摇着扇子进来了,二话不说先吃了杯茶,这才兴致勃勃道,“前几回你送来的茉莉粉十分好卖,我自己也用呢,果然远比别家的匀净细腻,颜色又自然,香味儿也好。眼下正逢佳节,谁不想打扮打扮?早就有人问过我好几回了,偏我不知道你家在哪里,也没个消息往来,这可急死我了。” 市面上倒是也有旁的雪白细粉,只是要么含铅或是水银之类,长期敷用对身体无益;要么干脆就死白死白的,强行涂抹好似活见鬼,十分难看,远不如胭脂做的这些粉嫩自然,不光服帖,且瞧着气色也好,不用额外再抹胭脂粉。 谁知胭脂却苦笑一声,一边将包袱里头的东西摆出来,一边道:“我何尝不想多做些?只嫂子你也知道,咱们青山镇内外,茉莉是不多的,又生的散,我也不大得空,攒了大半个月,也不过这些了。” 杨嫂子粗粗一数,竟才十一个瓷罐,也犯了愁,“这哪里够卖?光我自己留两罐,再亲戚道理的送几罐也就去了大半哩!” 倒是帕子有二十来条,搁在那儿都有厚厚一沓,想来能撑一段时日。 杨嫂子信手翻看起来,笑道:“果然要论雅致,心思奇巧,还得是你,瞧这祥云后头明月半遮半掩的,再配上这句诗,啧啧,妹子,写的什么?倒有好几个字不认识呢。”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胭脂耐心解释道,“乃是一位鼎鼎有名的大诗人的佳句,说的便是中秋佳节思念亲人的情谊,也常有男女寄托相思之情。” “那敢情好!”杨嫂子暗自记下,准备回头同客人也这么说,大笑道,“真真儿是最应景不过了!” 一共二十二条手帕,都是各色清新淡雅的丝线绣的,旁边或配明月、或配祥云,有的干脆就是几句诗词自己排成花儿,实在是别出心裁,一下子就把那些什么鸳鸯啊牡丹的比下去了。 杨嫂子夸了又夸,胭脂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嫂子快别这么说,我这面皮儿都要烧起来了,也不过是取个巧,真论绣工,我是当真不及旁人一个零头儿的。” 也不过是图个新鲜。 这等料子,普通百姓是买不起的,富贵人家也不稀罕,买一条回去给针线上的丫头、婆子瞧几眼,也就都会了,断然不会总是从外头买。不过是些个中等人家的女眷,一来不通文墨,觉得稀罕;二来没有专门针线上的人,一时半会儿模仿不来罢了。 两人略说几句闲话,杨嫂子便痛快的给胭脂结了钱。 “还是老规矩,帕子算四十文一条。恰逢佳节,走门串户的多,女眷们搽脂抹粉的回数难免也多,外头一应胭脂水粉都贵了,这茉莉粉最近十分紧俏,涨价了呢,嫂子也不贪你的,一罐比原先多算十文罢,便是六十文,一共是一千五百四十文,你是要银票子呢?还是银角子?” 大庆朝一千文算一吊钱,一千两百文是一两,这一回一口气入账一两多钱,就算扣了成本也能赚个七八百文,实在是叫胭脂整颗心都跟着活泛了。 有了这些钱,即便后面茉莉粉没了,她也有底气去购买其他制作胭脂水粉的材料了。胭脂想了一回,道:“劳烦嫂子给我两个五六分的银角子,其余几百钱都换成铜钱吧。” 她还要买些东西,换成银票子反倒不方便了。 杨嫂子去柜台上给她找银子,一边忙活一边笑道:“等会儿可去瞧谁呢?不买些什么东西过节吗?” 说完,还有些暧昧的冲胭脂眨了眨眼睛。 这姑娘长相身段实在出色的很,不过十五岁就长得十分妩媚动人,发黑如墨肤白胜雪,一双大眼水光盈盈,好似会说话。挺巧琼鼻兼嫣红小嘴儿,难得一口牙齿也如编贝,又白又齐,断不似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娇娃,也不知日后哪个有福能得了去。 胭脂面上微红,倒比搽了粉还动人,引得杨嫂子越发笑个不住,又爱不释手的轻轻掐了一把,“瞧瞧这小脸蛋儿,又白又嫩又细又滑,比那王家铺子里的豆腐还要美上几分哩,哪里需要搽胭脂?” 胭脂捂着热辣辣的脸冲她啐了一口,双目水波盈盈,“嫂子真是的,没个正形,都叫人不知说什么了。” 顿了下,又道:“不过我倒真想买些个月饼,嫂子可知哪里用料实在么?” 既然是团圆节,说不得要吃些月饼的,再者她也想送些给弟弟的义兄,好歹是个意思,不然总是不放心。 “这个我在行!”杨嫂子最是个热心肠的,听了这话当即拍了拍胸膛,又高声招呼小伙计看店,“走,我带你去,街角拐过去的孙婆婆糕饼铺子最是实在讲究,难得价钱也实惠。” 胭脂推辞不过,千恩万谢,果然跟着杨嫂子去了孙婆婆糕饼铺。 因要过节,那糕饼铺子便停了几样平时卖得不大好的点心,专心做月饼,在柜台上大大小小摆了几十样,方的圆的,红的白的,肉的素的,着实叫人挑花眼。 人有些多,杨嫂子知道胭脂面嫩,便带着她挤过去,又低声传授经验道:“她家火腿云饼最是咸香可口,只是略有些贵,要八十文一斤,不过倒也实在,并没多少赚头。再有玫瑰、桂花、菊花馅儿的,很得那些个太太小姐的欢心,十分体面,若要送人,这两样最使得。” 胭脂点头,回道:“给我弟弟一斤,最近他拜了个义兄,说不得也与他两斤,就要那火腿云饼吧。” 杨嫂子也说是,又道:“还有那红豆、绿豆、枣泥、栗子,都磨得十分细腻,也很可口,买几个尝尝也好。” 她身架远比一般妇人胖大些,往里进的时候难免惹人不快,胭脂便抢着赔不是,而对方往往见她这般娇艳模样,先就心软了,也不忍苛责,是以两个人很快就到了柜台前头。 孙婆婆糕饼店开了少说也有六十年,几代掌柜都甚是大方,如今也都将各色月饼切成小块,都放在瓷盒里供人品尝。有许多爱贪小便宜的人专门过来蹭吃,他们也不介意。 今日出门招呼的是个十七八岁的机灵小伙子,一看胭脂容貌,身子骨先就酥了半边,不自觉堆起满脸的笑,热情的招呼她品尝。 胭脂还有些不好意思,见大家都吃,这才道了个过,略尝了两样,果然皮薄馅大,清新不腻人。 见她面露满意之色,那小伙计越发得意,当即滔滔不绝的说起来,“姑娘,您尽管放心,本家乃是几十年的老店了,断不会做那等坑人的营生,您只管吃,保准吃了还想吃。” 胭脂莞尔一笑,嫣然无方,恰似塘中一支清荷亭亭玉立,衣衫陈旧也难掩天然一段姿色,倒把好几个偷瞧她的人看得呆了。 她点点头,略划算一下,“也好,劳烦小哥,帮我挑那火腿云饼三斤,不,四斤吧。绿豆的也来一斤,各自包起来。” 这么一来,三百多将近四百文钱眨眼功夫就没了,偏偏没有一文钱能吃到她嘴里。 那小伙计十分殷勤,麻利的包好了,又露着一口雪白的牙齿,多给了一个玫瑰馅儿的,“姑娘,您一口气要了这些,且也尝尝我们家鲜花馅儿的,如今都卖得很好呢。” 正巧胭脂早起也没吃饭,稍后就先找了个地方将那玫瑰饼吃了垫饥。但见里头不仅有鲜嫩的玫瑰花瓣,更有秘法炮制的浓郁玫瑰膏子,果然馥郁芬芳,吃完之后唇齿留香,连带着叫人的心情也不自觉好了。 买完了点心,胭脂继续往东走,穿过密集的人流又走了约莫一刻钟,先去熟悉的书肆将带来的八本书换了十七两六钱银子,这才算完活儿了。 胭脂又用自己的私房钱要了一刀青竹纸,以作练字、画花样之用,拿好了银票和零散铜钱,先把带的东西都寄放到这里,单独拎着一斤火腿云饼去临街的学堂转了圈儿,不多时便失望而归。 王生不在,她也只好请人代为转交。 这才多早晚的工夫?她本也是掐算着时候来的,若照往常,王生必然还在学堂里头读书的,今儿怎的偏偏就出去了? 听那几个挤眉弄眼的同窗的意思,王生是单独一人出去的,不曾去亲戚家,连中秋前最后一次文会都推了的。 可王生本是外地人,特来青山镇求学的,镇上只有一个姑妈,如今佳节在即,他一不会友,二不探亲…… 一边往码头那边走,胭脂一边无法控制的想着:他去做什么了呢? 第5章 越到逢年过节,一应交通枢纽就越是繁忙,距离码头还有二里地,大小道路已经挤满了人,空气中不断回荡着各色声响:有讨价还价的,有工人喊号子的,还有被堵住出不来跳脚的……满满的都是鲜活气儿。 胭脂不是头一回来这里,倒是驾轻就熟,拎着四斤月饼、一刀纸和一个青布包袱也走的顺顺当当,很快就到了弟弟所在的粮店外头。 大约是刚到了一船粮食,码头那边摞了好些鼓鼓囊囊的大麻袋,一水儿健壮伙计都挽着裤腿、撸着袖子干的热火朝天,人背车拉,一派繁忙气象,只叫人挪不开眼睛。 胭脂见状也不好上前打扰,刚准备在旁边空地等一等,哪知倒先有人瞧见她了。 “哎呦,这不是江丫头么?”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刚送下一车粮食,热的浑身油汗,无意中一瞥,就瞧见一群粗大爷们儿中间俏生生的立着个仙女,“来找虎子的吧?” 胭脂哎了声,又有些歉意道:“李叔好,倒是我来的不巧了,扰了你们做活。” 李叔也不在意,反而冲她招手,很是慈爱道:“莫站在那头,等会儿有渔船过来,弄你一身腥气,且先进店里避一避。” 他家中只有几个小子,一个赛一个的皮,三天两头就闯祸,十分不省心,因此见了这个乖巧懂事又能干的小姑娘,难免多偏爱些。 胭脂也正觉站的有些不是地方,忙告罪一声,乖乖跟着李叔去了粮店墙根儿底下,又道:“您老先忙,我不急。” “大老远来了,哪里能不急呢?”李叔道,“也快吃晌饭了,你且等着,我去叫他去。” 他是这个粮店的老人了,虽没什么正经职位,多少伙计都以他为首,掌柜的也不敢轻视,说话很有些分量,当下就转身进去了。 胭脂推辞不过,忙谢了,果然不多时就见点后头猛地窜出来个汗流浃背的小牛犊子,一边满脸喜色的往这边跑,一边大吆小喝的喊道:“姐,我就知道你这几天一准儿来!” 他跑得快,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跟前,气喘吁吁的在胭脂跟前站定了,抹着汗傻笑。 “瞧你跑的一身汗。”胭脂又是欢喜又是心疼,忙抽了自己的手帕子要给他擦。 胭虎见那手帕上头绣着一行娟秀字体,很是精致,连忙避过,自己抓了肩膀上搭着的粗布手巾胡乱抹了几把,憨笑道:“我没事,别弄脏了姐你的手帕子。” “脏了再洗也就是了,”胭脂嗔怪一句,又打量他几眼,“似乎比我上回来又长高了些,我给你做了套衣裳,尺寸是放开了的,这倒是正好了。可按时吃饭?没生病吧?有人欺负你不曾?银子够么?” 说着,就把月饼连着一个小纸包递过去,“过节了,你也尝尝,那两包是给你义兄的,人家教你一顿不容易,你今儿就抽空送过去吧,多少是个心意。我又赚了点银子,不多,你先拿着用,出门在外可不能没钱傍身。” 前面倒还好,胭虎美滋滋的接了月饼,姐姐说一句他就哎一声,可听到后面的银子,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不用不用,我真不用,姐,我有钱呢!” 他力气大,一个人恨不得能干三个人的活儿,更难得还识字、会书写,上到掌柜的,下到李叔他们都对他不错,月钱挣得也比旁人多得很。店里又包吃住,他也没什么花销,不赌不嫖,正经不缺。 胭脂却不信,更不放心,“哪里够花!你如今还长身体呢,没听那话么,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饿的快呢。饿了也别忍着,买些东西吃,我不能时时过来看你,衣裳鞋袜的,也都看着添减……” 本是好好的团圆,可她却不知怎的,说着说着鼻子就酸起来,带的胭虎也红了眼眶。 “姐,你别哭,我如今也能挣钱了,回头还养你呢!对了,你且等等,我还给你买了东西呢!” 说完,也不等胭脂反应,径直抓着那几包月饼跑回去了。 胭脂飞快的抹抹眼角,不多时就见那小子去而复返,手里还抓着个红色的锦袋。 “姐,姐,你快打开看看,喜不喜欢,”胭虎美滋滋的把锦袋塞到她手中,迫不及待的催促着,像一条急于得到认可的小狗,“我一眼就相中了。” 胭脂刚一接过来就觉得掌心一沉,怕不能有二两多重,瞬间明白了,“你又乱花钱!” 但凡她哪次来,这小子总要折腾点花样,不过以往多是城中时兴的上等糕饼果子,他自己不舍得吃,姐姐来了必要买几块,如今倒是越发财大气粗起来。 胭虎却只是嘿嘿笑,一个劲儿的催着她打开瞧。 胭脂感慨万千的摸了摸他热气腾腾的脑袋,一时心绪翻滚,果然从里头倒出来一个红绳穿着的沉甸甸的银坠子。 那银坠子不过拇指肚大小,打造的十分精致,正面是立体的莲花,莲心处还窝着一只活灵活现的蜜蜂,背面刻着“平安康健万事顺遂”八个蝇头小字。 这是胭脂长到这么大以来,得到的第一件首饰。 她爱不释手的摸了几下,然后就有些心疼,“很贵吧?你哪儿来的银子呀!” 见她当真喜欢,胭虎径直笑眯了一双眼睛,又摇头,“不贵不贵,我有的是力气,大家都干不过我,我还剩下银子了哩!” 殊不知他越这么说,胭脂就越心疼,眼里几乎要掉下泪来。 又听胭虎道:“我原本想买簪子或是镯子,可都太打眼了些,你又在那边住着,难保不生事端。倒是这个坠子,又精巧,又不惹眼……” 说完,又将胸膛拍的砰砰响,大声道:“姐,你只管把钱拿回去,也不必再给我,我还要给你银子哩!” 粮店是计件发工钱,干的越多挣得越多。他天生力气过人,工钱自然也多。寻常伙计一个月顶了天能有一两半,可他哞足了劲儿,有时候竟能拿到二两多,又节省的很,着实攒了点钱。 月前大家伙儿商议着给家人买东西,胭虎也趁去找义兄学功夫的当儿在城里转悠,一眼就瞧见了这个银坠子。 坠子本身重二两三钱银子,再加上工费,店里人张口就要三两八钱,胭虎略一犹豫也就买了。于是出来的时候身上就只剩下几百个铜板。 这是给他姐的,天下头一等的姐姐,花的值! 可如今胭脂问起来,他却不敢说实话了。 胭脂知道这个弟弟脾气倔,既然打定主意不说,那就谁也问不出来,也就不再多言,立即戴上了,又爱不释手的摸了几下,连着问了好几遍,“姐戴这个好看不?” “好看!”胭虎答得斩钉截铁,“我姐怎么着都好看!” 因马上就是晌午了,伙计们也都开始轮换着休息,胭虎跟自家姐姐说了几句之后,求人换了班,这便要出去吃饭了。 打从胭脂一到,好些伙计好似忽然就灌了鸡血似的卖命起来,一个两个肌肉鼓的高高的,到了附近又故意放慢速度,只恨没得机会插话。 这会儿好容易见胭虎跟着要走,好几个人都扯着嗓子跟他搭腔: “哎呀,虎子吃饭去呀?” 胭虎点点头,“是哩!”,又很是骄傲的挺了挺胸膛,“我姐来了!” 众人等的就是这话,当即等不得,七嘴八舌的说起来: “江姑娘来啦!” “大妹子来啦?快到这边歇歇,当心晒着了。” 胭脂抿嘴儿一笑,知道这些人其实并无恶意,“各位大哥好,我弟弟年轻不懂事,素日多亏大家照顾,这厢有礼了。” “使不得使不得!”见她好似一团云一般盈盈下拜,一群糙老爷们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想去搀扶吧,又怕自己一身臭汗唐突了,反倒不美,只站在原地急的抓耳挠腮。 胭虎到这会儿也反应过来,忙挡在胭脂跟前,双臂大张,赶苍蝇似的喊道:“看甚么看甚么!都不干活了么?都走开些,你们熏着我姐了!” “你放……那什么,信口雌黄!对,就是信口雌黄!”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青年刚要大喊,眼角余光发现胭脂竟笑吟吟的瞧过来,立即热血上涌,生生刹住,还在电光火石间绞尽脑汁想出来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在哪儿听过的词儿,说完之后不自觉扬了扬头,只觉找回颜面,“分明你小子同我们一般臭烘烘的!” “这是我姐,”胭虎说的理直气壮,“小时候我姐还抱着我教我描红写字哩,她从来不嫌弃我!” 众人顿时捶胸顿足,发出嘘声一片。 胭脂给他们逗得咯咯直笑,众人也越发欢喜,于是不免更加卖力。 怎奈还没施展完全,李叔就黑着一张老脸过来,抬脚先往那几个蹦跶的最欢的屁股上踹了两脚,“浪,再浪,粮食还在码头上堆得老高,你们倒好,先在这里浪起来!” 又对胭脂姐弟俩摆手,“赶紧去吃饭吧,省的受这些臭小子们的聒噪。” 一群人又闹成一团。 胭脂只是笑个不住,觉得这些人朴实率直的可爱,胭虎忙拉着她跑了。 他先回住处飞快的冲了一回,洗干净身上之后换了件新衣裳,这才准备出门去。 谁知他刚跟胭脂汇合,就听前头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兄弟,这是要进城去吗?”“大哥?!”胭虎不必抬头,先就惊喜交加的喊了一嗓子。 大哥? 胭脂本能的抬头,就见迎面走来两条大汉,前头一人尤为不凡。 但见他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身高八尺有余,肩宽体阔,行走如风;浓眉大眼,气正神清。言行间自有风度,举止间更添神采,端的是北地里出挑的好汉子,世事里磨练出的正男儿。 第6章 “姐,”胭虎先冲他们遥遥抱拳,又对胭脂介绍道:“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义兄,赵恒赵大哥。后面那位是他镖局的二当家,徐峰徐大哥。” 赵恒身高腿长,分明隔着几丈远,可说话功夫就已经过来了。 越到跟前,胭脂才越发觉得这人身材之高大实属少有。更兼鼻梁高挺,眼窝深陷,一双眼珠略对着日头的当儿,竟隐隐有些发绿。 她心头微微一动,这位赵恒赵大哥,看样子似乎有些外族血统。 徐峰先拍了拍胭虎的肩膀,扯着嗓子笑道:“我同大当家的正想着来瞧瞧你,哪知一出门就碰上了,倒是巧了。” 胭虎也笑,“何必劳动两位哥哥一同前来?倒是折煞我了。” “本也是顺路,莫听他胡说。”赵恒笑道,“今儿有一批货顺道过来,我同二哥过来取货的,这位是?” “啊,这是我姐!”胭虎道。 都说相由心生,今日一见,胭脂就一下子将心中的担忧放下去大半,此时越发不想失礼,当即福了一福,“舍弟素来顽皮鲁莽,倒是给二位添麻烦了,实在感激不尽。” 赵恒微怔,忙虚虚扶起,“江姑娘言重了,令弟天资出众,难得赤子心性,又重情重义,我与二哥原也是爱他人品,不过锦上添花罢了,实在不值一提。” 他长相粗犷豪迈,可粗中有细,这一番话着实叫人刮目相看。 这位赵大哥说话行事之周密妥当远非寻常武夫可比,倒像是个正经读书人似的。但若真是读书人,又为何会行走江湖,做这刀口舔血的买卖呢? 她兀自心中纳闷,那头徐峰却摸着脑袋大笑起来,又不住拍打着胭虎的肩膀感慨道:“你们倒真是活生生一母同胞的姐弟,端的出色!你素日只满口夸赞自家姐姐如何,我还当你吹牛哩,今儿可算见识了,心服口服!哈哈哈!” 胭虎被他拍的肩膀发麻,一个劲儿的龇牙咧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赵恒已经低声提醒道:“二哥!” 徐峰一怔,眨了眨眼睛,忽然回过神来,不由得站直了,摸着鼻子很有点尴尬。 江家兄弟虽然与他们称兄道弟,可这位江姑娘并非江湖儿女,哪里经历过当众议论的事?自己这般行事倒是轻浮了。须得解释清楚,莫要叫她看轻了他们,败坏了镖局的名声才好。 他素来是个敢作敢当的人,既然想明白了,也不逃避,当下抱拳道:“江家妹子,恕我无状,江湖野人,混闹惯了,实在没有别的意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似乎是觉得说服力不够,他挠了挠头,又画蛇添足的补充了一句,“我跟大当家都不是坏人。” 前头也就罢了,这句实在不大像,胭脂不由得笑出声。 “徐大哥客气了,我倒佩服你们率性自如。且我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哪里就那么多规矩?不必这般拘束。” 徐峰本就不爱束手束脚的,听了这话越发得意,哈哈大笑起来。末了又颠三倒四的夸了她好些没头脑的话,还说胭虎如何如何出色等等,更比刚开始又张扬了几倍。 四个人就这么站在街头说了会儿话,还是胭脂主动提醒道:“两位大哥还有正事,我们先就不打扰了。” 胭虎这才后知后觉的拍了拍脑瓜子,点头如啄米,“瞧我这记性,倒是又耽搁了你们的大事,且先去忙。对了,我姐还给你们买的月饼,我去拿给你们,正好也省的再多跑一趟了。” 最后几个字尚且回荡在空气中,他的人却已经跑远了。 胭脂对赵恒他们歉然一笑,“他就是这般冒失的性子,叫你们见笑了。” 赵恒爽朗一笑,道:“无妨,便是这般率性才好。” 稍后拿了月饼,赵恒和徐峰倒没推辞,只是再三谢过,这才与江家姐弟分道扬镳,径直往码头方向去了。 走在路上,徐峰还忍不住扭头多看了几眼,又对赵恒笑道:“当真是个绝色的美人儿,本以为江兄弟已经够出色了,没想到他姐姐竟好看十倍。” 赵恒不大赞同的瞧了他一眼,“二哥,少议论些吧,江姑娘非你我同道之人,叫人听见了不美。” “晓得晓得,”徐峰飞快的点头,“我知你素性谨慎,原也不过有感而发……” 胭虎站在原地目送许久,这才跟着姐姐往城中有名的苏老三羊肉汤铺子去了。 这条街上开的都是几十年的老店,苏老三家里原本是牧羊的,后来渐渐有了底气,索性自己开了个羊汤铺子,既少了中间折腾,又多了进项,如今就这么一代代传下来。 胭虎先叫了一大一小两碗羊汤,又要了五个饼,准备等会儿撕碎了泡着吃。 正好有几个小童挎着竹篮沿街叫卖,胭虎便将他们喊进来,又拿了一碟子稀烂的卤猪耳朵,一碗喷香的清蒸鱼,半只浇了梅子酱的烧鹅,统共也不过五十来个钱。 不多时,羊汤上来,雪白的一大碗汤里头撒着碧绿的芫荽,还有好些切好的熟羊肉,端的是浓香扑鼻,叫人垂涎三尺。 胭虎喜得搓了搓手,略吹了两口就唏哩呼噜的吃起来。 胭脂看的既心疼又好笑,拿着扇子替他扇风,柔声道:“慢些吃,别烫着了。” 胭虎本就在长身子的时候,又干了一头晌的活儿,着实饿得很了,风卷残云的吃净了一大碗羊肉汤,又泡了三张饼,大呼痛快,这才胡乱抹了抹满头的大汗,有耐心慢慢撕着烧鹅吃了。 “姐,我不热,”他傻笑道,“你别光给我扇风,你也吃啊,吃这个腿儿!” 说着,就将半边烧鹅的唯一一只肥大鹅腿递了过来。 胭脂食量本就不大,又慢慢喝了小半碗羊汤,吃了两口饼和几口鱼肉,早就饱了,这会儿一看这只几乎半边脑袋大的肥腻腻的大鹅腿,恨不得腹胀,哪里能吃? “我饱了,你只管吃,不够再要,只一条,别吃太多了,撑着不消化坏了脾胃。” 胭虎反复确认了几次,这才三口两口将那烧鹅腿吃的只剩骨头,又说些趣事,逗的胭脂咯咯直笑。 等吃的差不多了,胭脂这才慢悠悠问道:“那位赵大哥,是什么人?瞧着倒不像寻常走江湖的呢。” “姐,你算猜对了!”胭虎笑道,“徐二哥曾无意中提及,好似赵大哥正经读过书呢。对了,他平时也不光教我练武,上月开始,也教我读些兵法、策略之类,倒是比学堂里的先生说的还有趣些,我都不困呢!” 胭脂啼笑皆非的点了点他的额头,“什么困不困的,读书的事这么大咧咧的,也不嫌害臊。” 胭虎嘿嘿一笑,也不当回事。 胭脂略想了一回,又柔声劝道:“人家虽好,却比不上你自己好,依我说,既然赵大哥这般人品,你倒不如再” “姐,我都说了多少回了,你也甭劝我了,”胭虎却直接打断她,熟练的说:“我不是科举的料子,就别浪费那个银子了。” 家里人总想叫他考科举,可胭虎一看那些之乎者也的就头疼,恨不得立时睡死过去,又怎么写的出文章? 再说了,读书本就是极其耗费银子的事儿,旁的不说,光是考试前请人联名作保,少说也得一二两银子呢。再有平日的笔墨纸砚、日后学子同窗间的往来应酬,以及出门科举的食宿、打点,少说也得几十两银子,他们哪里有钱! 光是一个爹就快把家底子掏空了,若他明知没把握还硬上,当真要把他姐拖累死了。 “又不是叫你去做八股,你怕什么!”胭脂苦口婆心道,“你既学着武艺,如今也读了兵法,去考武举也就是了,来日照样能扬眉吐气。镇上的刘捕头不也十分赏识你么?” “姐,”胭虎却忽然嘲讽一笑,瞧着整个人都沧桑了似的,眼睛却亮的吓人,“我在镇上待了这些日子,并非装聋作哑白混的。你也是个难得的明白通透人,难不成平日听的见的还少了?科举容易,即便我中了,难道做官也是那么容易的事?三年一回,每年也有几百的进士,再算上那些其他途径上去的选官,还有可以直接授予官职的举人,多少人?可最后官场剩下的又有多少?” “你只瞧咱们平日里见的那些官吏就知道了,哪个不是前倨后恭?想要往上爬,做更大的官,就得阿谀奉承,泥地里打滚儿的野狗也似。可就我这个脾气,做得来吗?再说了,咱家那样的,谁放在眼里?可这世道并不许你刚正不阿,若是不同他们同流合污,便只能在小衙门里熬资历,混个寻常捕头之流,终日忙活那些鸡毛蒜皮的,两头受气……” “刘捕头,哼,瞧着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暗地里却拼命把自己的亲侄女儿送去给县太爷做那第十一房小妾!好不要脸。” “我倒是想去当兵,战场杀敌,建功立业,结结实实的用军功换个大好的前程!可是姐,只恨我生的晚,这仗都打完七/八年了,如今几国都忙于休养生息,眼下元气未愈,赵大哥也说了,有生之年未必能再燃战火。这自然不是坏事,可也一下子就斩断了我投军报国的念头了。” 既无外忧又无内患,久而久之,原本的铁军也都要被养废了。 不要说地方厢军天高皇帝远,自然松懈,就连远在国都,本该是钢铁之师的七十万大庆朝禁军也都渐渐懈怠了。听说大多已沦为权贵之间较量的工具,堂堂大好男儿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原本许多踌躇满志的高级将领也一个接一个的请辞,便是早就看破,失望透顶了。现在留下的,十有八/九都是一门心思想要荣华富贵的,终日沉迷于勾心斗角,哪里还记得什么忠君报国呢? 他虽出身寒微,也不敢夸口说有甚么天大的本事,但还有满腔的热血,不甘心做那奸党佞臣的猪狗。 大好男儿生在天地间,自然要堂堂正正,做一番顶天立地的事业来,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若是叫他蝇营狗苟的过一辈子,还不如往脖子上抹一刀来得痛快! 正如胭虎所说,这些事情,胭脂自然也是明白的。 可,可考科举原本是他们一家人的心愿,若是一下子不做这个了,以后该如何过活呢? 就好像一直在前方指引自己的明灯忽然消失不见,胭脂前所未有的茫然起来。 她原本还想再劝,但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这已经不是他们姐弟第一回 进行类似的谈话了,胭虎从未像今天这般郑重,可想而知,他必然是打定了主意,轻易不会动摇了。 胭虎的话不无道理,况且牛不喝水强按头,强扭的瓜也不甜,若他执意不肯,便是自己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是无用。 良久,胭脂才颓然叹了口气,“罢了,如今你也大了,且先照你自己的意思来吧。” “姐你真好!” 胭虎由衷感激道,好像天真不知愁的傻狗子,恨得胭脂又掐了他两把。 “你呀你。” 姐弟俩暂时抛开烦心事,笑闹了一阵子,又听胭虎有些忐忑的问道:“姐,我想跟大哥他们出去闯荡闯荡。” 第7章 赵恒跟徐峰还有几个兄弟开了家镖局,这一二年逐渐站稳脚跟,也需要人手,便邀请胭虎入伙。 胭脂给他夹肉的筷子一顿,怔了会儿才放到碗里,一时无话。 胭虎小心翼翼的望着,既怕她生气,又怕她不允,十分难熬。 良久,胭脂才轻轻点了点头,“也是,你年岁不小了了,既然不想科举,也不该这么空耗。好男儿志在四方,合该出去走走,长长见识,也知道个眉眼高低。” 他还年轻,总不能一辈子只在粮店卖苦力吧?也不是个长久之法。若是胡乱找个生人投靠,难免牵肠挂肚,不过认识的人就不同了。 那赵恒赵大哥瞧着非等闲之辈,若说算计,江家破落成这样,胭脂也实在想不出人家能图自家什么…… 也罢,就叫他去吧,出去走走看看,没准儿还能改了想法呢。或许另有机缘也说不定。 “大哥也是这般说!”听了这话,胭虎登时喜形于色,眉飞色舞道,“虽不是一模一样的话,可就是这个意思!” 高兴完了,他又瞬间沮丧起来,“可是我要是走了的话,就只剩你一个人,万一她要是欺负你……” 隋氏不是省油的灯,之前就看他们姐弟百般不顺眼,好歹还有他威慑着。但若是他走了,岂不是…… 在他心里,爹已然被那坏女人蛊惑了,哪里靠得住? “这些不是你该想的,”原本胭脂确实有些不舍,可见弟弟这样迟疑,她反而果断起来,“难不成我一日在家,你就一日不出门不成?再者,爹虽有些摇摆不定,有他在,隋氏也不敢怎样,你只管放心去就是了。” “你是个男人,本就比我女儿身得天独厚,眼光更该放长远些,岂能被眼前一点东西绊住脚?我知道你能为,可光靠这个未必能撑一辈子,什么时候你果然出息了,那才是真的一劳永逸,我才真有了靠山了呢!” 胭虎心头巨震,被她说的哑口无言,可偏偏心里有太多太多放不下,憋的眼眶都红了。 胭脂笑了笑,替他抹了抹眼角,故作轻松的道:“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我才没哭!”胭虎慌忙吸了吸鼻子,“面太烫了!” 胭脂轻笑一声,“胡说八道。”面都吃完多早晚了,还烫个甚! 顿了下,胭虎忽然抬起头,语出惊人,“姐,要不你跟我们一起走吧!住在镖局里也是一样的。” 不得不说,胭脂心动了,毕竟看了那么些书,知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她也想出去瞧瞧的。 但是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不行,说句不好听的,你跟着人家出去就算是拖累,若我再跟着,岂不是拖累里的拖累?这如何使得?” 既然是出去长见识,那么胭虎就不可能整日待在镖局里,难不成他这个正主都走了,偏自己还赖在那里不成? 不好不好。 就算要去,好歹也要等他站稳脚跟。 两人沉默许久,胭脂才问:“什么时候走?” 胭虎道:“原本大哥他们这次来青山镇就是走镖,早该走了的,只又意外接了一单生意,这才拖到如今。定下来是八月十九走。” “竟这样快?” 八月十九,胭脂默念几遍,今儿已经是八月十一了,就只剩这么几天,谁知道弟弟走了多早晚才回来呢? “陆路还是水路?” “坐船走,”胭虎道,“往北走过一个省之后再换马车。” 胭脂点点头,想了一下,说:“也罢了,十五那日我再来瞧瞧你,也给你带些个衣裳什么的。北地不比咱们这里,听说入秋之后就冷煞人了。” 胭虎低低的嗯了声,有点想哭。 胭脂也是眼眶发酸,忽然觉得有好些话想叮嘱,“出门在外不比家里,多警醒着些,也有个眼力界儿。赵大哥他们既然看重你,你便不能丢了他们的脸面,叫他们难做。你还小呢,凡事多忍耐些,吃点苦吃点亏也不算什么……” 她说一句,胭虎就应一句,到底还是落了泪。 他舍不得姐姐,可又想早点有出息,好给她撑腰,只使劲儿埋着头,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我先出去瞧瞧,快则几个月,慢则一年,一定回来。” 完了又忽然抬起头,牙关紧咬的说:“姐,你放心,我一定能混出个名堂来,到时候就接了你去!” 胭脂忍了这么久,听了这些话还是啪嗒掉下泪来,强笑点头,“好,我等着。” 因时间紧迫,胭脂也顾不上旁的,带着弟弟去布庄又扯了些布,絮絮叨叨说了好些。 胭虎也舍不得她,执意要送到城门口。 从布庄到城门口要穿过好几条街,尽是繁华地带,胭脂本无心买东西,哪知无意中的一瞥就叫她生生停了脚步。 “姐,怎么了?”胭虎疑惑不解道。 胭脂顾不上解释,径直朝那边走去,仔细看过之后面露喜色,“老伯,这螺怎么个卖法?” 见有生意上门,卖螺的老伯立即热情招呼起来,“这是南海螺哩,咱们这边并不多见,原比河湖中的淡水螺滋味丰厚肥美,您若要,便算作四十文一斤。” “四十文?怎的这样贵?”姐弟俩都吃了一惊,胭虎忙指着那些怪模怪样的海螺道,“老伯,恁可别是看我们年轻就漫天要价吧?那一尺多长上等肥鱼也才不过十几文一斤!” “小哥儿,你别忙,”老伯似乎已经习惯了,一直等胭虎说完才不紧不慢的解释道:“青山镇依水而生,本就不缺鱼虾,自然贱如泥。可若是运到北地去,寻常肥鱼也要五十多文一斤哩!这个是一样的理儿。再者,捕捞海货自然比河鲜艰难些,再算上工钱和耗费,已经不算贵了。” 胭虎本也不是刻薄之人,听完之后也觉得很有道理,可还是不大甘心,“可这壳这样厚……” 这浑身是刺的螺又出奇的大,一只怕不能有四五寸,仨俩就凑够一斤,若真要买了,估计能有三四成的下水,比买鱼虾赔本的多呢。 不过难得姐姐想买点什么!买了! 胭虎刚要掏钱,却听胭脂语出惊人道:“老伯,您这螺上的厣卖不卖?” 厣就是螺口上覆盖的坚硬甲片,不能吃,且有一股浓重的腥气。 胭虎一听就愣住了,心道坏了,难不成姐姐听说自己要走,悲痛过度么?要那玩意儿作甚! 然而那老伯却忽然呵呵笑了起来,反问道:“姑娘,你是要做香油罢?” 胭脂也笑了,点头,“不错。” 胭虎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满头雾水只摸不着头脑,便碰了碰胭脂,小声问道:“姐,你们在说啥?我听不懂。” 什么香油,难不成这东西还是个宝? 胭脂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耐心解释说:“早前从爷爷的藏书中看见过,此螺名流螺,生南海,长数寸,有刺,肉肥美味厚。不过这不是最要紧的,取其厣,可合香。” 这种螺怪就怪在,单独的厣片有腥臭,不能做什么,但它有个旁物难以比拟的妙处:合香。 也就是说,做香品的时候搁一点这个进去,便能最大程度的激发香料气味,且香气浓郁清新,十分纯正。 胭虎似懂非懂的点头,再看向那些海螺的眼神就含了不可思议。 “既如此,姑娘,”那老伯也是实在人,说,“你也不必买螺,忒不划算。而若没了厣,螺肉便不新鲜了,我也不好取下来与你。你去码头,找一条挂黄帆的两层大渔船,只去买厣也就是了。” 这些海螺乃是从南海千里迢迢运来的,哪怕有巨冰保鲜,路上的螺也死了不少,再加上中途搬运,厣片自然也就掉落好些。 运货的精明,这些厣也不肯轻易舍弃,每每都是集中到一起后转手卖给香料铺子的。 左右都是卖,大家自然更愿意卖给主动找上门去的客人,还省了麻烦呢! 胭脂欢喜无限,道了谢后就拉着弟弟重返码头,果然找到了那条腥气浓烈的渔船。 船夫一听倒也痛快,直接八文钱一斤卖了,粗粗一称竟然也有五斤有余。 厣有了,可想要做成香油,乃至后头用香油合成各色口脂、上等胭脂,还需要各色名贵香料,且制作做成十分繁琐。眼下姐弟分离在即,胭脂就打算先将厣处理成厣粉备用,其余的再作打算。 断没想到这次进城竟然还有这般收获,回去的路上,胭脂脑海中便有无数香料、口脂、香油方子上下翻滚,最终都变成明晃晃的银子。 家去之后,胭脂先用草木灰清理一遍,去除厣片表面粘液和海水盐巴等,然后丢入开水中反复烧煮,祛除异味和污垢后捣成细末,然后统统放到大罐子里封存待用。 有了这个,但凡她日后想做点什么高贵些的东西也就不怕了。 好在隋氏从不踏厨房半步,胭脂做这些倒也无人发觉,不然难免又是一场口舌。 胭脂犹豫了下,还是将弟弟要出门闯荡的事儿同江志讲了。 江志听后愣了半天,良久才点点头,有些语无伦次的道:“走吧,也罢,你说的很是,好男儿志在四方……不知他银钱可够,那小子那样狗撵着的脾气,也不知会不会得罪人……” 第8章 处理好了厣粉,胭脂顾不上喘口气歇息,又开始没日没夜的熬,埋头给胭虎做衣裳。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有些懊恼,气自己为什么平时不多花些时间在缝补上,结果事到临头了才觉察出笨拙来,一夜竟也缝不好半边,且歪七扭八的,实在不成体统,只好又硬着头皮去求了邻居,也就是大牛的娘,朱嫂子。 朱嫂子听后,当场应下,又细细问了尺寸,打着包票的说两日之内必定能给赶出两身来。 胭脂千恩万谢,又说了许多好话,这才走了。 转眼到了十四,江志偷偷叫了胭脂去书房,从一本书的夹缝里抽出来两张各五两的银票,叹了口气,“我知你明儿要进城同那小子过节,也罢,你把这十两银子捎给他。常言道,穷家富路,出门在外的,哪里能缺了花费?我也只能拿出来这么多了。” 十两银子,对江家而言是个大数目,胭脂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张了张嘴,低声道:“他倔得很,我给都不要,只怕是不成的。” “惯的他!”大约是临别在即,江志既舍不得,又气恼儿子预备跟自己不告而别,愤愤道,“就说我说的,若不要,也不必再姓江了!” 胭脂嗯了声,又问:“那你如何跟她讲?” 这几年下来,江志虽然抄书、替人写字等赚了些银子,可花费同样大得很,手头绝不可能攒下如此多的私房,少不得是借口从隋氏手里骗的。 可这么大笔银子回头若突然没了,万一隋氏闹腾起来,江志只怕又要难熬。 “我自己挣的银子,给我儿子花用天经地义!”嘴上是这么说,可江志一想起来隋氏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场景,也有些头皮发麻,不自觉就心虚了,只硬撑,“你不必管,给他就是。” “真没事儿?” “自然无妨。”江志说完,又见胭脂眼带笑意,知道这是被闺女打趣了,也不觉有些羞恼,结结巴巴的道:“老子自己赚的银子,给儿子那是正经,天地君亲师,便是那小子翅膀硬了,照样也得听老子的!” 他是个读书人,又素性温和宽厚,除了学问上争论的事,同谁都没红过脸。这会儿被逼急了却满口“老子”“老子”的,陪着那张虚张声势的脸便显得十分滑稽,胭脂噗嗤笑出声。 其实她虽悲伤母亲离世,但对江志续弦的事情早有准备。毕竟江志还这样年青,又不事劳作,总不可能孤身一辈子。 她总不能强求世人都如自己所期盼的那样一生一世一双人。 胭脂的母亲,也就是江志的原配是个文静从容的女子,知书达理,两人过得也算琴瑟和谐,谁知继室隋氏竟是个少有的事儿精…… 晚饭的时候,江志突然宣布过了十五就要出门游学。 胭脂和隋氏俱是一愣,尤其是前者,电光火石间便明白江志是预备把那十两银子的去向混在这里头糊弄过去了。 隋氏的心情十分复杂,既希望自家男人走了,她好施展大计;又怕留下自己孤身一人…… 过了许久,隋氏才笑容僵硬的道:“当家的,眼看着天就要凉了,何不等明年开春再去?再说,如今我有孕在身,你不在家,我好生害怕。” 江志却早已打定了主意,且银子都交出去了,哪里能退让?当即大手一挥道:“读书求学是何等要紧的事,哪里耽搁得起!就是入了秋才好呢,登山远眺,红枫遍地,更有一番滋味。” 倒也不算托词,上月就有几位同窗邀他同往的,只不过他手头还有几本书没抄完,时间不凑巧,这才拖到现在。 如今既得了空,自然该抓紧时间启程的,不然等隋氏月份大了,他更脱不开身。这会儿早走,差不多就能赶在生产之前回来,也算两不耽误。 见隋氏和胭脂都没言语,江志算了下时间,想了又想,这才很有些肉痛的道:“你身子不便,胭脂又是姑娘,不该太过劳累,这样吧,赶明儿先去找人牙子,买个手脚麻利的使唤丫头来罢。” 一听又要花钱,隋氏只觉得心尖儿都木了,可转念一想,若是不雇丫头,回头自己真有个什么,胭脂那浪蹄子是必然指望不上的。若有个丫头,也是个臂膀,来日那事儿要是发作起来…… 左右花的不是自己的钱,买就买! 胭脂却觉得这主意不错。 反正那些钱无论如何都花不到自己身上,买个丫头也好,自己也能轻省些。 隋氏素性张扬,晚饭过后便收拾的整整齐齐去村里逛去,不出一个时辰,全村上下都知道江志心疼媳妇,要买个丫头伺候。 且不说多少人艳羡不已,却是有更多人唏嘘无限,只说原配命苦,生前没捞着好,死后男人却对着那妖精铺张…… 次日一大早,江志就出门会友,商议出行的事情去了。 胭脂刚收拾了朱嫂子帮忙做的两身衣裳,还有自己这几天起早贪黑绣的几十张手帕子出门,就见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妈子领着几个黑瘦的小丫头进来,隋氏穿了身平时舍不得穿的鲜亮衣裳,正坐在院中央嗑瓜子。 见她出来,那老妈子眼珠子都亮了,只盯着上上下下看个不住。 隋氏最爱当着人显摆,当即抖开手中那条大红的手帕子,拿腔捏调的说:“呦,胭脂,进城去呀?别忘了替我跟虎子问好,得空也常家来看看,我还怪想他的。” 胭脂哪里愿意搭理,哼都不哼一声,只路过那老妈子身边时,对方竟意外的赔笑上前,“这位就是大姑娘吧?啧啧,真真儿的好模样,不是老婆子我胡诌,这走了十里八乡,多少个州府,算上那些个财主、官老爷的后宅,我也是常去的,没有一个比得过大姑娘!瞧瞧这身段儿,这手脚,叫胭脂?呦,这名儿真好!” 说话的时候,她一双小三角眼还不住的往胭脂身上打量,里头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胭脂一时猜不透她到底想干什么,只是觉得这人的眼神和语气叫自己极不舒服,略皱了下眉头就匆匆离去。 走出去约莫两丈远,也不知怎的,胭脂鬼使神差的扭头望了一眼,见那老妈子竟跟隋氏凑在一处嘀咕,说着说着一抬头,两边就对了眼。 隋氏老远冲她一笑,涂抹的鲜红的嘴唇瞧着更诡异了。胭脂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一时心乱如麻,忙加快脚步,拐过弯去将院中一幕彻底甩在身后。 可一直到能看见青山镇的城门了,方才隋氏意味深长的笑依旧在她脑海中徘徊,久久挥之不去。 她在笑什么? 时至团圆节,青山镇更是比平时热闹百倍,在城门口等候入城的车马行人排出去老远。日头渐渐升起来,道路两侧便有机灵的小贩挑着酒水果品走动贩卖,生意十分不错,一个两个都喜笑颜开。 胭脂没等多长时间,胭虎自己就先穿戴的精精神神寻了出来,说是掌柜的也家去过节了,给大家伙儿都放了假。 胭脂将江志给的银子塞给胭虎,这小子果然死活不要,梗着脖子道:“当初是他说的,同我断绝父子关系,哼,他眼中只有那女人,哪里还有我们姐弟?我不要他的臭钱!” “管你要不要,”胭脂自然晓得对付这个弟弟的法子,当即接道,“左右我只管把钱带过来,若你当真不要,便亲自回去把银票摔在他脸上也就是了,也不难办。” “姐你!”胭虎气鼓鼓的。 姐也是越发坏心眼儿了,明知自己打死都不愿意回去的,如何摔? 胭虎不愿再提家中的事,碰巧又想起来一件事,便转移话题道:“对了,前儿大哥说了,不好白受咱的礼,又亲自回了一匹淡青色、一匹嫩黄的细棉布,好看的很,姐,你拿回去做两件衣裳穿。” 他姐长得这么好看,又是这样的年华,自然该好好打扮的。等他这回出去学了本事,一定给他姐买好多好看的衣裳首饰! 胭脂远没想这个,倒愣了下,有些过意不去,“本就是咱们的礼,如何又叫他回礼?你也不拦着些。” “我哪里拦得住大哥?”胭虎浑不在意的笑道,“都是自家兄弟,大哥原也不在意这些,算的太细了反而生分。” 姐弟俩说说笑笑,随着人/流慢慢往前挪动,倒也不觉得烦闷。 第9章 中秋团圆节是大庆朝上数的几个大节日,上至王公贵戚,下至贫寒人家,无一不重视,等进了城,胭脂才知道什么叫摩肩接踵。若非有胭虎护着,怕是她早给人挤没影儿了。 胭虎将包袱都背在自己身上,又小心将她圈到内侧,生怕给些浑水摸鱼的浪荡子占了便宜。 “姐,你当心些,今儿不光咱们过节,扒手也过节哩!” 胭脂笑了一场,先去了杨嫂子的铺子卖手帕。 杨嫂子是个闲不住的勤快人,一年到头除了过年那几日之外并不关门,今儿的店子更是被挤得水泄不通,姐弟二人等了约摸一炷香的时光才略有些空,紧赶着把手帕子换成一两的整银子,又忙不迭的从人缝儿里钻出来。 今儿过节,什么都贵,就连手帕也一条涨了五文钱,胭脂十分欢喜,暗道侥幸。 胭虎还是头一回进这种满是大姑娘小媳妇的店铺,进门直觉一股混杂着各式脂粉的浓烈香气扑面而来,连打三四个打喷嚏,一时间头昏脑涨。而放眼望去皆是各色繁复的发髻和令人眼花缭乱的珠翠,脸都臊的通红,越发手足无措。 虽然一众妇孺都手无缚鸡之力,可他却如临大敌,满头大汗,两手举得高高的,浑身绷得紧紧的,生怕碰到什么不该碰的,憋着一口气重新站到街上才略略缓过神来。 见他这样狼狈,胭脂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她这么一笑,胭虎的脸更是红的要滴下血来,“姐,你还是我亲姐吗?” “若不是亲的,我还不笑哩!”胭脂一本正经的点点头,刚要开口却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我就想着,来日也不知你寻个什么样的媳妇,哈哈哈哈!” 两人站在大街上笑闹一回,就沿着逛起来。 青山镇乃是本地数一数二的繁华大镇,平时就相当热闹,更别提今日,沿街摆摊的、叫卖的、杂耍的、卖艺的,熙熙攘攘,当真一眼望不到头。那些个见过的没见过的货物,保准叫人挑花了眼。 几条主干大街上都挂满了各色彩灯,什么玉兔、金鱼、桂花、牡丹的,各色造型应有尽有,白日瞧着就够好看的了,等到夜里必定美不胜收。 再者因晚上有官府和大户人家燃放烟花爆竹,与民同乐,好些富贵人家或是直接在街边搭了几层看台,或是包了路边位置合适的茶馆、酒楼,都预备着晚上消遣取乐,好不热闹。 胭虎到底是个小子,又正是爱玩的年纪,就有些蠢蠢欲动。不过他懂事的早,哪怕瞧见喜欢的也都暗暗瞒住,故意摆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 殊不知胭脂打从一开始就盯着他,既欣慰又心酸,等路过一个套圈的摊子,胭虎又前后偷偷瞟了三四眼的时候,胭脂干脆停下脚步,笑道:“这个瞧着倒是有些意思。” 倒是几个关扑摊子上围的人更多,胭虎也更喜欢,可那些都是变相赌/博,容易带坏了风气,胭脂素来不喜,只当没瞧见。 那摊主眼尖,见她动作便一早靠上前来,一面热情的往他们手里塞竹圈儿,一边口齿伶俐的解释道:“一文钱一个圈儿,套中了的您立马儿就地拿走,童叟无欺!若是您一口气买十个,我还额外送您一个,算作十一个,如何?” 胭虎越发心痒难耐,眼睛却还盯着胭脂,一个劲儿的问:“姐,姐,怎么样?套不套?” 摊主飞快的瞧了胭脂几眼,不敢多看,只笑容越发热切了,又指着最角落说道:“瞧,那里有缠丝香囊,面儿也是上好的锦缎做的,一个怕不是要几百文!还有那玉兔的花灯,也好七、八十文哩,但凡您套中了一样,那可真真儿的赚了大便宜!天下哪里去找这般划算的买卖?” 东西是不错,可无一不是放在边角偏远处,需要十分的臂力和准头,寻常人哪里能中?不过勾人罢了。 不过姐弟俩难得清闲,又分别在即,胭脂出门还带了些铜板,倒也不吝啬几文钱,当即数出十个大钱交于摊主。 那摊主满心欢喜的收了,原本递出去十一个圈儿,可见伸出来好一只莹白如玉的柔荑,指甲也如花瓣似的柔美,丰盈不见肉,瘦削不见骨,当真是多一分嫌肥,少一分嫌瘦,竟是说不出的好看,当下不觉心神荡漾,咬咬牙,又多给了一个圈。 “正逢佳节,好事成双,十二个,您拿好喽!” 胭脂浅笑道谢,那摊主便开心的了不得,觉得真是值了。 美人就是美人,无论何种境地也无法遮掩光彩,胭脂才在这里站了一小会儿,原本没几个人的摊儿竟也渐渐拥挤起来。好些男人为了光明正大的多看几眼,手头宽裕的、紧吧的,纷纷掏钱,喜得那摊主见牙不见眼,只恨方才没再多给几个。 胭虎只叫胭脂套,胭脂推拖不过,勉强丢了三个出去,无一例外的落空了。 她自己倒罢了,早有准备,并不沮丧,可旁边一群人却都屏息凝神,每落空一个便齐齐发出巨大的叹息,好似自己丢了钱似的遗憾。 这就是人多玩儿的好处了,多有趣。 胭脂便不再套,将剩下的九个圈一股脑塞入弟弟手中,笑道:“你玩儿吧,我是不成的,平白丢钱呢。” 就这么会儿,旁边好几个人发疯似的丢了几十个出去,九成以上都哗啦啦落了空,最好的也不过套了一只十分粗糙的瓷碗,集市上顶了天两文钱一个,唏嘘和叹气声便此起彼伏。 胭虎见状也不再推辞,果然接过竹圈套起来。 大约是不习惯,头两个都落了空,直到第三个,他才中了个小木人儿,只是并不中意。 接下来,围观的百姓中便一波接一波的爆出欢呼,高兴得好像自己中了似的,而摊主脸上的笑却已经渐渐的挂不住了。 等最后一个,胭虎终于成功套中那精致的玉兔花灯时,摊主面如死灰。 他摆这个摊子也不过图个彩头,一日下来不过赚个二三两银子便谢天谢地,如今才刚开张,值钱的几样竟都给这虎头虎脑的傻小子套走了,光是本钱就将近一两银子呢! 再加上其他人套的零七碎八,还有摊位的租金,后头若再有人中了…… 他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家过节! 胭虎倒是乐翻了天,欢欢喜喜抱着一大堆东西让姐姐挑选,十分得意。 胭脂看了眼摇摇欲坠的摊主,抿嘴儿一笑,只从他手中取过那盏玉兔彩灯,“旁的咱们也用不上,就要这个罢。” 什么木刻的小人儿,竹枝子扎的蜻蜓,倒也有趣,然而终究无用,还是算了。 胭虎还没说话,摊主就感激的恨不得跪下,一揖到地,语无伦次的说着感谢的话。 胭脂忙扶他起来,笑道:“不必如此,做点小买卖不容易,便相互体谅着吧。” 一番话说的摊主眼泪都要出来,只喃喃念佛。 胭虎爱的原不过是这份新奇,对东西倒没什么意思,如今见姐姐这般行事,也不反对。 两人就提着灯往外走,结果一转身就撞到了人。 就听对方哎呀一声,却不急着同胭脂理论,圆滚滚的身子只顺势往后倒去,娇滴滴的喊道:“王家哥哥,你快扶我一扶!” 反被她弹得踉跄几步的胭脂有些摸不着头脑,在胭虎的搀扶下好容易站稳了,抬头一看,就见那姑娘胖胖的,一张圆脸抹的雪白,唇上点了血红三个圆点,正是如今时兴的点绛唇妆。她穿着一身鲜亮的桃红色绸缎衣裙,绣的满满的怒放桃花,头上横七竖八的插着好些时兴发钗,压得沉甸甸的,只一眼就知道家中必然十分富裕。 不知是否过于丰腴的缘故,那姑娘的同伴竟险些没扶住,也跟着东倒西歪,周围众人纷纷躲避。 就见人群中露出一个人来,正眉头微蹙的抓着胖姑娘的胳膊,虽面露不耐,但语气依旧十分温和的道:“吴姑娘,你站稳了。” 看清来人面容之后,胭脂一张脸瞬间血色尽失,手中花灯也拿捏不住,啪嗒掉落在地。 这种花灯本就已纤巧精致闻名,最不耐摔打,这么一摔,原本活泼灵动的玉兔就被拦腰斩断,好不凄惨。 对方也被花灯落地的动静引得看过来,然后一抬头就刷的白了脸。 他蓦的张大了嘴巴,喉头不断滚动,最后,竟丢下满头雾水的吴姑娘扭头跑了! 第10章 电光火石间,胭虎瞬间明白了,“他是不是就是王书生?!” 他们家在镇上并无亲戚,能叫姐姐这般动容的也只有一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王姓书生。之前姐姐就曾说过,待时机成熟会叫他二人见面,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今儿可不就见着了,只谁也没想到会是这般场景! 胭脂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随着花灯一起碎了,面色惨白,双手冰凉,弟弟的话也好似远在天边,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她的嘴唇抖了几下,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难怪,难怪! 难怪她接连两次来都找不见对方身影,原来是这样! “早就看那厮不是个东西!”胭虎哪里还需再问?登时火冒三丈,额头上青筋暴起,“我去找他问个清楚!” “你回来,还有什么好问的?”胭脂一把拉住他,硬拉着他往外走,泪眼婆娑道,“还要叫他再羞辱我们一次吗?” 她分明伤心到了极致,只觉得肚子里满是泪水,可还是倔强的紧咬嘴唇,死活不肯掉一滴下来。 不值得! 为那样的男人掉泪,不值得! 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发颤却坚决的道:“君既无情我便休,何苦再苦苦纠缠,自取其辱?我只当自己一片真心都喂了狗,咱们家去。” 且不说那姑娘才学如何,单看她一身绫罗,满头珠翠,就可见一斑。王生变心,未必没有这个缘故。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王生有心进取她不恼,可恨的是他不该说一套做一套,暗地里鼓动心思攀龙附凤,明面上却还来人模狗样的撩拨自己。 “姐,难道真就这么算了?也太便宜那畜牲了!”胭虎就像是一颗点着了的爆仗,每走一步都在往外呼哧呼哧的蹿着火星子。 此刻胭脂也心乱如麻。 她虽说的决绝,可到底是少女头一回付出真心,这大半年来自问不能做得更好了,如今却被公然背叛…… 可若是叫她自欺欺人,视而不见,或是回头听王生的鬼话连篇,上杆子倒贴,她又打从心眼儿里觉得恶心,实在不愿意余生都这么委屈了自己。 说来也奇怪得很,分明没有任何预兆的,但在亲眼见证了之后,胭脂竟并不觉得多么意外。 仿佛,仿佛一切都只是顺理成章的。 “你,你且叫我想想……” 出了这档子事,两人也无心逛街,只浑浑噩噩,东一脚西一脚的乱走。 “咦,兄弟,江姑娘?”若在平时,听见这声音必然欢喜,可眼下胭脂却不免觉得有些窘迫。 她飞快的抹了下眼角,强颜欢笑道:“赵大哥,徐二哥,果然好巧。” 徐峰是个粗啦啦的人,丝毫没察觉出胭脂的反常,只一味大笑,“可不是怎的,方才我还与大当家的闲话,说没准儿就能遇上熟人呢。” 顿了下又道:“青山镇果然名不虚传,多得是天南海北稀罕货物,正巧带回去给镖局众人。” 赵恒隐约觉察到姐弟俩神情有异,刚要开口,就听见后面一阵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胭脂!” 他与徐峰虽不知胭脂闺名,但那声音却是直奔这边来的,回头一看,就见一个穿着鸭蛋青长袍的书生喘着粗气站在后头,正眼巴巴盯着胭脂看。 这眼神着实令人不快。 赵恒眉头微蹙,朗声问道:“有何贵干?” 王书生哪里耐烦同他蘑菇?“劳烦让让,我找那位姑娘说话。” 见他情绪似乎颇为激动的样子,赵恒没动,又转头问胭脂姐弟,“兄弟,江姑娘,这人你们可认识?” 胭虎双眼瞬间赤红,额头上青筋都暴起来了,刚要上前,却被胭脂拦住。 胭脂咬了咬唇,面无表情道:“想必这位公子认错人了。” 王书生一下子就急了,不料还未迈出一步,先就被一堵肉墙撞了个头昏眼花,连连后退。 “你起开!” 赵恒本就较寻常大庆朝人身材高大,又常年习武,一身筋肉浑厚结实,端的是威风凛凛,横在那里好似铜墙铁壁,任凭王书生再如何左挪右闪也抢不过来,反倒差点把自己绕倒了。 “这里既无人识得你,你便去吧。” 无论他二人究竟是否相识,眼下江家姐弟却摆明了不待见这书生,既然人家唤他一声哥哥,便要做好兄长的职责,不能叫弟、妹受了委屈。 “你少,少管闲事,我,我,”王书生跳脚,却被赵恒的气势吓得有些怂了,脱口而出,“我与江姑娘两情相悦。” 话音未落,胭脂姐弟就齐齐开口,“胡说八道!” “你这厮当真好笑的紧,”徐峰也不乐意了,“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你说如何就如何了?依我看,你分明就是见色起意,要轻薄人家!” “你放肆!”王书生十分看重自己的脸面,当即大怒。 “我还放五放六哩!”徐峰不以为然。 被接二连三当众下了脸面,王书生不由恼羞成怒,一张脸涨成猪肝色,看向胭脂的眼神也不似原先那般温和了。 他吞了吞口水,正要鼓起勇气理论,却听身后一阵嘈杂,一道粗粝的嗓音大咧咧叫嚷起来,“何人在此聚众闹事?让开,都让开!” 随着人群跌跌撞撞朝两边分开,一位斜挎腰刀的捕头就挤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两名衙役。 寻常百姓最是怕官的,纷纷收敛笑容,自觉往两侧避让。 天气燥热得很,人又多,那捕头早已是汗流浃背,身上黑色官服都湿透了,心情越发烦躁,一边抹着额头、下巴淌下来的油汗一边没好气的道:“作甚作甚!都吃饱了撑的没事做吗?只在这里寻性滋事,叫老爷难做!” 一看他们来了,王书生立即有了底气,先抖了抖一身雪白长袍,努力叫自己看上去体面一点,这才不紧不慢的冲对方拱拱手,十分倨傲的道:“你们来的正是时候,我乃前头翠屏书院学生,院长杜先生门下,元宵佳节有幸同先生一同见过县令大人。这些江湖人当街威胁于我,乃是对读书人大大的不敬,还请差爷还我公道!” “你放屁!”胭虎一听就急了,抱拳道:“刘捕头,你莫” “咳咳!”刘捕头不着痕迹的冲他使了个眼色,先示意衙役驱散众人,等只剩他们几个了,这才堆起满脸的笑,冲赵恒和徐峰抱了抱拳,分外热情的道:“原来是赵总镖头,难得难得,早起县太爷训话时还说想请您过府吃酒哩,怎的没去?” 赵恒其实不大爱跟官府中人打交道,不过面子情儿罢了,当街也略回了礼,笑容便不似同胭脂他们说话时真挚。 “承蒙大人厚爱,在下不过一介江湖野人,散漫惯了,恐搅了大人雅兴。” 听他回的这样滴水不漏,刘捕头也暗中佩服,且又想结交这个朋友,难免十分奉承。 赵恒神情不变的听完,并不往心里去,也礼尚往来的恭维几句:“连日来城中热闹如斯,刘捕头当真辛苦了,这样能为,难怪大人这样器重。” 刘捕头登时喜得见牙不见眼,觉得这话实在说到自己心里去了。 瞧瞧,这才是真豪杰,哪里像那些半瓶醋的! 过了好一会儿,刘捕头才漫不经心的看向王书生,“你方才说甚?” 王书生气个倒仰,当即指着他的鼻子之乎者也起来,又骂他尸位素餐,狼狈为奸,一味溜须拍马等等。一直到骂的自己眼前发黑了,王书生这才好歹把事情经过添油加醋的又说了遍。 刘捕头压根儿只把这些废话当乱风过耳,掏了掏耳朵,不急不慢道:“也不好偏听偏信,你们都各自说说。若无什么大事就各自体谅,早早散去,过节要紧。若是真有解不开的冤屈,那得委屈几位先走一趟,赶明儿过完节,县太爷他老人家得闲儿了,在正式开堂过审。” 且不问事情缘由,他是本能的偏向赵恒和胭虎这边的。 一来他跟这小子对脾气,还指望来日到自己手下呢;二来他还指望结交赵恒这个朋友;三来么,他生来最烦这些狗屁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半点本事没有就爱做搅屎棍儿,什么也爱指点一番,装的人儿似的!动不动之乎者也,动不动圣人曰,曰你老母! 听听这书生说的什么话,先把老师摆出来,还说见过县太爷?打量着老爷我被吓大的么!县太爷一年到头不知见过几千几万人,你一个白身书生,不过逢场作戏罢了,转过头去谁记得你! 扯虎皮做大旗,哼! 这位赵总镖头才是县太爷座上宾,要托他办事还得好吃好喝好声好气招待着呢! 不过,他的一双眼睛忍不住在这几个人身上打转,心里犯嘀咕。 他是听闻大风镖局的赵大当家为人豪迈不羁,朋友遍天下,最是个好抱打不平的,可万万没想到,他竟也爱管这档子小事儿? 莫非这就是江湖人的做派?还真是叫人琢磨不透。 也不对,这几个人私底下必然有什么来往……胭虎这小子,啧啧,平日瞧着木木愣愣的,什么时候又攀上这棵大树? 大过节的,县太爷也逍遥去了,更何况中间还夹杂着一个平地冒出来的江湖客,又是在老爷跟前挂了名的,刘捕头自然是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胡乱听了一回,当场决定快刀斩乱麻。 “既然都是误会一场,那书生,左右你也没伤着,就地散了吧,啊!散了散了!都别看了,散了散了!” 王书生目瞪口呆:你哪只眼睛瞧见的是误会?! 他还有些不甘心,刚想上前,却见赵恒一眼斜过来,他整个人都好像被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冰水,动弹不得了。 这,这人究竟什么来头,眼神好生凌厉。 今儿实在忙的要升天,又热燥燥的,浑身是汗的刘捕头和了稀泥之后就叫大家散了,本想再跟赵恒套个近乎,谁知又有手下匆匆跑来,说是街头那边两人因关扑斗殴,脸上都见血了,只好略抱拳就飞奔而去。 赵恒看看久久不愿离去的王书生,再看看胭脂姐弟,主动邀请道:“今儿难得中秋佳节,相逢不如偶遇,不如都去吃酒。” 胭虎先看向胭脂,想问自家姐姐的意思。 殊不知胭脂此刻心中简直乱透了,又觉得给外人瞧见了窘迫的一幕,正觉得尴尬,可偏偏又没处可去,左思右想就点了头,“叨扰了。” 谁知不等她走开,王书生竟然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追了几步,“胭脂,胭脂,我有话说!胭脂!” “你再喊?”胭虎嗖的回过头去,恶狠狠的等着他,“这会儿刘捕头也走了,你看我能不能打死你!” 他姐的小名儿也是这厮能喊的?什么东西! 王书生又一哆嗦,可竟然没怂,只把两只眼睛钉在胭脂身上,十分恳求道:“胭脂,我当真有话说,我是有苦衷的。” 胭虎只一味的威胁,胭脂又犹豫不决,场面就这么僵持下来。 就在此时,却听赵恒出人意料的说道:“恕我多嘴,妹子,不若你同他分解清楚了,也省的日后缠磨。” 胭虎不乐意了,“大哥!” 赵恒看着他,可实际上却是对胭脂说:“他是个读书人,你又不好怎么样,若老这样藕断丝连互不甘心,日后岂不是拖累?倒不如都把话摊开来讲,是好是歹也分明了。” 原以为经过刘捕头一吓唬,这书生就自动退去,不曾想竟还有几分胆色,还敢痴缠。 过不几日他们便要离开此地,即便王书生是个读书人,好歹也是个男人,万一被憋狠了,恼羞成怒做出点什么事来,岂不叫人懊恼? 胭虎张了张嘴,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好看向自家姐姐,“姐?” “也好,”经过刚才那么一闹腾,胭脂的心情已经平静很多,转身对赵恒微微一礼,“劳烦诸位稍等片刻,我即刻就来。” 赵恒点点头,略一抱拳,“无妨,我等就在此处,并不走远,江姑娘不必担忧。” 胭脂又道了谢,这才往回走了几步,面无表情的对王书生道:“有话就赶紧说吧,我忙得很。” 王书生被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忍不住咄咄逼人道:“他们又是什么人?为何这般护着你,难不成也是你一母同胞的兄弟?” 胭脂压根儿懒得跟他多费唇舌,转身欲走,“告辞。” “等等!”王书生这才意识到胭脂似乎真的跟寻常女子大不相同,方才的举动并非使小性子,而是真的想跟自己恩断义绝,不由得有些慌了,“胭脂,我是真的想娶你。” 话音未落,胭脂的表情就变得言语之难以形容的古怪和复杂,有嘲笑,有冷漠,更多的还是满满的鄙夷。 “你一边同旁的姑娘搂搂抱抱,一面说又道真心,”胭脂冷笑道,“王公子,您的真心实在太贵重了,恕小女子要不起。” “胭脂,你不要这样倔,”王书生叹了口气,十分为难的样子,“吴姑娘,是姑母的意思。她没有子嗣,视我为亲子,多年来帮我颇多,实为不易,我也不好违抗太过。” 简直是放屁! 若不是在外面,胭脂简直要骂出来。可饶是没骂出声,她的一双眸子中也已喷出怒火,几乎把王书生活生生烧成灰。 “你姑母作何想法,与我何干?究竟是你娶亲还是她娶亲?今儿你出来,是你姑母站在你身边拿刀架在脖子上逼你的么?” 若他敢作敢当,她反而佩服他是条汉子,可如今张口就把过错一股脑推到旁人身上去,将自己摘个干干净净,什么阿物! 他们在这里说,那头赵恒先是一怔,既然嘴角微微上翘。旁边的徐峰也有些憋笑。 两拨人隔得本就不远,更何况现在胭脂与那王书生都有些激动,声音不自觉就大起来,这二人常年练武功力深厚,即便不是刻意偷听,也轻而易举就听清了。 徐峰偷瞟一眼还满脸焦急,驴拉磨似原地打转的胭虎,又稍稍往大当家的方向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道:“这江姑娘还真是位妙人,瞧着柔柔弱弱的,倒很有几分咱们江湖儿女的率直。” 赵恒看了他一眼,“莫要议论。” 无意中听到已经有些过意不去,若再私底下议论,实在不是大丈夫所为。 “虎子是咱兄弟,江姑娘就是咱妹子!”徐峰理直气壮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最是读书人,我老徐最看不惯那些” 还没说完,他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戛然而止,然后难掩尴尬的看向赵恒,大声表白道:“大当家,我可不是说你啊!” “说大哥什么?”这一嗓子都把胭虎惊动了。 赵恒失笑,摇摇头,“没事。” 第11章 那头王书生被胭脂一番话说的哑口无言,也不禁有些羞恼起来,“你何苦这样计较?左右她只是一介屠户的女儿,死活越不过你去,你又何必闹个天翻地覆?” 吴屠户家常年杀猪,又有儿子帮趁,如今开着大小三间肉铺,名下上百亩地,怕不能有个近千银子的家财。他只有一个小女儿,打小也是千娇万宠,早就放出话去要找个体面的郎君,能给到两百两银子的嫁妆。 自打那次上元灯节见了王书生,那小女儿便害了相思病,非他不嫁。吴屠户没奈何,只好辗转请人找到了王书生的姑妈,开门见山的说愿意承担王书生从今往后的所有开销,有了外孙外孙女也必然不会薄待。 而王书生的姑妈是个有野心的,很瞧不上胭脂的家世,也怕日后拿捏不住。又见那屠户的女儿生得膀大腰圆,想必是个好生养的,两人竟一拍即合。 王书生原本是不愿意的,奈何拗不过这个自小疼爱他的姑妈,只好半推半就的去同那姑娘见了一面。谁承想屠户的女儿长得丰、乳、肥、臀,好像汁水饱满的蜜桃,竟又是另一种风情。难得又含羞带怯,既带着乡间姑娘的野性,又不是想象中那般粗鲁,说了两回话之后,得知她对自己一往情深,王书生心中难免涌起一点虚荣心和骄傲,也就不像一开始那样排斥了。 屠户女儿也是个有心计的,见八字有一撇就打定主意抱着不撒手,日日往学堂里跑,也不忘了去探望王书生的姑妈。 今儿送一提猪蹄膀,明儿又是个煮的稀烂喷香的大猪头,不出半月就把这俩人养的溜光水滑,满面红光,打个嗝都是荤腥气,哪里还能看见一点原先的穷酸相? 且不说王书生的姑妈早就认定了这个外甥媳妇,就连王书生自己也十分动摇。 跟胭脂相处固然令人喜悦,可胭脂却不像吴姑娘这样放得开,又对自己百依百顺,宁可倾尽一切。须得自己耗费精力心神相处不说,到如今连小手都没让自己拉几下。原先还不觉得有什么,可如今有了对比之后,王书生也渐渐地有些为自己鸣不平。 那般的小鸟依人,以自己为天,又有银子上的实惠,哪里能有几个圣人守得住呢? 于是原先跟胭脂的浓情蜜意也不免被这些给冲淡了…… “你简直无耻之尤!” 胭脂实在忍无可忍,当真是觉得自己之前瞎了狗眼,干脆上前一步,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刮子。 “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不打搅你同吴姑娘的好事,你也别到跟前恶心我!若再胡闹,我便去翠屏书院告诉院长!” 什么东西! 非但不知悔改,反而还妄图享齐人之福? 什么叫“越不过你”,合着什么功名都没有的,就想妻妾同堂?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两个人认识至今,胭脂一直都是温柔大方的形象,莫说动手,便是粗话也没有过的。然而今日,却在大街上公然扇了自己的耳刮子! 也不知是吓蒙了,还是直接被打蒙了,王书生大张着嘴巴,眼睛都直了,傻呆呆的看着胭脂说不出话来。 殊不知胭脂这一巴掌不光把王书生吓呆了,也把那头三个男人唬了一跳。 三人本能的对视一眼,然后便齐齐往这边冲来。 “姐!他怎么你了?” “江姑娘,没事吧?” “混账,青天白日的就敢对姑娘动手了!” 也不知是谁推了一把,王书生咕咚摔倒在地,神志也给摔了回来,可听清他们的话之后立即气炸了肺。 什么叫我怎么她了?还我对她动手? 如今大家的眼睛都瞎了吗?没看见是她动手打了我一巴掌?! 因打小聪明伶俐,长得也好,王书生听的最多的就是夸奖,还真没吃过这种亏,也是上了真火。 可不等他爬起来,视线刚一对上眼前凶神恶煞的几个人,那点真火就好似寒风下的幼苗,瞬间被冻死了。 “你,你们要做什么?”王书生本能的打了个哆嗦,缩在地上好不可怜。 “做什么,”胭虎怒极反笑,“你惹我姐姐伤心,我恨不得打死你!” 说着,竟又要上前,吓得王书生嗷嗷直叫,不少过往的行人也往这边看来。 “兄弟,莫冲动,”赵恒一把挡住他,转脸看向王书生时又罩了一层寒霜,“读书人的名声生生叫你们这些败类祸害了!” 话音刚落,就听他脚下咔嚓嚓几声脆响,王书生垂头一看,顿时抖若筛糠,几乎尿了裤子。、 几百斤重一条的青石砖,竟然就被这人轻而易举的踩碎了! “滚吧,别叫我再看见你,”赵恒黑着脸道,“也不许再出现在我兄弟和妹子跟前,不然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便是打了也白打!” 亲眼见他用布靴子踩碎在几乎所有人眼中坚不可摧的青石砖之后,王书生的胆子都要被吓破了,没有当场尿出来已经很不容易,哪里还有一点儿反抗的心呢?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王书生哆哆嗦嗦的哀求道,一张脸白的吓人,“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赵恒哼了声,很不耐烦的抬了抬下巴,王书生立刻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滚走了。 家去之后,王书生就噩梦连连,当夜便发起高烧,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大哥,你就这么放他走了?”胭虎尚觉不解恨。 “不然你待如何?”赵恒反问他。 “我”胭虎我了半天,最终还是沮丧的垂了脑袋。 王书生虽然可恶,但也只是有伤风化而已,一没违法二未乱纪,还是青山镇挂了号的学子,若他们贸然动手,非但不能出气,反而要把自己陷进去。 他想了一下,道:“走之前我还得去知县那里打声招呼,顺便请刘捕头稍加留心,万一有个什么,也好帮衬一二。” 胭脂倒有些过意不去,不好意思这样麻烦,胭虎却已经连连道谢,说这个法子极好。 “妹子,”赵恒又对胭脂道,“常言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也不必过于执着。再者,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今你还年轻,趁早认清此人面目并非坏事。” “就是!”徐峰也扯着大嗓门道,“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你这样如花儿的容貌,何愁不能觅得如意郎君?” 分明是响当当的汉子,顶天立地的江湖豪客,这会儿却在劝慰自己,胭脂心中百感交集,深深福了一福。 “两位大哥说的是,多谢费心,小妹已经无碍了。” 一声小妹,叫的这两个风里来雨里去的镖客心里别提多舒坦,徐峰登时喜得见牙不见眼,挥舞着大手道:“走走走,烦心事且抛在一边,吃酒去,咱们都吃酒去!” 话虽如此,可到了酒楼之后,胭虎就瞪着自己和姐姐眼前的两杯茶水跳脚。 “大哥二哥,这像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自然是要吃酒的!” 姐姐是女子,以茶代酒也就是了,怎么连他也不给口酒吃? 徐峰笑的前仰后合,“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毛还没长齐,且吃你的茶吧!” 看着他们笑闹,胭脂忽然觉得生活又充满了希望,连方才被王书生伤的心也轻快了许多。 她主动站起身来,“两位大哥,方才多谢你们。小妹先干为敬。” 说完,就将杯中茶水饮尽,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郑重其事道:“不日你们就要离开此地,舍弟头一回出门,又莽撞冲动,难免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还请两位大哥多多提点、海涵,小妹感激不尽!” 见她这般爽快,赵恒和徐峰都有些意外,不免也十分喜悦,当下痛饮几碗。 席间,胭虎无意中说起想把姐姐带出去的意思,徐峰倒觉得很好。 “妹子,那就去,这又何妨?镖局里也有姑娘哩,多得是屋子!” 胭脂再三道谢,“家父尚在,我贸然去了倒是不美。” 见她打定了主意,赵恒他们也不勉强,只将镖局地址写了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虽然有刘捕头及时驱散,可青山镇界面上玩耍的多有附近村镇百姓,人多眼杂,胭脂跟王书生当街对峙的事还是给人知道了。 吃惊的,欢喜的,痛快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当真各人心思不同。 乡间生活本就无趣,东家少蒜西家割韭都能被议论纷纷,好容易出了这一档子事儿,谁不拿着当新闻稀罕?必然要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的。 诚然有些人痛骂王书生薄情寡义,不是个东西,可不少人看胭脂的眼神都有些不大对了。 既然她长得这般容貌,又惯会持家,还读书识字,如何王书生就不要她了? 读书人自然是没有错的,那么必定是她哪里做得不对! “一准儿是觉得自己长得俊,了不起似的,想人家读书人什么没见过?日后也是要做官的,如何容得下这等猖狂人?” “哎,话不要这样讲,没听说么,是那王书生先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看中了一个财主家的姑娘哩。” “呦,还有这事儿?那可真真儿了不得!” “她气性儿也是忒大,读书人么,自然是稀罕红袖添香的,多几个妾室又如何?难不成真想叫男人只守着她过一辈子?” “那是,我亲眼瞧见的,哎呦呦,那姑娘可真是要得,大胸脯大腚,家里是杀猪卖肉的,穿金戴银,阔绰的紧!” “那就是了,长得好看又如何?便像那花儿,要不了几年也就败了,是能吃还是能穿?换我我也要个陪嫁多,又好生养的闺女!” “哈哈哈,呸,说什么浑话,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 “哈哈哈哈哈!” 胭脂越发不爱跟外头的人打交道,每日只是早起砍柴,完了之后就在屋子里做活,满心满眼都是银子。 大牛看不过去,狠狠教训了几个闲话说的最利索的,这才压了下去。 胭脂知道后十分感激,不过还是劝:“嘴长在他们身上,大牛哥你又何必计较?难不成都一个个封住?” 大牛重重哼了声,越发心疼她,“有些个人就是嘴碎,不好好整治整治越发猖狂,好歹得叫他们知道厉害,别整日价胡咧咧。” “我又没做亏心事,本来这事儿也是旁人对不起我,由他们去吧。”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种事本就止不住,自己越拿着当事儿,旁人就说的越起劲。 反而是你自己都不在意了,他们见说也无趣,自然而然的就云收雨霁了。 路边有株上百岁的老桂花树,如今开的如火如荼,内外几层金桂,如云似雾,方圆几里都充斥着浓郁的桂花香气。 胭脂爱它灿烂,顺手折了几枝儿,准备家去插瓶。 大牛本想送她家去,胭脂不愿旁人说闲话,就给拒了,自己挎着篮子往回走。 还没到家呢,就见隋氏带着丫头小翠儿站在大街上亮相,分明没人同她说话,她也偏要做出许多姿态来,十分炫耀。 “哎呦,胭脂家来了!” 隋氏瞧见她竟分外热情,又要小翠儿替她拿篮子。 胭脂哪里肯?冷冷道:“不必。” 隋氏也不恼,跟着她进了院子,嗑着瓜子看她在水井旁边清洗带回来的桂花和从山上挖到的野菜、蘑菇。 第12章 隋氏也不恼,跟着她进了院子,嗑着瓜子看她在水井旁边清洗带回来的桂花和从山上挖到的野菜、蘑菇。 过了会儿,她呸呸几声吐掉嘴里的瓜子壳,从腰里抽出艳红的手绢拍打了几下手心,干咳几声清了嗓子,这才拿腔捏调的说:“胭脂,你我既有了这段母女缘分,如今遇到事儿了,我少不得要说几句。你若觉得中听呢,好歹听几句;若是不中听呢,只当是个屁,听过就算了罢。” 她说的粗鄙,胭脂对她的印象又向来不大好,不觉皱了眉头,只是不愿理会,想赶紧洗完了这些就走。 隋氏心头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摆出一副我只说公道话的架势道:“好歹我比你多吃了几年的盐,世间的事儿也多见识了些,这读书人听着好听,可能顶什么用呢?能换米粮来吃,还是换酒来喝?等到了那天寒地冻的时候,任他满口之乎者也也买不来一件棉袄!” “女人呐,最要紧的是嫁个好人家,你长的花容月貌,又是大好的年华,何苦非在那一棵歪脖树上吊死!” 见胭脂不为所动,隋氏也不气馁,话锋一转又道:“就说我吧,先前只被你爹那一身读书人的长袍迷了眼,欢欢喜喜的嫁了过来,可你看如今又怎么样了呢?他连个秀才都没考上!还不得靠我拿嫁妆贴补。” 胭脂听着这话不像,不觉虎了脸,当即站起身来,甩手就要往外走,“既如此,你们只管和离便是,又与我何干?”听听这叫什么话?好像她嫁过来还委屈了似的! 虽然江志偶尔有些不着调,但好歹也是亲爹,胭脂自然是不愿意听这些话的。 话一出口,隋氏自己也觉得不妥,忙装模作样的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瞧我没轻没重的,也是急坏了。你还年轻,不知道厉害,”隋氏叹了口气,长吁短叹道,“谁没年轻过?年轻的时候谁心里又没装几个人?可胭脂呀,这情情爱爱的可不能当饭吃!没成家之前,凡事有父母兄弟帮衬着,管你们风花雪月去。可一旦成了家,每天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不要钱?” “什么前途无量的,也只听着动听罢了,眼下既做不得官,又种不得田,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终日没个进项……赚不来银子,难不成以后一家老小喝风去?” “贫贱夫妻百事衰,哪怕再蜜里调油的情谊,只要过几个月一个铜板掰两半的日子也得磨没了。” 哪怕隋氏平日里再混账,这些话确实中肯,任谁也挑不出错儿来,胭脂不觉触动心肠,忍不住道:“我不怕苦。” 只要那人是真心待她,她愿意吃苦。 日子都是过出来的,天下没几个生来富贵的人,只要齐了心,劲往一处使,苦日子总有过到头的时候。 隋氏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又说:“好好好,我知你不怕苦,可成亲难道是一个人的事?经年累月,日子且长着呢!” “你也别嫌不好听,我知道你是个有计较的人,也不必我细说,你且自己算算吧。听说得中举了才能做官,可科举三年一回,全天下能出几个举人老爷呢?更何况他如今秀才也不是。” “退一万步说,就算那王书生争气,当真中了举,谁知道是什么年月了?难道不得花钱?这钱又从哪里来呢?莫说你这娇花嫩柳一般的人物,便是个天仙下凡,那么些年磋磨下去也没法看了。到那时他官袍加身,多少水嫩鲜活的姑娘送上门,即便他对你有情,难道不许他再对别人有意?到时候……” 胭脂明知这个继母不安好心,可却不得不破天荒的觉得她说的对。 这次的吴姑娘实属意料之外,可细细想来,谁又能说不是情理之中? 若王秀才本性如此,哪怕没有吴姑娘,回头也必然会有什么张姑娘、赵姑娘的,自己防的了一时,难不成还能防一世? 即便眼下容忍了,来日方长,若他故态萌生,自己又能如何?旁的不说,累都累死了。 这几日,胭脂远不如外头看着的那样冷静,好容易才强迫自己不去想了,这会儿却又被隋氏三言两语戳中痛处,大声喊道:“你别说了!” 隋氏被她这一声喊吓了一跳,可看她一副心乱如麻的样子又由衷的欢喜起来,忙又添油加醋道:“傻姑娘,咱们老百姓过日子,图的不就是个安安稳稳衣食无忧吗?何苦拿着大好的青春去赌?依我说,这倒未必是坏事,正好咱断了那狼心狗肺的来往,正经挑个富贵人家……” 话音未落,又恼又气又担心的胭脂已经冷笑着打断,“你也正经找个富贵亲家,好好赚一笔,是也不是?!” 隋氏被她说中心事,双耳涨血,不觉有些慌乱,兀自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来,“哎呀,你这叫什么混账话,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不过可怜你早年没了娘,遇事了,这才来点拨几句,谁知反叫你当成驴肝肺。” 见胭脂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模样,隋氏心里越发没底,又怕提前坏了筹谋,着实心虚,只好继续装下去,拿手帕子捂着脸哼哼唧唧的回屋了。 胭脂确实气隋氏心思不正,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一个人怔怔的在井边发了会儿呆,愤愤的甩手进屋了。 什么书生,都是混账的下流种子! 谁知第二天,那人牙子竟然来了,打扮的还像上回似的大红大绿,一看就不像什么正经人。 胭脂本就心中烦闷,又打从心眼儿里瞧不起这些贩卖人口的,只躲着她。 那婆子竟欲寻她说话,胭脂只不理会,故意把灶里塞了好些柴火,熏出来滚滚的黑烟,呛的那婆子涕泪横流,捂着脸退回隋氏屋里去了。 “呸,小娼/妇……” 说着,还狠狠瞪了门口的小翠儿一眼。 小翠儿哆嗦了下,眼见着都要哭出来了。 稍后屋里浓烟散去,她细声细气的问胭脂,“姑娘,太太说今儿要待客,这是太太叫我去割的烧肉,买的熏鱼,还有几样细茶果。” 待客? 那人牙子做的净是伤天害理的事,待的哪门子客? 果然江志一不在家,这隋氏就要出幺蛾子。 胭脂只听“人牙子”三个字就心生烦闷,哪里会费心费力招待?当即站起身来,“我身子不爽,晌午就不吃饭了,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了。” 说完,就径直回房去了。 屋里的隋氏正跟人牙子对坐吃茶,瞥见胭脂回屋便凑近了,压低声音道:“能成吗?” 隋氏冷笑一声,“有什么不成的?人家读书人瞧不上她,如今好容易有这样一门难得的好姻缘,当家的不在,少不得我做主。” 人牙子还有些迟疑,“我瞧着也是个烈货,没得闹出事来,日后我还得靠这个过活呢。” “在我跟前装什么慈悲菩萨!”隋氏瞅了她一眼,不屑道:“合着强买强卖的事儿你没做过不成?” 顿了顿又问:“到底做不做准?齐老爷果然肯给三百两银子?” “那是自然!”说到这个事儿,人牙子立刻扬眉吐气起来,口水四溅的道:“你也不是没听过他老人家的大名,一年光是地租子怕没有上千两!区区三百两算什么?也是那蹄子有福,齐老爷又是个怜香惜玉的,最爱慕这样的人品,这才得了。” 其实齐老爷许诺的是五百两,这人牙子眼皮不眨一下就先私自吞了两百两。 隋氏听后果然欢喜无限,直念阿弥陀佛,又拉着她的手道:“老姐姐,你放心,若此事果然成了,我定然忘不了你的好处,说不得也要包个大红包与你!” 说完,两个各怀鬼胎的人便捂着嘴大笑起来。 还没笑完,小翠儿又进来回话,说姑娘身子不爽,晌午饭就不吃了。 “坏了,必然是那蹄子起了疑心,”隋氏皱眉道,“她又从来不动我送去的东西,这可如何是好。” 到底是做惯了这类营生的黑心肝的东西,那人牙子却十分稳得住,先撵走小翠儿,这才不紧不慢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即便她不吃饭,难不成也不喝水?你只管在那吃水的水缸里倒下去,任凭她是一头牛也放倒了!待事成之后,你把这水缸仔仔细细刷了,神不知鬼不觉!” 隋氏大喜,忙不迭抢了药包,反复抚摸着道:“谁还耐烦刷?自然是买新的!” 若当真能得三百两银子,谁还舍不得一口旧水缸怎的? 晌午胭脂果然没出来吃饭,只在自己屋里忙活。 后日弟弟他们就要离开青山镇了,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她又赶着纳了一双鞋,准备那日去好好送一送。 那人牙子和隋氏也不知说的什么知心话,从早上一直说到金乌西坠,虽没生什么事端,可到底令人心下不安。 忙活了一天,胭脂渐觉腹中饥饿,却不肯动白日里的食物,自己胡乱弄了点玉米碴子粥吃,回屋后不久就睡着了。 哪知这一睡不要紧,次日醒来是太阳已经老高,胭脂就觉得哪里不对,刚想动弹,竟发现浑身上下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遭了! 她脑袋里嗡的一声,身上一下子就被冷汗湿透了。 怎么办,怎么办?! 爹不在家,虎子也不知道自己出事了…… 不行,不行,得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办法! 不过是下炕这样最简单不过的动作,胭脂却花了将近一刻钟,头发都被湿透了,汗水顺着下巴哗哗淌。 “哎呦,醒了?” 隋氏吱呀一声推门进来,笑眯眯的道:“瞧瞧,瞧瞧这小脸儿通红的样子,越发娇艳惹人疼了,啧啧。” “你想做什么?”胭脂脚下像踩着棉花似的发软,抓着炕桌才没摔倒,说出来的话也有气无力的。 “哎呦,别这么看着我,”隋氏笑道,“我可是为你好,想那齐老爷腰缠万贯的,你去了之后就是吃香喝辣,若再生个一儿半女,当真终生有靠。保不齐啊,日后我同你爹还得指望你呢!” 这样无耻的话,亏她竟然还能笑着说出来,胭脂简直要气炸了肺,“你就不怕我爹回来之后” “我的大姑娘,”隋氏不耐烦的打断她,“事到如今,你又何苦操这么多的心?回头我就胡乱说你同哪个小白脸私奔了,我一个怀着身孕的人自然是拦不住的,他又能怎样呢?你呀,还是歇歇,等后日一早齐家来人接吧,哈哈哈!” 第13章 “大牛,想甚这样出神,干粮掉了都不知道。” 朱嫂子敲了敲桌子,总觉得大儿子这两日有些魂不守舍的。 大牛捡起干粮咬了一口,想了下,还是老实交代了,“我总觉得不对劲,江家是不是出事了?” “能出什么事?”朱嫂子问道,“江书生出门去了,剩下两个娘们儿能出什么事?今儿早上我还见他家新买的丫头小翠儿出门采买来着。” 二牛嘻嘻笑道:“哥一定是想胭脂姐了。” “别浑说。”当家的朱有才低声喝道,“姑娘家的名声也是你这么说着好玩的么?” 大牛这次却难得没同弟弟打闹,也顾不上害羞,揪着眉头道:“不是,爹,娘,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哩。胭脂素来勤俭,哪怕刮风下雨,又曾有哪日不出门采摘东西的?或是进城买卖。可如今已经连着两日了,我都没见她出过门,村中其他人也没瞧见过,你们说,这怪不怪?” 朱嫂子本是不以为意的,看现下听儿子这样一说,也觉得有些蹊跷。 “是这个理儿。” 顿了下又道,“许是病了吧。” “不能,”大牛摇头,“我问过村里的郎中了,这几日压根儿没人找他瞧病,若是当真病了,那后娘可不是要把人拖死了?” 他越想越心慌,连带着朱嫂子也觉得不安。 她是个爽快的人,当下饭也不吃了,站起来就往外走,“倒叫你说的我心慌,等不得了,我且先去瞧瞧,那孩子本就命苦,可别再出什么事。” 这么些年的邻居了,哪怕是他们多事呢,也千万别明知有蹊跷还不闻不问的。 朱有才想拦,没拦住,转眼间朱嫂子就没了影儿,大牛二牛兄弟两个对视一眼,齐齐丢了筷子,拔腿跟上。 两家隔得不远,朱嫂子很快就到了江家院门外,也不知是有了长子的推测的缘故,如今她瞧着这所院子,还真有些不大对劲。 都什么时辰了,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人都哪里去了? 这么想着,朱嫂子就轻手轻脚的推开门,直奔胭脂所在的屋子。她先贴着耳朵听了会儿,然后拿手轻轻往窗纸上面拍,“胭脂?胭脂?是我哩,你可在不在?” 再说胭脂,被灌了迷药本就酸软无力,又接连两日水米未沾,莫说站起来,就是声儿都快发不出来了。 她正绝望,迷迷糊糊间竟好似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精神登时为之一振。 “谁?”她倒是喊了句,可气若游丝,连自己都听不大清,更何况是别人? 朱嫂子又问了两句,胭脂这回听清楚了,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有救了! 她倒是想回应,无奈实在太虚弱了,回了好几声都声音细微,急的出了满身的虚汗。 “怎么没人?难道不在家?”朱嫂子有些疑惑,同时心中的不安也扩大了。 这一大清早的,他们家就在江家前头,不管是上山还是去镇上都是必经之路,也没见胭脂出门啊。 “朱嫂子?!”正疑惑间,丫头小翠儿出来倒夜壶,瞧见她倒被吓了一跳,声音不自觉有些大。 朱嫂子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果然,下一刻隋氏就猛地推开了窗户,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皮笑肉不笑的,“朱嫂子,您这大清早偷偷摸摸跑到我家院子里来作甚?” 大约是因为心里有了猜测,如今朱嫂子越看越觉得隋氏可疑,脚下就没动,只是笑着说:“你在家呀?方才我可喊了几声,没一个应的,感情是睡得沉吧?对了,我找胭脂帮我做些活。”左右人已经惊动了,朱嫂子索性扯开嗓子喊了几声,又用力拍打窗户,“胭脂,胭脂?我是朱嫂子,你在屋里头吧?我有些事寻你哩,也不必动,我自进去找你。” 说着,就作势往里走,可一掀门帘子才发现,里头的门竟然加了一道锁! 且不说朱嫂子心中是如何的惊涛骇浪,隋氏自己早就慌了,顾不上几个月的身孕,连滚带爬就往外跑,又吆喝小翠儿,“作死的,还不拦着?我要你有什么用!” 小翠儿胆子本来就小,又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还被隋氏威胁,早就提心吊胆的,这会儿正左右为难,干脆放声大哭起来。 隋氏气的半死,先过去狠狠扇了她两巴掌,然后要冲过去拦人。 “老不死的,青天白日的,你随随便便闯到我家来,必然是做贼的,当心我喊人呐!” “我还怕你不喊哩,”朱嫂子冷笑道,又使劲踹门,“胭脂?你在里头吧?!” 胭脂在里头泪流满面,想喊却喊不出声来,急的浑身发抖。 听说那财主家今儿夜里就要来人了,若是朱嫂子走了,她就再也没有别的机会了! 想到这里,胭脂脑袋里便嗡嗡作响,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叫她从腹腔深处哭着喊了出来,“救我,她要把我卖了!” 听着里头这嘶哑的一声,朱嫂子、隋氏,还有后头赶过来的大牛二牛俱都浑身一震。 到底是朱嫂子有年纪,自然有自己的生存智慧,率先回过神来,先朝长子吼了一句,“大牛!大牛!你快进城去告诉她兄弟虎子,这天杀的后娘要卖人了!” 大牛一听,真是怒火冲天目眦欲裂,额头上暴涨青筋,手上捏了砂锅大的拳头,恨不得当场把这蛇蝎心肠的刁妇锤死,然后赶紧将心上人救出来。 朱嫂子毕竟知道轻重,冲过去锤了他一把,死命推着往外走,“快快快,骑上咱家的骡子,赶紧的!”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她当然明白大牛的意思,可同时却有许多现实的问题不得不考虑。 说到底这都是别人家的事,如今他们手里没有证据,哪怕告到县太爷跟前去,那隋氏说一句管教女儿,也未必能怎么着。若是他们贸然插手,恐怕就非得做亲家了!如此一来,除非搬家,否则两家到死都断不了瓜葛,真是永无宁日。 可若只是通风报信就不同了,左不过是多一句嘴,回头就说以为出了人命,两手一摊什么不知道。救人的是自家兄弟,与他们何干? 青山镇码头。 徐峰指挥众人把货物装船,又格外多检查几遍县太爷委托的镖,再三确定无误之后才交由赵恒亲手封舱。 “大当家的,虎子呢?” 赵恒抬了抬下巴,“还在等江姑娘。” 徐峰对着码头上使劲伸着脖子看的小子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个孩子呢,头一回出远门,想来也是舍不得。” 赵恒嗯了声,倒觉得有些蹊跷。 他同胭脂见过两回,也说过话,知道那姑娘是个稳妥的,凡事不爱麻烦人,既然说好了今儿来送行,就必然会提早启程,只有早到的,没有迟来的道理。即便有什么意外无法前来,也必然会打发人说一声。 可眼下距离约好的启程时间只剩两刻钟,竟然还没有影儿,实在不寻常。 他想了下,刚要说话,就见外头冲进来一头骡子,上面的人扯着嗓子朝胭虎大喊,“虎子……” 大牛三言两语把话说完,胭虎、赵恒和徐峰齐齐变色。 好一个歹毒的后娘! 胭虎又急又气,额头上青筋暴起,当下对赵恒抱拳道:“对不住了大哥,我且得去救我姐姐!回头再去找你们。” 说完拔脚就走。 “慢着!”赵恒一把扯住他,对徐峰沉声道,“去牵两匹快马来,你在此地守着,派两个人去城门口准备接应,船队延后两个时辰出发。” 徐峰猛一抱拳,“得令!大当家的小心!” “大哥?!”胭虎红着眼眶道。 “已经打草惊蛇,你那后娘未必没有后招,”赵恒道,“我与你同去,也有个照应。” 他是知道妇人一旦狠毒起来有多么可怕的,胭虎这小子毕竟心思单纯,万一给人算计了,那姐弟俩可真就给人一锅端,到时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可如何是好? 两个心急如焚的人快马当先,似乎转眼功夫就到了小莲村。 胭虎带赵恒直奔自家,大老远就听见院子里哎哎呀呀闹成一团。 原来是那隋氏眼见奸计要败露,索性撕破脸,当即抱着肚子躺下,只堵在门口叫疼,又说朱嫂子欺负她们男人不在家,如今动了胎气,要一尸两命。 朱嫂子气的半死,却也着实掣肘,跟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一群人立在原地,进退两难。 “你这贱/人!”双目通红的胭虎直接从还在奔驰的马上跳起来,二话不说就要上前杀人。 赵恒连忙拉住他,“兄弟,救人要紧。” 那女子身怀有孕,即便按照律法也是有所顾忌的,若是冲动起来真闹出什么人命官司,这个小兄弟便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胭虎素来听他的话,心中又记挂着姐姐,当下将隋氏狠狠扇了一个巴掌,隋氏又怕又疼,两眼一翻就昏死过去。 她素来讲究保养,如今早已胎像稳固,除非剧烈冲撞,并不会有什么危险。 胭虎将隋氏死狗一般拖开,抬脚便将那扇木门踹得粉碎,“姐,姐!我回来了!” “虎子!”胭脂泪流满面,下一刻姐弟二人便抱头痛哭起来。 赵恒和后头跟进来的朱嫂子等乡亲都十分气愤,叫骂声不绝于耳。 “兄弟,江姑娘,此处不是久留之地,还是速速离了的好。” 赵恒也算看明白了,这家当家的是靠不住了,后娘又阴毒刻薄,已是留不得了。 “出了什么事,将我这样匆忙的拉过来!”正说着,就见人群中分出一条道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被个孩童扯进来,颇有威严的问道。 “村长!” 众人都恭恭敬敬的喊了声。 村长? 赵恒心头一动,忽然冲众人抱了抱拳,“诸位乡亲,我乃江重诚小兄弟之义兄,今日想请诸位及老村长做个见证,这妇人驱逐继子,又试图买卖继女,着实可恶,若继续放纵,岂不是令恶人越发嚣张了?” 出了这样的事,莫说胭虎,就连他都看不过去,若他们只是走了,岂不是便宜了隋氏这蛇蝎心肠的毒妇? 可偏偏她身怀有孕,着实打骂不得…… 可巧村长来了,便叫赵恒心头迅速蹦出来一个法子。 众人纷纷称是,又义愤填膺的叫村长严惩。 村长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捻着胡须看赵恒,“这位是?” 按理说,家丑不外扬,他们村中的事,是不好叫外人插手的,哪怕是义兄,不还是外人么? 赵恒对他这个反应早有预料,当下朝外一侧身,“老村长,方便的话,还请外头说话。” 等两人刚一出门,赵恒就从怀中取出一副文书递与村长,村长装模作样接过去,眯着昏花老眼看了半日,脸上忽然变色。 他慌忙将文书恭恭敬敬叠好了,又双手递回去,然后竟努力弯下腰作了个大揖,“老朽昏聩,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举” “还请村长不要声张,”赵恒不等他说完就将他扶起,“速速料理此事才好。” “自然自然。”如今村长的态度便是拐了个大弯,连声称是,又忿忿不平道,“这妇人如此歹毒,嫁过来之后非但不安分守己相夫教子,反而残害我小莲村血脉,实在留不得!赵老爷还请放心,老朽这就着人将她拿了,回头江书生回来,便立刻写了休书!” 第14章 又交代了几句之后,赵恒才同村长回屋,众人见不过才出去了一会儿工夫,村长对这什么义兄的态度竟变得天翻地覆,不免私下议论,可一来村长积威甚重,二来这江家的义兄气势逼人,实在不像寻常江湖人,竟没有一个敢发问的。 胭脂被喂了几口水,胡乱吞了点吃的,又有了指望,已经略缓过来,多重刺激之下,竟有些异样的精神。 她喘了几口气,先对赵恒道谢,又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妹子不必客气,你我并不是外人。”赵恒一把按住她,只觉得手下竟只剩一把骨头似的,又见前几日还活生生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如今竟苍白干瘦,不由自主的起了几分怜爱。 也不知为什么,胭脂一见他就觉得安心,当即滚下泪来,将当日事情三言两语分说明白,又咬牙切齿道:“还有那人牙子,跟隋氏一同受了人家几百两银子的好处,这样的事情做了不知多少起。我命好,可谁知有没有其他人受害?若叫那婆子走脱了,我死不瞑目!” 众人听得心惊胆战,又一听足足几百两银子,都是倒抽一口凉气,惊得直了眼。 村长就有些为难。 这处理一个村妇倒罢了,他也做得了主,可抓人?那是官府的事情,他确实有心无力呀。 哪知下一刻,就见赵恒点点头,果断道:“如此,你们先收拾行李,咱们即刻就走。进城之后我先写个状子,去找知县大人分说,请他即刻拿人!” 人牙子都是事先在官府备案的,既然知道她住在城中,又有胭脂叙述的体态样貌,捉拿起来不难。 一听他似乎还同知县老爷有什么往来,众人越发惊惧不已,村长对着他的腰也弯的更厉害了。 胭脂被心头一把火烧的疼,闻言也有了指望,当即道:“赵大哥,此处便有纸笔!” 说着,就亲自去将纸笔翻出来。 “也好。”赵恒当即展开四宝,竟是下笔如有神,片刻一挥而就。 胭脂略瞧了几眼,见那字迹工整至极,又带着武人特有的肆意狂放,当真字如其人,令人心生敬仰。又联想到村长前后的态度转折,对赵恒的背景越发好奇。 等状子干的当儿,胭虎已经将姐姐的东西收拾了个七七/八八,稍后便径直进城了。 胭脂也知事情到了眼下这一步,她也不得不跟着弟弟走,便对赵恒苦笑一声,“赵大哥,日后便要叨扰了。” 赵恒爽朗一笑,“无妨,本就是自家兄妹,何来叨扰之说?徐二哥前儿还直唠叨,说若是妹子你也去便齐全了,如今岂不正好?” 胭脂只当他在想法子宽慰自己,也不当真,只在心中盘算起来,日后该如何谋生。 县令有求于赵恒,本就怕他日后以此做要挟,正巧见他所报不过须臾小事,竟欢喜起来,当下签发令牌,命人即刻去将那婆子抓了,又果然从她家中搜出来几百两雪花纹银和一纸文书。 人证物证俱在,不容抵赖,那婆子吃了几棍,忍不住疼痛便鬼哭狼嚎的招了。 谁知后头刘捕头竟又带人从炕洞子里搜出来额外两个箱子,里头也是白花花的银两和各类文书,展开一看,不由得惊呆了。 竟都是诸如此类的拐卖人口! 又见那其中许多纸张已然微微泛黄,可知是有年头了的,真不知曾有多少无辜良民残害在这恶婆子手中! 县令先怒后喜,略一盘算便知道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政绩,若是做得好了,少不得惊动上头,自己可不升迁有望?因此审问起来越发卖力。 胭脂一行人却是等自己的案子了解就走了,因县令和气,上下配合,证据确凿,案子当庭就结了,着实快得很。 因装载货物不少,赵恒他们雇了两条大船,一条满载的货船,一条上下两层的客船,底下倒也堆了些贵重的货物。 水手起锚,不过须臾就正式入河,但见河水汤汤,河面开阔,趁着水面升腾的雾气和两岸黄叶,当真美不胜收。 又有各处往来船只,穿梭不绝,有捕鱼的,有撒网的,还有扯着嗓子唱曲儿的,着实热闹。 胭脂长到这么大,头一回坐船,拥有这般美景在前,她却无心欣赏,一双美目只盯着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青山镇,又朝小莲村的方向望了一回,只觉心绪翻滚。 她这就,这就走了?当真世事难料。 一时又想到生母早逝,父亲疼爱,他们姐弟如今却又要寄人篱下,前路茫茫,心中又酸又痛,真个百感交集。 她骤逢大变,又压抑许久,更兼心思细腻,如今都挤在一处发作起来,当晚竟就发了高热。 胭虎急的要哭,徐峰也有点手足无措。 他们都是行走江湖的糙老爷们儿,且不说一年到头不生病,便是有点什么,胡乱吃些水酒,热热的泡个澡,蒙着被子睡一晚发发汗也就过去了,哪里知道这娇滴滴的女孩儿家病了该如何应付? “大当家的,这可如何是好?” 赵恒想了一回,先去叫人取了药,徐峰一看就急了,“大当家的,这都是咱们吃的虎狼药,妹子这样娇弱,如何使得?” 行走江湖的,尤其是赵恒这样读过书的,都是略同医理的,他先给胭脂略把了脉,又想了一回,道:“如今咱们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距离下个镇子少说还有两日路程,妹子的高热等不得。我先酌情将这剂量删减一回,先试试看吧。” 胭虎哽咽着嗯了声,就去替他准备去了。 事到临头,实在别无他法,也不能坐以待毙,只好放手一搏了。 好在胭脂虽然是个女儿家,可平日也辛勤劳作,身体底子很不错,如今灌了猛药,结结实实发了一身汗,先后三床被子都被打湿了,半夜就不烧了,赵恒等人都狠狠松了口气。 徐峰就笑拍着胭虎的肩膀笑道:“你们姐弟俩都是有后福的,日后必然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再也没有不好的了。” 胭虎含着眼泪点点头,胡乱摸了摸脸,也笑了,“那就借二哥吉言。” 虽然不发烧了,可胭脂到底伤了元气,难免有些虚亏,胭虎就日夜守着,又亲自下河捕鱼与她熬煮鱼汤补养身体,三五日下来倒也长出了点肉,众人看着都各自欢喜。 如今既然出来了,总得想法子活下去才是,胭脂得空算了算自己的身家,统共只有十一两四钱银子,再就是些个针线、衣裳、笔墨纸砚等物,以及上一回处理好的厣粉,再多就没了。 十一两多钱,听着不少,可一旦出门在外的,也就不经花了。 稍后船靠岸进行补给和相关买卖,胭脂还特意去了一趟针线铺子,又扯了几尺上等好布,准备沿途也做些买卖,等回头安定下,也好有本钱做些个胭脂水粉的贩卖。 见她身子刚好就开始忙活,赵恒不免劝慰,“妹子只管安心休养,你也是读过书的,岂不闻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 胭脂笑笑,“让两位哥哥受累了,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再说,我也忙活惯了,骤然歇着还有些不适应哩。” 赵恒还未开口,徐峰就洪钟一样的声音就响起来:“妹子,你不知道,大当家素来抱打不平,此等义举便是恨不得车载斗量,人人都要报答,他却哪里受的尽!” 胭脂抿了抿嘴,也不说话。 赵恒略一思索,“若实在无事,略做些活计解闷儿也就罢了,只别累坏了身子,都是自家兄妹,太客气反而生分了。” 这个姑娘很有些主见,性子也倔,眼下虽跟着出来了,只怕一时半会儿拗不过来。 胭脂果然灿然一笑,“我自晓得,多谢大哥。” 她本就生的美丽,大病一场之后又平添几分娇弱,这样的笑便如带露花蕾,令周遭一切美景都黯然失色了。 赵恒腔子里一颗心忽然就不听使唤的砰砰乱跳起来。 第15章 胭脂本欲绣些帕子来卖,哪知几日后船队靠岸,正巧邻近的有一艘贩卖香料的小船,她不由得喜出望外。 女红本就不是自己所长,且费时费力利润又低,并非长久之计,如今既然有了送上门的香料,自然是要做些胭脂水粉的。 那小船本是做大宗买卖的,不过前头已然走了几处城镇,出门时带的香料所剩无几,铺子里倒不好卖,便只叫几个伙计用箩筐塞满了匣子,预备沿街贩售,哪知便遇上了胭脂,倒是两厢便宜。 “姑娘想要些什么?”伙计见她生的美丽动人,礼数越发周全,态度更加殷切,又主动开了箩筐与她瞧,“这些都是我家主人从各地搜罗来的上等香料,与寻常店铺中绝非一般货色,端的是童叟无欺!您尽管放心挑选,若要的多,小的便算便宜些。” 陪她下来的胭虎就笑,“你这厮好利的嘴,我姐姐还没看过货色你便说了这一车的话,回头要是不买,岂不显得我们故意耍人?” 左右都豁出去了,又大病一场,胭脂只觉前头十来年好似已是过去的一辈子,果然应了那句话:昨日种种一如昨日死,如今当真是身子骨都松快了,也愿意玩笑了。 “小哥儿莫要见怪,我弟弟就是这个脾气,还望多担待些个。”胭脂笑道,又仔细去看那些香料,见果然都按照气味、用途工工整整装在各个匣子里,虽然拥挤却并不杂乱,显然便如小哥儿所言,此家掌柜的是做惯了香料买卖的。 那小哥随同主人各地贩卖香料,见多了人情冷暖,又刚在水上飘了几个月,怕不是见头母猪都觉得眉清目秀,更何况这般美人冲自己笑?当下恨不得骨头都轻了三分,喜得见牙不见眼,又叽里呱啦说了好些话,将这些香料的来历、用途,以及那些外头人知道的不知道的都说了。 “……姑娘只看这麝香,乃是药铺里都难得一见的当门子,用保存的这样好……” 胭脂细细看了一回,心下便已有数,再一张嘴便脆生生报了一大串: “小哥儿,劳烦你与我沉香五两,檀香半两,麝香一分,香附子、甘松香、苏合香、白胶香各二分……对了,零陵香一分半,藿香二分……” 她又说了好多,得亏的那小哥儿长年累月的忙活,竟也记得住,一边听着就一边麻溜儿的将所需之物一包包装好了。 只是胭脂所要甚杂,有些并非香料,说不得要再去城中补齐。 因其中麝香、苏合香等非一般廉价原料,胭脂存的那点银子登时就去了大半,不过想到来日做好了,售价何止翻番,她心中便又有了安慰和希望。 赵恒因要安排船上众人轮番看守,是以下来的有些迟,结果一抬头就见这姐弟俩手里大包小串挂满了,不由得诧异道:“你们这是买了什么?” 略一凑近了,他便觉得一股复杂的香气扑面而来,当即玩笑道:“这是要开香料铺子吗?” 胭脂噗嗤一笑,认真道:“我于女红一道实在天分有限,却不好坐吃等死,难得于脂粉一道小有所得,少不得日后要在这上头讨口饭吃。” “好香好香!”说话间,徐峰就吸着鼻子从后头过来,一看他们的模样也笑了一回,“以前出门在外都是一群臭男人,如今妹子你来了,果然都带的香了起来!” 众人哈哈大笑,赵恒又帮着胭脂姐弟将才刚采购的香料放下,十分温和的问:“可还有什么想买的么?” 几次接触下来,胭脂也是他最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便不同他客套,果然爽快道:“确实还有些,虎子要与我同去哩。” 赵恒却摇摇头,“你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一来耽搁时间,二来也容易给人蒙了。左右我同二哥也要去补给,倒不如大家结伴前去,也快些。” “到底还是大当家心思细腻,”徐峰熟练地奉承了句,又说:“此地不比青山镇地杰人灵,你们姐弟俩这样的人品,又是生脸儿,万一给人看轻了倒不美。” 胭虎自然是没意见的,胭脂略一思索,也觉得他说得有理,一行人便往城中去了。 此地距离青山镇足有五六日水路,这会儿临近黄昏,便觉得有些凉嗖嗖的。 胭虎头一次出远门,看什么都新鲜,不过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懂事的早,也不敢四处乱跑,只是看见稀罕的便伸长了脖子多瞧几眼罢了。 胭脂发现街边有店里卖皮毛衣裳,就想起自己姐弟二人只带了几件布衫,不由得担忧道:“赵大哥,听闻北地冬季极冷,我瞧着眼下也是一日冷过一日,便在此处买些皮衣可好?” “不必着急,”赵恒笑道,“这会儿才九月底,且早着呢!买了也不过白放着。再一个,这里也十分偏南,地方也不大,传过来的皮子劣多优少,价格也贵,左右大家一路向北,还是再等等。” “受教了。”胭脂恍然大悟,又冲他微微一福。 赵恒将她在半空中拉住,有些无奈的摇头,“都是一家骨肉,出门在外的,妹子不必多礼。” 他的手那样大,又是那样烫,隔着几层衣裳都顺顺当当透了进来,胭脂脸上不觉有些热,忙站起身来,低声道:“大哥说的是。” 因船上还有青山镇县令托的镖,众人也不多做停留,一路走一路买,决意要在天黑前赶回去。 制口脂、胭脂等物少不得要用些蜂蜡、蜂蜜、麻油等,其他的倒也罢了,可胭脂一连问了好几家铺子,都只有黄蜡没有白蜡,不免遗憾。 掌柜的见状便说:“也是不巧了,前儿还有些个白蜡,若是姑娘愿意等,三五日后或许还有一批。当然,若是姑娘要的多,小老儿使人连夜做一批出来也使得。” 胭脂摇头,“这一回却要不了太多,罢了,且要些黄蜡吧。” 她手头银钱有限,且也不知做出来的脂粉销路如何,自然不好傻乎乎屯下几十斤白蜡,叫这许多银钱都锁在手里。 赵恒走遍大半个大庆,对各地风土人情和江湖事迹自然是了如指掌,可偏偏对这些一窍不通,这会儿难免有些好奇。 “妹子,这黄蜡不得用么?” “也不是,”胭脂倒不觉得一个大男人问这些有什么不妥,当即简单解释道:“黄蜡白蜡俱是蜂蜡,不过白蜡乃是黄蜡加工而成。如今咱们还得走近两个月的路程,若是能直接买得白蜡,自然是轻省些的。” 赵恒、徐峰和胭虎都哦了声,一副受教了的模样,胭脂先是一怔,随即忍不住笑出声。 虽然不知前途如何,可就如今瞧着,只要心里松快,日子未必会难过了。 想要制作胭脂、头油、面脂等物,甲煎香油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样原料,而这甲煎香油却又是以其他十多种原料做成的繁琐物事。 因天气渐冷,坐船水汽更胜,船舱内便一直点着火盆,倒是方便了做香油。 胭脂将之前买的香料俱都捣碎后用蜜和了,灌满一个瓷瓶,用棉片塞口,额外再用薄竹片勒住当外面一层盖子后将它倒插/到一个略宽一分的瓶子内。而这个略宽一些的瓶子便是日后要用的油瓶了。 为了保证香油的纯度,胭脂又用泥巴将两个瓶口连接的部分封住。 若是在地面上,这会儿少不得要挖个泥坑,将下头的瓶子埋进去。可如今他们一整船的人都漂在水面上,只好退而求其次: 前儿买了东西之后,胭脂还特意叫弟弟背了一个瓦盆回来,又从岸上挖了不少土,眼下便将它们凑合着做土地用罢了。 香油瓶瓶身外糊一层厚厚的泥巴,然后放入塞满糠的瓦盆中,待小火烤干泥巴后该大火烧上三天三夜,上面混合了多种香料的蜂蜜便会一点点通过棉片渗透下来,极其纯正又极其醇香。 因用这种法子做出来的甲煎清澈透明,品质上佳,故而用这样的甲煎做出来的一应口脂、面脂自然也明澈清润,只看得到清清凉凉的油脂,闻到馥郁芬芳的香气,却没有一点渣滓和杂质。 前后熬了五六天,买的香料都用了个七七/八八,总算得了半个手臂长那么大小的一瓶甲煎,胭脂自然是珍而重之,决定下一回停靠时便立刻买些颜料来做脂粉。 因连日来她都忙的团团转,生怕中间出了一点纰漏前功尽弃,吃饭都是胭虎送进来,当真缩在舱中寸步不离,现下既然大功告成,少不得要出去透口气。 可巧赵恒正站在甲板上看前方水况,不等回头便嗅到一股香风翩然而至,不由得脱口而出,“好香!” 话已出口,他自己先就尴尬起来,再看胭脂,更是臊红了耳朵。 虽知道他不是有意的,可这话听起来……着实像是调戏…… 作者有话要说:  赵恒严肃:“都是一家子骨肉……” 后面:“……真香!” 第16章 两人面对面沉默片刻,然后齐齐打破沉默。 “妹子!” “大哥!” 话一出口,二人又同时停住看向对方,继而双双笑出声。 “瞧妹子这般神采飞扬,必定是大功告成了。”赵恒笑道。 胭脂抿嘴一乐,“说成也成,说不成倒也差点火候,不过不妨事。” 只要有了甲煎,再制作胭脂、口脂等便简单了。 如今她手头只有一点红蓝花汁,只能做红色的胭脂,至于其他颜色,也只好等搜集了其他颜料慢慢调配。 赵恒不懂这些,也不感兴趣,便不再多问。 倒是胭脂瞧了他一眼,问道:“大哥,镖局里,有什么人?” 恐怕他们姐弟二人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要借住在镖局了,还是提前问清楚的好,以免到时候起摩擦。 赵恒是个外粗内细的人,自然明白胭脂担忧什么,当即不假思索的说:“镖局多有性情豪爽耿直之人,妹子只当自己家即可。”略安慰了一句才细细说来:“我们在沂源府城中租了一处大院子,内外三进,十分敞阔。几位镖头住在里院,下头的兄弟们在外头。去了之后你们姐弟自然也同我们一般住在内院,外头的小兄弟们一时半会儿也不必多言,倒是诸位镖头说不得得说一说。” 胭脂一听就推辞道:“我们初来乍到,如何使得?倒不如我就在外头,也自在些。” 听说镖局也是论资排辈的,他们姐弟俩初来乍到,弟弟寸功未见不说,还带着她这么个拖油瓶,若是厚着脸皮住下来,难保没人说闲话。 再者,既然内院是镖头们住的,想必都是些大男人,她一个闺阁儿女贸然入住,恐怕不妥。 “妹子多虑了,”赵恒朗笑几声,道:“镖局本就有一对同胞兄妹,那妹子名唤卢娇,大家都尊她为四当家,使得好一手银/枪,与镖局五当家,也就是她兄长卢雄乃是小有名气的枪客,有她做先例,你也不必拘束。” “竟还有女郎?!”胭脂不由得低呼出声,既喜且惊,不过马上就发现了问题,“既然她是妹子,如何兄长反而是五当家,名列她之下?莫非本事果然如此出众?” “说来着也是镖局一桩趣谈,”说起这事儿,赵恒总有些忍俊不禁,露出来的表情活脱脱一个疼爱妹子的哥哥,“卢娇性格泼辣爽直,爱憎分明,更兼武艺出众,大家便不免多疼爱她几分。她素爱争强斗胜,虽与兄长本事不分伯仲,却一定要做姐姐。我那兄弟又是个不爱争的,便由她去了。” 胭脂听后恍然大悟,又在脑海中想了一回,不觉笑出声。 镖局?江湖?听赵大哥说的倒不像外头传言的那边血淋淋的可怕。 “她也常说没个姐妹,忒的无趣,”赵恒又道:“如今有了你,想必我们诸位兄弟的耳根子也能清净片刻。” 胭脂跟着笑了起来。 她忽然对赵恒口中那些未曾谋面的人充满了好奇和向往,连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当下掰着指头数,“大哥是大当家,徐二哥自然是二当家,那位卢姑娘是四当家,她兄长是五当家,那么三当家又是哪位英雄?还有没有六当家、七当家?” “若是江兄弟愿意留下,自然就是六当家,”赵恒笑道,然后提到三当家时,表情就变得有些复杂,顿了下才说:“三当家姓郭名赛,也是位忠勇过人、值得托付的好兄弟,只是他性情略有些古怪,回头你若是处不来也不必往心里去。”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人自然也是秉性各异,这本也没什么奇怪的。 只是胭脂总觉得赵恒似乎有未尽之意,貌似事实真相并非他说的这样简单。 赵恒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聊,简单交代了众位镖头的情况之后又三言两语勾画了镖局大体情况,“……也时常出去走镖,不过总会留下一两位镖头坐镇。还有养马的老唐和他的几个徒弟,厨房的张婶儿,护院大宝、苏武等等,以及他们的家眷,还有几个种种缘由暂时无处可去留下的,你去了慢慢也就认识了。” 胭脂边听边点头,将他说的话都暗自记在心中。 现下已经进了十月,北地傍晚的江面上寒气颇重,胭脂略站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她走后,赵恒又扭头瞧了两眼,还没转过来的,就见徐峰大咧咧晃了过来,大老远就先痛痛快快打了两个喷嚏。 “啊且!娘咧,大当家的,你这是也学着搽脂抹粉了?真是香的慌!” 赵恒一怔,抬起胳膊嗅了嗅,果然有股极其好闻的复杂香气,不过很淡,也就徐峰这狗鼻子能大老远闻出来了。 “少浑说,”赵恒笑骂一句,“江家妹子今日在鼓捣什么脂粉,才刚来问我镖局里的事情,想来说话时沾染上的。” “竟这样厉害?”徐峰吃了一惊,也没太往心里去,却忽然笑嘻嘻的打趣起来,“你我出来小半年,不知九娘又滴了多少泪,如今骤然见你带回去一个比她还更标致十倍的姑娘回去,嘿嘿。” 赵恒皱眉,“慎言,姑娘家的清誉岂能胡乱玩笑?我与九娘毫无瓜葛,江家妹子也是亲生骨肉一般,到了你嘴里全都变味儿了!叫外人听着算什么!” 徐峰干脆利落的道歉,这才正色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不过大当家的,九娘那头着实棘手,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咱们做的是镖局的买卖,她那样娇滴滴的,又有郭赛在里头瞎搅和,实在烦人的很!四当家明里暗里同她吵了好几回了,偏偏九娘不是江湖人,也算不得自家人,当时收留也不过权宜之计,哪知就不走了呢?如今打不得骂不得说不得,要不是兄弟们明白,早晚生嫌隙!” 他这么一说,赵恒也觉得头大得很。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江湖豪杰,如今虽然离了朝堂,可也依旧爱好抱打不平,哪怕有一日叫他披甲上阵战死沙场也绝无二话,但偏偏对这些个儿女情长束手无策。 要不是徐峰今儿提起来,他都忘了还有九娘这么个烫手的山芋。 “对了,我记得年初的时候,不是叫账上支些银子做盘缠,打发她回乡度日的么?怎么还没走?” “哎呦我的大当家,你可算还记得有这么回事儿,当真可喜可贺,”徐峰十分夸张的拍着巴掌,又话锋一转的抱怨道,“如今都十月了,这都什么年间的老黄历了!您贵人事忙,谁也不愿意拿这些琐碎事去烦你,感情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知道什么?”赵恒给他说的满头雾水。 “她说了,从三岁上就给爹娘卖进乐坊,如今早已无亲无故,无处可去……听说都跪下了,吓得小五上了房,小四砸了墙。”徐峰愁眉苦脸的说着,又冲赵恒挑了挑眉,“到底是为着谁,咱们可都明镜儿似的。” 这可真是…… 赵恒十分少有的叹了口气,摆摆手,“回头再找个时间请朱嫂子问问,镖局到底不是弱质女流待的地儿,她在镖局里头也没有亲眷,老这么着不是正理。” 他自认不是才子,当初不过是举手之劳,谁成想那话本里的“当牛做马以报大恩”就活生生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呢? 第17章 胭脂他们坐的船上下两层,两条船加起来也有不少水手,大家对这个年轻貌美脾气又好的姑娘印象颇好,每每见到了必要主动上前问一句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倒叫自力更生惯了的胭脂很有点不好意思,后头靠岸一定要买点东西上来分,多少是个心意。 如此有来有往,众人的关系越发和睦了。 徐峰看后就感慨,“江家妹子这样和气,去了镖局也不怕了。” 这些个小兔崽子们,如今简直要不把自己这个二当家放在眼里,动不动就“江姑娘这”“江姑娘那”的,一个个牙花子都恨不得笑出来。 接下来他们要由水路转为旱路,至此直达北方第二大省府沂源府。因中间要交接一回,又要确认车马行李、补给物资,车队便在码头所在的夏霖府盘桓两日,第三日一早再启程。 听了他们的安排之后,胭脂连夜赶制出了一批油胭脂,预备上岸之后抓紧时间换成银子。 如今市面上流行的皆是绵胭脂、蜡胭脂,前者颜色薄,且不易保存,又因本身没有油性,涂上之后容易干裂,眼下天气渐冷就更不好看了。而蜡胭脂倒是柔和浓郁些,不过因多蜡,到底不够细腻湿润,且着色不够,不出一二个时辰颜色也就没了。 油胭脂的方子也是胭脂从书上看的,制作起来颇为繁琐,但效果极佳,想来是好卖的。 真要说起来,油胭脂大致是在蜡胭脂的基础上进一步加工而成的。须得先将黄蜡用清水冷凝之法一点点儿提纯为没有杂质的白蜡,然后混合适量厣片制成的上等香油,调成软硬适中的手感。若是不加颜色,那便是原色的口脂,男子也用得。若是加了颜色,自然就是美丽动人的颜色货了。 而若是再将成块的蜡胭脂反复碾压上几百遍,原本硬/挺的蜡胭脂便会神奇的化为膏药一样的浓稠液体,油汪汪亮晶晶,不禁容易涂抹,而且着色极佳,便是待上大半日也不会脱落,且能滋润肌肤。 胭脂到底是女子,力气有限,还是胭虎主动请缨替代了。 他是个好动的性子,可连日来总是坐船,就连每日同赵恒等人的切磋也怕弄坏船体而收敛不少,早已是憋得不行,如今好容易有了个出力的机会,哪里肯省力气?当下将前儿买的擀面杖搓的呈现出片片残影,果然做的又好又快。 “姐,以后这样花力气的粗活儿就放着等我来,你或是写个字,或是念几页书,实在不行给自己做几件衣裳也好啊。” 胭脂笑眯眯点头,“好。” 说着,又伸出葱白似的一截指头,往胭脂膏子上戳了两下,摇摇头,又点了几滴香油,“还不够软,再多擀几回。” “好咧!”胭虎满口应下,却见自家姐姐忽然从匣子里掏出来一个小方块,就手下不停的问了句是什么。 胭脂笑而不语,只是轻轻打开,露出来里头一块约莫一寸见方的雪白硬质膏体,隐隐透着一股幽香,倒是怪好看的。 “姐,这是甚?你买的洗脸的猪胰么?我倒是见过几回,只都没这个这样雪白无瑕。”胭虎傻乎乎的笑道。 胭脂噗嗤一乐,忽然上前,一手按着他的脑袋,一手将那硬膏往他唇上用力涂抹几下。 “呀,姐你这是作甚!”胭虎被她这一系列动作吓了一跳,可从小到大顺着姐姐的本能又使他强忍着不动,不一会儿嘴巴就被涂了个遍,一不小心还蹭了些许在牙齿上,口腔里满满的混合着蜂蜜、檀香等物的复杂香气。 “别张嘴,”胭脂往他脑袋上拍了一把,“抿一抿。” “抿?”胭虎干巴巴的眨了眨眼睛,挠头,“咋抿?” “傻子,”胭脂笑的弯了腰,又亲自抿了抿嘴唇为他示范,“你我皆生长在南边,北地气候着实干了些,秋冬又格外干燥。我瞧着你这几日都上火了,嘴上起皮,泛红开裂,偏你又忍不住去舔,这不,裂的越发厉害了。” 胭虎点头,“可不是怎的,这还是在河上哩,已然这般厉害。” 长到这么大,他哪里裂过嘴唇?疼倒是不疼,可又干又痒,着实叫人心烦,他就忍不住去舔,可却舔越厉害…… 因秋日换季本就容易上火,不光他,船上包括徐峰在内大半的人都是嘴皮干裂,只是习惯了而已,忍忍就过去,也不大拿着当回事。 “难免水土不服,”胭脂道,又将那膏体原样包好,放回到小盒子后塞给胭虎,“这是我之前特意留下来的,你拿着用,不然总是开裂流血的,一来我看着心疼,你自己也不舒坦,二来出去给人瞧着也不像。” 这是她之前做好蜡胭脂之后,特意提前切出来的、一尺长的原色凝露,男子用了也看不出颜色,女子用了更加低调,也凸显原本唇色。 切下来的一尺长能切好多块,她本想送给诸人使用,可到底私密了些,不好开口,就预备先叫弟弟用,若是觉得好了,再顺势给徐峰他们也就顺理成章了。 胭虎向来对她言听计从,哪怕叫他跳井也不疑有他,当即美滋滋收了,“谢谢姐。” 姐姐干什么事都不忘了自己,真好! 有个姐姐就是好! 他顺势抬手戳了戳,果然柔软滋润许多,再张嘴说话也不觉得疼痛了,不由越发欢喜。 只是…… 他忽然红了脸,小声吞/吐道:“姐,有没有,有没有不带香味儿的?” 他一个大男人弄的脸上香喷喷的,总不像个事儿啊! 胭脂一怔,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可不是么,原本只是想着做女子用的油胭脂的,所以当初用那厣片做甲煎香油的时候就加了许多香料,如今但凡用了香油的,成品俱都馥郁芬芳,而这凝露珠也是见胭虎嘴唇干裂,她才顺手切下来的……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胭脂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何苦拘泥于细节?用着不错也就罢了。若有人问起,只说帮我干活弄的。” 胭虎给她说的一愣一愣的,本能地觉得有道理,可又隐隐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到底是自家亲弟弟,胭脂也有些尴尬,说完之后又上前轻抚狗头,柔声安慰,“好了,回头我再去市面上买些厣片或是不带香味儿的香油,重新给你做些便是。” 做香油的最好原料便是之前她在青山镇买的南海海螺的厣片,只是南海距离北地何止千里,又有许多地方走不得水路,想来以后就更难得了,她也只好退而求其次,去市面上买些现成的香油。 油胭脂做好了,剩下的就是装到小瓷瓶里,这活儿须得手稳心细,胭虎性子跳脱做不来,胭脂就三言两语将他赶走了。 出了门下到甲板上之后,胭虎迎面就撞上带人巡视的徐峰,刚要打招呼就见对方鼻翼抽/动几下,望着他的眼神也古怪起来,“虎子,你这小子也擦粉了?” 胭虎张了张嘴,一张脸以肉眼看见的速度涨红了,张嘴说出胭脂给他准备的说辞,“二哥莫要胡说,我这是去帮我姐干活,这才,这才沾染上的!” 一提到胭脂,徐峰就果然如此的哦了声,不过下一刻就摸着下巴摇头,“啧啧,不对不对,咦,你小子偷吃什么好东西了?怎的嘴上滑腻腻的?” 说着,就伸手去拍了下。 胭虎没放着有这手,给他拍了个正着,正发愣呢,就听徐峰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了不得,你小子了不得,还是个孩子么?竟然偷你姐姐的胭脂擦!” 话已出口,旁边几个水手也都跟着笑起来,看着胭虎的眼神仿佛在看自家调皮顽劣的熊孩子一般。 胭虎一张脸登时涨成紫色,忙不迭的解释道:“我不是我没有!这分明是我姐心疼我,特意给我做的!” 徐峰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哪里肯听?笑的越发大声了。 因胭虎年纪小却有担当,性子忠厚讨喜,大家对他都多有照顾,直将他当成自家子侄,平时没事儿都要逗弄一番,更何况现下有了个现成理由?是以笑的越发大声了。 还有个四十来岁的老水手笑道:“江小子莫慌,咱们都不会说出去的,哈哈哈!” “说来也到了年纪了,没准儿也是想媳妇了哩!” 胭虎又羞又恼,折腾出满脑门子汗,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人时,真如见了救星,当即带着哭腔的大喊起来:“大哥,二哥他们欺负我!” 作者有话要说:  胭脂:“……小孩子香就香吧,想来无妨。” 徐峰:“我家小兄弟真好玩儿……” 胭虎:“大哥,他们都欺负我!” 港真,尤其是小孩子或是直男,一旦擦了润唇膏,真的很容易被人玩笑的,哈哈哈哈,傻虎子……第18章 以徐峰为首的众人闻言回头,果然见赵恒慢悠悠晃过来。 众人齐齐抱拳,“大当家!” 赵恒点点头,眼带笑意的问道:“这又是闹什么?” 胭虎性格天真,打认识那日就总有人想法子逗弄,他早就见怪不怪了。因大家都没有恶意,闹过之后感情反而更好,所以除非闹得过分,不然他也不会出手制止。 徐峰年纪比赵恒还大些,也不怕他,就拉着面红耳赤的胭虎笑呵呵地说:“大当家你瞧,这小子也到了爱美的年纪了!” “二哥,你再这么着我就要恼了!”胭虎气急败坏的挣脱开来,眼睛瞪得溜圆。 几个人一怔,继而齐齐大笑。 赵恒看的直摇头。 这徐峰本就有些童心未泯,如今又加上一个真孩子,越发要上天了。 “得了得了,少浑说,”他半真半假的制止了,又转头看着依旧气鼓鼓的胭虎,笑着问道,“行了,我在这里,他们不敢再扑棱,你且说说是个什么情况。” 胭虎就哼了声,又挺起胸膛,特别骄傲的说:“我姐说了,北地天干物燥,这些日子大家伙又上火,手脸、唇角难免干裂流血,她心疼我,特意给我做了润口的膏子,叫什么凝露珠的,加了好些名贵的药物和香料哩!” 他有意扳回一城,便是有三分真也给说成七八分,又自顾自的补充了许多。 说起手脚干裂,这些江湖汉子们倒是很有共鸣,听到这里就不由自主的舔了舔满是死皮的嘴唇。因嘴上大多裂了口子,唾液渗入伤口,果然细细密密地疼,且连带着周围胡子下头一大圈都是又干又痒。 胭虎尚且年轻,没长胡子,所以那一大圈红彤肿胀就格外显眼,看着既滑稽又心酸。 徐峰又特意多往胭虎嘴上瞅了几眼,见的确十分滋润,原先裂开的地方也都服帖了,看着就叫人……心痒难耐。 他就酸溜溜的说:“到底是有亲姐姐的,跟我们这些孤家寡人果然不同,我们倒是没人疼没人爱的。” 胭虎的下巴都快扬到天上去了。 赵恒也笑着点头,“到底是女孩儿家,心细如发。” 都是跑江湖的,艰难的时候朝不保夕,恨不得脑袋别在裤腰上讨生活,能活命就不错了,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关心嘴角起皮? 他们镖局里虽然也有卢娇那个姑娘,但她打小就跟同胞哥哥卢雄摸爬滚打,只恨不能当兵。后来又跟着自己走镖,作风豪迈不羁,怕不比寻常汉子都要粗拉些,饿了用桶吃饭,渴了拿壶喝水,又哪里会想到这些? 说起来似乎有些小题大做,可这么弄着,日子确实精细了,跟以前截然不同,有种……家的味道? 想到这里,赵恒不由得有些出神。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想过这个词了。 家啊,不就该是有粗有细的么…… 这感觉,实在不坏。 他神游天外的当儿,徐峰等人已经桀桀怪笑着将胭虎团团包围,七手八脚的抢了他此地无银三百两捂住的凝露珠,一言不发就往自己嘴上抹,一个抹完了换下一个,等满身狼藉的胭虎重新夺回来的时候,哪里还有剩? 小伙子气的哇哇乱叫,简直要哭出来,这可是他姐给他的! “我,你,你们太欺负人了!” 说着,胭虎就胡乱抓了什么,追着那些人打去了。 正大笑不止的徐峰等人一抬头就给他吓个半死,面色如土的喊道:“兄弟且慢,消消气,消消气啊!” 原来胭虎抓的竟是特意用来压船的沙袋,那一袋子怕不得有两百斤,他竟单手就抓起来了,若丢到谁身上岂不是要去半条命? 回过神来的赵恒见了也微微面色,忙上前劝和几句,又叫胭虎放了沙袋,以眼刀子捉了徐峰等人乖乖上前赔不是。 胭虎兀自气闷,徐峰等人这才意识到把小孩儿逗狠了,都转着圈儿的作揖,又赌咒发誓的许了好些好处。 听见动静的胭脂从二楼探出头来,“可是虎子又惹什么事了?” 胭虎听了越加委屈,“姐,我可是你亲弟弟!” 徐峰老脸通红,连忙解释说:“不怪小兄弟,是我们闹得过了,见谅,见谅!” 说完,几个人到底没脸,面面相觑之后就一溜烟儿跑了,气的胭虎在后头跳脚。 “姐,”他红着眼睛将那已然空了的盒子给她看,“徐二哥他们合伙抢我的东西!你看,都没了!” 胭脂一愣,继而咯咯笑出声,眼泪都要出来了,“这值什么?我再给你就是了。” 真是的,这到底是些爷们儿还是孩子?为了一点东西也闹腾成这样? 赵恒也觉得好笑,微微仰头冲她抱了下拳,“见笑了,二哥就是这般没轻没重的孩子气,回头我再说他。” 胭脂摆摆手,“路途枯燥,闹腾些也有趣。” 后头偷听的徐峰等人听了连连点头,就是这事儿,我们这不都是憋得么!江姑娘果然是个明白人! 却见方才头一个说话的家伙摸着下巴一脸出神,徐峰就踢了他一脚,“做什么春梦呢?” “哎呦,不是,”那人摸了摸被徐峰踩了个鞋印的屁股,眨了眨眼,“就是觉得……你们觉得大当家和江姑娘这样,像不像两家孩子闹腾了,特意出来说合的家长?” 众人闻言,齐齐抬头,仰着脸在脑子里想了会儿。 嗯……还真是! 为了哄回胭虎,晚间吃饭的时候,徐峰等人都纷纷将自己碗里的鱼肉夹给他,又伏低做小的说了好些话,这才罢了。 胭虎就借机放“狠话”,“我也是个男人了,你们不好老这么拿我当孩子看!” 徐峰等人胡乱点头,“好。”好孩子。 胭虎又顺杆爬道:“也不能随便拍我脑袋!” 徐峰就说:“江姑娘不也总拍么?” 胭虎理直气壮道:“那是我姐!能一样么?” 徐峰等人:“……我们当真知道错了。”以后还拍! 后头停船靠岸,外头跟他们打交道的人不免十分嘀咕: 瞧着这些人作风狂放豪迈不羁,江湖气甚重,又胡子拉碴的,可怎么一个个都香喷喷,一开口呵气如兰的? 嗯,瞧着就不像什么正经江湖人! 徐峰就挠着脑袋跟赵恒私下里嘀咕,“大当家的,我怎么瞧着大家看咱们的眼神都不大对劲啊?” 功力深厚、体格健壮而免受干裂之苦的赵恒忍笑,一本正经的点头,“二哥不必多心,想来是你老人家高大威猛,英武不凡,将他们都镇住了,难免多看几眼。” 徐峰啧啧几声,先十分认同的点了点头,又有几分怀疑的瞅着他,“大当家,可我怎么觉得你在偷笑呢?” 赵恒抬头看天,“天色不早了,赶紧收拾收拾找地方住下是正经。” 一回只能想一件事的徐峰跟着抬头,“……哦!” 上岸之后,胭脂就直奔本地最负盛名的脂粉铺子。 就见那店面收拾的十分齐整,又因是府城,果然比青山镇气派豪华不下十倍,各色货物十分齐全。往来顾客不绝,负责接待的丫头、小厮也都穿着一色服饰,看上去说不出的舒坦。 “姑娘瞧着衣着打扮不是本地人,”有个机灵的伙计刚送走了一对母女,抬头看见胭脂,便笑着上前招呼,“是头一回来咱们家吧?” 胭脂回了个笑,点点头,“不错,正走亲戚,途经此地盘桓两日,听闻贵店名气,特来见识一二。” “那您可是来对了,”伙计请她进去,一边走一边介绍说,“上到胭脂水粉,下到针线笸箩,本店应有尽有,自用、送人都使得,保准您不空着手回去!” 又看了她一眼,笑道:“姑娘这般容貌,端的是清水出芙蓉,若是略加打扮,岂是国色天香形容得尽的?可巧本店刚到了一批上等脂粉,可要瞧一瞧?” 胭脂也不推辞,果然跟着看了一回。 虽然也是蜡胭脂,但到底是有底气的老店,不仅膏体匀净,颜色也正的很,又有各色香味,上头还引了牡丹、海棠、石榴等栩栩如生的花卉图案,一字排开十分香艳旖旎。 胭脂点点头,拿起一盒海棠色的轻轻嗅了下,“果然好香。” 伙计得意道:“那是,里头可有好些名贵香料哩,又能滋润肌肤!您瞧,”说着,他就拿起一旁特制的竹片演示起来,“用的时候您只需稍微挑这么一点儿,拿手或是用火稍微热一热,更加细腻服帖,轻轻拍在面上或是点唇,都十分得用。” “我们家的蜡胭脂那是一顶一的,用的上好南海香油,不比别家干涩凝滞,知府太太都用这个呢。” 胭脂轻笑,又问道:“想来不便宜吧?” “瞧您说的,这一分钱一分货,”伙计笑道,“这样的好货,若我十文二十文就卖给您,您也不放心不是?诚惠九十五文,若您买两盒,算您一百八十文。” 果然价格高昂,寻常一盒绵胭脂也不过十几文,上等蜡胭脂五十文顶天,可这个竟然张口九十五文,几乎是市面寻常货色的两倍! 诚然有府城物价高昂的缘故,不过想来也是店家自信,因为就在胭脂询价的当儿,已经有两个妇人先后拿了一盒朱红,一盒水红走了。 也好,这蜡胭脂都这般价格,她再卖油胭脂就更有得讲究了。 “小二哥,劳烦您跟管事的说一嘴,我这里有些上等油胭脂,劳烦他老人家瞧瞧可还入得眼?” 作者有话要说:  围观群众:“瞧着就不是什么正经江湖人!” 镖局众人:“……我们可正经了!” 第19章 终究是府城大店,便是个寻常伙计也是见过世面的,听胭脂不买要卖也不惊慌,先有条不紊的收了摆出来的样品,又请胭脂稍作,这才不慌不忙的去后头请掌柜的。 胭脂暗中观察他行事,不觉十分佩服。 窥一斑而见全豹,连一个小伙计都这般稳妥,想必掌柜的更加了不得,看来是找对地方了。 大庆朝上下对商人并没有特别打压,因此市面上也有不少女掌柜的,而这家主营胭脂水粉等女子用物的店铺掌柜的竟然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 才刚去传话的伙计带着掌柜的过来,又对胭脂笑道:“姑娘运气真好,可巧今儿我们老掌柜的在,他老人家在这行可是这个!” 说着,就竖了个大拇指。 那掌柜的穿着一身古铜色绸缎袍子,带着同色头巾,颤巍巍留着三髯美须,面色红润,手脸白净,瞧着就是个十分讲究的人。 他也不因胭脂是个年轻姑娘而轻视她,先上前微微作揖,一双略显昏花的老眼内隐隐发亮,“老朽乃是本店掌柜,姓杜,敢问姑娘贵姓?可是姑娘要卖油胭脂?能否交与老朽一观?” 如今市面上多以绵胭脂、蜡胭脂为主,油胭脂的制作法门早已失传,近几年倒是有人尝试复原,可反复研究多次总是不得其法,令人懊恼不已。 殊不知他们费心费力的研究,耗费人力物力财力无数,可从一开始走的路子就岔了。 因油胭脂和蜡胭脂外观上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是粘稠液体,一个是固体,因此世人往往琢磨如何往蜡胭脂内兑入更多香油或是蜂蜜,使其粘稠稀薄。但如此一来,不光颜色浅薄,而且质地也十分稀松,只是黏糊糊湿漉漉,好似一汪糖水浆子,根本挂不住…… 杜掌柜今儿是来盘账的,忽然听闻伙计来报,说是前头有个年轻姑娘要卖油胭脂,当真是喜出望外,可狂喜过后却就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口出狂言的骗子,这才决定亲自来瞧瞧。 胭脂回了一礼,将进门之后就拿在手中的包袱搁到桌上,“免贵姓江,掌柜的客气了,您请瞧。” 干干净净的蓝色包袱皮打开,就见里头挨挨挤挤的放着好些矮胖的白瓷瓶,瓶口俱都用木头塞子和蜡封住了,瞧着有几分憨态可掬。掌柜的说了声失礼,随意取了一只拿在手中,才刚开了一条缝,里头浓郁的香气便争先恐后的窜了出来。 他微微点头,又用手掌扇了几下,不假思索道:“有檀香、麝香、沉香、苏合香、白胶香……” 胭脂越听越惊讶。 这才多大会儿的功夫,他只闻了这么几下,竟然就将自己用过的香料都说出来了! 这还不算,杜掌柜又用竹片微微抹了一点出来在手上,用指腹轻轻晕开,又低头闻了下,点点头,“江姑娘有心了,这香油必然用的南海甲煎。” 油胭脂,果然是油胭脂,虽然没见过,可他也曾从以前的书本中读到过类似描写:“油汪水润,黏而不腻,稠而不僵,似水非水,似油非油……” 胭脂当真佩服的五体投地,“不错,掌柜的好眼力。” “算不得什么,你在我这行做上几十年也能说出来,”杜掌柜笑呵呵道,“要做香油,厣片以南海最佳,其他的即便能用,也必然没有这般清澈透亮,且香气浓郁悠长,绵延不绝。” 胭脂真心敬佩他的本事,而杜掌柜看着这油胭脂,内心也十分震惊。 且不说香气如何,这油膏粘稠凝亮却不过分油腻,滴在肌肤上甚好匀得开,丝毫没有蜡胭脂和他们实验失败品的那种胶着不适。 最叫人惊讶的是竟出奇滋润,说话这么多会儿功夫,他手背上抹的那薄薄一层竟还泛着盈盈水色! 杜掌柜又亲自用棉布擦拭,竟擦了三五回才擦干净! “着色竟如此之好。” 胭脂也不免自得,努力平静道:“绵胭脂自然不必说,便是蜡胭脂,想必杜掌柜也比我更明白,不光滞涩,颜色也不持久,须得时时补充。且色泽干巴,自然不如这泛着水光的灵动有趣,又妩媚动人。” 试想一位娇艳女子眼波流转,声若黄莺娇嫩,满头乌发如云,手若新剥白笋,两片薄唇上水光莹莹,艳丽动人,开口唤一声郎君吐气如兰,将是何等香艳旖旎的情景! 杜老板是个爽快人,又急于将这市面上没有的油胭脂全都拉到自家店铺,当下也不迟疑,“江姑娘好口才,开个价吧。” 胭脂略一思索,“一百五十文!” 杜老板还没怎么着,那个伙计先就倒吸一口凉气,“姑娘说笑了,这不是狮子大开口么?我家一等一的蜡胭脂,也才九十几文!” 若是日日都装扮,一盒胭脂也实在用不了多久,她竟然张嘴就一百五十文?!到时候自家店里出售时,难免还要再加一分,价格可就有些太高了。 小伙计说的也就是杜老板的心声,故而他并未阻拦,只等说完之后才不轻不重的咳了声,又对胭脂道:“江姑娘,老朽是诚心与姑娘做个长久买卖,这一百五十文,恕我直言,实在太高了些。” 长久买卖?胭脂心头一动,不过马上就苦笑出声,“承蒙杜掌柜看得起,只是这长久买卖,或许是难做了。” 杜掌柜刚面露疑色,小伙计就十分善解人意的解释说:“这位姑娘说她是要北上走亲戚,只是途中路过本地,像是待不久的。” 杜掌柜哦了声,略一沉吟,到底不死心,“不瞒姑娘,本店也跨州越府的做得不少买卖,有些个大宗买卖,也是月月奔波。不知姑娘日后要在何处落脚?若是方便,自有本店伙计顺道去取也就是了。” 胭脂听后当真是喜出望外,“沂源府。”顿了下又补充道,“中定镖局。” 沂源府大得很,若是不说详细点,估计人家还真不知道去哪儿找。 “中定镖局?”杜掌柜露出今日头一个诧异的表情,又多打量了她几眼,“倒是也听闻它的大名,不知姑娘什么人在里头?” “舍弟不才,承蒙总镖头看得起,在那里讨口饭吃罢了。”胭脂谦虚道。 “那也罢了,”杜掌柜心中飞快盘算一回,“沂源府乃北方第二大府,十分繁华,往返也不过两个月罢了。本店虽没在那里开分号,可也时常去采购些香料,或是一月一回,或是三两月一回,总不至于中断,若是江姑娘不嫌弃,届时自有人上门取货。” 沂源府地处西北交界,有许多西域商人在此汇聚,其中尤以香料、皮子和奶制品等关外特色闻名,杜掌柜下头几个作坊也是要经常去那里进货的,这可不就是老天白给的大便宜? 他是识货的人,眼光又长远,自然知道油胭脂的优越性。之前众多同行百般折腾都不得其法,如今好容易有人主动送上门,他若是不抓住,岂不是天下头一号大傻瓜? “江姑娘,你给的价格虽然有些过高,老朽倒也能应了,”杜掌柜忽然道,“只是,有个条件。” 果然是没有白给的好处,这杜掌柜精于世故,可一不还价,又一力承担了交接货物的事宜,胭脂早就该料到还有后招。 “什么条件?” “老朽愿意出纹银五百两,买了姑娘这做油胭脂的法子。” 五百两?! 不光胭脂,就是一直不动声色的伙计也惊讶的张大了嘴。 这可是整整五百两!多少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巨额财富! 如今她一罐胭脂顶了天也就是挣几十个钱,平均一天也不过几罐而已,五百两……够她不吃不喝攒好几年的了! 不得不说,胭脂有一瞬间的心动,不过马上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摇头,“杜掌柜,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法子我是不会透露的。” 听了她的话,杜掌柜的并未失望,反而流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来。他是个有韧劲儿的,一击不中又马上换了目标,“不若姑娘与老朽签个合同,老朽可以给到一百六十文,不过从今往后,江姑娘做的油胭脂,只能卖与我一家。” 胭脂就笑了,“杜掌柜果然精细,不过眼下我倒是没这样的打算。今儿我也只是想把东西卖出去,腾出手来,若您是在觉得一百五十文高了,也不必勉强,我另换一家也就是了。” 说到底,做出来的成品并不值什么,关键还是那制作的法子,便如同会下蛋的金鸡!她哪里会傻到那样! 即便她自己做起来慢的很,可等回头稍微攒点钱,她完全可以买几个下人签死契,叫他们分工协作,假以时日,又何愁赚不到五百两? 第20章 胭脂态度十分坚决的拒绝了杜掌柜连续的提议,后者见她不是好糊弄的,也就收了轻视之心,还是以一百五十文的价格收了全部三十罐。 “姑娘,”眼睁睁看着好容易盼了多年的东西从眼前溜走实在令人心疼,杜掌柜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巴巴儿送到门口,搓着手说:“你虽背靠中定镖局,不过到底对沂源府人生地不熟,在这一行也没个熟人,若是一时半会儿出的油胭脂没有下家,可否,可否?” 胭脂不是蠢人,闻弦知意,又对这位杜掌柜的韧劲儿十分敬佩,当即笑起来,“杜掌柜不必多言,你的意思我尽知道了。不过正如您所言,我才刚去,少不得忙乱些时日,也不一定得空做哩。这么着,若是回头真腾出手来了,做得多了,少不得还要麻烦杜掌柜,靠您老的脸面多卖些个呢。” “使得使得!”见她如此玲珑剔透,杜掌柜登时笑开了花,“姑娘若是有信儿了,大可去沂源府城内西南口的张老三香料铺子里捎话,本店往往每月初一都会去进货,定然耽搁不了!” 胭脂对这个结果也十分满意。 随着离故乡越来越远,她听见的看见的越来越多,野心好像也越来越大,本就深深扎根的赚钱的念头更是迅速萌生,疯狂蔓延。 虽然照样是读书人最为尊贵,可朝廷并不如何歧视买卖人,商贾的后代照样可以科举考试、为官做宰,除了真正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没人会瞧不起你。 她想赚钱,想赚很多很多钱,想让自己和弟弟过上好日子,更想掌握自己的命运! 沂源府虽好,可终究有限,既然现在能提前打开一条路子,她又为什么要拒绝呢? 于是宾主尽欢。 杜掌柜欢欢喜喜的替胭脂称了三两银子,另有九百文零散铜板,连她带来的包袱皮也都小心叠整齐了。 之前胭脂买厣片、各色香料、蜂蜜、蜂蜡并瓶瓶罐罐等物,统共也不过花了三两多银子,如今除了香料之外,那些东西都还剩下一半有余,做好的香油更是还剩七成,可知其暴利。 胭脂道了谢,又问哪里能买香料。 从夏霖府去沂源府还有一个多月的路程,她总不好闲着。 杜掌柜的就说:“姑娘也是内行,我也就不说客气话了,其实本地香料并不很好,若是姑娘等得,还是沂源府那头最佳。” 沂源府商业繁茂,汇聚天下南北奇珍,凡世间有的几乎都能找到,夏霖府最盛产棉布和几类杂粮,至于香料么,大部分还是从北边的沂源府和西南的榜天府进的。 胭脂摇摇头,“哪里等得及,只好先买些应急。” “既如此,”杜掌柜早已认定这是个外柔内刚、野心勃勃的女子,竭力想同她打好关系,略一沉吟便道:“若是姑娘要的不多,不如老朽从店里匀些出来,姑娘略给几个车马费也就是了。一来品质有保障,二来也省的到处乱跑,费时费力了。” 胭脂一听,喜出望外,又有些不好意思,“这如何使得?” 人家好容易千里迢迢运回来的,自己却在这里捡个大便宜?不妥不妥。 “这又何妨?”杜掌柜却已经下了决心,当即报出一串常用香料名称,打发伙计去取,又问她还有没有遗漏的。 事已至此,真真儿的盛情难却,胭脂也不好过分推辞,想了一回,略增减几样,只要了外头难找的,这才罢了。 杜掌柜是个好琢磨的,难得没有什么坏心眼,顺着胭脂报的名儿想了许久,就觉得跟自己迄今为止知道的法子都不同,不由得在心中暗暗赞叹,既羡慕又遗憾。 羡慕的是,这姑娘年纪轻轻竟就不知怎的得了这外头早已失传的方子;遗憾的却是,这方子不属于自己。 胭脂正同杜掌柜再三道谢,外面胭虎和赵恒就找了过来。 她顺势告辞,又没什么负担的将包袱交到弟弟伸出来的手上,笑着问道:“大哥,你们怎的来了?” 赵恒指了指天,“有些擦黑了,虎子不大放心你。事情都办完了?” 胭脂道谢,“倒是又麻烦大哥了。” 胭虎就插嘴说:“我本想自己来的,可大哥说我人生地不熟,怕我走丢了。” 赵恒也不过多解释,只道:“瞧妹子神清气爽,可是事情都办妥了?” “不错,”胭脂笑笑,忽然带了点俏皮的说:“这几日吃诸位大哥照顾颇多,无以为报,难得今儿歇下,我去买两坛好酒聊表心意。” 且不说赵恒帮自己虎口脱险是何等大恩,就是这近一个月来,徐峰他们也没少帮忙,回报一下也是应该的。 赵恒知道她办事讲究,倒也不推辞,“既如此,是我们有口福了,我替兄弟们谢过妹子。” 就连胭虎也在旁边眼巴巴瞧着,谁知自家姐姐好像算准了似的回过头来,“你年纪还小,不许吃!” 胭虎一听就垮了脸,“姐,我不小了!都能跟大哥出来闯荡江湖了!” 胭脂捂嘴笑,抬脚就往方才跟杜掌柜打听的一家书肆走去,“才出家门,算什么闯荡江湖?说这话也不怕臊得慌。” “姐,姐姐,好姐姐!你就让我吃一回吧,就一杯!” 赵恒笑着看他们姐弟闹了一阵,这才出声打圆场。 “妹子,虎子也算个半大男人了,如今又出门,我和二哥在旁边看着,即便稍微沾些也不妨事。” “就是就是,你听,大哥都这么说了!”胭虎如同得了天籁,喜得见牙不见眼,“他的话再错不了的!好姐姐,亲姐姐,你就让我吃一口吧!” 不管是小时候听过的话本子,还是在青山镇过活那段时日,胭虎脑中早已深深种下一个念想: 是男人就要吃最烈的酒! 尤其如今他也跟着大哥出来闯荡,既然是江湖人,怎能不碰酒呢? 之前徐二哥都说过了,他像自己这么小的时候早就练就了千杯不倒的好酒量,偏偏自己竟然连酒是什么味儿的都不知道,当真丢人。 胭脂就有些犹豫。 见她还不松口,胭虎又去拽赵恒的胳膊,“大哥,大哥,你再帮我说合说合,我姐还是听你的的。” “这可是没道理的话,”赵恒失笑,先飞快的瞧了胭脂一眼,见她并未生气,这才继续道:“我不过是你结义大哥,妹子才是你嫡亲姐姐,常言道,长姐如母,你自然是该听她的。若是她不依,我也是没法子的。” 话未说完,胭虎就蔫儿了,好似一只被抢了肉骨头的大狗,垂头丧气。 赵恒忍笑,又看了看胭脂,叹了口气,拍了拍他尚显稚嫩的肩膀,“罢了,你姐姐总不会害你,且等几年吧。” “罢了罢了,”胭脂哭笑不得道:“大哥你莫要同他一唱一和的,反倒越发勾着他了。” 赵恒一挑眉,抱着胳膊不言语,一副与我无关,妹子你可千万别冤枉好人的模样。 见胭虎依旧满脸渴望,胭脂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狠命往他脑门上戳了一指头,“你没吃过,只许一杯,再不能多了!” 好容易捞着点儿鲜活气儿,且由他去吧。左右几位大哥都在,能出什么茬子?胭虎一听顿时喜上眉梢,“谢谢姐,你真是我的好姐姐!” “小没良心的,”胭脂笑骂道,“合着给你酒吃就是好姐姐,若是一味压着不给,回头指不定就成了什么夜叉呢!” 三人说说笑笑,先去书肆买了一刀纸,又转头去布庄花二百钱买了本地最负盛名的精棉布和几色棉线,这才去酒肆买酒。 到底是地方特产,胭脂虽然对女红不甚精通,可也能摸出这夏霖府本地产的精棉布果然远较其他产地的厚实精密、柔和细腻,且价格也并不贵。 既然喊赵恒和徐峰两人一声兄长,自己总不能白当了这个妹子。眼见天气渐寒,也该加衣裳了,她就想着给这两人连同自己姐弟做一身棉服。两匹青色的,一匹白色的,一匹黑色,外加一匹淡樱色也就够了。 酒肆倒是头一回来,听小二报了一回名目就头昏眼花的,胭脂只好问赵恒的意见,买了两坛玉贝春,额外还有半个煮得稀烂的猪头、一条红焖羊腿、一条大鲜鱼、两只肥鸡和几样时鲜菜蔬,这么多吃喝东西下来也不过花了一贯来钱,还不到一两银子呢。 第21章 一行人在夏霖府停了两日,该采办的都采办了,第三日一大早就重新上路。 因再往北就没有可供大船通行的成规模的大河,众人便将两条船换成四辆马车,改走陆路。 大约是夏霖府与沂源府常年互通有无,又都是大庆朝排的上号的大府城,官府也颇重视,中间供寻常百姓行走的普通道路也修理的十分开阔平整。每每约莫半日路程还会有附近村民开办的客栈、茶棚等,起居歇息都很便利。 更有心思活泛的百姓挑了自家菜园子里出产的新鲜果菜,乃至各色鸡鸭鱼肉,沿途贩卖,又是额外的进项,日子倒也不难过。 坐车不比坐船,又不能随意走动,时间久了,胭脂就觉得自己两条腿都麻了,屁股也痛得很,又不好说,只是每次停下歇息的时候就尽力活动,好纾解一二。 赵恒见了,记在心里,下回停靠的时候就打发人买了一块软垫回来,胭脂不免十分感激。 “老坐在车里倒闷得慌,”赵恒并不往心里去,笑了笑说,“这几日风尚且不硬,妹子可坐在外头,也透透气。” “姐,”胭虎打马赶上来,怂恿道,“姐,都出来了,你也松快一回。要不这么着,回头我教你骑马!又有趣,又便宜,万一有个什么事你也出得门。” 话音刚落,后头一众光棍儿就都嚷嚷起来,争得面红耳赤的: “是极是极,江姑娘,学骑马吧!俺们教你!” “长路漫漫,烦得很哩,学吧!” “我教我教,镖局上下除了大当家,就是我的骑术最好!” “呸,都闭上嘴巴,人家有正经亲弟弟,哪里要你们来聒噪?再满嘴胡吣,当心老子拿刀给你们瘙痒!” 徐峰凶神恶煞的骂了一会,又举着刀朝空中抖了几下,一群人就都嘻嘻哈哈的停住了。 胭脂知道他们并无恶意,也跟着痛痛快快笑了一场,略一思索,点点头,“也罢,虎子,回头你教教我,眼下赶路就算了。” 天气越来越冷,镖局众人都不觉加快了脚程,她自然是不好因为自己的缘故耽搁大家的。 赶路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又累又闷,赵恒等人更因为押镖而需要时时警醒,夜里轮流安排人看着,一点风吹草动都不放过的。 胭脂光看着就觉辛苦,也尽力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大家减轻负担。 于是白日她就窝在车内摆弄些脂粉、绣帕,饭点也帮忙捡柴生火做饭。车队中谁有衣裳破损的,也都一应拿来缝补,虽手艺不精,到底应急,众人待她越发敬重起来。 两座府城中间路途遥远,不乏荒凉之地,难免有些宵小想捡便宜。 打从出了青山镇的城门,赵恒就命人打起“中定镖局”的大旗,如今彻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更兼他们一行人强马健、气势逼人,颇有震慑之力,等闲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总有些人不见棺材不落泪。 那日意外下了点薄雨,地面湿滑泥泞,更兼天色已暗,赵恒命人就地扎营,车马箱笼都用了几层油布扎好。正忙活着,两边枯树林子里就窜出来一伙衣衫褴褛的匪盗,一个个手持利刃目露凶光,视线落到车上的箱笼时,瞬间流露出贪婪的光。 胭脂正在车里收拾东西,准备像往常一样下车帮大家伙做饭,刚起身就听外头不对,胭虎更隔着窗子叫她不许出来,更不许伸头看。 “怎么了?!” 奇怪的氛围迅速蔓延开来,她忽然也跟着紧张,一颗心砰砰直跳。 “没事儿,”胭虎安慰道,“遇上几个见钱眼开的,姐你别动,更别出来,待我同诸位哥哥料理了他们!” 说完,就听他已经低喝着窜了出去,紧接着便是一阵压抑着的拼杀之声。 胭脂低低的啊了声,瞬间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们,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她心里七上八下,是很想看看的,但同时也明白得很,这个当头自己出去只是添乱…… 碰撞声,惨叫声,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还有可疑的液体喷溅声…… 胭脂两只手死死扣住掌心,指甲刺破了皮肉都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声音慢慢低下去,她竖着耳朵停了一阵,终究是忍不住挑起一点车帘缝隙往外看去。 只这一眼,她就瞪圆了眼睛,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好多血! 空气中混杂着雨水落入地面后特有的土腥气,地上还有散落的兵器和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上面不断渗出暗红的水,丝丝缕缕的。 赵恒正指挥人打扫,觉察到她视线后猛地回头,一双眼睛里还带着尚未散去的煞气,视线穿透重重阻隔笔直的钉在胭脂脸上。 胭脂啊了一声,猛地放下帘子,跌坐回去,嗡嗡作响的脑袋里满是那双锐利逼人的眼睛,久久挥之不去。 发现是她之后,赵恒也有些意外,还没来得及收敛杀气,却见眼前只剩下落下来不住晃动的布帘。 到了吃饭的时候,徐峰就觉得浑身不得劲,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磨磨蹭蹭挪去胭虎身边,借着大海碗挡着脸,小声嘀咕道:“哎哎,虎子,你觉不觉得,你姐有点儿不对劲儿?是不是吓着了?脸色不大好。” “我问过了,”胭虎挠了挠头,“她说没事。” 顿了下又有点不确定的说:“我姐其实胆子大得很,不过到底是头一回遇上这种事,可她死活不说,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谁说不是呢,”徐峰挺理解的点点头,“到底是个女孩儿家,就是咱们四当家小娇娇,打小跟着父亲在兵营里混,头一回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时候不也恶心的几顿饭吃不下么。” 胭虎又往前瞅了两眼,“二哥,我咋觉得,大哥好像也有点儿不对劲呢?” 大当家? 徐峰本能的停住扒饭的动作,下意识往赵恒所在方向看去,见他果然有些心不在焉的,就又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瞅,然后就摸着下巴琢磨了会儿,片刻之后就嘿嘿笑起来。 “二哥笑什么?”胭虎不解道。 “去去去,小屁孩儿家家的,说了你也不懂。”徐峰大咧咧的拍了拍他的脑袋,意味深长道。 赵恒心里确实有点不得劲,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分明这样的事情不过家常便饭的,就是更惨烈更残酷的战斗也不是没有过,可偏偏从没像这次这样放不下。 他不是觉得反击盗匪有什么问题,而是…… 想到这里,赵恒忍不住又往那片随风晃动的窗帘扫了眼。 他脑袋里混混沌沌的,胭脂也不舒坦,颇有些百感交集。 在这之前,她也是知道走镖、混江湖这些事的,可她只是觉得挺威风,有时候甚至还会像其他人一样产生向往,觉得那些人仿佛跟自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那样洒脱,那样无拘无束。 她也是知道危险的,可却不曾想过,当这血淋淋一幕扎扎实实展现在眼前时,会是这样真实而残酷。 赵大哥他们,真是太不容易了。 这么想着,她就顺手挑了下窗帘,谁知正对上外头一双深邃的眼睛。 两人都是一愣,稍后回过神来之后,赵恒本能的想要避开,可下一刻就见胭脂忽然冲自己笑了笑,无声的说了句“辛苦”。 辛苦? 赵恒微怔,如释重负的同时心底又不可抑制的涌起一点窃喜: 她并不厌恶或是畏惧自己?! 大脑尚未反应过来,身子已经自动反应,施施然打马上前,“江姑娘。” 他突然就不大想叫妹子了。 “赵大哥。”胭脂大大方方的点点头,又问道:“兄弟们没事吧?” 两人靠的很近,近到赵恒能嗅到对方身上那淡淡的香气,看清对方眼睛里自己的倒影,顿时浑身轻快起来,“无碍,几个毛贼而已。” 顿了下,他又歉然道:“昨日,我并非” 胭脂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也不在意,“大哥不必多心,我虽非江湖儿女那般洒脱,却也不是会被轻易吓到的。” “你不害怕?”赵恒追问道,并且迫切的想知道答案。 “怕是有一点的,”胭脂老老实实地说,“可是,难道虎要吃人,人就得老老实实挨着,还不许反抗了么?” “但那些都是人。”赵恒追问道,颇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 “可是大部分时候,人之恶,更甚于野兽。”胭脂幽幽道,眼神就有些复杂。 见她被勾起伤心事,已经得到期望中答案的赵恒也就不再多言,静静傍在马车外走行走。 不知什么时候,徐峰一扭头,就看见自家大当家的竟悄无声息的靠了过去,跟江姑娘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气氛不算太热闹,可绝对融洽,哪儿还有之前尴尬僵持的模样? 啧啧。 就这么走走停停一个月,转眼已是十一月,胭脂走时带的香油只剩一个瓶底,各色香料、帕子布也都用完了,唯独银子从不到五两变为十七两,小有收获,她的底气也更足了。 这日寒风呼啸,吹得路边枯树吱嘎噶的响,天阴霾霾的,邻近晌午还像是没亮似的,瞧这有些吓人。 胭脂打起车帘看了一眼,就觉得面上肌肤被这罡风吹得刀割似的疼。 旁边的胭虎听见动静,忙拉住马儿,放慢速度,凑过去道:“姐,冷得很了,你别露头,当心着凉。” 胭脂嗯了声,又看了一回天,难言担忧,“瞧着天色不大好。” “嗯,”胭虎点头,既惊骇又兴奋,“我长了这么大,还没遇到过这么冷的天!大哥说可能会下雪,车队要加快些,说不得入夜关城门之前就能到了!” 冬日赶路最怕遇到风雪天,提不上速度来不说,车队在外面还有可能遇到各种各样的突发事故,故而赵恒决定加紧赶路。 天色重新暗下来的时候,他们终于远远看见了一座巍峨的府城,上头明晃晃挂着“沂源府”三个石刻大字,而天上也开始飘雪,不是南方那种细细碎碎的雪沫,而是大朵大朵的,棉花一样的雪片。 “姐,姐,好大的雪!”胭虎从未见过这般大雪,不由得惊喜交加,大声叫着让胭脂也来看。 胭脂闻言打起车帘,顿觉一股冰凉冷气扑面而来,好似将连日来的憋闷都驱走了,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她深深吸了口气,就觉得五脏六腑都跟着透彻起来,不由得欣喜起来,“真美啊。” 寒风呼啸,雪花遍地,半空中还有未来得及落下的鹅毛雪片纷纷扬扬,远远望去天地融为一色,说不出的壮丽。 “冷得很,别冻着了。”赵恒前后看了一回,又额外嘱咐了句。 “多谢大哥,我省的。”胭脂笑道,又裹紧了半路上买的皮裘。 她看雪,殊不知更有人在看她。但见一片白雪茫茫之中,忽然现出来一个仙女,艳丽却不轻浮,眉宇间自有一股正气,叫人只敢远观,并不敢近前唐突。 前去打听消息的伙计已经回来,口齿清楚的讲给赵恒听,“临近年关,好些人都回家过年,买卖人也急着抓紧时机多赚几笔,车马格外多些,上头查的又严,守门的张头儿不敢徇私,只说叫咱们去西侧门,那边人少些。” 赵恒看了眼前面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点点头,大手一挥,“去西侧门!” 因大庆朝本身就有些人口分布不均,东多西少,众人绕去了西侧门一看,队伍果然短了将近一半,只排了约莫一刻钟就到了。 今日车马本就多,城中各处也要戒严,一众负责守卫的厢军和巡街衙役肩头的担子何止加重数倍?连轮换取暖都不能够了。底层士兵俸禄少,上头发下来的衣裳也不大保暖,往城门口一站就被吹透了,好些守门将士的手脚都冻得青紫。 胭脂不由暗叹,真是做什么都不容易。 有几个士兵,瞧着就跟胭虎差不多年纪。还是孩子呢。 就见赵恒已经跟徐峰耳语几句,伸手掏了一个钱袋出来,不着痕迹的塞到守门将士手中,“天气寒冷,大家伙辛苦了,且弄些个热茶暖暖身子,别冻坏了。” 那人原先还不肯要,赵恒却坚持道:“我也曾带过兵,知道里头诸多不易,算是旧日同僚一点心意吧,还望不要推辞了。” 几句话说的对方心里直发酸,当即抱了抱拳,“既如此,我等就受了这份情,今日要执勤不便多言,来日必要好好说说话。” 赵恒回了一礼,点点头,“恭候大驾。” 胭脂离得远,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只是觉得相处的越多,就越觉得赵恒这人远非寻常江湖人那么简单,身上似乎颇多秘密。 沂源府地处开阔的平原,交通便利,乃是正南正北四四方方的格局。 府城采用内外两层城墙防御,均设马面,中有夹道,平时屯驻兵马防卫。四面墙体上各有一大两小共计十二座城门,平日无大事要事大门锁闭,仅开两侧左右两侧小门供百姓出入。而便是这小门也十分恢弘壮阔,拱形结构修理的整整齐齐,仰头看去只恨不得脖子都酸了。 城内一色青石砖铺地,四条宽十丈的主干道纵横交错,从北到南、从西往东分别命名为玄武、朱雀、白虎、青龙,每日往来车马人流不可计数。 胭脂一行人,便是自南面的朱雀小门进的城,沿西边白虎大道走了半晌,这才在城西北方拐上玄武路,又走了约莫一盏茶时分,抬头就能看见右手边一座朴素又气派的大宅子。 宅子门口分左右各立着一座石狮子,黑色的双扇大门上头挂着一块涂了桐油的匾额,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中定镖局”四个大字。除此之外并无多余装饰,可就是有种无形的气势扑面而来。 第22章 一出去几个月,当真是思乡心切,如今眼见着家近在咫尺,徐峰迫不及待的跳下马,亲自过去拍门,“老徐头儿,我们回来啦!” 他的声音洪亮,外面呼啸的风雪声也挡不住,恨不得直接传遍三进院落。里头守门的人一听,先是一怔,继而狂喜,都忙不迭的往外。 不多时,两扇黑漆大门吱呀一声左右打开,露出来一个穿着青色棉袍的须发花白的老头儿。他先探出脑袋瞧了瞧,就见徐峰风尘仆仆,这才结结实实的欢喜起来,然后扭头冲里头喊,“大当家二当家回来了!回来啦!” 几个精壮的小伙计也都窜出来,齐刷刷问了好后十分熟练地牵马、卸车,眼见这都是做惯了的。 赵恒和徐峰先跟他问了几声好,就听镖局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不多时就冲出来一个蜂腰猿臂的十来岁的年轻姑娘。那姑娘身量高挑匀称,生的浓眉大眼,将全部头发都用银色皮毛高高吊了个马尾巴,一派英气,手里还提着一杆长/枪,说不出的飒爽英姿。 “大哥,二哥,你们终于回来了!” “呦,这不是咱们四大家么?”徐峰哈哈大笑,“几个月不见,越发威武不凡了。” “那是,”卢娇十分得意的挺了挺胸膛,又迫不及待的说,“二哥,赶明儿咱们打一场,你瞧瞧我长进了没。” “可了不得,一家来就挨打,”徐峰夸张的摆了摆手,又问慢一步过来的卢雄,“我们不在家,辛苦了你吧?” 卢家姐弟今年也不过十七,脸上稚气未脱,只是卢雄长得虽然文静,可一派老成,倒也勉强能将脸上的一点婴儿肥压下去。 就见他先瞧了瞧胞妹,表情就变得十分复杂,显然是回想起了点不太美妙的记忆,“还好。” 卢娇是个争强斗勇的性子,十分不服输,酷爱比武。赵恒功夫太好,且在许多人眼里不怒自威,她自知打不过,平日里也不大挑衅。 三当家郭赛同她势如水火,一旦动手就是同归于尽的架势,莫说他们两个愿不愿意打,镖局其他人也是断然不肯叫他们二人凑做一堆的。于是剩下的就是亲哥哥四当家卢雄和最没架子的徐峰,偏前段时间徐峰跟着赵恒出门,卢雄自然就是唯一的选择。 正说着,赵恒安抚好了老徐头过来了,兄妹二人忙停了说笑,齐齐抱拳,“大当家辛苦了!” “你们镇守镖局也辛苦,”赵恒笑笑,挨着拍了拍肩膀,“家里可好?” “挺好的,”卢娇快人快语道,“没什么不长眼的过来惹事,至于那些没事儿泛酸的,也就那样。” 赵恒知道她说的是郭赛,微微蹙了下眉,也没提。 徐峰却有点不大高兴,“大当家千里迢迢的回来,他去哪儿了?怎的不出来迎接?” “二哥。”赵恒不太赞同的摇了摇头。 卢雄没什么表情的说:“这几日阴天,他说自己腿伤又犯了,托我告罪。” “腿伤又是腿伤,好没意思!”卢娇颇不耐烦地将银/枪在空中耍了个花,“都是练武之人,谁没摔断过几根骨头?偏他日日挂在嘴边,动不动就拿出来说道,好似谁欠了他似的。大当家的不计较,如今他越发蹬鼻子上脸了,且等着,总有一日我要给他点厉害瞧瞧!” 徐峰打趣道:“有志气,不过你打得过他么?” “二哥你!”卢娇语塞,气鼓鼓的跺了跺脚,“我就是瞧不惯他那阴阳怪气的样儿,什么事都怪在别人头上……” “好了。”赵恒微微抬高了声音,卢娇见他脸色不大好,知道这是有点生气了的前兆,就缩了下脖子,老老实实站回去了。 “这位就是大当家信上说的江小兄弟吧?”卢雄往后看了眼,见一对约莫十来岁的年轻男女站在赵恒后头,就笑着问道。 “不错,”赵恒这才重新换了笑脸,对胭脂姐弟招了招手,“这是江家姐弟,江轻容江姑娘,江重诚江兄弟,如今一发的都算是咱们镖局的人了,以后就都是兄弟姐妹。他们初来乍到,你们可要好好照顾,莫要欺负了去。” 这一说不要紧,众人一看,顿时赞不绝口。 胭脂自然不必说,就是胭虎也是百里挑一的好相貌,眸正神清,相貌堂堂,虽然才十四,但已经能够窥见日后的好身板。 老徐头就欢欢喜喜的点头,“正好正好,日后家里更热闹了,半个月前就收到大当家的飞鸽传书,屋子已经收拾下了,若是回头看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只管说。” 既然已经决定了带人回来,断不能等人到了还没收拾出屋子来,因此路上赵恒就先后两次飞鸽传书,一来通报一下他们的行程,二来也叫大家有个准备。 江家姐弟齐声道谢,然后众人竟站在门口相互打量起来。 就听卢雄忽然问胭虎,“你几岁?” 胭虎愣了下,先看了赵恒一眼,然后才老实回答,“十四。” 卢雄的脸上忽然泛起一点极淡的喜意,随即稍稍挺直了身板,“我十七了,你得叫我哥哥。” 女孩子发育的总是早一点的,他实在摸不准胭脂和胞妹究竟谁大,又不好乱看胡猜,所以干脆先问了比较拿的准的胭虎,答案果然令他满意。 他这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徐峰干脆掰着他的脑袋晃了晃,“你这小子,高兴了?” 卢雄也不挣扎,等他晃完了才重新整理了下头发,认真点头,“嗯。” 来镖局好几年了,一直都是他们兄妹俩最小,偏偏妹妹还是个不省心的,非要当姐姐,于是他就被迫当了好几年所有人的弟弟! 如今好容易来了个比自己更小的,真是喜从天降! 胭脂就轻轻拽了拽弟弟的袖子,对着卢雄兄妹行了一礼,“四姐好,五哥好。” 卢雄倒罢了,自然是欢喜的,不过还是努力板着一张脸,大约是竭力想做出一点兄长的威严。就是卢娇,盯着胭脂看了许久,好像有什么话憋着说不出来似的。 “莫要担心,”徐峰对她的担忧心知肚明,小声道:“别看江家妹子好像柔柔弱弱的,也是个你这样的爽利性子,路上我们遇见一伙劫匪,她也瞧见了,次日还是跟咱们有说有笑的,是个难得的明白人。没准儿啊,过几天你们俩就好的什么似的。” 有了徐峰的话作保,卢娇总算稍微放下点心来,不过还是不肯完全解除戒备。 “最好是明白人,”她低声道,“有那一个什么九娘的就够烦人的了。” 倒不是她刁蛮,实在是镖局上下好些人都被那什么九娘烦的不行,搞得大家都对这种看上去文弱的姑娘有了点本能的排斥。 胭脂自然不知道卢娇心里想了这么多,她反而十分欢喜能看到传说中的女侠,先就起了点亲近的意思,等卢娇抬头看过来,就甜甜的笑了下,“四姐。” 卢娇给她笑的一愣,竟然微微有些面热,下意识摆出跟方才自家哥哥一样的动作表情,挺气派的点了点头,“嗯,你跟我一个院儿,有什么事儿喊一声就成。” 妈呀,这小姑娘白白嫩嫩的,眼神也清澈,真好看! 众人寒暄片刻便进了院子。 胭脂姐弟一路都在细细打量,见果然是镖局,与别处不同。寻常的花草是不多的,倒是院子边角都种了不少青松,如今大雪压青松,绿的绿白的白,果然好看的很。 二进院子里有个老大的演武场,四周廊下摆放着好些兵器,银光闪闪,好不威风。 胭脂看得呆了,胭虎也十分艳羡,好容易才克制住上前抚摸的念头。 卢雄注意到他的眼神,主动说:“别急,咱们先去归置行李,收拾好了你尽管来耍。” 胭虎笑呵呵点头,“谢谢五哥。” 哎呀,这声五哥真好听! 卢雄心里有点美滋滋的,又顺势看了胭脂一眼,对方冲他回了个笑,就更美了。 哎,这个新来的妹子瞧着倒是十分文静可爱,小六真有福气!可惜自家妹子……真是。 “大哥,”想到这里,卢雄倒是又想起来点事,“小六儿同咱们是一处的,那江姑娘?” 照这么排下去,是得叫小七的,可偏偏大当家和二哥都只唤她江姑娘。 胭脂就有些歉意的摇了摇头,并没掩饰自己的来历,“我没练过武,这回也是跟着弟弟一同投奔了来的,打搅诸位,实在不好意思。我已在着手准备买卖了,回头攒了钱就搬出去。” 本来听她不会武,卢娇还有点失望,可一听她要搬出去,眼睛都瞪圆了。 “你不想住在这里?” “啊?”胭脂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愣了下才道,“并非不想,只是我终究不是镖局的人,公是公私是私,老这么蹭着实在不美。且我自己也能挣钱,还是出去的好。” 众人都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一时竟都听住了。 赵恒瞧了她几眼,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卢娇神情复杂的叹了口气,“都是一样的姑娘,这察觉怎的这么大?” 胭脂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什么大?” “哦,没事!”卢娇连忙摇头,又别别扭扭的道,“其实你也不用走啊,镖局里空屋子多得是,再你一个单身姑娘又没有防身的本事,还长得这样美貌,出去岂不叫人担心?” 她是个直肠子的爽利人,但凡别人待她好一分,她就恨不得还十分,若是别人对她不起,自然也是十倍奉还的。 之前她担心胭脂动机不纯,人品不佳,故而有点排斥。可现在见人家还没住下的就想着搬走,不免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觉得是不是自己的态度被人发觉了,这才要走的。 “四妹说的是,”赵恒轻声道,“些许小事,你实在不必记在心上,其实镖局中多有成了家的,难不成都要将他们撵出去?既然入了我中定,大家都是一家人,以后莫要再说这样见外的话,听见了反而叫人不安。” 胭脂还欲再争辩,但大家都七嘴八舌的劝,最后干脆也不听她说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 镖局里细处的买卖卢娇是不耐烦知道的,左右闲着无事,她就来帮胭脂归置行李。 因出来的匆忙,且本来也没什么家底子,胭脂统共就带了两个包袱,其中一个还是半路上置办的。 卢娇看看她白面馒头似的光洁的小脸儿,嫩生生的指头,就有点感慨:“你这般人品,竟就这么点儿东西?” 胭脂就笑,“我是什么人?不过穷人罢了。要不是赵大哥徐二哥他们仗义,如今还指不定怎么着呢。” 卢娇不免对她的过去有点好奇,可人家不主动说,她也怕戳了伤心事,就又暗中憋了回去。 稍后见胭脂从一个包袱里拿出好些瓶瓶罐罐的,就好奇的凑上前去,还没碰到呢,先就嗅到一股幽香,“哇,好香啊!” “这是我做的点脂粉,”胭脂说着,就拿起一罐来打开递给她瞧,“路上卖了些,特意留出来两瓶,你瞧瞧可还中意?”女孩儿家谁不爱美?哪怕卢娇打起仗来不要命,可到底是个风华正茂的姑娘,饶是平时不买首饰,偶尔也会偷偷鼓捣点胭脂水粉的,听了这话又惊又喜。 “呦,这颜色真好,”卢娇本能的夸赞一句,不过马上就回过神来,摇着头推辞,“不好不好,这东西外头卖的贵得很,好些蜡胭脂都要一二百文了呢。我虽没见过你手里拿的这种,可瞧着色泽匀净,香气扑鼻,又油汪汪的,没准儿比它们的还值钱呢。无功不受禄,我不好拿你这样贵重的东西。” 喜欢归喜欢,可这才头回见面呢,自己哪里能随便要人家的东西? 胭脂也喜欢她的性子,当下笑道:“好姐姐,你且别忙着推辞,我还有事儿求你哩。” 这么个小姑娘故意把声音放得软软的,当着面儿的对你说“求”这个字,谁能拒绝的了呢? 一听对方有事相求,卢娇的脸上果然痛快了些,不过又很快升起一点警惕,“我哪里能帮什么忙?” 有了一个九娘的前车之鉴,她可不想再被轻易蒙蔽……只希望这姑娘不要是那样的人吧, 胭脂咯咯一笑,正色道:“我十分仰慕姐姐你们这些行走江湖的女侠,怎奈之前一直没得机会,便是骡子也不会骑呢!路上着实吃了不少苦头,正懊恼不已。此外,也想略学些个拳脚在身上,好歹是个保障。若是回头姐姐有空,能否拨冗教导一二?” 卢娇这才放下心来,当即拍着胸脯保证道:“这有什么?也值得你这样郑重的拜托?只有句话放在头里,练武一事实在辛苦的很,你如今年纪也有些过了,只好挑些粗浅的防身罢了。至于骑马,也急不得,一来镖局中没有适合初学者的小马驹或是温顺的母马,二来如今天气寒冷,行动不便,还是来年开春再说罢。” 胭脂本也没打算能一蹴而就,见她答应的爽快已经喜出望外,当即道了好几声谢,又要送她油胭脂。 这一次,卢娇就没再推辞,只拿着翻来覆去的瞧,又不时的低下头闻,十分欢喜的模样。 “姐姐坐,”见她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胭脂笑了一回,拉她坐下,又开了包袱里的小镜子,说:“这油胭脂乃是我从一本旧书里翻出来的古方儿,外头是没有的,用法自然也有些许诧异,来,我与你装扮。” 卢娇平时不施脂粉,到底心中向往,便顺势坐下,心里又期待又有点女儿家的小羞涩,口中只是喃喃道:“这样红艳艳的,岂不衬得我更黑了?” 说着,还很有点羡慕的瞄了眼胭脂露出来的赛雪肌肤。 胭脂噗嗤一笑,“哪里会黑?我倒喜欢姐姐这样,瞧着就痛快。” 说话间,已经催着卢娇洗了脸,擦干之后先用茉莉粉薄薄的拍了一层,然后用小竹片挑了一点胭脂在手中,用拇指尖轻点一下,细细的替卢娇勾勒出唇形,再由外向内晕染开来。最后,将掌心剩下的一点胭脂拍开,轻轻蹭在双颊,顿时泛起健康的红晕,且不似外头好些女子那样血斑似的惊悚。 卢娇就觉得脸上香香的,睁眼一看也是欢喜无限,不由得举起镜子左右欣赏起来。 “这个好,瞧着倒跟没涂似的,可偏偏气色又好了许多,人也精神了似的。” 她从小跟哥哥、父亲一起长大,周围遇见的全都是些大老爷们,哪里懂得什么梳妆打扮?便是外头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往往教导的也都是那些大白、大红的重重浓妆,瞧着非但不好看,反而鬼似的吓人。卢娇十分看不惯,可自己又不耐烦折腾琢磨,久而久之的,也就随他去了。 谁知今儿才来的妹子竟十分灵巧,分明差不多的东西,也是差不多的手法,怎的扮出来的偏偏就两个模样? 第23章 “听说刚来了一位江姑娘,奴家特来拜会。” 胭脂正跟卢娇在屋里说话,就听有人轻轻敲了下门,然后飘进来一朵香云。 来人约么二十岁上下年纪,肌肤胜雪,媚眼如丝,梳着个朝云近香髻,插两支芙蓉带翠的簪子,挂一双滴溜打转珍珠耳坠,身上穿的一套精绣水红罗裙,外罩雪白狐皮袄子,越发显得纤腰一束,风流妩媚。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还在上下打量胭脂,眼神中有惊有叹有赞,不过更多的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怨,只看的胭脂浑身发毛,本能的往后退了退。 这女子是何人?为何这样看自己? “胡九娘,你来做什么?”打从她进门,卢娇就变了脸色,语气不善的问道。 胡九娘的脸又白了白,往前走了两步,又退回去一步,露出来裙边一点燕燕于飞精致绣鞋,娇娇弱弱的说:“我只是想来打个招呼。” 卢娇抬手将胭脂挡到身后,毫不客气的说:“她是我镖局的人,与你何干?” 这几乎就是明晃晃的说她在多管闲事了。 胡九娘面色如土,本就纤瘦的身子顿时晃了晃,后头跟着的小丫头连忙上前将她扶住。 见她这副做派,卢娇越发不耐烦,当即摆了摆手,“知道自己身子不好,还到处胡窜窜什么?省的赶明儿病了又赖在我头上,回头再挑唆了什么三当家的来与你出气,我可担待不起。” 她倒是不怕跟郭赛斗个你死我活,各凭本事罢了,只不愿叫大当家难做,外头听见了对镖局名声也不好。 顿了下卢娇又道:“再说了,临近年关镖局里忙得很,又都是内部事务,本就不好为外人知晓,你若无事也不要老来,省的叫大家都难做。” “我,”胡九娘被她说的摇摇欲坠,眼睛里就含了泪,红着眼眶可怜兮兮的说,“我当真没有别的意思,三爷,三爷他也不过是一派英雄气概,可怜我这弱女子孤苦无依罢了,四当家的千万莫要误会。” “好笑!”卢娇大声哼了下,单手把桌子一拍,震的上面两个瓷瓶和一套茶壶茶碗都乒乓乱跳,“合着可怜你孤苦无依的就是英雄气概,像我这般狠心冷面的自然是狼心狗肺了!” 胭脂哪里能想到,自己刚来第一天竟就碰上这样一场大仗,当真浑身不得劲,要想劝,可又不知道事情原委,不好盲目插手,只得憋了气缩在后头,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卢娇当真是厌恶这个胡九娘到了极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情,直接摆了摆手,“好歹这也是我的院子,胡姑娘难道不知道什么叫不请自来不速之客吗?眼下我忙得很,就不送了,也劳烦胡姑娘以后不要埋头乱闯乱碰的,省的大家都不痛快。” 说完就冲那个丫头冷笑一声,“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扶你们姑娘回去?万一再冻病了呢,那英雄气概的三爷岂不是要心疼死?” 小丫头似乎很怕卢娇,听完之后就抖了下,老老实实的去拉胡九娘的胳膊,“姑娘,你瞧雪下的越发大了,咱们回去吧。” 胡九娘红着眼框看了看胭脂,见她果然没有丝毫的挽留之意,不由得有些失望的点点头,“那,那我走啦,江姑娘打扰了。” “啊?”正把自己当局外人的胭脂愣了下,尴尬且僵硬的点了点头,“慢走。” 至于回头再聚的话,到底没说出口。 北地冬日风大,如今又下着鹅毛大雪,呜呜咽咽中混着铺天盖地的雪片,瞧着更是骇人,可偏偏又有一种南方少见的浑厚与苍茫,豪迈不羁,着实与镖局内外上下相得益彰,令人心胸畅快。 只胡九娘这般身形,倒是与江南烟雨小桥流水更合得来,这会儿落到暴风雪中,便如一片枯叶摇摇晃晃,瞧着难受。 一直等胡九娘走出院子,胭脂才难掩好奇的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个什么来路,这般温柔美貌。” 说起来那位胡九娘确实美貌的很,说话也柔声细气的,走起来如弱柳扶风,着实赏心悦目。可以胭脂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倒不是说胡姑娘是个坏人,就是……好像跟迄今为止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大一样,总若有似无的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 “好端端的问她做什么?”卢娇哼了声,过去随手关了门,将一应风雪寒气都挡在外头,“以后你也莫要同她来往,我瞧不起她的很。” 殊不知这样说一半藏一半的话更叫人心痒难耐,胭脂虽然没有明着催着她说,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中却结结实实的透出疑惑。 卢娇被她盯着看了会儿就有些受不住,先抬手掐了掐她的腮帮子,又爱又恨的道:“也罢,,我同你说说,免得日后为难。” 胭脂已经许久没同人这样聊天说笑了,不由得十分欢喜,又亲自帮她端茶倒水,瞧见她修长的手指和整整齐齐贝壳似的指甲时,又额外来了兴致,“你说我听,且把手伸出来,我与你染染指甲如何?如今下了雪,你使得又是银/枪,白生生的雪地里映上十片红艳艳的桃花,多么好看。” 这也是她在路上做的。 在制作油胭脂的过程中,多加一点香油,适当降低一下蜂蜡的比重,得出来的液体略稀薄一点,也更容易干,就可以用来涂指甲。且比一般的红花色泽油腻,柔滑生动,易上色且不易脱落。 卢娇果然欢喜,美滋滋的伸出手去让她涂抹,托着下巴看了会儿,口中不停道:“这胡九娘本来是乐坊专司琵琶的乐姬,有一回她被客人拖出去外头打骂折辱,正巧大当家他们路过,路见不平就顺手搭救,还替她赎身,哪知就被赖上了!” 胭脂一愣,喃喃道:“她也是个可怜人。” 这天下本就不平的很,那些乐妓、奴婢之流都是签了卖身契的,打杀由人,有时候活的牲畜都不如。 “放眼天下谁人不可怜?”卢娇嗤笑道:“只是可怜里头又有可笑与可敬,她自己一味地不尊重,又怪得了谁?” 胭脂觉得有些道理,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卢娇的指头和指甲都像她这个人一样修长,生的很好,如今只要稍加打磨就十分完美了。 胭脂拿着小小的棉签,略沾一点红艳艳的黏稠油液,轻轻地往她指甲上一扫一带,淡粉色的表面就留下了炽热浓烈的色泽。 “呀,这个颜色真好,”卢娇惊喜的道:“我就爱这样轰轰烈烈的正红!痛快!往常我也偶尔学着外头的女人们,用那凤仙花的汁液染,然而颜色不大正不说,也容易蹭掉了。” “可别乱动,现在还没干呢,若不小心沾到衣服上就不好洗了。”胭脂笑着劝,又拍了下她的手,按在桌上。 卢娇哦了声,美滋滋的,这才想起继续刚才的话题。 “其实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本来也没什么,不怕说句叫人笑的话,咱们镖局里谁没救过几个人呢?可完了也就忘了,有缘分的跟着一起讨生活,没缘分的谢过也就散了,谁还整日挂在嘴边不成?偏她恁多毛病,非要以身相许。” “啊?!”胭脂不由得低呼一声,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棉签都涂错了地方,“以身相许,那不是话本里才有的事吗?” “谁说不是呢!”卢娇大叫道:“或者说若两情相悦,这事也没什么,男婚女嫁本是人之大伦,谁能说什么不成?可大当家的压根没这意思,她却死抓着不放,你说可气不可气?” 胭脂眨了眨眼,脑海中不由的浮现出赵恒跟胡九娘拉拉扯扯却又不敢真动手的画面,忽然觉得有些滑稽,强忍着才没笑出来。 卢娇不知道她已经在脑海里过了一回,兀自气恼道:“这可真成了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刚才的样子你也瞧见了,她哪里是跟着镖局吃苦的?咱们上下都或明或暗的说了好几回,又要送盘缠让她自己出去过活,可死活不走!难不成还能硬生生的扔到大街上去?如今倒好,今儿给大当家的做件衣裳,明儿给大当家的缝双鞋,大当家的哪里敢要?只避她如避蛇蝎,恨不得十丈开外听见声就上天遁地……” 听到这里,胭脂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哈哈大笑起来。 想赵恒为人处世何等光明磊落肆意洒脱,便是有再难的事也难不住他似的,没想到却被一个小小女子逼得走投无路…… 卢娇本来还有些气恼,可是见胭脂笑成这个样子,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 唉,这可真是愁人。 两个姑娘笑了半天,胭脂就问:“难道不能叫她回亲戚那边吗?” “哼,我们哪里不想,只人家说了,本来就是被卖了的,且不说记不清老家在何处,便是记得,回去也不过是再被卖了的命。与其那样,还不如现在一头碰死了算完。” 胭脂听的目瞪口呆。 这就棘手了。 正如卢娇所言,她一介弱质女流,难不成还能强行抓着领子丢出去,让她自生自灭吗? 便是那胡九娘死不了,传出去也于镖局的名声有碍。 想到这里,她也不由得跟着叹了口气。 喜欢一个人本来没有什么错,可若是对方已经明确地对你表示过拒绝,你还一味的死缠烂打,这就很不好了。 两个姑娘叽叽呱呱的说了半日,卢娇又四处看了回,说:“等会儿我在叫人给你搬两个瓮进来,就摆在炕边。你不知道,北地不比你们南边,冬日冷的紧,故而大多烧火炕,点火盆。只是本就干燥,如此一来越发难熬,你又不比我们习武之人身子强健,难免水土不服,少不得得在屋里放置些水滋润一二。” 胭脂笑着应了,又拉着她的手道谢,“多谢姐姐,到底是姐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知道这许多。” 卢娇被搔到痒处,不免十分得意,“好说好说,若有什么不方便的,只管去对面找我!”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卢娇就道:“如今你我姐妹相称,我总叫你江姑娘江姑娘的,多么生分,也不是个事儿!你叫什名字?” 胭脂莞尔一笑,“娘亲在世的时候曾为我取过名字,轻容二字。” “轻容?江轻容?”卢娇把这几个字搁在嘴里念了几回,又斜眼看着她笑道,“令慈当真慧眼独具,也唯独是你配得上这个名字了!” 胭脂给她说的有些不好意思,甩手要走,结果马上就被卢娇捉住取笑,二人又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晚间吃饭,胭脂终于见到了那位从一开始就颇具争议的三当家郭赛。 他大约二十七八岁年纪,身材颀长瘦削,长相倒是颇俊秀,只是嘴唇甚薄,眼神阴鸷,瞧着有些怕人。 他跟赵恒与徐峰见了礼,“大当家二当家一路辛苦,小弟近来身子不适,早起又疼了一回,没能出门迎接是小弟的不是,先自罚三杯。” 说完,就自顾自的倒了三杯酒仰头喝了。 赵恒这才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笑道:“你我兄弟,何须多礼?” 话虽如此,可方才他也确实没有出言劝阻。 徐峰抱着胳膊,意义不明的哼了声,郭赛的脸色就微微变了变,胸中心思翻滚。 赵恒最是个不拘小节的,以往自己但凡这么摆个姿态,旁人且不说,赵恒必然就先挡下了。 可是今天,他竟然真的让自己做足了全套才出声…… 莫非,是有人同他说了什么?这么想着,郭赛就本能的看向正跟胭脂说话的卢娇。 似乎是觉察到他的视线,又或是早有防备,卢娇刷的抬起头来,似笑非笑道:“三哥这是怎的了,可是我脸上有东西?” 见她神色坦荡,倒不似有所隐瞒的样子,郭赛也顺势笑了笑,又把视线稍稍错开,看着胭脂问:“这就是新来的江姑娘了吧?这回好了,四妹有玩伴了,也不必整日打打杀杀。” 这是说自己惹人烦,不成体统了?卢娇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嘴角,暗地里拉住要起身见礼的胭脂,又冲隔壁的胭虎抬抬下巴,“三哥,姑娘家面皮儿薄,人家可不像我似的瞎闹腾惯了,你这么直勾勾盯着看可不好。再说了,真要说起来,咱们六弟在那儿呢,三哥最是守信懂礼的人,怎么却先来问人家姑娘的事儿了?” 若换了旁人,听了这话只怕要臊起来,但郭赛眼睛都不眨一下,面色不变的笑了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江姑娘容貌这样出色,倒是叫人想不注意都难了。” 这叫什么话? 卢娇眉毛一竖,就要发飙,却见赵恒面带不悦的拍了下桌子,率先举杯,“接风宴,莫要抢人风头,来,都举杯,敬六弟和妹子一杯!” ****** 沂源府众人欢聚一堂,虽有暗流汹涌却也难掩温馨,不过遥远的小莲村却已然乱了套。 江志本来在外游学,谁成想半道接到同乡传信,说是妻子意图将女儿卖给一个年过半百的土财主做第十八房小妾,登时气的七窍生烟,学也不游了,当下连夜往家赶。 他走的并不远,可到底脚程慢,直到十一月初才到家。 村长亲自将事情原委说了,江志这才知道自家女儿给人救走了,欣慰之余便越加愤怒了。 “那毒妇现在何处?!”他平日那样温和一个人,此刻也气的浑身发抖起来,额头、脖子上都高高的鼓起青筋,“我江家断然容不下此等蛇蝎心肠之人!” 他自认待隋氏不薄,便是女儿胭脂也对隋氏多有忍让,可那女人非但不知满足,反而越发嚣张。以往小打小闹也就算了,这会儿竟然敢趁自己不在家发卖女儿了! 这也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村长点头,“不错,我小莲村上下百姓皆是老实良善之辈,哪里容得下这样的害群之马?你还是速速拟一封休书,将她打发了吧!” 这个倒不必担忧,江志二话不说便开了书箱,不假思索的写了一封休书来。 只是这个却要去大牢里交于隋氏了。 那日她东窗事发,被人当众擒获,又直接扭送衙门。虽因未得逞只判了半年,可她到底心虚,惊慌交错的过了两天就小产了。 听闻江志来了,正奄奄一息的隋氏眼中忽然有了神采,猛地爬了起来,疯了似的喊道:“老爷,老爷,是我错了,我一时鬼迷心窍,你饶了我这一回,我再也不敢了!快,快,你快同知县大老爷说,快带我家去吧!” “毒妇!”江志痛骂一声,抬手将休书丢到她面前,狠狠啐了一口才道:“带你家去?想得美!我却没有更多孩儿让你祸害了!往日是我瞎了眼,自此之后,你再不是我江家妇,你我再无瓜葛!” 一直以来,他都是个极温和的人,甚少与人红过脸,可如今,他竟也能说出这样狠绝的话了。 江志有些自嘲的一笑,果然是油脂蒙了心窍,竟到今日才看清。 他真是错了,大错特错。 将儿女置于绝境的看似是隋氏,可实际上,这里头又何尝没有他的功劳? 若非他一再纵容,若非他一味退让,若非他自以为是,又如何养肥隋氏的胃口,壮大她的胆量,进而酿成今日之祸? 隋氏直接呆住了,脑袋里嗡嗡作响,老半天才回过神来,连滚带爬的对着江志毫不犹豫往外走的背影撕心裂肺的喊道:“老爷,我真的错了呀,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一遭吧!那俩孩子已经走了,若再休了我,你岂不是个孤家寡人?我还能生,还能生啊!” 江志果然停住了脚步,可下一刻,说出来的话却更加令隋氏如坠冰窟。 “孩子走了,尚且找得回来,可你的良心,却早已给狗吃了,哪里能见?” “不光你错,我也有错,天大的错!然大错已铸成,我必然要竭尽所能的去弥补,至于你,呵,且等着吧!” 他一定要金榜题名,然后风风光光的接两个孩子回家,好好弥补他们! ***** 中定镖局上下多是率性豪爽之辈,高兴就笑,不高兴就生气,并不必多花费心思去猜旁人的喜怒哀乐,胭脂很喜欢这样的氛围。 只是才过了几天,她就发现自己的手似乎干涩的很,就琢磨上街采买些东西。 这几日卢娇同她相处得很好,这日正打算出门练武,顺便找几位兄长切磋一二,却见胭脂换了外出的大衣裳,又挎着一个篮子,俨然是要外出的模样。 “轻容,你是要去买东西么?” 胭脂点点头,“不曾想这里如此干冷,我实在不争气,竟有些熬不住,若是坏了手,一应的活儿就都做不得了。这不,就想去买些东西做手脂,可使肌肤滋润,也可防止皴裂,免生冻疮。” “你竟还会做手脂?”卢娇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们练武之人体魄强健,火气也足,哪怕穿的比常人少些,也感觉不到寒冷,除非是三九寒天去关外送镖,不然还真不必担忧。 胭脂笑道:“这些同胭脂水粉颇有共通之处,我虽不才,却也知晓几个方子,只是从没做过,成不成的,还得试试看才知道。” 冻疮这种东西,一旦生过一次就很容易复发,再者镖局上下还有许多体格一般的小伙计、厨娘、丫头,他们总是干活,手脚难免吃苦,若是果然能做,便是不能卖钱,赠与众人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 殊不知自从用了她做的油胭脂和甲油之后,卢娇就对她产生了强大到近乎盲目的信心,当即嚷着要陪她去。 “你放心,你一准儿成的,你初来乍到的,还是我同你去吧。回头若是旁人问起来,也有我一份功劳呢!” 第24章 卢娇兴冲冲带着胭脂出门,路过二院演武场的时候,徐峰就笑着问道:“四当家,下场比划几下不?” “今儿没空!”卢娇挺得意的挑了挑眉头,“二哥,回头我找你的时候,你可别躲!” 徐峰就龇了龇牙,又看见她今日似乎格外美丽,就赞道:“呦,真俊。” “是吧?”卢娇将他们都当做亲哥哥,被夸奖了就有点美滋滋的,“这是轻容妹子送我的油胭脂,真是好用的紧,她还会做别的呢。” 说起来这个送东西,徐峰等人倒是颇有体会,那唇脂确实蛮好用,嘴都不疼了。就是……香了点儿,搞得遇见的好多人看他们的眼神都有点不对劲了。 正跟卢雄过招的赵恒也收了手,“要出门么?” 练武之人大多起得早,这会儿也都练了小半个时辰,一个个只穿着单衣,额头还都见了汗,对比四周地面上堆积的白雪,当真叫人惊骇。 裹得棉球似的胭脂不由得十分羡慕,跟大家问了好,这才点头,“正是,来时匆忙,昨儿一收拾才发现缺了好些东西,今儿便劳四姐带路去置办些。” “姐,我陪你去!”胭虎忙不迭的跳出来,刚说了一句话就被卢雄拎着衣领揪了回去。 “你跟着去添乱吗?先把功夫练好了再说。”卢雄板着一张脸,看上去格外严肃。 昨晚吃过饭他就试了这小子一回,发现着实天赋惊人,只是早年没人教导,起步有些晚。所幸胭虎如今也才十四岁,刻苦一些倒也不妨事。故而卢雄就暗自下了决心,既要当好哥哥,也要做半个师父。 因胭虎平日有赵恒亲自调理,卢雄不好越俎代庖,便只算半个师父了。 胭脂忙道:“你别胡闹,跟着诸位兄长好生学功夫是正经,莫辜负了他们的苦心,我有四姐带着尽够了。” “正是这话!”卢娇将那银/枪用力往地上一顿,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信心十足的道:“难不成还信不过我么?再多嘴,当心我揍你!” 胭虎哪里见过这样泼辣的女子?立时就给骂住了,回过神来脸涨得通红,有些不服气的说:“那是我姐,我自然是” 话音未落,就被卢娇抢白道:“自然什么?她还是我妹子哩,难不成我会将她丢在外头?” “我们是亲的!”胭虎抢道。 “我管你什么亲的后的,”卢娇浑不在意的说:“如今她住在我对门,离你远着哩,以后你都不必费心了。” 这,这是要抢自己的姐姐不成? 胭虎直了眼,脸都憋红了,“你简直欺人太甚!”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齐齐大笑起来。 胭虎年纪最小,为人又可怜可爱,大家都喜欢逗他,如今就连大不了几岁的卢娇竟也忍不住了。 卢娇忍笑,变本加厉的挑衅道:“我就欺负你,如何?有本事过来打我呀!” 胭虎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嗷的一嗓子就跳了出去,“不许你抢我姐姐!” 卢娇放声大笑,一个闪身就滑了出去,脚尖一点,转身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胭虎练武才几个月,下盘不稳,登时踉跄着扑了出去,好悬没摔倒。 “傻小子,你还嫩着呢!” 胭虎捂着屁股站稳,满脸张红,“你,你一个女孩子家家,作甚要,要踢别人的” 他的了几回,终究是说不出来,只是又羞又气。 众人笑的越发厉害,胭脂也有些无奈,“虎子,四姐逗你玩儿呢。” “我不管!”胭虎吭哧吭哧的说:“反正,反正我一定要踢回来!” 众人先是一滞,然后齐齐发出哦的一声,十分暧昧。 回过神来的胭虎脸上越发红了,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就是” 不等他说完,卢娇已然俏脸微红,娇喝一声,提枪杀了过来,“淫贼,看枪!” 论及功夫,如今的胭虎便是三五个捆起来也打不过一个赤手空拳的卢娇,他也不蠢,眼见对方杀气腾腾的不听解释,干脆一咬牙,撒腿就跑。 他是打小山上山下野遍了的,又上墙爬树,脚下分外灵活,一时之间,卢娇竟还真的撵不上。 两人一个是真孩子,一个也没多大,登时闹得鸡飞狗跳,哪里还记得什么陪胭脂出门采买东西的事? 胭脂啼笑皆非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道早知道,还不如自己悄没声的去了呢。 “罢了,我带你去吧。”正想着,赵恒就擦了汗,又抓了一旁的外衣套上,“眼见着那两个一时半会是腾不出空来了。” 胭脂很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推辞,“这怎么好?大哥且去忙正事去吧,我才刚来,见什么都新鲜,自己转转也怪有意思的。” 从开始到现在,他们姐弟俩欠人家的也够多的了,再这么下去,一身人情债可如何还的清? “话不是这么说的,”赵恒摇头,“可巧今儿我也有正事,青山镇县令托我走了一趟镖,今日便去送下,还要劳烦你等我一等。再一个,沂源府繁荣如斯,少不得也有些肮脏污秽之处,便是衙门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你一个姑娘家若是贸贸然闯了进去,指不定要出什么乱子。” “正是这个理儿,”徐峰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附和,“今儿就先委屈妹子你跟大当家走一回,日后熟了也就罢了,眼下正值年关,最乱的时候,进京的、返乡的,不光正经百姓,便是那些拐子、扒手、积年匪盗也要过年哩,多得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他说的着实吓人,又一脸严肃,胭脂听到最后脸都有些白了。 胭脂犹豫良久,这才很不好意思的点头,“哪里是委屈,倒是委屈了大哥。” 叫堂堂中定镖局大当家的陪自己出门采买东西,当真是大材小用了,良心还真有点过不去。 赵恒神情复杂的瞅了徐峰一眼,徐峰就回了个“兄弟干得不错吧”的眼神,一时间,赵恒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难道还能怪这位哥哥太活泛了么? 稍后,赵恒果然点了八个精壮的伙计,驾了三辆车,直奔沂源府知府所在。 昨日只是匆匆入城,天气也不大好,胭脂也没顾得上细看,今日雪后初晴,城中气象便焕然一新了。 青石板路上的积雪早就有人清理到道路两旁,露出中间干干净净的地方供车马行走,车轮碾压上去也仅有一点极其细微的摩擦声,可知其坚固。 主干道两侧先是深挖的排水沟,上头都用带孔的石板盖着,既干净又不影响功用。水沟后面栽种着一溜儿柳树,如今都没了叶子,倒也别有一番苍茫风味。 再往柳树后头,才是一水儿的商铺,贩卖馒头、包子等各色面食的,早已熙熙攘攘,里外都挤满了人,空气中翻滚着浓烈的香气,便是不饿也能给勾出馋虫来。 还有那绸缎庄、成衣店、酒庄饭馆、书肆、等等,应有尽有,迎来送往、招呼买卖之声不绝于耳,其繁华热闹胜过青山镇何止十倍!胭脂只觉得自己两只眼睛都不够使的,嘴角也不自觉的翘的高高的。 “天色尚早,若是爱看,交了镖慢慢看就是了。”赵恒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倒是把她吓了一跳。 “啊?”胭脂一怔,有些不好意思,“让大哥见笑了,先忙正事要紧。再说,今儿本就是为了买东西,也不急着逛,来日方长。” “无妨,”赵恒却道:“我也有日子没回来了,也想瞧瞧。再说,眼见要过年了,一应年货也该采办起来,不早些挑选,就没有好的了。” 若是徐峰在这里,听了这话只怕要嘘声震天了。 什么年货,大当家的竟也学会糊弄人了。年货之类自然是要买的,但大当家你讲这些话,却将镖局中专门负责一应采办的老徐头儿置于何地? 然而胭脂并不知道,虽然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到底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知府大人贵人事忙,自然是不可能纡尊降贵的来见一个镖头,不过打发了管家来,也算重视了。 赵恒办事干脆利落,前后不过两刻钟也就交接完毕。 他先打发跟来的伙计回镖局,这便带着胭脂逛起来。 虽然赵恒在出门之前就说随便逛,可胭脂到底不好意思真拖着他消磨时光,直接就请他带自己去了香料铺子。 做油胭脂的原料已经用的差不多了,各色各样都得置办齐全。还有冬季里用的润肤瓯子、面脂之类,也得赶紧尝试着做起来,若是顺利,还能趁过年大赚一笔呢。 胭脂想着,面上就不自觉带出笑意,引得赵恒频频偷看,最后忍不住问道:“可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来了?” “算是吧,”既然被发现了,胭脂索性就大大方方的荡开一抹笑意,“要过年了,不管什么买卖也都好做些,正好寒冬漫漫,我也无事可做,就抓紧了多做些,也好攒些安身立命的本钱。” 、 “之后呢?”赵恒本能的追问道:“又要搬出去?” 因有了之前被大家集体劝退的经验,胭脂也没明着说,只是沉吟片刻后,还是认真道:“人活着,总要有点奔头的。”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赵恒倒不好再说,两人沉默着买了香料,赵恒都不由分说的替她拿了。 沂源府果真不愧是整个大庆朝都上数的大府,便是拿香料来说吧,不光种类齐全,而且品质上佳,价格也实惠的很,有好几种竟比在青山镇买的少了三四成! 从香料铺子出来之后,胭脂又去了猪肉铺子,张口要了五副猪胰。 赵恒吃了一惊,“你要这些做什么?” 那猪胰油腻腻的,粉红中挂着些白油,又软趴趴湿漉漉,实在有些令人作呕。 赵恒素来沉稳大方,胭脂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当即笑出声,笑完了之后才解释说: “古书有云,猪胰质地细腻,可做猪胰皂,不仅能够祛除污垢,且能滋润肌肤,防止冬日皴裂,是好东西呢。” 好东西?就这?! 赵恒难得皱了眉头,看着那一大串油纸包裹着的玩意儿,有生以来头一次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第25章 刚买回来的猪胰难免腥臭,胭脂先在外头简单冲洗了下,晚饭后便去借了厨房使。 这会儿午饭刚过,正清闲的时候,管厨房的刘大娘她们收拾好了也去休息,只将钥匙留给胭脂,说用完了把钥匙送回来就成。 胭脂道了谢,又抓了一把铜钱,“打扰了,不成敬意。” 刘大娘虎着脸往回推,“姑娘这是做什么!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也没帮忙,又是镖局的厨房,姑娘给钱岂不是打我们的脸?” “话不要这样讲,”胭脂道:“厨房虽只是借用,可免不了要用些炭火,那些可是结结实实拿钱买的,难不成我受了您的人情,回头却要您填补亏空?” 刘大娘怔了下,略一琢磨,点点头,“倒是这么个理儿,断然没有叫我们拿着公中财物做人情的事。不过我们贸然拿钱也不合规矩。这么着吧,姑娘先用,用完了我们自有人去查验,看用了什么、用了多少,都一五一十的记在账上,月中月末两次拢账,花了多少姑娘补上也就是了。” 这倒是个好法儿,既全了人情,又不必担心徇私舞弊。 胭脂笑道:“也好,既如此,那我就自去了。” 天色已是有些暗了,不过余晖尚在,况且还有院中的积雪映照,清洗猪胰这样的活儿倒也不必点灯费蜡的。 胭脂正将猪胰放在木盆中用心漂洗,却忽然听到外头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中间还夹杂着女子的低呼。 “你莫要这样拉拉扯扯的,叫人瞧见了不好!” 是胡九娘,这个时候她来这里做什么? “你倒说说我怎样,杀人了还是放火了?”紧接着便有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又冷笑道:“老子看中了一个女人,难不成” 胭脂本能的停下手中清洗的动作,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说话的是郭赛。 对于郭赛此人,胭脂真的看不透,又兼镖局上下对他的态度十分复杂,越发难以接近了。 她想到之前徐峰话里话外数次提到过的,还有卢娇毫不掩饰的嫌弃,不由得站起身来,蹑手蹑脚的趴在门缝望外瞧。 现下厨房内外都有些昏暗,不留心盯着根本发现不了,且一般这个时候厨房里都是没有人的,没事谁也不会往这上头想。 就见郭赛一把抓住胡九娘纤细的手腕,眯着眼睛看她挣扎。 胡九娘急的脸都白了,一边胡乱看向四周,生怕别人看到,可另一边却又本能的希望会有什么人跳出来救自己。 “你再胡言乱语,我就喊人了!” 说着,她眼眶里竟然就掉下泪来。 泪珠顺着下巴滴到郭赛手背上,他像是被烫到似的顿了顿,紧咬牙关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松了手,有些不耐烦又有些无奈的放软了声音说:“别哭了,我也没怎么样。” 胡九娘飞快的抽回手,眼泪却还是止不住,抽抽噎噎的道:“算我求你,你放过我吧!你这样年轻有为,又是受人敬仰的三当家,便是赵大哥也对你青眼有加,多得是出色的女子来配,又何必” 话音未落,却见郭赛一张脸瞬间铁青,太阳穴上青筋暴起。 他猛地一拳打到旁边的松树上,震得枝叶扑簌簌乱颤,又压抑着低吼道:“赵恒赵恒,又是赵恒!姓赵的有什么好,只叫你们全都这般推崇!不过是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罢了!当年我们被围攻,老子豁出去一条腿才好歹拼杀出来,可到头来呢?全都是大当家的功劳!我” 他的语气既压抑又阴沉,合着一张阴森的脸,说不出的狰狞可怖,胭脂被他的突然发难惊得心脏一哆嗦,险些叫出声来。 胡九娘更是吓坏了,哆哆嗦嗦的都不成一块,两排牙齿都在细细的磕碰。 好在郭赛只失态了片刻,说了这些话后也觉不妙,忙收住了。 胡九娘觉得此人阴晴不定,脾气反复无常,多一刻都不想与他同处,瞅着个空子掉头就跑。 也不知郭赛想到了什么,只是似笑非笑的盯着她踉踉跄跄的背影瞧,竟也不追。 过了会儿,胡九娘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郭赛这才转头往回走,不过刚迈出去一步就停住了。 胭脂一颗心都悬在嗓子眼,好像全身的血都停止了流动,生怕是他发现了自己的所在。 镖局上下都知道那胡九娘是铁了心的要嫁赵恒,可如今郭赛却又在背地里同她拉扯,若是给人撞破,按着方才郭赛狂暴失控的模样,谁知道他冲动之下会不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 胭脂越想越惊恐,脑海中不由自主的勾画起来:若是等会儿他要杀人灭口,自己扯开嗓子喊,内院的人能听见么? 然而下一刻,就见郭赛抬起脚来,垂头看了会儿地面,轻笑一声,弯腰捡起一只耳环。 是胡九娘的,想必是方才挣扎的时候掉落的。 郭赛捏着耳环看了会儿,忽然意义不明的笑起来,然后就转身走了。 直到郭游的脚步声彻底消失,胭脂才敢大喘气,脑海中无数念头翻滚。 她并非喜好窥探他人隐私之人,不过方才郭赛说的话着实透露了许多她所不知道的信息。 什么叫“假仁假义”?什么叫“他豁出去一条腿拼杀出来”?什么叫“全是姓赵的功劳?” 这到底是指什么事?又跟前几日他们刚来时,郭赛借口旧伤复发不来有何关联? 他刚才话里话外对赵恒都无一丝半点的敬重,究竟是一时怒急失言呢,还是早有怨言? 胭脂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偏偏又不好向谁问,只得揣着满腹疑惑装不知道的。 猪胰准备好了,接下来就是处理其余的香料等物。 她先把冬瓜仁、桃仁等切碎、研磨备用,将白芷等药料倒入之前剩下的一点香油内煎制,火候差不多了就反复沥出清油,剩下的药渣倒掉。再将清洗好的猪胰放入这药油中反复揉挤碾压,尽可能的使猪胰中的油脂浸入药油,最后加入事先准备好的冬瓜仁和桃仁的细末。 这就得了,剩下的只需将这油液倒入自己喜欢的容器内,以便日后使用。 冬日气候寒冷,胭脂只睡了一觉,次日一早就见窗台上原本盛着澄澈液体的小圆钵内早已有了一钵雪白油膏,凑近了便能闻到一股淡淡香味,十分清雅动人。 胭脂端详片刻,欢欢喜喜的去用皂角洗了手,擦干之后略取一点油膏涂抹,果然细腻润滑。 她反复按摩几回,又轻轻拍打,耐心等这油膏都被肌肤吸收,这才对着日光观察起来。 连日来的干涩都消失不见,就连前几日才刚被冷风吹得皴皱了的皮肤,也都重新变得莹润柔软,活像十根刚剥出来的春笋。 只是大约因为香油不够的缘故,膏体整体有些太过粘稠,须得多花些功夫用体温化开,或是直接先用热水隔着瓶子烫一烫,这才更容易吸收。 亲自验证了成果之后,胭脂这才结结实实的松了口气,又对着只剩一个底儿的香油瓶子感慨道:“虽还有些不足之处,不过总算没有辜负了你。” 本来她想再多买些材料做胭脂的,无奈最关键的南海海螺的厣片没货,这就一下子扼住了命脉。掌柜的说最快也得十日后,那时有船队从南边过来,不过具体能有多少,他也不敢保证。 他手头倒是还有次一等的厣片,只不是南海螺,品质就不大好,即便好生处理,后面做出来的香油也不如南海螺厣片做的那样清澈,合香味道也有些杂,胭脂就没要。 惋惜归惋惜,胭脂却不打算干等,思来想去,还是将主意打到手脂、面脂上。 如今油胭脂她已经是做熟了的,只要有足够的原料,稳赚不赔。但这手脂却不同,她从未做过,存在相当的失败的可能…… 之前她还挣扎来着,到底是先将剩下的香油都照原样做了油胭脂卖钱呢,还是冒险一试,做一下手脂。 如今看来,果然还是值得冒险的。 冬日干冷,除了富贵人家妥善保养之外,大多数人都有手脚冻裂、面部皴裂的苦恼。市面上倒是有类似的手脂、面脂,不过都放在药铺中出售,本来就属外用药物类,饶是加了点东西改良,也未必遮得住浓烈的草药味。 说到底,大多数人只把这个当做药膏药油罢了,又有几人会多此一举的使用专门用作胭脂水粉的高档香油呢? 这一圆钵的油膏足够装二十多个小瓷罐,留下几只自己用或是送人都使得,卖的钱,也够再买原料了吧? 话说回来,手脸一体,不知这油膏润脸又如何? 这么想着,胭脂又挑了一点往脸上抹,这次却有些遗憾的摇头。 猪胰,到底是油腻了些,也粗糙,抹手也就罢了,可若是放到脸上?难免会闷得慌,好似带了个厚厚的壳子似的不透气。 胭脂托着下巴想了半天,手中不断摆弄着那些瓷罐,试图将曾经看过的内容完完整整的重现,最后终于在脑海中想出来一样: 鹅脂! 想做润肤油膏,动物油脂必不可少,但这也分个三六九等。具体那样最次她记不清了,可最好的几样却印象颇深,其中一样便是鹅脂,据说细腻无匹,莹润非凡,以鹅脂做出来的面脂乃是上上佳品。 只是鹅脂量少,价格也比猪胰昂贵许多,又难处理,一个不小心便会留下骚膻,到时候别说擦脸了,只怕放在房中都嫌熏得慌!第26章 胭脂将做好的手脂分别装到小瓷罐里,正准备先给卢娇送过去,对方却先一步来敲门。 “轻容,前儿你不是说想学功夫来着?正巧今儿天气好,左右无事,不如我教你吧!”卢娇熟门熟路的进来,一进门就抽动下鼻翼,“咦,好香呀!做什么好吃的了么?” 胭脂失笑,拉着她坐下,又倒了滚滚的茶,“那是猪油的味道,却不是用来吃的。” “猪油不拿来吃,难不成还往脸上抹么?”卢娇吃了口茶,顺嘴笑道。 她本是玩笑的话,谁知胭脂竟点了点头,顿时瞪大了眼睛,“难不成还是真的?” “伸出手来。”胭脂拿了个圆滚滚的白瓷罐过来,约莫掌心大小。 卢娇依言照做,就见两只手掌上许多积年的老茧,手背和指尖更是干燥,还有好几处开裂的,隐约透着红色的血丝,瞧着很是怕人。 胭脂有些心疼的摸了几下,就觉得好似在摸一段老树皮,粗糙的狠,划得她细嫩的手心都有些痛了。 “疼不疼?” 她感慨了半天,才这么问道。 其实她也知道是白问,都是一样的血肉,细皮嫩肉长出来的,如今倒成了这副模样,哪里能不疼呢? 卢娇摇摇头,故意摆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道:“刚开始的确是有些疼的,好些水泡磨烂了,不过等习惯了之后就都成了茧子,也就好了。” 说着,又反手捉着胭脂的手轻轻捏了几下,顺势调笑道:“呦,小娘子好生白嫩的皮肉,就跟了大爷我吧,保准你吃香喝辣。” 话音刚落,两个人就齐齐笑趴在桌上。 笑过之后,胭脂替她细细涂抹了一回,又不许她乱动,亲眼看着油膏都吸收进去了,这才取了一罐新的与她。 “哪怕不为了好看呢,冬日寒风那样冷硬,岂是血肉之躯能抵挡得了的?旁的不说,若是手上满是血口子,想来武艺也施展不开吧?千万记着,以后但凡洗了手脸,就都涂一涂。我也是头一回做,用来匀面难免略有点粘稠,须得提前捂热了化一化,手却是无碍的。回头等材料备齐了,我多多的做些,熟练了也就好了。” 自从家里倒了之后,卢娇兄妹二人便正式跟着赵恒闯荡江湖,见多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若非父母打小要求严格,只怕也是熬不下去的。 镖局中绝大多数人都是很好的,不过他们到底不是姑娘家,便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也总有些想不到的地方。 其实卢娇已经觉得很满足,只是她终究是个女孩儿家,又是这个年纪,偶尔夜深人静,或是瞧见外头那些打扮的花枝招展,笑的无忧无虑的姑娘们,心底也会有些个羡慕和向往。 真好,她也想那样…… 只这些话,却是不能对外言说的。 可这才几天呀,什么胭脂水粉的,竟都有人替自己想着了,这样的细致入微,叫她如何不动容? 若非她素来性格刚强,只怕这会儿都要哭出来了。 卢娇不动声色的平复了下呼吸,又活动下双手,果然舒服很多,许多方才还隐隐作痛的地方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她忽然往欠身往胭脂脸上亲了下,啵唧一声响亮得很,然后自己先笑的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好姑娘,如今既叫我偷了香,往后可是我的人了,哎呦!” 胭脂直接就呆住了,回过神后又羞又气,捂着脸上前死命捶打。只是她力气不大,又没有章法,只跟挠痒痒似的。 二人正闹得不可开交,院子里又进来一个人,大老远就扯着嗓子喊道:“姐,姐你起来了么?今儿天气好,我陪你去买东西吧,姐?” 胭脂忙推了卢娇一把,见两人的头发衣裳都闹得乱糟糟的,不由得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 她冲外头喊了声,“你且等等。”然后飞快的拉着卢娇整理好了,这才开门。 胭虎一进门就愣住了,然后指着卢娇大喊:“这早晚的,你在我姐屋里作甚!” 卢娇噗嗤笑出声,故意拉过胭脂作势欲亲,一本正经道:“你姐是我的人了,我不在这里又在哪里?哎呀!” 话音未落,已经被胭脂狠狠踩了一脚。 胭脂都给她气笑了,指着她笑骂道:“好歹也是个姑娘家,这满嘴胡言乱语的,像个什么样子!” 胭虎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有些委屈的问道:“姐,她到底啥意思?干嘛在这儿?” “傻子,”胭脂没好气道:“她故意逗你玩儿呢,我们是对门,早晚串个门子有何不可?过来!” “哎!”胭虎立刻巴巴儿奔过去,路过卢娇身边的时候顿了下,竟故意把她挤开,蹭到自家姐姐身边笑嘻嘻的问:“姐,你又要给我什么好东西?” 卢娇给他挤了个踉跄,听了这话便扬声道:“傻小子,你怎么知道你姐给你好东西?没准儿是个鬼呢!” “你才傻!”胭虎气鼓鼓的顶回来,又扯了扯身上的新棉袄,“瞧见了么,这是我姐给我做的,可暖和!” 说完,还故意抬了抬下巴,示威似的看着卢娇,意思是你有么? 卢娇气的直磨牙,心道我还真是没有! 她想了会儿,也猜到胭脂要送他什么,当即不甘示弱的举起手中瓷瓶道:“瞧见了么?你姐新作的手脂,头一个就给了我,再看看我的手,看清些!可是你姐亲手给我抹的!头一份儿!” 胭虎一愣,无话可说,憋得脸通红,半晌转身抓着胭脂的胳膊委屈道:“姐,做什么给她!” 胭脂真是啼笑皆非。 也不知这俩人是怎么了,打从头一回见面就有些不对盘,只要见了面,白天夜里的吵,闹腾的很。 卢娇功夫出色,时常挑衅,胭虎又好学,每每长进一些就要追着卢娇讨教,叫嚣着要报上一回的一箭之仇,可又哪次不是“旧账未算又添新账”? 偏两人就是乐此不疲!真叫她无话可说了。 大清早的,这实在聒噪的很,胭脂胡乱塞了个瓶子给弟弟,又嘱咐了用法,然后就毫不留情的将人推出去了。 “走吧走吧,男子汉大丈夫,吃些苦怕什么?尤其是练武之人,更要夏练三暑冬练三九,哪里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莫要略长进些就松懈,传出去丢了大当家的脸面……” 胭虎被她推得连连后退,听到这儿实在忍不下去了,一把扒着门框,委屈巴巴的喊着:“姐,我不走!就是大哥叫我过来的!他说我近日来长进不少,特意放了我一天假!” 嗯? 胭脂动作一顿,不等胭虎面露喜色,就点点头,恍然大悟道:“到底是大哥,思虑这样周全。” 胭虎一愣,嗯?话是这么说没错,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 姐,你到底想到了什么?大哥哪里有旁的意思? 然后就见自家姐姐又将自己扯了回去,一把按在桌案前,又从屋里拿出来纸笔、书本和字帖,“既然如此,今儿就老老实实在这里练字。你那笔字没什么框架,这么大的人了,着实该狠狠抓一抓。” 胭虎听得目瞪口呆,颤巍巍的举起一根手指辩解道:“姐,我,大哥叫我歇一天!” 就一天不行吗?如今他虽然不用做活,可每日也是早起晚睡,勤练不辍,哪一日不是浑身酸痛? 都说凡事要讲究松弛有度,怎的今儿反而不成了? “这不是歇着么?”胭脂点头,又指了指四周,“窗明几净,暖意融融,也不必你扎马打拳的,何等惬意!” “可是”胭虎还想再挣扎,自家姐姐就已经一眼瞪过来。 “可是什么!我不求你科举入仕,好歹别弄一□□爬字来丢人现眼!好生写,晌午之前将这本字帖描完,再背一页书,我要检查的。” 卢娇憋笑不已,脑后吊着的银鼠毛晃啊晃的,好像又活过来了似的。 胭虎张了张嘴,只觉得委屈的想哭。 大哥让我休息一日的! 见他这幅模样,胭脂也有点心疼,不过知道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玩心大,若是一味放任成了习惯,日后想管都管不了。 “乖,好生待着,午后再玩耍不迟,你好生写,我回头再与你做件新衣裳穿,如何?” 准备送给赵恒和徐峰的衣裳已经在收尾了,且这几日也没有厣片,做不得脂粉,倒是可以再加点针线,也练练手,不然越发生疏了。 胭虎这才哼哼唧唧的答应了。 胭脂冲卢娇笑笑,“好姐姐,你陪我去送点东西,完了之后劳烦你教我一教。” 卢娇满口应下,偏出门前又拍了胭虎的肩膀一下,带着点儿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小鬼,听见了没,我要陪你姐姐耍去了!” “你!”胭虎气的七窍生烟,刚想做点什么就被自家姐姐一个眼刀子钉在原地,真的委屈死了。 胭脂不由得一阵头大,这俩人真是冤家! 再不能叫他们碰头的,胭脂摇头,也不多说,只将装了手脂的包袱挎着,一手拽了卢娇出来,“你也是,偏要去招惹,回头又闹起来。” 卢娇嘻嘻一笑,摇头晃脑的,也不辩解。 今儿日头好,天上没什么云彩遮挡,又没风,被阳光晒到的地方就暖融融的,十分惬意。 胭脂拢了拢身上的皮袄,笑道:“这样暖和,晒得人懒洋洋的。” 卢娇也附和的笑了几声,又斜眼瞅着她身上青色布面的羊皮袄子,直摇头,“你这样如花似玉的好容貌,怎的偏弄这样一件袄子来穿?又肥又大,也不好看。” 简直就像一支袅袅婷婷的水仙花,随意栽在路边的臭水沟里嘛,真是暴殄天物! 胭脂并不以为意,“暖和就成,又不串门子,哪里讲究那许多?” 如今的生活她已十分满足,倒是真没想那么多。且手头也不大宽裕,上等皮袄少说也得几十两,她还得抓紧时间采买原料,哪里有余钱? 这件皮袄还是路上从一个在客栈外头兜售的老农手中买的,不过花了五两银子,好看自然是谈不上的,可用料扎实,很是暖和,这会儿她竟微微有些汗意。 卢娇不大赞同,“话不好这样说,你这般姿容,又是这个年岁,合该好生打扮打扮。且不说旁人,单看那胡九娘,我虽瞧她不上却也不得不服,你且想想她,再想想你!她尚且不及你一半美丽,可这么一拾掇也就很能入眼了。” 就连她自己也爱穿些大红、鹅黄的亮颜色呢,好歹是个意思。 来了镖局不过五七日,胭脂也见过胡九娘几回,确实如卢娇所言,哪一次见都是光鲜亮丽的,好似冬日里一株怒放的鲜花,叫人想不注意都难。 胭脂笑而不语。 卢娇摸着下巴想了会儿,忽然一摆手,“有了!我记得前年跟大当家他们去关外,也顺手买过两块皮子,雪白雪白,十分难得,只是我穿白色不大衬得起,给旁人又糟蹋了,故而一直搁置,倒是将它给忘了。晚上回去我翻出来,你或是找人,或是直接自己裁度着,好生做一件皮袄是正经。对了,别忘了掐一下腰身,你身量这般窈窕,好看呢!” “这如何使得?!”胭脂连忙推辞道。 “这算什么?左右我放着也是白瞎了。”卢娇并不在意,“再说,你也给过我许多,难不成倒不许我回礼了?” “不是这个事儿,”胭脂道:“这才几个钱?那皮子来自关外,想来十分难得,我哪里好要。” 世间万物都爱分个三六九等,譬如这皮货,关外的便是最最上等的。或许从当地买并不如何贵重,但拿到关内来,一张小小皮子说不得也要几十两哩!略大些的,毛色略好些的,几百两也是常事。 “你不必多言,就这么定了!”卢娇越想越觉得合适,也不听她讲,兴冲冲的拉着她走了。 见她执意如此,胭脂也是百般无奈。所幸日后自己还会做许多东西,少不得要多多往来了。 两人先去赵恒处,说明来意之后赵恒就笑了,“劳烦你这样记挂着,倒叫我们受用了。” 小瓷罐胎质细腻,握在掌中温温润润的,如同上等丝绸,也像书中描写的……女子肌肤…… 他忽然就有些心猿意马的,不由得有些自责。 人家一番好意,他却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实在不堪。 胭脂摆摆手,“并不值什么,本也是一处做的,就当叫大家替我试一试,看可有哪里需要改进的。” 赵恒刚要感谢,却听她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只是用的还是上一回的香油,说不得有些香气,不过冬日寒冷,想来……没那么浓郁吧。” 这话说的,连她自己都有些不确定。冬日寒冷,气味不易发散不假,可也恰恰如此,香气越发要凝而不散了。 赵恒的表情就有些古怪,似乎僵硬片刻,良久才略有些艰难的说:“……好说。” 上回的口脂他是没用的,没想到这回就又遇上了,果然是逃不脱的。 三个人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不免有些尴尬,相互对视之后却又笑了。 赵恒清了清嗓子,道:“要过年了,你与六弟都瞧瞧可有什么需要的,都叫账房那头一起采买回来就好,比自己出去买要便宜可靠些。” 胭脂刚要道谢,卢娇就顺势插话,“大哥,我才刚和轻容说这话呢,旁的也就罢了,今年多买几匹鲜亮颜色的布吧,好叫轻容做被褥衣裳什么的。” 镖局里有几个针线上的女人,寻常大家伙穿的衣裳、被褥等都是她们做的,如果没有特殊要求,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颜色、样式。 因以前只有卢娇一个女孩儿,又是跟兄弟们摔打惯了的,大家都并不如何在意,除了衣裳她额外要求,被褥之类也都跟大家用的一样的灰白青等颜色。 卢娇自己早已习惯,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只要一想这个温柔美丽的妹子也要同这群糙老爷们儿一样盖那些寡淡颜色的被褥,就觉得糟践了。 听说那胡九娘一应铺盖都是上等丝绸,她们没这么讲究,可好歹也不等这样破落吧? 胭脂没想到卢娇竟会对着赵恒说这话,错愣片刻之后就有些慌乱,“四姐,我哪里那样娇贵,这样就很好了。大哥,你莫要” 谁知赵恒却先一步打断她的话,顺着卢娇所言点了点头,“却是如此,是我同几位兄弟疏忽了。既如此,等会儿我去跟采买那头打声招呼,你们自己去说,看要些什么料子,都一一记录下来。” 顿了顿,又对卢娇歉然道:“是我们思虑不周,四妹,这几年也委屈你了。” 卢娇十分要强,比一般男儿都能吃苦受累,久而久之的,大家早就将她当做可以依靠和信赖的兄弟,便是偶尔略照顾些,却哪里能想的这样细致? 没想到赵恒三言两语也把自己说进去,卢娇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过了会儿才别别扭扭的道:“大哥莫要如此,倒叫我臊得慌,好似今儿特意过来计较似的。江湖儿女谁不是这样?” 他们闯荡江湖的,在外一走几个月也是常事,许多时候去的地方荒无人烟,少不得露宿扎营风餐露宿,便是水米都得精打细算省着用,又哪里来的闲情逸致关注穿着打扮? 便是再华贵的衣裳,往外头转一圈也就白瞎了,倒不如灰突突的,至少脏了破了也不大瞧得出来。 赵恒笑着点头,“我知道你是万里挑一的好姑娘,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微小事,不过好歹你们叫我一声大哥。我既然生受了,也不是白做的,如今照顾不周,自然该补上。” 其实卢娇平日里跟赵恒面对面说知心话的时候不多,今儿骤然听他这样“温情脉脉”的,还真有些不适应,胡乱说了几句话就拉着胭脂跑了。 倒是赵恒,她们跑了之后还在原地站了许久,一个人怔怔的出神。 嗯,衣裳么…… 稍后是徐峰。 他最是大咧咧的,天塌地陷也我行我素,上回头一个主动用口脂的就是他,自然不将这什么香不香的放在心上。 “世人都说咱们走江湖的粗糙,如今大家都香喷喷的起来,看他们还有何话说。” 胭脂和卢娇齐齐笑倒。 这几个人都好说,只是,这三当家的? 胭脂犹豫着把话问了,徐峰和卢娇都是齐翻白眼。 “那人忒有些不知好歹,依我说,妹子你不送也罢!”徐峰说,卢娇也十分附和。 “哪里能行,”胭脂苦笑,“大家都有了,却偏偏跳过他,他对我与弟弟虽不甚热情,可眼下也没什么不好的,这么明着总是不美。” 那倒也是。 徐峰和卢娇都点头。 他们不睦已久,自然没什么忌讳,可胭脂姐弟这初来乍到的,若是上来就明晃晃的区别对待,的确有几分不妥。 “这么着吧,”徐峰想了一回,“你把东西留在我这里,其他人的也不必亲自送了,我打发伙计按人头送过去就是了,只说是你做了送与大家的,一视同仁也就罢了。” 江家妹子这样花容月貌,性情又好,还是少露面为上。 胭脂也觉的这法子好,又跟徐峰道了谢,这才去了。 送完了东西,卢娇又陪着胭脂去了趟外头,找了城里一家叫“香粉宅”的脂粉铺子,将十四罐手脂都卖了。 香粉宅是沂源府这几年才刚立起来的脂粉铺子,虽然不如许多老店资历深厚,但因掌柜的心思活泛,货品种类繁多,发展十分迅速,光是西北城区就有两家,外头几个省府也有不少分店,俨然有取而代之的架势。 这家铺面的掌柜是个姓张的妇人,四十岁上下年纪,梳着锃亮的头,带着一对沉甸甸金灿灿的镯子,掐一点硬红镶金耳坠子,十分精明。 她先前见胭脂年轻,还不大相信,更不愿意要,只是后来架不住缠磨,亲自取了些试用,效果立竿见影,且又香气袭人,哪里是外头那些能比的?立即就换了态度。 “没想到姑娘这年纪轻轻的,竟有这般本事,方才是我眼拙了,姑娘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她这人倒也好打交道,确认品质之后就爽快应下,“只一点,这手脂虽好,可一罐着实少了些,不过姑娘用料讲究实在,一罐算作两百五十文如何?” 原本胭脂估摸的也是这个价格,故而十分愿意。 张掌柜的忙叫人取了银子来,又语速飞快的说:“这里是二两半银子,上等雪花纹银,二十两银锭上头铰下来的,若是去银号兑换,远比市面上寻常杂银成色好,换成铜钱也多些。姑娘且瞧,这秤高高的。” 胭脂果然仔细看了,点头,不由得十分感激,“掌柜的有心了。” 张掌柜听了也觉受用,又道:“做买卖讲究的就是个实在,姑娘且放心,但凡有什么想买的想卖的,日后只管往这里来。” 卢娇就抱着胳膊笑道:“掌柜的,你别瞧我这妹子年岁小,可见识多,多少本事都藏在肚子里哩!她不光会做手脂,一应胭脂水粉都是不差的。” 张掌柜听了果然欢喜,“那敢情好,回头姑娘做得了,可千万拿来与我开开眼。” 什么人做什么事,既然这手脂做的这样妙,想来其他东西也差不到哪里去。 卢娇越发得意,又伸出手去与她瞧,口中不停的道:“掌柜的且瞧,我今儿面上涂的就是我这妹子做的上等油胭脂!指甲上颜色可鲜亮不鲜亮?也是那什么新式蔻丹。” 掌柜的果然捧着细细对着日头看了一回,见卢娇面上泛着淡淡红晕,十分自然好气色。十片手指甲上也是一汪汪流动着也似的鲜红,对着阳光竟隐约有光华流转,且颜色扎实周正,说不出的妙处。 第27章 张掌柜既喜且惊,“这胭脂果然是传说中的油胭脂?我竟是没看出来!呦,这蔻丹妙的很,才刚我就觉得不像寻常绵胭脂,断然没有这般厚重。可若是凤仙花,也没有这样鲜活灵巧的。原来竟都是姑娘的手笔。” 说完,她又对着光细细看了一回,赞不绝口。 卢娇不失时机的说:“那是自然,我这妹子说不出的心灵手巧,来日会的还多着呢。” 胭脂给夸得不好意思,偷偷拉了下她的胳膊,又对张掌柜谦虚道:“不过雕虫小技,掌柜的见多识广,想来也未必会放在心上。” “姑娘无需自谦,”张掌柜笑道:“一回生二回熟,你我如今算是认识了,以后有事无事只管来耍,权当解闷儿了。当然,若是有甚新鲜好货,还望姑娘想着我。” 她是个做惯买卖的,一番话说的又快又软,叫人挑不出错儿来,只是浑身受用不尽。 张掌柜的力图拉住胭脂这条长线,故而分外殷勤,钱货两讫之后又拉着她们去了里间,叫人煎了滚滚的茶,顺便取了好些时新水粉来递与她们瞧。 “两位姑娘既来了,也不必急着走,且坐下歇歇,略吃一杯茶,也瞧瞧我这里的东西。” 若是能卖出去自然最好,便是卖不了,说不定那江姑娘看后大受启发,转头便做出更好的,到时受用的自然又是自家店铺。 盛情难却,胭脂和卢娇也难得来一次水粉店,正觉得新鲜稀罕,且张掌柜行事说话又对脾气,略推辞一回也就坐下了。 茶也是好茶,胭脂和卢娇都不大认得,只是瞧着叶片舒展,清香四溢,淡淡茶汤沁人心脾,想来不是街边货色。 张掌柜的果然拿出来好些瓶瓶罐罐,从普通白瓷到精致描绘的彩罐,从寻常木盒到掐金边走银线的高档匣子应有尽有,满满当当堆了一桌子。 卢娇看的眼睛都花了,“竟这样多。” 张掌柜笑道:“瞧姑娘说的,咱们女人这张脸啊,那可轻易怠慢不得。若想好好拾掇,可不都是银子堆起来的?小到香露、头油,再到脂粉之流,哪一样是白给的么?一分钱一分货,不怕想不到,只怕买不到呢,我这还有没拿出来的呢,只是桌子摆不开!” 胭脂看了几样,又细细闻了香味,看了颜色,有出色的,也有不中意的。听了掌柜的话,由衷赞叹道:“果然齐全。” 掌柜的难掩得意之色,刚要开口就听门口处一阵车马停驻之声,稍后便是环佩叮当、脚步杂乱,显然是来了富贵人。 胭脂不等她开口就主动笑道:“掌柜的且去忙吧,我们慢慢看就是,哪里能再拖着您呢?” 到底送上门的正经生意要紧,掌柜的略告了个罪,又对着镜子飞快的收拾下头脸衣裳,旋即堆了满脸的笑,踩着碎步飞快的出去了。 “哎呦呦,怪道今儿早起爆了几个烛花,原来是高夫人您来了,快快快,快到里面坐。” 什么人竟值得这样热情?胭脂和卢娇对视一眼,都有些好奇,不由自主的放慢手中动作,竖起耳朵听起来。 就听一个中年女人笑了下,漫不经心道:“掌柜的口才越发好了,哪里就有这样巧的事,不过是哄我玩儿罢了。” 她的语调很慢,带着些久居人上的骄矜和骄傲,也不知是素来如此还是怎样。 卢娇撇了撇嘴,无声说道:听听,好大的派头。 胭脂忍笑,摇摇头,两个人继续听,权当看戏。 掌柜的又奉承几句,竟引着那位高夫人往里头来了,胭脂和卢娇连忙收敛心神,重新低头摆弄起满桌脂粉来。 分明一个主子,可却呼啦啦进来五六个人,前呼后拥十分气派。 胭脂用眼角余光飞快的瞥了眼,就见四个穿着粉色袄裙的俏丽丫头簇拥着一个妇人,张掌柜也在一旁伺候。 但见那几个十来岁的小丫头都穿戴打扮十分不凡,衣裳竟是绸缎做的,很是光鲜。 那高夫人更不必说,梳着繁复的高髻,遍插珠翠,一身紫色华服上通体刺绣,便是再不懂行的人看了也知道必然价值连城。她约莫四十岁上下年纪,有些胖胖的,挤得眼睛都显小。脸上擦了雪白的粉,嘴唇涂得通红,额头贴着时下流行的梅花花黄,圆滚滚的腕子上戴着几个沉甸甸的赤金镯子,打眼看去只觉金辉璀璨,可却实在……不怎么好看。 卢娇只是匆匆一瞥就觉得辣眼睛,腹内憋着一股笑,却又不好当场笑出来,忙别过头去盯着胭脂水嫩鲜活又清净的一张脸看,这才好些了。 真是要命,以前只觉得不打扮不好看,可没想到这胡乱打扮,竟也这样可怕! 高夫人大约也没想到,大清早里头就坐了两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脚步一顿,眉头就微微有些皱,额上立即显出来几道褶子。 她身边的大丫头察言观色分外机敏,立刻对张掌柜不悦道:“怎的,难不成要叫我们夫人与人共处一室么?” 什么叫与人共处一室,她家夫人还是什么绝世珍宝,旁人不光看不得,连喘气都不能在一间屋子里么? 卢娇何等暴烈脾气?听了这话就将两道柳眉竖了起来,胭脂眼见不好,忙在桌子下头拉住她的手。 瞧这位夫人来势汹汹,只怕不是普通人家,还是不要随意惹事的好。 张掌柜却泰然自若的笑道:“瞧姑娘说的,这开门都是客,我们这正经做买卖的,哪里就能往外撵了呢?前儿徐夫人来,也是这么着的。姑娘其实也不必担心,里头还有一间屋子,又宽敞又亮堂,请夫人移步也就是了。” 先前高夫人还有些不悦,可听张掌柜的说出徐夫人的名号,表情就变了一变。 她的丫头也没想到能听到那位夫人的名讳,登时愣了,本能的抬头去看自家主子。 高夫人意味深长的瞥了张掌柜一眼,这才慢条斯理的拢了拢头发,对丫头半真半假的怪道:“偏你多事,我哪里就那样金贵了?就在这里吧。” 张掌柜笑容不变,又说了几句好话,还是叫伙计挪了个四扇屏风过来,将靠窗的两张桌子都围起来,临时弄了个半遮半掩的包间,倒也罢了。 胭脂只觉大开眼界,又十分好奇,借着屏风遮挡,小声问卢娇,“这位是何方神圣?那位徐夫人又是何人?怎的掌柜的一提她,这人就如此收敛?” 卢娇在沂源府待了几年,又曾是官宦子弟,跟着赵恒等人走南闯北,知道不少事,闻言便低声解惑,“这是沂源府同知高亭的夫人,从六品敕命夫人,在这一亩三分地儿也算个人物。他家男人多年来上蹿下跳,耗费银钱无数,不知求了多少人,苦熬了半辈子才出头,难免抖起来。那徐夫人是知府大人徐庞之妻,正四品诰命,风评甚好。” 顿了下又补充道:“听说高夫人娘家颇有财力,大小备受宠爱,衣食住行无不讲究……” 她对高夫人印象很差,说这话的时候就有些不屑和鄙夷。 原来如此! 知府算是同知的顶头上司,高夫人纵然跋扈,也不敢在各方面越过上司的夫人去,张掌柜的这会儿说出这些话来,估计也是想敲打一二。胭脂感慨一回,就想拉着卢娇走,“四姐,咱们走吧。” 瞧着那高夫人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谁知道等会儿会不会因为什么闹起来?左右钱早已拿到了,还是走了的好。 “怕什么?”卢娇却有些天不怕地不怕,非但不愿走,反而伸手将她扯了回来,“正愁冬日漫漫,无事可做,如今可不要看热闹?” 江湖朝堂两不相干。 江湖人忌惮朝廷威势,瞧不起里头恁多浑水摸鱼、鱼肉百姓的,可也知道一旦真正捅了马蜂窝,他们也难以逃脱;而朝廷也头疼江湖人野性难驯,偏一个赛一个难对付,又多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之辈,纵然知道他们以武犯禁也难以抓捕,一个闹不好了反而会激发血性,没得好结果不说还容易搭上自身…… 故而双方彼此试探,闹到如今隐隐成了一明一暗两个系统,有种微妙的平衡。若非深仇大恨,谁也不愿意主动招惹谁,所以卢娇还真的没在怕的。 高夫人施施然坐下,先用熏过香的锦绣帕子慢慢擦了手,不紧不慢的吃了几口香片,这才问道:“数日不来了,可有什么好货么?” 张掌柜笑道:“那些伙计粗手笨脚的,夫人稍等,小的亲自去为您取来。” 高夫人低低嗯了声,张掌柜就退了出来,稍后亲自带人捧了满满两大托盘东西进去,路过胭脂她们身边的时候还丢了个颇有深意的眼色过来。胭脂顺着一瞧,见那托盘上赫然就有自己才刚送来的手脂! 胭脂收回视线,冲张掌柜点点头,意思是这份人情她记下了。 稍后就听高夫人道:“这样多?罢了,我也懒得一样样看过去,掌柜的你且说说,有什么特别好的么?” 才刚发话的丫头似乎是高夫人的贴身丫鬟,颇得宠爱,这会儿又主动开腔了,“我们夫人你也是知道的,略差一点儿的东西都不爱用,掌柜的,你可得上点心。” “我哪里敢不尽心,”张掌柜正色道,又推了几个小瓶子小罐子的出来,“这几样胭脂是才刚从都城运来的,听说那里的贵人如今都用这个,便是公主与后宫妃嫔也时常夸赞,我们店铺费了老大劲儿,这才匀过来这十来瓶。那是香露,每日早起合着香丸吞服,不出半月便可呵气如兰,有梅花香和兰花香两种。还有这手脂,最是滋润肌肤,难得又香气袭人,今儿刚到的,断没人看过,夫人您是头一份儿!” 高夫人最好面子,旁的倒罢了,只是最后一句“头一份儿”最得她的心,眼中先就带了三分喜色,不过还是有些拿腔捏调的问:“怎的,既然是这般好货,怎的不先派人送到知府大人后院去?” 那晃悠悠的强调,似笑非笑的眼神,显然是不怀好意。 张掌柜的既然能以女子之身挑起重任,照顾的铺子更是在沂源府城中,自然有过人之处。说白了,这么些年下来,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没见过?区区言语挑衅,倒还难不倒她。 “夫人说的是,只徐夫人素来不大讲究这个,也从不叫人送上门。且凡事讲究一个缘分,来得早也不如来得巧不是?这手脂刚到,您瞧,我们还没摆上呐,可巧您就来了,这不就是天大的缘分?自然是该您头一份儿的。” 一番话将高夫人哄得心花怒放,脸上再也绷不住,捂着嘴咯咯笑了几声,“你倒会说话,便先将手脂拿来与我瞧瞧。” 这可是开张头一笔买卖! 胭脂和卢娇不由得多了几分期盼,就听里头窸窸窣窣一阵摩擦声,那丫头先赞了句,“好香啊。” 便是高夫人,也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 如今她用的手脂也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上等佳品,一个巴掌小瓶就要二两多银子,滋润倒是滋润的,但满是药味,十分难闻,每每用过之后都要多多的在身上撒些香露,不然压根儿盖不过去。 也不必旁人伺候,已然起了兴致的高夫人亲自挑了点,以指腹在手背上缓慢推开,眼见着那雪白油膏不多会儿便化了开来,一点点润入皮肤,她也有些惊讶。 “这是什么方子?倒还不错。” 如此滋润,却又半点儿不稀薄,瞧着丝毫不比她外头买的差呢,为何以前竟没听说过? 张掌柜的自然不会实话实说,就笑道:“夫人真有眼光,只是店里也只是代卖,哪里知道什么方子呢?既然能得夫人您一句夸赞,想来也是好方子的。” 高夫人哼了声,也不说话,又兴致勃勃的拿了几瓶蜡胭脂和香露。大约是手脂专美于前,那几瓶蜡胭脂和香露都无甚出奇之处,不过尔尔,竟隐隐有些失落。 “这些竟还不如一开始拿出的手脂。”高夫人又不死心的看了一回,兴致缺缺的道:“罢了,将这手脂取两瓶来我带着。不,要四瓶吧,都好生包起来,我要送与徐夫人的。” 一来有了好东西,主动送与顶头上司的夫人乃是常理;二来么,只要一想到自己竟能抢先一步拥有这样的好东西,高夫人心中就隐隐兴奋起来。 张掌柜的笑着道谢,又叫人来打包,“夫人好眼力,只是夫人,这是个新方子,听说十分难得,又加了许多上等药材、香料,耗费人力物力无数,又是外头没有的。” 不等她说完,高夫人就不耐烦的打断了,“你说这么多,是打量我买不起么?区区一瓶手脂,便是再贵的珍宝我也不是没见识过,你只管说个价就是!休要啰嗦!” 张掌柜的也不恼,一直等她说完了,这才张口报了个几乎将胭脂吓得跳起来的价格:“诚惠一两半一瓶。” “休要猖狂!你是狮子大开口么?”高夫人还没怎么着的,那丫头先就呵斥出声,“我家夫人现在用的乃是百年老店沈三冠的当家手脂,比这个大了将近一倍,也才二两三钱银子,你这没名没姓的,且还不知道效力如何,如何敢要这些钱!真当我们夫人是任人拿捏的泥菩萨么?” 外头的胭脂深以为然,就觉得这张掌柜的是不是疯了? 卢娇却皱眉,小声道:“且等等看,这张掌柜的既然敢这么说,必然有自己的打算,她是个老人了,想来不会乱来。只是这么一来,她先前只给你算两百五十文一瓶,可是亏大了,若回头不补给你,我头一个不放过她。” 自家妹子才卖了两百五十文,她竟转手就要卖一两半!何止暴利!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张掌柜的也不说话,只是笑吟吟的看着高夫人,那意思很明显:反正我们不会降价,您也知道是好货,若是觉得合适了就买,若是嫌贵,那就对不住了。 “荷花!”高夫人呵止自家丫头,轻飘飘的说了句,“拿钱。” 不就是拼银子么?她什么时候输过! 荷花欲言又止,到底还是照做了。 高夫人走后,卢娇就站起身来,不等开口,就见张掌柜的叫人屏退四周,拉着她们进了里头的房间。 “江姑娘,事发突然,我匆忙抬价,还望你见谅。” 想那高夫人何等品性?若是价钱订的低了,她不买不说,没准儿还以为是别人瞧她不起。可若是不拿出来,回头叫她发现旁人用,少不得又是一场官司好打。 胭脂摆摆手,刚要说话,又见张掌柜已经拿了算盘在手里,噼里啪啦打了一阵,说:“如今这手脂已然定了价,往后只可高,不可低,这么着吧,江姑娘,往后但凡你拿来的东西你我就四六分,你六,我四,如何?” 还有这样的好事?! 这回就连卢娇都没话说了。 且不说外头少有这样将一应价格都摊开来摆在明面上就地分了的,便是有,也没几个能卖出这样高! 胭脂还在发懵,她甚至觉得自己素来灵光的头脑都有些转不动了。 □□分,一两半银子一瓶,这么下来,自己能得多少钱来着? 见她沉默不语,表情也似乎不大好的样子,张掌柜的略一迟疑,试探着道:“江姑娘,实在不是我小气,只您也瞧见了,本店往来多有贵客,一来难伺候,二来诸多方面的开销也实在大了些。换做外头随便哪家,便是能给您七成、八成,可卖不上价去呀,反倒不如我们这六成来的划算。再一个,只要姑娘你往后的东西都是这般品质,要不了多久便闯出名堂,以后只怕不够卖的!” 胭脂这才回神,忙笑道:“掌柜的多虑了,您说的很是,我哪里是不满意,只有些惶恐呢。” 见她并无异议,张掌柜也松了口气,拍着桌子笑了起来,“那就好了,我这就叫人拿钱!” 既然重新定价,那么之前的就不做数了。 一瓶手脂一两半银子,今儿胭脂一共拿来十四瓶,统共是二十一两。 “二十一两?”胭脂和卢娇齐声道,声音都微微发颤了。 “可不是?”张掌柜将算盘推过去给她们瞧,“一点儿错都没的,二位姑娘若是不放心,尽管再算就是。” “哪里是不放心,”胭脂就笑道:“不怕您笑话,我还是头一回见这样多的银子哩,欢喜的坏了。” 足足二十一两!这样多! 张掌柜的也笑,又喜欢她实诚,“江姑娘不必说这话,谁祖上还没穷过似的。不怕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圣人,往上数几代也是泥腿子哩!何况你我?且如今你年纪轻轻的就有这般本事,假以时日,少不得我们还得仰仗姑娘你讨生活哩,到那个时候可千万别嫌弃!” 三人齐齐大笑起来。 忽然有了这么多银两,胭脂就觉得一颗心都在打飘,竟想不出该怎么花了。 张掌柜给她兑了十五两的银票子,五两小银锭一枚,还有一两,也就是一千两百文铜钱散花。因胭脂来时并未想到能有这许多,带的钱袋子竟装不下!张掌柜的还额外送了个绣着喜鹊登枝梅花图样的小巧夹层锦囊,十分好看。 一直到出了香粉宅的门,胭脂和卢娇走在街上了,还有些心神恍惚。 卢娇眨了眨眼,神情恍然道:“轻容,这可了不得了。” 胭脂也有些乱,心不在焉的嗯了声。 就听卢娇喃喃道:“我竟用了一两半一瓶的手脂!何其奢靡!” 第28章 欢喜归欢喜,不过等胭脂冷静下来,细细盘算了需要买的东西之后,这热度也就退的差不多了。 衣食住行,如今除了行之外,哪里不要钱呢? 自己姐弟俩的衣裳、被褥,虽然镖局里会给准备些,不过到底不够使的,而且好些私密的贴身衣裳也不好假手他人。再者,两个人也都还在长身子,十分废布。 笔墨纸砚灯火蜡烛,还有那各色零碎,单看着不多,算下来也是个不小的数目。 因厣片还有几日才到,胭脂也不愿闲着,先将各色香料都买够了,又去瓷器铺子订了一批瓷瓶。 之前没想过手脂阴差阳错能卖出这样高昂的价格,她用的还是最不起眼的朴素白瓷瓶,如今倒显得配不大上了。 好马配好鞍,既然卖得这样贵,倒不好在包装上吝啬。 手脂、面脂、油胭脂、甲油,眼下她只做这四样,先是四个款式,再有前两者香气不同,后两者颜色不一,自然式样也得区别开来。每种只要几十个,加起来也就数百,因此瓷器店的掌柜的并不敢怠慢,细细询问款式。 胭脂想了一回,如今市面上现有的香料多以茉莉香、栀子香、梅花香、梨花香和玫瑰香五样为主,脂粉颜色也以正红、粉红、橘红、紫色为多,心下便有了主意。 “劳烦掌柜的记一下,我要扁圆罐子和长条粗颈两种款式的,其中罐子上绘茉莉、栀子、梅花、梨花和玫瑰图案的各五十个,长颈的瓶子要正红、粉红、橘红和紫色各五十个,统共四百五十个。” 掌柜的用心记下,又亲自找师傅过来绘了草图与她看,连瓷器外头要的花样都带着的,两边商议修改了几回就定了。 大庆朝瓷器制作工艺十分成熟,胭脂要的又没甚大技巧,只是简单造型而已,所以价格也不高。又因她要的多,且往后还可能继续订货,掌柜的主动让了几文。 “江姑娘,这带花的须得上色,不带花的又通体带颜色,玲珑剔透,得烧出釉来才好看呢,多少要花点工夫。姑娘要的多,往后也常来,也不多要你的钱,便算作八文一个吧。若换作旁人来,断然没有这个实惠。” 胭脂也觉得合适,道了谢,约好五天后叫人送到镖局后门,便痛快交了一两半的订金,回头收货检查无误后再将另外一半付完。 掌柜的也是个有心人,问明白用途之后便笑道:“姑娘这般大才,未必不会一鸣惊人,何不取个名号一并烧在上头?来日也好有个出处。” 卢娇听后眼前一亮,抚掌称妙,“是呀轻容,取个名字吧。” 如今小打小闹也就罢了,可眼见着这买卖一日比一日强,回头人家问起来,没名没姓也不好。 胭脂也觉有理,又想起前几日大雪纷飞铺天盖地,天地间一片苍茫,忽然心头一动,“寒香沁,就叫寒香沁吧。” 自古冬日梅花寒香,幽幽沁人心脾,虽不争不抢,却令人无法忽视,便是寒香沁了。 回去的路上,胭脂又去书肆买了几刀“善书纸”,外加一块上等云烟墨,一支兔毫笔,又花了一两四钱零九个铜板。一来二去的,刚到手的十二两多银子就只剩五两了。 那善书纸乃是前朝一位大书法家改良过的一种高档书写用纸,用这种纸写出来的墨迹凝而不散,且历经多年还色亮如初,不易虫蛀,非常适合保存资料。 一分钱一分货,青竹纸一刀只要几十文,而这善书纸却要一百六十文,当真天差地别。 卢娇平时虽不大写字,但似乎对文房四宝之流并不陌生,见胭脂一下要了这样多,不由得好奇道:“你要这么多纸做什么?练字也有些大材小用了。” 胭脂的眼神略微黯淡了一瞬,不过马上就笑着答道:“不瞒姐姐,祖父也曾是爱书之人,家中多有市面上不常见的奇书,只是后来……如今正巧有时间,我就琢磨着将以前背会的书都一一默写下来,岂不比去外头到处搜罗来的强?” 如今日子渐渐步入正轨,她也该将素日东西都一一捡拾起来了。 卢娇点点头,“是这个理儿,难为你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心气儿。” 胭脂噗嗤一笑,斜眼看她,“你也怪没个羞臊的,这般老气横秋,也不比我大几岁么。” 两人笑了一回,胭脂见天色不早,便道:“劳烦姐姐今儿陪我出来一趟,时候也不早了,这会儿家去也赶不上午饭,倒不如就在外头吃了。” 卢娇笑道:“眼见着是能挣钱的人了,这般财大气粗起来。今儿潮湿的很,我要吃陈家羊肉锅子,里头加了不少药材呢,最能防风除湿补气。再叫两个刘家锅塌子,好不好?” “好好好,你是姐姐,你说了算!”再说高夫人。 从香粉宅家去之后,高夫人当晚就用了手脂,并依照张掌柜所言,隔水预热之后取来匀面,次日果然肌肤细腻有光泽,似乎连眼角的细纹都淡了不少。 荷花捧着镜子奉承道:“如今夫人越发年轻了,奴婢以后可要斗胆喊一声姐姐。” 高夫人已经年过四旬,可她才不过十来岁年纪,若是能姐妹相称,自然是高夫人面相年轻得很了。 高夫人又敷粉,便觉比以往都更加服帖,肌理间也不卡了,且看着更加自然红润,不由的满意一笑,转头就叫人备车,亲自拿着那两瓶包好的手脂去拜见徐夫人。 她去时已有一人在场,二人四目相对,均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挑衅和不屑,竟隐约有些雷电相逼的架势。 首座的徐夫人梳着家常发髻,穿着一身秋香色的常服,并未如何涂脂抹粉。只是她素来好心性,不与人争强斗胜的,虽已年过半百,可瞧着也才四十岁上下的样子。 徐夫人叫丫头奉茶,笑道:“难不成你们是约好的?怎的今儿来的这样齐全。” 高夫人才刚要开口,先到之人却笑盈盈抢白道:“夫人说的哪里话,高夫人凡事讲究,心思奇巧,那都是独一份儿的,似我等见识浅薄之人着实跟不大上。” 高夫人冷笑一声,不甘示弱的说:“邹夫人这话有些意思,世事艰难,又何苦自贬?便是你见识浅薄些,邹大人不也没嫌弃么?当真是患难夫妻,情谊深厚。” 邹夫人的脸一下子就不好看了。 她乃沂源府通判邹玉安之妻,早年十分贫寒,是她四处帮人浆洗衣物才勉强过活。后来邹玉安时来运转,得了上官青眼,这才一步步立了起来。 那邹玉安与高亭一文一武,同为从六品,因身家、经历十分不同,相互间便很有些互看不顺的意思,连带着她们二人每每见了也是明争暗斗、唇枪舌剑。 徐夫人只是淡然的笑,慢条斯理的吃了半盏茶,这才不紧不慢的道:“你二人每每见了便要说话,感情这样好,当真叫人羡慕。” 高夫人和邹夫人闻言同时一噎,再看对方时便如同看一只死苍蝇,真是说不出的难受。 徐夫人何等人物,如何看不出她们之间的不对盘?不过是徐大人身居高位,下头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随意站队岂不乱了纲纪?故而徐夫人才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愿意掺和表态罢了。 三人沉默着吃了半晌茶,徐夫人又笑着道:“如今天越发短了,又下了雪,我也不大爱动弹,亏着你们时常来同我说笑,不然当真是闷坏了。” 吃一堑长一智,高夫人连忙抢白道:“夫人说的哪里话,我仰慕夫人已久,您不嫌弃我聒噪就罢了。” 顿了下,又亲自从荷花手里端了个锦匣出来,“因胭脂用完了,昨儿特意出门采买,谁知胭脂没买到合适的,竟意外发现了新式手脂。我已用过了,细腻柔和,幽香沁人,不似药铺里卖的那样苦涩难闻,着实不凡,特拿来与夫人分享共鉴。” 邹夫人就酸溜溜的瞅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高夫人素来讲究,寻常俗物入不了你的眼,想来这小小手脂也价值不菲吧?” 徐夫人推辞道:“既是你买的,我又哪里好夺人所爱?” 高夫人不着痕迹的剜了邹夫人一眼,笑得越发舒展了,“只是寻常脂粉罢了,若夫人用得好,也是它的福气。再者,便是寻常百姓间,若是关系好的,也时常会互赠些个胭脂水粉之流,哪里就当个事儿了呢?夫人无需介怀。” 邹夫人娘家、夫家俱是穷鬼,又是些没头脑的莽汉武夫,时常拿着自家日常用度说事儿,如今更是变本加厉,竟连点脂粉都不放过了。 哼,真是脱不了的穷酸! 因只是两瓶手脂,徐夫人推脱不掉,只得收了。 今儿天阴霾霾的,早起就不见日头,约莫是要下雪,徐夫人没出声挽留,高夫人和邹夫人也不敢多待,又吃了一盏茶,不咸不淡的说了些闲话就告辞了。 二人都是坐马车来的,虽然皆是同品敕命夫人,然高夫人娘家夫家财力都颇雄厚,便是一架马车也装饰的华丽非凡,强压着没逾越也就是了。 相较之下,邹夫人的马车只是寻常黑漆,一应车辕、门帘半点装饰也无,又不时常翻新修整,就显得寒酸的狠了。 两人都扶着丫头的手上了马车,门帘放下来的瞬间还在互瞪…… 晚间徐大人回来,夫妻二人同桌用饭时不免说笑,徐夫人就提起白日的事情,徐大人却不以为意的摆摆手,“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事,你若不收,他们反而又要折腾别的法子。” 高亭夫妇二人祖上都是做买卖的,本性虽然不坏,可长期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难免沾了些商人钻营取钱的风气,有时候就过于圆滑了些。 徐夫人微微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道?只他家作风这般奢靡,我总觉得不妥,没得带坏了你的名声。” 高亭到底是徐大人的手下,若一味铺张,外头不知道的保不齐就要以为他一应财产来路不正,徐大人这个上官也脱不了干系。 徐大人摇头笑道:“你实在多心了。” “还有,”徐夫人却不这么想,“前些日子青山知县着人送来的年礼单子我瞧了,很有些触目惊心,他不过一介知县,竟能拿得出东海珊瑚、玉石盆景这般豪礼,想想就叫人害怕。我连拆都没拆,只留了些农产,其余的都原样打发回去吧。” “你做的很对,”徐大人沉吟片刻,捋着胡须点点头,“我近来事多,越发不得空,你是个稳妥人,多多费心吧。” “你我夫妻一体,何来这样见外的话?”徐夫人嗔道,又叹了口气,“早先他在你门下求学时,我瞧着也是个好的,眼下看着,却有些拿不准了。” 徐大人想了会儿,摆摆手,“夜深了,睡吧。” *** 转眼五天过去,之前的香料铺子专门派了人过来送厣片。胭脂仔细查验,见对方已经是清洗干净了,品质也上佳,便十分满意,一口气要了五斤。 ' 因厣片干了之后质地坚硬,且边缘甚是锋利,须得十分小心,只靠她一人怕累也要累死了。 正发愁,过来给她送狐皮的卢娇却笑道:“看你平日那样精明的一个人,怎的这会儿偏犯了傻?远的不说,厨房那头多得是帮工的小丫头、小伙计,他们年纪小,也做不了太重的活计,多得是闲工夫,手脚也伶俐。你便随意给几十个大钱,多的是人争着抢着来做,又愁什么?” 胭脂大喜,果然去问,当场就有好几个丫头小子要来。 他们多是沂源府清白穷苦人家的孩子,因年岁尴尬,外头不好找活,便来镖局做些打杂烧火洗衣喂马的零碎活计,一月也不过二三百个钱。如今胭脂只叫他们帮着研磨厣片,竟就给五十个钱,当真是天大的便宜,故而都十分积极。 胭脂就挑了两女一男三个孩子,约好了时辰之后刚走到二院,就见徐峰风风火火的从眼前过去了。 “二哥,什么事这样着急?” “哦,妹子啊,”徐峰见是她,便停下脚步答道:“才刚有人托了一趟急镖,明儿一大早就走,大当家的叫人呢。” 顿了下又道,“对了,瞧大当家的意思,是想叫六弟也跟着走一遭,妹子可先去帮六弟收拾下行囊。” “他也去?”胭脂既喜且惊,又难掩担忧,“他功夫只学了皮毛,又没出去过,可别拖累大家,耽搁了正事。” “哪里的话!”徐峰笑道:“六弟天分过人,又十分刻苦,功夫已是大有长进,哪里是你说的那样不堪。再一个,这一趟是送人,并无多少贵重物品,往来两个月足矣,正好带他出去历练历练,顺利的话还能赶回来过年呢。” 既然是赵恒的意思,想来事情就是铁板钉钉了,且不说胭脂心情如何复杂,也只好紧赶着先回去收拾东西去了。 可巧前段时间做的几套衣裳都得了,本来她还琢磨该在什么时候用什么理由送给赵恒和徐峰,如今看来,可不正是时候? 果然,午饭的时候胭虎就兴冲冲的告诉胭脂,说大当家亲自点了徐峰、卢雄和他三人一起押镖,二月初九除夕前必归,叫她不必担心云云。 “三个人?”胭脂愣了下。 听说镖局一般走镖只需两位镖头随行,正如之前赵恒和徐峰两人一起去青山镇一样。但之前徐峰明明说不过是送人罢了,节前必归,如何就用得了三个人? 不过转念一想,许是弟弟才刚来,不大得用吧。 “也好,”胭脂忙收敛心神,嘱咐道:“徐二哥粗中有细,卢五哥也是少年英雄,你要多长几个心眼,少说多看,多听多做,莫要扯了人家的后腿。” “姐你放心!”胭虎拍着胸脯道:“大哥都说了,我如今已非吴下阿蒙,多历练几回就能独当一面。你且等着我赚钱养你吧!” “行,我等着呢。”胭脂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又拿出两套加棉青布衫,“这是前儿给你做的新衣裳,出门在外的也别太邋遢了,世人难免以貌取人,莫要堕了镖局名声。这是给大哥和二哥的,我这里也忙,就不特意过去了,你帮我捎着吧。” “哎!”胭虎欢欢喜喜的应了,又穿了衣裳与她瞧,见处处服帖,越发欢喜。 跟姐姐说了半天话之后,胭虎又巴巴儿跑去给赵恒和徐峰送衣裳。正巧他二人在一处商议事情,也省的两头跑腿儿了。 “江姑娘做的?”看着包袱里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裳,赵恒微微有些错愕。 “是啊,”胭虎挺得意地说:“我姐说了,之前幸得二位兄长相助,此恩永世难忘。不过她也知道两位哥哥不是那等浅薄之人,说报答难免辱没了,思来想去,也只好给哥哥们做些衣裳,权当是妹妹的心意吧。” 妹妹的心意? 赵恒的手指从衣服边缘细细密密的针脚处划过,忽然笑了,“替我谢谢你姐姐。” 当夜胭脂在炕上翻来覆去,一点儿睡意也没有,索性爬起来默写,天亮时竟写了一本半! 胭虎这小子初生牛犊不怕虎,倒是睡得好,早起众人送行时就见他容光焕发的,还特意将才得的刀递给胭脂瞧。 “姐,这是大哥特特儿请人给我打的!你看好不好?” 就见那刀黑黢黢的,宽五寸有余,长逾三尺,一丝装饰也无,虽是全新的,可迎面也有一股杀气扑来。 “我不懂这个,”胭脂笑着摇头,“不过既然是大哥给的,必然错不了。” 赵恒微微笑了下,就听徐峰大声道:“妹子你这话说的对极了!六弟力大无穷,寻常兵器与他而言总是太轻飘飘的,大哥便亲自试了他,又亲手画了图纸,特地请人连着几天不眠不休打造的。” 胭脂不觉骇然,“大哥这般用心,当真叫我们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应该的,”赵恒笑了下,顺势解释道:“六弟没有实战经验,难免生疏,若是兵器不趁手,就更要大打折扣了。哪怕为自保,也该先把兵器选好了。” 胭脂恍然大悟的点点头,谁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那笑声轻飘飘的,带着点儿不以为意和漫不经心,又起的突然,胭脂直接被吓了一跳。 卢娇不悦道:“三当家,你这是什么意思?” 郭赛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盯着胭脂,“没什么意思,只是敬佩大当家见多识广,对兄弟关怀备至罢了。” 不知为什么,他特意将后面几个字咬的重重的,隐约有别的意思在里头。 赵恒不着痕迹的将胭脂挡在身后,又抬手按下一点就着的卢娇,面不改色道:“三弟谬赞,不过本分罢了。” 郭赛跟他对视片刻,到底还是率先败下阵来。 赵恒不再理会他,又仔细嘱咐了徐峰和卢雄几句,这才目送他们远去。 卢娇追出去几步,冲着他们的背影喊道:“哥,我等你回来过年啊!傻小六儿,出去多长长本事,回来我再揍你!” 郭赛第一时间就走了,气的卢娇牙痒痒,胭脂劝了一回,三人才一起往回走。 赵恒看了看虽然依旧气呼呼,但确实忍住了的卢娇,笑道:“当真是一物降一物,四妹如今也听劝了。” “大当家也跟二哥学坏了,”卢娇道:“轻容这样温柔可爱,我哪里忍心叫她为难!” 胭脂抿嘴一笑,又另起话题,“说起来,还不知道大哥使什么兵器呢。” 徐峰用泼风大环刀,卢家兄妹用长、枪,郭赛使一对长短双剑,但是唯独一个赵恒,胭脂迄今为止都没见过他的兵器。 卢娇就笑,“大当家武功盖世,何苦拘泥于兵刃?再过几年,只怕飞花摘叶皆可伤人!” 说着,她自己先就笑了。 赵恒无奈摇头,对胭脂道:“别听她胡说,哪里就那么神了,我也不过肉体凡胎。” 胭脂也跟着笑得两眼水汪汪,听了这话却摇摇头,一脸认真的说:“可我却觉得四姐说的是真的。” 赵恒一怔,看着自己在对方眼中的倒影,一颗心都砰砰乱跳起来。 胭脂看着他,一字一句说的清楚,“在我心里,大哥便是这天上地下一等一的英雄好汉。” 第29章 因兄长和胭虎都走了,卢娇一来不大敢挑衅赵恒,二来与郭赛不睦,剩下的伙计们又都全然不是她的对手,难得安静下来。 胭脂见她有些怏怏的,半点没有素日神采飞扬的劲儿,就有意拉着她看自己做水粉,卢娇有了事情分散精力,果然活泛许多。如今都十二月了,许多店家和百姓都已忙着准备年货,她须得快些赶制出来,不然就错过商机了。 厨房的小翠儿、小雀儿、石头三个小家伙每日闲时都来帮忙,他们都是打小做活做惯了的,手脚十分麻利,当真叫胭脂省心不少。 因胭脂给钱痛快,为人又温柔和气,小翠儿他们的家人也都十分感激,每每家去便要千叮咛万嘱咐,不许他们偷奸耍滑。几个小的来了之后越发不敢怠慢,偶尔临时没有活儿分派,就争先恐后的抢着帮胭脂打扫屋子,半刻也不肯闲下来。 卢娇力气大,又闲的难受,就主动揽过擀胭脂膏子等乏味又累人的活计。 一开始胭脂还不大好意思,毕竟她的本意只是想叫卢娇打发下时间,谁成想,如今旁人把差不多的活儿都做了,自己反倒成了甩手掌柜。 卢娇连连摆手,“没事儿你就歇着呗,这又值什么?再说,往后我的一应胭脂水粉可都指望你哩,正好趁这会儿好生巴结。” 说的众人都笑了。 她这样坚持,胭脂倒不好继续争抢,笑道:“便是你不干活,难不成我就不给了么?” 卢娇一撇嘴,“你自然是肯给的,只是我却不敢要。” 跟着妹子出去之前,她哪里知道那手脂竟会如此之贵?简直烫手!若是真的什么忙都不帮,她也实在不敢收了。 这一次的厣片品质不错,又都是处理好了的,小翠儿几人用心磨了细粉,胭脂做了足足六瓶香油,能用好久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她都是白日请人帮忙,关键的步骤晚上自己弄。 香油瓶子还是像之前那样,一个埋在地下,一个倒立在上头,缓缓滴落,周围一刻不停的摆着火盆。 考虑到男人们,胭脂还特意做了两瓶没香料的,回头可以多多的做些原色无味凝露珠唇脂和手脂、面脂。她还抽空去问了张掌柜的,对方一听她竟然还会做油胭脂,又看了她带去的自己用过的大半瓶,当场两眼放光,一叠声的催她做。 “好姑娘,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当真是市面上缺什么恁老人家偏送什么!且等着吧,这油胭脂一出来,保管比手脂还好卖呢,你可得好生保养,不然回头数银子都要累坏了!” 张掌柜只是香粉宅下头一间铺子的掌柜,与其他同行也是竞争之势,如今胭脂主动给她递了这条线,不用想都知道今年进账头名状元必然是她手里这间铺子!届时老爷子高兴,她的好处可就多了去了,没准儿还会再给她一间管着呢。 胭脂被她逗得不行,也是干劲满满,越发精神了。 众人忙了一回,胭脂给三个小的用红纸各自包了五十个大钱,又自掏腰包买了几样茶点果子大家一块吃。 小翠儿等人正抚摸着崭新的红封无限欢喜,抬头见桌上摆的俱都是外头时兴的金丝卷、菊花饼、糖油果子、猪油枣糕等点心,油亮亮香喷喷,都本能的吞咽口水,却不见动弹。 胭脂催了一回,三个小的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年纪最大的小翠儿上前道:“江姐姐,您如今只叫我们在这暖烘烘的屋子里做点儿零碎小活儿就给五十个大钱,已经宽厚的很了,我们又如何好再吃着?” 他们家境虽然不好,也大约知道外头这些果子都贵得很,眼前摆的这些少说也得几十个大钱。江姑娘为人宽和,来她这里做活又暖又香,也不必沾冷水,当真比家去躺着还舒坦,他们又怎么能得寸进尺? 才七/八岁的孩子,若是放在富贵人家,只怕还是拉着爹娘撒娇的,可这些孩子却都已经早早的通了人情世故。 胭脂看见他们就想起来自己小时候,难免多照顾些,便拉着他们笑道:“可是江姐姐自己想吃呀,你们陪我吃好不好?” 小翠儿几个对视一眼,倒是有些欢喜。到底是孩子呢,哪里能分辨出许多话里话外的意思? 就见石头吞了下口水,搓着衣角怯怯的问:“姐姐,我,我能不能拿回家去吃?” 胭脂怔了下,“可是有什么急事要先走?” “不是!”石头一张黑黄的小脸儿都微微涨红,憋了半天都没憋出来,最终还是小雀儿替他讲了。 “江姐姐我知道,石头家里有个生病的娘和一个姐姐,他是想拿给她们吃的。” 胭脂看着石头垂下去的小脑袋,一颗心都好像被泡在醋水中,酸的发疼。 “你还有个姐姐?今年多大了?你爹呢?” 石头吸了吸鼻子,小声道:“比我大一岁,我,我爹早年欠了赌债给人打死了,帐倒是一笔勾销,可,娘被打了几下,又生气,也病了,姐姐要在家里照顾,我就出来做活了。” 不光胭脂,就是卢娇也是头一回听说,半晌无言。 良久,胭脂叹了口气,问道:“你娘的病如何了?可看大夫了?” 这么点儿大的孩子出来做活,能挣几个钱?急也急死了。 石头眼睛里就滴下泪来,小声啜泣道:“看过一回,可是,可是太贵了,我们吃不起药。” 早前他跟姐姐去请过大夫,只是几个名医一听他们住的地方就不爱去,后来胡乱找了个大夫,开的也净是人参鹿茸等,靠不靠谱且不说,他们却哪里吃得起?只好从街上抓个赤脚大夫,随意弄了些药沫子,虽然没吃死,可却不见起色。近来天气渐寒,又下了雪,湿寒难当,病就更重了。 卢娇忍不住道:“如何不跟我们讲?” 以赵恒为首的镖局众人素来仗义疏财、乐善好施,镖局好些人偶然有什么事不凑手了,但凡问明白事出有因,哪里有不帮忙的时候? 石头就忍不住哭起来,“我,我好容易才找到这个地方做活,娘也不许我胡乱往外说,生怕人家嫌晦气……” 胭脂和卢娇双双叹气,对视一眼后胭脂先包了些点心,卢娇就去抓了披风,“罢了,你这就带路,我们同你去瞧瞧。”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难不成都悄没声的等死么?”胭脂摸了摸他的脑袋,又取了帕子给他擦脸,柔声安慰道:“快别哭了。” 前儿才下了大雪还没化干净呢,这天寒地冻的,只剩两个孤儿寡母在家如何过活? 石头一听,越发泪如雨下,连忙跪下咚咚咚磕头,几下就破了油皮,胭脂看的越发酸涩。 胭脂先打发小翠儿和小雀儿回去,自己带着石头和卢娇一同出门。 两人跟着步行了小半个时辰,几乎横跨整个沂源府,腿都走酸了,这才到了一片歪斜破旧的住宅区,石头指了指里面,有些不安地说:“就是里面了,有些脏,要不,要不姐姐你们就别进去了吧。” 这里住的都是穷人,不光房屋破败,就连官府也不大顾及,时常有人打架斗殴,乱的厉害。也就是新任知府徐大人来了之后,从上到下发狠心整治了一回,这才多少能看了,不然这会儿地上还积水呢。 石头娘仨儿住在一处年久失修的破房子里,屋子里乱糟糟的,放眼望去没有一件完整的家具,地上还摆着几个破碗烂盆,估计是雨雪天接房顶上漏下来的水的。 昏暗的屋内浮动着浓烈的药味儿,以及长久没开窗通风的憋闷,一个跟石头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怯生生站着,手里还端着个乌漆嘛黑的碗,“你们找谁?” 按理说,女孩子发育总是早些的,同龄女孩儿看上去要比男孩儿大许多,可这小姑娘瞧着竟反而比弟弟石头还要更加干瘦矮小些。 她穿着件灰突突看不清本色的破褂子,上面打了许多补丁,好像挂在身上一样空荡荡的。头发乱糟糟的,胡乱绑在一起,瘦削的脸颊完全凹陷下去,显得一双眼睛更大了。 石头就过去拉着她的手说:“姐姐,这是镖局里两个好心的姐姐,这是四当家,这是江姐姐,她们听说娘病了,过来瞧瞧,看,还,还送了我点心呢!你跟娘快吃。” 女孩儿有点无措,忙行了礼,又要道谢,却听炕上咳了一声,一个实在分不清究竟多大年纪的女人费力爬了起来,就要磕头。 “石头不懂事,叫两位姑娘费心了,他是个老实孩子,什么也肯干的。求,求四当家的千万别撵了他,我,我给两位姑娘磕头了!” 她已是不中用的了,男人又死了,也没个着落。听说那中定镖局十分仗义,若是儿子能留在那里,就连女儿日后也算有个指望,自己死了也能瞑目。 分明已经是反复叮嘱过了的,谁成想这傻小子竟还是露了口风,这可如何是好? 卢娇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按住,又皱着眉头打量四周,果断道:“这哪里是养病的地方?又冷又潮,竟没生火的么?便是好人都能冻坏了。” 莲花咬了咬嘴唇,眼圈红红,小声道:“炭火贵得很,柴火只在城外有,我,我要照顾娘,还有洗衣做饭,背不得许多……” 胭脂过去捏了捏她满是骨头的小手,只觉凉的好似一块冰坨,真真儿叫人心疼。 这屋子是住不得了,说不得得叫人来修整,还需请个大夫,也不知自己的钱够不够…… 她正想着,却听卢娇道:“还迟疑什么,石头,赶紧带你姐姐收拾东西,我这就去叫人,咱们这就搬家。” 明白她的意思之后,胭脂微微吃了一惊,“能行吗?” “这有什么?”卢娇回答的没有半分勉强,“即便我不说,大当家知道了也必然是这么做的。他早年出门在外,着实做了不少善事,不然你以为现如今外院那十来个半大小子和家眷都是哪里来的?” 左右一个也是赶,一群也是放,镖局也是一年赛一年忙碌,这些孩子去了也不算白养闲人,故而几位当家的都有往镖局带人的习惯。 果然,稍后赵恒听说之后,非但没怪卢娇自作主张,反而直说是自己疏忽了,又叫人将石头娘儿几个安排到外院住下,还打发人去请了大夫。 石头和莲花千恩万谢,哭的泪人似的,胭脂安慰了一回,又去拿了自己的一套被褥过来应付。 正如卢娇所言,镖局外院多有似石头一家这般被几位当家带回来过活的穷苦人,此时都过来帮忙,也有拿衣裳的,也有送干粮的,还有帮着收拾的,不多时就弄的妥妥当当。 石头娘还挣扎着要道谢,直说菩萨显灵,结果却因太过激动反而晕厥过去,又是一片兵荒马乱。 因还没做饭,厨房那边的刘大娘闻言也送了壶热水过来,跟着唏嘘不已。 大夫看过,说本没什么大碍,只是当初染了风寒没养好,如今落下病根,又郁结于心,这才起不来床。若是想好,只得好生养着,也不许动气、劳累。 临走之前,大夫又给开了方子,却都是常见药品,并没有什么名贵的人参鹿茸,可知之前石头险些给人骗了。 送大夫走的时候,胭脂才注意到斜对面一个屋子房门紧闭,外头晾着几件花哨衣裳,在众人都出来帮忙的情况下尤为突出。 刘大娘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就撇了撇嘴,不过马上就十分高兴的说:“大当家的亲自发话了,叫她这几日就搬出去呢。” “谁?”胭脂一愣,没回过神来。 “就是那个胡九娘呗,”刘大娘很有些不屑的道:“她分明有手有脚,也不正经做活,每日混的那样娇娇弱弱的,只往大当家眼前凑,惹得大当家都不爱往这头来同大家说话了。她还不乐意,想继续赖着哩,只大当家说了,如今她身子也养好了,又不是正经镖局的人,老这么待着也不是个事儿,传出去也不大像,还叫老徐头帮忙物色房子了哩!” 赵恒要赶胡九娘走? 胭脂还没开口,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的卢娇却嗤笑起来,“早该走了!之前大当家就说过一回,我们也催过,偏她百般借口,如今眼瞧着大当家终于是下定决心了。” 之前胡九娘身子不大好,他们也不好拖死狗似的将人丢到大街上,不然万一有个什么好歹,反倒是连累了镖局名声。后头镖局事务繁忙,赵恒更是天南海北的跑,越发腾不出空来,事情便拖到现在。 顿了下又问:“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没听到风声?” 刘大娘就笑,“四当家您终日同江姑娘在一处,也不爱出门,哪里能知道?也就才昨儿的事儿,有小丫头去前头送饭,这才隐约听了几耳朵。” 卢娇点点头,“就是这理儿,我们这儿也不是客栈,她即不是镖局里谁的亲戚,也不是这里正经干活的,难不成还打算留一辈子么?” 刘大娘也称是。 胭脂就多问了一嘴,“不是说她没有什么亲眷么?这天寒地冻的,可去哪里呢?” “知道你心肠软,可别烂好心,”卢娇瞪了她一眼,“她又有银子傍身,也弹得好琵琶,难不成不能出去租房子?便是教授乐理,一月几两银子,也够过活的了。” 新帝登基之后,大庆朝许多原本被搁置的营生纷纷重出江湖,像什么曲艺舞蹈的都备受推崇,不少混出名堂的器乐舞蹈大家都十分受追捧,随便去哪个宴会演奏一回就上百的银子,便是不爱喧闹,自己挑几个学生教导,日子也都十分滋润。故而卢娇才有这话。 因香油还有两日才算大功告成,当晚胭脂就连夜赶了几套简单的衣裳,次日一早给石头家里送了去。 这屋子虽然只是一间,可好歹生着火炕,暖和干燥,又收拾的整齐,莲花娘儿俩只安心睡了一觉就瞧着面色红润不少。 见胭脂来了,正浆洗衣裳的莲花忙起身迎接,又要去倒水,“江姐姐好,如今只有白水,姐姐将就着喝些吧。” 胭脂道了谢,叫她不必忙,又拿出包袱道:“我做了几件衣裳,虽针线不大好,你们且将就着穿,好歹御寒。” 莲花娘就道:“您几位都是我们一家子的救命恩人,已做了那许多事,又送这送那,这等大恩我们就是来生当牛做马都还不完啊,哪里还能再要姑娘您破费。” 昨儿厨房那边就发话了,说可以叫莲花空闲里帮着干点活,也有一天三餐可吃,娘儿俩都觉得有了盼头。 “大娘千万别这么说,”胭脂就道:“谁还没有个难时候呢?都搭把手也就过去了,便是我与弟弟,也着实受了别人不少大恩。衣裳说来也不过几尺布,不值什么。” 三人好一番推来让去,胭脂只说衣裳是照着莲花和石头他们的身材裁剪的,便是他们不要也没处送,莲花娘这才收了,只是不免又掉了许多眼泪,还叫莲花磕头。 胭脂正扶莲花起来,赵恒就过来了,两人看见对方后俱是一愣,随即才打了招呼。 赵恒到底是男人,男女有别,进屋之后压根儿没坐下,略安抚了几句话之后就走了,胭脂也顺势告辞,两人一起往后院走。 “倒是亏得你与四妹心思细腻,我竟没发觉。”赵恒就有些自责的说。 “大哥管着偌大一个镖局,千头万绪的,上下又这么多人,哪里就能面面俱到呢?再说了,镖局内外人员众多,各司其职,大哥你须得纵览全局,大事做的好了才有余力去照顾弱小不是?若一味挣扎细枝末节,那么大事谁去做呢?反倒是本末倒置了。”胭脂劝慰道:“我听四姐说,这院中多有大哥带回来的人,真是叫人钦佩。” 赵恒比她高了许多,从这个角度看下去但见浓密的睫毛下一双剪水秋眸澄澈万分,清亮亮的倒映着自己的脸,亮的叫他不自觉抬了嘴角。 类似的话听过不少,可却从未像现在这样舒坦。 “对了,”两人走了一段,过到二院的时候,胭脂才想起来问,“听说那位胡姑娘要搬出去住了?”赵恒微微蹙眉,“可是谁去你跟前说什么闲话了不曾?” 胭脂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并不曾。大哥为何这样问?” 赵恒这才放了心,“无事,她本非我镖局的人,原先搬进来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都好了,自然是该出去的。况且她一个姑娘家,无缘无故待在镖局也不是个事儿。” 胭脂低低的嗯了声,心情有点复杂。 这个世道,一个单身的美貌女子出去,总是艰难些的。况且之前胡九娘乐妓出身,保不齐就有那眼皮子浅的浪荡子寻衅滋事。 然那到底是旁人的事,她自己也不过是寄人篱下,况且赵恒说的也不无道理…… 见胭脂似乎忽然带了点忧愁,赵恒鬼使神差的说了句,“你是不同的。” “嗯?”沉浸在自己思绪的胭脂一时没听清,有些茫然的问道:“大哥,你方才说什么?” 她是个外柔内刚的姑娘,平时眼睛里总是闪着叫人无法忽视的光芒,温柔又倔强,好似大雪覆盖下的青松,哪怕一时半刻被压弯了腰,可她却从不曾退却,终有一日会自己弹起。 然而现在,她的思绪似乎还不曾完全收回来,两只眼内带着显而易见的飘忽,竟有几分出人意料的可爱。 赵恒就觉得自己胸膛里又热又跳,耳根似乎也热辣辣的烫起来,“没什么。” 说什么?才刚那话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有些孟浪了,可若江姑娘不是外人,是什么?内人么?! 只这么一想,赵恒那颗从不思考儿女私情的脑袋里就嗡的一声轰然炸开,好似去年除夕之夜沂源府街头放的巨大烟花一样,叫他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有些个飘飘然了。 当晚,从来都是威风凛凛的赵大当家难得失眠了。 第30章 次日赵恒起的格外早,天刚蒙蒙亮就去了演武场打拳,等卢娇出来时他脸上的汗都顺着淌下来了。 “大哥今儿这般勤勉!”卢娇穿了一身银红色短打,头发照样吊在脑后,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赵恒也不说话,只伸手示意她下场。卢娇早就心痒难耐,也不推辞,两人登时打作一团,但见你来我往拳脚乱飞,令人眼花缭乱。 日头渐渐升高,陆续有人出来,演武场外围慢慢成了个人圈儿。好些人都停住脚步用心揣摩,私下比划,时不时鼓掌喝彩,十分热闹。 因是切磋,赵恒也不使全力,只是套招,眨眼功夫上天入地过了百来招。卢娇久攻不下也觉得无趣,更渐觉体力不支,娇喝一声跳出战圈,爽快的抱拳认输。 “多谢大当家指点。” 总算松快了筋骨,赵恒也觉得畅快不少,又亲自上手指点一回,卢娇就觉得好些先前想不通的地方都迎刃而解,越发欢喜。 旁边有人递了手巾,赵恒一边擦汗,一边若无其事的问道:“你不总同江姑娘一处玩耍么?怎的今儿倒有空过来了?” “大哥是在说我懒惰了么?”卢娇笑道:“轻容昨儿缠着我教了几招防身术,一口气练的狠了,今儿早上就说浑身酸疼的厉害,自然是练不来了的,便在房里读几本书。我哪里坐得住?” “可是伤着筋骨了?”赵恒忙问道。 “那倒没有,”卢娇摆摆手,“要练武的话她年纪有些大了,昨儿又拉了拉筋,哪里会不疼?休息两天就好了。” 赵恒这才不吭声了。 又有人陆续下场,卢娇打不过赵恒,却不怕这些人,当下提起精神斗了几回,没人能在她枪下撑过七十招,不多会儿就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一个小子抱着被打肿了的胳膊腿儿哼唧,“四当家功夫越发长进了,回头俺又得挨骂。” 卢娇只觉得莫名其妙,举枪指着他笑骂道:“你这厮好生奇怪,我长进了,却与你何干?你又挨得哪门子骂?” 那小子一骨碌爬起来,理直气壮道:“俺说好了今儿给婆娘扯布做衣裳的,这会儿受了伤,哪里还动弹得了?动弹不了就没法儿上街,不上街就买不了布,婆娘自然要骂人的。” 众人哄然大笑,卢娇也笑个不停,一脚踢在他屁股上,“滚蛋,分明是自己偷懒,偏要赖在我头上,快滚!”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赵恒听了这话就暗中记在心里,稍后各自开练,他挨个指点,到了那小子跟前时就道:“平日里也常给弟妹买东西么?” 大当家平日忙得很,很少亲自下场,那小子又惊又喜,忙道:“哪里当得起大当家一声弟妹?也是常买的。” 赵恒正等着他下面的话,哪知对方见大当家这般和气,早已高兴坏了,又不敢多说,只睁着两只眼睛巴巴儿的瞧。 赵恒失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倒是个有担当的,弟妹必然是喜欢的。” “哪里能不喜欢!”那小子越发乐疯了,胆子也渐渐大起来,“女人么,不就是爱些个胭脂水粉衣裳首饰的?” 胭脂水粉衣裳首饰? 赵大当家开始非常认真的琢磨起来。 胭脂水粉之类,她自己会做,听四妹说外头卖的大约甚少能出其右。首饰……现在送似乎太打眼了些。 于是大当家早饭没吃就上街去了。 作为一个江湖镖客,赵恒来沂源府之后就没进过布庄,走在半路上才后知后觉的有点茫然。 他去了该买什么?还不知道人家姑娘喜欢什么颜色呢! 沂源府规模最大、字号最老的布庄叫锦绣,这会儿才刚开门,几个小伙计正在麻利的擦门抹桌,掌柜的微眯着眼睛翻着账本,将三面墙上摆着的各色绸缎布匹一一比对。 然后下一刻,刚升起来的太阳光就被挡了一半,店内瞬间昏暗下来,上到掌柜的下到伙计齐齐抬头。 但见门口立着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大汉,眉目深刻,相貌堂堂,端的是一副威风凛凛的好身板好气势,然而……就是不像正经逛店的! 但凡大店的掌柜眼睛都毒,他见赵恒气势非凡,也不知是不是同行请来砸场子的,哪里还敢怠慢?忙放下账本,笑容可掬的上前来,“您里面请,想要点什么?自己穿还是送人?绫罗绸缎绢帛棉麻,小店样样都有,只有您说不到的,断然没有您买不到的。” 说着,又叫人上茶。 幸亏店里没人,这倒让赵恒暗暗松了口气。 他道了谢,坐下之后一抬头看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琳琅满目,顿时就有些头皮发麻。 老天爷,这可比他当年十八般兵器轮着练,二十九套兵法挨着学还吓人。 掌柜的亲自过来招待,可等了半天,见这位客人只是垂着一双异于常人的眸子面无表情的吃茶,一应喜怒哀乐都瞧不出来,心中越发没底,只得继续赔笑问道:“不知贵客是要自己穿,还是送人?本店不光有布料,楼上也有成衣,若是尺寸不对,立马儿也能改了。” 说着,还冲伙计使眼色,预备见势不妙就赶紧喊后头的护院打手,或是干脆跑到大街上喊衙役。 每年年底都会有好些稀奇古怪的关外来客,这些人大多性情古怪,脾气爆烈,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叫人防不胜防。不过听说那些人常往客栈、酒肆、皮货店乃至赌坊去,怎的今年换了路子,专门往布庄来?这是欺他们软柿子好捏么? 好在这位奇怪的客人总算开口了。 “劳烦掌柜的,我想买些个好料子送给,送给年轻姑娘。” 哦!掌柜的总算长长的松了口气。 成,知道买料子送给姑娘就成,这样的人好歹还要点脸面,轻易不会一言不合就砸店。 “不知那姑娘芳龄几何?性情如何?平素喜好穿什么衣裳?” 赵恒愣了下,努力回忆了下,老老实实的回答说:“十五,性情温柔有主见,胆大心细,容貌甚美,是个独一无二的好女子,穿什么都好看。”说到最后,他的眼神也不自觉跟着柔和了。 年纪五旬的掌柜的只觉得有点牙酸,点点头,对几个小伙计吩咐了几句,“客官先里面请,本店近来到了好些上等料子,不如您慢慢选。” 这人这副模样,大马金刀的坐在店门口怪吓人的,等会儿哪儿还有客人敢进来? 不多时,赵恒眼前就摆满了各色布料,五光十色璀璨夺目。 掌柜的也看出他不精于此道,站在一边不厌其烦的讲解,赵恒就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中途制止道:“劳烦掌柜的帮忙挑几样吧。” 顿了顿又补充道:“那姑娘知书达理,落落大方,也不爱张扬,十分清新雅致。” 做买卖的最爱与这种人打交道,掌柜答应的爽快,张口就来,“好咧!客官您看,这块鹅黄缎子多么柔软细腻,如今天冷,正好贴身穿,一样的还有粉色和雨过天晴,正是年轻姑娘们的心头好。还有那水红流光锦,若有似无,大雪红梅最好看。您说这个?那是羽纱,做斗篷甚美!若是不耐烦素色,还有提花织锦、精绣等等,又分苏绣、粤绣、蜀绣等等……” 他说一句,赵恒就顺着在脑海中想一场,最后听得头昏眼花,觉得对方说的哪句话都有道理,稀里糊涂的付了钱,等被笑容可掬的掌柜送出来时,左右手都提了个大包袱,钱袋子也瘪了一半。 坏了,买多了! 回到镖局后,赵恒对着那两个巨大的包袱陷入沉思,脑袋里乱成一团麻。 他从未这样在意过一个姑娘,越在意,也越小心翼翼,生怕哪里做的不好了反而吓坏了对方。 他想让对方高兴,想看她笑,想的太多就有些束手束脚,手足无措。 这姑娘并非那等甘愿被束缚的金丝雀,她有着极为出色的容貌,同时也有不输男儿的坚韧内心。 她从未入过江湖,也颇娇弱,可偏偏那样坚韧果决,当断则断,干脆利落的令人惊讶。 她身上好像一直有股劲儿,有团火,风吹不熄,水浇不灭…… 妹子那样的姑娘,哪里会收这样贵重的东西? 所以一开始,赵恒的本意是去买几块不大扎眼的布料,回头混在采办送进来的布匹内一块送去,神不知鬼不觉。可现在? 镖局采办买的布料俱是棉布,可他今儿买的十之八/九都是绸缎,这如何混的过去?只消一眼就露了痕迹。 买了东西,却送不出去?这可如何是好? 赵大当家眨了眨眼,直觉遇到了有史以来头一号难题。 正忙于赚钱的胭脂哪里知道有人进退两难? 香油已经有了,她光是将各色香料、药材研磨、分秤就忙的不亦乐乎,根本顾不上其他的。 才刚夏霖府的杜掌柜还托伙计送了封信来,一来问好,二来也是问能否匀些油胭脂过去卖。 之前胭脂给的那几瓶不几日就卖光了,因新奇好用,用过的还想用,没用过的也想买,可一问之下竟没了,这如何使得?还有人隔三差五就打发人来店里问,只叫杜掌柜头大如斗。 眼见着就要过年,各家各户花起钱来都比平时痛快不少,端的是赚钱的好时机,可偏偏自家没货,这就要命了。 杜掌柜等了许久都没信儿,终究是忍不了,亲自写了书信一封,打发来沂源府采买香料的伙计捎着。 近来过得舒坦,要不是这封信,胭脂当真要忘了还有杜掌柜这么个人,看过信后不免心潮澎湃。 她并不怕不够卖的,唯独怕做了卖不出去,如今竟有人千里迢迢特意来问,可不是好兆头? 只是有个难题:因眼下沂源府的手脂都卖到一两半一瓶,且张掌柜的也说了,回头油胭脂、甲油等物也须得与这个价格持平,那么早前卖与杜掌柜的价格自然也就不成了。 胭脂想了一回,也回了一封信说明情况。若是杜掌柜接受这个价格,那么以后少不得两头开卖,若是不同意,那也没什么要紧的,她还有张掌柜这条路子呢。沂源府地大人多,身家巨富者不知凡几,那些人往往一条不起眼的帕子、络子就不知价值几何,哪里在乎这差的几百文呢? 接下来两日,胭脂又叫了小翠儿等人来帮忙,又是装瓶又是贴签子,忙的四脚朝天,恨不得觉都顾不得睡,紧赶慢赶的将那买的几百个瓶子都装满了。 第三日早上,卢娇过来找她,手里拿着个小包袱,面色有些古怪。 “四姐来了?快坐,自己倒茶吃,且等我腾出手来与你说话。” 胭脂正埋头记账,也顾不上招呼,说了几句话就复又埋下头去奋笔疾书。 就见屋里几张桌案都整整齐齐摆满了白瓷罐,放眼望去好不壮观,卢娇不由得笑了,“倒也气派。” 除了瓷罐之外,还有百十个一寸见方的油纸包着的小块,都安安静静摞在一起,很是显眼。 “这是什么?” 胭脂抬头瞧了一眼,噗嗤一笑,又提笔蘸饱了墨汁,“来时我曾顺手做过男人用的唇脂,叫凝露珠的,只可惜当时的香油都加了香料,便是虎子和二哥他们不在意,外头人们未必不忌讳。故而这回我打从一开始就将香油做了两份,如今也有没味道的原色唇脂、手脂,等会儿一发送到香粉宅去。”卢娇过去低头闻了闻,果然没什么味道,便由衷赞道:“果然细心。” 因胭脂成日家摆弄香料,屋子里不必刻意熏香也十分好闻。 她又顺势在屋里转了圈,见好像不久前才刚做的书架上头已经整整齐齐摆了十来本书,便随手抽了一本翻看,见封皮上写的是《西南游记》,又看另一本是《诗经》,再看第三本却是《竹林杂谈》,随笑道:“你看的倒杂。” 胭脂也笑了,有些不好意思,“我家原也不是什么规矩森严的诗书大家,家里人并不如何约束,左右书房里也没什么看不得的坏书,我闲来无事就翻看几本,几年下来,倒也记得七七/八八。” 所谓正经的书多是经史子集之类科举的,外头随处可见,本也没什么稀罕。反倒是这些偏门的所谓“杂书”,其中不乏字字珠玑者,也往往刊印发行甚少,一旦错过后头就买不到了,故而胭脂也先挑了市面上少有的默写。 “这也没什么,”卢娇翻开那《西南游记》,津津有味的读了几行,随口道:“杂书也未必真是杂书,便是那些大家,难不成就没有衣冠禽兽了么?写的未必是好的。你只看天下的官吧,固然是有好官的,可那鱼肉百姓尸位素餐之流也是比比皆是,可知这世上的事都不可一概而论。” “四姐真知灼见,小妹佩服。”胭脂点头笑道,“想来四姐看过的书比我多了去了,如今却在这里取笑我。” “去你的,”卢娇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晃了晃手里的书,“这个倒有些意思,以前我没看过,能借来看看么?保准不弄脏了。” 她确实读过不少书,但大多是父亲喜欢的兵书、手札,这类杂记知道的并不多。 “这又何妨?”胭脂并不在意,“只管拿就是了,便是有什么也不要紧,我再抄一本也就是了。” 这会儿她也记完了账,站起来活动手脚,这才瞧见卢娇带进来的包袱,不由得好奇道:“你拿的这是什么?” 此话一出,卢娇的表情再次古怪起来,干咳一声才颠三倒四的说:“这,咳,这是前儿有个熟人送我的料子,她家原是做布匹生意的,路过此地便胡乱留了些,权当年礼。只是你也是知道我的,惯爱大红大绿这些轰轰烈烈的,本就不大耐烦摆弄这些,却哪里穿的了?正巧你行李不多,便拿了几块清淡雅致的过来,多少应付一二。” 江湖人天南海北的闯,认识的人自然也多,胭脂不疑有他,只是笑着推辞,“这怎么好?原是旁人送姐姐的,我如何能要?” “她早就说了的,只任凭我处置,或是自穿或是送人都好,也比外头胡乱买的便宜些。”卢娇梗着脖子道,“你若不要,便是不拿我当姐姐了。” 说着,便好似丢扎手的刺猬似的将那包袱囫囵丢到胭脂怀里。 胭脂就觉得她有哪里怪怪的,可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只好满脸疑惑的开了看,顿时就被晃花了眼。 里头一共五块绸缎料子,鹅黄、藕粉是素面,还有一块云纹,一块百花,一块喜鹊登枝的,俱都光彩华美,落在手里好似握着一汪沉甸甸的水,说不出的美妙。 她张了张嘴,老半天才憋出一句:“四姐,你那朋友想必出身豪富之家吧?” 来沂源府这些日子,她也去过两回绸缎庄,类似的布料也见过,随便拿出一匹只怕就在五两往上,尤其是这三样花样的,说不得要十来两呢! 虽然这包袱里只是一块块裁好了的,可林林总总加起来恐怕也得十几两银子! 咦,话说回来,有钱人家送年礼也不按匹的么? 卢娇也有些失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胡乱点头道:“那是,他,不是,她家里是积年做买卖的,好生有钱!区区几十上百两哪里放在眼里!所以你也不必在意,只管收了也就是了。” 娘咧,大当家也怪费劲的。 胭脂就有些忐忑,“我也不大缺衣裳穿,哪里好要这样多?” 卢娇憋得够呛,偏偏有苦说不出,心道要是这点事都办不成,回头我哪里还有脸向大当家讨教? 胭脂死活不肯白要,当场包了一整套手脂等送与卢娇,又要把那本《西南游记》给了她,这才罢了,只一颗心还是跳得厉害。 来沂源府果然是对了,天下有钱人果然这样多! 稍后,胭脂小心翼翼的将那几块料子收好,准备好生画个稿子,不然这等好料子弄坏了可惜。 卢娇好容易松了口气,等她收拾好了又一起去香粉宅送货。 越靠近年关越热闹,街上行人就多了好些,不光有本地百姓,还有好些过来大肆采买年货的外来人口,穿着打扮各异,一张嘴南腔北调十分有趣。 老远就见香粉宅外头停了几辆车轿,上缀璎珞流苏,都甚是讲究,立在一旁的小厮穿着打扮也不俗,规矩的很,想来是哪些富贵人家的。 胭脂和卢娇进去的时候,里间已坐了六七位贵妇,都是披金戴银的,这会儿茶果也顾不上吃,正甩着手帕子,七嘴八舌的追着张掌柜的问: “掌柜的,今儿这是第几日了?怎的还没有么?” “买卖不是这样做的!胃口也不是这么吊的!若一味哄骗,往后我们也就不来了。” “正是这个理儿,我可是听说了,前儿高夫人才打发人过来拿了瓶手脂,如何就没了?” “我们自然是不比高大人的宝眷,哼哼。” “可不是?五日前我打发小丫头来问,你信誓旦旦的说什么不出几日就有,又有什么叫油胭脂的,吹得天花乱坠,可如今倒好,莫说油胭脂,我连个油瓶儿的影儿都没瞧见!” 一水儿的官太太,攀比的就是吃穿用度,前几日有人忽然发现高夫人尤其爱显摆自己的手,她们瞧了之后发现果然又白又嫩又细又滑,难得竟没有一点儿药油味儿,便都动了心思。 且不说如今市面上的手脂原本算作是药品,不用吧,肌肤受不住;用了吧,走到哪儿都容易被人当成是病秧子药罐子! 尤其是一群人凑到一处时,因方子不同,药材有别,有的苦有的酸,还有的干脆带点儿若有似无的臭味儿,不得不多多的撒些香粉香露遮掩,多种味道混杂在一处,当真销魂的紧。 她们都是不缺钱的,既然有又香又好用的上等手脂,谁还愿意用那臭烘烘的呢?故而再看原先那些药铺里出来的手脂、手膏子,难免有些瞧不大上了。 这些人素日里都是体面惯了的,哪里甘于人后?一传十十传百,不光官宦圈子,有些消息灵通的富商家里也听到风声,就都打发人来香粉宅买。 有人买回去就迫不及待的用了,见果然效力出众,不免叫人再买第二回 。因胭脂那次送来的本就不多,一来二去的,晚来的富家太太们就扑了个空,只好眼巴巴的看着周围的人炫耀,自然不乐意。 张掌柜这几日着实焦头烂额,又因约定日子没到,也不好上门催,只好陪着笑脸敷衍。 正一筹莫展之际,一抬头,眼前站的可不就是救星么?! 第31章 此时张掌柜见胭脂不亚于久旱见甘霖,也顾不上许多,当即扭着丰腴的身子冲过来,先帮她提了包袱,边拉着往里走边喜形于色的冲里头喊:“瞧瞧,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几位夫人,等的人来了!” 几个贵妇先是一愣,继而惊讶出声: “这样小?” “还是个孩子呢!” “张掌柜,你可别蒙我们呢吧?” “莫要说笑,打量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么?” 这会儿张掌柜胸有成竹,立时觉得心不慌了气不喘了,只笑眯眯听众人嘀咕,又叫伙计给胭脂和卢娇上茶,等安静下来才不紧不慢道:“哎呦呦,我哪里敢蒙诸位夫人呐!先前我也是惊讶的很,不过老话说得好,英雄出少年,难不成还不许人家姑娘有本事么?” 一堆太太们平时只是绞尽脑汁想法子消遣,如今骤然听闻这样一桩奇事,反而不忙着要东西,只围着胭脂啧啧称奇起来,又问了许多话。 胭脂是死都不怕的人,倒也不怯,落落大方的答了,这才将包袱打开。 “承蒙各位太太小姐们惠顾,前儿采买齐了香料、药材,足足的备了货,如今不负众望,好歹紧赶慢赶做了一些出来。手脂、面脂、甲油都是有的,还有这油胭脂,也是新的,涂唇润面都好。” 四百多个大小容器也颇有些重量,得亏着卢娇力气大,不然胭脂一个人还真弄不过来。 众人都凑过去瞧,但见里头一色儿的白瓷,根据印花、釉色不同分别装在不同的木盒子里,又干净又整齐,看了就觉得神清气爽。 有个夫人之前就抢到了两瓶手脂,不禁发问道:“怎的跟以前的不大一样?” 胭脂就笑:“原本是我粗心,器皿一时不凑手,故而只用了白瓷。如今好歹多花了些时日准备,特意去订的好瓷。” 那妇人点了点头,又瞧了她一眼,笑道:“倒也有心。” 因数量充足,众人也不抢了,只叫张掌柜拿着纸笔记录,谁要什么颜色的几个,过后一起算账。 女人们凑在一起挑选胭脂水粉的场面总是极热闹又有趣的,你一言我一语,说说笑笑一团和气,再瞧不出平日谁跟谁斗的乌眼鸡似的。 这回手脂、面脂共有茉莉、栀子、梅花、梨花和玫瑰五个味道,胭脂也分正红、橘红、粉红和紫色四个颜色,远比上回种类繁多,有几位夫人就挑花了眼,只嚷着看不出来。 “瞧着哪个都是好的,”才刚说话的那位夫人瞧着眼前一溜儿排开的几个瓶子,很是苦恼的道:“正红端庄尊重,橘红倒也俏皮,粉红色给我家姑娘倒也好,紫色也怪好看的。” 卢娇就在旁边笑,“不若一起都要了。” 众人齐齐笑起来,张掌柜的也在旁边奉承,“秦老板腰缠万贯,包着两条船队,一年怕不是上百万的买卖,对您又言听计从的,莫说几瓶胭脂水粉,便是买一个铺面,也不过几句话的事儿。” 秦夫人捂嘴笑了一回,脸上的褶子都开了。 不过到底还是苦日子过过来的,精打细算都是刻在骨子里,她笑过之后也不点头,只是道:“不比你们年轻,什么颜色都撑得住。” 说着,又看向胭脂,笑着拉着她的手道:“好姑娘,你是做这个的,想来比我们都懂些,不如你帮我参详参详。” 众人都说好,胭脂略推辞一回,也就应了,这次连卢娇都兴致勃勃的听。 张掌柜的直接叫人下了珠帘,将大堂正厅同这里间隔开,以免外头的人冲突了,又叫了心腹仔细吩咐一回,这才放心的在里头照看,也顺便学些个。 胭脂先回忆了下之前看过的各色书籍,又仔细端详了秦夫人的气色和脸型,这才对众人道:“千人千面,个人特色不同,外头虽有流行的妆容,可也未必一定要跟风。” 好几位夫人就都闻言点头,更有人十分赞同的说:“可不是,去年说是从京里传来的什么樱珠点绛唇,只把唇中间一点点涂红,我瞧着也不怎么样。” 有跟她关系好的就推了她一把,笑着打趣,“你脸盘大呢,点成小唇越发刺啦啦的了。” 众人见这位夫人果然是小眼睛大圆脸,又有点重下巴,十分福相,不觉想了下她涂成樱桃小口的模样,就都笑的东倒西歪。 等大家笑完了,胭脂才对秦夫人道:“夫人素日保养得好,瞧着十分康健,正红自然是用得的,谁瞧了不心悦诚服呢?只是夫人甚是有气派,家常不若点个橘红色,一来气质柔和,二来家人也好亲近不是?” 秦夫人早年同夫君一起起早贪黑做买卖,着实吃了不少苦头,肌肤难免有些粗糙泛黄,若是再一味的涂抹什么粉红色,就显得更黑了。 秦夫人果然顺着她的话涂了一个,也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竟瞧着比素日妆容顺眼百倍! 其他人也都说好,胭脂又将白嫩掌心剩下的一点油胭脂轻轻往秦夫人双颊蹭了一蹭,“您瞧,这油胭脂十分清爽显色,涂了唇之后也不必再用旁的,剩下的足够润色双颊了,若是想扫扫眼尾,也使得。” 如今大庆朝人对装扮自己十分在意,但凡露在外头的肌肤甚少错过,虽然妆品有限,但并不妨碍他们利用有限的妆粉创造无限的妆容。 秦夫人举着海兽葡萄铜镜左看右看,十分满意,不由得以手抚面,欣喜非常,“我怎么瞧着比平日白了些呢?” 胭脂笑而不语,心道不是您白了,而是去了不合适的粉红色胭脂粉,不显黑罢了。 秦夫人又左右端详几遍,忽然撂开手,拉着胭脂说笑,“我若是同你这般年轻貌美,嫩豆腐似的,哪里还为难?什么颜色撑不住?” 说完,她又想了下,对张掌柜说:“且将这橘红色的油胭脂包两瓶,我最喜玫瑰味,手脂、面脂也要两个,还有那什么甲油?也别漏了。” 张掌柜满脸喜色的应了,又不失时机的问道:“江姑娘还做了男人用的凝露珠和手脂哩,都是无色无味的,清淡的很,夫人不给秦老板带几个么?” “你倒乖觉,人家正主都没说话,你倒迫不及待起来!”秦夫人指着她笑起来,完了之后点点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说:“也罢,就都拿几个,省的他总嘟囔,说我一味买东西也不想着他。” 男人虽不似女子一般涂脂抹粉,但秦老板也是上了名牌的人物,出门在外同好些达官显贵往来交际,说不得也得收拾的整整齐齐,头脸手脚俱要好生保养的。 说完,她又问胭脂,“我家里还有个女儿,同你差不多年纪,打小没吃着苦,倒是白嫩些,你倒说说,她用些什么好?” 胭脂就笑:“小姐青春年少,气质出众,倒是不怕,只管她喜欢。便是正红,略涂得薄一些也使得。紫色妖娆,倒是可以放一放。” 话音刚落,旁边一个夫人就追问:“你又没见过秦家小姐,如何知道她气质出众?” 胭脂见她虽然是发问,但笑语盈盈,就知道并非刻意刁难,“龙生龙凤生凤,秦夫人这般人物,生出来的女儿自然也是不凡,只怕更要出色几分呢,哪里就非得见了才知道呢?” 她还没说完,众人先就笑开了,秦夫人更是捏着她的手夸她嘴巧。 胭脂早就察觉众人以秦夫人为首,难得她又这样和气,平易近人,故而越发想同她打好关系,说出的话自然更动听。 身为母亲,但凡真心疼爱儿女,夸她的孩子自然比夸她自己还能令人愉悦。 一屋子的人说笑一回,又分别叫自家丫头帮着新涂了指甲,看的美滋滋的。 她们并不差钱,几两银子与她们而言还不够买些点心吃的,最后多多少少都买了些,更有秦夫人等人一口气要几十瓶,说是要送给各处亲朋好友以作年礼,等结了账,胭脂带来的这四百多瓶竟去了三成。张掌柜又挨份儿做了标记,分别给今儿没到的高夫人等人送去,约莫就只剩六成了,然后这才分别入库,摆到柜台中正式对外贩卖。 东西买好了之后,众人陆续散去,倒是秦夫人对胭脂似乎印象颇佳,临走还不忘拉着她的手说话,又问她住在哪里。 胭脂说了住处,秦夫人倒是愣了下,又看了看旁边的卢娇,这才点点头,“不曾想也是藏龙卧虎的,倒是我眼拙了。这位姑娘想必就是四当家了吧?” 卢娇笑着抱拳,并不意外,“夫人好眼力,两年前,我曾随二哥为秦老板保过一趟镖,只没见着夫人罢了。” “怪到我说这样耳熟,”秦夫人恍然大悟,态度越发热络了,“得空只管来家里耍。前儿老爷还说起大当家的好处,只说想要前去拜会,可惜年底忙碌非常,竟腾不出空儿来。” 他们做买卖的走南闯北,往往身怀巨富,时常给人盯上,故而家中也养着一干护院打手等。只到底算半个外行,偶尔做大宗买卖的时候,少不得也要求助于这些路子宽广、武艺超绝的江湖人士,故而平时也不好冷落了。 卢娇道了谢,因类似的客套话听得多了,倒是没怎么往心里去。 稍后张掌柜的帮忙结账,因男人用的凝露珠和手脂、面脂都没加香料,成本低很多,故而只卖七钱银子一瓶。即便这么着,也比寻常货色贵好些了。 张掌柜并不以为意,一边飞快的打算盘一边意味深长道:“姑娘才刚也瞧见了,这沂源府端的是藏龙卧虎,有钱人家多得是,他们身上裹得绫罗绸缎,嘴里吃的点心茶水,哪样不是成千上百的银子花?你若是卖的贱了,他们反而不屑一顾呢。左右你成本摆在这里,降价也有限,贫苦人家是买不起的,如今咱们只把价格高高的抬上来,与他们也没什么影响,且该赚的银子一分不少,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呢?” 到底是积年的买卖人,这般道理心里门儿清。 胭脂听后备受鼓舞,也觉豁然开朗,“受教了。” “江姑娘客气,”如今张掌柜的才是对她客气呢,“小店还仰仗姑娘哩!日后无事也只管过来坐坐,莫要生分了才好。” 稍后结了银子,四百瓶脂粉,一瓶一两半;五十瓶男人用的,一瓶七钱,统共是六百三十五两,胭脂可分得六成,便是三百八十一两。 张掌柜的给了三张一百两、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外加十一两散碎银子,还是用上等钱袋包好了,又嘱咐她小心藏好了。 哪怕来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等这一口袋钱落到手里,胭脂还是本能的激动地发起抖来。 她何曾见过这样多的钱! 张掌柜又查了一遍帐,顿觉野心膨胀,“江姑娘,这才十二月哩,你什么时候再送一批来?” 卢娇失笑,“掌柜的,你忒也贪心不足了吧?这些才刚摆上呢,就想着下一批了?” “姑娘此言差矣,”张掌柜笑眯眯地说:“如今正是采买年货的时候,公婆媳妇亲朋好友谁没有似的?四处打点也多,哪怕平日里再抠门,难不成还不讨个吉利?还有那拖家带口上京赶考的、回京述职的,咱们沂源府也是上京必经之路,又兼四通八达,多得是南来北往的客商,只怕不够卖的,又哪里会担心卖不了呢?两位姑娘只听着三几百瓶多得很似的,殊不知小店年底一日往来客人也得这些呢,但凡略开个张,说没也就没了。就说昨儿,还有个关外客一口气要了五百个蜡胭脂,和两百个梳头的桂花油呢!” 他们香粉宅也是大庆朝远近闻名的老字号了,逢年过节总有慕名而来的客人停驻,张口几百个绵胭脂、蜡胭脂一掷千金的多着呢!区区三百来瓶,在这年关哪里够看? 其实胭脂开始做这买卖也没多久,还真是没想这么多这么远,如今骤然听张掌柜说的这番话,顿时心魂俱震。 是啊,是啊,大庆朝这样多的人口,便是一个沂源府也数不清了,胭脂水粉又是消耗品,只要自己想挣钱,还怕没处挣去吗? 不过这么一来,自己一个人倒是忙不过来了。 看来,是时候找些帮手了。 回去的路上,胭脂满心火热,不免划算着买些什么年货。 “四姐你前儿给了我好些上等料子,倒是暂时不必额外买了。”胭脂笑道。 卢娇一噎,心道哪里是我送的,可怜大当家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天日! 说来也端的是个英雄,人家都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如何到了他这里,反而儿女就气短了呢? 卢娇含含糊糊的应了句,又硬着头皮说:“你统共没几件衣裳,就那几块布哪里够?对了,我那朋友过阵子没准儿还会途经此地,说不得又硬要送我东西呢,镖局也没有其他姐妹,到时候还得你帮我分担一二。” 还来?胭脂不免有些好奇,“她家是赶年么,还是走亲戚?怎的一个姑娘家也跟着四处奔波?” 卢娇这个年纪认识的朋友估计也大不到哪儿去,又是能送得起这样高档料子的富商人家,一般来说女孩儿也必然是千娇万宠长大的,家里无论如何都不会叫个年轻姑娘跟着天南海北的跑吧? 卢娇当初也不过随口扯谎,却哪里想得了这许多,登时就被问住了。 眼见着胭脂一双澄澈的眼睛不设防的看着自己,里头满是单纯的疑惑,卢娇心中暗自叫苦,心道大当家的你可真是害死我了。 她支吾片刻,胡乱敷衍道:“当年我与她相识也是机缘巧合,说来并不如何知道她家里头的事,也没多问。” 也不知胭脂想到了什么,听后竟十分羡慕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想来四姐你同那朋友也是一见如故吧?先前我只在书上读过,当真令人羡慕。原是我莽撞了,还是四姐你想得周到,君子之交淡如水,又何必刨根问底?反而不美。你是这样的人品,既然那位姐姐能与你这般投缘,想来也是一位极其出色的好女子,也不知来日我可有没有机会见一见。” 没想到她竟然自己把话里的漏洞都补齐了,卢娇既侥幸又心虚,眼见着额头都微微出汗了。 “是,是啊!”她大声道,“我们本就不大在意这个,所以回头给你你就拿着吧!” 大当家啊大当家,你可真是害苦了我,来日我却去哪里找个“一见如故”的富家小姐? 要不然,大当家的你……扮一个? 一时间,卢娇脑子里满是这种乱七八糟的念头,自己顺着想了一回,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回去的路上,胭脂又熟门熟路的去香料铺子和药店买了需要的香料、药材,两边掌柜的见她没几日又来,且还是大宗,俱都十分欢喜,麻利的给称了。又因量大,店里也不必她们亲自动手,只叫了两个得力的小伙计,亲自送上门去。 才刚空下来的屋子,如今再一次充实起来。 卢娇看着胭脂细细的胳膊腿儿,不免有些担心,“轻容,你连着这么些日子也没歇息,可别累坏了。” 胭脂嗯了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理儿我还晓得,正琢磨这事儿呢。” 水开了,她取了茉莉花茶,滚滚的冲了一壶,将一只细白甜瓷的杯子放到卢娇跟前,又问道:“四姐,我若是想在这沂源府买宅子,你可知去哪里寻么?” 卢娇喝水的动作一顿,惊道:“你想出去?!不是说好了不走的么!” 不想她竟这样激动,胭脂既感动又好笑,忙解释道:“且听我细细说来。” 她指了指四周包裹,“你也瞧见了,眼瞅着我这家当一日多似一日,我又是个财迷的,将来只有更多的,没有少的,却哪里搁得下!再者,我一个人精力有限,也着实应付不来,少不得要买两个人帮忙,如此一来,再挤在这里就不合适了。” 这倒是正理儿,卢娇也说不出反对的话了。 “可是,”她不免担忧,“你一个姑娘家家的,骤然出去叫我们如何放心?” 再说了,大当家能愿意么?! 胭脂笑笑,“我想好了,若是行呢,就先买一处宅子,一来做作坊,雇的人也有地可去;二来么,好歹也是份产业,保不齐来日就用上了呢。” 卢娇心道,绝对用不上! 不过买房置地什么的,也确实是好事,不管是她还是大当家都没理由拦着。 卢娇仔细想了一回,问:“你如今手头有多少银子?” 胭脂道:“也不过今儿的三百八十一两,再就是之前剩的十几两,加起来左不过四百两吧。” 这些银子放到青山镇之流堪称巨富,城内外各色宅院随她挑选,但这可是沂源府呢,究竟是个什么水准,她当真没底。 果然,就见卢娇摇了摇头,“这哪里够!” 她喝了口茶润嗓子,又细细说道:“沂源府乃是全国挂了名的大府,如今城中没有千八百两甭想拿下来一套宅子。即便是外缘,说不得也得五六百,若是中心位置,少说一千二百两,更高的还有呢!城外倒是有些,可也太远了,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不合适。” “竟这样贵?”胭脂大吃一惊。 她先前只知道沂源府房子必然贵,可究竟有多贵,心里只是茫然。如今手头忽然有了这么多银子,就琢磨着即便不大够,估计也差不到哪里去,谁知乍一听竟然要足足一千多两,登时就沮丧起来。 “贵也就罢了,只怕买不到。”卢娇失笑,“你觉得是个产业,旁人也不傻哩,但凡差不到的屋子,除非是家里有急事,谁也不肯卖的。只管租出去,一年下来少则二十两,多则五六十两、七/八十两,过不了几年就回本了,往后便是纯利,哪里舍得卖!” 确实如此。 听完这些之后,胭脂心里越发没底了。 卢娇见不得她丧气,想了想,就说:“依我说,你竟不必急。左右一时半会儿也没合适的宅子,不如先托人出去打听着,一来你也攒攒钱,省的到时候一口气掏空了。二来么,若是有缘,遇到合适的了,便是银子不凑手,我先借给你就完了……急也急不来的。若是你急着用地儿,倒是先租一处是正经,一年只需几十两,又不费心又便利。” 胭脂点了点头,“也只好如此了。” 卢娇好似有心事,略坐了坐就走了,胭脂送她到门口就被劝了回去。 出了院子的卢娇直奔赵恒那头,顺道把胭脂想找宅子的事儿说了,赵恒听后半晌说不出话来。 卢娇等了半日也没动静,忍不住小声道:“大当家的,轻容能干的很哩!再这么下去……” 没准儿你还配不上人家哩! 第32章 小姑娘才来没多久就攒了几百两银子,如今竟已经开始琢磨买房置地…… 赵恒心里既骄傲又紧张,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他沉吟片刻,“房子的事情你且应下来,叫她不必担忧。” 以私心论,他自然不愿意胭脂出去,但他也知那看似柔弱的女子有着堪比雄鹰的高远志向,只等时机一到就振翅欲飞,是关不住的。 卢娇点头,“也好,大哥你认识的人多,自然是比我快些的。” 顿了下,她又神色复杂的问道:“大哥,你预备什么时候同轻容讲呢?” 赵恒就有点尴尬,“过阵子吧。” 卢娇张了张嘴,很憋屈的说:“可是大哥,我有点编不下去了啊!且不说这为了送料子,我编了个莫须有的君子之交,那要是回头你再买点儿什么别的……” 几回下来,恐怕整个大庆朝的富商巨贾都是我的君子之交了! 我去哪儿找那么多年纪合适的朋友?早晚有一天得露馅儿! 赵恒的表情越发一言难尽了。 他难得窘迫的搓了搓手,十分诚恳的对卢娇道:“对不住,四妹,是我思虑不周,叫你为难了。” “快别!”卢娇被他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两条手臂甩成风车,“我不过就那么一说,大哥你这样实在是折煞小妹了!” 她大小跟着父兄走南闯北,也算经历了不少事情,可唯独没干过帮人保媒拉纤的活儿,如今临危受命,难免准备不足…… 她整理了下思绪,有些恨铁不成钢的道:“大哥若总是这般,轻容即便感激也落不到你身上去,同做无用功有什么分别呢?咱们江湖儿女做什么是雷厉风行的,既然喜欢,说了又何妨?是好是歹也有个底。” 卢娇倒不是不想干,实际上她觉得胭脂这姑娘甚好,与自家大当家刚柔相济,不然也不会应承了。此时郎有情,若是妾也有意,岂不是一段佳话? 然而谁能想到,在外头威风八面的大当家,偏偏就束手束脚起来了呢?直叫她看的着急。 赵恒摇了摇头,“我自有打算。”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眼下江姑娘似乎只把自己当大哥,又是这个情况,若是自己开口,总有种趁火打劫的感觉,实在不美。 见他主意已定,卢娇也没法子,又说了几句就回去了。 听说胭脂又开始找人做活,好些闲着的小子、丫头都愿意来,胭脂就给他们分了工,一人负责一道工序。一来工效快,二来也能防备那些心怀鬼胎的,即便他们偷瞧了,也不知道关键步骤。 这回又多了个人,便是前阵子她和卢娇一起救回来的石头的姐姐,莲花。 有了干净暖和的住所,又吃了药之后,莲花娘几天就大好了,如今已经能拄着拐杖下地略走几步,脸上竟也日益红润。 又因就住在镖局,石头也不必每日来回奔波,便同姐姐轮流照看老娘。莲花闲不住,又听了消息,就想着在胭脂那里赚些钱养家。 只她一见面就朝胭脂跪下了,磕着头求道:“求姑娘买了我吧!” 这几日她们娘儿俩也划算过了,如今虽然暂时寄居在镖局,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可他们这样的人家,即便出去找活儿也是给人当丫头的命,遇上什么主家也不知道。还不如卖给这个姐姐,好歹人美心善,不会虐打自己,离家也近。胭脂倒是欣赏莲花纯孝能干,只不大想买她,“你还小呢,知道什么叫买卖?若是需要银子,或是我借给你,或是你在我这里做工都使得,这样的话万万不可随意说出口。” 一旦签了卖身契就成了主人家的物件,没一点儿自由,低人一等,打杀由人,便是官府也无话可说。哪怕自己不会随意虐待,可假如日后这些卖身为奴的孩子想要成家立业,总是大受局限的。 若非走投无路,胭脂实在不愿意看着好端端的一个姑娘走上这条路子。 莲花却摇头,“姑娘,我同我娘都商议过了。本就是一条贱命,能有口饭吃就阿弥陀佛,哪里敢想什么旁的呢?我是真心实意愿意跟着姑娘的,求姑娘收留!” “这?”胭脂为难了。 她必然是需要帮手的,而且为保密,也必须得同人签死契。可她原本计划是从人牙子手中买人。一来全了自身,二来若是那些人是被拐来的,她也好想法子救一救,也算积德行善吧。只万万没想到自己还在家坐着呢,竟就有人主动上门了。 见她久久不语,莲花也不忍心叫恩人为难,当下又稳稳当当磕了三个头,“姑娘不必往心里去,只当我今儿没来过,这就回了。” “你且等等!”胭脂叫住她,“回去之后要出去找活儿么?” 莲花点点头,不大好意思的笑笑,“上回娘的药钱听说还是大当家垫上的,又有好些好心的婶子、伯伯、大哥大姐给了不少东西,哪里能白要呢?且娘的病还得继续调养,也要钱,只石头一个人如何养家?” “你才八岁呢。”胭脂迟疑道。 “不小了。”莲花认真道:“我力气大,又肯吃苦,洗衣烧火劈柴都使得。” 她家里那样破败,且不说读书识字那般奢侈的事,便是正经姑娘家该懂的女红都一窍不通,便是出去找活儿,也只得这些最脏最苦最累的。 胭脂看着她亮闪闪的眼睛,再看看她芦柴杆儿一样的细胳膊细腿儿,忽然就觉得好像在看曾经的自己,不由得软了心肠。 “罢了,你先跟着我吧,不过我却不买你,先雇你十年,如何?” 于是次日卢娇过来得时候,就发现胭脂身边多了条小尾巴。 “莲花?你也来帮忙?” “不是,姑娘仁慈,从昨儿起我就跟着姑娘了!”虽然没能成功把自己卖了,但莲花还是很高兴,又有点生疏的去替卢娇倒茶。 卢娇闻言去看胭脂,发现她一脸无奈,便以眼神询问是什么情况。 胭脂苦笑一声,道:“这孩子实在倔强的很,早起好不容易撵回家去,谁知一会儿就又跑回来了。” 即便没签卖身契,莲花还是死心眼儿的认定胭脂是自己的主子,夜里也不肯回去,被胭脂催了几遍还一本正经的说:“我是姑娘的丫头了,如何能离开姑娘?万一夜里姑娘有什么事,或是想喝口水的,哪里能没人使唤呢?我照顾惯了人,保准不烦到您!家里有石头呢,您也不必担心。” 卢娇忍俊不禁,倒是觉得不错,“依我说,你也忒忙了些,早起读书练字,还要做活,晚间又间或做针线,又不比我们练武之人身强体健的,这才多久?我瞧你好容易养出来的下巴都尖了,有个人使唤也好。” 胭脂摇头,“你们倒是一路的。” 莲花能干得很,为人也仔细,什么端茶倒水洗衣叠被洒扫的全都包了,一刻都不肯停的。以前忙惯了倒没觉得,如今好些琐碎的事都不必自己操心,胭脂就可以集中精神去做更多的事情…… 罢了,先这么着吧。 小翠儿等几个孩子上回就来帮过忙,也不用特别嘱咐,胭脂去看了一回就回来写东西。 卢娇瞧了一眼,发现好像又是一张方子,不由得有些心驰神往,“这回又做什么?” 这个妹子看书既多且杂,脑子又活,三不五时就要弄点新鲜玩意儿出来,卢娇也从一开始的惊讶到了如今的习以为常,若她停的久了,反而要催呢。 胭脂抬手摸了下脸,有些感慨的说:“许是气候不同,来这里之后虽然也用面脂,可总觉得肌肤干燥粗糙不少,就翻出来以前一个方子,想着做个澡豆试试。” “你还算干燥粗糙?”卢娇抬手捏了捏她的脸,只觉触手温润细腻,好似一块嫩豆腐,哪里有什么瑕疵? 胭脂笑着推了她一把,“才刚抹了面脂,自然是滑的,可每每洗完脸后便觉紧绷,但凡面脂擦的稍微慢了些就要起皮呢。” 想她在小莲村的时候只怕洗的衣裳干不了,何曾有过这般体验? “起皮倒是真的,偶尔还火辣辣的疼。”卢娇深有同感的点点头,大凡北方人,每至春秋冬三季,因天干气躁,内里上火,外头起皮,都是常有的事。那些千金万金小姐公子的自然想尽方法去保养,他们这些江湖人却早就习惯了。 胭脂继续道:“这是一个古方,有几个版本,我琢磨了下,略改了几处,也不知成不成。” 这方子十分繁琐,须得青木香、甘松香、白檀香、麝香、丁香五种香料合起来,再有白附子、白术等可令肌肤白嫩细腻的药材,另有蛋清、猪胰等润肤。 不过猪胰粗糙,且如今她手头也有余钱,就预备换成更为柔和细腻的鹅脂试一试。 卢娇当即道:“这有何难?你这样聪慧灵敏,必然是成的。” 莲花也在旁边傻乎乎的点头,全然信赖的样子,“姑娘肯定成的!” 说的胭脂和卢娇都笑起来。 胭脂笑着吃了半碗茶,又用了一块蜂蜜枣泥糕,一个芸豆卷,这才正色道:“想给我当好丫头可不容易,旁的倒罢了,只一样,打明儿起,你需得跟着我学识字了,不然回头但凡叫你做点什么,你一问三不知可不成。” 莲花忙跪下磕头,又赌咒发誓的说:“谢姑娘恩典,莲花这条命都是姑娘的,便是上刀山下火海都使得!” 胭脂无奈,先叫她起来,又想起一段心事,“也不知二哥他们走到哪里了,可还顺利不顺利。” 卢娇大略算了算,“也有十来二十天了,少说能走了一半,再有一个来月也就该回来了。听说是护送母子三人,并没多少财物,该是顺利的吧。” 胭脂按了按胸口,微微蹙眉,“许是虎子头一回出远门,我这心里,总有些惴惴的。” 卢娇笑笑,并不以为意,“晓得,早先我头一回跟着大当家他们出门的时候,我哥也是这般无二,惯了就好了。” 胭脂嗯了声,“但愿如此。” 胭脂在想胭虎的同时,胭虎也在想自家姐姐。 车队走了半日,押镖众人都有些疲乏,正巧前头有个茶棚,徐峰就叫车队停下歇息,顺便也打探下周围情况。 见胭虎的视线停留在那对姐弟身上,徐峰笑着捏了捏他的肩膀,“小子,想姐姐了吧?” 胭虎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他们姐弟还是头一次分开这样远。 徐峰道:“还是个孩子呢,也难怪。” “我不小了!”胭虎就听不得这话,忙挺起胸膛,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强壮高大一些。 “嘴上都没长毛,还是小崽子!”徐峰哈哈大笑道。 胭虎刚要反驳,就见卢雄眉头微蹙走了过来,忙收敛了问好,“五哥。” 卢雄点点头,又看了那边母子三人一眼,压低声音道:“有些不大对劲。” “怎么说?” 卢雄想了下,道:“其实打从那人来托镖我就隐隐疑惑,若是寻常人家返乡,又没什么贵重财物,哪里就要镖局出马了呢?这样兴师动众的,反而惹人疑惑。再一个,这母子三人虽言行举止十分低调,但我瞧着起居进退大有讲究,却不像寻常人家。” 中定镖局也算颇有名气,这一趟走下来少说几百两银子,等闲人家却哪里付得起? 那母子三人打从上路开始就安静得很,非但没有返乡人该有的雀跃和期待,反而时有不安,似乎隐隐担心着什么。 徐峰嗯了声,点点头,“临走前大当家也有此疑惑,故而一口气叫我们三人出来,又派了这样一队精壮的弟兄,也是有备无患吧。” 胭虎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却不害怕,反而隐隐有些兴奋。他舔了舔嘴唇,小声道:“谁敢招惹咱们,咱们必要叫他们有来无回!” “好小子,要的就是这个劲儿!”徐峰十分赞许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走江湖难免要与人冲突,虽说一山还有一山高,可最怕的却不是打不过,而是没正面迎敌之前自己先怂了。一旦气势输了,十分本事也使不出七分,还打个屁? 卢雄年纪虽小,却是三个人里头最沉稳的,略一沉思便道:“不如先飞鸽传书,与大当家互通一二。” 徐峰点头称是,“也好,谨慎些好。瞧着天儿阴霾霾的,估计今夜会有大雪,且在前面镇上休息一日,等大当家的鸽子飞回来再作打算。” 赵恒刚收到飞鸽传书,还没来得及打开看,外头就有人通报说三当家求见。 郭赛?他来做什么? 赵恒想了下,“请他进来。” 不多会儿,一身黑衣的郭赛就带着股寒气进来。他从赵恒抱了抱拳,“大当家的。” 镖局上下基本都是过命的兄弟,但凡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众人都是兄弟相称,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郭赛就同大家有了隔阂,只管公事公办的叫“几当家”。 赵恒请他坐下,又问他有什么事。 郭赛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听说大当家要撵胡九娘出去。偌大一个镖局,难不成就容不下一个弱女子?” 赵恒不曾想他竟是为此事而来,却也没隐瞒,“她本就不是镖局的人,何来撵不撵一说?众兄弟都在为镖局拼命,她一个外人在,多有不便。” 郭赛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想那江姑娘,自然是内人了。” 赵恒就拧起眉头,语气也变冷了,“三弟慎言!” “我说的什么,大当家心里有数,何苦惺惺作态?”郭赛冷笑道。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赵恒也懒得同他虚与委蛇,“这里没有旁人,有什么话你不妨直说。我问心无愧!” “好好好!”也不知那句话戳到,郭赛脸色陡然一变,径直从座位上站起,“你赵大镖头自然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天下没有对不起的人,而我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给人拿去做了填旋也活该!” 到了最后,那话几乎是从胸腔里吼出来的。 他本来是想看见赵恒陡然变色的惊慌,然而等了半晌,却听赵恒叹了口气,“你果然是记恨的。” “你什么意思?”郭赛一愣,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赵恒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当年你我还有老徐三人一同押镖,路遇埋伏,我本欲殿后,是你硬替了我,我是感激的,故而这几年对你颇多忍让。” “忍让?”郭赛怒极反笑,“你管这叫忍让?分明是你欠我的!你们既然早就突围出去,却偏偏要拖了那么久才来回援,难道还要我带着这条腿对你感恩戴德不成?徐峰和那些喽啰都是你养的狗!只是看我不顺眼!说的那样光风霁月,还不是” “没有谁要拖延,也没谁想害你!”郭赛的腿伤一直是赵恒心头一根刺,每每夜深人静他也时常会自责,想着若是自己当时更谨慎些,若是自己的功夫再好些,也不必累的兄弟落下终身伤痛。故而这几年郭赛的阳奉阴违他看在眼里,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 但他可以忍受这样那样的不尊重,却唯独不能接受自己的兄弟被人指责! 赵恒猛地站起身来,一把将衣裳扯开,露出胸前那道狰狞的伤疤,两只眼睛充血,如同一只被逼到极致的野兽,“你被陷在原地,我与二哥俱都心急如焚,可当初咱们轻敌,陷了人家埋伏,腹背受敌,我与二哥带人突围之后再次遇袭!二哥生生扛了三刀,拼了命都不要,叫我回来救你,但凡我有一点想逃,这一刀也不必当胸而过!” 郭赛如遭雷击,许多细节连同尘封的记忆碎片一起瞬间炸裂,如跑马灯一样在他脑海中腾空而起! 当年他只觉得自己被抛弃,记恨上了所有人,对外头的事自然漠不关心。可现在回想起来,好像那趟回来之后,徐峰和赵恒都有好长时间没露面,卢家兄妹又小,顶不起事儿,镖局有将近小半年没接大生意。 竟是这样? 竟是这样?! 不,不不,一定不是的! 是他们在骗自己! 他越发悲愤起来,干脆抬手一掌将桌子劈碎,一张脸涨的通红,青筋暴起的喊道:“左右如今往事都如过眼云烟,你们只管怎么说都好!” 赵恒已经重新坐了回去,对着满地狼藉淡淡道:“本不必说的,信不信由你,我但求无愧于心。” “那你当时为何不讲!”郭赛脸上好像要溅出血来。 “用人勿疑!”赵恒微微抬高了声音道:“既是割头换颈的兄弟,又何来怀疑?既然没有怀疑,又哪里需要讲!?” 其实当初他发现郭赛反常的时候并没往这上面想,还是心思细腻的卢雄觉察到了什么,赵恒一开始还不信,可后来郭赛表现的越来越明显,也由不得他不信了。 然而那个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半年,郭赛又从来没明确表示过不满,若是赵恒贸贸然解释,反而让人觉得郭赛心胸狭隘。 他总以为只要自己以诚相待,郭赛总有一天会明白,会想通,可现在看来,终究是自己想的太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还不如早在卢雄提醒自己那日,两人就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可事到如今,后悔也晚了。 有时候赵恒也会想,想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是自己对兄弟们太过信任,所以也觉得大家也该一般无二的信任自己吗?还是说其实事情打从一开始就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又或者,他明知郭赛心里有疙瘩,却还不主动上前寻求解决,是否也是早在一开始就猜到了结局,所以一直逃避,不敢面对? 不过既然如今都敞开来说了,只要误会解除,想来…… 然而赵恒刚要说话,却见沉默许久的郭赛忽然猛地往墙上擂了一拳,手上立刻就见了血。 他指着赵恒大骂:“好你个义薄云天的赵大镖头,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你行的正坐得直,这些年却瞒的我好苦,如跳梁小丑般任你们取笑!谁知道了不说你有情有义?我只被蒙在鼓里,却衬的你越发高风亮节!你好,你好得很!” “你好得很!” 郭赛恶狠狠撂了这话,便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赵恒想叫却叫不出声,片刻后,满身疲惫的坐了回去。 这一天,到底是来了。 第33章 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再四,自己曾经因为大意犯下过错,如今绝不能继续! 赵恒略一沉吟,便叫人暗中盯着郭赛,一有消息即刻来报。 那人点头去了,不多时又进来一个穿着灰色短打的人,“大当家的,托镖那老头儿甚是警觉,一路上换了好几回装扮,又故意绕路,兄弟们跟了好久才窥得端倪。那人原来是沂源府下宿州知州朱琦亦的管家。兄弟们又暗中打探,发现此次护送的母子三人与那朱琦亦的家眷十分相似,那管家又没有婆娘,想来错不了。” “朱琦亦知道此事么?” “知道,那管家回去之后就被叫去朱琦亦的书房待了许久。” 赵恒听后沉默良久,手指不断敲打着椅子扶手,心中瞬间涌过无数个念头。 之前他就觉得此事有蹊跷,可年底事多,怕有人调虎离山,郭赛又不定什么时候发作,只好留下坐镇。 宿州知州的家眷? 宿州在沂源府府城以北,盛产铁矿,经济颇为繁荣,又因地形复杂,钱财富贵迷人心,私下买卖、明暗逐利之事时有发生,监管困难,常有官员死于非命,乃是官场众人争相逃离的所在。那朱琦亦却在宿州知州的位置上一待六年,两袖清风,结结实实是个好官。 去年来了一位新知府徐潇严,辖下大部分知州也早就或升或降,陆续离去,然而朱琦亦却留下了…… 来报信的人等了好久,才听大当家说了个地址,“你先不要回去了,让小武替你,你即刻带一队精壮的弟兄奔赴此地,听任二当家他们调派。沿途有他们留下的镖局记号,暂时不要打出镖局旗号,不要迟疑,即刻出发!” 朱琦亦一反常态的将自己的家眷送走,必然不是什么好事,须得以防万一。 那人领命而去,赵恒又立即回了飞鸽传书,想了一回,决定亲自去会会朱琦亦。 既然已经接了这趟镖,那么只要对方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他就必须保下来! 不过出门之前,他还想去见个人。 赵恒过去的时候,胭脂正对着一桌子布料犯愁。 料子都是好料子,不过也恰恰因为是好料子,她反而不敢下手了。 她的女红本就不算出色,迄今为止也只动过棉布。棉布皮实,便是缝的不好,说拆了重缝也就拆了。可这样细密柔软的绸缎,一旦拆了就是个大窟窿,整块料子就算废了。 “大哥怎么在外头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胭脂眼角的余光才注意到赵恒的存在,忙请他进来,“可是找四姐么?还是虎子那头有什么事?” “无事,”赵恒笑了笑,自己捡了靠门的凳子坐下,“我要出门见个人,约莫三五天不得回,近来忙得很,也有些日子没见了,走之前先瞧瞧你。这几日还好?” 胭脂说:“挺好的,四姐十分照顾我,倒是大哥瞧着瘦了些,可见是累狠了。如今又要出门,千万注意身子。” 赵恒一一应了,莲花上来倒茶,赵恒顺便问了她家里人的情况,莲花规规矩矩的答了,很是感激不尽。 稍后莲花退下去,赵恒瞥见桌上的布料,眉头稍稍挑高了一点,胭脂顺着他的视线看了,有些不好意思,顺手叠了起来。 “这是前儿四姐的一位挚友给她的,她着意送了我许多,我正束手无策呢。” 挚友…… 赵恒有些心虚的喝了口茶,又不动声色的问道:“怎么,不喜欢么?” “都是好东西,哪里会不喜欢?”胭脂笑道:“只是我手艺不佳,怕糟蹋了好东西。” “我却觉得你手艺很不错,何须妄自菲薄?”赵恒忽然接了句,胭脂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竟然是自己之前做的外袍。 以前没见识也就罢了,可最近她逛了好些店铺,又在香粉宅那里接触了许多贵妇人,着实看见许多精致的不像话的针线活儿,如今再调转回头看自己的手艺……怎么这样惨不忍睹? “也就是大哥不嫌弃罢了,”胭脂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这样粗糙的针线……” 因为是你做的呀,赵恒在心里默默接了一句,又觉得可能屋里的火烧的旺了些,便又喝了口茶。 “若是不耐烦做这些,叫四妹陪你去找个裁缝也就是了,你是做大事的人,何苦为了些许小事徒增烦恼?” 胭脂给他说笑了,恰如外头怒放的梅花,美艳中透着几分清丽,“大哥莫要取笑,不过小打小闹罢了,什么大事,到叫我怪不好意思的。罢了,大哥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倒总说这些鸡毛蒜皮的话。” “无妨,你说就好,我倒觉得怪有趣。”赵恒微微笑了下,眼神十分柔和。 他是这么说,胭脂却不愿意再拿着女孩儿间的琐碎烦他,便绞尽脑汁的问了许多镖局过往的事迹。 她是真想知道,而赵恒也愿意说,两人你来我往的,伙计过来报说马匹行囊准备好了的时候还有些意犹未尽。 “大哥快走吧,天色不早了,别错过宿头。”胭脂主动起身相送。 赵恒点点头,走到门口的时候脚步却慢慢停了下来。 “大哥?”胭脂有些疑惑的问道。 赵恒转过身来,忽然抬手摸了摸她柔软乌黑的头发,“外头冷,别送了,我不在这几日你自己小心,有事找四妹或是二院的老唐都好。行了,我走了!” 说完,他就大步流星的投入到越发冷冽的寒风中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胭脂才骤然回神,她抬手摸摸脸,哎呀,有点烫。 “姑娘可是舍不得大当家走么?”莲花笑嘻嘻从后头过来,忽的来了句。 胭脂一惊,白嫩的脸瞬间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 “小孩子家家的,胡说什么!” “我哪里有胡说!” “我同大当家只是兄妹之谊!” “哪里有这样的兄妹,你们都不一个姓儿!”莲花不服气的说:“你跟大当家” “快住嘴吧!”胭脂觉得自己脸上简直要烧起来了,二话不说捂住莲花的嘴就把这小丫头连拖带拽弄进屋去。 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番话,到底是在心里起了涟漪。 却说赵恒走后,胭脂就开始做洁面的澡豆,可一来这是她迄今为止接触过的最繁琐的方子,因年代久远,好几样原料的分量都遗失了,得她自己慢慢摸索;二来心里终究存了事儿,接连两三回都不尽人意,原料废了好些,效果都不大好。 澡豆最开始都是一团团软趴趴的膏子,须得等着稍稍放凉了之后紧赶着搓成闫圆润可爱的球,每个都约莫一次的分量。用的时候可置于掌心润湿,亦可直接放入水中化开,然后就水清洗。 胭脂搓了几颗,先闻,味道倒是不错,可惜试了两回便难免沮丧。 不成,距离自己想象的差远了,还不如外头药铺里卖的呢! 若回头自己再卖的那样贵,哪里会有人肯买! 莲花也帮不上忙,拿着个澡豆傻傻的问:“姑娘,我倒觉得甚好,难道还不成么?” 她才刚用这澡豆子搓手试了试,洗的十分干净,又香香的,为何姑娘还嫌不好呢? “这哪里算好?”胭脂叹了口气,在心里飞快的算了下本钱,登时疼的快要呕出血来。 光是过去一个时辰她作废了的这些,少说也有六七两银子,若是换成油胭脂,怕不能换回二十两银子纯利来!一出一进,何苦来哉! 罢了罢了,不敢算不敢算,心口疼。 好歹被银子刺激到,胭脂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一边收拾残局,一边指着这三批澡豆说:“你看头一个,便是鹅脂放多了,滋润倒是滋润,可是洗完之后油腻腻的,哪里能成?第二个鹅脂少了些,膏子那样干,只怕放不了几天就满是裂痕,香料又太重,也是不美。第三回 的太干了些,洗完手好似皮也掉了一层,一来二去的,莫说滋润肌肤,怕不是要褪了皮呢!” 莲花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十分痛惜的问道:“那这些就这样废了么?多么可惜!” 谁不知道可惜呢?胭脂有些头痛的想了会儿,“罢了,你捡着瞧瞧,油脂大的留着抹桌擦椅,再者回头清洗皮袄的时候也可用一用,只是要多漂洗两遍。这些太干的,便洗了衣裳吧,倒是省了熏香。” 左右卖不出好价钱,没得生生拉低了寒香沁的名声,倒不如咬牙自己用了。 好贵的熏香!莲花吐了吐舌头,忙去找了几个小匣子来,仔仔细细分门别类的装好了。 “憋在屋里做什么呢,哎呀,这样香!”却是一天不见的卢娇推门而入,刚一进来就猛地打了几个喷嚏。 “四当家且先坐,我去倒茶!”莲花一边归置盒子,一边笑道。 “莲花越发能干了。”卢娇夸了两句,又打了个喷嚏,这才眼泪汪汪的问胭脂,“这就是上回你说的那什么澡豆子?” 胭脂正没个头绪,见她来了,索性先撩开手,走过去同她说话,“我正摸索呢,一天了,也没个结果,许是我太着急了。” “方子哪里是那样好琢磨的!”卢娇倒觉得没什么,“依我说,你也别逼得自己太紧了,之前做的脂粉不都很好么?你才这个年纪,做到这一步已经令许多同行前辈都自惭形秽了,若是再一击即中,岂不是叫他们都跑去城门上吊了?” “哪里就这样了!”胭脂笑的不行,心情也确实好了很多。 也是,哪里能一蹴而就呢?之前自己也的确太顺利了些,几乎没遇到一点儿阻碍,难免养的心也大了,如今正好冷静一回。左右那些油胭脂、手脂之类的卖的很好,再多卖几回,没准儿就真的能在这沂源府安个家呢! 比起曾经为了三二两银子没日没夜熬着的日子,如今这点波折又算什么呢? “对了,”想明白之后,胭脂也就不着急了,安安稳稳的坐下吃茶,又打发莲花去外头买了一包红豆糕,一碟咸香牛舌饼,“大哥出门去了,这事你知道么?” “知道,”卢娇点点头,掐了个牛舌饼吃,“临走前特意嘱咐我多多看顾你,还叫我带你去做衣裳呢!” 胭脂的脸莫名其妙的就有点红,“如今你也学着他们那样胡说了。大哥日理万机的,如何管的着许多小事?” “这你可真冤枉我了,也冤枉了大当家!”卢娇三口两口将牛舌饼塞到嘴里,又胡乱抹了抹嘴角的点心渣子,指天誓日的说:“不然我这会儿过来做什么?” 当然,赵恒临走时嘱咐的事不止这一件,不过其他的暂时不必说也就是了。 胭脂自知说不过她,也就住了嘴,只是这衣裳,也确实该做起来了。 先前她只知道沂源府冬季酷寒,却没想到这样冷!本以为来时的十一月就够冷了,没想到这腊月竟又冷了一层!听说一直到来年三月也都是这个样子,且有的熬呢,如今她手里就只两套棉衣,哪里熬的过去呢? “也好,咱们就去做衣裳,虎子衣裳不多,又正长身子,”胭脂想了想,又指着莲花笑道:“这丫头也该添两件了。” 莲花没想到竟然还有自己的,顿时又惊又喜又惶恐,连连摆手,“我有的穿,哪里就要姑娘破费了?” 来这里之后,自己不仅吃得饱住的暖,每月还有三百钱可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哪里还能要衣裳! “这个你说了不算,只管听我的就是。”胭脂笑道。 她也是个爽利性子,如今既然决定了也不拖拉,将之前卢娇给的白狐皮和五块绸缎都细细包好,又拿了钱袋,这便出门去了。谁知两人刚走到外头,迎面就跑来一个小伙计,看见卢娇的眼神如同见了救星,“四当家!” “在家里慌慌张张成什么体统!”卢娇斥道。 “四当家!”天气这样冷,可那人竟满头大汗的,也顾不上旁的,只是热锅蚂蚁似的道:“您快去外院儿瞧瞧吧,今儿那什么胡九娘要搬出去,三当家的不许,拉拉扯扯的,又是什么娶不娶嫁不嫁的话,哎呦呦,当真是羞死人了!还有孩子呢。我们瞧着闹得不像,本想上去劝阻,可三当家竟翻脸不认人,打倒了几个兄弟!” 郭赛武艺十分出众,几年前就是江湖上成名的好手,如今能稳赢他的大当家、二当家,乃至与他旗鼓相当的五当家都不在,剩下的人哪里是对手? “混账!”卢娇骂道,“老唐呢?” 老唐今年四十来岁,原本也是个经验丰富的镖师,只是后来伤了肺,便走不得远镖,可又舍不得江湖,故而只留在镖局里养马、护院。不过他功夫好得很,为人也机警,有什么事很能镇得住场子,留在家里也叫人安心。 “老唐去了,原本也是劝,可没想到三当家竟真的动手,老唐不妨给他打了一掌,又犯了咳嗽,眼见着要抵挡不住。” “取我的枪来!”卢娇粉面含煞的道,又转头对胭脂说:“妹子,我这就去清理门户,叫个人先陪你去做衣裳。” “出了这样的事,我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做衣裳!”胭脂急道:“素日你只说我是一家人,如何到了这会儿反倒叫我置身事外?” 不多时,那伙计已经扛着卢娇的银/枪来了,卢娇单手接了,又道:“你去了也无用,没得伤着了。” “我实在不大放心你,”胭脂也知自己不懂武艺,恐怕去了反倒累赘,想了想便说:“我只在外头瞧着,绝不上前。” 这些日子卢娇对自己可算挖心掏肺的,眼下镖局乱起来,不亲眼看着风波平息,她哪里安得下心! “也罢,”卢娇略一思索,点点头,“你只跟老唐他们一处,我记得你也略通些医理,便帮着老李打下手吧。” 老李早前是个大夫,因遭同行排挤吃了官司流放至此,后来赵恒慧眼识珠,就托人将他提前弄了出来,不然似老李那般忠厚老实,也不会上下打点,只怕刑期未满就要给人磋磨死了。 三人边说边走,眨眼功夫就穿过连廊,奔着吵吵嚷嚷的外院儿去了。 还没走到就已听见打斗之声,周围好些劝架的,还有老唐压抑不住的咳嗽声。 卢娇越发怒火中烧,爆喝一声,一个挺身加入战局,刹那间火星四溅,竟是她举枪挡住了郭赛劈下来的短剑。 眼见着那短剑剑刃上竟还微微泛着鲜红的血色,卢娇脑袋里嗡的一声,目眦欲裂道:“郭赛你疯了,竟对兄弟们动兵刃!” 虽然她一直跟郭赛不对盘,可却从未正式撕破脸,更没想到他竟有朝一日真的敢对自家人兵戈相向! “兄弟?”郭赛冷笑一声,又在手上加了一份力,“说的倒好听,可你们有谁真把我当过兄弟么?看我的笑话很过瘾,是不是?” 卢娇并未亲身经历过那次押镖,对事情来龙去脉并不清楚,给他说的满头雾水,却也没有余力继续追问,只是咬紧了牙关,猛地发力,将短剑逼了开去。 “都是过命的兄弟,有什么事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大当家一不在你就发疯,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大当家大当家,又是大当家!只愿与那厮做狗!”不说还好,一听到这个称呼,郭赛整个人就疯了似的,两只眼睛都通红。 他左手猛地一挥,还滴着血的短剑笔直指向屋檐下吓得站不起来的胡九娘,“她也是,”又指着卢娇和老唐,最后将剑尖虚虚的在所有人脸上画了个圈子,“你也是他也是,你们全都是!” “大当家大当家!是啊,我不过是个三当家,前头可还有两位义薄云天的好汉,哪里会有人记得我?便是我出去了,旁人也不过称呼一句中定镖局的三当家!我是郭赛,郭赛!你们他娘的有几个人真的记得住我的名字!” “我是纵横双剑郭赛!” “什么生死兄弟,所有事都瞒着我,瞧不起我么?只管在人前人模狗样儿” “你混账!”卢娇哪里听得下去,手腕一抖,枪尖就炸开五朵银花,转着圈儿的往郭赛身上要害处扎去。 她的体力本就不如身为男人的郭赛,久战不利,唯有速战速决才有取胜的把握。 “我混账?”郭赛桀桀怪笑,“我真混账的时候你们还没见过呢!” 兵器讲究一寸长一分强,一寸短一分险,近身格斗长兵器本就不占优势,更何况卢娇年纪又轻,且是个体力天生不占优势的女子,转眼十几招过后,竟渐渐趋于下风。 郭赛似乎铁了心要置她于死地,眼见胜负将定,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招式越发凶残,好似面对面站着的不是曾同生共死的一家人,反而是有着杀妻夺子之恨的仇敌! “四当家!”老唐急的狠了,一张嘴就是一阵凄厉的咳嗽,脸上紫红一片,哪里还能上阵? 胭脂也跟着干着急,又不敢胡乱出声,只是帮着李大夫拿药、打下手。 就在这个时候,她脑海中不觉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大哥啊大哥,你这会儿在哪儿呀! 然而下一刻,一个人影便伴随着惊呼从房顶上一跃而下! “大当家!” “是大当家回来了!” “四妹退下!” 胭脂好像忘了呼吸,只是呆呆的看着那个早该走远了的人,看着他眨眼工夫就缴了方才还大杀四方的郭赛的一双长短剑。 “跪下!”盛怒之下的赵恒就如一头被彻底激怒了的雄狮,一声怒吼震的郭赛两耳嗡嗡作响,眼前也一阵阵发黑。 不过他是个要强的人,事已至此也不肯轻易认输的,当下将自己的舌头咬的鲜血淋漓,接连三个就地打滚窜了粗去,伴随着剧烈疼痛就近抓了几个看热闹的小孩儿,掷暗器一样接连往赵恒砸去,“叫老子跪?等给你上坟着吧!” 因为担心伤到孩子,赵恒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一路冲出镖局,彻底消失在视线内。 “传我的号令,三当家郭赛自今日起从中定镖局除名!视为叛逆!悬红花千两捉拿,务必叫他在江湖上没有藏身之所!” 他什么都能忍让,却唯独不能接受有人亲手伤害自家兄弟! 第34章 三当家一朝叛变,镖局上下一片哗然。 好在赵恒多年来威望甚重,出面安抚之后也就渐渐平息风波,只众人私底下难免还会嘀咕几句。 在大家看来,几位当家都是一起风里雨里蹚过的,命也为彼此豁出去几回,如今镖局买卖蒸蒸日上,情分越加深厚了才是,怎么反而翻脸呢? 卢娇兀自愤愤不平,却被赵恒拦了,“莫要冲动,单打独斗你不是他的对手,年底事多,你且不要远去。” 虽然意难平,可卢娇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只好闷闷的应了,又去空地上使了一回枪,闹得筋疲力尽才罢休。 赵恒又看向胭脂,眉目不自觉柔和了些,“没吓到吧?” “还好,”胭脂道:“比这更吓人的也不是没见过,哪里就那样娇弱了?对了,大哥,你不是出门去了么?” 方才赵恒的出现真可谓神兵天降,胭脂完全能够感觉到在场众人的情绪随着他的到来瞬间平稳。这无疑是对一个人全身心信任的体现,靠的就是平时一点一滴的积累。 “确实那么想的,不过终究不放心,索性将计就计。”见她神色如常,赵恒才放下心来,又对卢娇道:“我也会向知府徐大人报备,加强各处防卫和稽查,以免他狗急跳墙。郭赛一时半会儿不会出现,老唐也没有大碍,叫镖局上下都精神起来,等我回来。” “大哥真要走?”胭脂问道。 “嗯,”赵恒点点头,“已是比计划中晚了小半日,这几日你不要单独出门,当心总没大错。” 三人又相互嘱咐半晌,胭脂和卢娇亲自送赵恒出来,结果大门口又碰上眼眶红肿的胡九娘。 她素来是讲究穿戴容貌的,多年来乐妓生涯中的点点滴滴已经深深刻入骨髓,成了习惯。她不管去哪儿都要收拾的漂漂亮亮,可现下又惊又怕又喜,双眼周围的脂粉已是有些花了。 不过也恰恰因为这点罕见的狼狈,立在寒风中轻轻摇摆的胡九娘身上更深刻的多了几分我见犹怜。 “大当家。”她怯怯的叫了一声,眼睛里满满的又有了泪,如同风雨过后侥幸残存下来的挂着水滴的花瓣。 卢娇现在一看见她便心烦气躁,握枪的手就有些蠢蠢欲动。胭脂连忙拉住她,摇了摇头。 赵恒有些意外,好像是这会儿了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没伤着吧?可是还有什么事?” 没听到想象中的挽留,甚至连最起码的问候也是敷衍的,胡九娘脸上明显流露出一丝失落,可这对赵恒显然没有任何作用。 她勉强挤出一点笑意,福了一福,头上的步摇与耳畔流珠相互碰撞,发出细微的脆响。 “都弄妥了,这些日子多亏大当家的照拂,特来告辞。方才的事,我,我实在是,对不住得很。” 她说不下去了。 若非自己,郭赛也未必会闹得那样凶。 胡九娘突然就很累,说不出来的累,这种累甚至远胜过当初在乐坊被人做粉头戏子戏耍的时候。 她也是个女人,也想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来疼,想亲手给他做顿饭、缝件衣裳。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如今看来,情之一事,当真勉强不来。 就好像不管自己再如何努力,似乎也永远都入不得这位大当家的眼;而不管那位三当家说的再如何天花乱坠,她也避之不及一样。 这些话赵恒却不好插嘴,场面忽然安静下来,安静的有些尴尬。 胭脂看看卢娇,再看看赵恒,又瞧瞧在风雪中被刮得好像随时都会折断的胡九娘,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感同身受的凄凉和同情。 胡九娘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最后瞧了赵恒一眼,轻声道:“那,我走啦。” 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胭脂脱口而出,“我,我送送你吧!” 其实她自己尚且还算是客居,说这话实在是名不正言不顺,但这样的天,这样偌大的镖局,竟没有一个人送行,光是看着胡九娘单薄的背影,胭脂就难受的很了。 女子生而不易,便是沦入风尘也不是她自己愿意的,只怪世事无情,亲人可恶…… 胭脂这话一出,在场几个人都愣了一愣,胡九娘头一次瞪大了眼睛,里头满满的难以置信。 卢娇一把拉住她,十分不赞同,“你做什么呢!” “世人对女子总是太过苛刻,可细细想来,她又何错之有?我去送她,也不光为她,还是全了我自己。”胭脂叹道:“不是说就在附近么?青天白日的,又有许多巡街衙役,没事的。” 曾几何时,她也曾这般孤单,这样无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而今日之她已非昨日,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苦看着旁人苦苦挣扎? 卢娇说不出话来,飞快的瞥了赵恒一眼,见他微微点头,也有些泄气。 在心中飞快的摇摆片刻之后,卢娇一跺脚,“罢罢罢,去吧,正巧我也顺道出去,远远的跟着就是了。回头你送完她,咱们便赶紧去做衣裳。” 郭赛的功夫固然可怕,但如今他兵刃已失,便如同失了利爪的猛虎,威力已然大打折扣,即便再次狭路相逢,谁胜谁负尚未可知。 再说,他刚被大当家削了风头,这一时半刻的,恐怕也不敢回来。 赵恒要去知府衙门打招呼,在大门口便与她们分别,临走前又细细的叮嘱了一回,胡九娘没有像以前那样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视线却在胭脂和他之间不断流转。 卢娇与胡九娘处不来,也懒得虚与委蛇,只在后头不远不近的吊着。 胡九娘和胭脂一前一后,却也没有太多话。 年底了,路上行人明显增多,脸上洋溢着鲜活气儿,与路边枯瘦的树木形成鲜明对比。 西北风呼呼的刮着,刺在脸上有些痛。 胡九娘的东西不少,零零散散装了将近十个箱笼,满满当当塞了一整辆马车。她自己也没坐车,就这么走着。 走到交叉路口的时候,从南边来了一队车马,她们一行人便停下,叫对方先过。 似乎是打南边来的过路行人,还有几个孩童,正从一家马车的窗子里争先恐后的挤出脑袋来看,经过胭脂身边时,几个小孩子齐齐愣住,片刻之后又都齐声大叫起来: “仙子姐姐!”胭脂脸上不自觉泛起笑,冲他们摆了摆手,于是几个孩子叫的更欢了。 胡九娘近乎贪婪地看着小孩子们身后探出来的半边女人身子,她正努力将几件披风往孩子身上披,又疼又爱的抚摸他们的脑门儿…… 那女人其实已经很不年轻,皮肤又糙又黄,五官也不大好,但胡九娘却觉得她美得惊人。 她又瞧了瞧胭脂,忽然问道:“你很喜欢大当家么?” “啊?”胭脂还沉浸在孩童天真的笑颜内一时没回过神来,就听胡九娘又幽幽的来了句。 “可我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 这回胭脂听明白了,一张脸腾地烧起来,本能的否认道:“哪里的事儿,你,你莫要乱讲!” 胡九娘轻笑一声,眼中仿佛含着无限愁苦,又好像十分羡慕她。 胭脂张了张嘴,原本打算继续否认的话也就说不出来了。 天上忽然洒下来好些细细密密的雪粒子,打在脸上湿湿凉凉的,天地间迅速变得模糊。 胡九娘伸出一段雪藕似的手臂,感觉不到冷似的用手心接了几点冰粒,唏嘘片刻,“我这一辈子,就好像这雪,那雨,万般飘零,总是身不由己……” 她想要的,旁人给不了;而旁人给的,却偏偏不是她想要的。 胭脂听得心里发苦,咬了咬唇,轻声安慰道:“你不要多想,世人总是爱看热闹的,自己把日子过好了是正经。” 胡九娘又用那种很复杂的眼神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灿然一笑,“你果然很美。” 胭脂微怔,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不过还是本能的回了句,“你也很美啊。” 胡九娘愣了下,然后就捂着嘴咯咯笑起来,笑的腰都弯了。 不远处的卢娇虽然听不清她们到底在说什么,而眼前一幕也着实有些诡异,可怎么看怎么不像要撕破脸的样子,难免有些困惑。 那两个人,到底在做什么? 等胡九娘终于笑完了,这才不紧不慢的擦了擦眼角的泪,又抬手从鬓边拔了一对碧玉雕的兰花簪子塞到胭脂手里。 胭脂刚要挣扎,胡九娘就带着点追忆的说:“便是我身上,也有干净的东西。” 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好似饱含了无数血泪,沉甸甸的叫人喘不过气。 胭脂本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却听胡九娘又道:“这对簪子是我当初初入乐坊,卖艺不卖身的时候攒了一年多才买的,弹劈了好几副指甲呢。自己选的料子,自己画的图样,我很喜欢,总奢望什么时候戴给喜欢的人瞧瞧,听他好好夸夸我,可如今看来,到底是不能够了……是我愚昧,兰花清雅,本就不是我能够得着的,现在看着,果然更配你一些。就当是你送我一程的谢礼吧,若是不要,只管摔碎在这地上也就是了。” 这却叫人怎么说? 胭脂略一迟疑,也就大大方方的收了,“多谢,不过如今我手头并没什么好回的,来日若见了好的,也给你留着。” 胡九娘笑笑,“好,我等着。” 一行人拐过弯去,胡九娘便指着前头一栋小门脸的宅子,又瞧了眼胭脂手上挎的包袱道:“便是那里了,我知道你们有事要忙,快去吧。” 胭脂也不勉强,点点头,“也好,你自己小心。” 胡九娘朝旁边抬了抬下巴,“靠着银号,又是正冲大街的,往来巡视的衙役、士兵怕不比知府大人家里的还多,有几个敢惹事呢?我也请了几个护院、丫头婆子的,便是打不过,难不成还喊不过么?” 最后那话,说的已经是十分俏皮了。 两人就此道别,胡九娘也对着远处的卢娇遥遥一礼。等她进去了,卢娇才从后面走上前,满腹疑惑的问胭脂,“才刚你们说了什么?” 胭脂歪头,“说了好些话,你问哪句?” 卢娇挑眉抱胸,“呦,这才多早晚功夫,难不成竟就把你收复了?果然是个妖精。” 眼角瞥见她手里拿的簪子,卢娇又啧啧几声,“可真够下血本的。这样的玉料如今也难寻了,放到外头少说也得三五百银子呢。” “竟这样贵?!”胭脂虽猜到可能价值不菲,却也未曾料到竟然要这么多银子,登时吃了一惊。 “罢了,”见她这样一惊一乍的,卢娇反而笑起来,“再贵也是对簪子,她本人不在意,你又何苦耿耿于怀?以后挑点东西回了也就是了。” 胭脂想了想,也是,便小心翼翼的将簪子包好后塞到袖子里收好了,完了之后才好像发现了什么稀罕事儿似的斜着眼睛瞧卢娇,“四姐你平日家对胡九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怎的今儿反而没多少酸话?” “偏你这小人精来挑我!”卢娇恨恨的往她滑嫩的腮上掐了一把,一边往裁缝店走一边百感交集道:“先前我不过是气她将镖局搅和的一塌糊涂,可你的话却提醒了我,如今想来,她身似浮萍,自然想找个归宿。不过是看上一个人,做了天下大多数姑娘都不敢做的事,说了大多数姑娘都不敢说的真心话罢了,何罪之有?” 胭脂点头,若有所思,谁知不知怎的又忽然想起来才刚胡九娘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你喜欢大当家么?” “可我看得出,他很喜欢你。” 哎呀,真是的,说的都是些什么鬼话! 卢娇只是见她略一走神,然后一张小脸儿刷的红透了,不由得十分好奇,“想什么呢?” “哪里有想什么!”胭脂猛地抬高了声音,不过马上就觉得自己这样很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忙收敛心神,使劲往脸上扇风,“四姐,天色不早了,咱们不要再磨磨唧唧的,赶紧去量好了尺寸选了样子是正经。走吧,走吧,走吧四姐!” 两人嘻嘻哈哈到了裁缝店,里头一个老头儿正与人量衣裳,瞧见卢娇还抽空问了个好。 “这不是四当家么?可有日子没往小老儿这里来了,今儿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里间坐,小狗子,上茶!” 卢娇笑道:“张老伯最近越发硬朗了,年底事忙,哪里有空!今儿不就来了么。” 话音刚落,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就麻利的端了个茶壶上来,倒了茶后本能地抬脸,正对上一张带笑的芙蓉面,脸嗖的就红了。 卢娇暗笑,又推了推胭脂,小声打趣说:“瞧见了么,同你方才一模一样。” 张裁缝忙的很,又过了约莫一刻钟才得闲,顾不上休息就往这边来了,“四当家今儿要做什么衣裳?” “并不是我,”卢娇笑着指了指胭脂,“我妹子,她才刚从南边过来,那里的衣裳如何保暖?可巧又得了新料子,少不得劳烦您老了。” 张裁缝点头,“正是这话,南边儿春夏秋的衣裳倒罢了,冬日断断是扛不住的。” 说着,又眯着微微有些昏花的老眼瞧了胭脂一眼,笑着赞道:“姑娘好相貌,不知该如何称呼。” “我姓江,”胭脂道,“您老过奖了。” “不过不过,”张裁缝摆摆手,叫人去取今年时兴的衣裳样式册子来,又一本正经的道:“我活了五十多年啦,男男女女见过多少?诰命夫人也有哩!姑娘的容貌,算是这个!” 说着,他就比了个大拇指。 这样夸自己的好话,胭脂倒不好使劲计较,便将带来的料子给他看。 张裁缝细细看了一回,连连点头,“确实是好料子,便是咱们沂源府,也只那么一家布庄有,亏得你们找我,若是找了旁人,到底辱没了!” 没想到这么个看上去老老实实的老头儿,说起话来倒是自信的很。 似乎看出胭脂的惊讶,卢娇就解释道:“张老伯祖上便是做这行的,如今少说也有七十多年,他老人家从站不稳的时候就在布堆里打滚,手艺是一顶一的。” 胭脂恍然大悟,“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你才来,哪里知道?”张老伯笑呵呵的道,又指着里头的白狐皮道:“这皮子好得很,我有几年没见过了。” 胭脂就说:“这是四姐去关外的时候买的,只是便宜了我,不巧我又没弄过皮子,便一并带来了。” “原来如此,这两块做短袄有些浪费,长袄和斗篷都不大够,倒是长褙子好。”张裁缝点点头,略一沉吟,“我实话实说,这皮子,我弄的也不大多,不过倒是知道有人长于此道,姑娘若是信得过,我便将皮子交于他,保准弄的板板整整的。” 见卢娇点头,胭脂自然也没话说。 张裁缝这才重新翻看起布料,又叫胭脂自己从册子上挑样式。 胭脂才看了几页就觉得眼花缭乱,“瞧着哪个都好,简直选不出来了。” “那就听我的!”张裁缝干脆道,眯着眼睛点了点其中一页,“鹅黄缎子色极正,胡乱作了旁的可惜了,便做一件半长袄,下面配一条银灰色马面裙,十分端庄娴雅。这雨过天晴的颜色清隽,便做一件斜襟长袄吧,你们小姑娘家家的,略束一束腰身也好看的。” 又翻到下面,略一沉吟道:“这两块提花织锦的就做琵琶袖长短袄子配棉裙,一应盘扣也是琵琶扣吧,有了花纹,其他的便可简单些。里头用方才头一件剩下的鹅黄缎子做一件小袄,露出来领子,必然十二分的好看。” 张裁缝不愧是在这行浸染了几十年的,才多大会儿功夫就给安排的清清楚楚,胭脂和卢娇听得连连点头,找不出一点儿需要修改的。 除此之外,还能剩下不少大块脚料,张裁缝粗粗一算,就说给拼一套家常袄裙,若再有剩的就连同衣裳一起还来,或是自己裁手帕子,或是缝荷包,都是难得一见的好料子。 卢娇也是个爱俏的,眼见着自家妹子做了衣裳,也有些心痒难耐,就从张裁缝的店里现挑了两块料子,也叫他裁剪衣裳。 卢娇正在那头选样子,胭脂却忽然动了心思,又悄悄去到张裁缝身边,压低了声音道:“老伯,您这里男人衣裳可做得?” 张裁缝瞧了她一眼,就笑眯眯的,“男人女人都是人,既然女人衣裳做得,如何男人衣裳就做不得?小丫头,且把你那情郎的尺寸写下来吧。” 几句话说的胭脂脸通红,一边找纸笔一边很是心虚的反驳道:“您可别瞎猜。” 张裁缝捋着胡子看她,笑的一脸了然,“老汉我活了着许多年,什么没见过?这是好事,姑娘家到底面皮儿薄,罢了,我不说了。” 胭脂脸红红的写了两幅尺寸,想了想才道:“一并算账,都用好料子,务必做的密密实实的。罢了,一套家常,一套外穿的吧,统共四套。” 张裁缝看过,又细细问了几个问题,这才点点头,小心的将纸吹干后收好,又麻利的报了全部的价格。 胭脂正掏银子,却见张裁缝又老顽童似的眨了眨眼睛,“小丫头,哪个是给情郎的?老汉我给你做的好些!” 胭脂拿银子的手一抖,脸上涨的简直发疼了。 第35章 赵恒星夜兼程,次日一早就到了宿州,然后直奔知州衙门。 门子先还不叫进,赵恒便递了一封拜帖上去,那门子这才不大确信的通报去了。 “谁?!”朱琦亦写字的手猛地停住。 来人将拜帖递上去,朱琦亦翻开一看,表情就不大好了。 “老爷,那人还在外头候着,可要小的将他打发了?” “慢着,”朱琦亦叹了口气,“请他进来吧。” 该来的躲不了。 “赵大当家的,我虽身在官场,也曾有幸听闻你的大名,知道你是个义薄云天的好汉。”朱琦亦不伦不类的抱了抱拳,行了个江湖人的礼。 赵恒直接打断他的话,“朱大人谬赞,我只有一点不大明白,为何要委屈尊夫人同令公子、令爱恁般行事?” 这些人瞒的倒挺好,老管家安排的也十分细致,便是他们的人,一开始也差点被糊弄了。若换了旁人,只怕就这么混过去了。 朱琦亦一滞,苦笑道:“我只怕若是照实说了,恐怕这镖没人敢接!” 他死了不要紧,可妻子同自己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两个孩子尚且年幼,无论如何,也得替他们留条活路!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露馅儿了。 赵恒沉默片刻,“愿闻其详。” 谁也不知道两人在书房的几个时辰说了什么,赵恒连夜走了,次日清晨风尘仆仆回到镖局的时候众人看他的眼神好似见鬼。 “大当家的,你不是说出门么?”因连日事多,老唐索性自己一睁眼就去门口守着,看见赵恒回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嗯,回来了。”赵恒点点头,顺手将缰绳丢给伙计,跟老唐边走边说,“这几日家里没什么事儿吧?”“满打满算你才离了四天,能有什么事儿?”老唐笑道,“倒是大当家你眼里全是血丝,这几日没睡吧?快回去歇息。” 赵恒回来的消息像长翅膀一样,瞬间传遍上下,镖局内外就觉得主心骨重新回来了。 胭脂直觉这次赵恒出门跟胭虎他们押的这趟镖有着莫大的关联,有心去问,却又担心不是时候。再者,也没个正经由头。 可巧傍晚裁缝铺遣伙计送了个包袱来,还有张裁缝的原话: “送人的东西等不得,我叫人连夜赶出来了,你的衣裙却繁琐些,说不得还得再等几日。” 这老伯也真是的! 胭脂脸上又有些热辣辣的,佯做镇定的道了谢,又抓了几十个钱给跑腿儿的小伙计。 这伙计还是那日她和卢娇在裁缝店见过的那位,听说是给她送衣裳,本就十分愿意,如今竟又意外得了赏钱,当真是欢喜坏了。 “江姑娘,我们掌柜的说了,您的衣裳他要细细的做,不过因不要绣工,不出一个月也就得了。您只管安心,只要一做得了,小的立马儿给您送来!” 胭脂点头,“那就有劳了。” 等人走了之后,胭脂才打开包袱细看。 里头是四件棉衣,给赵恒的是一件深蓝色滚银牙儿家常,一件灰色带平安纹外穿的斜襟长袍,料子要比家常的更考究些,可穿起来却未必有家常的舒坦。 胭虎年纪还小呢,太过深沉的颜色有些撑不起来,故而用了稍浅一些的。 因二人都是练武的,并不十分怕冷,且衣裳太厚了反而施展不开,张裁缝就没用棉花,只在里头缝了一层上等银鼠皮,薄薄的却抗风的很。 胭脂细细看了一回,竟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缝纫痕迹,果然针脚细密做工考究,远非自己这半瓶醋可比。 看完之后,她将赵恒的衣裳拿出来单独包了个包袱,想了想,又加了一瓶手脂和一个凝露珠,不管他究竟用不用,好歹是个意思。 这回她有经验了,出门之前先瞧瞧开了条门缝,确定外头没人,卢娇的房门也紧闭,这才蹑手蹑脚的出来了。 可等胭脂出了院子,还没松口气呢,却又忽然觉得自己这一举动十分好笑。 她躲什么呢?又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就是大当家,呸,不过就是弟弟头一回出远门,她放心不下去问问罢了。 对,就是这样。 天色尚早,镖局里绝大部分人还在睡梦中,刮了一夜的风也累了,借此机会歇一歇,院子里静悄悄的。 赵恒所在的大院子原本住着他、徐峰两个人,只是如今徐峰出门在外,便只有他自己了。 来的路上,胭脂不住给自己鼓劲儿,可随着院门越来越近,她的腿就像灌了铅似的。 进?大清早孤男寡女的,被人看见了不美。 不进?可她也确实有点担心,既担心弟弟,又担心…… “江姑娘?” 正踟躇间,赵恒的声音竟意外从她背后传来,胭脂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险些叫出声。 “大,大哥?!”她猛地转过身去,准备好的说辞却在看清赵恒的模样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大哥怎的去外头洗脸,那水多凉!” 赵恒只穿着一件夹袄,脸上还沾着水珠,鬓角和额头位置的头发也有些湿漉漉的,胳膊上还搭着一件外袍和一条手巾,显然才洗了脸回来。 越到年根儿底下天儿越冷了,水缸什么的早就不敢摆在外头了,怕被冻裂,而早起井里打出来的水都带着冰碴子。他竟然就这么直接取水洗脸?难不成练武之人都是这样铜皮铁骨的? 赵恒被她紧张兮兮的样子逗乐了,随手擦了擦下巴上的水珠,“习惯了,这样清醒些。” 他这几天都在外头奔波,又刚知道了宿州知州朱琦亦的苦衷,光是商议对策就想的头疼。镖局上下的担子都压在他肩上,连着几天没合眼,头脑难免有些迟钝,偏偏又没空休息,只好拿冰水激一激。 “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胭脂皱眉道,“没得冻坏了。且先披上衣裳吧,拿着好看的么?” 赵恒刚想说自己才练了一回拳,非但不冷,反而有些热,并不用穿衣裳,可见胭脂一张小脸儿都板起来,眼中明显带了担忧,当下从善如流的抖开衣裳穿了。 胭脂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又忍不住抱怨说:“是不是练武之人都是这般?虎子也是,平日里叫他多穿几件简直比打手心还难受,棉裤做了从不穿的,嚷嚷着什么叫人笑话。哪里就笑话了?难不成大冬天还要穿纱衫?出门冻得手脚冰凉,嘴唇都发青,也不知道哪里好看了!真是。” 赵恒认真听她唠叨,时不时一本正经跟着点点头,只觉得这种叫人逼着穿衣裳的经历既新奇又有趣。 至于六弟的棉裤什么的…… 除非是去关外或是上雪山,练武之人哪里有穿棉裤的! 远的且不说,一旦同人家动起手来,如何踢得动腿!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说这话的好时机……赵恒本能的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打断胭脂为妙。 胭脂自顾自说了半日,这才意识到说话的对象不是自家弟弟,不过话已出口,收是收不回来的,干脆破罐子破摔,又道:“大哥,我瞧你眼底有些乌青,可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叫大夫?” 平日里赵恒都是一副金刚不坏的模样,这会儿的这点憔悴就格外吓人。 赵恒忙将思绪从什么乱七八糟的棉裤上收回来,“不妨事,急着赶路罢了,你大清早过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人家累成这样,自己却为着一点私事打扰,胭脂就有点不好意思,喃喃着说不出话来。 冬日的清晨温度极低,呼吸间都是白雾,连赵恒这个有武艺的人在外面站久了都觉得凉嗖嗖的,显然不是说话的地儿,“有什么事进去说吧,别冻着了。” 他虽对胭脂有意,可如今两人并未挑明,好些地方也都十分注意。 两人都是正对院子坐的,也不关房门,就这么大大方方的,便是给谁瞧见了也说不出什么。 胭脂犹豫了下,还是老老实实将包袱推过去,“房子的事儿,四姐都同我说了,多谢大哥费心。前几日出去做衣裳,顺带着帮你跟虎子都做了两件,大哥别嫌弃。” 卢娇一个人的人脉终究有限,也不愿看到自家大哥躲在暗处做无用功,就把赵恒帮忙找房子的事跟胭脂说了,胭脂自然感激不已。只觉之前的人情尚未还完,如今却又添了新的…… “四妹也是,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哪里值得拿出来说嘴?”赵恒给她倒了杯热茶,闻言笑道:“上回你送的还没穿完呢,如何又做?” 其实他的心情也有些矛盾,既希望胭脂知道自己对她好,却又觉得动不动就把这样的小事告诉人有炫耀之嫌,实在不是什么大丈夫所为,故而难免有些不够爽快,直接叫卢娇看不下去了。 “大哥快别提上回,”胭脂自己也捂着脸笑起来,“也就是你们不嫌弃,我那样的手艺,怎么见得了人呢?” 自己做的固然比不上积年的老裁缝,可心意难得…… “大哥,”胭脂试探着问道:“这回的镖,可是有什么不妥?” “为什么这么说?”赵恒微微挑了下眉,似乎有些意外的样子。 胭脂摇摇头,“大哥别笑话我,许是我大惊小怪罢了,总觉得心里惴惴的。按理说,我是不好问镖局的事情的,不过之前送虎子离开的时候约莫也瞧见了,似乎这趟并没什么名贵财物,说是富商家眷,也实在不大像。且若只是几个人,也实在不必这样兴师动众的。” 从青山镇到沂源府这一路几个月,又在镖局住了这么些日子,胭脂着实涨了不少见识,也越发觉得这一趟镖不同寻常。 赵恒安安静静听她说完,没肯定也没否认,“咱们镖局好歹也算小有名气,一般的镖是不接的,不过二哥和五弟都在,六弟年纪虽小可也算沉稳,你实在不必担心。倒是那宅子,我已有了点眉目。” 这姑娘着实聪慧的紧。 这件事的真相自然没有这么简单,可因为涉及的太多,赵恒反而不好说实话。 不过他已经又多派了一队人马过去,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胭脂对赵恒有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哪怕对方并未正面回答,可只要他说放心,胭脂也就真的本能的放了心,然后又马上被宅子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这样快?” 赵恒点点头,“不过眼下只能租。” 胭脂说:“我明白,能租到已是很好了,便是想买,如今我的银子也不够呢。慢慢来吧。” 赵恒就简单地将房子的情况说了。 “出了镖局大门往东走两条街,斜对过就是了,离着镖局也不远,万一有个什么事儿也好有个照应。小巧的两进院子,家具都是齐全的,一年租金六十两。左右也都是准备科举的秀才、举子,十分清净,不过那房客得五日后才到期,你且得等一等。” 沂源府城内房屋都十分金贵,哪怕偶尔有空着的也往往只租不卖,就是这个,还是赵恒托了好些人才打听到的。 其实他问的时候已经有好几个人排在前头,还是负责此事的人同他有点交情,这才假公济私的插了队,不然少说也得排到次年入夏! 胭脂听后欢喜不已,“大哥这样周道,当真叫我不知该怎么报答好了!” 赵恒就笑,“得闲儿帮我再做一件衣裳也就是了。” 胭脂失笑,“这怎么成!大哥莫要玩笑。” 赵恒稍稍提了提嘴角,“你说是玩笑就是吧,做衣裳到底累了些,你不必放在心上,只当我没说,左右从外头买的就挺好。” 胭脂:“……” 你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还能怎样呢?! 第36章 胭脂犯了愁。 做衣裳? 大哥为什么偏要自己做衣裳?又不好看! 可人家提的又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自己若不答应…… 唉! 胭脂软趴趴的趴在桌上,痛苦的抓了抓头发,决定先出门把布料买回来再说。 既然应下了,只好硬着头皮做完了。 “轻容,才刚去哪儿了?”正拿钱呢,卢娇就敲门进来了,“找你你不在。” “哦,就,就出去遛了个弯儿。”胭脂莫名心虚,顺口扯了个谎。 “大清早的,别冻着了,”卢娇点点头,又问:“今儿我有空,你还学不学擒拿?” “要学的!”自打真正见了卢娇和郭赛的战斗之后,胭脂对习武的渴望就越发强烈。她倒不指望像他们那样飞檐走壁的,可好歹也是个自保的法门,不然一旦有个什么,总被人护在后头,那滋味着实不好受。 “那咱们先吃早饭,吃完了就练练。” “四姐,下午,下午成不成?”胭脂却有些为难,“上午我得出门买点东西,还想写几张字。” 每次练完之后她都浑身酸痛,得歇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若是早上就练,这大半天就废了。 “也成,”卢娇点点头,“去买什么?我陪你?” 给赵恒做衣裳这事儿可不好让卢娇知道,不然回头又该打趣自己了,胭脂忙道:“小玩意儿而已,莲花跟着就成了,四姐你只管忙你的去。” 卢娇也没刨根问底,又说了几句话就去找人比武去了。 胭脂松了口气,重新拿好了银子,又去看了小翠儿他们的活儿。都不是头回做了,几个孩子也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挣钱的机会,都很仔细,胭脂压根儿挑不出毛病。 各样粉末都研磨好了,剩下的只要胭脂自己根据比例调配就是了。 她先去了一趟香粉宅,说过几日就能送一批货过来,张掌柜的十分热情,拉着她笑的合不拢嘴。“好姑娘,你怎么才来?我本有意找你去,可实在忙的脱不开身。” 又转身对伙计招呼,“快,上茶,上好茶!” 胭脂道了谢,见店内络绎不绝的都是客人,也知道张掌柜是真没空,“近来可还好?那些手脂什么的可还好卖?” “瞧你这话说的!只有买不着的,哪里有不好卖的道理!”一提起这个,张掌柜就喜得浑身发痒,忍不住同她炫耀起来,“如今咱们这香粉宅那是独一份儿,外头人再想也没有!前儿还有个过路的富商,家里做得好大买卖!一年少说十几万的银子,他家奶奶、小姐先前还傲的什么似的,口口声声便是西洋玩意儿也见过的,可用了一回之后,还不是乖乖打发人再过来买?还说想多要些呢,我却哪里有,三言两语也就打发了。” 胭脂不大爱同外头的人往来,所以好些事情并不清楚,今儿才从张掌柜口中知道了。 冬日漫长酷寒,许多取乐的法子这会儿都不好用,那些富商、官宦家里的太太小姐们也就是开个宴席,拢个雅会什么的,说说衣裳首饰,可这么多年下来也没有太多新鲜花样,难免厌烦。 但现在不同了,寒香沁的胭脂水粉横空出世,好似一块巨石狠狠砸入冰封的湖面,好大的动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沂源府开始传起来这么一句话:“没有寒香沁的胭脂,哪里敢赴宴?” 这股风气先从官太太圈儿里刮起,由通判高夫人起头,稍后那些富商太太、小姐们便不甘示弱的追了上去,如今俨然已经成了一股风潮,但凡手头略有几个闲钱的,定要咬牙去买一瓶寒香沁的油胭脂来抹抹! 起初不少人也只是为了攀比,可等买回来略抹了一回,一下子就不爱用原先那些了。 沂源府冬日干燥寒冷,肌肤便是小心呵护也难免偶有起皮,旁的胭脂往往干涩凝滞,涂上去不光颜色死气沉沉的不好看,且越发带的嘴唇干裂了,严重些的就瞧着沟壑纵横,十分可怖。 可这油胭脂就不同了,自己便是油汪汪一罐,也不用什么蜜水化开,直接抹上去就好,水盈盈的,又服帖又滋润,且还香喷喷的。还有那什么甲油的,比凤仙花汁染得更为牢固,颜色也浓郁鲜亮。 有了这样的好物作比较,曾被追捧一时的蜡胭脂难免落了下风。 略上了点年纪的太太们倒罢了,到底稳重些,年轻姑娘们可没那么内敛,只要见了面,必先问一句“你用的哪家胭脂?” 若都是寒香沁的,那就问问你用了什么颜色,好不好,赶明儿我也买一罐试试;若不是,少不得发问之人满脸震惊,“你竟还在用原先的蜡胭脂?” 虽没明说,可眼神和表情却都明晃晃的流露出瞧不上,被问的人也觉失了面子,回去之后自然也要紧赶着打发人去买…… 胭脂听得津津有味,欢喜得不得了,又对张掌柜道:“如今我已托人看了一处小院儿,回头收拾好了就多找几个人帮工,想来产量也能上去些。” “那敢情好!”张掌柜喜不自胜的说,“这才头一年呢,知道的人有限,待到来年名声打出去,不用等过年,怕是月月都会有人找过来呢!” “那就借掌柜的吉言。”想着美好的未来,胭脂也觉得高兴。 张掌柜的摆摆手,又叫她吃果子,“对了,前儿还有外面一个脂粉贩子想一口气包圆呢,叫我给三言两语打发了。咱们自家都不够卖的,如何顾得来他们?再一个,若是随意给了他们,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胡乱抬价,或是弄虚作假的,没得坏了姑娘你的招牌。” 胭脂也是这么想的。 有多大的肚量吃多少饭,如今她还没有那个能力铺大摊子,倒不如先把眼下的顾好,等名气打出去了,不怕没有机会更进一步。 说起来,自己给夏霖府杜掌柜的信也有些日子了,不知他回没回来? 从香粉宅出来,莲花就喜气洋洋的,“姑娘,您真了不起!” 胭脂莞尔一笑,“你才多大,知道什么叫了不起?竟也学会哄我了。” “是真的!”莲花很认真的说:“不光我,我娘也这么说。她说姑娘年纪轻轻的,心肠这样好,偏又这样能干。又会挣钱,又会读书写字的,当真是天上的仙女下凡的,说我能跟着姑娘是我的福气呢。我也这么觉得。” “瞧这小嘴儿甜的,”胭脂笑着捏捏她逐渐开始长肉的脸,“你说了这样多好话,我却不好亏待,回去的路上给你买糖油果子补补可好?”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偶然间一抬头竟看见了数日不见的胡九娘。 她还是原先的打扮,张扬热烈,十分美丽,许多过往的行人都忍不住偷瞟。 胡九娘也看见了胭脂,并主动过来打招呼,“江姑娘,好巧。” 胭脂笑笑,“好巧,出来买东西么?” 胡九娘点头,“左右闲着无事,这么些年,我也没痛痛快快的逛过,索性出来走走。” 一位美人已经足够引人注目,而当两位各有千秋的美人凑在一起,当真叫人挪不开眼。 不远处一个男人看直了眼,偏地上还有未化的积雪,竟险些跌到沟里去,引得众人齐齐发笑的同时也暗道好险。 好险好险,得亏的出丑的不是自己。 胭脂说:“总在屋里闷着倒不好,还不如出来走走。九娘你在那边住着可还好?” “劳烦记挂,”胡九娘笑了下,眼睛里沁出点真切的谢意,“自在得很,只是难免有些闲过头,琢磨什么时候收两个徒儿耍耍。得空我请你喝茶,你可别嫌弃。”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位江姑娘对自己跟对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分别,更未因自己的过往有轻视之心。既然如此,她也就不必阴阳怪气的。 “有人请喝茶,为何要推辞?”胭脂也察觉到她态度的变化,当下痛痛快快的应了。 莲花仰头看着胡九娘,抿了抿嘴唇,轻轻扯了扯胭脂的衣袖,小声道:“姑娘,天儿不早了,四当家还等着您回去呢。” 胡九娘瞧了莲花一眼,莲花不甘示弱的看回去,胡九娘抿嘴儿一笑,云淡风轻道:“罢了,我不扰你,有空再说话吧。” 两边分开之后,胭脂抬手往莲花额头上弹了一指甲,“哪里就这样急了?” “姑娘,”莲花小声道,“这些日子我听不少人说,那胡九娘不是什么好的,还同那叛变了的三当家” “胡言乱语!”胭脂猛地变了脸色,声音也前所未有的严厉起来,“你听谁讲的?旁人讲的就是真的么?你自己亲眼见过么?” 虽然莲花来的时间不长,可胭脂待她也一直和颜悦色,莫说现在这样疾声厉色的斥责,便是高声儿都没有的,小丫头直接就吓坏了。 “我,我听那些大娘、婶子说的,说她出身不好,今儿又见她打扮的妖妖娆娆的,”莲花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干脆吓哭了,“姑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你别撵了我!” “你错了,错在哪儿?”胭脂却不打算轻轻揭过,语气虽然和缓了,可依旧严厉。 果然,莲花也没想到胭脂竟然还会继续问,一时给问蒙了,喃喃着说不出话来,眼泪却哗啦啦的下来了。 胭脂叹了口气。 其实莲花所思所想,也正是大部分世人的衡量。她出生在那样的环境,无人教导,更没读过书,也没见识过外头的世界,难免会被旁人影响。 若是以前,胭脂自然懒得管,可现在她既然是自己的丫头了,一言一行代表的就是自己的意思,少不得要调/教一二。 “原是我急躁了,”胭脂抽出帕子给她擦了脸,“你可知我叫你读书识字是为了什么?” 莲花摇摇头,过了会儿才不大确定的道:“不是为了日后帮着姑娘记账、看签子么?” “那是其一,”胭脂缓缓道:“如今你还小,可以后呢?总不能跟着我一辈子,终究要找条出路。你先别说什么一辈子跟着我的浑话,读书使人明理,能知道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远的不说,我如今所有不都是书上看来的么?” 莲花欲言又止,懵懵懂懂的,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通。 胭脂又道:“世上难免以貌取人,或是只图一时痛快便说其七道八,或许他们只是说笑,说完转头就忘了,可人言可畏,被说的人却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便譬如那胡九娘,谁不想正经过日子?可早年的事是她自己能做主的吗?如今好容易挣出来,她不过是想好生活着,又有什么错儿?这世道女子生存本就不易,女人又何苦再去为难女人?雪上加霜、损人不利己,又有什么趣儿!” 说着说着,胭脂难免回想起当初自己同王书生断了的那些日子,村中人们也是这般议论自己的。 但归根究底,不管是她自己还是胡九娘,又有什么错儿! 凭什么男人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便是出入那等烟花之地,也可被人说成是“风流”“洒脱”,谁也不会往心里去。可女人呢?哪怕是被人所害,但凡同这些稍微沾了点边儿,就好似做了罄竹难书的大恶一般,永世不得翻身? 这会儿胭脂倒不生气了,可眼底流露出的复杂情绪却叫莲花更加难受了。 她喜欢看姑娘欢欢喜喜的,如今这表情她虽看不懂,可心里却一阵阵难受。 “姑娘,莲花错了,以后一定会改的,您打我骂我都好,千万别难过。” 回过神来的胭脂微微叹了口气,抬手摸摸她的脑袋,“等你再长大些就明白了。” 莲花用力点头,又问:“姑娘,咱还去布庄么?” 胭脂一怔,咬牙,“去!” 难得出来,胭脂还特意绕了下路,从之前赵恒跟自己说的那座小院儿外头经过,打量之后十分满意。 小院儿本身并没什么奇特之处,都是一般的砖墙灰瓦,虽看不见里头,可外面也打扫的干干净净,隐约有读书声传来,周围也没什么乱七八糟的店铺、摊贩,莫说当作坊,就是买下来当宅子自住也使得。 许是她站的久了,有巡街的衙役走上前来询问:“姑娘,你可是找人?” 那人见她是个年轻美貌的姑娘,本能的放轻声音,还拼命从脸上挤出点笑来。可惜他生的五大三粗,瞧着非但不和善,反而更吓人了。 莲花本能的要往后缩,可转念一想,又咬牙站在前头,还伸出胳膊将胭脂挡在后头。 胭脂笑着把她拨开,又对那衙役行了一礼,“并不,只是觉得沂源府地杰人灵,想着什么时候能买套宅子常住就好了。” 那衙役听她说话柔声细气的,又带着南方女孩儿特有的软糯,身子恨不得都酥了半边,越发和气了,“姑娘甚是好眼光,这一带住的多是准备科举的学子,十分太平,若姑娘果然在这里买了宅子,保不齐来日还能做个诰命夫人哩!” 胭脂抿嘴儿一笑,脑海中却又浮现出父亲江志埋头苦读的身影,不由得出了神。 来年二月就是县试,父亲准备了这么久,必然要去试试的,也不知能不能成…… 进了布庄,伙计十分殷勤接待,又问她要什么样子的料子,做什么使。 胭脂怔了一怔,还未说话就先红了脸儿,那伙计也机灵,当即意会道:“小的明白,姑娘请这边看,这匹青色缎子是前儿刚到的,又厚实又细腻,十分抗风,自带万事如意隐纹,只略用点皮毛掐边即可,连绣花都省了的,给郎君作件外袍最合适不过!” “什么郎君!”胭脂热着一张脸,忙出声纠正,“是,是我大哥!” 伙计一愣,在看看旁边捂嘴偷笑的莲花,也跟着笑起来,又点头,“正是正是,不过姑娘,这缎子大哥穿也使得!” 嗨,倒是他莽撞了。也是,姑娘们大多十分羞涩,瞧这位说不得也是偷摸来的,哪里受得住说! 布是好布,胭脂却觉得这颜色和纹样太过文绉绉的,有点衬不出赵恒的英雄气概,想了下又问:“还有旁的么?不必这样拘泥于纹样,豪放些的也可。” 绣花虽然不是她拿手的,可绣几个字还是可以的。 伙计一个劲儿点头,又带着她们往里头走,“有有有,多得很呐,只怕姑娘您挑花了眼!” 说着,果然抱出来好些上等缎子,都是一样的丝滑如水,细腻服帖,多以黑白灰蓝青为主,间或还有几匹正红和黄色、紫色的。有自带纹样的,也有素面的。 胭脂看了一回,果然有些头晕眼花,正迟疑间,却听莲花带着笑意道:“依我说,姑娘且不必这样费心,只要您做的,便是个口袋呢,想来大当家也欢喜的很。” 这丫头要翻天了! 胭脂瞪了她一眼,莲花忙吐了吐舌头,捂着嘴不做声了。 胭脂选了半日,最终敲定那块灰色带着山水底纹的料子。灰色中庸大气又雅致,山水纹也合了赵恒允文允武肆意旷达的心性,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外行人也知没有偷工减料,便是它了。 算了尺寸之后,伙计麻利的算了账,“诚惠纹银三两八钱,本店还有配套的毛领子,姑娘可一块看看么?” 一匹布统共只有十二尺,又是窄幅的,赵恒身材高大,用料也比旁人多些,价钱自然也就贵了。 莲花被这价格惊了一跳,就这么几尺布,竟然就要将近四两银子? 胭脂略一沉吟,点头,“也罢,劳烦小哥取几条我瞧瞧。” 因这衣料自带纹样,倒是不必绣花,可冬天的外袍若当真一丝装饰也无,倒是糟蹋了好料子。 稍后,胭脂又去买了松瓤卷、乌梅糕、豆沙饼、蜜饯梨等几样果品点心,预备下午招待卢娇用,这才往回走。 镖局的门房一看见她就上前问好,又拿了一封信出来,“江姑娘,才刚有人送了封信,你瞧瞧。” 信?胭脂心头一动,接过来一看,落款果然是杜掌柜的。 杜掌柜也确实觉得一两半的价格太高了些。 须知如今一斤当年的上等白米也才不过两贯钱,一家人熬成粥能吃一天了,而寻常在城中劳作的百姓,一个月也才三二两银子,就这样还攒不下呢!而这小小一瓶胭脂竟然就要了普通百姓人家大半个月的工钱? 因夏霖府不比沂源府,一两半一瓶的油胭脂委实有些骇人听闻,可他又转念一想,那江姑娘来信时也说了,又调整了方子,重新换了瓶子等等,再算上往来路费,左右这油胭脂即便便宜也便宜不到哪儿去,本就不是给寻常百姓家时时购买的,既如此,贵些也就无妨了。既然能在沂源府卖的这样好,夏霖府内也颇多福户,杜掌柜不想轻易放弃,就打算先少拿些个试试。 胭脂看后长长松了口气,不过马上就觉压力倍增。 原先她供应香粉宅一家便有些吃力,如今又加了一个夏霖府的杜掌柜…… 采买人手势在必行。 事不宜迟,她索性先不回家,立刻就同莲花去找了城中人牙子,说想要四个老实本分的孩子,年纪最好在八岁到十三岁之间,男女不限。 八岁以下的太小,使唤不起来;十三以上的基本上就是个大人了,多少有了心眼和算计,又不好调/教,还是这中间的最好,能干活、会看眼色行事了,脾性也还没定型,若有什么不好的习气,也能趁早掰过来。 那人牙子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瞧着倒是老实本分,可既然做了人牙子,想也不是什么善类。 胭脂上来就说自己是中定镖局的,那人果然唬了一跳,再说话做事就老实许多。 “姑娘要得急,一时半会儿倒是凑不大起来呢。”人牙子赔笑道,又小心翼翼的观察她的脸色,生怕买卖黄了。 他们手头的孩子多是各地拐子拐来的,小部分是爹妈卖的,故而年纪都小的很。大户人家自然是愿意要小孩儿,买过去亲自调、教,等长大了懂规矩了,也正好能用了。 或是有想买了干活的,就更倾向于要十五以上的男娃。 偏偏这姑娘开口就要了中间档的,这一时半刻的,他却上哪里找?现拐也来不及了啊! 胭脂却等不得,且那院子过不几日就能拿下来了,这外头买来的孩子却得提前教导,总归需要一段时日,哪里等得及? 她略一思索,“稍小些的呢?” 若是体格好,稍小些的倒也无妨,左右做脂粉不过是摆弄香料罢了,便是算上后头擀胭脂膏子,也没什么重体力活。 “有有有!”人牙子登时点头如啄米,伸手拉出来两个干瘦的小子,“这两个丫头都七岁了,平时倒也乖觉,女娃娃长得快,略养几日就能使唤了,姑娘瞧瞧可还行?” 竟然是女孩子? 这两个孩子俱都灰头土脸的,一个眼睛里带着点儿倔劲儿,一个怯怯的,身上一色的破旧衣裳,露出来的胳膊腿儿上隐约有青紫的伤痕,哪里能看出男女? 第37章 胭脂看了看那两个干瘦的女孩子,再看看笑得一脸谄媚的人牙子,“来路正么?” “那是自然!”人牙子拍着胸脯道。 胭脂不信他,弯腰问那两个女孩子,“还记得家么?” 小一点的女孩子刚要张嘴,又下意识的去看人牙子的脸,下一刻便抖了一下。大点的女孩子将她扯到自己身后,转头去瞪人牙子,人牙子熟练地举起手,还没打下去又看见胭脂正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便讪讪的放了下来,“野孩子,不教训着点儿不成,万一伤了姑娘您的花容月貌就不好了。” 莲花脆生生道:“我家姑娘也是你编排的么?” 人牙子在底层打磨,早习惯了被呼来喝去,也不着恼,没脸没皮的笑了几声就缩到后头去了。 这几个小孩子倒是挺机灵,胭脂点点头,“就这四个吧,不过我暂时带不回去,还得劳烦你帮我好生养几日,要给他们吃给他们穿,别冻着饿着,回头我要检查的。” 人牙子下意识就觉得这女子是要赖账,不过还没来得及吆喝就被一粒碎银子晃了眼,“就按说好的,这几个年纪小,又没调/教过,回去之后我少不得得费力气,一两银子一个,先给一半定金,回头我看他们皮肉完好才给剩下一半。你先拿这点银子去给他们买几件棉袄,弄几碗饭,不必太过吝啬,结账时你只管将店铺的票据收好了,多少钱我都补给你。” 亲眼见着白花花的银子了,人牙子这才将心放回肚里去。他只以为这美貌姑娘是嫌弃腌臜,且那些小崽子养几日也有力气,接回去就能干活了,类似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故而很痛快就应下来。 “姑娘且放心,不出五日,小人保管给养的白白胖胖的,只不知到时您是亲自来呢,还是小的送去府上?” 胭脂想了一回,“到时候我再来吧。” 房子还指不定什么时候收拾好,且等等吧。 说到房子胭脂就忍不住响起周围科举的士子,而想起他们,又难免联想到远在小莲村的江志…… 小莲村。 数十年不遇的大雪封山已经五六天了,虽然村中青壮年都自觉轮流出来打扫,可地上积雪依旧能到成年人的小腿肚,除非要事,已经许久没见过积雪的村民们都老老实实缩在家中,等着寒冬过去。 江志一早就起来了,借着雪光在院中读书,这样可以省些灯油钱。 天气太冷了,往年的棉衣都不大够用,他分明抄书攒了些银两,却都不舍得花,只将棉被裹在身上,一边小跑一边大声背诵,不多时手脚就都暖和过来,额头也略见汗意。 邻家的朱有才刚送了活儿回来,路过他家门口时忍不住出声道:“我家暖和,过来烤烤吧。” 江志笑着道谢,“不必了,我这样便很好,一来强健筋骨,不至于毁在考场上;二来也记得快些,多谢多谢。” 见久劝不下,朱有才也不勉强,又寒暄两句便赶着牛车家去了。 正好朱嫂子的饭也做得了,一家人围着饭桌吃饭,朱有才便说起方才的事,十分感慨,“到底是经了事了,发誓必要考出来呢。” 朱嫂子立刻嗤之以鼻,“他也是活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朱有才是个厚道人,不大爱说人长短,闻言就道:“话不要这样讲,先前那女子虽不是好的,江志对两个孩子也还很过得去,平日里抄书的钱大多不都偷着给了孩子们么?为此那隋氏同他吵了不是一回两回,你不还老去拉架么!” 朱嫂子哼了声,倒是没否认,只是又说起那媒人来,“唉,也是他倒霉,那样老实的一个人。给他保媒的婆娘吓都吓死了,不敢出门,只给人戳脊梁骨,你说个什么样的不好,偏偏弄个蛇蝎心肠的来,这不是叫人家绝户么!” 一家人又说了半日,两个孩子只不做声,闷头扒饭。 那边江志先读了一个时辰的书,跑的也大汗淋漓的,这才去周围捡了些柴火,又趁着热乎劲儿,深一脚浅一脚的去邻村老师家里。 老师也不曾想他这样风雨无阻,招呼他痛喝两碗姜枣茶,将那几篇文章都细细读过,脸上便泛起一点笑意来。 “果然大有进步,”他捋着一把山羊胡,用笔在卷子上画了几个圈,“这几处写得尤其好,如无意外,即便你不得头名,也少不了禀粮可吃。” 江志一听,大喜过望,忙一揖到地。 禀粮乃是成绩最优秀的秀才,禀生才能享有的,非但可免费入府学就读,且每月还有一定数额的银子和粮食可领,故而下头的人只把这个称谓禀粮。 须知一县城之内可能有数百秀才,可能被选为禀生的也不过一掌之数,当真少之又少。 老师心安理得的受了,请他起来之后又放软了声音道:“你家的事,罢了,可见果然是祸兮福之所倚,有时候这坏事,也未必是坏事。先前你虽文笔出色,可到底太过和软了些,哪里能入得上头人的眼?早前我便不止一次的说过,你们读书科举,图的可不就是为官做宰么?你只一味和软、迁就,难道就能办成事了么?下有刁民、上有酷吏,哪里是一个和字可以了解的!如今你果然是看开了,不仅字写得越发有骨骼了,文章也立起来,很有些气派,可以一搏了。” 他说的诚肯,江志越发感激不尽,又唏嘘道:“回首往事,学生也自责不已,如今既然悟到,自然要倍加努力。” “也好,”老师点点头,又给了他一本册子,“这是历年来的三鼎甲的文章,寻常人我是断然不舍得出借的。你且拿回去读熟了,且不说来日你有底气去见你那一双儿女,老师也敢厚着脸皮依靠你哩!” 江志也知这册子难得,喜出望外的受了,果然拿回去细细研读,才学文章越发出彩了。 再说远在沂源府的胭脂,从人牙子那里回来之后,就开始对着新买的料子发愁,连着比划了三天才敢下手,那会儿困扰她多日的新式养颜澡豆,被她命名为玉肌丸的都做出来了! 小小一丸约莫成人半个指头肚大,白底里微微透着粉,用时沾水搓开,香气扑鼻,可清洁并滋润肌肤,去除老皮。不过不可多用,胭脂自己试了,用多了反而有损肌肤,火辣辣的疼,想来是效力太够的缘故。 送到香粉宅当日,张掌柜就忍不住先去后头试了一回,回来后喜不自胜,“果然十分好用,先前我用外头那些澡豆子、猪胰的,要么净完面后紧绷绷的,不多会儿便干到起皮;要么就油腻腻的,好像没洗干净似的。这个很好,既干净又软乎,我呆了好久,摸上去呀,我这老脸还水润润的呢!” 胭脂笑道:“你不知花了我多少功夫!又是磨药又是换方子又是自己似的,光是作废了的那些就叫我肉疼。这一小盒是三十丸,算作一个月的分量,因为用的材料俱都十分珍贵,什么麝香的,光成本就将近一两银子呢!” 之前她做的油胭脂和手脂等成本并不高,同样一个月的分量,顶了天也就四五钱银子,卖却卖一两半,堪称暴利! 张掌柜听后倒抽一口凉气,再看向手中小盒时已是满脸惊惧,“竟这样贵!难怪效果这般拔群,当真没有白花的钱。” 顿了下,张掌柜又对胭脂道:“可那油胭脂等物便已卖到一两半,这个?” 按理说,自然该是贵的,可再贵……按比例,岂不是要三两银子?外头还有多少人敢买? 这哪里是洗脸,简直是往脸上敷银子呢! 就连最“心狠手辣”的张掌柜都犹豫了。 胭脂道:“说实话,之前那钱我便赚的有些心虚,如今若再贵上天去,只怕销路有限。与其这样,倒不如薄利多销。我的意思是,这个也做一两半,即便如此,扣掉人工,一盒也能赚个三四钱银子,并不少了。且但凡买得起的多少都知道些,自然会明白这个是咱们让了利,她们心里也好受些,想来也能拉拢不少回头客。” 说是薄利,可等她熟练了,几天功夫做一回,一回就能装几十盒,这样算下来也不少了。 待到来日雇了人,请他们来做,利润又高了不止一层。 张掌柜听后连连点头,又奉承道:“怪道人家都说须得读书,这读过书的姑娘行事做派就是不同,眼光这般长远!我不过是出个地方,耍几句嘴皮子罢了,既然姑娘你都让步,左右我也是赚,还打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胭脂叫她说的脸红,连称不敢,张掌柜却正色道:“姑娘,你只当我嘴上抹油,没句实话,殊不知才刚我说的可都是掏心窝子的!如今这世道,笑贫不笑娼,为了银子昧良心的事儿多着呢!你还这样年轻,竟能说出那样一番话,如何不叫人刮目相看?” 见张掌柜眼神真挚,胭脂才敢肯定她确实是起了点真心的,倒没继续谦虚,只是幽幽道:“早年母亲在世的时候便时常告诫我,说人生在世,须得将眼光放长远些,莫要被眼前蝇头小利迷了心窍。便是父亲,也并不拘泥,只……” 她没继续说下去,张掌柜却肃然起敬,“令慈果然不同凡响,是个女中豪杰,怪道姑娘也这般出色。” 因胭脂说到自己父亲时,只起了个头就停了,张掌柜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倒不好细问。 两人一边吃茶,一边细细商议,最后还是张掌柜见多识广,出了个法子: “年下送礼的人十分多,东西又多又杂,想来也麻烦得很,不如咱们便将这寒香沁的脂粉都攒一个礼盒,外头是春花夏荷秋月冬雪的纹样,里头整整齐齐铺上缎子,摆一个玉肌丸,一个手脂,一个面脂,一个油胭脂,一个甲油,分开买共是七两半,可若一下子拿这礼盒的话,不如你我各让两钱五,算作七两。 如此一来,他们得了实惠,便是原先不想买的说不得也买上几个。再者年下送礼,又有精致的盒子,十分体面,想也拿得出手,何愁不好卖?这样买的必然多,用的也多,名声自然就打出去了,回头那些用得好的,再用其他的哪里还能看得上眼?少不得再乖乖来这里买,待到那时,便是原价贵上半两银子,想来也不在意了。” 因如今寒香沁价格昂贵,便不好像果品似的任人适用,来的多是口口相传的客人,范围到底有限。 而剩下的那些便都是买不起的么?不尽然,多得是生怕不好用,唯恐白瞎了银子的! 若是素来售价昂贵的脂粉忽然便宜足足半两,哪怕分摊下来每件少的不多,也足以打动那些精打细算的! 等她们真正见识到效果,想不用都不忍心! 胭脂听后不由拍案叫绝,“到底是您见多识广,又是个有主意的,换做我,哪里想的出来!” 张掌柜本就十拿九稳的,如今见她也赞同,越发受用,“叫姑娘见笑了,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随便谁在这铺子里滚上几年也都能想出来。” “掌柜的何须妄自菲薄?”胭脂笑道:“君不见一年多少来做工的伙计?可能成掌柜的又有几人?更别提掌柜的以一介女子之身当次大任,便是夸奖也是应该的。” 张掌柜笑的合不拢嘴,又谦虚几句,到底掩饰不住得意之色。 商议已定,二人便分头行动: 张掌柜对这沂源府熟的不能再熟,便去找人定礼盒,又快又好又便宜;胭脂自然是回去做脂粉,如今那几个孩子也练出来了,材料磨得又细又好,胭脂只需掌握分量即刻,做起来并不费事。 本来张掌柜的意思是,礼盒和那缎子钱都由香粉宅出了,不过胭脂并不想在这上头占人便宜,日后再有什么便不好开口了,故而主张两家均摊,张掌柜拗不过,只好应了。 才刚要出门,谁知迎面竟碰上许久不见的秦夫人,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那姑娘浓眉大眼,肌肤白皙,与秦夫人有四五分相识,叫人一看便知道是母女。 “这不是江老板么?有日子不见了!”秦夫人率先打招呼,态度十分热络。 江老板?谁? 胭脂本能的往身后看了看,确定除了张掌柜之外再无他人,这才有些不敢相信的看向秦夫人,啼笑皆非的指着自己问道:“江老板?夫人是在说笑么,小本生意而已,赚点花销,哪里敢称什么老板!” “哪里不能!”秦夫人笑道,“任他眼下再家财万贯,谁不是小本生意起来的不成?天上又不掉金子,想发财,还不得一个大子儿一个大子儿的抠搜?谁也不比谁高贵!我同当家的在你这般年纪时,可没你这个本事,这会儿不过是早叫些,比旁人占个便宜罢了!” 说的胭脂和张掌柜都笑了。 张掌柜也道:“到底是夫人,跟着秦老板走南闯北的,果然也是个女老板!” 秦夫人失笑,又指着她道:“别说我,你也是个老板!” 众人撑不住,一个两个挤在门口笑的东倒西歪,秦小姐也拿帕子抿嘴儿偷笑,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睛完成月牙,十分好看。 笑了半天,秦夫人又拉了拉自家女儿,指着胭脂道:“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江老板,是极能干的,上回我问了才知道,只比你大两个月,还是读书人家的好出身,你可差远了!” 胭脂忙道不敢,这是富商巨贾家里娇养出来的千金小姐,自己不过落魄秀才的后代,一度穷的揭不开锅,哪里敢说什么尊贵?秦夫人爽朗大气,秦小姐说话却柔声细气的,当即盈盈下拜,好似弱柳扶风一般软软的说:“见过江姐姐。” “既如此,我便厚着脸皮做了这个姐姐了,”胭脂也回了一礼,“见过秦妹妹。” 秦夫人这个年纪的贵妇最喜青春靓丽的漂亮女孩儿,见了之后不胜欣喜,对着张掌柜连连感慨,“想当年,我同几个姐妹也是这么着的,如今都老了!且只看她们吧!” 张掌柜笑道:“夫人若说老,却叫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说话间,秦夫人却发现了一点不对劲,竟伸手摸了摸她的面皮,诧异道:“你这老货,快从实招来,又偷用了什么好物!” 这俩人也是经常见的,彼此什么模样清楚得很。 张掌柜常年迎来送往的,皮肉难免粗糙,可今儿瞧着竟十分滋润,连带着原本有些坑洼的地方也好似有些被填平了,叫她如何不震惊? 说起这个来,张掌柜也十分得意,再一次感慨幸亏当初与江姑娘结了这善缘,又忍不住炫耀道:“你当今儿江老板过来做什么?哎呦呦,她可真是说不出的心灵手巧,又做了什么玉肌丸的,用来净面竟出奇好用!不光不干涩凝滞,竟也褪下不少积年死皮,瞧着可不柔滑细嫩了?” 胭脂听后忍笑道:“我年纪轻,又没经历过什么事儿,咱们私底下说说就罢了,如今这样大咧咧叫什么江老板的,真是把我骚死,快停了吧!” 众人又笑了一回,知道她腼腆害羞,也没再坚持,只还是江姑娘的叫着。 秦夫人本就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带女儿出来玩耍,十回里倒有九回落空,谁成想今儿竟真就碰上了,哪里忍得住?直拉着张掌柜要试。 秦小姐温柔腼腆,虽有些心动,却不好意思在外头卸妆,只站在一边看着,又抿嘴儿笑。 胭脂喜欢她温柔可人,笑道:“秦妹妹,今儿初见,我却白担了这声姐姐,如今也没什么拿的出手的,只这玉肌丸却是自己做的,我拿了两盒来,便做一回主,耍一耍江老板的威风,先将它送了你,只当是个意思。” 夫人们有夫人们的交际圈,小姐们也有小姐们的,尤其像秦小姐这样的出身,往来的无一不是家世相当的富商巨贾,甚至还可能有不少官宦人家。越是这样的人家,越在穿着打扮等小事小节上没有约束,每日花费何止万千! 所以她送了也不白送,若是秦小姐用得好,还愁其他小姐们不闻风而动么? 张掌柜是个聪明人,闻弦知意,当下便十分配合的哎呦起来,“到底是江老板,这样财大气粗的,罢罢罢,这东西还没归账,自然是要你做主的!左右我老婆子再用也变不成十八的仙女儿,少不得多等几日就是了!” 秦夫人是香粉宅的老客户了,每年光是从她身上赚的银子就不计其数,便是没事,张掌柜还愿意白送她东西打好关系呢,更何况那一盒玉肌丸本就是胭脂的东西,她不过借花献佛罢了,还蹭个人情脸面,何乐而不为? 秦小姐先还不好意思要,到底拗不过,且秦夫人也做主叫她只管收着,便薄红着脸儿叫身后的丫头抱了盒子,自己想了一回,伸手结了腰间荷包,“江姐姐,我没有那般巧手,只这个荷包是自己做的,今儿出门刚换上,你若不嫌弃,便算是回礼吧。” 但见那藕合色荷包十分雅致,上头细细绣着梅兰竹菊四君子,说不出的栩栩如生,比外头卖的何止好了十倍! 胭脂忙收了,又翻来覆去的看了,赞不绝口,“真真儿的好手艺,什么嫌弃,我爱都爱煞了。秦妹妹,你可真厉害。” 秦小姐越发羞涩,小声道:“不过随手做的玩物罢了,姐姐过奖。” 胭脂却是说实话,少不得又对着秦夫人夸了一回。 那头秦夫人刚洗完脸,一边揽镜自照一边假意谦虚道:“这丫头不似人家活泼,只爱个画儿啊什么的,我同他父亲苦劝不住,只好请了画师家来教导,又教女红,如今好歹能看了。” 胭脂和张掌柜又真心实意的奉承一回,秦夫人笑的合不拢嘴,气氛便十分愉快了。 秦夫人对这玉肌丸果然十分满意,又觉得不好抢胭脂送女儿的那盒,便迫不及待的问道:“且给我拿五盒,我自留两盒,余下的送人。” 张掌柜就笑,“我的夫人,哪里还有!不过是试用罢了,我已叫人写牌子去了,明儿起就能定了,约莫半月后出货,要不先给您记上?” 听说一个礼盒只要七两之后,秦夫人便笑张掌柜油滑,张掌柜不急不躁道:“也不是这么说,逢年过节的,哪家店铺不做点花样呢?便是秦老板,我也听说开仓放粮了不是?再者,早前买过的夫人太太们我都记着呢,也不白亏,想来这玉肌丸必然是抢手的,还不一定够呢,可若是之前买过的,保管不走空,如何?” 似秦夫人这般身家,本就不在意什么一两半两的,不过顺口一说罢了,听了这话便越发满意了。 第38章 从出现到风靡,寒香沁前后只用了一个来月,虽然暂时只流行在上流权贵人家,可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 如今沂源府中上层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闲时聊得最多的就是的它。用过的自然不必说,便是没用过的也早被灌满了耳朵,忍不住一遍又一遍的在心中想象,那油胭脂是多么细腻滋润,手脂是多么芳香怡人,若抹在自己身上,是不是也会像话本里写的绝世美女一般姿容动人…… 玉梅是去年才嫁过来的新媳妇,婆家待她不错,相公为人也算厚道老实,小夫妻两个日子虽不敢说蜜里调油,可也和和美美。不过唯独一点,她男人忒抠了些。 婆家在沂源府朱雀街边开了个酱肉铺子,因本分经营,生意很是不错,一月下来的纯利怎么也能有十几两。公婆先前养了五个孩子,如今只活下来玉梅男人一个,一家四口一个月便是顶了天,也就花个七、八两,一年下来少说能攒一百多两! 可就是这么着,男人连瓶时兴的寒香沁家的油胭脂都不舍得买给她! 玉梅或明或暗的提过不止一回,可每次男人都十分不情愿,“足足一两半银子呢,能买多少肉了?” 这日,夫妻二人上街买菜,路过香粉宅时,玉梅习惯性的抬头瞧了眼,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 平日里本就熙熙攘攘的香粉宅今儿越发人山人海,都挤在门口新立起来的一块一丈高的牌子前仰着头看。 玉梅也看,发现上头用油彩画着四个漂亮的盒子,分别画着四时花卉,另有一副是打开了的盒子,里头亮闪闪的缎子上安安静静的排着几个瓶瓶罐罐。 女人们大多不识字,只是觉得好看,却不知道究竟什么意思,都叽叽喳喳的议论。 不多会儿,店里走出来一个拿着锣的伙计,咣的一声,女人们便哎呦呦的住了嘴。 小伙计长得眉清目秀,口齿也伶俐,不多时就将事情原委说明白了。 原来是香粉宅同寒香沁的东家合伙搞了个什么礼匣,统共五样东西,既有前阵子风靡一时的油胭脂、手脂等物,也有据说是近来才出的玉肌丸,分开来买都是一两半,可因为是年底,图个喜庆,若是一口气买这一盒,只算做七两。不光白送铺着缎子的盒子,还便宜足足半两呢! 小伙计话音刚落,人堆儿里就嗡的一声炸开了锅,女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脸上满是兴奋的神色。 玉梅越算越欢喜,忍不住问道:“可有那么些颜色和香味哩,你咋知道我们想要啥样儿的?” 她问的也是好些女人担忧的,众人登时又嗡嗡的议论起来。 “是呀是呀!” “俺男人说俺搽白色的粉好似驴粪蛋挂霜,抹粉的又太装嫩了,若是好不容易花了那么些银子,却买了这俩颜色,那不是白瞎了?” 小伙计有备而来,也不急,一直等她们的声音稍稍降低了,这才笑眯眯道:“诸位太太奶奶姑娘们莫急,掌柜的一早就说了,大家尽管挑,不拘颜色香味,只要是这五样,都是七两!” 众人这才安了心。 玉梅也没心思买菜了,长久以来压抑的向往再次熊熊燃烧,她死死掐住自家男人的胳膊,两只眼睛里都冒了光,“铁栓,听见了么,好大的便宜!足足省了半两银子呢!” 铁栓疼的直嘬牙花子,一听竟要七两,恨不得身子都凉了半边,本能的不愿意。 可玉梅这回却是铁了心,只咬牙切齿道:“平日里你只嫌贵,便是公公婆婆催着也不动,如今人家掌柜的好心,一口气降了半两,你还不知足?” 铁栓确实心疼银子,不过也挺心疼婆娘,又想着出门前爹娘塞的私房,说的叫他好好照顾媳妇的话,狠了狠心,终于松了口。 玉梅喜出望外,生怕男人反悔,立即拉着去店里买,却被告知如今头一批还没下来,只的先登记,回头什么时候出货了,店外头会挂着招牌通知,到时候按名册定量出卖。 谁知玉梅才刚要登记,却见那写字的人微微皱了下眉,“这位小嫂子,你之前没买过吧?” 玉梅点点头,有些茫然,“这不是来买了么?” 那人笑了笑,挺和气却分外残酷的说:“才刚伙计喊过了,想来您没留心,咱们这寒香沁的东西可不是一般货色,因材料又多,方子又繁琐,做起来十分麻烦,头一批只有五百份上下,必然不够卖的。如此一来,难免要照顾老客,咱们这册子是专给老客的,您是新客,得去旁边那张桌子。” 玉梅心里一咯噔,女人的直觉叫她有了种不好的预感,“那,那新客还能买么?” “说不准,”那人老老实实的摇头,“总得等老客订完了,若是还有剩,自然按着先来后到给新客,能不能排到您还两说。若是老客都不够,那就对不住了,只好劳烦您等次一批。” 玉梅整个人都呆了。 这叫什么事儿?盼了着许多日子的,好容易家里的铁公鸡也愿意拔毛了,怎的竟然还可能买不到? 身边不断有人出出进进,有满脸喜色说着自己订了几盒什么花样的熟客,也有如玉梅这般沮丧的女子,当真是人生百态。 早知道,早知道就早买了!如今真是有便宜也占不到! 就这么着,一传十十传百,知道的庆幸自己早就知道了,原本许多对寒香沁望而却步的人也忍不住起了好奇的心思: 想来谁也不是傻子,不会无缘无故的扔银子,若是它当真不好用,想也不会闹得这样轰轰烈烈的。 要不然,就买一个试试? 就算买不着匣子货,不也有零卖的么,才一两半,忍一忍,大不了少做一件衣裳,少买几瓶头油也就省出来了…… 眼见香粉宅排队无望,还有人抱着一丝侥幸去了其他几家脂粉铺子,谁知进门就见生意竟比往年萧条了一倍不止,连掌柜带伙计都有些没精打采的。 听说他们要寒香沁的东西,那掌柜的眼皮都不抬一下的说没有,干脆都懒得推荐旁的了。 真他娘的奇了怪了,怎么就突然冒出来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寒香沁?之前竟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眼见着寒香沁异军突起,气势惊人,这一两个月简直要把诸多同行铺子的买卖抢过去四五成,这样下去大家还吃什么饭?索性都喝西北风得了!正好冬天,西北风不要钱。 他们倒是也想卖,可偏偏人家正主只跟香粉宅打交道,而那香粉宅之所以能在沂源府站稳脚跟,东西齐全又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是人家有人脉啊,哪里得罪的起! 这会儿香粉宅挖到宝是运气好,只管偷着乐吧,剩下他们这些,嗨,罢了,且走着看吧! 中间胭脂出去看了一回,见登记的册子上都写得密密麻麻的,十分欢喜,回去之后就加紧步伐。 先前看的那院子的举子已经退了房,这便收拾了赶赴京城,正好迎上转过年来的二月春闱。 科举乃是绝大多数读书人毕生的追求和唯一指望,过年又算得了什么? 因是赵恒认识的,房主也没多要钱,还是照先前的旧例,一年五十五两,不过得一口气交了。若是想续租,还得提前一个月说。 如今胭脂虽买不起房,却也不差那百八十两的,当下与房主去了衙门,爽快签了契约文书,交了银子拿了钥匙,又与房主一同见了左右邻居,也是几个书生,都十分老实本分,甚至有点木讷------这就完活儿了。 不过小二进的院子,进门是照壁,约莫两丈长短,可以堆放些杂物什么的。里头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落,四角载着几株桂花,取的是蟾宫折桂的好意头,为的就是方便读书人。如今桂树自然是枝叶凋零,可只是看着便觉希望无限,令人心生欢喜。 正厅旁边连着左右两间,胭脂打算将右手边的收拾成卧房,偶然忙活晚了不便回去也有个安身的地方,左手边的便做书房。 东西两侧是厢房,因家具不多,倒是十分敞阔,紧凑点一二十人也住的下。胭脂找木匠订了几个高高的木头架子,还有许多桶、盆、案板之类,回头材料再多也不怕没地方放了,且也不会混杂。 正经读书人住过的地方,倒也不需要刻意收拾打扫,胭脂前后检查了几回,就叫人牙子将之前那四个孩子送了过来。 只要给够了钱,人牙子做事倒也靠谱,这才前后几天工夫,四个孩子活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光身上干净利索了,就连脸蛋都微微鼓起,总算有了点小孩儿该有的婴儿肥。 一共三个女娃,一个男娃,最大的九岁,最小的七岁。 胭脂给他们简单取了名字,男娃叫松枝,三个女娃由大到小分别叫兰叶、梅朵、菊蕊,只希望他们能如这四样君子一般成长为不愧天地良心的人。 其他人倒罢了,唯独那个梅朵,就是之前眼神倔强的小丫头,依旧十分警惕。 胭脂也不理会,叫他们排成一排站着,自己端了碗茶吃,石破天惊的问道:“你们可有谁还记得自己的生身父母和家的?若是有,又想走的,我可以帮忙叫人捎信回去让他们过来领人,也不必额外交什么赎身银子了。” 自打胭虎入了镖局,胭脂就总有些提心吊胆的,若能只用几两银子就做点善事,也不亏了。 四个孩子一听都是一惊,面面相觑之后又小心翼翼的看向她,似乎是不大相信。 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难不成偏有人嫌银子多了烧手,故意买了又放么?还是耍他们玩?或是试探? 胭脂把茶碗交给莲花接了,又道:“我知道你们来历未必如人牙子说的那般,若是还有地方可去就走吧,卖身为奴到底不是什么好事,你们自己好好想清楚。” 她这脂粉生意定是要长长久久做下去的,而最关键的莫过于那些深深刻在脑海中的方子。之所以选择买人,也是为了保密,若是这会儿他们不走,回头等知道了秘方或是大部分流程,就算到时候想开了要走,自己也不会轻易放人了。 松枝九岁了,是四个人里头年纪最大的,记事也最清楚,当即摇了摇头,“多谢姑娘,我爹娘都死了的,本就是叔叔婶子把我卖了的,我不走。” 他这个年纪去外头也找不到活儿,出了这个门儿,指不定又被人拐走卖到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了。即便回家,叔叔婶子既然能卖一次,未必不会卖第二次。 兰叶也跟着说不走。她是女孩儿,三两岁就被卖了换粮食,中间被倒手过好几回,早就不记得爹娘姓甚名谁,家居何处了。 菊蕊最小,也最没有主见,又习惯性的看了看梅朵,梅朵又看了胭脂好久,眼中闪过挣扎,最终还是一咬牙,也说不走。 左右已是这般田地,出了门却往哪里走呢?如今瞧着这位姑娘倒不是什么坏人,暂且待着吧!没人走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人牙子手里的人无非这么几个来源: 还不记事的时候就被拐子拐走了的,被亲人卖了的,这两种都是无家可归或是有家不能回。 再就是大些的,直接被强行带走,要么卖给人传宗接代,要么卖去不见天日的黑矿上做苦力,逃都没法儿逃…… 胭脂微微叹了口气,点点头,“既如此,你们以后就跟着我,只要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也不会动辄打骂。今儿先休息一日,明儿早上我会叫人送些东西来,还有几个比你们大的孩子,你们跟着他们学学,回头我要查的。” 四个人都称是,松枝又大着胆子问:“姑娘不住这儿吗?” 胭脂笑笑,“我有地方。” 四个人既惊且喜,这么大又这么干净的院子,竟只给他们几个人住?别是做梦吧! “对了,你们年纪还小,天黑了就别到处乱走,省的遇上坏人,”胭脂不忘嘱咐道,“下午有位王婶子过来,以后她给你们做饭吃。” 王婶子就是莲花和石头的娘,如今养的差不多了,做点轻省的活计已然不要紧,她不好意思在镖局白住,听了胭脂的事后就央求出来帮忙做活。 正巧镖局平日也没多少活儿,不少人的家眷只能做点扫院子、洗衣做饭、缝纫之类的活计,闲的多忙的少,赵恒也琢磨着分几个人过来。一来叫大家都有事可做,二来镖局里的人见家眷有了去处,也好安心;三来么,胭脂这院里只有老弱妇孺,虽说周围太平,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再者郭赛还在暗处藏着,多几个人总是好的。 如此一来,镖局和胭脂小作坊两边合作无间,都得了益处,当真好得很。 接下来几天,胭脂既要看顾几个大孩子教导新来的小孩子,又要安排作坊诸多事宜,还要计算工钱等等,当真是忙的不可开交。 于是这日赵恒过来的时候,她脑子里头一个念头就是:坏了,最近太忙,竟把替他做衣裳的事儿忘了! “大哥,实在对不住,我的针线活儿本就慢,近来又有些不得空,衣裳……还没做……” 赵恒一怔,旋即半真半假的笑起来,“怪道这几日都不见人影儿,原来是心虚,躲了?” 胭脂刚要说话,却听赵恒又爽快笑道:“说笑呢,别往心里去,日子还长呢,我且等得起。” 日子还长……这话听着,倒是怪叫人脸红。 胭脂正胡思乱想,就见赵恒往桌上放了好些东西,最显眼的就是布,有三个整匹的,还有六七块剪开的料子,俱都流光溢彩,十分好看。 “这是?” 赵恒说:“今儿早上秦老板来了,听说镖局今年多了女眷,他夫人便着意准备了许多,四妹也有,这些是你的。” 准确的说,只有那三匹整料子是秦夫人送的,剩下的单开的料子,都是之前赵恒一时头脑发热买多了却送不出去的…… 胭脂恍然大悟,“原来是秦夫人,我确实同她见过几回,没想到她竟这样周道,我哪里穿得了这许多?前儿做的衣裳还没轮一回呢。给四姐吧,她又是习武之人,想来衣裳耗费的也快。” “我有,”说曹操曹操到,卢娇笑着从外头进来,又意味深长的瞧了赵恒一眼,“秦夫人送了六匹,都是两两成对的,正好咱俩都一人一匹。你瞧瞧,若是有什么花色特别喜欢或是不喜欢的,咱们也可以调换一下。” “四姐快坐,”胭脂忙让坐,又叫莲花倒茶,“秦夫人非一般女流,眼光自然好得很,这块浅蓝料子上是芙蓉暗纹,难为他们做的这样栩栩如生。还有这朱色提花,当真艳而不妖,过年穿正好。” 卢娇也点头,“听说是京城里时兴的,咱们沂源府知道的也不多,赶明儿咱们再去找张裁缝,先把这朱色的做了外袍,咱俩穿一样的。” 两个年轻姑娘凑在一起,不免说些衣裳首饰胭脂水粉的,赵恒听得头都大了,偏又不舍得走。 好容易等卢娇话过三旬,赵恒赶紧抽空插嘴道:“院子那头还好?听说你在香粉宅弄出好大阵仗,当真了不起。” “哪里就那样了,大家也不过图一时新奇,等过了热闹劲儿也就那么着。”胭脂道。 卢娇斜了赵恒一眼,忽然又拉着胭脂的手,兴致勃勃道:“听说张掌柜订的那盒子十分精致,你见过没有?” 胭脂摇头,“我这几日恨不得分成两个人,哪里得空出门?” 卢娇又道:“我倒好奇得很,你也别整日家憋着了,再憋出病来,索性咱们这就去瞧瞧,听说可热闹了!” “这?”胭脂有些意动,又担心浪费时间。 赵恒不失时机道:“四妹,多大的人了还毛毛躁躁的,江姑娘自由安排,你不要胡闹。” 卢娇噗嗤笑出声,笑的胭脂莫名其妙的。 她突然伸出胳膊,大大方方的抱着胭脂亲了一口,然后别有用心的说:“胭脂,你可真好,今晚咱俩一床睡吧!” 啪嚓,赵恒捏碎了手里的杯子。 回过神来的胭脂笑得一脸无奈,却也挺喜欢过过别人口中小姐妹一个被窝说贴心话的生活,竟就这么点点头,“好呀。你来我这,还是我去你那儿?” 房中忽然一片死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卢娇哇的一声喊出来,特别开心的说:“太好啦,我从来只有一个兄弟,早就想姐姐妹妹同被窝!你等着,我这就去抱铺盖!” 赵恒:“……” 不行,他得赶紧走,再这么下去这桌子凳子恐怕也得碎。 怎么以前就没发现,四妹心眼儿这么坏? 是夜,胭脂和卢娇两个人都洗的香喷喷的,头靠着头说话,都觉得对方好极了! 两人一直聊到四更天,眼睛实在酸涩的不行,这才勉强停了。 将睡未睡之际,胭脂又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对了四姐,你那位君子之交的姐妹最近会不会经过沂源府?上回送的那些东西我还没谢过呢,我琢磨着,不如我弄一套五个脂粉盒子送她,颜色都多多的配上,你觉得如何?” 卢娇:“……” 她去哪儿弄什么劳什子的君子之交小姐妹?! 大当家你别走! 第39章 松枝等人自小被卖,看透人情冷暖,远比同龄人要成熟的多,如今有幸被胭脂买了,不光吃饱穿暖有热炕睡,每月还有几百钱拿,都是说不出的满足。 不过几日,几个人都不同程度的胖了,脸上有肉,眼中有光,眼见着同刚来时判若两人。 便是警惕心最强的梅朵也和软了许多,更别提本就娇憨的菊蕊,整日家张口闭口就是“姑娘如何”“姑娘如何”,将众人聒噪的不行。 王嫂子听见了就笑说:“既这般,如何不加把劲儿,成了姑娘的贴身丫头岂不是更好?姑娘会的可多着呢,你跟着出出进进的,多少也长些见识,日后出了门子也不怕没活路。” 菊蕊羞红了脸,眼睛却亮闪闪的,“我哪里能成。” “那有什么不成的?”王嫂子道:“便是我家莲花,一开始不也什么都不会么?如今跟着姑娘,瞧着说话行事都像个人儿了。” 菊蕊摇头,有些黯然,“我哪里比得莲花姐姐。” “有什么不成的?”向来话不多的夏荷却道:“姑娘这样能干,一个丫头毕竟不够使唤的,到底要找。既然要找,为何不能是你?” 胭脂偶然间听说,倒是愣了。 她的本意是挑几个人帮忙做活,却忽视了人各有志,且天分不同,如此看来,以后还得继续留心着。至于菊蕊到底能不能跟着自己,还得慢慢看了再说。 左右小翠儿等人年纪太小,在厨房也帮不大上忙,如今就都来胭脂的作坊帮工,每日勤勤恳恳,还跟着识几个字,过得十分充实。 有了之前菊蕊的事儿之后,胭脂就格外留心这些孩子的特质,果然找出几个与众不同的来。 松枝到底年纪大些,为人又细心,无形中成了带头的,后来就连小翠儿等人有事也愿意同他商议。 梅朵性子有些独,待人却极好,脑子也活络,不管是识字还是学做事,两拨人里头没有谁比她更快。 小翠儿等人都是正常好人家出来的,爹妈也疼爱,终究天真了些,渐渐的竟有些被比下去,虽不差,却也不算太出挑了。 转眼进了一月,年关在即,外头脂粉匣子卖的极好,多有人一口气要十个八个的,头一批根本就不够那些熟客分的,胭脂得了风声就紧赶着做第二批,甚至是第三批,越发不得空。 这里头,尤以玉肌丸反响最好。 因天冷,时下好些人冬日里就不大爱净面,难免积了许多死皮,用了玉肌丸之后效果分外显著,整个人都白了一层似的,头一盒的一个月还没用完的,就想着第二盒了。 张掌柜已遣人送了几回红利来,便是夏霖府的杜掌柜也接连催了几回,胭脂每日差不多都要拿出小半时辰来总账,偏莲花又不大识字,对算账也实在不擅长,难免有些手忙脚乱的。 这日,胭脂就单独叫了梅朵来,进门就叫她去桌前坐下,“你们学识字、算数也有一个月了,今儿我便考考你。” 梅朵最是个争强好胜的倔强性子,虽不知为何单独考教自己,不过还是憋了股劲儿,“姑娘只管出题。” 胭脂就说了些常用的词语叫她默写,还给了她算盘,叫她做了几道算术,竟都对了。 胭脂看了几遍,心里有了主意,“梅朵,我知你是个有主意的,今儿便给你个机会,往后可愿跟着我抄写个册子?” 如今作坊里光是各色香料就有几十种,更别提诸如衣食住行各样开销,每样虽不多,但十分琐碎,每日进出加起来也有几十两。若是胭脂只管账去了,哪里还有精力去做新的脂粉? 胭脂就划算着,先将些数额不大却琐碎的项目交给梅朵练手,一来省的仓促间担不起大任,二来也考验下她的衷心和本事,若果然得用,以后少不得提拔她做个账房。 梅朵固然早熟些,可到底还是个孩子,想不了那么长远,不过却也敏锐的意识到这是难得的机会,当即噗通跪倒在地,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多谢姑娘成全,梅朵一定不负姑娘厚望!” 胭脂叫她起来,忽然就笑了,“今儿你才是真心拜我了。” 被看破心思的梅朵面上微红,抓着衣角捏了几下,也没解释。 从那日起,胭脂果然不再叫梅朵跟着学手艺,只叫她同莲花一起跟在自己身边,把除了脂粉香料的作坊一切日常开支都交给她拢账。 梅朵也是个有天分的,每隔三日就交给胭脂看一回,胭脂看了,发现果然井井有条,好些地方竟比自己整理的更清楚些,愈发满意。 菊蕊看了眼热,缠着梅朵问了几回,想知道她究竟是如何得了青眼。 纵使梅朵与她的情分远超旁人,这事儿却着实没什么窍门,实在没什么好讲的,只得一遍遍的说实话,“姑娘是个难得的聪明厚道人,话虽不多,可你我一应心思都门儿清,若你果然有志气,也不必着急,只尽力叫自己出类拔萃也就是了,姑娘瞧了,自然明白你的所长,回头必然不会辜负了你的本事。” 菊蕊却越发茫然,又有些着急,“我只想伺候姑娘,却如何彰显本事?难不成都给院子里的人端茶倒水么?你不爱说就算了。” “你这是什么话!”见她不识好歹,梅朵也有些气恼,“谁又叫你那样了?你也不瞧瞧,姑娘素日是什么做派,跟着她的莲花姐姐又是什么风范,我只跟了几日便觉出素日的轻狂。你每日只胡思乱想,活儿做的也不如小翠儿姐姐她们,字也不好好学,跟着姑娘出去丢脸么?要我说,你且先把迄今为止的功课都做熟背会了,才敢想旁的!” 菊蕊就觉得梅朵登了高枝,瞧不上自己,而梅朵又不是喜欢解释的性子,两人不欢而散。 转眼到了一月,镖局开始正式准备过年,但凡长途的镖都推了,只零星接了几个十几日便可往返的短途活儿,卢娇也出去了几回,每次回来都被胭脂拉着说瘦了、黑了,又弄了许多鸡鸭鱼肉炖的烂烂的,炉子上也一天十二个时辰不断的煲着汤,得空就抓着灌一碗。 因汤水不少,少不得也分给了赵恒等人,众人一发的都红光满面,见面就说江姑娘大方体贴。 卢娇就笑,“眼见着果然是买卖做起来的人了,江老板愈发财大气粗了。” 如今胭脂的买卖上了套,各个步骤便都有条不紊起来,除了每回的香料、药材分量配比需要她自己完成之外,其余的基本上都不必再亲自动手,着实轻快了许多。 不过便是这样轻快,给赵恒的衣裳还是只有两只袖子,依旧遥遥无期。 因胭脂手头宽裕,也给自己和胭虎、卢娇等人找裁缝订了好些衣裳,俱都针脚细密、用料扎实,穿上去十分体面。可越是穿惯了这样的衣裳,她就越发觉得自己的针线活儿入不得眼。 瞧那歪歪斜斜的走线,那稀稀拉拉大小不一的针脚,难为之前虎子一直穿着自己做的衣裳到处跑,谁知道背地里被多少人笑? 眼前不知道也就算了,可既然如今已经意识到,哪里能再送这样的呢? 先是胭脂拖着不敢见赵恒,可渐渐地,成了她想见都有些难了。 自打开了作坊之后,胭脂自认一跃成了镖局上下起的最早、睡得最晚的人之一,可接连大半个月,赵恒竟然比她还要早出晚归。有时她天不亮就起了,刚出院门就看见赵恒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而有时她都要睡了,忍不住去主院看了一回,竟还是漆黑一片,没人回来。 赵恒每次都是行色匆匆,有时一出去就好几天,再回来整个人风尘仆仆、眼眶凹陷,显然过去几日一直在外奔波,并未休息。那些日子,镖局的鸽子飞的也分外勤快,隔三差五就有几只从各个方向扑棱棱落下来,过不了多久又扑棱着翅膀原路飞出去。 随着赵恒出门次数的增多,镖局上下的气氛似乎也跟着紧张起来,连最爱玩闹的卢娇都不敢轻易说笑了。 胭脂知道自己并不正经算是镖局的人,这些事便不好开口,只是默默增加了煲汤的频率,偶尔还亲自下厨,炖些滋味醇厚的肉,炒些清清爽爽的菜蔬,做点儿家常点心什么的,等赵恒回来的时候就不声不响的送到他院中石桌上。也不必进屋,反正过不多久,那些盘碗罐子就会干干净净的送回自己院门口。 两人真正见面的次数很少,最多只是在门口或是哪儿偶然碰上,飞快的瞧对方一眼,然后我一句“当心”,他一句“保重”的,说完了就沉默片刻,然后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连头也不回的。 手底下的孩子们越来越能干之后,胭脂也轻松了好些,她开始找镖局里最擅长针线的大娘学女红。 大娘问她想做什么,胭脂想了会儿,“做个荷包吧。” 她想做个荷包,再绣上保平安的经文和吉祥话,那人带着出去,好歹有个念想,也是个牵挂,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灵验了呢? 大娘先叫胭脂绣了几针看,半晌没说话,最后重重的叹了口气,“姑娘,你这得磨好几年。” 胭脂知道自己母亲去的早,女红方面确实是耽搁了,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只是点点头,“好,我学。” 学吧,现在开始,总有一天能看过眼去的。 胭脂是个聪明人,学起来又用工,连那教导的大娘也惊讶于她的进步,又心疼她手上扎的密密麻麻的针眼儿。 “我的姑娘,你既做的那样轰轰烈烈的买卖,还这样年青,便是想要一等一的针线,雇多少绣娘不成?哪里就要这样磋磨自己!” 胭脂笑笑,“没什么,闲不住,多学点儿东西总不吃亏。” 大娘却笑了,“那荷包,是想送给大当家的吧?” 胭脂一惊,脸腾地红了,“谁说的?” “哪里还用人说?”大娘一看她这个反应就知道猜中了,难掩得意的道:“大娘多大岁数了,什么没见过?你呀,还是年轻了。这但凡有了意中人呀,啧啧,那眼神儿根本藏不住!” 胭脂咬了咬嘴唇,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到底没否认,心里还有点甜滋滋的。 却听大娘又道:“再说了,你给大当家送东西,大当家时不时直勾勾盯着你那屋子瞧的事儿,镖局里头多少双眼睛都瞧见了!” 胭脂:“……” 感情是因为这个,亏得您还说的自己神探似的! 等胭脂终于攒够了一百两银子的时候,赵恒也在一个夜晚回来了。 她约莫赵恒也差不多该回来了,这几日睡得就特别晚,这会儿刚听见动静就嗖的爬起来,胡乱披了皮袄、踩了鞋就出去了。 她没有功夫在身,赵恒一下子就听见了,两人隔着几丈远站定,就这么看着对方,谁也没先开口。 胭脂喘了口气,不自觉带了几分欣喜和安心,“你,你回来啦?” 赵恒笑笑,眉宇间都沁了浓浓的愉悦,“回来了。” 说着又皱了皱眉,刚要上前又生生刹住,“天冷,你赶紧回去!别冻着了!” 这样冷的深夜,怎么衣衫不整就出来了! 胭脂本能的觉得不对劲,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却见赵恒竟猛地退了一步,“你别过来,快回去!” “你躲什么?”胭脂越发觉得有古怪,索性跑了过去,结果还没靠近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气,不由得惊呼出声,“你受伤了?!” 赵恒张了张嘴,叹了口气,忽然伸手把她抱在怀里,语气复杂的说:“这样不听话,冻坏了吧?” 他本想静悄悄回来的,不欲惊动任何人,省的叫上下都人心惶惶,谁知天不遂人愿,这姑娘竟傻傻等着。 “我不听话又不是一日两日了!”一下靠的这样近,胭脂还有些害羞,本能的想挣扎,可是又怕碰到他的伤口,只好强忍着不动,“你伤到哪儿了?给我瞧瞧。” 赵恒就低低的笑,“男人的身子也要看?” 胭脂的脸红的厉害,简直开始呼哧呼哧冒热气,不过还是坚持道:“那你呢,你还,你还抱人家姑娘呢……” 说到最后,她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哎呀,我到底再说什么呀!真是羞死人了! 赵恒笑的越发欢快,结果最后闷哼一声,血腥气更重了。 胭脂急了,“还笑,快进去,我给你包扎一下!” 赵恒却依旧嘴犟,“三更半夜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恐与你名声有碍。” 胭脂一咬牙,抬脚狠狠碾了他的脚背,蚊子哼哼似的抱怨道:“要有碍,也早有碍了……” 连镖局里做针线的大娘都知道了! 赵恒没听清,胭脂却不肯再说了,只是下脚更重。赵恒疼的直哼哼,却死抱着不撒手,最后心一横,干脆直接抱着人回了屋。 胭脂一颗心砰砰直跳,简直要喘不过气来,可等他放下了,又有点不知羞耻的失落。 进了屋,点了灯,胭脂这才看清赵恒的样子: 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脏兮兮,青色的衣服后背处破了一大条,里头缓缓渗出来的暗色液体染红了一大片布料,还有的干脆吧嗒吧嗒滴到了地上。 胭脂看的喘不过气来,眼眶都红了,“你是傻子么,伤的这样重还要撵人走,难不成就看见自己的后背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却忘了,镖局里还有一位常年都在的正经大夫呢。 嘴唇发白的赵恒自知理亏,也不辩解,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柔声道:“别哭,你一哭,我这心里可比后背疼得厉害。” 胭脂咬着牙掐了他一把,又去取了金疮药和烈酒等物,“油嘴滑舌,什么时候也这样不正经了。有点疼,你且忍着。” 原本赵恒还有些担心吓着她,或是处理不好,谁知这姑娘手脚竟麻利的很,往下倒烈酒的时候眼皮都不眨一下,稍后的擦洗伤口、包扎也很快就完成,丝毫不比正经大夫差。 赵恒疼的额头上满是冷汗,嘴唇越发白了,就这样竟还有心思玩笑,“你什么时候竟还有这样的手艺?这会儿却不心疼我了?” 胭脂冷哼一声,“早先我在小莲村时,也时常替那些野狗啊野猫什么的包扎,家中过年的鸡鸭哪只不是我宰?哼!” 其实是胭虎小时候皮得很,破皮流血常见的很,又请不起大夫,胭脂便学着处理,一来二去的,自然就熟练了。 赵恒知道她在生气,也有些心虚,只是赔笑。 胭脂却不理会,包扎完后就头也不回的回去了。 回是回去了,可到底没睡,天不亮又爬起来,去厨房熬了一大锅补气养血的汤羹,使出吃奶的劲儿全部抬到赵恒院子里,重重的放下就走了。 稍后,赵恒出门,登时就被院里那口几乎能用来煮猪的大锅吓得面无人色。 这些,竟要全部喝完? 一月底,徐峰等人终于迎着大雪回来了,不光他们回来,同行的竟还有一个陌生人。 那人与赵恒差不多年纪,生的俊秀不凡,行事瞧着却比赵恒还狂野几分。 赵恒见了他着实又惊又喜,“好兄弟,你怎么同他们一道来了?” 那人哈哈一笑,“偶然遇上,想着年底也没个去处,就厚着脸皮过来了,大哥莫要撵我。” 徐峰就说:“唐爷说笑了,”又对赵恒道,“大哥,咱们这趟镖走得有些不太平,来回遇上三拨人,回来的路上亏着唐爷出手相助,兄弟们才轻松了。” 徐峰口中的唐爷全名唐宫,与赵恒相识于武举,相熟于行伍,乃是过命的兄弟,不过后来唐宫见没得仗打,且官场黑暗,便凭着性子退了,转头就去快意江湖。 赵恒却依旧待在官场,梦想为民谋福祉,又辗转做到指挥使的职位,然而最后却被人反咬一口,也是伤透了心,遂带着上官的儿女开了镖局…… 自从唐宫离开之后,两人的联系其实就少得很了,有时甚至一年都没得一封书信,然而彼此间的感情却依旧牢固的很。 邻近除夕,赵恒本就记挂这个兄弟,正苦于没法子联络上,谁知他自己先就跳出来了,如何能不喜出望外? “唐哥?”出来迎接的卢娇一看见他就乐了,忙跑过去问好,“你这两年去哪儿了?我们竟一点儿你的消息都没有,偏偏这会儿跑过来,难不成是混不下去,特意过来蹭饭吃的么?” 众人哄笑,唐宫也笑着点头,一本正经的说:“竟被你这小丫头猜中了,我瞧瞧,呦,几年不见,竟长得这么高了,就是不知道功夫是不是也跟着涨了。” 卢娇瞪眼,立即要同他比划,被一群人七嘴八舌劝住了。 那边胭脂刚拉着弟弟从头到尾检查了几遍,确定全须全尾的回来了才放下心,刚好听了这些话,也跟着笑,又问胭虎,“这人是谁?瞧着很是气派,大家好像也同他十分熟悉。” “这位是唐宫唐爷,”胭虎眉飞色舞的说,“是大哥的兄弟,与四姐、五哥亦是旧识,徐二哥也同他见过几回。姐,你不知道,他功夫竟好得很,我都不知道他同大哥哪一个更胜一筹了。这回多亏有唐爷帮衬,不然我们怕要吃苦头了。” 胭脂刚要说话,却见唐宫忽然朝这边笑道:“自然是老赵功夫好些,我武举的时候便是输给了他!他是做到指挥使的人,我不过是个兵头罢了,匹夫之勇,不值一提!且这回便是没有我,诸位兄弟不也照样将镖压得妥妥帖帖的么?不过锦上添花罢了,有什么好拿来说嘴的。” 胭脂姐弟就微微吃了一惊,这人好灵的耳朵,这样远竟然也能听得见? 卢娇噗嗤一笑,“吓着了吧?唐哥的耳朵可是出了名的贼,先前打仗的时候,但凡有他在,敌人的马蹄声瞒不住,多少人马,何等距离,骑兵多少、步兵多少,可曾装备重甲,一听便知!” 赵恒也笑着对他们点头,显然卢娇说的是真话。 胭虎越发肃然起敬,胭脂虽然不大懂这些,可一听就觉得非常厉害,也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唐宫虚虚一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才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是我妹子!”卢娇麻利的说:“六弟的姐姐,几个月前刚到,最是温柔贤淑又能干的。” 胭脂给她夸得无奈,只好对唐宫道:“唐大哥见谅,四姐只爱乱讲,不过糊口罢了。” 唐宫却笑道:“娇娇我最知道,旁的倒罢了,嘴里从无半句虚假的,江姑娘且不必过谦。” 且不说别人,他这话一出,卢娇就有些心虚,心道唐大哥,你久不在此地,故而不知道,如今世道变了,不光我,便是你那推心置腹的结义兄弟,也早就不是什么耿直的心肠…… 第40章 镖局上下都忙活起来,晚间置办了好大一场接风宴,内外摆了几十桌,上到几位镖头,下到打杂扫地的,均有一席。 众人谈笑风生,又讲些逸闻趣事,好不快活,一直闹到四更天方毕。 虽然闹得凶,不过大家都有分寸,并没有喝醉。晚饭结束后,赵恒跟唐宫两个人一起去屋里说话。 “江湖上都传遍了,听说三当家的反了?”唐宫接了赵恒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出什么事儿了?” 自家兄弟自己知道,赵恒从来都不是容不下人的,不然头一个反的就该是他了。 赵恒也不瞒他,三言两语把事情说明白了,唐宫听后就把大腿一拍,一副我早说什么来着的样子。 “以前我就说过,你这什么事儿都自己抗的性子不好,屁事儿不往外漏一点儿,若是碰见二当家他们那种明白人倒也罢了,自然领你的情。可天底下混账人不也挺多的么?你不说,饶是没了半条命,人家还以为你占了贪大的便宜呢!当年那娘们儿反咬你一口,若是我还没走” “事情都过去了,”赵恒打断他,“再说,你不也给我出气了么?” 唐宫一挑眉,“呦,你都知道?” “除了你,还有谁会做那样的事?大半夜给人剃头,脖子上割破皮的,家里都砸的稀巴烂,墙上还泼狗血……”赵恒笑着摇头,有些无奈。 “我就是瞧不上他们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熊样儿!一窝子男盗女娼狼狈为奸,当初若不是你瞧在同僚面儿上出手,那泼妇早死了!她倒好,给人一吓就反水,污蔑你非礼,叫你遭人耻笑!倒不如当时就叫嚷出去,是生是死且由她!”唐宫越说越气,额头上青筋都起来了。 赵恒苦笑一声,也有点后悔,“这点我倒是不如你果决,不过都这么些年了,如今想改也改不了了。” 唐宫嗤了一声,拿指头点着他,“哪里是改不了,我看是不想改。” 顿了顿又道:“早前那郭赛我也见过两回,如今回想起来,确实有些阴沉,心思又太重了,即便这回忍下去,发作也是早晚的事儿。”赵恒仰面靠着椅背叹了口气,倒没说什么。 唐宫想了一回,说:“我也有几个江湖上的朋友,回头就放出风去,叫他们也都留意着。这样不忠不义的货色,总不能叫他再去别处祸害。” 但凡闯荡江湖,讲究的就是一个义字,像郭赛这样对大哥不敬,还伤害兄弟的,谁都瞧不起。 两人静静地喝了杯茶,赵恒才笑着另起话题,“你也这么大了,怎么,没想着成个家吗?” 唐宫哈哈大笑,“成了总镖头,反倒更婆妈了,怎么,如今连保媒拉纤的活儿也要一发做了么?” 赵恒也笑,“怎么,我还做不得么?” 两人就都笑了。 “在外头飘得多了,总有厌倦的时候,也该成个家了。”赵恒又说了遍。 唐宫就调笑道:“也不知赵大媒人有无绝色的好姑娘介绍给在下的。” “红颜易老,便是如今再好看的姑娘,过些年照样会年老。以色取人未免轻薄了些。”赵恒摇头。 “你不懂,”唐宫啧啧几声,一本正经道,“这姑娘年轻的时候好看,即便老了也是个好看的老太太!既然要过一辈子,自然是要找个看着顺眼的,不然几十年如一日,总是朝夕相处的,岂不是憋屈死?” 竟还有这样的歪理? 赵恒听得目瞪口呆。 唐宫十分得意的笑了,又正色道:“说起来,如今我心里倒还真有个合适的人,这大媒,恐怕还真得老赵你来保!” “哦?”赵恒一挑眉,也来了兴致,“你倒说说那姑娘姓甚名谁家居何处,若果然是桩好姻缘,我便是做一回媒人又如何?” “哈哈哈,一言为定,”唐宫大笑几声,“便是今儿见的那位江姑娘!” “她不成。”话音刚落,赵恒就微微笑着摇头。 “为何不成?”唐宫一摊手,“男未婚女未嫁,我虽不好说自己一表人才,可也看得过去。好歹也算文武双全,也攒了些个家底,如何不成?” 赵恒端着茶盏直勾勾的看他,也不说话。 俩人就这么沉默着对视半天,唐宫忽然迸发出一阵猛烈的大笑,一边笑一边拍大腿,“哈哈哈哈,果然有趣,有趣有趣!没想到素来不在意儿女私情的老赵你如今也成了绕指柔。放心,我又不是傻子,哪里看不出你同那位江姑娘眉目传情?只不知什么时候办喜事,我也来讨杯喜酒喝喝,回头若是有了大侄儿,也别忘了告知我一声,该有的礼那绝不能缺了。” 说到胭脂,赵恒的眼神不自觉柔和许多,“她还小呢,得等等。” 徐峰他们回来之后,镖局一下子就热闹了,人来人往的,脸上也都透着喜气儿,正经像要过年了。 这日一大早,胭脂就被门外的打斗声吵醒了,麻利的穿了衣裳推开门一看,果然是卢娇和胭虎在那里砰砰嗙嗙的。 她就有些无奈,“你们两个再不能在一处的,不是唇枪舌剑便是拳来脚往,总没个安静时候。快停了吧,都去洗洗,也该吃早饭了,小心打出真火儿来恼了。” “我才不会同女子一般计较!”胭虎嚷道。 “哎你这话说的有意思,”卢娇扬着眉毛笑道,“偏偏你就是打不过我这个女子,挣钱也挣不过你姐这个女子,这话却好笑了。” “你!”胭虎脸涨得通红,“二哥都同我说了,你的武艺是打小连起来的,我今年才学,本就晚了的,如何能比?你也不必太过得意,假以时日,我未必不会超过你。” 说着,就气鼓鼓的洗手去了。 听了他说的这些话,卢娇倒是没像以前那样反唇相讥,表情竟有些郑重了。 “怎的了,可是给他气着了?”胭脂有些担忧的问,“那小子是个驴脾气,说话没轻没重的,我替他给你配个不是。” “不是,”卢娇摇摇头,又微微叹了口气,“他说的是真的。我之所以如今还能压着他打,也不过是因打小习武占了便宜,那小子正经学武至今,满打满算也不过五个月,可已然入门。如是不知情的,有谁会看出这小子不久前还是个正正经经的门外汉,连扎马步都不标准呢?” 所以说有的时候,天分这种东西,真的叫人又爱又恨。 而最可怕的,就是这种天分出众又极其拼命的人。 胭脂认真看了她一会儿,才说:“四姐,你知我于此道了解不深,便是劝,恐怕也劝不到点子上,可在我心里,你着实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卢娇沉默片刻,忽然噗嗤一声,笑着揉她的脸,“哎呦好轻容,你可真好!来来来,我们今晚还是一床睡!” “你做什么!快放开我姐!”才刚去外头井边洗脸的胭虎去而复返,脸上还挂着水珠,一脸怒意的瞪着卢娇抱着自家姐姐的胳膊,“快些放开!” 卢娇非但没有松开胳膊,反而直接抱着胭脂原地转了几个圈儿,又十足挑衅的对胭虎道:“臭小子,你可知道你们不在的这些日子,我日日都搂着你姐姐睡!哈哈哈!” 胭虎被气的哇哇大叫,直说她是登徒子,又操着刀要来跟她比武,院子里又乱成一团。 胭脂看的无奈,只好先叫莲花去准备饭,好容易吃完了,就带着莲花和梅朵去香粉宅。 如今的脂粉匣子已经卖到第二批,虽然没了一开始那抢购的风潮,可每日也总能卖出几个,还有许多过往行人慕名前来,销路很是不错。 胭脂去找张掌柜商议过年期间的事宜,结果一见面就吃了一惊,“张掌柜,怎的敷这样厚的粉?” 作为脂粉铺子的掌柜,张掌柜平时固然也喜欢打扮,可今儿明显太过了些,就见她一反常态的涂了满脸厚重的白/粉,脸上的褶子都被填平了,也不敢笑,一说话就扑簌簌往下掉。 张掌柜今天直接没去前头,除非有重要的人来,绝不主动露面的。 招呼胭脂去了里间,张掌柜才叫苦连天道:“许是到了年纪,这几日我面上起了许多斑,当真没脸见人了。” “竟这样严重?”胭脂诧异道。 “可不是!”张掌柜说起这个也是长吁短叹,“以前不是没有,毕竟都这个岁数的人了,又不是什么天生丽质的,可许是近来忙得很,竟是以前的数倍!”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抓着胭脂的胳膊问道:“江姑娘,你精于此道,可知晓什么祛斑的方子?好歹救我一救。” 祛斑的方子? 胭脂想了一想,竟还真有几个,不过长斑的毕竟是少数,常人用也无益,也没大放在心上。 张掌柜一听,喜不自胜,只双手合十的念佛,又说求她发发慈悲。 哭笑不得的胭脂推辞不掉,只说尽力一试,却不敢保证一定有用。 因个人体质不同,长斑的缘故也不尽相同,或许同样的方子对一个人有奇效,对另一个人一点儿作用也没有,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第41章 张掌柜祛斑的愿望实在是太过强烈,以至于连留胭脂说话的心思都没了,言简意赅的把该说的事情交代完了就催她回去,只道不能耽搁正事。 胭脂不觉好笑,不过也确实没空多留,略说了几句话就去了香料铺子。 如今她已经是这儿的熟客,伙计一见到她就笑着迎上来,直引着她去里头坐,“江姑娘且往里头请,才刚来了一批货,外头难免有些个乱,小的这就去叫掌柜的。” 胭脂对他点点头,“有劳。” 店里的伙计都很喜欢这位和气的江老板,虽然是位女子,但说话做事十分果决,从不刁难人,也从不赊欠欠款,买的又勤快又多,早已是店里排的上号的好客人。 伙计走了之后,胭脂却也没傻愣愣的坐在原地吃茶,熟门熟路的去了那一排排盛着各色香料的箩筐前细细查看起来。 梅朵还是头一回来这里,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忍不住跟着胭脂往前凑,结果立刻就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 胭脂和莲花都笑起来,看她眼泪汪汪的,就抽了帕子递过去,“莫要这样近,乍一闻好像没什么味儿似的,其实浓着呢。真要闻也只需取一点儿出来,哪里是这样的呢?” 梅朵有些不好意思,更不敢用她的帕子,只胡乱抓着自己的袖子抹了抹眼睛,又狠狠地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的站在莲花后面。 莲花笑了会儿,问胭脂,“姑娘,您真的要做祛斑的膏子么?” “试试吧,还指不定能不能成呢,不过那些得去药铺买,这会儿买的还是老几样。”其实胭脂也有些不确定,毕竟祛斑膏跟脂粉之类截然不同,基本上已经可以算作药物。对于从未涉及过的领域,难免要保持一点敬畏心。 “江老板要做的事,哪里会不成呢?”说话间,掌柜的就笑着过来了,又跟她问好,“这都是新来的,后头还有几样,俱是上等,不知您这会儿又要什么?” “借您吉言,”胭脂笑道,“还是老几样吧。” “好咧,”掌柜的答应的爽利,立刻就叫人去称,“江老板,可巧您来了,这大年下的,我还真有件难事儿要求您。” 原来这掌柜的有个女儿,两年前刚嫁去外地,今年是头一回家来过年,他同妻子自然是满心欢喜,有求必应。结果前儿女儿偶然间听说了香粉宅如今有新式脂粉十分出色,不免想买来瞧瞧。谁知去的晚了,这一批竟都没了,挤了半天也只买到一个甲油,偏还不是自己喜欢的颜色! 她就家去哭诉,掌柜的夫人倒是也用,可惜娘儿俩爱的不是一个色儿,又只有一份,还是用开了的,哪里好叫她带着回婆家?夫妻两个也十分苦恼,思来想去,哪怕一辈子没怎么求过人,这会儿为了闺女,也不得不来求一求了。 “我当什么事儿,”胭脂听后就点了头,“可巧我那里还有几套整的,不知令爱喜爱什么颜色,回头我就打发丫头给您送来。” 这些东西做出来之后,胭脂一般都给自己留几套,哪怕自己用不着呢,也为了应付像今天这样的情况。 掌柜的听后感激不尽,连连作揖,又道不敢劳烦,也不怕丢脸了,直接打发着伙计跟着胭脂回去取,还省了再跑一趟。 对这样疼爱女儿的好父亲,胭脂总是有点发自内心的尊重和羡慕的,就叫梅朵先带着伙计回镖局,她自己带着莲花去药铺买需要的药材。 如今的药铺俱已成熟,大凡能入药的东西,不管是天上飞的还是水里游的,亦或是田间地头本不起眼的草根树皮,都能在这里找到。 胭脂就报了白芷、瓜蒌、白芨、白蔹、茯苓、藿香几样,伙计也没多问,都按她说的称了半斤,只是包好了之后,还是忍不住多了句嘴,“姑娘,这些也不便宜呢,您买这么老多作甚呢?” 瞧着买的这几样,既配不成药,也入不了香,还一买大半斤,到底干什么使? 胭脂就道:“年下无事,自己摆弄着玩儿。” 这事儿一时半会也不好解释,也没必要解释,索性胡乱说几句糊弄过去。 伙计就没话说了。 得,人家有钱,就爱摆弄药材玩儿,他们也不过心疼一回罢了,还能怎么样呢? 几样药材加起来四五斤,莲花都一堆儿抱着。回去的路上,胭脂还绕道去买了几个猪蹄,一罐子蜂蜜,一筐梨,给了那卖梨的几十个大钱,叫他连那些药材都一遭儿送去作坊上。 回到作坊的时候,梅朵已经在那里等着了,看收拾出来的猪蹄、梨子什么的,眼睛都直了,“姑娘,这,这是买来做菜的么?今晚叫王嫂子炖猪蹄么?” 莲花笑道:“胡说八道,这是姑娘买来做抹脸的药膏子的!这馋丫头,只是知道吃。” 梅朵有些脸红,不过还是不大相信:从没听说猪蹄子和梨也能做药膏子?冰糖雪梨倒是听说过。 莲花戳了她一指头,“你不知道的事儿且多着呢,别流口水了,赶紧先去把今儿的花销入了帐,别弄混了。” “哎!”梅朵脆生生的应了,转身去取账本子。 胭脂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笑道:“她说的也不算错,猪蹄买了这样多,一时半会儿哪里用得完?没得白放坏了,先只留几个我用。你去跟你娘说,劳她将这剩下的十来个猪蹄同黄豆一起炖了,加些黄酒姜蒜的,小火煨的烂烂的。炖好了之后,再叫她看着添几个清爽的小菜,送两个去给大当家和唐爷,再两个给四当家和虎子,二当家四当家他们也别落下,下剩一个给我下饭吧,再配些小咸菜和小米粥,晚间就吃这个了。” 才刚去买猪蹄,可巧猪肉铺子只剩二十个,胭脂一张口就要十来个,卖肉的也想早收摊,就鼓动她全要了,又便宜了几十文。 她今天少不得要忙活到很晚,天儿瞧着又不大好的样子,晚上就不回镖局里,省的来回趟跑的麻烦。 莲花都一一应下,“等会儿要叫人去镖局传话说不必等您么?” 胭脂摇头,“不必特意跑一遭,送猪蹄的时候一块吧。” 说着,又想起来刚才看见的梅朵似乎稍稍吊起的裤腿儿,“这才几天,那丫头的衣裳瞧着又短了。” “可不是,”莲花也道,“吃的好睡得好,还有钱拿,新来的几个都长了不少个儿呢。” 等梅朵回来了,胭脂才道:“莲花,你亲自去账上支一笔银子,找个裁缝铺子给作坊上下的人做一套棉衣裳,要细细密密的厚实的棉布,也别吝啬棉花。男人就用青色的吧,女人的就用水红色,你跟梅朵老随我出出进进的,我额外再给你们添一套,头花也加两个。” 莲花就跟梅朵跪下了,忙道不敢。 “素日里姑娘待我们恩重如山,已是愧不敢当了,哪里还敢再要什么?更别提头花。” 胭脂叫她们起来,笑说:“都不必再说,我已决定了的。如今你们也都渐渐地大了,头发也留起来了,只用红头绳哪里能看?再说,你们跟着我,断没有我绫罗绸缎裹着,金银玉器戴着,偏两个丫头一身素面棉布,头上连个花儿也没有的道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苛待你们呢!就这么定了。”说完,胭脂就打发她们出去,自己在屋里鼓捣那些药材和香料。 莲花和梅朵也不敢走远了,只在正厅靠门口的地方围着茶炉坐,一来预备着茶水,二来也预备着万一姑娘有什么事儿,招呼一声也不怕她们听不见。 屋子里统一起着地龙,暖烘烘的,茶炉的碳也不必烧的太旺,火舌有一下没一下的舔着壶底,照的两个小丫头眼睛里亮闪闪的。 二人家境都不好,新衣裳都是跟着胭脂之后才有的穿,如今竟然还要有头花了,这要放在一起,当真是想都不敢想。 梅朵一边在腿上划拉这两日刚学的新字一边感慨,“姑娘待我们可真好。” 莲花就点头附和,“跟着姑娘这么些日子了,别说打骂了,她都没起过高声儿!又好看又能干,估计天上的仙女也就这么着了!” 梅朵深以为然。 其实她们都算是签了卖身契的,说白了就是奴才,打骂由人。外头多得是给主子打死了撵出去的! 早前被买过来之前,她哪里敢想如今的日子?那都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的! 现在想来,得亏着没死,得亏着忍住了人牙子的打骂,不然哪有现在的好生活? 两个丫头在外头小声说话,胭脂就在屋里琢磨那些材料。 先前看过的方子上说了:白芷祛风除湿,瓜蒌消肿散结,白蔹清热解毒,白芨生肌去垢,茯苓利水渗湿,藿香辟秽散湿,皆为去除黑斑、润泽肌肤的美容良药。而以猪蹄熬膏,则早已应用在各色胰子、面脂、澡豆等中,可润泽肌肤,防止干裂。 所以按理说,这个方子确实没什么毛病,只是因为是一张旧方子,其中有几味药材的分量颇有争议,光是书上列出来的就有三种之多,少不得要一一试过了。 打定主意之后,胭脂先取了一只猪蹄,加上两大匙蜂蜜,小火慢搅熬成膏子,加入白芷等药材各一两,继续用小火儿,最后直到它变成粘稠的,放在水中也化不开的膏子,这才停火。 这还不能直接用,因里头免不了有好些药渣子,还得趁热用粗纱布反复滤过,直到得到一贯细腻柔滑,没有半点杂质的浓膏,这才用细纱布盖了,放到外头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放凉。 第42章 三份黏稠的褐色药膏一字排开,肉眼并看不出有什么分别,味道也都差不多,不过其中各有几味药材的分量不同。 这些药材功效各异,分量的添减自然也会影响功效发挥,如此看来,或许三份方子都是真的,只是针对的问题不同罢了。 莲花就问,“姑娘,咱们三个都卖吗?” “还不知道管不管用呢,”胭脂自言自语道,“要是能有个人先试试就好了。” “姑娘且不必外头找去,”听清她的话之后,莲花就笑了,“我娘面上便有许多斑,左右闲来无事,倒不如叫她来试一试。” “这怎么好?”胭脂觉得不好意思。 如今药膏才刚做出来,究竟功效如何谁也不知道,且因加的都是药物,万一有个什么相冲相克的,闹出来可就不好了。她自己倒是愿意试的,可惜面上雪白,哪里找得出一颗斑点? “怎么不好?”莲花道,“我们娘儿俩这条命就是姑娘给的,莫说只是试一试药膏子,便是出生入死也没有半点怨言。再者,这些药膏子材料珍贵,造价不菲,若是果然成了,我们哪里买得起?这么算,还是我们占了便宜呢!” 争了半日,莲花干脆就直接把她娘叫了进来。 王嫂子与她果然是母女,说的话也差不多,胭脂就道:“哪里是我救的?后头安排的那么多,可不都是大当家的功劳?” 王嫂子就笑,“没错没错,可大当家的岂不就是姑娘的?早晚一家人,何须分的这样清!” 这些人真是越发肆无忌惮了! 胭脂都记不清自己被多少人打趣了多少次,从原来的一提就脸红,到如今的习以为常,还真没隔多少天! 为防万一,胭脂先只给王嫂子面上抹了指头肚那么大块,等了会儿,洗掉之后见没发红没发痒才放心的全抹了。 王嫂子直道她太过小心,胭脂却正色道:“嫂子不知道,好些大夫都说了,因各人体质不一,保不齐就对什么有不耐之症,轻则全身发红发痒,恶心想吐,重的还会要命呢,哪里就敢疏忽了!” 王嫂子就肃然起敬,“果然是姑娘,再细心不过的。” 不过马上就疑惑的问道:“那若是日后卖出去,难不成姑娘都要叫她们挨个试了再买么?岂不是琐碎死?” 胭脂也叹了口气,“琐碎些也是应该的,你没瞧那药铺,但凡卖药的都是千万个谨慎,就连我买的这些没什么毒性的,也是签了伙计拿出来的文书才能出门的。” 是药三分毒,但凡跟药材沾边的,无一不是慎之又慎,生怕后头闹出什么事端。 王嫂子抹了几天之后,面上斑痕果然淡了许多,她欣喜不已,莲花也以为自家姑娘大功告成,谁知胭脂却依旧不大满意。 这期间,她看了许多医书,大受启发,觉得医术之神奇远超想象。 就拿风寒来讲,哪怕症状差不多,但却也有可能因为年纪和起因的不同而需要各自开药,哪里就能一概而论呢? 思虑良久,胭脂索性叫松枝去外头贴了个告示,只说找面上带斑者,不拘男女老幼,唯独一条:须得身体健康。 既然要做,干脆做个彻底,她准备分门别类的试验: 斑痕的形成大多分为先天和后天,先天倒罢了,后天又常分为因年纪衰老而自然形成的老年斑,短时间内体质变化而导致的急性斑痕,以及长期户外风吹日晒所致。 胭脂琢磨着分成男女两组,两组之中再根据年纪和成斑原因分开三组,让他们分别取一种药膏涂抹一段时间,看最终效果如何。 如此一来,以后自己再做药膏便可有的放矢,知道哪个方子对应哪种斑痕,不至于惴惴不安。 且因为各人体质不一,或许使用过程中会有不同反应,自己也可一一记录在案,防止日后打官司。 本已打算替她记账的梅朵和莲花见她忽然这样大张旗鼓的,都惊呆了。 “姑娘,您不都已经做完了么?这又是哪一出?” “就是,”梅朵在心里飞快的算了一笔账,登时有些肉疼,“您只说来人就给银子,还叫石头他们敲锣打鼓大街小巷的吆喝,只一天就来了三十多号人,留了二十八个,这一个人五钱银子,一百人可就是五十两!” 哪怕已经提前预计到了,可当她亲口说出这个数字,还是一阵阵刀割似的疼。 五十两银子,那可是足足五十两!都够一个六口之家舒舒服服过一整年了!想吃肉就吃肉! 可如今,姑娘竟然要将它们拱手送给外头那些不认识的人? 本来就将那些昂贵的药膏免费给他们涂抹,如今,竟然还有额外送钱?! “对啊姑娘,”莲花也道,“若是想看结果,只给他们药膏,叫他们回家自行涂抹也就是了,何苦再平白费银子?还要额外租院子,又要供应一日伙食,这大半月下来,怕是一百两银子都打不住!” 一百两! 梅朵眼前一黑,身子都跟着晃了几晃。 胭脂早就料到会有人不理解,也不生气,只是解释说:“正值年底,谁家不忙呢?若是不给银子,且不说会不会有人来,便是给了他们药膏子,你敢说他们不会转手卖了?回头再欺瞒与我,谁知道真假?如今我给了银子,就好比雇人,只将他们拘在院子里,饮食上也控制着,药膏也叫他们按时定量涂抹,自然没人不照做的。这样得出来的结果才可靠。” 梅朵和莲花都恍然大悟,觉得甚是有道理,然而……依旧心疼银子。 好多银子啊!她们姑娘挣钱可不容易,留着都能买好些衣裳了。 胭脂就笑,“银子倒也不全白花,他们虽涂抹药膏,可并不妨碍干活,只叫他们闲时都洗衣、做饭、劈柴、缝纫也就是了,镖局里的活儿也接过来,咱们的人且去忙活旁的。” 这样的话,他们顶多以为这家主人是个有怪癖的,倒也不会闲着胡思乱想。 听她这么说完,莲花和梅朵这才稍微安心了些,然后就开始绞尽脑汁的琢磨,回头可以叫这些人干什么活。 可不能便宜了他们,姑娘花了这么许多银子呢! 冬日里不少庄稼活儿都停了,也不好外出买卖,所以年根底下其实闲人不少,胭脂很快就找齐了人,依照计划在靠外的位置租了套大院子,按照男女叫他们住下,然后一日两次的涂抹药膏。 莲花也牟足了劲儿搜罗活计,男人们都干些诸如劈柴之类的重活,女人和孩子们就裁剪、缝纫、做饭,虽然都不劳累,却势必不肯叫他们平白闲着。 镖局上下百十号人,整日摸爬滚打,衣裳被褥脏的破的格外快,光是洗衣缝纫的活儿就够那些女人们干的了。若是再得闲,就缝荷包、打络子,左右年下外头也好卖。 后来莲花索性又请胭脂叫了镖局的木匠来帮衬,领着这些男人们做木工。 这下好了,回头将那些做的桌椅板凳、荷包、鞋面卖出去一算,再加上省出来的开支,除了药膏之外,不光胭脂给的银子都收了回来,竟还略有盈余! 等梅朵得意的将账本子交给胭脂看时,她当真是愣了半晌。 莲花正经挺激动,“姑娘,不如再开一家木行吧,左右镖局里孙木匠闲着也是闲着,叫他带几个徒弟,还挺挣钱哩!有两个男人跟着孙木匠打了两天下手,不愿意走,哭着喊着要拜他为师哩!” 挣钱不易,如果没有一技之长就只能卖苦力,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得不了几个银子,且也没个保障,说叫人撵了就撵了。万一年纪大了,或是有个病啊痛啊的,立即朝不保夕。可若能跟这个有本事的师父学了木匠的手艺,便是日后自立门户也有指望,故而不愿轻易放手。 胭脂哭笑不得的摆了摆手,“你且叫我缓缓。” 孙木匠此人十分热爱做木工,只是后来入了镖局之后才渐渐搁下了,如今被叫出来做了几天老本行,非但不觉得累,反而越发精神了。 他又不是那等敝帚自珍的,除了几样看家本事,并不拦着旁人学,过去这些天因有许多免费劳力打下手,速度格外快些,着实做了好些桌椅板凳和柜子。又赶上年末采买,账本子上写说十分好卖,扣掉本钱木料,统共得利九两有余。 这个数字对寻常匠人而言已然十分出色了。 再算上那些女人们做的针线活儿,两边加起来竟也挣了十六七两! 本来已经做好大出血准备的胭脂看着平白多出来的一小堆银锭子,就有些懵。 梅朵十分崇敬的看着莲花,“到底是莲花姐姐,果然有谋算,我是断断想不了这么周全的。” 莲花也颇得意,又眉飞色舞的劝道:“姑娘,您是个菩萨心肠,却不知人心险恶,许多人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一日两日倒罢了,若您一味善待,他们反而要得寸进尺,爬到您头上作威作福呢。反而是这么紧巴巴的收着,既得了利益,又叫他们不敢怠慢。” 胭脂瞅了她一眼,就觉得这姑娘当真不愧是贫民窟里爬出来的,对揣摩人心炉火纯青。哪怕从不主动欺负人,可也断断不会叫旁人欺负到自家人头上。 想也是,她从不记事儿的时候家里就垮了,娘身子又不争气,故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这个小姑娘用自己稚嫩的肩膀勇敢的承担起照顾寡母、拉扯幼弟的重任。 在这个世道,孤儿寡母最容易受欺负,可她却硬是挺了过来,若说一点儿心眼都没有,那是骗人的。 胭脂不讨厌莲花的心机,相反,更多的还是欣赏。 她喜欢有主见的女孩子。 想到这里,胭脂就笑了,随手从桌上捻了两颗二两上下的银豆子,丢给两个丫头。 “罢了,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们,瞧瞧,眼睛都熬眍了,拿着去给自己买些新衣裳、首饰、糕饼果子的,算是过年的红封了。” 这么些日子相处下来,莲花和梅朵都深知胭脂的为人,且又过年,故而也不推辞了,只是欢欢喜喜的谢了恩,美滋滋的琢磨等会儿给自己或家人添置些什么。 “对了,”胭脂又叫莲花,“你将那乙字号的膏子给张掌柜送两瓶过去,告诉她头三日早晚各涂抹一回,干了以温水净面即可。三日后便只夜里涂抹,早起冲洗干净,再涂抹面脂。” 经过这大半个月的试验,她已经差不多确定了三种药膏的功效。 三种药膏都对先天的功效不大,甲字号对老年斑痕效果显著,乙字号对张掌柜这种突然发作的斑痕有奇效,丙字号则更对症于长期风吹日晒所出的斑痕,用后肌肤都明显细腻润泽。 甲字号和丙字号对男女效果差别不大,唯独乙字号,十分贴合女子体质,男子使用的话虽不至于没有效果,可却大打折扣,并不尽如人意,想来就是药方基调的缘故了。 莲花应了,笑道:“张掌柜都等急了,这几日一天三遍打发人来问,奴婢这就去。” 眼见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张掌柜面上的斑痕却没怎么见好,若不是实在抽不出空来,她都想亲自过来做这批试药的人了。 张掌柜不比旁人,莲花亲自去送,结果才刚出门没一会儿就又跑了回来,冲胭脂挤眉弄眼的,“姑娘,大当家来了。” 梅朵也抿嘴儿笑,替赵恒倒了茶,不用吩咐就退去外头守着了。 胭脂就问,“你怎么来了?” 赵恒笑笑,四下打量了,见屋子收拾的竟比镖局那间还干净整洁,“你这许多天都不回去,大家都十分挂念,又不好贸然打扰,听王嫂子说今儿得空,便过来瞧瞧。” 镖局和作坊虽然是各自独立的,实际上两边往来的也很多,再加上这几日斑都没了,王嫂子难免回去同众人说道,赵恒自然就知道了。 胭脂又拿了两盘果子出来,见他面色还好,就问伤势如何。“劳烦姑娘还记挂着,”不知怎的,赵恒这话一出口就有些酸溜溜的,“若年后再问,只怕痂皮都掉干净了。” 胭脂捂着嘴直笑,歪头瞧他,“大当家说的这话我倒不大明白了,怎么好似谁家的醋打翻了似的。” 赵恒无奈又纵容的看着她,忽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做了个揖,“江老板,后日可就是除夕了,敢问您可有空家去过年?” “呀,竟这样快!”胭脂吃了一惊,“我当还早呢!” “哪里还早!”赵恒失笑,“等开了春,确实离过年还早。” 这是埋怨她不搭理自己了。 胭脂也有些理亏,只是近来着实忙得很,且又忙着试验药膏子,竟不觉时光飞逝。 不过她马上又觉得自己没必要理亏,“呸,什么回家,谁跟你回家!又不是,又不是两……” 又不是两口子! 虽然没说完,可赵恒已然猜出未尽之意,眼睛里登时就放出神采。 他隔着桌子拉住胭脂的小手,因手感软嫩细滑,忍不住又多摸了几下。 “早晚有一天是。” 第43章 过年乃是头一等大事,圣人封玺、朝廷放假,举国欢庆,百姓们更是竭尽所能的张罗。 甭管有什么烦心事儿,暂且都抛到一边,攒了一整年的银钱也别省着了,扯几尺布,买几斤肉,打几壶好酒,一家老少欢聚一堂,其乐融融。 沂源府经济繁荣,逢年过节更是比平日热闹十倍百倍。人为财死,各大商铺却哪里舍得买卖?除非是外地老板,非回老家过年祭祖不可,不然除了除夕当日,众人必然要张灯结彩,牟足了劲儿竞争。 你家搭花台,我家就弄门楼,使出浑身解数引客,左右不肯轻易认输便是了。 香粉宅是有本钱的,伙计们忙了一整年,也不差这一天两天,每年都停除夕和初一初二三日,大家都习惯了的,可唯独今年,张掌柜的深以为憾。 “可惜,真是可惜啊!”说这话的时候,她手里捏着一罐祛斑膏,一脸的痛心疾首,“要是早几日,必然能大赚一笔的!” 祛斑药膏送到她手上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七,那会儿大家的年货早采办完了,且作为掌柜的,这种带药性的东西她也得先试一试,这不就错过商机了么,故而哪怕斑明显变淡,可却又平添一段心痛。 胭脂就笑着安慰,“银子哪里赚的完?再者,虽错过过年,可转眼就是元宵佳节,届时一样的举国欢庆,掌柜的难道还怕卖不出去么?” 张掌柜也跟着笑,不过还是幽幽道:“能早握在手里的银子还是早些的好,不然这一日不是自己的,就不安心呢。中间隔着一个年,看哪儿都是花钱的营生,谁知道那些人会不会顺手将银子花没了?届时即便想买,只怕也有心无力喽。” 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论道,胭脂都听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笑。 时候不早了,两人又胡乱聊了几句,这便各自回家。 胭虎和一众熟人都在镖局,胭脂自然也是在这头过年的,不过头几天就先给作坊众人每人发了五百钱,又放了五日的假,叫他们自己玩耍取乐。 众人都没想到平日好吃好喝,又有月钱拿,还不朝打夕骂的,已是感激不尽,哪里还敢奢望更多?谁成想如今竟还有单独的红包,都是感激不尽,纷纷跪下磕头谢恩。 中定镖局也都正经停了所有的活儿,该回家过年的回家过年,无家可归的就继续待在镖局,一群人杀猪宰牛,忙的热火朝天。 大老远就看见门上挂大红灯笼,上面漆黑的墨写着“中定镖局”四个大字,端的是笔走龙蛇,铁画银钩,透着股别处少有的威风和气势。 不知什么时候飘起雪花,洁白的雪衬着红的灯笼、黑的字,越发好看了。 胭脂站在外头端详了会儿,不多时,赵恒就从门里走了出来,两人相视一笑。 “怎的在这里傻站着?” 赵恒过去熟练地拉起她的手,觉得热乎乎的。 胭脂给他看另一只手里抱着的暖炉,笑道:“这么大的人了,难不成还能把我自己冻死了?” “不必冻死,”赵恒笑道,“只冻一下我便心似刀割了。” 胭脂刚要开口说话,却听背后传来唐宫戏谑的调笑,“哎呦呦,这可了不得,可怜我这孤家寡人,本是不爱听这些戳心窝子的话的,谁成想老天爷这样不开眼,偏偏叫我撞上,当真是心似刀割了,哈哈哈哈!” 说着,他就放声大笑起来,后头又陆续窜出来卢娇兄妹和徐峰、胭虎几个人,竟是全员都在了。 一群人站在大街上笑的前仰后合,又冲胭脂和赵恒挤眉弄眼的,卢娇又率先上前,大咧咧的朝赵恒伸手,“大哥,给红包!” 赵恒笑着敲了敲她的脑袋,“这样闹腾,还敢要红包?走走走,去演武场,大哥好生指点你一回!” 大过年的,卢娇怎么可能给自己找不自在?登时哀嚎出声,死活不去,众人笑作一团。 除夕之夜,大雪纷飞,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中定镖局杀翻数头肥猪、肥羊,满满当当做了几桌子菜,弄了几十坛少有的陈年佳酿。香气扑鼻、浓香四溢,一群人吃了半日,又呼呼啦啦的涌到外头去看官府组织的灯会与烟火。 天气虽冷,可却挡不住百姓们外出的热情,何况如今摩肩接踵,只怕也觉不到寒意。外头早已是人声鼎沸,更有那专趁过年挣钱的各色杂耍、戏班子、走街串巷打把势卖艺的、说书的,都在四条主干大道上搭了戏台,敲锣打鼓、喊声震天,引得许多同他们一样吃完饭无事可做的人出来观赏。 待到兴起,四处呼声如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少不得有那一掷千金的,将事先准备的金箔、银箔打造的牡丹花流星似的投掷上去。或是干脆一笸箩一笸箩的往上撒钱。于是远处灯火璀璨,天上烟火辉煌,半空中又一阵阵的下起钱雨,当真映的日月无光、光辉璀璨,只叫人舍不得移开眼睛,怎一个热闹了得! 众人才刚吃了些好酒,身上正燥燥的发热,哪里还能觉察到寒风凛冽?一个个俱是红光满面,额上微微出了薄汗,走着看着,呼朋引伴,这里扎一头,那里瞧一眼,乐得只要找不着北。 因大家都有功夫在身,且也没真就醉到人事儿不醒,一群人结伴走了两条街之后,渐渐也觉得有些不大尽兴,赵恒便顺势叫大家自行散去,不必拘束。 镖局一行人巴不得这话,听了之后都是拍手叫好,迅速四散而去,唯独一个胭虎,尤其没有眼力劲儿,口口声声说着今年自己也挣了钱,要拉着自家姐姐去瞧首饰,看重什么买什么。 胭脂还没说话,卢娇就先瞅了眼大当家微微挑起来的眉梢,于是大踏步上前踢了他一脚,又反手拖着往反方向走,一边走一边道:“你当自己是个离不得人的奶娃娃不成?多大的人了,动不动就姐啊姐的,你姐且会照顾自己呢!走走走,同我们看前头打拳卖艺的去!” 胭虎给她拖得踉踉跄跄的,偏偏又挣脱不得,一张脸憋得通红,边倒退着走边面红耳赤的喊道:“你,你撒手!你简直不讲理,撒手!我给我姐买东西怎么了?我挣钱了!谁要给你们去看那些打拳的,还没小六子打得好呢,撒手!哪儿有你这样的姑娘家,动不动就动手动脚的!” 卢娇只充耳不闻,心道谁爱去看那些街头卖艺的?真论功夫自然是没法儿比,老娘这是救你一命知道不?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事到如今,你姐哪里还要你这毛头小子关心?什么衣裳首饰的,自然有大当家的照料,你且一边呆着去吧! 不多会儿功夫,刚还挨挨挤挤一群人,登时就作鸟兽散,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好似远处的叫好声、吆喝声、烟花爆竹声也都渐渐远去,好似隔了一座山似的模糊起来。 胭脂和赵恒相视一笑,不约而同的开口,“对不住。” 话一出口,两人齐齐停住,看了对方一眼后这才分了先后。 “虎子性格憨直,没别的意思。” “四妹打小兵营里长大,倒也没有恶意。” 说完,两人又笑了一回,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傻,可面上的笑意却无论如何都收不住。 第44章 等镖局的人都走光了之后,胭脂和赵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直挺挺站在大街中央有些傻。 说起来,这还是两人头一回一起出来。 赵恒道:“好容易出来了,不如去逛逛。” 胭脂点点头,忽然觉得心跳得有些快,“好。” 二人并肩往前走,走了几步,胭脂就觉得自己的手被拉住了,低头一瞧,赵恒就一本正经的说:“人多,别走散了。” 其实哪里就走散了呢? 胭脂抿嘴儿一笑,倒也没戳破,大大方方给他牵着,只用剩下的一只手握着手炉。 街上人确实很多,几乎大半个沂源府的百姓都出来了,人人穿红戴绿,身上着新衣,脚下踩新鞋,面上这不住的都是洋洋喜气,好似放着光。 偶尔有几个顽皮的孩童手提花灯,在人群中嬉笑着穿过,引得旁边路人也都不自觉跟着笑了。 因一个路过的孩子手中提的鱼跃龙门花灯扎的甚是精巧,胭脂不觉多瞧了几眼,就听赵恒问道:“可喜欢么?” 胭脂本能的点点头,“倒是好心思,以前在小莲村,从未见过这样精巧的玩意儿。” 莫说区区小莲村,便是那当地小有名气的青山镇,恐怕也比不上沂源府的十分之一,她又如何见得? 见她面上难得流露出一点毫不遮掩的天真,丝毫没有平日的刚强,如同一贯冷硬的蚌壳打开,露出里头最柔软的嫩肉来,赵恒便知这是在付出极大的信任之后才会有的表情,登时觉得胸腔里满满的都是蜜意与豪情。 他忽然紧赶几步,仗着人高腿长眨眼功夫追上方才那孩子,低头问了几句,点点头,又掏了几个大钱与他,这才拉着胭脂往前去了。 胭脂忽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还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随口一说,又不是孩童,哪里还要什么花灯?莫要白费钱财。” 赵恒很快顺着方才孩童所言找到了花灯摊子,见那里不光摆着精致的鲤跃龙门,还有花开富贵、小猫扑蝶等花色和故事,种类繁多数不胜数,登时也有些眼花了。 他先选了一个鲤跃龙门的提在手中,还如同孩子一样点评一番,又笑着叫胭脂挑一个。 胭脂先前还矜持着,耐不住旁边有几位姑娘同情郎来了又去,走的时候手中都提了一两盏花灯,说说笑笑十分欢快,也就有些忍不住了,隧挑了一盏嫦娥奔月的。 买灯的摊主巧舌如簧,一边麻利的收钱一边见缝插针的奉承道:“小娘子这般花容月貌,可不是活生生一个嫦娥?” 胭脂就笑,赵恒付了钱,两人继续沿着路逛。 大凡过年,人们花钱总是更痛快些的,小贩们也深谙此道,故而吆喝起来简直要比平时更卖命十倍百倍,恨不得喉咙都嚷出血来,生怕你听不见。 “米果儿,米果儿,最好吃的米果儿,又香又脆,来点儿?” “孙家蜜饯,不甜不要钱!买半斤送一两,买一斤送三两,多买多得!” “这位小爷,来个荷包吧?” “婶子莫走,且看看我家脂粉,芬芳怡人,浓淡适宜,且买一个吧!” “包子,肉包子,香喷喷热乎乎的肉包子!” 路过一个卖头花、手帕、荷包等物的摊子,小贩一见着胭脂就眼前一亮,又见赵恒穿着讲究,威武不凡,忙上前两步,“大官人,夫人这般的花容月貌,别是天上嫦娥下凡了吧?没个花儿啊朵的,岂不可惜了?” 甚么夫人,净瞎说! 胭脂的脸上就有点火辣辣的,刚要说并不是夫人,却听赵恒已经语带笑意道:“你眼光倒不错,也罢,便将这喜鹊登枝的簪子包起来吧。” “好咧,诚惠八十个大钱!” 胭脂瞪了赵恒一眼,后者却非但没感受到威慑力,反而觉得里头好似含着一汪柔情蜜意化作的水,瞬间热血上头,笑的都痴了。 胭脂越发羞恼,一跺脚,甩开他的手就往前走,便是叫也不回头的。 赵恒接过簪子,随手丢出来一串钱,只多不少,也顾不上等着找了,立刻跟了上来,也不说话,就这么亦步亦趋的跟着,笑眯眯瞧着。 他的视线火辣辣的,哪怕不往那边看都感觉得到那灼热,胭脂觉得自己半边脸几乎给他烧出两个洞来,一咬牙,气鼓鼓踩了他一脚,“人家爱说那些浑话,你,你非但不澄清,竟还跟着胡闹!” 赵恒揣着明白装糊涂,眼睛里却滚着浓浓的笑意,“什么浑话,我怎的没听见?” 胭脂哼了声,刚要重复,却又意识到差点中计,于是又闭了嘴巴,只依旧瞪着,眼睛里水润润的,脸蛋红扑扑的。 赵恒就觉得天上的烟火好似直接在自己脑袋里头炸开,整个人都欢喜疯了,飘飘忽忽的,好似已然跟着上了天,哪里还知道今夕是何年? 他忽然就想放肆一点,于是也真的就这么干了。 他飞快的上前,又飞快的在胭脂面上留下蜻蜓点水似的一个轻吻,笑道:“左右如今不是,以后也是。”胭脂的眼睛蓦地睁大,脸上红的好像后头的红灯笼,一张嘴,都结巴了,身体先一步动作,竟抬手在赵恒脸上拍了一巴掌。 “你,你你这浪荡子,平时瞧着稳重的什么似的,竟大庭广众之下!” 话音未落,两人都是呆了,无声无息的对视片刻,却又忽然齐齐笑出声来,显然都觉得方才一幕十分滑稽。 正闹着,又见对面走过来一个眼熟的人,不是秦夫人又是谁? “这不是赵总镖头和江老板么?也出来逛?” 等走近了,见这两人都是脸上红红,秦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登时捂着嘴笑起来,“呦,感情是我来的不是时候,这样没眼色,该打,该打。” 是了是了,小年轻的,谁不谈个情说个爱的?今儿恰逢佳节,只怕是要出来说说心里的私密话儿的。 秦小姐也在后头跟着,娘儿俩俱都打扮的珠光宝气,光彩逼人,唯独不见秦老板,胭脂和赵恒同她问了好,不免又顺嘴问起秦老板。 一阵寒风刮过,裹挟着几片雪花,叫人不自觉打个哆嗦。 赵恒下意识挡在胭脂身前,又替她拢了拢披风。 秦夫人暗赞一声天生一对,就笑道:“他同几个朋友吃酒划拳的,闹得酒气熏天,那戏班子也是听倦了的,只是咿咿呀呀,没什么新鲜花样,又吵得人头疼。我们娘儿俩却不耐烦在那里闷着,这便出来了。” 她是个直来直去的爽利人,平时本就不大喜欢唱戏那些半天不够一出的,如今早过了新鲜劲儿,却哪里待得住?自然是带着女儿来外头看热闹。 胭脂见秦小姐今儿穿了一件用混着银丝编的水红色长裙,上头还用金线绣满了大朵大朵的玫瑰花,灯火一映便闪闪发亮,如同星河坠落,美不胜收,便由衷夸赞道:“秦小姐这装扮当真出色的紧,更衬得人比花娇,也只你压得住了。” 秦小姐就笑,也顺势夸她,“江姐姐这件玫瑰紫六福华裙也华美异常,是苏绣吧?这样精致。身上的白狐皮马甲茸毛细腻油量,根根分明,显然是有钱也没处买的好东西,如何又说我呢?” 两个姑娘真心实意的夸奖了对方,又手拉手说了好些女儿家的话,赵恒就觉那些话拆开都明白,可凑到一块就叫人有些糊涂了。 他是个明白人,知道什么时候该插嘴,什么时候不该插嘴,如今正是该自己保持沉默的时候,于是只面带笑意的立在一旁,确保没有过往行人冲撞了几位女眷,秦夫人看了暗自点头,越发觉得此人可交。 大凡对心仪的姑娘耐心又细心的,一般不会是什么坏人。 正说着,一个男人牵着一个男童歪歪斜斜的冲过来,边走边大声斥责道:“叫你别到处乱跑偏不听,今儿人这样多,走丢了可如何是好?” 那孩童约莫五六岁年纪,穿锦缎、戴玉冠,打扮的十分出色,而令人疑惑的是,那男子穿戴的虽然也不差,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比这孩童差了不止一层。 不过世间父母大多如此,便是自己委屈些,也必然要攒钱给孩子最好的,故而路人也疑惑的念头只是稍纵即逝罢了。 因这对“父子”动作十分粗鲁,经过的时候,胭脂等人不免多看了几眼,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不等他们走远了,胭脂忽然道:“我怎么觉得,那孩子眼神呆滞,有些傻愣愣的?” 赵恒没说话,只是眉头紧锁,显然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秦夫人出了会儿神,突然脸色大变,失声道:“那,那孩子不是徐知府家的公子么?!” “什么?!” 胭脂和赵恒俱是一惊,“你确定?” 胭脂是没同知府家直接打过交道的,赵恒虽然打过几回交道,却从未见过徐知府的家眷,自然不认识。唯独秦夫人,因家中买卖着实出色,确实被徐夫人请去参加过几次宴会,故而认得。 秦夫人急的跺脚,“自然是,我见过好几回,因他容貌出色,小小年纪礼仪又周全,记得格外仔细。快,快报官吧!” “谁人这样胆大包天,竟敢拐带知府家的公子!” 经秦夫人一戳破,众人瞬间将刚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都想通了: 若是自家人,谁敢这样对待公子呢? 且现在回想起来,那二人不光是穿着打扮不像父子,更多的还是气质气韵有云泥之别,根本就不可能是一个家里出来的。 “劳烦夫人遣小厮去报官,照顾好江姑娘,我先去追!回头前头街角碰面。只怕若是走远了,便是官差来也无济于事了。” 年节人多眼杂,多有拐子四处流窜作案,这些人大多团伙协作,经验十分丰富,一旦得手便会即刻转移。而等被拐的孩子的家人意识到、再去报官,然后衙役搜捕的时候,那些拐子早就逃之夭夭,哪里还抓的着呢? 赵恒多在江湖混迹,自然听说过里头的门道,所以就做了这样的安排。 他这一出声,在场众人都像是找到主心骨似的,纷纷点头如啄米。 胭脂也顾不上许多,只是叫他当心,然后就见赵恒如黑夜中一只大鸟一般,瞬间消失在人群中。 稍后,秦夫人带着胭脂和秦小姐找了巡街的官差,对方一听竟然是知府大人家的公子被拐,先还以为是玩笑,确定秦夫人是真的在报案后,一身冷汗瞬间就把官服湿透了。 除夕之夜,若拐子竟真的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将知府大人家的公子拐走了,这,莫说差事,怕是这脑袋也保不住了! 到底还存着侥幸的心思,一个捕快先打发人去封锁城门,查找形迹可疑之人,然后直接带胭脂他们去了知府大人一家所在的酒楼包间。 徐夫人一听,登时面色如土,一叠声道:“快,快去瞧瞧!” 才刚儿子闹着要去看灯、买果子,他们夫妻二人陪客实在走不开,就叫几个小厮带着去了。想着只是楼上楼下,又有人跟着,本不会有什么事…… 谁成想,这会儿竟然有人说自家儿子被拐走了?!当真如一个晴空霹雳,直把徐夫人整个人都劈懵了。 不多时,两个衙役就拎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小厮回来了,一脸气愤地道:“回禀大人、夫人,我等找了一圈,此二人正缩在墙角,只说” 话音未落,那两人就接连跪下,砰砰砰死命磕头,哭喊道:“大人饶命,夫人饶命!” 虽没直接说,可这话却又什么都说明白了。 徐夫人活到三十多岁才才挣命似的生了这么个儿子,一直沪眼珠子似的养了这么大,平时有个头疼脑热都心疼的不得了,如今骤然听闻竟然被拐走了!哪里能经受得住这般打击,登时眼前一黑便昏死过去。 徐知府也气的浑身发抖,刚要发作,却见自家夫人先倒了下去,也吓得魂飞魄散,忙又叫大夫。 胭脂和秦夫人她们虽然来时就已有心理准备,可亲自确认之后心还是猛地沉了沉,又见徐夫人一朝晕厥,也跟着担心起来…… 第45章 这屋子里面不光坐着知府一家,还有下属一众官员及其家眷子女,如今徐夫人一昏倒,众人先是一怔,继而乱作一团。 叫大夫的,哭喊的,惊吓的,不管真心假意都乱七八糟响成一片。 好在徐知府不愧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最初的慌乱过后,他是头一个镇定下来的,一面打发人去请大夫,一面令人沿着赵恒离去的方向追踪接应,还空出手来对胭脂和秦夫人道谢。 “多谢几位仗义出手,又特意来通知在下,无论事情结果如何,不胜感激!” 事关唯一的老来子,徐知府也十分动容,连本官都不说了。 胭脂与秦夫人等连称不敢,却也不好离开,就暂且退到女眷所在的暖阁里等着消息。 徐知府的安排当真滴水不漏。 派人封锁城门严查内外,可防止还在城中的人贩子逃离;而派人去接应赵恒,想来也是知道人贩子往往团伙行动,因本朝严厉打击类似案件,一旦抓到主谋便是杀无赦,故而人贩子中多有亡命徒。赵恒虽然武艺超强,可到底好汉难敌四手,他又要顾及着孩童性命,若无人接应增援,谁也不敢保证结果如何。 不多时,外头就来了好些身穿铠甲,腰挎长刀的士兵,锋利的刀刃在灯火照耀下发出惨白的光,顿时给这欢庆的节日添了无穷的肃杀。 秦小姐到底是娇养的小姑娘,平日只谈诗论画做些针线,同其她女孩子们说说笑笑,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脸色不由得有些发白。 可巧秦夫人正在关注徐夫人的情状,一时竟没注意到女儿的反常,胭脂见状便悄悄地伸过手去,在秦小姐看过来的同时冲她微微一笑。 “无妨,此处尽是官宦及其家眷,实在是沂源府内外最安全的地方了,你不必怕。” 都是差不多的年纪,自己吓得身上发抖,手心冒冷汗,这位小姐姐却岿然不动,这会儿竟还能安慰自己……秦小姐就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有人说话,显而易见平静许多。 “多谢江姐姐。” 胭脂笑笑,“无妨。” 说完,胭脂又对旁边一个发愣的大丫头招招手,偷偷塞了一块碎银子与她,小声道:“想来在座的诸位夫人、小姐都吓坏了,不若弄一壶滚滚的热茶来吃,也好压压惊。” 其实其他的夫人小姐与她本无关系,但眼见着秦小姐是需要压惊的,偏偏她们的身份低微,这当儿单独要茶吃不免有些扎眼,倒不如大家都吃,她们混在里头也就不算什么了。 那丫头却没要钱,只是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话,转头就招呼人去做了。 不多时楼下陆续上来几个小二,手里捧着几个还在冒热气的茶壶,转给在场的丫头们之后,给在座众人都上了一杯。 莫说在场这些素日养在深闺之中的夫人小姐们,就是那些文官老爷们也都吓得不轻,再加上罪犯竟然欺负到本地父母头上,俱都义愤填膺,且内心也都十分害怕,正需要茶吃,便都纷纷取了,又赞丫头们懂事。 一盏热茶过后,大家的情绪都不同程度平静下来,也有心思仔细掰扯此事。 因男女是分开的,那些老爷们具体在商量什么,胭脂不清楚,可周围的夫人们却都一个个面容惨白,有掐着珠子念佛的,还有强撑着把自己的儿女死命搂在怀里的。 平日都是多么体面的贵夫人们,此时却一个个变了面孔,许多人都忍不住低声咒骂,又唏嘘那些失去孩子的人该如何度过余生。 秦夫人使劲搂着秦小姐看了几回,既为自己和在座诸人感到庆幸,又为那些已经遭遇不幸的人感到悲哀,小声叹道:“真是作孽呀。” 稚子无辜,该是多么没天良的人才会做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说来只是一个孩子丢了,可一旦孩子没了,那个家岂不就完了?多少人为此痛苦一生,以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胭脂不免想起自己从拐子手中买到的几个孩子,恐怕他们中的多数也是如今日这般被人稀里糊涂弄走了…… 再说赵恒追着那拐子一路出了城,中间他本数次有机会夺回小公子,可又转念一想,拐子一旦出手,不满载而归是不会收手的。若自己这会儿就救了人,难免打草惊蛇,若还有其他的被拐孩子,恐怕就不得救了。 如今既然已经盯住,倒不如顺藤摸瓜,放长线钓大鱼,将那些拐子一网打尽,省的日后再叫他们为祸四方。 打定主意之后,赵恒越发小心隐藏行迹,不动声色的跟着往城外去了。 那拐子倒也机警,匆忙逃离之中竟还不忘接连几次换了外袍!又专往人少的地方钻,但凡换了个经验稍差些的,恐怕早就跟丢好几回了。 他先沿着白虎大道走了一段儿,然后转入玄武小路,最后经由青龙角门出了城,然后便加快脚步,飞快的往城外荒野无人之处去了。 赵恒屏息凝神的跟着,暗中将路线牢牢记在脑中,又走了约莫两刻钟,这才到了西郊破败的土地庙后面的荒山上。 那原本是一座矿山,因早年被采空,而今早已荒废,又有闹鬼的传闻,长年累月人迹罕至,更有许多迂回幽深的矿坑矿洞,实在是个藏匿的好地方。 那人贩子半拖半拽带着徐公子上了山,又绕了好几个圈儿,这才拨开一片枯草堆,露出来一个黑黢黢的矿洞来。 赵恒等他们进去之后才原样跟了进去,也不敢点火折子,只凭着耳力一路摸过去,走了约莫一刻钟,这才隐约瞧见了火光,还有孩童断断续续的哭声传来,哭爹喊娘什么都有。 有成年男子不耐烦地道:“哭哭哭,哭什么苦,且告诉你们,到了这儿便老实些,省的一顿好打!” 话音刚落,孩子们哭的更厉害了,只是大约又累又怕又饿,听上去有些有气无力,还带着沙哑。 赵恒又侧耳听了会儿,发现有三个男子不断来回走动,瞧着墙上透出来的影子,大约是带着兵刃的。 里头还有约莫六七个孩子,年纪都不太大,哪里知道自保?若是赵恒一个不小心惹急了,这些拐子必然狗急跳墙,倒是孩子们恐有性命之忧。 赵恒耐着性子等了半日,外头又陆续回来了三个人,其中两个各自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另一个竟然左右手各自牵着一个,瞧着模样也都如徐小公子那般浑浑噩噩,显然是被下了药。 里头三个拐子显然也十分警惕,每每进去之前必要对暗号,又跟出来四处张望,显然是在查看尾巴。 六个人汇合了之后,又嘀嘀咕咕说了好些话,大致是人到齐了,也得手了,准备收拾收拾上路。好像外头还有一辆车,等会儿就都坐车走。 说时迟那时快,趁他们精神稍有松懈的瞬间,赵恒一个闪身窜了进去,眨眼间就敲昏了靠外的三个人,又顺势将那些孩子统统拨到内侧靠墙根儿,自己这才放开手脚与那几个拐子对打。 剩下三个人眼见事情败露,纷纷目露凶相,也不必问他来历,直接呈包围之势逼压过来。 这三人功夫不错,下手既快且狠,招招致命,可惜遇见的是混过行伍、闯过江湖的赵恒,不过几十招,三人就被先后撂倒了。 赵恒刚要松口气,眼角的余光就瞥见开始被打倒的那三人之一竟不知什么时候爬了起来!他也是个知晓厉害的,眼见着己方六个人都不是来人对手,便知道碰上了硬茬子,也不敢偷袭,转身就跑。 赵恒有心去追,又怕剩下五个拐子什么时候醒来,再害了这些孩子,略一思索,便已用脚勾起一柄片儿刀,另一只脚在刀柄上踢了一下,片儿刀便呼啸着飞了出去,噗嗤一声入骨三分,那人哼都没哼一声的扑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一群孩子都被眼前一幕吓坏了,这会儿还傻愣愣的,满脸泪痕的傻看。 赵恒顾不上许多,先将几个人贩子的膀子卸了,再拽了他们的裤腰带,连着手脚结结实实的绑成一串儿,嘴巴堵上,眼睛也蒙了,一股脑儿丢到墙角。 如今夜色正浓,这一带地形也复杂,他一个人实在带不了这么许多孩子,一不留神再走丢了,那可真是懊恼也懊恼死了。 他有信心,要不了多久,便会有士兵往这一片找过来,自己只需耐心等候便是。 只是这一等却好久,一直到天色蒙蒙亮,那些孩子哭过好几轮,最后实在又累又饿,这才抽抽噎噎的睡过去,外头才隐隐有了动静。 赵恒先拖着这些人贩子出去瞧了一眼,发现果然是正规军,这才现身,又叫他们进来帮忙接孩子。 那些孩子冷不丁给人抓了来,又吃了一吓,这会儿又见许多如狼似虎的高大士兵呼啦啦涌入,先是一惊,继而嚎啕大哭起来。 山洞内本就有回音,一群孩子扯着嗓子哭的此起彼伏,众将士的耳朵都跟着嗡嗡响。 赵恒先松了口气,又跟带头的士兵交接了五个活着的人贩子,这就要走。 “赵大当家的莫走!”那人一把拉住他,“您这次立了大功,知府大人必然大大的嘉奖,就跟兄弟们一起回去吧。” 这人便是当日江家姐弟跟着押镖的队伍入城时遇见的那位守城头目丘悦,后来他也跟赵恒喝过几回酒,彼此十分对脾气,自然不肯眼睁睁看着赵恒错过这领赏的大好时机。 赵恒笑着摆摆手,“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告辞。” “哎哎哎这可不成!”丘悦越发不肯放他走了,手上又加了几分力气,笑道,“淤泥可能是举手之劳,可于他们,便是救了一家人性命的大恩人,即便不要赏赐,好歹也得叫这些孩子的家人知道救命恩人长得什么模样儿吧?不然心中必然不安。” 赵恒为人仗义豪爽,许多人都爱同他往来,路过的几个士兵听见,也跟着敲边鼓,作势挡住去路,纷纷叫他留下。 “你们在做什么?这是什么地方?” 正僵持间,徐知府的小公子竟晃晃悠悠的走了出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满脸好奇的问道。 众人俱是一怔,继而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惊讶。 这小子竟然不怕么? 赵恒缓缓摇了摇头,又磨了几下手指,意思是给人下药了,估计现在才回过神来呢。这小子一路上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一睁眼就是十分熟悉的兵士,自然是不怕的。 丘悦恍然大悟的点点头,也觉得有些侥幸。 但凡遇到这种事,那就是一辈子都难以抹去的阴影,后头来的几个孩子清醒的晚,没正经见过拐子的凶残就被救了,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只是前头那几个孩子着实被吓坏了,估计即便被爹妈带回家,也得折腾好一阵子了。 不过好歹是回来了! 赵恒怕胭脂等急了,就对丘悦道:“这五个人劳烦诸位好好审审,人贩子与拐子之间都有自己的联络方式,若是审讯得当,没准儿能咬出一串儿大鱼来,正值过年,也是个大功劳。” 按理说,拐卖孩子的都该千刀万剐,过不是记挂着顺藤摸瓜,赵恒早将这些个人渣一刀一个劈死了! “那是自然,不叫他们咬出来一些,兄弟们就扒了自己个儿这身皮!” 丘悦就冷笑,又顺势往被牵出来的一串儿拐子身上狠狠踢了几脚,后头的士兵有样学样,也纷纷上前饱以老拳。 可怜那些拐子刚被赵恒卸膀子的疼劲儿还没过去,又被堵了嘴,这会儿便是再疼也叫不出声来,只是抖成一团,还不得不往前走,众人看了都觉得解恨。 不过这还不够! 谁知道他们在被抓之前还做过多少坏事! 赵恒又将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事无巨细全都跟丘悦讲了,然后便趁他不备,嗖的翻了个跟头,从他头顶上跑了。 丘悦追出去老远,到底功夫不如人,没追上,只好气喘吁吁的回来了。 几个小兵就感慨,“赵总镖头当真没的说,这样高风亮节!” “那是,这可是天大的功劳!竟就这么走了。” 丘悦就点了头,“不是这样的心胸,哪里创得出这样的场面!” 不过他们都不是贪功之人,即便赵恒不贪图名利,跑了,回头自己必然要将此事原原本本的报上去,该是谁的功劳就是谁的! 第46章 因夜已深了,诸位女眷留在外面也无用,徐知府就遣人将她们一一送回,又额外谢了胭脂和秦夫人。 从丘悦口中得到胭脂已经回镖局的消息之后,赵恒便马不停蹄的赶了回去。 几位镖头和唐宫也知道了拐子的事,也有些担心赵恒,便都聚在正厅一夜没睡,这会儿见赵恒完好无损的从外头进来,都跟着松了口气。 胭脂顾不上许多,丢了茶杯跑到他身边上上下下看了几遍,口中还不断地问,“可还好么?伤到了没有?怎的这会儿才回来?快给我瞧瞧,可不许跟上回似的藏着不说。” 赵恒老老实实任她拨拉来拨拉去的检查,问一句就答一句,“几个毛贼且不算什么,并未伤着,接应的人刚去,中间我也不好随意离开,故而拖到现在。放心吧,再不会瞒你的。” 徐峰等人原本还想听他说说经过,可一看眼前这情景,便都交换下暧昧的眼神,嘻嘻哈哈的闹了开来。 左右人也回来了,什么话不能以后问呢?坏人姻缘是要遭驴踢的,看着也没什么事,散了,都散了吧! 徐峰就十分夸张的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又胡乱抹抹眼角沁出的酸泪,故意大声嚷道:“都傻愣着作甚,等着挨撵么?赶紧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回房睡大觉去!散了,都散了!” 众人哄笑出声,都纷纷散了,只是临走前又故意排着队从赵恒和胭脂身边晃过去,你一言我一语挤眉弄眼说得起劲。 “一夜没睡,果然有些累得慌!” “咳咳,可怜你我都是没人疼的!” “哎呦呦,大当家,你可伤着了么,别再像上回似的藏着掖着……” 徐峰扭扭捏捏的学了几句,话音未落,众人便都纷纷笑倒了,唐宫十分敬佩的冲他抱了抱拳。 才刚还没觉得有什么,可这会儿给这些家伙一打趣,胭脂也觉得面上火烧火燎的,又不好发作,当即一跺脚,又死命锤了赵恒一把,扭头跑走了。 赵恒追了几步,没追回来,后头众人笑的越发大声,一个个都东倒西歪的。 赵恒转头抱着胳膊看他们,忽然冷笑一声,然后咬牙切齿的捏了捏拳头,活动下筋骨,带着一身咔啪作响往那边走去。 “来来来,眼见着是闲得慌了,倒不如练些拳脚,省的生疏了。” 见势不妙,一群人便要作鸟兽散,可哪里走得脱?都被赵恒先后拎了回来,院中好一片上蹿下跳、鬼哭狼嚎…… 众人闹了一回才回去休息,赵恒又去胭脂那儿瞧了瞧,说了几句贴心话,也各自歇息。 接下来几日,徐知府亲自审了那三个拐子,又叫手下的得力干将使出浑身解数,对他们严刑逼供。 一开始,那三个拐子还死咬着不说,可到底受不过刑罚,渐渐地又吐出来其他诸多同党和牵连其中的人牙子。 徐知府亲自整理成卷宗,发现跨府连州,涉及大小省府州镇多达三十余个,被拐孩子少说也有数百人,堪称多年来头一号的大案! 这样规模的贼窝想要连根拔起,单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是不成的,势必要相关地域通力合作,那么必然要惊动圣听。 徐知府不敢怠慢,亲自写了折子,命人八百里加急送进京去。 接到折子之后,圣人也勃然大怒,连夜召集几位肱骨大臣商议此事,又亲下圣旨,命徐知府牵头,与朝中派去的钦差大臣协作办案,务必要将这些不法之徒连根拔起。 大凡朝廷真下定决心想做什么,必然没有做不好的,且拐卖孩童此类案件又是最容易引发众怒的,下头百姓无不拍手叫好,更有许多苦主跪到各地衙门口嚎啕大哭…… 转眼三个月过去,外面的柳树已经发出一层浅碧色的蓉芽,拐卖人口的案件审理也终于告一段落。 圣人亲自下旨,大肆封赏了在本次案件中的立功之人,其中便有秦夫人、胭脂和赵恒。 两位女眷倒也罢了,到手的不过是一柄如意、宫中新式首饰,以及各处送上来的精致衣料布匹,另有白银一千两。因赵恒乃是头一号功臣,圣人得知他以前还在军中立过战功,除了一干财物奖赏之外,还亲书一块“忠君爱国”匾额,是徐知府亲自带着一众官员送来的,如今正挂在镖局大门正上方,凡过往人员,文官下轿武官下马。 从另一种层面上讲,只要以后中定镖局别想不开谋逆叛国,任何官员、官府都轻易不敢得罪了。 镖局上下都与有荣焉,说话做事越发谨慎,丝毫不敢给这份殊荣抹黑。 唐宫本来早想走了,给留了好几回才留到现在,谁知就赶上了,每日出出进进都觉得感慨万千。 “先前公干的时候倒没这个福气瞻仰,谁知如今浪迹江湖了,反而……” 他感慨,赵恒又何尝不是? “再过两日便叫人收了,这么着着实太过招摇了些。” 圣人御赐之物先供出来几日是老规矩,本地官员亦觉面上有光,不然依着赵恒的性子,早就放到镖局最深处的屋子供起来了。 匾额送来的第二日,徐知府与徐夫人竟又亲自带着小公子来了,众人不免又呼啦啦出来迎接。 徐知府长得文质彬彬的,说话做事也都十分和气,在外名声甚好,徐夫人也十分朴素,众人对他们的敬重倒是发自内心的。 徐知府先冲着门口的匾额拜了两拜,这才随赵恒进去。 “如何又劳动大人与夫人亲自前来?”赵恒就有些疑惑不解,又命人上茶。 徐夫人不答反问,“如何不见江姑娘?” 赵恒就明白他们的来意了,一面叫人去请,一面道:“不过举手之劳,圣人也给了赏赐,夫人不必这般。” “这如何使得!”徐夫人正色道,“于你或许是举手之劳,可秋儿乃是我的命根子,若他当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唉!” 说着,她眼里就有了泪意。 徐秋刚回来那几日,徐夫人夜夜都做噩梦,便是如今想起来,还后怕的很呢! 徐秋年纪小,且当时又被喂了药,当真是无知者无畏,瞧着倒是活泼的很,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住打量四周,显然很是好奇,不过因着家教极好,并未出声发问,只是规规矩矩的坐着。 平静了一会儿之后,徐夫人又道:“早就想亲自过来了,可我这身子不大争气,年中又忙,断断续续躺了两个月,门都出不得。这几日好了,就赶紧来了。” 这种大事,自然是得亲自道谢的才好,可本来之前徐夫人就有些积劳成疾,年下也忙,再经了儿子被拐的一惊一乍,当日就病倒了。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且徐夫人的底子本就有些亏,养起来就更难了,好歹熬了两个月,这才勉强能见人了。 稍后胭脂出来,见徐夫人果然是瘦得狠了,一身棉衣穿着都有些空荡荡的,脸颊也深深凹陷,结结实实是大病初愈的样子。 胭脂忙上前行礼,又安慰道:“如今都好了,夫人且放宽心,小公子还指望着您呢。” 徐夫人哪里敢叫自家救命恩人行礼?忙过去扶起来,又上下打量,十分赞许。 若不是只有这一个命根子,年纪根本对不上,徐夫人是真想叫她给自己当个儿媳妇! 徐夫人又命徐秋给赵恒和胭脂行礼。 徐秋倒是记得赵恒,又见母亲少有的严肃,虽有些不解,还是老老实实行了礼,只是又多看了那个漂亮姐姐几眼。 徐知府满意的点点头,又对赵恒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老夫与夫人今日过来,实则有事相求。” 赵恒大惊,“大人有事只管吩咐,哪里用求呢?” 徐知府呵呵一笑,“我这个犬子,瞧着老实,实则野得很,又天生不受拘束,我夫妻二人到底年纪大了,又下不去狠心管教,如今大了,越发不知天高地厚的胡闹!思来想去,只好厚着脸皮走一遭,但求赵先生收犬子为徒,一来教导他些武艺防身,二来也说些人伦道德、人情冷暖。” 不光赵恒惊讶,胭脂更是惊得合不拢嘴。给知府大人的公子当老师? 赵恒刚要开口,徐知府就先一步打断他,“我知你要说什么,无非是才疏学浅之流的鬼话。你也不必蒙我,你是正经科举出身的二甲第四名进士,曾官至指挥使一职,端的是文武双全、青年栋梁,如何做不得他的老师?” 说起这个指挥使,胭脂老早就想问赵恒了,只是一来二去的就给忙忘了,这会儿听徐知府亲口提及,不免又多看了他几眼。 赵恒不曾想徐知府竟然将自己的底细摸的一干二净,一时竟想不出该如何反驳了。 徐知府心满意足的吃了半盏茶,又不紧不慢的说:“其实早在老夫接任沂源府知府一职时,便已叫人将这城内外挂的上号的人物筛了一遍……我与你的老师,汪大人也曾有过数面之缘,他端的是行的正坐得直的真君子,你是他的高徒,自然也不会差。若你实在为难,少不得老夫要豁出去这张老脸,亲自修书一封,请他来做说客。”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将赵恒所有的退路堵死了,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左右如今镖局人手充足,闲时教导一个孩童,倒也不算什么。 再者徐知府不管是官品还是人品都值得信赖,与他交好自然是没有坏处的。 于是,稍后徐秋便正经拜师,亲自跪下磕头叫师父,又颤巍巍奉茶。 赵恒喝了茶,去取了一把短匕回赠,“这是我当年学武时,我师父给我的,如今我将它给了你,你要好生珍惜,日后勤修武艺、精研功课,惩善扬恶。若你来日长成家国栋梁,我自然以你为荣,却也不图你什么回报;可倘若你品行不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便是有你父母求情,我也必要亲自惩戒,你可听清了?” 徐秋虽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可常年跟着徐知府耳濡目染的,也能大致听懂,当即重重点头,奶声奶气道:“知道了,师父。” 赵恒就笑了,“起来吧。” 胭脂就笑着对徐夫人道:“真不愧是夫人与大人亲自教导出来的,竟这样乖巧,您怎么还说他顽劣呢?” 徐夫人就摇头,“这话说得太早,别看他小,鬼精儿着呢,最会唬人!这是同你们不熟,你且瞧着吧,要不了几日,便要露出真面目了。你是不知道,我是没法子了的……” 让徐秋拜赵恒为师,乃是他们夫妻二人反复权衡的结果。 一来,徐秋确实给他们养的野了些,实在该有个有能力有担当的人管教一二。 二来,不管是赵恒还是他的授业恩师汪大人,都是令人敬仰的君子,有这个由头交好,也是给子孙后代铺路吧。 拜师之后,两位女眷带着徐秋去外头说话,赵恒同徐知府在里面谈些秘事。 本以为徐知府今日过来也就这两件事了,没想到等人一走,他又一张口说出一桩叫赵恒心神俱震的大事。 “我听说,汪大人已借此次东风上了折子,弹劾达州知州等一干人等,这是替你叫屈,要为你翻案呢。” 赵恒愣了半晌,又是感动又是无奈,“事情过去这么久了,老师这又是何必?” 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当年他蒙冤受屈是如此,如今汪大人上折子求重审此案,更是如此,稍有不慎…… “但求无愧于心是好,可若有机会为自己正名,又为何要一直背负?”徐知府笑笑,“你也不必担忧,汪大人自有筹谋。” 虽说是个武将,可能一路混到那个位置,谁也不是真草包。他既然已经忍了这好几年,自然不可能突然就忍不了了。唯一的解释就是,汪大人一直未曾放弃过,并在暗中调查、搜罗证据,且已有很大把握,只缺一个合适的机会。 如今赵恒虽已不在朝堂,可依旧立下大功,并得了圣人嘉许! 这无疑就是最好的机会! 第47章 等徐知府走后,胭脂就斜着眼道:“恭喜指挥使大人喜获高徒。” 赵恒无奈摇头,笑道:“也不是什么值得四处炫耀的事,你没问,我也不会四处乱说。” 他自然知道胭脂这语气不对是因为什么。 真要说起来,他对胭脂的过去了如指掌,而胭脂对他的过去却是一无所知,如今两人关系已定,偶尔细细想起来,难免有些不自在。 不过赵恒确实没有故意隐瞒的意思就是了。 胭脂自然知道他的为人,不过顺嘴一说罢了,听了这话就笑道:“我竟不知你的眼界这般高,指挥使的位子都入不得眼吗?” 在寻常百姓眼中,只怕区区一个七品县令就如同天边云彩,看得见,摸不着,令人不敢直视。 赵恒过去拉了她的手,面上满是追忆,百感交集道,“若我直说,外人难免道我轻狂,可为官作宰非我本意,无奈世事难料,非但没能一展宏图抱负,反而连这官职也做着没意思,倒不如退隐江湖来的干净。” 其实最初在他跟胭虎差不多年纪的时候,也曾那样天真,日夜梦想着为国效力,十方杀敌,保一方太平。可等真踏入官场之后,他才明白一切并非想象的那样简单。 现实太过残酷太过复杂,纯粹的黑与白几乎是不存在的。 赵恒努力适应,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差不多已经适应了的时候,却被敬重的大嫂反咬一口,一夜之间声名狼藉。 他自认不是个记仇的人,也曾经自欺欺人的以为已经将这段不堪的往事彻底遗忘,可当真正再一次说起时才忽然意识到:或许他真的从未遗忘。 努力强迫自己忘掉过去的结果就是:那段记忆确实埋藏的更深了,然而却并未淡去,当有朝一日因为某种原因被翻出来时,它的印记反而更加鲜明。 “……当年我初入行伍之时,有一位大哥对我十分照顾,嫂子……也是个十分贤惠的人,”赵恒的表情有些微妙,似乎飞快的挣扎了下,才有些迟疑的说出了后半句,“后来大哥去了,他们也没个亲人,我这个当兄弟的自然要将嫂子当成亲嫂子来孝敬。每月的俸禄,我都将六成交于她,她待我也确实无微不至……”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那几年着实是他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 他是正经科举出身,允文允武,本就比一般从军入伍的白身起/点高些,又敢拼敢杀,敢作敢当,提拔的很快,年纪轻轻就抢在一众前辈头里有了正经官身。 诚然,有人眼红,有人羡慕,有人嫉妒,可没人不服!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年轻人前途无量! 然而…… 胭脂静静的听着,一句话也没说。 赵恒停了下,然后才继续道:“大哥,生的十分英武不凡,嫂子也是个温柔贤惠的好女子,可恨遇上无耻之徒,竟趁我不在闯入嫂子家中,意图行那不轨之事,结果被我撞了个正着。” “我敬嫂子如母!哪里能叫她受这等委屈?便先打了那厮一顿,然后便将他扭送衙门……谁知第二日事情急转直下,嫂子竟然一口咬定是我要轻薄于她,那衙内才是仗义出手的。” “好不要脸!”胭脂听的火冒三丈,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赵恒苦笑一声,又长长的叹了口气,“我那时年轻气盛,自然想不到其中关节,可如今回想起来,那衙内靠山强硬,又没闹出人命,最多不过打几棍,赔几个银钱就完了,可这仇也就结下了。嫂子一个寡居女子,又无处投奔,如何能不怕?” “话不能这样说!”胭脂打断他,满脸怒气道,“难不成因为怕,就要行这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事?你一个不相干的人都肯为了她豁出去前程,她却因为一点点担心就叫你背黑锅,当真是一片好心喂了狗!” 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遇到这种事确实会怕,但赵恒就不怕了吗?他本来年纪轻轻前程远大,这件事本也与他没有任何直接关联,他完全可以装作不知道!可他却还是义无反顾的出手了,哪怕知道有可能葬送自己大好的前程! 他不是人么?难道他不是娘生爹养的吗?他什么背景也没有的熬到那一步容易么? 这等恩将仇报之辈,当真令人厌恶至极! 赵恒将胭脂拉过来,叫她坐在自己腿上,搂在怀中轻声安慰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不必太过气愤。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本也受不大了官场憋闷,顺势辞官罢了。你瞧我如今逍遥自在家大业大,又有什么不好的?” “这能一样吗?”胭脂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自己辞官,那是自己不稀罕,走的时候照样风风光光的。可这又算什么?岂不是惶惶如丧家之犬,当真叫亲者痛仇者快!平日与你交好的上官师长兄弟难道就没有替你说话的吗?” “那衙内便是上官的儿子,”赵恒道,“恩师和兄弟自然是信我的,可一来受害人本身就指证我,二来那厮正得重用,权势颇大,轻易奈何不得。我不愿连累旁人,索性一走了之。信我的自然信我,不信我的,努力辩白也无用。” 胭脂是又心疼又生气,心疼他满腔抱负和曾经的努力付诸东流,生气的却是老天不开眼,多有自私自利忘恩负义之辈…… 见她只一味的生闷气,赵恒反而笑了,“莫气,都过去了,只是可惜,将来你不能诰命加身。” “说什么浑话!”给他这一打岔,胭脂哪里还顾得上生气,干脆抬手掐了他一把,低声道,“我,我可未必要嫁你!” “成,”赵恒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的,“那你切告诉我要嫁谁,什么时候嫁,到时候我去抢亲也就罢了。” 胭脂给他逗乐了,“抢什么亲?难不成抢去做个压寨夫人?” 赵恒一本正经的点头,“倒是没做过寨主,听着倒也新奇有趣,若你不嫌弃,回头便做一个试试。” “谁不嫌弃?”胭脂白了他一眼,“哼,我嫌弃的很!” 两人说笑半日,胭脂又问,“徐知府又同你说了什么?瞧他颇看重你,别是年还没正经过完就打发你出去做什么事吧?” “你想的也忒多了些,”赵恒笑道,“他得了信儿,我的恩师借机上了折子,想要替我翻案。” “这是好事,不过,他认识你老师?”胭脂怔了下。 “徐大人原就是京官放下来历练的,过不几年还要回去,早年在京的时候,同恩师见过几回。” 官场之人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沂源府距离京城虽然数百里,可对这些人而言,并不算什么。 胭脂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很明智的没有继续刨根问底。 左右官场的事情她不懂,也不感兴趣,知道个大概也就行了。 “那,那若是翻了案,你还要回去做官吗?”胭脂有些担忧的问。听他这么一说,总觉得这官场就好比战场,还是暗箭伤人的那种,简直防不胜防,哪里比得上混迹江湖来的自在? 官太太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赵恒摇摇头,“做够了,再说,若我回去做官,镖局怎么办?” 胭脂这才放下心来,也有功夫想别的了,“那既然这位知府大人早就知道你的底细,为何之前没有往来?” “无缘无故的,要什么往来?”赵恒笑她天真,“江湖朝堂两相立,本就井水不犯河水,早该避讳着些。若是贸然接触,不光于他官声有损,与我的江湖名声也不大好。” 两人说了半日,这才各自睡了,结果次日一早,就收到好大一份礼: 天刚蒙蒙亮,徐秋小公子就被送到镖局门口了,身边只跟了一个提着包袱的小厮,他自己也换了一身略朴素些的衣裳,俩人傻愣愣在门口站了半日,这才被门子领了进来。 徐秋才五岁,正是半懂事儿不懂事儿的时候,揣着一张圆滚滚的脸,忽闪着眼睛看这些并不大认识的人,竟也不怕生,果然胆子大得很了。 胭脂一看他就乐了,“呦,这样早,吃早饭了没?” 徐秋老老实实的摇头,胭脂就叫人上了碗筷。 本来大家还担心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要不要人伺候,结果就见那小厮麻溜儿的从包袱里取了一套明显小一号的碗筷摆上,又恭敬道:“赵总镖头,江姑娘,老爷夫人说了,只管将公子当寻常徒弟管教即可,不必太过小心。府里马车每五日来接回去住一日。老爷说了,虽知道您不缺钱财,可正经的规矩还是该讲的,每月算八两银子的束脩,也包括公子日常消耗的吃食、笔墨纸砚等物,逢年过节另算。这是一年的束脩,您先收着。” 于是徐秋就一边啃包子,一边看小厮将一包银子递给赵恒,忽然来了句,“我是被卖了吗?”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哄堂大笑。 卢娇乐得东倒西歪,“这哪儿来的猴崽子?怎么想的?” 胭脂就逗他,“那若是真给卖了,你还不快跑?” 徐秋眨巴眨巴眼,又咬了一口包子,“我记得你们。” 小模样还挺得意,又指着赵恒道:“父亲母亲说了,那是我师父。” 卢娇他们就啧啧称奇。 这知府家的孩子跟寻常百姓家土生土长的还真不一样,这才多大,说话竟也这样有条有理的。 赵恒笑着摇头,这孩子确实是有点儿太聪明了,而恰恰就是因为太聪明,所以胆子也格外的大,轻易吓唬不住。 镖局里忽然来了个知府家的公子,一群人就跟得了新鲜玩意儿似的看个没够,饭都顾不上吃了。徐秋自己倒是吃的挺自在,还叫小厮给他夹咸菜,说自己从没吃过这个…… 胭脂就乐,“你自然是没吃过的。” 徐知府夫妻二人都算官宦之后,到了他们这代就更讲究了,即便是出了名的质朴,也仅仅是不铺张浪费罢了,想来衣食起居远比一般人家精细的多,怎么可能在饭桌上摆几十个大钱就能买一筐的咸菜? 卢娇就戳了戳赵恒,“大哥,你准备从哪儿教起?” 赵恒略一沉吟,“先多动动吧。”这孩子去年就由徐知府亲自启蒙了,三百千都已熟读,听说《诗经》都背过几篇了,故而这个倒不急,关键是文臣家的通病,光脑子溜了,身子骨弱的什么似的。瞧徐秋这小胳膊小腿儿,简直跟几条豆芽菜似的,若这么下去,就算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又有什么用?保不齐压根儿连考场都下不来! 众人正说着,忽然听到外面街上一阵锣鼓齐鸣,都吓了一跳,徐秋直接把啃了一半的包子都丢了,嘴巴一瘪,就要哭。 “不许哭!”赵恒板着脸道,“男子汉大丈夫,宁流十滴血,不掉一滴泪,不过几声爆竹,哭什么?” 徐秋的眼泪都挂在睫毛上了,谁知竟真的生生憋回去了。 胭脂看了赵恒一眼,又打发莲花去拿帕子。 不等里头的人问,外面就有伙计进来回话了,“回禀各位当家的,这是斜对过那条街上一个书生中了秀才呢!对了,就是江姑娘作坊隔壁那个,姓唐的!” “是吗?”胭脂一听,回想起来那位姓唐的书生,隐约记得是个挺老实本分的,为人也质朴,也替他高兴,就转头吩咐莲花,“你赶紧去准备几样礼,也不必太重了,一匹布,几样点心果饼即可,去吧。” 唐秀才家境贫寒,在这里租房子也是他一边抄书,他妻子一边替人洗衣裳维持生计,若是自己送的礼太过贵重,人家反而会有负担。 身边邻居成了秀才公,莲花也觉得与有荣焉,麻利的去了。 吩咐完这一切,胭脂才恍然意识到,原来都这会儿了。 朝廷上下的考试都是同一个时间,既然这边出了名次,想必父亲他……也不知考上没考上。 江志确实考上了,而且也如他老师所言被选为禀生,自此之后免费入府学就读,且每月有二两银子、十斤米粮。便是不这么拼命抄书,也不至于养活不了自己了。 八月就是乡试,若乡试得中,便是正经举人老爷,就算一只脚踏入官场,即便中不了进士,略使点银子,也能弄个芝麻小官儿当当。 江志的老师叫了他去,满面红光的勉励一番,又叫他莫要太紧绷。左右衣食住行有了保障,府学众位教授们又都是饱学之士,多学学总没坏处,即便今年不中,也可等下一轮。 江志磕了个头,却一字一句说得清楚,“今年必中!否则无颜去见学生那一双儿女!” 他已亏欠两个孩子太多,若是不混出个人样儿来,拿什么说补偿? 老师也知江志一腔心事,知道苦劝无用,只好罢了,又问他还要不要钱,“府城不比咱们这小小青山镇,便是不要钱,额外开销也少不了。再者,你也少不得要与同窗交际,可还有积蓄?” “劳先生记挂,学生感激不尽,尽够了。”江志恭敬道,“之前我一直没断了抄书,如今已经攒了将近十两银子,且日后还有每月银米贴补,只有剩的,断然没有不够的。” 见他执意如此,老师也只好由他去,又勉励几句,就放他走了。 第48章 徐小少爷的新鲜劲儿很快便过去了,等赵恒叫他绕着演武场跑到第二圈的时候,他就开始瘪嘴,到第三圈的时候索性站住了,可怜巴巴的道:“师父,我跑不动了。” 平日但凡他做些类似的表情,府中上下都会跟着心软,当真是有求必应。 然而这些人中并不包括赵恒。 他安安静静听徐秋说完,摆了摆手,“去吧,还有三圈,之后歇一刻钟,稍后我教你五禽戏。” 徐秋难以置信的瞪圆了眼睛。 “我真的跑不动了。”他犯了倔劲儿,脚下跟砸了钉子似的稳当,一动不动。 赵恒看着他干干净净的额头,似笑非笑,“若不跑完,便不许进屋。” 说完,又对跟着徐秋来的小厮道:“看着你家少爷。” 那小厮忙垂首应是,徐秋就嚷道:“不许你听他的!” 小厮却不怕他,面无表情的说:“少爷,来之前老爷就嘱咐了,但凡出了府门,小的一切便都只听赵师父的。” 之前那两个小厮只一味的哄着少爷,结果害的少爷险些回不来了。就因为这事儿,夫人去了半条命,老爷那样温和的人也勃然大怒,平生头一次发了那样大的火儿,直接将那二人打了个半死,然后丢去庄子上自生自灭了。 经此一事,府中上下俱都绷紧了皮子,宁肯惹小少爷不高兴,也不敢有半点差池。 师徒两个就这么耗上了。 别看徐秋年纪小,还挺有韧性,晌午叫吃饭也不去,就这么闷声不响的蹲在廊下。小厮也不敢劝,木头桩子似的垂首立着。 胭脂看了难免担心,“这么饿着能成吗?” 赵恒道:“喝着水呢,三天两日饿不死。” 胭脂就有些无言以对。 徐秋也算有志气,憋了一天,饿的肚子咕咕叫,竟没屈服,熬着一口气回了家,一进门就眼泪汪汪的告状,说不想去了,师父并不是好人。 徐知府同夫人对视一眼,问为什么。 徐秋就如此这般的说了,结果徐知府沉吟半日,对丫头道:“吩咐厨房,将一应菜肴果品点心都撤了,只与他一碗白粥。” 徐夫人难免心痛,可张了张嘴,到底什么都没说。 玉不琢不成器,往年他们着实太过放纵,如今若再不狠狠心,只怕日后越发难以管束了。 徐秋打翻了粥碗,哭了大半夜,饶是打小跟着的下人们听得肝肠寸断,因有老爷夫人的命令在前,也不敢劝慰。最后徐秋累了饿了,自己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第二天饿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直接被小厮抱着去的镖局。 见他蔫哒哒的,晶莹圆润的肉乎乎的脸蛋都好似凹陷了些,胭脂心疼的不得了,夹了个细肉蓉的笋丁包子给他,又取了半碗八宝粥,“吃吧,饿坏了吧?” 从出生到现在,徐秋何曾知道饿字怎么写?昨儿半夜就后悔了,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风骨气节,一边抽抽噎噎的掉泪,一边抓着包子啃,吃的满手满脸都是油,就觉得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便是那碗粥,也一粒米没剩,都干干净净吃光了,小厮看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自家少爷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不少,尤其爱挑食,每到饭点都令人十分头痛,多少人追着劝着都吃不好呢,如今竟把一碗在普通不过的八宝粥吃净了?回头夫人知道了,只怕头一句就要念阿弥陀佛。 虽然性格执拗,到底是知府家里教出来的,礼仪还是懂的。吃完之后,徐秋还规规矩矩的对胭脂道谢。 赵恒就道:“吃完了,先走两圈,然后歇一刻钟,再走三圈。昨日你功课未完成,今日便没有点心吃。” 徐秋一听就觉得腿肚子疼,下意识看向头一个对自己表示善意的胭脂,委委屈屈的哀求道:“仙女姐姐,我不想跑。” 然而这会儿仙女姐姐也不管用,因为她很明白公私分明、各有所长的道理,压根儿不会插手此事,只是一脸爱莫能助的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乖,你师父乃是这沂源府头一号能干的,听他的准没错!” 被这样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眼巴巴看着,胭脂也是一阵阵心虚,很怕最后撑不住,说完这话之后便立即起身,带着莲花去了香粉宅。徒留徐秋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 赵恒敲了敲桌子,徐秋就抖了一抖。 似乎是一夜之间,最疼爱自己的爹娘也不向着自己了,当真没有指望了! “别看了,走吧。” 且不说徐秋是如何垂头丧气,胭脂竟在香粉宅里遇见了许久不见的胡九娘,看见对方的瞬间,两人都是一怔,然后齐齐上前问好。 “近来忙得很,有日子没见你了,可还好?” 一身留仙裙的胡九娘还是记忆中那般明媚娇艳,梳着最时兴的飞仙髻,簪着几只步摇,额上贴着花黄,面上涂抹的也是最好卖的油胭脂。 她便如一支永不凋零的玫瑰,哪怕最凌冽的寒冬,也依旧这样生动。 香粉宅内好些往来的客人都不由自主的将视线投在她身上,又羡慕又嫉妒,还有的低头讨论着什么,保不齐家去就效仿了。 胡九娘笑笑,“不算太好,倒也不太坏。” 顿了顿,又道:“前儿我找了个活儿,教城东玄武街上的苏小姐弹琵琶。” 见胭脂难掩惊讶,胡九娘又笑了,神色有些复杂,“日子总得过下去,好歹找些事做。” 她是不缺钱的,可决定放手之后,她忽然就发现自己的生活空虚了许多,叫她有些……无所适从。 她依旧美貌如初,也脱了贱籍,不必担心有客人朝打夕骂,也有足够支撑下半辈子的钱财,甚至一度纠缠自己的郭赛也跑得不知去向,然而却开始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胡九娘看过大夫,谁都说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最后还是贴身丫头大着胆子进言,说她恐怕是闲的。 胡九娘听后愣了半晌,竟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太闲了,难免会胡思乱想,越想越多,越想越乱,哪里还睡得着? 想明白之后,胡九娘决定做些改变,正巧城中有位富家小姐想学琵琶,而她又声名在外,两边一拍即合。 许是因为忙起来了,又或许只是暂时有了寄托,胡九娘惊讶的发现自己终于可以再次一觉到天亮,于是对这活计倒有了几分真心。 胭脂静静地听着,发现她说这些事的时候,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也好,多出门走走,多认识几个人,日子也有趣些。” 胡九娘瞧了她一眼,笑道:“我已听说了,有位江老板十分的能干,难得又那样年青,来日成就必然不可限量……” 话音未落,两个人就都笑了起来。 笑完了,胡九娘又伸出自己涂的鲜红的指甲,对胭脂突发奇想道:“这甲油,还有没有旁的颜色?” “自然是有的,”胭脂道,“粉色,正红,紫色,不过想来你也都看过了。” 胡九娘果然点头,有些失望,“我已都买了的,只是这么些年了,不管是早先的凤仙花汁还是其他什么,翻来覆去不过就这么几个颜色,看也看腻了,若是得闲儿,你单独替我调两瓶颜色特别的如何?” 颜色特别的? 胭脂一时间有些茫然,“如何特别?” 胡九娘用梅花瓣似的指甲轻轻点了点下巴,视线划过天边时忽然咯咯娇笑出身,“譬如说,蓝色?”又指了指路边充满勃勃生机的小草和刚被春雨滋润过的土地,“绿色?黑色?” 胭脂尚未说话,莲花已惊讶万分的道:“这些个颜色,哪里能上手?妖怪似的,怪吓人的。” 胡九娘越发笑的欢,眼波流转的道:“小姑娘,我且来问你,这有凤仙花汁涂指甲之前,有谁想过有朝一日能将指甲染成旁的颜色么?” 莲花茫然的摇了摇头,“大约是,没有的吧。” “这不就成了?”胡九娘一脸的理所应当,“还有这什么花黄,时兴的妆容,哪一样不是从无到有?还有前两年风靡一时的白妆,才刚出来的时候不也有许多人嗤之以鼻,可后来还不是竞相追逐?这又算的了什么?” 莲花被她说的哑口无言。 胭脂却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她自认自己逃家、做买卖,已可算是叛道离经,可如今看来,还是过于拘泥了! 蓝色?绿色?黑色?! 以前是从未有过的,可只要有颜料,未必不能成。 见她有些出神,莲花忍不住问道:“姑娘,您不是真要弄这些吧?” 胭脂莞尔一笑,反问道:“有何不可?” 说完,又转头对胡九娘道:“且容我想想。对了,若回头果然能成,我算你两成干股,如何?” 胡九娘显然十分意外,“我不过随口一说,哪里能要什么干股?” “这是正经事,”胭脂却出奇坚持,“物以稀为贵,你的主意这样好,说不得就成了,若果然卖得出,便是你的功劳,既然有功劳,取些酬劳便是理所应当的。” 这些年大庆朝经济越发繁荣,上到达官显贵,下到寻常百姓,越发爱争妍斗艳,难免有许多人的想法与胡九娘类似。左右只是改改颜色,想来也不会多么艰难,既然如此,试试又何妨? 胡九娘不曾想到只是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竟就来了这样一桩买卖,心情就有些复杂。 过了会儿,她才灿然一笑,“好。”第49章 新走马上任的赵师父发现自己忽然就被冷落了,因为江老板突然忙起来了。 从那日出了门之后,江老板就留在了作坊内,只打发莲花回来送了个信儿,“姑娘说了,因有了新主意,近来估计要忙得很,来回往返难免虚耗时光,这些日子就先不回了,只打发我来捎个信儿,顺便拾掇了姑娘素日常用的衣裳首饰等物带过去。若大当家的您有什么想说的,奴婢可以帮您转告,或是您直接遣人过去也成。” 赵恒愣了半晌,发现什么都想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等回过神来,发现莲花早走了。 这就走了? 旁边的徐秋抱着一碗乳酪吃的满嘴白胡子,忽然问道:“师父,姑娘是谁?” 赵恒瞅了他一眼,“小小年纪问这么多做什么?吃完了去扎马步!” 徐秋就哭丧了脸,却不敢再闹,生怕没得吃,只是哼哼唧唧道:“我想找仙女姐姐玩儿。” 赵恒冷哼一声,“你仙女姐姐不回来了!” 她连我都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哪里还记得你这小崽子? 听了这话,徐秋整个人都萎靡了。 师父这样狠心,哪里比得上仙女姐姐温柔?她还给自己包子吃呢!哼! 胭脂确实很忙。 那日胡九娘的话好似为她推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许多以前从未有过的想法接二连三的冒出来,一时间挡都挡不住。 是啊,左右喜好都是一天一个样,那自己又何必拘泥于过去? 过去有的,自然可以做;过去没有的,难道就不成了么? 既然甲油可以有奇奇怪怪的颜色,那么唇脂呢?粉呢?是否同样可行?唇脂倒罢了,可若是粉……那么些个颜色,却往哪里涂?脸上么? 不成不成,那岂不成了唱戏大花脸? 她越想越多,越多就越糊涂,最后只觉得脑袋里满满当当乱七八糟都是东西,可却一股脑的纠缠在一处,也没个头绪。 为此,胭脂还特意给胡九娘下了帖子,请她来作坊一同商议。 胡九娘是出了名的美人儿,声名在外的擅打扮,若论起这个来,再无人能出其右的。 胡九娘自己行事张扬,各处都讲究的很,出来之后更是变本加厉,连一辆马车都精致的不得了:最好的木头上请最好的匠人雕刻最精细的花纹,车厢顶上都缀着细密的流苏,四角挂着玲珑八合铃铛,每日喷洒香露,行走间便是一阵香风袭来,又有清脆音铃声相伴,叫人忍不住驻足观赏。 她来的时候还笑,“我还是头一回从女子手中接到帖子。” 以前她名声最响的时候,每天四面八方来的帖子都能摞成一座小山,请她赴宴的人数不胜数,说不清的人一掷千金,只为搏她一笑。 然而这些无一例外都是男子。 诚然,是有人真心欣赏她的琵琶技艺,不过贪图美色者尤占多数。 胭脂亲自给她倒茶,闻言笑道:“那倒是我的荣幸了。” 胡九娘接了茶,托着下巴看她,“其实我始终不大明白,你是个正正经经的良家女子,自己又这样能干,难道就不怕我带累了你的名声?” 茶是茉莉花茶,干燥的花瓣一点点被热水滋润,在细腻的白瓷茶碗里缓缓绽放,空气中慢慢荡开清幽的花香。 胭脂去她对面坐下,听了这话当真认真思索许久,不过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若真叫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一时半会的,还真说不出,只是觉得你是个好姑娘” 话音未落,胡九娘就如同听了天大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流出眼泪,“我是个好姑娘?” “你是个好姑娘。”胭脂只觉得她笑的叫人心酸,便又缓慢而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胡九娘渐渐地停住不笑了,怔怔的对着茶水面出了会儿神,竟显出几分罕见的脆弱和担忧来,“说老实话,我是极愿意同你做点事的,只是,只是我名声到底不好听,回头若传扬出去,只怕连累了你。” 虽然她平日里总装作什么都不在意,今朝有酒今朝醉,旁人越瞧不起她,她便越要活的痛快,可实则内心深处对自己的过往无比在意。 她当过妓/女,乐妓,也是妓/女不是吗? 而江姑娘做的是正经买卖,若贸然同自己这样的女子扯上关系,只怕…… 来的路上,胡九娘不止一次的痛骂过自己,她觉得自己简直太可恶。 分明知道可能会带累旁人,可偏偏又舍不下这冷酷的人世间伸出来的唯一一只带着热度的手…… 想到这里,胡九娘忽然凄然一笑,神色沧桑的道:“若能重活一次,我是贫家女,咱俩再见面……就好了。” 可话又说回来,若她当真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贫家女,此刻必然早已嫁人生子,终日围着一点柴米油盐奔波劳累,又哪里有机会认识胭脂? 原来这世间种种,不过是早已注定。 胭脂给她这话说的心脏都抽痛了,刚要开口,却见胡九娘飞快的抹了下眼角,然后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我可以帮你出主意,也要干股,不过有一条,合伙一事须得保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出了此门再无第三人知晓,连你那丫头、镖局的人也不许说!” 胭脂瞬间明白了她的想法,顿时感慨万千,“你又何苦?错不在你,只是这世道艰险罢了。” 胡九娘也不反驳,只是追问,“你应不应?不应的话,我可就走了。” 世道无情又如何?胳膊拧不过大腿,她这辈子已是洗不清了,何苦再拖累旁人? 胭脂拗不过,只得应了,胡九娘这才露了笑脸,开始认真琢磨起新式甲油的买卖来。 “你只管做,回头我头一个捧场,便是别人不敢抹,我敢!你且等着瞧吧,只要我抹了,保管卖得出去!” 胡九娘轻描淡写的说着,眉梢眼角俱是洋溢的自信。 胭脂笑着点头,“我信你。” 胡九娘就好像万花丛中最妖娆妩媚最与众不同的一朵,她是那样出色,令人无法忽视。男人们仰慕她,痴迷她;女人们羡慕她,嫉妒她,同时又在憎恶她的时候,忍不住观察她,模仿她…… 两人当即合计起来,不知不觉一日就过去了…… 转眼三个月过去,平静了一段时间的沂源府忽然重新掀起一股了不得的风潮! 曾经风靡一时的乐妓胡九娘竟给自己染了蓝色的指甲,涂了紫色的口脂!打扮的妖精也似! 紧接着,又有人发现城内香粉宅竟也开始大大方方的打出招牌,说寒香沁家出了新货,正对夏日风流,什么蓝的绿的紫的甲油和口脂,只有你想不到的,断然没有他们没有的颜色! 城内登时炸了锅。 先是有许多看胡九娘不顺眼的女人和老夫子明里暗里的骂,说她伤风败俗,赎了身也不正经过日子,只是浪的不成人样…… 可胡九娘就跟没听见这些流言蜚语似的,照样每天出去逛,今儿是紫色,明儿竟换成了黑色!又用同色的口脂轻扫眼角,说不出的妖冶动人,先就将好些男人看直了眼。 她生的美,又自带风流,便是蓬头垢面也好看,好些人骂了几天之后,看着看着竟莫名其妙的看出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美! 好像那蓝色和绿色的指甲……也不大难看么。 而且看她站在日光下时,怎么手越发显得白了呢? 初夏头一场大雨那日,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的偷偷溜去香粉宅询问,结果一问之下大吃一惊,这些新颜色的竟然要足足二两银子一瓶! “掌柜的,之前不都一两半么,如何涨价了?” 张掌柜对此种情形早有预料,只是笑道:“贵客有所不知,先前那些颜色呢,自然还是一两半,只是这些新货,啧啧,因材料难寻,且里头还加了滋养肌肤的珍珠粉呢!自然贵重些。” 那女子一听珍珠粉,倒也觉得不贵了,只是依旧有些疑惑,“从没听过口脂。甲油里头竟还加珍珠粉的,你可别打量着蒙我吧?” “哪儿能呢!”张掌柜斩钉截铁的说:“本店开店至今,可曾卖过假货?若能便宜卖,谁不爱薄利多销呢?赚个名声也好啊,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说着,就拿过一瓶打开来,挑出一点抹在事先准备好的黑色绢帛上,细细的匀开,又递到客人眼皮下,“您瞧,这里头影影绰绰朱光闪闪的,可不就是珍珠粉么?” 那女子一看,果然是,也就不疑心了。 只是,足足二两银子呐!相较之下,竟显得原先的一两半和气可亲了…… 她忍不住嘟囔道:“这样贵,能有人买么?” “哪里能没人!”张掌柜笑着将柜台指给她瞧,“实话说了吧,您可不是头一个,先前作坊那边给了我黑的、蓝的、绿的各五十瓶,如今您自己瞧瞧,可都下了三四成啦。您要想买,可得趁早,眼见下月初一便是庙会,这几日来问的人尤其多,若是晚了,没准儿就没了。” “竟这样快?!”那女子惊讶道,可,可大家不都在偷着骂吗? 张掌柜笑而不语。 这么多年来,类似的事她见得多啦! 谁都想要当头一个尝鲜的,又都想要独一份儿,外头骂的越厉害,她们就越好奇,自然心痒难耐,忍不住要买回去瞧瞧。 、 然而到底是二两银子,那女子就犹豫起来。 张掌柜见状便开始敲边鼓,又不由分说的抓过那女子的手,“买不买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过图个乐子,我先帮你涂一个瞧瞧可好?” 不要钱白得的便宜,谁能拒绝得了呢?那女子不过是象征性的羞涩了下,然后便出声道:“哎呦,怎的是绿色,菜叶子似的,能好看么?” “哪里能不好看?”张掌柜伸出自己的左手与她瞧,“贵客您瞧,老身这样大的年纪了,皮肤又粗又黄,可抹上之后瞧着如何?” 那女子果然瞧了几眼,十分惊讶,“好似白了似的。” 传言果然不假! “那是,”张掌柜很有些自得的收回去,又给她看右手的黑色,“别看黑色有些怕人,可近几日竟是卖的最多的!” 那黑色本来有些阴沉,只是因为里头加了珍珠粉的缘故,日光下竟有些朱光闪闪,好似夏日夜空中的漫漫银河,璀璨的紧。且因为指甲涂黑,对比之下,手自然就更白嫩了,那女子就有些挪不开眼睛。、若是,若是这真的涂在自己手上,白日里伸出去……可想而知,该会有多么好看呀! 漫不经心道:“这女人呐,本就活的艰难,大好年华统共这么几年,若不好好珍惜,转眼可就没啦。难不成还指望那些臭男人来疼不成?你别瞧着大家平日里闷声不响的,可心里明白着呐。不过是多花五钱银子罢了,难道自己辛苦了这些年,还配不上么?回头大家都有了,唯独咱们没有,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没有白花的银子,贵,自然也有贵的好处。回头你抹了出去转一圈,不必说,都知道你金贵!是个有身份的尊贵人!” 二两银子的口脂、甲油,等闲人家哪里用得起! “掌柜的,别说了,”一番话说的那女子心中翻江倒海,当即掏出钱袋拍在桌上,“我买了!” 大不了,大不了就少做一件衣裳嘛! 像是怕她反悔,张掌柜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收了银子,然后一溜儿排出来三个颜色的瓶子,“贵客,挑个颜色吧。” 刚下定决心的女子瞬间再次陷入迟疑:三个颜色好像都十分与众不同,自己到底要哪个? 第50章 沂源府忽然刮起了一股妖风。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城中大小上下女子嘴唇发乌,指尖发黑,最后甚至连眉梢眼角也多了点乌压压的颜色。 本地人倒也罢了,知道这又是香粉宅闹出来的幺蛾子,可怜好些外地人刚一进门就被迎面来的十指乌青的女郎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一回事?青天白日的闹鬼了吗? 后来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自己孤陋寡闻了,感情这正是时下的风尚,乃是一个名叫寒沁香的新式妆品做出来的。听说人家如今已经不满足于做那些常见的妆品,时常有惊人之举…… 听说这风气是被一个姓胡的绝色乐姬带起来的,一开始好些人对此嗤之以鼻,说不正经什么的,听说还有好些规矩严格的老太太差点被气病了。 可架不住那乐姬收拾的确实好看,叫人看了就舍不得移开眼睛,短短几天就有些特立独行的女郎忍耐不住,也往自己身上倒饬,登时吸引目光无数。 再后来,这风气就渐渐的散开了。 饶是好些贵妇人明面上表示对此不屑一顾,在各个场合都大加斥责,也抵挡不住来势汹汹的潮流。 尤其是那些被规格规矩约束的狠了的小姐们,表面上循规蹈矩、娇娇弱弱,内心比谁都渴望自由和叛逆。她们虽然明面上不好涂抹,可早就在第一时间打发丫头出去将一整套稀奇古怪的颜色都买了回来,然后相互之间私下茶话聚会时……好一片五彩斑斓! 因为此类妆品价格昂贵,数量稀少,头一批跟风的人非富即贵,所以打从一开始就莫名其妙的成了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再后来,好些中等收入的女郎们也都一咬牙尝试着买了回来,这风气便如同燎原之火止不住了。 虽然一瓶要二两银子,确实价格不菲,可一瓶也能用好长时间呀!平均下来一天不过几文钱,四舍五入就相当于白捡! 转眼到了端午佳节,城中百姓一如既往的包粽子、扎五毒香囊,而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女郎们取代了历年花黄,面上多了好些黑紫蓝绿等用口脂画出来的五毒纹样。 那口脂中也不知加了什么,在阳光下,竟有些星星点点的,自带迷人魅力。 女眷们聚会的时候难免攀比,今年比的自然就是这些新式妆品。 “瞧我这蝎子画得如何?”一个身穿紫色长裙的少女面带得色的笑道,“用的是寒沁香的紫色口脂,又滋润又服帖,我倒觉得比花黄好些,一整日都不必担心什么时候会掉。” 几个小姐妹都深有同感的点头称是,又纷纷炫耀一下自己,额头双颊乃至手背上画的其他五毒图样,十分得意。 什么花黄,什么雄黄彩绘的,那早已经是不知什么年间的老黄历了,如今这才是最流行的,富贵人家的小姐们谁要没有几样?那简直都不好意思出门交际! “听说这股风都快刮到京城里去了,”一个身穿黄色襦裙的少女捂嘴娇笑道,“好些贵人也派人过来打听采买呢!这到底比不得咱们近水楼台先得月,她们才知道,可咱们都用了多久了?” “就是!” “要我说,她们倒不如等一等,省得来回奔波,”一个穿着浅绿碧色衣服的少女意有所指的笑,“咱们沂源府和周边州府尚且有些不够卖的,哪里轮得到外来的?我听说好些人都买不到呢!” 说起这些来这些女子不免有些得意,又有种神奇的扬眉吐气的感觉。 自古以来都城都是天子脚下,汇聚天下奇珍异宝,衣食住行等方方面面的流行都是源自那里,其他地方不过追逐模仿罢了。 可如今却怎么样了呢?真是风水轮流转,如今他们这沂源府也有京城没有的好东西了! 你们是贵人又如何?一掷千金又如何?得见天子又如何?现在还不得千里迢迢的跑到我们这儿来买? 我们这儿若是有卖剩下的,那算是你们运气,有多少且先拿着用;可若是没有,那怎么办?没得说,只好等着罢了! 几个年轻小姑娘正叽叽喳喳的讨论的热火朝天,忽然一个身穿大红色绣牡丹花长裙的姑娘从远处颦颦婷婷的过来,一边走一边笑,“真对不住,是我来迟了!” 众人刚要上前同她打招呼,却忽然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开始那个紫色长裙的少女指着她的额头惊呼出声,“呀,你用的那是什么?真的还泛着金光?” 众人寻声望去,就见那女郎的额头上绘着一只金蝉,本也没什么,只是那经常经随着她的走动,不断折射出璀璨的金光!当真夺目极了,衬得她耳畔一双滴水珍珠的坠子都有些黯然失色了。 几位少女纷纷围拢过去,凑近了细细观赏,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这可真滋润,我瞧着也像是口脂。” “可不是么?只是颜色却从未见过,说是紫色,又比紫色浅些,这里头的金光却是什么?” “你是不是自己加了什么东西?” 红裙少女等大家问完了,这才不紧不慢地回答道:“你们不知道吗?寒沁香今天早上才出了两款颜色,口脂和甲油都有的!一个就是这个淡紫色加金粉的,还有一个是宝蓝配银箔,都十分好看。挑来挑去总是为难,我索性就都买了。” 众人这才注意到,她的指甲竟是宝蓝色做底,上面零星夹杂着好些银光灿灿的薄片,可不是银箔是什么? “我们怎么不知道?!”紫裙少女惊呼出声,不服气的说,“你别是唬人吧,我天天打发丫头去看着的!” “你们自然不知道,”红裙少女咯咯一笑,“我可是每天的店铺还没开门,就让丫头去堵着了,得到的自然是第一手的消息。不然怎么会来的这样迟呢?” 她早就猜到香粉阁不可能放弃端午节这样大好的机会,所以一大清早就让丫头去守着,并且交代明白,只要出了新品,不管是什么样的,一定要都买回来! 她一定要抢在所有人前头! 事实证明她的决定是非常明智的,如今在场所有的女郎们都不知道的东西,她就已经早早的用上了,真是抢尽风头! 众人不免十分艳羡,立刻打发丫头去排队买。 有几个女孩子就有些委屈,急得直跺脚,“才刚我打发丫头去外头马车上拿东西去了,这一时半刻的哪里回得来?” 寒沁香家的东西向来热门抢手,略晚个一时三刻就给人抢没了,如今若是等丫头回来,黄花菜都凉了,还买什么? 她们刚说完,就已经有几个小姐妹帮忙出谋划策,“这有什么?我的丫头在这里呢,且叫她去一起买回来就是了!” 几个姑娘顿时破涕为笑,拉着对方的手说:“好姐姐,还是你仗义,回头我就把银子给你。” 那姑娘满不在乎道:“几两银子算什么?你我难不成还指望着它过日子?早点买回来是正经,可千万不能便宜了那些虎视眈眈的外地佬!” 如今寒沁香的名声如日中天,时常有许多外地来的人见缝插针的抢购,香粉阁又不能关上门不做生意,有时弄得她们这样本地人都买不上,一度搞得大家十分紧张…… 女孩子们之间的友谊就是这样神奇,前一刻可能还在争风吃醋争妍斗艳,闹得不可开交,可下一刻就能因为一点小小的共同爱好瞬间和解,其乐融融起来…… 香粉阁果然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都是各家女眷打发丫头来买新出的东西的,只是去了一问价格,好些人就被吓了一跳。 原来的一两半、二两就已经十分遗世独立,可如今这两款金粉和银箔的,竟然要足足五两?! 好些中等人家的丫头来的时候手里也不过攥着四五两银子,本来是指望两瓶都买回去的,谁知竟然这样贵?!青天白日的抢钱吗? 然而张掌柜的理由也非常充分,叫人完全无法反驳。 “姑娘们,天地良心,本店卖东西从来都是明码标价,哪有过一次骗人?你们都自己瞧瞧,这里面全都是实打实的金粉和银箔,谁若是有耐心,把这些晒出来转头就能当银子花的!我们这哪里是卖口脂和甲油,分明就是送钱呐!你们当做金粉和银箔不要工钱料钱吗?就是这五两,也不赚什么,不过是逢年过节图个喜庆吉利罢了!” 好些手头并不十分宽裕的女郎听了这个价格不免有些踟蹰,可天底下多的是有钱人! 正当排在前头那个丫头迟疑的时候,后面一个穿金戴银的大丫鬟已经十分倨傲的开了腔,“这位妹妹,你到底买不买?若是不买的话,劳烦稍微让一让,我们这里赶得急呢!” 话音刚落,后面就有七嘴八舌的响起许多附和的声音,那丫头就面红耳赤的跑走了。 刚才出声的大丫鬟抖了抖自己簇新的绸子衣裳,啪的一声将20两银子拍在桌上,真的腕子上的金镯玉镯叮当一阵乱响,“将那金粉和银箔的口脂、甲油一样捡瓶好的包起来。” “好咧!”伙计麻利的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提前准备好的礼盒,先打开请她检查过了,又拿出纸笔问道,“敢问姑娘是谁家的?若是熟客,本店还有礼品相赠。” 那丫头当时就笑起来,慢条斯理的道:“我家高夫人自然是熟客的。” “原来是高夫人的丫鬟,失敬失敬。”那伙计飞快的找到高夫人那一页,又在上面添了几笔,啪啪啪拨了几下算盘珠子,口齿伶俐的说,“多赖高夫人照应生意,感激不尽,如今有一套上等的五毒香囊坠子,权当凑个趣儿。” 说着就又拿出另一个宝蓝色的盒子打开给她瞧。 那丫鬟不曾想到还有这个,惊讶之余也十分满意,又觉得周围那些羡慕的目光让她十分舒坦,再看了那五毒香囊之后就更满意了。 那五个香囊都是用厚实的锦缎缝制,针脚匀称细腻,上面的花纹和坠的流苏也精细,香味浓淡适宜,十分好看。这样的香囊从外面买恐怕一个也得值近百文,这五个就是将近半两银子,也算大手笔了。 那丫头后头还跟着个小丫头,看完之后就挥挥手示意小丫头上前将东西收起来,又对伙计道:“你们倒是有心,我先替夫人谢过,往后若有什么好的,自然也要买的。” 那伙计又道谢,又听着大丫鬟别有深意的问道:“小哥儿,但凡熟客都送这么一套吗?” 那伙计就摆手笑道:“瞧您说的,哪能呢?也就是咱们高夫人讲究才有这一套,刚才我翻看了下,其他人不过也就是三个两个,只能得一个或者是一个换不着的也多的是呢!” 说白了就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平常花的银子越多,得的香囊个数也就越多呗。显然高夫人就是花钱高手! 那丫鬟听了这话越加舒心,“正是,我们夫人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作为江老板的私交好友,卢娇和胡九娘自然没有这个担心,她们早在新货出来的头一天就得到了整整两套,不要钱! 卢娇那份是胭脂回镖局的时候顺便一起带回去的,结果却发现屋里没人。 “虎子,”正巧胭虎过来,胭脂就问他,“你可知道四姐去哪了吗?我这里有东西要给她。” “这几天她可忙的很!” 不知是不是错觉,胭脂就觉得弟弟说这话有些阴阳怪气的? “你可是跟四姐闹别扭了?”她试探着问道。 “我哪里敢!”胭虎气呼呼的道,又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 哦,那就是闹别扭了,胭脂暗中点头。 胭脂也不问为什么,自顾自的收拾屋子,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胭虎果然忍不住自己说起来。 “这阵子不是过节吗?大当家的带我们去拜访了好些人,也有好些人过来拜访咱们,前儿来了一对父子,是南边做蚕丝买卖的,小的今年20了,长得,哼,倒是人模狗样的……这几日总是缠着四姐,今儿出去逛街,明儿出去买东西,后儿又要看灯会的,搅和的她都不能安心练武了!” 胭脂越听表情就越古怪,最后终于忍不住问:“那四姐自己愿意出去吗?” 胭虎眨了眨眼,老老实实的回答说:“一开始好像不大愿意,转头又问我去不去,如今大当家的说我进步大,我就没舍得去,结果她就自己去了。” 顿了顿,又有些不大确定的说:“好像走的时候还有点不大高兴,这几日回来也是行色匆匆,前儿还吼我!” 说起这个胭虎就是一肚子委屈,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胭脂瞅了他一眼,没说话。 唉,这小子今年也十五了…… 就听那小子又抱怨道:“练武之人不可有一日荒废,她总是这样,迟早要被我超过去!我说她,她还不乐意,要打我!” 换我,我也打你! 胭脂深深地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自家弟弟的狗头,“我问你,你想明白了再回答。” 胭虎乖乖点头,“姐,你尽管问!” “你是因为担心四姐荒废了武艺而不高兴呢?还是因为她跟一个男子出去不高兴?” 第51章 胭虎仰着脑袋眨巴着眼睛想了好久,挠挠头,有些茫然的问:“姐,这不一回事吗?” “当然不是一回事!”胭脂说,“你自己琢磨琢磨。” 若他只是担心卢娇因为与人玩耍太多而荒废了武艺,那没得说,武者之间的惺惺相惜和姐弟情罢了。 可若是因为发现卢娇跟别的男子在一处,他心中泛酸不舒服,却始终想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不痛快,那就是别的意思了…… 因如今胭脂不清楚卢娇是个什么意思,倒不好把话说死了,只是将这小子撵回去,叫他自己好生琢磨,又在屋里等卢娇。 尽管出去玩了一整天,可卢娇面上既没有倦色也没有喜色,只是淡淡的,唯独发现胭脂回来了,这才略有了点热情。 “听说来了位你的旧相识,耍的还好?”胭脂明知故问。 卢娇自己熟门熟路的倒了水,听了这话就抬头看了她一眼,“谁告诉你的?” 胭脂就有些尴尬,“虎子是不是又惹你生气了?” “哼!”一说就来气,卢娇猛地将杯子蹲在桌上,水花四溅中拳头捏的咯咯响,恨得咬牙切齿的,只是不说话。胭脂微微叹了口气,擦了擦溅出来的水,低声问:“那你,是个什么意思?” 男孩儿明白事儿本就晚些,且胭虎如今才十五,几乎是个半大孩子,可卢娇却已经快十八了。若放在外头,正经开始说人家的年纪呢! 哪怕胭脂不常在家,偶尔也听赵恒和卢雄透出口风,已经在着眼物色适龄优秀儿郎了。 卢娇忽然就有些委屈,红着眼睛,恨声道:“好歹我也是个姑娘家,这种事……难道要我上杆子撵着逼他娶我么?!” 那呆子,简直就是混账! 胭脂憋了半天,也不知说什么好,最后才试探着说:“要不,我,我旁敲侧击的帮忙问问?” 卢娇是个多好的姑娘,若两人果然有意,只差捅破那层窗户纸,她这个夹在中间的姐姐妹妹自然是责无旁贷! “不要!”卢娇的反应异常激烈,“让他自己想去,想不明白……就算了!大不了一拍两散,谁离了谁过不了似的!” 这样决绝?! 胭脂生怕他们闹得更僵,偏一时之间又想不出该如何劝说,正着急,胭虎竟去而复返,“姐,我出去啊,你怎么回来了?” 卢娇忽的站起来,冷笑道:“这是我的院子,怎么就不能回来了?” 胭虎给她噎了一下,有点懵,过了会儿才本能的放软了声音道:“我没这么说,你不是出去耍” 谁知他一句话没说完,卢娇已经低喝一声窜了出去,脚尖往靠墙放着的枪杆上轻轻一点,右手反转一握,半空中划出一道银芒,枪尖就朝着胭虎的脸抖开了几朵花。 “你是没明着说,可就这个意思!有本事咱们手上见真章!” 卢娇功夫本就出色,又走的轻灵路子,一杆长/枪神出鬼没,令人防不胜防,全力之下徐峰也要暂避锋芒,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取胜。 胭虎功夫不如她,兵器也不占优势,不曾想她说打就打,且并不像平时那样循序渐进的套招,竟好似带了深仇大恨一样的狠辣,几下就乱了阵脚。 “四姐,哎呦,四姐你是要杀了我么?” 胭虎喊了几声,见她非但没有收手,攻击反而越发疾风骤雨一般疯狂,不得不紧咬牙关,打起全副精神应对。 一旁的胭脂看的胆战心惊,劝了几声却没人听,急的直跺脚。 也就一炷□□夫,卢娇就已经数次将胭虎打倒在地,偏偏他是头犟驴,死活不肯认输,又咬紧牙关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再被打倒,不多时竟就见了血! 虽是皮外伤,可瞧着也够触目惊心的,胭脂吓得气都喘不匀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直到现在,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跟这些习武之人思考问题的方式方法都完全不是一个路子的! 有什么事就不能坐下好好说么?非得打的你死我活?究竟图什么! 最后,卢娇一枪将胭虎掀翻在地,他闷哼一声,挣扎了许久才踉踉跄跄爬起来,结果又一脚被踹翻。 “你服不服?” 卢娇用枪尖儿指着他,居高临下的问道。 “不服!”胭虎也有些上了真火,死咬着不松口。 “服不服?” “不服!”胭虎这一声,简直要把胸腔都吼破了! 卢娇咬了咬牙,冷笑道:“你也只剩嘴硬了!” 说完,收了枪,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胭虎只觉得有满肚子的话要说,满脑袋的事儿想不明白,这会儿全都乱了套… 他再一次爬起来,却是浑身酸痛的站不起来,只好坐在地上。眼见着卢娇的背影就要消失在门外,他忽然脑袋一热,扯着嗓子喊道:“我不想你跟那人在一处!” 胭脂猛地捂住嘴巴,下意识看向卢娇,就见卢娇的背影一震,缓缓转身,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讥讽,“你凭什么?你又是以什么身份说这话?” “我”胭虎才刚也是鬼使神差才喊出那话,哪里知道为什么?一下子被问住了,我了好几遍,偏偏不知道该说脑袋里乱哄哄的那一句…… 卢娇自嘲一笑,转身就走。 胭虎在角落里坐了一整天,也不说话,也不吃饭,也不挪地方,好像就要在那儿把自己的心思弄明白。 可是,卢娇那天出去了就没再回来。 次日一早,胭虎冲到赵恒房里问卢娇的去向,结果赵恒十分惊讶的看着他,“你不知道么?四妹主动请缨押镖去了,五弟同她一起,这一趟却有些远,要出关呢,来回少说也得小半年。” “小半年?!”胭虎失声道。 赵恒洗完了脸,回来发现他还痴痴傻傻的站在那儿,两眼空洞双目无神,也不知在想什么,摇摇头,自顾自的找胭脂去了。 昨儿卢娇跟胭虎两个人闹得好大动静,镖局上下都惊动了,赵恒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只是两人都是别扭性子,像这种事情,外人实在不大好插手,且随他们去吧。 他们还年轻呢,耗得起,彼此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回,也未必是坏事。 胭脂好容易抽空回来,谁知自家弟弟又跟卢娇闹成这样,弄得她连根赵恒说话的心思都没了,整日只是担心,担心卢娇在外头受委屈。 赵恒就道:“她是走惯了的,打小就跟着家里人走南闯北的,经验比镖局里好些上了年纪的人都丰富呢,莫要瞎想。” 胭脂就叹了口气,“哪里能不想呢?听说关外又燥又热,还时常有沙匪出没,乱的很。” 赵恒忽然笑起来,又神秘兮兮的问道:“你可知,四妹在外头,尤其是关外是有名号的。” “名号?”胭脂果然被转移的注意力,毫不掩饰的表现出自己的好奇,“什么名号?” “能在江湖上混下来的,说不得要有成名一战,也要有名号。不过那名号有的是自己取的,有的,则是外头人送的。”赵恒给她倒了杯蜂蜜水,不紧不慢地说着,“四妹成名的时候才十四岁,比如今的六弟还小些,后来就多了个名号,叫平地开花。” :“平地开花?”胭脂满脸茫然,完全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赵恒爱极了她的一切表情,忍不住凑过来亲了口,然后才迎着她的眼刀子继续道:“十四岁的时候,四妹一杆枪就使的很好,能同时抖出四朵银花,如同沙漠里骤然开出的花儿一般。她的路子迅捷诡秘,速度极快,对手很难招架,往往她的枪收回去好一会儿了,创口才溅出血来,便又好似平地开的红花一般……” 胭脂又惊又叹,既觉得卢娇十分了不起,可也克制不住的起鸡皮疙瘩,再一次确定了自己确实混不了江湖。 什么开花的,乍一听好似多么风雅的事情,谁知道背后竟隐藏着这样的由来呢? 胭脂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忽然又想起来另一个细节,“那么四姐,是干了什么而一战成名的?” “真想听?”赵恒笑着问她,表情有些戏谑。 胭脂迟疑了下,还是咬牙点头,“想!” “当时关外清关府一带沙匪纵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偏偏当地官府兵员不足,拿他们没有法子。刚好那会儿四妹和五弟经过,两人趁夜孤军深入,在沙匪老巢接连挑翻他们一十三名当家,斩杀喽啰无数,更将其中最罄竹难书的两人用枪钉在城门口……自此之后,清关府再无匪患。” 胭脂的笑意僵在脸上,再回想下平日里卢娇娇憨爽朗的模样,忽然打了个哆嗦…… 第52章 没了卢娇插科打诨,中定镖局好像一夜之间就安静下来。 胭虎也瞬间丧失活力,每日只是按时吃饭、练武,也不大说话了,再闲着就去墙角蹲着,面无表情目光呆滞,眼神涣散的想这些什么。 徐峰逗了几回都不管用,暗地里问赵恒,赵恒却瞅了他一眼,“我素日里只当你是个明白人,再没比你更清楚的了,怎的如今反而糊涂了?” 徐峰就叫屈,“我前些日子刚押镖回来,凳子都没坐热乎呢,谁知道你们在家都闹腾什么?” 赵恒轻笑一声,“你自己算算,家里少了谁?” 徐峰本就长于此道,最是个人精,之前猜不到也不过是因为信息缺失,如今被赵恒一提醒,眼睛都亮了,“呦,小东西开窍了?” 见赵恒没否认,徐峰就猛地一拍大腿,“我早就看出那俩有些个不寻常,整日打来打去也没个腻烦,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也不好说什么。” 赵恒笑着摇头。 徐峰又摸着下巴嘀咕了好些话,不知想到什么就贼笑着冲了出去。 情之一事本就无迹可寻,更兼胭虎这小子是情窦初开,外人再如何焦急也使不上多大的力气。胭脂倒是掏心挖肺的同他说了几日,可收效甚微,再者,卢娇也不在此处…… 胭虎这会儿自己都乱了。 他确实觉得自己对卢娇的感觉十分不同,比同伴更渴望亲近,却又不同于姐弟,然而一直以来,他都没弄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如今对方骤然将搁在中间的窗户纸戳破,胭虎在有些恍然的同时,却难免也生出了点迷茫和慌张:他不太懂得该如何面对这全然陌生的感情。 如果自己与四姐之间的关系不再简单,那么他该以何种心情对待? 再一个,这果然就是男女之情么? 因为迄今为止,他所近距离且深入接触过的女子,除了自家姐姐,就只有一个卢娇了…… 这么想的话,贸然将这不同于以往的情感简单粗暴的归结为男女之情,似乎又稍显仓促了。 思及此处,胭虎忍不住用力挠了挠头,苦恼的脸都皱成一团。 该说的都说了,胭脂最后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脑袋,“你自己好生想想吧。” 这臭小子真是个榆木脑袋,瞧瞧他愁的这样,自己看着都着急。 胭虎点了点头,强笑一声,“姐,你去忙吧,别老守着我了。” 为了他,胭脂也确实好几日没出门,且又跟胡九娘约好了见面的,实在不好继续耽搁。 “也罢,你自己琢磨,可千万别胡闹。” 虽说长姐如母吗,可自己终究不可能陪他一辈子,这么大的小伙子了,自己也该尝试着放手,叫他自己整理整理了。 听胭虎再三保证了,胭脂这才匆匆出门,谁知去作坊等了半日胡九娘才来,且浓重的妆容也遮掩不住她双眼下头的乌青和面色的憔悴。 自打两人相识以来,胡九娘都是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何曾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候? 胭脂连忙搀扶她坐下,感到她掌心冰凉,满是滑腻的冷汗,又亲自倒茶,“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你也是,还硬撑着来做什么?打发丫头过来说一声也就是了。” 外头已经暖和起来,许多性子急的百姓都脱了稍显厚重的春衫,尝试着穿着轻/薄的夏裳了。照胡九娘这么急匆匆的走,难免出汗,可即便出汗,也该是热汗…… 心不在焉的胡九娘努力了几下,却笑不出来,好歹接了茶,手却不住的发抖。 胭脂看她这样子着实反常,也不大像病了,略一思索,便将莲花和梅朵打发出去,凑近了小声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胡九娘猛地一抖,茶盏盖子都掉了,咔嚓一声在地上摔的粉碎。 这一声不光吓到了胭脂,也叫胡九娘回了神。 她的喉头滚动几下,似乎是在努力整合思绪,过了好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他来找我了。” “谁?”胭脂追问道。 胡九娘抖得越发厉害,她无意识的搅着手中的丝帕,眨眼将这价值一两八钱的昂贵丝织品废了都一没有察觉,眼睛里慢慢沁出水色,涂的红艳艳的嘴唇哆哆嗦嗦,“郭赛,郭赛回来了,我看见他了。” “郭赛?!”胭脂本能的吸了口凉气,同时脑海中迅速浮现起一个本以为会就此消失的暴戾人影。虽然知道胡九娘不可能在这件事上说谎,可胭脂还是抱有一丝侥幸的问道:“他怎么敢回来?是不是你看错了?” 郭赛早就被赵恒发了江湖追杀令,惶惶如丧家之犬,按理说躲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孤身犯险,返回中定镖局所在的沂源府呢? “不会的!是真的!”胡九娘拼命摇头,一颗眼泪终于顺着面颊滑下来,她一把抓住胭脂的手,近乎崩溃的道,“他靠的那样近,呼吸都洒在我肌肤上,他碰我的脸,说,说要带我走!说我逃不掉……” 分明夜那样黑,可她还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对方眼中复杂的光芒,如同无边黑暗中走投无路的野兽那凶残又执拗的眼眸,只要被盯上了,便逃无可逃! 她真的是吓坏了,脊背上再次出了一场白毛汗,两排牙齿咔嚓嚓碰的直响,两片娇艳的薄唇抖得如同风中摇摆的花瓣。 “别怕!”胭脂反手抓住她的胳膊,佯装镇定的给她鼓劲儿,“青天白日的,你院子周围还有那么多巡街的衙役,回头打点一番,便是郭赛狗胆包天也不敢如何的。” 实际上,她也是有些怕的。过去的日子里,胭脂虽也跟着卢娇他们学了点傍身功夫,可也不过对付地痞流氓罢了,哪里敢跟郭赛那等高手较量呢?想想便觉心里发虚。 “你不懂,”胡九娘哽咽道,“他是个疯子,他那人是个疯子呀。” 郭赛此人生性偏执,一旦认准了的事便不许更改,非要按着自己的幻象进行下去。一旦旁人稍有偏差,他便要疑神疑鬼,觉得全天下的人都要同他作对…… 当初赵恒之所以不愿意将实情告知,也是因为深知他的这个脾性,谁料即便没告诉,后来郭赛也还是自己想的钻了牛角尖。 一想起当初看到的郭赛疯狂伤人的情形,胭脂也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那人简直不可理喻。 她想了想,说:“如今也没有旁的法子,你先不要家去了,我这就回镖局一趟,将此事说与大当家知晓,看他是个什么意思。” 郭赛本就是镖局上天入地都要捉拿的叛徒,如今既然有了他的下落,想必赵恒也不会坐视不理。 胡九娘也实在是怕得很了,顾不上推辞就应下来。 她家中雇的那几个护院对付等闲毛贼和浪荡子自然是不在话下,可想郭赛这种等级的江湖高手……即便送死恐怕也不够对方塞牙缝的。 她倒是想叫巡街的衙役多多费心,可自己哪里有这个脸面?即便说了人家也不会当回事儿。 事态紧急,胭脂也不敢耽搁,马上回镖局找了赵恒说明情由。 没想到赵恒丝毫不感到惊讶,而是拉着她的手叫她坐下,“这几日你暂且不要去作坊了,镖局更安全些,我也给徐秋放了假,想来郭赛也没那个胆量直闯官宅。” “你早知道了?”胭脂惊道。 “昨日刚收到线报,说在沂源府内发现了他的行迹,只是尚且不确定他的栖身之所和目的,若贸然说出来,一来容易打草惊蛇,二来也容易叫人慌乱。” “他去找九娘了,”胭脂难掩担忧,“我不去倒也罢了,左右如今都上了套,只管吩咐下去,自有梅朵他们盯着,不会出什么问题。只是九娘?”、两人到底有交情,若明知危险还留她一人在外,到底于心不忍,赵恒想了一回,“也罢,我便去找徐知府,劳烦他加强巡逻戒备,也顺便请他协同捉拿。” 官府中人本就忌讳江湖人以武犯禁,之前有赵恒这个前任官员约束,镖局上下都十分本分,且时不时还能与官府互利互惠,双方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和和睦,倒也罢了。可如今郭赛叛逃,便如同一只挣脱缰绳的野兽,再也没有了顾忌,官府自然也就容不下他了。 胭脂点点头,不过还是觉得不大放心,“要不,先请她来做客吧?” “不好,”赵恒摇头,“若她平白无故的去了别处,岂不是明晃晃的告诉郭赛有诈?倒是惊动了,说不得便会狗急跳墙,万一迁怒无辜百姓可如何是好?倒不如按兵不动,只要有衙门的人和士兵们配合,不过请君入瓮罢了。” 胭脂一想也是,郭赛此人言行举止本就与常人有异,若是顺毛摸没准儿还能推测他的下一步行动,见招拆招;可若是惹恼了,便是天王老子也摸不透了。 正常人是没法子与疯子斗的。 胭脂就好像一阵风,忽然回来,又忽然离去,在门口碰上徐峰都顾不上 停下来说话,只是胡乱打了声招呼,转眼只剩个背影。 “大当家的,江姑娘这风风火火的是做什么去?” “郭赛去找胡九娘了,她来找我拿主意。”赵恒微微蹙眉。 “什么?!”徐峰低呼出声,又带了点儿异样的佩服,“那消息竟是真的?这小子也真够狂的,当真是有恃无恐,竟敢在爷爷眼皮子底下折腾!我非要叫他知道知道厉害,看看马王爷有几只眼!”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若非他们防着这一手,提前在沂源府一应城门都布置了人手,恐怕也不会想到郭赛竟然真的敢这么快就回来。 要知道,风声可还没过去呢! 徐峰又骂了句,“对了,那江姑娘想如何?” “她想叫胡九娘搬回来避避风头,我给拒了。”赵恒道。 据他推测,这次郭赛回来的目的无非两个:一个是求而不得的胡九娘,另一个便是令他声明扫地的镖局。 而他的目的越多,需要做的事情就越多,跑的地方也就越多,自然更容易露出马脚和破绽。若是叫胡九娘搬回来,必然打草惊蛇不说,岂不是趁了他意,直接将两个目标合二为一了?实在是大大的不妥! 所以唯独让胡九娘回镖局暂避风头这一条,自然万万不可。 可若这么放着不管死活,但凡是个良心未泯的人都做不到,所以赵恒干脆就借了徐知府这条路子,两边一起通力协作,各取所需罢了。 听了他的打算,徐峰连连点头,自然是没意见的,不过到了最后,表情就有些古怪。 赵恒又反复斟酌几遍,确定没有漏洞才准备依计吩咐下去,谁知一抬头就发现徐峰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 “二哥,有话但说无妨。” 大家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难得的畅快磊落人,自然是要畅所欲言的。 徐峰眨了眨眼,“大当家,可是你叫我说的啊。” 赵恒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一时又说不上来,只好点头,“不错,是我叫你说的,” “哈哈哈,那我就放心了!”徐峰猛地松了口气,然后搓了搓手,大咧咧道,“不是我说的,大当家的,江姑娘张口就叫胡九娘回来,此举不能说不仁义,可话又说回来,她当真一点儿都不在意?人家都说,女子之所以吃醋,便是因为太过在意某个男子,可如今江姑娘这么办,岂不是,嘶,却将大当家您置于何地呀?” 全镖局的人都知道胡九娘曾对他们大当家“心怀不轨”,江姑娘自己也是清楚的。按理说,一般女子不都会对胡九娘千万个提防?努力斩断一切对方与大当家接触的机会…… 可这江姑娘倒好,非但不防着胡九娘,反而大大方方同她做起了朋友,如今更要将人弄回来?! 这,这到底是对他们大当家根本没多少情谊呢,还是……太放心了点儿? 原本赵恒不觉得有什么,反而十分欣赏胭脂这种全然的信任和大度,谁知这会儿被徐峰这厮一“挑拨”,心里登时也有些疙疙瘩瘩的起来。 是呀,说起来,他们两人自从相识到相知,如今更是相许,粗略算来也有大半年了,可胭脂竟然一次都没跟自己吃过醋?! 先前赵恒自然是高兴地,可现在看来,他忽然就有点不确定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第53章 因为担心郭赛剑走偏锋,胭脂便没有再去作坊,对外只说是连日劳累又赶上换季,不小心着了风寒,需得休息几日。 刘掌柜、秦夫人和胡九娘等都先后来看过,前面两位倒罢了,只是胡九娘,怕的厉害。 胭脂却不好再提叫她回来住的话,只好安慰道:“大当家的他们已经跟知府大人打了招呼,借口这几日上面要来人,加强了各处防范,想来他也不敢怎样。” 听她这么说,胡九娘总算稍微松快了些,只笑容还是有些勉强。 胭脂很是理解她的心情,若是换了自己,敌明我暗,有个疯子信誓旦旦的说要把自己抓走……谁能不怕?! 可赵恒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关子,他分明有在暗中部署了某些事情,可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给人一种“我知道你说的什么事,可偏偏不往心里去,并不放在眼中”的感觉。 殊不知胭脂有话想跟赵恒讲,对方恰恰也憋着一肚子话说不出口。 两人都各怀心事忍了几日,到底是忍不住,便由胭脂先开口。 “你当真不管九娘的么?” 话已出口,赵恒的表情越发古怪了。 等胭脂说完,赵恒才幽幽道:“你便这般关心胡九娘?” 胭脂微怔,下意识点头,“不错。” 她们交情不错,且如今胡九娘又帮她在妆品上头出谋划策的,两人已然上了一条船,哪里能不关心? 听她这么讲,赵恒难免更加憋气,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倒不是我多嘴,只先前胡九娘与,咳咳,在镖局里住着的时候,着实不大省心,也闹出好些个闲话。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先前好容易送走了,如今你反倒一力主张要将人弄回来……” 这下胭脂可算明白这几日他别扭个什么劲了! 见胭脂自顾自笑的前仰后合,赵恒如何意识不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他面上微红,张了张嘴,也跟着笑了。 两人面对面笑了半天,胭脂这才正色道:“此乃性命攸关的大事,再说,我信九娘。” 信九娘? 赵恒高高扬起一边眉毛,一言不发的瞧着她。 胭脂也看他,片刻之后噗嗤一笑,忽然欠身越过桌子,飞快的往他面颊上亲了下,“自然,更信你。” 她原本是想偷个香便走,可赵恒终究是练武之人,反应何其敏捷?她刚凑过来,赵恒就一把揽住了,然后迅速反客为主。 “江姑娘!大当家!”两人正亲的难舍难分,气氛如糖似蜜,远处忽然炸开来徐峰的破锣嗓子。他大咧咧的进了院子,可巧天气渐热,赵恒也没关门,这幅情景便直拉拉映入眼帘。 “哎呦!”徐峰嗷的叫了一嗓子,大受惊吓的样子,几乎原地蹦起来,又装模作样的背过身去,笑嘻嘻道,“瞧瞧这事儿闹的,大当家,这光天化日的,办事儿咋不关门么!” 什么办事儿!好似见不得人似的! 胭脂本就尴尬,听了这话脸上登时腾地一下烧起来,二话不说一把推开赵恒,面红耳赤的跑走了。 跑到院子里经过徐峰身边的时候,这厮竟还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声叫了句,“夫人,慢走!” 胭脂整个人好似要炸开来,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了…… 赵恒直接给气笑了,目送胭脂远去后才对徐峰笑骂道:“二哥这把年纪了,整日没个正形!” 徐峰笑呵呵进来,先给自己倒了杯茶,“什么时候办喜事?依我说,咱们镖局也该好生热闹一回了。” 赵恒摇头,也隐约流露出点心驰神往,不过还是忍住了,“她还小呢。” 等转过年来,胭脂也才十八,如今外头好些好人家的姑娘差不多都才开始议亲,若真想办喜事,只怕要再过个一二年呢。 “好事多磨,好菜不怕晚,”徐峰乱七八糟的说了几句,确认四下无人了,这才压低声音道,“四妹那头,安排好了。” 赵恒点点头,两人又小声商议了许久,这才各自分开。 接下来两天,胭脂都过的提心吊胆的,可谁知三日后的一天夜里,外头忽然闹起来,紧接着数十支火把瞬间燃起,映红了半边天。 她本就没睡扎实,稍有点风吹草动就如惊弓之鸟般弹坐起来,这会儿哪里还躺的住?当下猛地爬起,胡乱穿上衣裳,推门出去时就听好多声音此起彼伏,忽远忽近。 “往东边去了!东边去了!” “穿黑衣服的!” “放箭!” 胭脂不大清楚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本能地觉得与这几日赵恒他们的部署有关,一颗心也随着喊声忽高忽低,紧张得不得了。 郭赛,一定是郭赛!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一人颇为激动的喊着,“抓着了,抓着了!” 胭脂也跟着松了口气,循着声响往外去了。 外面乱哄哄的,好些伙计看见她还吓了一跳,又劝她回去。可胭脂哪里放心的下?便随众人一同去到大街上,结果一眼就看见路中间跪着的郭赛!果然是郭赛! 郭赛被抓着了! 此刻的他难得一见的狼藉,头发乱糟糟的,黑色的夜行衣上好几处渗出暗色,显然还在流血。四周好些人围着,既有镖局的人,也有穿着官差服饰的衙役,地上还或躺或站的有几个身穿夜行衣的贼人,大约是同郭赛一起来的。 有几个还要做困兽斗,几个衙役上去便是一刀,还有想求饶的,竟被郭赛趁乱一刀劈死了! 众人本没想到郭赛到了这般田地尚有行动之力,竟一时大意,回过神来之后纷纷一拥而上,将他结结实实的五花大绑了。 他的长相气质本就有些阴鸷,此刻半边脸上都是血,在黑夜中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下越发如同鬼魅一般可怖。 胭脂看的心惊肉跳的,也不敢上前添乱,只偷偷缩在人后,可还是被眼尖的徐峰发现了。 “江姑娘,”徐峰眉头一皱,满脸不悦的看向几个跟出来的伙计,“你怎么到前头来了?还乱着呢。” “二哥莫要怪他们,是我放心不下,硬要跟着来的。”见那几个伙计一脸为难,胭脂忙道。 她又四下瞧了瞧,确认前头正是胡九娘宅院所在的那条街,当下难掩担忧的问道:“二哥,胡九娘可还好么?” 既然郭赛出现在此处,必然是冲着九娘来的,也不知她此刻人在何处,是否安好? “你还有空担心旁人?”赵恒也没想到胭脂没睡死,竟被外头的声响惊动了,面上微带薄怒,“这地界这会儿是好玩的么?” 胭脂也知道自己今儿有些莽撞,并不辩白,只是小声道:“我,我实在担心你们,是听见说抓到了才出来的,也没硬往上凑……” 她越说越心虚,最后的声音小的同蚊子哼哼似的,两只手胡乱揉捏着衣服下摆,整个人都要缩到地里去了。 “胡闹!”赵恒斥道,“你也是读书的,不知道什么叫漏网之鱼么?刀剑无眼,有都是些亡命徒,一旦割着了,哪里去吃后悔药!” 说着,便过来仔仔细细的将她检查了遍,确认无碍之后这才放了心,又将人牢牢护在身边。 胭脂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又小声道:“对不住,是我鲁莽了,你,你可还好?” 这一句简直能扑灭天大的火,赵恒瞬间什么火气都没了,只好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你。我好得很,倒是你,虽说是春日了,可晚上也凉的很,大半夜的出来别冻着了。” 听到两人说话的胭虎这才注意到自家姐姐来了,忙问了声,然后就又不自觉的将视线投到站在郭赛身后的那名女子身上。 胭脂也顺着看去,头一眼先觉得眼熟,可刚喊了声“九娘”,却又下意识的觉得哪里怪怪的。 可巧那人一回头,竟露出来一张本该在关外的脸来! “四姐?”胭脂惊讶道,“你怎的在此处?” 卢娇不是月初就去了关外押镖去了么?怎的这会儿却穿着胡九娘的衣裳? 卢娇冲她飞快的笑了笑,抖了下手中长/枪,却偏偏连个眼神都懒得分给眼巴巴望着的胭虎,后者的眼神就有些黯然。 赵恒捏捏胭脂的手,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家去之后我再同你讲。” 胭脂只觉得“家去”二字动听得紧,一时竟顾不上什么担心害怕的,心中有些甜丝丝的。 周围的搜捕还在继续,时不时有官府衙役跑来跑去,火把烧的呼呼的,映的空中红通通。 而自始至终,郭赛除了中间突然暴起灭口之外,就只丢出一句“成王败寇”,便如同死了一般,任凭周围人再如何软硬兼施也一言不发,直到被徐知府派来的人带走。 众人又忙活了半日,还有人追出城去,反复确认已经将残党一网打尽后这才鸣金收兵。赵恒还特意去同徐知府说了几句什么,回来的神色倒是颇轻松。 胭脂就好奇,“按理说,郭赛不是江湖人么?都说什么江湖事江湖毕,这样交给官府也行么?” 赵恒失笑,“你一个读书的姑娘家家的,知道的倒是多。” 胭脂摸不大准他这话是不是夸奖,还有些不好意思,“我都是看的话本上说的,还有那些酒楼茶馆里的说书人。” 不都说什么江湖朝堂两相立,谁也掺和谁的事儿么?好像好些话本里头都说,什么江湖上的好汉宁肯死了,也不会落入朝廷鹰犬的手中…… 赵恒听后险些笑死,好一会儿才停住了,然后又大略给解释了一回。 这话虽也不假,可谁也没说特殊时刻双方不能通力合作不是? 郭赛叛逃后整个人几乎要疯了,在外头联络了一群江湖草莽和朝廷通缉要犯,左右都是江湖、朝、民间容不下的恶人,莫说江湖上的同道们容不下这股异军突起的势力,附近官府更是视其为心腹大患,昼夜想的都是该如何剪除。 如此这般的,又有赵恒和徐知府的私交在里头,两边一拍即合,当下决定联合缉捕。经过层层部署,这才有了今日的收网之举。 胭脂恍然大悟的点头,又追问道:“那四姐呢?之前她去关外的事儿也是你们安排好了的?亏着瞒的这样严实,我竟被蒙在鼓里,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见。” 赵恒笑而不语,也不说是或不是,只避重就轻的道:“还是多亏老唐带人在外头堵着,不然人手竟真有些不大够呢。” 此事之所以拖到现在,便是他和徐知府都希望能够一击即中,永除后患,可如此一来,需要的人手自然多些,若不是有唐宫补上,还真不好说会这样完美! 第54章 “我要成亲了。”胡九娘微笑着说。 胭脂惊讶的看着她,忙问是谁。 “便是现下我教导那小姑娘的父亲,他向我提亲了。”胡九娘替她倒了茶,轻飘飘的说。 胭脂道了谢,借着喝茶的光景去偷瞧她的神色,还没想好说什么的,却听胡九娘道:“我知你想问什么,此刻便可回了你。我于他,其实并没有多少男女之情,老实说,如今我瞧着哪个男人都差不多,他对我好,且喜欢我打扮的漂漂亮亮,并不干涉我同你做买卖,且那小姑娘对我也不似外人轻慢,这便够了。” 顿了下,她又笑,“如我这般出身,这已十分难得了。” “快别这么说。”胭脂忙道。 胡九娘抓着她的手道:“我知你的心,你最是个一视同仁的,可世道如此,你我也奈何不得。” 说着,她又颇为沧桑的叹了口气,“折腾了这么些年,我也累了,实在是想找个地方安安稳稳的待着。且他便住在沂源府,往后你我来往也便利。” 混到如今这个地步,她统共也只胭脂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友人,自然不愿远离。 胭脂反手握住她的,憋了半天,“即便成了亲,你也千万莫要弃了生意。” 胡九娘失笑,“好,咱们自然是要继续做买卖的,不然我也不会答应嫁他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胭脂有些窘迫的说,“并非我定要拉着你入伙,只是九娘,这世道艰险,人心易变,饶是他如今再如何对你掏心挖肺,你也千万留着点儿神。自己置一份产业,牢牢捏在手中,有点银钱傍身,任谁也不敢轻慢你。若是那人果然一辈子对你好,你手头宽裕,回头或是有了自己的孩子,或是对那继女,自然也可拉拢扶持。若是他中途变心,你自己立得起来,便是说走也就走了,也不必看人眼色行事。” 胡九娘还没怎么记事儿的时候就被卖了,记忆中并没有太多关于银钱的概念,后来她一曲走红,可谓日入斗金,出手难免也散漫。 可胭脂不同,她是正经苦日子过过来的,知道没钱真的是寸步难行。所以她既希望胡九娘能遇到一位真心待她的良人,却又希望她能在同时保有一份清醒,不至于被突如其来的温馨冲昏头脑,以致最后退无可退。 胡九娘当真没料到她竟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若换了外人,只怕自己要恼的。可转念一想,这何尝不是肺腑之言?果然字字句句都是为了自己打算。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住翻滚的思绪,可声音听上去难免还是有些闷闷的。 “多谢提点,我晓得了。” 见她眼眶微微泛红,显然是要哭了,胭脂忙岔开话题,说些有趣的事,“快同我说说,他是如何同你提亲的?” 胡九娘领她的情,顺水推舟的另起话题道:“也没什么,前儿四当家不是来偷梁换柱么?我也没地方可去,若是住了客栈,难保不给人瞧出来,便借口住在我那女学生家中。谁成想他瞧着粗粗拉拉的,竟心细如发,私底下偷偷问我是否有什么难处。” 说到这里,胡九娘就笑了,“你是知道我的,不大喜平白受人人情,他这样热络,我反倒不自在,便赌气似的说外头有人找我寻仇。” 胭脂听住了,不住声的催促,“然后呢?” 胡九娘吃了口茶润喉,“他果然吓了一大跳,可竟不退缩,又问是什么人寻仇,他略识得几个人,或是出钱也好,可以帮忙打发了。” 胭脂设身处地的想了下,也是心驰神往,一颗心跟着砰砰跳,不觉轻声叹道:“患难见真情,他这也算难得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胡九娘笑叹,“他三十多快四十岁的人了,那样大的家业,又只守着一个女儿过活,略谨慎些的恐怕都不爱蹚这一趟浑水……后来事情解决了,他又向我提亲,都比我大一轮呢,竟还有些红了脸儿,当时我便想着,罢了,就是他了吧。” 胭脂身边头一次有人要成亲,她不免十分好奇,又问了许多细节,引得胡九娘直笑,“大当家对你那样上心,你又何苦舍近求远的?随便说些什么,想来他也只有满口答应的份儿。” 胭脂臊红了脸,啐了一口,“没正经的,正说你呢,你却反倒打趣起我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胡九娘也跟着忙起来。 虽说各种细节不必她亲自操办,可许多贴身物事还得自己动手做,又有绣活,十分繁琐。她的女红远比胭脂来的还要差些,事到临头了才知道着急,几次胭脂去瞧她的时候都哭唧唧惨兮兮,只一味嚷着麻烦。 胭脂也是一件衣裳缝半年的主儿,端的是心有余力不足,两人都觉头大如斗,后来还是男方那边帮忙请了几位绣工了得的绣娘帮衬,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胡九娘大大地松了口气,也有心思说笑了,“早知成亲这样繁琐,我倒不如单着。” “又说胡话!”胭脂失笑,又去戳她的脸,“羞不羞?嘴上硬气,心里却实诚的很,前几日是谁快急哭了来着?啧啧。” 胡九娘一扭身躲开,又反手去戳她,还嚷嚷道:“我不管,左右我要用的胭脂水粉都要出自你之手,若是外头胡乱买来应付,你瞧我不一兜儿丢去外头大街上!” “罢罢罢,天大地大,新娘子最大,”胭脂笑道,“你且自己写个单子来,我单独给你做。” 胡九娘果然欢欢喜喜去列单子,还不忘嘱咐,“要最好的。” “你是最美的新娘子,自然也要最好的。”胭脂道。 胡九娘这才满意了,又密密麻麻写了足足几张纸,什么手脂面脂甲油的,另有各色头油香膏,尽数列在上头。 胭脂看的眼晕,告饶道:“祖宗,你这别是写了一辈子的吧?旁的倒也罢了,这什么头油的,我却哪里做过?” 胡九娘斜眼瞧她,“我知道你最能干了,又博闻强识见多识广的,必然有法子,只是平日憋着不使出来罢了。能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我!若做不出来,我便叫人把你绑了来,当陪嫁丫头,非把大当家的急死不可!” 说到最后,她自己先就笑的不可开交,胭脂又羞又气,扑上去拧她,两人便又闹成一团。 这边胡九娘总算有了点儿待嫁的意思,镖局里的气氛却有些诡异。 原先有事儿没事儿总爱招惹胭虎玩儿的卢娇,竟开始对他视而不见了! 早起对练也没他的份儿了,卢娇只是同几位兄长过招,即便那几人都忙得很,腾不出空来,她竟宁肯指点下头的,也将眼巴巴儿等着的胭虎视为无物! 这样诡异的情形,便是徐峰他们那些局外人都觉得浑身不自在,私底下说了不是一回两回。 “大当家的,这叫什么事儿!” 赵恒也有些无奈,这种事情外人怎么好说? 胭脂这个当姐姐的倒是私下同卢娇试探着问过几回,可卢娇却大大方方的说:“并没什么,只是先前我不懂事,如今醒悟了,且不说男女有别,再一个,我也不小了,早该收了玩闹的心,正正经经的琢磨下武艺了。早前是诸位哥哥们纵容,我却不好一味混吃混喝,哪里能终日玩耍呢?” 这理由正经的……却叫人无从辩驳! 胭脂无法,又转头去问胭虎,“你也老大不小了,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经过这段时间的磋磨,胭虎瞧着瞬间稳重了许多,听了这话就有些黯然的道:“姐,老实说,我也不大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事儿,只瞧着她不理我,总是怪难受的。可若说起成家立业的事……如今我一无所有,却又好似太过虚无缥缈了些。”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又懊恼道:“我,我倒是想同她说一说心事,只她好似直接没瞧见我这个人似的,我往东她就往西,我练武她就回屋!我说话她也只当听不见!难不成,我还追到她屋子里去么?” 他心里是隐约有那么点儿苗头的,前段时间意外在捉拿郭赛的现场看见卢娇,他当时就下定决心要同对方好生理一理这些思绪,谁成想,卢娇对自己的态度忽然就判若两人了呢? 如今他倒是想说的,可总得凑齐两个人吧?结果现下那一个总是不配合,他,他又有什么法子! 老大的壮小伙子,忽然就蔫哒哒的了,抱着脑袋蹲在墙角好不可怜。 然而……大家都很坏心眼的觉得解气!连胭脂这个亲姐姐也不例外。 她忍笑上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脑瓜子,“罢了,女孩子么,总是有些矜持的,且四姐有上进心是好事,你也不能落了后,且勤快着些吧!” 怀揣着复杂的心情,胭脂下手挺重,扇的胭虎脑瓜子啪啪脆响,后头墙角藏着的卢娇看着十分解气。胭虎疼的龇牙咧嘴的,眼泪汪汪的抬起头看她,“姐,疼!你手劲儿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疼吗?”胭脂笑吟吟的问道,随即拉了脸,“疼就对了!” 且疼着吧,不疼不长记性! 第55章 胭虎重新燃起了拗劲儿。 卢娇不理会自己,他便闷声不吭的跟进跟出,既不抱怨,也不委屈。 先前卢娇还曾试图甩开,可每天晚上她总要回来睡觉吧?一进院门就看见老大一个人杵在那儿,想装看不见都不成。 撵他走吧,岂不是正好遂了他叫自己开口的意? 也罢,便这么着吧。 一开始胭脂也没当回事儿,觉得这俩人闹几日出出气,讲话说开了也就是了,可谁成想,眼见着春尾巴过去,众人都开始穿纱衣了,这对冤家竟再也没直接面对面的说过一回话! 若非他们同旁人还正常交流,胭脂简直要怀疑他们哑巴了! 赵恒也是头大,他何曾遇见过这样一对儿犟种? 这日,众人正在大厅中围坐着吃冰碗,外头忽然跑进来一个伙计,手里举着一张名帖,径直道:“大当家的,外头来了位官老爷,说是六当家和江姑娘的爹哩!” “哐啷!” 胭脂姐弟齐齐砸了碗,本能的看向对方的眼中都带着不可思议。 这回饶是卢娇也装不下去了,刷的看向胭虎,心道他们不是偷跑出来的么?虽没听他们主动说起家中事情,可见徐二哥的意思,约莫也只是普通人家,如何又来了个当官的爹? 赵恒也颇感意外,先接了名帖看过,又递给胭脂,“来人请进来了么?是何模样?多大年纪?现下正在何处?” 不管来的究竟是不是胭脂的爹,好歹是官身,总不能怠慢了。 “请进来了,”伙计点头不迭,“他听说有御赐金匾,直道不敢怠慢,老远便下了轿,亲自步行过来的,这会儿正在供堂那里行礼呢。倒是好一副模样,约莫三十来岁年纪,文绉绉的,”说着,他又看向胭脂和胭虎,笑道,“倒是果然同六当家与江姑娘有五六分相似哩。” 胭脂定了定神,可开了名帖的手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上头落款果然是江志的名讳,还带着“朴亭县县令”的官职。 县令?如今他是县令了?倒是快得很。不是听说新科进士都要留京几年才能外放么?如何他就这样快了? 胭虎也耐不住性子凑过来看,又有些不敢置信的问胭脂,“姐,是真的吗?” 难不成真是他们那个亲爹?他当县令了? 前段时间镖局也是忙乱的很,又有作坊和卢娇的事,他们两人竟都忘了看皇榜…… 胭脂深吸了口气,点点头,“错不了,我认得他的字。” “了不得!”徐峰头一个回过神来,大笑道,“如今你们也是正经的官家小姐和公子哥儿了!失敬失敬。” 其他几个人也都跟风起哄,都七嘴八舌的道喜,又叫他们请客云云。 “二哥莫要说笑,”胭脂无奈道,又看向赵恒,“大当家的之前不还是指挥使么?区区七品县令,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我不同,武举本就好出头些,只做文章我是不成的。”赵恒淡淡的笑道。 “依我说,也没什么不同的,”胭脂摇头道,“还不是各凭本事?各有所长罢了。” 既然确定是真的了,众人登时便忙活起来。 赵恒先去前面照应着:他不仅是镖局大当家,且原先也是正经官身,于公于私都是最合适的。 胭脂姐弟俩同众人都回去换衣裳,转出去的时候,卢娇还特意多瞧了胭虎几眼,结果对方心有所感的往回来时,她又飞快的跑走了。 “四妹!”徐峰笑呵呵的在前头等着她,又挤眉弄眼的,“这下好了,虎子那小子身份陡然不同了,倒也配得上你。” “瞎说什么!”卢娇心中莫名烦躁,既替他们高兴,又为不确定的将来感到不安,同时隐隐带着沮丧,“我却配不上人家了。” “什么话!”徐峰不爱听她讲这个,更见不得她垂头丧气的模样,当即替她鸣不平,“你也是正经官家小姐来着,正五品的官儿,如何配不上!” “好汉莫提当年勇!”卢娇闷闷的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早已没落了的,还提它作甚?好没意思。” 江志也不过三十来岁,刚皇榜登科便被授予官职,如此年轻,可见前途无量,只要好好干,不出五年便可获得晋升也未可知。待到那时,江家姐弟的身份自然又水涨船高。然而自己……现下不过是江湖飘零的野人罢了。 唉! 徐峰虽然行事大咧咧的,可实则粗中有细,不然赵恒也不会这样放心,将许多大事要事交给他办理。 见卢娇确实存了心事,徐峰也不免替她唏嘘。 好好的官家小姐,中间家世凋零、流落江湖本就叫人扼腕唏嘘;好容易看上一个小子吧,现如今人家竟忽的起来了!这丫头又是那样一个心细的人,如何能不在意? 且不提这边卢娇满腹心事,那头父女三人再次相见也是百感交集。 江志头戴乌纱,身穿青色官服,脚踩黑色白底皂靴,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果然也有了几分气派,通当日小莲村那个穷书生不可同日而语。 只是许久不见,他瞧着憔悴了许多,可周身气势反而更强了,倒叫姐弟俩无端有了陌生的感觉。 来的路上,胭脂心中涌过无数个念头,她本以为自己会哭,可事到临头才发现,好似泪水早已被磋磨干净了。 她对江志固然有怨气,可同样也有属于父女的亲情,然而,她早已过了哭泣的年纪了。 胭虎远比她来的更别扭,刚才到门口的时候还突然反悔,不想进来,被她硬拖进来的,这会儿正气鼓鼓站着,一张嘴便道:“你只管去找那女人生的亲儿子去,如何又想起我们这些爹不疼娘不爱的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既然已经选了那女子,便当他们姐弟俩早就死了吧!何苦又来找? 江志张了张嘴,竟头一个掉了泪。 姐弟俩面面相觑,然而谁也没上前劝慰,就这么静静坐在原地,听江志哽咽着说了他们逃离家乡后发生的事。 “……我知对不起你们,便日夜发奋苦读,好在天不负我,如今我得中第二甲第二名进士。本来是要留在京中熬资历的,可我等不起,且也未必会有好结果。可巧有几处州县地处偏僻,许多人都不大愿意去,圣人着急用人,我自己写了几回折子,也便得了。” 之前他的恩师便同他分析过,似他这等寒门士子,与其留在京中苦熬资历,还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倒不如放手一搏,先去外地上任。只要肯吃苦,结结实实混些实打实的政绩,一年在外管饱比三年留京都强。 且有实权的官儿升迁起来本就比虚职容易些,不过起/点略低罢了,可若是混得开,日后路自然走得更稳。 江志擦了擦眼泪,又道:“其实我早知你们在此处,只是一直没脸来,如今好容易有了些盼头,且想在上任前问问,可愿意与我一同去?” 不等他们回答,江志又道:“我都打听好了,那里固然不比沂源府繁华,可县衙所在的县城也还不错,不比青山镇差到哪里去。且为父是当地父母,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苦了你们。再熬几年,未必不会升迁,届时你们跟在我身边,便是成家立业也好往上提一提。” 话音未落,胭虎已然梗着脖子道:“谁用你亡羊补牢的?我,我同姐姐已有意中人,你自己上任去吧!” 说着,还赌气似的道:“去了之后最好再讨个更妖娆妩媚又刁钻的小老婆,只是可惜这回没有原配的子嗣供她磋磨了!” 江志全然听不进后头的话,只是惊得站了起来,“意中人?什么时候的事?是怎样的人?快叫来给我瞧瞧。” 胭虎又要说话,却被胭脂拦住。 他有些不甘心,可到底还是听了姐姐的劝。 “爹,”胭脂的心性终究成熟些,知道此刻不是赌气的时候,便努力心平气和的道,“弟弟这话,却并不全然是气话。我已认定了一个人,此生非他不嫁,而他自然也非我不娶。弟弟虽然还小,可也有了意中人,我也知他并非一时冲动,故而并不愿意棒打鸳鸯。若是他们来日得以共结连理,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即便不能成,也不过是有缘无分罢了。再者,我的买卖也在此处,此刻却还走不得。” 她是下定了决心才开口的,从表情到语气再到眼神无一不坚定,本以为会迎来江志激烈的反对,谁知他张了张嘴,竟满面颓然的长叹一声。 “到底是爹爹的不是,若非我一心只读圣贤书,又一时耳根子软,娶了恶妇进门,忽略了你们,也不会有今日……” 胭脂姐弟没言语,因为确实事实如此。 假若当时江志忍住了没有再娶,他们一家三口一门心思好好过日子,也未必会穷困潦倒。待到今日他荣登皇榜,姐弟俩便顺理成章的换了身份,又哪里来的这般波折? 姐弟俩知道源头出在何处,却不好再开口,所以沉默。而江志也明白自己便是罪魁祸首,时至今日,也是无颜面对,故而并不一味强横。 第56章 爷仨说了半日话,江志眼眶微红的出来,胭脂姐弟送到门口,江志便叫他们不必送了。 “近来天气渐热,如今正是中午,日头毒辣的很,莫要晒着了,进去吧。” 方才三人都掉了泪,现在都顶着一双兔子眼,谁也不比谁强些。 胭虎抓着自家姐姐的胳膊,却还是倔强的梗着脖子,只是不往江志那边看。 江志见状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又语气温和的对胭脂道:“我尚能在沂源府停留三日,便住在城外驿馆内,若是有什么事,可托人去寻我。” 胭脂点了点头,见江志转身欲走,忍不住跟了几步,声音发颤的问道:“那,那三日后呢?” 江志苦笑,“三日后,我便要上任去了。” 这一去何止千里?光是来回赶路只怕就得三四个月,且江志还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往回调,往后亲人之间见面谈何容易? 胭脂就忍不住掉了泪,却不好开口说挽留的话。 她虽然身为女子,可也读过书,知道些道理。父亲这是给朝廷做官去,圣意难违,哪里能随心所欲?只怕眼下停在这里,也是费尽周折才争取过来的。自己若再哭哭啼啼,行那小女儿态,只怕叫他越发放心不下了。 想到这里,她当即朝江志行了个大礼,“父亲安心上任去吧,到了之后千万托人捎个信儿回来,也好叫我们放心。我与弟弟在此间一切安好,父亲不必挂怀,万事还以国计民情为重,莫要叫朝廷失望才好。” 江志此行本只是打算看看孩子,断然没想到竟会从女儿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登时既难受又骄傲,两眼泪汪汪的,只是说不出话来。 胭虎咬了咬牙,也跟着磕了个头,虽依旧不看他,然心中也颇难受。 跟着送出来的徐峰等人难免被感染,也是十分唏嘘。 赵恒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主动请命道:“我送江大人出城吧。” 江志意味深长的瞧了他一会儿,点点头,“也罢。” 爷仨又胡乱说了几句,到底是狠心分别了,胭脂姐弟跟着追了几步,到底没追出去。 追上去又如何?不追上去又如何?左右都是留不住的,来日还不知何时相见,长痛不如短痛,倒不如趁现在还没多少情分的时候分开了,省的日后想的慌。 胭脂咬了咬唇,有点委屈,又有点骄傲:左右这几年差不多都是这么过来的,如今我爹爹出息了,熬过去就好了! 江志也没坐轿,只是走着,赵恒陪在他身侧也不讲话,两人就这么沉默着步行了两条街,最后一抬头都能远远地看见城门了,江志这才深深地看了赵恒一会儿,百感交集道:“我那一双儿女,多赖你照拂,不胜感激。” 赵恒笑道:“不过是志趣相投,也算有缘,江大人不必多礼。” “甚么大人,”江志自嘲一笑,摆摆手,“你也不必在我跟前拿什么晚辈的款儿,昨日我已拜访过徐大人,禀明来意之后,他多有跟我说起你的好处。说来,若你当初不主动辞官,如今少说官居五品之上,岂是我这区区七品县令可以仰望的?” 赵恒淡淡一笑,既不骄傲也不谦虚,“旧事莫重提,即已辞官,便没有了当日的赵指挥使,唯剩今日的赵大镖头罢了。” “你不后悔?”江志追问道,“听说你的恩师汪先生他们已经为你正身,若你想重归朝堂,想来也容易得很。”。 说来,这话他问的既有私心也有旁的。 五品,那可是五品啊!多少人豁出命去奋斗一辈子都不一定能扒上边儿,这人竟当真就说撩开手就撩开了?难不成他果然没有一丁点儿的悔意?如今赵恒刚立了功,甚至在圣人跟前挂了号,且又因之前履历不差,还有旧识、老师帮衬,更兼难得一点圣人的愧疚,但凡有点心思回去,难不成会有多难么? 赵恒轻笑一声,没说话。 又走了几步,江志好似终于憋不住了似的,表情复杂的瞅着他叹道:“到底是,年纪大了些,这样老……” 为人倒是信得过的,也有些本事,只是……这也忒大了吧?比闺女大了足足七/八岁,这要是再抓紧这点儿,都快差出一辈人去了! 这么想想,他那样如花似玉勤劳能干又温柔体贴的好闺女,也忒亏了! 想来也是心酸,如今女儿瞧着依然是认准了这歪脖树,什么“非她不娶非他不嫁”的话都说出口了,儿子虽没个准信儿,可大约摸也八九不离十。这么一瞧,统共便只这一双儿女,俩人的姻缘竟没有一桩是自己做主的。 可怨得了谁? 怨他! 怨他没能当个好父亲! 怨他,明白的太晚了,出息的太晚了…… 到头来,非但保护不了孩子,什么事儿还得靠外人。 女儿才多大小的年纪?如今竟也闯出了点名堂,听这倒是颇欣慰,可这世上的钱哪里有好赚的?指不定背地里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呢? 他一个人在那里胡思乱想,而赵恒在听到那句“这样老”之后,也是百感交集。 老了啊…… 他也才二十来岁,比起心上人来固然是年纪大了些,可也还算是年富力强正当时吧?怎么就能说老了么! 于是大当家的也少有的纠结起来。 江志自顾自的挣扎片刻,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钱袋递过去,“这是我这些日子攒的银子,还有圣人赏的五百两,这些,你都帮我转交给胭脂吧。” 没中秀才之前,他抄书攒的那些早就花光了,如今剩下来的便是后来中了禀生之后的银子,还有后来做了举人,昼夜苦熬帮人誊写对联、匾额等挣的。尤其是后者,多有手头宽裕的人家为了蹭喜气,不惜花几十两银子买一个字的。 越往上走开销越大,什么学子之间的文会自不必说,还要去各处拜访一干文坛大手、历来考官等等,大城镇花费又高,当真是如流水一般。等闲人家哪里经得住耗?便是一句“节衣缩食”了。 若非早有准备,江志哪里有银子在京城交际活动?更别提托人上下帮忙,为自己提前求了这县令的位置了…… 赵恒没接,“如何不亲自给?” 江志就唏嘘道:“难不成你不知道她的脾性?外柔内刚,瞧着和软,实际最是有主意的,又能干,早前便不肯要我的银子,如今知道我要外地赴任,更不肯收了。倒不如由你转交,等我走了,便是她不想要也没法子。” 倒是这么个理儿。 赵恒点了点头,果然小心收好,“必不负众望。” 顿了顿又难得玩笑道:“您就不怕我贪墨了么?” 江志嗤笑一声,“以你的身家,这区区几白银之恐怕未必放在眼中。” 说罢,又道:“再说,即便我不在此地,难不成以后便不会写书信了么?” 赵恒一挑眉,果然是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不顺眼…… 气氛就有些尴尬。 赵恒一气送到城外,江志却走得格外慢,又絮絮叨叨的说:“我知道她能干,又是个要强的,这点银子眼下她还未必瞧在眼中,好歹的你都劝着些,别一味照她的性子,莫要累坏了身子……” 赵恒一一应下。 眼见着城门渐渐远去,这都出城好几里了,江志才摆摆手,“罢了,不必再送,你且回去吧。帮我好好照顾好他们,有劳了!” 说罢,一揖到地,赵恒竟来不及反应。 江志行了礼,又伸着脖子朝城门口眺望一回,略显失望的上轿去了。 赵恒目送他远去,稍后进了城,却意外瞧见姐弟俩手拉手,眼睛红彤彤的站在那里。 “来都来了,如何不出去送送?江大人可等了你们许久。” 胭虎就抢白道:“谁来送他?不过是跟姐姐出来买东西罢了!” 赵恒无奈摇头,这小子,就死鸭子嘴硬吧。 “那东西买完了么?” 胭虎梗着脖子点头,又飞快的往城外那已经快要看不见的轿子瞧了眼,这才哼了声,又用脚尖去踢地上的石子。 胭脂也看了几眼,又看看赵恒,狠心转身,“回去吧。” 三人并行往回走,周边大街小巷一如既往的热闹,可谁也没心思瞧,更没心思逛去。 赵恒低声道:“他还有三天才走呢。” 胭虎抢道:“谁要去看他?!” 赵恒笑着反问:“谁说你要去看他了?” 胭虎被他套了个正着,瞬间涨红了脸,哼哼唧唧的说不出话来,脚底生风的走远了。 赵恒也不去追,只是对胭脂继续道:“说远也不算太远,我也有几个朋友在那里,稍后我少个口信儿请他们相互照应也就是了。回头你时常写信可好?鸽子一日两日也就到了,便是托人捎信儿也不难,不必太过挂怀。” 本来想到他们一家人又要天南海北的,胭脂心里就难受的厉害,可如今听赵恒这么一讲,竟也觉得不是什么难事儿了。 她脸上的忧愁去了些,点点头,刚要开口,却见眼前多了个钱袋。 “这是哪里来的?” 赵恒三言两语说了来历,“我只是个传话的,如今说了,便没我的事儿了。你若要呢,收下也就是了,两清。若是不要,赶明儿自己去驿站亲自还了吧。” 胭脂斜眼瞅他,哼。 这人真是,故意这么挑事儿,这是有意推着自己去见父亲呢! 第57章 当晚,胭脂看着那一袋银子银票,翻来覆去没睡着。 这么多银子,父亲如何攒下的? 次日天刚蒙蒙亮她就醒了,梳洗过后径直去找了胭虎,“我准备去城外驿站将这银子还了,你可要与我同去?” 胭虎张了张嘴,皱着眉头道:“那样远,我送你过去吧。” 只是送,却不跟着去。 胭脂知道这小子打小便是一头犟驴,多年下来根深蒂固的,一时半刻叫他改也难。这次能说送自己过去,已然叫她意外了。 胭虎去套了车,姐弟俩同赵恒说了后便出门了。 穿街过巷时,胭脂犹豫再三,到底是下车买了些东西。 如今她手头已然宽裕了,自然不在乎那几十两银子,可江志……本就没多少收入,又接连赶考需要打点,却还省下来这许多银两,谁知之前他是如何节衣缩食的? 日后去了外地,人生地不熟,多有要用钱的地方,也没个人帮衬的,别到时候抓瞎才好。 因江志要去的地方偏西南,倒是不大冷,胭脂便做主要了十来套单衣、夹衣、鞋袜帽子,另有各色常用的成药,还有好些可以路上吃的点心糕饼等,林林总总包了几个大包袱。 胭虎帮她装了,却还替她不值,“姐,你何苦来着?他还给你银子哩。” “一家人,分什么你我?我知你是记恨,可回头想想,他虽粗心,却不曾苛待你我。”胭脂叹了口气。 平头百姓的家里哪有事事顺心的?江志活了这么大,统共也就在隋氏那一件事上迷糊了,且事发后也十分果决,如今还尽力弥补,也够了。 两边分开还不满一年,可如今瞧着,江志活像是老了小十岁!两鬓都轻染霜色,人也瘦的打飘。可知他过去的日子是多么拼命,多么孤注一掷。 胭虎哼了声,也没说话。 胭脂有伸手戳了戳他的脑门,“你呀你。我且问你,父亲这一来,你可发现身边有什么变化没有?” 胭虎刚要说没有,可话到嘴边,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大当家他们倒没什么,还是如早前那般对待自己,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可其他人,甚至外头的人,看自己的眼神却都不同了。 早前他们虽然也知道自己天分过人,也时常说些好听的话,见了便正正经经的喊一句“六当家”,可大多是瞧在大当家的面子上。 归根究底,或许在许多人心中,自己姐弟俩不过是被家里人撵出来,走投无路才投奔了这里来的孤儿孤女,寄人篱下罢了。 即便是好意,又何尝不带着三分怜悯? 可如今呢? 原先给自己冷脸的人会笑了,原先皮笑肉不笑的笑的真挚了,原先就笑的,如今笑的越发好了! 再也没人单纯的当他们姐弟是流落来的,人家可是正经的官家子女!父亲是扎扎实实的县令老爷,那一身儿簇新的官服整条街的人都瞧见了的。 虽说七品官听着芝麻绿豆大点儿,可放出去也是一方父母,且那江志也还年轻哩,多少比他还老的人依旧在京城苦熬资历,做着不入流儿的小官儿……若他肯干,临死未必不能混个六品五品的官儿当当! 即便升不上去,土皇帝也挺好,毕竟是打了官印儿的,哪里是他们平头百姓能攀附的? 也就是这姐弟俩,若换了旁的官家子弟,他们这些泥腿子哪里敢上前说话! 且敬重着些吧! 胭虎虽执拗,却不蠢,哪怕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周围悄然发生的变化。 见他这般,胭脂又道:“这天下什么关系都能改变,都能割舍,唯独这份血缘,哪怕嘴上不认,却始终变不了的。父亲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辈,如今世上也只剩咱们三个亲人了,本就该相互倚仗扶持……” 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进去,反正这些正理儿,胭脂都挑拣着同他讲了。 出了城,坐着马车走了约莫一炷香功夫就到了驿站,胭虎死活不肯进去,没奈何,胭脂只好自己个儿去了。 江志对她的到来着实惊喜交加,爷俩又关上门掉了一回泪,江志死活不肯收回钱,瞧着终于有了点如出一辙的父子相。 “东西我收下了,只是这银子,你拿回去吧,”他又将钱袋推了回去,百感交集道,“早年我只顾读书,倒是疏忽了你们,本就愧疚,如今好容易松快些,正该弥补的。” 见胭脂还要坚持,他一抬手,“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孩子,你在外头的事上精明,对官场却未必透彻。为父此去,便是要啃硬骨头,打从一开始便没存了花银子打点的心,不然也不会抢在众人前头去赴任了。若要拼财力,天下多少达官显贵的后代,便是将咱们爷仨敲骨吸髓,也未必及得上人家一毫!既然比不上,索性直接不要比。且圣人肯派我前去,也是看中了我之决绝,这便是一场硬仗,拼的便是骨头。我虽是一介读书人,好歹这骨头还算硬气,便豁出去试一试……” 也好,与你们搏个前程。 他的一双儿女这样能干,自己如何能忍心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辈子这般蹉跎? 那赵恒瞧着倒是不错,徐大人对他也赞誉有加,可人心隔肚皮,好官好汉未必会是个好夫婿。他又有功夫,又有兄弟伙计的,万一日后变了心,女儿岂不是平白受欺负? 虽说女儿如今赚了银钱,可到底不保险,且日后若是果然嫁了人,终究得有个硬气的娘家撑腰,不然一个人撑着到底太累了。 退一万步讲,若是两个孩子不能跟如今的心上人共结连理,只要自己争气,好好混个官职出来,自然也有底气去给他们找更好的…… 归根结底,好歹是到了必须得自己这个当爹的争口气的时候了。 见他主意已定,胭脂也不好违背,只得重新收了银子。江志又叮嘱道:“凡事留个心眼儿,除了自己,再没能掏心挖肺信得过的。” 胭脂知道他说谁,也是为了自己好,就点点头,“我晓得。” “虎子是个楞的,”江志叹道,“他心里存了事儿,并不怪他,我的过错,你也不必勉强他。还有,那小子却也不傻,大事儿上分得清,平时若有小事糊涂,你好歹管教着些。等会儿你替我捎封信给他,我这辈子便只有你们两个了,日后未必能在一处,你们务必相互扶持……” 两日后,江志上任去了。 转眼就是两年,胡九娘嫁了,胭脂去看了,她的笑真心了许多,显然是在这段时间内那男人没少费心思,且不说日后如何,单看眼下,确是个好男儿。 江志到任之后,倒也经常托人捎回信来,又时常说些当地人文风貌,还隔三差五送些特产,胭脂也回些衣裳药材的。 先前卢娇还同胭虎别扭着,后来赵恒实在看不下去,索性给两人派了趟轻省的镖,回来之后竟又恢复了先前的打闹轻松。 胭脂大感惊奇,私下里没少抓这俩人旁敲侧击的,可卢娇一贯嘴严就罢了,这回就连向来对自己没有秘密的胭虎也打定了主意,河蚌似的撬不开。 去找胡九娘说话的时候,胭脂没少唏嘘,胡九娘就笑。 “你是个当姐姐的,不是娘,照看了这些年,也该放手,好好琢磨琢磨自己的事了。” 胭脂有些不好意思,“习惯了,一时半会儿的,竟还有些失落。他长成了,能当事儿了,我固然是欢喜的,可偶尔还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唉。” 胡九娘笑个不住,“你同大当家的,如何了?你也快二十岁了,他就没提亲?” 说起这个,胭脂倒也含羞带怯的,轻轻点了点头,“亲自去父亲所在任上提的,已是订了婚期,便在明年六月中。” 胡九娘一听,直接蹦了起来,“可了不得,竟瞒着我做了这样大的事!你们藏得可真是好深,若我不问,就不说了是不是?” 胭脂笑道:“哪里的事儿?我这不是来了么?到底还有六礼没走完,到处嚷嚷也不大好。” 既然已经决定成亲,前段时间她就正式从镖局搬了出来,胭虎也跟着一同住到外头,中间正经当了男方代表,到了日子就一力挑着前后忙活,一应在沂源府的事儿都是他操办的,俨然已经是个正经男子汉了。 这几年他也攒了些家私,拿出好些来给姐姐置办嫁妆,又趁着走南闯北的时候四处搜罗外头的特产,既便宜又实在,什么绫罗绸缎、关外皮货的,也结结实实弄了一屋子。 胡九娘听的直点头,“六月好呢,不冷不热的。” 转眼到了三月,江志来信,说这三年他做的极好,圣人龙颜大悦,批了折子下来,已是升了官,从七品县令升为六品同知,不必回京谢恩,却准了他一个月的探亲假,完了之后直接去上任。 赵恒听了也欢喜,又问什么时候来。 胭脂掰着指头算了一回,笑道:“信是四十天之前写的,想必已在半路顶了天还有俩月便到了。” 赵恒点点头,拉着她的手替她欢喜,“倒是正好赶上,想必岳父大人也是有意如此。” 江志确实是有意如此,早年他亏欠儿女颇多,如今女儿都要嫁人了,他是无论如何都要亲至现场的。即便这一回不升官,他也必然会请假前来,不然真是死不瞑目。 谁知这还不是全部的喜事。 胭脂本不是张扬的性子,先前还跟赵恒商量,想低调些,只请了一干亲朋好友来也就罢了,谁知赵恒却摇头,“怕是不成的。” 如今江志已是正六品同知,既有同窗又有同僚、老师,他的长女成亲,必然少不了前来道贺的人,便是人不到,恐怕贺礼也少不了。 更别提赵恒这边,早年他在朝为官,后又混迹江湖,端的是朋友遍天下,更有一众同僚好友,是早就说了必来的。 光是这两边的人粗粗一算,恐怕也得百十号,如何低调的起来? 胭脂还以为自己已然做好了准备,可没想到真到了那日,还是被吓了一跳。 江志花了三年时间,生生把胭脂的身份从穷书生的闺女提到六品同知嫡长女,只这一条儿便抵得上无数钱财了。他将圣人赏赐的一应文房四宝、珠宝首饰、衣裳料子等玩意儿统统攒了起来,如今一发算在嫁妆里,既实用又好看,以后任谁也不敢轻视了胭脂。 更有其他人送的什么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的,哪怕一人只送一样,可架不住人多啊!几天下来,光是这些东西都够给正经人家的小姐置办嫁妆了。 这也就罢了,赵恒的老师汪大人年事已高,不便前来,却遣了自己几个弟子来,一群人干脆是驾着一队马车来的。最后竟还请出来一块黄绸子盖着的匾额! 圣人亲书的“永结同心”! 来看热闹的众人都唬了一大跳,跟着胭脂他们呼啦啦跪了一地,高呼万岁。 赵恒的师兄解释道:“先前你便受了极大的委屈,圣人早有补偿之心,老师也说了许多好话。听说江知县豁出命去立了不小的功劳,圣人龙颜大悦,对他十分赏识,少不得也要施以恩宠。圣人之前已经赏赐过了,金银财帛之类倒是俗了,这回却不好偷懒,便顺水推舟送个人情。” 对下头朝臣百姓而言,圣人亲笔御赐自然是无上荣宠,可对圣人而言,不过是提笔写几个字罢了,最简单不过,也最实际不过。 第58章 迎亲当日,胭脂的脂粉作坊、赵恒的中定镖局,上下一干人等都提前歇业放假,一个个面上喜气洋洋,跟着跑前跑后的忙活。 胭脂的新宅院就在作坊对面,中间只隔着一条街,如今这三处也都张灯结彩,挂满了红灯笼,还有许多穿红戴绿的丫头小厮端着盛满糖果糕饼的笸箩,大方又慷慨的对着往来行人抛洒。只要你肯笑着说几句祝福的吉祥话,便能得了满满一捧糖果,谁还能不卖力气呢? 听说今儿出阁的可是位官小姐,自己又能干,尊贵着呢,便是不图小便宜,沾沾喜气也是好的。 莲花和梅朵这两个贴身丫头都是一水儿的红绸子小袄,哪怕忙的一夜没睡,也笑的合不拢嘴。 这个问“姑娘渴不渴”,那个问“姑娘饿不饿”,只说的胭脂越发紧张了,手心一遍遍出汗。 秦夫人是个有经验的,笑道:“还得几个时辰呢,两位姑娘且先坐下歇歇吧,等会儿也有你们忙的。” 胭脂在这沂源府举目无亲,除了胡九娘和秦小姐之外,并没什么相熟的同龄人,而胡九娘的出身到底不大好看,便是胭脂自己不在意,胡九娘自己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落人话柄,如今只在外间坐着,香粉宅的刘掌柜也同她一处,里头还是秦夫人母女陪着。 说来秦夫人也是感慨万千,原本她只是觉得这小姑娘这般年轻难干,难得投缘,谁成想人家一朝成了官家小姐! 早前两边固然也是以礼相待,秦夫人自己也是一口一个“江老板”“江老板”的,可真要说起来,还是有几分赵恒的面子的,归根结底,还是她们秦家人略高一筹。 然而今非昔比,这位江姑娘的父亲竟是个能为的,不到四十岁便成了六品同知,听说还是自己硬生生爬上去的,连个靠山都没有的,怎能不叫人肃然起敬? 之前听到风声的时候,秦夫人同丈夫两人连着说了好几日,往后再同胭脂接触的时候,便越发的亲近恭敬了。如今连带着这两个丫头的身份,自然也是水涨船高,一口一个姑娘的喊着,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们买卖做的再大,到底也是商户,商人哪里敢同官斗呢? 莲花和梅朵也都隐约觉察到了外界对她们的态度变化,却没敢放肆,只是跟着胭脂学的也发低调谨慎了。 外头大厅里,江志和胭虎爷俩面对面坐着干瞪眼,谁也不做声。 江志是两天前才刚赶回来的,他倒是有心同儿子拉近关系,谁成想这小子油盐不进,自己说十句他也不见得能回一句…… 听见里屋说话声骤然大作,胭虎腾地跳起来就往外跑,江志忙喊住他,“全是女眷,你过去作甚?还不回来坐下,冒冒失失成什么体统。” 胭虎一愣,倒是忘了自己不好进去,可又不爱跟江志共处一室,只是坚持道:“我就站在外头问问,我姐头回成亲,见不着家里人一准儿害怕。” 说完,就头也不回的冲出去了。 江志愣了半晌,都给他气笑了。 听听说的这叫什么话,还“头回成亲”,难不成这事儿谁还盼着次回三回的有经验么? 胭虎果然在外头扯着嗓子喊了一回,里头一众女眷先是一怔,继而吃吃笑出声。 秦夫人就奉承道:“到底是亲姐弟,情分这样深厚,姑娘如今出了阁,日后弟弟难免要孤单了。” 秦小姐笑道:“娘忘了?江姐姐便是嫁在本地,又都在镖局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依我说,倒是更近了呢。” 秦夫人哎了声,也跟着笑了,“可不是怎的,倒是我,也是欢喜糊涂了。” 众人都跟着笑了一回,胭脂叫人开了窗子,看见自家弟弟穿着一身水红色的长袍立在院中央,果然挺拔不凡,也暗自得意。 哎,这是她亲自带大的弟弟,如今也出落的这样好了。 “好端端的,你在院子里大呼小叫的作甚?倒吓了我一跳。” 见她穿着一身大红嫁衣,面上少有的画了热烈的浓妆,虽因着时辰尚早,一应凤钗珠挂都搁在首饰匣里,可已经有了十二分颜色,美的好似神仙妃子,叫人移不开眼睛。 胭虎傻乎乎的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挠挠头,憨笑道:“姐,你真好看!” 众人齐齐笑出声,胭脂也笑了,“傻子。” 胭虎又问她热不热冷不冷饿不饿,殷勤的不得了。 秦夫人便笑道:“瞧瞧,这就舍不得了,回头见了姑爷来,指不定如何呢。” 胭虎就道:“瞧好吧,我自然拦得住!” 但凡上门迎亲的,大抵总少不了男方过关斩将,以彰显诚意,而娘家人自然是要千方百计的拦着,以显示他们对新娘子的看重,为的也是过门后不至于被男方家里看低了。 虽然两边都熟得很,可到底是风俗规矩,也得照做。 刘掌柜听了就打趣道:“江少爷,您可不能真拦着不叫进,不然回头只怕姑娘头一个不高兴哩。” 众人正说笑,秦夫人却又奇怪的问了句,“卢姑娘呢?平日跟江姑娘焦不离孟的,今儿怎的没瞧见?” “四当家算是男方那头的人呢,”莲花解释道,“且那边说了,回头闹起来,咱们这边定然有好些女眷把守,他们一群大老爷们倒不方便,故而留一员女将冲锋陷阵哩。” 转眼到了傍晚,外头忽然热闹起来,屋内众人纷纷起身,虽然瞧不见前头的景象,可也跟着兴奋起来。 “来了!” “准是来了!” “快快快,将这凤钗簪上,还有盖头,盖头呢?” 江志为了女儿下了血本,更兼圣人赏赐、同僚同门相赠,各色珍珠宝石搜罗了一大堆,光是嫁妆的首饰匣子便塞了两口箱子,单单今儿用的也有一大盘子,怕不下三五斤重,若是一大早便收拾妥当,只怕这会儿早累趴下了、因外头还需闹一阵子,这会儿开始打扮刚刚好。 赵恒为人仗义,江湖朝堂都有朋友,今儿是他大喜的日子,能来的都从天南海北赶过来,便同他一处闹。 胭虎当仁不让的带人堵门,先要了红包,又设下好些关卡,往死里为难这个准姐夫。 赵恒先是撒红包,又散糕饼糖果,还一口气念了十几首迎亲诗,更被逼着硬着头皮唱了许多情歌,然后……还是被堵在门口! 同他来的都是身强体健的儿郎,众人趁此机会都闹翻了天,嘻嘻哈哈的往里挤,偏胭虎那厮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带人挡的严严实实的,死活不叫进,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唐宫就笑,“虎子,你可莫要闹过了,回头当心你姐夫给你小鞋穿!” 众人都跟着起哄,又叫开门,赵恒笑而不语。 胭虎却是肆无忌惮的,“怕甚,我姐才不舍得!他若为难我,我就去找我姐!” 说完,又示威似的冲赵恒抬了抬下巴。 哼,姐夫有甚了不起的?我还是她弟弟哩,我们一母同胞的亲姐弟,比天下所有人都亲! 就算是论先来后到,你也得排在后头。 真要说起来,想到日后姐姐就不是自己的了,要同另一个男人组成新家,胭虎就觉得心中泛酸,鼻腔发张。 哪怕这人是自己敬仰的大哥也不好! 赵恒摇头失笑,很配合的举了举手。 他本就生的高大威武,英俊不凡,今儿一身大红新郎官的喜服,收拾的板板整整,越发好看了,许多围着看热闹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看的面红心跳,只是舍不得移开眼睛。 哎呦呦,好俊的后生,听说新娘子更是美得不像话,可惜不能一见。 松枝四下看了看,小声提醒胭虎,“少爷,没瞧见四当家哩,可千万别叫她钻了空子。” 正得意的胭虎闻言一惊,举目四望后一拍大腿,“坏了!”可不是怎的,从才刚起他便隐约觉得少了谁,可不就是卢娇么? 卢娇是早就定好了要一同过来迎亲的,可事到临头,怎么没瞧见她的人影儿?别是早浑水摸鱼的进去抢人去了吧? 可万一不是呢? 胭虎正犹豫间,却忽然听到后院一阵喧哗,似乎是有女子大喊什么“来人呀,抢亲啦!” 还混杂着嘻嘻哈哈的声音,显然并非真正的抢亲,而是有赵恒这边的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摸了进去。 胭虎本能的看向赵恒,就见他笑的一脸胜券在握,登时一咬牙一跺脚,带人反身冲了回去,如一阵旋风般跑走了。 赵恒大笑,冲后头振臂一挥,“兄弟们,随我冲啊!” 众人正巴不得呢,登时从者如云,从嗷嗷叫着闯了进去,松枝等人如何拦得住? 再说胭虎那头。 胭虎带人冲回去的时候,就见江志正红着眼圈看卢娇抓着胭脂满屋子乱跑,一干女眷笑的叫的闹成一团。 他正要发威,后头赵恒却已带人冲了进来,哪里还挡得住? 一群人又闹了一回,觉得口干舌燥了,这才慢慢歇了。 赵恒亲自去拜过江志,“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这次江志没多礼,相反的,他甚至很想当众狠狠揍这小子一顿。 从今往后,女儿便是这小子的媳妇啦。 唉,怎的这样快? 憋了半天,江志终究没忍住,还是当众掉了泪。 他直接用袖子擦了擦纵横的老泪,心思百转千回间,却只能喊出一句,“日后,你需得好生待她,不然我是断断不肯的。” 赵恒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是,我必尽我所能,叫她一生平安顺遂,喜乐安康。” 话音未落,江志越发泪如雨下,冲他胡乱摆摆手。 稍后,赵恒亲自去将胭脂抱了出来,唐宫和徐峰等人又带头好一阵鬼哭狼嚎。 大礼过后,众人又闹着要吃喜酒,看新娘子,赵恒拗不过,略敷衍了几杯,便再也不肯吃了。 唐宫就挤眉弄眼的笑,“这是等不及回去洞房花烛哩!连兄弟们的敬酒都不肯吃了。” 赵恒回答的理直气壮,“常言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为何不急?你们也都有些眼力见吧!” 这么些人,又都是存心使坏的,一个人恨不得拿了个缸来敬酒,若当真来者不拒,只怕他醉都醉死了! 话是这么说,可众人何曾见过将这事儿说的这般理直气壮的?先是一愣,继而哄堂大笑,一旁的胭脂臊的满脸通红,偷偷去踩他的脚。 赵恒嘶了声,忽然冲她挤挤眼,然后在众人排山倒海一般的欢呼和起哄声中将她再次抱起,使出功夫朝后面新房去了。 “娘子,正事要紧。” 窝在他怀中的胭脂本就羞臊难当,听了这一本正经的混账话脸上简直要滴出血来,“你,你可真是!” 赵恒闷笑不已,竟越发得意洋洋了,“为夫真是好?” 胭脂给他的不要脸气笑了,最后竟也点点头,“好。” 春宵一刻值千金呐。 作者有话要说: 嗯,完结啦! 这本写得不够好,尝试了自己不熟悉也不擅长的写法,整体完成度不高,感觉有点对不起大家,大结局暂定这样,如果以后还有其他的修改或是添加什么的,不会再开新章节,只是修改,这样一来以前购买过的朋友们就不用再花钱了。 不够好,有点对不起大家,不过也获得了相应的经验和教训,不算白费功夫,以后会更好的!谢谢你们这么长时间以来的陪伴和鼓励,爱你们!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