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重生之出魔入佛》 作者:柳明暗 文案: 天魔绝我,我便入佛。 我作佛时,万魔哭嚎。 ps:这是一个重生遭遇穿越的故事 又ps:这是一个三人重生的故事 再ps:本文的主角是被穿越的boss君,不是穿越成boss君的穿越者 修为境界划分: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合体、渡劫、飞升 主角:程涪 ┃ 配角:左天行,皇甫成等 第一卷 沙弥卷 第1章 序章(小修)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皇甫成站在屋檐上,垂手看着那方热热闹闹的世界,庞大的灵魂感知铺展,疯狂地吸纳着人群百姓心底的种种杂思。 快乐、喜悦、羞涩、新奇、得意、惶恐、痛苦 繁星一样的灯火里,有人欢声笑语,有人呼朋唤友,有人怦然心动,羞羞怯怯。可在那烛火映照不到的黑暗里,也有人惊慌彷徨,有人担惊受怕,呼天抢地,求救无门。 皇甫成谨守心神的清明,看着自己心头的那一缕魔火在种种杂思汇入后快速燃烧,也感觉着那一层牢不可破的隔膜渐渐软化。 快了,就快了! 他听着自己心底的惊喜狂呼,也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突破的正确方法。 果然,天魔之道就不能光靠静修!光靠静修,怎么也没有办法体悟天魔的精要。 有了足够的燃料,原本只有那么一缕的魔火很快就扩展成一朵凝实的黝黑色火焰。 皇甫成伸出手,那朵魔火显现在他的掌心。 魔火出现,周围稳固的空间立刻荡起了一片片的涟漪。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心头发冷。 皇甫成苍白的面孔笑得扭曲,他哈哈大笑两声,伸手就将那朵魔火递到嘴边,口一张就将这朵魔火吞入腹中。 魔火入腹,饶是皇甫成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还是被那排山倒海的痛苦撕扯得神魂一阵动荡。 皇甫成完全没有注意到,在那一刹那,一道黑光穿破虚空,往天外天疾奔而去。 天外天,大自在天魔主坐在黑色的莲台上,手随意一伸,接过一道黑光。黑光乖巧地落在他的手上,被他肆意拿捏。 天魔主看了一眼,却来了兴致。 “嘿嘿嘿,好一个苗子,居然能在恒沙小千世界了悟一丝天魔真意,不错不错,勉勉强强够资格归入本尊座下。” 听到大自在天魔主的话,他座下一位童子探头往外看了一下,循着那一道气机找到那一个恒沙小世界,看见正在突破的皇甫成。 见到皇甫成,那童子眯了眯眼睛,眼珠子一转,打定了主意。 他从席间走出来,往大自在天魔主身前一拜:“大尊,属下自请下界,为大尊送上一方世界。” 大自在天魔主是天魔道至高至贵至尊的存在,所有天魔道修行者都是修行他的道,他们的道果都会归入他的道果之下,成为他的附属,只要他愿意,他们的所有想法筹谋都瞒不过他。 这童子在算计什么,他了如指掌。 但他并不在意。区区一个恒沙小千世界而已,区区一个座下小天魔而已,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随意地挥挥手,可有可无:“随你。” 童子心里一喜,面上就露了笑容,连忙跪谢:“谢大尊。” 其他的天魔童子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那一个恒沙小千世界一眼,无聊地睁眼沉入魔道,参悟其中玄妙。 那童子回到自己的座席上,看着皇甫成想了想,伸手从袖子里摸出一团光球,光球里,隐隐能看见一个沉睡着的灵魂。童子看了光球一眼,随意往下一抛。 皇甫成还在专注突破,没有注意到漆黑夜幕中,一个黑色的光球从天际划落,瞬息间没入他的头顶,落入他的灵魂。甚至在他沉迷在他领悟的那一道魔道玄妙中的时候,那颗黑色光球正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侵染他的灵魂。 等到那个黑色光球彻底侵染他的灵魂的时候,就是皇甫成灵魂被彻底吞噬的时候。 情况危急,可皇甫成根本没有发现一点不对。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皇甫成忽然听到一声暴喝:“吒!” 是左天行! 皇甫成瞬间被打出那中玄奥之境,还未来得及愤怒,就发现自己灵魂识海里的不对劲。 自己的识海里,无端端多了一个灵识。这灵识是沉睡的没错,但它却在快速占领着自己的识海。 怎么回事! 皇甫成惊怒,也顾不上理会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左天行,全心全意反击。 但他竟然发现,他堂堂一代魔君,居然拿这一个还未清醒的灵识没有半点办法。 左天行落在对面的屋檐上,对着皇甫成一声怒喝:“天圣魔君,你不在你的小天魔崖,来这凡间小国做什么?” 皇甫成完全懒得理会左天行,只拼尽心力和那个灵识争抢识海。 但他惊恐地发现,他没有办法。 那个灵识虽然沉睡,但它周围有一团诡异的薄膜,薄膜将那个灵识护得严实,甚至要将他的灵魂当作食物吞食入腹。现在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他的整个识海已经被对方彻底占据。 那灵识已经瞄准了他。 左天行见皇甫成不搭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就那样干站着,心理也觉得奇怪,当下就站在原地,问:“天圣魔君?” 他和皇甫成你来我往斗了近三千年,对皇甫成的性格也算了解。这个天圣魔君和魔道的其他人不太一样,他虽然也随心随性,但他也有自己的底线。 皇甫成猛地抬头,看了左天行一眼,勉强张嘴:“走!” 他是皇甫成,是魔道的天圣魔君!要夺舍他?想都别想! 而左天行,刚才是他提醒了他,现在他是还回去了。至于左天行他到底能不能躲掉,就不关他的事情了。他刚才也被他提醒了,不也没有争得过那道莫名出现的灵识? 他自爆是自愿,但他有一点,却是死也没有想明白。他不过就是要突破境界而已,怎么就落到被逼自爆的下场? 左天行还在奇怪,就见皇甫成眼睛一瞪,不知怎么的,心底莫名地就有一种感觉。 皇甫成是要玉石俱焚!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一时之间,左天行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心底究竟是什么滋味。 然后,他听到轰的一声巨响,对面那个站在屋檐上的苍白人影,居然直接爆了开来。 这是,自爆!好端端的,皇甫成要自爆? 左天行的手不知怎么的就是一顿,动作竟然就慢了半拍,等到他回过神来,已经要来不及了。 左天行只能偷空看了一眼楼前的人流,苦笑一声,手里的那件紫霞天衣大张,将自己和皇甫成所在的这一片地方隔离了起来。 紫霞天衣虽然是整个世界数一数二的防护至宝,防御效果冠绝天下,但现在自曝的,是这个世界里和左天行同一等级的顶级魔君皇甫成。紫霞天衣再妖孽,也不过是堪堪拦住了这自爆的大半冲击,其他的就无能为力了。 而且左天行在皇甫成自爆的那刹那,选择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那这地方的黎民百姓。他放出了紫霞天衣,让它保护这一片地界的生民。而左天行自己,则要直接面对皇甫成自爆的所有冲击。 等到这一场自爆彻底平息下来,这处地方方圆数百里地,已经化作了一片满目苍痍的废墟。 天外天,大自在天魔主随意看了那个请命的天魔童子一眼,什么都没说,就那样过去了。 倒是那天魔童子,看着那一片废墟,无所谓地笑了笑。 他随意伸手一拿,那个光球重又出现在他的手里。他把玩着光球,眼珠子转了又转,心下感叹。 果然不愧是皇甫成大boss,居然如此有性格。 罢了罢了,那就好好地玩上一场吧。不过是一个恒沙小千世界而已。 自魔道天圣魔君自爆后三百年,天魔道又出一位惊才绝艳的魔君,号天衍童子。 天衍童子深得天魔道精要,一身修为高深莫测,不过区区五百年,就完成前人根本不敢想的伟业,彻底毁灭道佛两道传承,驱逐道佛两道大能,彻底魔化世界本源,让这方世界成为天魔道掌控的世界之一。 在世界本源被彻底魔化的那一日,天衍童子凭借对世界绝对的掌控,以世界本源为祭品,彻底逆转世界时间洪流。 时间倒流,世界逆转,天地变幻。 时间反噬,天衍童子魂消魄散,真灵湮灭,归化尘埃。 天外天,天魔童子坐看世界逆转,天地变幻。那一刻,天魔童子伸手从袖间摸出一颗光球。 黑色的光球里隐隐可以看见一个沉睡的青年。 他随手将光球一抛,看着那个光球滑破虚空,落入那一方刚刚重生的世界,钻进一个身穿宫装面容绝色的孕妇腹中。 他看着那个光球破开,露出那个沉睡的青年,快速而干净地占据那个还未彻底成形的婴儿识海。 “呐,作为boss,好好地玩一玩吧。” “希望能得偿所愿。” 作者有话要说: 嗯,第六版和下面那一章跳得太远,所以还是换回第五版,这一次大概不会再修了,应该……嗯,说重点,补充一下文案里的要点。 第一:boss君其实算是重新投胎转世了,咳,这次,他修佛去了。不过要注意,他绝对不是真正的哑巴。 第二:我本人不是佛信徒,比起佛门,我其实更喜欢道家来着,佛家大能什么的,我就按着我自己的理解来了,如果有什么不符合的,求轻拍 最后:新坑开挖,谢谢大家支持! 第2章 皈依日行皈依礼 窄小狭远的山道上,远远走来一个人影。人影移动的速度很慢,慢得像是乌龟爬行一样。但就算速度再慢,那个人影却始终在往前,一步也没有停下过。 时间过去很久,人影也渐渐地走近。等到离得近了,也就看得清了。 这个人影,是一个孩子。 一个年不满八,身量矮小的孩子。 一个身穿灰色僧衣已经累得脸色发白但神情始终平静的垂髫小儿。 他低着头,慢慢但坚持地沿着这条山道往前走。而山道的尽头,是一间小小的寺庙。 两三个时辰过去后,太阳终于从山的这边转到了那边,而这个童子,也终于来到了寺庙前的空地上。 金黄泛红的夕阳下,童子伸手擦去额头上的汗珠,低头打理了身上凌乱的衣物,站直了身冲着敞开的大门双手合十作揖见礼,才跨步进了门。 门后,是一个朴实无华的世界。灰色的墙体,白色的瓦砖,以及渐渐清晰的规律的木鱼声和诵经声。 童子在门边抬头看了一眼,循着声音找去。在寺庙的正殿,泥塑的佛像前,一个光头僧人背对大门,沉声诵经。 童子吐了一口气,眼中快速闪过一丝流光,他看了两眼,放轻脚步走进殿里,在光头僧人不远处席地而坐,又伸手从脖颈里取下佛珠拿在手里,随着光头僧人诵经的声音在心底默诵佛经。 “咚咚咚咚……” 不知道什么时候,规律的木鱼声渐渐契合心里诵经的节奏,沉静清晰的诵经声在耳边回响,将童子引进经文的世界里。 渐渐的,童子心神生出一道金色的灵光。灵光初初不过一闪而过,不得长久,后来就慢慢变得强盛,变得持久。随着灵光的闪耀,童子自出生起就一直笼罩在灵台上方的那层黑雾开始变淡,变薄。 虽然因为黑雾太厚太浓,这样的变化并不明显,但作为深受其扰的受害人,童子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变化。 很好,佛门里果然有克制魔门的手段! 童子心中欢喜,面上就露出了笑容。一个完全不符合他年龄身份的解脱的笑容。 但他心中生出的这一阵欢喜却没有打扰到童子,他依然沉浸在经义的世界里,体悟着佛门经义里的禅意,也看着那一层一直困扰着他的黑雾像是被春日的阳光消融的冰层,慢慢地融化蒸发。 等到那光头僧人放下手里的木鱼,转过身来看着童子的时候,童子灵台上的黑雾已经削减了两成。 单就这两成,童子已经看到了曙光。 童子连忙站起身,双手合十深深一揖,谢过这个僧人的帮忙。 面相年轻的僧人看着他,坦然受了这一礼。 等到童子站直身,他打量了两眼,伸手一指地上凭空出现的蒲团:“坐下吧。” 童子神色平静,依言坐下。 年轻的僧人看着他,长叹了一声,道:“汝行万里,长途跋涉,遵循一点灵光而来,寻到这里,实与我有缘。” 童子安静地听着,并不插话。这是一种,超越他年龄的沉静。 “但,”年轻的僧人眼底闪过一丝遗憾,“汝心有魔,汝心为执,难证真如,难见我佛。” 童子终于对上了年轻僧人的视线,他的目光是镇定的,也是了然的,但却没有半点失望。 他就在蒲团上,低下头颅贴着地面,对着年轻的僧人行跪拜大礼。 他没有作声,身体也没有颤抖,就那样静静地伏跪着。 年轻的僧人也只是沉默,平静的面容和正殿里那尊泥塑大佛极其相似。 最后,童子被一股轻柔的力道扶起。他没有抵抗,顺着那股力道坐直身体,抬头看着那个年轻僧人。 “我佛慈悲。”他笑得悲悯,“汝既坚持,我佛亦能以身作舟,助汝一臂之力。” 他伸出手,手上一道金光大亮,还有阵阵梵音响起。 童子望向他的手,那里,是一尊小小的泥塑佛像。这尊泥塑佛像在金光笼罩里显得格外的宝相庄严。 在金光中,梵音里,这尊泥塑佛像渐渐抖落尘土,化作一个金光勾勒出来的佛像虚影。 年轻的僧人垂眸看着手里的这个佛像虚影,神色有过感叹,但最后还是平静下来,手往前一伸,点落在童子稚嫩平坦的眉心中央。 那佛像虚影化作一道金光,顺着年轻僧人的手没入在童子眉心,落在灵台之上。 这道金光才落在灵台上就重新化作一个宝相庄严的佛像,佛身大放无量金光,身侧有梵音念诵经文,镇压灵台。在佛像的镇压下,灵台上层层浓郁遮天蔽日一样的黑雾愣是被划出了一小片天地。而在这片小天地里,一个淡淡的人影生出。 人影在金光中站定,扫视了一眼灵台的境况,毫不迟疑转身端坐在佛像前,跟着梵音念诵经文。 经文从人影口中出,又化作一个个金色的梵文,落在金光和黑雾的边界,不断抵御着黑雾的反扑侵蚀。 看着灵台中的情况良好,童子睁开眼睛,对着年轻僧人感激地合十一礼。 年轻的僧人坦然受礼,等到童子坐直身体,年轻僧人笑问他:“你与我有缘,我欲替你受戒,以为你上师,你可愿否?” 童子郑重点头,没有半点迟疑。 年轻僧人点头,脸上微微绽开的笑容一收,伸手一招,一片度牒落入他的手里,接着伸手一拍脑门,两道金光飞出,落在他的身侧化出两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年轻僧人。 三世身!这是过去、现在、未来三世法身! 就算童子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的僧人修为深不可测,但也没想到他居然已经修出佛家三世身。这可是,佛门里的顶级和尚啊!这样的修为和地位,比之他的前世天圣魔君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为师法号清恒,为佛门清字辈僧人,你入我门下,当为净字辈。你名程涪,如今出家,当舍弃俗家名姓,故,赐你法号净涪。” 居然是天静寺清恒。佛门罗汉第一人的清恒罗汉! 程涪抹去一切杂念,深深一拜,答谢清恒上师,领了净涪这个法号。 由清恒上师当他的戒和尚,他在佛门里的起点比他当日在天魔道里的起点还要高。 清恒上师受礼:“你虽口不能言,但心诚则定,你且诚心受戒。” 程涪点头应了。 他双手合十,转身跪在正殿前面的那尊泥塑佛像前,诚心祷念。 然后,他就听见他这一世的声音。 “我净涪归依佛、归依法、归依僧。我今随佛出家,清恒为和尚,如来至真等正觉是我世尊。” “我净涪归依佛、归依法、归依僧。我今随佛出家,清恒为和尚,如来至真等正觉是我世尊。” “我净涪归依佛、归依法、归依僧。我今随佛出家,清恒为和尚,如来至真等正觉是我世尊。” 三遍说完,他叩首一拜。 “我净涪归依佛竟、归依法竟、归依僧竟。我今随佛出家已,清恒为和尚,如来至真等正觉是我世尊。” 如此又是三遍,三遍说完,他叩首再拜,然后端端正正跪在蒲团上。 清恒和尚已经起身,手持度牒侧对佛像立在他身边。 “尽形寿不杀生是沙弥戒,能持不?” 净涪依旧口不动,却听见自己的声音:“能。” 清恒点头,又将不偷盗、不淫、不妄语、不饮酒、不着华鬘好香涂身、不歌舞倡伎亦不往观听、不得高广大床上坐、不得非时食、不得捉钱生像金银宝物等等九条戒律按第一条戒律的方法问过。 “是沙弥十戒,尽形寿不得犯。” 受了沙弥戒相,又是一番仪式完成后,清恒上师郑重地将净涪这个法号填在度牒上,手掌在程涪的头上擦过。 不过垂髫的青丝落了一地,最后又被一阵风吹起,整整齐齐落在清恒上师手里。 清恒和尚拿出一条布带将这些头发仔细系好,交还给程涪,见程涪收好,他最后指点道:“你现在口不能言,最适合修持我佛门闭口禅。你若有意,可回去寻找此法。” 说着,他伸手在程涪身上一推。 程涪只觉眼前一晃,整个人已经清醒过来。 他定了定神,睁眼看了看旁边蒲团上坐着的其他童子。他身边的蒲团有的已经空了,有的还有人坐着。而坐着的那些童子里,还没有人睁开眼睛。 刚才的一切,是梦又不是梦。 他抬头,看了一眼众人头顶上的那颗金光熠熠的宝珠。 一个比丘走到他跟前,视线从他点着戒疤的头顶落下,扫过他手里拿着的度牒,合十一礼,低声道:“师弟请跟我来。” 程涪点头,从蒲团上站起,跟着那个比丘转到后殿,去见后殿里等着的方丈。 老方丈端坐在云床上,其下整齐排列着二十个蒲团,现在,蒲团上还是空空荡荡的。 见了程涪,老方丈含笑点头。 “净涪沙弥,请坐着等吧。” 程涪合十作揖,随意挑了一个蒲团坐下,闭目等着其他人。 作者有话要说: 嗯,在这里说一下。 本文设定,佛门僧人的级别是按受戒的多少划分的。年龄不够二十岁的男人受沙弥戒,二十岁以上的受比丘戒,叫比丘;之后钻研佛法,佛法修为高深受菩萨戒。嗯,女人的话,也是分为沙弥尼和比丘尼。 第3章 内中识海佛魔斗 老方丈看了闭目静坐的程涪一眼,也悠悠然地闭目神游而去。 这个时候,程涪却是将心神遁入灵台,在灵台上化出身形,抬头仰望着上方护持着他的金色佛像。 他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径自出神。 他本来,不是程涪,而是皇甫成,天魔道天圣魔君皇甫成。但现在,他不是皇甫成,不是应该出现在仙门测试的北淮国昶朝十八皇子,而是程涪,在皈依日里选择皈依佛门的程家程涪。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到过去像是夺舍又不是夺舍地成为另一个人,正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只是一场突破却要被人夺舍一样。 他就糊里糊涂地成为了程涪,他的识海灵台就糊里糊涂地布满了魔气,以致他如果不进入佛门就将在成年之时被魔气侵蚀而死。他的一生,明明恩恩怨怨算得清楚明白,却在最后死得糊里糊涂! 程涪站直了身体,看了上头的佛像一眼,猛地转身盯着周边密密聚拢的黑雾,眼神阴厉。 但就算他死得那样糊涂,有一点他却绝对清楚! 他的死,和天魔道有关!更甚至,就是天魔道里的某个高人下的手! 他不知道他和那个人有什么仇什么怨,但这一笔账,他绝对要和他一一清算。 他不欠别人的,所以别人也别想欠他的! 他伸出手,一手往上指着头顶的佛像,一手向外指着遍布的黑雾,张口说道:“天魔绝我,我便入佛!我作佛时,万魔哭嚎!”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出口化形。 斗大的文字化作梵文,借着头顶佛像的加持猛地扑向黑漆漆的四周,梵文所过之处,金光辉耀,遍照天地。 灵台清净之地,随着梵文金光的辉耀,猛地又向外扩张了一倍。 黑雾扭曲得狰狞,在金光边沿呲牙咧嘴疯狂反扑。但无论它们怎么反抗,都无法破开金光和梵文的保护,直接伤到最中央的程涪。 程涪冷眼看着自己灵台上的黑雾,心底暗暗一凛,但也并没有绝望,反而有几分喜意。 这魔气很强,强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但这很好! 只要这魔气足够强,他就能在魔气和佛像间保持一种平衡。 程涪的视线不易察觉地扫过护持着他的金光,眼底闪过一道异色。 这佛像和金光虽然出自佛门,但到底来自他人,不是他所有,不被他掌控。这样的东西,在他看来,和那肆意张扬的魔气又有什么不同。 而且,程涪忘不了当日清恒上师见到他时对他的评价。 汝心有魔,汝心为执。 现在魔气和佛像相互制衡,这中间,他大有可为。 黑色魔气一次次反扑,又一次次被佛光拦下。次数多了,时间长了,饶是只是残存的魔源也怒了。 只听得识海里骤然响起一阵无声咆哮,像是天女巧笑倩兮的笑声,又像是道门佛家宣讲妙法的无上法音,摄人心神,动摇心魄。 天魔妙音! 程涪心神一荡,眼看着就要沉沦在这天魔妙音里,忽见头顶佛像法眼大亮,两道金色佛光自佛像法眼射出,落在程涪身上,护持他的神智。 但就在这时,天魔气已经抓住了佛光那一刹那段疏漏,居然就在这识海处搅扰出一个漩涡,漩涡旋转间,天魔气快速汇聚成一颗黑色的宝珠,宝珠只是当空一个摇晃,转眼化成一个趣致可爱的童子。 童子玉妆粉面,乌溜溜的大眼睛只是轻轻一转,立刻就能让人心头发软,心生爱怜。 这正是天魔童子,由那残存天魔气本源幻化而来的天魔童子。 但由于这缕天魔气本源经历时间空间磨洗,早已残破稀薄,更重要的是,这缕天魔气根本就是脱了源头的死水,根本没有办法和远在天外天的天魔童子本体勾连。 所以就算是这出现在程涪识海里的天魔童子,也不过就只有天魔童子千万分之一的实力而已。 但就算是这样,仅仅对付程涪和清恒上师两个小虾米,就凭这个徒有其形的天魔童子也完全是足够了的。 可是程涪却半点不惧,只是抬头看着头顶的那个佛像。 天静寺的某个静室里,清恒上师动作一顿,放下手里的木鱼,双手合十低唱一声:“阿弥陀佛。” 这声佛号,穿破时间空间阻隔,径直落在程涪耳边,却又没有惊动到妙音寺里的其他人。 程涪只听得一声佛号唱起,头顶佛像金光越渐璀璨,最终汇聚在佛像眉心中堂处,凝结成一座雕满佛像刻满梵文的九层宝塔。 宝塔当空滴溜溜一个旋转,塔顶舍利金光大放,塔底顿时冒出一股强大的吸力,罩向金光外头的那个天魔童子。 童子无神的漆黑瞳孔闪过一道忌惮,随即天真地嘻嘻一笑,白胖可爱的双手轻轻拍击,打出丝毫没有规律但却别有韵味的节奏。 节奏响起,伴随着天真纯稚的笑声,节节削减着宝塔的庞大吸力。 佛魔拼斗间,自有无穷妙法使出。 如果程涪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不识其中珍贵之处,那么这些妙法中的真谛自然就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白瞎了。但程涪他不是。 如果程涪眼界不够,修为不深,那么就会被这些妙法的神奇玄奥耀花了眼睛,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但程涪他不是。 正因为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正因为程涪他的眼界胸怀阅历足够,所以,就在这一场佛魔争斗中,程涪看到了天魔道、佛道之间的差异,也看到了各自的玄奥。那是当年的天圣魔君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世界。 在这一刻开始,他终于能够看清他前方的路,虽然崎岖,但却是最适合他的路。 这是一场大机缘。 就在程涪如痴如醉,沉迷其中不可自拔的时候,这场佛魔争斗已经分出了胜负。 天魔童子虽然强,强到这一界无人能敌,但到底,出现在这里的并不是天魔童子本体,而不过只是一道只有他千万分之一实力幻影,无根之水。又如何能够拼得过出尽全力的天静寺清恒上师? 只听“啊”的一声惨呼,仿佛历经岁月磋磨,金光黯淡佛像模糊的九层宝塔猛地一吸,终于将那道重新化出本体的黑色魔气收入塔里。 这一切,到了这个时候,终于尘埃落定。 天静寺的静室里,清恒上师拿出布巾擦拭着汗湿的额头和手掌,等到缓过神来后,就冲着妙音寺所在轻轻一招手。 程涪才刚回过神来,就见得头顶上的佛像抬手轻轻一招,遍布识海的金光和梵音全部收回,漂浮在半空的那个九层宝塔更是滴溜溜一转,慢悠悠地飞落在佛像伸出的金手里。 佛像收回宝塔,眉目上金光一闪,法眼大睁,定定地看着下方渺小的程涪。 “你我师徒之缘尽,日后可作佛友却不可为师。” 这声音,赫然便是程涪曾经听过的清恒上师的声音。到了这个时候,程涪已经料想到清恒上师的意思了。 果然,程涪又听得清恒上师说道:“佛友天资聪颖,悟性高绝,如今外魔已除,只要谨防内魔,谨守灵台清静,不为执念蒙蔽,自然能有内外通明,证道我佛之日。” 程涪沉默了一会,躬身拜谢:“多谢清恒上师。” 谢的是什么,程涪自己心知,清恒上师却不明白,只当他终于在刚才的拼斗中回过神来,隐隐察觉到什么,如今谢他的援手。 清恒上师点头受了,随即佛像化作一道金光,自程涪的识海处飞射而出,径直往天静寺而去。 程涪站在原地,看着空空荡荡没有黑雾没有金光的识海,眼底渐渐浮起笑意,笑意越来越浓,越来越深,到了最后,他放声大笑出来。 朗朗的笑声里,有解脱,有感激,有庆幸,还有一丝夹杂的恨意和复杂。 打自从母胎中清醒,到长自如今,七八年的时间,他终于解脱了!他解脱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算是真正的归来! 笑声渐渐低落,最后渐不可闻,程涪低垂着脑袋,一人茕茕站立在这识海之中。 突然,他抬起头来,表情微妙,定定看着识海最边沿。 在那里,潜伏着什么让他觉得熟悉亲切的东西。 程涪脸上似哭似笑,却是抬手很慢很慢地一招,一道淡薄到几乎看不见的黑色雾气飘落在他的掌心。 就像是倦鸟归巢,又像是流水入海,那道黑色雾气依恋地在他掌心里蹭了蹭。 这是皇甫成苦心修炼而成的天魔气。 没想到,它居然还能保存下来。 程涪嘴角拉扯出一个弧度,表情说不清道不明。 但也好,有它在,他日后也能更容易一点。 第4章 定选入院藏经阁(小修) 程涪出了灵台,后殿里又多了两个小沙弥,但老方丈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看来,是皈依礼还没有结束。 程涪睁开眼睛看了两眼,又闭了过去。 坐在程涪旁边的两个小沙弥本来正在挤眉弄眼地打着招呼,冷不丁被程涪的动作吓了一跳。两人对视一眼,捂着嘴巴笑得贼溜,但到底坐直了,不敢再多做什么小动作。 可是这两个小沙弥年纪也就只有那么七八岁,一时或许还坐得住,但时间长了就未必了。 不过他们好歹小心地瞄了瞄上首的老方丈,见他就坐在那里,什么动静都没有,当下就故态复萌,两人又玩了起来。 老方丈还是不管,闭目神游。 又等了半日,前殿又陆陆续续地进来了两个小沙弥。他们才在蒲团上坐下,就被那两个小沙弥拉了过去。四个人你挤眉我弄眼玩得很开心。 但一直等到过了申时,晚课开始的鼓声都已经敲响了,这个后殿还是没有人来了。 皈依礼结束了。 老方丈睁开眼睛,双眼清明慈和,看着座下的五个小沙弥。 “饿了吧?” 这句话,可比其他别的什么都让人精神振奋。 可不就是饿了么? 别说那四个一整个下午几乎就在那里玩个不停的小沙弥,就连程涪,也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一脸萎靡。 “方丈老爷爷,我们是不是,可以吃饭了?”在那么一个停顿间,那小沙弥咕噜咕噜的腹鸣声就在响个不停。 或许是他开了个头,剩下的四个,包括程涪,腹中也在不停地打鼓。 这声音在整个清静宏大的后殿里此起彼伏,听着也确实很有几分可怜。 老方丈含笑点头:“可以了。” 他才说完,就有几个光头小沙弥捧着饭盒从外殿走了进来,同时还有几个稍大一点的搬着食案。 等到食案摆好,食盒打开,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勾得他们腹中正打闹的馋虫越加躁动。 虽然很饿,但四个小沙弥看上去都是被特意交代过的,都很有礼貌地冲着在他们身前忙碌的两个小沙弥点头道谢。 程涪低垂了眼睑,动作慢了一拍,但也跟着点头作谢。 两个小沙弥受宠若惊地摆摆手,却不敢说什么,袖手就退了出去。 虽然都不过只是小沙弥,但殿里的这几个,和他们这些却是不同的。 喷香的饭菜就摆在眼前,几个小沙弥不约而同地抬头望着上首的老方丈,看着他身前的空空荡荡。 坐在第三个蒲团上的小沙弥当先就问:“方丈老爷爷,您不吃吗?” 老方丈摆摆手,笑容依旧慈和:“我不饿,你们吃吧。”坐在第二个蒲团上的小沙弥狐疑地看了他好几眼,不相信:“方丈老爷爷,您真的不吃吗?我这里有的,您拿去吧。不吃东西可不好,爹娘会担心的。” 老方丈呵呵地笑出声来,又冲着他们摆摆手:“我真的不饿,你们就快吃吧,别担心我。” 第四第五个蒲团上的小沙弥也都很不相信,依依不舍地看了自己食案上的饭食,也跟着劝说,就差没自己将这些饭菜拿到老方丈面前了。 程涪一直沉默,静坐不动,却也没有动手取食。 老方丈一推再推,但最后还是扛不住,只能看着第二第三个小沙弥各自从自己的食案上分出一大半的东西来,挪了一个食案搬到他面前,两个小孩子凑在一起,合用一个食案。 打赢了这一场仗的四个小沙弥心满意足地昂着头,各自回到自己的蒲团上坐下,埋头大吃。 在开始吃饭之前,他们甚至还特意看了一直就坐在那里没有任何动静的程涪一眼。 程涪完全不为所动,只在这一场闹剧结束众人终于开始动手之后,双手合十,稍稍一弯身作谢,才也开始动筷。 出魔入佛,说来容易做得就艰难。而其中最基本,也最重要的一点,莫过于扭转心态。 魔道掠夺,佛道布施。以大慈悲心普济天下无量苦难众生,他承认他做不到,但最起码,他也要有感激心。 而能在绝死之局逃出生天还得以消去最后隐患真正做到从头再来的他,确实也应该心怀感激。 一顿饭吃完,外殿又有小沙弥进来收拾食案。看见老方丈身前的食案,一众小沙弥都是一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急急收拾了东西出门。临走前,他们还特意打量了殿里的几个小沙弥两眼。 偌大的一个后殿,就只剩下上首下座一老五小六人。 老方丈看了下方的五个小沙弥一眼,说道:“我是清字辈清源,是这妙音寺里的方丈,你们都是净字辈的弟子,可称我为师叔。” 这话说完,四个小沙弥一时间有些懵,师叔?老爷爷怎么就成了他们的师叔了? 虽然想不明白,但见上头笑呵呵地看着他们的老方丈,还是叫道:“师叔。” 老方丈笑着应了一声,然后伸手拿出一份卷宗。 这一份卷宗本来不在老方丈左右,也不在老方丈袖底,但它真就那样凭空出现在老方丈手里,一下子就镇住了四个小沙弥。 他们惊叹地盯着老方丈的手,眨眨眼睛又抬头看着老方丈,脸上一副好玩好玩的样子。 老方丈眼睛越渐柔和,但声音却比刚才更为慎重一点,听得四个小沙弥不由自主地做得更笔直。 “诸位师侄初初入寺,应该归入一堂。如今你们便来挑一挑吧。” 莫名的,几个小沙弥都是一凛,觉得这个挑一挑很重要。 老方丈暗自点头,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身体也没有什么动作,就那么伸手将那份卷宗往程涪的方向一递。这一递,居然就直接递到了程涪面前。 程涪合十点头,双手接过那份卷宗。 这份卷宗的纸张已经泛黄,但却还是光滑如初,甚至藏有淡淡的佛光。 程涪低头,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这份卷宗。这一份卷宗看上去很厚,但实际上却只有十页。每一页上,都只有一个堂院名讳,但每一页也都沉甸甸的很有份量。 每翻过一页,程涪就觉得自己的精神损耗了一小部分,但这种程度的损耗,完全没有被他放在眼内,他只是一心一意慢慢地往后翻。 罗汉堂、般若堂、菩提院、戒律院…… 老方丈坐在上首,看着卷宗一页一页地翻过,就算已经证就菩提心,心湖清澄明净,灵台如镜,这个时候也不禁轻起涟漪。 要知道,这卷宗,可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卷宗而已。它其实就和仙门的那个登天梯一个原理,越能走到后面,这潜力资质就越惊人。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妙音寺,居然也能出一个罕见的天才。 果然不愧是能在皈依礼上碰见清恒上师的人! 老方丈那边的动静程涪全没有在意,现在的他,虽然还是在翻着那份卷宗,但心神却已经不在这后殿里,而是被卷宗拉扯进了书页里。 他站在卷宗里,天地上下十方有十个堂院虚影,每一个虚影又都有金光辉耀,梵音阵阵。 可程涪就只是团团看了一圈,选定一个院堂,走入虚影的金光里。他这一选定,其他的九个堂院就又隐入虚空不见了。 程涪也不奇怪,径直走到院堂前,抬头看了一眼最上方的牌匾,双手合十低头,这才推门而入。 门后,是一片金光。 老方丈却是看见,程涪将卷宗一页一页往后翻,翻到尽头,整个人就停住了,又等了一会儿,才见他伸手将卷宗又往回翻了一页,手指点上那页卷宗上。就见那页光滑的书页上,一道金光闪耀,金色的名讳一闪即逝。 藏经阁啊…… 没想到,居然是藏经阁。 程涪睁开眼睛,低头看了一眼,随手将卷宗合起,递给就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小沙弥。 程涪最后看了一眼那份卷宗,又坐回了蒲团上。 原本那份十页的卷宗,在程涪选定之后,就只剩下九页。而程涪和老方丈都知道,那消失了的一页,就是藏经阁。 那个小沙弥看了程涪一眼,鼓着脸将卷宗拿在手里,一页一页地翻开。前面三四页还好,但到了第六页开始,他的额头就开始沁出了汗珠。 他停了下来,扭头看了程涪一眼,脸鼓得更大,回头伸手又往后翻了一页。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地滴落在灰色的僧衣上,很快就打湿了一大片。 老方丈看着他,没有阻止。 机缘,很多时候,还是要靠自己争取。 他又往后翻了两页,终于停了下来。接着,又是一道金光闪过,金色的名讳刻录在卷宗上。 舍利院。 卷宗只剩下八页。 后头的三个小沙弥虽然也很不服输,但也没能超过前面的两个,只能依次挑了药王院、忏悔堂和证道院。 老方丈点点头,伸手一拿收回卷宗,点头正色道:“恭喜诸位叔侄入院。日后,还望诸位师侄持如覆薄冰心,行勇猛精进道。阿弥陀佛。” 虽然不是很明白老方丈的话,但这些小沙弥还是合十低头,也跟着道:“阿弥陀佛。” 这一日,程涪入院,藏经阁。 第5章 就中转变岂无因 占据了一阵座妙音山的妙音寺和天下的寺庙一样,分内外两寺。相比起向着凡俗传播佛学的外寺,内寺才是僧人修行参悟佛道的地方。但凡在内寺修行的僧人沙弥,都是像程涪一样经过皈依日仪式正式皈依的人。 皈依日每五年一次,面向所有有情众生,但能正式皈依的,每寺每次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人,最少的更是直接没有。所以在这妙音内寺修行的沙弥僧人并不多,而能入藏经阁的,也就更少了。 这一次程涪入藏经阁,负责接引他的,是一个叫净音的沙弥。他比程涪大了十岁,是十年前那一次入选藏经阁的沙弥。 或者是因为他在藏经阁里修行,比起同龄的沙弥来,眉宇间就多了几分沉静。 他见了程涪,心里是高兴的。但就算是这样,他面上也总端着老僧人一样的平和,只有一双眼睛显得格外的明亮。 虽然程涪一直没有回应,但他却还是介绍得特别用心。他领着程涪在藏经阁里转了一圈,引领他拜见藏经阁里的诸位师叔伯师叔伯祖,收领了好几本这些前辈僧人的手抄佛经。 可别少看了这些手抄佛经!佛经,尤其是亲笔抄录的佛经,对于佛门弟子来说,才是重宝中的重宝。它们不仅仅记录着前辈的心得体悟,甚至还能成为护身至宝,有种种不可思议的威能。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前辈僧人都很看好程涪这个新进的小沙弥,只怕还不会拿出来呢。 程涪一路乖巧安静,直到这一圈转完了,他才在面上带上一些疲倦。 净音向来细致周到,见自家新进门的小师弟累了,想到今日这一遭忙活,又看了看小小的程涪,心下怪责自己粗心,连忙领着程涪回了他们静居的禅房。 各个院堂的沙弥和僧人都有各自的禅院,所以程涪和净音是住一块儿的,不过因为藏经阁里的人太少,又考虑到他们日后各自的修行,就没有将他们安置在一个禅院,而是各自独居一院。不过为了方便照看程涪这个小师弟,净音特意将程涪的禅院安置在他禅院的隔壁。 净音指着左侧种着一株菩提树的禅院道:“这里是我的禅院,你的,”他往右边转了一下,指着种了两株菩提树的禅院道,“就是这个。” “你我的禅院只在隔壁,近得很。有事也好相互照看。” 程涪点头,又是双手一合,低头谢过净音。 净音看着程涪脸上越来越浓的疲色,带着歉意地笑了一下,温声说道:“累了的话就先回去洗漱休息吧。就是明天别忘了起来做早课。” 程涪点点头,转身推门入了自己的禅房。 背对着程涪的净音没有看见,程涪那双黑白分明天真纯稚映照着整个世界的眼睛深处,一丝丝黑色的戾气似慢实快,疯狂蹿出,转眼间吞噬了整个世界,化作一片深邃幽暗的黑海。 程涪走入禅院,径直往净房里去。净房里有木桶,木桶上端驾着一支竹筒,旁边的几案上放着一应洗漱用品,而那屏风上还放置了崭新的衣物。 程涪拔开竹筒上的木塞,立刻就有飘着热气的清水流出,落入木桶里。程涪就那样站在氤氲的热气里,一动不动,几乎就是一个木楞楞的雕像。 一直等到木桶装满了热水,他才终于又有了动静。 就见他眨了眨眼睛,黑沉的死海没有波澜,没有情绪,兀自开始动作。 等到他洗漱沐浴之后,程涪并没有往云房里走,而是转入了云房隔壁的静室里。 他站在静室的中央,抬着头定定地望着静室上头那个紫木雕就的佛像。 感激心?嗤!他会有这样的东西? 程涪那双眼睛已经黑沉到完全吞噬了所有的光,所有的亮,扭曲得让人疯狂。他站在静室中央,身披僧袍,头顶戒疤,宝相庄严,但他整个人却更像是那无尽虚空中没有依着没有束缚一切随心随情的魔头。 程涪放出被紧紧束缚的一身戾气,沉下心思在识海灵台里一寸寸地搜寻。 一次又一次,一寸又一寸,终于,他找到了! 程涪伸出手,往前一抓,一道金色的佛光落在掌心。 他今天一切的不对劲,都是因为它! 他睁开眼,低头看着这道佛光。他又是一伸手,一道黑色的魔气落入另一个手掌上,和那道佛光遥遥相对。 但就算这佛光魔气互相对峙,却诡异地没有什么动静,各自安分地飘在程涪的两个手掌上。 程涪盯着这佛光魔气,黑沉的右眼没有任何变化,左眼却渐渐生出一道金光。金光驱散满布的黑,换上耀目的金,最后一个闪烁,消失在瞳孔的最深处。 程涪无知无觉,眼珠一转,盯着那道莫名出现的佛光,神识探入,转手一引。 “天魔绝我,我便入佛!我作佛时,万魔哭嚎!” “天魔绝我,我便入佛!我作佛时,万魔哭嚎!” “天魔绝我,我便入佛!我作佛时,万魔哭嚎!” 声音一遍遍响起,坚毅决绝。 程涪听着这声音,心里有了答案。 听闻佛家有宏愿一说,如今看来,不是虚言。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自己居然就在不经意间弄出了这么一个宏愿来。 枉他还以为,不知是哪一个佛家的大能,在他身上动了手脚,要彻底将他渡化。 程涪深知,就算他已经没有了皇甫成这个名字,就算他不再是天魔道的那个天圣魔君,但他还是他!他入佛道,不是为了其他,而是为了给自己千年修行要一个交代,要那个想要夺舍他的天魔付出代价。 他求的是心的逍遥,是心的肆意,不需要再被佛门锁上一道枷锁。 他绝不愿意自己又一次陷入一个窟窿里!程涪盯着那道佛光,双眼闪过漠然。但因为两个瞳孔的不同,这一道漠然,在左眼,是高高在上的不在意,在右眼,则是肆意玩弄的掌控。 但这道佛光,虽然诞生得机缘巧合,却是出自他本心,与他最为相得适宜。有了它,他在这妙音寺里的修行,就会来得更加容易。 而且,这佛光魔气,他或许能够走出一条最适合他自己的路…… 程涪最后一握手,佛光魔气统统被收摄入识海灵台,在灵台里划分左右,各占半天。 现在唯一需要注意的是,他绝不能真的被这佛门渡化了! 程涪双眼闭合再睁开,金色黑色的眸色全部褪去,重又化作黑白分明。他眨了眨眼睛,最后看了身前的佛像一眼,上前净手捻香,将清香供至佛前。他自己转身在蒲团上坐下,面对佛像闭目入定,神游而去。 直到有仆人送上晚膳,程涪才出了定,用了晚膳就回云房休息了。 临睡之前,程涪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点起烛火,翻身下床,找到他今日放好的度牒。 因为那道突然诞生扰乱他思维的佛光,他居然忘了一件事。 程涪将度牒凑到烛火前,翻开度牒,一项一项快速掠过。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师从后面的那个名号上。 清恒上师。 明明他今日亲耳听见清恒上师跟他说,他们二人师徒缘尽,但这度牒上的记载,却根本没有更改。 清恒上师忘了?程涪根本不用思考,直接否认。 那么,那就是清恒上师故意的。 摇曳的烛火下,程涪的眼波有那么一瞬间的闪烁。 今日,确实是他欠了清恒上师的。 将他接引入佛门,帮他出手清除灵台里的异种魔气,虽然师徒缘尽却还是愿意让他挂着他徒弟的名号……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算下来,程涪抿紧了唇,将度牒合起放好,重新回到床上躺下。 他欠他确实很多,但这个中因果,日后都会有偿还的时候。至于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太弱了! 第二日一早,晨钟响起,净音正要敲门,就见程涪梳洗完毕,换上簇新的僧袍和佛珠,推门出来。 见了净音,程涪先往前一步,低头合十见礼。 净音笑了笑,放缓了声音:“走吧,我们该去阁里了,各位师叔伯和师叔伯祖们都在等着我们呢。” 程涪点头,伸手一引。净音笑了一下,点头当先走在前方。 程涪跟上。 这一日,程涪真正开始了他佛道上的修行。 早课、早饭、值殿、午饭、值殿、晚课、晚饭、修行、休息。他的日子是他从来没有过的规律、沉闷日子。程涪很不习惯,但随着他对佛法开悟,修为增长实力提升,这不习惯也就没什么了,甚至开始渐渐沉浸其中。 直到有一天,净音告诉他,阁里清笃师伯有客来访。 第6章 今又得见今非昨(一) 这日午后,净涪正在做着日常洒扫。 他拿了一把大扫帚在手,一送一收,不慢也不快,就透着一股沉静安定。虽然那把大扫帚比起还是五头身的净涪来要高出足足一人,但因为净涪身上那股子沉静,便也没有半点违和。 净涪手上动作不停,脚下也是应和着手上动作缓慢移动,一切看上去都是平静安然,但净涪识海灵台之上,却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样平静。 最初,是那一片弥漫深沉的黑雾先有了动作。那黑雾像是被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刮起,飘飘扬扬着向着那一片金色所在扩散,就像是净涪尚未开始洒扫时的那一片青石地板上的尘埃,轻飘飘地落在那一片金色上。 那一片金色先时并没有动作,黑雾见此,并不吃惊,也没有得寸进尺,而是自顾自按着自己的步伐,铺满了金色的表层,紧接着,那黑雾倏地一沉,就那样沉入了那片金色之中。 金色被黑色的雾气一搅和,本来辉煌的灿金色就变成了暗金色,虽然不怎么难看,但看着就让人觉得不舒服。 净涪停下手上动作,闭着眼睛细细体会了一阵。 眼前这清清静静的禅定修行之所就变了天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沉黑沉的天空,天空之上,雷霆阵阵,又有噼噼啪啪的电龙来回游动,看着就很是恐怖。而他就站在云层下面,被一道避无可避的感知锁定,紧接着,天上雷龙劈落…… 雷过云消,雨过天晴之后,一道明亮光柱垂下,罩落在他的身上。耳边,又有曼妙天音奏起…… 净涪在光柱下站定不动,只是微微一笑,就见周身一道金光亮起,又有梵音隐隐,破开耳边缠绵的天音。 等到净涪再度回神,却也只是手中扫帚那么一送一收的来回。 只是那么一个来回之后,他脑海识海之中的那一片金光越盛,当然,那一片黑暗,也愈加沉暗。 净涪心神不动,无喜无悲,只是那么来回洒扫着。 他手中扫帚往里一收,识海里的那片金光便被黑雾附上,而当他手中扫帚往外一送,识海里的那片金光便是一震,破开黑雾牵动的种种欲念。这手中扫帚一送一收,便是他的修行。 净音找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那样认真洒扫的净涪。 他也没打扰净涪,打量了净涪一眼,就站在一边等着。 净涪出了定境,停了手上动作,一手把持着大扫帚,一手竖起,向着净音微微一礼。 净音回礼,道:“净涪师弟,清笃师伯有客来访,着你我前去见客。” 净涪听了这话,侧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大扫帚,视线又在那一片尚未洒扫干净的空地上掠过。 净音顺着净涪的视线扫过,也知道这次是打扰了净涪的功课,但他也没办法,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净涪。 净涪迎着净音的视线,僵持一会儿,最后点点头。 见净涪答应,净音心中欢喜,陪着净涪将手头的扫帚簸箕归置后,才领着他往清笃禅师的云房走去。 一路走来,他还好心地给对来客一无所知的净涪普及来客资料。 “……来的是天剑宗的陈朝真人……” “……这次,陈真人带了两个弟子过来。据说都是天之骄子,虽然年纪和师弟你差不了多少,可修行速度却比常人快了不少,现如今,都是炼气中期修为……和净涪师弟你比起来,也差不了多少了……” “……清笃师伯身边的小沙弥告诉我,说这陈真人就是因为收着了两位好弟子特意来找清笃师伯炫耀的,所以,师弟你也别生气……” “能多见识见识道门中的天之骄子也是好的。” 最后,净音在啰嗦了半天下了这么一个结论。 净涪就跟在净音身后一步步走着,也安安静静地听着。 天剑宗的陈朝,可是左天行的师父。当年左天行拜师之后,可是很得陈朝欢心。所以,这次跟着陈朝来这妙音寺藏经阁的,怕就有他一个。 不过,据他所知,这陈朝,这个时候也就只有左天行一个弟子而已。那么,这突然冒出来的另一个弟子,是谁? 净涪微低着头,眼睛开阖之间,已经隐隐有了答案,唇边慢慢地勾起一丝弧度。 净音一路走在前面,对于身后的沉默半点不在意。本来,净涪师弟就生来不能言,后来入寺修行又选的闭口禅,能回应他才怪。 两人一路来到清笃禅师的云房外头,门边,又有随侍着清笃禅师的两个小沙弥守着。 见净音净涪两人过来,也不阻拦,一一见礼过后便拉了门请他们进去。 看来是清笃禅师早有交代。 净音净涪两人进来,云房里的声音立时就停了。 他们两人也没抬头看人,只是低着头扫了一眼,便对着端坐在蒲团上的清笃禅师礼了一个佛礼。 “师伯,弟子带了师弟过来了。” 清笃禅师点头,扫了一眼净音净涪两人,指了自己身后的蒲团让他们坐了,才侧头看着就坐在他对面的那个青年道人,很有些得意地道:“来,净音净涪,见过这天剑宗的陈朝师叔。” 清笃禅师虽然也是青年得道,但肉身却是慈眉善目的白眉白须老人,如今长眉长须随着他的动作一抖一抖的,和凡俗里的老小孩很相像。 净音领头,净涪随后,都是端眉肃目,向着陈朝真人正正经经行了一礼。 陈朝真人也没在意清笃禅师的那点子小心眼,虽然面瘫冷漠惯了,可对着这两个后辈,还是尽力柔和了眼神声音,道:“起。” 他伸出手,手上有两道剑光游曳,至光至大至正,堂堂皇皇。他屈指一弹,两道剑光分射而出,落在净音净涪两人胸前。 清笃禅师见状,不由笑道:“你这下可真是舍得。”接着,他又侧头,转而对净音净涪两个道,“虽然我佛门有杀生戒律,但我佛门也有金刚怒目,你们且收下就是了。” 清笃禅师作为两人师伯,既然他开了口,那么净音净涪两人,自然是受得的。 两人一点头,将这两道剑光分别收了起来。 收下这道剑光,净涪心里闪过一丝感慨。 没想到,他也有这么一天…… 但这么一点感慨,也不过是窗外的那一片飘落的叶子,在他眼前落下了也就过去了,一丁点的痕迹也没有留下。在蒲团上坐下,净涪光明正大地看了陈朝那边,才又微微阖目,心神守一,静静听着禅房里的清笃禅师和陈朝闲话。 没有出乎他的预料,坐在陈朝背后那两个蒲团上的,就是左天行和皇甫成。 左天行虽然也安安稳稳地坐在陈朝身后,但除了听着陈朝和清笃两人闲话的那点心神之外,剩下的,都分给了两个人。一个,是刚进来的名为净涪的小和尚,一个,却是他那个自小和尚出现后又有点不一样的师弟皇甫成。 关注皇甫成,自然是因为这个人和他上一辈子对峙的那个人不一样。性情不一,行事不一,为了探明其中究竟,也为了防范未然,他自然不能放心。 而对净涪小和尚,也是一样的原因。在他那不算短的一生中,他从未听说过净涪这个名号。景浩界道魔佛三道并立,至他和皇甫成崛起以后,仙道有他,魔道就是皇甫成,但佛门,却始终未有一人能与他们相对而立,就是现在站在他们面前,后来也是佛门大能的净音罗汉,比起他和皇甫成来,还是差了一层。如果当年真有这么一个净涪小和尚,如何后来又不见他的影踪?甚至连他的名号也未曾听闻? 而且,为何见到这个小和尚,他的心神,就,左天行面色不变,双手稳稳搭在双膝,就要比往日欢喜雀跃?就连这么些年一直纠缠不去的心魔,也比往日安静? 左天行在那里迷惑不解,坐在他旁边的皇甫成却也瞪着系统界面里突然挑出来的任务不作声。 可选任务,佛门佛子。 一,结交。净涪沙弥佛性深厚,悟性高绝,当为佛门净字辈第一人。如能结交,日后必为一大臂助。 二,灭杀。净涪沙弥佛性深厚,悟性高绝,当为佛门净字辈第一人,如若交恶,日后必为一大劲敌。 净涪沙弥目前好感度:0。 这个可选任务,就分别挂在系统主线任务成道和坠魔之后。因为他还没有选定主线任务,所以这个可选任务也还在那里闪烁不定。 皇甫成瞪着那片闪烁着的标准楷体字,许久之后忍不住一阵猛戳系统那个客服按钮。 尼玛,先给我解释清楚,这个净涪小沙弥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为什么我在原著里就没有见他出场过?!尼玛这真的是那部小说吗!!! 第7章 今又得见今非昨(二)(小修) 天外他化自在天上,天魔童子睁开双眼,目光垂落,穿透时间和空间,直直落在端坐蒲团面色严肃但实则内心已经开始抓狂了的皇甫成身上。 他笑了笑,目光往周围一扫,见到净涪,心中不由一动。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只是眼底一道暗色流过,偌大一个景浩界就像是透明的,一道道信息在他眼前流过。 天魔童子扯了扯唇角,便开始施施然查看。但还没有等他看出个究竟,坐在皇甫成身旁的左天行,以及身在千里之外的杨姝、苏千媚和袁媛四人头顶冲出道道浩大光柱。光柱往上勾连九重云霄,往下则勾通九层冥渊暗土,四道光柱撑立天地,就见天魔童子眼中的信息流一阵泯乱,紧接着就直接溃散开去。 天魔童子措手不及,等到回神再要细看,景浩界已经被一片灰蒙蒙的混沌包裹,再也看不清楚了。 天魔童子眼睛一眯,心下冷哼:“好一个天道,好一个世界支柱!” 他自己心知,作为世界主角的左天行尚在,三位女主又各自安好,世界防守力量强悍,他要再出手就不可能不惊动旁人。 早前他在这景浩界已经出了一次手,在景浩界天道那里已经有了不良记录,现在再要有动作,只怕就太引人注目了。 不过,他也不是没有后手。 他隐在袖袍里的白胖小手快速掐动,几个手印过后,他停了动作,重新闭目入定参悟。 天外天最中央处,懒懒散散侧卧在长榻上的他化自在天魔主瞥了一眼天魔童子,百无聊赖甩开手,转又神游而去。 天魔童子动作虽然隐蔽,但景浩界那边也不是没有反应。不知是不是因为天魔童子将整个景浩界天地本源祭献了一次,完成了一次灭世功果,使得这根本没有灵智的景浩界天道对他乃至他的一切反应过敏。 如果天魔童子只是在最开始的时候插手过一次也就罢了,毕竟那时候可谓是时间空间一片混乱,法则暴动,要动作也容易。但现在可不是那个时候了,更何况作为世界最重要支柱的左天行就在旁边,天道可谓是慎之又慎,宁可杀错绝不放过。所以这一次,皇甫成就悲剧了。 深埋在景浩界九层冥渊暗土底层的业力不停翻滚,最后竟然顺着冥冥中的那一点牵引落在了皇甫成身上。 当然,皇甫成和天魔童子虽然是两个个体,但究其本质,却是同一人。当年天魔童子派出化身灭世,业力找上他真是半点不冤枉。 业力缠身,皇甫成本人修为太低,完全察觉不了。不过幸好,天魔童子对此早有准备,就算现在他已经沉入定境,也另有手段应对。 就见皇甫成识海深处那一颗深黑色的珠子猛地一旋,珠子旁边隐隐现出一个白胖可爱的童子虚影。童子虚影始一出现,便抬手一招,才刚沾上皇甫成头上的那些业力便像是看见了猎物的猎人,兜头罩了过去。那童子虚影只是一笑,却没有半点动作,只由着那些业力缠上自己。 天魔童子和景浩界天道的层次太高,饶是这么几度交手,可和皇甫成同坐一室的众人却都是一无所觉,当然,没有察觉并不代表什么也没有发现。 清笃禅师停住话头,低头喝了一口茶水,抬头再看向陈朝真人,准备继续。但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滑过就坐在陈朝真人身后的皇甫成,立刻就停住了,定定地看着他,不说话了。 陈朝真人见状,不由也转头去看皇甫成。 这一看,连他也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除了这两个人之外,云房里的左天行、净音乃至一直垂目静坐的净涪也都侧眼看去。 比起云房里的其他人,净音到底还是生嫩太多。他就那样死盯着皇甫成,眉头皱得几成山峦,脸上慢慢透出不喜。 皇甫成心下奇怪,迎着各人的视线一一回望过去,黑亮的眼睛干净而无辜。 净涪的视线在皇甫成身上转了一圈,又大大方方地绕到左天行身上,才拉了拉净音的袖摆,继续垂目静坐。 净音被净涪这么一提醒,才勉强收回了视线,也和净涪一样垂目静坐,心下默念佛号。 清笃禅师又顺着刚才的话题说道了两句,接着就干脆地说起了禅,说到兴起的时候,清笃禅师还随手拿出一副木鱼,和着自己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轻轻敲动。 这么一番动作下来,净音心中杂念渐去,竟渐至深入定境,循着清笃禅师的话语和规律的木鱼声指引,参悟其中妙理。 而比净音更早的,是净涪和左天行。这个云房之中,四个小辈里,就只有皇甫成还在那里云里雾里,一直无法抓住那一点灵机,参悟其中玄妙。 他看了看对面的净音净涪两个小沙弥,又转头看了看左天行,心里一哂,也不再执着,闭目静坐,精神却已经转入了系统界面里。 不看不打紧,可一看,皇甫成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他他……他看到了什么?! 左天行好感度:-30。 陈朝好感度:-10。 清笃禅师好感度:-20。 净涪沙弥好感度:-5。 净音沙弥好感度:-50。 他到底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才那么一眨眼,这好感度就统统跌到了负数? 他升那么点好感度容易么他?这么一下子,他什么也没做,就统统会到了解放前,甚至比解放前还惨…… 皇甫成木滞地看着系统列表里的数据,简直不敢置信。 好半日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几乎将系统翻了个底朝天,才在系统最后一页找到了那项还在不断飙升的数据。 业力:3000。 业力:3100。 业力:3200。 …… 业力?业力! 皇甫成死命地瞪着每秒以百为单位向上飙升的数字,整个人都要疯了。他是杀了左天行还是灭世了,业力?呵呵…… 就算皇甫成将一双眼睛瞪脱了眶,也没能阻止那业力上的数字继续往上飙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直到最后,似乎连系统都没法再用数字去估量。 业力:无边。 呵呵,无边,呵呵…… 一直到最后净涪清醒,清笃禅师让净涪沏茶待客,皇甫成还是没能从这个巨大的打击中回过神,一直木愣愣的。 虽然是第一次沏茶,但净涪的动作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平静淡定,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心情平和安定。就连木愣愣的皇甫成,也被净涪的动作吸引过去,渐渐的居然就入了神。 等到茶香扑鼻,澄碧的茶水放在眼前,皇甫成才终于从净涪营造出来的那种境界中挣脱开来。虽然心头不停有预警响起,但皇甫成整个身体都极其放松,体内稀薄的灵气潺潺流动,识海平静安和,清净自在。 连刚才差点崩溃的皇甫成都是这样,更别说刚才才听了半日禅的净音和左天行了。 清笃禅师看着净涪将一壶煮好的茶水分盏奉上,对陈朝真人道:“来来来,尝尝我这位小师侄煮出来的茶。很不错的,你喝过就知道了。” 这话说得,就像他先前喝过一样。 陈朝真人看了清笃禅师一眼,又看了看沉眉继续给左天行皇甫成净音等人奉茶的净涪,点点头,居然双手捧着茶盏,氤氲的水汽蒸腾而上,竟然柔和了他向来冰冷的眉目,显出一份罕见的暖软安和。 他轻啜一口茶水,嗯,茶水温度稍热,但入喉却显得熨烫舒适,连带着心头也变得暖热起来。 他又啜饮了一口茶水,夸赞道:“心清,意净,不错!” 清笃禅师也在捧着一杯茶水慢慢啜饮着,听了这话,得意得摇头晃脑。 “哈,我就说不错嘛。” 陈朝真人又看了清笃禅师一眼,道:“我近日略有所得,想与禅师你论证一二,不知可否?” 清笃禅师仰头哈哈大笑,视线在陈朝真人身后的左天行皇甫成身上转了一圈,点头道:“当然当然。” 陈朝真人全然没有介意清笃禅师的姿态,等到清笃禅师笑声歇下,他又继续道:“我看净音净涪不错,我这两个弟子也不用太麻烦了,就安排他们一起吧。” 陈朝真人的话带着他一贯的冷气,但在场的众人又有哪个听不出他话里的那些关切爱护? 饶是知道陈朝真人对自己已经跌到负数的好感度的皇甫成,也几乎眼眶一红。 果然,主角的师父就是那样一个尽职尽责的剑修! 也幸好他是这样的一个人。 清笃禅师笑得长长的白眉都翘了起来,但他也并没有大包大揽答应下来,而是侧头看向他身后的净音净涪两人。 净音笑了,点头道:“善。” 净涪也已经睁开眼,他看了看不自觉带着点期盼地望着他的皇甫成,弯唇笑了,点头应下。 嗯,我也很想再仔细地看一看你啊,‘皇甫成’。 第8章 今又得见今非昨(三) 净音净涪领着左天行皇甫成出去后,云房里就只剩下了清笃禅师和陈朝真人两人。 陈朝真人不说话,清笃禅师似乎也没有开口的打算,整个云房,安静得似乎能够听见空中尘埃飘落在地的声音。 这一场似是默契又像是对峙的沉默,终究还是陈朝真人落入下风。 他随手将茶盏放在几案上,抬头看了清笃禅师一眼,难得放软了声音,道:“和尚,我的这两个徒弟就拜托了。” 清笃禅师听着这久违的称呼,呵呵一笑,右手摸上自己光秃秃的头颅,却是叹道:“难啊难啊。” 陈朝真人面不改色,连眉毛都是一动不动的。 “你那大弟子,唉,虽然命途崎岖,但身有大运,只要心性不变,自然能够披荆斩棘,到达彼岸。” 陈朝真人只光听着,半点回应也没有。 清笃禅师却又道:“当然,目前他心境是有点问题,可老僧看着,那不是什么大问题。” “至于你那小弟子,嗯,”他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脸皱成一团,苦恼至极,“不好说,不好说啊……” 如果坐在这里的不是陈朝,只怕清笃禅师会干脆闭嘴,又或者是直接说用不可说之类的话来搪塞他。可这时候坐在这里的是陈朝,清笃禅师也就只能如实将他看到的都交代了来。 清笃禅师自个儿苦恼了好半天,最后一扭头瞪着悠悠闲闲坐在那里的陈朝真人:“你这是故意来找老僧我的?” 陈朝真人挪了一下身体,迎着清笃禅师的目光点头,干脆利落地说:“是。” 清笃禅师气得连垂落的胡须都飘荡起来了,他哼哼了两声,最后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嘿嘿地笑了:“这一甲子,可就是我佛门先行一步了。” 陈朝真人见他那副得意模样,细长冰冷的眼睛微微眯起:“呵,净音确实不错。” 他也没提天资更高的净涪,单只是将净音拎了出来。 清笃禅师被噎住了,他眼珠子一转,忽然盯住了陈朝真人,视线在他身上上下扫视了几个来回,最后问:“你眼睛没瞎吧?” 陈朝真人连个眼角都没给他。 清笃禅师不满地伸出手指敲了敲几案,视线直直地盯着陈朝真人:“你没看见这茶水?” 光看净涪那泡茶的心境,就足以证明他的心性了。更何况,他还有宏愿在身。 “你们可有查清他的来历?” 陈朝真人也不和清笃禅师争辩,只将问题点了出来。 是的,来历,这就是净涪最让诟病的地方。 一个小小的出身平凡的孩童,就能立下宏愿,真当宏愿是谁家想种就能种的大白菜?真当天道是他的老母亲,每天没事干闲得就盯着他吃喝闲嗑? 清笃禅师收起脸上所有表情,眼睛慈蔼宽和,他也没说什么,只是道:“这里是佛门。” 或许许多佛门弟子修行确实尚未到家,佛心蒙尘,灵台混沌,无法淡看七情,为六欲所蔽,但我佛慈悲,普渡众生,这句话在景浩界的佛门从来都不是虚话。 就因为太清楚这一点,所以当日满身魔气几乎走投无路的程涪才会选择踏入妙音寺,才会愿意在皈依日里进行皈依礼。陈朝真人也收起了所有表情,他点头,眼睛平静漠然:“所以,我才想让他们在这里暂留一段时间。” 清笃禅师看着陈朝真人,最后,他闭眼合十,低唱一声:“阿弥陀佛。” 这就是答应了? 陈朝真人唇边有一丝微小笑纹扬起,最后又平静下来,他点头,郑重道:“一切就有劳大师了。” 清笃禅师做出一个苦瓜脸,忍不住伸手将茶壶里最后的茶水倒入茶盏,一口饮尽,才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你可真是给和尚找了个大麻烦啊……” 陈朝真人不说话了。这个时候,也是不说话最为合适。 清笃禅师也没理会陈朝真人的沉默,他长叹一口气:“唉,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收徒的,几百年不收徒,这一收徒就收了两个大麻烦,现下还将老僧拖下水,早知如此,当年老僧就不应该找你搭话才对……” 却说净涪和净音两人各领了皇甫成左天行两人回到自己的院子,又张罗着给他们两人安置铺盖等物,因不知道他们两人会在这妙音寺里待上多长时间,净音和净涪商量之后,还给他们准备了修炼所用的静室。 皇甫成和左天行两人就坐在净涪院子里的那株菩提树下看着两师兄弟忙进忙出。 不是他们不想帮忙,实在是帮不上。 左天行坐了一阵,整个人也已经缓了回来。他打量着皇甫成,从头到脚,半点都不放过,神情还格外严肃。 皇甫成简直是坐立不安,他扭捏了一会,两口将给他们准备的大白馒头吞吃入腹,抬眼看着左天行,“师兄,怎么了吗?” 左天行看了他很久,除了那张仍旧稚嫩的脸,还是没找到半分日后天圣魔君的影子,如今迎着皇甫成奇怪的目光,只能摇头。 皇甫成却不想就这样放过这个机会,他低下头,精致的小脸上带着几分委屈:“师兄,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什么?你和那位净音师兄都……” 左天行一顿,心知刚才他和净音两人突兀转变的态度都落在皇甫成眼里了。 皇甫成他到底出身皇室,在宫廷中长大,如何能不敏感? 左天行沉默半日,最后却只是道:“你莫多想。” 皇甫成等了半日,只等到这么一个答案,又见系统界面里的好感度连动都没动过,整颗心都浸到冰水里去了。 左天行瞄了一眼深受打击的皇甫成,想说些什么,但张了嘴,却又不知道究竟要说什么,最后只能沉默。 皇甫成憋了半日,等到净音小沙弥向着他们走来的时候,问了左天行一句:“表哥,你说我们会不会有刀兵相向的那一日?” 被他这么一问,左天行整个人都愣在了当场。 不远处正从院子里拿着簸箕扫帚等物走出来的净涪眼睛微微眯起,像是不经意般地扫过菩提树下的两人,唇边笑纹扬起又被压下。 他脚下不停,只将簸箕里的尘土往角落里一倒,随手将手里的物什归置好,便又往院子里去了。 表哥啊,真是久违了的称呼…… 表哥…… 这一声已经湮灭在岁月尘埃里的称呼落在耳中,竟然像风一样吹落岁月沉淀下来的尘埃,露出那些几乎消失不见了的记忆。 是啊,他和皇甫成,可还是两表兄弟来着。 左天行的眼底,不自觉地浮上几许怀念。 当年年幼,因着家中母亲和宫里贵妃的关系,兼之年龄相近,他也算是和皇甫成这位十八皇子一起长大的。可后来呢?后来又是怎么了? 眼底的怀念渐渐褪去,最后染上的却是憎恨,但这憎恨也很快褪去,最后,左天行的眼底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看着皇甫成的眼睛干净明澈到极点,完全就像是看着两不相干的人一样,陌生和漠然。 后来啊,后来因为皇甫成入了魔门,贵妃一门灭族,他的母亲也遭到了牵连,虽然他拜入师尊座下,但也只保下了他的家族和他母亲的小命而已。可就算是这样,他母亲最后还是抑郁而终,死前连他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谁让北淮国是道门统辖的国家呢? 就算到了最后,他修为日涨,在道门的威望一日重过一日又如何?他始终还是拿这桩旧案没办法。 原因?呵,左天行心下冷笑,天圣魔君那般响亮的名号,普天之下谁还没有听说过?他的出身如何,佛魔道三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就算他知道最开始不过是皇甫成棋差一招遭人算计并不是他自己愿意又如何,就算皇甫成几次三番手下留情还他人情又如何,他们终究回不了过去! 当然,如今一切从头开始,他也没打算和这个人翻出那些烂账。 皇甫成看着左天行冷漠的表情,耳边又响起系统机械音提示,几乎让他错过了左天行的回答。 “你说呢?” 左天行没再理会他,起身跟着净音去了他的院子。 皇甫成看着左天行头也不回的背影,低垂着头坐了一阵,才抬头笑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净涪。 “净涪师兄,馒头吃着太干了,有茶水吗?” 虽然皇甫成自己是要比面前这个小沙弥年纪长一点,可单就他们两人之间的修为来说,皇甫成自己也没脸叫净涪沙弥一声师弟啊,所以…… 他笑着,笑容明朗灿烂,眼睛弯起有如天边出现的那一轮弯月,身披着昏黄色的夕阳光芒,整个人都像是在放光一样,刺得人眼睛发酸。 净涪眨了眨眼,双手合十,点头转身,一步步往院子里走。 皇甫成笑过之后,再没理会其他,只看着那系统界面里的好感度列表,低声嘟囔道:“唉,又降了啊……” 第9章 净心菩提茶 夜色厚重,庄重慈悲的佛像前一盏青灯如豆。净涪静坐在佛前蒲团上,双目微阖,一手轻敲木鱼,一手拨动佛珠,专心致志地做晚课。 皇甫成坐在不远处,一手托腮,一手无意识地揉拉着衣角,瞧着是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净涪小沙弥,可双眼无神,分明就是在发愣。 因着皇甫成的存在,净涪小沙弥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深入定境,而是一字一句认真地默诵经文,体悟经文精要。 结束晚课的暮鼓声远远传来,打破了木鱼的节奏,也惊醒了一直走神的皇甫成。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看着正将手里佛珠挂回脖子上的净涪,问道:“净涪师兄,晚课结束了?” 净涪冲着他点点头,将木鱼收起,站起身,将佛前的那盏青灯挑亮,在旁边的格子里拿出一本佛经,又在蒲团上坐下。 看这架势,不像是要回去休息的样子啊。 皇甫成眯着眼睛打了个呵欠。 净涪小沙弥抬头,看了他几眼,又指了指后头的隔间,脸带疑问。 皇甫成连忙摆手:“不不不,不用了,我暂且还不想睡。” 净涪点头,低头又要继续翻阅佛经,却被皇甫成叫住。 “净涪师兄……” 净涪眨了眨眼,抬起头看着皇甫成。 这眼神,和窗外的夜色一样…… 不知怎么的,皇甫成整个下午纷繁杂乱得和一团乱麻没什么区别的大脑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就连呼吸都变得轻浅。 他略略动了动僵坐了一个半时辰的身体,抬头再望入净涪的眼睛,居然开口就道:“小师兄……” 这个称呼一出,在场的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皇甫成自己也没想明白,低着头手足无措半日,最后心一横,抬头迎上净涪的视线要说什么,却又愣在了净涪的视线里。 他的视线还是一贯超出同龄人的平静,可这平静此刻被橘黄色的朦胧灯火一浸,再落在皇甫成眼里,就多出了几分莫名的柔和来。那柔和浅浅淡淡,混着室里的檀香,当下就将皇甫成整个人团团裹了起来,包容温暖。 皇甫成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嬉笑着道:“这称呼好,日后,师弟我就这样称呼师兄了。” 横竖,左天行也不在乎他这个师弟。 皇甫成也是有脾气的。他当年未穿越之前也是独生子女,虽然不是娇生惯养但也独立自尊,穿越后是宫里贵妃所出幼子,深受贵妃皇上疼宠,这么多年娇养下来,脾气见涨。他当年在宫里初见左天行就着力和他交好,本来交情确实不错,但自从左天行拜了师,入了宗门,居然就和他疏远开来了。今日更是,直接就甩了他冷脸! 左天行固然是主角不假,但他也不差啊! 再想到系统界面里一跌再跌的好感度,皇甫成的怒火更炙。 呵,冷着就冷着,主角又怎么样?还未长成的主角,谁怕谁? 净涪看了一眼周身气压越来越低的皇甫成,想了想,随手拿过木鱼,轻轻一敲。 “笃……” 清亮的木鱼声响起,直如暮鼓晨钟,敲醒了皇甫成。 皇甫成浑身一震,从自己的思绪里走出,抬头看了看净涪。见净涪将木鱼重新放好,他也坐直了身体,端端正正面对净涪。 “多谢小师兄。”他朝着净涪躬身一拜,谢过净涪帮忙。 净涪摇了摇头,同时侧身避过。 皇甫成倒是不介意,问道:“小师兄,你这晚课已经做完了,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还是直接歇下了?” 净涪摇头。 “这样的话,我就没打扰到师兄了吧?” 净涪还是摇头。 “我也没那么早睡下的,”他在上一世就是夜猫子,这辈子也不过才是几年时间,还没能让他改过来,“不如我们来个秉烛夜谈吧?” 皇甫成期待地看着净涪,净涪想了想,点头应允。 皇甫成一喜,才要说什么,就见净涪一个示意,起身离座。 皇甫成才奇怪着,就见净涪已经拿了一套烹茶工具回来,摆在了几案上。 皇甫成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一喜,连忙帮着净涪将茶具等物什在几案上摆好。 “哈,小师兄煮得茶好喝,我可是真是有口福了。” 净涪抬头冲着他摇了摇头,低头摆弄着一个灰色的茶罐。 皇甫成丝毫不见外,凑过头去就瞧。 两人间的距离太近,净涪不习惯,他稍稍退让开,拉出一小段距离,又避过皇甫成身上那股既熟悉又陌生的熏香,才收敛了动作。 这些动作不明显也不隐蔽,皇甫成很快就发现了。 他疑问地望向净涪,净涪冲他露出一个带着点歉意的笑。 皇甫成没明白,想了一阵,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还特意将衣袖递到鼻子底下嗅了嗅。 “抱歉小师兄,我刚才没有注意。” 净涪摇头。 皇甫成仔细看他几眼,见他真不介意才松了口气。他是真的不想这个已经是好感度列表顶端的小和尚再讨厌他。净涪冲着他点头,低头认真煮茶。 “小师兄,你这茶,真的是茶吗?” 净涪煮茶的动作很有韵味,举手投足间不疾不徐,仪态神态清净自然,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皇甫成秉着呼吸看了一阵,一直等到净涪动作告了一段落,他才敢开口说话。 他这话问得怪,既然煮茶,拿出来的怎么能不是茶?可这也怪不得他,谁叫净涪小沙弥那个灰色茶罐子里头,装的就是一颗颗暗红色的珠子呢? 净涪小沙弥看了皇甫成一眼,皇甫成立刻就安静了下来,还满是期待地看着茶壶,耐心等待。 过得盏茶时间,净涪终于又有了动作。就见他熟练地分茶洗盏之后,就将一杯朱红色的茶水递送过去。 皇甫成将茶盏端到眼前,想要仔仔细细地看个究竟。 可眼前灯火昏暗,杯盏上方又笼着一层淡淡的烟雾,他只能看见茶汤的颜色。 可饶是这样,扑鼻而来的清淡茶香还是让他忍不住又嗅了几口。 净涪看着皇甫成沉醉的表情,唇边扬笑,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 皇甫成出身高贵,举国上下的好茶吃过不少,今日午间也在清笃禅师那里喝过净涪烹制的好茶,但现在这盏端到他面前的茶水,比起午间那盏也没差到哪里去。 这就很让人惊奇了。 要知道,今日午间在清笃禅师那里虽然也是净涪烹制的茶水,但那茶叶却是清笃禅师的珍藏,不比现下,用的是净涪自己的藏品。 皇甫成也没多话,将茶杯递到唇边,啜饮一口。 茶水入口暖融,不比午时清淡醒神,随着茶水入腹,似有一股股暖流自腹中涌向四肢百骸,涤荡周身,驱散一切阴冷气息。 皇甫成微阖双目感受了一下,接着便一口一口饮尽杯中茶水。 等到茶水被饮尽,他将杯盏随手一放,不自觉盘膝而坐。 净涪也没看皇甫成,将手边的木鱼取了过来,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敲着。 木鱼声音清亮,在这寂静的夜里本应传得很远,但现下却都被锁在院中,并不曾惊扰左右。 随着规律的木鱼声响起,皇甫成面上的表情渐渐舒缓,身体也变得放松自然,再没有早前的紧绷极端。 夜色愈渐厚重,木鱼声却还是像开始般清朗规律。 皇甫成睁开眼睛,看着那边停下动作的净涪。 木鱼声消失,这云房居然安静得让他有些不适应。他眨了眨眼睛,将感激压下,继续和净涪聊天。 “小师兄,你这茶水可真不错,叫什么?在哪里得的?我也想要……” “不对,就算有了茶叶,没有师兄的泡茶功夫也是白搭,反倒糟蹋了这茶叶,不如小师兄你教我煮茶……” “我还不知道能在这里待多久呢,如果离开的时候还学不会,小师兄你会不会气我?” “又或者等日后我想喝茶了,就来小师兄你这里?小师兄你会不会像我左师兄那样,嫌我烦将我拦在门外?” 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絮絮叨叨的,居然也唠叨了一整个晚上。一直等到夜深,不好耽误净涪明日早课,他才停了,回去休息。 净涪依旧端坐在蒲团上,就着昏黄的烛火看着皇甫成离去的背影,眼神幽深莫测。 又坐了盏茶时间,净涪才将几案上的东西归置整理妥当,吹灯回了内室。 他在床榻上躺下,闭上双眼安然入睡,思绪却联翩浮动。 那一丝被净心菩提茶逼出的魔气如此熟悉,熟悉到让他刻骨铭心,不敢或忘。 净涪神色安然,呼吸平稳。 那他日后,也就不怕找不着人了。 第10章 法堂早课(捉虫) 翌日清晨,晨钟敲响,净涪穿戴梳洗之后,就要到阁中去参加早课。他出门前,皇甫成那边还没有半点动静。他也没想着叫醒他,轻手轻脚就出门去了。 门外空气带着清晨特有的清新气息,清凉醒人。而院门外,影影绰绰站着两个人。看那身量,正是左天行和净音。 净涪连忙快走两步,走到近前,冲着两人合十见礼。 见了净涪,净音回了他一礼,又转头交代了左天行几句,这才和净涪一起,到藏经阁里去。 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左天行也没多话,径自回了院中,拿出自己的佩剑,一招一式演练起来。 许是经过一整天的调整适应,又或许是皇甫成不在跟前,净音对皇甫成的态度软和了很多。 他甚至还低声询问皇甫成的情况。 昨日皇甫成和左天行之间那并不隐蔽的隔阂,净音自然也是看到了的。他并不担心皇甫成的心情如何,他只怕皇甫成会迁怒到他的小师弟身上。 毕竟听左天行说,他那师弟可是皇朝十八皇子,自小娇养,脾性不小。他这小师弟修行闭口禅,性情平淡温和,真被欺负了只怕也不放在心上。 净涪听着净音的问话,心里明白他的意思,含笑着点头或是摇头,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净音看在眼里,心里却还是担忧,盘算着今日还得再仔细看看。 也不知道,他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净音心里想着,面上就露出了点形迹来,净涪看在眼里,低垂了眼睑拨弄佛珠,一看就知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两人各自出神,一直到他们走入阁中法堂,在各自的蒲团上坐下,耳边钟声声声,才收敛了心神,端坐如松。 清笃禅师在法座上落座,目光往下一扫,便将净音净涪两人的动静收入眼底。但他却并不以为意,长白的胡须抖动,手一扬,向旁边的沙弥示意。 那边站在铜钟边上的沙弥会意,手上用力,长木敲响铜钟,钟声长鸣。端坐在大木鱼身后的沙弥拿起木锤,一下一下敲动大木鱼。 大木鱼敲响,接着法堂中所有僧人沙弥也都熟练地拿起木锤,敲响身前木鱼。 整齐规律的木鱼声一下接着一下,连绵不绝。木鱼声下,又是洪亮整齐的诵经声,间或还夹杂了几声钟声。 随着木鱼声、诵经声、钟声齐起,整个法堂中的佛像都似是被唤醒一样,在袅袅檀香中睁开双目,目中有金光闪耀。随后这金光自上而下,愈渐扩大,未几,化成一人高光圈。金光接连勾连,光圈也越渐壮大,直至将整个法堂拥抱起来,又辉映至藏经阁内外,统照天地,端旳肃穆宏大,涤荡心怀,震慑邪魔。 此刻,远在净涪禅院里至今还在酣睡的皇甫成却是面目扭曲,神色狰狞痛苦,看着令人心悸。可饶是这样,皇甫成却还在熟睡,任由豆大汗滴自额间冒出又打落,任由青筋怒忿又伏下。 还在净音院子里练习剑招的左天行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他一手持剑背在身后,一手结印立在胸前,双目微阖,神色间虽然偶有挣扎可还是平和安详。 一阵风倏地吹起,等到风落下,菩提叶静静垂落。而树下,站了一个陈朝真人。 他负手站立,远目看着静立在空地上的左天行,不发一言。 等到法堂早课结束,金光内敛,声音静寂,左天行从定中回返,原地却已经不见了人影。两个院子里,只有他一人茕茕独立。 左天行眨了眨眼睛,左右看了看,敏锐捉住那一缕正在飘散的剑意,心下一定,接着一整心神,敛息回看自身。 灵息在经脉中奔涌回环,腾转挪移一应和往日无异,甚至比起往日还要更顺畅遂意。 可见受益匪浅。 左天行心中一叹,感叹此行不虚,也感激师尊对他的这一番回护。 他毕竟不是真正初入仙途的孩童,他自己的情况自己心里清楚。这次时空回流到底是让他心中诞生了一丝心魔。当然,他不怵心魔,可有这心魔在,到底还是有隐患。 虽然他仙路一向走得顺畅,但他从来不会小看任何人。 左天行抿了抿唇,伸手扬剑,继续自己的早课。 还躺在榻上的皇甫成此刻也已经安静下来了,就见他一个翻身,再度沉入梦境,犹自无知无觉,睡得踏实。 早课结束后,清笃禅师将净音净涪两人领回了自己的禅房。 陈朝真人并没有出现。 清笃禅师自己在首座上坐了,又看着他们两人坐了下来,叫人端来早膳,才挤眉弄眼地笑问道:“昨日里还好吧?有没有和小师弟们来个秉烛夜谈?” 净音正色答道:“左师弟虽年幼,但性情不错,可堪为道友。只是……”他沉吟了一会儿,看了净涪一眼,又对清笃禅师道,“弟子看着,左师弟和皇甫成师弟似乎有些隔阂?” 清笃禅师一扬长眉:“哦?” 净涪点头,将昨日下午的事情两师弟的事情简单交代了一下。 他说话用词虽然客观,可单凭他对两人的称呼就足以看出个亲疏远近来。 清笃禅师听着,看了净音一会,视线一转,落在了净涪身上。 净涪抬眼,点头证实。 清笃禅师唔了一声,伸手撸着长须,沉吟片刻。 之后,他看着净音净涪两人,问道:“你们对皇甫成心有不喜,为何?” 他问得直白,净音听了,一下就愣在当场。 净涪眨了眨眼睛,低头坐在那里。 清笃禅师见状,哈哈笑出声,又问:“你们因这不喜,心中便对他多了几分偏见,对他便多有偏待,可有?” 净音细想片刻,默然点头。净涪抬起视线,迎上清笃禅师的目光,点头又摇头。 清笃禅师再度大笑,笑完之后,提点两人道:“我辈修行,修的是一颗剔透慈悲佛心,七情不掩其光,六欲不遮其色。如今七情蒙心,六欲入眼,当如何?” 净音净涪听罢,各自低头细想,慢慢梳理心头万千思绪。 见此,清笃禅师也不打扰,只坐在那里,欢快地撸动长须,眉目欢喜。 净涪心头一动,回想自己当日在皈依礼上所见的清恒,灵台一震,灵光乍闪,刹那空明,又有金光大亮,照彻天地。 等到心潮平复,他自定中出,低头合十,躬身敬礼,谢过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毫不诧异,他神色一整,点头接礼。 净涪重又归座静坐,等着净音了悟。 又过盏茶功夫,净音终于自静中出,肃目对着清笃禅师一礼,谢过禅师,又道:“弟子知晓,多谢师伯提点。” 清笃禅师同样受了净音这一礼,等净音重新在蒲团上坐了,也没交代他们如何行事,只招呼他们用早膳。 这早膳也简单,不过就是白粥素包,和他们往日在自己禅房里用的早膳一般无二。 用完早膳之后,清笃禅师又为他们讲解了几点经文疑难,查问过他们的经文典义,才挥手让他们回去了。 离开之前,他道:“他们在这里还要再待上一段时间,都是师兄弟的,也不用太拘谨了。” 净音净涪俱都明白清笃禅师的意思,也都点头应是。 回去的路上,净音还和净涪叹道:“就当是修行了。”对此,净涪只是一笑。 两人回到各自禅房,看着还在院子里练剑的左天行,又看看净涪安安静静的院子,净音又为难了。 面对这样一对师兄弟,谁都会更喜欢师兄多一点吧? 净涪只是一笑,冲着净音和看向这边的左天行一礼,推门进院。 还未推门入室,就见另一边的窗棂支起,一个头发凌乱,睡眼朦胧的脑袋探了出来,瞧见净涪,揉拉着眼睛惊喜道:“小师兄,你回来了?” 两个禅院,霎时安静至极。 第11章 迈出一步 对于自己投下的这枚炸弹,皇甫成一时也没能回过神来,但他只是眨了眨眼睛,并没将自己此刻这极其破坏形象的尊容放在心上。 刚起床的人不都是这样的么? 过得半饷,左天行先回过神来。 他定定地看着皇甫成,眨眨眼,转头去看净涪小沙弥。 光亮的脑袋,黑亮的大眼睛,白里透红带着婴儿肥的脸蛋,眉宇间更蕴着一点沉静,看着就是个很能让人放得下心防的人。 净涪察觉他的目光,也转了视线看过来,清亮的目光里带着一点疑问。 懵懂而纯挚。 左天行心一软,冲着净涪笑了一下,收回视线。 净涪垂下眼睫遮去眼底闪动的情绪。 这时候,净音小沙弥也回过神来了,他看了眼仪态大损却更显趣致天真的皇甫成,心头的厌恶压了又压,可却半点效果都没有。 他心头念了一声佛,调头去看净涪。 瞧见自家小师弟眉宇间的那片平淡安宁,净音只觉得通体畅快,心头也渐渐安稳平静下来。 师伯说得不错,自己的修行确实不够。 以后一定要更加努力! 他可是师兄! 一定不能让自家师弟比下去了! 净音心底握拳,眼底又带上了笑意,问净涪:“师弟,你和这位皇甫师弟相处得不错?” 净涪点头。 净音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如此甚好。” 他想了想,又问净涪:“五日后便是这一季的小法会了,届时师弟可会参加?” 这小法会,是妙音寺净字辈弟子私下里举办的。因为是私下的,规模和礼制上都比不得寺里正经举办的法会,但也是他们这一辈弟子相互交流学习的好机会。 一个季度一次,愿意去的就去,不愿意去的也没关系,并不强求,自由度很高。 净涪低下头想了想,黑白分明的眼睛深处隐隐有流光滑过,但等他抬头后,却又平静无波,不见半分波澜。 他看了眼那边的皇甫成,冲着净音点点头,随后他又定定地看着净音。 净音明白他的意思,无声叹了口气,这才开口问皇甫成和左天行。 “五日后的小法会,不知两位师弟可有兴趣参加?” 左天行看了过来:“小法会?” 净音解释了一番,皇甫成听了,当下就来了兴趣。 “都是些净字辈的师兄们?我对佛理一窍不通,去的话会不会打扰到你们?” 净音摇头:“不会的。” 听净音这么一说,皇甫成当下就点了头:“好,那师弟我也去。” 左天行想了想,也决定去看看。 净音见两人答应了,回头看了净涪一眼。 净涪冲他笑了笑,点头一礼,便就推门进屋去了。 皇甫成见净涪进门,只对净音点头示意,压根没多看左天行一眼,从窗棂中收回头去,自个下床梳洗去了。 等到皇甫成梳洗完毕终于开始食用他的早膳的时候,净涪已经念过一部经文,阖目遁入定境去了。 定境之中,净涪观照识海。就见自家识海之中佛光魔气泾渭分明,佛光普照,魔气氤氲,各于左右占据一片天地。 净涪观望片刻,略一沉吟,于识海中央显化身形。 说是显化身形,其实也不过就是化出一个朦朦胧胧看不出面容体态的人影而已。 人影站立在佛光魔气交界处,左金右黑的异色瞳孔左右张望,最后落在了那不增不减不垢不净的佛光之上。 这一刻,不论是佛光也好,魔气也罢,都在这人影的视线里静寂。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影终于有了动作。就见他向着佛光那边一招手,一道光芒流光,落在他手上。 他将这道佛光拿到眼前细看,许久后居然屈指弹了上去。就听叮的一声异响,佛光纹丝不动。 人影唇边有细小笑纹扬起,那双金黑异瞳顿时浮起细长涟漪,金色的愈加璀璨,而黑色的却愈加沉暗。 他放开手,任由那道佛光飘回那片金光里,接着转头,伸手往那片魔气里一抓,抓出一点跳跃的诡异黑球。 这黑球又和那金光不同,它无时无刻不在跳动,每一次跳动都在虚实中来回,让人捉摸不定却又心痒难耐,每看一眼似乎都能触动人心深处最柔软最渴望的所在。 人影将这黑球抓在手中细看一会儿,才点头将黑球放了回去。 然后,人影扬袖转身,一步步走入金光之中,他的脚下,又有金光凝成朵朵金莲,伴随他行进。 直至走入金光中央,这人影才当空盘坐,最后甚至散入整片金光之中。 静室里,净涪睁开眼,却是就这样出了定境。 他抬眼看着上方慈悲庄重的佛像,起身燃起檀香插入香炉之中,袅袅升起的烟雾很快朦胧了他的眉眼,唯有那一双左金右黑的异色瞳孔清晰可见。 在那一双异色瞳孔中,一片暗沉暴露无遗。 不急,等等就好了。 晚课开始前,净音仔细打量了净涪两眼,忽然惊喜地笑道:“师弟,你这是快要突破了?” 听闻净音这话,已经在各自蒲团上落座的几个沙弥和僧人都扭头看来,见净涪灵台中佛光湛湛,形如金刚,色若琉璃,又隐隐透体而出,更有涤荡周身的趋势,当下便都笑了。 其中一位师兄道:“是啊,小师弟是快要突破了……” 另一位师兄又道:“这可是好事!听说小师弟五日后会参加小法会,嗯,小师弟要不要上台说法?” 另一位师兄却是黑着脸朝那几个打趣的师兄斥道:“别胡说,教坏小师弟看你们怎么办!”转头看向净涪却又放柔了眼神,“小师弟,前几次的小法会你可去看过了?” 净涪点头。 那位师兄这才松了口气,含笑道:“这样说来,小师弟清楚如何突破了?知道该注意什么了?” 妙音寺里的小法会一个季度一次,今年已经举办过一次了。而据他所知,上次有位师弟刚刚突破,曾经在台上仔细辩说过的。 净涪点头,双手合十一礼,谢过这位师兄的关心。 法堂里的师兄弟见状,各自松了口气,将这话题揭过。 “说起来,小师弟是他们这一批师弟中最早进入突破关卡的吧?哈哈,真是好样的,小师弟果然不愧是这一次皈依礼上最为出类拔萃的弟子!” “就是,我们小师弟真厉害……” “话又说回来,净音师弟啊,你可要多努力才好,不然就要被小师弟比下去了……” 几句说笑过后,晚课的时间也快到了,诸位师兄弟各自回到自己蒲团上坐下,准备开始晚课。 净涪在自己的蒲团上落座,扭头去看旁边的净音。 净音也侧过头来看净涪:“怎么了?” 他看着净涪的脸色,明白他的意思,哑笑着摇头,“小师弟,这也是一种修行。” 净涪认真地看着净音,最后慎重一点头。 净音看着净涪的样子,心头那点阴郁似风过一般无形,就连半点痕迹也没能留下。他冲着净涪笑笑,长长的袖摆拂过木鱼,拿起就放在不远处的木鱼槌子,在师叔伯的带领下开始晚课。 净涪拿起旁边的木鱼槌子,心头默诵经文,脸色平静安和。 晚课结束之后,净涪回到禅院。暗沉的暮色中,有一缕昏黄的烛火摇曳,带出一片温暖的光亮。 推门进屋的那一瞬间,净涪低头掩去眼底的微澜。 皇甫成听见动静,冲他招手,招呼他在几案旁坐下,半点没有见外。 净涪点头应过,却先转身来到屋中佛像前,点起檀香供上,在袅袅檀香中礼拜过后,才在他对面落座。 皇甫成没有介意,只笑看着他动作。 两人中间的几案上,摆了一个纵横十九道的棋盘,而在他们的面前,又各放了一个棋罐子。 “昨日已经喝过小师兄烹制的茶水了,今日就来试试下棋如何?” 反正无论如何,总不能再喝那茶水了。 皇甫成看着烛火里的净涪,想到昨天晚上看到的黄色警报,心里真是泪流满面。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不过喝了一杯净心菩提茶而已,那系统就这个反应,这系统…… 净涪听着这不自觉撒娇的话,敏锐地捕捉到皇甫成眼底闪过的利芒,却只是为难地看着皇甫成。 瞧见净涪这反应,皇甫成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小师兄不会是,不知道怎么下棋吧?” 净涪抿嘴笑着点头,很有点不好意思。 皇甫成笑道:“这有什么,很简单的,我教小师兄就是了。” 说着,他就伸手打开了棋罐上的盖子,从中取出一枚玉白棋子,教导着净涪执棋。 他兴致勃勃,净涪推托不过,便只能应了。 可净涪对下棋实在不感兴趣,苦着脸陪着皇甫成下过两三盘后,熬过一夜之后,便带着自己精心炒制而成的净心菩提子去了隔壁,给净音和左天行煮茶去了。每每看着净涪这近乎落荒而逃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无论是净音左天行还是皇甫成,都是乐得不行,甚至还不时拿出来打趣他。 净涪看着他们这副样子,半点不恼,只是笑笑,行事却仍旧故我。 如此这般,五日的时间转眼即逝,皇甫成左天行期待着的小法会终于开始了。 看着皇甫成左天行兴高采烈的模样,净涪也笑了。 第12章 法会魔气 用过早膳后,净音净涪两人略一收拾,便回了禅房领了左天行皇甫成去法堂。 他们速度不慢,兼之出发得早,所以虽然法堂和他们藏经阁有些距离,到得却是算早。他们走入法堂之时,法堂上各处摆放的蒲团上只是稀稀疏疏错落着坐了几个人而已。 净音和净涪对视一眼,又看了看身后左右张望的皇甫成和表情平静的左天行,默契地放弃了最靠前的位置,只在左侧最角落处挑了位置坐下。因着净涪有意上台讲法,便由着他坐了最外侧的位置。 尽管他们这一行人的动静很小,可左天行和皇甫成的气息里都带着剑修特有的锋芒,和他们佛修可谓是泾渭分明,所以在法堂上的其他僧人沙弥看来,他们实在是再醒目不过了。 打自他们在蒲团上落座到法堂坐满了一众师兄弟法会即将开始,他们这一个角落都是一众僧人沙弥踏入这法堂之后的第一视线着落点。 虽然很不厚道,但净音的心情自落座后就很好,史无前例的好! 净涪侧头瞥了一眼净音,净音低哼一声,眼观鼻鼻观心,坐得笔挺。 净涪回过头去,净音却坐得更笔挺了,只是心底笑得实在畅快。 这实在怪不得他,自见过皇甫成之后他就一直在自我怀疑,几乎每一天都在挣扎,每一天都在叩问内心。 他对皇甫成的厌烦和憎恶到底是他自己心境修为不到还是因为他存了偏见?不然为什么小师弟就能和他相谈甚欢,而他无论如何就是做不到?他和小师弟之间到底差在了哪里? 这一日一日的拷问,让他简直痛苦不已,恨不能将皇甫成直接扔出寺去。可直到这一日,他才发现,这一切不是他的问题。 几乎每一个在法堂上出现的师兄弟在见到皇甫成的第一眼都是不满,都是厌烦。这态度和他当日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不是他的原因! 净音在心底低唱一声佛号,就像是终于脱下了身上厚重的枷锁一样,整个人都松快了,就连呼吸着的空气都格外的清新怡人。 净涪坐在一旁,听着净音轻快的气息,感知着净音周身愈渐璀璨厚重最后到达一个极限隐隐沸腾几欲喷薄而出的佛光,也在心底轻笑了一声,稍稍放松了身体。 他们两人都是毫无负担,但皇甫成就不行了。听着系统在耳边接连响起的提示音,看着系统界面里一列列快速排列的负好感度,感受着从法堂各个方向刺来的目光,整个人如坐针毡,如受酷刑。 他整个人都坐不住了,神情更是开始恍惚,似乎只要再多一秒,他就会直接从蒲团上跳起,失礼地冲出门去。 左天行察觉到皇甫成的状态,扭过头去眯着眼睛细细打量着他。许久之后,他低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居然伸手握住了皇甫成的左手。 一道清凉柔软的气息自左手上窜起,在他体内流转一圈,最后翻涌而上,直冲灵台。 皇甫成浑身一个激灵,眼中雾一样的恍惚彻底消散开去。他眨了眨眼睛,吃惊地看着左天行。 左天行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什么也没说。 皇甫成低声道谢。 左天行沉默着点头,并没有看皇甫成,只望着台上落座了的僧人。 皇甫成猛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要将满腹的郁闷就这样吐出去。 原来,举世皆敌就是这样的感觉…… 他连吐了几口气,也没再说什么,而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即将开讲的青年僧人身上。 他们两人,不,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发现,左天行输入皇甫成身体里的那点灵气隐隐泛着紫青之色。 紫青,在这景浩界中,是独属于天地大运的颜色。或者说,紫青代表了景浩界天道。 这道夹带了天道气息的灵气在皇甫成周身经脉中转一圈,最后直冲向皇甫成识海。而皇甫成的识海深处,一个黑色的光球浮动,表面有暗光流转,不动声息地消磨着那道紫青的灵气。 端坐在最旁边的净涪眨了眨眼,分出一半心神细细感应了一番,最后无声一笑,继续听禅去了。 这轮小法会上讲法的师兄不少,且因为净涪小沙弥资历最浅,修为最低,被安排到了最后,所以一直到了暮鼓敲响,才终于轮到了他上台。 也幸好,因为这场小法会,寺中停了他们今日的晚课,并不会影响到他们日常的功课。 台上的师兄从蒲团上站起,躬身一拜,转身就下了台。 净涪离了座,上得台去,在那中央的蒲团上落座,抬眼一扫下方众人。 今日法会,净音先是连日饮用净心菩提茶,接着便解了心结,后又听得众多师兄弟感悟,周身佛光更是活泼灵动,只需稍一用力,便能轻而易举地捅破那一层薄纸。 他的视线在净音身上转了一圈,晃过略有所感的左天行,在皇甫成身上落定。 这个时候,皇甫成已经恢复过来了。他偷偷朝着净涪眨了眨眼睛,回头却隔着个左天行拉了拉净音的衣袖,低声问:“小师兄他不是修持闭口禅的?他能开口讲法么?” 净音看了一眼皇甫成,心中情绪比往日都要平和,他只道:“师弟他要开始了,你且看着吧。” 修持闭口禅又如何?没谁规定讲法一定要开口说话?当日佛陀不也曾拈花一笑吗? 再说了,他们佛门可还有不少修持闭口禅的长辈,他们不也曾多次登台说法还没出过岔子? 净涪不管台下净音和皇甫成之间的事情,他收回视线,只拿出一个木鱼放在身前。 他端坐蒲团之上,闭了眼再睁开,墨黑的双瞳透着淡淡的悲悯。 一时间,整个法堂都安静了下来,台下一众净字辈的僧人沙弥肃穆静坐,等着净涪开讲。 他们深信,作为这一批新皈依弟子中最早触摸佛光境瓶颈的弟子,不仅仅是妙音寺,算上天下寺庙之首的天静寺,净涪这位小师弟一定有着他的独到之处! 净涪也不多作势,一手张开竖在胸前,一手拿起木鱼槌子不轻不重地敲响木鱼。 清越规律的木鱼声在空旷的法堂内回响,一声一声,此起彼伏,渐渐贴合众人心律,竟似是直接敲响在众人心头。 饶是左天行,心神也被这木鱼声带动,脸上带起一阵恍惚。 可左天行毕竟是左天行,但见他浑身气息一动,身上剑意勃发,转瞬间便破开了木鱼声的牵引,回过神来。 他心头清明,明白此刻场合,故而他身上的剑意只是在周身吞吐,并没有张扬开去,惊扰到法堂上的其他人。 留了七分心神的净涪手下不停,心中意境保留不变,只将左天行放一边去,并不作理会。 而左天行虽然脱出身去,可其他人却依旧被木鱼声笼罩,深陷在木鱼声中编造的幻境之中。 说是幻境也不然,更确切的来说,该是他们心头最渴望的影像,也是他们心境破绽所在。 净涪敲击着木鱼,一道道久被搁置的感悟流过心头,又被他紧紧抓住,甚至以此为引牵动识海中的琉璃佛光。 一直安分占据着净涪识海中半壁天空的佛光大放光华,金光普照整个识海,将另一半的黑色魔气死死压制在识海最边缘。未几,一道风起,不,是净涪心神一动,遍布整个识海的佛光开始收缩内压。 净涪心头清净如明镜,神识谨守灵台,任由佛光透顶,照彻五蕴。 不知过了多久,整片天空骤然黯淡,却是佛光终于敛去。 净涪自然抬头,但见一颗犹有金色毫光闪烁的滚圆舍利子漂浮在他头顶上空。 他心头一动,舍利子落下,自他百会穴处没入,返回识海之中。 这样一番动静下来,法堂中的木鱼声却没有半分停歇,还在一声一声次序响起。 净涪收了舍利子,视线飘过后排的净音皇甫成,手上动作却还是未停。 片刻之后,净音身上亮起一道佛光。佛光在他头顶上空交汇,凝结成一颗舍利子。 这颗舍利子刚刚成形,就见净音身上又有两颗舍利子飘出。 三颗舍利子在净音头顶上方结成三才之数,相互勾连,自远处的藏经阁中牵引出一股气息,浸没入下方净音处,滋养着他的肉身。 已经结束晚课正准备离开的清笃禅师等一众僧人远远望了过来,瞧见这边法堂的情况,也都各自点头带笑。 可他们唇边的笑意还未消去,就彻底凝固了下来。 和净音隔了一个左天行的皇甫成,同样被木鱼声牵引的皇甫成,身上居然冒出了一丝黑色的淡雾。 魔气! 清笃禅师手一抖,随即屈指一弹,一道佛光落下,罩住了皇甫成。 木鱼声停下,净涪看着被佛光罩定的皇甫成,默默地垂下了眼睑。 阿弥陀佛…… 第13章 终极目标 皇甫成呆坐在佛光中,完全没能反应过来,只是木木地睁着眼睛望着清笃禅师不断开合的嘴巴。 像是割离了时间空间,这世间所有的一切人和物都无法触及到他。那一整个世界只有他自己。 而那一直很有格调的系统还是一动不动,仍旧装死。 就坐在他身旁的左天行侧眼打量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清笃禅师身后,左侧站了一个同样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的年老僧人,而他右侧,站得却是面色冰冷的陈朝真人。 清笃禅师问了他几句,可皇甫成却愣是没有个反应。清笃禅师皱皱眉,回头望了陈朝真人一眼,回身便和他左侧的那年老僧人见礼。 “师兄,这小童是陈朝真人的座下弟子,此事不妨就交由陈朝真人自己处理?” 陈朝真人此时也收回了盯着皇甫成的视线,转头给那僧人行了个剑礼,敛去了一身剑芒,道:“抱歉,清德大师,打扰了寺中小法会是小徒不慎,还请大师包涵。” 清德禅师转过头来,迎上了陈朝真人的目光。两人定定地对视了一息,他终于笑了,两眼微阖,双手合十,低头回礼。 “阿弥陀佛,既然如此,这事情就交还施主处理了。” 陈朝点头:“多谢禅师。” 清德禅师又和清笃禅师闲聊两句,低头捻着佛珠回去了。 清笃禅师手一挥,一直笼罩着皇甫成的金光散去。陈朝真人伸手一拿,带着皇甫成左天行两人腾空就走。 清笃禅师看着陈朝真人遁剑归去,低唱一声佛号,也袖手回去了。 这事情告一段落,此刻仍坐在台上的净涪小沙弥低头快速收拾了自己拿出来的木鱼等物什,往台下去了。 “魔气,真的是魔气?” “确实是!不过就算有魔气也没什么,他们天剑宗不讲究这个。” “嘶……那岂不是说,那小弟子什么事都没有?”“能有什么事?他们天剑宗都是剑修,修的就是一柄剑,有没有魔气有什么干系?他们又不是我们佛宗?” “终究不是我们佛宗弟子……” 净涪下得台来,一路往还在愣神的净音走去。不知是因为他们两人今日同时突破还是因为他们领来了皇甫成,总之,他一路走来,路上的师兄都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待到净涪来到跟前,净音已经回过神来了,他复杂地扫了一眼其他师兄弟,对净涪说:“走吧。” 净涪点头,跟在净音身后出了法堂,两人一路沉默回了藏经阁。 才回了藏经阁,还没等他们去找清笃禅师细问,便听得清笃禅师的传音。 “今日天色已晚,你等各自回禅院去吧。” 净音净涪两人对视一眼,冲着清笃禅师云房的方向低头行了一个佛礼,转身就往禅院的方向走。 到得禅院门前,看着黑漆漆的禅院,净音低叹了一口气,回头看着身后的净涪。 “师弟今日凝聚舍利,按寺中惯例,需入红尘游历一番。”他略停了一停,才继续道,“师弟修行闭口禅,外出多有不便。幸而今日师兄我也有所得,不若我等一道?” 净涪抬头看着净音,认真地摇头。 实话说,对于净涪的拒绝,净音并不惊讶。事实上,他也早有预料。净涪小师弟看着平和安静,但实质固执骄傲。 净音无声叹了一口气:“师弟出门,应该不急于这一时吧?” 今日皇甫成师弟的事情可还没有个定论呢…… 净涪点头。 净音也料到了净涪的反应,也没多说,只道:“明日早课结束之后,师弟到我这边来一趟吧。” 净涪也没问缘由,只是又点了下头。 净音看了眼净涪:“既然小师弟你决定独行,那约莫再过三两日,我便要出门去了。” 净涪认真地看着净音。 净音笑道:“是,师兄知道了,师兄一定会小心的。师兄也不是第一次出门了,再说,我们如今修为尚浅,境界不足,也就是在这妙音六国范围而已,小师弟且放心就是。” 净涪想了想,还是认真地看着净音。 净音明白净涪的意思,又是一笑道:“是,师兄定会小心,不会大意,师弟放心。” 净涪认真地盯了净音几眼,最后勉为其难地点头,算是放过了净音。 净音笑了一阵,回头又说笑了几句,才算是放净涪回去了。 他就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净涪禅院里亮起了烛火,才披着厚重的夜色往自己的禅院里走。 净涪就着铜盘里的清水净过手后,走到佛像跟前,定定地望着佛像好半日,才取了旁边的线香,拿火引起,三礼拜过后供在佛前。 他没有像往日那样敲响木鱼,反而端过皇甫成的那个棋盘,打开棋罐拿出棋子,自己慢慢的在这纵横十九道的棋盘上摆起棋局来。 却说清笃禅师云房里,陈朝真人端坐在上首,下首坐了左天行和皇甫成,而清笃禅师这一主人却坐在另一侧,拿了一本佛经慢慢翻看。 云房里没有一人作声,只有佛经翻动的声音偶尔响起,安静到了极致。 在这极致的静谧里,皇甫成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看不见坐在自己上首表情冷肃的陈朝真人,看不见旁边不远处复杂怜悯的左天行,看不见远处沉浸佛理的清笃禅师。他的眼前,只有一张张冷漠又厌恶的面孔,这些面孔在他脑海里一张张闪过,速度越来越快,那些面孔也越渐扭曲得触目惊心。 他想要摇头,将这些面孔甩出他的脑袋,可他完全动弹不能。没有人禁锢他,没有人操控他,可他就是连手指都动不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面孔越来越扭曲,那些疯狂的线条简直让他癫狂。就在他几乎承受不住的时候,那些线条骤然消失,就像是被什么人用橡皮擦直接擦去一样。 他的眼前终于清静了。 可他完全高兴不起来。他冥冥中有感,什么让他更承受不能的东西正在浮现。而他,无力阻止。 果不其然,眼前又是一张张面孔浮现。左天行、陈朝真人、北淮皇帝、贵妃,甚至是他身边贴身侍奉的宫女、太监、乳母,他们冷冷地看着他,厌恶着他,恨不得他彻底消失! 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如今陌生得令人恐惧。 皇甫成大睁着眼睛,一张张地看过去,最后停在最后一张面孔上。 小师兄…… 他挪动着嘴巴,却什么也说不清来,只能哀求地看着他。 可那张面孔只是漠然地看着他,最后闭上双眼,低头无声默念佛号…… 像是最后的一根稻草断去,皇甫成只觉身下一轻,整个人往下跌了下去。 望着那张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的脸,皇甫成极力张着嘴巴,挤出最后的一分力气:“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 那声音由小至大,由弱到强,直至响彻整个无底深渊。 这不是他的世界!就算这个世界有望长生,掌控无上力量,动辄毁天灭地,可这个世界没有他的家! 他的家确实弱小平凡,可他的家就是他的家,包容温暖。他的家人确实卑微平凡,可他们就是他的家人,真正血脉相连的家人! 他要回家! 皇甫成怒吼出声,眼角有一滴晶莹落下。 泪珠打落,当空化作一点亮光,这点亮光先是微弱,后来越渐明亮,直至亮如明日,遍照诸天。 天外天之上,天魔童子依旧端坐,身形不动,双目紧阖,似乎仍在定境中静修,却已经遁出了一丝心念。 这一缕淡薄的心念甫一出现便遁入一颗墨黑珠子中,显出一个单薄虚淡的人影。 这人影低头看了一眼下方,透过无尽恒沙世界,望见此刻自囚在自己世界里的皇甫成。 “回家?这本来就是我们最重要的目标啊……” 那是就算手中人命无数,罪孽滔天,罪无可恕,也要完成的目标啊。 他叹息着,眼底闪过一丝怀念。久远岁月流淌过去,洗不净的思念沉积成河底堵塞的河泥。 宽和的父亲,严格的母亲,叛逆的弟弟,可爱的妹妹…… 他亲爱的家人,他血脉相连的同胞,都是他无法割舍的存在。可一直以来,这些都只能被锁禁在记忆之中,触碰不能。 他看着那道保存着昔日宝贵记忆的神念,心念一动,皇甫成所经历所遭遇的一切都在心头流过。 看着这一切,他又似乎想起了初初穿越过来缕缕碰壁的那个单纯天真的自己。 他笑了一下,心念一变。 “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 “叮,宿主触发主线任务:归去。” 第14章 事情后续(小修) “叮,宿主触发主线任务:归去。” 随着天魔童子下定决心,一直在装死的系统似乎有了动静。就见那团隐匿在皇甫成识海最深处的黑球表面浮起一道暗光,机械的声音在不断坠落的皇甫成耳边响起。 皇甫成霍然睁开眼,眼前大亮,眼睛映照的影像模糊陌生,但也再不是那一片如夜一般的黑。 他眨了眨眼睛,一直疯魔的神经终于缓了下来,没敢立刻查看系统新发布的任务,他抬起头,望向了上首的陈朝真人。 陈朝真人扫了皇甫成一眼:“醒了?” 皇甫成几乎哽咽,叫了一声:“师父……” 陈朝真人只是一点头:“既然醒了,那就回去吧。” 这话一出,皇甫成整个人就愣住了。倒是旁边的左天行半点不觉得吃惊,他暗暗扯了一把皇甫成的衣袖,起身行礼:“是,师父,弟子等告退。” 皇甫成木愣愣地跟着左天行动作,跟在左天行身后出了清笃禅师的禅房。 听着左天行和皇甫成远去的动静,陈朝真人侧头望着清笃禅师:“这段时间打扰了,过得两日,我便该回去了。” 清笃禅师倒是早有预料,他也没挽留,只是笑了一声,问道:“我那小师侄最近突破,这两日也该出门了,他与你那弟子也颇有交情,不如让他们一起?” 今日净涪突破,他见他那周身佛光似有破魔之效,若是让他们一起,似乎也很不错? 陈朝真人也知道妙音寺的惯例,当日他和清笃相交,也是因为清笃突破要出门游历而他彼时正在外练剑。但他也只是一想,便摇头拒绝了。 “他还没有到练剑的时候。” 清笃禅师知道他对自己弟子要求严格,便也没有坚持。 陈朝真人沉默了一会,看了一眼清笃禅师手里拿着的那一本佛经,道:“你手里的佛经给我吧。” 清笃禅师瞪大了眼睛,左手一松,右手拿着佛经扇了扇:“你要它?” 陈朝真人抿了抿唇,没说话,点了点头。 根本不用陈朝真人明说,清笃禅师就已经明白,陈朝问他要这佛经究竟为的是谁,但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他吹了吹胡子,道:“你不是一贯追求剑心通明的么?这会居然要用到佛经?” 陈朝真人对佛魔道根本不敢兴趣,他是剑修,修的是剑。道也好,魔也罢,只要坚定剑心,行事无愧于剑,那些统统不重要。 陈朝真人只重复道:“给我吧。” 清笃禅师啧了一声,从蒲团上起来,将手里的佛经交给了陈朝真人:“拿去!” 陈朝真人看着佛经上充沛的佛光,点点头,道:“多谢。” 清笃禅师已经转过身去,听得这话,只是回手冲着陈朝真人摆了摆:“免了,免了。就是你那弟子,还真是要多费心思,免得你门下日后真出一个为祸天下的魔头来。” 停得半响,他才又说道:“他身上已经有了万千罪孽,这下又突然冒出魔气来,偏生他来历清楚明白,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啧……” 这样的一个弟子,饶是清笃禅师佛法修为精深,从不妄测也知道,这弟子极易走入歧途。到时候,动手的只怕还是陈朝真人。 想到刚才清德师兄告诉他的话,又想到陈朝真人的性子,清笃禅师愁得脸都皱成了苦瓜状,难看得要死。 果然,他听得陈朝真人道:“放心,若真如此,我定将他斩在剑下。” 皇甫成不知道这边的事情,他只是跟着左天行往净音净涪的禅院走。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远离了清笃禅师云房,他才有时间也终于有胆子拉出系统界面。 几乎是才拉出系统界面,皇甫成就直奔任务日记。看着上面飘红的字眼,皇甫成愣是伸出手用力揉了揉眼睛,才算是确认了系统任务的存在。 一颗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他长吐一口气,这才低头去看任务介绍。此地非吾乡,此人非吾类,纵吾乡远隔万千时空,遍寻无踪,我亦终将归去! 皇甫成紧紧地盯着这一句红色的句子,心头颤动不止,不由自主地在心底怒吼出声。 ‘此地非吾乡,此人非吾类,纵吾乡远隔万千时空,遍寻无踪,我亦终将归去!’ 就在这一瞬间,远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也是看着这句话,心底默念不止。每念一次,他眼神就坚定一分,心底就更有力量。 可也是在这个时候,那个在天魔宫最上首似乎已经睡去的他化自在天魔主抬了抬手指,天魔童子心头一阵剧痛,气血逆流,神识似乎被劈开两半,不由自主地瞪大了双眼,整个人瘫倒在座下莲台上。 他连搬运法力疗伤都不敢,自己一个人从莲台上挪下,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走到下方,拜倒在地。 这一整个大殿中有三千天魔童子,却大多都只是各自忙活,连个眼角都没有分给他。而那些不时扫过他身上的视线都带着不屑、鄙薄和幸灾乐祸。 天魔童子毫不理睬,身体依旧痉挛却半点不敢挪动,只是拜服在地上。 天魔主也没有半点回应,任由天魔童子拜倒在那里,他却是照旧酣睡。 对此,天魔童子也只是低眉顺眼地默默忍耐,并不敢有任何动作。 皇甫成怒吼了好几遍,终于将这十多年的抑郁思念稍稍纾解,又狠狠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将视线往下方挪,去看任务的具体内容。 任务一:修道!除天魔一道外,任选道佛魔一道修炼。 归去之路遥遥无期,你需要积蓄力量,绵延寿命为将来做准备。 而之前还未选择的系统主线任务成道和坠魔都各自往下挪移一个等级,挂靠在了这一个任务的下方。另外,成道和坠魔下面又多了一个选项,证佛。 皇甫成只看了一眼那个证佛任务,想也不想,直接就要放弃掉。 别说是前世,就是这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都让他深刻明白。他和佛门,那可真是半点缘分都没有!开玩笑,他半点也不想去当和尚。 可是就在他要点上按钮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动作。 这一段时间,他跟在净涪小师兄身边也礼了佛,听了不少佛经。就算他前世对佛门没有兴趣,可也听说过一些佛门大能的名号,听说过一些著名佛经的名字。这两者其中,好像有不少重合了? 这绝对不会是一个巧合! 他猛地醒过神来,死死地盯着那个选项。 可是他不想当和尚不说,佛门似乎也没想要他啊…… 皇甫成心底苦笑,终于放过那个选项,将它搁置在一旁,继续往下看。 他化自在天外天之上,以五体投地大礼拜服的天魔童子也是一个苦笑。 他也知道佛门和地球的佛门有关联啊,可他本就出身天魔道,后又因着各种原因越走越远,别说反水皈依佛门,就他这样的,能先在天魔道中保下一条小命就很不容易了。 万般无奈,他也就只能像现在这样另辟蹊径。 任务一的下方,就是支线任务。 皇甫成才看见支线任务四个字,就被左天行拉回了注意力。 左天行看着这个还在呆愣的师弟,以为他到现在还没从今天的突发事件中回过神来,想到前世那个叱咤风云和他各执一道意气风发的天圣魔君,又回想到归来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天真稚嫩表弟兼师弟,左天行终究是心软了一下。 他低叹一声,低声劝慰他道:“别担心,只要你没有做错,师父不会让你有事的。” 他们的师父,就是那样一个霸气护短的人! 难得一直淡淡的主角对他如此和颜悦色,皇甫成简直就是受宠若惊,他慌不迭地点头:“是,师兄,我知道了。我,我也相信师父的……” 左天行看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又是一叹,其他话却也说不出来了,他点点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你进去吧。” 听了他这句话,皇甫成也才发现,原来已经到了院门前了。 他连忙一点头,推门进了院子。 看着皇甫成慢慢走远的背影,左天行眼底的怜悯散去,在夜色下,他的一双眼格外的沉郁复杂。 他看了一会儿,也转身推门进院。 房门敞开,透出昏黄的灯火,灯火在门口空地上映照出一个拿着书翻看的人影来。 看着那道被昏黄暖融的烛火包裹着的人影,皇甫成心头一哽,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可这也只是几乎。 他猛眨着眼睛,甚至伸手用力按压眼角,终于将那一瞬间的泪水收了回去。他用手轻轻拍了拍脸庞,觉得自己状态不错,连忙快步走入那片烛火里,笑着唤道:“小师兄……” 第15章 支线任务 直到走入那一片烛火里,皇甫成才发现,坐在灯前的净涪小沙弥身前还放了一个食盒。 净涪抬头冲他一笑,招手让他过来。 皇甫成压下心头波动的情绪,快步走到几案前,在净涪小沙弥对面坐下。 他看着那就放在他眼前的食盒,低声问:“小师兄这是,饿了?” 他这话问得太蠢,连他自己都不由得红了脸。 这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他自忖对净涪这位小师兄也算了解。他恪守佛门戒律,心思纯粹干净,而且,他习惯不饿不食…… 净涪将手里的佛经放到一边,站起来伸手打开食盒。 皇甫成连忙从蒲团上站起来帮忙。 食盒里的饭食也极其简单,就是两人份的白粥、馒头和小菜。这简单的饭食却带着一股天成的清香,并不同于往日他们在寺里领过来的饭食。 也不需要品尝,但只一看便知,这饭食就出自净涪之手。 看着这一盒饭食,皇甫成心头一松,整个人都松快了几分。他一边帮忙,一边笑着,唇边笑弧怎么压也压不下去,那笑意荡漾开去,那张本就精致的小脸被笑意一冲,被烛火一融,好看得让人心惊。 他自己不自知,净涪也半点不为所动,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将食盒拿到一边放下,空出几案来摆放饭食。 虽然迫不及待,但皇甫成多年养成的仪态还在。他低头慢条斯理地食粥吃馒头,姿态是一贯的优雅标准。 和他相反,净涪的动作却是一派利落,带着天成的干净爽快。 白粥的浓稠清甜,馒头的绵软香甜,小菜的爽口,简单却精致的饭食让皇甫成欲罢不能。 咽下最后一口小菜之后,皇甫成放下筷子,双手向后一撑,人往后一仰,将有点浑圆的肚子挺了出来,舒服地喟叹一声。 净涪小沙弥看了他一眼,起身收拾桌子。 皇甫成见状,连忙坐起身来帮忙。 将有些凌乱的几案收拾整理了之后,皇甫成重又在几案前端坐,看着对面拿起佛经重新翻看的净涪。 “小师兄,我怕是要走了……” 虽然陈朝真人还没有明说,可他却知道。 本来是没什么的,毕竟他在这妙音寺里也不过得怎么愉快,可这会儿饭后饱足,对面又是对自己极好愿意亲自下厨安慰他的小师兄,他就真的不舍了。 净涪小沙弥抬起头,墨黑的双眼带着映出烛火的火光格外的璀璨明亮,将皇甫成的那刹那间闪过的痴迷收入眼底,迎着皇甫成的目光,他只是点点头。 皇甫成对净涪这个态度可不满意,也许又是净涪小沙弥的目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宽和,他不禁抱怨出声:“什么嘛?小师兄,我这是要走了啊,好歹你也不舍一下吧……” 净涪却只是笑了笑。 皇甫成还来了兴致了,他竟然抓着净涪一个人就啰嗦个不停。 天边那一轮弯月从柳梢跑上了中天,又从中天往西边落去,皇甫成一人居然就絮絮叨叨了下去,连带着系统界面里那个新出的支线任务都没来得及细看,他光顾着和净涪唠嗑去了。 灯油添了又添,大半夜过去了,眼看着天边就要亮起晨光了,皇甫成才终于放过了净涪。 “啊,小师兄,时间不早了,你快去歇息,等会儿可别误了你的早课。” 被拉着干熬了一整夜,净涪半点不生气,他好脾气地点点头,理了理身上的僧袍,拿起旁边放着的那本佛经回去睡觉了。 而那个已经放了一整夜的食盒,就由皇甫成将功折罪处理了。 简单的熟悉过后,净涪阖眼躺在床上,头脑却依旧清醒。 作为曾经的皇甫成,他对皇甫成拜师之前的日子可谓是极其熟悉。皇家规矩森严,年幼的皇子从来都是养在深宫,无论生母得宠与否,皇子规矩待遇不变。 这样的皇子,几乎就是被锁在宫门之内,只有拜师走入仙门之后,他们才能走出宫门。既然如此,如今拜师不足一年的皇甫成,又是从哪里得知那些被他拿来当谈资的消息的?要知道,这一夜,这个皇甫成告诉他的,可有很多连他也不知道! 开天辟地的盘古?鸿钧?女娲?…… 如果他说的是假的,净涪一点点回想着皇甫成当时的表情、语言和动作,细细抠挖着他的每一个变化。 如果是假的,他怎么能说得那么煞有其事,条理清晰? 要真是编造的,那这些东西绝对不是一日两日就胡诌出来,他今日说出来,是早有预谋?为什么? 而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这样的事情,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前世他横行几千年,压根就没有听说过这些。那知道这些事情的这个皇甫成,他又是什么来历? 夺舍?转世? 如果真是这样,又找回前世记忆的他,怎么会这么弱? 不仅仅是修为,就连心性也弱得不堪一击。 这一段时间近距离接触,净涪可谓是仔细观察了很久,对现在这个皇甫成实在是看不上眼。 天资有,聪明有,心性不行,毅力也不曾见过。 这样的人…… 饶是如此,净涪却从不小看这个皇甫成,而且他也发现,今天的皇甫成,似乎有了些蜕变。 这样,就更不能轻举妄动。 净涪拿定主意,收了发散开去的思维,默诵功诀,抽取魔气中的天魔气恢复损耗的精神。 被天魔道坑过一回,他已经彻底放弃了天魔道,只保留了最纯粹的心魔念,准备从天魔道转入心魔道。 毕竟他还需要魔念洗刷佛光,助他锻造剔透佛心。 净涪一夜的思量皇甫成是不知道的,他自个儿也在辗转反侧,就算精神和身体都疲惫得不行,心绪却久久不能平静。 系统的任务界面大开,上面只有寥寥几行红色黑色的字体。墨黑字迹虽然不如红色字迹醒目惊心,却也一样让他烦躁。 支线任务,支线任务,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寻找主角和作者之间的联系,搜寻一切地球的讯息。 任务对象:远隔云端(未知),左天行。时间限制:无。 皇甫成烦躁得毫无仪态地抱着薄被翻了一个身。 远隔云端他知道,就是作者啊。可作者大大他远在地球啊,怎么找?左天行…… 皇甫成心念一动,系统界面翻动,掀到好感度列表,在那一整页红得刺眼的列表里翻找了半日,皇甫成终于放弃地一摊手,不抱希望地在心底低声叫道:“查找左天行好感度。” 出乎他意料的是,系统真的动了,列表一阵波动,其中一行数据加粗加黑显示了出来。 在一片血红色的字体里,这行数据简直显眼到不行。 就连好感度最高的净涪小师兄都已经从个位数跌到两位数了,这主角原本的好感度就已经低到不行,现在还能往上升不成? 果然,那加粗加黑的显眼数据也同样的让人绝望。 左天行好感度:-70。 又降了…… 面对这样的一个数字,他要如何才能紧贴在主角身边,成为主角基友团的一份子? 而且,除了主角的好感度,他心有预感,三位女主的好感度,主角好基友的好感度,那数据必定会让他酸爽到历久弥新,今生今世都忘不了…… 他要怎么做? 远处晨光熹微,薄雾朦胧,净涪从床上坐起,翻身下床。 果然,按兵不动才是正确的。 如今实力不足,对方动静不明,试探要更加谨慎小心才是…… 可惜的是,下一次试探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净涪回头看了皇甫成的卧室一眼,转头走入了朦胧的薄雾之中。 第16章 临别赠礼 “当……当……当……” 悠长的钟声响起,规律整齐的木鱼声停下,高坐上首的清笃禅师收回合十的双手,睁开双眼,看着下方的一众僧人道:“早课结束,都散去了吧。” 他扫了下方一眼,“净涪留下。” 坐在净涪旁边蒲团的净音看了净涪一眼,低声道:“那我先走了。” 净涪点头,坐在蒲团上不动。 净音站起身,整理了身上的衣物,冲着上首的三位师叔伯低头合十一礼,转身随着其他师兄弟一起往外走了。临走,他还安抚了净涪一句。 “莫怕,师伯找你该是为了你即将出行的事情。” 净涪抬眼看着净音点了点头。 坐在清笃禅师左侧的清镇禅师看了一眼净涪,侧头对清笃禅师笑道:“听说净涪这小弟子也要出门游历了?” 而坐在清笃禅师右侧的清显禅师也是笑道:“净涪他年纪太小,又是修持闭口禅,独自在外行走不方便,不如再等一等?” 他沉吟了一下,又继续道:“药王院那边有个叫净胜的小弟子也要突破了,不如他们一起?” 清镇禅师也看了清笃禅师一眼,道:“如果净胜那小弟子不适合,那净音不也已经突破了吗?他们师兄弟交情颇佳,有净音引领,净涪岂不是省事多了?” 听了两位师弟的话,清笃禅师只是抚着长须沉吟,一时并不开口。 清镇和清显两位师弟虽然佛法高深,但从来不曾多事,只一味专心钻研佛法。净涪确实是他们藏经阁惊才绝艳的弟子,资质绝佳,但自净涪入阁以来,也没见两位师弟对他有什么关注。今日怎么就提起了这个? 清镇禅师和清显禅师见此,对视一眼,心下叹了一口气。 “师兄可知,那日法会发现魔气的时候,我阁中至宝三经异动?” 这一句话乃是传音过来,并不曾显露于外。 清笃禅师大惊,手一个用力,一条精心保养的白须就这样被扯了下来。可他来不及心疼,只问道:“当真?” 所谓阁中至宝,便是妙音菩萨得琉璃功德佛传法,自佛界抄录所得的三部经书,《过去庄严劫千佛名经》、《现在贤劫千佛名经》以及《未来星宿劫千佛名经》。 据传,与三经有缘者,可借三经练就过去现在未来三佛身,超脱时间之外,历万万灾劫而不朽,一举跨越金刚罗汉,直接步入一地菩萨境。 天静寺的清恒师兄就是其中一个。可惜清恒师兄入寺修行近万年,三佛身还是未能大成,可见三经修持艰难。 但也有传闻,三经齐动可借助西天佛界三位佛祖大能,窥见过去现在未来无量时空。 清显禅师点头:“我今日才自阁中出来,三经书都成了白纸!” 清笃禅师皱紧了眉头,另一边清镇禅师也说道:“昨天,寺里祖师塔上供奉的祖师画像亦各有异像。” 妙音寺祖师塔里供奉的祖师画像都是已经飞升西天佛界的佛门大能。因为他们成功进入西天净土,所以并未留下金身舍利,只有祖师牌位和祖师画像等物。但也正因为如此,故这出现的异像才非同小可。 清笃禅师此刻已经镇定了下来。他放下手,看着下方的净涪,道:“风雨欲来啊……” 就是这么谈论间,法堂上的其他弟子都已经散去。净涪抬头看了看,这才站起身来,走到上首三位师叔伯跟前,站定等候。 清镇禅师又道:“此等征兆,怕非是应在我等。” 昨日法堂上发生的事,也是给他们一点提示。 当今之世,佛魔道三门虽时有龃龉,但彼此多有克制,并未有太大的冲突,可谓太平。可这太平,已经不多了啊。 届时,大乱起,苍生涂炭,沉沦苦海,不得超脱。 清显禅师长叹一声佛号,接着才道:“大乱起则必有灵子应劫而生,救苍生于无边疾苦之中,阿弥陀佛。” 清笃、清镇和清显三位禅师俱都往前一望,看见站在他们面前的净涪童子,瞧见他眉心印堂处隐隐流转的佛光,感受着堂堂皇皇佛光中的那一抹伏魔气息,心中一动。 莫非,这个小弟子会是其中一个? 清笃禅师站起身,收了往日的痴顽,正言问道:“听闻你过得两日就要独自出外历练?” 净涪点头。 “可是心意已定?” 净涪又一点头。 清笃禅师也不再问,伸手抚上净涪光亮的头顶,口中道:“阿弥陀佛。” 净涪双手合十,低头敛眉,压下心底骤然升起的戒备,身体放松自然,灵台清净明澈。一道金光流转,接着便有一份份信息印在脑海。 很快,清笃禅师收回手去,看着净涪,叮嘱道:“独自一人出外行走,要万分小心,不可粗心大意。” 净涪乖巧点头,合十谢过。 清笃禅师点头道:“且去吧。” 看着净涪退出法堂渐渐远去的身影,清笃禅师低叹了一声,回身看着旁边的两位师弟,道:“随我去找方丈。” 自法会一事之后,净音净涪都知道左天行和皇甫成在这里待不久了。但净音净涪两人完全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快。 他们刚刚完成这天早上的值守,从法堂回到禅房看到的是正在收拾行李的左天行皇甫成师兄弟。 当然,说是收拾行李,也不过就是他们两人将这一段时日以来的用品整理齐整,归置入储物袋中而已。 听见门外动静,皇甫成一回头,就看见站在门边的净涪。 “小师兄,你回来了?” 净涪点头,目光在房中转了一圈,又落在皇甫成身上。 皇甫成嘿嘿笑了两下,转身继续自己手上的动作:“师尊说了,我们在这里待的时间不短了,也该回去了。” “嗯,就是今天了。”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笑着补充了一句。 说来他已经近十年没有自己收拾整理过东西了,没想到现在动起手来,也还是蛮熟练的。 皇甫成是背对着净涪的,净涪看不见皇甫成的表情,但听着皇甫成有些不自然的语速,净涪也能猜想得到他此刻的心情。 净涪压下眉头,遮去眼底浮起的暗光,也没再站在门口,转身就回去了。 听着净涪的脚步声远去,皇甫成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而拍上自己的脸。他没有作声,只是拉扯着嘴角笑了笑。又等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头,继续归置着手里的东西。 净涪照例用水净了手,在佛前供起三柱线香,合十低头礼拜过后又回到蒲团上坐好,阖目入定而去。 期间,皇甫成收拾了他的卧室,又开始在这外间转悠,将属于自己的东西归置起来。他一边收拾,一边偷觑着净涪。 后来他干脆就直接在净涪对面坐下,光明正大地看着净涪,他越看心里越委屈,可又不敢打扰到净涪,只能自己憋屈着。 净涪自定中出来,迎上皇甫成的视线。 皇甫成先是一喜,接着眼眶一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就是没有留下来。他抽了抽鼻子,转头望向另一边,从旁边拿过那个棋盘和棋罐,伸手将它们推到净涪身前。 “这个留给小师兄你作纪念。” 他见净涪望着棋盘和棋罐皱眉的样子,不由笑了一下,故意问道:“怎么?小师兄不喜欢?” 净涪摇了摇头,将身前的棋盘和棋罐拿起放在一边,算是收下了这份礼物。然后他看了皇甫成一眼,站起身,来到堂上供着的佛像前。 他照例就着旁边的清水净了手,捻起线香点上,躬身拜了三拜,又将手里的线香插在佛前的香炉上,这才来到佛前,拿起放在佛前的两串佛珠。 也是到了这时,皇甫成才发现,这佛前居然多了这么两串玩意儿。 净涪拿着这两串佛珠回来,在蒲团上坐好后,将其中一串佛珠递到皇甫成面前。 这是一串有着一十八颗纯黑檀木圆珠的佛珠。 皇甫成看了两眼,伸手接过。 这一上手,他才发现,那看似滚圆润滑的圆珠其实并不顺滑。 皇甫成不由好奇,拿到眼前细看。 每一颗圆珠的表面都刻了一个金身罗汉像,罗汉像旁边还雕刻着细小的经文,细小但清晰,就是皇甫成不用法力单凭肉眼,也能将那些经文看得一清二楚。 皇甫成心中一动,一道灵力流转入眼中大穴,接着他眨了眨眼睛,再往佛珠上看去。 眼前金灿灿的一片,金闪闪的,照耀得人眼睛都要发疼。 皇甫成散去眼中的灵力,握着手里的佛珠,对着净涪慎重点头道:“多谢小师兄,我会好好带着的。” 净涪点头,看着皇甫成将佛珠直接戴在手上,目光落在几案上的另一串佛珠。 皇甫成撇了撇嘴:“我会替你转交给左师兄的。”净涪点点头。 皇甫成抓起那串佛珠随手一塞,拉着净涪的衣角道:“小师兄,我会想你的,你一定要记得我!” 净涪望入皇甫成的眼睛,抿唇笑了一下,点头。 我当然会记得你,皇甫成…… 第17章 白莲自在经 左天行来敲门的时候,净涪正坐在皇甫成对面,听着皇甫成絮絮叨叨地叮嘱着要多想他,不要忘了他什么的。 听到敲门声,皇甫成停了话头,和净涪一起转头望向门边。 左天行收回敲门的手,先冲着皇甫成点了下头,便转过视线来紧紧盯着净涪。 “净涪师弟。” 净涪点头,等着他说话。 左天行眯了眯眼睛,身体一震,一股锋芒透体而出,直指净涪。 “我今日将随师尊师弟返回天剑宗,日后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再来寺中拜访。听闻师弟是妙音寺一代弟子魁首,故特来请教!” 净涪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直直地迎着左天行的视线。 倒是旁边的皇甫成心头一突,连忙出声道:“左师兄,再过不久我们就该启程了……” 劳师尊久等就不好了…… 他后半句话还没出口就被左天行越加勃发的锋芒封住了。 左天行连眼角都没施舍他一下,只是紧盯着净涪不放,身上锋芒扩散,转眼笼罩一整个堂室。 会死,会死,他会死的…… 被这股庞大的锋芒罩在其中,皇甫成整个人动弹不得,眼睛大瞪,毛孔竖立,脑中警报长长拉响,濒危的感觉几乎让他窒息。 倒是直面这种无匹锋芒的净涪依旧平和,宛如一汪深不可测的潭水,平静冰冽。 他望着左天行,眼神不起半点波澜,心底却渐渐地生出几丝兴奋。他伸手理了理衣袖,堂室中让人窒息的气势瞬间破碎。 旁边的皇甫成这才回过神来,他长吐一口气,瞪着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左天行。 明明还是幼生态的男主,怎么会有这种气势?! 左天行并不理会他,只对冲他点头的净涪道:“请!” 左天行先出去了,净涪却没有直接起身跟出去,而是回头看了皇甫成一眼,拿过一旁的茶壶杯盏给他倒了一杯暖茶。 此时皇甫成还止不了浑身的哆嗦,却还是担心他:“小师兄,你一定要小心……” 净涪望着他点头,看着他喝了半杯茶,身体不再哆嗦了,才站起身,迈步往外走。 左天行已经在屋外的院子里等着了。 净涪在门口看了左天行一眼,转身回去拿了一根伏魔棍,又将脖子和手腕上的佛珠取下放好,这才出了门来到左天行对面站定。 左天行见状,双手持剑竖在胸前,弯腰冲着净涪行了一个剑礼。 净涪单手拿棍,另一只手竖在胸前,也弯腰给左天行回了一礼。 有一件事,他需要确认一下! 皇甫成从屋中出来,站在屋门前,沉默看着两人。 礼毕,两人相对站立,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净音自他屋门出来,瞧见这边的情况,也顾不上其他,连忙走了过来。 只需两眼,净音便将这边的事情看了个清楚明白。他也不阻止,只快步走到皇甫成身边站定,看着院子里的两人。 藏经阁那边,清笃禅师和陈朝真人一起,也往这边望来。 就见眼前浅紫的锦衣闪过,左天行纵身向前逼近净涪,手中宝剑出鞘,右手握剑屈肘上提至腰间,一剑向着净涪直刺过去。 同时逼近的,还有他一身刺破前方一切阻拦的气势。 净涪脚下八卦步一转,让开剑锋,手中伏魔棍一扫,往前打了过去。 左天行借力往上一跃而起,手腕一转,手中宝剑往下一劈。 净涪身体纹丝不动,伏魔棍往上一挡,接着又是一转,居然灵巧避开剑锋,点向左天行手腕。 左天行口中长吸一口气,身体往下一沉,让过伏魔棍,手中宝剑一带,也攻向净涪的手腕。 两人并不动用体内的灵力和佛元,也不施展其他,只凭借着肉身,运使基础剑法和伏魔棍法你来我往,针锋相对。 虽然仅仅最基础的是伏魔棍法和基础剑法,但在净涪和左天行两人的手中,却承转如意。横扫直刺之间,长棍宝剑无不如臂指使,威势赫赫。 皇甫成和净音两人在旁边看着,先是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接着就被那棍势剑意吸引,渐渐的便沉浸其中。 六十四式伏魔棍法古朴无华,变化无穷。长棍锁定左天行周身,棍影虚实不定,变化莫测。其中又有一股堂皇光大的意境孕生。 随着这一股光大意境生出,净涪手中长棍渐渐染上一层金光的佛光,破魔诛邪。 旁边的净音望见佛光,心头一动,灵台又有一道道棍影闪过。 被这伏魔棍上佛光照个正着的左天行眼睛一眯,手腕翻转,身形挪移闪动,宛如游鱼,总在咫尺和毫厘间错让开来。而他手中宝剑随身形使动,劈、拦、点、刺连绵不绝,又总在间隙之中取向净涪。 旁边的皇甫成望见骤闪骤灭的剑光,心头也有一个人影化出,人影手拿一宝剑,起步挥动。 藏经阁那边,清笃禅师收回目光,伸手给自己和陈朝真人续了茶水,捧起茶盏饮了一口,润了润有些干燥的喉咙,又继续指点。 “嗯,这一棍有些火候了……” “哎呀,这一步走得不错,让过了……” “嗯?这一剑有些意思!” “唉唉唉,再往前探半寸!” 陈朝真人扫了一眼清笃禅师,也不理会他,只端起了面前的茶盏,慢慢地喝了一口。 随着战斗的持续,左天行的身影更加迅捷虚无,剑影闪没,剑光如电。而另一边的净涪也更加写意随性,手中长棍更加厚重,棍上佛光也更加凝实。 显而易见,这两人都大有收获。 战至中途,净涪心中杂念尽去,清明灵台上,才刚凝聚不久的舍利一阵阵颤动,身旁隐隐有一尊虚幻的罗汉手拿长棍,演练六十四式伏魔棍法。 随着这六十四式伏魔棍法施展,又有破魔诛邪的佛光衍生,罩定那颗颤动不已的舍利,慢慢将这正大光明的气息侵染上去。 而早已退避到另一侧的心魔魔气,此刻更是凝成一个墨黑的小球,远远缩在识海最边缘,一动不动。 净涪悟道,正与他对战的左天行又如何不清楚? 这净涪,果然是个劲敌! 他心中一叹,手中宝剑却也不慢,寻着那越渐隐蔽的破绽就刺了过去。 净涪脚下一转,手中长棍一挡,随即又扫了出去。 正在此时,两人耳边响起陈朝真人的声音,手上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压下,将两人各自逼退了几步。 “停手吧。” 左天行将还在颤抖的右手背在身后,看了一眼还站在原地闭目感悟的净涪,恭敬应了一声:“是,师尊。” 从定中出来的皇甫成将站在原地的净涪打量了个遍,终于吐出一口长气,放松了下来。 虽然修行的时间没有多长,但左天行不愧是资质悟性心性都是万中无一的主角,在天剑宗里威名赫赫。今日他突然向小师兄邀战,他还以为小师兄要吃大亏了呢。没想到小师兄居然这么厉害,能和主角战得不相上下! 虽然没有用上灵力佛元,但能战到这个地步,可见小师兄悟性高绝。就是不知道,这样出色的小师兄,怎么从没在原著出现过?别说出场了,就连名号都没有听说过! 皇甫成想到这里,不禁心生忧虑。 不会是后来出了什么意外了吧? 不仅仅是皇甫成,就连左天行心底也有这样的猜测。他远远站着,望着对面还在悟道的净涪,看着他身上的伏魔佛光渐渐大盛,心里实在可惜。 这么好的一个对手,以后没有了可实在是可惜! 他的视线瞥过皇甫成,眉头稍稍皱了一下。 这个皇甫已经不是那个皇甫了,日后会怎么样还未可知。 想到前世的那个皇甫成,再对比一下现在的这个皇甫成,左天行看着对面的净涪,眼神坚定了几分。 皇甫成摸上手腕上新得的那串佛珠,心中念头电转。 有了,左天行! 左天行作为主角,受天道钟爱,身具庞大气运。如果小师兄和主角交好,日后真撞上死劫,应该能寻得一线生机。 他拿定了主意,又见左天行转身就要回去,连忙快步跟上,走到左天行跟前。 左天行奇怪地看着他:“皇甫师弟?” 皇甫成摸出净涪请他转交的佛珠,递到左天行眼前。 “这是小师兄请我转交给左师兄的临别赠礼,左师兄若是不嫌弃,还请收下吧。” 左天行侧头看了那边的净涪一眼,点点头。 那边净音也出了定,见状,也走了过来,笑着将两片玉叶递给了左天行和皇甫成。 “师弟既然已经送了佛珠,那我就拿了这个作礼吧。虽然只是普通的玉叶,但玉叶上的经文是我亲自刻写上去的,在净心定神上颇有几分功效,你们收了吧。” 皇甫成和左天行接过玉叶,谢过净音,各自收好。 皇甫成想了想,从储物袋里翻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瓷白细颈玉瓶递给净涪,作为他的临别赠礼。 “这玉瓶虽小,里头却也装了亩田大小的灵水。” 玉瓶看着别致,灵水也很好用,正适合准备在外行走历练的净音。 净音点点头,收下了这礼。 左天行却是从自己的东西里翻出了一小盒香料递给净音,“这盒香料是我无意中得来的,看着像是普罗香。” 普罗香,传说中由佛门居士精心研制而成,对外魔最有奇效。虽然不算失传,但因为材料难得,炼制程序繁复艰难,所以也很是难得。 净音高兴着点头收了下来,左天行又翻出一个卷轴递给了净音。 “这个是给净涪师弟的,师弟现在入悟,只怕我等离开后他还没有出定,这个就请净涪师兄替我转交了。”净音也没问这个卷轴里的东西是什么,点头拿了过来。 皇甫成也奇怪左天行送的这卷轴究竟是什么,他在心底猜了很久,到底还是没问出来。 毕竟,好感度还挂在那里,他可不想那好感度再跌下去了…… 就凭主角的人品身家,就算不是什么千万年难得一寻的好东西,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相比之下,自己的那份赠礼就有点那个什么了。 皇甫成回头一想,确实也有些心虚,竟就和净音左天行两个交代一声,回身又往屋里去了。 净涪这一次入定参悟耗时不短,居然一直到了暮鼓敲响,晚课开始才从定中出来。 净音急急拉了净涪去参加晚课,直到晚课结束,返回禅院的路上,他才终于有空将那一个卷轴给了净涪。 坐在昏黄的烛火里,净涪将这个卷轴拿在手里细看,越看越觉得像是某一件东西。 他慢慢将卷轴拉开,里面是一幅莲花图。 摇曳多姿尤点缀着晶莹露珠的粉白莲花池底,堆积着一层层污浊的淤泥。白莲在淤泥中生长、开放,自得其乐,自清自净。 果然是它,《白莲自在经》! 历史上,佛门有大能从中悟出《无上清净白莲》,道门有大能悟出《白莲剑经》,就连魔门也曾有巨擘悟出《白莲妙典》。 这样的一桩异宝,有着前世记忆的左天行拿到手后,居然就随手塞给了他!? 他脑子是被他当时的自爆炸懵了?到现在还没有醒过神来? 饶是净涪也不禁不住拍掌大叹一声:懵得好! 第18章 山洞夜宿 净涪抬头往上张望,左右寻找了一会,终于就着昏薄的暮色找到了一处漆黑的裂缝。 他手上用力往上一托,抱紧了手上的这个母鹿,低头看了在前边专心引路的幼鹿。 嗯,应该就是那里了。 这只才出声了几个月的幼鹿还太小,在这山道上走得踉踉跄跄的,看着就叫人心疼。 起码,那被净涪抱在身上的母鹿就心疼得呦呦低叫不止,那双滚圆的清澈眼睛里也泛起了泪光。 稳稳地跟在幼鹿身后,看着幼鹿往草丛中一钻便不见了踪影,净涪也不奇怪,身上一道无形光罩冲出,挤开洞口丛生的野草,也弯身钻了进去。 山洞不大,但很长,七拐八拐的通向山腹深处。 幼鹿正在山洞拐角处等着他,见他进来,冲着他低低地叫了一声,掉头往里走。 净涪跟了上去。 走了一阵,一人两鹿终于到了山洞的尽头。 回到了家,幼鹿终于松了一口气,它快走几步,走到一处草堆前面,回头冲着净涪呦呦地叫着。 净涪看了一眼山洞里的那条暗河,回身将手里的那头母鹿放到了幼鹿前面的草堆上。 这两头走失了的麋鹿是他在走过这一片山林的时候碰上的。当时旁边还有一个被顶得稀烂的毒蛇,母鹿更是伤重濒死,也只有这种幼鹿还在哀哀鸣叫不止。 既然遇上了,净涪也没有放任不管。 毕竟,他已经不是天圣魔君皇甫成了。他已经皈依了佛门,是佛门一个叫净涪的小沙弥。 净涪低头看着那已经收了口的伤口,打量了母鹿虽然昏昏欲睡却还是闪着灵性的滚圆眼眸,伸手在它的背上拍了拍。 已经到家了,母鹿强撑着转过头来看了净涪几眼,又伸出舌头温柔地舔了舔凑到自己面前的幼鹿,终于撑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那条毒蛇的毒性虽然解得及时,但也耗费了母鹿太多的精气,撑了这么久才睡过去已经很不容易了。 但幼鹿不知,它还以为母亲出事了,急得在母鹿身边团团转,还不时低头推拱着母鹿的身体,哀哀的鸣叫更是让人也自心底生出了几分哀痛。若是再感性一点的,怕就直接跟着幼鹿掉下眼泪来了。 莫不是觉醒了血脉? 净涪两步走到幼鹿跟前,伸手拍了拍幼鹿的背,迎着幼鹿那抬起的还不断往下滴泪的眼睛仔细打量着。 自他第一眼见到这两只离群的麋鹿的时候,他就明白,这两只麋鹿都开了灵智。虽然头脑和人族的幼儿差不多,但毕竟是开了灵智,脱离了一般野兽的范围,可被称为灵兽。而且他确定,这两只灵兽身体里,有着五色鹿的血统。 虽然这血统已经稀薄到只剩下那么淡淡的一丝半缕,但就凭它们身上的这个血统,日后就有成道的希望。 幼鹿转过头来,睁着那双被泪水洗得越加清澈的眼睛看着净涪。 净涪只是静静地回望着它。 幼鹿却似乎是明白了净涪的意思,它呦呦叫了两声,压下了泪水,四腿一弯,安静地在母鹿跟前趴下了。 净涪站起身,摘下肩膀上搭着的褡裢放在草堆旁边,打量了洞室几眼,转身出了洞室。 幼鹿抬起头看着净涪往外走,连忙从地上站了起来,往前跟了几步,但它很快又回过头,望了母鹿几眼,又转头去看着洞口一会。几番抉择之后,它还是没有跟出去,而是回到了母鹿跟前,紧紧地挨着母鹿趴下。 但它这会却没有直盯着母鹿不放,而是转头望着山洞口,一眨不眨。 没过多久,幼鹿的耳朵轻轻抖动,它快速从地上爬起,拿着那双滚圆的清澈眼眸惊喜地望着洞室门口。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净涪就搂着一堆干柴出现在了洞室门口。 他看了幼鹿一眼,抱着那堆干柴走到洞室中央空地,熟练地架起火堆,生起火来。 随着火堆生起,整个昏暗的洞室一下子光亮起来。 火堆的光和热让幼鹿既想抗拒又想接受,左右挣扎了好久。倒是此刻还在昏睡的母鹿感觉到火堆的温暖,无意识地挪动了下身体,凑近了火堆的位置。 净涪看了母鹿幼鹿一眼,确定对它们影响不大,这才从褡裢里翻出一个瓷钵,又用这个瓷钵在旁边的暗河里取了水,架到火堆上煮。 褡裢是他们僧人在外行走的常用品,和道门魔门那边的储物袋一个功效。 幼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净涪。 净涪就坐在火堆旁边,看着火堆,不时往火堆里添一两根柴。 等到瓷钵里的水沸起,净涪将瓷钵取下,倒出瓷钵里的沸水,又从褡裢里掏出几个干净的馒头,就着这稍稍凉了的开水简单地完成了今天的晚膳。 他将馒头吃得干净之后,拿水洗净了手,又查看过母鹿的情况,才伸手拍了拍幼鹿,回到火堆旁边完成今日的晚课。 他修持闭口禅,也不念经,只是拿出木鱼放在面前,一下一下规规律律地敲着。 明明只有简单的木鱼声,但听在耳朵里,却仿佛又有阵阵钟声重重梵唱夹杂其中。 一切和净涪往常在法堂和师兄们进行晚课没有半点区别。 明明这个偏僻山洞里只有净涪一人,明明他的师兄们都还远在妙音寺,他一个人的晚课也能做成这个样子…… 幼鹿不知道能做到这一步的净涪小沙弥又多惊人,它只是趴在地上,睁着一双眼望着火堆旁边的净涪,听着他那样一下一下地敲着木鱼,心头的惊慌恐惧全部散去,只有一片暖融平和。 它几乎就要像它母亲一样睡去,但它身体里的血气却在躁动,总让它清醒着,不肯让它安心入睡。 睡不着,它也只能睁着眼睛,就那样看着净涪。 渐渐的,它似乎明白,眼前这个只用两条腿走路的四脚兽叫人,它似乎能够明白,眼前的这个人和它所见到的所有山林动物不一样,它比猛虎更让人害怕,可它又和母亲一样想要让人亲近…… 诵完三部佛经,净涪放下手里的木鱼槌子,双手合十,默诵一声佛号,结束了晚课。 他才睁眼,对上的便是比早前灵动几分的一双滚圆鹿眼。 幼鹿见他醒来,打量了他几眼,又用力狠嗅了几口空中的气味,高兴地凑到他面前冲他呦呦直叫。 就在刚才,这个四脚兽身上的那种危险感没有了! 净涪笑着拍了拍他凑过来的脑袋,想了一下,忽然抿紧了唇,挺直了背,格外严肃认真地望着幼鹿。 幼鹿正和净涪玩耍得高兴,见此,不由又呦呦叫了两声,侧头不解地看着净涪。 净涪面色慎重,他放在幼鹿头顶上的手慢慢涌出朦朦胧胧的金色佛光。金色佛光自幼鹿头顶落下,顺着它的身体张开,很快就将幼鹿笼罩在佛光里。 被这股朦胧佛光照耀着的幼鹿眼睛比起刚才还要灵动通透。 它也不叫了,只静静地沐浴在佛光之中。 整个洞室安静得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净涪才收回了手,冲着呦呦叫着的幼鹿笑了一下,又转身去拨了拨火堆中燃烧着的木柴。 等到火堆燃烧得更旺,他便停了手,转而从褡裢里翻出一部佛经拿在手上慢慢翻看。 幼鹿受净涪点化,灵智大开,也不去打扰净涪,反而又安静地回到母鹿身前躺下。 忽然,正认真翻阅着佛经的净涪手一顿,抬头望向了洞室门口。 洞室门口外的黑暗处,又有沉重缓慢的脚步声响起,慢慢往这边走。 净涪一边侧耳听着厚重的喘气声,一边阖上书页,将佛经放到一旁,侧身正对着那洞室门口。 幼鹿也听见了动静,它站起身,幼小单薄的身体拦在母鹿身前,戒备地盯着洞室门口的方向。 还未等它开口示威,身后一道轻柔的力道就将它拉拽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轻盈地越过它,反将它护在了身后。 却是母鹿醒了。 净涪回头打量了母鹿一眼,冲着它明亮的眼睛点头,便就站起身,轻轻一拂衣裳,往洞室门口走去。 就在刚才,那个不速之客倒下了。 母鹿看着净涪走入门口外的阴影,没过多久就拖拽着一个人回来了。 是真的拖。 看着那个以双脚着地的姿势被拖拽回来的倒霉鬼,饶是母鹿灵智不高,也不由得替自己庆幸。 同样是被带回来这里,它可是被抱着的! 母鹿将这件事交给了净涪,它并不理会,只回过头去和见母亲醒来更加兴奋的幼鹿玩耍。 净涪笑着看了这对母子一眼,手一松,放开了手指间掐着的那片衣领,任由手里这个已经昏迷过去的男人瘫倒在地面上。 他蹲下身,并没有伸手去碰这个男人,而是只用眼睛打量着他。 在净涪眼里,这男人身上伤口上的魔气可谓是再显眼不过了。可见,这人定是和魔修打过一场。 看着这密集凌乱的伤口,看着伤口上的魔气,净涪摇头,不过是练气期的小喽罗。 至于其他的…… 倒在地上仍然紧抓着手里的剑,是个剑修。剑锋上还滴着血,对方负伤。 剑光黯淡,剑身表面一层污浊散了又凝,剑器受污。 身上衣服材料不罕见,但也不稀有,只是普通,又没有明显的门派家族纹印标志,出身不明。 净涪的视线最后在这男人的腰间停了下来,那里,松松散散地系着一个墨黑色的布袋。 净涪盯着那个布袋看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将它摘了下来。 那边玩耍的幼鹿瞥见,好奇地凑过头来要细看,但只看了一眼,就呦呦叫着委屈地退了回来。 母鹿蹭了蹭幼鹿的身体,呦呦地叫着安慰它,又带着它去玩它惯常玩的游戏,这才让幼鹿重新笑开了。 净涪不顾在旁边玩得自在的两母子,慎重地将那个布袋拿到眼前细看。 他看了好一会儿,抬头望着那个男人,正对上那个男人睁开的双眼。 初初他的眼睛还是有些混沌,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清明。 他无力地撑起身,也顾不上净涪和对面的那两只麋鹿,摆出端坐的姿势就闭上眼睛入定去了。 净涪对他的做法半点不奇怪。 看他这情况,如果不立刻调息恢复,哪怕紧紧是耽误一盏茶功夫,他的根基也要受损。 而根基一旦受损,日后要再恢复过来,就不是那么轻易的了。 净涪也不去打扰他,只是拉开手上的布袋。果不其然,里头是一片片白色的纸人。 这些纸人五官清晰明白,但表情扭曲狰狞,眼神更是疯狂怨毒,和真人相差无几。 净涪并不去理会那些在耳边此起彼伏的咒骂哀求声,目光一扫,便数清了这个布袋中纸人的数量。 三百五十一。 这一个布袋中,有三百五十一个纸人。 它意味着,这里拘禁了三百五十一个魂灵。 用纸人拘禁魂灵,这样的手法乃是魔道纸灵宗的独门手法。这是哪个小崽子做的?行事这么鲁妄,不知道这里是妙音寺的势力范围么? “这里有三百五十一个纸灵,烦请小师父帮忙将它送到最近的妙音分寺去,在下感激不尽。” 男人垂着眼皮看他,有气无力地请求道。 居然只是稍稍调整了气息,恢复一下灵力就出定了? 净涪看着他,忽然伸手摘下身上挂着的木牌,拿过来在男人跟前一晃。 男人眼睛一亮,声音忽然就有力了:“原来是妙音寺的小师父。在下苏城,谢过小师父帮忙。” 苏城?苏家苏千媚的那个族叔? 净涪琢磨着这个名字,忽然想到了什么,冲着苏城点点头。 如果真是这个人的话,那他要还掉《白莲自在经》所欠的人情就有机会了。 第19章 夜半超度 净涪将自己的木牌重新挂回身上,也没去管那苏城欲言又止的表情,而是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从旁边放着的褡裢里拿出三根线香和一个小香炉。 这线香还没有点上,就已经有一股香气散入在了空中。 苏城不知道这线香香炉是什么好东西,但单凭他闻到这股香气后刚刚还灼烧一样疼痛的肺腑立刻涌上一股清凉的功效来看,它们绝对不是什么地摊货! 净涪将香炉摆放在妙音寺的方向处,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僧袍,就着旁边火堆的火点燃线香,躬身拜了三拜。 就见线香上升起三条细细的烟路,又在上方汇聚烟雾,烟雾成团,翻滚起伏不定,转眼间就扩散至整个洞室,将净涪苏城和那两只麋鹿都包裹了进去。 两只麋鹿都很安静,并没有对这情况有什么反应,反而很新奇地左右转了转身体,自得其乐。倒是苏城很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张口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能开口,只能自己独自烦躁,坐立不安。 净涪回头看了苏城一眼,苏城扯了扯嘴唇,冲着他笑了笑。 他自己不知道,这笑容太过勉强僵硬,再加上他这时苍白的脸色和无力烦躁的眼神,根本和友好搭不上任何关系。 净涪心神一动,苏城就见他周围包裹着他的朦胧烟雾像是有生命一样向后退出三步,给他让出一处空档来。 见自己身边三步都没有烟雾笼罩,苏城在心底大松了一口气,他长吐出一口气,刚要换气,整个人就又僵在了原地。 刚刚才缓和了一点的肺腑竟然又开始灼烧起来…… 一时间,苏城五颜六色的表情格外赏心悦目。 净涪侧头,借着烟雾阴影隐去自己唇边的弧度,随即就清心定神,盘膝在香炉前坐下。 他将那还没有收回褡裢的木鱼和槌子在自己身前摆放端正,又取下他自己手腕上的那串佛珠拿在手上,这才拿起木鱼槌子,一下一下地敲着木鱼。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苏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这个看上去只有十岁上下的小沙弥居然要亲自出手。 他真的可以吗? 苏城也顾不上其他,只是皱着眉头看着那个端坐在火堆旁边,被红光和烟雾环绕显得格外不凡的净涪。 就算是出自妙音寺又如何,他年纪这么小,真能独自度化这三百多个冤魂厉鬼? 苏城反反复复地问着自己,几次三番想要出口阻止,但都莫名的没有真的作声。 看着净涪那张平静的尤带着婴儿肥堪称一声可爱的脸,苏城也不知怎么的,居然就荒唐地觉得,他可以。 他居然觉得,眼前这个年纪小小看着就涉世未深的小沙弥他可以。 一瞬间,他都以为自己已经疯了。 他只能沉默地看着。 清亮规律的木鱼声再度在这个简陋的洞室中响起,和刚才晚课的钟声阵阵梵唱重重不同,这次的木鱼声似乎没有什么异象,只是平常普通的木鱼声,和其他不入流的沙弥僧人敲的没有什么不同。 但苏城却并不这样认为。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闭上了眼睛,静静地听着那在心头响起的带着悲悯的诵经声。 《地藏菩萨本愿经》! 《地藏菩萨本愿经》,他听过。这一路在外游走,经过的寺庙不知凡几,见过诵经的沙弥僧人无数,听过诵读的佛经法典多如恒沙。可他从没听过这样的《地藏菩萨本愿经》! 他的眼前似乎有一个莲台升起,一位脑后悬着一轮遍照诸天的功德光轮的大德菩萨手结佛印,张目看来。那莲台之下,一只异兽抖了抖耳朵,也睁开眼睛望了过来。 谛听!大德地藏王菩萨! 苏城大惊,心神震乱,眼前的异像消失不见。他想要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压根动弹不能。他心神平和,心境清明,耳边还回响着阵阵的木鱼声。 他刚才所见的一切,仿佛都是错觉。 他刚才的心神震动,仅仅只是错觉。 似乎唯有此时此刻的一切,才是真实。 苏城认真侧耳听着,听着那单调普通的木鱼声,也听着那在心头响起的诵经声。 火堆边上的那两只麋鹿没有苏城那么多心思,它们只是侧耳认真听着,后来还跟上了净涪的木鱼声低低地叫了起来。 刚开始它们的叫声还是断断续续的,凌乱得很,没有半点规律,但到了后来,却几乎和木鱼声相合。 那两只麋鹿和苏城如何,净涪并不关心,他只一下一下地敲着木鱼,在心中默诵《地藏菩萨本愿经》。 诵过三遍佛经之后,净涪终于放下木鱼槌子,停下捻动念珠的手,边将佛珠带回手腕上,边睁开眼睛来。 笼罩了整个洞室的烟雾在他睁开眼的那一刻彻底散去,他眼前的那个小巧香炉上只剩下短短的三根细木炳。 净涪并不在意,只低头望着三百多纸灵。 纸人那扭曲狰狞凶狠怨毒的表情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安祥平和。 倏然间,平地一阵风起,净涪面前的纸人顺着风飞到半空,当空绕着净涪和苏城飞了三圈,又在纸人上方隐隐化出身形,冲着净涪和苏城拜了三拜。 随后,半空中亮起一团金光,又有一声梵音响起,金光拉伸成一道门户。那些虚淡的身影再不迟疑,一个跟着一个规矩地跨入门户,消失不见。 待到所有的魂灵都进入门户后,那扇门户一震,重新化作一团金光隐去。 一切事了,净涪低头收拢了身前的那些纸片,将它们放进火堆里,看着它们被火烧成灰烬。 等到纸片烧完,他抬起头,迎上苏城的视线。 苏城尴尬地移开视线,但不过多久又转了回来。 他看着净涪,期期艾艾了半日,终于一咬牙,问道:“小师父智慧通达,佛法高深,悲悯世人……”他先夸赞了净涪好一通,最后才将目的摊露出来,“不知苏城可有荣幸,能跟随小师父左右?” 随侍者,苏城他想要做他的随侍者。 当年佛陀行走世间布道天下之时,就有许多随侍者跟随他左右,聆听他的教导,替他处理各种红尘杂事。就连西天胜景那里,万千佛陀座前都还有协侍菩萨随侍。 苏城打量着净涪面色,却根本无法从那张清秀的面孔上窥探到他的半点心思。 越是这样,苏城就越觉得这个想法可行。 “苏城自知资质不出众,但自认在打理杂事上还是有几分能耐,望小师父大量,容我随侍左右……” 净涪摇头了。 苏城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勉强笑了一下,不说话了。 净涪没有看他,也不去管这洞室中渐渐僵硬的气氛,只是抬手从旁边拿过几根木柴,填入火堆之中。 苏城在打理杂事上有几分能耐他不知道,但他压根没想收他。 其一,这苏城是日后苏千媚拜入魔宗的关键人物。他虽然想将《白莲自在经》欠下的人情还给左天行,但也没想收了他。 其二,他真要随侍者,他当日座前大总管就是最好人选,又何必舍近救远,舍熟就生,给自己添麻烦? 这一夜两人无话,等到夜深就各自布下禁制防护睡去了。 第二日一早,净涪简单的梳洗过后便开始自己的早课。 洞中的两只麋鹿也是机灵,一早就守在洞室里,只就着草堆里的干草啃了几口。等到净涪拿起木鱼,便快步蹿了回来,在净涪的对面趴下,闭着眼睛等着。 而苏城居然也没有离开,他草草地梳洗过,又简单地用干粮填了肚子,便也端坐在一侧,闭目认真倾听。 净涪不在意,他屈指在褡裢上轻轻一弹,又一道隐蔽的气机升起,接替上刚刚消去的那道气机,在他身侧盘旋环绕,牢牢护住他周身。 两道气机一消一涨,悄无声息却衔接得天衣无缝,可见净涪在这方面的造诣。 等到早课结束,净涪将自己的东西重新归置入褡裢中,又量了量褡裢里头一个大葫芦的重量,才将褡裢合上。苏城看着净涪动作,忽然开口道:“小师父,你是要往哪里去?我们一道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净涪回头看着他摇了摇头,双手合十,低头一礼。然后他又一弯身,伸手摸上幼鹿凑过来的头,轻轻拍了两下,也冲着两只麋鹿一礼,便将褡裢披上肩膀,迈步往外走。 苏城站在原地,看着净涪消失在洞室中。 很久之后,他长叹了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剑。 “看来,只能看看家族那边有没有资质出众的好苗子了……” 昨天一番激战,昨晚又见那小沙弥做法事,筑基瓶颈已经松动了,只要再有两三颗筑基丹,筑基是没问题了。 可筑基之后呢,又要怎么办?还要像现在这样为了一点小小的资源东奔西跑,朝不保夕? 虽然出身望族,但身为旁支庶子,头上没有依仗,自身资质不够,机缘气运又不怎样,苏城已经能够看见自己修仙路的尽头了。 可他不甘心! 噼啪的一声脆响响起,苏城攥紧拳头,牙齿紧扣牙关,眼睛瞪圆,头上青筋暴起。 我不甘心! 过了好半日,他终于平复了心情。想到了什么,忽然抬头望着草堆的方向望去。 咦?那对麋鹿呢? 苏城在洞室中扫了一眼,转身就往洞室外走,一边走一边搜寻着那对麋鹿的影子。 昨晚一个晚上已经足够他看清楚了,那对麋鹿绝对是开了灵智的灵兽。 灵兽啊,在他们苏家也是稀罕物。尤其是那只幼鹿,可爱趣致,主家的小姐们应该喜欢。 苏城心底盘算着,脚步更加轻快,但搜寻却也更加仔细。 半日过后,苏城回了洞室一趟。只看一眼,他就转身走了。 半夜时分,夜色浓重,苏城又回到洞室,枯等了一宿,还是没等到那两只麋鹿回来。 第二日一早,他黑着一张脸走了。 一直等到苏城的气息远去,洞室中的气味淡去,洞外又是几个日起日落,这山洞的草堆旁才又有了动静。 就见草堆旁边的空地上凭空浮动几片涟漪,接着,一大一小两只头顶鹿角上还闪烁着淡青色光芒的麋鹿从一片虚无中走了出来。 幼鹿呦呦地低叫了两声,凑到母鹿身边蹭了蹭它的身体。 母鹿凑过头去安抚地舔着幼鹿,扫过洞室口的那双滚圆鹿眼结着冰,刺得人生疼。 等到幼鹿终于又笑开后,母鹿才带着幼鹿来到暗河边,毫不犹豫地往下一跳,几道涟漪浮起之后,整个洞室再也没有了任何生灵的气息。 净涪没能看见洞室里的暗斗,但他也猜得到。 那两只麋鹿虽然灵智不高,但毕竟是灵兽,身上又觉醒了远古血脉,岂是他一个炼气圆满的小修士能够觊觎的? 第20章 沛县云庄 净涪一人走在路上,越过山涧,走过低谷,一直过了五日,才终于走过了凡俗壁障,找到了人烟。而后又过得三日,他终于站在沛县城门外。 看了眼高大的城墙,净涪拂去身上的微尘,漫步入了城门,又一路往云庄走去。 云庄看门的老门房还记得他,开门见了净涪,揉着眼睛又仔细打量了几眼,连忙打开大门,一边迎他进门,一边冲其他人吼道:“大少爷回来了,还傻愣着干什么,快去通报啊!” 有个小厮机灵,被老门房一吼,猛地从椅上挑起,没等其他人回过神来,他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他一边往里跑一边还不停地嚷道:“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 净涪低头冲着门房回了一礼,迈步就往屋里走。 他已经听得清楚,现下他祖父、他爹和他弟弟都在大厅里。虽然,情况看着不是很好。 没走出多远,云庄大管家便领着人迎了上来。 见了他,大管家连忙行礼:“大少爷……” 净涪站直身体,等着大管家站起身,微微低头还了他一礼。 大管家抬起头,打量着这个两年没见的大少爷。 在云庄,大管家是三朝元老,自小跟着他祖父一起长大,情身份比之一般奴仆却又不同。 大管家打量了一阵,回过神来,连忙退后两步,低头笑着道:“大少爷一路辛苦了,不如先回邀天院梳洗一番?” 他的语气态度比之往日的敬畏,又客气了很多。 净涪摇头,继续往正堂里走。 大管家跟在他身旁,低声道:“大少爷,二少爷今日又闯了祸,如今大老爷正和老太爷较着劲……” “大夫人现在在老太太那里,也和老太太扭着……” 大管家低声在净涪耳边交待着,净涪一边走一边听,不点头不摇头。 那些来往的仆从侍女一边退到一旁见礼,一边各自打着眉眼官司,等到净涪他们走得远了,更是凑到一起低声嘀咕。 “哎呀大少爷回来了……” “大少爷这是,出家去了吧……以后这府里,可不就得看二少爷的了?” “这你就不懂了,大少爷这出家可不是一般的出家!他可是去当佛祖座前童子去的,日后可是能成神仙的!” “真的?” “骗你干什么!前两年大少爷出家之后,府里不是来了几个相国寺的大师?他们就是这样说的!” “可是,大少爷他不是不能说话吗?刚才也没听他开口说话啊?神仙也不能说话吗?” “……” “可那些大师就是这样说的啊!翠仪她娘跟我说的,翠仪她给那些大师奉茶的时候亲耳听见的!如果不是这样,后来知府大老爷又怎么亲自上门拜访了?” “……” 净涪不知府里下人各自的嘀咕,也不在意,一路走到正堂。 堂前又有两个俏生生的姑娘等在门前,正翘首往这边张望。见得净涪和大管家往这边走来,她们抿唇一笑,连忙迎了上来,福身见礼。其中一位碧水绿罗裙衫的姑娘笑着道:“大少爷可回来了?老太太在屋里正等着呢……” 这说话的,是老太太身边的绿萝。站她边上的,则是大太太身边的纨素。 净涪冲着两个姑娘一点头,迈步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正堂上首坐了两位老人,左侧下首又坐了一对夫妇,男子背后又站了一位四五岁的小男孩。 净涪进了门,在众人的视线中一步步到得近前,也不下拜,只是垂着眉躬着身双手合十深深一礼。 堂上几位长辈眼看着,心底都是一愣,各自思绪浮翩。 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童子,是妙音法寺里的沙弥,是佛祖座前的童子,不是他们的孙子/儿子了…… 程先承低咳了一声,当先开口道:“小师父多礼了,快请起。” 净涪站直了身,视线扫过,将在场众人的表情神态动作全都收入眼底。最后他视线一收,落在程先承身上。 程先承比起当日他离开之前,又老了很多。 “小师父现在,可能说话了?” 他问得有几分小心翼翼。同时,这屋里的其他人落在净涪身上的视线又都重了几分。 净涪摇头。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各自失望。程大太太眉宇间戾气一闪,揪紧了手里的帕子,却什么都没说。 程先承沉默了一会,冲着净涪招了招手。 净涪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脚走到他跟前。 程先承拉起净涪的手,上下左右认真打量了,嘴里还不断问道:“小师父是一个人回来的?” “这次能回来多久?” “什么时候回去?” “在庙里可好?和师兄弟相处得怎么样?修行怎么样?” 净涪被他拉着,认真地听着他的问题,每每只是点头或是摇头。 旁边的老太太看了看两人,撇了撇嘴,又看了看下方的大老爷和大太太,冲着站在他们身后百无聊赖的程沛招了招手。 程沛正无聊着呢,当下眼睛一亮,又回头小心地看了看坐在他面前的爹娘,蹑手蹑脚来到老太太跟前,冲着老太太无声地撒娇。 老太太也配合地和他玩闹,并不去理会旁边‘关心’净涪的夫君,也压根不去看下手对她不满的大老爷和大太太。 程先承问了大半日,问得口干舌燥,总算是停了下来。 等他终于转手去拿旁边的杯盏的时候,净涪趁机收回了手,又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两步。 程先承喝了两口水,缓过这一阵来,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后面的大管家,对净涪道:“你一路回来也辛苦了,先回邀天院休息一下吧,今晚再和族老们见一见。” 他以为没有问题,谁料净涪却只是摇了摇头。 程先承皱着眉头,语气生硬道:“族老们都是族中德高望重的老人,不是外人。他们知道你入了妙音法寺都很高兴,也早早就说要见一见你。现在你回来,却连见都不愿见一见……” 净涪只是低垂着眼睑,依旧沉默。 下首程次凛皱眉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只有程大太太担忧地看着他,手里的帕子更是不成样子。 程先承想要发火,打眼却看见净涪光溜溜的脑门,一口气梗在心口,却愣是发作不得,最后只能一摆手道:“罢了,随你吧。” “咯哒……” 他随手将杯盏扔在案桌上,起身大步走出正堂,往后头去了。 老太太抬起眉梢看了一眼程先承的背影,又瞥了一眼净涪,客气地道:“小师父,老身年迈,不便久坐,这就回去了,您随意。” 她扫了一眼下方程大太太,吩咐一声:“这里就交给你了。沛哥儿,跟祖母回去吧。” 程沛得意又好奇地看了站在那里的净涪一眼,摇了摇老太太的胳膊,撒娇道:“祖母,我想留下……” 他看了一眼皱眉的老太太,又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孙儿想听听大哥讲古呢,大哥在外面那么久,孙儿想听听,孙儿这么大了,可还没在外留宿过呢……” 被最疼爱的孙儿这么一拉一哄,老太太整张脸都笑开了花,压根不去细想根本不能开口说话的大孙子要怎么给次孙讲古,当下便应道:“好好好……不过听得差不多就回来了,免得被你爹娘抓住了,又罚你了……”程沛连连点着头,还边拖长了声音道:“还是祖母最疼我了……” 老太太就着旁边嬷嬷的手站起来,又亲手理了理程沛的衣裳,这才冲着净涪一点头,转身回后院去了。 等到老太太离开,程次凛低咳一声,板着一张脸看了转过身来的净涪一眼,道:“小师父一路长途跋涉,实在辛苦,请先下去休息一阵吧。” 他说完,站起身来,冲着净涪一点头,转身便走。 等到他走了,程沛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来,在净涪身前转了两圈,将脑袋凑到他眼皮子底下,问:“你真是我大哥?你头上的头发呢?光溜溜的,舒服吗?冷不冷?……” 他噼里啪啦地问了一堆,问着问着,居然还大胆的将他那胖爪子伸到净涪脑门上蹭了蹭,感受了一下光溜溜脑门的手感。 净涪看着他,眯了眯眼睛。 程沛浑身一个激灵,整个人往后蹿了几步,躬身躲到程大太太身后,浑身悉悉索索地打着摆子,脸色更是白得吓人。 程大太太没有理会躲在自己身后的次子,只用那双戾气和柔婉挣扎的眼睛看着自己两年不见的长子,沉默良久,终于从椅子上站起,一步一步走到净涪跟前,将同样沉默的净涪搂进怀里。 净涪定定地站在那里,很久之后,眨了眨眼睛,双手环上了程大太太的腰,整个人靠在程大太太的身上,感受着她身上灼人的温度。 母亲…… 第21章 消除魔气 旁边一直不停哆嗦的程沛终于觉得周围空气暖和了,连忙大喘了几口气,这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他完全不敢再呆在这个地方,甚至连看也没看净涪和程大太太那边一眼,兔子一样蹦蹿着直往后院而去。 净涪没搭理他,心神一动,一颗金灿灿闪着毫光的滚圆舍利子自他天灵冒出,当空一照,璀璨佛光瞬间大盛,映照得整个正堂一片金黄。 程大太太只觉眼前一亮,正要细看,却觉得头脑一沉,整个人就这样昏睡了过去。 净涪毫不费力地支撑着程大太太绵软的身体,抬头望着程大太太身上被逼出的那一股股黑色魔气,眼神渊深沉黑。 感应到那些魔气的存在,舍利子猛地一震,空中隐隐响起梵音,而那些洒遍整个正堂的佛光猛地收起,团团聚在程大太太身上,削弱消融着那一股股黑色魔气。 直到这些魔气被消磨殆尽,那颗舍利子当空一晃,收了金光飞回净涪的身体消隐不见。 净涪闭着眼睛将自己的头重又埋进程大太太怀里。直到半日之后,程大太太苏醒过来,等到程大太太站稳了,他才松开手,往后一步退出了程大太太的怀抱。 程大太太眼底一直沉郁的戾气暴躁已经全部散去,只有那柔婉明丽一如当初。 此刻,她站在原地,复杂地望着净涪。 净涪却只是低垂着眼眸又往后退出三步远,屈膝跪下,郑重地给程大太太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拜谢母亲生养教导之恩。 惭愧连累母亲多年挣扎与本心和魔性之间。 祈愿母亲日后万事顺遂,长寿安康。 …… 净涪虽然没有言语,程大太太却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单手持帕捂嘴,压下喉间的哽咽,却挺直了背梁站在原地,生受了净涪的大礼。 待礼毕,程大太太快步向前扶起净涪,再开口却是:“小师父,”她哽咽了一下,继续道,“小师父快快起来……” 她拿手帕抹去眼角的泪珠,努力笑道:“小师父一路走来辛苦,还是先去梳洗歇息一番。别的事,稍候再说也尚未迟……” 净涪的视线稍稍偏移,并不看她,却也不拒绝,点头应了。 她又勉强笑了,冲着外头叫道:“纨素……” 纨素自外头进来,身后还领着净涪昔日的小厮射日。 程大太太看也不看他们,只还望着净涪,问道:“邀天院里可都准备好了?” 纨素退让一步,射日低头回道:“回太太话,一切用具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大少爷……小师父回去了。” 程大太太柔声道:“你快去吧,待休憩过后再说……” 净涪看了程大太太一眼,点了一下头,转身往邀天院去。 射日连忙跟上。 程大太太站在原地,望着净涪消失在小门后。 纨素站在她身后,担心地叫了一声:“太太……” 程大太太没理会她,又站了好一会儿,这才闭了闭眼,回身道:“回去吧。” 一主一仆一路走得很慢,也走得格外的沉默。 在这一片沉默中,程大太太似乎回到了过去。每走一步,她都能看见自己。初初嫁入程家还心有不安的新妇,新婚燕尔初掌家事的娘子,诊出喜脉既喜又惊的小妇人,夜夜惊梦脾气暴躁烦乱忧心的小孕妇,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痛不欲生又喜不自胜的小产妇,性情急躁烦乱不安甚至满身戾气的大太太…… 不知不觉这么多年过去,她走到今日,才算是找回了熟悉的那个自己。 沈安茹笑了一下,笑声极其奇怪。 纨素听见,心头一惊,猛地抬头望着沈安茹的背影。 沈安茹并不在意,渐渐走近那个熟悉又似乎陌生的院门,站定,抬头望着那块门匾。 院子里迎了上来的侍女嬷嬷正要行礼问安,却猛地停在原地,不知是要继续还是不去打扰女主人。 沈安茹仰着头打量了门匾好一阵才低下头,对着当先迎上来的那个嬷嬷笑了一下,道:“嬷嬷,我回来了。” 沈嬷嬷也不知怎么的,见了沈安茹这个笑容,眼睛兀地一酸,竟就要掉下泪来。 好不容易把持住,沈嬷嬷哽咽着应了一声,连忙带着其他人将沈安茹迎了进去,连本来替程沛准备好的那一车轱辘的好话都忘了说了。 净涪回了邀天院。 追月、凝星等人早早得到消息,已经在院门口等着了。 净涪看了他们一眼,点点头,径直就去了净房。 一番梳洗沐浴之后,换过一身簇新僧袍的净涪在正房中坐了下来,射日、追月、凝星三人站在他跟前,一一跟他回禀前事。 自净涪入了妙音寺的消息,本来还不太安分蠢蠢欲动的凛风院后院一下子彻底静了,死水一样平静无澜。 因此,凛风院正院的事儿少了不少。但与之相反,挽书院程沛那边就乱多了。 老太太的人、大太太的人、原本中立旁观的世仆…… 虽然不至于你争我斗的闹个你死我活,但也乌烟瘴气,惹人笑话。 净涪垂着眼睛听着,一直等到三人说完,他才抬起了眼,看着他们。 射日、追月、凝星三人心底一凛,俱都挺直了背。 净涪取过旁边放着的褡裢,从褡裢里拿出三个玉瓶一一分给他们。 射日、追月、凝星三人摒住呼吸接过玉瓶,握着玉瓶的泛白手指颤抖着,却还都看着净涪,等着他的命令。 净涪还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们。 射日、追月、凝星三人一个激灵,几乎是同时跪倒在地,额头紧扣地面。 “属下等誓死效忠太太,若有异心,定教属下等天地不容,人神共弃。” 他们自小随侍在这位大少爷身侧,知道这位爷的手段,也自然清楚这位爷的软肋。根本不需要净涪开口明言,他们已经明白该如何做。 净涪久久地看着他们,点了点头,然后屈指一弹,一道金光分化三点,射入他们三人印堂眉心。 射日等人只觉额前一凉,脑海里闪过一个个人影。他们手持剑器,劈扫斩刺点,却是在耍舞剑式。 三人一时看得沉醉,净涪却并不在意。 只是一套俗世剑术而已,并没有多难得。他们心思尚算灵巧,又称得上忠心,便传给他们也无妨。 好半响射日三人才回过神来,又各自拜倒谢恩。 净涪挥挥手,射日三人连忙退了出去。 这日下午,净涪特意提前完成了晚课。果不其然,晚间时分,正院有人过来请他前去赴宴。 净涪看着亲自来请的大管家,坐在座席上一动不动。 大管家讨好地笑了笑,上前低声道:“……族中族老有提过要设宴,老太爷拒了……席上都是自家人……” 净涪看着大管家脸上的笑越来越僵,最后点了点头,起身出门。 大管家跟在净涪身后,看着净涪的背影,连连低头挽袖擦去额头汗珠。 净涪到的时候,正院席间已经坐满了人,就等着他了。 大管家快走两步,领着他在首席入了席。 这一席上,坐的是程老太爷和程大老爷五兄弟。席间空出来的那一个座位是首席,就连程老太爷坐的也是次席。 大管家请净涪在那个空位上落座。 净涪眉眼不抬,也不推辞,就在席间安然落座。 他这一坐,无论是主席上还是别的席间,各自有人脸色微变。 倒是程老太爷还笑着说了两句才吩咐开席。 侍仆呈上席来的都是素斋,收拾得格外清韵别致,看着就赏心悦目。 别管他人如何,这一宴沈安茹吃得极其舒心,看得她旁边的几个妯娌差点气歪了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暗自气闷。 净涪已经辟谷,但他见沈安茹吃得很好,他就也吃得很用心。 吃完宴席,净涪就没打算再耍着他们玩,跟着程先承去了他的书房。同行的,还有程次凛。 看着净涪从褡裢里拿出的一个个木盒子,程先承几乎笑开了花。 程次凛坐在一边,拿着一碗茶笑看着,是净涪以往难得见到的好脸色。 净涪将这些木盒子推到程先承面前,便收回了褡裢,在椅上坐下了。 程先承看着木盒子上贴着的名号,延年益寿丹、解毒丹、驻颜丹、强身健体丹…… 程先承将这些木盒子看了又看,还特意打开那标注着延年益寿丹的木盒,拿出其中一个玉瓶,倒出一颗药丸子来细看过。 等他终于将心情平复下来的时候,他抬头定定望着净涪,问:“这些都是给我们家的?” 净涪点头。 “没有别的了?”净涪摇头。 程先承又低头看了看桌子上的那十多个木盒子,继续追问道:“真的就只有这些?” 他其实更像问的是,开光的佛器、佛像、佛经呢? 这些都没有吗? 他真的想问,但看着净涪那双黝黑干净的眼睛,他又问不出口。 程次凛也想问,可程先承不说话,他也不好开口,只能在下首干瞪眼。 程先承只能讪讪地收回目光,他低头看了那些木盒子一眼,又和程次凛对视了一眼。 程次凛将手里的茶盏放到旁边的几案上,转头就和净涪问话。 净涪坐在座位上沉默听着,不点头不摇头。 直至夜深,更声敲响,他们才终于放过了净涪。 第22章 白骨玲珑塔 “啊……” 接连几声凄厉的惨叫声响彻云庄,整个云庄一下子安静得像是摆放死人的义庄。 程次凛浑身一个激灵,眼睁睁地看着净涪从椅子上站起,往前一迈,整个人消失在书房里。 程先承腾地从椅子上站起,快步往书房外走,边走边说:“去看看!” 程次凛连忙跟上。 出了书房,就见一直守在门外的大管家急急地迎了上来。 “哪里出事了?” 大管家低头躬身扫了一眼程先承和程次凛身后,没看见净涪,又听程先承问话,连忙回道:“看着像是挽书院那边的……” “沛哥儿?” 程先承连忙加快了脚步,程次凛快速跟上,大管家领着一帮子侍女仆从跟在身后。 一行人赶到挽书院的时候,就见净涪头顶一颗金灿灿的滚圆舍利子脸色慎重地托起一个染血的白玉玲珑小塔。 才一眼见到那个白玉玲珑小塔,程先承程次凛等人都浑身一震,别的再度顾不上,只想着靠得近一点,近一点,再近一点…… 净涪扫了一眼魔怔的众人,头上的那颗舍利子当空一晃,瞬间,整个院子里佛光大盛,所有妖异邪妄俱被镇压,连夜风都静了下来。 被这佛光一照,程先承程次凛等人猛地醒过神来。可他们才刚回神看了一眼,就又被吓得魂不附体,几欲昏倒过去。 在净涪的脚下,倒着六七个软绵绵的人。他们的脸色简直纸一样死白,没有半点血色,发白的眼睛却瞪得大大的,正直直地望着他们这边。再看他们的衣着打扮,不是他们程家的下人又会是谁? 而门槛边上,程沛萎顿在地,无力靠在门扉,木木呆呆地望着那些尸体。 程先承程次凛这些人只敢扫了一眼,便都将视线黏在净涪头顶上的那颗金灿灿舍利子上。 净涪也不理会他们,忽然一指点上那个还泛着血色的妖异白玉玲珑小塔。随着他的动作,他头上的那颗舍利子忽然将周身佛光一敛,直直飞落,压在那个白玉玲珑小塔的塔尖。 程先承等人只觉眼前一暗,那颗金灿灿的舍利子已经不见了。可他们也不敢乱看,还将视线黏在那半空中,一动也不动。 “沛哥儿……” 得到消息跌跌撞撞闯过来的沈安茹一眼看见萎顿在地程沛,扑过去将他搂进怀里,急急问道:“沛哥儿?沛哥儿,你怎么了……” 没得到回应,她一边死搂着程沛,一边扭头去叫净涪:“涪哥儿……涪哥儿,你快来看看,看看沛哥儿怎么了?” 净涪一边将那座收敛了所有神异变得普通黯淡的白玉玲珑小塔收入褡裢里,一边朝沈安茹走去。 他低头看了看木愣愣的程沛,手中掐起一个法诀,当着众人的面摄出一缕黑色的魔气。 这一缕魔气其实是程沛从胎里带出,来自于当日投胎之后的皇甫成,和净涪中午消磨掉的沈安茹身上的魔气一个来历。可这在场众人,除了净涪自己外,没有一个清楚。 看着那缕到了净涪手里还在四处游移不定的黑色魔气,众人都是心头一惊,齐齐往后退开了几步。 唯有沈安茹动也不动,就看着净涪动作。 净涪收了那缕魔气,便从褡裢里取出一串沉黑色的佛珠来。 那串佛珠通体雕刻着细小的经文,却又似乎光滑细润,在屋中昏黄的烛火里透出一层淡淡的金色佛光。 一看就不是凡品。 程先承和程次凛等人心头一动,想说些什么,却又都不敢开口。 净涪执起程沛的手,从他的中指中取出一滴精血,看着那滴精血没入佛珠中消失不见,这才将那串佛珠戴在了程沛的手腕上。 说来也神奇,程沛才带上佛珠,当下就打了一个呵欠,靠在沈安茹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净涪放下程沛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沈安茹搂着程沛的手终于放松了一点,她低下头看着程沛,轻声叫唤:“沛哥儿……沛哥儿……” 净涪拉了拉沈安茹的衣角,见沈安茹抬头看他,便伸手指了指房中。 沈安茹点头,抱着程沛进了房。 她每走一步,脸色就坚定一分,也更平静了一分。 净涪看着她,微微勾起了唇角,他沉黑的瞳孔映衬着屋里明亮的烛火,格外的摄人心魄。 一路进了内室,沈安茹将程沛放在床上,才刚要退开,却发现自己的衣裳被程沛紧紧地拽拉着,难以脱开。 沈安茹犹豫了,净涪却轻轻地将她往床上推了一下。 沈安茹明白净涪的意思,她也不愿意惊醒此刻沉睡的程沛,便冲着净涪点点头,就这程沛的动作,陪着程沛在床上睡下。 沈安茹身上穿着的并不是惯常夜寝时穿的亵衣,躺在床上很不舒服,但她安然地躺在床上,细心地将程沛护在怀里。 净涪定定地看着沈安茹动作,最后亲自替他们放下幔帐,这才转身往门外去。 见得净涪出来,程先承等人都松了一口气。 程先承退开一步,给净涪让出位置,问道:“小师父,这些该怎么处理?” 他们刚才壮着胆子看了,但也只看了几眼,就不敢再看了。 这里躺着的这些人,别说血了,就连骨头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堆肉…… 净涪挥挥手,程先承等人像是得到了赦令一样,连忙让出一片空地来。 走到这些尸体近前,净涪低头合十一礼,接着屈指一弹,几点金黄色的火花射出。 火花落在尸体上瞬间燃起大火,金黄色的明亮火焰跳跃,不过一刻钟时间,这六七具尸体便只剩下了一堆灰烬。 净涪又是一躬身,从褡裢里取出六七个瓷罐来。 出来之前,已经有过一次外出游历经验的净音特意让他带了不少。 程先承等人正奇异间,就见一阵风起,地上的灰烬被风卷着各自落在打开的瓷罐中。 净涪将瓷罐盖子盖上,转身看着程先承等人。 程先承和程次凛乃至后头赶到的程老太太等人都不明白净涪的意思,呆愣愣地回望着净涪。 还是大管家明白,看了程先承一眼,上前一步道:“这些……不如先请小师父收着,等明日叫来他们家人,再看看他们的意思?” 程先承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对对……” 净涪也不在意,随手将那些瓷罐收起。 “今日折腾了一日,时间又不早了,大家都先回去,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程先承看了程家众人一眼,转头又笑着问净涪:“小师父是要回邀天院还是?” 净涪摇了摇头,伸手一指院中内室。 程先承明白地点头,也不勉强,或者说,是经历了今夜,见识了净涪的力量,不敢勉强。 等到一众人等散去,整个院子里就剩下纨素、射日等人。 他们面面相觑了一阵,最后冲着站在那里的净涪一拜,各自按着各自的职守安排行事。 净涪站在院子里,对着那火焰烧起的地方敲了三遍《地藏菩萨本愿经》暗了众人的心,便入了挽书院。 简单梳洗过后,净涪就进了内室。他动作轻巧地在纨素安排的软榻上坐下,并不曾打扰到沈安茹和程沛。 但净涪知道,一直到他在软榻上坐下,睡在床榻上的沈安茹才真正睡了过去。 净涪看了床榻一眼,将那座白玉玲珑小塔托在手上细看。 这白玉玲珑小塔有九层,每一层都有门户长栏,塔身上还刻印着纷繁错杂的图案纹路,粗看只觉极其好看,细看却又像是吞噬人魂魄的漩涡。 净涪知道,这座看似白玉雕就的玲珑小塔真正的材料,是白骨和血液。 白骨堆垒而成的塔身,白骨雕刻而成的纹路,白骨铺就的塔底,白骨修建而成的门户…… 一个成人全身的骨骼还不够铺就小塔的一块地板,一个成人全身的血液还不够黏合两块地板! 万人的骨骼和血液也只够修建一层粗陋的小塔而已。 这就是景浩界鼎鼎有名的白骨道至宝,白骨玲珑塔。 净涪看着这座白骨玲珑塔,一双眼睛渐渐显化成异色双瞳。 在他耀金色的左眼里,这座小塔挤满了怨恨暴戾的灵魂,他们整日痛苦哀嚎,也在不断地诅咒着所有碰触甚至是见到这座小塔的人。 在他沉黑色的右眼里,这座小塔沉凝着最暗沉的墨色,但这暗沉的墨色中,有流转着黑色的流光,流光盘旋间,自有无穷奥妙浮显。 但无论是净涪的哪只眼睛,都能看见,这座小塔不完整。 这件异宝,是残破到不能再残破,只剩下一个残壳的废宝。 所以,它才能被程沛那个捣蛋的熊孩子不知从哪里扒拉出来。所以,这云庄这沛县还能有活人生存下来。 净涪伸指点上塔顶上的那颗舍利子,舍利子金光大盛,将整个白骨玲珑塔笼罩在佛光之中,一点点慢慢冲刷。 也所以,现在还只是一个小沙弥的净涪胆敢将主意打到它的头上。 净涪收回手指,低头合十,观想当日惊鸿一瞥的地藏菩萨法相。 他要将这一件异宝渡化成一件只属于他的佛宝!第23章 慈母手中线 就在金光不断冲刷白骨玲珑塔的时候,白骨玲珑塔猛地一动,塔身上沉积千万年之久的怨毒憎恨骤然爆发,无数黑水自塔底汹涌而出,转眼就要突破金色佛光笼罩,跌落地面化作黑雾将这一整个地域拖入万里绝境死地。 情况若真坏到了这一步,净涪就将是这无穷罪孽的罪魁祸首。别说证道真如得见我佛,他没在这滔滔黑河无边孽障中沉沦就算是好的了。 恰在这时,一直闭眼似是沉浸在定境中的净涪悄然睁开眼来。他看了一眼那些诡异恐怖的黑水,也不去管白骨玲珑塔周围稀薄到仿佛只是一片金色薄纸的佛光,只是抬手缓缓贴向塔底。 随着他的动作,一缕沉黑色的雾气自净涪识海冒出。这雾气飘落在净涪摊开的手掌,又凝结成一颗沉黑色的豆大圆珠。 光看外形大小,不看颜色流光,这颗圆珠和此刻正在塔顶闪耀着金色佛光的舍利一模一样。 这就是净涪的心魔魔珠,是他剥离前世天魔道修为后成就的至纯至粹的心性魔珠。 这心性魔珠和那颗佛门舍利乃是阴阳相对的至阴一面,乃是他此生重修魔道后的至高成就。 这颗魔珠一出,威能果然不负净涪所望。 只见那魔珠才一触及白骨玲珑塔塔底,白骨玲珑塔的塔底就像是被人撕开了一个黑洞一样,凭空生出无穷吸力,源源不断地吞噬着那些磅礴的黑色流水。 不过几个呼吸间,那些才涌出白骨玲珑塔正在不断冲击着金色佛光的黑水就被黑洞吞噬殆尽。尽管如此,这魔珠还犹嫌不够,它也不需净涪催动,自己就往白骨玲珑塔里钻。没过多久,那魔珠就消失在塔底,直入白骨玲珑塔塔中而去。 脸色越渐苍白却还是平静无澜的净涪看了一眼似乎一刹那重新光亮起来的金色舍利子,将左手上握着的那幅《白莲自在经》收入褡裢,闭上眼睛再度沉入定境。 识海中,一左一右几乎化作实体金黑两仪的图案如今已经虚淡得就像是一片薄雾。 净涪对此视而不见,他盘膝坐在虚空,化出木鱼放在身前,闭目诵起了心经。 随着木鱼声和诵经声响起,在净涪耳边不断呼喊叫嚣甚至要将他整个人也拖拽着一起沉沦的哀求诅咒也终于被逼出他的身体,只能在他耳边不断回荡。 而与此同时,镇压在白骨玲珑塔塔顶的金色舍利子和那不知道在白骨玲珑塔塔中什么地方的心魔魔珠齐齐一震,金色佛光和黑色魔气顿时肆无忌惮地铺展蔓延开去,一内一外,一上一下,将整个白骨玲珑塔彻底笼罩镇压。 这个白骨玲珑塔虽然妖异邪妄,但到底只是一件早前遭受重创后又历经无穷岁月洗礼连灵性也没保留下来的废宝,根本无力挣扎,除了不断地晃荡咆哮之外,也就只能被净涪镇压渡化。 此刻还在识海中一遍一遍诵念着心经的净涪恍恍惚惚间似乎遁入一片虚妄,虚空中七彩的光芒扭曲碰撞,有无穷光芒由此间诞生,也有细碎光屑不断飘落,生灭轮转,内蕴深藏。 净涪神思恍惚,似乎是在仔细察看,又似乎是在专心诵经,目不斜视。但他的识海之内,却骤然生出无穷变化。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身形一分为二。其中一人身穿灰色僧衣,头顶一点金光虚闪,光亮脑门上九点戒疤异常醒目,另一人身穿黑色常服,需合的手上托着一点暗沉黑光,头上却又有三千青丝拢起。 他们两人面目一致,面色俱都平静,相对闭目而坐,各自诵经不绝。 但若有人细听,他便会知道,虽则这两人都在诵经,但两人所诵的经文却并不相同。 一者是《心经》,另一者却是《地藏菩萨本愿经》。 随着这两篇经文诵起,不知什么时候被净涪托在手上的白骨玲珑塔中响起阵阵呜咽声。声音凄厉悲恸,撼动神魂;又浅浅淡淡,勾人心魄。但饶是如此,也阻挡不了塔中一个个飘出的虚淡人影。 这些衣饰和此间人已经大不相同的人影表情都是空白,神色尽皆懵懂,恍然不知世事。 他们从塔中飘出,在地上站稳,愣愣了一会才冲着盘膝坐在软榻上的净涪躬身一拜,走上虚空消失不见。 直至天色将明,天边有一点晨曦飘起,净涪才从定境中出来。 他坐在软榻上,目光有些呆滞,似乎还是回不过神来。等他眨眨眼睛,便若有所觉,转头往床榻上望去。 床榻上遮蔽的幔帐不知什么时候掀起了一角,那双晶亮的眼睛正定定地望着他。 见他望来,那双眼睛眨了眨,似要兴奋地嚷叫起来,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只是迎着他的视线望来,并没有任何动作。 是程沛。 没想到今天最早醒过来的会是他,也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 净涪收回了视线,低头仔细打量着手里的这座白骨玲珑塔。 塔顶上的那颗金色舍利子金光似乎更加凝实。塔身上妖异诡谲的晶白似乎也褪去了一点亮色,相对柔和了一点,虽然还不怎么看得出来。而塔底…… 净涪凝神感应了一番,塔底的那颗魔性魔珠身上流转的暗光似乎也更加黯淡了点。 无视掉耳边还在呼号的哀求咒骂,净涪将白骨玲珑塔托在手上,又闭眼入定而去。 等到他从定境出来,时间也已经到了他做早课的时候了。 净涪从榻上起来,冲着被纨素等人侍候着梳洗打扮的沈安茹弯身一礼,又冲着正好奇地望着他的程沛一点头,便转身出了内室,到射日等人新整理出的小间梳洗过,点起线香,在蒲团上坐下。 他将白骨玲珑塔放在木鱼之前,便不再去管他,一边轻轻敲起木鱼,一边在心底默诵着佛经。 侧耳听着隔壁传来的木鱼声,沈安茹忽然叹了一口气。她看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从矮凳上站起,将扑向她的程沛紧紧搂进怀里。 “我也只愿你们平安喜乐而已……” 她低声呢喃着,除了在她怀里的程沛和她自己之外,没有人听见。 程沛抬起头望着她,沈安茹揉着程沛的小脑袋,收起脸上所有异色,微笑道:“来,跟娘用早膳去。” 程沛不明白,但还是乖乖地点头,乖顺地被沈安茹抱在怀里,带着到前屋用膳。 他难得这样乖巧。 沈安茹爱怜地看着他,伸手阻了旁边侍女的动作,亲自动手给程沛舀了一小碗小米粥,又给他拿了一个他爱吃的脆面卷。 程沛给了沈安茹一个大大的笑脸,也没像往常那样只顾着自己埋头吃食,而是拿起另一双筷子,生疏但执着地给沈安茹夹了一个素包子。 “娘,吃……” 因着种种原因,母子二人从未如此亲近过,沈安茹眼眶一热,含着泪珠就点头笑道:“好,娘吃……” 亲亲热热地吃完早膳后,沈安茹又侧耳细听了一下,见木鱼声还是没有停下,便又亲自给程沛理了理衣裳,牵了程沛的手,要带他去给程老太爷和程老太太请安。 可他们还没有出门,便看见了往这边走的绿萝。 见了沈安茹和程沛,绿萝远远地就停了脚,微笑着冲他们福身请安,才开口道:“老太太说了,昨夜一夜折腾,大太太和二少爷也辛苦了,且好生休息着,今儿的请安就免了吧。” 沈安茹看着绿萝眼底的惊恐和僵硬的表情,又不着痕迹地将院中所有侍女仆从的面色收入眼底,点头笑道:“多谢老太太好意,那媳妇就晚上再过去吧。” 绿萝听沈安茹这样一说,连忙笑了一下,又道:“老太爷也说了,晚上也不折腾大太太和二少爷了……” 沈安茹眼底一冷,面上笑容不变,点头道:“既然如此,便请绿萝姑娘替我给老太爷和老太太道谢一番,等明日,媳妇再去给两位请安。” 绿萝抿了抿唇,很想再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福身离开。 沈嬷嬷上前一步扶着沈安茹:“太太……” 沈安茹笑了一下,只摸了摸抬头看她的程沛脑袋,道:“回去吧。” 等到净涪结束早课,睁眼看到的便是坐在他对面百无聊赖的程沛。 见他睁眼,程沛精神一震,扑上前来冲着他笑,“大哥……” 净涪看了他很久,看得程沛都委屈地要叫娘了,才点头算是应了。 程沛见他应声,脸上笑容张得更大,就围着净涪团团转,连净涪用早膳他也坐在净涪对面跟着又吃了一些。 净涪并不理会他,直到吃完早膳后,挽书院的仆从过来收拾碗筷,他才领着程沛在一旁坐下,定定地望着他。 程沛没头没脑地坐在那里很久,完全不知道净涪什么意思。 净涪也还只是看着他,半点提示都没有。 倒是旁边坐着收拾布料正准备缝制的沈安茹轻笑了一声,道:“沛哥儿,跟你大哥说说,昨儿个究竟是怎么回事。” “哦……”程沛恍然大悟,便开始跟净涪细说起来,他边说还边指手划脚,“昨天我也没干什么啊,就是……” 程沛也真委屈,他什么都没干,就只是像往常一样在自家的花园子里头转着玩。 那东西他是在一座假山的小洞里捡到的。当时假山里一窟窿黑得不得了,他都有点害怕,走了很久才从走了出来。期间他可是还跌了一跤呢。 等他出来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手上抓了那个小塔子,当时那小塔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小塔塔底还有一块黑色的东西,像是玉片,又像是木片。 他什么也不知道,那东西带回来之后就扔给那些侍仆了。也不知道怎么的,他们就,就那个样子了…… 程沛很努力想要说个清楚,但也只是说了个大概。 净涪看着他,见他皱着眉头绞尽脑汁,又见他努力挺着小胸膛要做出个勇敢的样子来,不由得笑了一下,伸手摸上了程沛的小脑袋。 程沛抬眼望入净涪的眼睛,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下来。这一放松,他居然就将他的小身体凑到净涪身边,紧紧地挨着他,一副像是要将自己的身体塞进净涪怀里的样子。 “大哥,我是真的没想到那小塔会那么可怕的,我还拿着它走了一路……” 沈安茹也后怕地望着程沛,右手不自觉地抚上心腔。 还好,还好沛哥儿没事…… “以后可不许再这样胡闹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记得不要碰!” 她不由得再叮嘱了一次,程沛也没像以往一样嫌她重复又啰嗦,而是慎重地点着小脑袋。 净涪转头看了沈安茹一眼,笑了一下,伸手拉着程沛就出了门,带着他来到庭院中。 沈安茹不放心,放下手头上的针线活就跟着出来了。 净涪带着程沛走到了庭院上昨夜那些仆从倒下的地方。 一院的侍女仆从,打从昨夜起,都特地避开了这里,甚至除非迫不得已,他们连接近挽书院都不敢。 重新站在这里,似乎又想起了昨夜里发生的事,想起那些侍候他的仆从侍女死去时的脸,程沛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但源源不绝的暖意从净涪的手上传过来,抬头看了看净涪,程沛又站稳了。 净涪收回打量着程沛的余光,放开程沛的手,径直走到一处角落里捡起一小块黑色的似木似玉的残片。 “是它,就是它!昨天我拿着的时候它还是在的!” 程沛见净涪拿着那块残片回来,连忙惊叫出声。 净涪仔细看了两眼,将残片拿在手里,抬头却望着站在那里的沈安茹。 冥冥之中有感,沈安茹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净涪回头,将手里的那片残片拿起,放在程沛眉心。 程沛愣愣地看着净涪,一动不动。 甫一触及程沛的眉心,那片残片就像是没入水面一样,一点一点沉了入去,最后消失无踪。 程沛惊奇地伸手摸上自己的眉心,却触手平滑,什么都没有。 他看着净涪,净涪也看着他,点了点头。 程沛回头望着沈安茹,沈安茹也笑着冲他点头,他欢呼一声,在整个院子里来回疯跑,笑声不断。 从昨夜到今日凌晨,又从凌晨到今天早上,程沛看到了太多和以往不一样的东西。 他似乎一下子长大了。 但他这样的成长,着实让沈安茹心酸。如果可以,沈安茹甚至宁愿程沛如往日一样顽劣捣蛋,也不愿意看见他这样的成长。一直到此刻,沈安茹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笑着看着净涪和程沛,一静一动,无比骄傲。但如此同时,她心底也明白,这两个孩子,她都留不住。 他们的世界,远比她的来得广阔无边。 作为母亲,她愿意放手。虽然她会担心,会忧虑,但她更愿意他们能像现在这样,活得畅快自在! “嗒……” 净涪耳边响起一声脆响,某种一直缠绕着他的丝线像是彻底崩断,又像是往外无限延展伸长,让他觉得自由又不会让他心生彷徨。 温暖柔和到让人落泪。 净涪抬头,对着碧蓝干净的天空放目张望。 旁边程沛也已经不再欢跑,他背对着他们,难得安静地站在原地。 院子里,一时间安静至极。 三日后,净涪穿戴着一身簇新的僧袍僧鞋僧帽,带着褡裢里那两件同样簇新的衣物,踏出了云庄的大门。 身后,程先承程次凛等人躬身远送。 沈安茹牵着程沛,含泪看着净涪远去的背影渐渐消失。 程沛懂事地拉了拉沈安茹的手,沈安茹屈身低头望去,程沛从自己的袖袋里摸出一条干净的小帕子,一点点拭去沈安茹的泪水。 “别哭,娘……” 沈安茹握紧了程沛的手,最后看了一眼净涪消失的方向,视线收回的同时瞥见程家众人既惊又惧的目光。 她一概不理会,只当没看见。 等到程沛收回手,她站直身体,冲着程家老太爷和程老太太福身道恼。 “父亲母亲见谅,媳妇身体不适,便带着小儿先回去了。” 程老太太憋了一口气,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板着脸皮点头。 程老太爷笑了笑,道:“嗯,你们先回去吧。” 程沛看着程老太太,程老太太却一直避着他。 沈安茹紧了紧握着程沛的手,看也不看程次凛,带着程沛又是屈身一礼,领着他往邀天院去。 自今日起,邀天院就是程沛的居所。 等程沛满七岁后,便会参加仙门竞选,入道修行。 这沛县确实是佛门辖地,但净涪已经入了佛门,沈安茹并不愿意自己的次子也要拜入佛门。 佛门清规戒律太多,并不适合程沛。 净涪也同意了。 将程沛送回邀天院之后,沈安茹回了凛风院。她没等程次凛回来,先换了衣裳就去了新布置出来的小佛堂。 小佛堂里供奉的是净涪给她从妙音寺里请出来的佛像。 沈安茹定定地望着那尊佛像,最后上前几步来到香案前,就着清水净手,拿过三柱线香点起。 袅袅檀香蒸腾而上,模糊了香案后的那尊佛像模样。 沈安茹只能看清那尊佛像唇边慈悲的笑纹,她低垂眼睑压下眼眶里的泪珠,手持线香恭敬拜下。 “祈求佛祖保佑我儿一路平安和顺……” 一步步行走在路上的净涪忽然停下脚步,侧耳细听一阵,却没有回头,还继续一步步坚定地往前走。 大自在天外天上,大自在天魔主似是等闲地挥了挥手。 一直跪伏在地上的天魔童子恍如蒙受大赦,他用力在地上猛叩三个响头后,口中称道:“谢魔主。” 大自在天魔主一动不动。 他并不在意,低眉顺眼从地上爬起,又在诸多天魔童子的目光中回到自己的莲座上坐下,闭目调息。 等到一直缠绕在他身上的目光尽皆散去,天魔童子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可算是过去了…… 下次可不能再这样大意! 天魔童子抿了抿唇,任由自己的气息在经脉里左冲右突,不去理会身上一重一重涌起的闷痛,全力修复自己心神上的伤势,顺带分出一丝心神去查看此刻皇甫成那边的状况。 眼见着皇甫成那边虽然没什么进展,但也没什么大碍,他松了一口气,再顾不得其他,放任自己沉入定境。 在沉入定境之前,他最后想道:或许应该再换一个策略? 第24章 竹海灵会 “可都看清楚了?” 陈朝真人收住剑式,站稳身形,回头询问两位弟子。 “看清楚了。” 左天行和皇甫成脸色一整,齐声应答道。 “嗯。”陈朝真人点头,“你们且将剑式使来。” 左天行和皇甫成两人对视一眼,左天行手提剑器往前走出几步,在空地上站稳。 “喝!”他沉声一喝,左脚向前一跨,只听手中剑器嗡地一声低鸣,一道剑光骤然亮起,顺势向前斩出。 第一式、第二式……第十八式,整整一十八式剑式正确无误,甚至其中还有些剑意若有若无,在刚刚陈朝真人的连招中生出别样的感觉。 陈朝真人看着一招一式完整使来的左天行,点点头,寒冰塑就一样的脸庞上生出点点罕见的笑意。 皇甫成并没有注意到这如同春回大地一样的奇景,但并不影响他清楚陈朝真人对左天行的满意。他只顾着认真看着左天行的剑势动作,自己在心底暗自比划。 等到左天行收剑站定,皇甫成才回神。 “很好!” 对于这个弟子,陈朝真人从来不吝惜赞赏。他冲着左天行点点头,又看向皇甫成。 皇甫成握紧了剑,一步步走入空地。 在空地上站定,他深呼吸一口气,稳定心神,然后眼神一沉,跨步起剑。 和左天行的那套已经开始衍生出自己风格的剑法相比,皇甫成的这一套剑法只能算是一板一眼,完全没有什么特色可言。可陈朝真人还是看得很认真。 等到皇甫成收势站定,抬头望着他的时候,陈朝真人也是点头,叮嘱道:“回去多练习。” 皇甫成已经心满意足,他眼睛一亮,点头退了回去。 等他回到左天行身边,他还笑着对左天行道:“稍后师兄有空的话,还请师兄多指点一二。” 皇甫成笑脸相迎,左天行也做不到恶言相对。 他点点头:“可以。” 见两位弟子关系相处得不错,陈朝真人心中点头,从袖袋中摸出两块竹令,随手扔给左天行和皇甫成。 “吾等练剑,必持剑一会天下英豪。你们也该出去试剑了。” 左天行和皇甫成接下竹令,点头应诺。 陈朝真人看了两位弟子一眼,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去吧。” 这竹令,就是一块墨色的竹简,触手生凉。 皇甫成看着竹令上的字,低声道:“这就是十年一次竹海灵会的竹令?” 景浩界中央之地,有一块无边竹海。据传竹海中央,又长有名为苦竹的竹中异种。据说这先天地而生灵性非凡的苦竹甚至能助人参悟天道。 当然,一切都是据说,因为还从来没有人见到过苦竹。 苦竹还只是在传言中出现,究竟是否真的存在还犹未可知。但也正因为这样,这竹海灵会的竹令才会分发给他们这些修为浅薄低微的小弟子。 皇甫成看了旁边的左天行一眼。 这样的好东西,当然都是主角的。得到了苦竹,主角的修行之路才一路畅通无阻。 左天行藏在长袖下的手摸着竹令,眼神一瞬间有些涣散。但他藏得太好,并没有被皇甫成发现。 左天行侧头看了一眼皇甫成:“你要去吗?” 虽然他对这位师弟还是不喜,但他们毕竟是亲师兄弟,作为师弟的他已经尽力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了,他这个师兄也不好什么都不做。 或许多相处相处,关系就能好起来呢? 皇甫成点点头:“去!” 虽然苦竹是主角的,他拿不到。但竹海里除了苦竹之外,还有其他竹中异种。虽然比不得苦竹,可也都是好东西。 净涪小师兄爱茶,竹叶茶别有一番滋味,他应该也会喜欢。而且小师兄他还在外游历,这趟竹海灵会也不知能不能赶上。到时如果见不到小师兄,他就得给他多采些竹叶才好。 而且,在竹海灵会这一段剧情中,主角会有一番磨难。如果他能一直跟着主角,不离不弃的话,或许能够将好感度拉回来,一点? 就算好感度已经是惨不忍睹,几乎无药可救,皇甫成还是想要再抢救一下。或者过了这一波剧情,情况就会好转呢? 左天行点头。 皇甫成看了左天行一眼:“师兄也是要去的吧?师弟修为浅薄,一路上还要劳烦师兄多多关照。” 左天行却摇头道:“师弟不要太妄自菲薄。我等表兄弟同为师尊座下弟子,只当相互照应。” 皇甫成心中一惊,抬头仔细打量着左天行。 明明好感度没有提升啊,怎么主角会对他这么和善? 但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最后,他只能说服自己:或许主角他也有意修复两人之间的关系?就算不交好,至少也不像现在仇人一样? 两人一路沉默,迎面却碰上袁媛。 见了他们两人,袁媛高兴地迎上来,叫道:“大师兄!皇甫师兄。”左天行抬头就是一笑,伸手摸了摸袁媛的头,道:“袁师妹这是?” 袁媛不自觉地在左天行手里蹭了蹭,娇俏的眉眼眯起,问:“刚从师父那边回来呢。大师兄,你听说过竹海灵会吗?” 左天行又是一笑,摸着袁媛的手落下,顺势在袁媛的俏鼻上轻轻刮了一下,这才柔声跟她说起竹海灵会的事。 皇甫成识趣地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青梅竹马袁媛,朱砂痣苏千媚,白月光杨姝,啧,主角真是艳福不浅。 说是这样说,但这样在现场旁观男主和女主之一互动的皇甫成不知怎么的,心底并没有前世看书时候那样激动羡慕,反而平静如水,视若等闲。 这样的不同,皇甫成却半点没有觉得不对。 左天行又叮嘱了两句,转头就对皇甫成说:“皇甫师弟,你自己先回去吧,我送一送袁师妹。” 皇甫成点头:“那师兄,我先走了。” 他又冲着袁媛点头,自个就回去了。 一边走,他还一边想着:男主和女主一起呢,他还是识趣一点走开吧。 话又说回来,这趟竹海灵会他还就要当一次电灯泡了。 想到自己到时候瓦亮瓦亮的头顶,皇甫成不禁想起了净涪小沙弥。 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碰上小师兄呢? 唉,也不知道小师兄现在怎么了? 正被皇甫成惦念着的净涪小沙弥此刻抬头望了望天色,左右看了看。 这是一个不大的村子。现下这个时辰,农家里的人都下田忙活去了,留在家里的没有什么人。 净涪打量了一阵,选了一家院子。 他走到柴门前,拍了拍门扉。 “谁啊?”没过多久,一个农家老妇人睁着一双朦胧的眼睛摸索着走了出来。 老妇人没有听见回应,又叫了一声,“谁啊?” 净涪推开门扉,进门向老妇人走去。 老妇人本来正侧耳等着来人应答的,没想到来人居然直接就走了进来,她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木杖,再问了一声,“谁?!” 到得近了,老妇人终于看清了净涪的样子。 她松了一口气,身体靠着门,紧抓着木杖的手松开又轻握上,冲着净涪弯了弯身,咧着嘴笑道:“是小师父啊?” “小师父有什么事吗?” 净涪摇摇头,并不说话,只伸手指了指院子里的水井。 老妇人又看了他一眼,觉得净涪有些奇怪,但也没说什么,站起身带着净涪往水井那边走。 “小师父要取水啊?没关系的,小师父想汲多少就汲多少!” 她边领着净涪往水井方向走,边打量着他,见他不像是干过粗活的样子,甚至还要帮他取水。 净涪笑着拦了,自己在水晶边上将汲水的水桶扔下去,等了一会儿又将水桶拉起,用背后的大葫芦装了水桶里汲起的水,动作还蛮熟练的。 老妇人凑过去见了,咧嘴笑了笑,她想了想,道:“小师父你等一等。” 也没等净涪回应,她起身就摸索着往厨房那边走去。 净涪却只是摇头,将水桶放回原位,转身就要走。 但他还才走出几步,院子外远远地就传来一阵喧哗的人声。 净涪听见几句,停了下来。 “刘山他奶,刘山她奶,你快出来,快出来,刘山他被蛇咬了,刘山被蛇咬了……” 老妇人才刚拿着几个粗面饼子从厨房出来,听见这话,饼子当场掉在地上,也不顾自己看不看得清,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就扑了过去。 “咋啦?咋啦?咋会被蛇咬了?……” 背着一个小娃子进来的是两个同样半大的孩子,他们急得满面通红,额头豆大的汗珠雨一样往下打。 他们是要哭了,可老妇人是真的哭了。 “咋会被蛇咬了呢?啊?咋就被蛇咬了呢?刘汉他人呢?!你们有没有看见刘汉他人?” 其中一个帮扶着的孩子猛地一个激灵:“对,去找刘汉,我去!” 他跟背着那娃子的孩子说了两句话,整个人就往外窜。 可等他找到人回来,也已经来不及了。 净涪定定地站在原地,望着急得直哭又心疼得直叫儿的老妇人,微微闭了眼睛,随即抬脚往那刘山走去。 那刘山此刻已经昏迷,脸色更是铁青,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净涪走过去,也不去管刘山旁边的一老一小,伸手按上刘山的脑袋。 那手上有金光散落,在老妇人和小孩惊叹的目光下,刘山的脸色由青转红,过不了片刻,刘山呻吟一声,居然就醒了过来。 老妇人试探着叫了一声:“山娃儿?” 刘山迷糊着睁眼应道:“阿奶?” “山娃儿啊……” 等院子里的人回神过来,再要找净涪的时候,院子里空荡荡的,又哪还有净涪的身影? 第25章 妙潭清知 晴空万里,大日高悬,阳光普照天地,习习凉风送来阵阵清甜的果香。 今天的天气格外晴好。 净涪站在一株老树底下,微抬了头眺望远处的天空,心底却不像往日那样平静。 算上这一世,他活了两辈子。而无论是这一世的程涪,还是上一世的皇甫成,都出身富贵,生来就无须为自己的衣食住行这等琐事烦心忧愁。就算后来他们开始修炼,也无须从底层一步步往上爬。他们与生俱来的资质让他们一开始就站在了高处。 他们是无可争议的天之骄子!他们从来站立在众生之上! 净涪想到了当年的皇甫成。 那年突破之时浑身魔气失控被迫自爆的元宵夜是他数千年人生中唯一的一次绝望。可在那一夜之前,皇甫成从来不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 净涪又想到了不知怎么的就带着记忆重新来过的程涪。 就算知道自己又成了一个胎儿,还有驳杂魔气缠身,随时有可能被对他下过黑手的未知敌人追踪而来,程涪也还是斗志昂扬地想要为自己复仇。 天魔绝我,我便入佛;我作佛时,万魔哭嚎。 他指天立地为自己立下宏愿,多么豪气万丈。 至于饥饿、寒凉、悲苦?那都是些什么?天下众生生活如何,黎民百姓喜怒如何,又与他何干? 茫茫天地,世间万物,我喜便赏,我怒便杀,有恩当报,有仇即尝。他从来都是那样的自我任性,随心所欲,肆意张扬。 他是天圣魔君皇甫成。 可皇甫成已经不是天圣魔君,更不是他,他为自己选了另外一条路。所以,现在的他是净涪,佛门一沙弥。 魔说唯我,可佛说普渡。 唯我的魔可以只关注自己,但普渡的佛却要观照众生。 净涪低头,望着树荫下自己被风吹起的衣角。 就如当年唯我的天圣魔君还有着自己的底线一样,如今行走在证道真如路上的净涪,也一样有自己的取舍。 割肉喂鹰,以身饲虎,这样的壮举净涪绝对做不到,也不愿意去做。但如果能让他感同身受,他定会出手。 “嗡……” 老树下忽然响起一声悠长的低鸣,接着又有金色佛光亮起,映照净涪周身丈许方圆。 不知什么时候,净涪已经闭上了双眼,双手合十竖在胸前。 金色佛光在净涪周身涌动,最后又在净涪头顶汇聚。没过多久,金色佛光收敛,原地只有一颗金灿灿的舍利子滴溜溜地旋转着。 与此同时,净涪的识海里,又有一颗沉黑色的圆珠生出,和着金色舍利子一起滴溜溜地旋转。 渡人原即是渡己…… 净涪睁开眼,回头看了那个小村庄一眼,转身却走近了那株老树。 他将手贴在树干上,神识在树干上梭巡。很快,他就找到了那一团小小的沾染着佛光的灵性。 你倒是好机缘…… 那团灵性察觉到净涪的存在,先是瑟缩了一下,随即就迎了上来。它像老树一样散开自己的枝叶,将净涪的那些神识遮盖在自己下方。 嗤…… 净涪嗤笑一声,屈指一弹,将一些修炼的常识和一篇浅显的修行法门给了它。 景浩界中佛魔道三门并立,是人道独大。在人道之外,还有开启了灵性的妖类。但因为被人道压制,这些异类只能被归入散修一脉,并不成体系。 而看这老树灵性的作为,只怕它还宁愿自己只是一株树。 净涪收回手,并不停留,转身往那条并不宽广的路走去。 当日傍晚,净涪在妙音分寺挂单。 圆胖身材不笑也喜正忙得分身乏术的知客僧见了净涪的度牒,殷勤地给他准备了云房,又遗憾地招了一个圆头圆脑的小沙弥给他带路。 净涪对他一点头,随后一个颌首跟着给他带路的小沙弥走了。 小沙弥很机灵,领着他一路走来的同时,还不住嘴地给他介绍寺院里的布置。 他说得眉飞色舞,净涪也没阻止,就沉默地听着,一边听一边打量着这个七八岁的小沙弥。 小沙弥生得趣致可爱,只穿着一身灰色的僧衣,脖子间带着一大串长长的佛珠,衣着装扮和妙音寺里的那些同龄小沙弥没有什么不同。但他那双圆滚滚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和他们比起来,又多了几分世俗带给他的智慧。 过不多时,小沙弥领着他停在了一处清清净净的小庭院前。 庭院里一株高大的菩提树枝叶舒展,枝叶轻拍,和着细风的旋律打着悠扬的拍子。小沙弥领着净涪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又在屋子里来回转悠了一会,这才告辞离开。 在院门边上看着小沙弥的身影消失在小路的拐角处,净涪回身看着庭院。 这格局布置,和他在妙音寺里的那个庭院相差无几。 看着也知道,这院子就是给他们这些从妙音寺里外出游历的小沙弥们留着的。 净涪先回了卧室,他将床上的用具统统收拢归置在一旁,又从褡裢里取出自己惯用的物品,将它们一一摆放开来。 那些用品或许已经清洗干净,但净涪却并没有使用的意思。 正忙活间,那个给他领路的了缘小沙弥就给他送来了晚膳。 见净涪来回忙活,他连忙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案桌上,凑过来帮忙。 这院子是常备着的,寺里还特意安排了人来洒扫清理,很是干净,净涪和了缘很快就忙好了。 将手里的东西归置好,净涪低头看了看自己,对着了缘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净房的位置。 了缘明悟地点头:“是了,你这一路风尘仆仆的,又忙活了一阵,也是该洗漱一下了。” 净涪点头,转身进了净房。 了缘看着净涪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自己,拍了拍自己光溜溜的脑门:“哎呀,本来还想着和这净涪师兄一起用晚膳的呢……” 就刚才净涪那么一通忙活,了缘可知道了,这位很有来历的小沙弥很爱干净! 就他现在这副样子,他还怎么好意思上桌? 了缘看了看净房的位置,又看了看案桌上的食盒,最后只能摸摸自己的肚子,无奈低叹。 算了,只希望等他回去之后,厨房里还能剩下几个馒头…… 想到寺里那些超大饭量还老嚷着饿饿饿的师兄弟们,了缘一张圆脸苦得都能滴出水来。 净涪洗漱好了从净房出来,看到的就是坐在案桌旁无聊地出神的了缘。 直到他在案桌的另一侧坐下,了缘才回过神来。 见他回来,了缘腾地站起身,颌首道:“师兄回来了?” 净涪抬头望着他。 了缘又道:“师弟也该回去了。”他扫了一眼食盒,“师兄用完晚膳之后,只需将碗筷放回食盒就好,师弟明日送早膳的时候再来取回去。” 净涪点头。 “不知师兄的晚课,”了缘犹豫了片刻,“是要在云房这边完成,还是要到法堂里去?” 净涪想了想,还是侧身指了一下室内的那个佛龛。 “哦……”了缘失望地点头,看了看净涪的脸色,却没多说什么,起身告辞离开。 净涪拦下了他。 了缘猛地抬头,期待地看着净涪。 净涪却没看他,起身打开食盒。他扫了食盒里的饭食一眼,转身从自己的褡裢里取出一个瓷钵来。 了缘在心底无声地低叹了一回,又奇怪地望着净涪。 净涪从食盒中取了一小半饭食倒入自己的瓷钵中,便将食盒盖上,递给了了缘。 了缘愣愣地接过食盒,呆呆地抬头望着净涪。 净涪还是沉默,只拿着一双墨黑的眼睛看着了缘。 “多谢师兄。” 最后,了缘单手竖立,低头道谢,提着食盒走了。 净涪回身坐在案桌旁,低头一口口将瓷钵里的饭食用尽。 清洗过瓷钵后,净涪在佛龛前的蒲团上坐下。 暮色四合,寺里敲起了暮鼓,鼓声远远传来,还夹杂着阵阵的钟声。 净涪从蒲团上站起,来到佛龛前,就着佛龛旁边的清水净了手,取过线香躬身拜了三拜,又将线香插入香炉中,他才回到了蒲团上坐下。 将垂落的衣角整理好,净涪取出褡裢里的木鱼,正要开始晚课,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取出那座白骨玲珑塔放在身前,这才拿起木鱼槌子一下一下地敲起来。 木鱼声中,放在净涪身前的那座白骨玲珑塔塔顶亮起一层淡淡的金色佛光。佛光垂落,将整座白骨玲珑塔团团罩住,一点点地冲刷着白骨玲珑塔。 白骨玲珑塔塔中涌出一股股黑色雾气,雾气在塔面凝聚成一团漆黑的泥垢,牢牢地附着在白骨玲珑塔的每一块板砖塔骨上。任由佛光如何冲刷洗礼,它自岿然不动。 净涪虽闭眼入定,在定中却观照万物。 见此,他并不讶异,只是心神一动,又是一颗金灿灿的舍利子从他头顶冲出,飞落在白骨玲珑塔的塔顶,和原本就镇压在白骨玲珑塔塔顶的那颗舍利子重叠起来。 两颗闪烁着佛光的舍利子叠加在一起,笼罩着白骨玲珑塔的佛光陡然亮了一倍。 同时,又有一颗黑色的闪烁着暗光的圆珠无声无息地自净涪掌心冒出,化作一团雾气没入白骨玲珑塔的塔底,和白骨玲珑塔深处的那颗黑色魔珠汇合。 随着两颗舍利两颗魔珠齐齐发力,白骨玲珑塔塔中的泥垢终于晃动,一层层黑色的碎屑在金色佛光中晃落,又被塔中突然冒出的一股吸力收摄,消失在塔中无边的黑暗里。 白骨玲珑塔的渡化又往前迈出一大步,净涪灵台却还如明镜一样,清净通透,不起半点波澜。 但规律的木鱼声中,却骤然插入了一声异响。 “咦?” 待到一卷佛经诵完,净涪睁开眼来,便见身侧多了一个蒲团,蒲团上坐了一个青年僧人。 僧人身穿月白僧衣,手上拢着一串玲珑佛珠,身前也放着一个木鱼。可他却只是拿眼仔细打量着净涪身前的那个白骨玲珑塔。 见得净涪出定,僧人歉意地笑了一笑。春花一样的容貌舒展,春光乍闪,照得整个昏暗的云房都亮堂了起来。 “贫僧妙潭清知,打扰师侄了。” 见净涪看来,清知先就颌首道歉。 妙潭清知?妙潭寺僧人? 景浩界佛道魔三道并立,佛门尤以天静寺为首。而天静寺之下,又有妙音、妙潭、妙空、妙远、妙定和妙安六妙寺。六妙寺各自定鼎一方,却又同属于天静寺之下,个中关系,却是难以一一细说。 只是,这里是妙音寺的地盘所在。清知僧人作为妙潭寺清字辈僧人,何故会出现在这里? 虽然心底各种猜测纷拥,净涪还是合十低头回礼。 清知僧人先是一愣,随即看见净涪身上的木牌,对净涪的沉默也就不以为意,他只问道:“这小塔,不知可否让贫僧细看?” 净涪点点头,伸手拿起那座白骨玲珑塔,将它递给清知僧人。 清知僧人接过白骨玲珑塔,托在手上仔细翻看。 他也知道避讳,并没有动用神识,只睁着一双法眼,将这座小塔仔细看了个究竟。 净涪坐在一边,沉默地看着清知动作,忽然心中一动,将一段记忆从脑海中翻了出来。 妙潭清知,那个千里追杀魔傀宗少宗主最后和魔傀宗太上长老同归于尽的大和尚。 正因为他,魔傀宗的实力大损,接着又被天魔宗大肆打压,最后衰落,不得已退出魔道争峙行列,甚至只能依附在各个魔道强宗之下,苟延残喘。 原来就是他。 如果不是他,昔日皇甫成争霸魔道,可能就没那么容易。毕竟在传言中,那个魔傀宗少宗主是一个堪和他比肩让魔傀宗残部念念不忘的天才! 净涪瞄了他一眼,如果他没想错,那么千里追杀魔傀宗少宗主齐以安的那次,就会是这一次?所以,妙潭寺的清知才会出现在这里? 清知僧人小心地将手里的小塔还给净涪,又仔细地打量了他两眼,斥道:“这小塔全是血气戾气煞气怨气的,内中更全是戾鬼恶魂,你这样浅薄的修为居然也敢将它带在身上,还将自己的舍利子压了上去渡化?你就不怕一个不小心,这小塔连你一起吞食了事?” 净涪低垂着眉眼听着,并不作声。 幸好如今这诡异邪气的小塔已经形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力场,一时半会倒不用担心,甚至等到时日久远,这小沙弥修为渐涨,也确实能够将它完整渡化。 清知僧人看着净涪的样子,一下子回神。 眼前的这个胆大小沙弥虽是佛门弟子,但到底是妙音寺的人,不是他妙潭寺的后辈。他要管教却是越了界了…… “唉……”清知僧人叹了一声,又道,“罢了罢了,是贫僧我多管闲事了。” 净涪忽然抬头定定地看着他,冲他摇了摇头,又低头颌首一礼,谢过清知僧人。 清知僧人看着沉默的净涪,久久无言。就在净涪以为这位面相和脾性相差太大的僧人会一直这样一言不发直到离开的时候,清知僧人却又说话了。 “贫僧今日乃是追寻魔踪路过此地,稍后还要上路,你如今既然在寺里,便先就在这里待上几天吧。” 清知僧人知道,那个一直凭着身上护身法器和他周旋的魔道小子极其狡猾,早就找了机会送出了求救信号。只怕过不了多久,他宗门中的长辈就会出现。 他是不怕的,但双方争斗起来,自然难以顾及其他。万一一个不小心,误伤到了这个资质卓绝的后辈,又或是被那追寻而来的魔道中人发现,拿了他去,只怕就牵连到他了。 想来想去,还是在这妙音分寺安全一点。 他可是知道的,在这妙音分寺中,也是有一位修为和他不相上下的和尚镇守着的。 果然是这一次。 净涪伸出手,拉住了清知僧人的一角衣袍,定定地看着他。 清知僧人正要闪身离开,却又被净涪拉住,望着净涪眼巴巴的小眼神,清知僧人抽了抽嘴角,艰难地道:“不行。” 净涪还只是望着他。 “这次争斗很危险,是真正的生死搏杀,不是在玩过家家……” 净涪眼神不动。 “不行……我没把握在搏杀中护住你。” 净涪眼神还是不动。 “不行,你放开!” 净涪的手还是抓着清知僧人的衣角,半点放开的想法都没有。 清知僧人看着净涪,有心想要直接挣开他的手,身体却就是不听使唤,连动弹一下都没有,就还是先前那样坐在蒲团上。 双方对峙,最后还是清知僧人败下阵来。 “你放开吧,我带你去。”他看着终于放开手的净涪,“但你要答应我,这期间,你要听我的。” “全部,都听我的,不能有任何异议!” 清知僧人定定地望着净涪,春花一样的脸庞板得生硬,声音更是严肃到不行,似乎只要净涪再有一点其他的意思他就会直接将净涪扔下,绝对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退让。 既然已经达到了目的,净涪也没有要得寸进尺的意思,他乖乖地点头。清知僧人松了一口气,看了净涪一眼,道:“收拾东西吧,我们要准备走了。” 净涪听话地将自己的东西放回褡裢里收好,他动作迅速利落,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而已,他就站在了清知僧人身前看着清知僧人。 清知僧人抽了抽嘴角,扬手抄起木鱼槌子往自己身前的木鱼一敲。 “笃……”的一声轻响,原地那个小小的木鱼眨眼变大,就立在他们两人身前。 清知僧人旋身一转,自个儿就上了大木鱼。 净涪看了木鱼一眼,轻身一跳,也跟着上了木鱼。 等到净涪坐稳,清知僧人半句话也不多,直接抄起木鱼槌子又是一敲,大木鱼腾空飞起。 远处的法堂里,正端坐在众僧人座前,领着众僧诵念佛经的一位老僧人眉头不动,却远远地送出了一句话。 “清知,你要将我寺中弟子带到哪里去?” 清知僧人嘴角又是一抽,他看了一眼低眉垂目格外顺服的净涪,忿忿不平地回了一句:“不是我要将他带到哪里去,是他要跟着我去!” 最后,他还特意重复了一遍:“是他执意要跟着我去!” 那老僧人长长的白眉轻轻跳动了一下,慢吞吞道:“哦。那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清知僧人沉默片刻,才送回了一句话:“我去找魔傀宗的齐以安。” 老僧人沉默了一下,问道:“你能将他安全带回来?” “我尽量。” 老僧人听着清知僧人的话,低叹了一声,撸下干枯手腕上的那串佛珠轻轻往上一抛。 做完这一切,老僧人再无二话,微闭上眼,专心诵读佛经。 清知僧人察觉到一物自妙音分寺那边破空而来,他伸手一抓,看了一眼,随手将那串佛珠扔给了旁边的净涪。 “戴着。” 净涪接住佛珠,低头看了两眼。 墨黑圆滑的佛珠中沉积凝聚着的佛光几乎化成了实质。 他也没有多问,径直将佛珠戴在手腕上。他看了一眼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清知僧人,竟就拿出自己的木鱼,一下一下慢慢地敲起来,做起他今日还没有完成的晚课。 在一阵阵的木鱼声中,清知僧人睁开眼扫了净涪一眼,又闭上眼去,追寻着那道游丝一样虚无隐蔽的气息。 这胆大包天的小子…… 第26章 魔傀少宗主 大木鱼落地停稳的时候,净涪正将自己的木鱼收回褡裢里。 清知僧人看了他一眼,从大木鱼上跳下。 等到净涪也下了大木鱼,清知僧人拿着木鱼槌子一敲,大木鱼重新变成小木鱼。 清知僧人将小木鱼收起,领着净涪就往小道上走。 净涪左右看了看,他们停下来的地方是一片小树林,如今他们正走在那条贯穿小树林的道路上。 净涪跟着清知僧人顺着道路往前走了一阵,远远地就望见一座城池。如今夜色早已深沉,这座城池也格外的安静。 净涪看了清知僧人一眼,清知僧人却是脸色不改,带着净涪径直上了城墙,又从城墙上下来。 清知僧人这般熟门熟路的模样惹得净涪拿眼看了他好几回。对于净涪的异样的视线,清知僧人并不以为意。但他也不再沉默,反而开始跟净涪说话。 “我要找的人叫齐以安,是魔傀宗的少宗主,今年也才十岁,炼气大圆满修为。”他看了净涪一眼,夜色中他的眸子依旧闪闪发亮,“和你一样,是个天之骄子。” 他似乎笑了一下,又说:“方今之世,天才辈出。他是,你是,听说天剑宗那边又有两个,就是不知道,我妙潭寺什么时候也能有一个。” 净涪抬头,望着走在他身前的清知僧人。 天才辈出之时,也是大争之世。如果妙潭寺没有足以在这大争之世支撑起妙潭寺的弟子,只怕日后在天静寺中,妙潭寺就会被压一筹。 天静寺是景浩界佛门之首,地位超然,是天下僧众中所有金刚境界以上的僧人修行之所。天静寺中的博弈,决定是六大寺庙在佛门中的排位,决定了六大寺庙所能获取到的资源。 如果妙潭寺在天静寺中修行的僧人被人压了一筹,那么日后妙潭寺所能得到的资源就会缩减。 举一个例子,就以妙音寺为例。五百年前,妙音寺辖下有七国,但因为在五百年一比的千佛法会中被妙书寺压下了一筹。所以妙音寺所属的一个国家就归了妙书寺。现在的妙音寺,辖下只有六国。 这样的事实,净涪知道,清知僧人也清楚。 但就算是这样,面对净涪,清知僧人也是一个及格的佛门前辈。就是拿他和妙音寺里的那些师叔伯比起来,也差不了多少了。 净涪还是沉默。 清知僧人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又跟净涪说起了齐以安。 “但你信不信,”他笑了一下,“我并不是因为齐以安是一个天之骄子,所以才硬抓着他不放,一意要对他出手的?” 他侧头看了一眼净涪,视线复杂。 净涪侧头迎上他的视线,平静地点头。 清知僧人收回视线,“我对他出手,是因为他在飞霞国放出了傀儡蛊,以一城百姓性命温养蛊虫。” 净涪沉默,却在心底接道。 你是飞霞国那个城池的妙潭分寺镇守和尚,此前得窥一卷经注,心有所感,闭关突破,故而未曾及时察觉,让他酿成大祸…… “……他既胆敢在我飞霞国出手,就该有接受我等妙潭寺的惩戒。所以就算他身上诸多宝物护身,就算他身边守着追随者,他也逃不了!” 净涪侧头看着清知僧人,忽然伸手拉住他扬起的衣袖,停下了脚步,无视清知僧人带着他往前的力道,在原地稳稳站定。 清知僧人回头,视线先落在净涪拉扯着他衣袖的手,额头青筋跳了跳,视线又顺着净涪的手往上,落在净涪的眼睛上。 “又怎么了?” 夜太静,净涪几乎能听见清知僧人咬牙切齿的细碎声响。 净涪冲着他笑了笑,向着他伸出了另一只手。 尚带着些柔软肥肉的白胖手掌在夜色下似乎也闪烁着一层润白的光芒,好看得让人直想一口啃上去。 “你想要什么?” 那缕游丝一样的气息已经隐去,一时间无法再追踪寻找。既然有了时间,清知僧人对着净涪又多了一点耐心。 “法器?护身的,隐身的?” 净涪摇头,还站在原地看他。 清知僧人看着他,想法越猜越离谱。 “想去如厕了?” 净涪还是摇头,清知僧人最后无奈,低声嘀咕道:“最烦你们这些修持闭口禅的人了,老要人猜他的心思!” 但他嘀咕归嘀咕,还是伸手往自己眉心一扯,拉出一缕金色的光芒。 他将那缕金色的光芒塞给净涪。 净涪将那缕金色的光芒拿在手里,心念沉入,认真仔细地观看着清知僧人的这段记忆。 他看了一遍,抓住齐以安的气息,随手又将那缕金色的光芒拍在清知僧人的手上。 光芒才落在清知僧人的手上便瞬间散去。 净涪在原地站定,微微闭上双眼,神识遁入识海。他的识海之中,一半金色佛光向着上方铺展,如霞光照遍万里,另一半黑色魔气往下方沉积,如同底下暗河,低调而肆意地流窜。 清知僧人就在净涪旁边看着净涪动作,却只见他头顶隐隐有佛光铺开,瞬息万里,却不见佛光下方阴影处,丝丝缕缕的夜色一样的丝线在佛光的遮蔽下向着远方铺展,寻找着那一缕同类的气息。 一盏茶功夫过去,净涪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清知僧人看着净涪,又感知了一下,还是没有找到那齐以安。他自己没有收获,又觉得不应该打击净涪的信心,便决定再等上一盏茶功夫。 再等一盏茶时间,一盏茶之后,这个净涪小沙弥如果还不想走那就带走他。绝对不能再在这里傻站着了! 可不过是半柱香的时间,净涪就睁开眼睛了。 清知僧人不抱任何希望地低声嘀咕:“果然还是找不到么?”他将自己的衣袖从净涪手里拉出来,“还是跟我走吧。” 净涪定定地看着他,见他转身就要往前走,他眯了眯眼睛,忽然加快步伐走在清知僧人前面。 他领路。 清知僧人看着净涪,摇了摇头,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跟在他身后走。 跟着他又如何?反正他自己只知道齐以安就在这座城里,别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本来就是要随便挑一个方向碰运气的,现在这小孩儿要带路,便随了他也罢。 现在的小孩子啊,一不随他的意就要闹脾气,清知僧人仰头望天作无奈状,真是娇气! 净涪却不理会身后的清知僧人究竟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就领着他在黑夜里穿梭,走过大街小巷,穿过屋檐门户,最后停在一处朱门外。 朱红色的大门在夜幕里像是凝成暗红的血,旁边守门的两只威武石狮此刻也是狰狞可怖。 清知僧人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望门匾,很是随意地看了看净涪,问:“就是这里了?” 净涪点点头,也不需要清知僧人,自个就一脚踏在石狮上,借力当空一跃,在檐角上站定。 清知僧人也在净涪对面的檐角上站定。 净涪凝神感知了一番,确定那齐以安并没有任何动静,便冲着清知僧人一点头,领着他一路往那前院中去。 最后,他们在一处庭院中落下身形。 到了这里,清知僧人已经能够感知到齐以安的所在了。 他看了净涪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也不再需要净涪领路,自己就往前悄无声息地进了屋中。 齐以安正在屋中床榻上安眠。 他睡得很沉。 为了摆脱一直紧追着他不放的清知僧人,这两天时间里,他可谓是耗尽了心神。 如今他忍痛用了最珍贵的藏型敛息符,终于可以安稳稳地睡一觉了。 在他的床榻前不远处,又摆放着一张软榻,软榻上,有一个人闭目静坐入定。 清知僧人在屋中显出身形,看了室内一眼,右手一翻,取出一个紫金钵来。紫金钵一出现在他的手上,便有一道金色的佛光喷薄,将整个内室罩定。 佛光一出,那软榻上的人霍地睁开眼来,他来不及细想,猛地扑到床榻前,一把将床榻上惊醒的齐以安往屋外扔,而他自己却是一拍胸口,喷出一口精血。精血离体,落在他甩出的一个小小人偶上。 人偶被精血一催,落地化作一个手持宝剑的冷面剑修。剑修手中宝剑一声低鸣,嗡然出鞘,森寒剑光直扑清知僧人。 清知僧人脸色一冷,却并不去管被扔出去的齐以安,低唱一声佛号,扬手一掌拍出。 净涪一直站在屋外,抬头望着没有半点星光的漆黑夜幕。 齐以安就站在窗边,戒备地盯着净涪,脸色铁青。 聪明如他,在见到这个立在庭院中的同龄人的那一刻就已经想明白。一直对他束手无策只能徒劳地追在他身后的清知僧人能够找到他,一定是因为他! 齐以安恨得咬牙切齿,却又硬是不敢轻举妄动。 从来没有出过差错的直觉不断地在他脑海中示警,警告他不要随意动手。 可是不动手,那就只能被活捉了。听着内室的动静,齐以安心头大恨。 他宁愿拼死也不要不战而败那么窝囊! 他紧握着手里的铃铛,咬着牙齿问:“阁下是谁?!报上名来!” 净涪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却不作声。 齐以安等了好一会儿只等到了一个眼神,别的什么也没有,气得他怒火直冒,通红的眼色一厉,抓着铃铛的手用力摇动。 没有铃声响起,但这极静的夜里,却很快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平稳的地面开始摇动,随即裂开。一条条黑色的长蛇模样的根枝从地上冒出,向着净涪猛扑了过去。 净涪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弯唇一笑,拿起手里的木鱼轻轻一敲。 就听得“笃”的一声清鸣,一圈金色的光圈自净涪身上冒起,随即往外扩散。 金色光圈一往无前,所过之处尽皆披靡。 那些长蛇模样的根枝当空一顿,随即被一股巨力推开,向着它们伸出的方向倒退而回。 “噗。” 又是一声脆响,齐以安脸上涌起一片潮红,硬生生咽下了冲到咽喉边上的血。 他脸色难看至极,手上动作却是不慢,伸手往手上一摸,一团团黑色的灰球就往净涪那边冲了过去。灰球在半空中就炸开,爆出一蓬蓬黑色的烟雾。 净涪视线一瞥,便将这东西认了出来。 傀儡勾魂气,传言中可以引动修士心魔,遮蔽修士心念,致使修士沉沦,更能将修士炼作傀儡的魔傀宗至宝。 该说齐以安果然不愧是魔傀宗中身份尊贵的少宗主么?连这等宗门至宝都能带在身上? 不过可惜的是,这东西对他不起作用。 对其他人来说,心魔是可怕到可怖的存在。但对于当年的天圣魔君而言,心魔又如何?既是他的心魔,便该由他所掌! 净涪站立当地,周身金色佛光下方,又有淡淡的黑色雾气飘溢而出。 这些黑色雾气才一溢出,便像是贪得无厌的饕餮,张开了牙口,大口大口贪婪地吞食着那些黑色的烟雾。 每吞下一大口黑色烟雾,那些自净涪身上溢出的黑色雾气就变得更细更淡,却又更加飘忽诡异。 黑色雾气建功,净涪身上铺展开来的金色佛光也不甘示弱。佛光所过之处,那些黑色的烟雾便像是被烈阳照耀着的冰雪,簌簌地融化消失不见。 净涪被黑色雾气和金色佛光护在正中,双眼微阖感知了一阵,忽然一掌拍出。 一个金色大掌凭空出现,将一个人影死死地压在地上,动弹不能。 等到黑色烟雾全部消散殆尽,净涪身上的黑色雾气又悄无声息地隐去,只留下金色的佛光在他周身回旋。 他一步步走到那个金色大掌之前,蹲下身看着那个被镇压着的人影。 齐以安双眼瞪得通红,紧咬着牙关死死地盯着净涪。 没过多久,一个人影拖拉着一个焦黑的人形物从屋里走出。 却是清知僧人。 清知僧人来到净涪身前,低头盯着被金色大掌镇压着的齐以安:“还想跑吗?” 齐以安看也不看清知僧人,只还是死死地盯着净涪。 净涪没在意齐以安的目光,他站起身,随手拍了拍僧衣,看了清知僧人一眼,转头去看庭院门口。 那边,有人声渐行渐近,又有火光渐渐靠近。 清知僧人顺着净涪的视线望过去,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看了净涪一眼:“我们先回去。” 他又拿出那个大木鱼,抄起动弹不得的齐以安,拉着那个焦黑的人形物跳上了木鱼。 等到他在木鱼上站定,净涪也已经稳稳地坐在上面了。 他看也不看下方,随手一拍大木鱼,木鱼腾空而起,遁入黑色的夜幕之中,向着净涪挂单的那个妙音分寺而去。 第27章 魔傀宗来人 清知僧人带着净涪和齐以安等人离开之后不久,就有一大群人提着灯笼涌进了这个往日门可罗雀的庭院,将这个地方的黑暗统统驱散。 可他们除了一地的狼藉外,什么也没有发现。 府邸的主人铁青着脸站在这个只留下打斗痕迹的庭院中,运气半日之后,也没吩咐人重新整理,带着人就这样走了。 开玩笑,明眼人一看那散落在地上的支离破碎的长蛇状根条和那些灰黑色的破败残渣就知道,那些玩意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带着人走出了院门,亲眼看着府中的管家拿了铁锁来将院门锁上,这才回去了。 明天他一定要往妙音寺走一趟。如果能够请来一位大和尚就更好了…… 府邸主人回去了,其他人也没留着,他们还巴不得远远避开这地儿呢。 急着回去的那些人都没有发现,落在人群后方几乎和人群脱离的那个六七岁大的小丫鬟在走过拐角的那一刻,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重新隐没在黑暗里的庭院。而她的手,也不自觉地摸上了手腕上的那个材质粗劣的玉镯。 暗影之下,那个玉镯似乎扭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此后便如同死物一般,再也没有其他动静。 第二天一早,还没等府邸主人出门,管家便急急地前来通报。 妙音寺来人了。 那个府邸的事情,净涪只是听了一耳朵便丢了开去,而清知僧人却根本就不在乎,他也并不担心。 毕竟这地界是妙音寺的辖下,他们昨天动静不小,那里的妙音分寺也已经知道了。既然如此,那后续的事情,自然就有他们接手。 对他来说,重要的是,清知僧人看了一眼被镇压着的两个人,他们。 净涪看了看一直怒瞪着他的齐以安,又看了看已经昏倒过去的那个中年男子,扭头盯着清知僧人。 清知僧人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看向他,有点摸不着头脑地问:“又怎么了?” 顶着齐以安视线的净涪看了一眼齐以安,又将视线转回到他的身上。 清知僧人顺着净涪的视线望了望齐以安,恍然大悟:“他们啊……当然是带回妙潭寺去!” 净涪看着他,然后呢? 清知僧人看了净涪一眼,耐心地跟净涪讲解,“然后就将他们锁到封魔塔里去啊。我们是佛门中人,可不是剑修,杀性不要太重。要知道,杀孽太多对我们修行不利。” 净涪皱了皱眉,旁边齐以安自然也听到了清知僧人的话,知道自己死不了,暗自松了一口气,又毫不放松地紧盯着净涪不放。 清知僧人不用看齐以安也知道他的想法,他拉扯着唇角笑了一下,“你该不会是从来没有到你们妙音寺的封魔塔去看过吧?” 净涪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他确实没有去见识过封魔塔,但并不代表当年的天圣魔君没有听闻过鼎鼎大名的封魔塔。 清知僧人忽然问了一个搭不上半点关系的问题:“你可曾翻看过《十八泥犁经》?可曾听说过十八层地狱?”也不等净涪回应,他便嘿嘿笑了一下,继续道,“这封魔塔,可也有一十八层呢。” 净涪沉默,旁边的齐以安却还是懵懂。 他也不是不明白清知僧人的意思,他只是不知道这十八层地狱究竟是什么,又都有些什么。 清知僧人倒像是来了兴致,他兴致勃勃地一个个细数着,“光就居、居虚倅略、桑居都、楼、房卒、草乌卑次、都卢难旦、不卢半呼、乌竟都、泥卢都、乌略、乌满、乌藉、乌呼、须健居、末都干直呼、区通途、陈莫。” 他声音轻快,极具节奏,听着像是在颂唱一样。 这一堆梵文念下来,齐以安还是不明白。但清知僧人却已经不再说了,他看了不明所以的齐以安一眼,“还是等他入了封魔塔,亲身体验过,才清楚个中滋味。我与你说得再多也只是空谈,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净涪还是沉默。 等到大木鱼在净涪暂住的禅院里停下,净涪压根不理会旁边的齐以安,只对着清知僧人低头颌首,便推门进屋去了。 清知僧人看着屋中烛火亮起,这才一把抓过齐以安两人:“走吧,贫僧送你去妙潭寺,也好让你早日赎还你身上的罪孽。” 净涪推开窗棂,看着消失在漆黑夜幕中的大木鱼,转身又在佛龛前坐下,入定而去。 今晚他确实是和齐以安战了一场,可齐以安和他修为差了足足一个层次,这场战斗实在是轻松。不过净涪也不是没有收获。 看着识海中左右各占半边天地的佛光和魔气,净涪身形虚虚一晃,分化出两个淡淡的人影。 人影对视一眼,各自走入佛光魔气之中。 清知僧人带着齐以安两人一路往妙潭寺总寺方向而去,刚刚离开了妙音寺辖地范围,却凌空一个急停。 清知僧人抿紧了唇,放下手里执着的木鱼槌子,站直身体凝望着漆黑夜空深处。 “既然魔傀宗的诸位已经到了,那便出来吧,躲躲藏藏的也没意思。” 漆黑安静的荒林里长长短短从不停歇的虫鸣声忽然一停,整个地界一下子安静得像是死地一样。 齐以安脸上的表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了起来,没有了怒色的眼底平静无比,和刚才的他判若两人。 清知僧人扫过齐以安,撇了撇嘴,无声道:啧。 “清知,将我宗少宗主还来!” 一个像是很久没有说话的嘶哑声音远远近近响起,辨不清说话人的所在。 清知僧人一托手中紫金钵,一字一句斩钉截铁般干脆:“不可能!” 那个声音似乎也就是这样例行一说,并没有期望清知僧人真能将齐以安双手奉上,清知僧人话一出口,他便已经动手了。 荒林中东南西北上下六个方向各自猛地爆发出一股凛然剑势,本就同源所出的剑势始一喷发,直接就相互串联起来,将这十里荒林化作剑域。 剑域之中,天上地下各有剑气化作剑形,齐齐锁定大木鱼。 清知僧人脸色沉凝,视线垂落在紫金钵中不知什么时候盛着的那层浅浅的清水上。他的视线就像是一颗石子一样,在清水上激起了一圈圈细长的涟漪。涟漪轻轻浅浅地冲击着紫金钵,紫金钵却像是遭受重击一样,一圈圈磅礴浩大的金色佛光自紫金钵中冲出,向着剑域的四方撞去。 剑气和佛光齐齐湮灭,可相比起佛光,笼罩了整片天地的剑气凝聚的速度更快。 清知僧人双眼一眯,本来掐着佛印的左手忽然如花绽放,一个个佛印加持在紫金钵上。 得到佛印加持的紫金钵骤然晃动起来,钵中的那层清水也随着紫金钵激烈晃动,涟漪生成的速度骤然加快。钵外的佛光一圈接着一圈往外扩散,在湮灭剑气的同时甚至冲击着这剑域的根基。 端坐在剑域上空的黑衣男子扭头往剑域外看了一眼,身前提剑站定六方的六个剑修猛地拔剑出鞘,尖锐清越的剑鸣声中,六把宝剑同时往上一划,六道剑光暴射而出。 原本就已经形成剑气风暴的剑域中忽然射出六道剑光,快、慢、轻、重、浊、清六种不同的剑意喷薄,向着清知僧人刺去。 清知僧人目光低垂,已经收回的左手贴在紫金钵上一下一下地敲击着。 “嗡、嘛、呢、呗、咪、吽。” 六字大明咒一出,清知僧人身后陡然生出一尊观世音菩萨虚影。 一手结着佛印一手托着清净杨柳瓶的观世音菩萨端坐莲座,目光垂落,脑后悬挂着的光轮光芒洒落,将清知僧人牢牢护住。 那六道剑意被光芒所阻,再往前穿透数尺后彻底崩散,再也无法威胁清知僧人。 清知僧人微不可察地吐出一口气,手上动作不停,口中也在一遍遍地诵念着六字大明咒。 那黑衣男子见状,脸上还是没有丁点表情,两手一抓,各掐了一个剑修在手。他双手一拍,手上两个剑修直接就撞在了一起。 这两个剑修没有撞得破碎,反而像是两滴水珠一样,在相撞的瞬间融合成一人。这新出现的剑修衣着打扮还是和先前类似,可他身上的气势却比之先前增长了一倍有余。 那黑衣男子还嫌不足,他看了看那新出现的剑修一眼,又一个个掐起剩下的四个剑修,将他们全部融合起来。 最后,站在这黑衣男子身前的,就只剩下了一人。 做到了这一步,黑衣男子才算是满意。他顾不上自己苍白的脸色,随手将那剑修往外一抛。 清知僧人看着自剑域深处走出的剑修,脸色铁青。 他再顾不上其他,在袖袋里摸出一个面目宛然如生人的袖珍木质观音像。他心疼地在观音像上摸了又摸,最后一咬牙,将观音像往自己头顶一抛,任由这观音像和自己头顶那个观世音菩萨虚影融合。 那本来不过是虚像的观世音菩萨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黑衣男子瘫坐在地上,用尽最后的力气向着大木鱼的方向动了动手指。 被一股隐蔽力道悄无声息转移出来的齐以安无力地跌落在地上,咽下了一声闷哼。 等到那一波疼痛过去之后,齐以安托着无力的手从袖袋中摸出一个药瓶,艰难地吞下一颗褐色药丸之后,他才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他撑着树干站起,没有理会远处那金光剑气交锋的战斗中心,一步步走入无边的黑暗中。 “我的时代或许在现在,但你的时代在将来。只要有你在,我魔傀宗就还有希望。” 齐以安拉了拉嘴角,眼睛里的黑暗却比夜色还要浓重。 “只要我不死,我魔傀宗就必定还有崛起的那一天!” 第28章 事情后续 梦境混乱繁杂的一夜过去之后,净涪还是早早地起来了。 呼吸着清晨清新的空气,简单洗漱过后的净涪摸了摸手腕上戴着的那串佛珠,决定将今天早课的地点放在这妙音分寺的法堂里。 见到端坐在蒲团上的净涪,了缘小沙弥瞪大了眼睛,手不自觉地用力拍打着身边的同伴。 那可怜的小沙弥冷不丁遭了了缘毒手,差点就当场哭出来了。他甩开了缘的手,快速往前走了几步拉开和了缘的距离,这才转身怒瞪着了缘。 了缘回过神,见此,连忙上前舔着脸道歉。 净涪寻着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回望过去,见是了缘,对着他点了点头。随后,他的视线扫过正入座的那些老和尚,在那个中央最前方那位老僧人身上略一停顿。 那位老僧人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视线,扭头往他这边看来,甚至还对着净涪安抚地笑了一下。 净涪对着他一颌首,将视线收了回来,垂眸端坐。 站在佛像左侧的青年僧人扫了一眼法堂端坐的和尚沙弥,手用力将槌木扬起,拉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后,他手一松,槌木重重地瞧上铜钟表面。 “当……” 三声厚重的钟声远远传荡出去,坐在他不远处的一个青年僧人手拿一个木鱼槌子,敲响了身前的大木鱼。 紧接着,法堂里响起了规律清脆的木鱼声。木鱼声后,又跟随着一阵整齐的诵经声。 钟声敲响的瞬间,净涪已经拿起了木鱼槌子,天衣无缝地合上法堂中那规律的节奏,跟随着法堂里一众僧人一起沉入他们诵读的那卷佛经中。 等到半个时辰过去,三部佛经诵完,这一天的早课也就结束了。 了缘拉着他的同伴来到了净涪跟前,眨着那双滴溜溜的大眼睛问:“师兄,早课结束以后就该去食堂用早膳了。师兄你,要和我们一起吗?” 还坐在蒲团上的净涪微微摇头。 “哦……”他失望地低了低头,很快又抬起头来,带着欢喜的笑意道,“那我等会就将早膳给师兄送过去。” 净涪点了点头。 见净涪答应,了缘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又扒拉着话题和净涪聊了几句,才在同伴的示意下和净涪告别,跟着他的同伴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法堂。 净涪看着了缘和他的同伴离开,视线一转,又去找那位老僧人。 那老僧似乎也知道净涪要找他,还端坐在他的那个位置上,眼睑低垂,一下一下慢慢拨弄着手里的佛珠。 净涪快步走到老僧身前,沉默站定。 老僧睁开眼,看着站在他身前的小沙弥,慈蔼地笑了一下,问道:“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如果不是因为察觉到净涪小沙弥要找他,老僧也不会留到最后,早就回自己的禅院去了。 他扫了一眼只剩下他们两人的空荡荡的法堂,又看着净涪。 净涪对着老僧弯身一拜,抬头又用着询问的眼神望着老僧。 老僧叹了一口气,却也遂了净涪的意,跟他说起昨晚的事情。 “寺里已经得到消息了,事实上,这会儿应该就会有人去那府里仔细察看了。过不了多久,应该就会有消息传过来的。到那时候,如果你还在意这件事的话,可以到寺里的杂事堂去看看。” 老僧说的杂事堂,是每一个妙音寺都有设置的禅堂。它们和妙音总寺里的杂事堂勾连,无论是游历在外和驻守在各个妙音分寺的大和尚们都能够在各地杂事堂中浏览各地最新的消息,领取妙音寺发布的所有任务。除此之外,杂事堂也承接弟子之间的邮递和储存业务。 杂事堂的存在,实在是大大造福了他们妙音寺的僧众。 “昨晚,清知师弟离开我妙音地界不久便遭遇魔傀宗埋伏,”说到这里,老僧忽然停了下来,看了净涪一眼,才继续道,“清知师弟,和魔傀宗的太上长老都陨落了。” “妙潭寺那边查探过,没找到齐以安。想来,他应该是逃了。” 老僧看着眼前沉默的净涪,又道:“今天一早,妙潭寺那边便递了话,说会再遣人过来搜寻。” “他们还说,想请你帮忙。毕竟,我们佛门大概就只有你见过他了。” 净涪点点头,应下了这件事。 老僧又叮嘱他道:“那齐以安能在清知师弟手中逃出,单凭他自己是不可能的,怕是还有魔傀宗的人接应。你暂时还是先留在寺里吧。” 对此,净涪没有异议。 老僧见他乖乖点头,又想到那个陨落了的清知,心底暗暗叹了一声,低唱一声佛号,离开了法堂。 净涪一人站在原地愣神,半响才回过神来。 他看了一眼这个空荡荡的法堂,转身往外走。 在齐以安这件事上,他插手了。但结果和前世一样,清知还是死了。 不,净涪摇了摇头,还是有不一样的。 齐以安,他从清知手里逃了出来。虽然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在妙潭寺的搜捕下再度逃出生天,但起码他现在还是活着的。 他的插手没保下清知,反倒是给了齐以安一个机会。 净涪无声笑了一下。 齐以安果然不愧是魔傀宗寄予厚望的绝世天才,不仅是资质,就连心性智慧,都是一等一的难得。 这不,只要给他一丝的机会,他就能给自己抓住那一线生机。 个中因果,净涪虽然看不清楚,但他却能猜见。 他站在法堂门槛前,抬头望着天边那轮刚刚升起的红日,看着它披着万丈霞光驱散天地间残余的黑暗。 我作佛时,万魔哭嚎。 他没想到,走上这一条路的那一天,会来得那样快。 他甚至没想过,第一个要栽在他手上的,就是齐以安那样的天才。 如果齐以安最后落到了他的手里,净涪勾起了唇角,清亮的眼底沉着最浓的黑,那魔傀宗众人的表情一定会格外的好看。 净涪抬脚,一步步走入晨光中。 晨光温柔地回应他,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身影。 净涪没有回自己暂住的禅院,而是转道去了杂事堂。 杂事堂的僧人见了他递上来的度牒,抬头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你是净涪师兄?” 即便净涪还只是一个小沙弥,但从妙音总寺出来的他,在妙音分寺的同辈僧人面前,无论年龄大小,都是师兄。 很清楚这一点的净涪点了点头。 那僧人在案桌上翻看了一阵,对他说道:“净涪师兄,净音师兄给你递送了一封信件。师兄你是现在就要取吗?” 信件?还是净音师兄给他的? 净涪点点头。 那僧人拿过净音的度牒,转身拉开背后柜墙里的一个柜子,从里头拿出了一个信封来。 净涪接过那封信件,取回自己的度牒就往边上的蒲团上去。 他单手结印,一道佛印带着他的气息落在信封上。黄褐色的信封表面荡起一层淡淡的涟漪,随即破开一道裂口。 净涪将那厚厚的一叠信纸从那道裂口里拉出,摊在膝上细看。 净音在信纸上絮絮叨叨地将自己游历的趣事一一道来,又将两人临别前的那一车轱辘子话再叮嘱了一遍。 净涪一行行看过,很快就到了最后。 在来信的末尾,净音问他,会不会参加这一次的竹海灵会。净音和净涪两人都清楚,只要他们愿意,竹海灵会所需要的竹令限制不了他们。 竹海灵会…… 净涪盯着那几个字眼,回想了一会儿,从脑海里扒拉出一段记忆,很快就有了决定。 他从褡裢里取出信封信纸,落笔回信。 去! 净涪将信封封好,拿着它又去找那个僧人。 那僧人见他递上自己的度牒和信封,只是冲着他点了点头,并没有多问,利索地在那封信上按下印戳,转身将它收入身后的一个柜子里。 净涪收起那僧人还回来的度牒,转身又去了另一个柜台。 那个柜台后并没有僧人值守,只有一片高低错落挂满了木牌的灰色石墙。 净涪推开身前拦着的一扇低矮木门,穿过一层水一样的透明禁制,走近了那片石墙。 这些材质不一的木牌有些是崭新的,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新木香气,有些却老旧到蒙上了薄薄的尘埃。 净涪在石墙上看了一会,很快就取下了几个崭新的木牌。 他将这些木牌凑到自己的度牒上轻轻一抹,就见他手上的度牒轻轻一震。在度牒的最后,忽然多出了一片空白的纸页。 那纸页上记录的,正是那些木牌上刻录着的任务。 这些任务不过是些抄经、洒扫之类的任务,都是净涪在妙音寺里惯常会做的杂活。 不难,也不会耗费他太多时间,却可以让他最大限度地静下心来。 最起码,可以让他现在兴奋到嗜血的心绪平静下来。 净涪眨了眨眼,掩去眼底闪烁着的红芒。 第29章 妙潭来人 老僧说得没错,当天下午,净涪正在禅房里提笔抄经,了缘便领了两个青年僧人过来。 见净涪正专心致志地忙碌,那两个青年僧人拦下了了缘要提醒净涪的动作,左右看了看,在不远处寻了两个蒲团坐下。 了缘看着那两个青年僧人动作,又抬头看了看完全不为所动的净涪,对着那两个青年僧人一礼,悄无声息地退出屋子去。 直到出了院门,了缘回头看了院子一眼,摇摇头,回去了。 一卷佛经中最后的一个字落在纸上,净涪动作不停,手腕轻动,又在经卷最后写道:“回向文: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涂苦。普愿尽法界,沈溺诸有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净涪收笔,又看了这一卷经文片刻,这才将案桌上散落的纸张一一按着先后顺序摆放整齐。 等到案桌收拾妥当,他才转过身来,看着正从蒲团上站起来的两个僧人。 两位僧人对着净涪颌首一礼,其中一位僧人歉意道:“贫僧净生携师弟净均不请自来,打扰净涪师弟了,还请净涪师弟谅解。” 净涪摇了摇头,颌首回礼,接着单手一引,请净生净均两位僧人入座。他自己转身去取了茶壶杯盏等,给两位僧人上了一杯茶。 稳稳在主座上落座,净涪看着两位僧人。 净生净均两人对视一眼,也没多说废话,净均更是开门见山道:“净涪师弟可知,我寺清知师叔昨日已经坐化入了轮回?” 净涪点头。 净均又道:“那净涪师弟可知,那日与清知师叔一道逝去的,还有魔傀宗的那位太上长老?” 净涪又是一点头。 净生接过了话题:“既然如此,那净涪师弟也应当知晓,那魔傀宗的齐以安,他现在下落不明?” 净均抽搐着嘴角看了一眼净生。 净生却不理会自家师弟的视线,直望着净涪,见他点头,又道:“齐以安在我妙潭寺地界犯下杀孽,如今又潜逃在外,我妙潭寺是必定要将他收押入封魔塔的。” 对于净生这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度,净涪并没有多少意外,他就只是又点了点头。 净生接着却是语气一软:“如今寺里将这事交由我们师兄弟负责,可我等并未曾见过那齐以安。听闻清知师叔抓捕齐以安的那日,净涪师弟曾随侍在师叔身侧?”他郑重对着净涪一拜,“请净涪师弟助我等师兄弟一臂之力。” 一旁的净均也是脸色一整,对着净涪郑重一拜。 净涪看着净生净均两人,脸色也是一整,倾身往前扶起了净生。 净均见状,也收了礼坐稳。 净涪定定地望着净生净均两人,在两人的目光中摇了摇头。 净生净均对视一眼,皱起了眉头。 净涪见状,伸手指了指自己。 净均还是不明白,净生皱着眉头想了一阵,不赞同地问:“净涪师弟是要,自己一个人去找?” 见净生明白自己的意思,净涪很干脆地点了点头。 “不行!”净均不假思索,直接反对,“这事是我妙潭寺的事,寺里交由了我们师兄弟负责。” 净生沉默,没有反对自家师弟的意思。 这件事,如果妙潭寺出来的净生和净均不同意,他确实不好出手。 净涪想了想,伸手往自己眉心印堂处一抓,拉出一缕金色的佛光,递给净生。 净生拧着眉接过那缕佛光,手上佛光一吐,一道从未见过的陌生气息在他的手上上下浮动,左右回旋飘摇。 净均看着净生手上的那缕气息,才刚想到什么,就听见净生问净涪:“净涪师弟,这就是那齐以安的气息?” 净涪点头。 净生又细细感受了一番,记下这缕气息的波动,转手便将这缕气息递给了净均。 净均看了又看,也记了下来,接着又递回到净生手上。 其实净生和净均来找净涪的目的,本就是为了这一缕气息。如今目的达成,事情又颇为紧急,净生和净均两人便告辞离开了。 净涪也没挽留,他站在院门边,目送着净生净均两人走远。 当日清知僧人一直在齐以安身后追了两天,也没能真正抓住齐以安。如今这净生净均两位僧人修为可比清知僧人差远了,就凭他们,想要凭借一缕气息抓住齐以安,岂不是妄想? 净涪对齐以安的逃生水平很有信心。 他转身又回了屋里,重新站在案桌上,摊开白纸,提起笔又开始一字字默写经卷。 三日后,净涪将自己抄写的经卷递交上去,看着他度牒那最后一页上的任务全部被标记完成。 他冲着验收经卷的僧人颌首一礼,收回自己的度牒,也没再看那面灰色石壁上垂挂着的任务木牌,径自出了杂事堂,往自己的禅院走去。 他才刚推开闭合的门扉,便听身后有人叫他。 净涪扭头看去,果然是净生。 这一次,只有净生一人,不见他的师弟。 净涪打量着眼前这个满面疲惫的僧人,回身颌首一礼。 净生回了一礼,跟着净涪进了屋子。 净涪请净生在几案旁坐下,又给他上了一盏茶水。 净生低头看着湛青色的茶水,感受着带着茶香的温热水气蒸腾而来,不由得闭了闭酸涩的眼睛。 他喝了一口茶水,暖热熨烫的茶水入口微苦,却有一股清凉气息涌入脑海,抚慰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将舒适的呻吟压在咽喉,几口将茶水喝完,这才睁开眼来看着净涪。 净涪对净生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视若等闲,自然地给他续了一杯茶。 “净涪师弟……” 净生叫了他一声,欲言又止。 净涪将手里的茶壶放下,收回手拿起自己的杯盏,掀开杯盖喝了一口茶水润喉,抬眼看着净生。 “我们,没能找到齐以安……” 别说找到,他们甚至连齐以安的影子都没见着。 净生回想起自己师兄弟这三日里拿着齐以安的气息却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一路碰壁,甚至还落入齐以安的陷阱就觉得难堪。更让他难以启齿的是,净均还受伤了。 净涪看着净生难看羞愧的脸色,低垂了眼睑。 “……我们查到,齐以安现在已经入了妙音寺地界。所以我们,我们想请师弟帮忙。”最难出口的话都已经说出来了,净生接下来就顺畅了很多,“还请师弟出手,助我等一臂之力。” 净涪抬眼直视着净生,毫不退让。 净生沉默片刻,低垂了视线,避开净涪。 “净均师弟有伤在身,需净心调养,我已经在寺中挂单,将暂留数日照看净均师弟……” 净生脸上羞惭之色更浓,几乎已经不能见人,只能拿着眼角余光留意着净涪的反应。 净涪点了点头。 净生悄无声息地吐了一口气,又复杂地看了净涪一眼,弯身一拜,道:“劳烦师弟了。” 净涪将净生送出门去,看着净生几乎是逃一样的离开他的禅院,这才转身回屋。 净生快步远离了净涪的禅院,直到完全察觉不到净涪的视线,这才放慢了脚步。 他边走,边暗自摇头叹息不止。 等他回了他们师兄弟暂住的禅院,推门进屋,望见愣愣地坐在佛龛前望着佛龛里那尊慈悲佛像的脸色苍白近乎透明的师弟,脚下一停,走到净均身边,在他旁边的蒲团上坐下。 净生的动静不大也不小,若在平常,净均绝对不会注意不到他。但此时,净均却还只是愣愣地望着佛像,并没有转头看他。 净生就陪着他坐着,也抬头望着那尊佛像。 师兄弟两人沉默地坐在佛龛前,各自在自己的思绪里发呆,直到远处传来声声鼓声。 暮鼓敲起,按往常,该开始晚课了。但净生净均两人却谁都没有动,还坐在蒲团上发呆。 橘红的夕阳落下,屋子里渐渐浸入了黑暗。 “师兄。” 在这一片无声的静寂中,净均忽然开口叫净生。“嗯?” 净生被净均的这一声叫换从无思无想的木愣中拖出,懒懒洋洋提不起半点精神地应了一声。 “师兄,我们是不是很没用?” 净生被净均这么一问,又陷入了沉默里。 他也问过自己,我是不是很没用。他很想否认,但他开不了口。 这一次,寺中将齐以安这件事交给了他们,本来就是一场考验。如果他们能将齐以安抓回来,他们不仅能添上一份功绩,甚至还可以提前将一份机缘抓到手。 竹海灵会…… 可是以他们现在这样的表现,他们要得到竹令,就要和寺里的其他师兄弟较量一番了。 净生的沉默在净均的意料之中,却更让他失望。 就算这一个事实他自己也很清楚,但他还是希望有人能否对他的这个想法的。他还是希望,能有人在他对自己失望的时候跟他说,你很好…… 可惜…… “我们只是正常人,而他们,”净生停顿了一下,似艰难又似洒脱地道,“是天才。” “呵……” 天才?净均猛地闭了闭眼,真让人讨厌! 净生扭头看了净均一眼,不由得出言提醒。 “师弟,莫要入执了。” 第30章 路中拦车 净涪离开妙音寺之前,曾得老僧吩咐,到他的禅院里去了一趟。 老僧问他:“可还记得你离寺的初衷?” 净涪郑重点头。 老僧笑了,送了他一片贝叶禅经。 净涪双手接过,郑重一礼,告辞离去。 他离开的时候,只有了缘将他送到了山门,而受了伤的净均和要照顾师弟的净生师兄弟并不曾露面。 净涪看着了缘,从褡裢里取出一盒檀香送给了他。 了缘接过,看着他坐到了大木鱼上,看着他拿着木鱼槌子在木鱼上轻轻一敲,驾着大木鱼升空而去。 直到净涪背影化作一个小黑点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了缘才转身回寺。 他还像往日一样跟在知客僧身边,帮着知客僧招待香客。但他去取茶水给香客上茶的时候,被净均拦了下来。 那个初见虽然亲近但还是带着高高在上的青年僧人问他:“净涪走了?” 了缘看着这个焦躁的僧人,应了一声:“净涪师兄刚刚离开了。” 净均脸色难看地哼了一声,又要再问什么,旁边却传来净生的声音。 “师弟。” 了缘看了看站在远处的净生,又看了看净均,对着净生颌首一礼,低头道:“小僧还有事在身,便先回去了,两位师兄请。” 净涪用木鱼代步,很快就到了那个妙音寺境线之外的荒林。 离那天夜晚,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五天。这三五天的功夫,足以让不少线索断去。但净涪还是到了这里。 木鱼停在半空,他低头扫视着还残留着战斗痕迹的荒林,看了半日,视线落在了荒林不远处。 他拿着木鱼槌子一敲,木鱼转了一个方向,朝着净涪刚刚注视着的地点飞去。 净涪跳落木鱼,又将木鱼变回原状,低头仔细察看着齐以安的踪迹。 他站在林中看了一会,又闭着眼睛感知片刻,忽然抬头望着一个方向。 他没有犹豫,抬脚就往那个方向走。 而此时,齐以安正坐在一辆马车上,闭着眼睛养神。 一个侍女掀开了车帘,奉上了一个小木筒。 齐以安睁开眼,坐直了身体,接过那个小木筒,取出里头的纸条。 小小的一张纸条,上面的字不过寥寥几行,齐以安却看了足有一刻钟。他抬头,看着垂首等候他吩咐的侍女。 这会来的,是那个叫净涪的臭和尚! 齐以安脸色一冷,声音的温度也不断地往下降。 “传令下去,加快速度。最迟今日傍晚,我要到达码头。” 侍女低低应了一声,又接过齐以安递过来的小木筒,退出马车去。将马车的空间留给了披着麻衣头戴丧帽的齐以安。 是的,齐以安此刻正穿着白色的麻衣,一副家有丧事的模样。 齐以安端坐了片刻,忽然来到车窗旁,撩起窗帘看着放置在车队最后面的那个厚重棺椁。 那个棺椁里躺着一具脸色死白,没有气息,胸腔几乎没有跳动的‘尸体’。那‘尸体’和齐以安长得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也只有气息。 那‘尸体’上的气息浅淡到无,唯一会被人察觉到的那丁点气息也被棺椁上的禁制阵法牢牢锁在棺椁内,根本透不出去。 那个才是真正的齐以安。 坐在马车里的齐以安收回视线,放下手,任由窗帘垂落,重新遮蔽在窗口。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手指伸张活动片刻,又摸上自己的身体。 带着温度的躯体活动灵活,有着生灵特有的气息和波动。 “完全看不出来是个傀儡……” 齐以安无声呢喃着。 是的,现在这个在人前活动的,只是一具傀儡。齐以安真正的身体,还躺在那具棺椁里。 齐以安转了转脑袋。 当然,操纵着这样一具傀儡的,也是齐以安的一缕分神。 这就是魔傀宗至高法门的厉害之处。 纵使齐以安不过是炼气大圆满修为,境界连筑基都不到,可他照样能够为自己分出一缕分神操控傀儡。 这样一具相当于分神的傀儡,再配上魔傀宗变易自身气息的秘法,齐以安有把握能像先前逃出妙潭寺追踪而来的僧人一样,逃过那个妙音寺净涪的眼睛。 毕竟,那净涪的修为比起那妙潭寺出来的两个僧人还要递上一筹。 齐以安勾起唇角笑了一会,又舒舒服服地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 先前他会被那净涪找到,是他自己太过大意。可这一会,他手段已经尽出。就让他看看,那个叫净涪的臭和尚能不能再找到他! 想到那个净涪臭和尚可能出现的挫败表情,齐以安不由得笑得更欢快了。 在齐以安闭目养神的时候,妙音寺辖下地界里,又有好几处地方驶出几队马车,各带着一缕浅淡的相同气息往着魔道辖下地界而去。 循着齐以安一路走过的路线出了荒林,净涪左右看了看,又拿出了木鱼。 坐着木鱼升上半空,净涪闭着眼睛搜寻了一会。 他站在木鱼上,任由风吹拂着他的僧袍,极目眺望一会,笑了一下。 这疑兵之计玩得很顺溜啊…… 但也就只是这样而已了。 他无声一叹,盘膝在木鱼上坐下,手中拿起木鱼槌子轻轻一敲。 木鱼选定了一个方向,毫不迟疑地疾飞而去。 那方向,正是那个装着齐以安肉身的棺椁所在。 对于净涪来说,就算齐以安做得再好,也根本没有半点用处。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魔道第一人的名号,可不是吹牛一样吹出来的。 那名号上凝固着的暗黑血垢,可都是来自魔道各门各派的修士。 魔傀宗当时确实已经没落。但正因为它的没落,所以魔傀宗的至高法门和秘法秘诀之类的宝贝,魔傀宗一样都没有保住,被魔道诸门派瓜分殆尽。而皇甫成当时所在的天魔宗,在魔道上的声名何谓是煊赫震天。在那一场分食中,天魔宗可是吃得肚皮滚圆。 这也是当时修为远胜过净涪的清知僧人对着齐以安束手无策,而净涪却几乎是手到擒来一样。 魔傀宗的那些法门,净涪敢说,齐以安还没有他了解得多。 净涪随意地坐在木鱼上,拿出了那片贝叶禅经。 那贝叶禅经不过巴掌大小,通体乳白,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玄奥纹路。 净涪将贝叶禅经托在掌上,视线直直地垂落在上面的那些玄奥纹路上,仔细观看。 刚开始,那贝叶禅经也就只是一片精致的贝叶,那些纹路也只是线路繁复的纹线而已。 净涪并不气馁,也不急躁,他就那样专注地凝视着那片贝叶。 不知什么时候,净涪那双黝黑的眼睛渐渐泛起了金色的佛光。 渐渐的,那片贝叶禅经也似乎染上了金色,乳白的颜色带上一抹浅浅的金黄。这抹金黄越来越浓,越来越重,最后变作灿金。 璀璨的金色在贝叶上流转,在那一霎那,贝叶上的玄奥纹路活了过来。从最初的那一个起点到最后的那一个结点,它们就像是佛光书就,每一笔每一划都带上了慈悲的佛意。 恍惚中,净涪似乎看见了一个人。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的他双目微闭,端坐在一株菩提树下,向着众人宣讲佛法。 净涪没有顾及到其他,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在坐下,听着那人讲经。 一段经文讲完,净涪整个人一震,眼前所有一切全部化作幻影散去。而他就坐在木鱼上,往着齐以安所在的方向飞去。 世尊。 净涪视线垂落在手里的那片贝叶禅经,却只看到一片巴掌大小通体乳白有着繁复纹路的贝叶。 他眼神复杂,最后翻手将那片贝叶禅经收起,眼睛随意又似乎空茫地望着眼前虚空。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片贝叶禅经,净涪此时已经没有了要和齐以安好好玩一玩的兴致。 他的心空茫得失落,似乎飘荡在虚空之中,完全找不到着力点。 直到木鱼速度放慢,净涪低头甚至能看见下方的人群,他才回过神。世尊,佛祖,果然是好手段! 他抓起手边的木鱼槌子,狠狠地在木鱼上用力一敲,木鱼像是断去了翅膀的飞鸟一样往下坠落,又在即将跌落到地面的时候稳稳停住。 净涪跳下木鱼,将木鱼连同木鱼槌子一并收回褡裢里,在道路中央稳稳站定,抬头看着正往这边驶来的那队马车。 马车渐渐驶近,车队里的人看见净涪,脸色立刻就变得怪异起来。 他们面面相觑,最后一拉马缰,减慢了速度。 其中一位身披麻衣的中年男子驾驭着身下的马匹往前走出几步,也不下马,只是凑过头去,语气不善地道:“我等扶棺归乡,实在不便布施,还请小师父让路。” 净涪站定当场,并不作声,也不去看那中年男子,就只望着被马匹车队护在中央的那辆马车上。 自马车速度慢下来的那一刻,齐以安就感觉不好。 等听到那中年男子的话后,他立刻就坐直了,手凶狠地撕扯着身下的软垫,眼神更是骇人的可怖。 这阴魂不散的臭和尚! 第31章 苏氏千媚 那中年男子见净涪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盯着正中央的马车。他心中一紧,眯着眼睛打量净涪。 独行的尼姑、孩童和老人招惹不得…… 中年男子心中默念着,将记忆里听说过的那些有着悲惨下场的事迹一一翻出,不断地警告自己。 眼前这个小沙弥年不满十,占了三不惹之一。他身上的僧袍干净,甚至连行人惯常会沾染的尘土都没有;他表情平静,没有半点惶恐;他身上挂着一块刻着字迹的木牌,手腕脖子上都带有佛珠,而无论是木牌还是佛珠,虽然不显眼,但绝对都不是普通的货色;这里是蔡国,是妙音寺的地盘…… 中年男子到底见识不浅,他坐在马上想了想,还是一拉缰绳,跳下马来,将手里的缰绳扔给旁边跟上来的仆从,自己上前几步走近净涪,双手合十弯腰对着净涪行了一个佛礼。 “小师父请了。不知小师父拦下我等,是为何事?” 净涪看了一眼那中年男子,墨黑的双眼有一道金色佛光闪过。 没有魔气。 净涪视线在车队众人身上转了一圈。 都没有魔气。 净涪收回视线,对着那中年男子合十回了一礼,随后,他站直身,迈步向着车队后方的那辆装载着棺椁的马车走去。 中年男子正想要拦下他,却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推搡着让开了位置。 中年男子堪堪站稳身体,瞪大着眼睛看着净涪穿过车队众人或自愿或被逼让出的空隙,来到那个棺椁前。 坐在马车里的齐以安抿紧了唇感知着净涪的气息一步步逼近他的本体,最后一咬牙,紧抓着软垫的手放开,从腰间摸出一枚小小的铜铃。 他看着这个铜铃,眼神变了又变,最后他眼神一狠,将铜铃握在手上用力摇动。 “叮铃铃铃……” 一阵阵普通人听不见的清脆铃声响起,远远地传了出去。 这铃声,瞒过了车队的其他人,却逃不出净涪的耳朵。 他侧身看了车队中央的那辆马车,笑了一下,又回身看着那个棺椁。 净涪伸出手,不怎么用力,只是轻轻地一提,外层封得紧密的棺椁就被拉开,露出里头暗红色的棺材。 随着棺材暴露出来的,还有那缕浅淡近无的气息。 净涪眯了眯眼,抓住你了。 可也是这时,车队的不远处又出现了一老两小三个身影。 净涪的手伸出,正要将棺材盖掀开,就听得一个女童的声音传来:“咦?爷爷,这个站在人家棺材前边的小和尚好奇怪啊。” 接着又是一个男童的声音传来:“哼,打开人家的棺椁,掀开人家的棺材,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 “七月!” 声音很轻,但隐含着的斥责也很明显。 “哼!”男童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倒是女童笑了一下,又凑过头去和男童说话。 净涪没理会,左手结印立在胸前,扶着棺材盖的右手一个用力。 “撕拉……”的一声轻响,封禁着棺材的层层禁制像纸一样被撕开,就着就是“哐当”的一声,棺材盖被掀翻落马车的另一侧。 整个棺材再无遮拦,露出了那个躺在棺材里的脸色苍白的男童。 他的胸腔没有半点起伏,气息全无,完完全全就是一具尸体。 “咦?” 正在路边走过的那老人不经意瞥了一眼,不由脚步一停,轻叫出声。 跟在老人身后的女童晃了晃手腕上那个做工粗劣的手镯,眨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看了看净涪那边,视线似不经意地掠过被护在中央的那辆马车,用那只带着手镯的手轻轻拉了拉老人的衣角,乖巧地问:“师父?” 老人伸手拍了拍女童的头,也不继续往前走了,而是转身走到净涪面前。他仔细打量了净涪片刻,又看了看躺在棺材里的男童。 “小师父,这小童生机未断,尚可救治。老朽出身医家,小师父便将这小童交给老朽如何?” 他误会了。 他以为净涪站在棺材前是因为知道这棺材里的人还未死绝,拦下车队就是为了救棺材里的这人一命。 他看着净涪眼神甚至还带着赞赏。 净涪抬头看了他一眼,摇头。 老人抚着胡须的手一顿,看着净涪的眼神里就带了疑惑和不解。 佛门贵生,更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说法。净涪一个佛门沙弥,怎么就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本来还可以挽救的生命咽气? 净涪的视线掠过他,落到和男童站在一起的女童身上。女童半点不怵,直直地迎着净涪的视线。 净涪收回视线,左手接连结起佛印。一个个带着金色佛光的佛印自他手掌脱出,飞落在躺在棺材里的那个男童身上。 坐在马车里凝神听着外头动静的齐以安脑袋一晃,有一股磅礴大力穿透虚空,牢牢抓住他的神念,要将他的神念拉扯出他的这具傀儡。 齐以安脸色一变,忍耐着不适,伸手摸出一根长长的银针。 他伸出另一只手按在车厢上,借力稳定身体,另一只手则毫不犹豫地将银针插在自己的百会穴里。 银针直没入头顶,只留下一小个尖端留在头发之外。 银针入体,齐以安已经有些涣散的眼神霎时就定了下来。 五个佛印打出后,躺在棺材里的那个男童却还是一动不动。但饶是如此,就站在净涪身旁不远处的老人却能够看见,那男童一直毫无动静的胸腔已经跳动起来了。 一下一下,很规律的跳动。 老人不由得睁眼再仔细地查看着这个男童。 瘫坐在马车里的齐以安用手支撑着身体坐起,重新聚焦的视线看着马车角落处那个燃烧着香料的香炉。 他已经将信号送出去了,但问题是时间太短,他们还来不及赶到。 一根定魂针只能支撑一刻钟,一刻钟之后,他的神识就会被那臭和尚塞回身体里去。 怎么办?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齐以安正绞尽脑汁要想出个办法来,却突然间听见一阵细微的声音自车身外传来。 有人在敲着马车。 齐以安静默片刻,忽然小心地拉开车窗帘,观察着外头的动静。 马车外的,是一个眼熟的面容精致的女童。 那女童见窗帘拉起一条小缝,不由得抿了抿唇,视线小心地瞥着周边的情况,手腕努力地往车窗上凑,让齐以安看见那个做工粗劣的手镯。 “小少爷,是我。” 齐以安看着那个手镯,听着那个细如蚁鸣的声音,认真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女童来。 他在被妙潭寺那个清知和尚抓回去的那一天早上无意间救下的那个小丫鬟。 齐以安抿了抿唇,不说话。 那女童见齐以安没有应声,又等了一会,才低声说道:“小少爷,那和尚是要抓你吗?” 他们正说着话,那边的净涪眼睛一眯,右手也顺着左手一起结印。 “小少爷,你相信我吗?” 女童又问了一句,齐以安还是没应。 净涪忽然弯了弯唇,唇角提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紧接着,他手上佛光大盛,那些接连飘出的佛印在棺材上空盘旋环结,最后串联成一个万字佛印。 万字佛印一成,所有佛光统统收敛回缩,一直注视着净涪动作的车队众人只觉眼前一黑,接着便看见那个万字佛印施施然往下一压,印上躺在棺材里的那个男童身上。 那女童还在小声地询问着齐以安:“小少爷,我会救你的。……将你的手给我……” 女童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了马车里忽然响起的一声“咕咚”。 她抬头,却只能看见那块以细微弧度晃动的窗帘布。接着,她就听见车队里一阵喧哗。 “活,活过来了……” “死人,死人活过来了……” 那一刻,女童只觉得眼前一切都像是遮了一层雾一样的朦朦胧胧。 她愣愣地收回手,转身走出车厢遮蔽着的阴影位置,一步步地向着老人身边走去。 她还没走几步,便被人拉住了。 “师妹,你刚刚跑哪里去了?我怎么找不见你?别到处乱跑,不然又会被人抓走了的。到时候,可就没有像师父一样的人会救你了……” 男童絮絮叨叨,似模似样地拉着她叮嘱。 苏千媚眨了眨眼睛,任由豆大的泪珠打落。 看见苏千媚的泪水,男童立刻就慌乱了。 “怎,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你先别哭啊,你别哭啊……”他越说苏千媚的眼泪就掉得越凶,到最后,男童是彻底的慌了。 “师父,师父……” 男童拉着苏千媚跑到老人身边的时候,净涪低头看着被一捆暗金色的绳子绑着的已经睁开了双眼正狠狠地瞪着他的齐以安。 听见动静,净涪抬眼望去。 “师父师父,你快来看看,师妹她她哭了……” 老人再顾不上其他,连忙弯下身摸着已经被男童拉扯着跑到他身前的苏千媚的脑袋,低声问道:“媚儿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就哭了?” 媚儿? 齐以安心中一动,原来她不叫碧荷,她叫媚儿。 净涪却是扭过头去,仔细打量着这个看着格外委屈格外可怜的小姑娘。 他越看越觉得眼熟,最后望见正抹着眼泪往他看过来的眼神带了点憎恨的小姑娘,忽然福至心灵。 苏千媚! 原来是她,难怪觉得这么眼熟。这副委委屈屈的小模样,这副带着憎恨的小眼神,可不就是格外的熟悉么? 当年的苏千媚,可没少因为左天行这样看着皇甫成。 可是,出身世家本应在家中千娇万宠的苏千媚,究竟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据他所知,苏家所在的千策城可是属于道门所辖。难道当年本应拜入道门的苏千媚最后会成为魔门弟子,就是因为这一次意外? 净涪暗自猜测。 老人拉着两个徒儿,先看了一眼被绳子绑着又被封了口的带着魔傀宗气息的齐以安,有看着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的净涪。 “小师父,此间事了,老朽还有事在身,便先行离开了。” 净涪回神,冲着老人一颌首,视线扫过苏千媚又很快收回。 看着苏千媚等人走远,净涪也拉着齐以安在车队众人复杂的目光上了大木鱼。 木鱼升空而起,向着妙音寺分寺所在飞去。 坐在木鱼上,净涪低下头最后看了一眼走在路上的一老两少三人。 有医家的人在,苏千媚大概是不会再入魔门的了。可他欠着左天行的债,又该怎么办? 净涪皱眉苦想,手上拿着木鱼槌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白莲自在经》,这玩意儿珍贵,那他欠左天行的债就不好还啊。该拿什么来还呢? 净涪低声叹了一口气,他还得再想想。 第32章 命运歧途 净涪离开以后,和车队领队的那个中年男人说了两句后,老人也带着自己的两个弟子继续上路了。 他边走边低声问着还在抽泣的苏千媚:“怎么了?怎么突然哭起来了?” 老人很担心,这小弟子是被他从人贩子手里头救下来的,说是被犯了事被主家扔出来的奴婢。他救下她来的时候,她瘦骨嶙峋的身体上伤痕累累,青青紫紫的,看得他大弟子眼睛都红了,她却是面无表情的,半滴泪珠都没有。 可现在,看看这还在不停往下掉的泪水…… 站在苏千媚身边的任水冲拧着眉头,手轻握着苏千媚的手,连用力都不敢,就怕会让苏千媚觉得不舒服。 “师妹,是刚刚的那个小和尚么?” 刚刚苏千媚看着净涪的眼神,任水冲看得很清楚。可他又不清楚净涪到底对苏千媚做了什么,想要怒骂净涪又没有个由头。被师父易一针从小带着身边教养得很好的他只能独自憋屈。 被师父和师兄关切询问着的苏千媚心里暖洋洋的,可眼泪却没有停,反而流得更凶了。 易一针叹了一口气,弯腰将苏千媚一把抱在怀里,领着任水冲慢慢往前走。边走他边轻轻拍着苏千媚的背,安抚着她。 苏千媚打了一个哭嗝,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问易一针:“师师父,那那位被抓起来的小哥哥他他会怎么样?” 易一针听了,反问道:“媚丫头,你认识他?” 苏千媚乖巧地点点头,“在我被主家送到王婆那里之前,那位小哥哥曾经救过我。我我我,我也想救救那位小哥哥……” 任水冲侧耳听着苏千媚的话,立刻就不赞同地看了苏千媚一眼。 “哦……”易一针又问道,“那媚丫头你知不知道,那小沙弥为什么要抓他?” 苏千媚困惑地摇了摇头。 易一针又道:“他会被抓,是因为他害了很多人。”他停了一下,又慎重地重复了一遍,“很多很多人!” 苏千媚瞪大了一双眼睛,急急反驳道:“可那小哥哥是好人,他救过我……” 易一针不置可否,只是摸了摸苏千媚的小脑袋,看着苏千媚被水洗过格外明亮的眼睛。 “他确实害了很多人。” 苏千媚没再说话,低垂着眼睛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那个做工粗劣的手镯。很久之后,她才低声地问:“师父,那那位小哥哥他会死吗?” 害人就要偿命,这是易一针不久前才教过她的。虽然她还不太懂,但易一针曾告诉她一定要牢记。 她记得的。 易一针摇头:“不会。” 苏千媚轻轻舒了一口气。 “那小沙弥是佛门中人。佛门有戒律,不杀生。”易一针又摸了摸苏千媚的脑袋,见她不哭了,才将她放下,让她自己走。 任水冲拉着苏千媚的手,紧跟在易一针身后。 易一针想了想,改了行程,一路往妙潭寺辖下的飞霞国去。 他这个小徒弟天资聪颖,心思灵敏,但小小年纪却际遇坎坷,他也不担心别的,就怕她机巧太过,日后行差踏错,毁了她自己。 便让她看看,那个在她心中是个好人的魔傀宗少宗主,曾造下什么样的罪孽…… 苏千媚不知道,自她被易一针救出的那一日起,她的人生就走上了另一个方向。而在这条道路上,再不需要她跌跌撞撞碰得头破血流,再不会让她一个人在风雨中挣扎着找出一条活路。她不会再是裙下三千臣民却只能用妖媚暧昧的眼神看着自己真正心上人的一代红衣妖姬。 自那一天以后,她有了自己新的命轨。 大木鱼在妙音寺分寺山门外落下,净涪收起大木鱼,拉了一下手里的绳子,带着齐以安就往里走。 净涪身边被绑着的齐以安形象太特殊,净涪不愿意引起庙里香客的注目,便一路屏蔽了气息。等回到自己暂居的禅院,净涪才将通知了净生。 净生和净均来得很快。 净涪才刚刚将手里的线香点燃插到佛龛前的香炉里,净生和净均两人就已经到了。 “这这就是齐以安?” 净涪转身抬头望去,见是脸色还带着点苍白却站得稳稳当当的净均,并没在意他话中的质疑,点了点头。 净均盯着被捆绑着的齐以安,看着他那副娇生惯养手无缚鸡之力的少爷模样,实在难以置信。 这就是齐以安,那个将他们狠狠坑了一会的齐以安? 净生也是拧紧了眉头,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净涪看了看齐以安,手指一动,揭开了他身上的封禁。 “呵呵……”齐以安扭头瞪了眼净涪,又扫了一眼净生和净均,闭上了眼睛。 净涪也不理会,在几案旁坐下,抬手摸了摸茶壶,重新取了热水来,又给自己和净生净均各倒了一杯茶水。 对于放到自己面前的茶水,净生净均两人没有一个在意。 净均瞪着齐以安道:“齐以安,如今你终于落在我们师兄弟手里,可还有话说?!” 齐以安连眼都没睁,鄙夷道:“两个废物而已,我与你们能有什么话说!?” 净均怒指着齐以安道:“你你你……” 齐以安却直接一扭头,不再理会净均。 两个废物而已…… 比起一天不到就抓住了齐以安的净涪,同样的甚至比净涪还要强出一点的修为,他们师兄弟两人,花费了净涪数倍的时间,却连齐以安的影子都见不着甚至还被他伤着…… 净生脸色也是一白,手却按着净均,转头对净涪道:“这次多谢净涪师弟援手。如今齐以安已经被抓,为防夜长梦多,我和师弟便先带着他回寺里去了。” 净涪一口将茶水饮尽,点了点头。 净生对着净涪行了一个佛礼,道:“日后师弟如果到了妙潭寺……” 他话还没有说完,闭着眼睛对他们不理不睬的齐以安就打断了他,他嗤笑一声,“人家就算要到你们妙潭寺,也不会去找你们。两个废物而已,能……” 齐以安还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嘴巴开阖,什么声音也没有。 这时净涪才抬起头,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 净涪看着净生,点了点头。 净生脸一红,拉着还在愤愤的净均对着净涪弯腰合十一礼,扯着净涪交给他的绳头,带着齐以安走了。 走在最后的齐以安在跨出院门的那一刻,扭头看了净涪一眼。 不甘、愤怒、恼恨…… 如果不是净涪封了他的口,只怕他就会冲着净涪怒吼什么,你给我等着之类的。 可惜,这些落在净涪眼里,只会让他心里更畅快一些而已。 净涪目送着净生净均拉着齐以安离开,心中平静漠然,识海中却有一片佛光浮动,又有一缕魔气回旋。 我作佛时,万魔哭嚎。 齐以安越不甘越恼怒越愤恨,他就越高兴。在佛性,他践行了自己的宏愿;在魔性,他顺着自己的本心行事。 端坐在蒲团上的净涪陡然睁开眼,金黑异色的双瞳皆有无形的火焰跳跃。 齐以安是第一个,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暮鼓敲响后,净涪又去了法堂和众僧一起做晚课。 见到出现在法堂的净涪,了缘先是一愣,随即就高兴地笑了起来。而后来领着其他大和尚一起在法堂上首的蒲团上落座的老僧却面色不变,他对着净涪点点头,便领着众僧一起开始一天的晚课。 他确实知道净涪是去做了什么,本来也以为净涪还要再多花费一点功夫,但在净涪跨入山门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知道净涪的归来了。更何况,妙潭寺的净生净均两个弟子在带着齐以安离开妙音寺之前还去跟他告辞了。 晚课结束后,了缘还想带着他的小伙伴和净涪再多说几句,但他还没有动作,就被他的小伙伴拉住,接着就看见寺中自可远观的长老朝着净涪招手。他抖了抖身体,被他的小伙伴拉着出了法堂。 净涪走到老僧身前,向着身边已经没有人了的老僧合十一礼。 老僧打量着他,点了点头:“你很好。我都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快就带着齐以安回来了。” 可不是快么,连一天的时间都不到。 比起妙潭寺的那两个弟子,自家的这个弟子确实出色。有如此出色的弟子在,只要他不中途陨落,他们妙音寺这几百年都不用愁了。 老僧微微弯起眼角,露出额上厚重的笑纹。 净涪摇摇头,将老僧给他的那片贝叶禅经取出,双手托到老僧面前。 老僧随意地看了一眼,随即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沉默的净涪,道:“你你你,你沟通了贝叶禅经?” 净涪抬头看着老僧,在他炯炯的视线中点了点头。 老僧的眼睛霎时被点亮,竟然失态地哈哈大笑道:“好好好!真是太好了!啊哈哈哈,好啊……” 第33章 静室仕女图 贝叶禅经上,除了记录下来的世尊讲法的场景之外,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不同寻常的意义在吗? 净涪低垂着眼睑,视线落在那片贝叶禅经上。 老僧笑了好一会儿后,终于停了下来。他收拾了表情,正色地看着净涪,眼睛里的欢喜还没有完全散去。 “你可听说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简称金刚经,是佛门一部颇负盛名的佛经。传闻禅宗一位大能就是靠着它开悟,证就真如。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一首佛偈,就是这位大能早年所作。 可问题也在这里。净涪皈依佛门也有三两年的时间了,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也足够出身妙音寺藏经阁的净涪翻看过阁中收录的所有佛经了。对这一部佛经,他却愣是只听说过它的名字,从来没有见到过它的存在。 心存疑问的净涪点头。 老僧笑了一下,又问他:“你既然沟通了这贝叶禅经,定是看见了世尊,听了世尊说法。那你可还记得,世尊说的是哪一部经文?” 净涪回想了一下,脑海中又再浮现世尊在树下说法的身影,他细听了一阵,忽然瞪大了眼睛。 他没阅读过这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也没听说过这部经文里记载的内容,但当他回想起来,却知道就是它。 就是这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老僧见了,得意地道:“没错,就是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还没等净涪反应过来,老僧又叹了一口气,万分惋惜道:“可惜了,这贝叶禅经只有一片。” 只有一片的贝叶禅经,记载的就只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一小段而已。 他看了看净涪,又叹了一口气。 净涪能沟通贝叶禅经,可见他的佛缘不浅。但就算是这样,净涪也比不得那位禅宗大能,做不到他那样,只靠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几句话就开悟。 这样的妄念才生出,老僧自己就笑了。 所谓得陇望蜀,得寸进尺,不外如是。 能得到净涪那样的弟子,已经是他们妙音寺之幸,又何必奢望更多? 阿弥陀佛。 老僧心中低唱一声佛号,再睁眼看净涪的时候已经恢复了早先的平静。 “你能沟通这贝叶禅经,定然与这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有缘,日后也不是不能收集其余的贝叶禅经,凑成完成的一部。” 老僧说着,让净涪将这片贝叶禅经收起来。 净涪看了眼手上的那片贝叶禅经,没动,抬头执拗地看着老僧。 老僧见了,又笑了一下,劝他道:“你就收下吧。”他顿了顿,又道,“这贝叶禅经在我手上也已经有近百年时间了,但它却一直都没有动静,可见这部经文与我无缘。如今它在你手上,是它的选择,也是它的幸运。” “不过这部经文其余的贝叶我也不知道在哪里,还需要你自己去找。” “如果日后你能将这部经文其余的贝叶凑齐,一定要记得将这部经文抄写下来,收录在寺里的藏经阁中。到得那时,老僧我或许也能看一看这部经文。” 老僧说完,对着净涪合十一礼,唱道:“南无阿弥陀佛。” 他转身就走,留下净涪一人捧着贝叶禅经站在原地。 整个法堂只剩下净涪自己。 净涪低头望着手上的这片贝叶,静默许久之后,他将这片贝叶禅经收起,转身慢慢离开。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在走出法堂的最后一刻,净涪回头望了一眼法堂上方高大的金色佛像,这才跨步走出门去。 回到自己的禅院,净涪在佛龛前坐下,贝叶禅经放在他身前的地板上,几案上的青灯如豆,照亮了净涪身前的一片空间。 看着身前的这片贝叶禅经,净涪陷入了沉思。许久之后,他忽然回过神来,看了一眼佛龛前香炉里燃尽的香枝。他从地上站起,来到佛龛前,重新取来线香点上,又转身来到铜灯前,挑亮了有些黯淡的烛火,这才回到蒲团上坐下。 任由贝叶禅经安静地躺在地面上,净涪从褡裢里取出那幅《白莲自在经》。他将《白莲自在经》拿在手上,却并没有打开,就那样轻轻摩擦着卷轴上的纹路,眼神清明至极,没有半点留恋和贪婪。 这幅《白莲自在经》,那就还是还给左天行吧。 不是这卷《白莲自在经》不好,事实上,就是它太好太珍贵了,所以净涪才不能要。他想来想去,始终没找到足以偿还这份人情的办法。 本来就功成名就的左天行又拥有上一世的记忆,净涪实在想不出左天行还有什么得不到,还会给自己留下什么样的遗憾。既然不能偿还,那还就不如不要。 净涪重新收起手里的《白莲自在经》,将地上的那片贝叶禅经拢在手里,身体坐得笔挺,双眼微阖,意念沉入贝叶禅经中。 其时,佛敷座而坐,被众大比丘与千二百五十人簇拥在中央,与他们宣讲佛法。 净涪眼前一晃,整个人已经坐在了人群中,与其他人一起,静听着上方的世尊说法。 世尊似乎并不在意突然出现的净涪,还在与众人演说道:“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只世界七宝,……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说是经已,……信受奉行。” 经文说完,众大比丘等对着世尊顶礼膜拜,而净涪眼前一暗,整个人已经从贝叶禅经中出来,回到了禅房中。 净涪这才意识到,这一片贝叶禅经中记载的,赫然便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最后一部分。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手上的贝叶禅经,将它收起,转而拿过自己的木鱼放在自己身前,另一只手拿起木鱼槌子一下一下地敲起来。 他左手拿着那串从手腕上褪下的佛珠,应和着木鱼的节奏一下一下拨弄。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只世界七宝,……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说是经已,……信受奉行。 即使这一部经文只有残缺的最后一小段,即使净涪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诵读有声,他还是伴随着木鱼和念珠的节奏认真诵读。 夜色渐深,铜灯上被挑亮的烛火又再次黯淡,净涪的身影渐渐模糊,影子也像是要遁入黑暗之中。可也是在这片笼罩了整个天地的黑暗中,一点朦胧的金色慢慢诞生,微弱但刚强。 天剑宗里,左天行手腕翻飞,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收回剑势。 他摸了一把汗,又拉扯了下身上汗湿的衣衫,转身往光亮的厅堂里走。 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出,静默地跟随在他的身后。 左天行倒了一杯茶水,也不管它是不是已经凉透,直接一口饮尽。他随手将空了的杯盏放在案桌上,声音状若随意地道:“说吧,事情怎么了?” 那人站在了他的面前,亮光映照出他的面容。 普普通通没有半点特色的面相身材,以及一如他的面相身材一样普通的修为,这就是一个,一眼看上去绝对不会惹人注意的人。 他垂手站定在左天行身前,听见左天行问话,他便答道:“属下等没有在那家府邸里找到碧荷。听他们府邸里的人说,碧荷犯了事,被主家扔给人贩子了。” 扔给人贩子了? 左天行眼神一厉,整个人的气势陡然变得尖锐,无匹的锋芒爆发,整个厅堂的光线瞬间黯淡。 那人被这股气势一冲,整个人被掀翻开去,狠狠撞上大开的门户,又重重跌落在地上。 听见那一声轰然的重响和压抑的闷哼,左天行闭着眼睛收敛自己的怒气。 居然将千媚扔给人贩子了?该死! 那人挣扎了半日才从地上爬起,托着无力的身体一步步挣扎着走到左天行身前,又垂手站稳。 等到心头翻滚的怒火压抑下去,左天行才睁开眼睛。他瞥了一眼自己的属下,随手一扬,一个长颈细瓷药瓶落在那人的手上,接着他又是一指弹出,一道剑气落在那个人的身上,将还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的暴戾剑气统统引出打散。 等到那个人脸色好些了,左天行才又问道:“接下来呢?” 那人猛咳了几回,将自己得到的消息一一汇报给左天行。然后,他便还是静默地站着,等候着左天行的吩咐。 左天行脸色不变,吩咐道:“选一些人送入医家,让他们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接近苏千媚。” 提起苏千媚这个名字的时候,左天行的眼神柔和了几分。 至于这一世没有死去而是要被关入妙潭寺封魔塔中的齐以安,左天行半点不在意。 死了也罢,关了也罢,齐以安根本就不入左天行的眼。 前世数百近千年的时间里,整个魔道真正能被左天行看在眼里的,也就只有一个皇甫成和一个苏千媚而已。 在他的属下离开之前,左天行还是忍不住再一次叮嘱:“让他们多照看着她。” 看着自家属下离开,左天行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却没像往常一样急着去净房洗漱,而是转身就去了静室。 他的静室是他亲自布置,在这间宽敞舒适的静室里,他又特意辟出一间面积不小的房间来。 这个房间,放着的都是左天行珍视的东西。譬如他母亲亲自给他缝制的衣物,又譬如他拜师时陈朝真人给他的宝剑,再譬如墙壁上挂着的那三幅仕女图。 这些东西在价值上或许还比不上他库房里收藏的任何一件珍宝,但在左天行心里,却都是无价。 左天行在那三幅仕女图前站定,抬头一一望过去。 温婉贤淑秀丽大方的杨姝,魅惑众生千娇百媚的苏千媚,通透细腻可爱娇俏的袁媛…… 左天行的视线最后定在中央那幅娇媚妖惑的仕女图上,心中汹涌的情感喷薄而出,一下间泛滥成灾。 “媚儿……” 苏千媚,是左天行心中一个特殊的存在。初见之时,那颠倒众生的魔女一身妖娆红衣几乎烫伤了他的眼睛。 不过是一个挑眉一个转眼一声轻笑,她便硬生生将她的身影烙印在他的心底,成为他心上一块怎么也剜不掉消不去的疤。 他在道魔之间挣扎,痛苦不堪,却又甘之若饴。 而直到最后他身死的那一刻,他也还没有做出一个真正的决断。这一次重来,媚儿没有再落入魔门,而是进了医家。他们日后,终于不用再在道和魔之间挣扎了…… 左天行忽然笑了一下,又柔情万般地低唤了一声:“媚儿啊……” 第34章 金龙寒玉 十一月的天很冷,北风呼啸,大雪飘扬。 紧紧穿着单薄僧衣的净涪迎着寒风,独自一人站在边境的城墙上,眺望着北淮国国都的方向,难得地犹豫起来。 要不要,去看一看?要不要去见一见他的那位母妃? 净涪站了很久,从天色初亮到夜色初降,久到将要换班的士兵都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甚至要犹豫着要不要过来提醒一二。 虽然最后还是被什长阻止。 到最后,净涪晃晃脑袋,转身离开了城墙。 沿着冰冷的城墙一步步往回走,净涪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笑得无声,笑得嘲讽。 他在讽刺他自己。 明明冠着皇甫成这个名字,流着她的血脉,被她怀胎十月产下,被她当作挽留心上人目光的筹码的那个人,已经不是他了。他居然还在妄想着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啧,真是可笑! 就算他当时已经将高坐在皇座上的那个人送去见她,只怕她也未必高兴的吧…… 净涪突兀地收了笑容,平整漠然的脸在这个飘雪的冬季显得格外的冰冷。 罢了,当年的那些恩怨除了她的那一份他早已还清。既然如此,那等到他将她的那份还清的时候,这北淮国就彻底地跟他无干了。 净涪停下脚步,伸出手接住飘落的雪花,看着那片雪花消融在掌心,留下一滴冷彻骨的寒水。 就见他手指上无声飘出一缕黑色的魔气,那一缕魔气纷纷扰扰地缠上那滴水珠。等到本就淡薄的魔气消散得无影无踪的时候,躺在他掌心上的,就只是一小块浑圆的有着金龙纹印的寒玉。 寒玉上雕镂的金龙栩栩如生,一双滚圆的龙眼甚至还带着无匹的寒光,摄人心魄。 净涪随意地看了一眼这块寒玉,点点头,将它往上一抛,看着它在半空中略一停顿,随即化作一道寒光往北淮国国都的方向飞去。 他最后望了一眼北淮国国都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入了风雪中,任由狂风暴雪遮去了他的身影。 既然你喜欢他,心心念念求着他的爱恋,那我便成全了你又如何? 但自此之后,你我再无瓜葛。 你的皇儿是道门皇甫成,而我,只是佛门净涪。 清晨寒风打着旋儿刮过,北淮国国主从龙床上坐起,被身边的嫔妃侍候着穿上龙袍。 嫔妃正要帮他挂上配饰,却被他拦了下来。 女子轻唤了一声:“陛下?” 娇滴滴的声音还带着点雨后承露的沙哑,听在人耳中,便仿佛是谁拿着一根轻飘飘的羽毛在人心坎处刮过。 北淮国国主心中一动,微弯了腰在女子乌压压的黑发上轻轻拉过一缕发丝,凑到鼻端轻嗅一口,才笑着道:“换这一个吧。” 他随手将旁边的一枚雕镂着金龙的寒玉塞到女子的柔胰中,随即就毫不迟疑地站直了身体,等着女子的动作。 “陛下……”女子握着手里的玉佩,感受着玉佩表面浅浅附着的那一层暖意以及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寒意,娇嗔道,“天冷着呢……” 北淮国国主却只是唇边含笑,并没再有任何动作。 女子见状,低头又看了看手里的玉佩,无奈地叹了一声,妥协道:“好吧……” 她将寒玉挂在了北淮国国主的腰间,随后,她站起身,退开一段距离,左右上下打量了北淮国国主一会,又上前给他理顺了衣角袖袍,这才跪下恭送这位皇者离开寝宫。 等到宫女太监簇拥着北淮国国主远去,女子才在宫女的侍候下穿好衣服,领着人回自己的寝宫去了。 被贴身宫女扶上撵车坐好后,女子看着垂落下来的车帘,吩咐旁边的宫女:“去查一查,陛下身上的那块寒玉是哪儿来的?” 大冷的冬天,放着暖玉不带带寒玉,不是带的人有问题便是那块玉有问题!女子深信,原因是后者。 等到她从鸾凤宫出来回到自己寝室,甚至她午憩过后醒来,宫女总算将消息送了上来。 没有问题。 女子皱眉听着报告,手里拿着的绣针在绣绷子表面停了很久,最后只能道:“罢了,吩咐下去,多注意着宫里的动静。” 一连半个月过去,宫里大的动静没有。国主还是那个国主,含笑温和却又让人不敢越雷池半步;皇后还是那个皇后,仪态端方却又大度雍容;贵妃还是那个贵妃,绝色明媚敢爱敢恨…… 但宫里小的动静也不是没有,至少她发现,国主对贵妃的眷宠在一点点加重,一日日加深。 这个变化不明显,但也不突兀,水到渠成。 年末宫宴里,她在坐在下方席位上,远远望着国主旁边的皇后和贵妃,看见皇后和贵妃脸上的笑,她拿起筷子,夹起一个如意丸子,低头一咬,舌尖又苦又涩。 如意如意,谁如了谁的意,谁又真的如了意…… 十二月二十九日那一天中午,净涪出现在了竹海外的那个城镇里。 靠着这一片广袤无边的竹海,靠着这几乎聚集整个景浩界天才的竹海灵会,这个叫做万竹城的城镇还算是热闹。 净涪走在大街上,循着妙音寺的标记寻找着妙音寺势力所在。 “小师弟,这边……” 顺着声音望过去,叫他的正是净音。他正坐在一处茶亭里,笑着往这边招呼。 和他坐在一处的,还有三个妙音寺的沙弥。 净涪走过去,对着净音合十弯腰行了一个佛礼。 净音和净思、净尘、净罗一起从椅上站起,给净涪回了一个佛礼。 “小师弟,可算是等到你了!竹海灵会后天就开始了,小师弟你怎么现在才过来?” 净音一边絮叨着,一边将一枚竹令递给了净涪。 是的,属于净涪的那枚竹令一直都在净音那里。直到这个时候,才真正的落到净涪的手上。 好不容易等到净音停了下来,一旁一直在打量着净涪的静思笑了一下,道:“阿弥陀佛,恭喜小师弟。” 净尘和净罗也是一笑,也跟着道喜道:“阿弥陀佛,恭喜小师弟。” 净音听了,这才定神细细打量着自己这个小师弟,随即笑开了眉眼。 “不错,恭喜小师弟修为又进一步。” 净涪腼腆地笑了一下。 此时已是午后,净音他们等在这里本来就是为了接净涪。现在净涪已经到了,自然就该回去了。 才走了几步,净涪便望见了不远处的净生。 比起在妙音寺分寺的那时候,此时跟在四个师兄弟身旁的净生似乎更加沉默。 没有净均。 净生侧头望来,见到净涪,他似乎并不怎么惊讶,表情平静地冲着他颌首点头。 净涪回了他一礼。 净音顺着净涪的视线望去,见到妙潭寺的弟子,净音低声道:“小师弟,你认识他们?” 消息很灵通的净罗看了净生一眼,又回头看了看净涪,才设了屏障低声跟净音道:“净音师兄没听说过么?那个在妙潭寺那边闹了一场的魔傀宗少宗主齐以安,就是被我们净涪小师弟抓住的。” 净音虽然不算消息闭塞,但他也没有关注这方面的事情,所以也就不知道这事。 “哦?” 见净音真的不知,净罗眉心一跳,整个人都兴奋起来,跳了两步凑到净音的另一边跟净音说起了悄悄话。 净思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不由得停了脚步,等到净音净罗净涪三人走到他身边的时候,猛地出手敲上了净罗光溜溜的脑门。 “净罗师弟,不妄语。” 净罗摇了摇头,不赞同地回道:“净思师兄,我没有妄语啊,我说的可都是真话!” 一直在沉默的净尘忽然插了一句:“净罗师弟,多口舌徒惹因果。” 被净思净尘两位师兄这么一说,净罗整张脸都苦了,他委委屈屈地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好吧好吧,我不说就是了。” 净音忍不住安慰地拍了拍净罗的肩膀。 净涪只是跟在他们身后,微笑地看着他们说闹。 在这万竹城里,妙音寺为每届前来参加竹海灵会的弟子准备了一座庄园。庄园中央是一间佛堂,六个庭院围着这间佛堂错落布置。 是的,六个庭院。 净思、净尘、净罗、净音和净涪一人一个庭院,剩下的那个,便是跟随着他们一起前来的长老的居所。 入了庄园后,净涪便跟着净思他们去拜见了这位长老。 第35章 开始之前 “你就是净涪?” 净涪抬头望去,就见屋里那位端坐在蒲团上的灰袍僧人正睁着一双平静淡漠的眼睛看着他。 净涪点点头。 那灰袍僧人眼中一亮,他那平稳淡漠的声音里顿时就多了几分期待,“听闻你沟通了一片贝叶禅经,取到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一部分?” 为此界取得一部禅经,实乃是一桩大功德。虽然如今净涪还没能做到那个地步,但他确确实实已经走上了这条路。 净思等人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当下都是一愣,很快就想明白这件事的意义,俱都惊诧地望着净涪。 在他们或期待或惊讶或欢喜的视线中,净涪缓慢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灰袍僧人腾地从蒲团上站起,两步走到净涪面前,抓紧了自己手里的念珠,死死地盯着他问:“那我,我可不可以看一看?” 他要看的不是那片贝叶禅经,没有那个佛缘他也看不了,他真正想要看的其实只是净涪抄录下来的那一部分。 净涪望着这位长老期待热切的眼神,难得怔忪地点点头,翻手取出褡裢里他得空抄录下来的那一部分经文。自净涪沟通贝叶禅经,听过世尊说法之后,他抽空便抄录这部分经文。而现在净涪拿出来递给眼前这位长老的,是他抄录的经文中最为满意的那一份。 要知道,僧弥抄录佛经时候的心境、对佛经经文的感悟乃至虔诚等等都会影响到翻阅佛经的那个人对佛经经文的理解和领悟。 灰袍僧人双眼放光,脸颊泛起一层薄红,几乎就要一把抢过净涪手上托着的那份经文了。但在他的手将要触碰到纸张的那一瞬间,他又停了下来。 只见他深呼一口气,又吐出一口长气,压下自己激动的心绪。 “阿弥陀佛……” 灰袍僧人将手收回,合十低头,念了一声佛号,又整理了自己身上有些凌乱的衣袍,这才脸色慎重地双手接过净涪手里的经文。 “多谢师侄赠经。” 净涪摇摇头,看着他将那几张薄纸奉作至宝,捧在手上认真仔细阅读,再也顾不上他们师兄弟几人。 净涪才退开一步,站在旁边的净音就凑了过来,几乎是谄媚地叫他:“师弟……” 净涪摆摆手,又从褡裢里取出四份经文来。 净音毫不迟疑地双手接过,而旁边的净思等人只是略一踌躇,便都笑着谢过净涪,也双手将自己的那份经文接了过来。 就正在这时,那托着经文阅读的灰袍僧人脸色一正,竟然念诵有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阿弥陀佛……” 这一刻,屋中,不,整个庄园里的禁制阵法统统启动,一道道无形壁障升起,其中又有金色佛光流动出没,护持着这一片地界。 被这种近乎警戒的反应吓了一跳,净涪净音等人心中一紧,俱都抬头看去,却见那位灰袍僧人浑身佛光大放,又有九颗金色的舍利子冲出,在他头顶上方上下浮沉。等他最后低唱一声佛号,那浑身大放的佛光骤然收敛,一阵无形波动起伏过后,又是一颗金色的舍利子冲出,飞入他上方的那九颗舍利子中。 整整十粒舍利子在他头顶上方汇聚,天地顿生感应,四方灵气急速聚拢,倒灌入灰袍僧人头顶的那十粒舍利子当中。而这些天地灵气经过舍利子萃取炼化后,又流入那灰袍僧人身体,滋养着他的肉身,成为他的法力。 而屋中上方的佛像忽然活了过来,低头敛眉扫了下方的众人一眼,最后定定地落在那灰袍僧人身上。两道金色的佛光自他眼中射出,没入那灰袍僧人身体中消失不见。 这一番动作之后,那佛像再无任何动静,和之前的木雕泥塑一般无二。 净涪净音等人早已退出了屋中,站在庭院中远远地望着屋里的灰袍僧人,眼带艳羡。 “今日之后,清本师叔可就是贤位菩萨了……” “近千年苦修,如今一朝顿悟,破开藩篱,实是大好事啊。” “也不知道我们日后能不能也有这样一日……” 净涪望着无形气浪汹涌澎湃的屋中,眼底也有一点利芒划过。 佛门弟子若未开悟,也不过就是一个凡人。而等开悟之后,便当开始修持十信,凝聚舍利子。待到十信领悟,十粒舍利子圆满,便能褪凡入佛,证就贤位菩萨。贤位菩萨又修十住、十行、十回向,到得十回向圆满,便是圣位菩萨。圣位菩萨之中,便又有初地到十地之分。等十地圆满,证就等觉妙觉,便是,佛! 心中默想着佛门修持的方向,净涪似乎能够看见那清本僧人沐浴在梵音和金花中的那十粒金色舍利子。 终有一天,我亦能参悟十信,凝聚舍利,甚至证就真如! 净涪净音等人在屋外又等了半日,等到夕阳沉下西山,夜幕遮蔽天地,还是没有等到清本僧人出关。 净思看了眼旁边的四位师兄弟,视线在净涪身上特意停顿一下,才问道:“清本师叔如今还在修持,我等不便打扰,不如便先回自己的禅院?至于灵会的事情,不妨明日再看?” 净音也看了一眼净涪,点了点头,“师弟一路过来风尘仆仆,还是先回去休整吧,有什么事情,都明日再说。” 净尘净罗两人也都点头,净涪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因着净音和净涪亲近,几个师兄弟商量一二,便让净音领着净涪去了属于他的禅院。 等净涪送了净音离去,才沐浴净身后准备开始完成今日拖后了的晚课,便听见门外有人敲门。 净涪手一顿,便放下才拿起不久的木鱼槌子,走到院门前。 果然是净罗。 见了净涪,净罗笑了一下,也不进门,只将一个小本子塞给了净涪。 “没想到今日会接到师弟,没将这东西带在身上,刚刚才去取来的。师弟仔细看看。”他看了净涪一眼,“师弟本来就来得晚,只看这东西恐怕还有点不够,明天净思师兄或许还会带你出去走走,也见一见人,到时灵会上才不会那么慌乱。” 到了今日,这十年一次的竹海灵会已经不仅仅是一场进入竹海中寻找灵竹的集会了。它甚至已经成为了景浩界诸多天骄扬名天下的第一步,一位位尚且年幼尚且稚嫩的天骄都是在这竹海灵会上绽放出自己虽然稀薄但同样耀眼的光华。 净涪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小本子,不用猜就知道里面都是些什么。他点点头,谢过净罗。 净罗摆摆手,只说了两句便回去了。 才刚拿到那部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经文,又有清本师叔的例子摆在前面,他也急着回去细细体悟一番。 净涪看着净罗走入黑暗中,掩了院门,拎着那本小本子就回屋去了。 他将这一本小本子随意摆在案桌上,又重新在蒲团上坐下,拿起木鱼槌子一下一下地敲着木鱼。 等到佛龛前香炉里的三支线香燃尽,净涪放下手里的木鱼槌子,站起身往香炉里续了香火,又继续敲着木鱼。 如此这般,直到晚课结束后,净涪才从蒲团上站起,拿过案桌上的那本小本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 参加这一次竹海灵会的各宗各门各派弟子的出身、年龄、灵根、修为,乃至他们的大体经历,只要是出现在人前的,都被人细心整理出来,一一收录在这一本小册子里。 净涪翻看着这一本小册子,将记忆里那些早已模糊的人的资料翻出,一一和它作对比,以此重新记忆。 最后,他点了点头,暗叹了一下。 这份梳理归纳信息的能力,对于净罗这个年纪这点阅历的人来说,也实在称得上一句难得。 景浩界的所有上得了台面的势力曾有过约定,此间到来的弟子凭依竹令参加竹海灵会。而这些得到竹令的弟子也有要求,他们修行的时间,最长不得超过二十载。 也就是说,每一个参加竹海灵会的弟子,理论上最多只有三次机会。但事实上,每个人最多也只有两次机会。 谁让竹海灵会开始的第一天,恰恰便是正月初一,每一年的第一日呢? 净涪一页一页翻过这本册子,视线快速扫过册子上记录的那些内容,最后将册子合上,随手放在案桌上。 道门,剑宗,左天行、皇甫成;武宗,叶展瑞,曾永清;阵道,杜锦吉;符道,洪庆;术道,沐离,施云,陈友程;幻道,柳倾城。 佛门六寺,妙音寺,净思、净音、净涪;妙潭寺,净易,净寻;妙理寺,净广,净朗,净汉;妙空寺,净新,净继;妙安寺,净封,净孝;妙定寺,净南,净昌,净羽。 魔门,天魔道,慕阳封,易逸皇,卫千双;心魔道,江靖达,李昂,郭尘,聂晶晶;幻魔道,林当,窦朱,邓长林;尸魔道,古信,徐季同,田咏。 这么一整本小册子中,也就只有那么几个名字是熟悉一点的,其他…… 净涪吹灭了烛火,在床上躺下。 不足为虑。 净涪闭上眼睛,清空自己的心绪。 但问题是,他想要做到什么地步? 第36章 八字警示 第二天一早,厚重的晨雾还未散去的时候,净涪就已经起来了。 做完早课后,他收起放在佛龛前的白骨玲珑塔,搬了一张矮几到廊下,取了蒲团和茶壶就在那儿坐了。 到得净音净思等人跨入院门,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廊下角落处,沐浴着晨光的净涪坐在蒲团上,身前矮几摆着一壶热茶,全神贯注地翻阅着手里短短几页纸张的经文。 好不自在悠闲。 净音脚步一停,看了净思一眼。 净思点点头。 师兄弟几人也不打扰他,各自在自己的褡裢中取了蒲团出来,就在净涪身前的平地上坐了,也拿着早前净涪交给他们的那一段经文仔仔细细地看着。 等到他们自那微妙大义的经文中回神,却看见净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廊前下来,也坐在他们身前的平地上,正拿了一杯热茶在手,眼带笑意地看着他们。 净思见最后的净罗也已经回过神来,便冲着净涪笑道:“不请自来,打扰师弟了。” 净涪笑着摇了摇头。 净音在一旁也笑道:“净思师兄哪儿的话。明日竹海灵会就要开始了,昨日师弟过来的时候又太赶,今日里才正适合我等好好商量一二。” 净思笑笑,随后也正色道:“今日我等过来,便是为了这竹海灵会。” 净涪点点头,伸手示意几位师兄细说。 “这一次竹海灵会,我佛门和道门可谓是精锐尽出,与往不同。”净思抬眼,扫视了一下围坐着的四位师弟,问,“诸位师弟可知,其中是什么缘故?” 净罗慎重回道:“道消魔涨。” 这处庄园乃是妙音寺所有,自他们师兄弟全员到齐以后,重重禁制便已经开启,护持庄园内外。兼之这整个庄园里除了正在闭关的清本师叔,剩下的师兄弟几个都在这里了。 净涪听得此话,脸色一整,身体坐得笔直,紧紧地盯着净罗。 “不错,”净思接过话题,迎着净涪转过来的视线,点头解说,“早在我们出寺之前,寺中长辈就得了警示。方今之世,自此时起,到千五百年内,我景浩界道消魔涨。” “甚至,”这还不止,他深吸一口气,沉重道,“魔霸天下!” “道消魔涨,魔霸天下。这八字,便是寺中长辈自西天胜景中得来的警示。” 净思最后总结了一句,便沉默地取过净涪面前矮几上给他们备下的热茶,从那还氤氲着热气的暖水和那照在身上的晨光中汲取暖意。 接着补充的,便是一贯消息灵通的净罗。 他扫视了一遍几位师兄弟,道:“因得了这八字警示,寺中长辈拼着损耗修为强窥天机。这一切,便始于这一次的竹海灵会。” 西天胜景既远在天际,又近在心头。但要传递这样的警示,其中所造下的因果孽障也绝对不小,足以让一众早已飞升胜景的佛门前辈望而却步。君不见自景浩界佛门根基种下以来,数千万年来,这样的警示也只有寥寥三次? 净涪低垂了眼睑,心念急转。 道消魔涨,魔霸天下? 如果单看天圣魔君皇甫成那数百年人生,整个景浩界绝对不是道消魔涨,而应该是道涨魔消才是。魔门确实有他扛起旗帜,座下也确有三十六位魔道长老扶持。但道门也有左天行,除此之外,还有四十九位道门大能俯首拜服。更遑论道门之外,佛门也是道门抗衡魔门的坚定盟友。 单就人数而言,道门已经胜了魔门一筹。再论修为,皇甫成与左天行不相上下,但其他的就实在是比不上。况且,魔门的座下还有一个心思不明态度暧昧的苏千媚。 饶是当日的天圣魔君,细察诸方势力,也不得不承认,魔门确实是比道门低了一头。佛魔道这割据天地的三方势力,魔门也仅仅是比人才不足的佛门好一些罢了。 所以说,天下格局,该是道涨魔消才是。 但对于“道消魔涨,魔霸天下”这八字警示的来历,净涪也不是没有猜测的方向。 该是当日他自爆身死,左天行也跟着葬身之后,在佛门有心无力,道门魔门旗帜双双倒下,纷争处处的情况下,魔门又有人迅速崛起,镇压一众前辈了吧。 净涪就不相信,那日妄图夺舍他的那个上界天魔道黑手,会在他自爆身死之后就收手不再作为。 啧啧啧,净涪几乎笑了起来,但他终究没笑,只是压低了眉,抿紧了唇,低垂的眼睑遮去眼底所有蜂涌的情绪,周身气息分毫不动,一如之前一样平静无波。 真是讽刺啊。当日他一统魔门,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也不过就是想要魔染天下,让魔门霸绝一代而已。饶是如此,也还有一个道门的左天行梗在那里。而当他自爆,拉着左天行一起灰灰之后,接过他魔门旗帜的统领居然是他的仇人。那个人甚至还统率魔门霸绝了整个景浩界…… 一片沉默之中,净尘忽然开口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阿弥陀佛。” 低唱的佛号中带着无量的悲悯和一往无前的决心,唤醒了各自沉思的师兄弟。净思扭头认真看了一眼净尘,也低唱了一声佛号,弯腰一拜,道:“正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净尘师弟,我不如你。” 净罗净音净涪等人也都冲着净尘弯腰一拜。 净尘脸色一红,连忙低头回礼。 师兄弟几人各自坐好,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净思取出了昨日净涪交给他的经文,向着净涪弯腰一拜,道:“今日做早课之时,已经诵读过这一段经文。但我资质浅薄,见识不足,虽知这经文要义唯重一个‘空’字,但见解却只是泛泛,”他看着净涪,态度诚恳,“还请净涪师弟指点一二。” 净涪愣了一下,赶紧放下手上的茶盏,冲着净思连连摆手,一边还不住地冲着净音求救。 净音看了一眼净涪,笑了一下,只对净涪道:“净思师兄说得极是,这一段经文乃是小师弟求得,与小师弟缘分颇深。小师弟聪慧,又在外游历了些许时日,眼界见识不比当日在寺内那般,想来应是感悟不小。” 净涪听得这话,正要扭头去看净音,就见净音忽然就转过头去看着净思,“净思师兄为我等师兄弟之首,修为在我等之上,说指点太严重,不若我等便来论道。” 听闻净音的话,净涪松了一口气,旁边的净尘净罗也是双眼一亮。 论道?来参加竹海灵会的,都是各地宗门的出色弟子,代表着他们妙音寺而来的净思、净尘、净罗、净音和净涪更是妙音寺中数一数二的弟子。尤其是净涪,更是他们妙音寺千年兴盛的希望,就连同样天资卓绝的净音,在寺里一辈长辈眼里也比净涪差了一筹。 而作为被压了一筹的净思净尘净罗三人,也都想要见识见识净音和净涪的悟性,也好在竹海灵会之前了解一下自家两个师弟的实力。 天骄汇聚的竹海灵会,其实也是天骄们相互碰撞相互比拼的集会。实力,是他们唯一拥有的筹码。 净思笑着扫了一遍诸位师兄弟,也是一点头。 “好,我等今日便来论道。” 净涪端坐了身体,侧耳认真听着净思净尘净罗和净音的道。 净思修身,一切孽障归于我身,以我身承载万千因果。待到万千因果缠绕,身无所空,便升业火,以业火焚烧我躯,铸就光明琉璃身,最后心念澄澈,以证我道。 净尘苦修,纵身前荆棘遍地,苦海无边,我亦漫步前行,不退不止。 净罗修念,念起则万物生,念灭则天地湮,念起念灭之间,天地万物生灭,可谓恐怖。 净音修微,漫漫俗世,缈缈红尘,微妙之间,可见我心光明。 净涪听着众人讲法,一点点论证己道,修持己心,化作自己的积累,铸就自己向上的根基。 待到最后净音讲道完了,净涪将自己的木鱼取出,放在身前,众人俱都心神一整,侧耳聆听。 此时庄园外,皇甫成看了看安静的庄园,等了又等,还是没见庄园里有什么动静,无奈之下,只能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本来还想着在竹海灵会之前见一见净涪师兄的,没想到…… 净涪不知道皇甫成来过,他只是低垂了眼睑,端坐在蒲团上,脸色平静地看着身前的木鱼。 他手一动,拿起木鱼旁边的木鱼槌子,木鱼槌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微妙痕迹,轻轻敲落在木鱼上。 “笃笃笃……” 清越的木鱼声响起,净思净尘净罗净音等人心神忽然一震,整个人都陷入渺渺茫茫的无穷意境之中。 随着木鱼声的继续,净思心头升起一道业火,业火熊熊,在他身上燃起。净尘心头生出一片荆棘,荆棘漫漫铺开,远蔓天际。净罗心头念起生灭,一片瑰丽世界也随之生生灭灭。至于净音,他眼前一亮,心神一动,忽然落入人群中,化作一位身背书箱的少年人。 但最后的最后,无论是净思心头的那道业火,净尘心头的那片净均,净罗心头的那一片世界,还是净音心头的那一片俗世,统统化作一片空茫。 净思净尘净罗乃至净音等人都怅然地品味着心头那一片空落,最后睁眼看着净涪,却愣在当场。 就见落在净涪身上的那一片阳光似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拖拽着,化作一片瑰丽的光明世界。而坐在这个光明世界中央的净涪,头顶佛光更是璀璨夺目。 这一刻的净涪,仿似世尊。 第37章 命局重开 净思等人看着净涪,又看了各自一眼,最后都只是沉默地看着净涪,观照他周身环绕着的佛光。 说希望净涪小师弟闭关的时间更长一点吧,又怕他错过了竹海灵会;说希望他早一点破关出来吧,又担心他在这一次顿悟里的收获小了。 实在是左右为难。 顿悟这玩意儿委实是不可预测不可谋算,但顿悟的时间越长越好,这一点谁都知道。 如今他们领队的清本师叔已经闭关,眼看着短时间是不可能出关了的,那这件事到底要怎么处理,还得由他们几师兄弟拿个主意。 净思看了一眼净音。 净音和净涪同出藏经阁,交情极好,这事还得问过他。 净音侧头回了净思一个眼神。 “净思师兄,不妨再等一等。”看见净思沉默地望着净涪,净音又传音道,“明日清晨第一缕阳光出现的那一刻,竹海灵会就开始了。就算净思师兄你现在传信回去,请寺中再派一个师兄弟也来不及了。” 选派参加竹海灵会的弟子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开始了,历时大半年才挑出他们五人来,如今再要选派一个弟子来参加这次的竹海灵会又谈何容易? 净思点点头,又将这个决定问过净尘和净罗。 净尘净罗两人也都没有意见。 四位师兄弟意见一统,便都放松了下来,各自闭目端坐在原地,整理着这一次论道所得。 第一个自定境出来的净罗睁开眼来,下意识地望向净涪,便见净涪头上那片璀璨的佛光涌动,在他头顶处凝结出一颗金灿灿的浑圆舍利子来。 那颗舍利子才一成形,便在虚空中划过一道玄妙弧线,飞落入净涪身旁的褡裢里消失不见。 居然又凝成了一颗舍利子! 净罗心头一惊,忍不住伸手拉了拉坐在他身旁的净尘,净尘的袖摆被他拉动,顿时便惊醒了过来,自定境中走出。 才出了定境,净尘先就怒瞪了一眼净罗。 净罗遭了他的怒目,顿时便知道自己闯祸了,连忙讨好地冲着净尘笑。 两师兄弟这么一翻眉目官司下来,倒没有注意到跟随着那一颗金灿灿圆滚滚的舍利子落入那个褡裢里的,还有一道暗黑得几乎是错觉的黑线闪没入褡裢了。 识海之中,净涪站定在中央,左右两边天空已经被金光和黑雾占据,黑雾沸腾,金光浮动,就像是双方列阵对峙蓄势待发的士兵,只待一声令下,便要挥兵扑上。 净涪闭着眼睛,自然垂落在身侧的两手掌心向外左右伸出。 随着他的动作,金光黑雾中像是油锅里滴下的一滴冷水,瞬间沸腾起来,又各在他的掌心出凝成一团黑漆漆金灿灿的漩涡形小球。 净涪紧阖的眉眼不动,双手像是托着重物一样慢慢合拢。他的动作很慢,几乎是一寸寸地移动。 等到他双手虚虚合十,两个漩涡形小球嘭的一声,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消散无踪。 虚合的双手最后合拢在一起,净涪左右两边的金光和黑雾瞬间湮灭,整个识海空荡荡的一片,似乎什么都不存在了。 不,其实还是有什么留下的。 无形的波动自净涪头顶冲出,扫荡整个识海。而净涪身后,一个只是浅浅勾勒出面形的人影慢慢浮现。 观其眉目,观其衣着,正是净涪自己。 什么是佛?什么是魔?都说佛魔一线,一体两面。 不过是唯心唯念,唯我唯道。 净涪睁开眼睛,两道摄人心魄的光芒亮起又黯淡下去。 他的身前,已经没人了。净思净尘净罗净音都已经各自散去,他的身侧,那一壶热茶早已冷却。 夜雾笼罩了他全身,但他却没有半点冷意。 净涪没理会其他,只从褡裢里取出那个白骨玲珑塔来。 他双手一寸寸摸索着塔身,神念顺着塔顶的那一颗舍利子探入,涤荡着已经被他三颗闪耀着佛光的舍利子镇压的两层宝塔。 随后,他神念一转,又顺着那隐在塔身最深处的三颗魔珠探入,观察着那已无穷怨恨憎恨怨毒为材建造的两层几近虚无的暗黑小塔。 是的,随着他的祭炼,这一座九层白骨玲珑塔,如今已经开始分裂成虚实明暗内外两塔。 一虚一实,一暗一明,一内一外,相互倒映。 等到净涪了悟十信,铸就十颗舍利子,登上菩提大道的那一日,这一座九层白骨玲珑塔便将化作他掌上的一尊佛宝。 一件,最为契合他道果的佛宝。 净涪眯着眼睛笑了起来,手在塔身上轻轻拂过,带着无比的珍视。 等到净涪身侧随手放置的那一枚竹令浮起,一缕青光自竹令中跃出,直上天际的那一刻,净涪才将小塔收起,从蒲团上站起,也不理会其他,只漫不经心地一抖僧衣,抬脚就往外走。 庄园门前,净思等人已经等在那儿了。 见到净涪,净思等人都是颌首见礼,也不再多言其他,只道:“走吧。” 师兄弟五人站定,各自拿出属于自己的那一枚竹令。心神一动,一点灵气没入竹令中,就见竹令上跃出的那一缕青光骤然大盛,道道青光在还是黑沉的天空中聚拢。一座竹城于茫茫竹海上方浮现。 这座真实却空荡的浮空竹城三方割据,左侧佛光普照,佛唱阵阵,右侧魔气缭绕,魔音重重,而中后侧便是道音渺渺,剑鸣声声。 竹城现世之后,竹令上的青光陡然收敛,顺着冥冥的牵引将竹令的主人接送入那一座竹城之中。 净涪等人就入了左侧,那里本来就是佛门的位置。 净涪在落座之前,还看见了妙潭寺的净胜。他和他的师兄弟一起,入了另一个清净竹棚。 属于他们妙音寺的清净竹棚之中,又有五个座位排列。师兄弟几人对视一眼,也不多话,各自落座。 又过片刻,整个清净竹棚忽然向上拔高,竹棚之外,视线所及之处,一个大广场赫然在目。而那片广场的东侧,迎着朝阳的那一处地方,又有一支竹竿升起,上头挂了一面青色的旗帜。 旗帜上列着的,就是这竹海灵会的规则。 自第一届竹海灵会开始以来,这些规则早已被各方人士熟知。每一个来参加竹海灵会的天骄都一清二楚。但就算是这样,当净涪他们的视线落在那张旗帜上的时候,心头便会流过那一条条的规则。可也有一些隐蔽的暗藏的规则未曾罗列在上方。 譬如,气运。 但凡生灵,只要不是死物,都有气运。气运隆重者,行事无往不利,逢凶化吉,而气运浅薄者,每走一步都是困难重重,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道消。 总而言之,气运很重要。 而诸位天骄在这竹海灵会上,比拼的是他们的实力,输赢的筹码却是他们的气运。 每一位天骄的气运多寡,灵竹城不知,但当一场比斗结束,输了的那一位,将会被胜者夺去部分气运。至于输者究竟会被胜者夺去多少,灵竹城也不知,一切看天意。 故强者越强,而弱者也恒弱。 天道四九,而生机一线。想要保存自己的气运不被他人掠夺,取了胜利一种,也还有一种方法。那就是镇运灵器。 当然,生机只有一线,稍纵即逝,又极其难得。故而这镇运灵器也不是遍地都是的大白菜。相反,镇运灵器天下少有。自天地造化以来,景浩界的镇运灵器也只有区区九件。 这镇运灵器当年皇甫成就得了一件,是天魔道的至宝天魔策。能有这么一件,其实已经很难得了。但左天行却更奢侈,他自己就拥有两件,将在这一次竹海灵会中得到的苦竹和天地宝剑。 当年的皇甫成每每想到这一点都郁闷得很。如今净涪身上是没有镇运灵器的了,天魔策乃是天魔道至宝,如果他不想再和天魔道扯上关系,想要隐藏自己的行踪,天魔策绝对不能动。 至于他手上的那座白骨玲珑小塔,那就是一个半成品,要让它正式成形,还得等十颗舍利子十颗魔珠凝就,以舍利子和魔珠造化小塔,才能功成。 净涪不自觉地望着天剑宗的位置,就是不知道,左天行现在有没有将天地宝剑拿回来。 如果有,那双方拼斗的时候,他就先逊了一筹。 不过无论那天地宝剑有没有在他身上,只要他不输给他,那就什么事情都没有。 当年皇甫成和左天行就没有分出个高下,现如今转世再来,命局重开,或许能有个结果? 想到这里,净涪不由得坐直了身体,胸腔中战意勃发。 来吧,左天行,我们再来分个高下! 就坐在净涪旁边的净音奇怪地看了净涪一眼,又见他表情平静,而周身气息平和中隐隐透出一股锋利,眼底升起了笑意。 小师弟毕竟还年轻啊,年轻啊…… 坐在属于天剑宗的清净竹棚里被众位师兄弟簇拥在中央的左天行心头一动,冥冥中一种感应生出,莫名激发战意,一道剑意自胸腔升起,周身锋芒毕露,剑意汇聚周身,吞吐不定。 被左天行战意剑意逼得退出几丈远的天剑宗弟子惊魂不定地望着左天行,脸色煞白。 皇甫成也被逼了出去,眼看着这样的左天行,不知怎么的,心底又有一股不甘升起。随着这一股不敢一起冒头的,还有一股老成的战意。 它沉稳,但又充塞胸腔,让他再也不能再蒲团上安坐。 主角……主角!!! 第38章 擂台初胜 “咚咚咚……” 沉重的战鼓声在整个灵竹城上响起,敲打着所有在这一座城池里的人的心神,唤醒他们的战意。 澎湃的战意激昂,自他们的胸腔升起,点亮他们的眼眸,直冲天宵。 与此同时,灵竹城中的那个大广场陡然分化成一十六个擂台,每一个擂台都被一道看似单薄的光幕笼罩着。 也只有曾经参加过竹海灵会的修士才知道,这样一道单薄的看似一戳即破的光幕,究竟是如何的坚不可摧。 当第一缕晨光破开云层的那一刹那,挂在擂台最东侧的那道旗帜光芒浮动,旗帜上的字迹流动变幻,很快就罗列出一行行名单。 随着名单出现在旗帜上,旗帜无风自动,摇落下一枚枚和净涪他们手上拿着的竹令一般无二的竹简。竹简飘落,又顺着风飞向各个擂台。 净涪低头看了一眼身前浮起的竹令,又转头去望着净思。 净思等人也察觉到了他的动静,正往他这边看来。 对上净涪的视线,净思冲着他一点头:“净涪师弟,一切小心。” 比起净涪,明显净音更为紧张。他拉着净涪的衣袖,低声嘱咐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旁边的净尘提醒,才放了净涪出去。 净涪从蒲团上站起,离座后对着净思净音等人颌首一礼,便一步步往清净竹棚外走。 看着净涪的背影,净尘也不由得出声道:“没想到,净涪师弟第一轮就出场了。” 净罗的消息最为灵通,虽然不太了解这位修持闭口禅的小师弟,但对他的信心却很足。 “放心吧,净涪师弟昨天已经突破了。他虽然年纪小,但却不是好欺负的。如果有人以貌取人,那他就肯定得吃一个大亏……” 净思也是一点头:“很是,净涪师弟平日深居简出,又是昨日才突破,外头的资料不全不说,还不迟滞。无论对上他的是谁,吃亏的人都必定不会是净涪师弟。”他特意看着净音道,“净音师弟应该放心才对。” 净音也是很无奈:“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师弟平日为人和善,少与人争持,如今上擂台……” 说到这里,净音却是突然就没有了声音。 净涪很少和人斗战不假,但见过净涪和左天行争斗的净音却实在没有办法昧着良心说净涪的斗战经验不足。 那一次的斗战,净音可是看得很清楚,才第一次和左天行比斗的净涪,在这场比斗中,实在不是落入下风的那一方。他根本就是一个能和左天行那个剑修相媲美的天骄! 净音的话只说了一半,但净思净尘净罗等人看着他诡异的脸色,都以为他还是放心不下,待要再劝,又见擂台比斗即将开始,净音也没有再出声,便只用眼神交流几番,各自沉默。 净涪一步步走出清净竹棚,到得竹棚之外,便见一道长长的阶梯直上,连接着下方的擂台。 他压根没去看那边已经站在擂台上的对手,而是目光一扫,直接找到了天剑宗的位置,锁定左天行的气息。 左天行此刻也正向他这边望来。 迎着初初喷薄的阳光,以左天行的眼力,也看不清净涪唇角的弧度。所以他也不知道,此刻就站在那边往他看来的那个小和尚,他是不是笑了。他只能看见他眼底深处,比这初升的太阳还要耀眼的战意。 左天行的身体挺得更直,身上吞吐的剑意瞬间爆发。无匹的剑意在整个清净竹棚里扫荡,又往着上方呼啸而出。 那一霎那,坐在左天行身边的皇甫成等人几乎就要以为,在左天行位置上坐着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绝世的宝剑。 这把宝剑如今已经出鞘,正向所有注视着它的人展露着它那无匹的锋芒。 净涪望着左天行,若有似无地弯了一下唇角,接着便平静自然地收回视线,顺着阶级往下,一步步不急不忙地走到擂台之上。 那一道单薄的光幕没有阻拦他的进入。 净涪的前方似乎没有半点阻拦,他就那样一步步地走上擂台,来到自己的对手身前。 浮空的灵竹城下方,是一整座万竹城。 万竹城各处,又有一道道光幕升起,映照着上方灵竹城的擂台。没有资格进入灵竹城但又对这竹海灵会很敢兴趣的人,便通过这样的一道光幕,观看着上方的比斗。 净涪的动作神态太平和,看上去根本不像是要上擂台和人拼斗。但就因为他的这一种平和随意,在这样的背景下,便更引人注目。更何况,此时的净涪不过是个十岁不到的小沙弥。 光亮的脑门,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蛋,平和安宁的眉眼,看着就半点杀伤力都没有。 顿时,无论是上方灵竹城各处清净竹棚里还是下方万竹城内观望的人都将目光移向了净涪。 “这个小沙弥……”也太无害些了吧? “他是谁?哪家的?怎么也被派了出来?他这个样子,能在这擂台上撑多久?” 当然,更多的人谨慎。无论如何,如果这个小沙弥真的像他表面看上去那般无害的话啊,他也就没有资格进入这灵竹城了。 “他是谁?有没有他的资料?” “妙音净涪?年不满十?入门至今不过两载?已经凝就一颗舍利子?”如果是这样,难怪能够得到一枚竹海灵会的竹令! 还有人的消息更为灵通,能得到一些更为灵通的消息。 “就是那个抓住了魔傀宗齐以安的那个妙音小沙弥?” 杨姝此刻也跟着众兄弟姐妹一起,坐在堂中,抬头望着堂前的光幕。她听着旁边兄弟姐妹们的议论,稚嫩的手紧握成拳,压下自己的激动,但那双水润一样的黑亮眼睛却晶亮逼人,甚至连她的脸颊都浮起了激动的红晕。 她正侧头和旁边相好的姐妹耳语:“他可真是太厉害了……” 不知怎么的,看着这个小沙弥平静无波的眼眸,她就觉得他一定很厉害,比他们族中最强的那位十一哥还要厉害! 她旁边比她年长了一岁的姐姐也激动地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听说他只比我们大两岁而已。” 只是两岁的差距,便是他站在高高的灵竹城上,而她们便只能留在下面的万竹城里看着。 “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也能像他一样厉害……” 听到她们两姐妹的低语,旁边年长还未定性的族兄嗤笑一声,道:“厉害什么,不过就是在上面走一遭而已!看着吧,过不了多久,他就要灰溜溜地回去了!他们之间差的,可不只是年岁而已。” 和杨姝那族兄有着相同观点的,在这灵竹城和万竹城里都不在少数。 下方的杨姝姐妹都噎得双眼瞪圆,但上方的净涪却并不在意。 这样的话也无须他亲耳听见,便是随便一猜也猜得着,压根不用细想。可这样的观点,便是净涪自己也是同意的。 他平静地扫了一眼对面腰佩宝剑的青年男子,确实,他们之间差的,并不只有年岁而已。 净涪合十点头,向着那人行了一礼。 那位青年男子倒是脸色慎重地捞起腰间宝剑,拿着剑柄弯腰回了一礼。 “理剑宗,齐浩。” 他通报了性命,净涪却只是沉默。但这齐浩也并不以为意。 妙音净涪,他知道。他手上也有他的资料。 这是一个修持闭口禅的小沙弥。既然对方修持了闭口禅,那在这种情况下指望对方开口便再愚蠢不过了。 净涪单手竖立胸前,右手自然垂落在身侧,静静地望着齐浩。 但在他视线里的齐浩却知道,对面的那个人,根本就没有将他看在眼里。 齐浩眼睛一眯,深吸一口气又吐出,随着那口气一起的,还有那道瞬间划过的剑光。 森寒剑光带着冰冷杀意,直指净涪。 净涪左手不动,右手抬起,一指点向齐浩。 他的动作很慢,几乎所有关注着这个擂台关注着他们两人的人都能看清他的动作。但当净涪的手指还停留在他们的视网膜上的时候,他们却只听见一声巨响。 “嘭……” 齐浩剑光破碎,和破碎的剑光一起的,还有他倒栽而回的身影。 一指,只是一指,齐浩就已经被打落在擂台上的屏障上,又重重地自屏障上跌落到擂台上,至此再也没有声息。 所有关注着这个擂台的人瞬间沉默。那些还没来得及出口的话,那些只是说了半句的话,此刻都统统没了踪影。 他们甚至没想到,这场比斗会这么快结束。 在他们的预想中,绝对不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净涪只是站定在擂台上,看着东方的那面旗帜飘落一道青色的光芒,射入那个齐浩的身体。 未过多久,齐浩的身影一阵虚实变幻之后,便就直接消失在擂台上,被旗帜送回他们理剑宗的清净竹棚去了。 净涪周身气息泛起一阵细微的波动,这一阵波动很细微,如果不曾留心,根本不能察觉。 净涪站定在原地,忽然阖眼感受了一阵,等到他睁开眼后,也没看其他,只是低垂着头一步步走回妙音寺的清净竹棚。 虽然得到的气运是少了点,但确实是到手了。 很好。 第39章 左天行出战净思看着像是在外头晃荡一圈回来的净涪,侧头看了净音一眼:“这下可放心了?” 净罗净尘都是笑看着净音。 净音却极其自然地点头:“放心了。” 净涪对着几位师兄一礼,重新又在自己的蒲团上坐了。 他才在蒲团上坐定,旁边不远处的净罗身上的那枚竹令浮起,淡淡的青色光芒在那枚竹令上来回环绕。 净罗一把将竹令抄在手上,看了净思一眼,道:“这回该我了。” 净思点头,又叮嘱了一句:“一切小心。” 净罗委实不客气地道:“师兄,如果我到时候认输,你可不能怪我。” 净思看着净罗,几乎想要一巴掌按过他的脑袋去,但最后他却只说了一句,“知道了,你快去!” 净罗耸耸肩,走出几步,回身冲着四位师兄弟一礼,施施然地往外走。 开始的时候,净思他们脸色还算是平静。但等到净罗的对手从清净竹棚中出来,走上擂台在净罗对面站定的时候,净思净尘还好,净音脸色却陡然一变,不自觉地扭头看了净涪一眼。 “怎么会是他?” 净音这话说得很突兀,旁边的净思和净尘都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得扭头望过来。 怎么了?不就是一个炼气期大圆满的小子吗?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怪净思净尘不明白,在他们眼里,站在净罗对面的左天行确确实实只有炼气期大圆满的修为,根本就没有筑基。这样的一个小子,就算再如何天资卓绝,能够越阶厮杀,又如何能和已经凝就三颗舍利子相当于道门筑基期大圆满的净罗相比? 那可是足足相差了一整个大境界呢! 就算净罗不擅长近身搏杀,而他的对手却是一个剑修,那也一样! 没错,此刻站在净罗对面的,正是天剑宗的左天行。 左天行身穿一身青色剑袍,头戴一顶青玉剑冠,身背一柄黑色剑器,双手自然垂落身侧。晨风吹过,拂动他身后剑器上自然垂落的那一道樱红流苏。那流苏扬起,又被晨风吹过他的脸颊。 玉白的脸,樱红的丝线,两者相互映衬,白的越白,红的更红,格外的好看。 左天行只是站在那里,无论是上方灵竹城上的天骄,还是下方万竹城里的观者,都不自觉地将视线往他这边挪,挪到了就再也转不开。 杨姝坐在原地,不知怎么的,居然就愣在了当场。 这个人,格外的眼熟。 杨姝身侧的族姐好半响回过神来,正要转头和自家的族妹说些什么,却只见她呆愣的神情,她抿唇笑了起来。 平日里讨好这个妹妹的天之骄子还少了?也没见她怎么样,她还以为这个妹妹这般冷静自持,绝对不会有这样一天呢。想不到,原来不是这个妹妹不会有这样的一天,而是站在她面前的那个人不对。 她扭过头去望着光幕里小小年纪却已经风华卓绝的小少年,双眼渐渐泛起笑意。 嗯,左天行,天剑宗的天之骄子。年十一,炼气期大圆满境界,师从陈朝真人。 这样的身份,这样的修为,这样的气度,就算这一次竹海灵会只是一轮游,也绝对配得上她这个绝代无双的妹妹。 想来族中也不会有怎么反对。 是的,饶是被左天行的风姿晃花了眼的小姑娘们,也并不相信左天行能够在这一轮擂台中淘汰掉他对面的那个沙弥。 实际上,在这上下灵竹城和万竹城里,认为这一次左天行能胜的,只有区区三人。 左天行自己,皇甫成和此刻坐在妙音寺清净竹棚里的净涪。 就算是见识过左天行的战斗力的净音,也只是认为净罗这一场会很麻烦而已,但最后胜利的,一定会是净罗。 他就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在净思净尘望着他的时候,他说道:“净罗师兄会很麻烦。这位师弟,不是易于之辈。” 他顿了一顿,又看了旁边的净涪一眼,才继续道:“这位左天行师弟曾经随着陈朝真人来过我妙音寺。当时同行的还有他的师弟皇甫成。” 提到皇甫成,同是妙音寺沙弥的净思和净尘就想到了。 “当时左天行师弟曾和净涪师弟比过一次,没有分出一个结果。” 第一次听说过这件事,无论是净思还是净尘都被惊住了,低声喃喃道:“没有结果?” 他们不自觉地扭头去看净涪。 净音见状,连忙补充道:“没有比拼真元和法力,只是单纯的基础剑法和罗汉棍。” 没有比拼真元和法力,只凭基础剑法和罗汉棍? 净思和净尘松了一口气,等到缓过神来,都觉得棘手。 他们都是修持过罗汉棍的,对罗汉棍自然熟悉。罗汉棍之于佛门弟子,和基础剑法之于剑宗弟子,真的没什么两样。 罗汉棍棍法虽简单,但一位佛法大家使出来的威力和一个普通人使出来的威力相比,那就是一个天一个地。就像是基础剑法一样,如果是一位剑道大家,基础剑法在他的手上,和绝世的剑式也没什么区别了。 净涪如今已经凝就了三颗舍利子,净思净尘相信净涪的佛法修为。而左天行使出来的基础剑法居然能和这样的净涪使用出来的罗汉棍不相上下,那这个左天行…… 净思忽然低声道:“希望这个左天行还没有悟通剑心……” 净思话中的意思,在座的三人都明白。 左天行是剑修,计算攻击力的时候本来就要往上算一个台阶。而一旦他悟通剑心,在剑心的加持下,他的攻击力会更恐怖。再如果他领悟了剑意…… 只怕就算是他们总修为最高的净思,也不会是左天行的对手。 是的,剑修就是这样一个恐怖的存在。 他们分分钟能越阶作战,还能战而胜之。尤其是对上他们这些苦手的佛门弟子。 一个大境界什么的,根本不保险。 净涪坐在一旁,轻轻地拨动了一下手腕上的佛珠,唇边染上笑意。 很可惜,左天行的剑心早已通明,已经领悟了的剑意不止一种。甚至拿剑意已经到了大圆满,只差一步形成剑势。 不,就连净涪也不确定,左天行的剑意是不是真的就停留在大完满,是不是真的就没有形成剑势。 不过饶是如此,净涪也可以确定,这一场擂台赛,胜利的那个只会是左天行。净罗绝对不是他的对手,甚至,不会是他的一合之敌。 净涪忽然抬头望了站在擂台上的左天行一眼,很想将当初自己问过自己的话拿来问他一遍,这一次,他要做到什么程度? 如果左天行战力全开,那能和他争夺最后胜利的便是左天行无疑。但问题是,左天行敢吗? 悟通的剑心可以暴露,但他的剑意呢?他敢暴露出来吗? 对于这个年岁的左天行而言,剑心通明就已经是妖孽,如果再感悟剑意,那就不是妖孽能够解释的了。 净涪真的真的很想问他一句,敢吗? 左天行站定在擂台一侧,看着对面的净罗沙弥,视线扫过妙音寺的清净竹棚,似乎能看见那个刚刚在蒲团上落座的净涪。当然,如今挣扎擂台上,左天行的视线也只是一顿,便收了回来。 他礼貌地望着净罗,点头曲手行了一个剑礼,道:“天剑宗左天行,请师兄指教。” 然而,这话说完,他便收回了手。双手依旧自然垂落在身侧,他背后的那柄剑器还是好好的被他背在身上。 是的,他就是这样的傲气! 净罗回了他一礼,道:“妙音寺沙弥净罗,见过师弟。” 净罗等了一会,和左天行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 最后,还是净罗忍不住,问了他一句:“师弟不拔剑?” “多谢师兄好意。”左天行摇摇头,唇边一缕笑意绽放,身上气息内敛,“净罗师兄,请。” 他居然想要净罗先动手。 这上下两座城池瞬间哗然。 “他这是在说什么?” “让妙音寺的净罗先动手,他是疯了么?” “他们这可是差了整整一个大境界啊,他居然敢让对方先动手,就算他是剑修,能越阶作战也不是这样的吧!” 就算是此刻已经回过神,正紧紧盯着左天行的杨姝,也不由得蹙起了眉头,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来。 左天行却像是全然不知,他只是又提醒了一句:“师兄请。” 净罗眯起眼睛盯了他好几眼,最后双手合十一礼,低唱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在佛唱声中,他手中掐起法印,身上佛光猛地向外一放。 比佛唱声和佛光更快的,是净罗的意念。他的念头一动,就要将左天行送出擂台之外。 但实际上,这擂台上,还有比净罗的意念更快的。那是左天行的手。 他只是轻轻抬起右手,就那么往前一递。 一缕无形的剑气就那样停在了净罗的咽喉前方三寸之地。 净罗心神刹那静了下来,万千念头都被那冰冷彻骨的剑气冰封。他就站在原地,抬起眼皮看着对面站着的那个人。 那个还是个少年的左天行,就站在对面,只是抬手并指成剑指向他,一切便都结束了。 是啊,一切都结束了。 净罗叹了一声,佛光散去,佛唱消失。 “是我输了。” 第40章 皇甫成败 “左师叔真厉害!” “就是,连佛门舍利境的弟子都能战而胜之,实在太厉害了,果然不愧是陈朝师叔祖挑中的弟子。” “看来这一次,我天剑宗又能出一位闻名整个景浩界的天骄。” “日后,这位左师叔怕不是另一个陈朝师叔祖……” 听着旁边天剑宗弟子的交口称赞,望着正姿态怡然地往回走的左天行,皇甫成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斜挑的长眉一扬,唇边便带上了笑意。 “恭喜师兄首战告捷。” 他笑着对重新落座的左天行道。 左天行随意地点点头,提醒了他一句:“该你了。” 皇甫成一把抓过泛起青光的竹令:“师弟去了。”左天行看着皇甫成走出清净竹棚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暗芒,便又侧头去和旁边的同门应答几句。 这一次皇甫成的对手,是主修幻术一道的镜月宗弟子柳倾城。 柳倾城年方二八,娉娉婷婷,带着一种水一样的清净明秀,眼带流波,轻轻一转便能让人心神不守。 这是一个,不负倾城之名的女子。 皇甫成站在柳倾城的对面,打量着柳倾城的那双眼睛清明无比,全然不带半点杂质。不过,藏在这一份清明之下的,是惋惜。 此时还在天剑宗清净竹棚里的左天行,看着柳倾城的双眼里,除了那不容错觉的赞赏之外,还有着不为人知的惋惜。 如此天骄,如此佳人,可惜夭折在宗门内乱之中,如何能不让他叹息不已? 柳倾城打量着皇甫成,很满意他眼底的清明,竟然开口问道:“你也是天剑宗弟子?” 这是这灵竹城的擂台上,第一次有人在较量开始之前不带火气心平气和地和对手交流。 皇甫成愣了一下,看着对面的女子,点了点头,自我介绍道:“天剑宗弟子皇甫成,见过道友。” 柳倾城眨了眨眼睛,点头同样自我介绍道:“镜月宗弟子,柳倾城。”报了宗门名字,她又问道,“左天行是你的同门师兄?” 几乎每一个来参加竹海灵会的天骄,手里都有着其他天骄的资料。对于柳倾城这话,皇甫成点点头,甚至有点疑惑地看着她。 好好的,不出手比试,问这个干什么? 柳倾城薄薄的樱唇抿起,纯真的笑容里掺杂了些娇俏,她问道:“你和你那师兄比起来,哪一个更厉害?” 皇甫成对柳倾城并没有什么恶感,见她问,他便答道:“师兄更厉害一点。” 不知怎么的,这话说出来,皇甫成总觉得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或者他是觉得,皇甫成自己并不比左天行差。 怎么会比他差呢?主角又如何?他如果像原著一样入了魔门,也是魔门霸绝一代天骄的大boss天圣魔君!就连原著结局主角称霸道门飞升上界之后,也还有他这样一个对手。 柳倾城看着皇甫成又是一笑,弯弯的眉眼中笑意流淌,水一样的双眼中波光滟滟,好看得能让人卸下心防。 “你和你的师兄比试过吗?” 皇甫成又跟着答道:“有比试过。” “结果呢?” 皇甫成皱起了眉头:“结果……” “输了吗?” “……是。” 抬起眼皮扫了一眼皇甫成的擂台,净涪平淡的眉峰不可察觉地皱了起来。 坐在他旁边的净音瞧见,也顺着净涪的视线看去,正望见擂台上的皇甫成和柳倾城,又想起当日皇甫成随他师父拜访妙音寺时和净涪师弟颇有一番交往,以为想通了什么,不由得安抚道:“那位皇甫师弟到底经验不足,一时疏忽落入下风而已,并不代表他就一直被压制。你且不用多忧心,他没事的。” 净涪扭头看了净音一眼,点点头,又转了视线回去。 旁边的净思等人听见两师兄弟的对话,也转了视线望过来。 净音笑了一下,替自家师弟解释道:“擂台上的那位皇甫师弟和净涪师弟颇为交好。如今擂台上这般形势……” 净思净尘净罗等人看了净涪一眼,都理解地点点头。 净罗还一洗刚才被人一招击败的颓弃,笑着安抚道:“这位皇甫师弟和那位左天行师弟同出一门,都为陈朝真人弟子,他们年纪又相近,想来便是实力差一些,也不会差到哪里去。那位左天行都能轻易击败你师兄了,这镜月宗的柳倾城师妹也不会那么轻易就能将他师弟送出擂台去。小师弟你且放心便是。” 净涪又是一点头,甚至还回了他们一个小小的微笑。 见他真的无事,诸位师兄才放过了他,各自寻找自己感兴趣的擂台战况看去。 净涪回过头,看着擂台上还在‘闲聊’的两人,虽然周身气息依旧没有半点波澜,但平静安和的眼底闪过一道戾气。 旁人不觉,净涪自己却是明镜高悬。他闭上双眼,心境清净如明镜,照彻那一点异动的念头,不过瞬间,那一点异动的念头就如春雪消融一般溶解开去,再也没有保留下半点痕迹。 就如同一滴水珠落入湖泊,净涪心境平淡,再无半点波澜。 正如他曾经所言所想,如今的他只是佛门的小沙弥净涪,便是皇甫成这个名号跌落尘埃,被众人鄙薄轻视,也再与他无干。 此刻的左天行也抿了一口灵茶,温热的茶水入喉,茶水内丰富的灵气悄然融入经脉中流转的灵气之中,而熨帖的水流也安抚着他的各处神经。 他随手将空了的茶盏放到几案上,视线轻飘飘地在擂台上扫过又收回,垂落在自己摆放在膝上的宝剑上,便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又要有什么动静呢?纵使昔日的皇甫成是他一生的对手劲敌,可眼前的这个皇甫成,虽根骨资质一样,但心性决断都远远比不上那个人,又如何能入得了他的眼? 真要拿那个皇甫成来和这个来比,就是侮辱了他。 说来话长,实则不过片刻的功夫。而此时的擂台之上,柳倾城又在问皇甫成:“你和你师兄左天行比试的时候,输的可是这一招?” 她说着,纤纤玉手抬起,一把黑色的剑器凭空出现,被她握在手上。 在皇甫成的眼里,这把剑器和左天行平日惯用的那把剑器完全一模一样。而那把剑器,此刻就握在左天行的手里。 他的对面,站着的赫然便是左天行。 他周围的环境,也不再是灵竹城里的擂台,而是他熟悉的天剑宗上陈朝真人授剑的山峰。 对面的左天行手握剑器,一招剑式使出,剑锋一转,避开他的剑器,直指他的咽喉。 皇甫成手中宝剑斜斜垂落地面,双眼望着左天行。 左天行一身剑意勃发,眼中杀意冰冷,带着漠然的森寒:“你输了!” 我输了? 皇甫成一阵恍惚,几乎就要张口顺着左天行的话说出口,却忽然浑身一震,脸色煞白地望着对面的柳倾城,张开的嘴又闭了起来。 是的,站在他对面的,不是左天行,只是镜月宗的柳倾城。他此刻正在竹海灵会的擂台上,并不是在天剑宗。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便自己认输了…… 虽然功败垂成,但柳倾城却半点不失望,迎着皇甫成的视线,她温温柔柔地抿唇一笑。 皇甫成心神一紧,再不敢放松,他慢慢抽出背在背后的剑器,剑器摩擦着剑鞘的声音此刻格外的刺耳。 他第一次那么清晰地看见他与左天行之间的差距。 左天行对上修为比自己高出整整一个大境界的对手能一招战而胜之,而他,却在筑基初期修为的对手面前丢盔弃甲,几乎就要直接认输。 他也是第一次那么清楚地明白,他并不是原著里那个桀骜不驯亦正亦邪除主角之外无敌手的大boss。 他不是他。 剑器终于出鞘,剑锋垂落,斜指地面。 脸上带着潮红的皇甫成看着对面的柳倾城,道:“请指教。” 柳倾城点点头,笑着回了一句:“请指教。” 柳倾城身形轻动,恰恰避开皇甫成劈落下来的剑光。 “左师叔?” 左天行顺着声音望去,正是低了他半个身位的天剑宗弟子,他问:“怎么了?” 那弟子看了眼擂台上正在连绵不断地攻击着柳倾城的皇甫成,低声问道:“左师叔,您看皇甫师叔的这一战,能胜吗?” 左天行笑了一下,压根不去看擂台上猛攻的皇甫成,也没有回答那位弟子的问题。 那弟子正要再问,却被旁边的同门拉了一下衣袖。他抿了抿唇,看了那位同门一眼,接到他的眼神,又看了看皇甫成和左天行,没再说话。 天剑宗的清净竹棚里,安静极了。 皇甫成猛攻,柳倾城却闪避自如,随意进退,半点不见颓势。 三刻钟过,皇甫成眼中一阵恍惚,手中剑器一抖,几乎就要脱手落地。 “我……输了……” 柳倾城在他的对面显出身形,依旧娉娉婷婷,如水温柔无澜。她温温弯弯地笑了一下,眼中喜意满溢:“多谢师弟承让。” 皇甫成扯了扯嘴角,将剑器插入剑鞘之中,再不看柳倾城,转身返回天剑宗的清净竹棚。 第41章 指点师侄 一步步,皇甫成的精神渐渐恍惚。但当他重新在蒲团上坐稳,他那双迷迷蒙蒙的眼睛居然又聚起了焦点。 突然崛起的净涪,利落败敌的左天行,和……如今首战折戟的他,这剧情已经彻底歪了。不,他早该明白,自他成为皇甫成的那一刻开始,剧情就已经开始偏移了。 那他,又要怎么找回家的线索? 目送着柳倾城回到镜月宗的清净竹棚,净涪收回视线,捻动着手中佛珠的速度又放慢下来,恢复成有一下每一下的频率。 刚才擂台赛结果出来之后,柳倾城周身并没有半点异动。这代表了什么,净涪能确定。 虽然他并不能直观清晰地看到擂台赛上每一位参赛弟子身上气运的变动,但并不代表净涪不能感知。 这代表着,纵使在灵竹城擂台规则的帮助下,柳倾城也不能从这个皇甫成身上得到半点气运。 而其中的原因,无外乎两种。其一,这个皇甫成身上有镇运灵器;其二,便是灵竹城擂台规则压根拿他没办法。 净涪视线低垂,望着手里捻过的那颗滚圆冰凉的佛珠。 他猜,大抵是后者。 大自在天外天上,天魔童子自定中回转,睁开眼睛,先看了一眼大自在天魔主,随即才将视线垂落在景浩界皇甫成身上。 看着皇甫成迷茫挫败的神情,天魔童子忍不住在心底冷哼了一声,对这个从前的自己不满。 见到这样的皇甫成,天魔童子几乎就能想起当年。 当年才刚穿越不久的他就是这个样子,自以为自己天资卓绝,出身高贵,定会是修真路上的佼佼者,必有问道长生的一天。可事实呢,事实就是,他空有天资,心性软弱,决断不足,魄力不够。更重要的是,他自持穿越者的身份,没有真正的将这个世界看在眼里。 简而言之,他对敌人不够狠,对自己更不够狠! 这样的他,扑了是活该。 天魔童子拿定主意,心念一动,藏于皇甫成识海最深处的那一个黑色小球表面浮起一道暗光。 “叮,宿主触发支线任务……” 要让自己不走上老路,他需要给他自己一份压力。 如果做不到…… 皇甫成被识海中响起的系统提示音拉回神智,他晃晃脑袋,拉出系统界面,查看刚刚触发的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仗剑而行。为了成为一名真正的剑修,你需仗剑行走列国,以剑会天下英豪。 以我血铸剑,以敌血洗剑,战! 战:0,胜:0,负:0。 任务完成度由胜负率决定,胜绩越高,任务完成度越大,奖励也就越丰富。但与之相对,那失败惩罚…… 看着血红的字迹,皇甫成几乎能够嗅到那浓郁的血腥气。他眼神一沉,越过长长的胜利奖励,定定地望着失败惩罚。 抹除转世后记忆。 一时之间,就连皇甫成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心底究竟是什么滋味。 转世后记忆,重要吗? 他不知道。 但看到这个失败惩罚,皇甫成心底升起了一种冷意。这种冷意初初只有一点,在五味杂陈的滋味里并不清晰,但后来却越来越浓,越来越重,冷得他忍不住颤抖。 一个疑问从心底生出,瞬息间凶猛生长,占据了他全部心神。 他这一次重生成皇甫成,真的是他第一次穿越吗? 他是不是曾经重生过,又被抹去了记忆? 左天行扭头看见坐在他旁边的皇甫成脸色煞白,双眼无神,额头上一滴滴豆大的冷汗直冒,他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又等了片刻,皇甫成还是没有回神。 左天行当机立断,直接伸手拍上皇甫成的肩膀,舌绽春雷:“师弟!” 皇甫成浑身一个激灵,混混沌沌的双眼终于泛起了亮光。 也是到了这一刻,皇甫成才发现自己身体笨重不堪,经脉里的灵力乱窜,状态简直差到了极点。 他扭头看了左天行一眼,再顾不得其他,双眼紧闭,舌尖抵上上颚,调匀呼吸,入定而去。 “左师叔,皇甫师叔怎么了?” 一旁也注意到左天行和皇甫成动静的天剑宗弟子看了皇甫成一眼,低声问左天行。 左天行摇摇头:“一时心神失守吧。” 另一弟子也看了一眼皇甫成,低声向左天行请教,“左师叔,皇甫师叔这一次,究竟为什么会败得这么快呢?” 虽然皇甫成的修为和柳倾城确实有一点差距,但作为剑修的皇甫成,对上幻术道修的柳倾城,应该不会败得那么干脆才是啊。 左天行师叔对上整整高出一个大境界差距的佛门沙弥可是还能一招败敌呢,而作为师弟的皇甫师叔却干脆败北,还在战后心神失守到几乎走火入魔,这之间的差距,也太大了吧? 左天行看着清净竹棚里正侧耳等着他指点的几位师侄,又扫了一眼下面的擂台上,见没有什么能引起他注意的对手,便微微一笑,道:“刚才皇甫师弟那一站,对手心思很是灵巧。” 他赞了柳倾城一句,却更引得那几个天剑宗弟子留心他的话。 “那柳道友,几乎是在出了清净竹棚开始,就已经在为比赛做准备了。”他看着这些宗门晚辈的眼神,提点道:“你们想一想,那位柳道友在开始之前的动作,表情,神态,话语……” 这些能得到竹令的弟子都是天剑宗挑选出来的天骄弟子,他们的悟性天资虽然比不得左天行和皇甫成,但也已经很不错了。 他们顺着左天行的话,开始回想当初柳倾城走上擂台,站到皇甫成对面的一举一动。 因为皇甫成的关系,作为皇甫成的对手,柳倾城在一开始便很受这些天剑宗弟子们的关注。 表情,神态,话语,动作…… 很快,就有人想到了,也是这个时候,他们才明白,为什么左天行会说,柳倾城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在为比赛做准备。 因为从柳倾城站到皇甫成对面开始,她就在误导着皇甫成。她误导他,她是一个无害的温柔女子。 而她也成功了。 皇甫成在一开始,心态就已经出现了偏差。 “可他们两个还没有通报姓名,比赛还没有正式开始。” 有弟子皱眉道,又疑问地望着左天行。 左天行点了点头:“是的,当时比赛尚没有正式开始,所以那柳道友一直到师弟跟她通报了姓名之后才正式出手。甚至她也没有下重手。” 柳倾城的心思确实灵巧,她在皇甫成通报了姓名之后,其实便已经开始施展幻术了。当皇甫成却真的以为柳倾城在和他交流。 笑话,擂台之上,双方通报姓名之后便开始比赛,哪有那个闲工夫和你交流闲谈? 柳倾城看过左天行和净罗的擂台战,知道左天行的厉害,她自认自己实力不差,可也不敢说自己能拼得过左天行这个妖孽。 但问题是,她的对手是皇甫成。资料中记载的和左天行一样是陈朝真人入室弟子的皇甫成。谁知道这会不会又是一个妖孽? 所以硬拼不过,只能智取。而刚好,柳倾城修持的是幻术一道。 皇甫成和左天行同是陈朝真人门下,年纪又相近,不管他们关系如何,到底会有日常较量的时候。而看刚才左天行和净罗的擂台比赛结果,这两师兄弟之间谁胜谁负很明显。 如果皇甫成还能打得过左天行,那柳倾城便直接认输。 所以她才会问皇甫成,你和你师兄左天行比试的时候,输的可是这一招? 而那时候,幻术已经施展。 皇甫成当时看到的,便是平日里左天行击败他的时候。如果皇甫成当时开口认输,那么无论皇甫成究竟是个什么状态,擂台规则都会承认这个结果。当然,那时的皇甫成挣脱了幻术。 比试继续。 左天行道:“师弟虽然挣脱了幻术,重新站到柳道友面前,但到底被幻术影响,心绪不稳,剑心蒙尘。” 心绪不稳,剑心蒙尘…… 同为剑修,这些天剑宗弟子很清楚,这样的状态下,他们能发挥的实力顶多只有八成。 左天行只说到这里,便没再继续。 但清净竹棚里的所有弟子都已经明白。顶天只能发挥出八成实力的皇甫成,对上越战越勇的柳倾城,脆败太正常不过了。 师兄弟几人面面相觑。 说到底,还是皇甫成心性有差,才落得个这样的结果。 他们又看了一眼此刻正在闭目入定的皇甫成,心中嘀咕不已:比试回来之后还差点走火入魔,这位皇甫师叔,真的是一个剑修? 左天行看着他们,又看了看皇甫成,忽然扭头,往擂台上望去。 净涪正一步步走上擂台。 原来又抽到他了。 净涪的对手,是心魔道的一位女弟子。 左天行看着净涪一指点出,直接撕开对手护身灵罩,最后落在那女子眉心印堂。 这一点之下,居然完全破去了那女子苦修的一身修为。 净涪对着萎顿在地的女子颌首一礼,没再理会她,转身回了妙音寺的清净竹棚。 左天行点了点头。 这偌大一个景浩界,没有了皇甫成,也就只有这一个能稍稍期待一下了。 第42章 三十二强战 “嘶,这小沙弥好狠的手啊……” “就是就是,不过是一场擂台赛而已,他居然就废去了对方的一身修为,就算是佛魔不两立也太过了吧……” “你说得倒轻松,你没站在那心魔道修士面前,又怎知那心魔道修士对他动了什么手脚?要我说,心魔道这些修士,就该下狠手,废掉一个是一个。” 心魔道清净竹棚里,刚刚从擂台上走回来的女子苍白着脸色,对着最上首的四人艰难一拜,又拖着疲乏到极点的身体缩到角落里去,连自己原来坐的那个位置也不会去了。 江靖达也没理会她,只看着那正往妙音寺清净竹棚走的净涪小沙弥,慎重道:“此子心狠手辣,完全不像佛门中人,如果再遇到他,一定要还回去!” 李昂看都没看他。 郭尘和聂晶晶对视一眼,聂晶晶娇笑一声,软语道:“江师兄所言甚是,只是师妹我实力不足,实在是无能为力,师兄修为高深,还请师兄多多担待,替我等师弟妹讨一个公道才是。” 郭尘也是一点头,附和道:“聂师妹所言甚是,一切就有劳江师兄了。” 心魔道弟子向来自私自我,奉行各人自扫门前雪,如今同门弟子修为被废,在他们眼里也就是瞧个热闹而已。至于再要有些什么,那完全就是想多了。 不,不只是心魔道,就连整个魔道都是这样的状况。 蒋靖达也只是一笑,没接话,也没再多说什么。 就连修为被废了的那心魔道女弟子也只是坐在角落里,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一般,没有半点动静。 妙音寺的清净竹棚里,净思等人看着对着他们一礼又重新在蒲团上落座的净涪小沙弥,都是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净音对净涪道:“师弟,下回,还是应该手下留情吧。” 净涪在蒲团上坐定,抬起眼睑扭头看着净音。 净音看着眼带不解的净涪,叹了一声:“如今这竹海灵会乃是佛魔道三门天骄汇聚较量之时,倘若再下此重手,怕是会惹麻烦上身。” 这一次净涪的对手不过是心魔道一个比较出众的弟子而已,但既然上不了净罗的小册,那就没太大的份量。这样的一个弟子,废了也就废了。但若是换了另一个上册的弟子,妙音寺是不怕的,但净涪修为尚浅,又还需在外游历修行,心魔道又最擅长引动人心魔,一个不小心中了招…… 净涪闻言,又见旁边的净思等人也都是一副赞同的神色,便点了点头。 净音见净涪应了,当下就松了一口气。 谢过净音的净涪收回视线,看着正在擂台上大显身手的天魔道弟子易逸皇,微微笑了一下。 是了,他现在修为不足,还不能由着性子来。忍耐,他需要忍耐。 净涪压下心头嗜血的情绪,收回视线,闭目养神。 擂台过了一轮又一轮,等到日上中天时分,各处清净竹棚里,还只剩下三十二人。 道门七人,剑宗左天行,武宗叶展瑞、曾永清,阵道杜锦吉,符道洪庆,术道沐离、陈友程。 佛门九人,妙音净思、净涪,妙潭净寻,妙理净广、净朗和净汉,妙空净继,妙安净封,妙定净昌。 魔门八人,天魔道慕阳封、易逸皇和卫千双,心魔道江靖达、郭尘和聂晶晶,幻魔道窦朱,尸魔道古信。 都是净罗小册上有名有姓的人物。 净音看着那面青色旗帜上闪着光芒的名号,感叹地看着净罗道:“净罗师兄,你这份眼光也实在是绝了。” 净罗自得地点点头,也赞了自己一声:“哈哈,谁说不是呢。”说完,他扭头看了净思和净涪两人,道:“净思师兄,净涪师弟,我妙音寺可就看你们的了。” 竹海灵会上,擂台赛后选出三十二强,其中佛门九人,人数上可谓是佛道魔三门之首。而佛门六寺,妙音寺出了两个,比起妙理寺的三人,妙音寺是差了点,但和其他四寺比起来,却又已经是很好了。但问题是,谁都想更好。他们自然也不例外。 净思和净涪对视一眼,齐齐一点头。 净思道:“我等定然尽力。” 天剑宗的清净竹棚里,天剑宗那些已经被淘汰的弟子也都望着左天行。 “左师叔,一切就都拜托你了。” “是啊,左师叔,我天剑宗的名声,就全靠你了。” 皇甫成此时也已经收拾了心情,他看着被众弟子簇拥在中央的左天行,却并没有其他弟子那般的殷殷期盼。 他对左天行信心十足。 虽然眼前的主角还是幼生态,但到底是主角,这擂台赛上分出的胜者,不过都是主角的踏脚石而已。 “师兄,我等静待你登顶。” 左天行看了皇甫成一眼,点了点头。 他看着清净竹棚里的一众同门,手中掐出剑印,身后一柄环绕着剑气的宝剑慢慢浮现。 “我定以我剑,扬我剑宗威名。” 又听灵竹城上空一阵钟声敲响,各个小擂台开始融合。一阵光芒过后,十六个小擂台出现在众人眼前。 东方那面飘扬的青色旗帜上闪烁着光芒的名号自旗面摇落,两两成对,洒落在各处小擂台上。 净思的对手是幻魔道的窦朱,而净涪的对手,却是武宗叶展瑞。 都不是易于之辈。 事实上,擂台赛比到现在,留下的这三十二人里,没有一个是弱者。 净思和净涪对视一眼,两人各自从蒲团上站起,对着剩下的净尘净罗净音三人颌首一礼。 “我们去了。” 净尘净罗净音三人也从蒲团上站起,颌首回礼,也道:“净思师兄,净涪师弟小心。” 净思先行转身往外走,净涪紧随其后。 看着两人的背影,净尘忽然问净音:“净音师弟,你觉得净涪师弟此次胜负几何?” 在他们一众师兄弟中,净音和净涪是走得最近的。所以这里最了解净涪的,应该只有他。 净音低头沉吟,最后摇头:“我也不知。” 是真的不知。 净尘看着净音的表情,扭头又问净罗:“净思师兄和净涪师弟,你觉得他们谁能得胜归来?” 净罗看着走出清净竹棚的净思和净涪两人,极其果断,没有丝毫犹豫:“净涪师弟。” 净尘抿唇露出了一个难得的笑容。 他颌首点头,道:“我也觉得是。” 净音诧异地望着净尘净罗这两个师兄,不该是净思师兄么? 净尘回头看着他,又是微微一笑,反问道:“难道净音师弟你觉得不是么?” 难道他觉得不是么? 净音在心底又问了自己一遍,最后慢慢地点了点头:“是。” 他吐出一口长气。 明明净涪师弟对上的是道门武宗的叶展瑞,情况更加险恶,但净音却觉得,净思和净涪两人之中,最有可能生出的,还真是净涪。 净涪不知道妙音寺里的三位师兄对他这般有信心,他就站定在叶展瑞对面,目光平静地看着叶展瑞。 叶展瑞是一个面目颇为英俊帅气的男子,更难得的是,他的气质更开朗阳光,甚至还有一种引人注目的坚毅。 他站定在净涪对面,带着黑色拳套的双手垂落身侧,用好奇而谨慎的目光打量着净涪。 这样的目光,净涪并没有觉得怎么冒犯。 打量完之后,叶展瑞双手抱拳,对着净涪弯身一拜:“道门武宗,叶展瑞。” 净涪双手合十,弯腰回了一礼。 叶展瑞咧嘴笑了一下:“请。” 净涪点头。 就见叶展瑞身形猛地蹿起,如同猛虎下山一样直扑净涪身前。 净涪往侧迈开一步,让过叶展瑞的拳头,手指点过。 叶展瑞身形拔高,右脚顺势往净涪胸前踢去。 净涪手中印诀掐出,身上金光浮起,猛地扑向叶展瑞。 “呼”的一阵风响,叶展瑞左脚点地,整个人又带着一股旋风扑了过去。 净涪单手推出,手掌上又有金光大盛,将叶展瑞整个人往外推去。右手手指蕴着一点金光,顺势点了出去。 叶展瑞身体反应比思维反应还快,整个人就顺着净涪的力道往外退,等到卸去一定力道后,他身体一旋,避开净涪点出的那一指,脚尖又在地上一点,又冲着净涪扑去。 他带着拳套的双拳相交,拳套受他身上灵力激发,在他手上生出一个凶猛的虎头。 虎头中犹带着百兽之王的威势,毫不停歇地冲着净涪咬去。 两人你来我往交手了几个回合,速度快得几乎让万竹城下的那些观众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只能捕捉到他们的残影。 叶展瑞越长越猛,身上虎威初初不过浅浅薄薄的一缕,但随着交战的继续,他整个人几乎就化作了一头浑身雪白头有王纹的白虎。 和叶展瑞相比,净涪却更是平静。 越战到酣处,他的气息却反而更是平和。 这样的情况,看得人心头血气涌动,几乎就要喷涌而出。 他闪避得不紧不慢,手指点出的速度也没有丝毫变化,完全就是游刃有余的感觉。 叶展瑞长啸一声,身上白色的金气喷涌,最后居然临阵突破,在台上显出白虎身形。 净涪眯了眯眼睛,本来只是伸出一指的手指张开,自叶展瑞破绽处一掌拍落。 他的身后,金光汇聚,隐隐化作一尊金色佛陀虚影。面目虚无的佛陀盘坐在他身后,顺着他的动作拍出一掌。 “嘭!” 叶展瑞口吐鲜血,重重跌落在擂台上。 第43章 惊疑难定 叶展瑞再也没能爬起来。 净涪冲着他颌首点头一礼,转身就要往回走。他才刚转身,却正对上旁边不远处擂台上也在准备回转清净竹棚的左天行。 左天行愣了一下,回神后冲着净涪点了点头。 净涪也是一点头,再没停留,回了妙音寺的清净竹棚里去。 净涪和左天行的这一番无声交流光明正大,自然逃不过这上下灵竹城和万竹城众人的目光。 “咦?这妙音寺的净涪和天剑宗的左天行是认识的么?” “认识又有什么奇怪?佛门和道门的关系本来就不差,他们年纪相近,又都是天资卓绝的天骄,惺惺相惜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 “话说,这净涪和左天行都不过是十来岁的年纪,就已经这般出色,可见佛门和道门是后继有人,就是魔门,可没瞧见有谁能站出来啊……” 看着擂台上正各自返回的净涪和左天行,饶是再不愿意承认,魔门众人也都只能保持沉默。 至于各自心思如何,就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 净涪回了清净竹棚不久,净思也得胜归来。 看着脸色青白明显状态不佳的净思,净罗等人都是一惊,纷纷围拢过来。净涪看了他一眼,回头取出一壶热茶,斟了一杯茶水递了过去。 “谢谢。” 净思接过茶水一口饮尽,茶水入腹,一股清灵的灵气自腹部涌起,直上灵台,舒缓着他紧绷的神经和几近耗尽的神念。 一杯茶水饮尽,净思青白的脸色终于褪去了青色,只剩下一片苍白。 他舒了一口气,将手上空荡荡的杯盏往净涪身前一递,毫不客气地道:“再来一杯。” 净涪只是一笑,果然又给他倒了一杯。 净思再一次一口饮尽茶水。 看着净思的脸色终于泛上了一层浅薄的血色,净罗不由得赞了一声:“净涪师弟真是厉害。” 净思也连忙道:“谢谢师弟。” 见净思无事,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各自退回自己的蒲团上安坐。 净思叹了一口气,道:“刚才实在是凶险。就差一点,倒下的那个人就是我了。” 他的对手是幻魔道的窦朱。 幻术这玩意儿,最是诡秘莫测,稍有不慎就是兵败折戟的下场。 净涪没说话,净思感叹了这么一句之后,又看着净涪道:“这一场比下来,师兄我是手段尽出,亏损颇多,一时之间很难缓得过来,只怕下一场……净涪师弟,一切就看你的了。” 虽然净涪和武宗的那叶展瑞比拼的时候净思也在擂台上,并没能亲眼看见他们两人的比斗。但净涪那一场结束得比他早,回来后的神色也是平静,看上去没有太大关碍,总比他好。 净涪闻言,摇了摇头。 净音在一旁笑道:“净思师兄这话就太过了。这一轮比赛中谁的对手会是弱者?净思师兄你损耗多,别人也不见得就是全须全尾的,师兄放心就是了。” 如今妙音寺的情况他们都有目共睹,也早在净思净涪上台之前就已经讨论过。但他们私下讨论归讨论,却实在不好将这一切的重担都压在净涪师弟的肩膀上。 净罗看了净音一眼,也明白他的意思,便跟着净音的话劝道:“就是,师兄你想这些做什么,趁着现在的时间好好休整一番才是。” 净尘在旁边也是点头赞同。净思笑了一下,也道:“是了,早在我们出寺的时候,寺中长老就已经有言,一切尽力即可。是我魔怔了,诸位师弟原谅则个。” 几师兄弟说笑了一阵后,净思和净涪便闭目休整,为下一次擂台赛做准备了。而净罗等人也闭目静坐,并不打扰他们。 妙音寺这边安静得很,天剑宗那边却实在是热闹。 “左师叔,你可真是太厉害了。那一剑是怎么使的?我只看到那沐离使出的水龙而已……” “是呢,那水龙都带上龙威了,我还在想着该怎么应对呢,师叔你就已经一剑破去了,甚至直指他咽喉了。这究竟是怎么使出来的呢?” 皇甫成就坐在左天行旁边,眼带笑容地看着簇拥着左天行的天剑宗弟子,又顺着他们发亮的双眼看着左天行,也跟着众人一起,等待着左天行的讲解,看上去就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但谁也没有注意到,皇甫成的那双眼睛根本就没有焦点。 他走神了。 在众人热切的目光中,左天行想也不想,道:“那水龙是带上了龙威,有了真龙的几分气势不假。但也只有几分而已,和真龙实在是差得太远。”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他掐造出的水龙太多,虽然神念也足够,但水龙相互之间的配合还是有缝隙,只要抓住这一点破绽,就能击而破之了。” 听了他的话,众位弟子俱都沉默,只能用敬仰的目光看着左天行。 他说得容易,但那一点破绽,他们根本就看不到,更别说击而破之了。 面对这些后辈弟子,左天行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静默片刻之后,终于又有人出声了。 他问:“左师叔,这擂台比到现在,决出了十六强,你觉得,谁会是你最后的对手?” 他这一问,所有人又都沉默下去,只烁烁地盯着左天行。 是了,左师叔这么厉害,必定能走到最后。那这么多对手之中,谁最后会站在左师叔的对面? 左天行挑了挑眉,看着那个问话的弟子,笑着反问道:“你觉得呢?” 那弟子激动得双眼放光,脸颊泛红。 “我觉得,天魔道易逸皇?” “不对不对,我觉得是阵道的杜锦吉!你没看,刚刚的那个净朗沙弥不就被他的阵法困死了?” “我觉得是尸魔道古信。古信统率的尸魔强悍,而且谁知道古信座下的尸魔到底有多少?听说尸魔道弟子能统率的尸魔数量不仅能随他实力提升而提升,还能跟随他们修炼不断进阶,可谓恐怖。” 皇甫成已经回神,他默念道:妙音净涪。 就在此时,天剑宗清净竹棚里的所有人都见到左天行摇了摇头,缓缓吐出几个字来:“妙音寺净涪。” “妙音净涪?!” 皇甫成扭头复杂地看着左天行。而天剑宗的其他弟子都瞠目结舌地看着左天行,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左天行点点头,道:“他很厉害。”他望着外头那面飘扬的旗帜,“这里头的所有人,也只有他能站到我的对面。” 听左天行这么一说,众位弟子不由得皱眉苦想,扒拉着这妙音净涪这一路走来的每一场擂台赛。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真正注意到这个年纪和左天行相差不远的小沙弥。 “可是,他是佛门的啊……” 佛门,在他们剑修的眼里,那战力可真不怎么样。也正因为如此,在一开始,他们便已经将佛门的人排除在外。 左天行唇角一弯,看着这些弟子道:“那又如何?” “佛门的战斗力……” “你们要记得,”左天行正了脸色,严肃地看着众弟子,“永远不要小看自己的对手。” 在他的上一辈子,在这方面,皇甫成可谓是给他好好上了一课。 他座下的那个陈烨,光看外表,完全就是一个病病弱弱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就是他,亲手给了他最后一击,硬生生将他送到了皇甫成面前。 想到这里,左天行的视线不由得落到了就坐在他对面的皇甫成身上。但很快,他又移开了目光,并没有让皇甫成察觉到。 倒是皇甫成,此刻却真的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在想,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现在坐在他旁边的左天行,真的是那个幼年版主角?他什么时候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这个年纪的主角,不还在跌跌撞撞地成长的吗?什么时候已经这样成熟了? 正闲谈间,这十六场比试结束,十六强决出。 接着,场下的十六个擂台融合成八个擂台,青色旗帜再次无风自动,旗帜上仍旧存在的名号再次摇落,擂台重开。 左天行,胜。 净涪,胜。 净思,败。 八强决出,接着便是四强。到了日落西山,红霞满天之时,那面青色的旗帜上只剩下两个还在闪烁着亮光的名号。 天剑宗左天行,妙音寺净涪。 无论是上方的灵竹城还是下方的万竹城,上下一片寂静。 妙音寺的清净竹棚里,净思看了看还在风中飘扬的旗帜,又看了看正在擂台上下来,一步步往这边走的净涪。 “没想到……” 净思笑了一下,呢喃出声。 净音也是愣住了,半日回不过神来:“我也没想到,净涪师弟……居然这么厉害。” 净尘净罗也是愣愣地点头。 他们也没有想到,这个其实三天前才见面的小师弟,居然能走到这一步。 天剑宗那边也是愣住了。 “左师叔说对了,居然真的是他……” 而这个时候,刚刚回神的皇甫成脑中闪过一道电光,他整个人僵在当场。 左天行,还是那个主角吗? 等到他缓过神来,他再顾不上其他,直接拉出脑海里的系统,劈头盖脸地问:“系统!左天行真的还是主角?!” 大自在天外天里,天魔童子陡然坐直了身体。 左天行真的还是主角?! 第44章 各方反应 天魔童子看了上首的大自在天魔主一眼,又扫视了一遍旁边分了神注意他这边动静的其他天魔童子,呼出一口长气,再度放松下来。 和他距离不远的其他天魔童子交换了个眼神,都看见对方眼里的奚落和期待的恶意。 等到周围一切动静平息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从他身上移开,天魔童子才睁开眼睛,低头望着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然而,他的视线已经穿破时间与空间的阻隔,落在景浩界的左天行身上。 左天行此时还坐在清净竹棚里,正张目望着擂台边上那面飘扬的旗帜。 他忽然心神一动,浑身不自在。 那是一种被人由外到里肆意窥探的感觉。 他周身剑意勃发,剑意在他的背后又凝聚成一柄金色的巨剑。巨剑一出,剑意顿时以他为中心,向着周围扫荡而去。 虚空中一切或虚无或实质的东西统统被这股剑意击破劈碎。 清净竹棚里的所有人忍不住闷吭了一声,齐齐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双眼,这才稍稍减弱了眼睛里的刺痛。 皇甫成也吃了这一记,而且在座的所有人中,尤以他形容最为狼狈。他的双眼泪水止不住的流,甚至在那透明的泪水中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血色。 左天行却顾不上清净竹棚里的这些人,他抬头直盯着虚空,似乎要抓着虚空中窥视他的某一个人。 但事实证明,他的一切只是徒劳。 等到天剑宗众弟子回过神,左天行还直望着虚空沉默。 “左,左师叔,怎么了吗?” 被天剑宗弟子的呼唤拉回神,左天行摇摇头,收回视线歉意地望着他们:“实在对不起,刚刚是我反应过激了。” 边说着,他边从储物戒指里取出一瓶药水,顺手递给离他最近的皇甫成。 “这药水,你们滴上,应该能舒服些。” 皇甫成闭着眼抓过塞到他手上的药水,昂着头将玉瓶里清凉的药水低落在眼睑中,然后又顺手塞给了他旁边的天剑宗弟子。 左天行拿出来的药水颇有奇效,不过是眨眨眼之后,眼部的刺痛就已经减轻了很多,只剩下一点点酸痛。 皇甫成眨着带泪的眼睛看着左天行,心底更是惊疑不定。 左天行刚刚,是察觉到了什么吗? 就在这时,系统界面里忽然跳出一行红色的字体。 经鉴定,左天行神魂圆融和谐,并无夺舍痕迹。 皇甫成这才恍然,刚刚是系统在鉴定?看反应,左天行居然能够察觉到系统的动作? 他伸手摸去眼角沁出的泪珠,低头整理了身上道袍,脑海中一下一下地翻起他的记忆。 最后,他脑中的画像定格在左天行那双墨黑的眼睛。 那双平静的没有半点稚童该有的天真纯粹的眼睛。 看着这样的一双眼睛,皇甫成恍然大悟的同时也懊恼万分。为什么他一直都没有发现,左天行就是个重生的!? 难怪……难怪他对他完全不像是对一个表弟或者师弟该有的态度…… 皇甫成忍不住在心底狂暴,主角是重生的,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他真的还能找到回家的线索吗? 不只是在景浩界的皇甫成暴躁不已,就连大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也是一阵阵暴戾的心绪翻滚。他的那双漆黑眼睛魔气疯狂纵横,如果不是理智还在,只怕他就要忍不住再次对景浩界天道下手了! ‘天道!!!’ 他咬牙切齿着,恨不得撕碎眼前所见的一切,但最终却只能隐忍地坐在墨色莲座上,甚至连气息都不能波动一分。 天魔童子的暴躁和狠戾,左天行不知,但皇甫成此时的挫败和憋屈,左天行却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了皇甫成一阵,见他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拔,左天行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一扬长袖,站起身,对着那些已经缓和了眼睛刺痛正注视着他的天剑宗弟子一点头,转身就往清净竹棚外走。 等到他站到清净竹棚外面,却看见净涪也正在妙音寺的清净竹棚里走出来。他看着走得不急不忙的净涪,忽然笑了一下,也抬脚走下阶梯。下方的广场已经整合完毕,偌大的一个广场全是他们两人今日比斗的擂台。广场的东面,那面青色光芒的旗帜还在晚风中飘扬。似乎是察觉到周围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那面青色的旗帜忽然猛力一抖,一轮大日自旗面飘出,升上广场上空,取代正在往西落下的太阳照耀着这一片擂台。 纤毫毕现。 并不是第一次参加竹海灵会的左天行和净涪对此并不意外,他们脚步不停,频率不变,穿过长长的阶梯,走到擂台两边站定。 这天是正月初一,还在冬季。虽然天色晴好,但天气却实在算不得暖和,尤其是此时太阳已经下山,温度变更低了。 虽然他们修为不浅,寒暑不侵,但夜风凛冽,却实实在在地卷过他们身边,吹动他们的衣袍。 两个年仅十一二岁的小少年,居然取代那些同样天资出众天赋卓越的天之骄子,站到了这最后的擂台之上,争夺这一次竹海灵会的最后胜利。 这样的场面,这样的结果,谁也没有想到过。 看着此刻站在擂台上的两个身材矮小,还带着童子稚嫩的小少年,这一片空间里,天上灵竹城,地下万竹城,十数万人,尽皆沉默。 而比起道修和佛修,魔修们的沉默里,更带着一种尖锐的杀意。 如今站在那个擂台上的两个少年,一个道门剑宗弟子,一个佛门妙音寺沙弥。是道门和佛门的人,不是他们魔门的子弟! 这一整天比斗下来,他们都看得清楚,现如今的魔门,还没有人能够压服这两人。如果让他们顺利成长起来,他们魔门日后可还会有好日子过? “消息呢?送出去了吗?” 难得没有了笑意,阴沉着脸的天魔宗长老看了一眼他旁边的心魔宗长老,视线顺带扫过幻魔宗、尸魔宗的人。 心魔宗长老点头,但他抬头,望着上面站着的两个少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天魔宗的长老,“但能行得通吗?” “嗤,”天魔宗长老只笑了一声,便收了笑容,“行得通又如何?行不通又如何?” “死了的天骄,不过是废物!” 天剑宗长老望着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那道剑光,很久后才收回视线。他抽出自己腰间悬挂着的宝剑,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黑色的手帕,一下一下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他手中的宝剑。 剑光如水亮,如纸薄,又如冰寒。 天剑宗长老的眼睛很沉,慢慢地又有一道亮光浮起,几乎和他眼前的这一道剑光一模一样。 佛门四位大德聚在一起,他们盘膝而坐,眼睑微闭,不快不慢地捻动着手中的念珠。 他们的中间,空着一个蒲团。 那是妙音寺清本的位置。 渐渐地,这安静的地方又有梵音响起,金色佛光自虚空生出,如丝如绦般垂落,遮盖着这四位大德。 梵音渐渐清晰,渐渐洪亮,侧耳认真听去,却是一小段经文。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只世界七宝,持用布施,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发菩提心者…… 这一小段经文很短,很快就结束了。但梵音忽而一转,又从头开始,重复念诵着这一小段经文。 杨姝抬头,望着上方光幕上映照出来的两个小少年,一时沉默。 她旁边的族姐回过神,小心地扫了一眼殿中上首坐着的几位长者,又看了看周围的其他族中兄弟姐妹,最后还是没敢出声打破沉默。 可要她沉默,她又忍不住。 又按捺了一阵之后,她伸出手,拉了拉杨姝的袖袍,传音道:“妹妹,台上的这两个人,你觉得谁会是最后胜利的那个?” 衣袖被她这么一拉,杨姝还在出神,直到她的传音在耳边响起,杨姝才眨了一下眼睛,终于有了动静。 但她看着擂台上的两个小少年,静默片刻之后,还是摇头。 “我也不知道。” “咦?连妹妹你也不知道吗?” 这位妹妹已经是他们族中这一辈最为出色的子弟了,在他们这些同族兄弟姐妹之间,简直就是威望深重。 但她听见什么,她的这位妹妹说,她也不知道? 她一下子端正了脸色,直直地看着杨姝,传音问道:“妹妹,你和他们比起来,谁更强?” 族姐这话,听在外人耳中,怕是只会落得一个夜郎自大的评语。但杨姝却知道,族姐她是真的这样想的。 杨姝严肃地摇摇头,传音回道:“我与他们比不得。他们远胜于我。” 看着族姐惊呆的表情,杨姝扭头望着台上的两个小少年,目光定定地落在背负着宝剑的左天行身上。 但我一定不会一直这样弱的! 第45章 最后一场 擂台之外的那些人到底想的都是什么,擂台上的两个人并不在意。此时此刻,被他们放在眼底,放在心上的,也只有对面的那一个人而已。 “当……当……当……” 开始的钟声敲响,左天行收回打量着净涪的视线,他冲着净涪抱拳一笑:“天剑宗,左天行。” 净涪回了他一个笑容,同时颌首弯身回了一礼。 左天行并不急着动手,他慢慢地将手伸到颈后,握住剑柄。 “当日我们在妙音寺那一场比斗没有结果,今日,我们终于可以分出个高下了。” 听着左天行的话,这灵竹城和万竹城里很多人都愣住了,一下子没能回过神来。 这两个压服一众年长天骄的骄子,居然认识的?听左天行的话,他们之前还有过一次较量? 净涪笑了一下,也是点头。 “锵”的一声剑鸣,左天行宝剑已经出鞘,剑指净涪。 “你准备好了吗?” 左天行这话似乎一语双关,净涪却像是清风拂面一样,笑着点了一下头。 “请。” 左天行吸了一口气,身体往前一冲,宝剑劈出。 面对净涪,他并没有使用剑招,而是出手便是剑意。 剑出,风呼云啸,天地俱暗。在这暗沉的天地间,厚密的云层里,又有一阵阵恐怖的轰鸣响起。 这剑意一出,这一片空间霎时就换了一个天地。而净涪就站在这片被人掌控的天地之间,举世皆敌。 风是剑,雷声是剑,就连这片天地间已经暗沉的天光,也是剑。 就算是擂台之外的旁观者,见了这一幕,也都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而如今坐在各处清净竹棚里的竹海灵会与会者,更是冷汗直冒。 剑意!这天剑宗的左天行居然已经领悟了剑意!他才多大…… 如果换了他们,如果站在那擂台上的是他们…… 但是,此刻站在左天行对面的,是净涪。 风吹近身,雷声回荡在耳边,天光更是笼罩在周身,净涪甚至能够从这逼近的剑意中嗅出那股冰凉的杀意。 呼吸着这带着杀意的空气,这一刻,净涪心底也浮起了激昂的战意。 然而,他只是弯唇一笑,右手抬起,三指拈出,捉住那一缕剑意,拿到眼前细细赏玩。 那剑意在他指尖绽放如花,却再也伤不到净涪半分。 净音看着台上的净涪,喃喃道:“拈花一指……” 净尘此刻也是震撼:“拈花一指!这居然是拈花一指,拈花一指竟然还能这样用?!” 拈花指是防身绝技没错,但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居然有人能用拈花指来应对剑意的! 左天行对此并不在意,他心神一动,手中宝剑再转。 大风霎时呼啸而起,直卷天际,而天空之上,黑压压的云层里,隐隐有点光闪过。 剑意已经储起,隐隐可见磅礴之势。 净涪手指轻轻一撮,如花的剑意在他手中零落成泥,飘落在空气中。净涪抬头看着上方若隐若现的雷电,弯唇一笑,双手在胸前合十竖立。 他眼睑垂落,纤长浓密的睫毛安稳停落。 狂风中,就见佛光自净涪头顶冲出,在他身后汇聚成一尊佛陀虚影。这尊佛陀虚影在早前的擂台比斗中也曾出现过。但比起之前,此刻出现的这尊佛陀面目更为清晰,身上衣袍纹饰周全细致,仿若实质。 众人一见,齐齐惊讶木然,其中尤以佛门中人为最。 净音整个人木木愣愣地看着那尊几乎和净涪一模一样的佛陀,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真是没想到,”净思看着净涪,低声地道,“他居然已经到了这一步……” 佛陀虚影,他们师兄弟也有。但面目宛然如生人,身上仿若实质的衣袍纹饰,净思他们还做不到。 风呼啸卷起,雷电猛地劈落。 净涪还是闭目站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底下万竹城中,处处有惊呼声响起。 碗口粗大的雷电转瞬即至,眼看着就要劈落在净涪身上。但就在此时,站在净涪身后的那尊佛陀虚影陡然睁开眼睛,抬手向前一拿。 雷电像是乖巧的小孩子一样,悄然落入佛陀张开的手掌中。它在那金色的手掌中调皮地游走了一圈之后,又突地蹿出,向着后头接连冲净涪劈来的雷电冲去。 两道雷电在空中相遇,返回的那道雷电绕着后头的拿到雷电轻轻一转,接着张口一咬,几口之下,既然就将这道雷电吞噬入腹。 接连吞食了近十道雷电之后,那道碗口粗细的雷电已经变得木柱一般大小。它似乎是吞噬够了,一个饱嗝之后,它长呼一口气,居然加速往云层扑去。 云层一阵翻涌,一条雷龙在云层中显现,直直地盯着那道木柱大小的雷电,就见它龙尾一甩,那道雷电瞬间崩散,只留下点点金色的佛光在云层中飘荡。 对此,佛陀虚影并不在意,他一直闭合的双眼一睁,两道金色的神光自他眼中射出,落在他张开的手掌之中,在他的手指上来回游移。 雷龙戒备地盯着佛陀,但佛陀却只看着自己的手指,确切地说,是手指上的那两道金色的神光。 他手指抬起。 一声悠长的龙吟响起,雷龙在空中来回盘旋,随即化入云层之中。就见厚重的云层上传来阵阵雷鸣,豆大的雨滴自云层落下。狂风卷起,带着这些雨滴扑向净涪。 狂风为剑,密雨亦为剑。 目标,净涪。 但此时,佛陀的手指已经抬起,指尖上环绕的两道佛光缠绕成一个梵文。佛陀手指推着这个梵文向前。 空。世间一切,逃不过成住坏空。 梵文所过之处,所有的一切统统化作虚无。 这一招太过霸道,但净涪也为它付出了足够的代价。他身后的那一尊佛陀虚影,自双脚开始,一寸寸崩坏。 佛陀虚影崩坏后散落的佛光,又顺着牵引化作那个‘空’字梵文的力量,将身前的一切,统统化作空无。 如果真要硬拼,此刻的左天行不是没有办法。剑意虽强,但到底比不上剑势,更比不过剑魂。 但他真的能够和净涪硬拼吗? 年仅十岁领悟剑意,是他悟性卓绝,但年仅十岁领悟剑势,甚至是更高一级的剑魂,那他就绝对有问题。 左天行手中宝剑挥舞,在净涪周围来回游走,想要抗衡那‘空’字梵文的力量,却毫无头绪。 那么,要就这样认输吗? 不!左天行咬牙,按捺住识海中蠢蠢欲动的剑魂,双眼越发晶亮,额头更有汗珠沁出。 世间万物,确实逃不过成住坏空。但空之后,又是一切轮回的开始。 生生不息,唯有杂草。 左天行忽然闭上了眼睛,身体在狂风中如柳枝飘摇,手中剑招换转。 大雨打落在地,将地面打得湿潮,处处泥泞,处处水洼。在这些泥泞之中,又有一颗颗种子抽芽,在雨水和泥土中生长。 不过转眼间,狂风渐渐微弱,最后归于平静。厚重的云层消减散去,最后露出一片空荡的天空。密密的暴雨渐渐化作淅淅沥沥的小雨,直至最后完全停歇。 云开雨散,而潮湿的泥地上却铺满了密密麻麻的绿色杂草。 看见这肆意蓬勃生长的杂草,和那还在崩散的已经只剩下半个身体的佛陀虚影,所有人都知道,这已经是最后一拼了。 这一击之后,这一场擂台赛便结束了。 这些杂草生命力极其恐怖,顺着泥土疯狂扩张,转眼便已经到了‘空’字梵文之前。 所有人都瞪大了双眼,看着这杂草和梵文的碰撞。他们一眨不眨地看着杂草义无反顾地攀爬进‘空’字梵文所扩张的空茫区域。 “生生生生……” “灭灭灭灭……” 在旁观众人的暗呼声中,杂草终于直接碰上了梵文外放的气息。 杂草没有化作虚无,草叶舒展,嫩绿变作墨绿。 天剑宗弟子脸上喜色爆出,几乎就要抱在一起欢呼了,就连皇甫成,此时也都坐直了身体,脸上也泛出了喜色。 然而,他们的喜色还浮在脸上,整个人却僵在了当场。 墨绿的草叶像是生长到了极致,瞬间枯黄,而草叶下方张牙舞爪的草根,也变得萎颓无力。 这里的时间似乎一下子从春天转到了夏天,又从夏天转到秋天,最后在冬季沉寂。 ‘空’字梵文速度不减,仍旧顺着气息的牵引,坚定地向着左天行位置冲去。 左天行握着宝剑的手紧了又紧,最后还是没有动作,任由‘空’字梵文破开自己的剑意,出现在自己身前。 “……我输了。” 他艰难地吐出三个字,而最后只剩下一个头像还没有崩散的佛陀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才又化作一道佛光冲入净涪身体之中。 随着佛陀归入净涪身体,‘空’字梵文没有了净涪的法力支撑,消散在空中。而这一个擂台上,便只剩下慢慢睁开双眼的净涪,和手持宝剑眼神复杂的左天行。 竹海灵会最后一场擂台赛结束,胜者,妙音寺净涪。 第46章 进入竹海 谁能想到,景浩界十年一次的竹海灵会擂台赛最后的胜利者,会是一个不满十岁的佛门小沙弥? 灵竹城和万竹城全场寂静。 擂台结束,比试结果已经出来。 擂台东面悬挂着的那面青色旗帜上左天行的名号黯淡下去,只有净涪的名号还在闪烁着金色的光芒。等到左天行的名号彻底消失在旗面上,那面旗帜忽然自旗杆脱落,被一股凭空生出的微风托着飞到净涪身前。 净涪伸出手。 旗帜落在他的手掌中,化作一片镂刻着他名号的巴掌大小的青色竹简。 这就是竹海灵会擂台比试的最终奖励。 净涪摸了一下这块竹简,随手便将它塞入袖袋中。 左天行手一抖,“锵”的一声将长剑重新收入鞘中。他最后看了净涪一眼,转身就要返回天剑宗的清净竹棚。 但他才刚转了个身,就停下了动作。 因为他看见,净涪并没有像每一次结束擂台赛那样返回清净竹棚,而是直直地走向他。 因着净涪的动作,灵竹城和万竹城里的所有人都定定地注视着他。 就见净涪走到左天行不远处站定,对着左天行颌首一礼。 左天行转身,也回了他一礼,“净涪师弟,你有什么事吗?” 净涪笑着摇了摇头,低头又从袖袋里摸出一个黑色的刻印着祥瑞图纹的长条檀木盒子。 看见这一个檀木盒子,坐在妙音寺清净竹棚里的净音“啊”了一声,脸上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净思净尘净罗三人不由得扭头看了过来。 净罗更是好奇地问道:“净音师弟,你知道净涪师弟是在做什么吗?” 能不好奇么?擂台赛开始之前,左天行的一番话可是表明了早在之前他和净涪就已经有过一次较量。现在比赛都已经结束了,这比斗的两个人不从擂台上回来,拿出了一个盒子来是要做什么? 净音看了净涪和左天行一眼,回头却对净罗说道:“那盒子我见过,是那日左师弟离开妙音寺之前托我转交给净涪师弟的礼物。不过里面现在装的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左天行看着递到自己眼前的那个檀木盒子,又抬头看着净涪,并没有伸手去接,反而问道:“怎么?你不要?” 净涪睁着一双墨黑的眼睛看着左天行,慎重地点了点头,手中的檀木盒子又往前递近了一点。 左天行眯起了眼睛,“你知道它是什么吗?” 净涪又是一点头,目光不动,任由左天行望入他的眼底。 两人僵持片刻之后,还是左天行先移开了目光。他随手接过那个檀木盒子,毫不在意地扔到储物戒指里。 “好吧,你既然看不上它,那我来日再替你补上一份。” 净涪听闻这话,快速地摇了摇头。 左天行却没再看他,他再没停留,转身就往擂台下走。 “你,有点像我的一个故人。” 耳边是左天行传音过来的话,但净涪却只是诧异地抬眼看着左天行的背影,一副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然而左天行却再没有回头。 净涪摇了摇脑袋,转身也下了擂台。 没有人看见,他低垂着的眼睑里,那像潮水一样汹涌骇人的情绪。 “当……当……当……” 灵竹城上空的钟声再度敲响,空无一人的擂台重新恢复成广阔的广场。 “擂台结束,竹海开。” 净涪才刚在蒲团上坐定,净音等人还未来得及对他再说什么,便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自灵竹城上方响起。接着他们座下的蒲团窜起青色光芒。 光芒自下而上,将他们整个人笼罩在内。 净涪看见净音脸上的惊诧,也看见净思开阖的嘴。 他说,不用担心。 净涪点了点头,就见座下光芒大盛。等到光芒黯淡下去,他已经站在了竹林里。 脚下是厚厚的竹叶,空中还有或枯黄或青绿的竹叶盘旋着落下。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们便已经从天上的灵竹城到了地下的茫茫竹海。 等到各处清净竹棚里的弟子都进入了竹海之后,整个灵竹城渐渐从真实厚重变作虚幻空无,最后彻底消失在万竹城所有人的眼前。 “这,这是……” 杨姝心头一跳,忍不住抓紧了她旁边族姐的手,扭头看着她的族姐,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零零星星地吐出几个字。 杨姝的族姐从来没有见过杨姝这副模样,她不由得用空着的那只手轻拍着杨姝的小脑袋,安抚她。 “放心,没事的,他们现下,可都在竹海里呢。” 杨姝呆滞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一样,愣愣地点头。 净涪低头,视线从他旁边不远处的那株绿竹的根部上移,直到脖颈仰得酸痛,也没能看见这株绿竹的竹梢。 可见这株绿竹的岁月悠长。 这些绿竹的岁月确实悠长,但也仅仅是岁月悠长而已。 这里,并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净涪环视了一圈,最后在竹海中站定,眼睑慢慢垂落,呼吸渐渐放缓,身体也在一点点放松。他的所有心神全部收拢归入识海之中,唯有一点感知留在外界。 他像是沉沉睡去,事实上也是。他此刻已经熟睡,全然坠入黑沉的梦乡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净涪浑身一个激灵,整个人忽地惊醒过来。然而,他睁开的双眼清明透亮,并不见半点睡意。 正南! 他这一次的机缘,在正南方向。 这是他这一次摒弃各种信息纷扰,只凭冥冥中一点牵引得到的线索。 净涪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最后分辨了一下方向,毫不迟疑地迈步向前。 这一整片竹海中,有风吹过竹海的声音,有竹枝相互拍打的声音,有竹叶旋落在地面的声音,有蛇虫在竹枝上爬行穿梭的声音,却唯独没有人行走的足音,更没有人的气息。 净涪在竹海中走过,不带起一片竹叶,不惊动一只蚁虫。他走了很久,天色渐渐昏暗,甚至彻底漆黑下来。但净涪没有停,他连眼神都不动一下,径直往自己选定的方向走。 这片茫茫的竹海广大无边,内中又有各种异竹扰乱天机,掩护自己的影踪。所以如果有人想要通过测算之类的手段寻找异竹,却是万万行不通的。 就连经验也帮不了他们。 算上这一次,净涪可以说是第三次进入这一片竹海里。但饶是他,也没有把握一定能找到一种适合他的异竹。 只能碰运气。 而他们的时间,只有三天。 净涪抬头看了一眼东方的位置,随即又收回视线,继续埋头走路。 东方三百里外,有人。 而且看他的气息,应该是尸魔道的田咏。 净涪没打算理会他,毕竟他们中间可还间隔了两个天然形成的阵法。如果净涪真要做些什么,就先得穿越过这两个阵法。 那太麻烦了。 而且谁知道那两个天然形成的阵法会不会相互镶嵌形成一个套阵? 每一个拿到竹海灵会竹令的年轻一辈都知道,这竹海中,最危险的并不是竹海里的人,而是那些位置不明,威能不明,范围不明的天然法阵。 此时的净涪看着神态轻松,动作惬意,不见半点烦忧,但事实上,他的所有神识都已经铺展出去,每一根神经都在紧绷,不放过任何一点神识反馈回来的信息。 他的每一步,其实都走得极其谨慎,几乎是在刀尖上起舞。但他表情却依然平静,眼底更是波澜不兴。 他有时是向前直走,有时又是往左走几步,甚至有时是向后退出了几里才又另挑了方向继续走。 如果是放在竹海之外,这样前后左右地来回前进,只会和目的地差得越来越远而已。但在这竹海里,却是正确无误。 如果有人早早便在在竹海上方看着净涪,他就会发现,这么半天时间走下来,净涪一直都往着他既定的目的地前进,半点不差,半分不偏。 而这偌大的一个竹海中,和净涪一般状态的,还有左天行和皇甫成。 而比起谨慎小心的左天行和净涪,皇甫成却更为轻松。 事实上,他基本不需要考虑什么,只跟着系统的路线走就是了,系统会将他带到他想要的东西面前。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左天行、皇甫成和净涪这三个在无边竹海中行动明确的小弟子,他们最后所到达的地方各不相同。 净涪去的是无边竹海正南方,那里,生长着一片茂密的竹丛。 比起这无边竹海里的其他竹丛,这一片竹丛不高也不矮,只能算是中等。 净涪整整花费了两天的功夫,才站到了这一片竹丛外。 他看着这片竹丛,仔仔细细打量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吐出了一口长气。 “洗心炼魂阵”。 这一片竹丛,居然连环嵌套成了一套“洗心炼魂阵”。而最恐怖的是,这是天然阵法,比起景浩界修士布下的阵法,这一套带着天地气息的阵法更加纯粹天然。 净涪找了一个位置,先闭目入定一个时辰,将心神、精神和身体上的疲倦一扫而空,才从地上站起,迈步走入这一片竹丛中。 霎那间,天地变换。 第47章 洗心炼神阵 水。 入目所及,视线之内,全是水。除了水之外,什么都没有。 没有空气,没有生物,甚至连微尘都没有,只有霸道的纯粹的水。 净涪身上的僧衣、僧鞋乃至挂在胸前手上的念珠,都在这纯净的水中消解,只有他身上的褡裢散出一层淡淡的金色佛光,护持着褡裢。 这些东西,净涪一概不作理会。他扫了一眼周围的水,将被水消解了大半的神识收回识海,闭目入定。 周围的水像是活过来一样,陡然生出一股暗流,绕着净涪来回盘旋。盘旋间,一滴滴水珠黏着在净涪的皮肤表面,自他皮肤肌理沁入他的五脏六腑,心肺窍穴,一遍一遍冲刷,一遍一遍涤荡,永远看不见停止的那一刻。 净涪表情一如之前平和,甚至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仿佛那些钻心刮骨一样的疼痛不存在一样。 痛到了极致,净涪居然感受到了一种永恒的安宁。在这种安宁里,净涪渐渐地生出一股倦意。 这倦意初初不过一点,但没过多久,便厚重得压得人无法阻挡。 累……困…… 在即将睡去的那一刻,净涪陡然生出一点清明。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一样,狠狠地拽住那一点清明,以此保持自己神智的清醒。 不能睡!一旦睡着,他整个人都会消解在这无边的净水之中。 撑着,一定要撑着! 几百年的魔道沉浮要不了他的命,远在上界的黑手要不了他的命,现在这一个小小的《洗心炼神阵》也绝对要不了他的命! 净涪咬牙支撑。 在这个只有水的世界里,他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里呆了多久,他只能坚持着,保持着自己的最后一丝清明。 涤荡着净涪肉体的净水终于开始向着他的神魂伸出了手。 比起肉体,神魂要脆弱得多。饶是净涪历经两世修炼,他的神魂也不过是比一般的修士强大两三倍左右而已,在这消解能力绝佳的净水面前,也只是多了几分抵抗能。只多拖延一点时间,净涪的神魂便彻底沦陷。 痛!无法形容的痛!像是有人硬生生将他的心魂一瓣瓣撕碎,然后辗化成一粒粒粉末,痛到他几乎无法忍受。 饶是净涪,此刻也不由得皱紧了眉头,手指抽搐到发白,双脚酸软无力,几乎就要蜷曲着倒下。 在痛到无法忍受的那一刻,净涪以为下一刻就要想落地的西瓜一样爆裂的脑袋中忽然响起一小段经文。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只世界七宝,持用布施,……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不知什么时候,净涪已经盘膝坐在水中,座下一朵蓝色的水莲花将他稳稳托在水中,张开的莲瓣顶端又有金色的佛光辉耀,将净涪整个人映衬得如同西天极乐净土上的佛陀。 无法忍受的疼痛还如潮水一般锲而不舍地冲刷着他的神经,但净涪却已经看到,在他的识海里,在那翻涌的潮水之上,那一叶扁舟上稳稳端坐的自己。 那个净涪并不理会他的视线,而是沉沉望着水中。 水面上有什么? 净涪顺着他的视线,也望着那片潮水。 这一看,净涪也不由得惊在了当场。 潮水上绽开了多多雪白的浪花,那些浪花花瓣上,有一幕幕影像来回旋转。那影像里,统统都是他。 有当年天圣魔君皇甫成的,也有如今佛门小沙弥净涪的。 都是他的记忆。 净涪木愣地站在当场。 那些浪花上的人却像是活了过来一样,他们自浪花上显化出身形,像是知道净涪的存在一样,一个个向着他望来。 “你可曾后悔?” “你是否无愧?” 成千上万的他目光炯炯地望着他,舌绽春雷地问他。 净涪闭上眼睛,许久之后,他再睁开眼睛后,便将所有的皇甫成或是净涪一一望过去。 每望一个,他便回答他的问题。 “不曾。” “不曾。” “不曾。” “无。” “不曾。” 当然,净涪有时也会停下,望着那个皇甫成,虽然缓慢但绝不犹豫地答“有”。 每一个得到净涪回答的皇甫成或是净涪,都冲着他一点头,随后什么都没说,化作一滴水珠落入下方的大海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片海洋终于彻底平静下来,再也找不到一朵浪花。 等到海洋平息,扁舟之上的那个净涪站起身,踩在虚空上,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 他表情不变,眼神不动,也没有半分迟疑地走到净涪身前,将自己融入净涪的神魂之中。 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了“嗡”的一声,净涪神魂像是浸泡在清水中认真仔细清洗过一样,格外舒适清凉。 刚才那痛到让人恨不得彻底化消成灰的疼痛已经散去,更衬得此刻的舒适格外的稀有难得。 然而,净涪还没有享受多久,这一片天地又是一换。 火取代了水。 通红灼热的火焰取代了湛蓝清凉的净水。 高热的火苗舔舐着净涪的每一寸肌理,刹那间的转换让净涪才刚刚舒展的长眉又再一次皱起,在眉心堆积成川。 相比起净涪在这《洗心炼神阵》里的欲生欲死,左天行却绝对算得上熟门熟路,就连第一次走进这无边竹海中的皇甫成,也可以称上一句顺畅。 看着净涪这边的动静,竹海某一处聚拢着的一株灵竹摇了摇枝叶,看着飘落下来的翠路竹叶,扭头对不知在何处的另一株灵竹道:“不如就让他过了吧,这个小沙弥,我看着都替他痛。” 先是无根净水,再来又是无源孽火,实在是,痛啊! 这茫茫竹海自景浩界成形以来便已经存在,竹海中生活的灵竹无数,从远古到今时,几乎没有人能够真正说清楚它们的种类和数目,更没有人知道它们当中最古老的一株灵竹如今年岁几何。 但不知道并不代表没有人猜到,这竹海存在着开启了灵智的灵竹。 灵智和灵性虽然只差了一字,但其中实质差距却是天地之别。有了灵智的灵竹,已经可以被称作修士。而只有灵性的灵竹,却只是灵材而已。 一阵微风带来了那株灵竹的回答:“就这样让他过,你愿意?” 先开口的那株灵竹果断地摇了摇头。 “我还是看着吧。” 又有一株灵竹插话问道:“如果他真的能过了这《洗心炼魂阵》呢,我们就真的要将它给他?”好半日沉默之后,才又有一株灵竹答道:“他能找到地儿,又真能过得了那阵法,便是与它有缘,真给了便给了吧。” “可是……” “没有可是,那阵法是我们特意布置过的,个中威力我们都清楚,如果他能过,便代表了他的心性超凡,既然如此,它落在他手上也不委屈。反倒是苦竹……” 是的,净涪现下所在的阵法虽然也是天然形成,但天然形成的不过是粗坯而已,真正的成品却是他们这些开启了灵智的灵竹在这天然成形的粗坯基础上添加变换扭转而成。个中威力,他们这些灵竹都有体会。 反倒是苦竹…… 提起苦竹,灵竹们顿时又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我怎么看着,那个人类修士对我们竹海像是很熟悉?” “就是,你们看,他又避开了一个法阵。” “趁着他还没有到达苦竹那里,我们要不要再在路上添加一点东西?” “我看行!这里是竹海,是我们灵竹的地盘,哪能容他一个人类修士在这里放肆!真以为我们竹海是他们家的后花园呢?” “嘿嘿,行啊,后花园你都知道,平日没少听竹海外的那些树木鸟虫之类的闲谈吧……” “那是,我见识可广着呢,你还想知道什么?问我,我一定给你答案!” 才说了几句,这话题就偏到了海角去了。 又听了一阵,终于有灵竹忍不住出声:“喂喂,现在说的是苦竹呢!苦竹!你们能不能替它多长点心!” 这竹海里不是没有顶级灵竹,但这些顶级灵竹资质太高太好,遭了天妒,没有特殊机缘,只能生出几分灵性,基本上是不可能生出灵智。也正因为如此,他们这些灵竹才要多替它们着想。而其中至为关键的,便是替他们挑一个合适的主人。 如果他们的主人日后能有机会问鼎道途,那他们也就有机会成就顶级灵宝,晋升不朽。 其中最突出的例子,莫过于西方净土里准提圣人手上的那根六根清净竹。六根清净竹原本便是圣人采苦竹炼制而成,如今可谓是镇压诸天寰宇。 他们景浩界的苦竹没有那根苦竹那样的辉煌未来,但不代表他就没有希望了啊。 “苦竹……我们去给那个人类修士添点料!” “胡闹!” 一个苍老的声音轻斥一声,却让整个竹海都安静了下来。 “竹主……” 那竹主却又道:“那人类小修士天资实力都不错,尤其气运更隆,是天地所选定的天命之子,身负重责。苦竹镇压着的那样东西正适合他处理,你们都不许给他添乱!” 说道苦竹镇压着的那样东西,所有灵竹也都沉默了。 他们安静了一瞬,随即又讨论起了皇甫成。 有灵竹问竹主:“竹主,那要碰上剑竹的人类修士呢!?他怎么就走得那么顺畅!” “就是,那个人明明就很讨厌!” 他们说的,就是皇甫成。 竹主一时也沉默了下来。 因着竹主的沉默,其他的灵竹一下子像是炸开了锅一样,当然,他们也不是和竹主抗议什么的,而是三三两两地和自己旁边的同伴交流意见。 等到声音渐渐低落下去,竹主才又出声:“那个人类修士,”他沉吟了一阵,才给出了一个形容词,“很危险。” 最后,他又警告地说道:“如非必要,不要去招惹他。离他越远越好!” 哗…… 这一下,竹海是真的一片哗然了。 “竹主在说什么?离那个人类修士越远越好?” “竹主没有在说笑?” “很危险?那个人类修士真的危险吗?我怎么看着,他明明是这一次的人类修士里最弱的那一档的啊?” “可是竹主不会骗我们!” “那就离他远一点好了。” “嗯嗯,最好连见都不要被他见到。” “对对对,躲着他。只要我们躲着他,我就不信,他还能在竹海里将我们找出来!” “就是可怜了剑竹……” “也不一定可怜,那个人类修士既然那么危险,或许剑竹跟了他,会很高兴呢。” “就是,剑竹他和我们不一样。” 左天行和皇甫成压根不知道竹海里的这些灵竹的闲谈,只专心往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而比左天行和皇甫成狼狈得多的净涪,此刻也终于在无边的孽火中撑到了最后。 火焰,像是终于将所有燃料燃烧殆尽一样,熄灭了。 第48章 收取茂竹 净涪只觉得眼前一亮,那个苍绿的竹林世界重新出现在净涪眼前。 而其中最为夺目的,是苍苍翠翠的竹林中央那株不过人高的小翠竹。翠竹生有九节,四十九叶。 看见这株翠竹的那一瞬间,净涪的识海中就出现了一段信息。 茂竹,九节四十九叶,不入天数,有蒙蔽天机之能。 持茂竹者,诸天不能算。 净涪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那株茂竹,苍白疲惫的面容终于浮起了笑容。他快步近前,细细地观赏着这株茂竹。 哈哈,诸天不能算…… 哈哈哈,诸天不能算,真是再适合他不过了! 茂竹似乎察觉到了净涪的视线,四十九叶竹叶自然摇动。等到净涪终于满意点头,它叶子一收,周身泛起一层青翠色的光芒。 在净涪的注视中,茂竹渐渐缩小成一株巴掌大小的翠竹。接着,它从泥中拔起,在空着抖了抖根茎上的泥土,飞落在净涪手中。 净涪细细打量了这株小茂竹几眼,满意地点头。 他手中一阵金色佛光吞吐而出,卷着这株小茂竹飞入他的识海之中。小茂竹抖了抖根茎,直接扎根在净涪的识海中,继续生长。 茂竹被取走,这一整片竹林就像是被人夺走了精气神一样,整片天地都黯淡了三分。 净涪也顾不上地上泥土肮脏,直接盘膝坐下,双眼一阖,入定而去。 识海之中,净涪显化出身形,在茂竹身前盘膝坐下,以自身气息牵引身前茂竹的气息,让茂竹一点点沾染上他的气息。 净涪的进度很慢,幸好他耐心十足,茂竹也十分配合。 也就是在这缓慢炼化茂竹的过程中,净涪才知晓,这茂竹并非只能蒙蔽天机而已。 它身上还带有一丝生之大道的气息。凭借这一缕气息,它就能帮助他参悟生之大道。 再加上净涪本身已经领悟了丁点皮毛的“空”,他有望参悟轮回大道。 “哈哈哈!轮回大道,轮回大道!!!” 识海中的净涪陡然睁开了双眼,甚至直接从地上跳起,仰头狂笑不止,状若癫狂,完全没有往日的半点形象。 还要什么形象! 朝闻道,夕死可矣。 昔日的皇甫成强则强矣,但他修持的是天魔大道,也只有天魔大道!如今一朝重来,天魔大道根本不能碰,他只能自己重新开始。 抛弃昔日千年苦修成果,挣脱昔日枷锁重头再来,在崭新的领域里独自摸索,还要小心不能重入歧途,没有人知道净涪快速提升的修为境界背后究竟吃了多少苦头,一路走来又是怎么的小心翼翼。更不会有人知道,看见轻松写意的左天行,净涪又是多么的嫉妒。 一样是重生,左天行就可以驾轻就熟地走在自己的道途上,甚至比起上一辈子更轻松更自在。而他,走错一步都将万劫不复! 茂竹拍动枝叶,摇摆枝干,沙沙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安慰,又像是激励。 等到净涪终于平静下来,他重又在茂竹跟前坐下。 但这次,他并没有急着入定炼化茂竹,而是用手轻轻抚摸着茂竹。 “有了你,没有湘音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湘音竹,是当年皇甫成在这片无边竹海里苦苦寻找到的灵竹。后来,皇甫成将它赠给了他那被人破了道基的弟子。 茂竹周身灵纹浮动,灵光亮起又黯淡。 “反正,我也不可能再将它拿到手。” 净涪喃喃自语。 他确实清楚,他不能再去收取湘音竹。如果湘音竹落到了他的手上,左天行就算是再不聪明也一定会起疑。 半响之后,净涪浮动的心绪彻底平定。 他看了茂竹一眼,身形一晃,出了识海。 净涪从地上站起,先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确认自己还有一点时间,便开始翻找这一片地界。 在茂竹原本生长的地方,净涪找到了一小片红褐色的泥土。他将这一小片泥土中的一半小心地收入瓷钵之中,又小心地放入褡裢里。 这点雪泥虽然只有一点,但他日后再想要种植灵物就容易多了。 雪泥之后,净涪又在这一片竹林中找到了一条上等灵脉。 他没有将这一条上等灵脉摄取出来,反而放任着它,只收取了灵脉上产出的几块上等灵玉。 收了这些东西,净涪又看了几眼竹林,没再去特意搜寻,就坐在茂竹原来所在的位置上闭目调息,等待出去的时机。 此时的皇甫成,也已经通过了阵法,见到了剑竹。 他吐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就是剑竹?” 和茂竹稀稀落落的四十九叶不同,这株剑竹足有三千叶,每一片竹叶上都蕴藏了一道剑意。 三千竹叶,便是三千剑意。 皇甫成快步上前,但才刚刚走近,剑竹上竹叶一动,一道剑意劈头盖脸就削了过来。 得到了剑竹的剑修确实是如虎添翼,但剑竹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收取的。要么参悟剑意,凭借自身剑意与剑竹的牵引收取剑竹,要么一一尝过着三千剑意,以莫大毅力和决心收取剑竹。 因为剑竹从来没有在原著上出现过,所以皇甫成根本不知道剑竹的收取条件,只以为走过了阵法,站到剑竹跟前,便以为能够收取剑竹。这不提防之下,可不就吃了一个大亏? 飞身速退的皇甫成终于退出了一小段安全距离,看着被划伤了的留下一道不浅剑痕的手,脸色疼痛阴沉。 这是一道快之剑意。 皇甫成飞快地给自己清理伤口,又快速地上药包扎。 ‘系统,这是怎么回事?’ 黑色的雾气一阵翻滚,就听“叮”的一声轻响。 叮,宿主触发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收取剑竹。 剑竹,无边竹海异竹之一,生有三千竹叶,包含三千剑意。 收取条件:一,掌握一种剑意。 二,硬拼三千剑意。 任务剩余时间:20小时15分48秒。 这支线任务的旁边,还有一个剑竹画像,看着和皇甫成前面不远处的那株剑竹一模一样。 居然还是限时任务! 本来看到收取剑竹的那两个条件的皇甫成身体就已经开始发疼了,再看到后面的任务剩余时间,皇甫成脸色都要发青了。 20小时15分48秒?就是在他们离开这无边竹海之前? 但就算他脸色再难看,该做的任务还是要做。而且皇甫成自己也知道,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这株剑竹逃出自己的手掌心。 20多小时的时间,参悟剑意是来不及的了,那就只能硬拼。 皇甫成狠咬了一口牙,迈步上前,小心地走近剑竹。 在皇甫成艰难收取剑竹的时候,左天行也已经看到了苦竹。 这一次重头再来,左天行早已有了准备。所以,在他收取苦竹的那一霎那,他翻手掏出了一盏青灯。 青灯上,一朵白色的火焰摇曳。 也就在他掏出青灯的那一瞬间,整片竹林陡然昏暗下来,天色无光。接着就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厚重威压。 威压之后,又是一道黑影扑过来。 “万骨阴焰灯?这小子不是正统的剑修吗?怎么会有万骨阴焰灯这么阴邪的东西?” 无边的竹海中,低低的暗语再度响起。 “得了吧,这小子可是人类!” “万骨阴焰灯对付这玩意儿可谓是再合适不过了,你们也就忍一忍吧。” “哼……” “哼……” 左天行不知道这些“地主”的嘀嘀咕咕,他只是将手中的这盏青灯往前一倒,看着那朵白色的火焰随风飘落。 呼…… 白色火焰和那道黑影撞了个正着,一下子像是风助火势一样,黏着那道黑影急剧燃烧起来。 “啊……” 撕心裂肺的惨嚎声响起,震荡心神。 左天行袖手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白色的火焰灼烧着那道黑影。 当然,倘若有人观察得仔细,还能看见左天行黑沉的眼底那翻涌的舒心畅意。似乎那黑影的惨嚎落在他的耳朵里,就是无上美妙的乐章。 可不就是美妙么? 当日左天行好不容易闯过阵法,收取苦竹,却不知道,苦竹之下根本就镇压着一个天外邪魔。 当年阅历浅薄心思还单纯的他在狂喜之下根本没有防备,有心算无心,左天行被这邪魔逼入了自家识海,差一点就要被这邪魔夺舍。 虽然左天行最后还是在苦竹的帮助下拼死将这被镇压千万年的邪魔打杀,但他灵魂受创,很是吃了一番苦头。 左天行闭上眼睛,侧耳认真听着这邪魔的惨嚎哀求,搭在左手上的右手手指一点一点的,给他打着节拍,很是悠然。 此时已经遁入了左天行识海中的苦竹也是轻轻摇动竹叶,看着像是很高兴的样子。 左天行没有睁眼,他摇晃着脑袋,问道:“是不是很好听?” 苦竹的竹叶还在摇动。 左天行笑了一下,得意地道:“还有更好听的呢!” 就见他左手手指一动,白色的火焰陡然向上涨了几尺,又猛地向着那邪魔烧去。 “啊……” 果然,邪魔的声音抖地激昂,听着更加凄厉悲惨。 左天行摇了摇脑袋:“啧啧啧,就这承受能力,我当日可真是高估他了……” 那道黑影整整挣扎了六个时辰,才终于被那白色的火焰烧成灰烬。 当然,这还没有结束。 左天行走到苦竹所在的位置,伸手一劈。 等到尘埃落尽,左天行身前就出现了一个深坑,深坑里,一具巨大而狰狞的遍身伤痕的尸骸趴伏在地。 左天行探头看了两眼,又左右看了看,右手并指成剑,在眉心印堂处一引,拉出一柄指长的残破小剑。 这就是左天行的剑魂。 剑魂一出,整片天地都安静下来。 左天行神色格外凝重,右手握着小剑,狠狠往下一劈。 “嘭……” 天地俱寂。 那虽然遍体伤痕但到底完好无损的尸骸头脑炸裂,像破碎的西瓜一样,彻底崩裂开来。 左天行大喘着气将剑魂收回识海,等到稍稍恢复一点之后,又探头察看了一眼,确认那尸骸的脑袋已经彻底破碎,这才一屁股跌坐在地。 时间到。 净涪睁开双眼,伸手摸出那枚竹令,任由竹令上扩散的灵光包裹着他,飞出这无边竹海,落入妙音寺那处庄园之中。 第49章 出来以后 “小师弟,你还好吗?” 等到身周的流光嘭的一声散去,净涪才在庭院中站定,便听得耳边传来净音关心询问的声音。 净涪顺着声音望去,净音正担忧地看着他。 净涪安抚地冲着他点点头,视线在周围转了一圈,净思、净尘和净罗都出来了,身上都颇为狼狈,脸色或喜或悲,看来也是有些收获。 净思视线在众人中转了一圈,提议道:“各位师弟都累了,便先回自己的庭院里去吧。其余事情,都等到晚课之后再说。” 净尘净罗净音和净涪都没有异议,遂各自散去。 净涪推门进了庭院,也不入屋,就在树下的亭子里坐了。 他伸出手,一道青色流光自他眉心跃出,落在他摊开的手掌化作一株九节四十九叶的异竹。 茂竹,不入天数,有蒙蔽天机之能。 看着这株安静地站在他手掌上的茂竹,净涪眼带异彩。 不入天数,所以这世间才少有茂竹这样一株异竹的记载?不然,他又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看到过它的资料? 有蒙蔽天机之能?持茂竹者,诸天不能算? 他想要试一试。 净涪抬起垂落在身侧的左手,屈指在茂竹的一片青碧的竹叶上落下。 一道肉眼不可见的波浪荡起,自茂竹竹叶上扩散开来,又在亭子外隐去。 净涪看着手上这株茂竹轻轻摆动的竹叶,闭上眼睛,进入定境,在定境中观照万物,以己身为凭,推演他自己的因果。 正所谓算人者,难算己。演算一道,最难推算的就是己身。更何况净涪其实并不精通推算。所以毫无意外的,他的眼前只有一片空茫。 净涪也并不失望,他睁开眼在亭子里找了一阵,干脆便开始推算自己身前这一张石案的来历。 这石案材质不过是最普通的石料,最是常见,当日在建造石案的也不过是最普通的匠人,没有牵扯其他,在净涪的眼里,本应是一目了然,清晰无比才对。 然而,定境中净涪所见的,也只有这一张简简单单平凡普通的石案,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推算不出来。 净涪来来回回换了好几种推算方法,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他睁眼看着手掌上的茂竹,心中满意,但又有点不解。 如果所谓的诸天不能算,就是只能看见表象,无法推演本身因果,那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推演因果的那个人,他所推演的对象身有异宝,能蒙蔽天机? 就不能掐造因果?就不能暗中修改因果,给那推演因果的那个人一个错误的引导,化被动为主动,化明为暗? 净涪心念急转,与他只是勉强有一点点气机牵引并没有彻底炼化的茂竹却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他的手掌上,一动不动。 等到净涪回神,低头看着这一株茂竹。 罢了,就等他彻底炼化了再说。而且单凭这株茂竹上蕴藏着的那一丝生之大道,这株茂竹对他便是至宝。 心念一动,茂竹化光飞回净涪识海。 收起茂竹,净涪屈指一弹,整个庭院灵光暗闪,不过瞬息间,庭院中的一切禁制阵法都运转了起来,将这一个庭院护得严实。 净涪看了一眼,又自褡裢里取出一个木鱼,他拿起木鱼槌子轻轻一敲,一声清亮的木鱼声响起,一声梵音飞落入周围的禁制阵法之中,将这庭院中的禁制阵法掌控权收入净涪手中。 净涪这才满意地一点头,闭目入定而去。待到暮鼓鼓声响起,净涪才睁开眼来。他看了一眼天色,便从蒲团上站起,略一整理身上僧袍,便起身往净思的庭院里去。 等他跨入净思庭院的时候,净思、净尘、净罗和净音都已经到了。 五位师兄弟相互见礼,也不多话,便开始晚课。 晚课结束之后,净罗、净尘、净音和净涪也并没有立时离去,而是就坐在蒲团上,俱都望着净思。 净思看了四位师弟一眼,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地问:“这一次竹海灵会结束,不知几位师弟往后又有什么打算?是要回寺还是继续在外游历?” 最后说到在外游历的时候,净思特意看着净音和净涪。 在这竹海灵会开始之前,他们两人就是在外历练的。如今竹海灵会结束,净思也不知道净音和净涪两人的打算。尤其是净涪,他在竹海灵会的擂台赛上夺魁,力压景浩界诸多天骄,可谓是名噪一时。 净涪师弟年纪可还不满十周岁呢,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稳住? 不过看净涪师弟的心性,应该不会是那种得志猖狂的小人吧。 净涪迎着净思的视线看了清本的庭院一眼,又看着净思,合十低头一礼。 净思心中满意地点头,又看向净音。 净音却和净涪不同,他看了着净思道:“三位师兄是要回寺?”见净思净尘净罗三人点头,他又看了一眼净涪,“既然如此,那净涪师弟就烦劳三位师兄多多关照了。” 净涪看了一眼净音,净音冲着他点头。 “师弟日前还在游历,待到游历结束便会自行回寺,三位师兄和师弟不必担心。” 净思想了想,问净音道:“不知师弟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净音沉吟一会,答道:“刚刚在竹海里颇费了一番心力,还需要一段时间休整。嗯,三日后吧。” 净罗拊掌笑道:“那这三日我等师兄弟几人便能好好聚一聚了。” 说来,他们这五人便是妙音寺这一代最为出色的小沙弥,在这之前却并没有多少来往。这次竹海灵会,可以说是他们五人之间最大的交集了。 净思净尘净音和净涪都是一点头。 说笑一阵,净尘忽然道:“也不知道清本师叔什么时候能出关?” 竹海灵会十年一届,到得灵会结束,这一处庄园便会封闭,根本不需要人留守。自然,他们这些来参加竹海灵会的小沙弥还是得由带队的长老领回去。 净思也是摇头:“我们且等着吧。” 师兄弟间说了几句,便各自回各自的庭院了。 天色昏暗,左天行看了一眼皇甫成,问道:“你已经决定了?” 皇甫成点头,看着左天行的眼神坚定,甚至带着几分从未有过的锋芒。 “是的,左师兄,我已经决定了。” 左天行眯着眼睛打量着皇甫成,没再说话。皇甫成也就沉默着坐在蒲团上,低头凝望着自己手上的剑器。 他已经决定了,在这次竹海灵会之后,不随左天行回归宗门,而是在外游历行走,以此磨练他的剑道。 想到自己身上的那株剑竹,会想到当日承受的三千剑意,皇甫成低垂的眼底还藏着抽搐的痛楚。 但是…… 皇甫成握着剑柄的手松了又紧。 他总要走出这一步。 很久之后,左天行收回视线,“随你。” 皇甫成舒了一口气,站起身对着左天行行了一个剑礼,谢道:“多谢师兄。” 左天行嗯了一声,并不多话。 皇甫成也没什么话说,只沉默着又坐了一会,便告辞离开。 左天行目送着皇甫成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线内,眼神复杂。 这个皇甫成终于迈出了一步,日后,他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还会成为天圣魔君么? 不自觉的,左天行眼前又出现了当年那个皇甫成的身形,他一身紫袍迎风站立,墨黑的双眼向他望来,然后是勾唇一笑,抬手向他举起了一杯酒…… 不会,他不会再是那个人。 左天行垂下眼睑,遮去眼底复杂的思绪,等到一切情绪最终平复,他阖目入定。 浓郁的天地灵气被他拉扯着灌入他的身体,在他的经脉内流转,又在他的丹田处沉淀,化作他最精纯的真元。 皇甫成一走出左天行的视线,僵直的背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他回想了一下刚才在左天行头顶看到的那一点划过的紫色,抿了抿唇,拉出系统界面看了一眼。 和进入那无边竹海之前相比,左天行的实力其实并没有增强,但恐怖的是,他的气运值瞬间飙升了一个层次。 皇甫成回想了一下剧情。 原著里,左天行在无边竹海中收取了苦竹。 苦竹,景浩界中九大镇运灵器之一。 收取了苦竹,本来就已经气运惊人的左天行可谓是再无忧虑,一路遇神杀神,遇魔降魔,几乎所向披靡。 可他虽然成功收取了苦竹,但这收取苦竹的过程其实并不顺利,甚至可以说是九死一生。只要一个不慎,他就是被人夺舍的命。 但主角就是主角。那意图夺舍的天外邪魔不仅魂消魄散,尸骸还被天地掠夺,化作这方天地进化的一份底蕴。 更何况,这次进入无边竹海的是已经重生了的主角,想来吃不了什么苦头的。吃大亏的是那天外邪魔才对。 皇甫成想起刚才所见的左天行那副举重若轻的神态,又想起自己在剑竹三千剑意攻击下的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心中不由得冒出一阵阵的酸水。 果然,他不是主角…… 等等,化作这方天地进化的一份底蕴…… 主角的气运加重,恐怕不单单是得到苦竹的原因,应该还有其他。 功德,对天地有大功…… 皇甫成大喜,忍不住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可能找到方法了! 第50章 疑心又起 只要他身上有大功德,那他就能用这功德来冲刷他身上无边的业力! 皇甫成握了握拳头。 现在的问题就是,这功德从何而来? 原著中,左天行获取大功德的来源无非几种。 第一,打杀各处险境秘地之中镇压着的天外邪魔,将他们的所有化作天地进化提升的资粮;第二,机缘巧合之下前往各处世界,掠夺他方资源回馈世界;第三,修为有成后游走天外,取天外无主资源归入天地,为己方天地增添底蕴;第四,破灭景浩界地底沉积的怨念魔主,替景浩界清减堆积世界底部的众生负面意志。 景浩界虽然是小世界,但历经万万年积累,本就处于晋升的边缘,后来得到左天行帮助,更是顺利提升,成为足以容纳仙人境界的中千世界。 皇甫成边回想着原著中左天行的经历,也边想起这个世界的设定。 当年有大神自混沌中苏醒,开无量混沌演化洪荒世界,又已己身化作万灵众生。当其时,洪荒世界上大神多如狗,后来又有鸿钧老祖证道,在紫霄宫布道天下。 其后又有六位圣人出,镇压洪荒诸天。 皇甫成撇了撇嘴,这就是洪荒流设定了。 当然,这只是背景。 后来圣人争斗,洪荒破碎,化作三千大世界,三千中世界和无量恒沙小世界。 而景浩界,就是无数恒沙小世界中的一个。 在这诸天万界里,众生若有机缘,都渴望增强己身底蕴,提升自身层次。景浩界也不例外。 景浩界的世界意志渴望自己能够提升,而左天行就是那个能够帮助它的人,所以,左天行就是景浩界的世界之子。 他的气运之隆,整个景浩界无人能与他相比肩。就连同样惊才绝艳的原身也不行! 可以说,左天行寄托着景浩界的希望。 皇甫成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 那么,他呢?想要获取大功德,他又要怎么做?按着原著剧情,走主角的路,抢占主角的功德? 可是身为主角的左天行,他是重生的啊! 在重生的主角的眼皮子底下,他究竟要怎样才能抢占他的功德,还不得罪主角? 难道,他还要走原身的路? 原著里的皇甫成,虽然是天魔道第一人,更是魔道至尊,号称天圣魔君,但这并不表示,他身上就没有功德。 是的,作为大boss的皇甫成,他身上也是有着大功德的。虽然他身上的那些功德无法和主角左天行相比,但也可以说是主角之下第一人了。 想到原著剧情里,皇甫成和左天行在各处险境秘地、天外世界之间的那些孽缘,皇甫成也是脑袋发胀。 原身皇甫成和主角左天行两人,说是敌人吧,其实根本没有深仇大恨。他们在入道之前还是交情不错的表兄弟呢,也就各自入道之后,因为原身皇甫成受了他的兄弟算计,拜入天魔宗,入了魔门,连累宫中贵妃惨死,母族族灭,甚至导致左天行母亲郁郁而终。这两表兄弟才开始正式交恶。 后来原身在天魔宗出头,在打杀了算计他的兄弟报了仇之后,还特意在暗地里助了主角三次。 其实说真的,皇甫成当日看书的时候还挺喜欢原身的。恩怨分明,我行我素,自由肆意。 皇甫成很欣赏他。因为他自己做不到,所以才羡慕。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就会成为他。 而事实是,他果然不是他。就算他一朝穿越成了皇甫成,他也不是原著里的那个天圣魔尊。 皇甫成叹了一口气,才想到自己想岔了。 嗯,他该想的是,原著里记载的原身是怎么得到功德的。 第一,修炼天魔大道,以天魔道妙试炼各道修士,剔除心性不足的低劣之辈。这个他是做不到的。他是剑修,修的是剑道,不是天魔道。 第二,整合魔门各宗各派,以己道划分魔门新规则,整顿魔门各宗各派风气。据原著中提到,天魔圣君称霸魔门之后,魔门风气可谓是朝夕一变。毕竟,魔门各宗各派的修士在原身的手底下讨生活,总要让他看得顺眼。嗯,他还是做不到。 第三,天魔圣君统率魔门大能,暗地里搜寻散落的世界碎片归入景浩界天地。这个,他压根做不到。皇甫成扒拉了很久,还是没有想到办法。 大自在天外天上,天魔童子察觉到皇甫成心中纷乱的思绪,在心底冷哼了一声。 想那么多干什么,到时他在暗地里插一手也就是了。 不对,天魔童子睁眼看了看身周的同伴,又扫了一眼上首的大自在天魔主,为安全起见,还是得皇甫成他自己出手。 天魔道那边,只要他稍有动作,分分钟被人抓个正着。 皇甫成也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一切都看实力。 如果他足够强,那到时就算是插一手主角也不会说什么。只要他够强,只要名正言顺,只要合情合理…… 皇甫成拿定了主意,又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打定主意明日就去见净涪,否则日后净涪回寺,他出外游历,两人就更难得有碰面的机会。 净涪不知道皇甫成的心思,所以第二日一早,结束早课之后,没有半点心理准备的净涪小沙弥感知到皇甫成的气息,看见站在门外的皇甫成,也不由得眯了眯眼。 皇甫成带着满身清晨的气息,看着门边的净涪,行了一个剑礼,笑了一声,道:“小师兄,我打扰你了吗?” 净涪摇摇头,领着他进门。 皇甫成也不入屋,就在菩提树下的亭子里坐了。 净涪也随他,只进屋拿了茶水来招待他。 皇甫成看着净涪烹茶,等到净涪将一杯热茶递给他时,他双手接过,先是细细品了一回茶香,再观赏了一回茶水透亮的颜色,这才慢慢地啜饮这暖热的茶水。 在这冰寒的冬日清晨里,喝一杯暖热熨烫的茶水,可谓是一番享受。 尤其是,这还是净涪亲手烹煮的茶水。 净涪看了一眼珍惜地喝着一杯清茶的皇甫成,眼底闪过一道暗流,却并没有任何动作,只慢慢地啜饮着他自己的那一盏清茶。 “对了,我还没有恭喜小师兄呢。”皇甫成捧着手里的茶盏,真诚地看着净涪道,“小师兄拿了竹海灵会擂台赛的魁首,可真是太厉害了!” 净涪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只笑着摇了摇头。 净涪的反应皇甫成也早有预料,他并不在意,只又道:“师兄太谦虚了,你的每一轮擂台赛我可都看着呢,尤其是最后和左师兄比的那一场,那个‘空’字梵文,啧啧啧,太厉害了,比起左师兄,小师兄真是厉害太多了……” 这是皇甫成的真心话。 但说着说着,皇甫成也反应过来了,他猛地抬头看着就坐在他对面,荣辱不惊,似乎不染纤尘的净涪。 净涪小师兄他赢的,可是主角,还是重生了的主角! 那一场的擂台赛,内情究竟是什么?净涪他真的赢了全力以赴的左天行,还是左天行他隐藏了实力? 如果,如果左天行他已经拼尽了全力,那么,那么到底是重生前的左天行实力还没有到达巅峰,还是净涪他,他的实力真的就恐怖如斯? 如果是后者,那么,净涪他到底是什么人! 净涪抬眼,定定地看着脸色红白不定的皇甫成,眼中不解又带着点纵容,他就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从自己的思绪里出来。 皇甫成对上他的视线,直直地望入净涪那双干干净净的眼睛里,执拗地想要找到些什么东西。 但他什么也找不到。 最后,皇甫成只能颓然地收回视线。 净涪看着低落地望着手中杯盏的皇甫成,眼中半点波澜不起,心中却提起了一点警惕。 这个皇甫成,他是察觉到了什么吗? 皇甫成看着清澈茶水中倒映出来的净涪小沙弥,看着水中那双依旧干净明璀的眼睛,声音低落地道:“小师兄,这一次竹海灵会我也看出来了。我的实力实在是太差了,比起你们来,实在是远远不如……” 净涪就静静地听着。 “我不想被你们抛下……” “我想变得更强……” “我想能和你们站在一起……” “灵会结束之后,我就暂且不会宗门了,现在外头走走……也来一个以剑会友……” 皇甫成终于抬起头,看着净涪,坚定地道:“后日,我就起程。” 净涪的视线依旧平静,他看着皇甫成,不赞同也不否决。 皇甫成的视线直直地迎着他的,一动不动。 净涪点了点头,从褡裢里摸出一张地图。他将地图放到石几上,又伸手推到了皇甫成身前。 皇甫成抿着唇拿过那张地图,摊开一看,却正是妙音寺所在六国的地图。上面除了各处山川河流分布之外,还特意用红点标出了一个个小点。 皇甫成扫了一眼地图,很快找到角落里的标注。 那些红色小点,表示的正是各个地方需要注意的势力,俗称地头蛇。 皇甫成只看了一眼,便清楚这一张地图的价值。 妙音寺基本不外流的地图,虽然不珍贵,但也不易得。 皇甫成谢过净涪,才小心地将这张地图收起。 两人一直闲聊了半日,从清晨到中午,又一起用过了午膳,皇甫成才告辞回去。 净涪将皇甫成送出庄园外,看着皇甫成的背影远去,净涪的眼神也一点点暗沉下来。 黑得似乎连光线都被吞噬殆尽。 离开了净涪的视线,皇甫成手伸入袖袋之中,摸着袖袋里的那张净涪给他的地图,他眼睑低垂,似乎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着某个存在。 净涪,真的只是净涪吗? 隐在他识海深处的系统一个抖动,一阵无形波动浮起又悄无声息地收回。 经系统探查,净涪无夺舍痕迹。 第51章 深度探查 净涪无夺舍痕迹? 那,他会像主角左天行一样,是重生的吗? 皇甫成拧着眉头,戳着系统界面,在心里问道:“系统能不能进行更深层次的探查?” 启动深度探查,目标妙音净涪,是否确定? 皇甫成眉头皱得更紧,迟疑半响,才又问道:“如果启动深度探查,会不会留下痕迹?” “不会。” 几乎是立刻,系统就给出了答案。 皇甫成看着系统界面上的那两个字,一时间想得有点多。 系统的这个回答,太过确定。是系统有恃无恐,还是因为系统根本就吃定了净涪没有那个能耐发现它的动作? 系统没有立刻等到皇甫成的决定,也不着急催他,就等着皇甫成自己拿定主意。 线索太小,皇甫成也只是将猜测放到了心底,看着系统弹拉出来的界面,点头道:“确定。” 天魔童子将视线垂落,看着此刻正往屋里走的净涪,眼中暗色流光闪烁。 灵魂纯净度、灵魂与肉身契合度、灵魂强度…… 净涪心头一跳,一种被人剥光了衣服肆意窥探的感觉猛地自心底生出,让他难受至极,几乎就要下意识地反击回去。 识海中茂竹无风自动,四十九片竹叶晃荡,带起一波波的无色涟漪。但这无色涟漪却只护持住茂竹自身,并没能护持住净涪。 到底还是才刚得到,只经过了简单的气息侵染,并没能彻底炼化。 净涪知道原因所在,他也来不及追究这些,只用尽了全身力气握紧拳头,压制住自己的冲动,让自己面不改色,甚至像是根本没有察觉一样,按着平常的频率一步步往前走。 心跳正常!呼吸正常!气息正常!内息正常! 虽然他的心头怒火高炽,差点就要喷将出来,但到底还是稳住了,举止动作神色没有半点异像,更为恐怖的是,他的眼睛还是一如最初那般平静透亮。 净涪彻底稳住了自己,甚至开始反向探测那个妄图彻底窥探自己的存在究竟来自何方。 到底怕惊动了那个探测他的存在,净涪不敢太大动作,只能隐蔽地从那气息边沿中抽取那丝丝缕缕散落开去的气息,小心地查探。 那道气息确实磅礴无边,威压凛然,但他到底自傲,半点不将净涪看在眼里。也是,净涪不过是一个小沙弥而已,何德何能入得了对方的眼睛? 净涪只捕捉到了一星半点气息,便小心地收手了,再没有任何动作。 天魔童子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将净涪神魂里里外外地探查了一番,这才收回了目光。 他心神一动,皇甫成那边的系统界面便跳出了他的探查结果。 灵魂纯净度、强度都比常人要超出一大截,灵魂与肉身契合无比,凝结舍利子极其精纯。 结论:没有夺舍迹象,疑似佛门弟子转世重修。 如果净涪知道天魔童子这边得出的结论,可能就要大笑一场。 佛门弟子转世重修? 前世魔道威名赫赫的天圣魔君,在天魔童子眼里,居然就成了佛门弟子? 可笑!实在太可笑! 但其实这事也怪不得天魔童子,实在是净涪这状况和佛门弟子转世重修太像了。 同样有着转世记忆,一个是自入娘胎便没有遗忘,一个却是重新修炼后自行觉醒;同样是神魂强大精纯,一个是废去一世修为只留下精纯神魂,一个是将神魂封入舍利子,免去种种神魂污染;同样是凝结的舍利子极其精纯,一个是将魔念杂念凝练心魔珠,一个是反复重新淬炼凝结舍利…… 在这种种相似的巧合之下,天魔童子成功地被误导了。 看到后面的那个凝结舍利极其精纯,皇甫成紧皱的眉头一下子就放松了开去。 如果原身真的和主角左天行一样重生而来的话,也不可能是净涪小师兄。原身修炼的是天魔大道,而且已经修炼有成,如果不是必要,谁会愿意放弃自己一世苦修成果,一无所有的从头再来?再说,就算原身真的能够放弃已经修炼有成的修为,重新开始,在已经走过的道途干扰下,他也不可能成功凝结出极其精纯的舍利子! 所以,净涪小师兄绝对不是原身! 皇甫成丢开心头大石,回头看了一眼妙音寺的庄园。 净涪小师兄不是原身,那真是太好了。 皇甫成回头继续往回走。其实他自己最清楚,对于原身,他感觉很复杂。 当日看书的时候,他用的是主角的视觉,可是对着那个站立在主角对立面的大boss,他也并不完全是讨厌的。就像主角对他这个表弟一样,既惺惺相惜,又恨得牙痒痒。 后来转世投胎,认识到自己的身份,他是高兴的也是惶恐的。高兴在于,他日后会是一个站在世界顶端的大能巨擘,惶恐在于,他日后是一个魔道大boss。魔道大boss,但听名称,就知道这样的一个人,手下人命无数,不说冷酷残忍,但也绝对不拿人当人看。他害怕自己成为那样的人,害怕自己将自己丢弃在记忆的角落里,任由自己被尘埃埋葬,害怕他到时候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所以他逃了,从原著的命运里逃离,让自己走上另一条路。 到现在,他自己在修炼上频频遭遇挫折,再想起原身,有委屈也有佩服。如果是原身的皇甫成,如果面对这一切的是那个人,他一定不会像他现在这么搓。他从来昂首向前,无论前方的路途如何崎岖曲折,他始终无所畏惧,披荆斩棘,化危途为平路。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这样的一个人,如果这样的一个人,真的像主角左天行那样在这世界上重生,那他,占据了他的身份和躯壳的他,一定会是他的敌人! 皇甫成吐了一口气,不是他,那个人没有重生,那真是太好了。 他不想和‘皇甫成’为敌,更不愿意有这样的一个敌人! 皇甫成推门回了自己的庭院,换过衣裳后,又拿了剑在庭中练习。 一招一式格外认真,全神贯注,完全无暇他顾。 所以他不知道,当然他也没有那个能耐察觉得到,远在大自在天外天的天魔童子,此刻已经木然到呆愣。 他双眼无神,没有半点气息,简直就像是一尊木雕泥塑的朽像。 手下人命无数,冷酷残忍,不将人当人看!他真的,没有成为这样的一种人吗? 他真的没有将曾经的自己丢弃在记忆的角落里,任由自己被尘埃埋葬吗? 他真的,还认识自己吗? 他还是他自己吗? 天魔童子的目光自天外天垂落,望着那个拥有着自己曾经记忆的皇甫成,还保留着自己当年心性的皇甫成。 如果让他见到他,他还能认得出他吗? 天魔童子心神剧烈动荡,几乎连道基都要摇动崩散。 当一个修士开始质疑自己的存在,动摇自己道基的时候,那他就一只脚踏上了歧路! 大自在天魔主睁开眼,懒懒的目光扫过天魔童子,手指随意一动,一道气息落在天魔童子身上,瞬间镇压他身上的一切动荡。 “看在你往昔功劳的份上……没有下一次。” 落在耳边的这句话轻飘飘的,似乎风一吹就能散去。但天魔童子却像是被天外巨石砸落在头顶一样,浑身猛地一震,陡然回过神来。 他大喘了几口气,连忙伏倒在黑莲上,谢过大自在天魔主的帮助。 大自在天魔主没理会他,闭上眼睛,似乎又睡了过去。 天魔童子从黑莲上坐起,一时也不敢再多想,只专注着稳固自身道基。 就算他自己也认不出自己又如何,就算他已经面目全非又如何,他只想要回家!回到他出生成长的家,回去见他血脉相连的家人! 净涪不知道自己最大也是最强的敌人已经自乱阵脚,自摇道基,甚至让自己道心生出瑕疵,他入了屋,打开了庭院中的所有阵法禁制后,便只盘膝坐在佛龛前的蒲团上,细细剖析着那被他捕捉到的丁点气息。 这点气息虽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稀少,但却强悍坚韧,很有点岁月不能洗,空间不能磨的不朽属性。 净涪心头冰冷,难道这一次对他出手的人,修为境界已经到了如斯地步? 净涪深吸一口气,等到心绪稍稍平复之后,他才又再继续。 怎么感觉,这些气息有点熟悉? 越深入探查这些气息,净涪的眉头就皱得越紧,心头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就越浓。 渐渐的,蒙在真相之前的最后一层薄纸被冲破。 净涪心中一亮,陡然大悟。 原来是他! 当日那个在他突破之时对他下黑手要夺舍他的那个天魔道上界修士! 净涪又闭上眼睛,将皇甫成从进门后到最后告辞归去,他所有表情动作一一回想。 越是回想,净涪的心中越是笃定。 这个皇甫成和那个黑手,确实是有关系的。从一开始,他就没有错怪他! 既然如此,净涪睁眼看着佛龛上的那尊慈悲的金身佛像,眼睛渐渐眯起,那就怪不得他了。 第52章 万竹城中 净涪来到几案前,从褡裢里取出一个棕色的棋盘。 他打开棋盒,取了棋子在棋盘上摆下阵势。他摆放棋子的动作很干脆利索,几乎没有犹豫的时候。 直到黑白棋子各自在棋盘上形成各自为政,占据一方的明暗局势,净涪才停下这种摆放棋子的动作。 他捻了一粒黑玉棋子在手,沉默地看着棋盘,久久没有动作。 如今棋盘上的局势可谓是两分,白子和黑子各自占据两边空地,建营扎寨。白子分前后两片,后方稳固,前方稍弱,而黑子只有一片,全面平稳,隐而不发。 净涪考虑良久,终于落子。 黑子缠上联络白子前后两片的白子。那粒黑色的棋子牢牢地钉在那片白色的棋子中央,看着就格外的刺眼。 自净涪看见皇甫成出现在妙音寺的那一日起,净涪便已经知道,这一次重来,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皇甫成与他相交,有意无意之下,透露了不少东西。 譬如,皇甫成对魔道的排斥。那排斥远远超出了道门弟子对魔门的排斥程度,甚至已经可以算得上避忌。他在避忌着一切和魔道的联系。 净涪一度想不明白,现今更是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呢? 明明皇甫成和天魔道上界修士有关系,又为什么会避忌着和魔道的一切联系呢? 是他知道些什么?还是因为那个天魔道上界修士? 净涪这次捻了一粒白子在手,打量着如今棋盘上的形势,模仿着棋盘另一方的思考方式,寻找着应对的方法。 他没有思考太久,很快落子。 皇甫成虽然也在北淮国皇宫长大,自幼接受北淮国皇室教育,但心性还是幼稚,决断不足,又还抱有一种与世不合的天真,应对世事更缺了一种应有的敏锐。 而那个上界修士,又似乎无法完全掌控皇甫成。 所以,皇甫成还应该是迟钝的。 几个来回之后,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已经开始接触。 很快,净涪捻起了一粒黑玉棋子,看了两眼棋盘上的局势之后,净涪将棋子打落在棋盘上。黑子落下,在白子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逼着白子前方的那一小片白子方向调了一个转。 既然一直避忌,总是不愿面对,那就不如彻底深入? 净涪没有再拿起棋子,他将手收在几案上,定定地看着棋盘上的局势,勾唇笑了一下。 未时初,净涪推门而出,就往万竹城城中去。 还未出门,迎面便碰上了净思,净思看见净涪,停下脚步,问道:“净涪师弟这是?” 净涪对着净思颌首点头,伸手指了指万竹城城中的方向。 “净涪师弟是要出去?”净思皱着眉,不赞同地道,“师弟,此时竹海灵会刚刚结束,城中人多,杂乱,到处乱走的话,很危险。” 净思说的没错。竹海灵会才刚刚结束,来参加竹海灵会的人大多还没有离开,已经不是一个乱字可以形容。尤其是净涪作为这一次竹海灵会擂台魁首,盯着净涪的,更是只多不少。 这情况净涪也清楚,但他脸色不变,只是平静地回望着净思。 净思看着净涪的表情,叹了一口气,妥协道:“我今日也无事,便随你一起去吧。” 净涪摇了摇头。 净思脸色一下就变了,他道:“师弟这是,看不起师兄吗?” 这次的竹海灵会擂台赛,净涪是魁首,而净思却只止步于十六强。 净涪又是摇头。 净思这话重了,净涪绝对不能认。 净思板着脸,却半点没有退让,转了身走在净涪身前,道:“既然如此,那便走吧。” 净思无奈,只能跟在净涪的身后。 净思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脸色也没有刚才那么黑了。他放慢了脚步,走在净涪身侧,让净涪领路。 毕竟,净思是陪着净涪出去的。一路自然该是净涪做主。 净涪眼底闪了闪,领着净思一路往这万竹城最大的那条街走去。 万竹城中有四条长街,佛道魔三门各占一条,还有一条最大最长的,又是诸方势力各自混杂占据。 净涪和净思去的,就是这最大最长的那一条。 净思以为净涪出门是因为好奇,想要好好看一看这一座大名鼎鼎的万竹城。谁知这一路走来,净涪表情都是平静,眼神更是没有一点多余的波动,并没有丁点好奇的模样。 察觉到周围或明或暗落在他们师兄弟身上,尤其是他师弟身上的净思奇怪地看着净涪,眉头不自觉拧了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好奇,净涪到底是为了什么从庄园里跑出来的?难道就是为了要得到众人瞩目? 净涪师弟明显不是这样的人啊! 但净涪却像是没有看见净思皱起的眉,更没有察觉到聚集在自己身上的各色各样的目光,他泰然自若地走在大街上,避让过身边的行人,不时看一眼街上两边的店铺。 他很快就找到了目标。 净思就见净涪快走几步,停在街边的一处店铺外看了两眼,转身就往店里走。 净思连忙跟上,走到店铺前,抬头看了一眼牌匾。 是一家书铺。 书铺?净涪师弟来书铺干什么? 疑惑不解中,净思也走入了书铺里。 这家店铺不大,但店铺里的书架层层列列,摆满了一本本的书册。 书很多! 净思感叹了一句,又在书铺里找了找。书铺里的人不多,净思转了一圈才在一个书架前找到了净涪。净思跟了过去,在净涪身边站定,见净涪压根没注意他,便转头看了一眼书架上的书。 各国山川地理图志、农书匠书、杂经游志、闲文轶事…… 这些书,有什么用吗?他们可是修士。 净思心中的不解越渐深重,他疑问地看着净涪。想问,但最后还是沉默。 净涪看了一眼净思,笑着点了下头。 当然有用。 他们佛修,修的是智慧心性。这些书确实大多出自凡人之手,不涉修行。但凡人也是人,他们的智慧和才能同样不容小觑。 净涪虽然有意借着这一个名头走出庄园,但他来这里也不仅仅是借口。 净思将信将疑。 净涪却没再理会,他每本书都拿起来翻了几页,简略看了看书中的内容,将自己看中的几本书挑出拿在手上。 他极其认真专注,没再分神关注净思的动作,也没在意店铺中进进出出的客人。 净思看着净涪专注的模样,想了想,也学着净涪那样,拿起书架上的书看了几眼,又挑出几本书拿在手上。 当然,他手上的书和净涪手上的书大多重合。 等到一整个书架上的书挑完,净涪拿着手上的书回头看了净思一眼,视线在他手上拿着的书扫过,却也只是笑了一下,对着净思点了点头,又往另一个书架前去。 行走间,他的视线扫过书店里多出来的客人,唇边有细小的弧度提起。 这个书店里的书很多,可能也是因为这条街的属性,这书店里的书种类格外的多。 不但有佛道魔修士的书籍玉简,还有诸多凡人世界的书册典籍,佛道魔三门辖下所属各国俱全,实在是大大地满足了净涪。 净涪的书挑了一本又一本,在柜台上堆了一堆又一堆,终于将这个店铺里的书囫囵地扫过一遍。 等到他回到柜台边,净思也已经拢着几堆书站在了他的身后。 掌柜扫了几眼被净涪堆到他面前的书堆,虽然已经看了不止一次,但那满腹的惊奇还是消不了。 这一次的竹海灵会擂台赛的魁首,力压佛道魔三门天骄的奇才净涪,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还是,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小沙弥,和当日擂台上最后的那个胜利者,压根就不是一个人? 书铺掌柜看了看净涪光溜溜的脑袋,又看了看他身后等着的净思那同样光溜溜的脑袋,视线终于回到了净涪身上。 好吧,奇才果然是奇才,不是他们这些普通的修士能够理解得了的! 他完美地隐藏下自己声音里的感叹,问道:“客人可是挑好了?” 净涪点了点头,书铺掌柜笑了一下,低头扫了一眼书堆,很快算出了价格:“一共二十三枚中品灵石。” 净思在一旁听见,差点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是他吝啬,实在是这个价格实在不低。净思一路跟着净涪在这个书铺里走过,自然知道净涪挑的都是些什么书籍。这么多书籍,看着确实是多,都堆成了好几个书堆了,但问题是这些书籍大多都只是出自凡人之手,只关乎凡人,不涉修行,哪里又值二十三枚中品灵石了? 与他一样心理的,还有书铺里那些关注着他们师兄弟动作的修士们。 书铺掌柜看了一眼净思,视线转了一圈又回到了站在他面前的净涪身上。 净涪点了点头,伸手就去掏自己的褡裢。 净思不赞同地叫他:“净涪师弟。” 净涪回头看了净思一眼,摇了摇头,翻手拿出二十三枚中品灵石递给书铺掌柜。 净思拦不下净涪,只能无奈地随他去。 书铺掌柜笑着收起了灵石,又大方地拿出了一个储物袋来帮着净涪将书堆收起。 净思看着接过储物袋让出柜台位置的净涪,又看了看对面笑眯眯地看着他的书铺掌柜,最后再看看自己挑选出来的那些书。 净思一咬牙,将书堆推到书铺掌柜面前,“结账。” 拿着装满书的储物袋的净思虽然脸色不好看,但还是跟在净涪身后,几乎寸步不离。 可还没走出书铺多远,净思便找不到净涪了。 眼前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已经没有了净涪的身影。 净思心一跳,随即不住地往下堕。 “净涪师弟……” 第53章 天魔宗沈定 净涪抬头,看着这瞬间从热闹的街道转变到安静乡村小镇的环境,伸手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唇边就含了一丝弧度。 净涪回头,身后已经不再是书铺大开的门扇,也没有了净思。 他就站在小镇唯一的一条街道上,周围人来人往,虽然比不得万竹城的那条街道热闹,但也绝对不冷清。 他往前,在人流中行走。 一个人从后头撞了上来,净涪一步迈开,恰到好处地避让出位置,手不经意地拍过僧袍,抖落所有不该出现不该存在的东西。 净涪扭头,看着那个撞上来的人。 那是一个小童,他整个人慌慌张张的,手足无措,脸色更是煞白,一副惊魂不定的样子。 小童急急地打量了他几眼,低声道歉:“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你你没事吧?” 他边跟净涪道歉,边还回头扫视着身后,似乎是怕什么人追上来一样。 净涪笑着摇摇头,连连摆手安抚小童。 小童似乎不太相信,又打量了净涪好几眼,好不容易才舒了一口气。但他这口气才吐出,就又摒住了呼吸,身形一闪,躲在了净涪身后。 净涪眸光闪动,抬头转身向着小童刚才走过来的方向。 一阵喧嚣声响起,有几个面相凶恶,身形壮硕的汉子挤开人群,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走在最前方的汉子怒瞪着净涪身后的那个小童,恶声恶气地喝到:“小子,你还想跑到哪里去?” 净涪的眸光平静了下来,眼底却闪过无趣。 幻魔道的这一套,已经很老旧了啊。既然都要拿出来对付人,怎么就不能多花费些心事琢磨琢磨改进一下呢? 果然,徐怀调教人的手段就是不行,这么多年都没有什么长进。 虽然如此,但为了他的计划,净涪还是动手救下了躲在他身后那位可怜的悲惨儿。 凶徒已经退去,小童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身体也站得稳稳的,他看着净涪,那双清澈纯挚的眼眸里溢满了感激。 “谢谢,小哥哥,太谢谢你了……” 小童不住地对净涪道谢,又硬拉着他要请他到他家去。 净涪推不过小童的盛意,只能被他拽着跟着他出了小镇。 在离开小镇之前,净涪回头看了一眼小镇。 在他的眼睛里,小镇已经恢复成了万竹城的模样,周围还是来来往往的行人,而被拽着他的小童却像是压根没有看见一个人影。 自净涪踏出庄园开始就一直跟随着他的视线还是在注视着他。他们没有任何动作,就那样看着净涪跟着一个青年走出了城门。 不,也是有人想要出手阻拦的,却无一例外都被人拦了下来。 “哎呀喂,我说清舟老和尚,该好好呆着就得好好呆着,别没事儿的到处晃悠,你们这些念经的又不是我们,只需要坐着就好了,走什么走!” 清舟和尚长眉一动,慢腾腾地摘下手腕上的珠串拿在手上,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是想要阻我?” 妙理寺的庄园外,一个人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老树下,他懒懒散散地靠着树干,抬头望着阴霾的天空。 “哎呀老和尚,年轻一辈的事情就交给他们年轻一辈就是了。你都一把大年纪了,也不年轻了,还折腾个什么劲。” 清舟和尚从蒲团上站起,一步步走出屋去,他也不理会那人的话,只问道:“所以说,你是要阻我?” 那人伸手捂上自己的脸,笑得有些失落,“哎呀,真的有这么明显吗?好吧好吧,既然你都看穿了,那我也不扭捏了。” 他的语气陡然一变,正色地道:“是的,我是来阻你的。” 正如他所说,这万竹城中英才汇聚,年轻一辈的弟子自然该由年轻一辈的弟子出手应对。他们这些门中前辈,就该安静地呆在一旁看着。 他承认,该说他们魔门都承认,妙音寺的那个净涪,确实是一个绝顶天才。但正因为这样,所以他们魔门绝对不能让他真正的成长起来。 如若他长成,必定会是他们魔门的一大敌。 先下手为强,他们必须将这个小沙弥扼杀在萌芽之际! 既然他们这些长辈不能出手,既然这一届过来的魔门弟子对付不了他,那自然就有年纪更长天资更好的魔门弟子出手。 就算最后还是让那个叫净涪的小沙弥保住了一条命,凭他们魔门的手段,也一定能够在他的佛心上留下瑕疵。到时候,那个净涪就算是不死,也得被拖慢脚步。如果那个叫净涪的小沙弥能够入魔,那就更好了…… “既然我已经到了,那你也就别那么急着走,过来陪我喝两杯酒吧。” 清舟心一沉,问那人:“你魔门其他长老在哪里?” 那人也不顾清舟什么表情,从自己的储物戒指里摸出一壶酒来,也不拿酒杯,就着壶嘴就将壶里的美酒倒入口中。 美酒入口,醇美醉人。 他眯着眼睛回味着今日这格外醇美的美酒,陶醉地回味了一阵,才像是终于听见了清舟和尚的问话一样。 “唔?你问其他人?”他又倒了一口酒,反问一句道,“你说呢?” 清舟掐着珠串的手用力,温养多年的珠串也裂开了几条细密的纹路。清舟松了手,低头看着手里的珠串,片刻的沉默过后,他猛地抬头,看着那个咋咋作响地饮着壶中美酒的人,然后毫不迟疑地往前走。 “你真的不愿陪我喝酒?” 清舟没停步:“留影老祖,贫僧有事在身,便先失陪了。老祖请自便。” 留影像是没听见,向着清舟扔出了一个酒壶,“一个人喝酒太没趣,来,陪我喝几杯。” 清舟脸色不变,径直往前走。 可他一步跨出,留影就已经出现在了他的对面,斜着眼睛看他,“陪我喝几杯。” 妙潭寺庄园外,清许迎上了贯槐老祖…… 妙空寺庄园外,清当迎上了廉双老祖…… 妙安寺庄园外,清和迎上了栾沙老祖……妙定寺庄园外,清泷迎上了弓辰老祖…… 佛门六寺中,唯有妙音寺庄园外头安安静静的,只有一个危存老祖闲得发闷,也没见到清本有任何动静。 危存皱了皱眉头,不时抬头看看另外五个方向的动静,最后“啧”了一声,嘟囔道:“该死的清本,怎么还没有出关?别人都能打得一架,就我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干坐着……” 左天行站在长街上,挥手退下上前汇报的下属,再次专注凝望着蹲在不远处摊子前左右翻开摊上货物的杨姝。 那个净涪小沙弥虽然比他差了一点,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对付得了的。他又何需替他担心? 净涪坐在小童家破败但干净的庭院里,低头看着小童送到他面前的那杯清水,又抬头看了看有些拘谨的小童。 他似乎在为自己只能用清水来招待净涪而感到愧疚。 可就算如此,但净涪抬头看着他的时候,他那双干净的眼睛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渴望。 “我我家里没有茶,希望希望小哥哥你不要介意……” 净涪忽然冲他笑了一下,小童看着他的笑容,直接木在当场。 他全身的伪装快速褪去,只有那双惊恐的眼睛和先前一般无二。青年的恐慌自瞳孔深处泛滥而出,然后迅速扩散到他的四肢百骸。 他甚至连手指都不能动! 净涪低头看了一眼他面前的那杯清水,然后,那青年直接伸手拿过那杯清水,自己一口饮尽。 身边又有动静响起,净涪抬头望去,又有好几个青年在这空荡的庭院中露出身形。他们都站立在当场,动弹不得。他们的眼中是惊恐的,怨毒的,也是无措的。 净涪一一望过去,都是些眼熟的面孔。 天魔宗徐怀,心魔宗阮晋天,幻魔宗沐秋,还有天魔宗沈定。 都是他当年的手下败将。 净涪只看了一眼,视线停留在最后的天魔宗沈定身上。 其实沈定的相貌很清俊,就连他脸上惯常带着的谄媚讨好也只能将他的姿容掩盖一二。 也是,沈定资质不好,出身不好,还要护持自己容色更为卓绝的妹妹,不谄媚讨好他人,如何能够做得到? 净涪找的就是他。 不,应该说是他的那个妹妹,沈妙晴。 沈定察觉到净涪久久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眼中惊惶更甚,甚至还添上了几分卑微讨好。但只要看得仔细,便会发现,在表面的那些惊惶卑微讨好的背后,藏着不变的冷静和决断。 净涪从木椅上站起,走过愤怒怨毒的徐怀、阮晋天和沐秋,停在沈定的面前。 他看着沈定,忽然笑了一下。 沈定只觉得眼前一晃,头脑昏沉得胀痛。接着就觉得胸口一痛,整个人飞了出去,又重重跌落在地。 在昏迷过去之前,沈定脑袋中闪过三个字。 《天魔策》! 净涪收回手,没再看沈定一眼,再一一走过徐怀、阮晋天和沐秋身边,手掌接连拍过。 徐怀、阮晋天和沐秋各自飞了出去。 沐秋重伤,根基受创。但比起丹田被废的徐怀和阮晋天,沐秋已经算是轻伤了。 净涪没再看他们,他在庭院各处游走,衣袖摆动间,气流涌动,庭院各处直接毁坏,最后几成废墟。 任谁来看都觉得,这里发生了一场苦战。 最后,净涪站在庭院中央,扬手拍上自己胸膛,又拿过徐怀、阮晋天等人的武器在自己身上、僧袍上来回留下痕迹。 等到他终于觉得满意了,净涪才停下动作,扫视了一阵这个破败的庭院,带着惨白的脸色,托着重伤的身体一步步离开。 他走得太慢,所以当他终于走到柴门边的时候,净思已经到了。 见到净思,净涪明显松了一口气,然后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净涪师弟!” 净思抱着净涪,几乎吓得魂不守舍,他还没能回过神,远处又有魔门的气息快速逼近。 净思脸色一变,终于没再停留,果断抱着净涪快速避开。 现下情况,先走为妙! 第54章 这章无题 净涪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他睁开眼,扭头便看见静坐在他床前不远处蒲团上的净音。 净音察觉到净涪的视线,睁眼看来,对上净涪的眼睛,不由露出一个笑容。他动作敏捷地从蒲团上站起,又疾走几步来到净涪面前,先伸手拦下净涪的动作,又凑到净涪跟前,就着床前微弱的烛火打量着净涪的视线。 “师弟,你醒了?先好好躺着不要动,你这次伤得可是很严重呢……” 净涪闭目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内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对着净音讨好地笑了笑。 净音见净涪乖乖听话,顿时就松了一口气,但他还是嘀咕着唠叨。 “你说你,好好的在庄园里呆着不行么?这不才出去一趟而已,就昏迷着被净思师兄带回来了。” “这次还算你幸运,净思师兄又赶到得及时,要不然你落在魔门的那些人手上,可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下次见了净思师兄,还好好地谢一谢他……” “净思师兄这次也受伤了,好不容易才将你带回来的呢……” 净涪乖乖地点头,完全不敢有半点意见。 净音看着净涪,叹了一口气,转身在外室端了一碗黑漆漆的药汤回来。他将药汤放到床前的几案上,自己在床沿边上坐了,扶着净涪坐起,才将药汤凑到净涪面前。 净涪看着眼前散发着浓重药味的汤药,脸色一苦,但他看了一眼脸色还有些黑的净音,没有胆子拒绝,伸手接过药碗,一口饮了个干净。 净音见状,脸色终于放晴,他接过净涪手上的药碗,又帮着他躺好,这才拿起药碗站了起来。 “师弟,你已经回来了,别多想。其他的交给我们就好了。” 净涪看着净音,伸手指了指净思庭院的方向,眼带疑问地望着净音。 到底是多年交好的师兄弟,虽然净涪修持的闭口禅,又不能开口说话,但净音还是明白净涪的意思。 “净思师兄?他的伤不重,休息一晚就能好了。倒是你,唉……” 净涪自己的事自己清楚,何况他这伤压根就是自己弄出来的,虽然表面看着是很严重,但其实并无大碍,只要静养几日就好。 净音看着净涪阖眼睡去,也没回自己的庭院,而是就在净涪寝室不远处的屋子睡下了。 就算净音和净涪的距离不远不近,可自己的地盘里多了一个人,净涪还是没能成功入睡。 他也没强求,而是闭目回想自己的布置。 最后,他叹了一口气。 打自他修行有成以来,他就已经很少这样算计人心了,都是用修为和实力去压制。没想到如今重新拾起来,也没有半点疏漏。 净涪勾起唇角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讽刺还是得意。 他将心中杂念全部放下,也将那些琐事全部抛去,默念一段经文,沉入经文中记载的佛门妙理中去。 杨姝看着送自己回杨家暂居的庭院前的左天行,弯唇浅笑,道:“劳烦左师兄了。” 左天行看着眼前这个还年幼的杨姝,不自觉伸出手拍了拍她小脑袋:“不客气。下次师妹如果还要出门,一定不能再像这样自己一个人,很危险的!” 杨姝点点头,乖巧应道:“是,左师兄,师妹记下了。” 左天行看着杨姝,心中一软,又道:“如果师妹下次想出门,可以给我递个话,我陪你去。” 杨姝歪着脑袋看着他:“不会打扰左师兄吗?” 左天行摇摇头,格外笃定地道:“不会的。” 杨姝点头:“好,我记下了。” 左天行又拍了拍杨姝的小脑袋,收回的手里夹带了两朵细白的绒花。他泰然自若地将这两朵绒花收回储物戒指里,又翻手取出一盒子的传音符给了杨姝。 “嗯,回去吧。” 杨姝伸手接过,又冲着左天行福了福身,转身轻盈地离去。 在门扉关上的那一刻,杨姝回头,正正撞上左天行墨黑的眼睛。 她不禁愣了一下,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然而门扉已经阖上,那个背负宝剑的小少年被关在了门外。 杨姝愣怔片刻,才终于回过神来。 她晃了晃脑袋,往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左天行眼见着朱红色的大门关上,那个小小的佳人已经没有了影踪,才转身离开。 他才走入人群中,便有一个青年跟了上来,那青年沉默着快走两步,跟在左天行后面,嘴巴快速挪动着,将几句话送到了左天行的耳中。 左天行脸色不变,脚步也不停,却传了句话过去:“妙音寺净涪重伤?” 那青年落后两步,表情也没有变化,只应道:“是的。” 左天行又问:“魔门出的手?” “是的。在净涪失踪期间,佛门六寺庄园外都有魔门长老拦截。” 左天行不说话了。 净涪重伤?还是魔门这一代弟子动的手? 如果这个净涪真的是他所想的那个人,这样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出现?!所以这个净涪真的不是他? 还是这事就是他故意的? 左天行眯起了眼睛,却等到回到天剑宗所在屋舍的时候,才打定了主意。 “净涪大概什么时候会醒?” 那青年回道:“清当大师说,明日就能醒了。” 左天行重复了一次:“哦?明日就能醒?” “清当大师说,明日能醒,但伤势太重,清醒之后还需要仔细调养,在彻底休养好之前,不得调动内息。”左天行略一沉吟,吩咐道:“净涪师弟受了伤,我也该去探望探望才是。你去看看,有什么东西净涪师弟能用的,便给我准备好。” 青年抬头仔细打量了一番左天行的脸色,点头应道:“是,属下明白。” 左天行点点头,抬脚进门。 不管真相如何,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皇甫成的消息到底不如左天行灵通,他得知净涪受伤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时分了。 他盯着那个凑上来的天剑宗内门弟子,一字一句地问:“小师兄他受伤了?谁动的手?” 听到那弟子解释之后,皇甫成深呼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了,这次多谢师侄。” 等到屋里只剩下他自己之后,皇甫成猛地一拍身前长案,无视身前的这一堆木渣,他甩袖往静室里去,眼睛里充满了愤恨。 然而,在那几乎满溢的愤恨深处,还有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庆幸。 会被魔门青年弟子重伤的净涪师兄,绝对不会是那个压服一众魔门弟子的原身! 在魔门天魔宗屋舍里,被随意扔在自己屋中床榻上的沈定也终于清醒了过来,他才刚动了动身体,一阵撕裂一样的痛楚就将他淹没。 “嘶……” 等到他缓过一阵,沈定才睁开眼睛。 回过神后,他望着床榻上素色的幔帐,完全不顾身上的伤,抬手搭上他的眼睛,大笑出声。 “哈哈哈……” 他痛得浑身痉挛,但他也是笑着的,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的眼泪就像一场暴雨,要狂暴地冲刷尽他生命中所有的尘埃。 自这一日起,他的人生终于有了希望。 直到这一日,他的人生才有了希望! “哈哈哈……” 他张着嘴大笑,笑声中隐去的,是他无声吐出的三个字:“天魔策。” 《天魔策》,天魔道无上圣典。在今日之前,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能得到它。但在今日之后,它在他脑海里! 他不理会谁将它送到了他的手中,他不在意幕后的人有什么目的,他只知道,这《天魔策》在他的手里! 他可以修炼《天魔策》! 沈定笑到癫狂。 他笑了足足一夜,直到黎明到来,晨光破去清晨的迷雾,他才终于停了下来。 他长吐一口气,完全不顾自己的伤,从床榻上坐起,托着倦极痛极的身体去找管事要了药,又给自己上了药,包扎了伤口。 等到一切做完,沈定才转入静室,打开静室中的全部禁制阵法。 他坐在蒲团上,神色肃穆地翻开了识海中那一本漂浮着的青色的策卷。 天色一亮,净涪便从睁开了眼睛。 他才要掀开薄被下床,就被过来的净音拦住了动作。 “你要干什么?” 净涪抬头看着净音,伸手指了指外室间的佛龛,又指了指外头的天色。意思是,天色不早了,他该去做早课了。 因着他晚上受伤昏迷,晚上的晚课是彻底错过了。但他现在已经醒来,该做的功课就得做。 净音摇了摇头,无情地道:“你受着伤,清当师叔说了,要静养。既然要静养,那在你养好之前,功课就不急。” 净涪连连摇头。 净音不理会他,伸手在他身上一点,直接将他禁锢住,又小心地将他塞回了床榻,这才松了他的禁锢。 “我这些日子不忙,师弟你且试试看。” 净涪看着净音的脸色,吞了吞口水,彻底安静了。 第55章 师兄弟探病 为了不打扰到净涪养伤,左天行特意挑了申时这样一个午休过后的空闲时间前往拜访。 这时守在净涪屋中照看他的人是净尘。 净尘沉默,但也极其细心。 他见了左天行和领着左天行过来的净思,先是一愣,随即又回过神来,从蒲团上站起,先对着净思和左天行颌首一礼,道:“师兄,左道友。” 靠坐在床头的净涪也放下手里的佛经,对着净思和左天行点了点头。 净思回了净尘一礼,转头看净涪道:“净涪师弟,左师弟说来看看你。” 净涪一眼便知左天行过来的目的为何,他也不放在心上,只微微一笑,算是谢过左天行的好意,接着他伸手一引,请左天行在净尘对面坐了。 净思陪着左天行坐下。 净尘看了净思净涪一眼,对着左天行点点头,起身出去了。 左天行才进门就仔细打量着净涪,像是要将净涪看穿看透。可等他坐下,那样锋利的视线就全都消失了。 他微微吐出一口气,有点放心的味道,看了净思一眼,又对着净涪道:“我昨日先是听说净涪师弟你失踪了,正担心着,就又听说你找到,便想过来看一看你。可又怕打扰到师弟养伤,便按捺着等到现在。如今见了,可算是放心下来了。” “师弟也是,明知此地人多杂乱,怎么就能随随便便出门?” 他这话带着几分责备的意味,很不将自己当外人看,净思在一旁听着,也没觉得左天行多管闲事,反而赞同地点头不已。 净涪扫了一眼净思,心知这位师兄必定被左天行收服,也见多不怪,他只看着左天行,歉意地点头笑了笑。 正说话间,净尘拿了茶盏茶壶等物什进了屋来。他给左天行、净思和他自己倒了一杯清茶,又端了一杯暖水送到净涪床前。 左天行笑着谢过,捧起茶盏看了看,又啜饮了一口茶水。 他仔细品了一会,抬头看着净涪问:“这茶,是出自净涪师弟的手?” 净涪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迎上他的视线,便点了点头。 一旁的净思和净尘也都有点吃惊,净思问道:“左师弟你这也能尝出来?” 左天行点点头,面上神色一正,道:“净涪师弟所制的茶,与别家有些不同,”他停顿片刻,斟酌着用词,“更多了几分味道。” 净思净尘低头仔细打量着手里的清茶,净思甚至还多喝了一口,他特意认真品了,才勉强抓到了一点不同。 “似乎,是有点味道。” 左天行看着这样认真的净思,当下笑了出声,等他笑完,左天行看着净涪认真道:“我喝了净涪师弟的茶,也不能不回礼。这样,我自忖自己的医术还算是能看。净涪师弟不介意的话,我替你看看?” 净思净尘又是一惊,齐齐望着左天行,净思问道:“左师弟你居然还精通医术?” 左天行摇头,谦虚道:“精通算不上,只是尚可。” 听他这话,净思净尘将信将疑。 净涪却知,左天行曾有缘进入医家祖传秘地,也得到一份医家传承,医术可不仅仅是尚可那么简单。 他点点头,反正这本来就是左天行过来的目的,让他看一看又如何? 他的伤势哪是那般容易便能被别人看出破绽?就算这个人是左天行,那也不行! 他坦然地向着左天行伸出手。 左天行走到净涪床前,净尘给左天行在几案前添了一张椅子,又给净涪拿了一块布帛折叠起来,让净涪垫着手腕子。 左天行才在椅子上落座,便神色一整,颇有模样地将手指按在净涪的脉搏上,探看净涪的脉相。 净思净尘都小心地保持静默,就怕打扰到左天行。 凝神静听了片刻,左天行收回手,又仔细打量过净涪的脸色,才扭头去看净思,:“果然是魔门中人出的手,净思师兄,净涪师弟的药方可在?” 净思点头,“在的,左师弟要看看?” 左天行点点头。 净思看了净涪一眼,见净涪也点头同意了,便拿出药方来,递给左天行。 左天行接过药方,仔细看了看,道:“这是医家子弟开出来的?” 净思点头。 是的,昨天自他将净涪带回来后,净尘等人便去请了万竹城中暂驻的医家子弟前来诊治。这药方,便是出自他的手笔。 左天行伸手,净思连忙拿出笔墨来,自己又在一旁帮着磨墨。 左天行提起长笔,在药方上删去一味草药,又给他另换了一种,这才将药方递给了净思。 “以后就按这张药方来吧。” 左天行的话,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让人信服。 净思双手接过药方,才要点头应下,被旁边的净尘拉了一下衣袖,猛地回过神来,他也不搭话,只用目光注视着左天行。 左天行泰然一笑:“这药方算是不错,但到底有些温吞,换成薏草子会更好。” 净思又看了一眼净涪,净涪点头。 净思这才应下,谢道:“这番多谢左师弟了。” 左天行很洒然:“净思师兄客气,不过是改一改药方而已,不算什么。” 左天行又在净涪这里呆了一阵,这才告辞而去。 净思将左天行送出去,才到门外,又撞上同样前来看病的皇甫成。 皇甫成见到左天行,惊了一下,转眼想起左天行和净涪的两次对决,便释然了,见礼道:“师兄,净思师兄。” 左天行见了皇甫成,问:“师弟这也是过来看净涪师弟的?” 皇甫成点头,左天行知道皇甫成和净涪的交情,也未多说什么,点点头,又和净思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皇甫成目送着左天行远去,回头对着净思便是一礼,道:“净思师兄。” 净思对皇甫成的态度远远及不上对左天行的友好,他点点头,回了一礼,客气地道:“师弟请随我来。” 说实话,这种对他和左天行天差地别的待遇,皇甫成已经习惯了。 皇甫成见到净涪,先就快步来到净涪跟前,仔细打量过净涪的面色,又担忧地问:“小师兄,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好吗?”净涪微笑着点了点头。 皇甫成松了一口气,他识海中的那团黑色的雾气挪动,无声无息地探看着净涪的真实状态。 净涪心有所感,但脸色表情半点不变,听着皇甫成絮絮叨叨个不停。 净尘眯着眼睛看了看已经坐在了净涪床榻边沿的皇甫成,又侧头看了净思一眼,净思点头,上前将皇甫成请到旁边坐下。 “皇甫师弟,请坐。” 皇甫成点点头,随意在左天行刚刚诊脉的椅子上坐下,又继续对着净涪唠叨。 净思和净尘脸色越加冷淡了三分。 净尘转身将一杯暖水送到了皇甫成面前,皇甫成点头谢过,随意拿在手上喝了一口,又摆在几案上,继续和净涪说话。 净思和净尘脸色更冷了,可皇甫成分毫不觉,还在和净涪说得起劲,净思和净尘无法,只能冷着脸坐在一旁,眼不见心不烦地闭目念经。 净涪将这一切收在眼底,视线又扫过皇甫成,将皇甫成唇边和眼底的笑意抓个正着。 皇甫成得意地冲着净涪眨了眨眼睛,口中的话语却还是和先前一样的正经严肃。 他就是故意的! 不搭理他,冷待他,他也不在意他们。论起冷心冷情,论起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来自地球二十一世纪的皇甫成其实也不差。 净涪弯着唇笑了笑,眼中甚至带着几分歉意,心中却半点波动也无。 皇甫成对着净涪小小地摇了摇头,继续闲聊。 皇甫成在净涪这里坐了半个时辰,最后还是被后来过来听了他一阵唐僧念经终于忍不住了的净罗叫停。 净罗实在是忍无可忍,声音里都带上了几分火气:“皇甫师弟,净涪师弟累了,该休息了。” 净罗本性跳跃活泛,自小在妙音寺中修行,耐性也有,但到底比不上净思和净尘,最后还是他发飙了。 他旁边的净思净尘和净音也都是冷着脸,并不看他,也没说对客人这般失礼的净罗半句不是。 皇甫成一口气梗在咽喉里,眼看着就要撸起袖子来和净罗辩个究竟,眼角却扫见净涪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心中火气一下子被冷水泼了个正着。 是了,小师兄受了重伤,需要静养,他过来探病,却硬拉着他说了这许多时间,是让他费神了,再说,他过来之前,左天行也来过一趟。 这一下子回神,皇甫成整个人都有些慌,他看着净涪,期期艾艾道歉:“对对不起,小师兄。你好好养伤,我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净涪先对着净罗点头谢过,又对着皇甫成摇了摇头,甚至安抚地笑了笑。 皇甫成硬撑着将自己带来的礼物从储物戒指里取出,放到他面前的几案上,又和净涪再一次道歉,才被净思送出了庄园外去。 净思冷着面将皇甫成送到门口,又冷着声音说了几句客套话,也不等皇甫成离开,直接关门回去。 皇甫成站在门外,却并不在意,而是紧紧地掐着自己的手心看着系统界面,哆嗦着声音问道:“怎么样?” 第56章 黑化序章 皇甫成的声音才刚落下,就听见系统叮的一声,系统界面里浮出了一段段文字。似乎是察觉到皇甫成的心情,系统检查的最后结论还特意使用了加粗加黑的字体。 皇甫成一眼十行地扫过那些描述肉身、神魂伤势的文字,直接落在那极其显眼的最后一句话上。 结论:伤势极重,几乎损伤根基。下手者手法与前皇甫成下手习惯类似。 皇甫成整个人都僵了,站在路边一动不动,只直直地望着那一行字。 习惯类似?那就是说,动手的那个人,真的就是原身? 如果原身真的也还活着,又是重生的,那他要怎么办?那是,天圣魔君皇甫成啊! 天圣魔君皇甫成,和他高绝的修为冷漠的心性齐名的,可还有他的算计布局能力! 皇甫成紧掐着自己的手心,让自己冷静。 “下手者手法与前皇甫成下手习惯类似?系统,你知道前皇甫成下手习惯?” 他听见极其冷静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隔着一个世界一样飘渺得不真实。一时之间,这声音居然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 在听见这声音的那一刻,他甚至还在想,除了他之外,究竟还有谁知道系统的存在,又是谁在问这个问题。 系统的界面里久久没有动静。 “系统,你是怎么知道原身下手习惯的?” 皇甫成又听见那个声音在逼问系统,但他没有去想这样做值不值得,也没有去想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他只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他努力想了很久,才恍然大悟。 哦,这不就是我的声音嘛…… 天外天上,天魔童子一时晃神,沉默着抿了抿唇。 他知道前皇甫成下手习惯?他是怎么知道原身下手习惯的? 他能说,是在当日他要夺舍皇甫成的时候看到了他的记忆吗?他能跟这个皇甫成说,除了被那个皇甫成保护得最严密的那些记忆之外,他的所有记忆都被他看过了吗? 天魔童子遮在袖中的手轻轻一抹。 皇甫成浑身一颤,眼中一阵混沌的茫然,但很快他就恢复了过来。 他看着系统界面,手指深陷在掌心里,哆嗦着声音问:“怎么样?” 就听叮的一声清脆的系统提示音响起,系统界面里浮出一段段的文字。像是察觉到皇甫成的心情,系统检查的结论还特意使用了加粗加黑的字体。 结论:伤势极重,几乎损伤根基。下手者手法为天魔道常用手法,应是天魔道弟子。 皇甫成看着这句话最后的五个字,喃喃重复了一遍:“天魔道弟子?” “天魔道的手法,有没有可能是原身呢?” 他的自言自语,天魔童子都听得一清二楚,但他没有任何动作,就坐在黑色莲台上,脸色是冰冷的漠然。 皇甫成看着没有任何动静的系统界面,长长吐出一口气,安慰着自己道:“天魔道的弟子那么多,也不是一定就是原身呢。别自己吓自己!” “这样说来,小师兄他一定不是重生的原身!” 如果净涪真的是重生的原身,那他绝对不可能被这万竹城里的天魔道弟子重创。这万竹城里的魔门弟子就算是全捆在一起,也绝对不会是重生的原身的对手,更别说是将他重创到根基几乎受损的地步! 天魔童子看着皇甫成,眼睛里的温度渐渐冷却,越渐冰冷,只剩下那么一点余温。 他甚至算得上烦躁。 是不是每一个自己,都要来一次这样的愚昧!是不是一定要吃了大亏,走到无路可走,才会后悔自己当初的愚蠢!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吗?那净涪的伤除了是别人出手,还有可能是他自己下的手! 自欺欺人的蠢货! 天魔童子没再理会他,只转了视线看着靠坐在床榻上,抗拒地望着净音送上来的药汤的净涪。 净涪心头警报拉响,面上却没有任何变化,还是厌恶地看着那碗黑漆漆的药汤,讨好地看着净音。 净音脸色不变,手上的药汤却还在往净涪唇边递。 净涪眉头皱起,眼中泛起了泪珠,居然已经是潸然若泣的模样,可怜巴巴地望着净音。 净音心头一软,手腕不自觉往后退了一下。 眼见着药碗稍稍拉开了那么一丁点的距离,而那浓重的药味好像也没有那么堵鼻了,净涪唇角一勾,一个小小的得逞的微笑浮了起来。 但紧接着,那碗药碗又往前送了一点,还往净涪的苍白的唇靠,那些才刚刚散去一点点的药味居然又浓郁了几分。 净涪唇边的笑还没有彻底绽放开来,就直接冻结在原地。 净涪看着净音的眼神更苦了。 净音却不为所动,声音温温柔柔地劝道:“师弟,该喝药了。” 净涪浑身一个哆嗦,手像是下意识地接过药碗,凑到唇边就往里灌。 苦…… 净涪还带着婴儿肥的脸蛋瞬间皱成了苦瓜,眼里原本滚圆滚圆的泪珠被这满口的苦味一冲,直接从眼眶滑落,在棉被上打出大滴大滴的泪印。 居然哭了? 净涪脸色更是阴沉,他直接将那碗已经空了的药碗塞到净音手里,也顾不上去接净音递过来的甜糕,直接抓起宽大的袖子擦去自己脸上的泪痕。 等到他重新放下宽袖,他挺直了背脊,板着一张圆脸看着净音,拿格外凶狠的眼神威胁着净音。 你刚刚什么也没看见! 净音压下就要溢出的笑意,手指紧紧掐着手上的甜糕,就怕自己一个手快,直接掐上净涪的脸。 “嗯哼,”他轻咳两声,接过药碗放在几案上,又顺手将已经被掐得变形了的甜糕放回碟子里,重新换了一块甜糕递给净涪,“师弟喝完药后就好好休息吧。” 净涪见净音识趣,也就收回了凶狠的眼神,僵着脸点点头,接过甜糕一口口吃了,又饮了几口暖水,在净音的帮助下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再没有任何动静。 这一整套动作,净涪完成得利落又僵硬,让一旁看着的净音差点就按捺不住笑出声来。 但就算是这样,在净涪躺下之后,净音还是背对着净涪无声笑了很久。 净涪心底磨牙不止。 天魔童子看着净涪的动作,眼神没有一点变化,他眨眨眼,没再去看净涪,而是看着自己伸出长袖的手指。 这手指根根白皙修长,如玉温润,看着格外赏心悦目。 但天魔童子此刻心情却绝对和畅快挂不上勾,反而是烦得不行。 净涪是不是皇甫成,重要吗? 不重要! 他想要得到的,自始至终只是他回家的线索而已。他只想知道,这个景浩界和地球有什么关系?他只想知道,怎样才能回到他二十一世纪的地球? 他只想要回家! 皇甫成那个蝼蚁,再怎样心计百出,算计无双,天资卓绝,现在都不过一只小小的蝼蚁,只要他愿意,一个巴掌就能直接拍死!就像当日那样,不过是一道小小的分神,他就无法反抗,只能自爆! 如果这个‘皇甫成’他做不到,他不介意再换一个! 天魔童子眼中厉色爆射,很快又消湮淡去。他只动了动手指,便又闭上眼睛,沉心入定。 冰冷漠然的视线消失,净涪心中一松,随即又是一紧。 那个上界的天魔道修士,似乎耐心越来越小了? 这可不妙。净涪脑中闪过很多想法,但最后都一一抹去。 目前自身实力太低,完全无法抵抗,还是得低调行事,努力提升修为才是。别的,就都暂且放下吧…… 净涪拿定主意,心神舒缓,彻底沉入梦乡。 可那边的皇甫成,却没有他这样畅快。 他看着系统界面上的红色字体,心神提起。 请宿主尽快开启主线任务。 请宿主尽快开启主线任务。 请宿主尽快开启主线任务。 整整重复了三次的红色字体刺得人眼睛发疼,但就算是这样,皇甫成也不敢眨眼。 他心中升起不妙预感。 “如果,如果主线任务完成不了……” 系统界面没有任何回答,一个字都没有。 他咬紧了牙,再问系统:“主线任务是不是已经有了时间限制?” 系统界面这才浮起一行字来。 “五百年。” 果然!皇甫成心头一冷,“多少线索才算是合格?” “线索足够。” 皇甫成看着系统界面里的文字,紧紧拽着的双手青筋浮起,甚至还有红色的血珠从缝隙中挤出,打落在地面。 直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禁制法阵全开,屋子里也只有他自己一人,他才彻底爆发。 气流自他身体冲出,扑向周围的摆设建筑,又被禁制阵法拦下,只掀起一层一层的无色涟漪。 “哈哈哈……五百年!五百年!足够线索!哈哈哈……系统,你!是!要!我!死!” 就算皇甫成脑海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无声隐藏在他识海深处的那一团黑色魔气却完全无动于衷,它依旧沉默潜伏,没有半点声息。 哐哐当当的声音接连响起,此起彼伏,等到一切平息,这一间屋子除了外表外,内里简直就是一个废墟。 皇甫成跌坐在屋中唯一一处完整干净的地面,埋首伏在双膝,再也没有半点动静。 第57章 夜间查探 是夜,夜间天色微亮,又有大雪絮絮洒落。 夜色之中,左天行慢慢走出屋来,屋中烛火在他身前拖出长长的一道人影。左天行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寻了个方位纵身飞掠而去。 他一路飞行而过,小心避开众人耳目,走到了一片占地宽广的屋舍外。他看了一眼被无色屏障保护起来的院落,脸色不变,脚下不停,推门而入。 他脚步轻盈,神色轻松,泰然自若得像是游走在自家后花园中一样。 保护着院落的无色屏障没有半点波澜,院落里各处或修行或休息或玩乐的天魔宗众人也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对左天行这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一无所知。 走在小道上的左天行脸上甚至带上了一抹轻笑。 行走间,左天行碰到过来来往往的仆从,也碰到过天魔道弟子,但没有一人察觉到他的存在。 左天行并没有理会他们,走过了一条条小道,穿过一个个月亮门,左天行在一个庭院门外站定。 这个庭院位置很偏僻,门扉上的牌匾空着,并没有刻上名字,一看就知道这里住着的人不受重视。 左天行只看了两眼,便推门而入。 这里的禁制阵法完全无法阻拦他的脚步,甚至连警戒也未能做到,左天行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入了静室。 他推开静室的门,也不进去,就站在门外,看着静室中央那个蒲团上盘膝端坐的沈定。 沈定此刻正在疗伤,还没有开始修炼《天魔策》。 他的克制力也很过得去,居然只是稍稍翻看了《天魔策》,便能稳定了心绪,入定养伤。 左天行的目光肆意打量着沈定,从他的头顶发冠到他垂落在蒲团上的衣角,一丝一毫都没有放过,打量得格外仔细。 定中的沈定并没有察觉到左天行的视线,他甚至还在专心致志地养伤。 左天行一哂,暗忖道:如果他这个时候给他一剑,他也绝对躲不过去。 这样的人,哪里会是皇甫? 他心中已有结论,却也没有转身离去,而是并指成剑,向着还在定境中的沈定点出一剑。 剑指虚影落在沈定身上,随即爆发一道剑气,将沈定整个人罩在其中。 这道剑气没有剑气该有的锋锐,它像水,又像雾,无声又迅速地探入沈定全身经脉,完美地附着在沈定的真元里,随着他自己的意志在他周身经脉中游走,滋养着他受伤的地方。 剑气在沈定体内游走一圈,又像是被排斥一样,丝丝缕缕地从他的身体溢出。 左天行伸出手指,那些剑气受到召唤,蜂涌着缠上他的手指。没过多久,左天行的手指上就拢了一层云雾般的剑气。 左天行看着这些剑气,面色不变,点头道:“果然不是他。” 左天行散去剑意,收回手指,再也不去看沈定,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离开沈定的庭院之后,左天行并没有立刻回归,而是又在徐怀的庭院晃过,才出了这一处院落。 离了天魔宗所在,左天行甚至也去心魔宗和幻魔宗看过阮晋天以及沐秋,这才回了自己的屋舍。 他这么转了一圈,回到自己的庭院的时候,也不过才过了半个时辰。 左天行在案前坐下,就着烛火,拿出一条绢帛,认真仔细地擦拭自己手上的宝剑。 一个时辰之后,左天行收起绢帛,将宝剑归入鞘中。 净涪沙弥身上的伤,是天魔宗真传弟子惯常使用的手法。会用这种手法的,在天魔宗里可有好几个,并不仅仅是皇甫成一人。皇甫成也没使用过这种手法,最起码,他是没有见过他用过。 左天行将宝剑提起,转入内室,洗漱过后,换了一身寝衣,握着宝剑上床躺下。 他双眼阖上,安静躺着,思绪却纷乱。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固执地要找出皇甫的所在。 怕皇甫隐在背后使坏?觉得可惜?还是觉得没有皇甫他一个人没有对手有点寂寞? 左天行自己都不清楚。 前一段时间,北淮国那边送来消息,国君独宠贵妃。明明在此之前,贵妃虽有宠,却绝对没有这般盛宠。而这一切转变的源头,是被国君在冬日佩戴上身的一枚寒玉。 收到消息的那一刻,左天行就知道,那是皇甫的手笔。虽然他没有亲眼看过那枚被国君戴在身上稍息不离的寒玉。 皇甫也还在世。 左天行和皇甫成斗了一辈子,他清楚皇甫成的性格。如今北淮国的情况,是皇甫成在回报贵妃的生育之恩。 贵妃痴恋国君,希望国君眼中只能看见她一人。为此,家族、父母、兄弟、姐妹乃至皇儿,她都可以舍弃。 当年贵妃被赐死,当时年纪尚小,修为浅薄,几乎被天魔宗软禁的皇甫成费尽心力回了一次北淮国。 他想要将贵妃带走。 但贵妃拒绝了。 因为赐死贵妃是国君的意思,所以贵妃赴死了。贵妃在赴死之前,甚至想过将皇甫也一并带走。 就因为他让他父皇失望了。 左天行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在偶然间得知这件事。 当时左天行知道这件事后,还在他母亲昔日的庭院里坐了一下午。他那时候也不知道,他和皇甫,究竟谁更可怜一点。 贵妃一事如今已经算是了结,再想凭借贵妃找出皇甫的蛛丝马迹,那是不可能的了。 左天行想了这许多,忽然笑了一下。 安静的屋中忽然响起了这么一声突兀的笑声,其实也是很吓人的。虽然这屋里统共也只有左天行他自己一个人。 笑声只有一声,便再也没有响起过。 屋里还是一片安静,左天行还是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思绪还是纷乱。 从归来到现在,他还是不知道当日好好突破的皇甫怎么就突然自爆,境界突破是修真界修士梦寐以求的好事,就算突破失败也没什么,比突破之前艰难点又怎么样,重新开始不就行了,怎么也到不了自爆的地步。 就算是心性再软弱的修士,也绝对不会那样做,更何况是皇甫? 所以,一定是什么人在背后,逼得皇甫只能自爆。 皇甫当时已经是天魔道乃至魔门的当家魔君,魔门一众修士尽皆拜服在他的坐下,又是什么人使什么样的手段才能逼得他只能自爆? 左天行仔细想过,都没有找到答案。 他所统辖的道门虽然有很多人对皇甫恨之入骨,但左天行清楚,他们没有那个能耐。左天行更知道,那段时间道门没有人动作。虽然他们一直蠢蠢欲动,但绝对没有人动手。 至于佛门,佛法精妙,更专研心性神魂,手段无数,确实有这个下手的资本。然而佛门中掌握着这种种手段的,多是大德高僧。他们或许很希望能够降服皇甫,却绝对不会那样使手段。 他们过不了他们自己的那一关。 道佛两门都没有出手,那么就是魔门? 是背叛?或是其他? 魔门…… 如果真是魔门动的手脚,那么照皇甫睚眦必报的性格,他一定绝对肯定必定会还回去。 可是自他这么多年看来,魔门中该出现的人还是出现了,也没见过少了哪个? 不是背叛,那么就是其他。 左天行慢慢分析着,脑海中那些几乎被搅成一团乱麻的思绪慢慢被梳理,他的头脑越渐清晰。 忽然,他脑海中劈过一道闪电,整个人紧抓着手中宝剑,腾地坐了起来。 异界! 左天行的修真路一路走来,可谓是极其精彩。他的经历曾经被人书写成册,拿到茶楼饭馆里说书也说了不止一日半日。这景浩界的每一处角落几乎都有他的痕迹,就连景浩界的阴暗面他也曾经打进去过。而除了景浩界之外,他更在虚空外行走,也曾在异界游历。 他甚至还从虚空和异界带回来不少世界本源。如果皇甫的自爆不是他们景浩界自己的人下的手,那就只能是异界的修士了。 左天行甚至在想,当日皇甫自爆,连同他也一起在自爆中死去。那么失去了他和皇甫的景浩界,群龙无首的道门和魔门,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又能有什么好的结果? 左天行吓得浑身冷汗直冒,脸上血色全无。 当日他使用天衣护持一城百姓而自己直面皇甫的自爆,丢掉一条性命,却未想过,他死去之后,景浩界又会怎么样。 左天行越想越吓人,但却还是逼着自己往下想。 他和皇甫,为什么会从那时回到现在?又为什么能从那时回到现在?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凡事总有缘由,也总需要付出代价。 他和皇甫的归来,是为的什么,又是谁付出了代价? 左天行想得脑袋都发疼,却没怎么也没想出个究竟,他最后只能一拍脑袋,抓着剑倒在床上。 他双目无神地望着床上挂着的幔帐。 皇甫现在隐在暗处,或许是个最正确的做法也说不定。现在的这个‘皇甫成’师弟,身上奇怪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他太奇怪了啊…… 第58章 临别赠礼 此后净涪沙弥就一直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养伤,日子堪称平顺。 直到皇甫成准备离开万竹城直接出外游历,才又过来了一趟。 皇甫成过来的时候,正是午间时分。这日阳光是冬日里难得的和煦,净涪求了净思很久,才征得他的同意,能在院子里走动。 才跨进庭院,皇甫成便看见净涪手拿一卷佛经,坐在廊下的长榻上,晒着日光昏昏欲睡。 领着皇甫成过来的净音看了他一眼,传音道:“你自己过去吧。” 皇甫成点点头,净音转身离去。 皇甫成走过去,在净涪旁边的矮几上坐下。 这矮几和净涪坐的长榻中间还摆了一个长案,长案上放着些茶壶杯盏,还摆有几碟灵果和甜糕。 一看便知在他到来之前,除了净涪之外,还有其他人在。 皇甫成才在矮几上坐下,净涪就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那双眼迷迷蒙蒙,睡意浓重,一看就知道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皇甫成不自觉笑了一下。 净涪一手放下手上的佛卷,一手揉着眼睛,等到清醒之后,才抬头望着皇甫成。 皇甫成唇边笑意未减,他道:“小师兄,我明日就要离开了。” 净涪的视线在他双眼处一顿,又不可察觉地移开。他点点头,伸手给皇甫成倒了一杯热茶。 皇甫成再没说话,将净涪递给他的那杯热茶捧在手心,汲取它的温度温暖他冰凉的手指。 净涪看了他一眼,眉头紧皱。 皇甫成却只是抬头冲着净涪笑了笑,道:“我没事的,小师兄,你不用担心。” 净涪也只能沉默。 两人相对而坐,几乎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 天上洒落的阳光已经没有了温度,寒风吹过庭院,反而有点冷。净涪才打了一个哆嗦,皇甫成就已经侧头看了过来。 还未等皇甫成说话,净思也已经从屋中出来了。 “净涪师弟,你该回来了。” 看着板着一张脸的净思,净涪无奈,只能点点头。他从长榻上站起,又抬头看了看皇甫成,示意他跟他进屋。 皇甫成却摇头,他笑道:“不了,小师兄,我明日离开,今日是过来道别的,回头还要去收拾东西呢。” 净涪看了皇甫成一眼,转身就往屋里走去,皇甫成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 倒是站在门边的净思走过来,看着这个只有他半人高的背剑小童,眼神复杂难辨,良久之后,他才道:“皇甫师弟是要出门游历?可曾与门中师长报备过了?” 皇甫成受宠若惊地看着净思,连连点头道:“是的,已经和师父请示过了,师父说多出门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净思点点头,他从褡裢里摸出一尊巴掌大小的鎏金佛像,递给了皇甫成。 “出门在外,凡事都要多加小心才可,不能粗心大意。” 皇甫成整个人都被惊得怔愣了,他傻傻地站在原地,双手捧在那尊鎏金佛像,呆愣地看着净思。 这只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更何况,初初见面的时候皇甫成就已经知道,净涪小师兄的这些师兄们对他感官不好。 他们讨厌他。这些之前压根没有和他打过照面的妙音寺沙弥,他们从心底里讨厌他,就像净音沙弥讨厌他一样。 净思看着这个手足无措的孩子,眼中那些复杂的情绪全部压下,他转头看着又从屋里出来的净涪,轻斥道:“怎么又出来了?不是让你入屋的吗?” 净涪对着净思讨好地笑了笑,净思无奈,弹指为他布下一个灵咒,替他驱散寒意。 净涪点头颌首谢过净思,在侧身去看皇甫成的同时,也微不可见地放松了因为净思刚才的动作而反射性紧绷的身体。 他将手中的那卷佛经递了过去。 已经将那尊巴掌大小的鎏金佛像收起来的皇甫成看着净涪递过来的佛经,没有伸手接过。 净思看见净涪递出去的佛经,眉头微微皱起,却什么也没说。 净涪见皇甫成没有伸手接过,又往前递出了一段距离。 这卷佛经其实只有薄薄的一页纸张,但佛经上汇聚的佛光刺得人眼睛发痛,金色佛光之中,甚至还能看见一尊佛像虚影。 这是好东西! 皇甫成还是没动,净涪也没再等,直接将那卷佛经塞到了皇甫成手中。 皇甫成摆手不接。 净涪拿着一双黝黑的眼睛看着皇甫成,固执地坚持。 最后,皇甫成还是没有扭过净涪,带着那卷佛经走了。 看着皇甫成远去的背影,净思问净涪:“净涪师弟,为什么要将那卷佛经交给他?” 那卷佛经,可是清本师叔破境出关以后书就的一段经文。虽然只有短短的一段,上头也带了几分清本师叔在关中突破的感悟,弥足珍贵。 清本师叔将这卷佛经给了净涪,是为了让净涪静心参悟其中玄妙。可没想到,这卷佛经才落到净涪手中两天而已,居然就被他转手给了天剑宗的这一个小弟子。还是那个在他们妙音寺法堂中查出身带魔气的小弟子! 是的,自皇甫成和左天行第一次过来看望过净涪之后,净思他们就已经聚在一起讨论过他们。皇甫成在法堂里的事,左天行和净涪比过一场的事,净音都告诉过其他几位师兄。 消息灵通的净罗也补充了不少的内容。 可以说,对于皇甫成和左天行,净思、净音、净尘和净罗都算是了解。就算他们知道的,仅仅是些皮毛也一样。 是啊,为什么呢? 净涪眼中浮起一些恍惚,却只是抿了抿唇,梗着脖子没有回应净思的话。 净思看着倔强的净涪,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在这件事上继续,他伸手拍了拍净涪沙弥那光溜溜的脑门,伸手将净涪往门里轻推。 他没注意到他拍上净涪脑门那一刻净涪身上一闪而过的异样气息,只道:“快进去吧。你出来得也够久了,该回去躺着了。” 净涪身体纹丝不动,仰着脑袋直直地望着净思,指责他刚才拍他脑门的动作。 那可是要害之地呢,随意动手动脚的算什么?再说,他也不是小孩子了,拍人脑门什么的,绝对要不得! 此举以后绝对不能再有! 净思被净涪的眼神指责着,只能委委屈屈地认错:“对不起了净涪师弟,是师兄的错,师兄下次不会了,你原谅师兄这一遭。” 看着利索低头认错的净思,净涪大量地点点头,这才抬脚往屋里走。 净思在后头掩嘴笑个不停,却不敢笑出声来让净涪听见,更要时刻关注着净涪的动作,免得被他冷不丁的回头抓个正着。 小师弟真是太可爱了…… 就算净涪没回头没听见声音,他也知道跟在他后头的净思脸上是个什么表情。但他只是板着脸,什么表情动作都没有,回到屋中换了身衣服,掀开被子就坐了上去,躺下,将被子拉起,连头带脸一并遮了个全。 净思进门,看见这个样子的净涪,脸上笑意更深更浓。 小师弟真是太太可爱了…… 但这可不行,他不能再笑了,再笑小师弟就真的怒了。 净思收了脸上笑意,又轻咳两声轻了轻自己的声音,这才在净涪床沿上坐了,伸手拉扯净涪的被子。 一拉,没动。再拉,还是没动…… 净思眉毛抖动,没奈何,只能再一次诚恳道歉:“小师弟,是师兄错了,你原谅师兄吧。师兄下次绝对不会了!” 他就差没对着佛祖发誓了。 低声软语几番之后,净涪终于自己拉下了盖在头上的被子,拿着那双黑亮的眼睛瞪着净思。 净思再一次诚恳道歉:“师兄下次不会了。” 净涪这才点了点头,放过了净思。 净思得了净涪的好脸,也终于放下了心头大石。 等到净涪阖眼睡去,净思在旁边的蒲团上坐下之后,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发笑。 小师弟实在是太太太可爱了…… 闭上眼睛躺在床上的净涪,其实没有睡去。虽然刚才插科打诨地将话题岔了开去,但刚才净思问他的那个问题,还是上了净涪的心。 他禁不住问自己,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将那卷佛经交给皇甫成呢? 他早前不是想过,要替皇甫成拉上天魔门的关系,以此试探那个上界的天魔道修士?为此,他将一卷《天魔策》交给了沈定,他甚至不惜伤了自己。 但是今日,他为什么又要将那卷佛经交给他? 有了那卷佛经的皇甫成,不说能不能借此佛经参悟经中妙理,也能在艰难时刻借助佛经的威能脱离险境。这样的皇甫成,怎么又能与天魔门拉上关系? 只怕他才碰到天魔门的人,就已经被佛经提醒了吧。 那么,为什么呢? 净涪想了很久,终于在几乎沉入梦境的那一刻,找到了答案。因为,皇甫成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阴霾。 光这一点,其实不能让净涪将经卷给他。毕竟皇甫成再如何,也与那个上界的天魔道修士有联系。而他,更和那个上界的天魔道修士有深仇大恨。 真正让他将经卷给他的,是皇甫成眼睛深处的挣扎。 第59章 左天行到访 他让他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当年的皇甫成被人强行掳走,收入天魔宗。在拜入天魔宗之后,从小生长在道门辖下国家,一直以为自己会成为道门弟子的皇甫成,也曾经挣扎过。 他闹过绝食,闹过自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理睬任何人,不将任何人放在眼内。 他等着他的父皇派人来救他。当时年少的皇甫成,对他的父皇还是心存期待。 可是他的挣扎,在他师父的眼里,不过是小孩子闹别扭,全然不放在心上,只等他自己吃亏。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皇甫成等了三日,饿得浑身无力,站都站不稳。可他等来的,是他名号从皇家玉牒上撤下的消息。 他被北淮国皇室除名。 当年六岁的皇甫成,被他的家国族人轻易舍弃。从那一日以后,他只是皇甫成,不再是北淮国十八皇子,没有亲人,没有归处。 那是他那一生中最奢侈的一次挣扎。他将他仅有的自己当作筹码压上了赌桌,然后,他输得一塌糊涂。 净涪在心底嗤笑了一声,将这些突然浮上心头的无聊感想拂开,继续细想皇甫成的事。 也是因为皇甫成的那个眼神,让他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个更美妙的方法去对付那个隐在幕后的上界天魔道修士。 对付一个敌人,在动手之前,不仅仅要摸清他的底细,还应该用尽一切办法强己弱他。 就目前而言,要摸清那个人的底细,实在是太难了。净涪可连皇甫成的底细都还没有摸清呢。 看上去,如今的皇甫成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天剑宗核心弟子,可净涪却知道,出身皇室深受北淮国皇族教导的皇子,没有一个会是皇甫成这个样子的。皇甫成很奇怪。 他似乎有着莫名的不合时宜的坚守。 与众不同的坚守。 一旦将他的这些奇怪的坚持砍去,破开他那些不合时宜的原则,将他的底线无限下移,那最后出现在人前的皇甫成,只怕会比当年的他还要狠辣。毕竟,皇甫成的先天资质摆在那儿。 净涪心有预感,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那现在的这个皇甫成就会站到那个上界的天魔道修士那一边,彻底与他敌对。 到那时候,净涪不仅仅给对方添了一个得力帮手,还为自己造就了一个强敌。 何其不智! 相反,如果净涪能够拉他一把,让他彻底在道门站稳脚跟,发展壮大,何尝不能将这个皇甫成打磨成最锋利的宝剑,狠狠地插在那个上界天魔道修士身上? 所以,他将那卷佛经交给了皇甫成。 虽然他在天魔道那边同样也落了子,但那也不是无用功。就当是他给这个皇甫成一个机会,让他自己做一个选择。 至于日后再如何行事,就看这个皇甫成的选择如何了。 净涪阖目养神半个时辰之后,就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坐在蒲团上的净思也睁开眼睛看了过来。 净涪指了指外室的佛龛,有些讨好又有些希冀地望着净思。 净思无奈叹了一声,点头允了:“好吧,不过等会再喝药的时候,可不许再调皮。” 得了净思的允许,净涪哪里会不答应,笑着连连点头。 净涪穿上僧鞋出了内室,先就着铜盘上的清水净了手,便抽出三支线香,就着佛龛前长燃的明烛将线香点上,手持线香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又将线香插在佛龛前的香炉上,这才在佛龛前的蒲团上坐了。 净思也跟着他出来,同样一番动作过后,陪着净涪在另一个蒲团上落座。 净涪摸出一卷佛经,拿在手上慢慢翻看。 他如今重伤,需要静养,轻易不能动用内息,也就只能这个样子了。 净思看了净涪一眼,见他无事,便闭上眼睛入定参悟去了。 净涪正翻看着手中佛经,忽然抬起头望向了门边。 净思也迅速从定境中出来,同样抬头望向门边的位置。 净音陪着左天行站在门边,正向着他们这边望来。 净思净涪从蒲团上站起,请了左天行入屋。 在蒲团上坐下后,左天行仔细打量着净涪的脸色,笑着和净思净音道:“看来这几日净涪师弟确实有好好养伤,这脸色比起早几日可实在是好上太多了。” 净涪一听,当下就有些恼怒,瞪着眼睛不说话。 倒是净音笑着接话道:“如果师弟不那么折腾的话,左师弟你这话就说对了。” 左天行听得有趣,道:“哦?” 净音与左天行交情颇好,也知道净涪和左天行比过两场可谓是惺惺相惜,便道:“你可想得到,净涪师弟居然怕苦!” 左天行做洗耳恭听状。 “这几日,为了劝师弟喝药,我们师兄弟几个实在是煞费苦心。先是药汤太苦,请大夫帮忙在药汤中添些药性平顺不和药方草药相克的甘草,后来又嫌甘草添得不够,让人一直往里加,好不容易能让他入口了,师弟又说喝完药汤之后没有胃口,给他买了不少开胃的山楂和酸糕……” “你是不知道,就为着让师弟他多吃一点,三位师兄身上带着异草灵果都给他了……” 净音滔滔不绝细细数落了一长串,净思在一旁是听得眼带笑意,左天行也听得津津有味,可净涪这个当事人,却一直睁着一双黝黑的眼睛沉沉地望着净音。 净涪的眼睛看得人心头发凉,可在场的净音净思半点不以为意,而左天行看了两眼之后,也轻飘飘地放了过去。 左天行听得有趣,笑着看了净涪一眼,又对净音道:“净涪师弟年纪还小嘛,我们这些做师兄的,就该多多包容师弟才是。” 净音听着左天行这话,也是赞同得很。 “也是,净涪师弟年纪还小,如今有伤在身,娇气些也正常。我也是才发现,原来在寺中那样沉静的净涪师弟居然这么可爱……” 净涪师弟如今年纪小,又有伤在身,委屈难受是必定的,而他们这些师兄是他在这万竹城最为亲近的人,难免就表现得有些娇气。他们都理解。而且净思几师兄弟心中也都明白,如今净涪这番娇气的态度,可正是他亲近他们的表现呢。 “哼!” 却是净涪在一旁听得不能入耳,忍不住哼了一声,提醒这三个说得兴起的无良之辈,他还坐在这里呢! 净音净思和左天行只觉一阵耳边风吹过,他们什么也没有听见。 左天行还道:“唉,净涪师弟娇气总比我家师弟好吧。我家师弟不知怎么的,就是不亲近我,我更烦恼啊……” 净涪在一旁听见,脸色不变,眼神不动,但心底却已经翻了个白眼。 真的是皇甫成不亲近你么?分明是你自己不亲近他吧! 左天行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比之当年可真是半点不逊色。 一旁一直沉默的净思倒是沉吟着开口了:“你家那师弟……” “嗯?”左天行看了过来。 “你还是劝着他多多积累功德吧。” 左天行沉默,净音也奇怪地望着净思。 想到那个已经来过两次的皇甫成,净思还是想要提醒一二。 他道:“两位师弟该知。我修身,讲究一切孽障归于我身,以我身承载万千因果。待到万千因果缠绕,身无所空,便升业火,一业火焚烧我躯,铸就光明琉璃身,最后心念澄澈,以证我道。” 净思和净涪在一旁点头。 确实,这个他们两师兄弟都知道。 净思又道:“是以,我对业力因果比较敏感。”他侧头看着左天行,“我感觉得到,皇甫成的身上,缠绕了无边的业力。” 净思的表情沉重,下了结论:“无边业力缠身,如果没有无边功德护持,他的道途,”净思顿了一顿,“堪称无望。” “甚至很容易滋生心魔,坠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解脱。” 左天行沉默,一旁的净音和净涪也都格外安静。 许久之后,左天行点了点头,道:“此事,我师已有安排。” 净思松了一口气,低唱一声佛号,没再在这件事上继续。 三人默契地转移了话题,只拿着净涪开刷。 左天行在净涪这里待了半日,直到暮鼓敲响,净思和净音需要去进行晚课,左天行也没有离开。 这分明就是有话要和净涪师弟说。 净思和净音看着坐在那里不动的左天行,看了净涪一眼,见净涪点点头,便就将净涪和左天行放在这个庭院里,他们自己去法堂完成晚课。 净涪端正地坐在蒲团上,抬头望着左天行。 左天行没有看他,低头看着自己面前那盏茶盏中碧绿的茶水。 “你真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净涪眨了眨眼睛,眼神纹丝不动。 左天行却又道:“这一次竹海灵会之后,我会回天剑宗闭关,等到我破境出关之后,”他终于抬起视线,直直地望着净涪,将他整个人深深地印在他的眼底,“我希望能与你一战。” 等他破境出关,他的修为必定踏足金丹,甚至金丹完满。到得那时,他的修为至少能有他全盛时期的五成。他相信,以他全盛时期五成实力的发挥,必定能够逼出一点什么来。 净涪到底是不是那个人,到时就会有分晓。 净涪的眼神还是纹丝不动。 左天行忽然笑了一下,他莫名其妙地问净涪:“你觉得,为什么会是我们?你觉得,少了我们之后,景浩界会是什么样?” 第60章 再做突破 净涪眨了眨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左天行看着净涪一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样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净涪的眼底,心中咯噔了一声。 难道净涪真的不是皇甫?“你觉得,我们真的回到了最初?” 左天行不甘心,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净涪这下子已经不是不解那么简单了,他的眉头皱得死紧,看着左天行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还在睡梦中没有清醒过来的人。 被净涪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左天行心中实在憋闷,最后就坐在蒲团上,一声不吭地沉默着。 净涪见左天行不说话了,他也没在意,只随意坐在那里发呆。 左天行真的认出他了吗? 净涪心底摇头,他回想着左天行刚才跟他说的那些话,以及他说话时的表情动作,心里已经猜到了左天行的想法。 无非是觉得净涪有点熟悉,但又怎么都不能确认,最后也就不想去纠结这个问题了。直接来个一力降十会,到时候,就看在左天行毫无保留的攻击之下,净涪的应对了。 那样生死一线之间的应对,能够暴露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左天行这是不想再猜下去了。 任你思虑万千,重重布局,他自一力破之,一剑砍之。 净涪突然觉得,这一招他真的需要好好地学一学。虽然对左天行这样的应对方法,他之前都是很鄙夷的。 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然后开始想,回去之后,他也直接闭关的可行性到底怎么样。 两人沉默着相对坐了将近半个时辰,左天行才告辞而去。 净涪将他送到庭院门外,看着左天行远去的背影,净涪眼神复杂。 这一次重来,左天行对他的态度似乎也有些怪?他是打算握手言和? 净涪转身,推门入屋。他看了一眼佛龛前的香炉,见香炉中的线香已经燃尽,跌落在香炉中的灰烬有些成段条状,有些却是粉末状。 他重新续了香火,这才在蒲团上坐下。 但他这次没有拿过佛经翻阅,而是仰着头,望着被升腾的烟雾笼罩着的佛像。佛像唇边的笑容,无限悲悯。 净涪看着他,慢慢出神。 左天行的那几个问题一遍一遍地在他的耳边响起。 “你觉得,为什么会是我们?你觉得,少了我们之后,景浩界会是什么样?” “你觉得,我们真的回到了最初?” 一直以来,净涪都没有想过这些。他心心念念盘算着的,是想要替当年的自己复仇,想要让那个上界的天魔道修士付出代价,他想要将他挫骨扬灰。 虽然那个人的一切情报在他这里都是空白,虽然那个人的实力一定很强,虽然他和那个人之间隔着最少一个世界。 左天行问他的那些问题,净涪真的没有想过。 今日冷不丁被左天行这么问起,净涪心中也升起了疑惑。 我真的是回到了最初吗? 净涪很快就有了答案,不确定。 是的,他不确定。除了他自己还是他自己之外,他不确定是不是回到了最初。 回到最初,逆转的是时间。也许还有空间? 身为魔门的天圣魔君,净涪是知道的。这世间的所有人,无论上界还是下界,只要无法到达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境界,那就都在时间长河之内。而时间长河,从来只有从过去流淌到未来,没有从未来逆转倒流回归过去的。 世界创生到现今,从来没有一人听说过。 如果真是时间长河倒流,那些存活无数年月的大神怎么会没有半点动静?那个让时间长河倒流的存在,又要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 所以,他们绝对不是回到了最初。 至于左天行问的,为什么会是我们? 呵,他更想问,他好端端的要突破修为,为什么有人要对他下黑手?要对他进行夺舍? 少了我们之后,景浩界又会是什么样? 虽然是在猜想推算,但净涪却似乎亲眼看见了那个纷乱残暴近乎末世一样的景浩界。 他心头沉沉,呼吸也不禁停滞了几息。 少了左天行和他之后,景浩界的情况又能好得到哪里去?不说刚刚完成整合的魔门和道门,就说那个对他下黑手的上界天魔道修士,他真的会放过景浩界? 净涪的眼神冰寒似佛龛上供着的那尊佛陀金身,唇边抿出的那一个弧度似乎也沾染上了佛陀的悲悯。 一张张带着怨毒、憎恨、癫狂、怀恋、决绝的陌生面孔在净涪眼前晃过,净涪不自觉地双手合十在胸前,眼睑垂落,无声唱起佛号。 阿弥陀佛…… 净涪头顶佛光大盛,在半空中铺出一大片金光,低低的梵唱从不知名的地方响起。 梵唱声中,金光陡然揉合成一颗圆滚滚滴溜溜的舍利子。 净涪脚下的阴影处,似乎也有渺渺的魔音隐隐应和。 不知什么时候,阴影消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颗同样圆滚滚的黑色魔珠。 而净涪张开的手掌中,一座小塔静静地躺在那里。 舍利子和心魔珠一个晃动,各自飞入白骨玲珑塔中。 净涪似乎听见两声门扉被推开的声音,接着,便见白骨玲珑塔上的一层小塔被金色的佛光一遍遍冲刷,洗去沉积在塔身上的无数怨恨憎恶。而那些脱离了塔身的怨恨和憎恶,又在白骨玲珑塔隐塔的召唤下,在已经成形的沉黑双层小塔上方铸造成一层新的塔楼。 净涪闭着眼睛,感受着突破的那一刻精神上传来的无边喜悦,也感受着大量的神识在识海中汇聚,又自识海中流出,在他的四肢百骸里流转,迅速地修补着他受伤的经脉和肌肉。 这伤本就是净涪自己的手笔,外人看着是严重,但在净涪眼里,却只不过是轻伤。 这一次突破,并没有撕裂他的伤,反而让他的伤快速好转。 净涪闭着眼坐在原地,并不急着出定,而是全心全意地体会自己那一霎那突破的感悟,夯实自己的修为。 好半日之后,净涪才出了定境。 他抬头看着佛龛上的佛像,感觉到自己突破的境界,心头欢喜。 或许,该多谢一下左天行? 左天行并不知道自己来这一趟问的净涪的那几个问题让净涪细细考量了半日,居然就这样在早前不久才突破的基础上又作出一次突破。 其实佛门就是这样,不需要你每日苦苦炼气,搬动内息在体内流转周天,只要你一朝想通想透,突破境界那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当然,如果你冥思苦想就是想不通想不透,那一辈子停留在当前境界也是常有的事。 半点不稀奇。 左天行现在也没有再去想净涪,而是转了个方向,去了他隔壁的院子。 他过去的时候,皇甫成正在整理自己的东西。 他就要出门游历,该带什么不该带什么,远在天剑宗的陈朝真人不会管,近在隔壁的左天行又不愿管,也就只能他自己权衡。 再说,他就要离开这个地儿,院子里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也要处理。 当然还是得他自己动手。 他正忙碌着,突然抬头就见站在门边的左天行,被吓了一大跳。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吞了吞口水,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要请左天行入屋。 毕竟主角在他这里可是实实在在的稀客啊。 明明是拜在同一个师尊门下的师兄弟,但左天行主动找他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 可皇甫成才刚要开口,却突然醒过神来,才看见这杂乱的房屋。 他在心底抹了一把脸,僵笑着跟左天行解释道:“师兄,我这屋里乱得很。师兄跟我到屋外亭子里坐吧。” 左天行随意地点点头,又看了一眼皇甫成,这才转身往屋外亭子里走。 皇甫成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掐出一个水镜照了照,没发现什么异状,便摇了摇头,随手给自己一个清洁术,便跟在左天行后头去了屋外亭子。 左天行是才从净涪那边回来就过来找皇甫成的,但左天行本来到净涪那边就已经是午后了,后来又在净涪那边坐了很久。到皇甫成这边的时候,天早早就已经黑了。 现下是寒冬时节,夜黑寒冷,但他们都是修士,虽然还没有到寒暑不侵的境界,但也已经很抗寒了。现在的这点温度,他们并没看在眼里。 皇甫成看了一眼周遭的积雪,也只感叹了两句,便没有再多想。 皇甫成沏了一壶茶,又给左天行倒了一杯送到他面前,这才问道:“左师兄,你过来找师弟是?” 皇甫成也不知道这长年无视他的主角今日突然过来找他,为的是什么。 左天行饮了一口茶,便将茶盏放下。 “今日我到妙音寺庄园那边去看过了净涪师弟。”左天行倒是直接地开门见山,“闲聊间,净思师兄给了我一个提醒。” 皇甫成皱了皱眉头:“嗯?” 左天行沉吟了一下,道:“你可知你无边业力缠身?” 皇甫成沉默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左天行叹了口气:“你就要出门游历,既如此,便注意着多积累些功德吧。” 皇甫成心中一动,抬眼仔细打量着左天行的表情。 左天行没在意皇甫成的视线,又从自己的储物戒指里取出一个玉盒递了过去,“你出门在外,凡事要多留个心眼。” 左天行走了,独留皇甫成一个人坐在亭子里。 皇甫成坐了很久,才伸手打开面前的玉盒。 一整套的挪移符。 第61章 城外送别 第二日皇甫成离开的时候,还是带上了左天行送给他的那一整套挪移符。 因为修为突破身体伤势好转大半的净涪在四位师兄的陪同下,居然也出门来送行。 左天行和皇甫成看见净涪的时候,都惊了一下。 等到看清净涪的带了血色的面孔,又探查到净涪身上比起之前还要渊深厚重的气息,更是惊得一愣一愣的。 皇甫成看了净涪好一会,才问道:“小师兄,你这是,又突破了?” 左天行看着净涪的眼神更是复杂。那就是他离开之后突破的? 净涪笑着点点头。皇甫成看着净涪的眼神也复杂了,他叹了一口气,一副倍受打击的样子,道:“小师兄,你这样厉害,我们这些人可怎么办呦?” 同样的年纪,他有boss大人的资质,又有成年人的心态,修为境界甚至是战力都比不上净涪这个土著少年沙弥,这究竟是净涪他天资太逆天,还是他自己太废柴? 至于也站在一旁的左天行,皇甫成却从没拿他来比较过。毕竟左天行不仅是主角,还是升级后lv2版本的主角,他无论如何都比不了,就不要自寻烦恼了。 这样废柴的他,真的能在系统的掌控下给自己找到一条活路? 一时之间,皇甫成情绪格外低落。 旁边的净思净尘净罗和净音听见,虽表面上没什么表示,但心底却都是连连点头,赞同不已。 就是,净涪师弟你这样厉害,可要我们这些师兄怎么活啊。 净涪只是笑了一下,墨黑的双眼定定地望着他。 皇甫成又叹了一口气,随即猛地收起所有低落的情绪,唇角扬起,拉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小师兄你放心,等师弟我游历归来,一定会让你刮目相看。” 净涪点了点头。 皇甫成跟着净涪说了两句,又真诚地跟净思净尘净罗净音四人行了一个剑礼,谢过他们今日前来相送。 在他走到净思面前的时候,皇甫成特意为他的提醒道谢。 “多谢净思师兄提点。” 皇甫成自己知道自己情况是一回事,别人好心提点又是一回事。改谢的还是要谢! 净思也看见皇甫成的认真,他摇了摇头,道:“看来皇甫师弟也清楚自己的情况,是我多事了。” 皇甫成也摇头道:“净思师兄真心提点师弟,师弟实在感激。” 净音看了净思一眼,眉头皱起又很快松开。 谢过净涪一行人,皇甫成最后来到左天行面前。 他对着左天行持剑一拜,道:“左师兄,师弟走了。” 左天行点点头,正色地叮嘱皇甫成:“此去路遥,师弟万事小心。” 皇甫成也很郑重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左天行和净涪一行人就站在亭子里,看着皇甫成头也不回地越行越远,最后消失在路的尽头。 送走了皇甫成后,左天行和净涪并没再有过多的交流,便各自散去。 左天行和净涪等人离开之后不久,亭子里突然站了两个人。他们并肩而立,望着皇甫成远去的方向。 他们的修为比左天行和净涪等人现今的修为高得多,已经不在左天行和净涪等人感知范围内的皇甫成,现在还在他们的视线之内。 “虽然比不得那两个小辈,但这个小辈资质也很是了得,认真调教的话,或许能赶得上那两个小辈。你说,我们真的不能出手?” 亭子顶端不知什么时候也站了一人,他的视线一直追在净涪和左天行身上,压根没有余光分给皇甫成。 “如果真要动手,同样是得罪陈朝那个剑疯子,一个优质货怎么都比一个劣质货好得多吧?” “可惜了,不能动手……” 是的,他们站在这里,也只是说说而已。这三个小辈确实天资出众,但可惜都已经有了师承。如果真动手抢过来,那就是要和陈朝清恒(净涪的师父)他们结死仇。 那两个人发起疯来,可就不是打一顿那么简单了。 “唉……” 叹息声落下,亭子里已经没有了人影。一阵寒风吹过,带着片片雪花飞向那路的尽头。 净涪等人一路顺畅地回到了庄园里。才迈过庄园的门槛,他们就听见耳边传来清本禅师的声音。 “到我这边来。” 净思视线在几位师弟表情上扫过一圈,确认他们都听到了清本师叔的传音,便道:“既然师叔有事相招,那我们就过去吧。” 净尘净罗净音和净涪也都是点头赞同。 净思领着四位师弟站在了清本的门外,上前敲了敲门。 “进来吧。” 净思等人推门入屋。才刚进屋,就被眼前的六位师叔惊了一下。 是的,六位。 清本的屋子里,除了清本自己之外,还有妙理寺的清立、妙潭寺的清许、妙空寺的清当、妙安寺的清和以及买哦定时的清泷。 都是这一次竹海灵会六寺的带队长老。 净思等人很快就回过神来,他们躬身合十敬礼道:“净思/净尘/净罗/净音见过诸位师伯师叔。” 清本等人都是一颌首,受了他们的礼,又都拿出一些准备好的见面礼送给他们,都是些佛经、佛珠、佛像等物。 净思等人回了一礼,齐齐双手接过。 净涪接过见面礼的时候,却也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那些好奇赞赏以及观察的视线。 收了礼物,净涪就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四位师兄旁边,聆听着上首那几位清字辈大和尚说话。 清知抬手一扬,他们身前的地板上就出现了五个蒲团。 清知道:“我刚要与几位师兄师弟辩经说法,你们这时回来,也算是有缘,便坐下来听吧。” “至于听了多少,又明白了多少,就看你们各自的缘法如何了。” 净思等人一听,连忙对着上首又是一礼道谢,才各自在蒲团上坐下。 清立等人看着端端正正坐在下首的净思五位师兄弟,又各自对视一眼,心下一动。 清立忽然道:“我寺中的几位弟子此时也正在庄园里,如果几位师弟不介意的话,可否等一等?” 在这屋中的六位清字辈中,清立入门最早,是师兄。既然他开口提议了,那就是这屋中的主人清本也要考虑一下。 其实在场的这几位清字辈大和尚中,也只有清本一人需要考虑。其他的清知等人几乎是在清立一开口,便已经在心底点头同意了。 清本看了看下首低眉垂目坐着的净思等人,目光在净涪身上停了一下,收回视线笑着点头道:“当然可以。既然诸位师侄都在这万竹城中,就都过来一听也是好的。” 净思他们都是妙音寺这一辈子的杰出弟子,他们的未来不仅仅是在妙音寺中,还在天静寺里,甚至在西天胜景之中。 而这些即将会到来的其他五寺弟子,也必定会有他们将来的师兄弟,他需要多为他们想一想。 见清本点头,清立又看向其他四位师弟,见他们也顺着他的目光点头,便笑着招来还在庄园中各自静修的沙弥。 那些弟子虽然年纪还不大,但都眼明心亮,得了自家师伯师叔的话就知此次实在是难得的机缘,无论他们当时在干什么,都连忙放下,略一收拾就往前院去。 当然,他们也不是三三两两就过来了,而是等齐了师兄弟,才往这边赶。 辩经说法还没有开始,净涪也不心急,就坐在自己的蒲团上入定,调整心境气息。 虽然他昨天的突破让他身上的伤势大为好转,但毕竟没有好全,还需要再调养调养。 再有,最近接连突破,虽然都是水到渠成,心有所悟,但到底突破太快,气息有点浮躁,他还要再沉淀沉淀。 很快,妙潭寺、妙理寺、妙空寺、妙安寺和妙定寺的沙弥也都过来了。 等他们拜见过上首的六位清字辈大和尚接过见面礼之后,清本又在净思他们的后头给他们加了蒲团。 几乎是每一个在蒲团上落座的沙弥,在落座之前都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第一排最末位置上的净涪。 他们看看净涪稚气未脱的脸,又看看他端坐得笔直笔直的小身板,体察到他身上浮动的气息后,全都被惊了一下。 和自家同寺的师兄弟面面相觑之后,这些沙弥各自闭目静坐,面上表情平静,但心底却都被震了一震。 又突破了。 净生坐在妙潭寺弟子最末的一个蒲团上,和其他师兄弟一样,感受着净涪身上浮动的气息,也一并被他惊了一下。 但和其他的师兄弟相比,净生心中还多了几分慨叹。 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天资妖孽的小师弟,还是和净均师弟一起去寻找魔傀宗齐以安的时候,也是他和师弟为了这次竹海灵会的竹令四处奔走的时候。当时,他们还求到了这个小师弟面前。 想起当时他在妙音寺分寺初见这位小师弟时,净生也不禁想起了自己那位曾经相互扶持但如今却越渐疏离的师弟。 他不禁担忧地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唉…… 现在竹海灵会已经结束,想来竹海灵会擂台赛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寺里了吧。也不知道净均师弟听到消息,能不能够破除自己心中的执妄,直面自己真正的内心? 第62章 辩经说法 待到六寺弟子全都在堂中坐定,清本等人睁开微阖的眼,相互看了看,随即清立等人都向着清本点了点头。 如今他们所在的地方,本就是清本的庭院。在场清字辈的大和尚中,又以突破后的清本修为最高,再说他们过来,本就是为了听一听清本突破后的感悟的,这一场辩经说法的小法会,当然是又清本主讲。 清本对着两边的师兄弟轻轻一点头,扭转视线望着下首坐定的诸多弟子,正要开口说话,忽然看见净涪,略一沉吟,翻手从褡裢里取出一个小铜钟来。 净涪在入定,不好轻易打扰。 清本敲响铜钟,铜钟声响起,清亮的钟声让还在定境中的净涪心中一动,从定境中出来,睁眼看着上首。 清本正看着他。 净涪微微一笑,无声谢过清本。 清本见净涪已经出了定境,又见其他弟子都已经正襟危坐,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等着他的开讲。 清本再未有什么动作,翻出一卷薄薄的佛经,捧在手上。 他张开佛经,先将这卷佛经的来历道来。 “前不久,我寺中弟子净涪沙弥得我寺中祖问师叔所授贝叶禅经,得世尊亲授经文,”他停了一停,一口气将经文名称说完,“《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段。” 所有坐在上首的清字辈大和尚都能听出清本话中的骄傲得意和遗憾。尤其是吐出最后的那两个字的时候,那幽怨和遗憾几乎能从他的话语里满溢出来。 清字辈大和尚全都扭头酸溜溜地看了一眼清本,又看了一眼坐在下首表情平静心态平和的净涪。 这心性,这机缘,再想想净涪在竹海灵会擂台赛上的每一场比斗,五个清字辈大和尚又在后头狠狠加了一句,这天资,这么好的弟子,为什么就不是他们家的呢? 虽然都是属于佛门,但佛门之下,还有各寺啊。 这净涪,怎么就不是他们寺里的弟子呢? 亲授,他们刚才听见了什么,亲授!?也就是说,这位净涪师弟,他亲眼见过世尊?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这部只听说过它的名称却从未有缘得以一见的传奇经文,终于要传落到景浩界中了吗? 下首在蒲团上安坐的净涪只觉得后头一道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羡慕的、嫉妒的、好奇的,各种情绪都有。到底修行未到,六根尚未清净。 但话又说回来,谁的六根又能彻底清净了呢? 净涪久经阵仗,并不怕这些视线,他挺直背梁坐在蒲团上,神色不动,动作泰然自若。倒是坐在他身边的净音受到波及,在这些事先中很有点坐立不安的味道。 为什么他们妙音寺的弟子就要坐在第一列呢? 虽然在心里几乎抓狂,但净音心中也明白其中原因。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又用余光瞥了两眼净涪,见他半点不受影响,甚至因为他这不明显的视线微微侧了头望来。 净音向着净涪拉了拉唇角,扯出一个不太自在的笑弧,又转头坐好。 镇定,净音,镇定。他在自己心底给自己打气提醒。净涪师弟都能做到八风不动,他也行的。他可是师兄啊,虽然和净涪师弟比确实是差了点,但绝对不能差得很远。 镇定,净音,你能行的。 净涪诧异地察觉净音的气息渐渐平静下来,他眼底闪过一丝欣赏,随即就又听着上首的清本继续说话。 他也是听了清本这么一说,才知道那位赠他贝叶禅经的老僧,居然是妙音寺祖字辈的师祖。 清本等了一阵,才又继续道:“净涪师侄自得经文,便潜心参悟,几经努力,终于可以将经文抄录成文,传诵四方。” 厅堂中格外安静,静得甚至能听见屋外絮絮的雪花飘落的声音。 在场的所有人见识都不浅,他们都知道,清本大和尚说的这番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是取经啊,从世尊处得来的真经,又将真经传之四方!这可是大功德,大机缘! 他们也都知道,清本大和尚在开讲之前,为什么要先将这一段来历与他们说个明白。 清本大和尚这是要给这位净涪沙弥铺就一片稳固的台阶,让他能走得更高一点,更远一点。 净涪更是洞若观火,他的心底深处,有涩涩的滋味泛起,虽然没有形成滔天巨浪,但却也生成了一片湖泊。而他就踩在这片湖泊里,无奈地任由自己半个人浸在水中。 看到这屋中的某几张有些陌生的面孔,净涪才发现,原来他们还曾间接或直接地死在他的手中。 他们曾经是敌对的双方,而现如今,他站在了他们中间,而将来,他也将站在他们的中间,对着他那些曾经的部下举起屠刀。 净涪心神一阵恍惚,识海深处,被一个虚淡人影捧在手上的白骨玲珑塔深处一阵震动,还只有寥寥三层的黑色魔塔上闪过道道色泽更为幽黑的流光。 你后悔吗? 净涪识海深处的那个虚淡人影唇边勾起,几乎没有痕迹的眼角飞起,虚虚淡淡没有实体的面容上,他的笑容桀骜无悔。 当然不! 清本不知下首安坐表情平静气息安定的被他全力栽培的净涪沙弥如今心底想法如何,他扫了一眼下首的其他弟子,继续讲道,“数日前,我得这段经文,闻而顿悟,多年积累终于推开大门,得见门后胜景,是为大喜。今你等齐聚,为我一贺,我无所报,唯有将自己感悟说来,且请诸位一听,诸位若有所悟,也可与我等一道辩经说法,阿弥陀佛。” 自此,清本的开场白总算是结束了。堂中所有人都是眼睛大亮,脊梁挺得笔直,侧耳等着听清本的讲解。净涪也不例外。 他曾经的修为境界确实要比屋中的这六位大和尚胜出一筹,但当时他是天魔道弟子,和现在不同。现在的他只是一个佛门弟子,论修为论境界论学识,他和这六位大和尚比实在是差了太多。如今能有机会听他们讲解经文,自然得珍惜。 故而此刻的净涪,听得格外专注。 清本等人在上首看见,心中也都是各自点头。接着,他们又都各自沉了入去,讲经的讲经,听经的听经,再不理会下首的众多弟子。 这一段经文虽然只有短短的一段,但到底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最为精髓的部分,清本厚积薄发之下,更是仔细咀嚼过这段经文的每一个字眼,细细体悟过经文中的种种玄妙佛理。所以就这短短的一段经文,清本大和尚也足足说了两个时辰。 他从那一段经文延伸出去,将自己多年修行所见所得细细说来,听得堂中众人实在是如痴如醉,挠首抓耳,欲罢不能。 也有人心境不到,修行不到,机缘不到,无缘体悟清本所有心得,只听了一个时辰左右,便开始开始昏昏欲睡,神思不定,只觉得座下生火,直烧得他们心火暴躁。 他们勉强支撑了一阵,不得不从定境中脱出,左右看了看自己的师兄弟,又抬头看了看上首安坐听得正入神的清字辈大和尚,心中一叹,却也并未打扰自己的同伴,而是闭目入定,闭目塞听,再不去理会清本所讲的那些经文,而是全心全意将自己的心神调整过来。 当然,堂中坐定的沙弥们调整过来后,又各有选择,有的开始整理自己所得,有的又开始尝试着继续去听清本大和尚的讲经,有的又不再勉强,沉入定境无思无想。 这堂中众人的种种选择,可谓是完美演绎了众生百态。 净涪沙弥安坐蒲团之上,一直闭目静听。虽然几乎所有从讲经中醒过来的沙弥们都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他一阵,却没有人知道他听到了多少,又听懂了多少。他们只能看见,那个蒲团上坐着的那一个人,他的背脊始终挺直,他的身影半点没动。 他们心中一叹,相互对视一眼,心有灵犀般地明白对方眼中的意思,又是相对一笑,继续闭目端坐。 至于他们之后是继续听经还是选择其他,就只有他们自己最为清楚了。 两个时辰之后,清本大和尚终于将这一小段经文讲完。他扫了一眼下方众位沙弥,静静等着。 清立等人也都在闭目入定。他们听着清本大和尚讲解的经文,体悟着清本大和尚的体悟,又从清本大和尚的体悟中脱离,从清本大和尚的体悟中挑挑拣拣了一番,将它们和自己一生所修的道一一作比,重生体悟着自己的道。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后,最后出得定境的几个清字辈大和尚也终于睁开了眼睛。 清本看了看他们,问道:“几位师兄弟应该收获不浅,可也要说一说?” 清立等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清字辈大和尚说过自己的一番体悟之后,天色已经黄昏,但下首的那些沙弥却全都精神奕奕,并没有一点倦意。 清立大和尚看了一眼净涪,忽然跟清本道:“清本师弟,这段经文净涪沙弥得世尊亲授,想来也有一番自己的体悟,不如也与我等说一说?” 一时间,堂中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到净涪沙弥身上。 第63章 真经传世 净涪抬头望着清本,而清本此时也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净涪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清本笑了一下,接着心神一动,净涪还坐着的蒲团升起,自众沙弥中飞出,找了一个位置落下。 这个位置在清本他们这些清字辈大和尚与最前列的妙音寺众位沙弥的距离中央,算是比清本他们第一等,又比净思他们高一点。 净涪的前面,正是就坐在他们五师兄弟中央的净罗。 净罗见净涪正面对着他,嬉笑着冲他眨了眨眼。 净涪看着他,眼底也带了一点笑意。 冬日的夜晚来得格外的早,此时本就已经到了黄昏,屋中更是黑得不见一点光亮。 清本心头一动,屋中烛火燃起,豆大的烛火摇曳,烛光却将整个堂屋照得纤毫毕现,仿若白日。 清本说道:“净涪师侄,开始吧。” 净涪回头冲着清本点了点头,然后又转回头去正对着这屋中坐了六列的净字辈沙弥们。 他们坐得端正,脸上都是严肃认真的表情,眼睛更是尊重而期待,一如听刚才上首的那些清字辈大和尚讲经说法一样,并没有因为净涪的年纪比他们小,辈分和他们一样,就心生怠慢。 就连刚才还是嬉笑着的净罗,此时的眼神也都沉稳得很。 净涪眨了眨眼睛,从随身的褡裢里取出自己惯用的木鱼和木鱼槌子放在他的身前。 屋中的所有人也早知净涪修持闭口禅,对他的动作没有半点惊讶,反而更为期待。 净涪没在意他们的眼光,他闭上了眼睛,身体坐姿虽然还是笔挺,却已经自然放松。 他一手掐诀竖在胸前,另一只手拿起了木鱼槌子,随手往下一敲。 “笃……” 一声在场所有人都无比熟悉的木鱼声在屋中响起,整个堂屋的时间空间乃至虚空都似乎为之一颤。 恍惚之中,听见了这一声木鱼声的人,似乎都能看见一尊好像远隔天际又好像近在心上的存在睁开了眼睛,正往他们看来。 净涪依旧闭目静坐在蒲团上,心中却已经沉入了身上随身带着的那片贝叶禅经里。 贝叶禅经中,金色梵文铺展浮动,在禅经里演化世尊讲经时的情景。 随着贝叶禅经中世尊讲经的情景渐渐生成,净涪手中木鱼槌子接连敲起,规律的木鱼声在堂中响起,又在众人耳边回荡。 木鱼声中,众人只觉坐在蒲团上的净涪身上爆起一团金色佛光,佛光将他整个人团团罩在其中,又以他为中心,向着堂屋四方铺展开去,不过几息的功夫,整个堂屋都被佛光包裹,几成胜景。 饶是如此,佛光却毫不停顿,又从堂屋中冲出,直插天宇。 茫茫夜色中,白雪絮絮而下,天地本就染了一层白。但此时这道佛光从堂屋中冲出,又生生在这黑白中添了一片金色,更甚至是霸道地推开一切颜色,只余下这一片金光。 “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方向是妙音寺?他们在做什么?” “这阵势,不会又是妙音寺中的谁谁谁突破了吧?可是那清本和尚不是早在之前就已经突破了吗?这次又是谁?” 万竹城或是入定或是休息或是修炼的人都被这一片金光惊动,各自抬头望着那一片辉煌的金色,惊诧不已。 金光铺就,又有一株葱葱郁郁的大树显化,无量清静气息在他们看见它的第一眼,便已经落入了他们的心头,让他们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无边竹海之中,各处灵竹在自己的本体枝头上显出身形,远远地向着那边张望。 “竹主,这是怎么回事?” “是啊,竹主,他们那些佛修在干什么?” 就听得这七嘴八舌的声音中,竹主开口道:“这是一场机缘,都好生看着,不要错过了!” 既然竹主已经开口,各灵竹便点头应了。 真经即将传世,也许这未来的几千年,佛修也要有一次崛起了。 想到这一次在竹海灵会擂台赛中胜出又在无边竹海中带走茂竹的那个小沙弥,竹主心有所感。 或许就该应在那个小沙弥的身上了。 竹主在自己的枝头上坐着,身体随着风起伏,随着竹枝摆动,心中却也升起了疑惑和不解。 可是他明明不是已经推算出,这未来的几千年间,翻手云覆手雨的那个人,不该是出自道门的么? 怎么又到了佛门去了? 竹主想不明白,一时也没能想个明白,便将此事暂且放下,只静心等待着这一场机缘。 大树之下,有一人被无数人簇拥在中央。 几乎是所有人在望去的那一瞬间,便被那个人吸引了所有心神,一个声音在心头响起,告诉着他们这个人的名讳。 佛门世尊。 万竹城中所有看见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时间无法回神。 这其中,尤以还没有离开这万竹城的魔门修士为甚。他们自各处飞出,远远地望着那一片璀璨佛光,脸色黑得滴墨。 “妙音寺这是在干什么?想要报复吗?” 那样大那样耀眼的一片佛光,饶是他们这些功行高深根基稳固的魔门长老,站在这里也觉得自身法力道行正在动摇,更别说他们座下的那些低阶修为的弟子了。 留影老祖掐着手里的酒罐,看着天空中渐渐演化的菩提和世尊,又将酒瓶凑到嘴边大大饮了一口。 烈酒入喉,顿时烧得他喉咙一阵火热的暖,就连他一贯苍白的脸色也泛起了一层薄红。 “呵,有能耐的话,又在这说的什么?真想要动手,那就侵入他妙音寺庄园里,直接将那人打杀了事,又何必在这里瞎嚷嚷?” 几乎所有的魔门长老都拿着怒目狠狠瞪着留影老祖,就连那些低阶的魔门弟子也都各自在心底暗骂不已。 这样狠辣的目光,这样怨毒的心思,留影老祖半点不在意,他甚至很得意地将这些当作他饮酒的下酒菜,又抬起了他手上的酒罐狠狠往口中倒了一口酒。 只是远远地望见的那些人都已经这般震惊,更不用说此刻正坐在堂屋中,眼看着净涪头顶金光演化而出的菩提树和世尊,更是被震撼到极致,全都跪了下去,向着净涪的方向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世尊……” 无论是下首年纪不大修为尚浅的净字辈小沙弥,还是上首高坐修为高深的清字辈大和尚,全都已经跪伏了下去。 这一整个堂屋中,还安然地坐在蒲团上的,就只有净涪一人。 此时的净涪,也根本就不知道外界发生的这些事情,他的全部心神都沉入了贝叶禅经中,而他所有的心力也都用来显化这贝叶禅经中的内容,再无暇他顾。 其实真论起来,这被显化在净涪头顶金光上和天宇上的那些影像里,高大的菩提树和世尊、比丘众、比丘尼等的模样都几位模糊,几乎就只有那么一团影子,根本看不出面目。 但就算是这样,所有人看到他们的那一瞬间,也都能明白他们的身份,为他们的身姿心旌摇动。 万竹城中的魔门众人越加坐立不安,他们又勉强站了一会,各自对视一眼,飞快地往城外退。 先是魔门各宗各派的低阶弟子,后是魔门各宗长老。到了最后,魔门的地界上,也就只剩下一个留影老祖和沈定。 留影老祖斜斜坐在屋檐上,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而沈定却是站在他屋前的大树下,咬着牙关苦苦坚持。 “啧……” 贝叶禅经里,世尊看了净涪一眼,微微一笑,开始讲法。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只世界七宝,……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随着贝叶禅经中,世尊开始讲法,堂中那被金光团团裹住,头顶又有金光演化世尊坐在菩提树下的净涪,手中又是一动,清亮的木鱼声渐次敲响。 木鱼声在这间堂屋中响起,又自这一间堂屋中飘出,飞向这万竹城的每一处角落,甚至还向着万竹城外飞去。 随着木鱼声的响起,净涪头顶那只是静坐在树下的世尊也开始讲法。 “须菩提,……,信受奉行。” 这短短的一段经文很快就说完,但堂屋中所有人都还沉浸在那世尊演绎的无上妙境中,如痴如醉。 不单单是这堂屋里的这些和尚沙弥,就连这万竹城内外,但凡看见这一片金光,但凡与这一段佛经有缘的人,都能心有所悟,心有所得。 留影老祖掐着酒罐的手指松松紧紧,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的眼睛再一次睁开,望着那一片金光,感觉着身体那经年累月不曾消减削弱的冰寒现在被一一浪浪暖流冲刷着,心头实在畅快,忍不住大笑出声。 “哈哈哈……” 笑完之后,留影老祖直接将手里的酒罐扔开,难得端正笔直地坐了,脸色严整端肃,他望了一眼那片金光,闭目入定而入。 第64章 寻经之路 夜色中,大雪里,左天行站在屋前廊下看着那道冲天铺展开来的金光,映着金光的眼睛格外的明亮。 或许这万竹城中没有多少人知道究竟是谁造成的这个异像,但他却清楚。 净涪,那个也许就是皇甫的妙音寺小沙弥。 得传佛门真经,又将真经布传于世,难得的集大功德大机缘于一身,实在让人羡慕。 这一部佛门真经,之前是从来闻所未闻,现在借着净涪沙弥的手出世,可见是真和他有缘。 左天行笑了一下,眼中却并没有怎么羡慕。 毕竟他自己的机缘不少,又和净涪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倒也实在不用羡慕他。 很快,左天行的笑容就收了起来。 如果净涪真是皇甫…… 如果净涪真是皇甫,他这辈子转入佛门,又在佛门中得此大机缘,积累大功德,先不说他日后的成就几何,就说他对他自己将来的谋算。他这是已经不打算走上老路? 左天行拧起的眉头舒展,唇角扬起,星辰一样的眼眸中神光烨烨。 如果皇甫已经打算远离自己的命数,只做净涪的话,那他们日后不就是不会像当初那样敌对?那他日后,不就少了一个皇甫那样的敌手?如果可行,他们是不是能相交为友? 左天行是越想越开心。实话说,天魔圣君那样的对手,他实在是不想再有了。 可是,如果净涪不是皇甫…… 如果净涪真的就单纯只是一个和佛门有缘的天之骄子,那皇甫现在又会在哪里? 他现在隐忍,又是想要做什么? 想到今日出城离开的皇甫成,左天行心知,如果皇甫真的见到了这个皇甫成,就算不动手打杀了事,也会将他整得死去活来,生不如死吧。 对于自己昔日宿敌的性格,左天行也算是了解,最起码比天魔道的很多人都要了解得多多了。 皇甫他,恩怨太过分明,眼里压根容不下一点沙子。 是他的就是他的,他就算扔了别人也不能抢。毕竟,皇甫他拥有的在乎的被他打上自己标签的东西,实在太少。 经文只有短短一段,很快就传布完毕。待到经文全部讲完,天空上,那一片金光里的佛门世尊抬眼往下一扫,这万竹城内外所有看见这一片金光的生灵心头一震,心间有无穷妙理涌过,身体不自觉地颤动不已,只觉得这一刻,无论他们是佛是道是魔,都被这一尊世尊包容地看在眼内。 世尊面容依旧模糊,但他唇边慈悲的笑意却让所有人心生感激。那一霎那,几乎所有人都心头颤动,忍不住地生出了一丝皈依的念头。 心神坚定,道途明确如左天行竹主和留影老祖等,虽然也不例外,但在那之后都以大毅力大意志将那一丝念头果断砍去。至于心神稍微薄弱一点,道途未定如杨姝等人,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也都做出了明确的决定,但到底未能将那一丝念头顺利砍去,或多或少都留了一些痕迹在心头。 日后如果有机缘,这一点痕迹会化为前缘,牵引他们皈依佛门。就算没有机缘,这一点痕迹也会让他们对佛门心生好感,给佛门行事大开方便之门。 所以无论日后听经的人选择如何,作为如何,都在今日,和佛门结下了一道善缘。 单单这一晚,单单这万竹城内外,佛门就占尽了便宜。 左天行回神,先是一凛,后又无奈地笑了笑。 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赤裸裸的阳谋,旁人再如何不满,也只能随他们去。 左天行想得很多,时间却只过了那么一点。 金光里的佛门世尊看着下方茫茫的无量众生,颌首点头施了一个佛礼,在他座下静坐听经的大比丘、比丘众、比丘尼等,都齐齐颌首点头施礼。 这苍茫天地间,但凡得见这一幕的众生,无论人族异类,佛门道门魔门,也都齐齐向着金光,神色端重地回了一礼,齐声唱诺道:“南无阿弥陀佛。” 唱礼声中,金光崩散成点点金色碎屑,飘落在天地间,有的被众生所得,或为他们增开灵智,或为他们降服心魔,增长修行。有的被天地所得,送入暂且无人可见无人可寻的天地阴暗面中,净化天地自诞生无数年间所积累的无量阴暗,渡化其中诞育的无量阴魔。 只可惜,这一段经文虽然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精髓所在,但到底不得全本,只有一段。如今传世虽然威能不浅,但实在比不上全本之时。 堂屋中听经的所有僧众比之外头的众生更有体悟,一直沉浸在所见所得的佛门妙理中,久久未能醒来。 可到底,该醒过来的还是要醒过来。 而第一个从无穷妙理中清醒过来的,居然是清本大和尚。 清本自妙境中出来,看着下首的众多沙弥,又看了看坐在自己身侧的几位师兄弟,心中一叹,却也没有太多执着。 他这一低叹叹过便如风逝,没能在他的心间留下半点痕迹。 清本只睁眼看了这么一阵,便又闭目入定去,整理自己这一晚所得。 等他再从定中出来的时候,还在定中未能醒来的,就只剩下净涪一人了。 清本先看了一眼就坐在第一排的妙音寺众沙弥,见他们身上气机上扬,气息却比之前沉稳,可见所得不浅,心中就是一喜,这才又去看同样坐在下首的妙潭、妙理、妙空、妙安、妙定各寺的沙弥。 妙潭、妙理、妙空、妙安、妙定五寺的沙弥不比妙音寺众沙弥,他们是第一次听见看见这一段佛经,虽然听着也是心中震撼,感悟不浅。但比起妙音寺众沙弥而言,到底个中体悟还是少了一点。 清本看完自己的这些师侄,便转头去看坐在自己两边的几位师兄弟。清立他们感知到清本的视线,也抬起眼来迎上清本的视线。 这师兄弟几人出身在不同的六寺,之前也不怎么亲密,但对各自的修为境界,或多或少都了解一点,各自心中有数。此时再看在座众人,便知这一场小法会中,各人所得如何。 他们各自无声点头,又默契地转开视线,等待着下头的净涪沙弥出定。 此时的净涪并不知道自己正处在万众瞩目,万众期待的状态,当然,以净涪的心性,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在意。此刻的他全部心神还在贝叶禅经之中,正是全身心投入,一点精神也未能分出去。 没有人知道,此刻外头的金光虽然已经崩散,但净涪却还坐在众比丘中,静心听着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的世尊再一次开讲这一段经文。 也不知道是不是净涪这一次将这段经文传布开去,已经借此汇聚了众生意念,此时更得这众生意念之助,更进一步地深入体悟这一段短短的经文。 “须菩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信受奉行。” 佛陀讲经中,净涪恍恍惚惚似乎又回到了过去作为皇甫成的那些岁月。皇甫成一生数千年岁,风风雨雨一路走过,曾被人算计也曾算计别人,曾打杀别人也曾差点被人打杀。 那数千年岁月中,他用过很多手段,有形的无形的,他做过很多事,有心的无心的,最后,他确实曾经得到很多,可他也失去过很多。 而现如今,他只剩下他自己。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讲经声中,净涪缓缓阖上双眼,几乎如同面具一样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真实的平和。他面上金色佛光流转,唇角微微扬起,带上一点宽和的笑意。 昔日皇甫成数千年岁月间沉积在心底一直隐而不发藏而不露的那些阴戾狠辣和昔日皇甫成数千年岁月缠绕在身上的那些未曾被引动的怨念憎恶怨恨悲怒,终于在这一日减去了几分。 虽然只是减去了几分,但对净涪而言,却已经很不容易。 天圣魔君那数千年的岁月里养成的心性在这一刻被撼动,那些岁月里造就的杀孽积累下来的因果也在这一刻削减。这一刻对净涪将来的修行而言,可谓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 它意味着,从这一刻起,净涪沙弥才是真正的佛门弟子,他这才算是真正的皈依于我佛。 菩提树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讲经的世尊抬起眼,看着下首静坐的净涪,点了点头,忽然开口叫道:“净涪。” 净涪被这钟磬之音从定中唤醒,抬眼望见世尊唇边慈悲的笑意,连忙出列颌首一礼:“世尊。” 净涪被自己的声音惊了一下,但心神却是半点不动,只静听着上首世尊的吩咐。 世尊道:“彼界中般若已显,但真经未全,汝与真经有缘,可愿寻找真经,布传众生,广渡有缘?” 净涪沉声应道:“弟子愿。” 世尊又道:“真经贵重,非诚心寻找不可得,汝寻真经,需历经磨难,汝可能?” 净涪依旧应道:“弟子能。” 世尊笑道:“善。”他抬手,捻指掐花,垂眸一笑。 净涪见状,心神一震,恍恍惚惚中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没有想透,心头一片模糊。 正疑惑间,净涪浑身一震,整个人自贝叶禅经中飞出,立时惊醒过来。 他坐直身体,茫然地看着正拿着晶亮的眼睛看着他的众位沙弥,一时竟然未能晃过神来。 这是在哪儿? 第65章 留影老祖 净涪的反应速度很快,只眨了眨眼,他便已经回过神来,身体在众目睽睽之下紧绷又放松,却愣是没有一个人发现。 清本大和尚一抬手,净涪座下蒲团再次腾空,又在下一刻飞回第一排最后的那一个位置。 清本大和尚收回手,他望着净涪的眼睛,心中一动,忽然开口,带着期待地问他:“净涪师侄,你可是又有所得?” 净涪点了点头。 一旁的清立等清字辈大和尚奇怪地看了一眼清本。 清本却没有理会他们,他眼睛腾地一亮,又问道:“净涪师侄,你可是知道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其他经文的下落?” 虽然净涪先前所得的经文只有短短的一段,但那也代表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已经在景浩界正式出世,只是其他的那些经文都散落在世界各处,无人得寻而已。 听得清本这么一问,屋中的一众和尚沙弥都直直地盯着净涪,不愿意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在他们的目光中,净涪又是一点头。 也是刚刚从贝叶禅经中出来净涪才发现,识海中他的神魂周边,环绕了三十二颗金色的光点。 在那金色佛光映衬之下,他本来只有虚虚一道身影的神魂也显出一种无上的庄严和神圣,几乎只要一眼,便能让人跪地拜服。 可惜的是,除了最后一颗光点正大光明状若悬天大日之外,其他的三十一光点都更像是夜空中的明月,比起最后的那一颗光点来,差得实在是太远太远。 虽然心底连连叹息,但净涪却也明白,这是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散落在景浩界各处的经文。唯有寻到那三十一段经文,并将之布传于世,才能将那三十一颗光点点亮。他这一场功德才能完满。 这很艰难。 净涪感知着那些散落在景浩界各处的经文与他那虽然牢固但却隐蔽又渺茫的联系,心中已经明白刚才世尊所说的“非诚心寻找不可得”“需历经磨难”的话了。 看来,他以后的日子一定不平静。 被三十二颗金色光点环绕在其中的净涪的神魂笑了一下,抬眼看着这无尽的识海,眼中闪烁着比那最后的一颗金色光点还要璀璨夺目的流光。 那真是太好不过了。 得了净涪的肯定回答,所有人心中大喜,定力稍稍弱一点的已经撑不住拊掌大笑了,口中连连道:“好,太好了!” 一时间,清清静静的法堂几乎成了闹市。 清本清立等清字辈大和尚坐在上首,也不介意下首一众净字辈沙弥此刻的无规无矩。事实上,就连他们,此时也都是喜行于色,难以自禁。 等到堂上稍稍安静下来,清本大和尚才又问净涪道:“你如今修为太浅,寻找真经必定不易,可需要我们帮忙?” 清本这话一落下,堂上再度鸦雀无声,几乎所有人都在屏息看着净涪,等待着他的答案。 需要,还是不需要? 净涪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抬起眼睛,好不避让地迎上了清本大和尚的视线,望进清本的眼睛。 清本大和尚的眼睛里还有着慈和的笑意,净涪看得出来,那是真真实实的没有半点虚假的慈和。 此时此刻,这个清本大和尚的话语、表情,全都发自他的本心。 净涪忽而一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清本大和尚也笑了,他笑出声来,声音自微弱至响亮。但这笑声最响亮的时候,也不过就是像各家寺庙中敲响的晨钟,并不刺耳,也没阴霾,只有掩饰不住的欣喜和几乎浸透了笑声的赞叹。 清本旁边一并坐着的清立等人也都看着净涪,笑着点头不止。 座下净字辈的小沙弥中或许有人想通了个中关键,但还有更多的人在懵懵懂懂的不知所以然。 想通了的沙弥们望着净涪所在位置的眼神复杂,但更多的是钦佩。 而那些懵懵懂懂的,无论他们是在望着净涪还是看着上首的那些清字辈师叔伯,眼神大多还是茫然。 修士者,无论道修魔修佛修,在寻道修行的路途上,都应行勇猛精进道,持如覆薄冰心。 净涪深知这一点。 行勇猛精进道,所以他摇头。 持如覆薄冰心,所以他又点头。 这摇头与点头的行为虽然矛盾,但个中意味却一点也不矛盾。 清本忽然收了笑,他不去看其他人,只望着净涪,低唱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 净涪持手低头回了一礼。 此后,众人并无二话,各自散去。 懂的人懂了,不懂的人,此后还需各自领悟。多说无益。 实在不是清本他们不愿意提点这堂上的众沙弥,而是说了他们也不懂。 因为清本他们今日提点,这些沙弥们也都知道该如何去做。但他们做不到,只是知道,并不算懂。 知道是知道,但不是懂。懂就是懂,不是知道。 真正想让他们懂,就该在关键处提点,而不是在此时随口说来。 净涪一个人回了自己的庭院,此时他身上的伤虽然还没有好全,但已经无关大碍,净涪也就不再需要净思净音等人的陪同。他便推拒了净思他们在他庭院中值守的安排。 净思四人今日听了这一场辩经说法,收获是比不得净涪,但也不少。此时见净涪再三推拒,又见净涪的伤势确实已经好转大半,虽然还是不能调动内息,但已经不能影响净涪的日常坐卧了。他们也就不坚持,送了净涪回他的院子之后便各自返回自己的院子。 其实他们不是不好奇刚才清本和净涪之间的哑谜,但他们谁都没有问起,甚至连提都没提,一应行为举止如常。 他们自幼拜入佛门,苦修十数年岁月,虽然功行比不得清字辈的那些大和尚,但能自妙音寺众多同龄沙弥中脱颖而出,参加这一届竹海灵会,自然也是妙音寺这十年来众多沙弥弟子中的佼佼者。 该懂的道理,该知道的事情,他们都懂。 所以他们便只将今日的这些事情都牢牢地记在脑海里,等待着自己弄懂弄通的那一刻,并没有去强求争论。 净涪目送着净思等人消失在茫茫白雪中的背影,这才掩上门扉。但他并没有立刻往屋里走,而是就站在院门边,身体紧绷着侧头望向院中亭子。 等见到亭子里的那个人的时候,净涪身体放松,松开了搭在门扉上的手,走到亭子里。 亭子里的人提着一罐美酒,懒洋洋地靠在亭子栏杆上,坐得东歪西斜的,一只手向外摊开,任由飘落的雪花积了他满手。 没有半点仪态的洒脱肆意。 一直到净涪在他身侧落座,他才回过头来,那一双黑沉的眼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净涪坐得笔直,表情平静自然,任由他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荡。 “净涪沙弥?”他叫着他的名号,扬手将积压在手掌上的雪花扫落,不顾手上未退的寒意,摸上自己的下颌,“我很钟意你,你做我的弟子如何?” 净涪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阵,最后摇了摇头。 “啧,”留影老祖发出一个无意义的语气词,又不死心地劝净涪道,“本尊乃是天魔宗留影老祖,手握天魔宗无上至宝《天魔策》,如果你拜本尊为师,这《天魔策》就是你的了。” 净涪再要摇头,留影老祖又急急道:“如果你拜本尊为师,你可以在天魔宗内为所欲为,本尊就是你最坚实的靠山。甚至等你修行有成之后,你还可以成为天魔宗宗主,执掌天魔宗,天魔宗上下,都将唯你之命是从。” “天魔宗乃是魔门各道之首,你执掌天魔宗之后,甚至能借此掌控整个魔门。届时,魔门上下,唯你独尊。” “如何?” 净涪望着留影老祖,又一次坚定不移地摇了摇头。 留影老祖皱着眉头看着净涪,最后又问了他一次:“你真的不愿?” 净涪还是点头。 留影老祖叹了一口气,居然就将这件事揭过,而是侧头望着自己手上提着的美酒,随手将酒罐放在石案上,“这样的话,这美酒你也是不会喝的了?” 净涪点了点头。 留影老祖无奈,翻手又拿出一个罐子来,放到净涪身前。 “喝吧。” 他只是这么一说,接着便没有再理会净涪,而是提起自己的那个酒罐,随手抹去酒罐上的封泥,闭目陶醉地嗅着从酒罐中溢出的浓郁酒香。 酒香四溢,净涪又坐得不远,如何能没有闻到这美酒的香气? 这酒太过熟悉,熟悉到他只嗅了一口,便知道这就是留影老祖自己亲手酿制的千妙万灵酒。 净涪伸手将留影老祖放到他身前的那个罐子打开,果不其然,这个罐子里面装的,就是妙灵水。 这妙灵水和留影老祖现在喝着的千妙万灵酒用料相同,但一个是灵水一个却是灵酒,这就是它们之间的最大不同了。 净涪没有客气,也不顾忌,他伸手托起了那个罐子,干脆地就着罐子饮着罐子里的灵水。 灵水入喉,又化作灵气散入净涪的经脉各处,不仅快速滋养着净涪身上的伤,更快速而高效地涤荡着净涪的经脉。 净涪的肉身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强悍柔韧。 一罐灵水饮尽,净涪已经察觉不到留影老祖的气息,他的眼前空无一人。 净涪低垂着眼睑望着空荡荡的瓦罐,眼神复杂至极。 师父。 第66章 留影老祖 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就只有左天行、皇甫成和净涪这三个人知道,天魔道的留影老祖就是后来的天圣魔君皇甫成的师尊。 这个没有多少人知道的消息,日后大概也不会再有任何人知道。因为它已经成了虚假信息,没有任何的真实性。 净涪对留影老祖的感情很复杂。常人该有的对授业恩师的敬重爱戴,在他这里就剩了敬。甚至,净涪对他还有怨。 当年留影老祖被人从中牵引着见了净涪一面,然后就不管不顾强行将他掳去了天魔宗。 就因为他昔日修炼走火入魔,修为不得精进,空耗寿元,他需要一个资质足够心性足够又能让他看得顺眼的弟子,所以他从北淮国皇宫带走了尚不满六岁的皇甫成。 从那一日起,皇甫成的命途就转了一个弯。昔日年纪尚幼的皇甫成将自己仅有的性命压作筹码,拼尽一切想要将自己的人生导回正轨。可这一切,没多久就被留影老祖随手弹压。 他随手一扯,就撕开了掩在皇甫成眼前的那层布,让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真实。 他这个在北淮国皇宫中还算受宠的十八皇子,在他母妃父皇眼中,不过是随时就可以丢弃的砝码。 他这个怀胎十月的亲生骨肉,在他那个爱夫如命唯夫是从的母妃眼里,远远比不得夫君在她心目中的份量。不过一句话,就可以让她对他憎恨入骨。 他在他那个坐拥一国的父皇的眼中,更什么都不是。 那一日起,他只剩下他自己,就连皇甫成这个记录在皇家玉牒上的名字,也被抹去。 可也是留影老祖,在那一刻对他这个孤魂野鬼伸出了手。 他将他收入座下,让他成为他的入室弟子,让他借助他在天魔宗活了下来,然后又在他十岁那年,将他推入天魔宗的小天魔秘境里,和天魔宗近万弟子争夺唯十的生还名额。 弱肉强食,尔虞和我诈,背叛和反背叛,偷袭和反偷袭。 手段尽出,而最后只剩下一口气的他活了下来。 自那一日之后,皇甫成就再没有将留影老祖当成师尊看待。留影老祖也清楚,但他半点没有在意。 他还是高兴了就给皇甫成一点庇佑,不高兴了就给皇甫成扔一个个远超出他实力程度的任务,喝着美酒看他一次又一次满身血迹从外面爬回他自己的洞府。 他随性地只做他自己。 直到后来,皇甫成修为一路高歌猛进,在天魔宗的地位步步攀升,而就在他登上天魔宗宗主的前一日,他亲自动手,从留影老祖手中夺过了《天魔策》,而不是等着留影老祖将《天魔策》送到他手中。 皇甫成亲手将留影老祖的魂魄打散。 而亲眼看着留影老祖魂魄散去的皇甫成,也终于将那些复杂的情绪一扫而空。 留影老祖,就像当年吹过的那一阵寒风一样,再未在皇甫成心中留下半点痕迹。 当年的皇甫成也没有想到,居然还有一天能够再见到留影老祖。 净涪眨了眨眼睛,再抬起头的时候,眼底清澈明净,就像当日亲手打散留影老祖魂魄的皇甫成一样。 当年的恩怨,在当年就已经全部消湮。 如今,他们也不过就是路人。再往后,或许还会是敌人。 净涪站起身,转身回屋。而就在净涪转身的那一霎那,他抬手震袖,石案上那个空荡荡的瓦罐无声无息地化作一堆灰色的尘土。 一阵寒风吹过,等到风停雪落,那石案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净涪推门入屋,先点亮了屋中的烛火,又给屋中的佛龛供上了三柱清香,这才在佛龛前的蒲团上坐了。 他在蒲团上坐定,又从褡裢里摸出那块贝叶禅经,闭目感应。 空明澄澈的意识在识海中铺展,又很快分出三十二份散入那三十二颗光点中。 只是片刻功夫,净涪就睁开眼睛,重新将手上的那片贝叶禅经放回褡裢。 感应还是太过模糊了,看来是时机未到。 收起贝叶禅经之后,净涪又拿出了茂竹。 他的伤势已经彻底好转,接下来就该更进一步炼化茂竹了。 净涪将茂竹托在手上,自己盘膝端坐,闭目入定。定境中,净涪先是将内息搬运三十六周天,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巅峰,这才开始炼化茂竹。 未几,一缕缕气机从净涪身上飘出,被他手上的那株茂竹吞入。这些气机在茂竹体内转了一圈,又带着独属于茂竹的气息飘出,被入定的净涪吞入腹中。待到净涪体内气息流转一个周天,这气息又从净涪身上飘出,再一次被茂竹吞入。 如此你来我往,循环往复间,净涪飞快地将自己的气息烙印在茂竹上,一步步坚定地炼化这株竹中异种。 随着净涪一步步炼化茂竹,他身上的气息渐渐变得虚无空淡,也越来越像他手上的那株茂竹。 景浩界的命运长河里,净涪的影像也在逐渐变得模糊虚淡。 等到净涪彻底炼化这一株茂竹的那一日,他的影像就会隐没在命运长河的河水之中。到得那时,除了上界的那些大能外,这诸天大小三千世界中,再也没有人能够推算得到净涪的前尘与未来。 而净涪如果再想要隐藏得更深更隐秘,那就需要他自己的修为能够彻底发挥这一株茂竹的威能了。 这边厢净涪全心炼化茂竹,那边厢留影老祖也提着酒罐晃身出了妙音寺的庄园。 眼看着留影老祖的气息远远遁出庄园,清本大和尚回头看了一眼清立等人,颌首向着众人一礼:“谢过几位师兄弟。” 留影老祖刚才来得光明正大,气息毫不遮掩不说,还在进入这庄园之前给清本隔空递了个话,说是来给赠送他机缘的净涪道个谢。 而他身份特殊,为了避免麻烦,就不劳烦清本带路了,他自己去寻净涪就是。 清本听了几乎心口一闷。 原来你也知道你自己身份特殊,会带来麻烦? 留影老祖光明正大的来,还事先告知了他们一声,目的还很纯粹,没有半点恶意,清本他们就算再怎么样,也不好对他动手。 毕竟留影老祖在他们佛门之中的评价是亦正亦邪,他就是一个随心所欲的天魔宗修士。当然,留影老祖此刻身上还没有散去的那一层浅淡稀薄但却真实无虚的佛光才是让清本他们放手的主要原因。 净涪刚才借助贝叶禅经将那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经文布传于世,可谓是真正的广渡有缘。但那异像才散去多久,留影老祖居然就已经对着经文有所领悟,甚至还生出了一层佛光! 这留影老祖日后必定是他们的同道中人! 为此,就算到了最后,清本他们还是没有出手,只在一旁看着,任由留影老祖光明正大地来,又光明正大地走。 清立摇摇头,笑道:“就算我等不在,清本师弟你也足以应对留影施主。我等在此,也不过就是旁观震慑而已,师弟不必放在心上。” 清立大和尚顿了一顿,忽然道:“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留影施主会皈依我佛,成为我佛门弟子?” 他这话说着,听在一众清字辈大和尚耳中,也不自觉地心生期待。 如果留影老祖能够皈依佛门,天魔宗必定受到重创,届时就算真的是道消魔涨魔霸天下,他们佛门也能多一分力量。 提到道消魔涨魔霸天下,清字辈大和尚面面相觑,各自在心头浮起几分忧虑。 “或许此时真经出世,或许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留影老祖是不知道清本清立等人心头的忧虑烦恼,他提着自己永远也喝不完的酒罐晃晃悠悠地回了天魔宗驻扎的地方。 才刚想要找一个地方继续喝酒,他忽然心神一动,暗道:“是了,这又忘了一件事了。” 他嘀咕着,整个人身形一晃,落在一处偏僻的庭院中。 这一处庭院的廊下,又有一个人盘膝坐在地上,任由寒风呼啸而过,落雪在他身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留影老祖纵身落在廊下的栏杆上,在他身形落下的那一霎那,栏杆上的积雪消融成雪水,又很快蒸腾成水汽。 等到留影老祖靠上栏杆的时候,他坐着靠着的位置干燥得没有一点水汽,甚至还透出阵阵的暖意,舒适无比。 留影老祖伸手一扬,抬起瓦罐将罐中美酒倒入咽喉。 等到沈定从定境中出来,睁开的第一眼见到的不是那悬挂在天空的红日,也不是几乎将他整个人埋在雪堆中的积雪,而是就倚靠在栏杆上没有半点仪态的留影老祖。 明明他周身气息收敛得干净彻底,但在沈定睁开眼的那一瞬间,看到的就是他。 他知道他是谁。 可以说,几乎整个天魔宗的弟子都知道他是谁。 留影老祖,掌握着天魔宗无上至宝《天魔策》,地位甚至远超天魔宗宗主的天魔宗第一长老。 还在怔愣中,他听见他说:“喂,有没有兴趣当我的弟子?” 作者有话要说: 嗯,关于上一章净涪摇头又点头的问题,其实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复杂,就是净涪在告诉清本,他不需要帮助,但他在需要帮助的时候也不会硬撑,会向他们开口。 这就是持勇猛精进道和如覆薄冰心的意思了。 第67章 天魔宗沈定 “喂,有没有兴趣当我的弟子?” 听见这句话的那一刻,沈定以为自己幻听了,他以前所未有的木愣眼神看着留影老祖,眼底隐藏得太好的冷静“砰”的一声,像落地的琉璃一样破碎成渣。 “为,为什么……” 话才出口,沈定就已经回过神来了,他完全不敢抬头去看留影老祖的表情,“噗嗤”一声跪落在雪堆上,脑袋也深埋入雪堆里。 留影老祖转过头来看了沈定一眼,那双刚才还带有点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漠然的冰冷和无趣。如果沈定此时抬头看见这一幕,那如今就已经后悔了的他绝对更悔不当初。 饶是被沈定败坏了心情,留影老祖的主意却还是没变。 他收回眼神,抬头望着飘飞的白雪,随手又往口里狠狠地灌了一大口美酒。醇香的美酒终于让留影老祖的心情变得好了一点点。 “为什么?嗯,让本尊想想,本尊看你顺眼,你与本尊有缘,所以本尊想收你为徒。”他还沾着酒渍的薄唇扬起,又起了点恶趣味,“你想这样想?” 虽然没抬头,但沈定却没有半点喜意,尤其是听到最后的那一句的时候。相反,他舌底泛苦,心甚至比那埋在雪堆里的脸更冷更寒。 “哦,那就这样想吧。” 沈定无声地将头埋得更深。 留影老祖看着沈定的动静,心情终于又好了一点。他又道:“不过本尊想,本尊还是应该将原因告诉你的好,也让你看清事实,不要擅作主张肆意妄为。免得本尊日后还要去再找一个人来代替你,烦得紧。” 沈定的耳朵都已经冻得通红了,但还是顽强地高高竖起,要将留影老祖的每一句话听在耳里,不敢错过一个字眼。 “本尊需要一个弟子。”留影老祖的声音还是那么肆意,听不出半点必需的意味,“他要能执掌天魔宗,甚至能整合魔门一脉,与道佛相争。” 这些简直比登天还要艰难的任务,在他那里就单纯只是那么一句话。完了,他还轻飘飘地问了一句:“你能不能做到?” 执掌天魔宗欧冠,整合魔门一脉,与道佛相争…… 许许多多的影像在沈定眼前闪过,又有许许多多的幻象在他脑中浮现。听着留影老祖的话,沈定只觉得自己已经站立在天魔宗宗主宝座之上,俯视着下方拜服在地颤颤兢兢的天魔宗弟子长老,远处还有魔门各脉各派的门徒守在外头,为他见证这一盛事。 所有曾经轻视过他欺辱过他的人,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任何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是整个天魔宗的君王。 就在沈定几乎就要轻飘飘地随风直上九天的那一刻,他看见了一双眼睛,然后他整个人从云端跌落尘埃。 明明只是一双只见过一面的眼睛,明明那双眼睛还平静得很,但他看着这双眼睛,却完全提不起一点的战意。 他的直觉在警告他,他的神经在提醒他,避开这双眼睛的主人,不要和他为敌,不能和他为敌。 这样来历古怪可又没有丁点违和感的感觉让他心悸。 沈定浑身一颤,清醒了过来,他咬牙沉默。 留影老祖又问了他一次:“你能不能做到?” 这一句话的语气还是轻飘飘的没有丁点重量,但沈定却已经察觉到他话中里森寒的杀意。能不能做到? 他狠狠地咬了咬牙,止住牙齿间的震颤,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和平常一样:“能。” 他也只能有这一个选项。 “哈哈哈……”留影老祖一扬手中酒罐,赞道,“好,有志气。不愧是能让本尊心动的人,你就是一个好苗子!” 留影老祖话中的赞赏太过明显,但沈定却半点都没有心喜,他就那样僵直地跪在雪堆中,任由冰寒蔓延自己全身。 他知道,留影老祖此时说的不过是场面话,他甚至连正眼都没有给他。 “拜师吧。” 留影老祖转了个身,终于正面看着沈定。可饶是如此,沈定却没能感觉到留影老祖的视线。 他还是没有正眼看他。 沈定没有移动身体,甚至没有将自己身上身下的积雪拂落,就那样低垂着眼睑,一下一下狠狠地叩在雪层上。 “弟子沈定,拜见师尊。” 三跪九叩过后,沈定刚要从储物袋里取出热水泡茶,好为留影老祖奉上一杯拜师茶,却听得留影老祖应了一声。 “嗯,自今日起,你就是本尊的记名弟子了。” 记名弟子?沈定被这一道惊雷炸得手上动作一停,整个人木在原地。 留影老祖却像是没有看见沈定的震惊一样,他扬了扬手,留下一句话,整个人又晃身消失。 “本尊不管你身上的《天魔策》从谁身上得来,又是用的什么手法得来,既然已经开始修炼,那就用心地炼着,没什么事不要来烦本尊。” 沈定跪在那里很久,才终于撑着栏杆站了起来。他望着地下雪堆里的那三个深深的窟窿,呵呵笑了一下,僵着脸转身回屋。 回到屋中,沈定倒在锦被上,木愣愣地望着黑漆漆的房梁,唇边时不时地扬起一个个僵硬的弧度。 白天黑夜几个轮回,沈定已经躺在锦被上,一动不动。这一座院落里,偌大一个天魔宗,也没有一个人来找过他。 沈定就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样。 直到这一天,院子外头来了一个仆从。他也没有进屋,就远远地停在院门边上,扬声叫了一声,也不等沈定应答,便道:“沈师兄,老祖有令,明日卯时正启程回归宗门,沈师兄不要迟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也没去在意沈定究竟有没有听见这个消息。 已经化作石人近五日的沈定终于转了一下眼珠子,他望向了没有关上的门扉,像是看到了那个快速远去的背影。 他将眼珠转了回去,又望着房梁,继续发呆。 可这一次沈定虽然还是呆愣木然的状态,却已经不是早前那个石人了。因为沈定那双木然呆愣的眼睛中,藏了无数起起伏伏的波浪。浪花在起伏间绽放,美丽得决绝。 明日一早,沈定收拾了东西,推门出屋。 他站在敞开的门扉前,看着已经庭院里厚厚的雪堆,目光扫过数日前他跪倒的位置,没有任何意外地发现那三个窟窿被后来飘落下来的积雪掩盖。那个位置现在只有一层厚重的积雪,和院子里其他堆满积雪的地方没有任何的不同。 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回身将门扉阖上,转身毫不停留地走出这个偏僻的庭院,往天魔宗弟子集合的地方走。 他到的不早不晚,而他在众弟子中站定的时候,徐怀还没有过来,压轴的留影老祖更是还不见人影。 所有在场的天魔宗弟子都知道他的到来,却没有人在意他。 站了约莫一刻钟时间,徐怀来了。 他被几个仆从簇拥在中央,见了沈定,却只是将视线扫过,并没有看他。 沈定垂眸站在原地,隐在天魔宗一众弟子中,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谄媚地迎上去。 天魔宗的其他弟子有在意的,也有不在意的。不在意的看也没看沈定和徐怀,自己忙活自己的事情。在意的看沈定一眼,见他不像以往,心中稍稍惊讶一下,或看好戏一样看着他们两人,或嘲讽地看一眼徐怀,又或者好奇地打量沈定两眼,都没说话,最多也就奇怪奇怪今日的沈定看上去有些奇怪而已。 沈定背梁挺得笔直地站在那里,任由他们的目光扫过他又移开。 徐怀打量着这个眼角唇角都弯着的除了相貌和往日没有半点相同的沈定,眼睛微微眯起,眼底闪着冰寒的冷光。 这才是沈定真正的模样?所以,沈定以前是在糊弄他? 沈定感觉到徐怀的视线,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便又移开了视线。 徐怀也移开视线没再看沈定,眼底的冷光散去,周身的温度渐渐回升。 沈定心中惊醒,却升不起半点惧怕的情绪。 他跟在徐怀身边那么多年,一直用心揣摩着他的一举一动。时到今日,只怕连徐怀他自己都没有他了解他。他又如何会怕了他? 天魔宗一众弟子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原定的离开时间已经早早过去了,他们才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留影老祖。 留影老祖还是提着他的那罐美酒,浑身酒气地出现在天魔宗众弟子面前。 他也没去看那些弟子一眼,扬手取出一座宝船,扔下一句话,自己先上了宝船。 “走了。” 天魔宗一众弟子一句怨言也不敢有,更不敢拖延,快步也上了宝船。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宝船就已经腾空而起,向着天魔宗的方向飞去。 在宝船腾空的那一刻,站在船窗边上的沈定看见了同样跟着师叔师兄一起离开万竹城返回妙音寺的净涪。 净涪身影进入沈定视线的那一刻,几乎是下意识地,沈定的气势骤然低落下去,浑身气息收敛得干净彻底。 沈定突然消失的气息引起了所有天魔宗弟子的注意,他们纷纷扫视左右,最后将视线定在沈定身上。 沈定没注意到这些天魔宗弟子的瞩目,他依旧看着净涪,却不敢用焦点对准,只拿余光扫视着他。 饶是如此,净涪还是注意到了那一刹那怪异的目光。他态度自然地转过头,寻找那一道目光的源头。 很快,他将视线停在天魔宗那艘熟悉的宝船。 天魔宗这艘宝船的速度很快,净涪不过看了一眼,宝船就已经带着天魔宗等人遁空而走了。 净涪笑了一下,没有任何动作,回头跟在净罗身后,向着妙音寺的方向走。 第68章 妙音寺中 净涪站在山门前,抬头看着这座依山而建绵延几个山头的浩大佛寺,皱眉发现自己在心底居然对这座佛寺有了一种归属感。 这一个发现让净涪心中一沉。 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拧紧了眉头看着那座环绕着无量佛光的佛寺。 佛寺清净庄严,来来往往的僧众表情平和,神态安定,气息宁静,举手投足间都带了几分慈悲。 他们往他们看来,眼神欢喜而亲切。 那一瞬间,净涪下意识地就想要往后退开。但他站定了。 他站定在原地,不后退,但也不前进,像一棵生了根的树。 净罗本来净涪的前面,一路上也都在注意在净涪的情况。净涪这才停脚不前,净罗就已经察觉到了。 他也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净涪,发现他奇怪地站在原地,愣是没有跟上他们,不由一愣,问道:“净涪师弟,你怎么还不跟上来?” 净罗这么一出声,清本大和尚和净思净尘两人也都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他们两师兄弟。 净涪踌躇了一下,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清本“呵呵”笑了一下,安抚道:“不用担心,都是些师兄弟,他们不会吃了你的。” 净思净尘净罗扫视了一圈周围,这处山门明显比以前门可罗雀的时候热闹得太多太多。 周围那些本来只是站在那里,只拿着眼角余光观察着他们这一行人尤其是净涪的沙弥顿时各自回头,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拿着一个话题就在那里热火朝天地说个不亦乐乎。 就连净罗知道的妙音寺里最为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的沙弥也不例外。 净思看了他们一眼,笑着向净涪招了招手,道:“快过来吧,没事的,我们回到寺里了。” 净思的表情和语气,分明不是说的寺,而是家。 净罗和净尘在一旁赞同地点头,而清本大和尚却只是笑看着他们,并没有再说什么。 净涪也只站了一会,便上前靠近了净思他们。 清本等人耐心地站在原地等着净涪靠近,直到净涪走到他们的身边,他们才转身往寺中走。 净涪一行回到妙音寺的时候,净涪夺得竹海灵会擂台赛魁首以及净涪有缘得传《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以及真经残卷在万竹城中首次布传于世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妙音寺。 比起所谓的竹海灵会擂台赛魁首,后两个消息明显更获得妙音寺上下僧众的关注和重视。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和净涪,一度成为了妙音寺僧众闲谈中的热门话题。待得到净涪准备结束游历随清本大和尚一并回寺之后,他们更是翘首盼望着净涪的归来。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佛门浩瀚佛典中的一颗璀璨明珠,饶是景浩界所有僧众从来只闻其名不见其形,在听说《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出世的时候,也是激动得无以复加。 虽然净涪目前只得到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一小部分,但就是只得了这一小部分,僧众们还迫不及待地想要一睹这颗明珠的绝世光华。 以至于净涪才刚出现在妙音寺山门前,还没有踏入妙音寺的范围内,就已经在不断地偶遇妙音寺的一众师兄弟。 无论这些净字辈的沙弥之前和净涪有没有见过面,无论之前他们的关系如何,这些净字辈沙弥在见到净涪的时候,都是极其热情主动,友好耐心。 净涪看着又一个净字辈的沙弥在他身前若无其事地走过,又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巧合地侧头和他对视一眼,笑着对他点点头,善意溢于言表。 净涪以为这位不过半个时辰就已经在他周围出没了十次的净字辈沙弥会在跟他说什么,毕竟,再过不远处就是藏经阁的院门。而净涪很确定,这位沙弥并不属于藏经阁。 这个时候再不说话,等到净涪入了藏经阁,那么最起码在将近一年的时间内,这位沙弥都不会再有机会开口了。 因为净涪已经决定闭关潜修,时间最起码也是一年。 净涪走近藏经阁的院门,直到推开那扇虚掩的门扉,那个沙弥还是没有开口。 他进门,回身掩上门扉,视线扫过那个妙音寺一众沙弥中最频繁出现在他身边的沙弥,看见他那双被悔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的眼睛,礼貌地冲着他点点头,手用力,阖上门扉。 净涪没再理会那个沙弥,转身脚步不停地往藏经阁的主阁楼去。 在他刚踏入妙音寺寺门的时候,就接到了守在那里的随侍在清笃禅师身侧的沙弥送过来的法旨。 清笃禅师让他来一趟藏经阁的主阁楼。 他越接近藏经阁的主阁楼,阁楼里那一道道正大光明磅礴浩瀚的佛光就越清晰落在他的眼睛里。 难怪一路回来都只有一些净字辈的沙弥在,清字辈的大和尚却一个都没有出现,他还以为藏经阁那些爱经书如命的大和尚真的就那么能坐得住呢。原来不过都是在这里等着。 净涪心里好笑,表面却没有露出一星半点,还是那副说好听是平静但其实就是除了一个惯常的唇角弧度之外没有任何表情的表情。 他踏入主阁楼的大门,扫视了一眼,却没看见本来应该再这边值守的随侍小沙弥。 他只扫了一眼,什么都没看,就往楼梯那边去。顺着楼梯上二楼,踏上最后一层阶梯,净涪眼前空间一转,整个人出现在一座宽广宏大的佛堂。 掌上佛国神通。 这座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金身佛陀菩萨罗汉的佛堂里,坐了数不清的和尚。 他们此刻全都目光炯炯地看着净涪,净涪面上恰到好处地闪过惊讶,很快又恢复到原本平静的表情。他往前走出几步,态度自若地对着堂上坐着的一众大和尚合十弯腰一礼,便低眉垂目地站在原地,等着上首的那些大和尚发话。 只是刚才扫过的那么几眼,净涪就已经知道,在座佛堂里坐着的,可不仅仅是妙音寺的清字辈大和尚,还有妙理、妙潭、妙空、妙定、妙安五寺的大和尚,甚至连天静寺那边的和尚也都出来了。 不过是一部从未在景浩界出现过的佛经的一小段经文而已,居然就能惊动这么多人,而且身份地位都一个比一个贵重。这些佛门和尚对佛陀的信仰还真是可怕。 净涪再一次认知到这个事实,不由得心中一惊,暗自警醒。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发现,他其实已经对妙音寺产生了归属感。他居然真的开始被佛门渡化! 没有人看见净涪低垂的眼睑下那翻滚起伏的情绪,也没有人能看透净涪周身平静安宁的气息下宛若滔天巨浪一样的心绪。 “净涪沙弥?” 这满屋的大和尚中,最先开口的,是坐在第一列中央的一位净涪并不熟悉的和尚。 声音响起的那一刹那,净涪瞬间收敛起所有起伏的思绪,抬头看了那位大和尚一眼,合十弯腰又是一礼。 那大和尚细细打量了净涪几眼,侧头去看他身侧坐着的那个大和尚,问道:“清恒师弟,他是你的弟子?” 坐在这位大和尚身边的,赫然就是净涪在当初皈依日时见过的清恒大和尚,他的上师。 清恒禅师点点头,道:“他与我有缘。” 就算是在这个时候,就算询问他的人是他的师兄,清恒禅师也隐瞒了一部分。 净涪是与他有缘,但可惜,缘分不足。 当日清恒就已经看见,净涪和他有缘,但这份缘分,只够他将他引入佛门,让他皈依佛陀。 所以净涪只是他记录在度牒上的弟子,却并没有师徒之实。 但是这一份缘法明明白白地记录在度牒上,却是抵赖不得。 听得清恒这句话,那位大和尚回头又仔细打量了两眼净涪,心下叹了一口气,面上却点头道:“你这弟子虽然一直都在妙音寺修行,今日才得以与我等见面,但我作为师伯,这一份见面礼却少不了。” 他伸手摘下手腕上的一串佛珠,递给净涪,道:“我叫清见,是你的师伯。这串佛珠,你收着玩吧。” 禅师清见,修《千手千眼观世音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成就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法身。 净涪上前三步,躬身双手接过佛珠。 这一串佛珠是难得的湛青色,触手生温,圆润如玉,佛光暗藏,内敛沉凝,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好宝贝。 净涪看了一眼,躬身一拜谢过清见大和尚,将佛珠郑重戴上手腕,又退后三步站稳。 清见禅师看着他,道:“不用担心,我们今日过来,也不过就是想见见你,并无什么大事。” 想见见他?这么多大和尚聚在一堂,就为了见见他这个才刚满十岁的小沙弥? 虽然不相信,但净涪还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扫视了佛堂中坐得满满的大和尚,又在清恒禅师身上停顿了一阵,才再看着他,点点头,接受了清见禅师的这个解释。 清见禅师又问道:“再过不久,天静寺便要开始百年一次的千佛法会,你可愿意参加?” 净涪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天静寺百年一次的千佛法会,许多清字辈的大和尚都未必能够参加,可现在,清见这个大和尚却当面亲口问他? 第69章 千佛法会 所有看着净涪这个小沙弥的大和尚都看见了,这个年仅十岁就已经在偌大景浩界中崭露头角的小沙弥他先是惊讶了一会,待到反应过来后,脸上却没有惊喜若狂受宠若惊或者是骄傲得意,反而是犹豫不决。 他犹豫了。 面对这一个对他来说好处不尽坏处全无的诱惑,净涪这个一个年仅十岁的小沙弥,居然还能够保持着冷静清醒的心境,没有被清见大和尚的亲口邀请和参加千佛法会的惊喜冲昏头脑,他在理智清醒地在思考。 饶是妙潭妙定妙安妙理妙空五寺出身的大和尚,看着站在众僧座前的那个小沙弥,也不由得点头赞赏不已。 而在未见面之前就已经对净涪这位后辈沙弥期待赞赏不已的妙音寺大和尚们,却更是激动,甚至自心底生出一股与有荣焉的骄傲。 眼前这个心性出众的小沙弥,出自他们妙音寺,是他们妙音寺的净字辈沙弥。 清见大和尚和清恒大和尚也都能察觉到与他们一并列座的大和尚的心思转变,但他们没说什么,对视一眼,默契地笑着点了点头。 清见大和尚转头望着净涪,看见他面上期待又犹豫的表情,放柔了声音再问了他一次:“这一次的千佛法会,你可愿意参加?” 净涪眉头皱得更紧,掐了一下手指,翻手取出那片记录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最后一段经文的贝叶禅经,弯腰低头,双手却高高抬起,将那片贝叶禅经往上送了送。 清见大和尚坐在上首不动,他好笑地摇了摇头,随手一扬,一股力道自他宽大的袖袍间流泻而出,将净涪扶了起来。 净涪被那一股力道扶起,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 他在心底皱了皱眉,对自己此刻的微薄修为又生出了一点不满。可这一点不满很快又被他挥散,没有缠郁于心。 清见大和尚笑着转头去看清恒大和尚,对他道:“原来这孩子居然误会了。” 清恒大和尚看了净涪一眼,回头对着清见大和尚摇了摇头:“也是师兄你误会了他才对。” “哦?”清见大和尚语气上扬,“师弟你知道这孩子的意思?” “自然。”清恒大和尚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替净涪解释道,“这孩子的意思其实也不复杂。他只是想要告诉你,这部真经在万竹城中布道天下的异像,短时间内是不能再现的。” “不信的话,师兄你可以自己亲自查看。” 清恒大和尚说完之后,又转头看了着净涪,问道:“净涪,你的意思可是这样?” 清见大和尚和这堂中的其他大和尚也都看着净涪。 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中,净涪点了点头。 虽然净涪的意思和清恒大和尚话里的意思相近,但净涪此举的意思却不是清恒大和尚说的请清见大和尚清知查看的意思。他其实是想将手里的这片贝叶禅经送到清见大和尚手中。 自他有缘得世尊亲授《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将寻得此真经布传于景浩界中的消息传出,他的日子就绝对算不上清净。 万竹城中的那段被清本大和尚和净思净尘净罗净音等人打着完成早课晚课的旗号硬拉软泡地和净涪一起体悟经文的日子,已经让净涪无比清楚地看清了这个现实。 回到妙音寺之后,不过是从妙音寺山门到藏经阁院门这一段距离,他就已经“巧合”地遇见了妙音寺里的所有净字辈沙弥。 而得到清笃大和尚法旨之后来到这藏经阁主阁,见到这坐满了一整个佛堂的大和尚,净涪就更是彻底明白地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因着这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的存在,为着未来即将借着他的手出现在这景浩界中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别说是整个景浩界佛门,就是这妙音寺的大大小小僧众,就不可能放任他自由自在地修行。 净涪如今是佛门一个净字辈的小沙弥,但他曾经更是魔门天魔宗的天圣魔君,比起和妙音寺大小僧众乃至整个景浩界佛门僧众一起探讨研究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所记载着的玄奥佛门妙理,他更愿意闭关潜修,将自己这一段时间里高歌猛进接连突破的境界彻底转化成自己的实力。 再说,就算将贝叶禅经上交给了天静寺,但他识海里的三十二颗光点却不会随着这片贝叶禅经的离开而消散。它们依旧在他的识海里,依旧可以为他寻找下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经文提供帮助。 所以,将这片贝叶禅经交给清见大和尚的话,不仅能够大量转移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还给他清净,更能让他由明转暗,更方便他行动。 清见大和尚和清恒大和尚对视一眼,都看见各自眼中的笑意,笑意一闪即逝,并没有被除了对方之外的任何人看见。 “你年纪小,许多事情还不太清楚。”清见大和尚转过头来看着净涪,笑着跟他道,“大凡真经,都会在显露于世的那一日显出神通异像。而在那一日之后,非遇特殊机缘,真经的异像都会消失,神通内敛,不再为世人所知晓。” 佛门典藏无数,犹如汗牛充栋。这其中的典藏中,当然也有许许多多佛门真经。它们的出世方式各不相类,和净涪手里的那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出世方式类似的也有,《阿弥陀经》就是。 就因为这样,天静寺乃至下属六寺都有关于真经出世的记录。天静寺中又有和尚归纳了个中规律。而《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出世方式就符合了其中的一条。 以残经显世者,在真经第一次布传天下众生之时,真经有灵,显露神圣。其后神圣隐去,神通内敛,直至真经补全。待到真经完满无漏,传道天下之时,真经内敛的神圣才会再度夸耀于世,为世人所知,渡化天地有缘众生。 听得清见大和尚提起这一点,端坐在蒲团上静静旁观的大和尚中,也终于有人神色恍然,才想起这一点来。 看着净涪手中那片和其他贝叶禅经并无异样的贝叶禅经,有人在心底叹气,又有人期待着能看见真经补全的情景。 净涪也是一脸了悟的样子,低头将那片贝叶禅经稳妥地收入袖袋中。 清见大和尚看着净涪的动作,心中点头不止,他最后又问了净涪一次,“这一次的千佛法会,你可愿意参加?” 净涪抬头看着清见大和尚,又看了看清恒大和尚,感激地点点头。 清见大和尚忍不住加深了唇边的笑意,他抬手,一道金色的佛光从他指尖弹出,飞落在净涪的掌心化作一道金色的佛咒。 佛咒在净涪的掌心显化出一个金色的梵文,梵文表面金光一阵闪烁,等净涪看清了之后,便像是笔墨落于纸上一样,梵文压落在净涪的掌心,随后一闪即灭。 净涪细看着摊开在他眼前的白胖掌心,眼睛中一道金色佛光流转。 这个就是天静寺千佛法会的准入牒文? 这天静寺千佛法会的准入牒文净涪也是第一次看见,难免就有一点好奇,多看了好几眼。 清见大和尚看着净涪那副好奇的样子,心里的喜爱又添了几分,他不由得传音给旁边的清恒大和尚。 “师弟,你这徒儿让给师兄如何?” 清恒大和尚只当作没听见,全然不理会他,只看着下方的净涪。 净涪只看了两眼,便收回手,垂眸敛眉站在原地,静等上首的法旨。 清见大和尚本来就想要看一看净涪这个声名鹊起机缘厚重的佛门后起之辈,未来佛门的扛鼎之人。后来见过清恒,得知净涪拜入了清恒座下,又得清恒所请,便带着其他大和尚兴师动众地来走这一趟。 如今事情已了,他也如清恒所请,替净涪解决了小问题,便没有多留净涪,随手将净涪送出了这一处佛堂,自己领着人走了。 一阵昏眩之后,净涪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就站在藏经阁主阁楼二层的木板上。他退后一步的位置,是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而他身前目之所及的地方,又是他已经熟悉了的藏经阁二楼的环境和布置。 没有供满了佛陀菩萨金刚罗汉的法堂,没有坐满了法堂的诸位大和尚,没有清恒和清见,只有坐在书案后头的三位妙音寺藏经阁长老。 刚才的一切似乎只是他一个人的幻想。 他们正看着他,带着微笑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和蔼慈爱。 清笃禅师坐在中央,而清镇和清显两位禅师便分坐在清笃禅师两侧。 净涪缓步走到三位禅师座前,双手合十躬身一礼。 清笃禅师呵呵笑着扬手,净涪起身,在清笃禅师不远处站定。 清笃禅师看着净涪,越看心中越是高兴。不单单是他,就连坐在他两侧的清镇和清显两位禅师也都是一样。 清笃禅师道:“我们唤你来,就是为了三年后的那一场千佛法会。”他顿了顿,又道,“千佛法会的准入牒文你刚才已经拿到了。届时,你就随着我们一道前往天静寺就是。” 净涪乖巧地点点头。 清笃禅师又关切地问道:“听说你在万竹城中受了重伤,如今看着,身体是好全了。嗯,这个你拿着吧,好好补养身体。” 一道金光落入净涪手中,净涪看了一眼,是一瓶大补丸。 净涪将这瓶大补丸和刚才清恒禅师给他的一瓶丸药收到了一起。第70章 元宵灯会 好半日后,净涪才得以从藏经阁中出来,回到他阔别了半年的禅院去。 他的回归,打破了这个禅院整整半年的冷清。 净涪站在门边,伸手推开了门。收回手的时候,他指间有水流落下,冲走他手指上沾上了的灰尘。 看着门后落了一层灰尘的屋子,净涪沉默地站了一会,终于转身去了一旁的净房。 等他从净房出来的时候,他的手上捧了一盘清水,盘上还搭了一条灰色的布巾。 他就捧着手上的这些东西,跨门入了屋中,亲自动手清理房屋。 尽管他拿着扫帚簸箕打扫房屋,拿着湿巾擦拭窗台、案桌、佛龛等地方的动作和他举手投足间显露出来的尊贵极其不符,但净涪还是做得认真。 如果是当年皇甫成的时候,甚至是在云庄里的程涪,这些洒扫房屋的事情,从来都不需要甚至不会被摆到他的面前。 可作为一个佛门的沙弥,他院子里的这些琐碎小事,却都需要他自己亲自动手。 没有阵法,没有术法,没有仆从,这禅院里的大大小小事情,都需要他自己来。 而他已经习惯。 净涪将扫帚铜盘和湿巾等放好之后,又入净房洗漱沐浴一番。 等到他浑身清爽地站在房门前,看着清理一新的庭院,他甚至觉得自己整个人从心神到身体都彻底清洗了一遍。 净涪就站在房门前,看着这间不大不奢豪乃至是简朴的房屋,听着风吹过菩提树的声音,心一下子定了下来。 在外游历半年余,一路走来,有再见亲人,有再见属下,有遇见故人,也有看见那些他从未真正看在眼里的平凡陌生人。 他亲近过,看见过,算计过,沉吟过,衡量过,补偿过,也就此断绝过。 直至此刻再回归到这一座寺庙,他那纷纷劳劳的心底,才终于生出了一点真正的平静。 这点平静在净涪心底生出,便像是洋洋洒洒的春雨,无声无息地落下,点点滴滴地滋润他心中的那一片土地。 他转过身,遥望着寺外的那一片天空。那个方向,是天魔宗的方向。 而此时的天魔宗,留影老祖正向着天魔宗上下宣布沈定的身份。 他的记名弟子。 目前为止,留影老祖座下唯一的一个弟子。 他能够看见,在天魔宗上下的目光注视下,沈定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一步步走到留影老祖身前,向着留影老祖行了一个完整的拜师大礼。 他看见,留影老祖接了沈定的拜师茶,送了他拜师礼。 他听见,留影老祖给了沈定一个名号,天圣。 天圣子,沈定。 天魔宗上下齐贺。 他转开目光,又似乎看见了站在一位闻名乡里的剑客对面的皇甫成。 他在邀战。 没有调动内息,没有动用神识,仅凭手中剑器,仅仅使用基础剑招,皇甫成也轻松地取得了胜利。 净涪收回目光,看着院中这一株菩提树,平静无波的脸上是与生俱来历劫不磨的尊贵。 时至如今,天圣魔君不是他,皇甫成不是他,可他还是他。 到如今,他是净涪沙弥,他是程涪,但他也只是他。 净涪再也不看其他,转身入屋,不过手中长袖轻轻一抖,屋门慢慢阖上。透过渐渐变得细小的门缝,微风吹起净涪垂下的衣角,隐隐檀香浮动。 自这一日后,妙音寺的一众沙弥再未在妙音寺的各处看见过净涪。等两日后,他们才知道,这位有缘得世尊亲授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日后也将有缘寻得这一部真经的净涪师弟,早在刚回到妙音寺的那一日就已经回了自己的禅院闭关。 也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错过机会的妙音寺一众沙弥们捶胸顿足,后悔连连。 但很快的,他们也顾不得后悔了。 因为有人在藏经阁中发现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妙音寺净涪沙弥得世尊亲授经文,由妙音寺净涪沙弥抄录成文,献与妙音寺藏经阁。 这就是这些妙音寺僧众看到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下方的备注。 顿时,一贯宁静祥和的妙音寺为了这一部还只是残经的经文,热闹非凡。 净涪顺利闭关,但左天行却在进入静室的前一刻,被属下递送上来的来自天魔宗的消息拦了下来。 而让他真正动容的,就是其中那条被他属下认为无足轻重的可以忽略的消息。 天魔宗留影老祖,日前收宗内一普通内门弟子为记名弟子,名号天圣子。 留影老祖的记名弟子,天圣子? 左天行指着这一条消息,看着垂手躬立在他身前的属下,厉声问道:“这个天圣子的消息呢?在哪里?” 他那属下不明所以,微微抬头扫了一眼左天行的脸色,浑身一颤,小声道:“属下,属下即刻去查!” 现在才告诉我去查?之前呢?之前是干什么去了?如果这个天圣子真的是那一个人,现在再去查,还能查得到什么? 左天行几乎要一巴掌甩过去,但他还是忍住了。 不,如果这个天圣子真是那个人,就算是之前也查了,他也绝对拿不到什么重要的消息。 左天行顾不上站在他身前的人,转过身,来来回回地转悠。 他一个十岁多一点的小豆丁,板起一张还带着婴儿肥的脸蛋,小大人一样地烦恼思考着,看上去很可爱趣致。但躬身站在他身前,小心地看着他的人却半点不觉得可爱,甚至忐忑不安。 提着心等了很久,他才终于等到了左天行的命令。 “吩咐下去,尽量搜寻这位天圣子的来历线索,记录下他的一言一动,要注意隐蔽,不要让人发现。” 最后,左天行还慎重叮嘱道:“记得,一切小心为上,万事谨慎,绝对不能冒进。” 看着得令的属下点着头退出了屋中,左天行在屋中来回转悠了半日,最后还是烦恼得没有头绪,不由得提了宝剑就往峰顶走去。 峰顶上是一片削平的空地,空地上不见泥土,不见花草灌木,全是和山体相连的平整石头。 这峰顶,分明就是被人拿剑削去峰头之后形成的。 左天行在空地中央站定,无视脚下石头上密密麻麻或深或浅的一道道剑痕,他也不妄自动剑,而是沉着脸,吞吐灵气,先稳定心神。 待到心神安定下来,心头空明,灵神通透,他才缓缓将剑拔出。 宝剑竖立在左天行身前,剑光森寒,光可鉴人的剑身倒影出他肃穆的面容。左天行定定地看着宝剑里的自己,手腕一震,随即向后一划,宝剑顺着他的力道向下划去。 宝剑在他周身上下左右游走不定,或刺或砍或劈。 道道剑气从宝剑中砍出,在下方坚硬的山石上留下一道道深刻的剑痕。 随着左天行剑招使出,剑气涌动,他所领悟的剑意也开始蠢蠢欲动,在宝剑剑身上慢慢凝聚成形。 一点灵光呼之欲出。 左天行分明能够察觉得到,往常他也都压了下来,但这一回,他却不想这么做。 他没有去管那点灵光,而是全身贯注地施展剑招,剑光闪动,渐渐连成一片。而左天行宝剑上的那一点灵光,也在左天行的默许下渐渐壮大,最后,凝实圆润的灵光在剑招真意的引领下,劈射而出。 灵光所过之处,赫然是一道深阔的还带着锋利剑意的沟渠。 左天行持剑在手,挺身站定当场。 他没有去看那一道新添的沟渠,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手中宝剑映出的他自己的身影。 皇甫到底是皇甫成,净涪和那个有着天圣子名号的那个留影老祖的记名弟子中的谁,那不重要。 他们三个的目的为何,也不重要。 皇甫到底想做什么,那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手中宝剑还在,他胸中志气还在,他还在! 只要他手中宝剑在,只要他一个个用剑试过去,到时候真假自知。 一切,都等他修为提升了再说。 左天行一抖手中宝剑,将宝剑归入剑鞘之中,抬脚下了峰顶,往自己在山中的洞府走去。 饶是如此,左天行还是没有立刻进入静室闭关,而是等到十日后沈定的消息被送了过来,他翻看过,才进的静室。 净涪和左天行都知道了天圣子的出现,但此时在外游历,自己没有那个手段,手下又没有人手的皇甫成,却并不知道沈定这个天圣子的存在。 他还是仗剑行走天下,在各国各城中寻找剑道高手,然后以剑会友,以剑回敌。 直到这一元宵灯会,他救下了一个小小的姑娘。 这个年仅六岁只跟着一个老嬷嬷生活的小姑娘。 “小妹妹,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的?外面很危险,我送你回家。” 他不知道,这个小姑娘,她叫沈妙晴。 沈妙晴,一个注定对皇甫成一见钟情的姑娘。 第71章 净涪出关 时光荏苒,仿佛不过是转眼间,约莫三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也足够让一个少年声名鹊起,扬名于世了。 是的,虽然这一次竹海灵会擂台赛的最后胜利者是左天行和净涪,但因为他们两人各自闭关潜心修行,不再关注外事,所以这一次竹海灵会之后,真正响彻景浩界的少年才俊,反倒是别人。 闭关近三年,天静寺的千佛法会也即将开始,净涪却一直未出定。一时之间,熟知内情一直关注着他的那些妙音寺大和尚们很是犹豫不决。 千佛法会即将开始,净涪还未出关,那他们是要叩关让净涪出关免得错过了千佛法会好呢,还是任由净涪继续闭关,放手不管的好? 前者的话,叩关虽然不会错过千佛法会,但必定会影响净涪这一次的修行。万一净涪此时正在参悟佛法的关键时刻呢?他们叩关会不会打扰到他的参悟?更甚者,闭关中途被人叩请出关,谁知道会不会正巧让净涪错失一个只管重大的机缘? 后者的话,放任净涪继续闭关,错过千佛法会。在千佛法会上缺席,必定会影响到当日见证清见禅师邀请净涪参加法会的师兄弟们。毕竟当时清见禅师可是再三请了净涪前去,诚意十足。而净涪当时也答应了,到头来却因闭关缺席? 这事影响重大不说,净涪自己也实在是损失惨重。 天静寺的千佛法会备受景浩界僧人推崇,得以进入千佛法会的无不是景浩界僧人中的大德之士。他们在千佛法会上辩经说法,更是景浩界一干僧众难得的机缘。他们的只字片语,落在别人头上都是一句此生难得的提点。 左右为难,清笃禅师和一众大和尚都难以做出抉择。随着千佛法会的临近,他们的心情便也越渐低沉。 究竟怎么办才好呢? 如果遇上这件事的是他们自己,那自然是不会太过为难的,左右不过就是一个取舍而已。可现在,这件事的当事人不是他们,而是净涪沙弥。如果一个选择不当,那就是要毁掉了净涪啊。 就为了这件事,妙音寺里的这些大和尚们争吵了多日,却愣是没能得到一个结果。 这不是,那也不是,眼看着千佛法会即将开始,他们也该准备出发,却还是没能拿定一个主意。 正为难间,净涪却出关了。 得,这下不用争了。 清笃禅师看了周围的一众大和尚一眼,笑着和清镇清显道:“他可算是出关了。” 清镇清显也是点头,感知着那道属于净涪的气息,脸上也都泛上了笑意。 清镇道:“我看净涪师侄这一次气机比起三年前更为沉稳内敛,更有一种洗去尘埃的感觉,看来是大有收获。” 清显也是笑道:“他这次功行完满,也不枉我们这段时日的为难。” 藏经阁的禅师们如释重负,可坐在这里的妙音寺大和尚们又何尝不是?他们各自在心底松了一口气,端正的坐姿也难得地显出了几分放松,就像是卸下了一个重担一样。 净涪不知道自己让这些妙音寺的大禅师们那般为难。他出了关,推开门站在屋前,看着东方那一抹初初出现的红,默然出神。 他出关的时机也巧,正好是清晨太阳将升未升的那一刻。 直到第一缕阳光破开晨曦,照落在他的身上,净涪才像是被那一缕阳光惊醒一般,整个人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但他并未再有动作,就站在那儿,看着那一轮红日从天边一点点往上爬,从初初的一点红,到最后的整一轮圆日。 他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直到太阳完全升起,才恍然回神一样,转身去了净房。 梳洗沐浴过后,净涪从净房中出来,就见到了已经完成早课归来正站在他院门边的净音。 净涪想了想,打开了院门。 净音正在出神,净涪又彻底收敛了气机,故而并没有察觉净涪出来,反倒是在听见门扉开阖的声音后转头望来,才看见了净涪。 净音站直身体,点点头叫道:“净涪师弟。” 净涪颌首回了一礼。 不过是第一眼,净涪就已经发现了净音的不同。 当年的净音性情确实比起同龄的沙弥要多几分曾经,处事细致周到,但毕竟年轻,心性还颇有几分虚浮,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傲气。现如今再看,当年的虚浮已经被洗去,傲气更是内敛。他举手投足间,更有几分清显禅师的模样。 净涪引着净音入屋,两人在外间里坐了。 净涪煮了茶,送了一盏到净音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净音仔细又快速地饮尽了杯盏中的清茶,还给自己倒了好几杯喝得过瘾了,这才将装着半盏茶水的杯盏拿在手上。 他还感叹道:“好久没有喝过这个味道的茶了,明明都是一样的茶叶,果然就是师弟你煮出来的茶味道最清最香。别人的话,也就只有一个了道能够勉强拿得出手。” 净涪动作一顿,抬起眼睑看着净音。 净音那带着薄茧的手指摩挲着瓷白的杯盏,视线垂落在那半盏清冽茶水中,避过净涪的视线。 净涪看了净音一会,也不勉强,视线垂落在自己手上的杯盏上,看着杯盏里那一抹荡开去的淡青色,并没应声,只是听着净音自己一个人絮絮叨叨个不停。 这些年净音在外游历的那些年见到听到的趣事,净思、净尘和净罗近三年的状况,净涪上交藏经阁里的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在妙音寺引发的轰动,以及这三年来借着各种访友、理事等等借口来到妙音寺的妙潭、妙定、妙安、妙空和妙理五寺沙弥…… 净音滔滔不绝,似乎说得兴起。而净涪坐在他的对面,低垂着眼睑静静听着。 虽然净涪自坐下后就一直表情平和,似乎没受到净音的半点影响。但净音却知道他听得认真,净音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净涪周身的气息随着他的话语出现细微的起伏。 净音心中一喜,便开始在其中穿插着一两段关于了道的事情。 开始只是一句两句话的提起,后来却是详详细细地说个清楚明白。 就在净音又一次详细而认真地说起了道的时候,净涪抬起一直低垂的眼睑,眼睑下那双黑石一样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净音。 在净涪的视线里,净音的声音陡然往上提升了一个音阶,接着就慢慢地一点点往下降,到了最后,净涪也仅仅看到了净音张合的嘴,却听不见他的声音。 明明净涪的眼睛还是那样的清明冷静,看不出任何意义,但净音却只觉得自己心虚。而这心虚中,又有一些净音自己都未能想明白的愧疚。 净音停了下来,整个庭院里安静得甚至能听见净音手指摩挲着杯盏发出的细微声音。 屋里这样安静了很久。 到最后,净音叹了一口气,投降一样地道:“好吧,净涪师弟,了道他需要你的帮忙。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帮得上忙。你,能帮帮他吗?” 净涪看着净音,没有任何表示,就那样目光直直地看着他。那视线,看得净音几乎有点坐立不安。 净音盯着净涪看了很久,久到他几乎都要和净涪产生一种特殊的感应了。而他似乎也真的能感应得到净涪那个时候的想法。 就在净涪垂下眼睑就要起身离开的前一刻,净音心中有感,再一次开口请求道:“净涪师弟,请你先听我说。无论如何,你先听我说完,看在我们师兄弟一场的份上。” 净涪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净音见净涪答应,心里舒了一口气,脸上表情也放松了些,他看着净涪,特别认真地将了道介绍了给他。 净音说的了道,是一名年近古稀的凡俗老僧。他三岁入佛,在佛门修持了一个甲子有余,但他没有灵根,所以即便虔诚非常,但到底也不过就是一个凡俗而已。 关于凡俗僧人,净涪也知道一点。 和净音净涪这些有灵根有佛缘的佛门沙弥不同,了道这些凡俗僧人就是没有灵根没有佛缘却又虔诚皈依想要脱离苦海求得极乐的僧众。 他们同样皈依于佛陀,也同样熟读佛经,谨守佛门清规,遵循佛门戒律。在生活修习方面和净音净涪等人相似,所以他们也是僧人,也有度牒,也在各处佛寺静修。 凡俗僧众,他们其实也可以被称作外门僧众。 这些凡俗僧众和净音净涪他们的关系,其实就是道门的外门弟子和内门弟子的关系。 他们日夜诵经,虔诚修持,为求一日能够脱离苦海,登临极乐胜景。但事实上,几乎很少有人能够真正做到这一点。 就净涪看来,他们耗尽一生所求,不过尽是虚妄。 凡俗就是凡俗,一生在红尘欲孽中苦苦挣扎,等到寿元耗尽,归入轮回,就要重头再来,一世辛劳煎熬统统如水东流。 连点记忆都未能留下,如斯可怜。 第72章 老僧了道 虽然这般感叹着,但因为一种莫名的感慨,净涪还是认真地听净音说起了道。 已近古稀的了道六十余年虔诚皈依,通晓佛藏,谨守戒律,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逾越。可饶是这样,如今寿元将尽的他也未能感应到极乐净土的召唤。 他非常惶恐。 极乐净土的存在不容质疑,他的一生虔诚也有目共睹。那么,明明寿元将尽的他未能感应到极乐净土的原因在哪里? 沐浴净身后,他不吃不喝地坐在佛龛前细想。他想了足足三天,将自己这一生自记事开始回想,一点一滴绝不遗漏绝不放过。 三天后,奄奄一息的他才终于在昏沉中得到了一个结果。 他有罪。 他三岁的那一年,一个被自家夫君亲手压入偏远院落亲口对众人说已然疯魔的女子从那院子中逃出,扑到他的面前,似真似假似疯似癫地问他,他是不是要她死? 他明明什么也没想明白,但却点了头,应了是。 后来,那个女人真的死了。 她服了毒,在痛苦中死去。 从那以后,他的日子一如以往地过。没过多久,他就被送到了寺院,在佛前皈依。 也是到了后来,他才恍恍惚惚地明白,那个女人,是他的母亲。 已经濒临崩溃的女人,被他放下了最后的一根稻草,就此坠入无间地狱,永不超生。 他的罪,罪无可恕。 自那一日找到原因之后,了道又挣扎着活了过来。但他即便活着,也没有了往日的精气神,只有麻木。 每日里,他依旧诵经修持,但都是麻木。 他虽然活着,但他也已经死去,他正在腐朽。 净音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表情似怜悯又似无奈。他看着净涪道:“师弟或许不知,师兄我当日被遗弃在路旁,就是了道将我带回了寺中,细心照料,才让我得以长大,拜入佛门。” 他说道:“认真说起来,了道实是我父。如今他郁于陈事,自仇自苦,更是自我放弃。我在旁边看着,也实在是心中难受。”他停顿了一下,才又道,“师弟佛缘深厚,与世尊颇有一番缘法,不知师弟可否出面,指点他一二?” 净涪静静听了半日,最后迎上净音看过来的眼神,也只默默地回望,并没有回应。 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需心药医,这事属于心结,只能由了道自己来开解。旁人就算想干涉,也无从下手。 这一点,净音当然也知道。他这一次过来找净涪,其实也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借净涪的势而已。 早在三年前净涪闭关之前,万竹城中异像出现之后,净涪得世尊亲授真经的消息便已经在景浩界佛门僧众中传了几个来回,几乎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了道作为虔诚僧众,他自然也是知道这个消息的。 在了道的认知里,得到世尊亲授真经的净涪不说是世尊的传人,但也绝对是世尊认可的沙弥。在这景浩界僧众中,他绝对是头一份。 就算是佛法高深的天静寺里的那些大和尚们,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也并不比净涪高。 甚至只要净涪一句话,就算让他去死,他也是甘愿的。 因为他就是那样虔诚的僧众,没有佛缘没有灵根,但却有一颗虔诚向佛之心的凡俗僧众。 而类似了道这样的僧众,在这景浩界中佛门所辖的地界里,几乎遍地都是。所谓万家礼佛,在这里,并不仅仅是一个词组那么简单。 也就因为这个原因,净音才终于找上了净涪。 净音希望净涪能够见一见了道,也不用跟他说话,只要给他一个肯定的态度,了道就能自己从这困境里走出来,破开这个囚笼。 净音很清楚这个事实,但净涪本人却并不怎么了解。他先是出身皇宫,后来在魔门成长,自来相信的就只有自己。他靠着自己走过风雨,披荆斩棘,一路攀上峰顶,与左天行遥遥对峙,你来我往,互有胜负。 在他的眼中,从来没有过佛门。当年虽然也曾因为佛门与道魔并立了解过,但始终未曾深入。 他知道佛门有一群堪称狂热的凡俗僧众,但都不过是凡人,并不在意。所以他从来不知道,这一群在佛门中几乎根基一样的凡俗僧众,居然会是这个样子的。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明白,为什么在之前净音会说,只有他才能帮得上忙。 净涪的不解不明显,净音却注意到了,他苦笑了一下,便说道:“师弟你也曾在外游历,也曾在各寺挂单,你应该不会注意不到的,他们这些僧众,大多都是这样的。” 生在景浩界,亲眼见识到佛门种种高妙手段,知道他们是真实无误的存在,所以无比的渴望,谨守这佛门戒律,虔诚修持,礼敬诸佛,为的就是自己有朝一日能得佛祖接引,得入西方极乐胜景,脱离无边苦海,超脱于万丈红尘之外,自此无忧无惧,无挂无碍。 他们虔诚得可怕。 净音最后点破道:“师弟得了世尊亲授真经,在他们的眼里,地位便非同一般。” 净音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净涪哪里还能不明白?可以说,只要他一句话,不,甚至不用他开口,但凡他有这个意思,那些已经被洗脑过的凡俗僧众就能为他生为他死。 因为在他们的眼里,死亡并不是终结,那就是另一个幸福的开始。 净涪没去看净音,他将视线垂落,看着自己的手指。 如今这双手比不上昔年那样有力,可居然也有了当年那样振臂一呼便有八方响应的能耐,实在是不能不让人啧啧称奇。 净涪看了一会,终于抬头看着净音,点了点头。 净音近乎惊喜若狂,他连连道谢。 “谢谢师弟,谢谢师弟……” 好半响后,他才平复下来,看着净涪问:“不知师弟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也好带了道和尚过来?” 净涪伸手指了指天空偏西的方向,净音点头,应道:“好的,那我未时末就带了道和尚过来。” 定下了时间,净音可谓是放下了一个重担,他又和净涪约莫说了几件这三年间景浩界发生的事情,临走前犹犹豫豫地看着净涪。 净涪了然,等着净音的后话。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见净音道:“师弟,我听说再过不久的千佛法会,你要和师伯师叔们一起参加?” 净涪点点头。 净音眼睛一亮,不由得伸手抓住了净涪的手,激动地道:“师弟,请一定要带上足够的留影玉符!” 净涪手指反射性地一动,随即又压了下来,他动了动手腕,抽回了被净音抓得死紧的双手,点头应了下来。 净音见净涪应了,当下就笑逐颜开,笑得简直像一朵盛开的春花,无比灿烂,无比荡漾。 送走净音之后,净涪入屋,在佛龛前坐了下来。 未时正,净音便领着了道过来了。 了道跟随着净音入屋,才第一眼就看见佛龛前坐着的那个小沙弥。 只一眼,他的心头就一震,整个人都抖了一下,几乎就要跪趴下去,对着那个小沙弥行五体投地大礼。 而他确实也这样做了。 才刚第一眼看见净涪的时候,了道就已经跪了下去,深深地拜抚在地,额头抵着地面,眼底萦绕的热泪自眼角汹涌而下,流过布满岁月痕迹的脸庞,跌落在地面上,打湿了一小片土地。 一拜后,他低垂着头站起,虔诚地往前迈出一步,然后又跪倒下去,再深深拜伏在地,额头抵着地面。 这哪是在拜见一个寻常小沙弥,这分明就是在朝圣! 饶是净涪沙弥历经两世,见识非凡,城府深重,一时间也没能反应过来。被人当作神明一样跪拜信服,追寻敬仰,老实说,就是两世以来,遇到这样的情形也是头一遭,实在怪不得他。 净音在一旁看着,也是一脸无奈。但他知道自己说了也没用,了道不会听他的,便也没开口说话,就在一旁站了,并不落座。 了道一步一跪拜,一拜一叩首,朝圣一般一步步走近净涪。 直到他的额头抵到了净涪垂落的衣角,他才往后挪了一步,再一叩头,才站起身,深深一拜,道:“了道拜见净涪沙弥。” 净音在一旁看着,连连苦笑不止。 净涪视线瞥过净音,落在了道和尚身上。 了道和尚只抬眼看了一眼净涪,便垂下眼睑,并不敢迎上净涪的视线,唯恐自己一个不小心冒犯到了净涪沙弥。 净涪伸手一扬,便有一股力道从净涪衣袖往下,将了道和尚送到了他身前不远处的一个蒲团上安坐。 净涪如今也知道了道和尚对他的态度,便也不强求了道和尚和净音一样坐在他对面,便将他送出了一段距离。 净音看了一眼,也没在净涪对面坐下,反而退出了几步,在屋中的另一端坐下了。 了道和尚想来也知道净涪修持闭口禅,并不能开口说话,他也没强求,他甚至只开口问候了净涪几句,便安坐在蒲团上,只拿一双眼睛看着净涪。 净涪也不管他,任由他坐在那里,自己闭目入定。 见净涪闭目入定,了道初初有些失落,但他很快就抖擞了精神,想了想,也闭上了眼睛。 第73章 僧众奴隶 闭上眼睛以后,了道多年修持的禅定让他很快就沉入了定境。和他这些日子独自观想入定的时候一样,在他的定境中,座座光明无量胜景交错坐落,占据了整个空间。 看见胜景的那一刻,有大自在大欢喜自心底涌出,了道不自觉笑开了颜,更情不自禁地往前迈出一步,想要踏入无边胜景之中,得享无限光明大自在。 然而,了道这一脚迈出并没能进入胜景之中,反而像是退后一样,远离了无边胜景。 他似乎是从天空坠落,从这坐落在天上的胜景中的坠落,跌落到无边的苦狱之中。 了道简直惊惶到手足无措。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高处。 就在他绝望的那一刻,了道忽然察觉到一股沉静安宁的气息。它就在他的身旁不远处,无论他是踩在云端还是从云端坠落,它都始终停在原地,不远不近,不急不躁。 了道一个激灵,还没想明白个中究竟,一个名号就已经脱口而出:“净涪沙弥!” 在他了悟到净涪沙弥存在的那一刻,他的身形在高空中停了下来,没有再坠落,但也没有上升,就那样悬浮在空中,无着无落。 悬空而立这种事情,对于修士而言,尤其是高阶修士,不过是等闲,无须为之大惊小怪。然而了道他不过是一个凡俗僧人,一生诵经礼佛,却从没有使用过任何神通,尤其他如今年事已高,这样没有凭依的悬在半空,实在是太过刺激了些。 没过几息功夫,了道就已经面白如纸,额间虚汗淋漓,几乎湿透了僧袍。 净音虽然坐得远远的,但也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这边的情况。他见了道老僧那副狼狈的样子,又看了一看依旧闭目端坐在蒲团上的净涪,心中低叹一声,手轻轻抬起,隔空一掌拍了过去。 一道掌风扫过,又轻飘飘地落在了道老僧头顶。 就像是被甘霖滋润了一样,了道舒展了脸色,忍不住舒服地叹了一声。 不过是眨眼间,了道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厚实的云层上,他的上方是光芒万丈的无边胜景,下方却是黑窟窿一样的无边深渊。 了道连连往后退了两步,站到了云层的正中央。 他在云层的中央位置来回转悠了很久,却还是没能找到返回上方无边胜景的办法。 最后,他叹了一口气,在云层上盘膝坐下,仰望着那一座座连绵的胜景灵天。 原来,我真的会被胜景拒绝。原来,我真的应该坠落无间地狱。 了道越是细想,他眼底的阴霾就越重,与此同时,那一片托着他的云层也像是不堪重负一样一点点地往下方跌落。 这分明就是魔障渐起,蒙蔽心念的征兆。 净音在一旁看得仔细,自然知道得清楚,他心里渐渐着急起来,却顾忌着净涪没有动作,他也不好出手,就只能坐在那里干着急。 净音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净涪的眼睛,他慢慢睁开眼,看了一眼他对面的脸上渐渐染上一层灰暗的老僧,手指往前轻轻一送,点在了道老僧的眉心印堂处。 就见一点金色的佛光从他的指尖吐出,没入老僧的眉心消失不见。 几乎就要认命了的了道只觉得眉心处有一股清凉的气流窜入,在他脑中循环往复,带给他一阵舒适的清凉感,瞬息间将他从那种自怨自艾几乎自我放弃的心境中带出,重新站在阳光下。 了道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光亮温暖,仿若胜景。 他看了看对面的净涪。 净涪还是盘膝坐在蒲团上,双目微阖,双手捻着一串佛珠不疾不徐拨动。 看着这样的净涪,了道忽然心头一动,他低头弯腰向着净涪无声一拜,接着便又端直坐了,闭目入定。 这一回,他入定观想的并不是他日常观想的阿弥陀,也不是阿弥陀所在的极乐净土,而是就坐在他对面的净涪。 净涪平静的面相表情、手指捻动佛珠时候的动作和频率、净涪那散落在空中的僧袍的弧度…… 观想净涪,没有了道老僧最开始时想的那么容易,但也并不是太困难。 虽然了道老僧确实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净涪沙弥,但他早在拜见净涪之前,心中就已经猜度过净涪的风姿,再加上净涪也有意成全,所以虽然磕磕碰碰,但了道老僧还是成功地观想到了净涪。 此刻,了道老僧的定境里,就有一个净涪盘膝端坐在他的不远处。 观其相貌神韵,这个被了道老僧观想而成的净涪沙弥和此刻就坐在了道老僧对面的真正的净涪也有了个三分相像。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闭目入定的净涪睁开了眼,而此时,那个身处了道老僧定境之中的净涪沙弥也睁开了眼睛。 他们一内一外地看着坐在他们对面的了道老僧。 净音坐直了身体,目不转睛地看着净涪和了道老僧。 他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 净涪没理会净音,他正色地看着闭着眼睛入定的了道,再一次抬起了手指,点上了了道老僧的眉心印堂处。 这一次,他点在了道老僧眉心印堂处的手指间没有金光璀璨,只是平凡普通的一指点落而已。 饶是净音在一旁已经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异动,他也没有任何发现。 净涪这一指点的确实平凡普通,完全和神奇玄奥扯不上半点关系,就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残,只要他们能抬手,这一指他们就也能点得出来。 不过就是并指,抬手,点上去而已。 可就是这一么平凡普通的一指点出,了道老僧坐得端正笔直的身体居然挺得更直,眉目间甚至有隐隐的佛光流转。 净涪收回手,再不理会了道和净音,继续闭目入定。 他就像是随手点出那么一指,然后又收了回来一样,平静无比。 然而了道老僧此刻却半点也不平静。 就在刚才,他成功观想出来的净涪沙弥忽然崩散,化作细细碎碎的金色光屑散落在灵台虚空之中。 这偌大的一个灵台虚空,只留下了了道自己。 了道完全想不明白,他甚至动弹不得,只有他自己的心念在其中流转。 六十余年的佛门清修让他的心念比起其他人要纯粹干净太多,但他的这些心念之中,大半却都被一股黑色的孽气缠绕浸染。 了道其实不认识那些黑色的孽气,但他在看到它们的那一刻,却就已经明白了它们的来历。 这些就是他这段日子以来产生的执念魔障。 他一生坚守佛门清规戒律,从不敢破戒生妄,为的就是在自己寿元耗尽之后能够得到西天胜景接引,让他进入西天胜景,从此脱离轮回苦海,远离红尘孽障。 这是他的执。 这样的执其实没有什么不对,这景浩界无数凡俗僧众,他们的执念都是这个。 但问题在于,了道他已经过执。 为此,他开始怀疑自己,又在怀疑中越走越远,越坠越深,终至如今不可自拔。 为此耽误自己的功业,错乱自己的心境,可谓是自讨苦头。他母亲的事或许和他有关,也或许和他无关,个中因果还需细谈。而无论其中因果如何,如果他真的为此愧疚不已,也可以自己此身功业为柴,助他母亲脱离无边苦海,得意投胎轮回。 他自以为自己想得通透明白,胸中郁气刹那消散,整个人似乎都松快了很多。 他从定境中出来,对着净涪深深一拜,虔诚谢道:“多谢净涪沙弥指点,老僧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净涪坐在那里,双目闭阖,一动不动,对了道老僧的话仿若未闻。 了道老僧却不敢打扰,又在蒲团上坐了半日,直到晚课时间将近他才最后恋恋不舍地与净涪净音两人告辞而去。 净音将了道老僧送到了妙音寺外寺,才从外寺返回内寺。 等他一路紧赶慢赶地赶到净涪的禅院的时候,净涪已经去见过清笃禅师了,此刻正坐在佛龛前,准备开始晚课。 净音没回自己近在咫尺的禅院,就在净涪这边开始晚课。 等到晚课完成之后,净音转了个身,正对着净涪,他看了净涪半日,问净涪道:“净涪师弟,你对凡俗僧众们……” 他这一天看下来,虽然高兴于了道老僧的问题总算是得到了解决,但他这一天也确实是很摸不着头脑。 净涪师弟他对了道他们这些凡俗僧众的态度,很有些奇怪。 看不起?好像没有。不耐烦?好像也没有。不亲近?好像是的。疏远?有一点。无视?不至于吧。 总之,太奇怪了。 净涪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低头翻着自己抄写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那一段经文,一遍一遍地看,一个字一个字地扫过。 那些被洗脑得彻底没有自我的僧众,在他眼里,不过就是一个个被打上奴印的奴隶而已。 什么都不是,还要怎么他看待? 第74章 佛门历史 净音看着净涪,见他这般不以为意,心下暗自叹了口气,终于在净涪看完这一遍经文再待从头再来的间隙开口。 就听得他问净涪道:“师弟,你可知我佛门的来历?” 净涪听见这话,抬头看了眼净音,点点头。 早在他还在沛县云庄的时候,他就已经仔细了解过佛门,又慎重考量过后,他才选择了佛门的。 佛门,不是景浩界本土修士智慧通达,触动佛门大能印记传承而来。它本传自界外,由外界一流落僧众传下,几经发展变化而来。 《佛演经》中记载,天静寺第一任祖师便是那位流落僧众。那位僧众在流落至景浩界的时候就已经身受重伤,无力回天,最终只能引火涅槃,遁入轮回再度重修。 在他涅槃前夕,他见景浩界众生蒙昧,道术初显,魔法始生,而佛法不存。为众生计,为佛门计,为己身计,他将佛门传了下来。 而他选择的传承者,天静寺第二任祖师,乃是景浩界一小国的皇子。皇子身怀皇朝气运,心性坚韧,天资聪颖,智慧通达,乃是他心目中一等一的传经人选。 除了皇子本人与佛门有缘,能参悟玄妙佛法之外,他的身份也很被僧人看重。 一国皇子,国之储君,将来更会是那个国家的君主。更重要的是,他得人道气运眷顾,在他登极之后,必定开疆拓土,称霸一代。 到得他君临天下的那一日,他身后的佛门也必定会在这景浩界中牢牢占定一个席位,甚至能在道魔两门兴盛之前先行一步,繁荣昌盛。 僧人智慧通达,他的算计没有疏漏。那位皇子,他的传承者,真的将他所留下的佛经传扬了开去。佛门成了那位君主所掌国家的国教。那位君主皇威所笼罩的地方,就是琉璃七宝的所在。 可惜,僧人终究还是没有算到了人心的变化。 那位传承者从皇子成长为一国君主,开疆拓土,治理家国,心性渐渐不如当年在僧人身边侍奉的时候纯粹。他已经不满足于成为一国君主,也不满足于成为一名普通的佛门祖师。 既然他能成为百姓生活命运的主宰,既然他掌握着一股神奇的超越凡俗的力量,那么他为什么又不能连他治下百姓的思想也掌控了呢? 只要百姓的生活、命运乃至思想都在他的掌控之下,那他就是这一片土地传承万万年不衰的君主! 很巧合的是,那位僧人修持的是被称为净土宗的佛门分支。 净土宗杯酒认为靠着自身的力量从法术世界的苦难中解脱是不可能的,必须依靠佛力的接引和援救,才能从现实的污秽世界离开,往生西方净土。 现世苦难,而净土极乐。 极乐的西方净土对在现世中受苦受难的百姓来说,有着无穷的吸引力。而更妙的是,究竟怎样才能得到佛力的接引和援救,究竟怎样才能称得上对佛陀虔诚,究竟怎样才能让西方净土的主宰知道了解自己的存在,这一切的标准,似乎都可以由他来划分制定。 诚然,佛陀真实无虚,神通广大,君主的所做作为根本瞒不过他的眼睛。所以君主只是在这没有明确的标准中稍稍过份了一点,偏向了一点,并没有做尽做绝。而且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让佛门在这片土地的根基扎得更牢更稳,生长得更为繁荣,更为昌盛。他或许有过,但功德却一定更大。 因为他给人希望,导人向善,引导信众积累功德,为下一世的幸福生活谋取筹码。 当然,这些都是应对愚人的措施,而对于真正的聪明人,那位君主也另有布置。 僧人传下的佛经一字不改,僧人传下的修持戒律一条不变,僧人传下的礼仪制式也是一点不动。真正的聪明人,真正与佛有缘的人,自然能从这些广传天下的东西中参悟出真正的佛门修行之道,成为真正的佛门弟子。 净涪在看见《佛演经》记载的这一段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这不过是很简单的愚民手段。 不过这手段简单确实是简单,但也真的很实用。 当时的佛门昌盛非常,景浩界处处能听见居士僧众的梵唱声,也处处能看见佛陀菩萨的金身和画像。 佛门独大,而当时尚未正式发展起来的道门魔门就被压得龟缩在一地,完全是苟延残喘。景浩界几乎成了佛门的一家之地。 这样的情况如果能够一直维持下去,说不得景浩界会彻底沦入佛门的手中,成为佛门掌控的小世界之一。那样的话,这景浩界就没有道门和魔门的什么事了。 但可惜的是,情况发生了变化。更特别的是,这变化并不是来自于已经被打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道门和魔门,而是佛门自身。 自二代祖师将佛法广传天下以后,不过万年功夫,就有百余位大和尚诞生,被收录进天静寺僧众名册中,是真正的有大智慧大神通的大和尚。 佛法广传,众生向善,而大和尚辈出,景浩界佛门显赫非常。这是天静寺二代祖师不可磨灭的功德。 然而,在二代祖师凭借这大功德飞升净土之后,在天静寺传承几代之后,冲突终于在八代祖师圆微执掌景浩界佛门的时期爆发了。 天静寺八代祖师圆微,神通广大,智慧通达,是为当时天静寺大和尚之首,承接七代祖师衣钵,是为天静寺正统所在。就当时而言,无论是天静寺中的众多僧众还是景浩界无数的凡俗僧众,对他都无有异议,实可谓心悦诚服。 众望所归的八代祖师圆微,也确实没有辜负七代祖师对他的期待。他善于倾听僧众心声,善于引导僧众参悟佛法。在他的带领下,天静寺和尚的修行可谓是高歌猛进,更热衷于解读佛门典藏。 当其时,因为景浩界佛门大兴,一本又一本的真经从净土流出,落入景浩界天静寺中,成为天静寺藏经阁里的一部部书页典藏。 佛祖当日传法于世时,就根据众生根性不同,于不同因缘发起时讲起了不同的佛法。 同样的,随着佛法广传于世,众生修佛。就算当年二代祖师有意封锁民智,但天静寺里的大和尚还是越来越多,根性越来越重,修为越来越高深。他们的根性不同,和佛法之间的因缘更加不同。 这样的他们专心钻研佛法,从佛经中得到的感悟也就各不相同。于是,天静寺中开始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如果当时的圆微祖师能够当机立断进行选取,那么佛门或许会有林立的宗派出现,但到底佛门还是佛门,实力不会有太大的损伤。只可惜,千好万好的圆微祖师有一个不是缺点的缺点。 他重情。 据记载,天静寺八代祖师圆微,性情爽朗豪阔,待人真诚细致,平易近人,交友广阔。 尤其他目光精准,几乎当时整个天静寺佛法高深的大和尚都是他的挚友。 当这些大和尚对佛的认知出现了差异,在辩经已经不能成功调解的时候,矛盾也就出现了。 道途不同,虽然争论起来确实很有触类旁通的效果,也确实能够为自己的道甄别虚伪真假。但很多的时候,也会在争论的双方面前划下道道或明显或隐蔽的渠沟。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外如是。 单为了天静寺中诸位大和尚们之间的争论分歧,圆微祖师就已经耗费了大量的心力。可惜,即便圆微祖师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努力,耗费了他绝大部分的心力,也不过就是勉强维持一个平衡而已。 这样的平衡极其勉强,摇摇欲坠。 然而也正是这个时候,已经被打压得奄奄一息的道门和魔门,却分别接触到了界外的道魔两脉修士。 内忧潜藏,而外患暗隐,那时的佛门虽然看似繁花锦簇,但实际上却是走在一条颤颤巍巍的独木桥上,无比危险。 最后引爆这一切的引线,还是凡俗僧众。 不过是魔门修士随口在人群中提到的几个问题,不过是道门修士暗中推波助澜,不过是佛门僧众相互牵制无所作为,这些遍布了整个景浩界的凡俗僧众就开始暴动。 被压制千万年的人心一朝爆发,雄霸景浩界的佛门势力急速缩水,影响力自天上跌落到谷底,几乎成为整个景浩界凡俗僧众憎恨怨毒的对象。而与此同时,道门和魔门却趁机鲸吞掠夺,联合占据了景浩界绝大部分地界。 昔日雄霸景浩界的佛门,当时几乎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而造成这种局面很大的一个原因就在于,佛门戒律中明确记载,杀生是莫大罪孽。 纵有超凡神通在身,不能对凡俗动手生怕一不小心就破去戒律的天静寺僧众们也就只能徒呼奈何,败退避让。 如果不是后来景浩界的那些凡俗僧众中,确实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接引到西天极乐净土,只怕佛门会被道魔两脉联手连根拔起。 至于为什么那么巧在那个时候有凡俗僧众被接引到西天极乐净土,《佛演经》中并未明确记载。 当然,当年曾经看见过天魔宗关于这一段历史的记载的净涪在看到《佛演经》这一段的时候,却隐隐了悟了个中关窍。 同年,八代祖师圆微圆寂。 失去了维系当年天静寺平衡的八代祖师圆微,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彻底崩碎。又因为天静寺已经被打压得龟缩于一地,只能勉强占据着一个小地盘,所以已经出现各种派系雏形的天静寺大和尚们在经过协商之后,除承接八代祖师衣钵的九代祖师带领大部分大和尚坐镇天静寺之外,又有六位大和尚领着同道僧众离开了天静寺,在各地另立门户。 这六位大和尚,也就是现如今景浩界妙音、妙潭、妙理、妙空、妙安和妙定六寺的开山祖师。 净涪正想着,便听得净音又再问了他一句:“净涪师弟,你可知我妙音寺祖师对凡俗僧众如何?” 妙音寺开山祖师圆音,视凡俗僧众如同凡俗众生,有缘则提点渡化,无缘便擦身而过,并不特殊。 净音见净涪点头,又问道:“师弟可知日后该如何?” 净涪抬头,看着净音,见净音一脸殷切关怀,心中一动,便知道净音在担心什么。 天静寺的千佛法会即将开始,而净涪会随藏经阁的师伯师叔们一并前往参加。届时,净涪不单会碰见天静寺以及其他五寺的大和尚,也必定会遇见凡俗僧众中的大德。 那些能够参加千佛法会的凡俗僧众,虽然还是未能得脱凡俗之体,但他们绝对是名副其实的佛门大德。 净音眼见净涪对了道老僧的态度,生怕师弟年少气盛,将所有凡俗僧众都一概视之,反将自己拖入不利境地。 净涪看着净音担忧的脸色,又点了点头。 他从蒲团上站起,对着净音颌首点头一礼,谢过净音的关心。 净音见净涪明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第75章 前往天静寺 净涪出关的时候,离妙音寺僧众出发前往天静寺的日子也已经不远了。清笃禅师确实忙得团团转,却也在一日午后招见了出关的净涪。 净涪随着清笃禅师身边的随侍沙弥进入禅院,就见清笃禅师坐在屋前的亭子里,眼睛微阖,神情放松。 净涪对着随侍的沙弥弯身一礼,谢过他的带路。 随侍沙弥笑着回了礼,又指了指清笃禅师所在的亭子,示意他自己过去。 净涪点头,看着随侍沙弥出了庭院,往院外去。他转过身,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亭子,对着闭目静坐的清笃禅师弯身一礼,便在他对面坐下。 净涪和清笃禅师之间隔着的石案上备了小炉子、竹炭、小扇子和杯盏茶壶等物。净涪不过扫了一眼,便已经领会了清笃禅师的几分意思。 他抬头又看了清笃禅师一眼,见他依旧无声静坐,冬日的寒风在亭子中刮过,掀起他宽大的僧袍,也撩起他长长垂落的白眉白须。 僧袍翻滚,几乎遮掩了清笃禅师整个身形,而那被风吹拂起来的长须长眉,也几乎挡去了他的整张面孔。 饶是如此,静坐的清笃禅师却依旧是八风不动。 净涪无声地弯了弯唇,收回视线,手腕伸出,轻悄地将石案上的一应物什放到自己身前。 这石案上没有并没有茶叶,净涪也不意外,他甚至不打扰清笃禅师,而是从自己的褡裢里取出一个墨黑色的罐子。 这罐子小巧玲珑,托在净涪的掌上,也不过就是堪堪占去了一小半的空间。这么小的一个罐子,里头装的东西必定不多。 虽然在闭目静坐,但却在净涪踏入禅院的那一刻就已经在关注着他的清笃禅师看见,不怒反喜。 这罐子小归小,但光看那罐子润亮光滑的材质就已经知道,这里头装着的东西绝对不是什么寻常玩意儿。 清笃禅师心中欢喜,一时难以遏制,身体居然就有了晃动,甚至差一点就要睁开眼来,想要亲自仔细地看看被净涪这般珍而重之地藏在小罐子里头的东西。幸好,他莫大的自制力发挥了作用。 他还是表情平静,整个人又像方才那样坐得稳稳当当。 净涪并没错过清笃禅师那一瞬间晃动的身体和几乎就要睁开来的眼睑,但他也只是坐在那里,专注而娴熟地烹煮茶汤。 清笃禅师见净涪没有任何表示,也不去管他到底有没有发现,只一人安然静坐,和早前别无二致。 一直待到茶香满溢,净涪分好茶碗,将煮好的茶汤分到碗中,清笃禅师才一副刚刚醒转的模样。 他不过是轻轻一抬手,不断翻滚的僧袍和飞扬的长须长眉就贴贴服服地垂落下去,长须白眉根根顺直整齐,和平日清笃禅师在禅房中并无二致。 净涪站起身,对着清笃禅师又是弯身一礼。 清笃禅师颌首点头:“你来了?坐吧。” 净涪点头,重又坐了回去。 净涪才坐下,清笃禅师就已经问他了:“你这次煮的可是竹叶茶?” 整个院子里都散逸着一股青竹特有的清香,而这一切的源头,却是在这亭子的石案上。 清笃禅师也不等净涪回答,他定定地看着他面前的那碗色泽青碧浑圆的茶汤,神色凝重的转动茶碗,碗盏摇动,汤花摇落,在碗底伸张铺展成一个钵状。 清笃禅师舒了一口气,也才抬头去看净涪茶碗中转出的汤花。 净涪碗中的汤花层层叠叠,清笃禅师看着,总觉得那像是一座小塔。 清笃禅师长眉一动,便就伸手将汤碗捧起,细细品尝起来。 净涪也捧起茶汤来喝。 茶汤入喉,净涪还只是寻常,但清笃禅师那长长的白眉却是不住抖动,面上不觉露出了享受的神色。 但他享受归享受,却并不沉迷。 等到一碗茶汤饮尽,清笃禅师又看了净涪一眼。 净涪便将手中茶碗放下,给清笃禅师那个已经空荡荡的茶碗中倒满茶汤。 清笃禅师笑了,又慢慢喝尽。 净涪又再添。 如此几番之后,净涪煮出来的茶汤大半部分都被清笃禅师饮了。 茶汤饮尽之后,便该开始说正事了。 但清笃禅师细看了净涪几眼,却觉得不用细说。 净涪修持闭口禅,确实不能言语,但他心中自有谋略,行事皆有章程。他们身为他的师伯师叔,也只需略略提点个大概就好。 他收回了早前的准备,只问道:“再有九日,我们便该出发前往天静寺了。你可都准备妥当了?” 净涪点点头。 又略略问过几句之后,清笃禅师提起了了道的事情。但他并没有说起了道,只问净涪道:“凡俗众僧中虽泰半蒙昧懵懂,但也有大德之士,你可有想好该以何种态度应对?” 净涪又是郑重点头。 清笃禅师仔细看他脸色,知道他是真的明白,便将这一桩事情揭过。 最后,清笃禅师看着被净涪放在石案上的那个小小的墨黑色罐子,几乎是渴望般地道:“日后空闲,便多过来坐坐吧。” 清笃禅师爱茶,却没有相应的煮茶烹茶手段,他只能品。 净涪点点头,弯身一礼。 净涪在临走之前,又为清笃禅师煮了一炉茶汤。 清笃禅师看着净涪走出禅院,又坐在亭子里细细品着碗中的茶汤。他眼睛微微眯起,长须摇动出悠闲欢快的频率。 净涪回了自己的禅院后,先将自己的东西规整妥当,才去料理其他诸事。 而就在当日傍晚,他结束晚课后,便得到了清笃禅师身边随侍沙弥传来的消息。 五日后,出发前往天静寺。 当时,净音就在净涪身边,他也听见随侍沙弥的传话。虽然这个消息很早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妙音寺,净音自然也是知道得清楚,但现下看着即将出发的净涪,净音还是忍不住羡慕。 但净音也只是有几分羡慕而已,并不曾有其他阴暗的情绪。 总有一日,我必定也能参加千佛法会! 净涪在一旁,没有漏过净音的表情。 送走传话的随侍沙弥之后,净涪和净音各自回了自己的禅房静修。 这一日以后,净音修行得更为用心专注,但他对净涪的态度却一如往常,还是对他多加照顾,并没有多少改变。 这一切净涪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五日后,净涪跟在清笃和清显两位禅师身后,随着妙音寺一众大和尚步行出发前往天静寺。 妙音寺方丈带着留守的大和尚,领着寺中一众沙弥,站在妙音寺山门前目送他们一步步走远。 是的,为了体现对天静寺的敬重,为了显示他们对千佛法会的重视,这一队前往天静寺的僧众并没有使用如何神通法术遁行,也没有借助各类法器飞行,而是凭借着肉身步行前进。 而无论是净涪身边的那些大和尚,还是那些目送着他们远去的后方妙音寺留守僧众,都不觉得奇怪,甚至也没有不满,只有虔诚和安宁。 净涪,是他们这一队僧众中唯一的一个小沙弥。然而净涪这么一个年轻小沙弥站在妙音寺一众大和尚身后,却并没有半点突兀之感。就连目送着他们远去脸上眼中全是羡慕的那些年轻沙弥们,看见走在最后的净涪的身影,也都是赞叹和羡慕,并没有一点不甘和嫉恨。 待到远行的僧众走出他们的视野,送行的妙音寺僧众才各自散了。 “……好不容易净涪师弟出关了,又要准备前往天静寺参加千佛法会,我都不敢去打扰他……” “没关系,净涪师弟他总会回来的。等净涪师弟回来,他必定会比现在更厉害。到时候,我们再跟他请教不是更好!不过我可先告诉你,你可别又缩手缩脚的,把机会错过了!” “哼,说得好像你能做到一样。可你不也和我一样,跟在净涪师弟后头却愣是不敢开口!” “说什么呢你!我哪里是不敢开口了,不过就是怕打扰到他而已。你等着,等净涪师弟从天静寺回来,我一定就向他请教。也叫你知道,我绝对不是不敢!” “哼,等净涪师弟从天静寺回来,收获必定不浅,还需闭关仔细整理所得,我们哪里又能打扰他?” “那就等他出关之后!你且睁眼好好看着!” 沙弥之间的犟嘴打闹,还没有走远的大和尚们都听在眼里,他们也只是看了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眼,低声笑了几下。 方丈回转自己禅院的时候,回想起今日跟随在一众大和尚身后的净涪,又想起当日净涪坐在他面前,沉静着脸,无声地翻阅册子的情景,不由得心中一叹。 当日那个身量矮小表情沉静的童子,如今也已经长成了这般风姿卓绝的小少年了…… 他在自己的禅院前停下脚步,仰望着冬日里难得的明亮洁净的天空,他似乎能够看见,这位尚留着几分稚嫩的小少年日后那如煌煌大日一样的普渡光华。 第76章 出发天静寺 虽然净涪一路就跟在清笃清显两位大和尚身后,妙音寺中的其他大和尚也确实对自家这个深居简出却声名在外的小沙弥很好奇,但此时走在路上的他们却并没有对净涪沙弥多加关注。 就是清笃清显两位大和尚,也就是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叮嘱了他几句,便再未与他多话,而是像其他大和尚一样,沉默地往前走。 他们向前迈出的每一步,都是神色端正,庄严肃穆,带着无比的虔诚和感激。每往前走出一步的诸多大和尚们,他们的精气神都有些微的调整,渐渐的居然变得和在妙音寺中的他们不太一样。 净涪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几眼,便收回视线,不再多看,也不惊动这些大和尚们。 大和尚们在路上的作息更加简单规律。 每日清晨早起,大和尚们简单清洗过后便开始做早课。早课结束,饮过净水后,稍稍整理一番便开始上路。此行一日未曾休歇,直到傍晚时分,他们才会停歇下来,寻一个地方洗去一身风尘,饮过净水后就开始晚课。而晚课结束后,太阳也已经下山,天色昏暗,他们便在原地停留一晚。一晚休息过后,等到第二天的清晨到来,阳光熹微,他们便又开始一日的路程。 这些大和尚每日饮用的净水,来源却有两种。一种是大和尚自己亲手取来的净水,另一种却是这一路上的凡俗百姓布施而来。 他们休息的地方也一样。不是他们自己寻找布置,就是凡俗百姓布施给他们的。 凡是凡俗百姓布施而来的净水和给他们暂居的屋舍,大和尚们都坦然地受了。在当日的早课和晚课的时候,他们也会在念经诵佛之后为这些凡俗百姓们祈福念安。 而在大和尚们的这条远行道路上的凡俗百姓,对这些大和尚们也格外虔诚信重。 并未曾动用体内真元,净涪就已经听见远远站着正目送他们远去的凡俗百姓站起身,低头对着年幼的孩子解释。 “这些大和尚们是要去天静寺呢,他们可是去参加天静寺的千佛法会,几乎每百年就能看见这么一次。这些去参加千佛法会的大和尚们可都是真真的佛门大德!我就听我爹说起过!我想,我也能看得着。” “所以这几天你连隔壁镇都不去了?还让你儿子替你去?” “嘿,你懂什么,我这一辈子,可能就只能见到这一次了。别的什么都可以,就这一次不能错过。” “你可看见了?那些大和尚后面还有一个沙弥!” “那又有什么?能跟着这些大德一起去天静寺参加千佛法会的,那沙弥一定是佛子!” “佛子!?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我骗你干什么!你敢说大和尚们会随随便便让一个沙弥跟着他们一起去天静寺?我可从来没听我爹说起,参加千佛法会的大和尚还会带着哪个沙弥的?你不信,难道是你听说过?” “就是不知道才问你的!” 净涪渐渐走远,也不再将这些闲言听在耳中,他就是跟在大和尚们身后一步步往前走,心中却在琢磨着那个字眼。 佛子? 妙音寺的大和尚们一路走过的地方,都是佛门辖下的家国。这里是佛门的地盘,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最后也会葬在这里的凡俗百姓们都是佛门的信众。他们虔诚地信仰着诸佛,礼敬诸佛,礼敬僧众。 是以虽然一路并未动用体内力量的大和尚们走得风尘仆仆,看见他们的凡俗百姓也都没有半点嫌弃,反而极其恭敬。 对于净涪那样一张稚嫩的面孔,这些凡俗百姓也都抱以一种仰望敬重的态度,并不曾因为他的年龄而对他有任何怀疑。 净涪在这样的视线里走过,饶是他不太在意,但心中也平坦舒服了很多。这一队大和尚渐行渐远,慢慢走出了妙音寺的辖下家国。 走得远了,净涪也能看见不少和他们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的凡俗僧众。 比起妙音寺的这些大和尚们,这些凡俗僧众却是时时跪拜,时时五体投地。因此,他们也更加狼狈。 大和尚们走过这些朝圣一般往前的凡俗僧众,表情还是当日初初出发那样的端正肃穆,并没有任何变化。 走在最后的净涪甚至知道,这些大和尚们连一点眼角余光都没有分给这些凡俗僧众。 对于这些大和尚而言,这些凡俗僧众不过就是路边一尘埃,一野草,一野花,并不稀奇,也没半点不同。 同样的,那些朝圣的凡俗僧众也并没有多看这队远行的大和尚一眼。虽然他们也确实清楚这些大和尚的身份,知道他们前往的是他们心目中的圣地天静寺,也知道他们的目的是参加天静寺的千佛法会,但他们却还是只继续他们的动作,全心全意,专心致志地往前行。 行走,跪拜,深叩。 他们的动作简单机械,但举手投足间却透出厚重到逼人心魄的虔诚。 净涪在经过的时候看了他们一眼,便又跟着清笃清显身后前行。此后他再未回头。 随着他们向着天静寺接近,净涪遇到的也遇到了其他寺庙的大和尚,又遇见越来越多的朝圣的凡俗僧众。 但即便是在路途上碰见了,他们也并未有任何交谈议论的时候,都是各自沉默着上路,沉默着行走。 就是朝圣的凡俗僧众们,在相互遇见的时候,也不过就是寥寥交谈几句,便再不多话,各自忙碌。 这路上的一切,净涪都看在眼里。 这一走,就走了三个月。自他们离开妙音寺之后的第三个月月末,净涪才终于到了天静寺所在县镇。 而在县镇中凡俗百姓布施的屋舍中稍作停留,清洗一新再饮用过净水后,又走了半日的净涪才终于看到了天静寺的山门。 天静寺就在天静山脉上,寺庙的各处禅院楼阁屋舍都建立在各处山峰上,以石阶串联连结。山脉中山雾朦胧,将这座连绵的佛寺遮掩在群山之中,远远的钟声传来,自有无量清净妙禅之意。 妙音寺一众僧众抵达天静寺山门的时候,山门处一道金色佛光一闪即灭,接着就有钟声响起。 妙音寺的一众大和尚都在山门前默然静立,不过多时,山门内就有一位大和尚领着五个小沙弥前来相迎。 这位大和尚似乎和妙音寺的一众大和尚们很是相熟,见了他们,他双手合十低头一礼:“阿弥陀佛,诸位师弟都到了。” 妙音寺的一众大和尚也都双手合十低头回礼:“阿弥陀佛,清已师兄,好久不见了。” 净涪这一看便知,眼前这位清已大和尚应该就是自妙音寺前往天静寺静修的大和尚之一。 妙音、妙潭、妙理、妙空、妙定和妙安六寺既然是景浩界天静寺的分支寺庙,天静寺又是景浩界佛门祖庭,自然是统领景浩界佛门。 天静寺自身确实也会招收天资出众的佛门子弟,但这天静寺中也有来自六寺的大和尚。他们都是在凝结十粒舍利子,登上菩提大道之后才到天静寺潜修的。故而他们的数量确实比起天静寺本寺的僧众要小很多,但他们的修为却足以弥补他们在数量上的差距。 当然,因为天静寺本身的特殊性,天静寺自身培养出来的大和尚等阶修为也不比六寺分支寺庙出来的低。而且由于他们自小在天静寺长大,自幼接受天静寺教导,他们在顶端实力上也能保持一定程度的压制。例如,净涪名义上的师父清恒禅师和他的师兄。 毕竟就底蕴上而言,六寺分寺比起天静寺是差多了。再说,天静寺包容并蓄,而六寺分寺却是各有所长,这就又差了一筹。 如果不是六寺分寺在这天静寺中潜修的大和尚们彼此都有一定的默契,也许在天静寺中,就没有他们半点事情了。 清已大和尚也只与他们闲说了两句,便请了他们入寺。 走在路上,清已大和尚扫过清本大和尚和净涪,跟清壬大和尚道:“这一次,清本师弟也该入寺了。” 清壬大和尚是这一队大和尚们的理事大和尚,这次的事情全由他来统理。 清壬大和尚也看了一眼清本大和尚,点头道:“是,清本师弟也要入寺了。” 在出发之前,清壬大和尚就已经询问过清本大和尚的意愿,如今回答起来,也就没有任何犹豫。 清已大和尚点点头,这事他也早有预料,但还有一事…… 他沉吟半响,终于又问道:“净涪师侄呢?” 清壬大和尚这下却迟疑着道:“这……师弟尚未问过。” 是没有问过,还是压根就不想问。 清已大和尚看了他一眼,见清壬大和尚稍稍错开目光,并不与他对视,心中叹了一口气,道:“那就先问过再说吧。” 清壬大和尚静默片刻,又回头看了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个小沙弥一眼,点了点头。 是日,净涪才结束晚课,就被清笃禅师叫住了。 清笃禅师朝着清壬大和尚离开的背影瞪了好几眼,才和清显一并领着净涪回去了。 虽然净涪还只是个沙弥,但天静寺这边却并没有怠慢,反倒给了他一个单独的禅院。 这禅院就在清笃禅师和清显禅师禅院后面,近得很。 三人依主次之分各自落座。 才刚一坐下,清笃禅师便干脆直接地问净涪道:“净涪,你可想要在这天静寺中修行?” 第77章 净涪决定 净涪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他沉吟了片刻,最后摇了摇头。 清笃和清显想过净涪也许不会留下,但这样的想法只在他们脑海中转过一回,便被打散。 无他,天静寺是佛门祖地,自佛门现世之后的每一位大德高僧都在这里留下过他们的印记痕迹。单凭这些印记和痕迹,就能让他们生出无限向往。再有,天静寺藏经阁的藏书堪称举世第一,便连六寺藏经阁里的典藏全都算在一起,也是比不上的。 单凭这两点,天静寺就对景浩界佛门僧众有着无穷的吸引力。 更何况,还有无数的大德高僧在这里潜修参禅…… 几乎没有一个佛门僧众能够抵抗得了天静寺的吸引力,就连现今存世的佛门大德也不能! 净涪不过一年幼沙弥,在这天静寺中潜修,能博览群书,饱餐众典,又能开阔眼界,听诸位大德论经参禅,结交同龄出众沙弥,替自己日后的路走出一个平坦的始点…… 实在是好处多多,就连清笃和清显两位禅师细细盘算过后,也都忍不住心跳若狂。 换了是他们,换了是他们…… 他们这一次询问净涪,也不过就是例行公事,心中却早早就已经替净涪寻了一个答案。 就连清壬大和尚也是这样的一般想法。故而他一直不敢拿这个问题来问净涪。 他其实是希望着净涪能够留在妙音寺。 只要净涪在,妙音寺就一定会有一个比起其他五寺更璀璨光明的未来。 然而他也知道,浅水养不出真龙。而和天静寺相比,妙音寺也不过就是一滩浅水而已。 可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净涪居然拒绝了。 拒绝了! 他居然拒绝了? 清笃清显两位大和尚愣怔了一瞬,立时拿着两双瞪亮的眼睛看着净涪,急急问道:“净涪,你说什么!” 净涪抬起头迎上他们的目光,半步不退,半寸不让。 清笃又怒问道:“净涪,你可有仔细想过!如何可以做出如此轻率的决定?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你日后?!” 清显在一旁也是皱眉不止,看他脸色表情,也是明显的不赞同。 净涪这个决定一出,先不说他自己的损失。单说这件事传扬开去,就必定会让人心生质疑。 得世尊亲授真经的净涪沙弥拒绝前往天静寺潜修,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由?是天静寺让净涪沙弥不喜,还是净涪沙弥自傲自得,看不上天静寺? 无论是哪一个,必定会对天静寺和净涪双方的形象受损。 天静寺根基稳固,净涪却得世尊亲授真经,几乎可以称为世尊在世弟子,双方硬拼起来,无论是在凡俗百姓那边还是在各地僧众眼中,都可谓是两分之数。 合则两利,分则俱伤。 这样明显的事实,清笃禅师可不会认为净涪就看不见了。 单看眼前的净涪,清笃禅师就不相信净涪会是自傲自得,他必定是经过认真衡量仔细对比后才做出的决定。但他知道,他们藏经阁的和尚知道,别人却不知道啊! 天静寺,是天下僧众最为渴望向往的地方。每一位僧众都希望自己能在某一日得到天静寺的接纳,成为天静寺里数万僧众的一位。 他们渴求着,却总是不能得偿所愿。 可现如今,这景浩界中却有这样的一个沙弥。一个不过年仅十三岁的少年沙弥,他将这样的接纳拒之门外!他们所珍而重之的机会,他弃之如敝屣。 怎么可以! 清笃禅师几乎已经可以预见这个消息传出去之后,景浩界中各地僧众的心情和看法了。 纵使各地僧众们一直追求四大皆空,追求清心寡欲,为此,他们恪守僧众戒律,静心修持。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真的没有了欲望,没有了渴求! 他们对红尘俗世没有太多欲望,他们对物欲没有太大执念,但这恰恰表明了,他们对自身认定的佛的执着和坚持。 他们一直在想着他们心中的佛前进,想要和他靠得更近,想要得到红尘俗世中得不到的永恒,想要得到物欲无法给予他们的满足。为此,他们可以不为路途上的繁华停留,不为风景的多彩迷醉。 正因为他们无欲,所以他们才有最大的渴求。 而净涪这样的做法,几乎就是将所有人的执着所有人的心念从他们身上撕扯下来,扔到地面上狠狠地践踏。 这让他们如何能够接受?! 可是,净涪又是得见世尊,得世尊传以真经的人物。 他是他们所认定的景浩界中和世尊最为接近的后辈,是他们未曾明说却早已经默认的佛子。 净涪沙弥的存在,代表着景浩界被世尊注视着。他们也正被世尊注视着! 净涪沙弥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世尊。 如今,净涪所行,与他们所行不同;净涪所想,与他们所想不同…… 那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在世尊眼里,他们如今的所作所为都是错的?需要改正? 清笃禅师越是深想,心头越惊。 净涪迎着清笃和清显两位大和尚愣怔的视线,很认真很慎重地点了点头。 清笃禅师整个人都已经坐不住了,他腾地站起来,又在净涪的目光中呼地坐了下去。 “你可知,你如今在佛门中的位置!你可知,你如今在僧众中的地位!你可知你的决定影响了什么!” 清笃禅师几乎是怒问出声,净涪却还是波澜不惊地接连点头。 清显大和尚在一旁看着,刚想要劝一劝,可话将要出口,却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 禅房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绷。在这紧绷的气氛中,净涪慢慢地抬起手,从褡裢里摸出一片贝叶禅经,拿在手上慢慢抚摸。 看着那片贝叶禅经,清笃禅师更气了。他脸色通红,长眉白须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错乱的弧度。 他几乎就要再次怒骂出声: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想要告诉我,你得世尊亲授真经,无论你如何行事,世尊都会是你背后最大的依仗吗! 倒是一旁的清显大和尚看着净涪手里的那片贝叶禅经,心中一动。 他伸手按在清笃禅师颤抖的手,压下清笃禅师的怒气,认真地看着净涪问道:“净涪沙弥,可是真经不全,你还需在各地搜寻?” 清显大和尚这话一出,被他勉强压下的清笃禅师的怒火就像是被泼了一盘冰水一样,不过噗嗤的一声,火苗尽皆熄灭,只留下那一缕慢慢飘散的轻烟。 净涪点了点头。 清显大和尚松了一口气,清笃禅师也是心中一动,重又在蒲团上安坐。他的长眉白须也在瞬息间平静下来,一根根自动垂落,光滑润顺。 “这样的话,”清显大和尚沉吟着对净涪说道,“这事就由我等去说吧。在事情没有定论之前,你就暂且现在禅院里静修吧。” 净涪点了点头。 清显大和尚看了看清笃禅师,便让净涪回去。 看着净涪远去的挺直背影,清显大和尚看了看清笃禅师,无奈地道:“师兄应该高兴才是。” 如此决定,如此理由,实在是让人无话可说。 天静寺那边不会有多少隔阂,妙音寺这边也很是高兴,就连净涪自己,也是遂了心意。 清笃禅师冷哼了一声,也不应话,但面上的怒气却已经没有多少残留了。 净涪回了自己的禅院,往佛龛前的香炉里供了几支线香,在蒲团上落座,抬头仰望着那尊被香雾笼罩着的佛像。 他确实是以一个仰望的姿势望着佛像,但他却是以一种平视的目光看着那尊佛像。 这是一种和景浩界一众僧众全都不相同的目光。 也不知是不是当年二代祖师的影响至今还在残留,这些佛门僧众中看着佛像的眼神始终带了一丝虔诚的膜拜。 就算是净涪所见的,佛门功行最是高深玄妙的清恒和清见,这一丝虔诚的膜拜也在。虽然比起其他僧众来说要少得太多,但它却一直根深蒂固地存在着,并不因他们的修持,功行的精进而消失淡化。 他们都在膜拜着佛陀,是佛陀的臣民。 他们克制着自身的物欲,不断擦拭着自己的灵魂,寻找自己的灵慧。可在同时,他们也在自己的灵魂上刻下了别人的印记。 身在局中的人看不清楚,但净涪这样不过是半只脚踩在门槛上的,却能清楚地认知到这一点。 正因为净涪看得清楚,他才不愿意成为这样的人。 他身负天魔门的至道妙法《天魔策》,他手握佛门真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虽然《天魔策》已经不能再修炼,虽然《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还只是一卷残经,但这已经足够让净涪看到了自己前进的前路。 即使模糊,但也已经能够看清的一条路。 昔日释迦牟尼降世之时,曾有言:“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对这句话,听者自有自己的理解。而净涪也不例外。 他看到了“我”。 心即佛! 第78章 这章无题 净涪闭上眼睛,识海里,盘膝所在识海中央的那道虚淡人影慢慢睁开了眼睛,左眼金灿,右眼黑沉。 心即佛。 我心欲善,便为佛陀,我心若恶,即为魔头。佛陀魔头,全由心证。 净涪念头通达,心境明若琉璃,不染纤尘,不沾污垢。而他这偌大的识海中,左边一道佛光亮起,比阳光还要璨亮三分的光芒照彻人心,温暖得不可思议,右边一道黑烟沉落,比夜色还要暗沉七分的黑雾遮拢周天,邪肆到让人甘心沉沦。 左边的那道佛光亮到盛极的时候,又陡然收缩起来,在空中汇聚成一颗金灿闪亮的舍利子。而右边的那道黑烟铺展到尽头的时候,也像是被一只巨手收拢压缩一样,在空中凝聚成一颗闪烁着黑色流光的魔珠。 几乎同一时间凝成的舍利子和魔珠在空中悬浮了一阵,吞吐着各自的光芒,随即又像是商量好的一样,飞落在无声无息出现在那道虚影手上托着的那座玲珑小塔上,各自落在自己该去的地方。 小塔又得了一颗舍利子和一颗魔珠,塔身缓缓流转过一层宝光。宝光消逝后,再次出现在虚影掌上的小塔像是被人精心清理过一遍后又再重新细致地拾掇过的那一样,塔上闪耀的佛光越盛,塔身聚拢的黑暗也越浓郁。 人影打量着自己手上的这一座小塔,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将它拿在手上细细地把玩了一番,才将小塔收了回去。 果然,自己炼制出来的宝贝才是最符合自己心意的,才最得心应手。 将他当年手里的那件号称天魔道无上至宝的《天魔策》拿出来和这座小塔一比,净涪的心就已经偏到了自己的那一边。 诚然,《天魔策》为景浩界九大镇运灵器之一,本身妙用无穷不说,它上面还记载着天魔道无上妙法,代表了天魔道的无上至尊之位。只要得到它,天魔宗上下所有势力便全都可供驱使,毫无反抗之力。 只要得到它,修炼路上必定坦荡平常。 这样的至宝,无论谁拿到了手,都必定珍而重之,不敢有丝毫轻忽怠慢。但可惜的是,曾经掌控它数千年的净涪还是嫌弃它。 嫌弃它早在他之前就已经有过了不知多少任主人,嫌弃它不愿彻底臣服于他,总和它有着那么一丝半缕的间隙…… 所以只要不是必须,净涪便会将那卷《天魔策》扔到一边,很少拿出来使用。天魔宗上下确实都曾有过一番讨论,但都被净涪无视了过去,要不然就是用“至宝不可轻动”的借口搪塞过去。 想到那部但凡动用就会惊动景浩界半个世界的《天魔策》,净涪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低头却仔细摩挲着玲珑小塔那莹白暖融的塔身。 不着急,不着急,到我修炼有成那一日,你也必将与我一起,镇压诸天。 那座被净涪托在掌心仔细摩挲的玲珑小塔塔身镀上了一层金灿的佛光,光明神圣,而小塔的内部,那些被金灿佛光从小塔上冲刷下来的层层黑垢被一种无形的吸引力吸附着飘向小塔中央那一座虚塔之中。黑垢贴了上去,像是黏土一样不留痕迹地紧密贴合,又像水珠落入池塘一样无声无息地融合进去,化作这一座虚淡宝塔里的一部分。 待到净涪醒来,他睁开眼睛,正对上那一尊佛像俯视着他的似慈悲又像是漠视的眼睛。 净涪动作不停,视线扫过佛像,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 外头天色光亮,有灿烂明光自天中倾泻而落,普照万物。 这个时间,早课是错过了。 净涪漫不经心地想了这一句,站起身走到佛龛前,给佛像又供上了三支线香,竟就回到了蒲团上坐下,闭目神游。 早课既然都已经错过了,那就等到晚课的时候再去清笃那里一趟就是了。 净涪到清笃禅师暂居的禅院参加晚课的时候,特意到清笃禅师那里站了一会儿,清笃禅师果然没跟他提起这件事,反倒是说起了另一件事来。 “你如今周身佛光湛然,必定是今日神游之时颇有所得,如此甚好。” 清笃很是高兴地赞了净涪好几句,那眉飞色舞的好笑样子,在往日是必定要惹得清显禅师发笑的,但这次清显禅师却没注意他,也同样赞赏地看着净涪。 果然不愧是他们藏经阁里众长老一致看好的沙弥,这才多大,就已经凝聚了五颗舍利子,实在是可怕。想当年,他清显也一样是藏经阁备受关注的小沙弥,但他在净涪如今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不过就是凝聚了两颗舍利子而已,凝聚第三颗舍利子还遥遥无期呢。 清笃禅师赞了他几句,便又叮嘱他道:“但你也别整天整天呆在院子里,还是要多多在外走动的好。尤其天静寺,如果你真的已经打定了主意,那你就更应该好好地看一看这天静寺才好。” 净涪抬起头看了几眼清笃禅师,笑着点头应了。 “刚好,天静寺的净栋沙弥来过一趟,说是师兄弟难得在寺中齐聚,便想着聚一聚。” 天静寺净栋沙弥?净涪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中有一瞬间的不解,但他很快就从清笃后面的话找到了答案。 他说师兄弟,而净涪他名义上拜在清恒座下,是他记上了度牒的弟子。一个叫做净栋的沙弥和他论师兄弟,从广义上来,那就是如今都在全在天静寺的沙弥都能算上。但如果从狭义上,那就是天静寺中清恒大和尚的其他弟子。 不过转念间,净涪就已经将净栋的身份来历猜了个七七八八。他抬起头,迎上清笃禅师的目光。 就见清笃禅师看了他一眼,便低头从袖囊中取出一片菩提叶递给净涪,道:“这是他送过来的请帖。” 净涪双手从清笃禅师手中接过那片菩提叶,他的手才触及菩提叶,他的眼前便闪过一处禅院,禅院的中央,又有一行行小子。 净涪扫了一眼,无非就是在说明这一次小聚的时间、地点和参加小聚的沙弥欢迎净涪小师弟过来等等的东西。 净涪将菩提叶收起。 清笃禅师又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便转身面向佛像坐了,拿起身前木鱼一下下敲打,开始了晚课。 清显坐在清笃禅师旁边,对着净涪笑了笑,也坐了回去。 净涪在清笃禅师的另一边坐了,也拿着木鱼敲着,心中默诵经文典籍。 自他悟通“心即佛”之后,净涪再一次默诵佛经,研究佛藏的时候,也慢慢地开始有了和以往不同的见解。 往日的他像是一个懵懂小孩,跌跌撞撞地走在茫茫海洋之中,分不清方向,找不到路途,入目所见的,全部都是水。但现在却不同了,现在的他能够看到水面上天空里悬挂着的那一轮大日,在大日的指引下,他能看见方向,找准路径,往自己想去的地方走去。 晚课结束之后,清笃和清显两位禅师明显更加高兴,他们也并不说什么,就让净涪离开了。 等到净涪离开时候,清笃禅师吹着胡子对清显禅师得意地道:“有净涪在,我们藏经阁这几百年来都可以高枕无忧了。” 清显禅师也很高兴地道:“高枕无忧的又岂止是我们藏经阁,就连妙音寺,几百年来都不需要担心的了。” 清笃禅师也想到了这一点,连连点头道:“可不是,可不是……” 等到净涪真正成长起来的那一天,不仅仅是藏经阁和妙音寺,就连整个佛门都能有数百年乃至数千年的安定日子…… 当然,这样的话清笃禅师和清显禅师两人也只是各自在心底里想想,并没有嚷嚷开去。 就算他们对净涪再有信心,为了净涪好,这些话也还是不要往外传的好。也不必往外传,只在自己心里想想他们便能很高兴了。 清笃禅师和清显禅师师兄弟两人在这边各自欢喜,清恒大和尚和清见大和尚这两师兄弟之间的气氛却有点紧绷。 就见清见大和尚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清恒大和尚,道:“师弟,你真的不想将净涪带回天静寺里?他可是你的弟子!” 清恒就在这天静寺中,但他记载僧众名录上的弟子却在分寺中独自修行?如果是清恒现在还在闭关那也就罢了,可现在清恒都已经出关了,而且看来短时间内寺不会再一次闭长关了,就这样的清闲,清恒既然还要将他的弟子放养?放养的还是他最小看着也将会是最有成就的那一个弟子? 清见大和尚都快要被清恒气怒了。 清恒大和尚看了一眼清见大和尚,表情没有半点进展,他讨好地对清见大和尚笑了笑,才又解释道:“可是师兄,净涪他的路只有他自己才能走。我虽然是他的上师,但真正能帮他的,却不多。” 他也只愿意走自己的路。 清见大和尚看了他一眼,刚刚还显露了一丝的怒火消失不见,他想了想,只叹道:“罢了,随你吧……” 说完,清见大和尚身形渐渐虚淡,最后消失在清恒大和尚眼前。 而清恒大和尚手中,却抓了一枚木牌。 木牌阳面,是天静寺,阴面,却是净涪的法号。 这是净涪的天静寺弟子名牌。 第79章 山顶塔林 到了那一日,净涪还是应邀去了净栋那里。说是师兄弟之间的小聚,但不知是因为净栋的强大号召力还是因为净涪,这一次参加小聚的不仅仅有净栋净涪这些清恒大和尚的弟子,还有其他大和尚的弟子。 净涪到的不早不晚。他到的时候,小聚还没有开始,大家都只是在禅房中的蒲团上随意坐着。 净栋将净涪迎了进去,请他在中央的一个蒲团上坐了,又将他介绍给禅房中的其他沙弥。 天静寺的这些沙弥们虽然确实对净涪很好奇,但他们的品性却决定了他们不会冒犯净涪。 净涪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简单算过一下时间,不过简单应对了一番之后,小聚就已经开始了。 净涪坐在人群中央,看着那个被人群簇拥着的那个长相平凡普通却眉目端正眼神明亮的青年男子。 天静寺净栋,就目前而言,还是一个大气端方的沙弥,他还没有来得及成为日后的那个魔僧。 此时,净栋正坐在蒲团上听着身边的师弟向他询问一段经文的记载的佛门典故。 他侧着脑袋,听得很是认真。 听完之后,他沉吟一阵,便开始说起自己的见解。 在他的话语里,净涪能听出净栋对佛门的仰慕和赞颂。此时的他,也确实是用尽了全部心力去热爱天静寺,热爱佛门。现在的他,也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将他这一腔心意转移到一个姑娘身上。然后,为了她,背离了佛门。 他也不会知道,随手就为他挖下这么一个大坑的,其实就是现在坐在沙弥中,不时被他目光关注着的净涪沙弥。 早在很久以前,净涪就知道,这个天静寺一代沙弥之首的净栋沙弥,是一个很纯粹的人。 他纯粹到有点木。 他全身心地喜爱这天静寺,喜爱着佛门,所以他愿意为了天静寺,为了佛门放弃他自己。而在他将一个姑娘放在了与佛门同等的位置上的时候,他会开始犹豫,会有迟疑,然后,他就会开始两难,无法抉择。直到,这两者被他放在天枰的两侧分出一个轻重高下。 净涪修持闭口禅,不好开口说话。在这样一众沙弥聚在一起辩经论法的场合里,他也只是沉默地坐到这一场小会的结束。 其实也不用他开口,只要他坐在这里,让这些天静寺的沙弥们见上一见,就已经让这些沙弥们很满足了。 净栋将净涪留在了最后。 等到一众师弟们全都离去,屋内只剩下了净栋和净涪两人。 净栋来到净涪身侧的蒲团上坐下,他关切地问了净涪几句,便自袖底摸出了一块木牌递给了净涪。 “净涪师弟,师父让我将这个交给你。” 净涪低头看了一眼,脸色一整,身体微微向前一倾,伸手拦下了净栋的动作,然后,他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净栋。 净栋拿着木牌的手又往前递了一点,他道:“净涪师弟,这是师父让我交给你的,师伯也同意了,你就收下了吧。” 净涪皱紧了眉头看着净栋,态度有一点软化,手却还是没有一点退让。 净栋又道:“师父让我问你,”净栋脸色一整,沉声问道,“你难道就要一辈子待在妙音寺里?” 净涪将眼睑垂下,遮去了眼中大半的神色。 净栋见状,又说道:“既然师弟你总会来天静寺的,那这一块名牌,也迟早会是你的,你为什么不收下?” 最后,他又加了一句:“师父和师伯都是这个意思。” 净涪脸色一动,抬起头,看了净栋一眼,双手接过了那块木牌。 净栋见了,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净栋看着净涪郑重地将木牌收起,忍不住又再问了他一次:“净涪师弟,你现在真的不愿意留在寺里?” 将木牌收起的净涪听见净栋的问话,抬头看了净栋一眼,认真严肃地点了点头,以表明自己的态度。 净栋叹了口气,无奈地道:“那好吧。” 两师兄弟又再坐了一阵,净涪才告辞离开。 走出净栋的禅院,净涪脚步缓慢,垂着眼睑前行。一路转过几条岔路口,净涪在一处岔路口站定。 这处路口分出了三个岔道,一处是净涪来的方向,一处向着山上延伸,再有一处却是转到净涪暂居的那一个禅院。 在来到这里之前,净涪本来是想要回去的。但到了这里之后,看着通往山上的那一条小路,净涪忽然心头一动,心中有一个念头生出。然后这念头就像是根系发达的大树一样,在那里稳稳扎下根须,就那样挺直生长着,不动了。 这条路的尽头,在那山顶上,就是景浩界僧众心目中的无上圣地,天静佛塔。那无边的塔林里,安眠着景浩界佛门诸位大德高僧。 如果能在佛法修持的道路上走到佛门净土,得见我佛,能往生佛门净土,那自然是最好。可如果只能入灭,那他们更希望自己能安葬在这里。 不需要多大多宽广多辽阔的墓土,不需要多贵重对稀有的丧葬物品,不需要多华丽多激昂的纪念辞藻,只要一座小小的佛塔,只需要一个小小的佛龛,只要一部细小的佛经,对他们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虽然当年的净涪有意无意下,曾让无数的佛门大德心愿难了,甚至未能回归这一片塔林,只能零落在外。这个时候站在这里的净涪,竟然忽然就想要去看上一看。 如果是以前,净涪是肯定不会去的。别说是去塔林,就是要走到这里,只怕也是九死一生,需要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办得到。但现在嘛…… 净涪摸了摸袖袋里的那一块刚刚放进去不久的弟子木牌。 他站了一阵,最后还是迈步选了那一个路口,往山上走去。 越往上走,山势越崎岖,但这攀附着山势一路蜿蜒的石阶却都是平整安稳,不会勾动路上行人的思绪,反而会让它们一点点沉淀,慢慢沉寂。 走在石阶上的净涪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这是一种自然而言水到渠成的引导,并不曾刻意,也不曾勉强。净涪也没在意,只是一路往上走。 石阶的尽头,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广阔的平地上,密密麻麻地建立着一座座丈许方圆的龛台,龛台中央,放着一个个暗紫的罐子。 净涪只扫了一眼,便被那刺眼的佛光刺激了一下,接连眨了好一会儿才算是缓了过来。 这山顶上的每一个佛龛里都有一道金色的佛光亮起,在空气中闪耀成一圈圈明暗不一的光圈。从佛龛的外围到塔林正中央,佛光也越渐明亮。而塔林的正中央,那佛龛上的佛光更像是一座顶天立地的天柱,连天接地,普照万里。 净涪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那最中央的那一座佛龛的所有者是谁。 天静寺八代祖师圆微。 那位以一命扭转乾坤的天静寺祖师。 净涪就站在石阶的尽头,望着那一片无边的塔林,看着那一片不断向外辐射着的无量佛光,再没有往前迈出一步。 这里的安静直属于沉眠在这里的诸位佛门大德,他不该去打扰,也不能去打扰。 一道灰色的身影无声无息从塔林里走出,向着净涪走来。 净涪视线一转,直直地看着这个气息收敛得彻底的僧人,才一眼,净涪的眼睛就忍不住缩了一下。 这个僧人的眉目处,一片模糊。 他居然也看不清? 净涪心猛地一提,灵觉汹涌而出,在身前展开,却只护定他周身方圆一里,并没有往外扩散。 那个眉目模糊只看出一双眼睛的灰袍僧人正正好在他灵觉的范围外站定,立在那里打量着他。 净涪看不清他的眉目,也看不清他的身影,却能感觉到他那平静寂然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有欢喜也有喟叹。然而,这样的情绪在他眼中拂过,又很快被冲淡冲散,就连那最后的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净涪心底皱了一下眉头,面上却依旧平静,他双手合十,弯腰低头,向着这个僧人行了一礼。 僧人似乎想要笑一笑,但他似乎已经忘了怎么去笑,所以最后也只是板平着脸平静地颌首回礼。 净涪站直身体,低垂着眉眼,等待着那个不知名不知来历的僧人的动作。 僧人看了他一眼,绕过他来到石阶前,站在这石阶的尽头往着下方眺望。 那一座历经绵长岁月的古刹印入了他模糊的眼底,却像他以往的每一天所见的那样清晰真实。 山风拂过山顶,没有撩动他的衣袍,却带起了一片山烟。 净涪眉眼一动,往僧人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被无尽岁月冲淡的模糊人影里,没有深刻入骨的寂寞,没有沁入心脾的冰凉,只有一点慢慢晕染开去的欢喜以及无边无量的安静。 “老僧圆微。” 第80章 八祖圆微 “老僧圆微。” 净涪猛地站直了身体,不自觉抬起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愕。 老僧看见这个少年沙弥的平静表情终于被打破,心底只觉好笑,眼中也就渐渐地漫上了笑意。 眼前这个少年再是出色,也还不过是一个孩子。 殊不知,净涪为之惊愕的并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这样直接将自己的身份摊开放到他面前的做法。 天静寺八代祖师圆微确实圆寂了不假,但他的神魂并没有进入西天净土,而是滞留在天静寺的塔林里这件事情净涪在还是皇甫成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如果不是忌惮着这位天静寺的八代祖师,当年的皇甫成不可能一直不对天静寺出手,反而放任佛门在道魔相争中收缩势力,固守一地。 当年皇甫成的这个决定在魔道的中下层修士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但魔道的顶级修士却都缄然不语的原因。 对于魔道修士而言,佛门和尚是比道门修士更为碍眼更为厌恶的存在。有机会的话,魔道修士谁不愿意将佛门连根拔起? 但就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个圆微的存在,就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位当年天静寺大和尚之首的圆微方丈到了如今究竟实力几何,所以他们才对皇甫成的决定保持沉默,不敢下狠手真正将天静寺逼上绝路。 八祖圆微,是景浩界佛门当之无愧的定海神针。有他在,佛门就有了底气,有了依仗。 净涪不知道这位佛门八祖为什么不往生西天净土,要在这景浩界中滞留,他也不想去知道。他不是真正十二三岁的少年,没有那么旺盛的好奇心。他不理解的是,为什么这位八祖会直接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他。 圆微看着净涪拧着眉头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回头看着下方绵延山脉上的寺院,目光复杂。 圆微不说话,净涪自然也只能安静地站在那里。这山顶塔林上一时安静得只剩下山风吹卷的声音。 “我听说你得一片贝叶禅经,贝叶中记载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卷。”圆微侧过身来,用一双唯一清晰的眼睛看着净涪,“我能看一看吗?” 净涪点点头,伸手取出那片贝叶,上前两步双手递了过去。 圆微似乎笑了一下,一团模糊不清的东西取走了那片贝叶。 净涪低垂着头,并不去看圆微。 圆微模糊得似乎没有实质的手稳稳地拿着那片贝叶,目光一寸寸梭巡过它,看得极其认真。 看了半日,圆微又将贝叶还了回去。 净涪将贝叶重新收回去,就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 圆微扫了他一眼,弯了弯唇角,难得起了几分逗弄的兴致:“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 净涪抬起眉头看了他一眼,便又将目光收回。 圆微又笑着道:“你这小沙弥啊……”笑完,他又说道,“虽然你修持的是闭口禅,又不能说话,但你该知道,我佛门有一门叫他心通的神通?” 他心通? 净涪愣了一下,心底一凛,所有在心底闪过的不该出现的心念全部收敛,只留下那些本来就应该存在的,只属于净涪沙弥的心念来回流转。不怪净涪这般警惕。 他心通是佛门一门鼎鼎有名的神通。 如来知他众生心中所念,如实知之。能证得他心通的大德僧众,无须言语,便能看穿看透一个人的心思。 这便是他心通。 但证得他心通的前提条件,是要己心通透明澈,才能以己心观人心,得知他人心中所想所念。 圆微看着愣怔的少年沙弥,面上又是一笑,心头却有些怅惘。 他心通这一神通,他当年确实已经得证,但现在,这神通又如何还能保持下来? 圆微收了脸上笑容,目光扫过那片贝叶禅经所在的袖袋,随手将一道气息送到净涪面前。 “老僧虽然早已圆寂,但影响力却还是留了几分,这道气息你收下吧,日后遇着事情,或许还能有些用处。” 圆微的目光落在净涪身上,却分明看到了那渺渺远远的将来。 今日因缘已定,日后果报必来,只希望他这个已经圆寂了的老僧还能为他挡去几分风雨。 圆微最后看了净涪一眼,模糊不清的身影陡然在消散在空气中,徒留一道气息顺着牵引归于塔林里属于他的那一座佛塔上。 净涪拧着眉看着虚虚浮在他张开的手掌上的那道气息,一时想不明白。 虽然净涪已经是两世为人,见识阅历卓绝不凡。但他上辈子乃是魔道圣君,对佛门诸事只能说是知道,而不是了解。他对佛门的一切理解认知,绝大部分都是他这一世积累而来。可他现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小沙弥,对佛门认知浅显,见解单薄。所以八祖圆微能够看得清楚的东西,净涪却分毫不觉,懵懂不知。 净涪不知道,《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并不仅仅只是一部佛门真经而已。它其实还指出了另一条证就佛陀果位的路径。 从当年开始,因为寺中隐隐出现的种种流派,圆微一直在冥思苦想,静坐观照,想要找到一个能统合各流派,能让各流派融洽相处的法子。 这样,纷争不断的天静寺就必定能回归昔日平静安宁的日子。 可惜的是,直到他圆寂,圆微还是没能找到这个方法。 实在是太难了。 佛门僧众,重在修心,追求心念坚定,炼就琉璃佛心。能在这一条路上走得顺畅的大和尚们,都是心志坚定,无妄无惑的人。想要将这些坚定自己道路的人统合起来,实在是难如登天。 哪怕到了现在,圆微还是没有找到那一个办法。 可是,也是在某一次禅定中,圆微他忽然醒悟了过来。 天静寺一众大和尚修持,最终目的都是一样的。他们想要参悟世界的真谛,了悟己身存在,寻得大解脱、大欢乐、大自在。而他们修持的方法,他们发展出来的种种流派,不过是他们在到达目的地之前走过的不同道路而已。 既然最后都能到达目的地,又何必一定要强求别人的路和自己走过的路完全一样? 也是至此,圆微才终于了悟。当年的他错了,当年他的那些同门也都错了。他们都想要得到自己同门师兄弟的认同,所以就格外固执地坚持己身,摒弃他道。 执念太过,终生妄念,最后就都错了。 不仅如此,就连他们天静寺对凡俗僧众的态度也错得离谱,而且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也正因为如此,身具大功德的二代祖师即便入得西天净土,也不过就是一个西天无数罗汉中的一个而已。 既然知道错了,那就当然是要改过。 可当圆微终于醒悟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圆寂很多年很多年了。天静寺的正统衣钵也已经传到了一百零八代。 百代传承之后,圆微在天静寺的地位确实被提升到一个顶级的层次,但已经圆寂了的他却只能固守在这片塔林里了。 而在日复一日的观察后,圆微也一直未能在天静寺中找到那样一个足以担起这个重担的僧众。 直到后来,他得知《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现世,直到现在,他看见了这个名叫净涪的少年沙弥…… 那一个他一直在等待着的人,出现了。 这个叫净涪的少年沙弥,那部名为《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真经,将会引领景浩界佛门再走出一条通向目的地的坦途。 圆微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坚定了。 然而,每一次变革都伴随着无尽的业火。 圆微也只希望,他能让佛门在这变革的业火中多保存一分理智,多一点冷静,然后走向另一个光明辉煌的未来。 属于圆微的气息归入塔林中央的那一座佛塔后,又很快就安静沉寂下来,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塔林里通天的光柱依旧光芒万丈,普照万物,支天撑地,那份亘古不变的辉耀依旧让人心折。 净涪就那样凝视着手中那道虚浮的气息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山下庙宇中传来阵阵鼓声,庙宇里的僧众陆陆续续地走入法堂准备进行晚课,他才终于在这样的沉思中醒了过来,有了动作。 就见他摊开的手掌握起,手心上的那道气息乖顺地被他握在手心里,又被他收入一尊木质小佛像中,收入褡裢安置妥当。 然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塔林上方的那道肉眼不可见的光柱,对着那道光柱双手合十弯身一礼,才转身一步步走下石阶。 每走一步,净涪身上的气息都会有些许细微的变化,或微微向上浮起,又或是稍稍往下低压。 这样的一步一变化,到了山脚下才彻底结束。 在最后的鼓声中踏入法堂的净涪已经和平常没有任何的不同,至少,清笃禅师和清显禅师是分不出什么不同的。 他们进行晚课的法堂就在他们暂居的禅院里,法堂不大,在这个法堂里进行晚课的人也不多,就清笃清显两位禅师再加净涪一个沙弥而已。 晚课结束后,净涪才刚要告辞回自己的禅院中去,就被清笃禅师叫住了。 “净涪师侄,你且等一等。” 第81章 初开法眼(小修) 净涪停下了动作,抬头看着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看着净涪,心底叹了一口气,面上却只道:“净涪师侄,明日会有几位大德上门,你……你也过来吧。” 净涪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也不问为什么。 净涪离开后,清笃禅师看着净涪的背影,侧头对清显禅师叹道:“我们还是到得早了点。” 他们妙音寺的僧众确实是各地僧众到得最早的一队。 清显禅师笑了一下,也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听说他们出门之前还办了好几次法会?” 因为想要参加这一次千佛法会的大和尚太多,但寺中又都需要人镇守,没奈何,只能用辩经分出个高下。 而至于为什么都想参加这一次的千佛法会,清显禅师根本不用费心去猜测原因,想要见一见净涪这个沙弥绝对是原因之一。 清笃禅师叹了口气,白眉长须都有些萎靡,但很快就又飞扬了起来,“哈哈,他们也就只能过来看一看了……” 清显禅师看着清笃禅师,不觉摇了摇头,唇边也带上了一丝笑容。 是了,他们也就只能过来看看了,净涪是他们妙音寺藏经阁的沙弥! 净涪不知道两位禅师在后头说的什么,他回了自己的禅院后,关上门就入了定。 进入定境的净涪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参禅定悟,他只将心念意识持定,回照今日的自己。 自他在岔路口前站定,到他踏上石阶,一步步走上山顶,再到他在最后一层石阶上站定,看见圆微老和尚从塔林中出来,最后到他看着圆微老和尚归入塔林,而他从石阶上下来,回禅院参加晚课。 他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点心绪波动,都在他的识海中重现,悉数被他看在眼里,一丝一毫都没有错漏。 很久之后,净涪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睁开眼睛,望着上首佛龛里的那尊佛像。 他心通确实玄妙,但却拿他没有办法,否则在最初,他就不会想要拜入大德高僧汇聚的妙音寺。他唯一担心的是,圆微老和尚的道行太高,会让他在不知不觉间放下心防,露出破绽来,被他看个清楚明白。 就目前的状况来说,一切还在他的计算之中。 想到这里,看着佛龛里的那尊佛像,净涪心底又是一凛。 如今他在圆微老和尚面前是无漏无缺的,那他在西天净土诸佛诸如来菩萨面前,又是如何的? 然而很快,净涪又放下心来。 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佛陀菩萨,那位世尊对他都没有任何异样,其他佛陀菩萨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不对。 净涪笑了一下,将这件事情放下,反手取出圆微老和尚交给他的气息。 虚虚漂浮在他手掌上的那道气息宽宏博大,慈悲包容,隐隐有一股海纳百川之感。但可惜的是,那感觉太淡太虚,其中关碍太多,还没能到达圆融和畅的地步。 净涪看了好一会儿,伸手掐诀,将这道气息封起放好,便再不理会其他,入定参禅悟道去了。 定境之中,净涪忽然心神一动,一点灵光自天灵透射而出,在冥冥茫茫的虚空中徘徊盘旋一阵,又卷夹着些不可名状的东西倒流而回。那点倒流而回的灵光像天水一样在他四肢百骸里流淌了一圈,最后在他眉心印堂处汇聚,渐渐凝聚下来。 那印记出现得突兀,却没让净涪生出半点不自在的感觉,相反,他心头甚至涌现出一股莫名的大欢喜。那欢喜来得自然,来得顺畅,净涪只觉得自己高兴极了。 净涪本来在定中,心境需要保持古井无波的状态,否则就会脱出定境。然而此时这大欢喜的感觉让净涪高兴,但净涪此时却还是在定境之中。 这样的状态很怪异,但净涪却没感觉到半点不对,他还在定境中,他还沉浸在那种莫名的欢喜之中。 他欢喜地看着那点灵光,细细感受着它一点点塑造出一个模样。 眼睛! 净涪耐心等了很久,终于等到那点灵光在他心头构塑出一个大体的模样。看着那个眼睛,净涪心头生出一点明悟。 佛眼。 这是一只佛眼! 净涪睁开了眼睛,然后,他看见了一个和过去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日月依旧,山河俱在,然世界的中央,有一座山。山有八万由旬高,全体由金、银、琉璃、玻瓈构成。山上有诸天,诸天上又居住着天人、伽罗、金刚、罗汉、菩萨和佛陀。 净涪心中有感,知此山名为须弥山。 山下有海,海上又有大小部洲漂浮。这海名为须弥海。 须弥海是真实存在,而须弥山却是虚实之中,真假之间,唯虔诚向佛者才能得见。 山与海,成就了一个世界。 然而,世界等微尘。 他看见,在这景浩界世界之外的无数世界之后,有一座大山伫立。那山和景浩界中央那座须弥山一般无二。 那才是真正的须弥山,世尊所在道场。 而此界的须弥山,乃至无量量个世界中的那一座须弥山,其实不过是那座须弥山的投影而已。 净涪眨了眨眼睛,收回远望的目光,转而观照自身。他从来知道,人身上有无数微尘生物生存,所以在当年他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他直接给了自己一道避尘术,而且从那之后,他身上的法衣统统都永恒加持了避尘术。 就是后来他重新投胎,修为尽失,又为了不露破绽,这才忍了下来。 那样忍着忍着的,这么多年下来,居然也有点习惯了。天知道,他当时见到左天行身上光明正大穿着的法衣就无比嫉妒,不为别的,就为了那法衣上加持着的那道避尘术。 而现在,他终于不用忍了! 净涪心神一动,一道金色佛光自他体内爆发,形同实质一样往外扫荡,将那些微尘抖落出去。 这道金光将那数以千万计的微尘生物扫落的时候,都会分出一道再细微不过的金光落入那些微尘生物之中,小心护持。 净涪看着通体金光不再看见一点微尘的自己,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伸手摸上自己的眉心,那里光滑一片,触感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他却又有一种眼睛正在被触碰的感觉。 怪异又和谐。 他站起身,往内室走出。站在铜镜前,他看见了一个完全和往日不同的自己。 镜子里的他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面孔上是他熟悉的眉毛眼睛和鼻子,眉心处也是平整光滑,没有多出一个眼睛来。 那些不同出现在他的周身。 他的身后再不是一片空茫的虚空,而是立着一座九层宝塔。塔中有无穷戾气怨毒,却被五颗金灿灿的舍利子镇压,其中一颗舍利子镇在塔顶,将这座宝塔染上一层金黄,另外四颗舍利子镇在塔中。塔中的戾气怨毒被舍利子上透出的佛光一遍遍冲刷消解,又有一大片功德金光自天际垂落,照定周身。 他的头顶却有一尊佛陀虚影盘膝而坐,佛陀眉目带厉,眼中含煞,仿佛随时准备着以雷霆手段镇压渡化群魔,偏偏那佛陀周身遍布的金光映着那眉那目,却又能看出几分悲悯来。 净涪看着铜镜,一时间怔愣当场。 这是……怎么回事? 净涪自己都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是怎么弄出这一身异像出来的。 而恰在此时,寺中远远传来了钟声。 净涪又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铜镜里映出的人还是他,身边虚空里的种种异像也没有消失不见。 他皱了皱眉头,却也没再和这面铜镜死磕,而是转身去了清笃禅师的禅院参加早课。 见到清笃清显两位禅师的第一眼,净涪又被惊了一下。 这两位大和尚也都和往日一般无二,但他们周身,却也有各种异像环绕。 清显禅师还好,不过就是身后一座藏经阁,内有碗大舍利镇压,有宝光晕照,又有阵阵诵经声回响不绝,头顶大片功德金光而已。 但清笃禅师却着实是让毫无防备的净涪一时只觉得眼睛都要被那金光闪耀得生疼。 头顶十颗舍利子汇聚成一尊罗汉虚影,身后有一座金银宝山伫立,山上有无量清净光绽放,脑后又有一轮功德光轮。 虽然那功德光轮确实很虚很淡,但看着就比清显禅师的那一片功德金光耀眼。 清笃清显两位禅师注意到净涪那一瞬间的不对劲,两人对视一眼,又都睁开法眼看了看净涪,见他眉心印堂处显出的那一道金色眼睛轮廓,不由得拊掌大笑,赞道:“善!” 又见他体内金色佛光照彻周身,通体明净如琉璃,金色佛光挡落微尘的同时还护持微尘不为他所伤,两位禅师又大赞道:“净如琉璃,不染微尘,不伤微尘,大善!” 净涪眨了眨眼睛,压下被刺激出来的泪水,躬身向着两位禅师一拜。 两位禅师也不躲,端正了脸色直直地受了他这一礼,然后又指点他道:“须知法眼威能无边,你今开了法眼,日后当谨慎修持,不可懈怠。” “你既开了法眼,能观照真实虚假,更应当勤恳修持,不可再为虚相所迷,沉沦苦海。” 第82章 禅院小会 净涪得开法眼,清笃清显两位禅师可谓是既得意又骄傲,不说清笃禅师,就连向来沉敛克制的清显大和尚,在接待依约上门拜访的大和尚面前也都不可抑制地露出了几分喜色。 大和尚们一见两位喜不自胜的禅师,先是一愣,但目光扫到随侍在一侧的净涪,见他眉心一道依稀眼睛模样的金光流转,心中明悟的同时,又有种种思量从净如明镜的心境中显现又幻灭。 可无论是谁,只看了净涪一眼,便都笑着对清笃清显两位禅师道喜。 两位禅师也都笑着一一谢过,清笃禅师更是招了净涪过来,让他一一见过这诸位禅师。 净涪眨了眨眉心那被一屋子金光刺得酸痛的佛眼,从清笃禅师身后走出,上前对着诸位禅师合十弯身作礼。 他并没说话,只在那举手投足间透出几分敬意。 对于小辈的敬意,屋里的诸位禅师早已习惯,但让他们诧异的是,眼前的这个净涪沙弥却与他们所见的小辈都很不相同。 没有受宠若惊的荣幸与得意,没有年少气盛的浮躁和自得,他沉稳得像屋外的石,也安宁得如同清风拂过的树,气息更清澈得仿佛山涧中的溪流。 他的那几分敬意,敬的是他们的修行,敬的是他们的境界,并不掺杂其他诸如身份地位乃至修为等等的东西。 这份纯粹的敬意让他们心惊,却也让他们心喜。 后生可畏,然而这样的后生却又是他们景浩界佛门的未来,这如何不让他们既惊又喜? 一屋子三十余位佛门大德你我对视了几眼,各自弯眼一笑。这些佛门大德性情各异,其中更有嬉笑怒骂洒脱不羁性好戏耍后辈之人。可无论他们性情如何,此刻却都安然坐在座上,看着净涪在清笃禅师的引荐下一一拜见他们这些佛门先行者。 而每一位被清笃禅师引见过的佛门大德,也都正色地受了净涪一礼,然后又点头合十还了净涪一礼,才伸手取了见面礼递给他。 这些见面礼大多都是手抄的经书,净涪接过之后扫了一眼。经书虽多,但都没有一本重样的。 净涪能看见经文上流转着的金色佛光,更能看出那一笔一划写成的经文中隐而不显的微妙佛意。 这些被递到他手里的看似再普通不过的经书珠串佛像,放在外头,都是让人争抢不休的宝物。 这些佛门大德对他,确实是用了心的。 净涪走到一位曾经死在他手上的老僧面前,低眉垂目平静安然地向着他施了一礼,微弯了腰双手接过那位老僧笑着递到他手上的又一本佛经,随后往外退出一小步,弯身谢过,便跟随着清笃禅师回到了主位。 待到清笃禅师在主位上坐了,净涪才回到自己的坐席上盘膝坐下。随侍的沙弥在清笃禅师的示意下,将那个堆满了经书、珠串、佛像的托盘带了下去,等到今日这一场小会结束之后再交还给净涪。 净涪能感觉到那个沙弥出门之前最后递出来的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无限的羡慕中又掺杂了嫉妒。 幸好能被天静寺挑选出来放到清笃禅师身边随侍的沙弥心性都不差,那视线中到底没有带上恶意,净涪也就没有理会。 他就在自己的蒲团上安坐不动,微闭了眼听着这屋中来往的问答声,而他眉心处那个尚未能自如闭合的佛眼却映照出了一个与肉眼所见完全不同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屋中各处佛光湛湛便且不提,那些佛门大德身后的异像便已经能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了。 这些佛门大德无愧大德之名,他们脑后都悬挂了一顶滚圆凝实光华普照的功德光轮。功德金光照定他们周身,牢牢护持他们左右,可谓群魔不侵,百邪辟易。 而除了这轮耀眼夺目的功德金光之外,这些佛门大德的身前身后虚空中又有种种异像显现,或为浮屠或为明灯,更有无量光芒照射诸天,道道玄妙气息自他们身上升腾而起,插入冥冥虚空和某一处所在沟通串联。 并不需要细看,净涪便已经清楚,那处冥冥茫茫的所在,便是这些佛门大德心心念念着的佛门净土。 净涪观望了一阵,尤其是在那些眼熟的佛门大德身上多看了几眼,心中颇有些佩服当日的自己。 这一屋子里坐了三十余位佛门大德,却又有二十余死在了佛魔的明争暗斗之下。而这二十余位佛门大德中,就有半数间接或是直接地死在了他的手上。 当年皇甫成天圣魔君的皇座,根本就是用无数的人骨堆垒而成。而其中最为耀眼的点缀,莫过于这些陨落在他手上的佛门大德。 在未曾打开打开佛眼之前,饶是在皇甫成眼里,这些佛门大德也与普通僧众没什么两样。 真要找出一二个不同点来的话,也无非就是这些佛门大德的心性更坚定一点,更在乎一些莫须有的东西一点,也更难对付一点而已。 可那又怎么样?那些佛门大德最后也不是直接间接地死在了他的手上? 对于这些曾经在自己手上丢过一次性命的佛门大和尚,净涪是真的很难生出什么膜拜崇敬的心思来。 可现如今,他开了佛眼,佛眼所见,与凡胎肉眼所见尽是不同。他看见的,是一个似乎换了个模样的世界。 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他似乎看到了一条路,那条通向天际,似乎直入云端的长路崎岖曲折,弯绕盘旋。 他要到长路的末端去看一看,可在当下,他也不过就迈出了三两步的距离而已。 屋中的这些人,这些他曾经的手下败将,也正行走在这条道路上,而且走得比他远,走得比他坚定。 然而,那又怎么样呢?他不会一直这样落在后头。更何况,他已经为自己选定了方向,他有他自己的路! 净涪低头望着自己如今白嫩干净的手,垂落的眼睑下闪过一抹暗沉却无匹的锋芒,周身气息却依旧沉凝安定,没有半点浮动起伏,不惹任何人的注意。只有他身边虚空中的那一尊佛陀虚影,悄悄地凝实了一分。 饶是在清笃、清显这些不时会分出一点眼光关注净涪的禅师眼里,如今静坐在他们身后的小沙弥,此刻正沉着脸认真地听着他们辩经论问。 事实上,净涪也确实分出一点心思去听了他们之间的问答。他甚至敏感地听出了一些藏在来往问答中的玄机。 在这些你来我往的问答之中,这些禅师在解难答问的同时,也在试探着各个寺庙中这些年来的修行方式和修持理念。 这一场小会足足持续了半日,净涪从开始听到结束,内中那些隐藏着的该明白不该明白的东西,净涪都听懂了大半,剩下的那些,净涪虽然不太明白,但也都已经记了下来,留待日后。 景浩界佛门之中,细算起来,该分为八股势力。而这八股势力中,最盛莫过于天静寺,而最弱却莫低于凡俗僧众。 天静寺为景浩界佛门祖庙,乃景浩界万千僧众心目中的圣地,汇聚各方大德高僧,从来高踞绝顶,俯瞰下方。 而凡俗僧众,虽人数众多,且向心之心虔诚笃定,但到底少有人能有冲破凡俗的瓶颈,生发菩提心,只能在苦海中沉沦。更何况凡俗僧众多被各寺瓜分,形同散沙,难以做到群策群力,是以从来都是垫底,唯有仰望各方。 而剩下的妙音、妙潭、妙理、妙空、妙安、妙定六寺,便又是各占一方,你来我往,争论不定。他们之间的实力强弱,自设立山门的最初到现在,还始终没有一个定论。 而这之中,佛门八方的修持理念又多有分歧。 天静寺为景浩界佛门祖庙,自开寺到现今,一直承接着初代祖师的衣钵,唯信唯诚。 他们将信、诚两字钻研到极致,以虔诚笃信的信念供奉西天众佛诸如来,成为佛陀如来的信徒,以求修行有成之时能得到佛陀如来接引,进入西天净土,脱离无边红尘孽境。 就这一点而言,天静寺的僧众其实和凡俗僧众没有什么不同。而之所以会出现如今这样两极分化的状况,无非就是天静寺的僧众更能看得清前路,更能知道自己现今所在的境界,也更能坚持而已。 而凡俗僧众,本身就是身处红尘,层层因果缭绕牵扯,又有七情六欲蒙蔽心眼,纵然能在某一个瞬间因种种原因窥破凡尘种种,却也少有人能走到最后,绝大部分都在清醒后又再度堕落,在那无边苦海中沉沦,在那万丈红尘中轮转。 而除了天静寺和凡俗僧众之外,妙音、妙潭、妙理、妙空、妙安和妙定六寺,在天静寺的信、诚基础上衍伸出去,慢慢地形成一种模糊的尚且不曾明晰的理念。 就净涪这一日在屋中所听到的,就已经能够粗略分辨一二了。 六寺本就是天静寺的分支,天静寺传承界外净土宗理念,寻求进入西天净土、自愚钝中觉悟、清净佛性的法门。其中最关键最重要的一点,是虔诚修持的僧众能够得到西天净土的接引,自凡尘俗世一步进入西天极乐净土。 而怎样才能得到西天净土的接引,便是六寺开寺祖师的分歧所在。 第83章 通行铭牌 妙音寺祖师修持禅定,自定境中清净禅心,消减因凡尘俗世生出的种种烦恼杂念,使我身心如琉璃明澈,又以这明澈琉璃一样的禅心体悟佛心,以我心证佛心,凭借那冥冥中的感应飞升极乐净土。 妙潭寺祖师却是分辨诸法性相,阐明心识因缘体用,修习唯识观行,即放弃凡胎肉眼,尝试着通过学习佛陀对世界的认知接近佛陀的智慧,凭借着智慧与智慧之间的灵光交汇引出一点明悟,到达极乐净土。 妙理寺祖师以佛经所载佛陀一言一行为无上妙理,恪守佛陀教诲之言,言行之间无有逾矩,无有暌违,以此积攒功德,清净心性,以求得到世尊灵光接引,登临极乐净土。 妙空寺祖师遍览佛经,体察人情,认定世间红尘万丈,孽障无边。此心欲望重重,此身更有无穷罪孽降附,难见如来,难听佛音,唯有削减心中欲孽,历经世间种种苦痛劫难,才能稍减己身罪孽,以清净身牵引灵光,登临极乐净土。 妙安寺祖师精于佛门仪轨,认定净土诸佛诸如来神通广大,法眼遍观大千,是以日日虔诚供奉净土诸佛诸如来,以求世尊灵光接引,得入极乐净土。 妙定寺祖师却又与诸位退避红尘的佛门祖师不同,他敬佛礼佛,却并不避世,却是深入红尘,在红尘中游走,见证万丈红尘中的纷扰反复,又反照己身,最后以己心照佛心,引动一点灵光,度入极乐净土。 这一场小法会听下来,净涪心有所得,再回想前事,心中又有几分明悟。虽然佛门六寺演化六支,支支脉脉各有不同,但六支脉都是从天静寺祖脉中分出,根底上还是有太多的相似之处。 敬佛、念佛、礼佛。 净涪默然静坐,反照自身。 比起其他佛门僧众,他其实远称不上虔诚笃信。如果在这等事上真有一个等级层次的划分,他绝对是最后的那一撮。他确实也在敬佛、念佛、礼佛,但也从来只有敬没有信,佛陀从来不能在他的心头永驻。 他甚至没有其他同龄沙弥那般的赤子之心。 可即便如此,在佛门修行上,他却还是将那些同龄沙弥远远抛下。更甚至,佛门世尊还亲授《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净涪心中忽然闪过此生皇甫成的身影,心中一动,佛门世尊在以他为棋,想要落子景浩界?还是想要谋算皇甫成身后的那位? 但这样的念头才起即灭。 景浩界不过一小千世界,又有什么能被佛门世尊那样的强者谋划的呢?而皇甫成身后的那一位若能强如世尊,又何必要着眼于景浩界这一个小千世界? 昔年天圣魔君皇甫成曾在世界外行走游历,也见识过好几个世界。与他们相比,景浩界虽然只差一步便能开始晋升中千世界。但这一步,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迈出。最起码直到他自爆之前,景浩界也还只是一个小千世界。 净涪想了一阵,忽然心中一笑,旋即将这些念头打散消去。他念动之时,一点隐晦的不安悄然被斩出。 他如今不过佛门一沙弥,修为境界俱是浅薄,妄自去揣测猜度那些镇压寰宇的强者的心思算计,真真和一井底蛙无异。 识海之中一道暗黑的幽光骤然划过,卷着刚刚被净涪斩出的那点不安倒流而回。不过一息间的功夫,净涪的识海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幽暗的魔气和金璨的佛光各据一方,中央之处,魔气和佛光正两两消磨。可若有人紧盯不放仔细打量,他便会发现,魔气和佛光虽然俱在消融,却也和其他的魔气和佛光有一些细微的不同。 暗者越暗,璨者越亮。而越加幽暗的魔气和愈加璀璨的佛光又会无时不刻地与身后的魔气佛光交转流动,在摄取助力的同时,也在纯净着它们身后的同类。 这样的变化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净涪收摄心念,再度观照己身,片刻后便从定境中出来。 他出得定中,睁眼便见堂中的各位大和尚俱都已经离座,三五成群地聚拢着闲谈。 见净涪出得定中,正听旁边一位大和尚说话的清笃禅师转过头冲着净涪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净涪颌首点头,从蒲团上站起,走到清笃禅师身侧站定,默然倾听几位禅师的闲聊。 此刻堂中的这些禅师都是佛门大德,即便只是天南地北的随意闲聊,即便话题不过是些琐碎小事,但单从他们的只字片语中,便能窥见他们心中所想所悟,更能从中汲取到一点智慧灵光。 就此而言,虽然清笃禅师只将净涪招在身侧,便再没过问过净涪,在场一众大禅师也并未再说佛论经,但净涪此时的收获却半点不比方才诸位禅师说法辩经的时候少。 清笃禅师虽未再过问净涪,但却也趁着间隙分出点注意力观察净涪,见净涪稳稳站定在他身侧,头微低,眼稍垂,表情平静,看似半点没有触动,但他周身气息却一点点沉淀,缓慢但却真实地变得厚重朴实。他眉心更有细碎的灵光闪烁,虽未正式成形,不过电光般偶尔闪耀又隐去,但堂上众位大禅师却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清笃禅师欢喜得长眉连连飘动,便连长须也是一颤一颤的,不过片刻间,整整齐齐的长眉和长须便已经变得凌乱,丝丝缕缕的交叠在一处。 身在法堂另一侧的清显禅师一贯严肃端整,但此时此刻,脸上也带上了几分显而易见的笑意。 他们欢喜的,不仅仅是净涪此时再度精进的心境和修为,更因为净涪在荣宠和忽视之间安定平稳的心态。 作为久经世事,遍观人生百态的佛门大德,堂中的诸位大禅师都很清楚,于荣辱之间,得失之间,生死之间,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心性。 净涪这个妙音寺的小沙弥,如今不过年十许,心性却已经如斯平静安稳,实可谓惊人。 回头仔细看看自家佛寺中的小沙弥,却实在是找不出一位可堪与这净涪沙弥一比之人。 诸位大禅师对视几眼,都看见对方眼中的惋惜,又都叹了一下,相视一笑,对着清笃和清显两位禅师双手合十,弯身一礼,齐声赞道:“南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清笃禅师和清显禅师两位也都敛了笑容,只带着眼中浓浓的笑意,对着诸位大禅师合十弯身回礼,也道:“南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净涪眉心灵光散去,却并不惋惜失落,也跟着清笃禅师和清显禅师向诸位禅师安静地回了一礼,谢过诸位禅师的赞赏。 此番过后又不久,这一场小法会便落下了帷幕。净涪跟在清笃清显两位禅师身后将诸位参加这场小法会的禅师送走。 几乎每一位禅师在离去之前,都给了净涪一块小小的通行铭牌,叮嘱他,若有一日需要出外游历,不妨到他们所修行的寺庙一趟。 通行铭牌,虽比不得各寺的僧众铭牌,但持拿着这一块铭牌的人,也已经能够在各寺所属辖地通行无阻。当然,秘地密地乃至各处的私人所属地除外。饶是如此,这通行铭牌还是格外的珍贵。因为这通行铭牌,代表了各寺的信任。 这些大禅师信任他,看重他,才将这代表了自家寺庙的通行铭牌给了他。 对此,净涪都回了一礼,双手接过铭牌,郑重地放在身侧的小案上。 不过片刻,净涪身侧的小案上就堆起了一座小山。 不是所有禅师都像清笃和清显两位禅师一样,百年如一日地驻守在妙音寺的藏经阁中,除了他们各自出身的寺庙以外,许多禅师还会在外建有佛寺。这些佛寺因建寺禅师性情不同,所修持法门不同,又有各种各样不同的风格,或为煊赫,或为清净,或为光正,或为自然,不一而足。 这些佛寺虽然遍布佛门所辖地区,但却独而不立。它归属于建寺禅师所有,却又挂寄在建寺禅师所属寺庙,未曾正式分割。 而除了这些小佛寺之外,净涪还收到了妙潭等其他五个寺庙的通行铭牌。 可以说,就凭着净涪此刻手中的这些各式铭牌,他几乎可以走遍整个佛门势力占据之地。 理论上而言,佛门所属之地,净涪通行无阻。 待到众人散去,喧嚣落尽,清笃和清显两位禅师已经收拾好了心情,看着净涪手中的通行铭牌,清笃禅师还哈哈笑了两声:“老僧我还盘算着该怎么将这玩意给你要到手呢,没想到这就都给了,好好好……” 清显禅师也笑了一下,对净涪道:“你且记得好生收着,日后若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线索,便能带了这通行铭牌自去,如此能省却不少事情。” 清笃禅师又笑了一下,僧袍飘起又垂落,净涪手中那小山似的通行铭牌浮起,在空中各自归拢聚集,分为五份,又有金色的字符自空中出现,没入各个通行铭牌上,这些通行铭牌才各自按次序飞落在净涪身侧的那个小案上。 “好了,日后要出寺的时候,便各取了通行铭牌去就是了。” 净涪点头应是,取出五个大木盒,只见他手掌在一个个大木盒上空轻轻抚过,所有的大木盒一阵扭曲凸起,变作一个个内里有着纵横排列整齐的小格子的大木盒。 净涪将那些通行铭牌一个个归置入小格子中,这才将这五个大木盒归拢整齐。 待到净涪将这些通行铭牌收好,天色已经渐渐昏暗,晚钟敲响,又到了晚课的时候,清笃禅师和清显禅师两个也不再耽搁,带了净涪便回了法堂,开始一天的晚课。 待到晚课结束,净涪却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来到清笃禅师座前,默然静等。 清笃禅师从定境中出来,见净涪等在身侧,一时有些不解,他扭头看了看也正在慢慢睁开眼的清显,问道:“净涪,你可是有什么不解之处?”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前不远处的空地,那地方出现一个蒲团,道:“坐下说话吧。” 净涪摇了摇头,伸手从身上摸出一块木牌,弯腰捧向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不过一眼,便认出了这个木牌。他看了一眼清显禅师,摆手让净涪将木牌收起,沉吟着问道:“你要闭关?” 净涪点了点头。 清笃禅师眼中浮起一丝笑意,眉目间却分外的严肃端正,看着更像是就坐在旁边的清显禅师:“你可知,再过一月左右,千佛法会便要正式开始?你现下闭关,就不怕错过了这佛门盛会?” 净涪点了点头,应了前半句,对于后半句,却并不做表态,他只拿着一双沉黑的眼睛看着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眼中的笑意已经彻底隐去,长须长眉不复以往的飘逸,在法堂中摇曳烛火映衬下,更透出一股寒夜一样彻骨的冰寒。 “你可知道,这些时日老僧与清显师弟正打算带着你去参加各处法会,好多见见各寺禅师,也多聆听他们的修持,好让你增长见闻,不枉来这一场?” 净涪点了点头,弯腰合十向着清笃禅师和清显禅师一礼,谢过他们为他多方筹谋。 “你可知道,千佛法会中各寺禅师演化微妙佛理,非悟性超凡积累深厚根基厚实者不能领悟,你难得有机会到此,若能在法会之前多聆听诸位法师说法辩经,从皮毛处窥见一丝玄妙,待日后法会知识,或能多一分领悟微妙佛理的机会?” 净涪又是一点头。 清笃禅师又再问了他一遍:“如此,你还要闭关!?” 这声音绽若春雷,怒如狮吼,自净涪耳边炸响,震荡他周身,仿佛要将他的心胆一并震裂。 在这样的声浪中,净涪却还是稳稳站定,如同暴风雨中稳稳扎根大地的老树,风再怒,雨再急,也拉动不了它的脚步。 他点了点头。 霎时间,雨消风停,云开雾散,又是一片晴朗天日。 “哈哈哈……”清笃禅师朗笑几声,长须白眉一应飘起,如同那广阔蓝天上飘扬肆意的白云,“好好好!如此,你就闭关去吧!” 净涪脸色不变,对着两位禅师合十弯腰一拜,转身离去。 明明净涪一步步走入了黑暗,清笃和清显两位却仿佛看见了站在他身侧持着金灯为他照亮前路的诸金刚诸护法。 长须长眉自然垂落,所有外放的喜悦欣慰全都散去,只在心头萦绕了一片明朗和欢欣,清笃禅师低头合十,低唱一声佛号。 清显禅师面目放松,眉间一贯蕴藏的严整端肃散去,也低头合十,低唱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第84章 闭关修持 推开门扉进了院门,净涪才要阖上门扉,却又取出那块木牌子挂在门扉上,并将刻着字纹的那一面翻露在外。 “闭关。” 净涪点了点头,也不再看,直接将门阖上,自己快步入屋。 门户契合无缝的那一刻,挂在门扉上的那块木牌子上的字纹陡然亮起一道金色佛光。这道佛光自木牌上亮起,便像是点燃了蜡烛的那一点引火,瞬息间勾动禅院中布置的所有禁制。 随着禁制被引动,有道道佛光亮起,又有阵阵佛唱响起,更有一尊尊佛陀虚影在院子上空浮现,异像频出。 这样的异像很快就隐去,也并没有太大的动静,除了靠得近的清笃清显两位禅师以及格外关注净涪这边动静的清恒上师外,基本没有引起其他什么人的注意。 周围灵机变动的那一刻,净涪才堪堪转过身去,才察觉到这周围的异动,净涪整个人瞬间就戒备了起来。 他的气息在下一个瞬间彻底消失隐去,而他的灵觉却向着四周发扬,隐晦又霸道地占据了整片空间。值此之时,净涪就像是一滴没入大洋中的水珠,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锁定他的气息。 然而不过是眨眼间,净涪就已经察觉到异变的原因。不过是收回了微微抬起的手,他整个人的气息就又再扬起,他自身也再度显化在这院子中。 清笃清显两位禅师本就已经知道净涪的打算,如今见净涪已经打开禁制,也不过就是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并未过多关注。而清恒上师却未曾得到净涪的告知,如今被净涪这番动作惊了一下,等到清恒上师收了惊讶,净涪已经自己反应过来了,他也就没有注意到净涪那一瞬间堪称过分敏感的反应。 “这个时候闭关……”清恒上师仔细看了两眼,面上不由得带上了三分笑意,“这心性和决断,还算过得去……” 那边慢了一步注意到净涪这边情况的清见禅师也不由笑了一下,递了一句话过来:“这样,也还只是过得去而已吗?” 清恒上师却没回应他。 清见禅师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不见,低叹了一口气:“净栋和他比起来,可是差了不少啊……” 清恒上师静了一会,最后递过去一句话,便没再有任何反应。倒是清见禅师,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师兄,你觉得净栋真的就差了吗?” 清见禅师坐在蒲团上,听了这句话,不由得仰起头来看着上方那座巨大的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木然愣怔。 真说起来,清见禅师和净栋沙弥确实很有几分相似。例如,当日还只是沙弥的清见禅师也是天静寺中首屈一指的大沙弥;例如,不管是稳扎稳打如清见禅师还是根基稳固如净栋沙弥,他们都有一个惊才绝艳如清恒上师和净涪沙弥那样的同门师弟。 清见禅师几乎能够看见日后净栋沙弥的挣扎和怀疑,一如当年他自己。 清见禅师忽然洒然一笑,轻声反问了回去:“师弟,你觉得净栋真的就差了吗?” 清恒上师没有再回复,清见禅师也并没有执着想要一个回答,他只是扬了扬手,让手中的那一个木鱼槌子再次敲击在他身前的木鱼上。清恒上师和清见禅师这一番隔空应答净涪并不知情,他在佛龛前落座,仰头就着佛前青灯看着佛龛里的那尊佛陀。 佛陀半开半阖的双眼亘古不变,像是看着这一片空无,也像是注视着他。 净涪看了半日,才从蒲团上起来,转身入了旁边的小次间。 不知是天静寺早有准备,还是这院子前人的布置,这一整个小次间里都是排列整齐的架子。架子里都摆放得满满当当的,不是佛经就是心得,再不就是佛典和贝叶。 净涪在搬进来的第一天就已经逛过了一遍,这里的收藏极其丰富,几可比拟妙音寺藏经阁的一个小梢间。 别看只是妙音寺藏经阁的一个小梢间,可这也已经很了不起了。 最起码,净涪就没见过哪一个沙弥能有这么丰富的藏书。 净涪在这小次间里转了一圈,最后在最中央的那一个书架前站定。就净涪眼中看来,整一个小梢间中,这一处的金光最盛,金光中又隐有一尊尊佛陀虚影,看着便觉得不凡。 净涪视线在书架上的本本典籍上扫过,犹豫片刻,终于从中抽出了一本《佛说阿弥陀经》。 他取出佛经,便径直出了小梢间,回返法堂中。 他将佛经放至佛龛前,自己先入净房,沐浴净身过后,才从净房出来,往佛前供了几注线香,这才拿了佛经在手,自己在佛龛前的蒲团上坐了。 这卷佛经纸质柔软,触手生温,细致柔腻,本就有淡淡光泽泛起。经中字符更有金色佛光流转,隐隐可见无量清净光、智慧光、功德光盘旋环绕,又似有金花飘摇坠落,神圣光明,金刚无坏。 净涪才打开佛经,便知这佛经不可能是某一位沙弥的收藏。它必定出自佛门大德之手,非是寻常弟子可得。 这怕是清恒上师特意替他准备的。 净涪心中念头一转即逝,而心湖却始终平静无波,清澈明净。 “……佛告长老舍利弗:‘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 随着他心念流转,佛经之上的字符有金色佛光自字符中散出,照耀诸天。净涪身上又有一片贝叶禅经飞出,在他头顶大放光芒。 净涪心神不动,不喜不悲,眉梢眼角不动,只视线还在佛经上移动,心念还在诵读经文。 随着他心中默读经文,礼赞阿弥陀,他头顶那片贝叶禅经绽放的光芒逐渐凝实,渐渐化作一位庄严神圣的慈悲大佛。大佛身周功德环绕,有金花金莲相随。 金花金莲开遍,转眼将虚空化作净土,演作无边极乐世界。极乐世界中有万千佛子、阿罗汉、诸菩萨持经颂赞。 庄严大佛自虚空中显出身形,目光张开,两道金色佛光自他双眼射出,转瞬落入下方净涪身上。 净涪丝毫没有察觉,犹自一字一句地阅读着这卷《佛说阿弥陀经》。 那两道金色佛光自这尊阿弥陀金身中射出,落在净涪身上,像是水入川河,尘埃落地般悄无声息,似乎对净涪没有丝毫影响。可就在这肉眼不见的虚空之中,净涪头顶的那一尊虚淡佛陀面上的煞气稍减,两道金光自下而上,一层层环绕盘旋,将那尊虚淡佛陀身上的煞气戾气削去。与这些煞气戾气一并消减削弱的,还有那两道金光。 可比起那些仿佛污垢一样冲刷不去死死黏在佛陀表面的煞气和戾气来,到底还是金光更为厉害。待到那两道金光彻底散去之时,那些煞气和戾气被直接削去了一般。 而这时候,净涪也不过就是堪堪读完一遍《佛说阿弥陀经》而已。 随着经文默诵完毕,净涪头顶的那一尊庄严大佛悄无声息地隐没在虚空之中,再也不露半点痕迹,而那一片贝叶也像是失去了所有力量一样,跌落在净涪膝上摊开的经卷上。 可这样的诵经,却格外的耗费心力。待到这一遍念完,净涪的脸上也显出了一分疲色。 既然已经消耗了这许多心神,净涪也不急着再来一遍。他看着这片突然出现的贝叶,脸上没有半点惊色,只将它提起,放在身侧,并没有再将它收回原处。 如此之后,净涪闭上眼睛,入定静坐。 静中心定,有无量清净起,又有无量智慧生。 净涪在定中,方才因诵经而损耗的心神快速恢复,平静安宁的心湖中更是闪过今日在小法会上听到的诸位大德辩经说法的话语。 早在闭关之前,甚至是在净涪今天沐浴净身之前,这些话语乃至是他们在辩经说法之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在净涪脑海里都是纷繁杂乱,甚至是噪杂无比的。 当然,不是说今日参加小法会的这些佛门大德的辩经和说法都有问题。事实上,他们说的都是他们所悟的所行的,但这一切,对净涪来说,却不都是好事。 东西再好,吃多了消化不掉的话,是会撑死的。 净涪就是这样,今日这些佛门大德所说的,在他们自己那里是真知名言,是无可辩驳的真理。但到了净涪这里,不过就是一种参悟。这些参悟哪怕是一星半点都是难得,更何况是这许许多多? 也是净涪了,换了个人来,只怕早早就要被清笃和清显两位禅师送出法堂去。 别看法会上两位禅师全程都是专心致志,放手任净涪坐在一旁听法。但事实上,他们哪一个没有分出心神在净涪身上?哪一个没盘算着净涪一有个不对劲就要将他送出来? 净涪纵是胆大,可也惜命。 他就是清楚,才有了这一次的闭关。 定境之中,这些烦乱复杂到几乎让净涪头痛的话语动作,渐渐被理顺,就像是一根根尖锐的利刺慢慢地被抚成柔顺的毛发。 头痛渐渐缓解,净涪面上表情却还是半分不变,就连心境也没有半点起伏,他只心神一动,整个人便投入了今日的所听所闻中去。 第85章 识海异像 被迷蒙夜色笼罩的小小禅院中,唯有佛前的那两盏幽寂青灯,破开了这一片黑暗。 佛龛前端坐的净涪,面容平静几如佛龛上那一尊亘古不变的金身佛像,在昏黄烛火的映衬下,更氤氲出了一片月白的光泽。细看过去,竟如一尊玉石彻就的童子像。 然而,净涪的识海却根本不像他表面那样的平静安宁,反倒像是热锅里沸腾的开水一样,热闹得让人瞠目结舌。 净涪长身立在识海中央处,看着那一半佛光映照、金花遍洒、梵音禅唱不时又有佛陀显化、观音现世的识海,目光凝肃。 这识海中的种种异像,早在小法会上第一位大德和尚登台说法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最初的时候还在掌控之中,但到得后来,情形就显得不对了。 佛光扭曲、金花破碎、梵音禅唱更是诡异,东一句西一句,前言不搭后语,只消只言片语入心,必定心境破灭,慧光蒙尘。就连识海中显化出来的佛陀、观音都是面容扭曲,相互之间竟似仇人,出手便是死斗,不死不休。 识海左边已是这般情形,右边却又要趁火打劫。 若不是净涪动作迅速,没有慢得一步,只怕右边那黑雾都已经渗入到左边的佛光里去了。 但饶是如此,净涪这识海中一直维持着的平衡已经被打破。 如今摆在净涪面前的,首先便是要将这渐渐混乱起来的半边识海理顺! 正观望间,净涪身后的半边识海中魔气翻涌,未几,赫然有人从那滚滚黑雾中走了出来。 他施施然地走到净涪身侧,与净涪并肩而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那一片混乱的状况。 “事情有点棘手啊……” 他看了半日,话语格外轻松写意。 净涪侧头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这是一个和他有着一模一样面容身量的少年。玉簪束发的少年身着银白锦袍,眉目干净秀美,粗看不过是富贵人家精心培养出来顶门立户的公子哥儿,待再细看却足以让人止不住的心悸。 无他,实在是那双眼睛太黑太沉,似乎沉凝了世间一切的罪恶,又似乎是揉合了所有色彩之后剩下的黑。 只要瞧着那双眼睛,便能看见这世间无处不在无处不有的罪恶,让人避之不及。可同时,又能从中找到所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让人无法抗拒,只能沉沦。 这就是夹杂了天魔之后的心魔,是净涪目前所修魔道的魔身。 随着魔身出现,识海之中黑漆漆的魔气骤然安静了许多,却又在这样安静的表面下,无声无息地向前涌动,向着佛光金花照耀的地方蔓延,一分一分地抢夺着对方的地盘,绝不急进。 可惜,在这识海里,净涪就是主人。这里的每一个动静,都逃不开他的目光。 他扫了一眼魔身,抬脚一跺,魔气佛光中央处,一道紫色的光膜悄然升起,坚定地将那些过界的魔气扫了出去。 魔气被扫了回去,就站在净涪身边此刻和净涪一样被这道光膜笼罩着的魔身却像是丝毫不受影响。他甚至像没有察觉到后面的这番交锋,看着前面的混乱景象,面上带上了两分担忧,侧头问净涪:“你想好怎么处理了吗?” 净涪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嗯。” 魔身得了净涪的回应,笑了一下,那双无比惹人注目的眼睛也似乎有光芒绽放,如同漆黑夜空中升腾的烟火,透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魔身又饶有兴趣地问道:“哦?能说说吗?” 净涪这回连个眼角都没分给他,淡淡道:“不过是一时间认知太多而已,整理一番也就是了。倒是你的那些手段,别拿到我身上来。” 自己的小动作被净涪戳破,魔身也不在意。他只是笑了笑,又很热心地问道:“需不需要我帮忙?两个人嘛,总比一人要快一点。” 净涪不说话,魔身又道:“我们本是一体,你还信不过我?” 他眉眼低垂,声音里又带出几分委屈,看着确实是有几分可怜的样子。然而,这般的模样落在净涪眼里,却像石沉大海,一丝一毫也触动不了他。 他只道:“看来,你是想要往塔中待一阵?” 不过是这么一说,一座底下玉石雕就上方白骨垒成上镇舍利的九层小塔就出现在了净涪的面前。 这小塔的下方阴影处,还另有一座九层沉黑小塔。 净涪伸出双手,将宝塔捧起,转向魔身,正要有所动作。魔身心头警钟大鸣,面上却又轻松地摇了摇头:“塔里总是要走一遭的,也不急着一时。你如今要忙的事儿多,我这边就不再耗费你的心神了。” 净涪听闻,又看了他一眼,问道:“当真?” 魔身笑了笑,“你我本乃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又如何能不帮你?” 净涪点了点头,也没说信还是不信,只回道:“你且记下就好。” 魔身的心性,净涪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魔道修持,素来随心所欲,一切由心而行,百无禁忌,七情放纵,六欲横行。只要所行所思所想出自本心,绝对百无禁忌。 这样的修持方式,落在道修和佛修的眼里,是不堪入目,羞于同道,甚至极为鄙倪。但同时,他们的修持进展快速,手段百出,威能惊人,也是事实,让人难以辩驳。 七情既满,六欲亦足,心想事成,万事顺意…… 多么美好! 可那只是表面。魔道随心纵意不假,修为高深,手段精妙不假。可但凡是生灵,哪有占尽世间一切好处的大好事情? 魔道外劫比之道修佛修都重不说,内劫更是比了他们多了一层。 须知,天地众生,生老病死,生死轮回乃是天地常道。然修士吞食天地灵气,延年益寿,超脱轮回,已是违逆天道。然人心求存本是大欲,天心最慈,便留了这一线生机。只布下重重劫难,试炼修士。凡入道修士,经受这重重劫难磨练,过则生,不过则需往轮回里走一遭。 与天争,便是外劫。 内劫者,起于人。人心有欲,欲壑难填,便有争斗生。故与人争,便为内劫。 内劫外劫交集纠缠,便成了修士一生中的重重关卡。而能走过这重重关卡到得最后的,就净涪所见,万中无一。更何况,谁又能肯定,如今站在路最远那一端的那个人,就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了呢? 这些都是外话,且再来说这内劫。 内劫亦有内外之分。外者,与外人争。内者,与己争。故道门佛门又有降服心猿和意马的说法,又有道心清明、佛心慈悲的说法,这都是克制己心,磨练心智的手段。而魔门,却自来都是放纵,在放纵自己的欲望中窥见己心的根本,把持己心根基不动。这里面细论起来,魔门就要比道门佛门难上太多太多。 饶是当年的皇甫成自己,在这方面上,也不过是勉强能够做到而已。 但除此之外,魔门其实还有一重避无可避的大劫。 这一劫,除了来自魔修放纵的心性之外,还来自他们修持的魔功。魔门魔功,诡异精妙,难以言论,可谓是百种花样,千般手段。但这样的手段,事实上伤人伤己。 修天魔者,被天魔所扰,修心魔者,受心魔所困,修幻魔者,亦受幻魔所惑。 故而如今站在净涪身侧的魔身,固然是净涪施展手段的得用帮手,可也无时无刻地窥视着他,寻找他的破绽疏漏,等待着夺取这一具身体的时机。 魔身那隐匿到不可察觉的敌意净涪自然心知肚明,可他并没有说什么。凡事有利必有弊。魔身本就是一把双刃剑,它能为他增进手段,为他的修持之路添砖加瓦,也能作为他的鞭策,让他警惕,让他谨慎。 更何况,他也不是没有应对魔身的手段! 只要魔身敢动,净涪自然有千百种手段等候着他。 这番思虑,说来话长,在净涪这里,也不过就是几息间的工夫而已。净涪最后看了一眼魔身,便不再理他,捧着手中的那一座宝塔一步步走近了佛光金花之中。 佛光扭曲、金花破碎、梵音禅唱俱都支离不全,净涪走入其中,竟似行走在刀山火海之中。 每走一步,都是凌迟。 扭曲的佛光和破碎的金花落在净涪身上,就如同尖利的刀刃扎入了他的身体。一息不到,净涪身上完好的僧袍就化作被削成布条,片片飞舞在空中。而还没等得它们跌落在地面中,就被佛光和金花消湮成尘埃。比之佛光和金花,梵音和禅唱却更为可怖。它们毫无阻隔地穿过净涪的身体,直接摇动净涪的心神。一字一句,一音一言,都落在了净涪的心坎上,撕扯着他的神魂。 这般可怕的折磨,不仅是净涪经受着,连在一旁悠然观望的魔身也都没能逃脱。 可无论是魔身还是净涪,他们的表情都没有一点变动,眼神不变,就连气息都没有半分起伏,悠笑的依旧悠笑着,平静的也还是水面一样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就连身上僧袍散落湮灭,净涪也半点不在意。倒是站在紫色光膜里观望的魔身,这会儿倒是眼神动了动,拿着挑剔的眼光打量着净涪,他边打量还边自言自语道:“比起以前,还是差了不少啊。果然年纪还是太小了吗?” 幸得净涪没听见,否则定会让他入九层宝塔中住上一阵。 魔身抬起手,无视身上凌迟的折磨和心神中撕扯的痛楚,更不将身上压着的大山一样的重压放在眼里,慢慢地摸索着下巴,自顾自地叨念着:“等本尊出来,还是得跟他提一提的好……” 净涪一步一步地走在佛光、金花和梵音禅唱中,不变的步伐竟透出几分安闲,看着更像是往日在山林间行走一样,自在写意。 他走到这半片识海的最中央,手中宝塔往上一举,一点金色的佛光自塔顶上那颗舍利上亮起。 比起识海中遍布的佛光而言,这一点佛光压根不起眼,才亮起就几乎被埋没掉。 可这一点亮起的佛光,却让一直旁观的魔身停住了他的自言自语,脸色更在霎那间转变得极其精彩。 亮起的佛光在这一片识海中铺展,一尊佛陀虚影渐渐显现。 看那眉目,赫然与净涪本人一模一样。 佛身。 第86章 识海佛身 随着那尊佛陀虚影浮现,魔身仔细观察了半响,终于放下心来。 “还好还好,不过只是一道虚影而已,还没到佛身凝实的地步……” 可说是这样说,他面上语气也都是轻松,但魔身心头却真真切切地压上了一块巨石。 眼下看这佛身不过是一道虚影,除了面目身量之外,其他的压根看不清楚,更别说实体了。但到得净涪十颗舍利凝结,佛身洗淬凝练,可显放于外之后,它又有另一个响当当的名号,是谓金身。 在外人眼里,佛家修持之道完全可以笼统概括为凝舍利、结金身。仅仅从这一点来看,便能理解金身对佛门弟子的重要性。那已经不仅仅是他们卫道护法的大法门大手段了,它甚至还是他们佛门修持的无上佛果之一。 可这些对魔身而言都是等闲,它忌惮的却更是佛身对它的克制。心魔最善窥视人心,掌控心灵漏洞,最爱把玩人心。但佛修却讲放下,擅长调理因果,正正克制魔修。而诸魔道中被佛修压制得最惨的,还要算心魔。 如今佛身一出,虽然不过仅仅是一道虚影,远未到佛身凝实,外放于体的地步,但魔身此刻不管是心理上还是身体上,却都已经感到了一阵阵不适。 幸而这样的感觉刚刚传来,一直笼罩着魔身像大山一样镇压着它不让它妄动的紫色光膜,却也散发出淡淡的毫光,将那佛光的净化洗炼拦了下来,护持着魔身不受侵扰。 魔身看了看这层光膜,心中嗤笑了一声。 无量大智慧光啊,生灵的本性灵光…… 本尊果然算无遗策,居然凝练了这无量大智慧光。有它在,无论是已经凝实的魔身还是仅仅只有一道虚影的佛身,日后再怎么修持,和本尊的心性偏移,也影响不到本尊分毫…… 难怪,明明参禅修佛十年不到,舍利凝练好几颗不说,居然连佛身都能够显现出来了。这修炼速度,比他当年修行天魔道也不逞多让了。 它能够早早成形,除了因为净涪修行的心魔道至高功法之外,还得益于净涪上一辈子的遗泽。跟着他转世的至纯魔气被它吞了不说,当年皇甫成因一生经历而引出的繁多心念更成为了它最佳的养料,正因为这样,它才能有如今的功果。 而早在它自混沌中清醒,见到对面的那半边识海的时候,便明了自己日后的处境。 对面那个被佛光照耀得简直刺眼的地界,就是自己日后克星的地盘。 本来还想着它出现的时间还远着,却没想到,它才刚刚在本尊面前现身,那家伙也跟着出现了。 果然像它想象中的一样讨厌…… 魔身没有心情再去看后续结果,往后退了一步。仅仅一步,它便退出了紫色光膜的范围,回到了被黑色魔气笼罩的右边识海。 完全没有预料中的艰难,魔身感受着周身陡然被卸下重压后久违的轻松,在魔气源源不绝的补充下,它刚刚被净涪本尊牵连而受伤的身体转眼就恢复如常。它最后眼神复杂地扫视了一眼还在凝神注目着佛身的净涪本尊,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隐入无边的魔气之中,再无踪迹可寻。 净涪却不理会魔身,他只目光专注地凝望着手上的那尊宝塔,以及结跏趺坐在宝塔上空的那尊尚且不过一道虚影的佛身。 佛身不愧是佛门金身的初始形态,佛身一出,那半边混乱的识海就像是被按下了停止键一样,时间、空间刹那停滞,连同识海中因听闻诸位佛门大德传道而显现的佛陀、观音等像也都木人一样立在半空。 这半边识海之中,能够不受影响的,也就只剩下了净涪本尊和此刻的那一尊佛身。 佛身见此,眼睑虚虚垂落,遮住那双比之净涪本尊还要平静漠然的双眼,双手如串花蝴蝶一样,掐出九九八十一道手印,随即手印一收,结阿弥陀佛根本印。 手印结定,一点灵光自佛身眉心之处点亮,瞬息间光芒大盛,遍照这半边识海,柔和而坚定地取代佛光,成为这半边识海的唯一光亮。 灵光普照之地,一切扭曲的、破碎的、支离的、狰狞的、凶狠的,无论佛光、金花、梵音禅唱,或是佛陀观音,全都恢复根本面貌。 如今出现在净涪本尊和佛身眼前的这半边识海世界,又成了往日令人一见便心生向往的灵山胜景,哪还看出刚才的混乱境况? 如此,事情可算是完成了一部分。 净涪放开手中的宝塔,任由它悬在半空中,自己盘膝作于下方,手结与佛身一模一样的阿弥陀佛根本印,闭目观照,任由佛身动作。 佛身结印趺坐,眼睑不动,形容如同佛龛中端坐的佛陀。而这半边识海中,搅浑了昔日识海平静,造成方才那般混乱异像的一众佛陀观音却都以它为中心在四处结跏趺坐,又有阵阵梵音禅唱再度自识海之中响起。 细听其音,细探其根,这些梵音禅唱竟全都出自那日法会上诸佛门大德。他们那日所论述的禅经、所辩论的法理,都在这一刻、在这里,一一重现。 梵音法理出得诸位佛陀观音之口,便在空中化作一个个闪烁着金璨佛光的斗大梵文,环绕在半空那尊佛身周遭,演化微妙佛理。 这些都是那诸位大德禅师所悟的精妙义理,放在哪里都是极其难得的传承,足以让人欣喜若狂,难以自抑。尤其是对如今还只有一道虚影的佛身而言,只要吸纳消化了这些义理,它虚淡的身影立时就能凝实几分。效果立杆见影,绝无虚假。 可无论是净涪本尊,抑或是佛身,他们甚至连睫毛都没有一分颤动,照旧静坐不语。 净涪本尊和佛身不动,那些梵文便在这半边识海中铺展开来。初初不过是百八十字,后来有了一千八百字,再得后来,这些梵文竟然将这半个识海淹没成了字海。 除却诸位佛陀观音身周的三尺范围之内、佛身八尺范围之内和净涪本尊一丈之内,这佛身灵光普照之地,全都被梵文所占领,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空隙。 这些梵文还想着往识海的另一边扩张,却没等到魔身动手,就被那道紫色的无量大智慧光拦了下来,半寸越界不得。 过不了那到界限,一众梵文只能委委屈屈地挤在一起,甚至连它们演化出来的微妙佛理,也都是相互拼凑着的,看着就很有几分可怜的样子。 可这也仅仅只是开始而已。 围绕着佛身趺坐的一众佛陀观音仍在滔滔不绝地开口说法,梵文不断增加,妙理更是一演再演。哪怕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那微妙佛理的演化还是丝毫不乱,分毫不错。 可这样又如何?净涪的识海面积算在同辈修士而言,那是数一数二的存在,哪怕是左天行,也只是和他相差伯仲而已。这样广阔的识海空间,即使只有一半归属于佛身,也绝难容纳这么多的梵文和妙理异像。 地方空间不够,往外扩张不行,源头不断,那就只能厮杀了。 几乎没过多久,这些梵文和佛理就开始了相互比拼。而在情理之中的,它们的拼斗,也不过就是一场场辩论而已。 一时间,这半边识海竟成了另一个小法会。 净涪本尊和佛身俱都静坐不动,任由它们动作。 单看如今不断飘向佛身融入佛身的梵文便知,他们绝不像他们表面上的那般空闲。事实上,此刻接管佛身的,掌控这半边识海的,正是如今盘坐下方入定观照的净涪本尊。在这半边识海里,哪怕是毫厘的变动,都在净涪的掌控之中。 他看似不动,却完全掌控着这半边识海里的一切。这场小法会的节奏、内容,也都随着他的心意展开,又随着他的心意结束。 也因此,几乎是每时每刻,净涪都在重新梳整着这些佛门妙理。合适的,收纳,不合适的,舍弃,忙得不亦乐乎。 时间,就那样日复一日地在净涪的忙碌中渡过。 眼看着时间一日一日地走,千佛法会日也快要到临,天静寺已经收拾整理妥当,自家的小师侄却还在闭关,清笃禅师还能自在地出门访友,每日修持,清显禅师却少了几分清净,心中生出了点烦闷。 终有一日,他叫住了又要出门的清笃禅师:“清笃师兄。” 清笃禅师停了下来,对着难得加了重音唤他的清显禅师眨了眨眼睛,摸着自己长长的白须笑问道:“师弟,你是有什么事么?” 清显禅师待要恼怒,却又看见清笃禅师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怒火不知怎么的就消了下去。 他双手合十,对着清笃禅师弯身一礼:“多谢师兄。” 清笃禅师摇摇手,端正了神色道:“且安心,且安心。净涪他有分寸的。如果实在来不及,便是缘分不到罢了……” 清显禅师一愕,立时便知自己哪处疏忽了。如果仅仅只是那场小法会都让净涪耗费了这许多时日和心神,那这规模更大、研讨更深的千佛法会,不更让他难以承受? 悟通这个关节,清显禅师的脸霎时就白了。而他当日没有想到这一点,何尝不是他修行未到? 清显禅师又再向清笃禅师弯身作礼,谢过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笑看着他,再问道:“如果师弟没事了,那师兄就去了?” 清显禅师点了点头,看着清笃禅师笑着走出禅院,他回头又看了净涪的禅房一眼,转身入了法堂,在佛龛前坐下,敲着身前木鱼,净心诵读经文。 木鱼声、诵经声,在这个午后,响彻了整个禅院。 第87章 倒霉皇甫 净涪在定中的修持是稳稳当当的,可如今在外四处游历的皇甫成,却已经狼狈到了能让熟人都认不出他来的地步。 素来光鲜整洁的衣裳此时有着道道细长的裂口不说,头上玉冠早不知道落在了哪里,头发凌乱地散落着,有些还结成了好几络,甚至不知什么时候还沾上了一些碎草黄叶什么的,就连脚上穿着的云靴,上面用着特殊手法纹绘上去的阵法图纹都已经耗尽了灵力,黯淡得如同此刻皇甫成身上沾满尘埃的外套。 光是看着就极其可怜。 自他这一世出生之后起,他何曾有这样狼狈的时候?不,哪怕是他的上一辈子,这样狼狈的模样也从来没有过。 可饶是这样的狼狈了,皇甫成还是紧紧地拉扯着沈妙晴,跌跌撞撞却目的坚定地往一个方向飞跑。 那个地方,危险至极,却也是他们目前所能选择的最佳躲藏地点。 景浩界中佛道魔三方势大,分占景浩界偌大地域,可谓三足鼎立。除了最中央的无边竹海超然独立,不曾归属三方势力之外,又有无边竹海外围方圆万里为三不管的混乱地带。然而除此之外,景浩界中再找不到一处空白势力的地方。因此,这无边竹海外围那方圆万里的三不管混乱地带,又成了灰色的混沌地带。 而皇甫成要带着沈妙晴去的,便是这样的地方。 在那一片地带中,烧杀抢掠都是常见,而追杀刺探等等更是常事,没有人会在意,也没有人会特意探寻。这里的法则,唯有混沌。 如果有人想要寻找光明,可以,出了这一片混沌地带,随便往哪一个角落走。就算入了魔道统辖的地盘,也远比这里安全。 这漆黑不见天日的地方,唯一能让那里挣扎求生的人放下一丝防备的时候,也只有那竹海灵会举行的日子了。 事实上也是,饶是这片混沌地带最为强横的那个势力,也绝对不敢同时对上佛魔道三方。原本就是人家抬抬手指就能解决的蝼蚁,再对上三家,那不就是嫌自己日子过得太舒心,活得太长久? 也正因为这片让人惊悸的黑暗,不到万不得已,生死抉择之时,绝不会在竹海灵会之外的日子里进入这片混沌之地。 可也唯有这样的地方,才是他们目前最安全的地方。师尊师兄都在闭关,求救不得。而其他的求救方式,不是被后面的那些人截获,就是莫名其妙的没有回音,诡异得很。更何况皇甫成不是没有选择过其他的逃生路线,却不知为什么,对方竟能早早推算出他的目的地,好几次在路上布伏,差点就让他们自己撞上去了。 事到如今,皇甫成已经不知道还有谁能够信得过了,他只能靠他自己。 如果不是皇甫成看过原著小说,出身皇室顺利拜入天剑宗一生顺畅娇生惯养的他不会知道这个地方,也不会知道,在这个时候,也只有这里,只有这个被光芒照耀却始终被黑暗禁锢的地方能够救他们两人一条小命。 果不其然,他们两人才刚刚跨过界线,后头一直紧追不舍飞速接近的几道气息顷刻间就慢了下来,最后甚至就停留在原地,再没有跟上来。 皇甫成和沈妙晴对望一眼,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到那如释重负的释然,然后同时无力地跌到在黑色的泥土上。但饶是这样,两人谁也没有松开紧握着的手,只是躺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缓解心腔那一阵阵传来的闷疼。 他们似乎逃得太久了,久到他们也记不清到底逃了多长时间。又或者,他们不过是逃了短短一段时日,却因为这逃命的日子太过漫长,而觉得时日久长也未可知。但在他们两人看来,这段逃命的时日真是让他们刻骨铭心,此生难忘…… 因着皇甫成费心的照顾,这一路逃出虽然狼狈疲乏,但沈妙晴的情况却比皇甫成好得太多,仅仅只是心跳剧烈加速,呼吸急促短暂而已,并无大碍。 待到那剧烈的心跳渐渐放缓,急促的呼吸平复,沈妙晴才红着脸颊坐起身,仿似毫不在意地抽回了被皇甫成紧握着的手,双手抱膝问道:“皇甫公子,我们这就安全了吗?” 恢复了几分力气的皇甫成也跟着坐起身,对着她点点头,笑容坚定地安抚着:“到这我们就安全了。” 说完,他转着脑袋小心谨慎地观察着四周。这是他这段日子在生死间磨练出来的经验。可他实力毕竟还是太低,张望一圈,他什么都发现不了。 无奈之下,他唯有求助于系统。 “系统,扫描一下周围,确认是否安全地点。” 虽然他一直忌惮着系统,但不得不说,这个金手指还是很给力的。如果没有这个金手指,单是逃过来的这一路,他就要死上个七八回了。 对于皇甫成的这个请求,系统也没有拒绝,不过一个呼吸间的工夫,便有了结果。 “叮,左侧三十度,六十里外,有五人。” “滴,系统警示,五人正在快速接近,五十里、四十里、三十里……” 系统还在不断警报,皇甫成深吸了一口气,压根没有脸抬眼去看沈妙晴。这么重重打上来的一巴掌,他哪还有什么脸面? “嗯咳,系统,确认对方危险程度。” “滴,实力判定,高危。状态判定,安全。”皇甫成心中点头,没有半点意外地听到系统作出的这个矛盾的判定。“来人现身,请宿主取出竹令。” 皇甫成动作极其迅速地往储物戒指里一抓,取出了早早准备好的竹令,勉强挂在了腰间那条玉石散落,丝绦凌乱的腰带上,然后挺身站起,鼓起一身气势,手握宝剑,直直地望着那从山林中蹿出来的五道人影。 那是五个衣着打扮一模一样,面容冷硬,气息冰寒的灰衣男子。 那五个男子甫一现身,那仿似地狱恶鬼一样的气势就朝着皇甫成沈妙晴两人压了过来。 本来就耗尽精力,只是强撑着站立的沈妙晴身体一个摇晃,眼看着就要倒下的时候,皇甫成已经快速地向着沈妙晴的方向紧走几步,不但扶了沈妙晴一把,还将她护在身后,替她拦下了那些气势威压。 奈何皇甫成自己本身就已经在硬撑,这个时候不仅要操心自己,还要照看着沈妙晴,又如何能够做到? 这不,一个勉强,他本来煞白的脸色如今更是能和景浩界中最上等的白纸比上一比了。 虽然是硬撑,但皇甫成也不是没有倚仗的。 他心底叫了一声:“系统。” 他这心中一唤,随即便有一股暖流从识海中流出,转眼间便已经完成了一个大周天搬运。 皇甫成心中大喜,正要凭借着那股暖流再接再厉,却不想不过一个大周天完成,那股暖流便重新汇入识海中,再也找寻不到了。 皇甫成脸色一僵,整个人几乎都要暴躁了,但他最后还是忍了下来,现在不是和系统算账的时候。他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要在这五人手中拿到这混沌之地的身份铭牌。 他收了脸上表情,微微眯着眼睛打量那五个人,一手抚摸着腰间宝剑剑柄,另一手却背在身后,一身气势陡然飙升,直直地撞上了那些人勃发的威压。 不得不说,虽然皇甫成这一世出生不凡,又修炼的剑修一道,一身气势堪称难得。但那也要看,皇甫成要和谁比。 如果是天剑宗里的诸位师兄弟们比,皇甫成少说也能有七成胜算,可现在么,呵呵…… 皇甫成才刚摆出了个架势,他身上的气势便如纸糊一般,一戳就破,转眼间的工夫,那气势就泄了个干干净净。 皇甫成这下是再也没有勇气去看沈妙晴的表情了。 但面对此时此刻的情景,他不上前一步先打开局面,又还能指望谁呢? 皇甫成心中哀叹中,抚摸着腰间宝剑剑柄的手顺势握上剑柄,“噌”的一声,宝剑出鞘。 他手持宝剑,在空中挽出天剑宗的标志,沉声道:“在下天剑宗弟子皇甫成,与友人无意踏入贵宝地,还请海涵一二。” 天剑宗的标志,再加上他腰间那片竹令,足可以保他和沈妙晴在这个地方安心避上一段时日了。 皇甫成有这个自信。 只因他知道,他腰间挂着的那枚竹令,并不仅仅只是参加竹海灵会的邀请令牌。它在这一片混乱之地,更是一张保命的通行证。 这可是原著作者设定之一,是景浩界这个小千世界千百年不变的规则之一。当年的主角,也是因着这一条规则,才又一次从boss大人手中逃出生天的。 可以说,这哪里是通行证,分明就是一个一次性的保命符。是的,它就是一次性的,用了一次,就没有了…… 皇甫成虽然心疼,却没有不舍。毕竟这玩意儿,本来就是保命用的,如今他和沈妙晴危险得很,再藏着掖着这东西,那就真的会丢掉小命的。 对面五人久久无声,甚至连一星半点的反应也没有,气势依旧压迫着,威压依旧肆意张扬着。 皇甫成眼看着这个样子,心中又升起了一股熟悉的莫名的不好的预感。他的心咯噔一声,脑筋以前所未有的极速高速运转。 竹令没问题,规则没问题,否则他们也不会干站在那里,只怕早就直接出手了。那么,是,天剑宗? 皇甫成细细打量着对面的那五个人,终于在他们窄袖的隐秘处,发现了一种让他有几分眼熟的印记。 一个浑身冒着红色火焰的玲珑蛞子,皇甫成心中一抖,炉蛞宗? 几乎是在认出的同时,皇甫成就忍不住在心底一阵悲号。怎么会是炉蛞宗的人!怎么就那么巧偏偏碰上炉蛞宗的人!怎么他就是那么的倒霉!明明男主和女主逃命逃到这里的时候,碰到的是这混沌之地唯一一位心善的医家弟子!为什么换了他就是碰上被天剑宗弟子灭宗后散落在各处的宗派子弟? 为什么他就是这么倒霉!?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啊有木有!?这一路逃命过来,有多少次是明明要避过,却又总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又被扯了出来的…… 是,他不是主角左天行,但他好歹也是boss君啊,要不要这么对他!!! 虽然内心已经崩溃到无力,但皇甫成面上还是半点表情都没有,只沉着一双眼睛看着对面站着的五人。 老资已经豁出去了! 老资就站在这里,老资的竹令就挂在身上,看你们拿老资怎么样! 有本事你就过来,有本事你就杀。没本事就别瞎逼逼,真以为老资怕了你们! 就这样,皇甫成和对面那五个人就彻底僵持在了那里。 他们目光森冷地逼视着对方,眼睛一眨不眨,身体更是一动不动,就像是玩耍着一二三木头人游戏的小孩子,谁先动谁输,谁输谁面子被对方扒在地上踩。 就是那么的幼稚。 第88章 沈氏妙晴 这么幼稚的一二三木头人游戏,最后还是被沈妙晴打断了。她勉强平复了呼吸,躲在皇甫成身后观望了一阵,最后视线在皇甫成因为勉强支撑而不断摇摆的衣角,她咬了咬唇,用手稍稍梳理了一下长发,让它们看起来不会那么狼狈,就从皇甫成身后走了出来,站到了皇甫成的身侧,和皇甫成一起,面对对面那五个明显气息不善的男修。 “小女子曾听兄长有言,这无边竹海方圆万里之内是自由之地,凡我景浩界生灵,均可自由出入,不知几位道友为何阻拦我等去路?” 这话里头的意思很有几分质问,但少女清脆的声音悦耳动人,便削减了一二强硬,多了三两圆缓。 对面那五位男修中的一位冷哼了一声,正要开口说话,就被另一个男修拦了下来。 只见那拦话的修士笑得和善亲切,语气舒缓友好,“这地方,确实是自由之地不假。可两位道友瞧着状况不好,似乎是有什么麻烦,我师兄弟五人虽然本领不济,但还是有几分手段,两位道友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一道,如何?” 这状况,简直就是一秒凛冬到初春的状态切换啊……也不怕脸部神经反应速度不够,肌肉死机? 皇甫成默默吐槽。 沈妙晴看了一眼脸色苍白身形微微摇摆的皇甫成,又看了看对面战力完好无损的五位修士,犹自抱着最后一份天真问道:“不知几位道友,报酬几何?” 那领头搭话的修士视线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尤其在皇甫成手指上戴着的储物戒指和沈妙晴耳坠上的那个储物器,笑容更加和善友好,却轻飘飘地回道:“自然是,全部。” 至于那块竹令,不是他们不想要,实在是不能要。在这片混沌之地,如果竹令的主人在场,那这竹令就只能由他耗用而已。 前一场竹海灵会才刚刚过去不久,他们作为混在混沌之地的老手,本身又与天剑宗有着血海深仇,自然关注过天剑宗的那些弟子。皇甫成表现虽然比不上他师兄左天行耀眼,但比起同龄人,也已经算是夺目的了。这样的人,他们怎么会认不出来? 既然皇甫成这个天剑宗核心弟子今天撞在了他们师兄弟手上,那他们师兄弟也不会跟他客气。 沈妙晴脸色纸白,下意识地望向皇甫成。 不能给! 皇甫成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真将东西都交出去了,他们就真的别想在这混沌之地活下去了。 他紧握了握手,往前迈出一步,心里喊道:“系统。” 虽然一路逃命几乎花光了他手上所有的救命手段,但他也不是完全就没有了后手。 系统里的很多任务都没有接取呢,尤其是主线任务。单单任务领取后的两个后续任务收获的积分就够他兑换两次系统出手了。 已经完全没有了犹豫,他接连开口道:“系统,主线任务选择成道。提交‘拜入宗门’、‘步入炼气’、‘炼气圆满’和‘佛门佛子-结交’。” “叮,选定主线任务成道,提交‘拜入宗门’、‘步入炼气’、‘炼气圆满’和‘佛门佛子-结交’,是否确定?” “确定。” “叮,宿主任务确定提交,获得积分二万。” 皇甫成只匆匆地扫了一眼积分获得列表,主线任务选定一万积分,剩下四个支线任务完成积分分别是一千、两千、三千和四千,确实是两万。 确认积分到帐,皇甫成迎着对面攻过来的五个人,毫不迟疑地道:“兑换一次系统帮助。” 对面那五个人可能是恨毒了皇甫成,又或者是小心谨慎惯了,明明皇甫成现在都已经真元耗尽了,却还是合力攻了过来,半点不手软。 几乎是系统的询问声响起的那一瞬间,皇甫成就立刻道:“确定。” 皇甫成的声音一落下,就见对面刚刚扑过来的五个人眉心泛起一点暗光,待到暗光黯淡下去,他们全都顺着向前冲的惯性扑到在地,刚刚好趴倒在皇甫成身前,尘埃激起,扑了皇甫成一身。 “系统帮助兑换成功,宿主积分剩余一万。” 虽然本来就已经满身灰尘了,但兜头来了这么一道,皇甫成还是被呛得狠了,咳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见皇甫成这般辛苦,沈妙晴连忙上前两步,一边扶住皇甫成,一边掐指引诀,招来了一阵甘霖。 光是这么一阵甘霖,也耗尽了她体内所剩无几的真元。 皇甫成好不容易停了下来,也顾不上和沈妙晴说什么,拉了沈妙晴的手,选定一个方向离开,“快走!” 沈妙晴没抽回手,乖顺地顺着皇甫成的力道随他离开。 他们两人离开约莫一刻钟(15分钟)左右,这地方就又有好几拨人马陆续赶到,查看一番后各自离去。 皇甫成带着沈妙晴以最大速度赶路,终于在半个时辰之后,寻找了一家客栈。 客栈周围很“干净”,没有那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皇甫成拉着沈妙晴进了客栈,扫了一眼堂中,便又径直去找客栈的掌柜。 “掌柜的,给我一个房间。” 这混乱之地的客栈里,没有上房下房之分,只有一间间简单到简陋的单间。而且掌柜收取的房资只有竹令,旁的饶是举世奇珍,也别想得到掌柜的一个眼神。 皇甫成很识趣地将腰间的竹令取了下来,放到柜台上推给里边的那个灰袍男子。 身穿灰袍的掌柜嘿嘿了两声,拿过竹令换了一片碧绿碧绿的青竹叶给他。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径直趴了回去。 沈妙晴看着这个掌柜,又看了看已经将青竹叶收起的皇甫成,终于还是什么也没问,跟着皇甫成上了楼。 皇甫成领着沈妙晴上了楼,顺着手中青竹叶的指引进了一个房间。待到房门阖上,他终于吐出一口浊气,靠在门扉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已经点亮了屋中烛火的沈妙晴看着累成这样的皇甫成,心里一阵阵的疼,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闭目稍稍恢复真元,又将那仅有的微薄真元招来了一阵甘霖,用自己储物器里的玉盘盛了,拧了帕子来帮着皇甫成擦去他脸上手上的灰尘,让他好受一点。 皇甫成闭目调养一阵,勉强恢复一点精气,由着沈妙晴帮他打理干净了退回去后,才睁开眼来,定定地望着桌子旁边低头拧着帕子眉目格外温婉柔顺的沈妙晴。 沈妙晴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微微抬头迎上皇甫成打量探究的目光,抿着唇笑了,弯弯的眉眼温柔缱绻,好看得让人心醉。 皇甫成只觉得自己到了嘴边的话难以出口,但犹豫了一阵,他还是问道:“沈罗敷,你到底是谁?” 沈罗敷这个名字,皇甫成真的没有印象。可这一路被人追杀着逃命过来,对那些追杀他们的人,皇甫成也不是没有猜测的。 看那些人这一路使用的手段,分明出自天魔宗。这沈罗敷,一定和天魔宗有莫大关联。但穿越前看过原著穿越过来知道自己身份后又特意查过天魔宗的皇甫成可以发誓,这天魔宗的重要人物资料里,绝对没有出现过沈罗敷这个名字。 她骗了他。 皇甫成打量着对面那个站在烛光里的妙龄女子,果然,殷素素临终交代张无忌的话就是警世明言。 越是漂亮的女子就越会骗人。 沈妙晴眼眶通红,她近乎哽咽地道:“皇甫公子,我,我不是有意说谎的。” 她低声抽泣了一会,勉强解释道:“罗敷……罗敷是我的小字。我……我的闺名,”她似乎有些羞腼,压低了声音吐出了几个字,“是妙晴……” 妙晴,沈妙晴! 皇甫成顿时一惊,看着沈妙晴的眼神就又多些惊疑。 居然是沈妙晴? 那个小说原著中被大boss“皇甫成”救了一命后就托付了他一腔情意的沈妙晴?据说很有可能成为“皇甫成”真爱的沈妙晴? 皇甫成惊在了原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会儿他心里是什么滋味,好像有好奇,有感慨,有悲伤,有触动。 这些什么都有的东西搅浑在一起,复杂得让他自己一时都分辨不出来。 也不知怎么的,皇甫成根本无法面对沈妙晴,僵着一张脸,手忙脚乱地出了房间。 在走廊间站了半日,皇甫成脑袋终于清醒了过来。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苦笑着摇了摇头,走下楼梯,往堂中找了一个空置的案桌,顾不上自己还带着厚重灰尘的衣袍,坐下就趴倒在桌面上。 “唉……居然是沈妙晴……” 他的头埋在胳膊里,无声地嘟囔,脸上几度挣扎,但其中最为清晰最不容错认的,是那一份发自心底的柔软。 皇甫成趴了半日,手指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终于还是点开了系统,拉出了系统的好感度列表。 这个列表他已经很久没有拉出来了,毕竟谁也不愿意看到满屏负数的好感度。 好感度列表上,排在首位的,就是沈妙晴。 沈妙晴,好感度5。 紧接着的,是净涪沙弥,好感度-20。 皇甫成盯着那个满屏好感度列表里唯一的一个正数,心下复杂难言。 “唉……” 第89章 路遇净生 皇甫成一个人在大堂里整整待了一夜,干看着来来往往的修士出出入入,就是不往楼上去。 沈妙晴在楼上就着烛火等了半宿,也没等到皇甫成回来。她又坐了一会,就悄悄推门出去,正要往楼下寻人问一问,却在楼梯上就发现了楼下大堂里正在发呆的皇甫成。 她停住了脚步,没敢再往下,只痴痴地站在楼梯上,扶着扶手傻傻地望。 一人坐在楼下,一人站在楼上,楼上楼下两人各自痴傻,旁若无人。 来往出入的修士俱是耳聪目明,除了沉浸在各自思绪中的两人,哪个没有发现他们之间的汹涌波涛? 更多事不关己疲倦怠乏的人高高挂起,也有人在擦身而过的侧目以示,但皇甫成和沈妙晴却谁都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依旧一人趴在案桌上,一人专注凝望。 好一对痴情小儿女! 掌柜倚在长椅扶背上,一手支着下颚,一手随意地掐着指诀,带了几分趣味地看着皇甫成和沈妙晴两人,像是在看一场好戏。 皇甫成坐得久了,忽地一个回神,立时便察觉到身后那道视线。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却并不回头,视线转了个方向,似实似虚地望着门外。 此时沈妙晴的全部心神都落在了皇甫成的身上,皇甫成的这一番动作又如何能逃得过她的目光去?但她也是心思聪慧,只转念便明白了皇甫成的意思。她在心底低叹一声,也不再站在楼梯上了,转身沿着楼梯一阶一阶往上走。 推门进房,房中青灯烛火如豆,沈妙晴在桌边坐下,竟学着皇甫成刚才的模样趴在案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房门,等待着那个人敲门进房。 虽然她心中也明白,希望渺茫。 话说楼下的皇甫成正兀自发呆中,忽地眼中出现了一道灰色的身影。那道身影上的那颗光溜溜的脑袋格外闪亮。 皇甫成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那个身影移动,看着他走到柜台边,用一枚竹令换下了一片青竹叶,看着他合十回礼,看着他转身就要上楼。 哦,一颗闪光的脑袋,一个秃驴…… 不对,皇甫成猛地眨了眨眼睛,眼中神光汇聚,总算是回了神,脱离了刚才的愣神状态,是一个沙弥。 皇甫成猛地坐直了身体,抬头又认真打量了那个沙弥几眼,越看越觉得眼熟,忍不住起身追了过去。 他还记得他们现在是在哪里,也并不太过接近,只隔着稍远的一个位置招呼道:“这位师兄,请等一等。” 那沙弥一路过来确实比不上皇甫成和沈妙晴那般惊心动魄,但也并不安生,可到底没有到风声鹤唳的地步,听见有个稚嫩的童音在叫唤,便也停步回头看了一眼,却正对上了皇甫成的视线。 他不由得一愣,仔细打量了皇甫成两眼。 皇甫成看着他望过来那一瞬间闪过的厌恶和疑惑,脑中不自觉地闪过沈妙晴那双欢喜的眼睛。 就这一个晃神间,沙弥好像就已经认出他了。他转过身,合十一礼,问道:“原来是天剑宗皇甫成道友。不知道友叫住小僧所为何事?” 皇甫成僵着脸笑了一下,眼珠子左右晃了晃,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净生沙弥……” 但他到底没能厚着面皮在大庭广众之下求助,只是送了一道传音过去,“不知净生沙弥身上,可还有珈罗香?” 听得这一句话,净生沙弥不由得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珈罗香,佛门秘制香料,可化去景浩界中绝大部分追踪香料,又可净心清神,实在妙用无穷。 别的不说,但说这一回。如果不是皇甫成手上的珈罗香三个月前就已经用尽,那这三个月的逃亡就能轻松太多太多了。 珈罗香确实好用,但和它的效用划上等号的,还有它那高昂的价格和流出的稀少数量。 皇甫成和净生沙弥交情几乎没有,但这会儿皇甫成愣是就开口了…… 净生沙弥不由得仔细地上下打量着皇甫成,见他神色倦怠,气血不足,脸色更是苍白,这模样,和他在竹海灵会那时见到的差太多了。 净生沙弥低叹了一声佛号,点了点头,道:“道友请跟小僧来。” 皇甫成心中一喜,眼睛自然弯起,脸上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是,净生师兄请。” 净生沙弥看了他一眼,转身继续往前走。 皇甫成连忙跟上,一边走一边扒拉着自己储物戒指中仅剩的那点东西,看看哪些能拿来和净生沙弥交换珈罗香。 只可惜,他在储物戒指里翻了又翻,也就找出了那么一星半点勉强看得过去的东西。但要拿出去交换,却是不够的。 直到皇甫成在房中案桌旁坐下,才将目光定在了一个茶盒上。 真要说好东西的,如今他手上也就剩下这个了…… 净生沙弥也不和皇甫成多说,才在案桌旁坐下,他就从身上的褡裢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香盒递给了皇甫成。 皇甫成接过香盒,打开一看,里头躺着三块墨条大小的香条。 香条色泽昏黄,香气寡淡,几近于无。 这正是珈罗香不假。 皇甫成将香盒往旁边一摆,翻掌托出一个茶盒递给了净生沙弥。 “珈罗香贵重稀少,师弟不好白受。这是净涪小师兄亲制净心菩提茶,可作交换,还请师兄收下。” 皇甫成的声音里没有得到珈罗香那得偿所愿的喜悦,反倒很有几分心疼不舍,净均听着,也没有不满,反而目光晶亮地盯着那个茶盒。 “妙音寺净涪师弟亲制的净心菩提茶?” 他慢慢伸出手,郑重地取过皇甫成手上的茶盒,一手托着茶盒底部,一手小心翼翼地打开茶盒盖子。 盒盖揭开,一股清净茶香从茶盒中溢出,无声无息飘满整个房舍。 皇甫成的心疼已经无法掩饰。 净生沙弥却是闭着眼睛轻嗅了一口茶香,仔细品味半响,才睁眼低头欣赏茶盒中的那一颗颗茶丁。 看着看着,他脸上就挂上了笑容。又过得半日,他终于将茶盒盖上,小心翼翼地奉至不知何时被他摆在房内的佛像前,这才重又回到案桌旁坐下。 这一回,净生沙弥终于从自己褡裢中取出自己惯用的茶叶,煮了茶水来给皇甫成上了一盏清茶。 “皇甫道友认识净涪师弟?……” 因着净涪,皇甫成和净生沙弥在灯下闲谈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告辞离去。 走在廊道中,皇甫成耳边不住响起净生沙弥的话。 “……原来皇甫师弟还不知道吗?净涪师弟他已经出了妙音寺,往天静寺参加不久之后就要开始的千佛法会去了。……” 千佛法会吗? 走着走着,皇甫成忽然停了下来,定睛一看,竟是早前他拿竹令定下的房舍。 皇甫成站在门外,低头看着门缝里透出来的昏黄灯光。 房舍里布有种种阵法禁制,站在房外,神识透不进去,他看不见房舍里的沈妙晴在做什么。但光只看着这一线灯光,他就觉得心安。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稳了。皇甫成站了一会,让自己在这种感觉中沉沦了片刻,才伸手敲了敲门。 敲门声才响了第一遍,房门就“吱呀”的一声打开了。 沈妙晴站在门口,背对着烛火,苍白面容隐入了黑暗里,但那双眼睛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却亮得堪比此刻照耀在混乱之地上空的那一盏明灯。 皇甫成竟觉得自己的眼睛被刺了一下。 “皇甫公子,你回来啦……” “……嗯。”皇甫成应了一声,顺着沈妙晴让出来的空档走入房舍。 待到两人在案桌前坐下,皇甫成取出了一个香盒递给沈妙晴,“这是我刚从一位……师兄手里换来的珈罗香,你……你收下吧。” 沈妙晴脸上的笑容霎时就淡了。 她没有伸手去接那个香盒,而是固执地拿着那双秋水明眸定定地看着皇甫成,只看得皇甫成忍不住避开目光,低下了头。 沈妙晴不接,皇甫成也没再开口,顺手就将香盒放在案桌上。 沈妙晴咬着唇看着皇甫成,皇甫成就僵硬地坐着,半响不语。 屋中的气氛僵硬得让人呼吸困难。 沈妙晴拧了半日,皇甫成的目光却始终落在地上,盯着地上的那一片阴影,更是一动不动。 “我还没跟公子你说清楚呢……”沈妙晴开口,声音中隐了一阵哽咽,“我没有骗公子,我叫沈妙晴,罗敷,是我的小字。我确实也只是一个炼气期的散修而已。” 皇甫成没动,就听着沈妙晴说话。 “但我有一个同母哥哥。他叫沈定,号天圣子,是天魔宗留影老祖的唯一弟子。” 天魔宗天圣子,在原著里,是他皇甫成。 皇甫成闭了闭眼睛。 “我哥哥如今修为浅薄,又身居高位,难免有人不服。可是天魔宗里有留影老祖在,他们对我哥哥不敢太过,我哥哥又拧,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我的消息,就打上了我的主意……” “对不起,皇甫公子,这些日子都是我拖累了你……” 除了那段逃亡的日子之外,在这混乱之地以后的日子里,她还是得继续拖累他…… 更关键的沈妙晴没说,也自私地希望不会有人提起,就算只是这些日子,或者仅仅是这一个晚上,不要有人提起。 沈妙晴的嫡亲哥哥,天魔宗天圣子沈定,留影老祖唯一弟子,只要他不死,无论他能不能掌控天魔宗,他日后都必定是天魔宗的一面旗帜。 皇甫成出身天剑宗,师从陈朝真人,为天剑宗核心弟子,日后必定也是天剑宗的核心人物。 天剑宗和天魔宗,分属道魔两门,几乎没有和睦相处的一日。已经选定了支线任务的皇甫成与不会抛下沈定的沈妙晴,就算他们两人有过这一场生死与共的经历,有过一段朦胧美好刻骨铭心的感情,也已经注定了敌对。 皇甫成坐在椅子上,表情木然的平静,视线更是空茫虚无,找不到焦点。 他似乎在听沈妙晴解释,又似乎不可自拔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沈妙晴没有催他,只将自己的来历和盘托出,然后坐在他对面,陪着他。 皇甫成坐了很久,窗外天色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如此这般过了两日,皇甫成终于抬头看着沈妙晴,叮嘱道:“好好休息。” 沈妙晴看着他推门出去,一直定定注视着他的眼睛眨了眨,泪珠终于夺眶而出,一滴滴打落在地面上。 皇甫成背门站了一会,才往楼下大堂走去。 他照旧在角落里找了一张案桌坐了,点了一壶清水静静坐着。 一时间思绪纷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都想了些什么,又做了什么决定,又或者干脆是什么都没想,什么主意都没有。 只在那一个恍惚间,有那么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如果是千佛法会的话,似乎是后天正式开始吧…… 第90章 千佛法会(一) 皇甫成确实没有记错,还有一日,千佛法会就要正式开始了。而随着时间过去,眼看着还在闭关的净涪一直没有动静,清显禅师渐渐地就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一日晚课结束后,他出了法堂,也不回禅房,就站在院子里定定地望着净涪禅院的位置。 清笃禅师本来已经往自己禅房走了,但回头看见清显禅师这般模样,他摸了一把长须又走了回来。 “师弟,这都已经入夜了,你还不回禅房,是要等什么人吗?” 清显禅师忍不住收回目光,瞪了清笃禅师一眼,叫道:“师兄!” “哈哈……”清笃禅师摆了摆手,“说笑而已,说笑而已。师弟也不要再这里等着了,回去吧。你要在这里等,不是要等上一夜的时间么?” 清显禅师听着这话,心中一动,眉宇间就带上了几分笑意:“师兄你是说,净涪师侄他明天就出关了?” 清笃禅师没点头也没摇头,笑着摆了摆手,自己转身就走,口中只道:“回去了,回去了……” 清显禅师松了一口气,也不再在这庭院中站着了,跟在清笃禅师身后回自己的禅房去。 而此时,正在闭关的净涪也确实到了最后收功的关头。 就见他的识海之中,几乎遍布了这一半识海的诸佛陀菩萨全部已经消散不见,原地只留下一道道至精至纯的金色佛光。佛光身侧伴有金花禅音,端的玄奥微妙。 这些至精至纯的佛光,全都是净涪根据自身佛果吸纳整理后的佛门真意,是净涪闭关这一段时日的成果。 盘坐在佛身之下的净涪心神一动,道道金色佛光光芒大盛,伴随着杂而不乱的禅音佛唱潮水一样涌向佛身。佛光之中,虚淡却琉璃一样明净通透的佛身手中佛印变换,如同莲花绽放。而此时,佛身低头,微微一笑。 法堂之中,佛龛前端坐闭目的净涪手中佛印变换,低垂着头微微一笑。 护持这佛前一片光明的烛火在一片陡然冲出的佛光面前黯淡无色,佛光宏大明澈,个中自有一股彻悟之意淡淡晕开。佛光冲出净涪头顶,冲破禅房中布置的种种禁制封印,直冲云霄,与此刻东方初明的一片皓白争相辉映。 天静寺中晨起的一众沙弥、禅师看着那一片金色佛光,照见佛光中渐渐晕开的彻悟之意,心中一动,竟都各有所得,只是所获多少的区别而已。 那道佛光在空中停留了约莫半柱香时间,随即收拢化作一颗滚圆的舍利子。舍利子在空中滴溜溜旋转一圈,猛地往下坠落,没入净涪头顶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净涪心底一动,识海中魔身把手一张,一颗漆黑的滚圆魔珠在他手掌上沉浮不定。 魔珠和舍利成形,便又在一个刹那间,各自飞入净涪胸前那座小塔。舍利入金塔,塔中六颗舍利子齐齐发力,金色佛光涌动,点亮第五层宝塔。魔珠入黑塔,塔中六颗魔珠也是齐齐一滚,道道诡异魔气冲刷,凝实第五层黑塔。 待到宝塔功成,净涪自定境中走出,佛龛前烛火昏黄。 净涪整理了一下衣袍,站起身来到佛龛前,就着烛火点燃线香,将线香插入香炉之中。 他退后一步,双手合十恭敬礼拜。然后他转身,毫不迟疑地推开门,抬头迎上那一道初初冲破云雾的晨光,以及天静寺中远远传来的晨钟钟声。 “当……当……当……” 晨钟敲响,又是一天早课的开始。清笃禅师和清显禅师刚走出禅房,就见法堂的大门已经打开。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也都欢喜。清笃禅师还好,他素来不太在意那些个规矩,倒也不在意,当下哈哈大笑出声。 倒是清显禅师,平日里不苟言笑,这会子居然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师兄,你果然……”他话才刚刚开了个头,还没来得及继续说完,就听得清笃禅师得意地道,“哈哈……我果然没有猜错,他今天必定出关!” 清显禅师看着快步走入法堂的清笃禅师,僵着笑容将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清笃禅师都已经跨过法堂门槛了,没见清显禅师跟上,又回头看了清显禅师一眼,无事人一样招手招呼他道:“师弟,你怎么站哪儿了?快进来,早课就要开始了!” 清显禅师站在那里木了一会,才终于回神往法堂里走。 他入了法堂,无视清笃禅师,果然便看见坐在那个空了好些日子的蒲团上的净涪。 听见动静,净涪连忙从蒲团上站起,像刚才见过清笃禅师一样,双手合十,默然向着清显禅师弯身一拜。 要真说起来,早课的规矩不是这样的。但这里就只有清笃、清显和净涪三人,又兼净涪此前闭关,如今才刚刚出关,在早课前拜见一番也不算出格。再说,这个时候,恪守佛门规矩,负责妙音寺藏经阁规仪法制的清显禅师也并没有那个心思去追究。 清显禅师点头回了礼,便坐在了自己的蒲团上,全然不去理会对着自己挤眉弄眼吹须摸胡的清笃禅师。 净涪明智地只作不见,在清显禅师落座后,也重新坐回蒲团上,一手拿起木鱼槌子,一手单竖在胸前,微微阖上双眼,等待着早课开始的钟声。 没人愿意理会,清笃禅师也不显失落,他笑了一下,随即脸色一整,坐姿笔挺,一手拿起身前的木鱼槌子,伴随着那最后一声钟声敲响木鱼,同时诵读经文。 半个时辰的早课结束后,清显禅师侧头看了清笃禅师一眼,转头对着净涪道:“明日就是法会的第一天了,法会上的一切规仪法制都已经安排妥当。祖寺知道你闭关,虽然不知道你赶不赶得及,但也给你预留了位置。你等会先随我走一趟,熟悉一下法仪。” 一切法会都有仪程,不是大家随便找一个地儿一坐径直开讲就可以了的。法会上仪程规整庄重,鸣钟、散花、焚香、座次等等各有讲究,丝毫错乱不得。稍有差池,便是对佛不敬,对佛不诚,到时候,不仅仅是出错的僧众需要受罚,就连僧众所出的寺庙也讨不到好。 别说他人,就连如今挂着一个世尊亲授真经头衔的净涪,倒是但凡有个疏漏,天下僧众也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清显禅师殷殷切切交代了净涪一番,见净涪郑重点头,又侧头看了一眼清笃禅师,询问道:“师兄?” 清笃禅师晃了晃脑袋,摆手道:“师弟你与他细说就是了。净涪他聪敏机灵,出不了什么大事的。” 清显禅师看着清笃禅师这样放心的模样,心中很是无语,但他委实没有清笃禅师心大,只能亲自领着净涪往天静寺后山山群中的小灵山走一趟。 清笃禅师笑看着两人出门,等两人渐行渐远,他伸了个懒腰,自回自己禅房中去。 清显禅师一路领着净涪出门,仔细叮嘱道:“稍后你从小灵山回来,记得焚香凝神,沐浴净身,明日一早天色未亮,我们便要开始准备了。” “届时寺中钟声敲响,你便先到我们的禅院里来,我等妙音寺的僧众都会先在那里聚集。稍后才会一起前往小灵山……” 清显禅师和净涪一路往小灵山去,还遇上了不少来来往往的挂着天静寺腰牌的僧众沙弥,手中俱都捧着各类物什,步履匆忙,颇为忙碌。尽管如此,他们见得迎面走来的清显和净涪两人,还是会停下脚步,持礼拜见。 清显禅师和净涪两人也都一一回过礼才继续往前走。 两人顺着长长的阶梯往前,绕过禅院佛塔,走入寺后重峦叠嶂的山群,来到一座被群山掩映护持的灵山前。 这座灵山只得一半,山腰及山顶被化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株巨大得几乎遮蔽整座山峰的菩提灵树。净涪随着清显禅师沿着石阶拾步往上,到得近了,才看见那菩提灵树树根下,有一石台,台上还有一个空空的蒲团。石台往左一侧几乎靠近边沿的地方,又有一座莲池,莲池里生长着一朵朵巴掌大小的白莲。池中白莲如今还是含苞,却已经有淡淡的莲香散出,和着风中的菩提清香,净涪只觉识海清明,灵台如镜。 灵山之上还有不少僧众沙弥在来往忙碌,见得清显禅师和净涪两人自山外而来,也不驱赶他们,只远远地冲着两人合十弯腰一礼,便继续忙碌。 清显禅师和净涪一起还礼,随后清显禅师当先便向着那处石台躬身一拜,等净涪也礼拜过后,才继续与他解释。 “这菩提树下的石台,是留给世尊的位置。到得明日法会开始之前,须得先请世尊驾临。” 净涪看着那处空荡荡的石台,点了点头。 “虽然自古至今千佛法会都已经举办了有近百次,世尊法驾从来未曾驾临,但我等却不能就此疏忽。”清显禅师叹了一声,又看了一眼那处石台,才将视线移向那一池白莲,“这池中莲花便是我等明日法座。” 清显禅师说话间,忽然冲着那座莲池一招手,一朵小小的白莲花苞自莲茎脱落,飞入清显禅师张开的手掌之中。但见那花苞堪堪触及清显禅师的手指,花苞猛然一个颤动,竟就在清显禅师和净涪的眼前绽放开来。 一品、两品、三品…… 直至花开十品,九品莲瓣金黄一品莲瓣却呈湛青色,他们面前的这一朵莲花才平静下来,飞落在清显禅师身前。 清显禅师看着身前这一朵十品异色莲花,脸上只有浅浅的笑意,并无得意之色,他侧头对着净涪继续道,“这莲花显现出来的便是我如今的修持境界。净涪师侄,你也来试试?” 净涪仔细看了一眼清显禅师身前的那一朵十品异色莲花,心中略略琢磨一番,便点了头,也往那座莲池招了招手。 几乎是净涪抬手的那一刻,所有在场的僧众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往他这边望来。 那莲池中又有一朵花苞自花茎脱落,飞到净涪身前。净涪伸出手指在莲花花苞上一点,就见莲花于瞬息间绽放。不过片刻,一朵花开六品的白莲便浮在了净涪身前。 此刻正注意着净涪的天静寺僧众都看见了那一朵六品白莲,心中哪里还不明白净涪这个声名鹊起的小沙弥如今的境界?正因为明白,他们才更惊骇。这位净涪小沙弥如今不过才十二三岁,又出身分寺,竟然已经凝结了六颗舍利,何其了得?! 难怪他能以沙弥的身份上得山顶参加千佛法会,而他们却只能坐在山腰山脚之下…… 一旁的清显禅师见了这一朵六品白莲,笑了一下,随手一挥,他身前的那一朵十品异色莲花倒飞而回,重新化作一朵白莲花苞插入花茎之中。 净涪见状,也将他的那朵六品白莲送了回去。 送回莲花之后,清显禅师左右看了一眼,指了一个方位与净涪道:“明日法会,我妙音寺僧众坐的是那个位置。如今说来尚早,你明日跟紧我们就可以了。” 净涪点了点头。 清显禅师又和他略略说了一遍流程,便领着他回去了。 回去路上,清显禅师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与他说道:“其实参加千佛法会的僧众不止有我们这些各寺入了修持之路的僧众,还会有凡俗僧众,但他们要参加千佛法会却很艰难。历届千佛法会上出现的凡俗僧众也不过百人,数量稀少得很,也不知道这一次千佛法会会不会有凡俗僧众出现……” 清显禅师颇为感慨,净涪就在旁边静静地听,两人一路回了禅院。 因为净涪还要沐浴净身,明日又要早起,清显禅师也不多留他,很快就打发他回了自己的小禅院。 净涪入了屋,沐浴净身过后,便坐在佛龛前端坐凝神,他也不入定,就在佛前打坐禅定,清净心神神魂,等候着法会开始的钟声敲响。 作者有话要说:第81章 法眼那儿小修了一下,亲们记得没错,那会儿净涪沙弥已经结成五颗舍利了。 第91章 千佛法会(二) 距离千佛法会仅剩一日,天静寺中僧众全都放下手中杂事,返回禅房中沐浴更衣,净心凝神,等待着法会开始的钟声敲响。然而谁都没有料想到,初初过了午时,原本干净晴朗的天空忽然风卷云动,浮云争相堆叠积压,很快就成了乌压压的一层。 乌云遮天蔽日,狂风呼啸凄厉,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哔哔啵啵的雨点狂暴打下。 不过转眼间,这天地便变换了一个模样。 天静寺中本已入定的清字辈大和尚们在定中观照,神念交接间几番交谈,最后也都没有出定,只在定中观照诸天,涤荡神魂,清净灵台。 这个时候,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在天静寺外约莫千里的地方,有一个年轻的凡俗僧人在这狂风暴雨中一步步艰难前行。纵使他的僧袍已经破旧,他的僧鞋裂开了几道裂口,他的佛珠已经沾满尘埃,但他还是三步一拜,五步一叩,无比虔诚地往天静寺的方向走。狂风推动了他的身体,暴雨打湿了他的僧袍,初春料峭的寒意让他的身体不住颤抖,但他的双眼始终沉稳安定,没有丝毫波动。 暴雨自这日的未时开始,一直持续到了翌日凌晨小灵山上的钟声敲响才堪堪结束。是以净涪推门出屋的时候,只堪堪撞上了那各处弥漫的水汽,听见屋檐棱角流泻的潺潺水流声,却没有迎上那哔啵的大雨和呼啸的狂风。 彼时天色犹暗,夜雾蒸腾,路上积水处处,净涪看了屋外一眼,回屋取了佛前的一盏青灯托在手上,迈步出了禅房,一路往小法堂走去。 饶是今日举行法会,但早课还是需要完成的。 净涪抵达法堂时,清笃清显两位禅师已经在蒲团上坐下了,他们的身前也各有一盏青灯幽幽明明地燃烧。 净涪拜见过两位师长,又在自己的蒲团上落座,顺手将手上的那盏青灯放在木鱼旁边。 清笃清显两位禅师受了他的礼,便也颌首还礼。 净涪不过粗粗往两位禅师身上扫了一眼,便发现这两位师长与往日颇有不同。清笃禅师明显少了几分外露的活泼,而清显禅师却多了几分宽和。 清笃清显两位禅师看见净涪,脸上也颇有几分赞赏。但他们却只端坐在蒲团上,专心地开始早课。 早课结束后,天色还未曾大亮,只有朦朦胧胧的一片天光。清笃禅师听着小灵山上远远传来的钟声,低唱了一声佛号,拿起面前的那盏青灯,领着同样手托灯盏的清显禅师和净涪走出法堂,来到院子中等待。 未过多久,禅院外又有一位位妙音寺的禅师带着灯盏前来相会。不过片刻,所有来自妙音寺的僧众便集齐了。 诸位禅师各自低声见礼,又像当日出发前来天静寺那样列队而立,托着青灯依次往小灵山上走。 妙音寺僧众一路走过,也曾遇到其他队列同样手托灯盏的僧众,但彼此之间并无相争相问之意,眼神不动,合行其道。 此时山中尚有冷风,风中犹夹杂水汽,但诸位僧众手中的那盏青灯却都只静静燃烧,火芯明亮坚挺,并没有受到冷风水汽的影响。 净涪微微低垂着头,目光注视着手中青灯,紧随在妙音寺僧众队列最后,一步步走上石阶,走过端坐在小灵山山腰各处的沙弥,一路到得小灵山山巅,站在了那株巨大的菩提树下。 此时的小灵山和昨日净涪所见的空荡荡的小灵山相比极为不同。朦胧夜色中,静默了近百年的菩提树树冠舒展,中有道道金色、青色祥光洒落,点亮了整座小灵山。菩提树下那座仅有一个蒲团的石台如今以金银、琉璃、玻瓈合成,华贵非常。石台上那仅有的一个蒲团也有金光凝练,又有五彩流光流转不定,颇为不凡。 菩提树左侧的莲花池中含苞莲花依旧,但莲花池池底却以金沙布地,莲池中的莲苞还有白气蒸腾,微妙香洁,很有几分极乐净土里的八宝功德池的模样。 而昨日尚且空荡荡的菩提树右侧,如今架着一座钟塔。塔中悬挂一口大钟,钟身绘满梵文篆符,其中又有佛光流转,庄重华严。 净涪扫过一眼,便低垂了眼睑,默然站立在妙音寺僧众之后,不再多看。 及至参与法会的僧众齐集于此,法会时辰将至,钟塔旁站立的两位僧众向着天静寺主持清见禅师合十弯腰一拜,手拿钟锤,重重地敲响大钟。 “当……当……当……” 悠长的钟声自钟塔响起,远远传遍整个天静寺。天静寺寺门中驻守的沙弥听得钟声,双手合十向着小灵山的方向弯腰一拜,随即重重关上寺门,急急往小灵山的方向走。 好不容易来到山脚的年轻凡俗僧人听见钟声,心中一紧,眼睛急得紧紧眯了一下,才低声唱了一声佛号,再不迟疑,迈步走上那长长的石阶。 钟声之中,清见禅师领着这小灵山上的一众僧众向着莲池弯腰一拜。 莲池上密密麻麻生长着的含苞白莲受了这一礼,齐齐自莲茎上脱落,向着这山顶上的诸位僧众飞去。 属于净涪的那一朵含苞白莲飞至净涪身前,开作一朵六品白莲。净涪微微一笑,手中掐诀,结跏趺坐在这六品莲台之上。 才在莲台上落座,净涪只觉一道清流自莲台流出,一路往上直入识海之中,直冲灵台。 识海里佛身显化,手持一朵六品白莲,结跏趺坐。往日里净涪自觉还算清净的灵台更抖落一片微尘,映出一片通透灵境。 净涪才在莲台上坐定,眉心之处一直久无动静的佛眼似乎眨了一眨,另一片比之刚才更加金碧辉煌、灵异神奇的世界就出现在净涪眼前。 佛眼所见,这莲台之上的每一位禅师头上都有罗汉、菩萨、金刚、佛陀显化,身后虚空各有浮屠、灵山、宝塔林立,身前身下又有金花灵泉环绕,脑后更是一轮轮几可媲美天日的功德金轮转圜回环。 而更耀眼更夺目的,还要数那株巨大古老的葱郁菩提树,那处金银彻就的石台,那石台之上的蒲团,那已经空荡得只留下莲茎莲叶的莲池,以及这一整座小灵山。 如果不是净涪此刻就在这地,如果不是这绕着菩提树下石台环坐的各色不同的莲台,净涪几乎就要以为这里就是佛经记载中的极乐净土。 佛门…… 净涪低垂着眉眼无声地在心底咀嚼着这两个字,手指慢慢捻动手中珠串。此时他的识海之处,占据半边识海的魔气已经极度压缩,只剩下一点无比漆黑的墨滴落在佛身手上。 但净涪此时也无暇分身四顾,那钟塔上一下下响起的钟声荡开,振聋发聩,几乎能将人心上的杂念扫荡打杀,徒留一片清净。 九九八十一道钟声响过,这小灵山山巅上寂无人声。众僧心神清净通透明澈,几乎能够听见晨风穿过菩提树时的沙沙叶动声,看见莲池里那滚圆莲叶划过水面留下的道道涟漪,甚至还能看见天地第一缕阳光破开云层落在菩提枝叶上的轨迹。 时辰已到。 清见禅师心中灵机触动,自然而然地往前伸出一手,他座下那诞育三颗莲子的十品金莲莲台飘出一道金色佛光。清见禅师屈指一弹,佛光化作一道金色光柱顺着清见禅师的力道直冲天际。 随着这一道光柱直冲九天,那伫立在小灵山山巅上的钟塔里有僧众奏响佛音,也有僧众向着菩提树覆盖的地方遍洒天花。 佛音天花之中,清见禅师向着菩提树下的石台重重一拜,沉声道:“景浩界天静寺主持清见,拜请我佛驾临法会。” 清见禅师之后,这小灵山上一众僧众,包括山腰上的所有沙弥也都向着菩提树下那个石台的方向重重一拜,齐齐道:“景浩界清恒/……清笃/清显/……,拜请我佛驾临法会。” 净涪也被这种气氛感染,向着那石台的方向拜倒,默然在心底祝祷:“景浩界净涪,拜请我佛驾临法会。” 此时小灵山山脚下,不知什么时候走过山门走到这山路下的风尘仆仆的年轻凡俗僧众,听见这个传遍整个天静寺地域的声音,也是心中一动,不顾他身上湿硬的僧袍,不顾此时他脚下坚硬的石板,重重跪倒在地,结着血痂甚至还带着血丝的额头不减半点力道撞在他贴合的布满了紫红冻疮的手背上,声音嘶哑却极其虔诚地道:“景浩界恒真,拜请我佛驾临法会。” 不知是巧合还是必然,他拜倒的方向,也正是那株菩提树下那个石台的方向。 第92章 千佛法会(三) 钟塔里的大钟钟声长鸣,通天彻底的佛光中,陡然接引下一片庄严佛土。极目望去,这金碧辉煌的巍巍佛土山峦起伏,河流滔滔,寺庙依山而建,钟灵琉秀,祥和安定,分明就是当年景浩界佛门大兴时候的模样。而那庄严佛土中,有一罗汉高坐莲台,座下簇拥着一众伽罗护法,左右又有八部天龙护持,其下左右又各有一列罗汉、金刚分座而坐,端的威严。 罗汉法驾降临后,先领着一众罗汉、金刚向着菩提树下的那处石台躬身一拜,才各自落座于石台之下的空地上。 清见禅师抬起头,先看了一眼上方依旧空荡荡的石台,转过视线看着莲台上的一众罗汉、金刚,推金山倒玉柱般恭敬拜倒在地:“弟子清见,拜见诸位祖师。” 清见禅师之后,但凡上了这小灵山山巅的一众僧众都齐齐拜倒道:“弟子清恒/……/清笃/清显/……,拜见诸位祖师。” 世尊不曾驾临千佛法会,他们确实很有几分失落,但景浩界历届千佛法会都是由一惊登临极乐净土的祖师主持,世尊从来不曾出面,他们倒也都已经习惯了。 景浩界二代祖师慧真罗汉高坐莲台之上,向着下方看了一眼,从小灵山山巅到山腰,从山腰到远处的塔林,点头道:“开始吧。” 清见禅师坐直身体,看了一眼旁边钟塔里的那两个年轻僧人。僧人点头无声应下,双手高高拉起钟锤,放任钟锤重重敲打在大钟上。 “当……当……当……” 钟声响遍群山,钟塔旁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出了一位大和尚。他面向众僧站立,手指掐定佛印,口发狮子吼。 吼声震荡十方。 得闻吼声者,降魔伏怨,制诸外道,释已清净,心常安住,无碍解脱。 吼声初歇,有天音奏响,又有天花洒落,天女凌空飞舞。 千佛法会之初,该有狮子吼清净佛音。吼音之后,法会正式开始。该有诸位罗汉、金刚传授佛经,讲授微妙佛法。 是以吼声平息,慧真罗汉顾盼左右,与众罗汉、金刚道:“诸位师弟,师兄我这就开始了。” 这也是千佛法会的常例了,众罗汉、金刚齐齐点头:“慧真师兄请。” 众罗汉、金刚自入得西天极乐净土,得见我佛后,这小千世界中的种种就全都抹去,无论早先辈分如何,明面上都已师兄弟相称。当然,若有一人能证就真如,成就菩萨、佛陀果位,那就另当别论。但可惜的是,他们景浩界中登临极乐净土的僧众数目不少,却全都只是罗汉、金刚,未曾有一人突破。故而现如今在这千佛法会上,还未曾有过例外。 慧真罗汉点头,目光再一次扫过下方众弟子,手掐法诀,垂眸开讲:“吾于西方佛境中听阿难佛陀说法,得一佛经。诸弟子且细听。” 他话音一落,空中天女隐去,佛音低落,同样渐渐消隐无迹,留下一片祥和清净地界。 净涪心中一动,暂且将因慧真罗汉望过来的那一眼而生出的种种浮动心绪抚平,静听佛经。 山下石阶之上,恒真僧人已经不再往前走,他盘膝端坐石阶之上,犹如置身菩提树下,合十静心听经。 就连塔林里的圆微和尚,此时也都端坐在塔顶,远远面向这小灵山的方向垂眸听讲。 小灵山上下也都默然肃穆,恭听佛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大众中。尔时外道有疑欲决迷大乘,行来至佛所,稽首恭重,合十指掌,问无我义:‘大丈夫是一切智,常说此身无我,若身无我,本性亦无,云何说有哀号戏笑憎爱两舌等事,当何所生,是我所疑,愿赐除断,如来所言,身与本性有无云何?’” 说到此处,山巅之上端坐莲台的僧众无不心神一动,越更用心细听。而此时同样安坐在山腰各处的天静寺众僧众也都同样一个激灵,心中迷迷蒙蒙,却也牢记在心。 慧真罗汉继续宣讲道:“佛言:‘外道谛听谛受,当为汝说。’……” 这一篇《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一众罗汉、金刚俱都已经在佛经听阿难佛陀宣讲过,此时听得慧真罗汉说来,各自对视一眼,几番交流下,心中各有计较。 《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着重分辨外道和佛门大乘法门、分别虚妄,端正大乘佛教修持。如今慧真罗汉在这千佛法会上宣讲此经,是想要在景浩界中拨乱反正? 慧真罗汉并不曾在意这一众罗汉、金刚的诸般想法,他只将这篇不长的经文一字不差地一一宣讲。 “外道言:‘云何梦相?云何幻化相?云何影像相?’” 净涪忽而心神一动,继续聆听佛经。与他一般动静的,还有这小灵山上下一众看过那一小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僧众们。 “佛言:‘幻化非相,空非执持,梦本体空,如阳焰故,影像无色,虚假不实,如是所见,乃至一切事皆如幻如化如梦如影,当如是见。……” 这一段经文宣讲完毕,慧真罗汉手中佛印一变,告诫道:“愿尔等弟子闻得此经,能审谛观察,除断尔等疑网,作如是观,获住大乘,登临净土。南无阿弥陀佛!” 清见禅师领着一众和尚恭敬拜谢,齐声应道:“弟子等恭领法旨。”慧真罗汉点点头,也不再多言,只端坐莲座,眼睑低垂,双目似闭非闭,高深莫测。 坐在上首的诸罗汉、金刚摸不清慧真罗汉的心思,各自沉吟半响,还是按照早前准备,将佛经一一宣讲了结,并不曾再有任何动作。 待到诸罗汉、金刚将各自准备的佛经宣讲完毕,这千佛法会就算是了结了一个环节,接下来本该继续下一个环节。但也正是这时候,本来应该端坐莲台扮演一个合格背景板的慧真罗汉忽然睁开双眼,两道金色佛光激荡,生生让钟塔旁那位准备狮子吼的和尚噎了一下,脸色涨得通红。 “清见。” 清见禅师先是一愣,连忙下得莲台,拜倒在地:“弟子在。” 慧真罗汉将视线垂落,道:“山下来了一僧人,你且去将他领上山来,与他一座,令他听经罢。” 清见禅师应了一声,亲下山去,将还在山下石阶处端坐的恒真僧人领了上来,也不让他自己往莲池上摘取莲台,而是亲自为他点化了一座一品白莲让他坐了。 众目睽睽之下,恒真僧人落落大方地向着慧真罗汉叩首拜谢,又低声谢过清见禅师,这才在莲台上坐了。 说来也巧,这恒真僧人所坐的位置,恰恰在净涪沙弥旁边。 其实也不难理解,这小灵山山巅上的一众僧人里,只有净涪沙弥辈分最低、修为最浅,他坐的位置自然就离中央的那处石台最远。现如今突然出现,还被慧真罗汉突然叫了上来给了一个座位的这个恒真僧人不过一个凡俗僧人,修为全无,还不入各寺沙弥排行,岂不是比净涪还要不如? 故而恒真僧人和净涪沙弥这两个垫底的,就这样被安置着坐在了一处。 恒真僧人才刚刚坐定,便迎上了净涪的目光,他不由一愣。他一路随着清见禅师走上山,自然见过现在还只在山腰各处盘膝静坐的年轻沙弥。虽然他刚刚只是粗粗扫过一眼,但入目所见,莲台之上坐着的无不是僧人和尚,却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一个小沙弥。 他还以为所有的小沙弥都只在下面,上不得山巅呢。 恒真僧人心思聪敏,只是一个转念便知这坐在六品白莲上的小沙弥必定不简单,是以虽然不敢出声打扰佛会,也还是冲着净涪沙弥合十点头一礼。 净涪还礼见过,收回目光,视线垂落在自家莲座上细白如瓷的莲瓣上,他手指慢慢地捻动指间的佛珠。 不知是不是每一场千佛法会都是这样,但净涪觉得,今年这一场千佛法会特别的有趣儿。而这其中最特别的,莫过于如今最上首的那个慧真罗汉。 景浩界佛门真正意义上的开辟之祖,天静寺二代祖师慧真罗汉,今日先是在这法会上居然宣讲了一篇《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后又无缘无故点了一位凡俗僧人上小灵山参加法会…… “吧嗒吧嗒”佛珠一颗颗碰撞的声音被净涪压得极轻极细,又被净涪座下的六品白莲牢牢锁在莲台之上,只在净涪耳边细细碎碎地响起,并不曾打扰到隔壁。 渐渐的,那缭乱得搅成一团团死结一样的思绪被净涪理出了一根线头。只要净涪拿着那根线头轻轻一扯,这一大团思绪就会被净涪解开一绳结。或许这一个绳结只是这一大团死结中一个极不起眼的小结,但只要解开它,就能找到一小段长绳。 然而此时,千佛法会的第二个环节也要正式开始了。 第93章 千佛法会(四) 千佛法会第一环讲经,是由已经登临西天极乐净土的佛门前辈讲授西天流传经文。诸位前辈授经后,当有后辈受持经文,将前辈所授佛经抄写记录,故而这千佛法会的第二环也称受经。 须知佛门经文非常微妙,即便都是同一篇经文同一个段落,由不同心境不同修为的僧众抄录下来,也都会有不同的理解,更会有不同的妙用。所以在很多时候,佛门僧众抄录下来的佛经也能当作镇邪降魔的无上法器。 因此,千佛法会的第二环受经,并不仅仅是由天静寺挑选出来的某一位和尚或者沙弥将诸位佛门前辈在第一环所讲经文记录下来,而是由这小灵山山巅上的一众僧众抄写记录,一一整理过后,再分散至景浩界各寺藏经阁安放。 是以当钟塔上的大钟敲响,坐于上首的慧真罗汉再次变换佛印,又开始宣讲《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 小灵山山巅的僧众或闭目静听,或准备开始誊写。 净涪将指间掐拿着的佛珠重新带回手腕上,正要开始誊写,却察觉到旁边递来的视线。他移过目光去,正迎上那恒真僧人的目光。他僵坐在莲台上,明明手足无措,面上却不漏一星半点,就连净涪察觉到他的目光看了过来,他也若无其事地冲着净涪点头笑了笑,便低垂下头,错开了视线去。 净涪仔细地观察了一番,才挪开了目光。不过是一个衡量,他就拿定了主意。于是他再次解下手腕上的佛珠,闭目聆听那《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 净涪听经渐至入神,也就不再注意那恒真僧人了。恒真僧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小心地放松身体,也学着净涪的模样闭目听经。 其实恒真僧人出身凡俗,虽然身无灵根,但也是自小剃度出家,潜心修行,更何况如今走遍万里山河,才入得天静寺,有缘参加千佛法会,心性修持比起一般的佛门弟子还要强上几分,理应不会如此局促才是。但无奈恒真僧人如今所在的地方乃是天下僧侣心目中的圣地天静寺,参加的是天下僧侣只在传闻中的佛门至高盛会千佛法会,法会上正在授经的是已经登临西方极乐净土的罗汉金刚,身旁与他一同参加法会听经的是佛门里首屈一指的大德高僧,这等规格、这等情况,那就是他平日里做梦也绝对梦不到的美景!如今他只是稍稍出格几分,已经算得上是很不错的了。 幸而恒真僧人的心性修持、佛学境界都摆在那儿,不过是一会儿,他便完全沉浸在那《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中所讲述的佛门妙理去了,完全忘了这身外的诸般琐事了。 慧真罗汉宣讲《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之所以会出乎一众罗汉金刚的意料,令他们惊讶莫名,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原因,其实就在于这经文中所描述的大乘佛法和景浩界佛门一贯修持的理论极其不符。 早先就有言,景浩界佛门自初创开始,其核心理念归属于净土宗,主将虔诚信奉我佛,主旨便是一个“信”。除“信”之外,再无其他。然则这景浩界中,也只有他们这些已经登临了西方极乐净土,和极乐净土里的其他罗汉、金刚乃至菩萨佛陀交流过后,才明白佛门中除了“信”之外,还有太多太多其他妙法。而与其他妙法相比,“信”又差了太多。 他们这些专注于“信”的僧侣,一路虔诚修持其实不算错,但因为当初二祖慧真罗汉得到的佛门传承本就不完整,兼之还有二祖本身的谋划,他们前方的路狭窄得仅能看见一道光。 所以实际上所有出现在千佛法会上的罗汉金刚都心知肚明,现如今的他们甚至可以被称为小道,和外道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也正因如此,《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这一篇完全可以算得上是景浩界佛门拨乱反正第一块基石的经文,对恒真僧人而言,就是那大旱之后久逢的救命甘霖。 恒真僧人沉浸在经文妙理中,如饥似渴地汲取着经文中的微妙佛理。他在快速成长的同时,也不禁心生疑惑:什么才是大乘法呢? 恒真僧人收获匪浅,净涪也不逞多让,更是远胜于他,就连这小灵山山巅上的一众禅师和尚,或许也比不上净涪这一次的收获。 于佛门而言,净涪上一世的魔道修持乃至这一世的心魔修持统统都可以被归纳到外道。无论是上一世的天魔道修持还是这一世的心魔修持,净涪的境界都算不上浅薄低微。这些修行境界,如今都成了净涪叩问大乘佛法的敲门砖,成了净涪佛门修行道路上的一块块基石。 单纯的一张白纸染上一种色彩或许很纯粹,但未免太过单薄,而若早已染上黑色的白纸再度翻转重新染上颜色,与之前相比,就会厚重许多。而现如今,净涪就是这样的情况。尤其是,他此刻并不仅仅只有他自己在努力。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净涪怀中安放着的那枚记载着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贝叶禅经微微颤动,禅经表面更有一道道金色佛光流转。这样的动静其实不小,然而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修为最高的正在上方讲经的慧真罗汉和此刻距离净涪最近也应该最敏感的恒真僧人,却都没有察觉。照旧讲经的讲经,听经的听经,沉迷非常。 净涪正听着这一段经文,说来也巧,慧真罗汉正又说到那一段“幻化非相,空非执持,梦本体空,如阳焰故,影像无色,虚假不实,如是所见,乃至一切事皆如幻如化如梦如影,当如是见”,心中正有所悟,忽然眼前一转,整个人又出现在了一群罗汉比丘之中。 这群罗汉比丘最中央,坐了一尊佛陀,净涪定睛看去,正是世尊。而此时世尊正在授经说法。 净涪心中一定,以为只是这一段经文讲述的佛理与这片贝叶禅经中记载的那一小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讲述的佛理相通,故而触动禅经,引他入座,便也没有多想,认真听经。 这一听,净涪便再也没有心力去听那《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了。他近乎是听着世尊将那一小段经文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道来,又淡淡化开,晕染出一种经历百劫千生,六道流转磨练而觉性不坏的妙智慧。 净涪只觉眼前一亮,紫色的无量智慧光在识海中颤动清鸣,竟有一股无与伦比的喜悦自心底涌出,让他欣喜若狂间不觉泪流满面。 按说净涪听经之时忽然泪流满面本该极其怪异,必定惹人注目才是。但此刻听经之时,有着怪异异像的不仅仅是净涪一人。这小灵山山巅上密密麻麻坐满了禅师和尚,如今他们全都专心听经,又将经中讲述妙理与己身修持相印证,自然有人大彻大悟,茅塞顿开,也有人困惑丛生,瓶颈突起,故而手舞足蹈者有之,顿足慨叹者有之,嚎啕大哭者更有之。 像净涪这样沉默着泪流满面的,也不过就是其中的一个罢了,完全能够说得上泯然众人,又有什么值得人注目? 此时沉浸在微妙经文中的诸位禅师和尚乃至上首的罗汉金刚,就连那菩提树下空荡荡的石台上忽然亮起的金光也没注意到,更何况是净涪这一个小小的沙弥? 一小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而已,不过寥寥百余字,世尊讲完也没花了多少功夫。待到这一小段经文讲完,净涪还沉浸在那大喜悦之中呢,就已经被送出禅经外了。 待到净涪被送出禅经,那道在石台蒲团上升腾而起的金色佛光便也悄然无声地消失在那株巨大菩提树的枝叶间,没入一颗湛青的菩提子中,再也没有人能找到它的踪迹。 慧真罗汉的这一篇《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说完后,小灵山山巅上还是一片群魔乱舞的样子,往哪儿看都看不出往日诸位禅师和尚们的风度仪态。但上首石台下的一众罗汉金刚也不在意,只是垂目静坐,任由他们疯魔。 待到一种禅师和尚们自己慢慢平静下来后,他们甚至来不及整理自己的仪态,伸手就着虚空快速比划。 一道道金色佛光在他们指间流出,顺着他们比划的顺序凝成一个个闪烁的金色文字,又一个个的飞落在他们座下莲台的一瓣莲瓣上,列成一段段文字,继而成就一篇经文。 他们伸手在那铺满文字的莲瓣上轻轻一揭,手上便多出了一本名为《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的佛经。 这般手段,让才从佛理中回过神来的恒真僧人看得瞠目结舌,只能看着座下的莲台发呆。 他本以为,受经也就是一般意义上的抄录佛经而已,可万万没想到,原来这受经是这般受法。 他可没有这般手法,该怎么办? 正呆愣间,就见一位禅师捧着文房四宝穿过座座莲台来到了他的身前,低唱一声佛号后将手里的文房四宝递给了他。 恒真僧人连连道谢,自去抄经不提。 此时,净涪也已经将这一部《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誊写完成,正将佛经拿在手上细细查看,见状,拿着眼角余光瞥了上首闭目静坐等待的慧真罗汉一眼。 但也只一眼,净涪便收回了余光,也收起他手上的那部经文,静坐等待着下一位罗汉授经。 因着剩余的罗汉金刚所授佛经不过平常,净涪也只是增添了自身积累,并没有太大的增进。倒是他身边的恒真僧人,几乎每一场受经结束后,都可以观察到他的进步。 恒真的进步如此明显可怕,倒也很受小灵山山巅上的诸位禅师和尚待见,就连清笃和清显这些妙音寺的禅师,不时斜眼看着恒真的目光里都带着欣喜和欣赏。 没办法,当年那八字警示还在耳边。景浩界大劫将临,他们佛门又得一位天赋出众的弟子,实在是件大好事,如何能不让他们欢喜? 倒是净涪没闲暇关注这等闲事,他将自己第一次誊写的那部《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收起,重新誊写了一部新的佛经夹杂在其他的佛经中交了上去。 如此,千佛法会第二环结束。 第94章 千佛法会(五) 千佛法会的第二环受经结束,经文誊写完成后,就有僧人过来将这些经文收了上去,呈交给上首的慧真罗汉。 因着这小灵山山巅上的禅师和尚数目庞大,这递交到慧真罗汉手上的佛经就多到足以堆成一座小山。但饶是如此,慧真罗汉还是一部一部仔细翻看查验过,才将它们转递给他邻座的罗汉。幸而这些罗汉都是修炼有成的僧侣,境界高深,单单查看这一堆佛经并没花费他们太多时间,不过一炷香左右,呈递上来的那些佛经就都已经被一一查验完毕。 慧真罗汉看着这些在诸位罗汉金刚手里轮转了一遍最后又回到他面前的佛经,对着侍立在他旁边恭敬等候的一列天静寺僧人点了点头,道:“可以了,将它们送上去吧。” 他这般说着,视线扫过这座下的一众徒子徒孙,却没再多说些什么。 这些随侍的天静寺僧人恭敬点头,双手合十弯腰行了一个佛礼,各自捧起一堆佛经转过诸位罗汉金刚的法座,走到石台前,又恭恭敬敬地对着石台深深一拜,才将他们手上的那些佛经一一堆放到石台上的蒲团前方。 等到所有佛经都被送上石台之后,钟声大鸣,檀香飘起,站在钟塔旁边的一位禅师在钟声中高唱一声佛号,拜请道:“请宝树验经。” 别说坐在莲台上的净涪恒真和一众禅师和尚们,就连慧真等罗汉金刚也都转过身来,对着石台恭恭敬敬一拜,请道:“请宝树验经。” 阵阵拜请声中,几乎将整座小灵山庇拢在自己树荫下的巨大菩提树无风自动,枝叶摇摆,还有道道佛光自菩提树上摇落,散落在石台上那一堆叠放整齐的佛经上。 那堆佛经初初不过平常模样,但到得后来,却开始自行颤动,随即一点点金色佛光自佛经书页上、文字上飘起,受到召唤一样飞向菩提树。霎时间,整个小灵山山巅上佛光普照,恰似西天那终年佛光照耀无有暗夜栽满宝树的连绵佛土。 虽然石台上的佛经都是一部部的堆叠在一起,那从佛经上飘出的点点佛光更是密密麻麻,但也不是看不出其中规律。 虽然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但净涪仔细打量了一会,也摸透了个中的关键。 那些佛经上飘出的佛光其实并不都是一样多少的,它们之间的差别不少。 首先,佛光的多少,应该和佛经书页的材质有关。佛经书页的材质越好,这佛经上飘出的佛光就越多。想来也是,佛经的书页取自他们座下的莲台,而莲台的品质又是由他们各人的境界决定。本来境界越高,莲台的品质就越好,同样,佛经书页的材质也就越好。 其次,这佛光的数量应该还和誊写经文的人各自对佛经经义的领悟有关。佛经中的经义越完备越深刻,这里头飘出来的佛光应该就越多越密。 净涪扫了一眼那堆佛经,仰着头眯着眼望着那株佛光环绕的巨大菩提树,很有些漫不经心。 完全不需要多费心思盘算,这里头垫底的两个人中,必定有一个净涪。 藏下第一部 《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换上一部没有花费他多少心力的经文,净涪并不心虚,也不后悔。就算这递交上去的佛经经文质量或许决定着此后一段时间妙音寺在佛门各寺中的地位也一样。 这其中,并不仅仅是舍得不舍得一部经文的问题。 净涪拿着余光扫了一眼旁边的恒真僧人,又扫了一眼上首的慧真罗汉,视线焦点重又着落于那株菩提树上。 如今佛门形势即将发生变化,他早前算定的布局或许统统都要作废,情形不明之前,这个中的度就要把握好。 不能锋芒毕露,也不能流星一闪…… 净涪暗自分神,恒真僧人倒是专心致志地望着那株菩提树,眼中闪烁着虔诚的膜拜。 很快,菩提树那边就有了变化。 就见那一堆佛经中飘出的佛光渐渐变得稀少、微薄,最后更是彻底黯淡下去,而那株菩提树得了佛经中的佛光滋养,碧绿的树叶渐渐染上一层金黄,又有一朵朵闪烁着金色佛光的花苞在掩映的枝叶间探出头来,然后在短短的一段时间里,花开花落,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颗拇指大小流转着金色佛光的菩提子。 微风吹过,带起一片清淡的幽香飞向这小灵山山巅上的每一位僧侣。 但凡嗅到这一股幽香的僧侣,无论境界如何,心境修为如何,个人喜好如何,全都闪过一片沉醉之色,更有净涪旁边的恒真僧人,不过是沾了一下,竟就闭上眼去,面色欢喜至极,眼角泛泪,更是连连拜倒,嘴巴张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净涪也忍不住心中一荡,几乎是下意识地拍打着坐下的莲台,激起一层白光。白光扫荡,很快就将那股异香扫了出去,这样还不算完,这层白光还将那股异香隔绝在净涪周身三丈之外,绝不让它侵近净涪周身,再次动摇净涪心神。然而待到净涪稳定了心智,再观察场中诸位禅师和尚的时候,才惊愕地发现自己太大惊小怪了些。 除他之外,净涪视线中所看见的所有人,竟然全都卸下了防备,放任自己沉浸在那一股异香之中,毫不作为。 净涪不过错愕了一阵,趁着无人注意,飞快地调整了心情。然则要他像场上的其他人一样,净涪自问他自己是做不到的。因而他也并没有将那一层护持他的白光收起,而是安然地呆在白光之中,直到这一股异香彻底散去。 异香散尽之时,山巅上的风彻底地停了下来,而也恰在这时,菩提树上那刚刚长成,密密麻麻挂在树枝上的菩提子陡然脱落树枝,向着四周弹射开去。甚至还有一些菩提子向着净涪的方向飞了过来。 不,这些菩提子就是冲着净涪来的。 莲座激荡起来的白光无法阻挡它们的靠近,净涪不禁坐直了身体,张开双手在空中接连点过。等到他收回手,他的手里已经抓了近三十颗菩提子。 等到净涪收取了这些菩提子后,便再也没有菩提子飞向净涪了。虽然脱落的菩提子还有很多,但净涪这边确实是清净了。 净涪低头扫了一眼手中抓着的菩提子,又抬起头去观察这场中的其他人。 恒真僧人毕竟没有修为,动作错漏百出,现下只能低头在自己的莲台上一颗颗地捡起那些飞向他的菩提子。 净涪看着,那数目约莫只有八九颗左右,不到十颗。 如果单纯算数量的话,恒真僧人拿到的菩提子是最少的。可如果撇开修为不论,算上各种各样的因素,半途参加千佛法会的凡俗僧人恒真,能得到这个数目的菩提子,已经是很了不得了。 如果换一个人来,大概一颗也得不到…… 净涪收回视线,又去看其他人。 这株小灵山山巅上的菩提树过于巨大,菩提子的数目近乎海量,最起码,净涪是来不及数清这里几乎下雨一样的菩提子究竟有多少。但他也可以大体划分一下成数。 得益于他现下这个最末的位置,整个小灵山山巅都在他的视野范围内,故此,这小灵山山巅上的每一位禅师和尚究竟得到了多少菩提子,净涪或许不能拿出一个确切的数字,但大体还是能够摸索出来的。 待到这一阵菩提子雨下完,半天的时间又过去了,天空上那一轮明日已经落到了山的那边去,暮色渐渐升起,天色黯淡下去。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影响不到这一场千佛法会。净涪算了算,若按菩提子的总数来算,天静寺得到的菩提子数量最多,足足占据了所有菩提子的六成左右。 剩下的四成里头,妙理寺占去了九分,妙音寺和妙潭寺相差不多,都是八分左右,妙空寺、妙安寺和妙定寺又各占去六分、五分和四分。 至于恒真僧人手里头的那几颗,甚至连这些菩提子的零头都算不上,完全能够被抹去。 净涪把玩着手里的这二十多颗滚圆碧绿的菩提子,渐渐出神。因着愣神,他木呆呆的视线直直地放在清笃禅师身上。 清笃禅师以为净涪摸不着头脑,他也知道,这菩提子的事儿清显根本就没有和净涪提起过。 千佛法会,它不仅仅是已经登临西天佛土的门中长辈重新降临此界传授经文、各寺庙禅师和尚辩经说法的法会。事实上,自六寺脱离天静寺自行立庙之后,它还是六寺展现自身实力,划分各寺经营地盘的一个盛会。 其中衡量的标准,就是现下被他们握在手上的菩提子。 各寺菩提子收获数量的多寡,就能够划分出各寺的实力层次。而事后各寺所占地域的重新划分,也就按照这个层次来。实力强盛的寺庙,它们能够拿到的地域就会相对庞大,而实力稍弱的寺庙,那地域就会相对缩小。 地域对各寺庙的重要性,众人心知肚明,根本不需要多提半句。 而与地域挂勾起来的菩提子,自然也是极其重要。但饶是菩提子如此重要,在此之前,清笃禅师和清显禅师等人却都不会特意跟净涪提起。 无他,净涪还太小。 虽然他确实拿到了参加千佛法会的资格,但净涪是净字辈的沙弥,还不需要到他出头。现如今他最重要的任务,也不是夺取更多的菩提子,而是尽量地汲取千佛法会中的养分,快速而健康地成长起来。 到得那时,净涪才能成为他们妙音寺的顶梁柱,而他们也才能放心地到地下去。 清笃禅师坐在莲台上,笑着吹了一下长眉,传音过去道:“你的菩提子要怎么处理?要炮制成茶籽吗?会不会太少了点?师伯我这里还有,你要不要拿一点?但一定要记得,炮制好了要先给师伯我尝一尝!……” 净涪听得这话,不由一愣,渐渐地勾起了嘴角,笑了。 第95章 千佛法会(六) 眼见菩提树上所有的菩提子都被收取,候在钟塔旁边的僧人双手合十弯身一礼,又回过头去拉起钟锤,敲响大钟。 净涪听着钟声,一边将手上的菩提子一颗颗收起,一边坐直了身体,等待着这千佛法会第三环的开始。忽然,他掐着菩提子的手指一顿,连带着身体都僵了一下。 净涪低下头,眯着眼睛打量那颗正被他掐在手指里的菩提子。 这一颗菩提子单就外表而言,和净涪手上握着的其他菩提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形状大小,一样流转的金色佛光,一样的幽净清香。但净涪就是觉得,这一颗菩提子和那些菩提子不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净涪将菩提子放入衣袖的暗袋中,等他回去之后再查看过就知道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净涪坐直了身体,上首的慧真罗汉已经开口了:“如此,你们这便开始吧。” 清见禅师率众恭声应道:“弟子等恭领法旨。” 千佛法会第三环,是谓论经。 这一环中众僧论述的佛经并不仅仅局限于诸位罗汉金刚在第一环授经之时传授下来的经文。事实上,这小灵山山巅上参加这一场千佛法会的僧侣们,能自由挑选佛经。 不拘长短,不论多寡,没有范围,甚至只要他们愿意,即便只是其中的一段、一句也可。但只有一点,论经的僧侣必须对他宣讲的这一部经文有他自己的见解领悟。唯有如此,才能触动菩提树,催生菩提子。 清见禅师坐直了身体,看了清恒禅师一眼。清恒禅师点头,双手合十,慢慢抬起头来。 随着他的动作,他座下莲台自人群中腾空飞出,飘落在诸位罗汉金刚座下。他先对着诸位罗汉金刚行了一个佛礼,随后转身面向众僧侣而坐,手结佛印,张口说经。 见得清恒禅师出座,小灵山山巅上的所有僧侣俱都脸色一整,齐齐凝神细听,绝不错过只言片语。 净涪端坐莲台,阖目静听。识海中佛身也闭上眼,手结阿弥陀不动根本印,任由清恒和尚的声音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诵读经文,任由那佛经义理在他身边演化金莲宝树、佛陀罗汉,任由金莲宝树在识海中绽放生长、佛陀罗汉演化无边佛国净土,他自岿然不动。 《过去庄严劫千佛名经》、《现在贤劫千佛名经》、《未来星宿劫千佛名经》…… 足足三部经文,清恒禅师不疾不徐一一道来。他脑后悬挂一轮功德金轮,身后虚空更有过去、现在、未来三佛身随着经文一一演化成形,指引着山上山下一众僧侣领悟三经微妙佛理。 恒真僧人看了一眼清恒禅师脑后的功德光轮,只来得及在心中暗赞了一句,便迫不及待地沉沦在那静静流淌开去的佛法妙理之中。也幸好清恒禅师着意收敛控制,否则恒真僧人那本来就未曾显化的佛门功果就会印上清恒禅师的痕迹,情况严重的话,甚至还会引导着他不知不觉地走上清恒禅师的道路。 而一旦到了那个程度的话,无论恒真僧人天资再如何出众,佛缘再如何深厚,都只能止步罗汉,未能成就正觉,证就菩萨果位。 说经声中,坐在上首莲台上的一众罗汉金刚都有意无意地扫过坐在最后最远的净涪沙弥和恒真僧人,其中尤以慧真罗汉为最。 净涪此时正沉入定境,并不以为意。至于恒真僧人,他或许知道,也或许不知道,此时也并未有什么忐忑不安的心思,而是如饥似渴地吸纳着佛经中的佛理。虽然因着他本身佛学根基太差,他能领悟的不过是皮毛,但他也没有放弃。 听得懂的,他自然理解,那些听不懂的,他就一字一句全都牢牢刻记,以待日后。 故此等到清恒禅师说完三经,归列入座,他才心满意足地睁开眼睛,目光炯炯地在这遍地僧侣中扫视,心里兴高采烈地猜测着下一位论经的佛门大德会是谁。 净涪识海之中,佛身的身形深刻了几分。 他满意地点点头,出了定境,扫了一眼上方菩提树上新长出来的老大一片菩提子,默然无语。 清恒禅师之后,下一位出列上前的禅师,又是天静寺清字辈的和尚。他的佛学境界虽然比清恒禅师差了一个等级不止,但在在场一众僧侣中已经可以算是上等。所以就算他所演绎的佛经妙理不及清恒禅师清晰深刻,也很能给场上的禅师和尚一些别有的触动和启示。 这一位禅师论经结束之后,菩提树上又挂了一片菩提子。 千佛法会的这一环论经是参与佛会的所有僧侣都需要上场的,所以论到净涪的时候,时间又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十五日。而那株菩提树上,也厚实绵密地堆叠了一整片菩提子。那株菩提树上原本郁郁葱葱长得极盛极茂的菩提叶,此刻已经没有了踪影。一眼看上去,那株菩提树上就全都是菩提子,蔚为壮观。 净涪抬头,看了一眼那株挂满了菩提子的菩提树,双手合十,微微闭上了眼睛。 他座下的白莲莲台飞出,落在了慧真罗汉座前空地。 净涪睁开眼睛,迎上慧真罗汉看着他的目光,双手合十弯腰一礼。 慧真罗汉看着他行礼,也回了他一个稽首。 净涪正要转过身去,就听慧真罗汉竟然开口问道:“妙音寺净涪沙弥?” 这还是慧真罗汉自这第三环论经开始后第一次开口说话,也是历届千佛法会第二环结束以后有史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须知,景浩界为仙佛显圣的小千世界,景浩界天道对仙佛在此界行动的限制不如末法世代的世界天道对仙佛行为限制那般严苛,但也很严密。慧真等一众已经登临西天佛土的罗汉金刚确实能够返回景浩界,但他们也必须谨言慎行,除了传经授经之外,不能再肆意插手景浩界诸事。 故而他们虽然修为强横,辈分高厚,威望深重,却从来都是袖手静观,不言也不语。 而这一次,慧真罗汉却破了陈规。 一时,这小灵山山巅上的所有僧侣尽皆侧目。 净涪微微点了点头,安静地等待慧真罗汉的下一个动作。 无论如何,这慧真罗汉不会在此时对他出手,甚至,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会动他一分一毫。 所以,净涪此时的状态堪称轻松。 慧真罗汉又问道:“你修持闭口禅?” 净涪点了点头。 这事情不是秘密,小灵山山巅上的一众僧侣都是知道的,也不意外。唯一感到错愕的,也就是半途插入的恒真僧人了。 他看着上面那个端坐六品白莲莲台的少年沙弥,完全无法猜测他要怎么论经。不怪他大惊小怪,他不过一介凡俗僧侣,还真不知道一个修持闭口禅的僧人要怎么跟人论经。难道是要破境? 为了一次论经,破去自身修持,那未免也太可惜了吧? 恒真僧人抬头看着净涪的背影,难得的皱起了眉。 慧真罗汉也只是点了点头,道:“去吧。” 他似乎就只是叫了净涪一声,问了他这么一句,便再无其他了。但在场的所有人,谁心底此时又没有急电一样转过千百个念头? 不怪他们多想,慧真罗汉何许人也?景浩界佛门真正意义上的开山祖师,当年将整个景浩界打造成万里佛国的祖帝,更是景浩界孕育演化以来飞升第一人!这样的一个人,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背后都必然有着他的深意。他们又怎么能够疏忽对待? 净涪又再一礼应下,才转过身来,面对一众僧侣。 说实话,坐在这上头,往外望着那一位位禅师和尚,心头真有一番别样的滋味。 净涪从来没有想过,他居然也会有这么一天。但他会有这么一天,他自己也不意外就是了。 净涪视线扫过那一颗颗闪亮的光头,看过那些光头上密密麻麻的戒疤,心中平静如镜,眼底也无波无澜。 他趺坐莲台之上,而双手成印趺坐莲台之上,眼睑似阖非阖,双唇紧闭不动,而空中有天音响起。 天音初初不过丝丝缕缕,若隐若现,后来天音渐渐强盛壮大,竟然清晰明了地回响在众人耳边,落在众人心底,又在众人眼前带起一片幻影。 座下一众僧侣心中齐齐一动,竟都没有挣扎后,放任自己的心神被拖入那一片幻影之中。 那是一座古城,一处园林。园林之中,有一位佛陀被一众比丘、大比丘簇拥在中央,正与他们讲经说法。 几乎是在看见那位佛陀的瞬间,所有的僧侣几乎眼眶一热,激动得心神不稳,落下泪来。 世尊!竟是世尊…… 那尊佛陀扫了他们一眼,似乎点了点头,又像是笑了一下,但却并未停下讲经,而是继续道:“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只世界七宝,持用布施,……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一小段经文不过寥寥百来字,讲解说完,又能花得了多长时间?故而不过片刻,陷入天音幻影中的僧侣就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送了出来。 唯独只有慧真罗汉等罗汉金刚多留了一阵,对着正在说法的世尊深深一拜,又看了坐在比丘、大比丘之中的净涪一眼,这才退了出来。 出得天音幻影,其中一位金刚看着慢慢睁开眼睛的净涪,不由感叹道:“果然是后生可畏啊……” 他这话出得他口,却也只入得诸位罗汉金刚耳中,并未有只言片语漏了出去。 又有一位罗汉看着菩提树上骤然生出的那一整片菩提子,感慨叹道:“确实是,后生可畏。” 旁人还就罢了,他们这些曾经在西天佛土听过世尊讲经说法的人又怎么会看不出那段经文中渐渐挣脱世尊桎梏,有了自己独特领悟的禅意佛理?除了这两位罗汉金刚之外,旁的罗汉金刚也在各自感叹,唯有慧真罗汉看着净涪渐渐拉长的身材,沉默无声。 这一段经文说完,净涪又是合十一礼,升起莲座重新返回自己的位置。 如果没有意外,这一环的论经至此就该结束。 清见禅师自定境中脱出,忍不住看了一眼净涪,才又望向慧真罗汉。 他也不知道这位祖师对那位似乎很受他看重的恒真,是不是还有别的安排?譬如,也让他说上一段经文? 慧真罗汉的视线稍稍一偏,从净涪身上移到他旁边不远处的恒真身上,正对上他不避不让格外明亮坦然的目光。 慧真罗汉收回视线,对着清见禅师点了点头。而清见禅师见状,也给了钟塔旁边的侍立的一位僧人一个示意。那位僧人合十一礼,沿着山线避过山上僧侣,悄然来到恒真僧人身侧,低头一个见礼,悄声道:“恒真僧人,请随我来。” 恒真笑了一下,回了一个谢礼,轻悄地下了莲台,跟在那位僧人身后又沿着山线回到了钟塔旁。 领路的僧人不知从哪里取了一个蒲团,领着恒真走到此前诸禅师和尚论经的位置,请恒真在蒲团上安坐,这才独自退回钟塔边上。 纵使这么一番折腾耗去了不短的一段时间,这山巅上仍有过半禅师和尚沉浸在那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经义中。 恒真僧人看了一眼下方,视线着重扫过那位尚且稚嫩的少年沙弥,心中那不知是敬佩、羡慕还是嫉妒的复杂滋味汹涌澎湃,不过瞬息就将他整个人淹没埋葬。他叹了口气,结跏趺坐,却也没有别的动静,只是沉默地等着。 没有人来催他。 净涪抬头看了一眼上首的恒真僧人,不紧不慢地一下下拨弄着那又被他拿出来把玩的菩提子。 如此,又等了半日,才等到了最后的一位禅师破出定境。而也正是那位禅师睁开眼的那一刻,恒真僧人也是心中一动,睁开眼看着座下的所有禅师和尚。 “南无阿弥陀佛……”恒真僧人长唱一声佛号,才又道,“小僧恒真,幼生于万丈红尘中,长于平凡百姓之手,及至后来信奉入佛,未得机缘,仅为凡俗僧。后发愿寻访祖寺,历经三年跋涉,终得偿所愿……” 法会之上,诸多祖师法驾之前,一众禅师和尚面前,恒真僧人将自己的出身来历坦然道来。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不急不慢,神色安然自若,进退有度,举手投足间更有一种安闲自得感觉,让不自觉地心生好感。 是以在场的一众禅师和尚们,本来就心性足够,不会因他这一场闲聊一样的自我剖白而心生不悦,如今这样听着,对他就更多了几分包容和欣赏。 净涪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那眉宇间自有一股光风霁月坦然无悔百折无回的意态的恒真僧人,不由得漏出了几分笑意。 这份佛学境界,这种心性手段,实在是太难得不过了。 更何况,这样的行事姿态和方法,真是太像了。 净涪的目光轻轻飘过就坐在恒真僧人身后的慧真罗汉,又慢慢地飘落回恒真僧人的身上,眼中的笑意更深,甚至还多了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 他不由得掐紧了手里的那一刻菩提子,身体更是挺得笔直。 恒真僧人剖白完毕之后,便开始说经。 他说的,是《阿弥陀鼓音声王陀罗尼经》。 “……此是阿弥陀鼓音声王大陀罗尼,若有比丘、比丘尼、清信士女,常应至诚受持读诵,如说修行,行此持法,当处闲寂,洗浴其身,著新净衣,饮食白素,不食酒肉,及以五辛,常修梵行,以好香华供养阿弥陀如来,及佛道场大菩萨众,常应如是专心系念,发愿求生安乐世界,精勤不怠,如其所愿,必得往生於彼佛世界,……” 无比信奉,无比虔诚,无比坚定。 这就是恒真僧人在这一环论经中解说的《阿弥陀鼓音声王陀罗尼经》。信奉起自心念,虔诚起自神魂,而坚定更由神意而发。这种仿佛历经世事看遍红尘最后大彻大悟的大解脱一样的感悟,简直能让人忍不住动容,更为之感慨莫名。 真是无与伦比的感染力! 净涪感叹着,眼中的兴奋渐渐化作熊熊燃烧的战意,又在即将爆发之前被快速收拢镇压。 他抬头看着那株菩提树上稀稀疏疏多出来的菩提子,拨弄了一下自己手里的那一颗。 景浩界要热闹起来了…… 实在是,太好不过了! 第96章 千佛法会(七) 这一环的辩经结束后,菩提树上的菩提子再次摇落,由各方收取。净涪也看得清楚,这一回的菩提子,天静寺约莫又收去了六成,而剩下的四成里头,妙音寺竟也独取了一成,余下的三成才由其他五寺分取。 这小灵山山巅上的妙音寺僧众看着那些自家手里头的菩提子,又回头看了看净涪手头上的那不算少的一堆,各自微笑点头,便就回过头去。别的,谁也没有开口。 倒是恒真僧人返回莲台上后,看着净涪莲台上的那一堆,又看了看自己身前的三十余颗,忍不住拊掌赞道:“小师父大才,小僧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净涪侧头看他,颇为谦虚地笑了笑,又微微低头双手合十行了一个佛礼。 早前慧真罗汉就已点明净涪修的是闭口禅,是以对于净涪的沉默,恒真僧人也并不在意,反而叹道:“未知小师父如今在何处修行,若有朝一日能与小师父一处参禅修持,小僧此生足矣。” 净涪笑着点了点头。 此时钟声又再敲响,开始千佛法会第四环。恒真僧人不敢再和净涪闲聊,冲着净涪点点头,连忙坐正身体,整肃容色,目光铮亮地看着上首的一众罗汉金刚。 净涪收回视线,唇边笑意不减,眉眼却是低垂,看着就是干净听话的小沙弥。 悠长的钟声中,钟塔下肃容站立的僧人手结佛印,做狮子吼:“千佛法会第四环,辩经。” “请开题。” 此时,又有一位僧人从他身侧捧起一个乌木箱子,又从箱子里摸出一个凭条,双手递给了那位做狮子吼的僧人,由他诵读法题,又由法会上的诸位禅师和尚开始辩论。 这一轮环节的法题全由参与法会的诸位禅师所出,是他们自上一轮千佛法会结束后到现如今参悟佛法时所产生的种种疑惑不解。这些疑问和困惑此前也在诸多小法会上出现过,但一直未有确切解释定论,未能使得众人信服。故而现如今,这些疑问和困惑就都会出现在这一个环节上,由诸多禅师和尚一并研讨释疑。 净涪坐在莲台上,静听诸位禅师和和尚在就一问相互争论,或面露喜色,或皱眉困苦,不一而足。 千佛法会的这一环,净涪这一小小沙弥也就只能这样静坐旁听而已,别说他修持的本就是闭口禅,就是他能够开口,也完全插不进话去。和他同一待遇的,还有老神在在端坐不动的一众罗汉金刚和恒真僧人。 罗汉金刚不插话,那是他们已经登临西天佛国,下界参与法会,甚至传授经文已经是因着佛门势大了,再要多做些别的,那同样已经脱离了景浩界的道门仙人和魔门魔君就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了。 至于恒真僧人么,他却是和净涪差不多。他出身凡俗,或许悟性超凡,根基深厚,但到底积累不够,钻研不深,这里还没有他开口的地儿,就只能静坐。 但就算是静坐旁听,净涪和恒真两人也是收获匪浅。 恒真僧人如今尚且混混沌沌的识海之中,一部空白的书经渐渐凝实,又随着场上一众禅师和尚对种种疑惑的争论辩驳化出一行行金粉书就的字迹。字迹出现又消去,但金粉却从书页表面抖抖索索地飘下,散落在识海的四方,慢慢渗入识海各处。 及至这一环结束,所有论题辩驳到了最后,或许有些论题成了佛门公案,或许有些始终仍在争论,众位禅师和尚谁也没能说服谁,但恒真僧人那尚且一片混沌的识海却已经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黄。 蒙昧的混沌色掺杂着淡淡的金色,色调柔和并不刺眼,也很是好看。可见,纵使如今恒真僧人还未曾正式开悟,但他的基础却已经打好了。待到最后遮蔽着他的那一层纸被捅破,一朝开悟,这恒真僧人的修持必会突飞猛进,势如破竹。 饶是恒真僧人收获已经惊人心魄,可和净涪比起来,却又差了一层。 净涪此时虽然还在侧耳静心聆听一众禅师和尚的辩论,但此刻坐在这里维系着他肉身的,仅仅是他的一丝心神而已,其他的全都聚拢在识海之中,端坐识海中央,手捧一黑一金两颗滚圆珠子。而即便是维系着他肉身的那一丝心神,此刻也随着他的其他心神一起,遁入无边空明之境。 早在这千佛法会之前,甚至在竹海灵会之前,净涪就已经窥见了己身的修持之道。 我即佛。 而此时此刻,在这无边空明之境中,耳边此起彼伏你来我往的争论辩驳声中,净涪心底渐渐生出了诸般疑惑。 我即佛。 那么,于他而言,佛,是什么? 他作为佛修修持证就的一个果位?历经千劫百难而不损不减的智慧?窥破万丈红尘诸般轮回最后渡至彼岸的行者?亦或是景浩界诸位禅师和尚乃至罗汉金刚所言,接引虔诚众生脱离红尘苦难解脱诸般劫难的西天大德修行者? 一声声接连不断的叩问声中,净涪手上捧着的佛珠和魔珠渐渐散出光芒,金光辉耀夺目,墨光暗沉幽寂。两色光芒绽放,转眼将净涪罩定。 明明这两色光芒截然不同,更分属两种不同的修行道路,但在这时,却竟然神奇地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其是。金光闪烁,诸般智慧生,湮灭诸般烦恼因。墨光幽寂,种种尘缘起,六欲七情频动,更生有诸般烦恼根。 在这复杂纷乱的思绪世界中,净涪身周缭绕的空明气自外入里,配合着净涪的无量智慧光,慢慢摸索着净涪前方的道路。 随着时间的流逝,净涪心头渐渐生出种种明悟,紫色的无量智慧光渐渐升起,将墨黑的魔光和闪耀的佛光一起笼罩在其中。 果位是佛,智慧是佛,行者是佛,西天大德修行者亦是佛。此中种种可称佛,其外种种未曾包含其中的,亦可称佛。诸般皆佛。而唯有那前三者才是净涪所想要成就的佛。 净涪想要修持证就佛门果位,成就佛果,也想要拥有金刚不灭的智慧般若,他更想超脱生死轮回,抵达彼岸。 这样的念想或许贪婪,但这就是净涪的目标。 至此,净涪心头灵光大盛,久久雌伏的宏愿再度在他识海中响起。 “天魔绝我,我便入佛。我作佛时,万魔哭嚎!” 宏愿不变,根基不易,但此时和彼时却全然不同。彼时,净涪于佛前立下宏愿,心念坚定,笃笃不移不假,但当时净涪入佛不过是因为想要求一个容身之所,想要为自己报仇雪恨,入佛修持不过是手段,要令万魔在他座前哭嚎才是目的。可现下净涪在心底再理宏愿,心念依旧坚定,仍然笃笃不移,但万魔哭嚎已经变成了过程,净涪真正的目的,是佛果。 摆脱控制,掌握自我,超脱轮回,参悟永恒,本就是昔日皇甫成踏上修行道路的目的。封号魔君,统率一界魔道不过是顺带。现如今,在轮回里走了一遭,从魔道转入佛道,直至现在,净涪才又终于恢复了本心。 但听一声轻悄的破碎声自净涪心底响起,一股潺潺清流自净涪识海涌出,迅速流遍净涪周身四肢百骸,经脉穴道。来回涤荡间,这一股潺潺清流居然将净涪周身上下全都清洗了一遍。 仍在认真辩论法题,争论得几乎脸红颈脖的诸位禅师和尚陡然听得耳边“噌”的一声轻响,不由得齐齐转过头来,看着安静坐在末座的那一个小沙弥。 小沙弥此刻结跏趺坐,头顶挂起一片功德金光,功德金光之后又有一层如水一样通透明净的紫色光芒披散流转。他头顶那一尊盘膝端坐的佛陀虚影如今眉眼间的煞气戾气统统隐去,只留一片清净祥和。他身后那座九层宝塔那一直凝结缠绕的戾气怨毒被这流转周身的清净祥和气息渲染,竟然也慢慢地消解淡化。 如今坐在这小灵山山巅上的僧侣除了恒真僧人那一个还未开悟的,哪一个不是境界高远的大德禅师,如今见了净涪的样子,哪里还不知道他此时的情况?遂都脸带喜色,各自低语了几句,便收了声音静静地看着。 窥见本心,于佛修而言,实乃一个大提升。如何不会凝结舍利子? 果不其然,就见净涪头顶冲出一片堂皇宏大的佛光,佛光在佛陀虚影手中汇聚,不过刹那,便凝结成一颗滚圆金璨的舍利子。 净涪头顶那虚淡的佛陀看着手中出现的舍利子,不由得带起几分笑意,手抬起轻轻一推,便将那颗舍利子送入了净涪肉身。净涪肉身上金色佛光一闪即灭,待到净涪身上的金色佛光黯淡下来,他身后那一座九层宝塔却陡然炸起一片刺眼金光。金光堂堂皇皇,沿着宝塔一层一层冲上第六层宝塔,将这一层宝塔里的所有怨气戾气冲刷涤荡。 不过瞬息间的功夫,这一整层阴暗森冷的宝塔就化作了一层金碧辉煌的佛塔。 宝塔陡然往上飞起,飘落在佛陀的手上,被佛陀托在双掌中。 这一阵变化兔起鹘落,快得简直让人目不暇接。当然,即使这变化发生得再突然再快速,也逃不开诸位禅师和尚乃至罗汉金刚的眼睛。场中众人,唯一一个被晃花了眼睛的,也就只有恒真僧人一个罢了。 恒真僧人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被金色佛光簇拥着盘膝端坐在净涪头顶的和净涪面目很有几分相似的佛陀,不由得握紧了手。 这就是,佛陀吗? 净涪又突破了! 清笃和清显等一应禅师相互对视一眼,齐齐无声一笑。 说实话,突破确实是好事,但净涪在这个时候在这些大德大能面前突破,对他而言,却未必就是好事。 第97章 千佛法会(八) 须知,净涪如今可是佛魔双修,而且从来都是齐头并进。每当新的一颗舍利子凝成,那离新的魔珠成形也就不会远了。而正如舍利子凝成的那一刻,净涪身上会有异像一样,魔珠成形也必定会出现异像。 可此时净涪就在景浩界佛门祖庭天静寺的小灵山上,他的周围都是佛门的大德禅师,上首还坐着一众罗汉金刚。别说在这时这地儿凝结魔珠,但凡净涪敢放出一缕魔气,他也绝无翻身之地! 眼见着净涪心中种种杂念被荡开,又在金色佛光之外沸腾一般翻滚,即将汇聚成新的魔珠,突破魔道境界,可净涪却还处于无边空明之境中,全部心神地浸淫在大彻大悟的明悟之中,压根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变化,更无从压制魔道的突破。 净涪命悬一线。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魔气积蓄到了极致,眼看着就要彻底爆发,而净涪却还是没有任何动作,他就那样盘膝端坐着,神态安然,仿若千古不易的石像。没有人特意压制,魔气已经扩张到了极点,就像天空中已经放飞至尽头的风筝,只要稍稍用力,就会撕裂崩断。 但预料中的那破碎“噼啪”声并未响起,整个空间安静得完全没有声响,但识海中却似乎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轰隆声。那轰隆声的源头,正是此刻被净涪捧在手心闪烁着幽寂暗光的黑色魔珠。 那魔珠里,一个虚淡人影若隐若现。明明正与佛身对峙抗衡,明明正被那罩定宝珠的紫色无量智慧光牢牢压制,甚至他明明和本尊各自忌惮相互防备,但这最为危急的时候,却还是他出面镇压。 话说,此时也就只有他能够镇压得住这即将突破的魔气了。 魔身自魔珠中显出身形,放在身前的双手里托着一个虚淡的珠影。 魔身浮现,整个识海肆意铺展张扬的魔气顿时哑火,瑟瑟抖抖地匍匐在他的座下,一动不动。 魔身只是直直地望着手上的那颗虚淡珠影。他只将手上的宝珠往上托了一下,底下那些臣服的魔气就毫无抵抗之力地化作一道道墨黑气流,流入那一颗虚淡的珠影中。 魔身收起宝珠,看了一眼被扫空了魔气显得空荡辽阔的识海,再次无声无息地隐去。 这一切变化的发生没有丝毫掩饰,但净涪却还是一无所知。他甚至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只是在一遍遍地问着自己。 我即佛。佛果是佛,智慧是佛,行者是佛,那么,什么又是我?我是谁? 我的肉身是我,我的神魂是我,当我的肉身和神魂相合之后,我还是我?昔日皇甫成是我,今日净涪是我,明日的我又是谁? 净涪一直叩问着自己,竟然有了疯魔的迹象。但饶是如此,净涪也从这疯魔一样的自问中察觉到了轮回的玄妙。 昔日的皇甫成是我,今日的皇甫成却不是我,今日的我是净涪。那么昔日的皇甫成和今日的皇甫成不同的是什么?昔日的皇甫成和今日的净涪相同的地方又是什么? 他在生死的轮回中走过了一遭,肉身变换,那神魂不也不同? 方今之时,皇甫成不是他的名,昔日之时,净涪不是他的名,那么将来之日,他的名又是什么? 疑窦太多太繁,净涪简直是将他自己绕了进去,在那成堆的疑问里绕得头昏脑胀,却还是咬牙硬撑,想要在这乱麻一样的线团中找出一个线头,让他能够暂时脱出这一场无休无尽的战场。 到了这个时候,净涪就是再傻也能看出他自己这是走了岔路。这条岔路几乎能让他从天南走到天北,甚至能让他走上一辈子也走不到目的地。可就算他看出来了,那又如何?现在的净涪绝对不能停下来。一旦他停下来,不往前走,那这些几乎能撑爆他脑袋的疑问就能真的撑爆他的脑袋。 清显禅师看着净涪,眉头越皱越紧,几乎堆积成一座座厚重的山峦。他往身边的清笃禅师送去一道传音:“师兄,净涪他这是?” 清笃禅师脸上也早已没了笑意,甚至没有往日的轻松,脸色难得的严肃到阴沉,他还了一道传音道:“恐怕是了。” 清显禅师当下就急了,他道:“师兄!” 清笃禅师摇了摇头,“这已经不是你我能够插手的了。” “难道……”清显禅师看着清笃禅师,脸上是浓浓的不赞同,“难道我们就只能眼看着?” 清笃禅师皱着眉头看了净涪很久,又闭上眼睛细细感知了一回,才睁开眼睛犹疑地沉吟:“你我不能插手,不代表祖师们做不到。但问题是,净涪他现下真的是陷入迷障中了?他真的不是正在定境中参悟?我等插手会不会坏了他的机缘?” 这么一连串的问题数落下来,清显禅师也冷静下来了。现下他们摸不清净涪的境况,可谓进退维谷,难以定计。 “那我们该怎么办?” 附近妙音寺的禅师和尚也都听得这些传音,也是左右为难。 清笃禅师扫了一眼左右的同门师兄弟,又看了一眼如今闭目端坐莲台脸上颇有几分挣扎的净涪,一咬牙,下得莲台冲着上首的莲台拜倒在地。 “弟子清笃,求请诸位祖师指点。” 几乎是清笃禅师走下莲台的那一刻,清见、清恒和清显等禅师就已经明白他的意图了。 清显等一众妙音寺的禅师对视一眼,也都下得莲台,向着上首拜倒求道:“弟子清显/……,求请诸位祖师指点。” 清见禅师看了清恒禅师一眼,清恒禅师低垂眉眼,避开清见禅师的目光,也下得莲台去,拜倒在地上。 “弟子清恒,求请诸位祖师指点。” 一众禅师和尚静静拜服在地,一动不动。 上首的慧真罗汉等见识广阔,早早便已朝出端倪,俱都皱起了眉头。 其中一位罗汉问慧真罗汉道:“师兄,这竟真的是迷障?” 慧真罗汉看着净涪的方向点了点头。 得了慧真罗汉点头,上首所有的罗汉金刚看着净涪的目光更加不对了。又有一位罗汉低声道:“借一句话头,发起疑情,专精参究。这不是禅宗他们的手段呢吗?” 所有登临西天佛国的罗汉金刚都知道,他们景浩界佛门修持方法就是执持一句佛号,心心不异,念念不忘,然后能所两忘,证入一心不乱。依照这种修持手段,他们应当被归入净土宗一脉。但像净涪这样,借一句话头,发起疑情,专精参究,将自己逼得无路可走,无理可究,乃至到山穷水尽的手段,却分明是禅宗。 想到这里,另有一位金刚不由低叹道:“怪道这小沙弥能得《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可是禅宗的根本佛典之一。 慧真罗汉扫了一眼虔诚拜倒在地的诸位禅师和尚,又看了一眼净涪,道:“他确实与禅宗有缘。” 他这话语气太淡,仿佛只是单纯的不掺杂其他的定论而已,却听得在场的诸位罗汉金刚齐齐一惊,摸不透他的心思。 景浩界自佛门开辟以来,可都是走的净土宗法门,哪料想得到,到了今日,居然会有一个年轻沙弥走出一条禅宗的路来? 其实也不是料想不到的,修持法门的分歧,早在圆微那弟子之前就已经出现,能拖到现在才有一个苗头出现,也着实算是他们这位师兄手段了得了。就是不知道,现下这个苗头出现之后,他们的这位师兄又会选择什么手段来处理它? 是压制?是兼并抑或是分化? 其中又有一位金刚小心地看了看慧真罗汉的脸色,视线不经意似地扫过那位坐于最末端的恒真僧人,又小心翼翼地收回来,并不敢惊动任何人。 诸位罗汉金刚这般交流不过是片刻间的功夫,并没有耗去多少时间,基本上待到诸位禅师和尚拜倒在地上的时候,一众罗汉金刚其实也已经各自有了定论。 慧真罗汉一挥手,将拜倒的清笃、清显、清恒等人扶了起来,破例开口道:“他如今正发起疑情,专精参究,虽身陷迷障,但未尝不能破去诸般妄念,照见本性。尔等且安心等待就是。” 清笃、清显、清恒等人被慧真扶起,脸上正泛着喜色,忽然听得慧真罗汉这般说道,顿时又愣怔在原地,惊得说不出话来。 祖师说的都是什么?为什么他们怎么就听不明白? 别说是他们,就是这小灵山山巅上的一应禅师和尚也都是一脸空白,几乎就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们修持多年,根本就从未听说过什么迷障,完全不知道慧真罗汉这一位祖师在说的什么。但他们毕竟修持多年,心神有感,又隐隐知道如今慧真罗汉所说的,也是一种修持的法门。这法门不是他们如今所修持奉行的法门,却和那妙音寺的修持法门多有相似,甚至比它更加成熟。 即便这些禅师和尚满心不解,慧真罗汉等却未再有更多言语,又像往日那般,稳坐高台,只看不说,只闻不问。有的罗汉金刚甚至闭上眼去,神游天外。 清笃清显等人对视一眼,都发现对方眼中的担忧和困惑,却又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再向着上首深深一拜,转回各自莲台上去,等待着结果的到来。 第98章 千佛法会(九) 痛…… 痛得好像要爆炸…… 死拧着眉的净涪表情极端痛苦,双唇咬得死白,身体痉挛一样地抽搐着,额头、四肢、前胸、后背在前一刻被汗水打湿,又在下一刻被无形的气流烘干,如此这般湿透了烘干,烘干了又再湿透,不断循环,没有尽头。 恒真僧人在一旁看着,都替他痛得头皮发麻。 一浪接着一浪的痛苦汹涌地冲击着净涪的理智,挤压着他的心神,要将他拖拽入无边的深海渊底,彻底镇压,直至世界尽头。而此时的净涪,还在挣扎着在那缭乱的线团里搜寻救命的一根线头。 我是谁?谁是我?净涪是我,我不是净涪;程涪是我,我不是程涪;皇甫成是我,我不是皇甫成;肉身是我,神魂是我,我又是什么?…… 就在净涪越陷越深几乎就要无力抗拒的那一刻,他手上始终紧拽着不放的两颗宝珠光芒闪烁,初初不过一星半点的星星之火,后渐渐汇聚成燎原大火。火光凶狠暴戾,但那几乎能将神魂烧融的烈火在这刻只剩下滚烫的温暖。 滚红带金的火焰冲出宝珠,在宝珠外缭绕成一黑红一金红的阴阳鱼。阴阳鱼相互缠绕着,缠成了一幅奇异的太极图。说是太极图,但也不过就是一个虚淡的还在摇摇晃晃的影子,只要风轻轻一吹,这幅太极图必定就散了,绝对撑不过多久。 可太极图毕竟是太极图,即便只是一幅这样的太极图,太极图的威能还是惊人的恐怖。 就见那太极图虚影当空一刷,罩定两颗宝珠的紫色无量智慧光升腾,一道分化出来的紫色智慧光划过整个识海,落在正苦苦挣扎的净涪仅剩的那一点念头上。 那念头迅速成长壮大,没过多久,那念头就由支离破碎的一点化作一个完整的光球。光球外的光圈泛着淡淡的紫色,却牢固得无可撼动。光圈里,净涪一人当空盘坐,双目茫然,口中却还在念念有词。 简直已经癫狂。 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净涪沙弥的恒真僧人看着净涪此刻已经平静下来的表情,忍不住松了一口气,随后他脸色一板,转回身去,闭目养神,整理自己所得,再不去理会净涪。 在无尽的杂念中沉浮了不知多久,净涪终于看到了一点光。 那光朦胧又清晰,恒久不变,经世不灭。它曾被七情蒙蔽,它曾被六欲遮掩,它曾在生命的初始被套上一层层的魂和魄,诞育于世,它又曾在生命的终点被剥去重重束缚,清算因果。 这就是,本性灵光。 看见这点光的那一刹那,净涪彻底安静下来,疯狂涌动的思绪杂念都在这一刻静了下来。他的心腔神魂一片安宁,面上除了不知什么时候缺堤一样汹涌的泪水外,祥和得让人心颤。 这就是我啊。 无关能力,无关身份,无关爱恨,无关情仇,无关肉身,甚至无关魂魄,这就是最初乃至最终,最为纯粹明净的我! 净涪看着那点光,怔怔然伸出手来,忍不住去触碰,却在下一刻被甩飞出去,在一处光球里回过神来。 净涪的头顶处又有一片金光冲出,凝聚成一颗金灿灿圆滚滚的舍利子。盘坐在净涪头顶虚空的那尊虚淡佛陀笑了一下,伸出手握住冲到他面前的那颗舍利子,随后将它送入了佛塔之中。 小灵山山巅上所有注视着净涪沙弥的禅师和尚乃至见多识广的罗汉金刚此时尽皆心中一惊,齐齐侧目。就连尚未开始修行却已经感悟到舍利子威能的恒真僧人,这一刻也是心头颤动。 居然,在一段时间里前后凝结两颗舍利子!? 他居然会前后凝结两颗舍利子?他居然能够前后凝结两颗舍利子! 倒是清笃清显等一众妙音寺的禅师齐齐一笑,开口赞道:“善哉善哉!” 几位罗汉在上首看着,端的脸色复杂,更有一尊金刚低声问道:“这就是禅宗吗?” 一位名叫子宗的金刚听见,便应道:“这就是禅宗啊……” 禅宗修持,本就是这样。发起疑情,专精参究,将自己逼得无路可走,无理可究,甚至山穷水尽,如能剥离诸般妄念杂思,亲见本性,自然能够像眼前这净涪沙弥一样,修为突飞猛进,乃至接连凝结两颗舍利子。但如果做不到,那被心魔缠身,诸般杂念污浊神魂,那也是等闲。甚至如果他撑不过的话,身死道消,再转轮回也是有的。 比起他们净土宗而言,禅宗法门确实快速,但也很是危险,稍有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之境。 子宗金刚看了看净涪,不禁向旁边一位金刚问道:“师兄,你说,这叫净涪的小弟子,他知道这后果吗?” 那位金刚侧过头,看了一眼子宗金刚,笑了一下,问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想到刚刚净涪那痛苦至极的模样,子宗金刚忍不住低叹了一声,唱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座上金刚的叹息声犹在耳边,就见净涪那边已经又有异动。 净涪头顶端坐的那尊虚淡佛陀自出现在众人眼前起,便一直垂眸静坐,没有半分灵气。但现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佛陀眉心处陡然亮起一点火光。 这点火光出现得悄无声息,其色也只是清清凌凌,不显浓艳,其光也就明明湛湛,不亮不暗。但这光一出,便让人心旌摇动,更有一股喜悦自心底生出,瞬息间蔓延至周身,众人不知不觉间,尽皆感动得泪流满面。 这光,就是生灵至真至纯至璨的所在。 这光,号称生灵的根本,是谓生灵的本性灵光。 “本命性光……”坐在慧真罗汉身侧的智昌罗汉盯着那点不增不减不垢不净的火光,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叫出它的名号,“明心见性,照见本我,他这是窥见了自我的本命性光!” 智昌罗汉在西天素来交游广泛,与西天中的禅宗罗汉金刚也颇有几分交流,如今一见,立刻就将这本命性光认了出来。 其实就是他不曾叫破,净涪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接连凝结两颗舍利子,这火光又能突破他们的心境牵引他们的心魂,如何还能让诸位罗汉金刚认不出来? 然而,认出来了又如何?那光出现不过一瞬,还没等场上诸位看个清楚明白,便一闪一闪的没入了佛陀的眉心。得净涪本命性光融入,佛陀慢慢地掀开眼睑,它也不看众人,视线直直落在那株遮天蔽日的菩提树上。 山上没有风吹过,菩提树的枝叶却动了起来。沙沙啦啦的枝叶拍动声中,隐隐夹杂了几声不太明显但也不容人错认的笑声。 听得这笑声,场上诸位禅师和尚犹自可,慧真罗汉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难看到了极点。 很明显,这小灵山上的这株曾经由他亲手栽下的菩提树已经生出了灵智。而他却一直都不知道。别说他在这景浩界中苦心修持那么多年,就是他每次驾临千佛法会,竟也不知道眼前这株菩提树居然就开了灵智! 念及此,慧真罗汉心中怒火喷薄,几乎就要燃烧起来。但他到底修持有成,还未等着怒火高涨,慧真罗汉身后陡然浮现一尊怒目金刚法相。金刚把怒目一张,两道金光自他双目爆射而出,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拖拽着一团无形怒火倒飞入金刚法相之中。 金刚法相吞下这一团无形怒火,又悄悄消失不见。 场中众人,除了恒真僧人、菩提树以及寥寥的几位罗汉金刚之外,几乎没有人能够察觉看似平静的慧真罗汉那刚刚一瞬间的不同。 恒真僧人奇怪地看了一眼上方,又收回视线。那几位罗汉金刚也不作声,视线更是看着净涪头上的那尊佛陀虚影,好奇地等待着它的下一步动作,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倒是那株菩提树树灵斜了慧真罗汉一眼,在心底冷冷地哼了一声,又只看着净涪,再不理会慧真罗汉。 佛陀站了起来,手结佛印,向着那株菩提树深深一拜。受了这一礼,菩提树上金色佛光四散绽放,如同遮天帷幕,笼罩整片天地。只过得片刻,四散的金色佛光在菩提树树顶上汇聚。 佛光刺眼夺目,让人几不可直视。 待到佛光黯淡下来,众人才再定眼看去,却见得先前那佛光汇聚的地方,直直地立着一株菩提树的幼苗。幼苗的根枝在空中舒展,细嫩的枝头上只生长了零星几片菩提叶,看着着实幼小。但场中所有人都绝对不会错认那幼苗上蓬勃的生命力和柔和清净的佛光。 这是一株灵根。 那株灵根在空中不过舒展了片刻,像是呼吸了一阵新鲜空气,便拖拽着一阵佛光飞落入那佛陀手上。 佛陀双手捧着菩提树幼苗,再向着那株菩提树深深一拜,便转身回到了净涪的头顶,重又阖上了双眼。 场上一众禅师和尚,就是上首的罗汉金刚,乃至尚未见过多少世面的恒真僧人,看着净涪的目光也都尽皆复杂。 菩提树,已经孕育灵性的菩提树灵根啊,那绝对是僧众修持的绝佳道侣。毕竟,都是佛门弟子,在场的众僧谁没有听说过现在佛祖释迦牟尼菩提树下悟道的故事,谁不知道世尊阿弥陀有一位自荒古以来相辅相持的相传是菩提树化形的师弟? 其中,尤以慧真罗汉为最。 他亲手栽种培植的菩提树生出灵智不让他知道,育有幼苗宁可托付只见过一面的小沙弥也不交托于他…… 几乎是同一时刻,净涪睁开眼来,垂落视线,定定地望着他手上那株菩提树幼苗。 看得一阵,净涪抬头望着那株还散发着朦胧金色佛光的菩提树,向着那株菩提树伸出右手。 一株青苍翠竹在净涪那只右手上摇曳。 这又是一株灵根。 看着净涪手上的那丛茂竹,众僧眼神越加复杂了。 菩提树笑了一下,又传音道:“你莫不是以为,我将子树给你,是给你当法宝用的?” 净涪无声地看了一眼上首的慧真罗汉,眼珠子一转,又瞥向身侧的恒真僧人。 菩提树这下没了笑意,只冷声问道:“你到底要不要!” 净涪再无二话,先将手上的茂竹收起,随后又拿了一个玉盒,将那株菩提树幼苗装了进去。 幸好,这菩提树幼苗还没到他腰高,装下它的玉盒净涪还是有的。 将玉盒盖上之后,净涪想了想,手指在玉盒上划过,一小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就刻了上去。经文刻印成功,道道金色的佛光自经文涌出,又在神意的导引下封锁了整个玉盒。 装好菩提树幼苗后,净涪才要收起玉盒,手就停了下来,目光垂落在玉盒上,仔细观察了一会,才发现那封锁着玉盒的金色佛光竟然被抽出丝丝缕缕的模样,融入玉盒中,被玉盒里的那株菩提树幼苗一呼一吸地吞纳。那幼嫩的枝叶舒张,细幼的根条伸展,竟然凭空透出几分喜悦来。 净涪才在惊疑,又有菩提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果然是个好饲主,我儿很满意。哈哈,我果然没有看错!小沙弥,我儿就交给你了。” 净涪无言地将玉盒收起,然后在莲台上站起身,向着上首的罗汉金刚等深深一拜。 慧真罗汉又看了净涪一眼,挥挥手,只道:“好了,继续吧。” 钟塔旁的僧人见状,歆羡地看了净涪一眼,转身拉起了钟锤。 “当……当……当……” 第99章 千佛法会(十) “法会继续!请清荼禅师继续。” 当下就有一位禅师站起,立在莲台上先向着上首的慧真罗汉等祖师合十一礼,后又一一礼拜过四方僧众,这才重新端坐莲台,继续先前的辩论。 净涪坐于莲台上,照旧入定,内观己身。 他的识海处,本尊神识端坐识海中央,手上托着一座玲珑小塔,身前浮着一幅金黑双色太极图,太极图中太极鱼的鱼眼处又各自镇压着一黑一金两个光团。金色光团里的人影眉目浅淡近无,只得虚虚一个人影。而那黑色光团里,却有一个眉目清晰身形瘦长的少年,少年手上还各托有一颗幽寂的暗黑宝珠。 这两颗宝珠,就是净涪本应该伴随着两颗舍利子一起凝结的心魔魔珠。如今堪堪只得一个雏形,还没有彻底成形,只待日后净涪寻了一个清净妥当的地儿闭关凝练就可。 见这两颗宝珠的气息被牢牢禁锢在太极图里,净涪点了点头,心神一动,一尊佛陀虚影自上方飘落在他对面,身外缠绕着一圈一圈的佛光。 净涪仔细打量着这尊佛陀,从它顶上螺旋纹的肉髻到它那很熟悉的眉目轮廓,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佛陀那微微闭阖的眼睑上。 他心神一动,佛陀眼睑抬起,显露出来的眼睛却是呆滞木愣,完全一木偶雕像,哪儿还有刚才的半点灵气? 净涪看着又重新垂落眼睑的佛陀,想了想,也闭上了眼睛。只在下一刻,被金灿佛光环绕的佛陀就睁开眼来,眼中神光湛然,灵动有神,显见又和刚才极不相同。 就见佛陀目光垂落在对面端坐的少年沙弥,看得一会,便自个抬起手,试探着结了几个佛印。 阿弥陀定印、阿弥陀根本印、阿弥陀九品印…… 每一印成,周身缭绕佛光尽皆随印而动,更各有不可思议威能随之而生。 净涪初初不过试探,随后竟沉浸于其中玄妙,几几不可自拔。随着手印施展,净涪心神愈渐沉沦,而他身外更有种种异像生发,令人瞠目结舌。当然,因着座下莲台封锁,这异香、金花、佛光、天音等等出不了净涪座下莲台所在,惊动不了此刻还在激烈辩论的诸位禅师和尚,也未能令上首观照四方的诸位罗汉金刚侧目,唯一能够震撼的,也就只有坐在他身侧不远处的恒真僧人而已。 恒真僧人此时是真的震撼了,他连莲台都有些坐不稳,整个身体侧靠着莲台那张开的莲瓣上,近乎目瞪口呆地看着小沙弥。 他生来慧根厚重,深具佛性,年轻一辈中无人能与他一较高下,如非他出身凡俗,又没有灵根,只怕这天静寺中净字辈第一人就非他莫属。非他自傲,实是自他入寺以来,修持慎谨,于佛理上更是一点即通,一点即透,更能每每驳得寺中大和尚哑口无言,心悦诚服。后来他声名鹊起,惹得邻近四方佛寺僧众慕名而来,虽因年纪尚轻的关系,说不上德高,但也堪称望重。 正因他在寺中修持已经得不到任何进步,他才发愿来此祖庭的。 恒真僧人瞠目结舌之际,也察觉到了自家心境上的破绽。 长年累月的盛赞虽然没有动摇他的心智,但也确确实实影响到他了。 恒真僧人收回视线,稳正身体,挺直脊梁,双手把持一串佛珠一下一下慢慢捻动,口中一遍又一遍地诵念阿弥陀佛号,渐渐竟至心心不异,念念不忘之境。 朦胧的佛光自恒真僧人身上散出,虽然未能照见这莲台周遭之地,但实在是真实无虚的存在着。 这佛光恒真僧人自己不觉,但恍恍惚惚中,他也似乎看见了一道目光自西天佛土垂落,注视着他。 他虽不明所以,但心中有感,却明白这道目光正来自西天佛土的无上尊者,世尊阿弥陀。 那道目光慈和悲悯,被它注视着,他竟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心旌摇曳。 慧真罗汉眼光一瞥,见此,不由得微笑点头。 身侧诸位罗汉金刚齐齐心神一动,也转目望去,都是面露微笑,各自点头不已。 看,禅宗在景浩界中打开了局面又如何?他们这边也不是没有能与之抗衡的天纵之才。虽然恒真僧人不过是一凡俗僧众,但尔今开悟,自此步入佳境,待到数十年后,也足以承接那几位弟子的衣钵,支撑佛门了。 唯有其中一两位极为敏锐的罗汉用着眼角余光瞥向中央的慧真罗汉,笑意内敛深沉。 对于恒真僧人的开悟,净涪全然不知,他犹自沉浸在那微妙佛理中,每每变动手印,都有更深一层的领悟,更在飞快地熟悉接连突破的两个境界。 禅宗修持固然以顿悟闻名,但修行还是一步步踏实迈进最好,净涪如今积累还是太少了。他虽然已经凝结八颗舍利子,但真要和其他同样境界的佛修比起来,不算魔道手段的话,也就能够排到中流而已,甚至会是中流偏下的位置。是以净涪目前该做的,不是要再谋求突破,而是沉淀下来,增进己身积累。 一圈又一圈的佛光如同涟漪一样荡漾开去,涟漪一波一波地扩大,甚至渐渐的也将那闭目盘膝端坐的净涪也都囊括在其中。 天音骤然一变,佛光之中,净涪身影和那尊佛陀陡然合二为一。 正沉浸在绵绵佛理中的净涪眼前忽然亮起一点火光。这火光不耀眼,不夺目,恒古不变,历世不磨。 火光亮起,所有前路俱明,黑暗齐散,又有无量智慧生发,替他快速梳理己身所得。 单只这火光亮起的几息时间的收获就足以媲美净涪数日苦修所得,可谓惊人。只可惜,这火光也就出现了短短的一段时间,不过须臾就消息得无影无踪,一如它出现时候那般无声无息。 本性灵光隐去,不,本性灵光自始至终便一直存在,是净涪己身修为不到,皮囊蒙蔽慧眼,因果缠绕心根,这才不见性光。 本性灵光隐去的这个原因净涪自然心知,他也不执着于性光,不贪恋于那快速夯实的根基,不着急于风吹土垒的缓慢速度,心境仍旧平湖不惊,波澜不起,继续参悟个中妙理。 一个法题结束,辩经暂时告一段落,清笃禅师长长的白眉一跳,睁开眼来。那一霎那,那双带着通透睿智的眼睛甚至闪烁着淡淡的金色光华。可见,这一会辩经中,清笃禅师收获匪浅。 他先是看了看上首的诸位罗汉金刚,伸手一下一下地抚顺着自己长而光滑的白须,又环顾了左右师兄弟,这才稍稍侧过身体去看净涪。 还没看到净涪,清笃禅师先就看见了正在开悟的恒真僧人。 他抚着长须的手一顿,心下在那一刻确实有些复杂,但不过一呼一吸间,便消解淡去。他笑着点了点头,视线往侧旁一偏,便看见坐在莲台上被佛光环绕簇拥如同佛陀的净涪,不觉眼中笑意更甚。 修行到了他如今的境界,已经能够不言而自喻,不辩而自明,更甚至能隐隐观照未来,窥探因果。 妙音寺本就因与祖庭修持理念有异才分离独立出来,脱离天静寺之后更是在一直摸索前路,不曾懈怠。故而虽然前路混沌未知,但他们一代接着一代的,也都确确实实走了过来。现如今,似乎已经有一个人站在了他们一辈接一辈摸索出来的道路前方,一路往着坦荡大道的终点走去。 眼见着这一幕就发生在不久远的将来,眼见着我道即将大兴,清笃禅师又如何能不为之喜形于色? 清显禅师也在侧旁,也是无声笑了一下。 妙音寺的师兄弟十来人目光相接,也都是眼睛带笑,齐齐合十无声低唱一声佛号。 不过稍稍休整一二,下一个法题又被抽取出来。诸位禅师和尚面容一整,齐齐坐直了身体,侧耳细听。 净涪是他们妙音寺的下一辈弟子,是他们妙音寺的将来,他们自己才是妙音寺的现在。作为寺中长辈,他们更有义务为净涪这些晚辈创造一个更好的修炼环境。 几日几夜的辩驳过后,所有的法题终于过了一遍。守在钟塔旁的一位僧人捧走木箱,那位站在钟锤旁边的僧人也高高地拉起了木锤。 悠长的钟声响起,镇魂清神。净涪从定境中脱出,悠悠地睁开双眼,正见那株菩提树上挂满了一颗颗浑圆饱满的菩提子。钟声中,菩提子悄然脱落,顺着莫名的感应飞散于各方,落入这小灵山山巅一众禅师和尚手中。 净涪仔细瞧了两眼,心里约莫着便有了把握。 九分。这一回的菩提子里,妙音寺约莫拿到了九分。在六寺之中,妙音寺排在了第三。 净涪看了一眼妙音寺的一众师长们,见他们虽有喜色,却表情平和,不以得失为计,而是各坐莲台上,和身侧不远的禅师和尚低声交流。 净涪笑了一下,在心底默念一声佛号。 这就是佛门和魔门的不同了。魔门素来讲究手段,你争我夺,强者为尊。而佛门重德,不需要花费太多手段,不需要琢磨心思计谋,只要僧众德高望重,智慧广明,自然而言便能走到高处,为一众僧众敬仰。 净涪侧过头,顺着恒真僧人的视线回望,看见他不加掩饰的感激和礼让,以及那同样不用错认的追逐拼斗轻轻一笑,同样回了一个佛礼。 第100章 千佛法会(十一) “当……当……当……” 随着存放法题的木箱被清理一空,早前收集的法题也都一一过了一遍,菩提树上结出的菩提子也都一一分发妥当,立在钟塔旁的僧人高高拉起木锤,一声声的钟声响起,震彻山顶。 钟声停歇之后,又有一位僧人肃容而立,作狮子怒吼,唱道:“辩经终,礼佛始,请诸天佛陀!” 小灵山上下众僧肃容而坐,齐齐合十向着空荡荡的石台虔诚礼拜,口中念诵世尊佛号,一遍又一遍重复,规律而整齐。 整座小灵山上下,所有的声音渐渐汇合交融,成为唯一,这一个声音响遏天地,震荡灵台:“南无阿弥陀佛……” 虔诚的礼佛声中,所有僧众灵台空冥,冥冥茫茫中,有无量光出,七彩缤纷,神圣光明。这光也非是此时才生出,而是自洪荒之时世尊阿弥陀证道之后便已存在。只是众僧肉眼凡胎,蒙蔽灵台,这才一直未曾得见。无量光中,有一尊佛陀手持一座宝幢端坐金莲,莲开十二品。 正是西天极乐世界之主,世尊阿弥陀。 阿弥陀佛睁开法眼,目光垂落景浩界,无量光随即而动,十色宝光垂落,涤荡诸天,镇压群魔。 混沌的自由之地中,正在静室中调理内息温养经脉的皇甫成如受重击,识海更是被重创,仿似被飓风扫荡过一般,或许称不上断壁残垣,可也只剩下一个大模样,内里完全被冲洗了一遍。隐匿于皇甫成识海最深处的那一团黑色光球,现如今看去,也仅仅就是一缕似有若无苟延残喘的黑烟而已,远不复当日。而皇甫成此时也紧闭着眼,再也坐不稳蒲团,软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大自在天外天中,天魔童子脸色一白,身体更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才又重新坐稳了。 他先是用阴狠而锐利地眼神扫了一圈殿中的同伴,直至将他们的目光一一逼回,才又挺直了腰板,对上那些与他不相上下的对手们。 骄傲无声的对峙并没有持续很久,很快,那些天魔童子便都收回了目光。 天魔童子缩在长袖里的手握紧了又松开,低垂的眼睑遮挡了愤恨不甘又卑弱的眼神。 他甚至连在心底偷骂一声都不敢。 幸而这不过是世尊阿弥陀佛顺手给的一个小警告,他甚至压根没有将天魔童子看在眼里。事实上,真正趁机对他们下重手的,其实是借此机会还回去的景浩界天道。 世尊阿弥陀只是静静地看着,嘴角带着慈悲的笑意,眼神安宁包容。 慧真等一应罗汉金刚向着石台深深一拜:“南无阿弥陀佛。” 他们之后,小灵山上下僧众,无论辈分无论名望无论大小,也都齐齐向着石台深深一拜。 遮蔽了整座小灵山的巨大菩提树枝叶婆娑,细细碎碎的声音从枝叶间传出,听着竟也似是和众僧礼佛声一般无二的“南无阿弥陀佛”。 不仅仅是这一座小灵山,也不仅仅是这一株菩提树,包括这天静寺方圆万里范围内,包括百姓僧众在内的一切有灵众生,无论开智与否,也都似是心有感应一般,不自觉地放下手中事务,齐齐向着石台的方向深深一拜,齐声赞颂道:“南无阿弥陀佛!” 众生有灵,灵感而慧生。枝叶婆娑的菩提树下,无量光汇聚。那一瞬间,天地失色,日月无光,唯有那一片辉耀璀璨的无量光,成为众生眼中唯一的一片光明。 无量光中,又有一朵十二品金莲盛开,一尊佛陀安坐其上,手持一座宝幢,眸光怜悯而包容地看着下方众生。 这尊佛陀甫一现世,菩提树的枝叶上便有万丈光芒垂落,色呈锦绣。 世尊阿弥陀佛没有其他动作,只是沉静而安然地看着座下众生,慈和地聆听着他们的心声。 小灵山山巅上此时没有钟声响起,因为那位负责敲响大钟的僧人此时也在无比虔诚地礼赞阿弥陀。但即便没有钟声,所有人心底都隐隐生出一种明悟:千佛法会第五环礼佛已经结束,现下第六环祈福已经开始。 世尊阿弥陀已经降临,他们可以向世尊祈福了! 在法会开始之前,他们心底本来有着种种的愿景,想要告诸佛前,他们心底也有种种未定的抉择,想要询问佛前,可现下世尊降临,他们看着似乎安坐在不远处的菩提树下又似乎是就在眼前的世尊,一时竟默然无语, 这种沉默,不是那种满腹心思不知该从那处说起的沉默,而是那种心神安定心清神宁乃至满怀幸福喜悦不忍开口打破的沉默。 光光只是看着眼前的佛陀,他们便已经满足、幸福,完全无须多言。 所有得见世尊阿弥陀的生灵,无论年岁几何,修为几何,甚至开智与否,此刻齐皆静默。而这一众生灵之中,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净涪。 净涪稳坐莲台,在这幸福祥和的默然中,又是无声地向着世尊阿弥陀深深一拜。 他动作沉稳,表情平静,这都与平日在众人面前的净涪沙弥并无异样,但倘若有人拿眼细细打量,还是能发现现下的净涪沙弥与往日的他很有些不同之处。 那一双眼睛。 与平日相比,此刻净涪那双黝黑的眼睛没有了往日的干净纯粹,反而像是渗入了很多莫名的复杂的暗沉的东西。这些东西黯淡了他眼睛的神采,磨灭了他眼中的光亮,却也并不污浊,反而像是两颗墨玉雕就的宝石一样,带着一种墨色的通透明净。 那是一种,比纯白色彩更为耀眼更为夺目的光彩。 净涪也未作声,只这一拜之后,便闭上双眼,稳坐在莲台上不动了。 菩提树下的世尊阿弥陀并未有任何动作,但净涪的灵台之上,却陡然出现了一线光。这光初起不过一线,尔后铺展开来,化作无量光。无量光中,一尊亘古不变的佛陀手持宝幢安坐金莲。 佛陀看着净涪,净涪身前的太极图乃至手上黑色光球里的两颗将成未成的魔珠也都一览无遗。但即便如此,佛陀看着净涪的目光依旧慈悲而包容。 识海中的净涪本尊站起,他手上持有的一应太极图、宝珠一应物什全都飘落在那尊与净涪模样极似的佛陀手上,被那尊佛陀拿在手里。 净涪本尊双手空无一物,身上仅穿沙弥袍服,脚上也仅有一对僧鞋,除去脖颈上挂着的那一串大佛珠外,全身上下干干净净。 即便是在他自个儿的识海中,净涪仍是沉默,并未作声。 世尊看了半响,竟而一笑。 这笑又不同于方才所见的慈悲包容,更多了几分长辈的慈祥与亲近。 净涪看见,心神一动,竟自心底生出几分不解。 因是在净涪的识海,净涪这心思一遍,这识海里便显出了几分来。当然,就算识海没有显露出来,依世尊的神通,净涪也瞒不过他去。 世尊又是一笑,却未再多说话,只是那只空着的自然垂落在身侧的左手抬起,向前探出。 本在不远处的世尊忽然出现在净涪身前,而他那只探出的左手,便就直直地落在净涪的头顶。 净涪本该心生警惕,乃至奋起反抗,但不知为何,他心中未有半点惊惶,更生不出丁点敌意,他就那样放松地站立,任由世尊阿弥陀的手落在自己光溜溜的没有一点防护的脑门上。 他颓然地闭上了眼睛,心中叹道:“罢了罢了……” 却不想世尊的手搭在净涪的脑门上,耀眼的佛光在净涪头上凝而不散,随着世尊的动作来回盘旋。 净涪猛地睁开了眼睛,两眼发直地望着前方。 世尊阿弥陀佛身高大,净涪此时又不过少年,身量未足,饶是世尊就在他眼前,和他不过一臂之距,又是坐姿,但在没有抬头的情况下,净涪也就是看着世尊的下巴而已。 “你既已受戒,皈依三宝,当谨持戒律,行走正道,日后成就正果,方是大善。” 没有责备,没有警戒,有的只是带着长者善意的叮咛规劝。 莫名的,净涪的心一下就定了下来。 除去几次三番的宣讲《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之外,这还是净涪第一次直面这位佛门无上尊者,也是净涪第一次正面面见这位西天极乐世界之主。 在此之前,对于这位尊者,净涪有过很多次猜度。善的恶的,正面的阴暗的,净涪猜想过很多次,也曾一次次推翻自己的猜测揣摩,但正到了正面对上的时候,净涪只觉得先前所有的猜想全都荒谬至极。 可即便到了现在,真要净涪用词汇去描述这位尊者,净涪又说不上来。但净涪也隐约明白,对于他皈依佛门,这位世尊是欢喜的。 这欢喜,不是因为他皈依佛门将给景浩界佛门带来的种种,也不是因为佛门势力在景浩界的复兴趋势。真要说起来,景浩界不过是一个小千世界之一,在茫茫寰宇中渺如尘埃。于遍布寰宇的佛门而言,区区一个景浩界真的算不上什么。 世尊是在为他欢喜。为他开悟而欢喜,为他踽踽前行而欢喜,为他前途光明而欢喜。 在世尊眼中,众生沉沦苦海,业障缠身,是为大苦。是以他曾有言,众生皆苦。故而有情众生,若能开悟,以己之行斩断孽障,为己身铸造渡海宝伐,最后踏上彼岸,他便为之而欢喜。无论那觉悟之人使用的是佛法、道法还是魔法,甚至是像净涪这样佛魔双修,那也根本不重要。 这就是世尊。 这就是接引圣人阿弥陀。 净涪立身低头,双手合十,眼睑微闭:“南无阿弥陀佛!” 作者有话要说: 嗯,这章关于世尊阿弥陀的说法,我也就是片面理解,各位看过就算了啊,不要细究,不要细究…… 第101章 千佛法会(十二) 净涪从识海中出来,山上山下所有僧人及至天静寺外那些得见世尊阿弥陀的有情众生也都一一恍然回神。 不需任何人提醒,所有人向着前方那尊披着无量光的佛陀虔诚拜倒,齐声祝祷道:“我等惟愿天下承平,万世安宁!” “我等惟愿众生安定,无忧无扰!” “我等惟愿世尊永存,传承绵延!” “南无阿弥陀佛!” 三大愿,一者为天下祈愿,愿天下承平,万世安宁;二者为众生祈愿,愿众生安乐,无忧无扰;三者为佛门道统祈愿,愿世尊永存,传承绵延。 千佛法会第六环的佛前祈福,便就许下了这无关己身无关私欲的三大愿。 披着无量光的佛陀颌首微笑,低唱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佛号落下,佛陀周身无量光四散,没入天地消失不见。 众人境界未到,神通有限,未知世尊依此三愿以大神通为景浩界众生加持天道预留一线生机,却也心神安定,神和气足。 景浩界天道有感,欢喜雀跃,连连震动。 时至黄昏,一轮夕阳将降未降,堪堪挂在西边群山山头上,而与西边群山相对的东边山头上,又另有一轮明月将将升起。 夕阳光辉未减,堂堂皇皇,明月神光未增,湛湛清清。 此番异景,堪称日月同辉。但这还未算难得,更难得的是,是那将整片青天换做紫天的紫色云霞。虽未成就任何异像,仅仅只是平平铺展开去,这纯净无瑕的紫也别有一种正大光明,气象万千的韵味。 显露于外的无瑕纯紫之外,又有无形的肉眼不可见的滔滔黄色人道气运自四方滚滚而来,汇聚在天静寺上空,流入佛门气运所化净土佛国之中,又被其中莫名显化出来的一灯一钵一图牢牢镇压。 这湛湛紫天之下,饶是正在自家静室里闭关的左天行,还是就在家族藏书楼里搜寻古籍的杨姝,亦或是医谷里正跟随师父仔细钻研医术的苏千媚,更或是宗门山头上学着左天行山顶练剑的袁媛,心底齐齐自然而言地生出一种喜悦,让他们即使各自忙活甚至还没有停下动作,便已在同一时刻面露笑意。 古楼里,手里还拿着一本古籍的杨姝倚在窗前,抬头望着那片湛紫的天空,而她身侧,不知什么时候也站了一位紫衣玉冠的俊美青年。 青年一手扶着窗棂,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天空的异像,低声道:“天地同喜……算算时间,天静寺那边的千佛法会又到了第六环的祈福了吧……” 杨姝听得莫名,但她素来聪颖,又想到族中的记载,忍不住低声问道:“老祖,这番异像就是因天静寺千佛法会的祈福而起的?” “嗯。”这位一向对她很照顾的杨家老祖此时也不将藏书楼里的规矩放在眼里,他转过头来,颇有深意地望着眼前这个虽然还没张开但也很能看出日后倾城倾国的牡丹殊色的族中后辈,“佛门在景浩界万万载传承不绝,至今仍为景浩界三大势力之一,根基厚绝,外人无从测度。能做到这般,佛门自然有它的手段……” 杨姝听着,心神颤动不止,一时心跳如擂鼓,更有一抹红霞飞上玉腮,不知是激动的还是其他,她问道:“老祖,那我杨家呢?” “我杨家……”杨家老祖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笑了一下,道,“我杨家日后如何,还得靠尔等后辈的了。” 杨姝看着自家老祖,按捺着心头的激动,慎重点头应道:“是,老祖请放心,我等绝不负老祖厚望!” 杨家老祖点点头,颇有意味地道:“我等自然是相信你的。” 天剑宗宗门某一个山巅上,袁媛轻喘着气握紧手中宝剑,抬头望着那紫宝石一样的天空,她的身旁,不知什么时候也站了一位一身道袍衣冠飘飘的女修。 袁媛归剑入鞘,上前行了一礼,道:“师父。” 气息冰冷清冽的女修没说话,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又再度看着天静寺的方向。 袁媛乖巧地静立在女修身侧,并不说话。 山巅上气氛安静,但却又并不冷凝,甚至带着几分暖融的感觉,让很有点疲乏的袁媛忍不住有些晃神。 女修回头又看了袁媛一眼,道:“回去吧。” 说完,整个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袁媛被这声音惊得回神,却并不害怕,吐着舌头笑道:“是,师父,弟子就回了。” 医谷里,苏千媚正入神间,便觉得她身侧有人正在拉扯着她垂落的衣摆。她猛地回神,却见她身旁的师兄正冲着她挤眉弄眼,而她身前的师父还是笑眯眯地看着她。 苏千媚不由得心生歉意,垂着头低声道:“对不起,师父。” 老人摸着长须笑道:“无事无事,这一番景象灵异,非因佛门的千佛法会不得一见,你等确实还是第一次见,好好看看无妨。”他见苏千媚依旧垂着脑袋不说话,只以为这小弟子还在愧疚,却不知苏千媚正因着听见佛门这一个字眼心中暗自隐忍。 他只笑着阖上手上医书,又去整理案上作为样本教导两位弟子学习的药材,笑着安抚道:“今日便先到这里吧,你们如果有兴趣,就在谷里看看无妨。z这番异景很有趣的哦,错过了还得再等下一次,那就太可惜了。” 就这样,苏千媚连带着她师兄一起,就这样被他们的师父赶出屋舍,到外面去看那佛门的捞什子祈福异景。 和苏千媚一般命运的,还有道门的一众年轻天骄们。当然,这些天骄们和苏千媚这种半被强迫半是自愿的不同,他们几乎是早在异像一起的时候便已经走出室外,仰头观望着这天中异景。 或有人境界已到,或有人另有奇遇,总之,这些人中,颇有不少人能看见那滔滔不绝的黄色人道气运落入佛门气运所化的佛国里,又被佛门镇运灵器镇压,自此化为佛门气运的一部分。 其中又有人极其羡慕,忍不住询问身侧师门长辈道:“师尊/师伯/师叔/师祖,佛门这般掠夺天下气运,我等可有手段应对?” 面对自家还天真稚嫩的后辈,各家长辈也不由得回想起昔日同样向着师门前辈问着这样类似问题的自己,便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怅惘,好不容易回神,眼见着自己后辈期待的表情,也都摇了摇头,或感叹或羡慕或带了几分嫉妒地道:“唉……佛门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不说天下黎民,便是我等,也都是这一场佛门祈福的受益者……” 各家天骄也都齐齐噎住,再要说些什么,却也是不能。 别说天下黎民,就是他们自家,也都是这一场佛门祈福的受益者,佛门拿了自己应得的,他们也确实不好多说。难道还要他们昧着本心说,天下不需要佛门祈福,让佛门撤去千佛法会中的这一环么? 别说他们能不能代表天下苍生,便是他们自己,也不能暌违自己的本心。 虽然想清楚了个中缘由,但要他们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又委实不甘。不是他们这一辈才有的念头,实是自道门开辟以来,虽然表面上和佛门和平共处,比不得魔门和佛门针锋相对,但实际上,道门和佛门也是暗暗相争,各自较劲的处境。 谁叫打自一开始,他们道门的地盘就是从佛门那里抢下来的呢。 “难道……难道我们道门就没有别的手段应对?” 就算没办法阻止,他们也是可以分一杯羹的啊!哪儿能干看着对方前进,自家就什么动作都没有的?这不就是自我放弃么? 师门长辈看着激愤的后辈天骄,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望着天边那还在涌入佛国的人道气运,沧桑地道:“祈福手段是没有的,毕竟,佛门他们才是宗师。而其他的,门派中不是有许多行善除魔任务么?” 说到宗门门派里挂着的种种行善除魔任务,那些一向沉稳行事有度的天骄只是无事,但那些向来性格跳跃,性情中不可避免地养出几分自傲的天骄就是无言以对了。 行善之事除开某些天灾之外,都是些微渺的琐碎小事,他们看着就觉得无聊,还不如回静室里运转周天呢!至于除魔,魔道各门各派都是有自己地盘的,胆敢进入他们道门地域,还自负自傲到在他们道门的地界里兴风作浪的魔修,修为能力绝对不弱。这样的修士,可不是他们这些后辈能够应对的,打打前哨还行,真要应对,还得师门长辈来。 想到这些七七八八的,这些道门天骄更是无言,但又真的不甘心,忍不住又问道:“除了这些之外,真的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有自然是有的,天地自有大运者,若能分得大运者气运…… 各家长辈心中暗道,却没有明说,只道:“我们是没得法子了,你们要愿意,就自个儿自己想去。若能想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来,算你一大功劳!” 说完,便就拂袖离去,留下自己后辈目瞪口呆地呆在原地。 道门这边这般纷纷扰扰,倒是魔门那边安静得很。 沈定立在庭中,看着天静寺的方向,想了又想,忍不住去了留影老祖洞府前,求见留影老祖。 留影老祖倒是出关了,也难得心情愉悦,便叫了沈定进去,问道:“什么事。” 沈定恭敬地施了一礼,聪明地开门见山:“请问师父,佛门这么大动静,我等该如何应对?” 留影老祖斜斜地瞥了沈定一眼,倚靠在长榻上,任由长长的发垂落地上,手里只提了一罐美酒。等到美酒入喉入腹,他才哼了一声,带着酒气道:“应对?要什么应对!等佛门打过来再说!” 说完他一抬手,将沈定扫出洞府之外,自己又往嘴里倒了一大口美酒。 沈定在留影老祖洞府前站了半响,未见洞府里有什么吩咐,只能向着洞府里施了一礼,返回自己的洞府里去了。 道门魔门这各种动静,天静寺那边却未有应对,只是继续着这千佛法会,进入千佛法会的最后一环。 第102章 千佛法会(十三) 事实上,还是太过年轻的一众天骄不知道,最令他们羡慕嫉妒恨甚至连如今各宗各门掌门长老也都忍不住在心底暗暗瞩目的,压根不是千佛法会第六环的祈福,而是那最后一环。 千佛法会第七环,也是压轴的一环,名为布施天地。 每每听到这一个名字,道门各宗各门的掌门长老也都忍不住一片沉默。即便是如今,在景浩界各处仰望着那一个日月同辉的异景,看着那一片纯净无瑕的紫色天空,他们也都只能干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就连那向来要战便战绝不唧唧歪歪干脆利落的魔道各宗各派掌门长老也都出得门去,或在山巅上,或在洞窟口,或在宫殿外,眼看着天静寺的方向,表情各异。 而天静寺的小灵山山巅,法会最后一环开始的钟声正在敲响。 悠扬钟声中,净涪收摄心神,瞪大了眼睛,而眉心那光滑的印堂处,渐渐显出一只用金色佛光描画而成的眼睛。 净涪的佛眼才刚刚睁开,便被一片紫色、黄色、金色刺得眼泪直流,当下就又阖上了。 净涪不自觉伸出手,摸上眉心佛眼所在处。 千佛法会自来神秘,饶是道门魔门费尽千般手段万种心思,也就能得到大概描述,从未有外人能够混入这里亲身观望过。 也是,上头可坐着景浩界佛门历代登临净土佛国的罗汉金刚呢。哪位道门魔门大能能够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关,不请自来? 如果净涪所知不假,他或许就是这第一人了。可是,净涪摸索着眉心的佛眼,现如今他也算不得魔门的人。现在,他可是佛门妙音寺弟子净涪! 净涪放下手,试探着又睁开了佛眼。佛眼开始只是睁开一道缝,细细小小的,等到净涪渐渐习惯了,才慢慢地完全睁开。 净涪忍不住一愣,眼前所见,简直就是胜景。 日月为天之目,天中紫气如纱铺展层叠,又有滔滔黄河自四方滚滚而来,落入天静寺上方的净土佛国中。而庄严佛国上空,又有一灯一钵一图当空显化而出,镇压浩瀚净土。 净涪知道,那一灯一钵一图,即是佛门所有的镇运灵器。灯是灵冥清净灯,钵是八宝紫金钵,而图便是那世尊授经图。 净涪仔细打量了一阵,便收回目光,转而去看这小灵山山巅。 和天静寺上空气运演化而成的净土佛国相比,这小灵山山巅其实更像是西天的极乐净土。枝叶婆娑的菩提树上有万丈金光垂落,几乎将整个天地换做无边佛国。上首安坐莲台的诸位罗汉金刚脑后各挂一顶功德光轮,身后还有一尊尊罗汉金刚金身静立,座下莲台还各有层层浮屠林立,神光照耀虚空,诸邪辟易,庄严而神圣。下首各自静坐的诸位禅师和尚也各不逊色,脑后功德光轮金光照定周身,身后虚空或有熊熊业火焚烧,或有无量智慧光辉耀诸天,或有宝塔浮屠层立,托着他们远离万丈红尘。 凡间转眼换做佛国。 净涪心下感叹,便也顺势侧目去看坐在他身侧的恒真僧人。 但见恒真僧人周身安稳无波,平平无常,但身后却有一尊手托明灯的罗汉金身护持左右。 净涪眯着眼睛再细看,那罗汉金身虽则面目模糊,金身周身还有一股扭曲的气场在悄然地模糊别人的感知,但净涪还是能够察觉到那罗汉金身身上隐而不发的霸道唯我之意。 那罗汉金身似乎察觉到了净涪的目光,那张模模糊糊的面孔上紧闭的眼睛陡然睁开,两道神光自那双眼中迸射而出,扫荡虚空。 净涪直直地对上那位罗汉的目光,那湛湛神光落在净涪身前,堪堪触及到净涪的衣袍,却又在猛然间散作点点光华消失不见。 这是警告。 净涪低头合十一礼,收回视线。 那罗汉金身见状,便又重新闭上双眼,站立在恒真僧人身后沉默得仿佛他身下无声的影子。 上首的慧真罗汉抬起眼睑扫了净涪一眼。 这中间无形的交锋,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恒真僧人却无知无觉,他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被一众禅师和尚簇拥在中央的天静寺主持清见禅师。 清见禅师此时已经下得莲台,他脸色肃穆,双手合十,低头垂眉,一步步穿过人群,向着菩提树下的那个石台一步步走去。 其实到了此时,山上山下所有僧众沙弥都已经下了莲台和蒲团,站立在莲台和蒲团左侧,双手合十,低头垂眉,齐齐和着钟声的节奏唱诵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佛唱声和合着规律的节奏,虔诚而庄严。 就连上首的诸位罗汉金刚,此时也已经下得莲台,和着众僧众沙弥的节奏低声唱诵着。 佛唱声中,早已隐去的无量光再次出现,但只虚虚地铺满整个天地,并未形成世尊法身。然而即便如此,在净涪的法眼里,此刻天地尽皆失色,日月无光,通透明净的无瑕紫色也比不得这一片瑰丽的光。 诸天上下,唯有那一片无量光瑰丽夺目,摄人心神。 到得菩提树下的那座石台之前,清见禅师屈膝跪下,双手交叠贴在前方平地,而他额头重重叩在手背上,大礼叩拜。 山上山下所有僧众沙弥乃至诸位罗汉金刚,也齐齐跟着清见禅师动作,大礼叩拜。 三跪九叩之后,清见禅师低声默念一声佛号,就见那菩提树枝叶婆娑,挂满枝叶的金色佛光竟也随着那枝叶摇动,散落入树下的那片无量光中。 真要和那片瑰丽至极的无量光比起来,这菩提树的金色佛光不过就是一点萤火,乃至是海洋前方的一注汪流,双方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甚至差距远的仅仅是提出一比,也该是自形惭愧。但这时菩提树的金色佛光不过是作为一个引子,引导这一片无量光动作而已。 但见无量光光芒铺展,向着天地四方无限延伸。 自天静寺始,入妙音、妙潭、妙空、妙安、妙定、妙理六寺,转眼便已将整个佛门地界笼罩在其中。 妙音、妙潭、妙空、妙安、妙定、妙理六寺僧众心有所感,乃至天下无有修为的凡俗僧众亦有所觉,无论当下他们在忙活着什么,齐齐放下手中动作,双手合十,低头垂眉,向着天静寺的方向大礼叩拜,合着莫名的节奏低声唱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受到景浩界天下僧众加持,即便是一直无增无减的无量光,向着四方延伸的速度却陡然上了一个台阶。 无量光出了佛门地界,扫过景浩界中央的无边竹海、混沌之地,又各往道门魔门的地方铺展开去。 无量光照耀之地,各位或德高望重或神通广大或修为高绝一界的道门魔门长老脸色难看至极,却什么动作都没有,安静地看着那遮蔽了整个紫色天空的无量光。 混沌之地里,原本才从昏死状态中惊醒过来刚刚察觉到系统故障的皇甫成眼前一黑,整个人再一次软软瘫倒下去。 相比起皇甫成这般惨无人道的状况,左天行却又要好得多。 他出得定境,在静室之外显出身形,抬头看着上方那片无量光,脸色极其复杂。 心底莫名生出的期待、雀跃,乃至他本身曾经作为一代道门领袖的忌惮、羡慕,这些种种混杂在一起,便连左天行自己,一时也难以一一辨别。 “原来又到了这个时候了啊……” 曾经站到道门顶峰的左天行自然知道,这是佛门的千佛法会最后一环布施天地的开始。 天道选择了他,而他选择了道门,这千百年间,景浩界本应是道门占据绝对上风,而佛门魔门式微。但可惜的是…… 左天行想到了前世那一日在满街灯火中决绝自爆的皇甫成,又想起妙音寺那个平静安和的净涪小沙弥,慢慢摇了摇头,只抬头凝神看着天空那一片瑰丽至极映衬得周遭都失却了色彩的无量光。 无论这片天地间诸多修士心中如何感想,那片无量光都坚定平静地遮蔽了整个景浩界。那片无量光俨然成了景浩界的天空。 就是这个时候,已经站起的清见禅师再度重重跪落在地,额头狠狠地砸落在自己的手背上,佛唱声猛地往上窜升一个音调,与此同时,钟塔上倒挂着的那口大钟自动敲响,清越悠扬的钟声自天静寺始,穿破时间和空间的阻隔,回响在景浩界每一位有情众生的耳边。 “当……当……当……” 钟声中,那片无量光化作的天空猛地坠落,穿透建筑,越过众生,甚至穿透地面,一往无回地向着地底最深处落去。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和着钟声出现在众生耳边的佛唱声陡然变调,听得所有人心中一紧,然后又有一种莫名的轻快感自心底窜出,留下四肢百骸,舒适得让人忍不住呻吟出声。 左天行的视线紧紧追随着那一片无量光。 无量光一直下坠,落入地底深渊,狠狠地撞上了那一片比黑更暗比水更稠和天地一样辽阔的无边暗海。 那是自天地诞生之初,万物衍生之始便开始沉积成形的景浩界阴暗面。那里,沉积着难以洗刷的无边业力和众生怨戾恶毒之气。 “刺啦……刺啦……刺啦……” 搜刮人耳的声音在众生耳边响起,难听得让人忍不住抱起脑袋惨嚎出声,但纵然如此,所有人心底还是涌出一波又一波的欢喜。这欢喜掩盖了他们的痛苦,甚至让他们忍不住扯开嘴角笑出声来。 左天行看着那一片还在不断消磨那些业力和众生怨戾恶毒之气的无量光,似是赞叹又似是羡慕嫉妒地低声呢喃:“这就是佛门布施天地啊……” 为天地消减业力,冲刷怨望,方为布施天地。也只有千佛法会的这一环,才是令道门魔门羡慕嫉妒恨的无上手段。 “只是……”左天行沉吟地打量着那一片无量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明明这个时候的这一次千佛法会没有这般浩大的声势的啊……” 如果当时的这一次千佛法会也有这般声势的话,那在这番无量功德灌注下,佛门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到被皇甫成那样折腾磋磨的地步。左天行脑海中又一次闪过净涪小沙弥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心中莫名有了一种明悟。 看来,这状况恐怕和那净涪小师弟有关。 第103章 千佛法会(十四) 左天行或许在念叨着净涪,净涪沙弥却未曾在意。 当那一片无量光亮起,正恭谨拜伏在地额头牢牢扣定手背的净涪忽然神入冥冥,一篇熟悉的经文流过灵台,和着现下正在天地间一声声唱响的佛颂声声声唱出。 神色恍惚中,净涪忍不住默诵经文。 神念之外,净涪跪伏在地的身体外忽然显化出一尊虚淡佛陀,佛陀结跏趺坐,手结阿弥陀根本印,双眉低垂,低声念诵一篇《佛说阿弥陀经》。 佛陀念经声音虽低,但却宽宏光大,裹夹着无边的力量,让人心神为之震慑、摇曳。 山上山下,寺里寺外,凡本来正在礼赞世尊阿弥陀的僧众齐齐一顿,心神有感之下,无不随着那个宽宏光大的声音念诵《佛说阿弥陀经》。 “……尔时,佛告长老舍利弗:‘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 《佛说阿弥陀经》为景浩界佛门根本佛经之一,凡景浩界僧众,无不熟读此经。故而此经一出,菩提树下的那一片无量光又生感应。光芒瑰丽雄厚,无边无量,光芒所过之处,众皆臣服,无可抵抗。 待到那一片无量光塑就的天空跌落地底深渊,狠狠撞上那一片无边暗海的时候,不知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的注定,一段经文正巧被净涪无声咀嚼着,也被众僧念诵出声。 “……‘舍利弗。彼佛光明无量,照十方国,无所障碍,是故号为阿弥陀。’……” 无量光消减业力,冲刷怨望的效率不可察觉地提高了亿万分之一。 景浩界天道雀跃,依旧悬挂在天际的日月齐齐一颤,日光月光铺洒,竟比往日更加清盛耀眼。 诵经声不断,经文越渐往后。无量光之外,东方、南方、西方、北方乃至上下两方,又各有一片佛国生出,内中更有恒河沙数佛光映耀,加持在那一片无量光中,齐齐撞上了那一片无边暗海。 不过一个刹那,景浩界无数年沉积下来的业力怨望直接被消减去万分之一。虽然仅仅是万分之一,但景浩界天道却如同脱掉了一件厚重旧衣,顿时欢欣鼓舞起来。 左天行、杨姝、袁媛以及苏千媚四人脸上已经绽开了笑容,眼底更是笑意流淌,那一股纯净明澈不带着任何杂质的喜悦就像是能够感染每一个站在他们身侧的人,又让他们忍不住挂上笑容。 而那喜悦之后,又有一股股莫名的不满足接连涌上心头,让他们忍不住皱起了眉关。而这四人中,也唯有左天行一人明白,这是天道在催促着更多。 可惜的是,这一篇佛经唱完后,景浩界中一众僧众齐齐耗尽了精神,一个个脸色憔悴,眼眸无光,只能颤抖着身体强撑着不让自己往侧旁倒去。至于再要继续,单看那些和尚禅师们嘴巴开阖,却压根未有一个声音响起,便知道那完全就是妄想了。 左天行等了又等,始终未能等到禅唱声,未能再等到《佛说阿弥陀经》,甚至连那钟声都未能等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片被恒河沙数佛光加持着的无量光和那片无边暗海相互侵蚀,最后彻底消融在那一片无边暗海中。 “唉……” “唉……” “唉……” 眼看着那最后一点无量光消融在那一片无边暗海,整个地底深渊再一次被黑暗彻底笼罩,所有人都忍不住长叹出声。 无边暗海,是所有有远见修士的心病。它现下是被天道镇压着,可也一直拖拽着天道的力量,损耗景浩界天道的本源,妨碍景浩界的晋升。 若天道力量能一直在双方角力中占据上风的话,那便罢了。可问题是,即便是作为世界的景浩界,也躲不过一个盛衰兴替。那么作为掌控景浩界与景浩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景浩界天道,它的力量自然也免不了升降起伏。 更要命的是,那无边暗海却一直随着时间流逝不断积累,可谓是有增无减。由此,它对景浩界天道的压力也随着时间不断加大。 而到得景浩界天道无力镇压无边暗海的那一日,就是世界倾覆、天崩地裂的世界末日。 如今无边暗海被削减了,虽然不多,可那也是货真价实明明白白的在削减啊! 众人在羡慕着佛门的时候,心中也是有志一同的欢喜雀跃。 那就是景浩界日后不断晋升的希望! 在众人烁烁的目光中,天道也有了反应。 天地里,日月仍各在东西两边的山头上,未曾往侧旁挪上一挪,那天空的颜色也依旧是尊贵的紫,这般异像原本就能让人侧目。但下一刻,天中又有天音响起,一朵朵紫青色功德莲花散落,飞入天静寺小灵山上,又有细细碎碎的花瓣向着各处凡俗寺庙飞去。 小灵山山巅上,巨大的菩提树枝叶舒展,绵绵无绝的功德莲花落在它的枝叶间。未过多时,这株菩提树上就生满了密密麻麻的泛着紫金色泽的菩提子。 天中还有无数的功德莲花落在诸位金刚罗汉头上,或流入金刚罗汉脑后的功德光轮中,或被他们收起,以待后用。 收起功德莲花的金刚罗汉对视一番,各自回转莲台,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坐在最后头的那个小沙弥身上。其中,尤以慧真罗汉的眼神最为复杂。 那些归属于诸位和尚禅师的功德莲花除了一部分流入他们自身的功德光轮之外,还被他们齐齐一扬手,送到了上方的菩提树里,又催长出一大片泛着紫金光泽的菩提子。 净涪也是无言,心神一动,身后浮现一座九层宝塔。朵朵归属于他的功德莲花像是受到了召唤一般,分出了一半没入这座宝塔里。 受到功德莲花滋养,九层宝塔上镇压的八颗舍利子璀璨的神光内敛,灰朴黯淡,那上方还未曾冲刷干净的两层宝塔怨气戾气淡去了大半色彩,看着就觉得平凡普通。 可若有人被这宝塔的外貌欺骗,那被坑得无处说理也只是平常。神物自晦,说的便是现下的宝塔。这座原本白骨铸就血肉精华洗礼戾气怨气冲天的白骨玲珑塔在耗费净涪大量心血后,在一颗又一颗舍利镇压改造之后,渐渐的有了光明佛塔的模样。而到了今日,在这些天道功德莲花的滋养下,这宝塔才终于突破了法器的桎梏,孕育出了一丝懵懂灵性。 这一丝灵性纵然懵懂,也是宝塔蜕变成灵器的象征。自宝塔灵性生出的那一刻起,宝塔便再非昔日可比。 一半的紫青色功德莲花落入了宝塔,剩下的那一半中又被净涪分出一半,这约合净涪所有功德四分之一的功德莲花中,又有一半被净涪送到菩提树去,而另一半落入了净涪手中的那株菩提幼苗里。而最后剩下的那些才落入净涪脑后显化出来的功德光中。饶是收入净涪自身功德光中的功德莲花仅得净涪全部功德莲花的四分之一,可但只这四分之一的功德莲花,也让净涪脑后那一片功德光虚虚团成了一个光轮。 仿似对那些落在他脑后那轮虚淡功德光轮的视线一无所觉,净涪挺直了背梁,就着跪坐的姿势捧过刚刚飞落在他的双手上的还在依恋地轻蹭着他掌心的小塔。 小塔现下甚至不比他手掌大,刚刚好被他拿在手中。 净涪不过是轻轻握了一握手,小塔便僵直当场,半响才试探一样极细微极细微地晃动了一下身体。 净涪唇边惯常的笑意一收,刚才还是平和亲近的气息霎时平添了几分疏远高渺,一点神念跃出,在小塔那犹自单纯懵懂的神识上打下了自己的烙印。 小塔一动不动地躺在净涪手掌上,任由净涪翻看探究。 净涪看过光芒隐晦的明塔,又去看那隐入明塔中央的暗塔。 和明塔不同,暗塔或许是缺失了两颗魔珠的凝练,气息虽然也活泼灵动,但到底还是少了灵器独有的那一分灵性。显然是灵性未生,暗塔还只是一件法器。 净涪也不失望。等那两颗魔珠归位,这暗塔自然也就是水到渠成。 现下急也急不来。 净涪将宝塔收起,又去看那株被他封入盒中的菩提树幼苗。 这株幼苗得了净涪分出的功德,又得了那株巨大菩提树特意分送出来的功德莲花,虽仍未扎根生长,但这幼苗中的生机和禅意倒是浓重了很多。更为难得的是,菩提树幼苗的幼嫩的根系中甚至裹了一层淡淡的紫青色光芒。 有这一层光芒在,日后净涪只需寻找到适合的地儿,这菩提树幼苗就能顺利扎根生长。 待到净涪诸般查看完毕,山上山下所有僧众也都已经缓过气来,各自归坐莲台。 山上山下僧众虽多,但所有人齐皆静默,一时间,这周遭除了风声枝叶婆娑声外,竟静寂无语。 此时,天上那一片纯净无瑕尊贵无匹的紫色渐渐淡去,重新化作众生熟悉的那片墨蓝。夕阳明月也似是在这一霎那被惊醒一般,日落山下,而月上中天。 如此这般天地变幻,不过就是转眼间的功夫而已,甚至不足一炷香的时间。可这般怪事,紧紧注意着的,也就只有一些低阶修士和无知无觉的凡俗中人而已。 真正吸引了他们全部注意力,让他们目不转睛地盯视着的,是那与金黄色人道气运一样肉眼不可窥视的却又比金黄色更为尊贵的紫青色天道气运。 紫青色的天道气运化作紫青色的真龙,在那墨蓝的天空中盘旋翱翔。 九爪的真龙通体紫青,高贵无匹,身躯隐藏在团云中,只若隐若现地露出一鳞半爪,却也让人触目惊心。 真龙忽然仰天发出一声悠长的龙吟,龙吟声镇压寰宇,一时竟连天地为之一静。 天上地下,所有注视着这一个地界的人齐齐一震,猛地挺直了脊梁,看着那条真龙当空一个盘旋,随即一个俯冲,向着那天静寺上空的净土佛国冲了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净涪也抬起了头,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那条尊贵无双的紫青真龙。 但见那紫青色真龙在俯冲过程中,又在体外分化出七条或粗或细或长或短的紫青色神龙。那冲向天静寺气运的神龙虽然依旧神骏,但比起早先,却又虚弱了不小。 上首诸位罗汉金刚忍不住在心底一阵阵叹息,而清见禅师和清恒禅师等天静寺禅师和尚眼见着,面上或多或少也都带上了失落。 若换做千万年前,这些天道气运全都是天静寺的,又哪里会分化出去?! 清笃清显等分别隶属六寺的禅师和尚看着那些向着自家寺庙方向飞去的气运神龙,各自在心底一个盘算,却也都在脸上露出了几分笑意。 和早前的法会记载相比,这一次所得的天道气运显然能称得上一个大丰收,这如何能让他们不为之欢欣鼓舞? 就连明明看不见,却在这一刻无端敏感的恒真僧人,也都抬起头看着那条只能勉强称得上一条蛟龙的紫青色气运飞向远方,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南无阿弥陀佛!” 净涪收回视线,心底还很有些遗憾。如果这些气运能全部归属于他…… 当然,净涪也就是这么一想而已,转眼便就丢开去了。 虬长的气运神龙落入净土佛国之后,整个净土佛国当下又往外扩张大半,而且其中恒河沙数的佛光更盛,婆娑的宝树越渐生发,莲池上莲花朵朵盛开绽放,池中池水更是潺潺往外流动,寂静无声地扩张着自己的地盘。 天静寺的一众僧众心神都是一定,心胸更加广阔,就连往日纷飞的杂念此刻也都安静了许多。 “南无阿弥陀佛!” 此时,那分属六寺的六条气运神龙也都一一归入各寺气运之中,心中有感的诸位禅师和尚也都齐齐合十,低声唱诵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佛唱声中,小灵山山巅上挂满了紫青色菩提子的菩提树树身一动,除绝大部分的菩提子在枝叶的遮掩中消失不见外,剩下的那些菩提子齐齐摇落,未跌落到地面又各自向着四方飞去。 小灵山山巅满座的罗汉金刚和禅师和尚一动不动,只在那些菩提子飞向他们的时候,伸手取回了那些属于他们的菩提子。 这一次的菩提子又与上几次的菩提子很不一样。 这次的菩提子足有拇指大小,但就体积而言,就将那上几次的菩提子比下去了。触感温润暖融,清香安定神魂,那表面散发的紫金色光泽更是菩提子中那一缕天道气运的演化。这样的菩提子,当得起至宝之称! 净涪一一拾起落在莲台上的紫金菩提子,心情大好。 不枉他将自己这一次所得的八分之一天道气运仍了进去。 至于无知无觉的恒真僧人,此时也只能懵懵懂懂地看着周围那些拾捡紫金菩提子的和尚禅师。 他似乎在不知不觉间,错失了一个大机缘? 第104章 千佛法会(终) 然而,还没等他想明白,钟塔旁的那一口大钟再一次被人重重敲响,那位侍立在大钟侧近的僧人作狮子怒吼,宣告小灵山上下僧众。 “至此,千佛法会结束!” 清见方丈站起,领着小灵山上的所有禅师和尚向着那株高大的菩提树深深一拜,沉声道:“弟子恭送诸位祖师!” 钟声连绵,又有一众禅师和尚齐声道:“弟子等恭送诸位祖师!” 上首安坐的诸位罗汉金刚齐齐一笑,化作一片金色佛光冲天而起,没入那通天的光柱之中,又随着那光柱一起,向着西天而去。 在佛光于半空中消失的那一瞬间,诸位罗汉金刚座下莲台齐齐一闪,尔后竟悬浮着飘起,当空又化作一团闪烁着金色光芒的灵雨飘飘扬扬地洒落。 净涪稳坐莲台,抬起眼睑看着那些纷纷扬扬的灵雨,看了一会,便抬起左手,接了一滴灵雨。那滴灵雨落在净涪左手掌心,还是水滴模样,那水滴上的金色佛光暖暖融融,光是看着就能让人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祥和的感觉来。 净涪看了一眼前方,就见清笃清显等各位禅师和尚一边坦然地受了这一阵灵雨,任由它们落在身上,沁入肉身,一边又另取了瓷钵、葫芦、玉瓶等物什将它们收取起来。 好东西确实不会嫌多。净涪心底感叹着,自也随手取出一个瓷钵,收取灵雨,同时又侧过头去,看了一眼恒真僧人。 他眨了眨眼,心里就有了主意,又另翻出一个和他手中瓷钵一模一样的瓷钵来,顺手就往侧旁一递。 恒真僧人本来还在愣神,甚至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意味。他又何尝不知这些被一众禅师和尚仔细收取的雨水不是好东西,可问题是,他带在身上的家伙已经在上山之前就已经托给了那位领他过来的师傅手上,现下他手上适合收取的东西一个都没有。 更重要的是,恒真僧人左看右看观察了一会,更加无奈,就算他手里有适用的工具,他也没有那个能耐去收集。 看看前方的那位大德,他不过是将手上的玉瓶往前一伸而已,玉瓶细长的颈口上空就无端凝聚了一朵金莲,莲花一瓣瓣脱落,花瓣厚实宽大,而玉瓶颈口细长,根本就收纳不了那朵花瓣。但谁料,那花瓣将将接近颈口的时候,却又无端化作一股水流轻巧地流入玉瓶去了…… 恒真僧人自问,他真的没有那个神通手段。 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恒真僧人挪了挪身体,便就稳坐莲台上,双手结印,准备入定。 却不料眼角余光那么一收,他愣就看见了一只拿着瓷钵探过来的手。 那手细细长长,白净的肤色中带着健康的粉红,在暗沉的瓷钵映衬下,格外的看好。 恒真僧人顺着那双手慢慢抬起视线,便看见那个让他觉得挫败又佩服的小沙弥。 本就眉清目秀的小沙弥在明洁的月光中越见干净好看,平淡安宁的眉宇间是超乎他年龄的沉静,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善意真诚。 净涪见恒真僧人拿眼打量着他,也就自然而然地随他打量,只在恒真僧人的目光中又再一次抬了抬自己的手,示意他接过那个瓷钵。 恒真僧人收回视线,合十低眉谢过净涪好意,便就接过瓷钵拿在手里。 净涪见他只将瓷钵拿在手上,便没有其他动作,又见他表情淡淡,正要再度闭上眼睛,进入定境。他笑了一下,伸手一个示意,自己拿起那个瓷钵稍稍往上一托。 瓷钵上空,又是一朵金莲凭空出现,莲瓣一片片飘落,化作一道尤带着莲香的水柱落入瓷钵之中。 水色清亮,隐有流金之色,还有清逸莲香渺渺。 净涪一边收集灵雨,一边又看了恒真僧人一眼。 恒真僧人沉吟片刻,也试探着将瓷钵拿在手中,学着净涪的样子稍稍地往上托了一托。 果不其然,瓷钵上空也出现了一朵金莲。 没过多久,恒真僧人手中的那个瓷钵也多了一注浅浅的雨水。 惊奇地看着手中的瓷钵,恒真僧人赞叹了一声,又特意向净涪道谢。 他竟没想到,这灵雨收集,不太安份的同时,居然还不分手段。它甚至压根不需要任何手段,只要你手中有盛装的物什,灵雨便会自动自发地出现在你的面前,落入你的物什中。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慈悲恩泽。 净涪只摆摆手,淡淡笑着收回视线。没有人注意到,他视线低垂又抬起的刹那间,眼底流过一丝明了。 除了净涪,根本没有人发现,甚至就没有人注意到,那位恒真僧人手里瓷钵中盛着的灵雨,和净涪他手中的那些,乃至是诸位禅师和尚手中收集到的那些,是不一样的。 他瓷钵上的那朵金莲的莲瓣上,可还有着细细密密绞缠着几乎错落得让人琢磨不出来的字符。 净涪晃动了一下眼珠,便将这些个丢到一边去,目光专注地注视着自己手上的瓷钵,看着那朵金莲脱落的莲瓣化作灵雨,潺潺流入瓷钵中。 他看花落,见化雨,听流水,渐渐的心就静了下来。 万般思绪在他心底流过,却像瓷钵里新流入的灵雨一样,归于沉寂,带不起钵中一点涟漪。微妙佛理在他心底凝练,宛如瓷钵里灵雨下方凝结的那一团金光,凝实不虚,却只在钵中停留,不在外界显露分毫。 这一场灵雨的范围并不仅仅局限于这小灵山山巅,事实上,它将这一阵座小灵山都笼罩了。因而无论是山脚下坐满了的僧众沙弥,还是山腰上各处落座的长老弟子,也都被这一场灵雨所眷顾。每一位僧众沙弥都拿着手中的物什,收取洒落天地的灵雨。 然而即便如此,这场灵雨也一直没有停歇。它仿佛没有穷尽的时候,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夜。直到月沉西天,而晨曦初起,这灵雨才渐渐地隐于夜空。 待到最后一滴雨尽,净涪才从那一种玄妙静景中走出。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东边稀薄的晨色,又看了一眼瓷钵里始终不曾溢出的灵雨,将瓷钵收了起来。 他侧旁的恒真僧人收获颇丰,虽然那瓷钵里的水同样一直没有满溢,水线还在是那么浅浅的一道,水中金光也仅得淡淡的一团,和旁人的也没什么不同,但他自己却清楚,他这瓷钵里,一整夜都不缺金莲。 恒真僧人小心地将瓷钵拿在手中,见净涪已经下得莲台,此刻正跟在两位禅师身后,准备离开。 他连忙也下了莲台,急急地叫了一声:“小师父,小师父,请等一等。” 小师父…… 清笃清显两位禅师回头看了恒真僧人一眼,又眼带笑意地看着净涪。两位禅师对视一眼,清笃禅师对净涪道:“净涪师侄,恒真僧人可是在叫你呢。” 净涪对清笃清显两位禅师合十一礼,侧身看着身后的恒真僧人。 恒真僧人急走几步,来到清笃清显两位禅师身前,合十重重弯腰一礼,道:“末学后辈恒真,拜见两位禅师。” 清笃清显两位禅师连忙回礼,清笃禅师看了恒真僧人好几眼,斟酌着字眼问道:“你是,有什么事?” 低垂着眉眼站在一侧的净涪心神一动,知道清笃禅师也看出了几分端倪,心下一笑,便又听得恒真僧人道:“无事无事,实在是刚才多得小师父援手,小僧尚未郑重拜谢。” 说完,恒真僧人脸色一整,又快步走到净涪身前,向着净涪深深一礼,诚恳拜谢道:“小僧多谢小师父援手相助。” 净涪慌忙回礼,又连连摆手,一时竟急得脸色泛出几分微红,衬着那干净的眉眼,便显出了几分纯挚天真来。 清笃禅师和清显禅师两人见了,脸上就带上了笑容,看得颇为欢喜。 在他们眼里看来,净涪这小师侄静则太静,沉则太沉,看着就没有这个年岁的年少风华。虽然净涪和寺中一众师兄弟相处不差,还很有几个交好亲近的师兄弟,但修为实在进展太快,小小年纪就凝结了八颗舍利子…… 纵然觉得有些无稽,但他们作为师长,还是有些担心净涪。 现下这样,倒是不错。 两位禅师都是这样的想法,当下对恒真僧人的态度就又软和了几分。 净涪看得清楚明白,但他也没说什么,就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三人站在山巅上你来我往的闲聊。 说是闲聊,但也不过就是说了一会儿子话而已,不过多久,钟塔那边就又有人过来请恒真僧人了。 他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大概都得呆在这天静寺里了,自然需要和天静寺僧众交接一番。 恒真僧人走后,再无旁人过来拦路。净涪便跟着清笃清显两位禅师和诸位妙音寺的禅师汇合,然后一道下了小灵山,一路往他们暂居的禅院去。 法会刚刚结束,各位禅师收获匪浅,自然需要独自整理一番。因此,诸位禅师仅仅是商议了一会,定了一个日子,便就各自回自己的禅院去了。 净涪也回了自己的禅院,阖上门扉挂上“闭关”的牌子,便就进了法堂。 第105章 净涪和恒真(上) 净涪进了法堂,也没急着入定,而是先就着屋里铜盘里的清水净了手,然后又往佛龛上续了线香,合十礼拜过,才在小法堂那唯一的蒲团上落座。 净涪结跏趺坐,手结定印,入得定中。 身后又有一座九层宝塔浮现,宝塔神光内敛,阴影处还另有一座阴暗宝塔若隐若现。 净涪入得定中,伸手招来那两颗即将成形的魔珠,左右端详一番,随意轻笑一声,便把那两颗魔珠往头上虚空抛去。 两颗魔珠去了束缚,立时就有了反应。一缕缕的魔气自净涪识海中飘出,向着两颗魔珠飞去。 魔气越来越多,越来越纯净,魔珠凝结成形的速度也越快。随着两颗魔珠的成形,诡谲阴狠的气息越渐高涨,几乎就要惊动小法堂中布置的种种禁制。可惜净涪早有防备,还未等魔身自那浓重的魔气中显出身形,佛身先就在识海的另一边化出。 一小段经文在识海中响起,金色的佛光一层层向着四方铺展开来,转眼间就在这一片迷蒙的天地中开出一片光明佛国来。 浓重的魔气中,不知从何处响起了一声冷冷的低哼。 虚淡的佛身并不理会,只垂眉合十念诵经文。随着他的动作,金色佛光开始涌动。可佛光并不曾压服魔气,甚至有意避让,只在外围虚虚地遮拢着,拦阻魔气的气息外散便罢。 见此,魔气里的魔身才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隐隐骚动着的魔气也顺势内敛,只往上方那两颗正在鲸吞魔气的魔珠涌去。 得到魔身相助,魔珠成形的速度顿时加快。 到得两颗魔珠彻底成形,魔气中的魔身和金光中的佛身齐齐一动。识海中一直张牙舞爪的魔气全部收归魔身,原本被魔气占据了的地盘空荡荡的一片,只剩下一个净涪模样的尊贵少年独立虚空。与魔气相反,佛光大盛,几乎转眼间,佛光就已经占据了整个识海,只给魔身留了一个立足之地。 魔身冷冷地瞪了识海中央处闭目静坐不理世事的净涪本尊一眼,又向着佛身重重地哼了一声。 佛身倒是好脾气地冲着魔身笑了笑,才又低头继续念经。 识海里拢共三人,现下就他一人白忙活,活像唱独角戏。魔身眨了眨眼睛,忽然笑了一下,抬手一招,一座幽暗宝塔飞落在他手上。 塔中八颗黑色魔珠散发着幽寂魔光,牢牢镇压在各层宝塔深处。 魔身把玩着手里的宝塔,满意地点点头,再未去看本尊和佛身,整个人散作一团浓黑的魔气,悠悠然地在识海中飘荡来去。 佛身眼见事成,便也散作一团佛光,落在那识海中。 净涪本尊这才睁开眼,低头慢慢翻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手上的《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 却说清笃禅师的禅院中,看着净涪出了院门,清笃禅师和清显禅师两人对视一眼,竟未和其他从小灵山下来就进入静室的诸位和尚禅师一样,而是齐齐转身一前一后入了小法堂。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小法堂里还点着摇曳的烛火,两位禅师也没去理会,只各自在自己的蒲团上坐下。 清显禅师在蒲团上坐了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开口问道:“清笃师兄,净涪在法会上接连凝结两颗舍利子,祖师们说他是发起疑情,专精参究,虽身陷迷障,但未尝不能破去诸般妄念,照见本性。这事……” 清笃禅师也是沉着脸想了想,才回道:“这是好事。” 清显禅师明显是关心则乱,这会儿即便清笃禅师说到了这份上,还是没能想个明白,脸上还是有些迷惑不解。 清笃禅师极其慎重地看了清显禅师一眼,又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这是好事!” “可是,师兄,现下我们佛门修持的方法讲究的是执持佛号,心心不异,念念不忘。净涪他……”清显禅师猛地提高了声音,“和我们不一样!” 佛门修持理念的分歧,是自佛门第八代传承至今的一大争斗。那可谓是一场天大的风波,被卷了进去,稍有不慎,那就是神魂错乱,菩提心湮灭的下场!净涪他那么一个乖乖巧巧的弟子,现下,现下就被卷了进去! 他今年才不过十多岁而已,还是一个小孩子! 妙音寺本身的修持理念就是偏向禅定,但偏向毕竟只是偏向。自妙音寺开寺以来,哪怕是经过一代代寺中前辈的摸索修行,那也不过是找到合适的修持道路而已,那一条真正通天的光明大道却始终未有出现。 可现如今,净涪他好像正在这一条大路上行走着。 清显禅师忘不了回来路上,其他师兄弟看着净涪的眼神,那已经不是在看师门出色晚辈了,那简直就是在看同辈! 那些同样出身妙音寺的师兄弟们,那些同样摸索着行走在参禅道路上的师兄弟们,他们看着净涪就像看同行者! 等净涪成功凝结十颗舍利子……到那一日,只怕净涪就会直接成为他们妙音寺的旗帜,被他们妙音寺簇着拥着迎上那一场滔天的风浪…… 想到这里,清显禅师整个人都激愤了。 他不是嫉妒乃至嫉恨净涪,看不得净涪往上走。他只是担心,担心这个孩子会在这一场风浪中被啪打得粉身碎骨。 这个孩子,是他看着一点点在藏经阁中长大的啊!哪儿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他落得那般一个下场?! 迎着清显禅师的视线,清笃禅师稳稳地坐在蒲团上,冷静地开口:“你不是他。” 清显禅师木愣在当场,眼神直直地望着清笃禅师。 “你不是他。”清笃禅师又道,“他也不是你。” “清显师弟,你小看他了。”清笃禅师平日里确实是老顽童的模样,嬉笑怒骂,玩乐肆意,但妙音寺里的僧人都知道,他其实再靠谱不过了。 赤子之心,赤诚仁慈不假,但他也精明睿智,决断果敢。 清笃禅师看得清楚,他们藏经阁的这个小弟子,年纪虽小,性格虽静,但也不是没有锐气的人,正相反,他锋芒内敛。 清笃禅师看着自家还愣怔着的师弟,笑得柔软,捻了捻手上的佛珠,“你且安心,净涪自有决断。” “而且,你忘了,世尊也有决断。” 清显禅师被一盘冷水浇在头上,一下子回过神来,慢慢低下头去。 是啊,世尊…… 世尊授《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岂是随便?其实无由? 原来那么早,净涪就已经被扯入局中…… 清笃禅师叹了一口气,终于不忍心,又提醒了一下自己这个一时迷愣了心神的师弟。 “南无阿弥陀佛,师弟莫要忘记,净涪他修持的是闭口禅。更何况,他张口不能言。” 清显禅师一个恍然,明白过来。 是啊,净涪他修持的可是闭口禅呢,可不能无端无由就破除修持的啊。再说了,净涪他还张口不能言呢。 如果世尊一定要将净涪牵扯入局,那么凭借世尊的神通,净涪如何现下还是不能开口言语?再说,世尊慈悲广仁,如若净涪不愿,又如何会强迫于他? 想明白后,清显禅师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低头合十连连念诵道:“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看着清显禅师这般模样,清笃禅师面上也是一笑,心底却还是忍不住叹息。 即使他是用这般言语说服了清显,但却没办法说服他自己。 这场风波如今不过是在酝酿而已,到得日后时机来临,净涪再如何,也是要扛起那一面旗帜的…… 现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净涪还有时间。 比起其他人来,得到世尊亲传真经的净涪优势更大,他们妙音寺的前景也就更好看几分。 待得清显禅师念诵完佛号,也有心情去询问其他,尤其是让他颇为好奇的凡俗僧人恒真。 “师兄,你可看得出那恒真僧人来历几何?日后又有何缘法?” 清显禅师虽然道行境界不及清笃禅师,但这千佛法会上的慧真祖师对这个凡俗僧人的优待他不是没有看见。 要知《佛演经》上还隐隐影射着这位慧真祖师对凡俗僧人的态度呢。 “恒真么……”清笃禅师唇边的笑意颇有几分深意,他看了一眼清显禅师,声音里便透出了笑意,“嗯,如果净涪日后真的脱不开那一场风波,那这位恒真僧人,就会是净涪的对手……之一。” 清显禅师自己低头想了想,知道这位眼看着普通的凡俗僧人必定有着不一样的来历,甚至看法会上各位祖师的反应,只怕还和他们有关。 清显禅师又想到今日下山之前,自家净涪师侄对那位恒真僧人的好奇和善意,忍不住就有些替自家年幼纯真的小师侄担心。 他抬起头问清笃禅师:“师兄,回寺之后,该多给净涪师侄分派些山下任务才好!” 净涪师侄年纪小,自幼便长在山寺里,少有下山行走的时候,经历的事情太少,还是得多让他历练历练才是…… 第106章 净涪和恒真(下)(小 清显禅师坐在蒲团上埋头给净涪盘算着,却冷不丁听见清笃禅师问他:“这个时候下山,不好吧?”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反问回去:“不好?为什么不好?哪里不好?” 清笃禅师摸了摸长须,摇头晃脑道:“当然不好!” 清显禅师斜了他一眼。 清笃禅师笑着给他解释道:“净涪他才刚跟着我们来了天静寺,参加完千佛法会,结果一回寺里,就被我们分派了任务下山,别人不知,还以为净涪他在这里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忤逆了我们呢。” 清显禅师怒得眉毛都是一跳一跳的,声音更是僵硬得像石头,出口就砸得人生疼生疼。 “师兄你说的什么话!净涪在这里如何,可不单单我们师兄弟二人在看着,诸位师兄弟可也都是在的,哪有什么闲话能够轻易地攀扯得上他?!” “我说笑的,说笑的,师弟别生气,别生气……”清笃禅师连连告饶,等到清显禅师怒火稍歇,才又郑重地道,“可我觉得,净涪还是应该回寺待一阵时间休整一二再说。” 清显禅师听着清笃禅师的语气,也压住了火气,听着清笃禅师说话。 “师弟啊,”清笃禅师叹着气,“依你看,这次的法会,谁的所得最多?谁的收获最大?” 清显禅师听着清笃禅师的问话,在脑海中自个扒拉了一会,赫然发现,居然是净涪这个小沙弥。 在法会之前,净涪不过是妙音寺藏经阁一个天资卓绝的小沙弥。他的声名也只在妙音寺中流传,哪怕是在竹海灵会之后,也仅仅能称得上鹊起而已。但在他得蒙世尊亲授真经,即将参加千佛法会的消息传出后,他整个人又被套上了一个崭新崭新的耀眼光环。 他可是有史以来,第一位能够参加千佛法会的分寺沙弥!他可是打自景浩界佛门开辟以来,第一位能够得到世尊青睐的小沙弥! 凭借着竹海灵会和千佛法会,净涪这小弟子的地位赫然超然于六寺众沙弥之上。即便真经未全,在这次千佛法会之后,他也必将镇压景浩界所有沙弥,成为景浩界沙弥第一人! 不,不仅仅是沙弥第一人,只要他愿意,他甚至能和他们这些经年修持的老僧相提并论。 再说实力,净涪在法会上闻法突破,接连凝结两颗舍利子,再加上早先他已经凝结的六颗舍利子,他可就成功凝结八颗舍利子。放眼整个佛门,又有哪个沙弥能在他这个年纪拥有如斯惊人实力? 甚至在清显禅师看来,这些都还不是净涪最大的所得!据他猜测,净涪在这法会上最大的收获,必当是窥破迷障,照见前路。往后,他的眼前,他的前路,必定是一片光明。可以说,只要净涪一直往前走,不动摇,不岔路,他甚至能够走到他们仰望的位置。 这点眼力,清显禅师自问还是有的。 清笃禅师觑了一眼沉默的清显禅师,又道:“前后变化太大,净涪年纪还小,他需要时间适应,也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让他调整。” 现下外界正沸沸扬扬,对净涪好奇得紧。这时候将净涪放出去,外界岂不更得翻滚起来?别的还好,但净涪如今年岁不大,心性再是沉静,被这一股热闹一带,或许心就野了。心野了,想要收回来就比较难。 再说…… “净涪手中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只得最后一段,”清笃禅师提醒,“等过得一些时候,净涪时间空暇下来,便也该开始去收集其他部分了。” 听着清笃禅师这般提醒,清显禅师如何还转不过弯来? 他坐在原地,放下心中所有盘算,静默片刻,忽然又道:“只怕净涪他自己也有计较。” 净涪那个孩子虽然沉默,但心中明白,向来颇有沟壑。 清笃禅师笑弯了嘴角,眼睛眯起,长眉一阵阵的抖动,身体也跟着一下下的颤动起来,“师弟你终于反应过来了吗?” 清显禅师明显一愣,腾地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师弟不及师兄心思通透,心中颇多烦忧,便不打扰师兄了,告辞!” “哈哈哈……” 看着恼羞成怒的师弟,清笃禅师整个人笑得近乎疯癫,眼泪都要出来了。 唉,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么可爱的师弟了?好像是打自他们升辈当长老以后? 这边师兄弟两人虽说是不欢而散,但到底气氛和谐,不比清见禅师和清恒禅师那边,虽客气地相对而坐,气氛却稍显刚硬。 清恒禅师是被清见禅师特意留下来的。如不然,他早就和其他禅师和尚一样,已经回到自己的法堂里去了。但清恒禅师虽然坐在清见禅师下首,却一直沉默以对,一声不吭,几乎就和现下佛堂里的佛陀一模一样了。 清见禅师坐了一会,眼见清恒禅师还是闭目端坐,纵不入定,也愣是没个声响。 他叹了口气,终于打破沉默。 “师弟,你可愿再收一个弟子?” 清恒禅师静静端坐蒲团,眼皮子一动不动,还是牢牢地黏合着。 “师弟,恒真虽然现下仅仅是一个凡俗僧人,但你我都知道情况究竟如何……”清见禅师停顿了一下,终于问道,“这是一个大缘法,你真的就不愿意收下他?” 清恒禅师没睁眼,只道:“师兄,他与我无缘。” “念起即因缘生,念灭则因缘消。”清见禅师也没生气,“他也必定知道,师弟你是整个天静寺最适合的那一个。” 如非清见禅师的弟子关乎天静寺衣钵传承,而恒真僧人现下不过是一个即将开悟的凡俗僧人,即便开悟修持后也必定会离开天静寺返回凡俗界,清见禅师也不介意将恒真僧人收录在自个名下。但事实是,他不能。所以退一步,整个天静寺中,主持清见的嫡亲师弟,佛门第一人的清恒禅师,就是恒真僧人的最佳选择。 拜入清恒禅师名下,甚至不需要传承清恒禅师的衣钵,必定能使恒真僧人用最短的时间在天静寺内站稳脚跟。 最妙的是,因为不需要传承清恒禅师的衣钵,所以不会和清恒禅师有太多的牵扯,又不需要在这天静寺中固守,正正适合恒真僧人。而且借一个名头给恒真僧人,为他在此间行事大开方便之门,也能为清恒禅师和他结缘,日后也好相见。 清见禅师想得妥当,却不料先就在清恒禅师这里遭到了拒绝。 “我不适合。”清恒禅师还是没睁眼,“我有弟子了。” 清见禅师真是忍不住皱眉头了:“你为的是净涪?” 清恒禅师摇头:“真的是不适合。” 清恒禅师不像清见禅师,他看得更明白。就算恒真僧人此时还不过是一个尚未开悟的普通凡俗僧人,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怕现下尚且蒙昧,那个人也不会愿意凭白在自己头上压上一个师父。日后登临佛国,两人再次相见之时,想来也必定是两厢尴尬。他又何必? 不是清恒禅师对自己极有信心,而是这根本就是事实。哪怕是在清恒禅师自身修持尚未彻底功成的当下,只要清恒禅师愿意,也能立时登临西天佛国,成就罗汉果位。 清见禅师眼见着清恒禅师这般模样,也知道说服不了他,只得叹了一口气,询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清恒禅师终于撩开眼皮子看了清见禅师一眼,戳穿道:“师兄不是已经有了计较了吗?” 清见禅师确实也有备用方案。 如果清恒禅师不同意的话,清见禅师准备给恒真僧人一个藏经阁弟子的身份,让他能够自由出入藏经阁,翻阅阁中藏经。 至于日后恒真僧人若再另有所需,那就等再过些时日,给他另换一个长老令牌。 只要有长老令牌在手,恒真僧人想干什么,这寺里也都是能随他所愿的。这样,他也就能够跟那位祖师交代了。 “那就让他在寺中挂单了?” 清恒禅师再无二话。 清见禅师左右权衡一阵,也终于拿定了主意。 “那就让他在寺中挂单。” 虽然从来未有过凡俗僧人在天静寺祖寺挂单的先例,但想来这寺中上下长老,不会有哪一个想不通出言反对。 既然这事已经有了决断,清恒禅师便不打算多坐,正要告辞。可他才刚刚动了动身体,便见清见禅师已经换了一个模样,再无先前那副严肃公正的模样。 他打趣一样地问道:“师弟,你实话与我说,你不收恒真僧人这个弟子,真不是为了你的那个小弟子?” 那位祖师下凡,定然不是仅仅想着体验一番凡俗僧人的生活,背后必定有所谋算。而此时净涪这个小沙弥崛起,日后怕就要扛起妙音寺的大旗了。无论他们双方愿不愿意,无论他们各自善意或是恶意,都必定会有碰撞的时候。 那位恒真僧人背后本就站着那位祖师,而净涪这小沙弥呢?他又有什么? 他确实得世尊亲授真经,但那又如何?世尊位高威重,这些个小事,如何能够叨扰世尊出面料理? 就算妙音寺那边能够倾力支持他,可那位祖师又岂会将一个小小的分寺放在眼里? 到时候,唯一能够给他加持砝码的,也就只得清恒禅师了。清恒禅师站起身来,看了清见禅师一眼,认真又郑重地道:“他是我弟子。” 虽然清恒禅师曾亲口对净涪说过,他们之间缘法已尽。但名录上的记载一直未曾消去,那便证明他们师徒缘法犹在。 净涪还是清恒禅师的弟子。 清见禅师看着清恒禅师离去的背影,悠悠然叹了一口气。 是啊,名录上的记载犹在,净涪那小沙弥就还是师弟的弟子。 有师弟在,净涪还是勉强能够站在那位祖师的对面。还是能够和他争上一争的。 或许此时的天静寺上下有许多猜到恒真僧人来历的法师都和清见禅师一般想法。但事实上,净涪沙弥本人不是这般想的。 放眼整个景浩界,能站在他对面被他视作对手的,自始自终只得左天行一人而已。 占据他身体,来历不明,背后似乎站着天魔道大能的暂时还让他摸不清看不透皇甫成,在他眼里也不过就是一枚棋子。更何况是此时被他摸清看透了的恒真僧人? 恒真,一块路上石头而已。 第107章 临行辞别 识海中,一直静坐中央沉默翻阅手中佛经的净涪终于有了动静。 黑漆诡谲的魔气中,一双眼睛蓦然出现,悄无声息地看了净涪手中佛经一眼,没有惊动净涪,又悄然消散开去。 净涪站起身,手中佛经化作一道凝实厚重的金色佛光飞向佛身所化的那一团佛光中,却不融入其中,只在外头若即若离地缠绕盘旋。 净涪离开识海之前,目光略略偏移,扫过两团魔气佛光。魔气佛光宛若未觉,犹自在识海中悠悠然地来回飘荡。 待到净涪离开识海之后,佛光犹自可,魔气却是轻轻一抖,沉沉魔气中央,一双沉黑的眼睛慢慢成形,直直地望入那一团佛光之中。 被那双暗沉的眼睛锁定,佛光却还是仍然没有动作,沉默却自我。 这是一种无声的对峙。 魔眼盯视片刻,最后还是散作魔气,消隐在那沉沉的魔气中。 净涪睁开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手中的《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已经阖上,落在他眼底的,只有佛经那纯白的封面。 净涪心神一动,才知他这一闭关,便耗去了年许。 他站起身,拂去身上莫须有的尘埃,另取了清水净过手,这才拿过线香点起,作揖礼拜过后,插入佛龛前的香炉里。 净涪转过身,来到门边,拉开门户,阳光刹那洒了他满身。 净涪走入阳光中,缓步向着清笃禅师的禅院去。 净涪到的时候,清笃禅师正巧在禅院中的菩提树下独坐。 净涪看见眯着眼睛享受地坐在树下蒲团上的清笃禅师,也不打扰,只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在清笃禅师不远处站定。 时至末春,就连清风也仿佛多了几分阳光的气息。 清笃禅师也没睁眼,只道:“嗯,你现如今气息沉稳圆融,看来闭关成效不错。” 净涪也只是沉默。 清笃禅师又道:“既然你出关了,就准备准备,我们也该回寺了。” 净涪合十低头向着清笃禅师弯身一礼。 清笃禅师摆摆手,悠悠然道:“回寺之后,嗯,你自己要有所计较。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这些师伯师叔的,可都还是在的呢。” 净涪这次没再行礼,而是慢慢的慎重地颌首点头。 清笃禅师收回手,悠悠的声音和着枝叶的婆娑声被清风送了过来,“去吧,回去收拾收拾,五日后,我们就该起程了。” 净涪合十一礼,转身迈出这个禅院。 清笃禅师侧过头撩起一只眼睛看着净涪挺拔的背影渐渐远去,忍不住嘿嘿笑出声来。 笑到最后,他甚至忍不住击掌而歌。歌不过是禅唱,甚至调不成调,音阶起伏不明,却愣是能让人忍不住从心底生出一股高兴欢喜来。 净涪行走在末春的阳光中,心神开始发散,直到他站在一个分叉路口,他才停住了脚步。当然,他也没站多久,很快就选定了方向。 踏上长长蜿蜒的石阶,净涪站到了山顶。他的眼前,是一整片塔林。 塔林原本极其安静,但似乎是察觉到了净涪的气息,塔林的正中央那个佛龛上的佛光似乎随风一阵摇摆。下一刻,面目模糊的八祖就站在了他的对面。 那个老僧在净涪对面站定,那平静寂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隐隐带着几分赞叹和欢喜。 “你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这声音似乎比净涪之前听见的,又多了一份虚无缥缈? 净涪摇了摇头。 老僧似乎笑了一下。 净涪抬头望向这位佛门八代祖师,转过身去,抬起手指了指山下庙宇。 净涪虽然上得山顶,但他此刻就站在最后一级石阶上,这一转身,便能俯视整个天静寺。 然后,他自褡裢中取出一个木质小佛像。佛像中,一道气息渐渐飘起,脱出。随着气息脱出,原本庄严有神的佛像立时便成了一个普通平凡的小木像。 净涪接过那道气息,向着圆微伸出手。 圆微看着那道本来属于自己但已经被他送给净涪,现下还是一如当初纯粹的气息,微微有些愣神。 他其实没有想到过,这个叫做净涪的小沙弥要将自己曾经交给他的气息返还给他。他更加没有想过,这道要返还给他的气息,居然还是这般纯粹,纯粹到毫无杂质。 然而他清楚,如果他收回这道气息,那他就能再多支撑一段时间。这多出来的一段时间,或许能够让他看见那一个光明辉煌的未来。 圆微看着这道气息,想起现下就在寺中的二祖降世法身,又想起因为他的入世而变得一片混沌的未来,有那么一霎那,他想抬手接过。 他也以为自己的手已经抬起,但圆微发现,那仅仅只是一个错觉。 圆微在心底笑了一下,眼神还是没有半点波动,他摇了摇头,没去接净涪手中的那道气息,而是站到净涪身边,与他一同俯视着山下寺庙。 “我给了你的,你且收下。” “未来混沌不明,多留一个手段,日后或许就能多出一点生机。” “如果最后,你胜了,请给天静寺留下一份传承。” 净涪一步步走下石阶,耳边还有着圆微祖师的声音在回响。 其实他们都清楚,依照那位二祖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性情,圆微这番动作,在他眼里,形同背叛。 就算现下净涪还没有被他划分到敌对一方,甚至能被他归为好人一类,但到了日后,这些统统都是无用。 凡阻他道者,都是敌对。凡与他敌对者,都是敌人!凡敌人者,不降,则杀无赦。 别跟那位祖师说杀生犯戒,真要惩戒,真要毁掉一个人,除了杀伐,多的是手段。 那位二祖知道,净涪知道,甚至连圆微也都清楚。 净涪这一次没有回头,他一步步走下石阶。直至往回拐,转入一条小道,净涪才没再感知到圆微的视线。 事实上,对于圆微的选择,换一个真正年少的单纯小沙弥来,或许会为之感激涕零,为之感慨动容。但现下站在这里的是净涪,所以圆微这番选择之下的权衡,他洞若观火。 圆微为天静寺八代祖师,执掌天静寺多年,尤其是在他执掌天静寺期间,佛门各种修持理念萌发,相互碰撞交流,虽然当时的圆微对这种情况选择了压制,但这么多年冷眼旁观下来,现下的他又怎么还会是当年的他? 最明显的,他对二祖的决断并不认同。可他身为天静寺八代祖师,二祖的衣钵传承者,他注定了站在天静寺的立场上。 正如他所说,未来已经被搅成了一滩浑水,入局了的二祖已经没有办法站在岸上旁观,他根本看不明白这一场正在酝酿的风波到最后谁胜谁负。他只能两方下注。 他说‘未来混沌不明,多留一个手段,日后或许就能多出一点生机’,这句话,是告诫净涪多做准备,但何尝又不是在说天静寺? 如果二祖胜了,那天静寺又将有一场大兴,有他这一道气息加护,算上清恒,再算上世尊的震慑力,净涪到最后无论如何都能保住一条性命。如此,他作为佛门长辈,哪怕会被二祖迁怒,但到底也尽了份,便也就无愧于心了。 而如果最后胜利的是净涪,便如他所说,‘请给天静寺留下一份传承’。他加上清恒,再如何,天静寺还是能保留一份元气。如此,他作为天静寺八代祖师,也同样无愧于心,无愧于天静寺历代祖师。 这就是圆微,这就是天静寺八代祖师,即便早已身陨,只留下一道模糊神魂,也能谋算至此。 净涪摇了摇头,唇边勾起一个弧度,推开院门踏入禅院。 他才刚在法堂里坐下,院门外就响起了叩门声。净涪走出屋外,便见净栋站在院门边上,正抬头往这边望来。 净涪走到院门边,合十弯腰行了一礼,将净栋迎入屋中。 净栋在蒲团上落座,看了看净涪,便自自己的褡裢中取出两个木盒来。 他先是一整脸色,接着双手捧起其中一个木盒,郑重地递向净涪。 “师尊闭关之前叮嘱我将这个交给师弟。” 净涪弯腰双手接过。 净栋又是板着脸,挺直腰身沉声道:“师尊有训诫,师弟且听。” 净涪垂下眼睑,静声细听。 “你归去后,需恭谨修持,勤慎修习……” 净涪只听着开头,便已经知道了清恒禅师的选择。他心中生出一二分感念,面上却肃颜严谨。待到净栋传话完毕,他转过身,向着清恒禅师禅院的方向慎重一拜。 净栋看着,眼中带出几分柔和,又拿过另一个木盒,随手递给净涪。 “师弟归去,且安心修行,日后我等师兄弟还有相见之时。” 真要说交情,净栋和净涪还真是没有多少。但净栋作为大师兄,也确实是将净涪这个小师弟放在心上的。所以虽然这话硬邦邦的,但净涪也还是能听出这里头的情分。 他点了点头。 净栋又坐了一会,才在净涪的礼送下离开了小院。 因为净涪是这六分寺中最后出关的那一个,所以为了等待净涪,妙音寺一众僧人可谓是最后离开天静寺的那一拨。而即便是到了净涪归去的那一日,他也未曾见过恒真僧人的身影。 这和当日在小灵山山巅上的那个青年僧人不太相符…… 净涪辞别了送行的净栋,跟在清显禅师身后,顺着天静寺长长的石阶往下,向着山门外走去。 第108章 路上重逢 暮色四合,倦鸟归巢,踏上归路的净涪一行人也在一处破庙里落脚。 净涪看了一眼被自己收拾妥当的堂屋,转身向着正要在蒲团上落座的众位师叔伯们合十一礼,便提了葫芦出门去。早在决定在此处落脚之前,净涪就已经发现了距离这破庙不远的水源。 那是一条不大不小的溪流,因远离了人烟,又是在这山林之中,这溪流的水干净清澈得能照出人影来。 净涪拔开葫芦塞子,将葫芦沉入溪流中,汲取溪水。 别看净涪手中这葫芦体型不大,但净涪将这葫芦沉入溪水中足足半个时辰,也未见葫芦里的溪水溢出,甚至还在不紧不慢地流入葫芦中。 虽然葫芦还没有装满,但净涪却觉得现下葫芦里的水足够了,便提起葫芦,将葫芦带出溪水。 他本来微低了头,认真地看着葫芦,这会儿却转过头去,看着那被浓重暮色渐渐包阖的山林,只另一只手还在不紧不慢地将葫芦塞子塞上。 似乎是被净涪的视线惊住,山林里丝毫异常的声音都没有。 净涪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隐藏在暗处的那个目标,手上的葫芦却被随意地挂在了腰带上。 夜风吹过山林,枝叶婆娑;倦鸟掠过树枝,啼鸣声声;流水淌过溪石,涓涓作响。 这就是夜色里的山林,静默又喧嚣。 然而这样的山林里,此刻又莫名多了一份诡异的对峙的沉默。 在这一场无声的对峙中,谁也不知道谁会先败退。 可惜还没有等到分出结果,便又有一阵破空之声传来,这是又有人来了。 净涪待要转过头去看,却见那一片沉暗的暮色中,一道模糊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 那道身影自暮色中走出,却又像是行走在另一个空间一样,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让人捕捉到的痕迹。光线穿透它的身体,空气在它体内流窜,没有影子,没有气味,甚至没有气息。 如果不是净涪肉眼亲见,如果不是净涪灵觉不断提醒,净涪不会知道这里还会有另一个生物存在。 那是一只鹿,一只头顶鹿角闪耀着五色光华的幼年麋鹿。 净涪又仔细地看了它几眼,感觉很有几分眼熟。 那幼鹿自暮色中走出,一双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闪烁着纯挚的喜悦和哀求,全然不见当初净涪感知到的冷漠空无。 净涪眯着眼睛看了一会,也从记忆中翻找出了它的身影。 当年净涪自妙音寺中下山游历,在前往云庄的路上遇到过它和它的母亲,也曾经救过它母亲一次。没想到多年过去,他居然会在这里又碰到它。 嘈杂的声音自山林中响起,急切又烦躁,还带着骂骂咧咧的愤怒。 净涪无须侧耳细听,也能从这一众人中听出一个熟悉的声音。 苏城,当日被他随手救下的那个苏家旁支俗人。 没想到,这两人一鹿的,一别多年之后,居然在这里又遇上了。 “沈护,你看清楚了没有,那小鹿在哪里?” “苏哥,我这不是正在看着吗?” “我能不急吗?这都追了好几年了,剩下的鹿血也没多少了,还再找不到,那等我们手里的鹿血耗尽,就永远都别想抓到它了……” 净涪听了一会,又看见幼鹿身上一道深一道浅几乎层层叠叠的伤痕,又哪里还不明白? 这幼鹿似乎也认出他来了,居然不往外逃,甚至还走到他身边,拿着那遍体鳞伤的身体一下一下地蹭着他。 “呦呦呦……” 低低的鹿鸣声在这片寂静的山林中响起,却只在净涪耳边回荡,并未再往外传出。甚至连带着净涪的气息,也都一并被隐藏了起来。 破庙中,正在蒲团上静坐,准备进行晚课的诸位禅师忽然齐齐睁开眼来,相互对视一眼。 清笃禅师凝神细细感知一番,这才笑着对诸位师兄弟道:“无事无事,不过是遇上一个觉醒了血脉的五色鹿而已。” 听得清笃禅师这话,堂屋中一众禅师和尚也都放松下来,甚至还有人笑道:“五色鹿?能得觉醒了血脉的五色鹿亲近,净涪师侄可真是好福缘。” 清笃禅师笑容加深,也道:“可不是,净涪以后就算是有玩伴了。” 清显禅师在一旁听着,也都难得地跟着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觉醒了血脉的五色鹿啊,那是可通人性,可在虚空中行走,最擅隐藏气机的灵鹿。净涪若能得到这只灵鹿相伴,不说是当坐骑,哪怕仅仅是一个玩伴,对净涪也言,也是一个莫大的保障。 最起码,以后要逃命的话,就没有几人能够抓得住他们。 此时被诸位禅师和尚讨论着的净涪正用着一双沉黑的眼睛看着幼鹿,无声地听着幼鹿的告状。 别看净涪现在不过是眉清目秀干净年幼不染尘埃的一个年少小沙弥,一旦他表情沉寂下来,那双眼睛眸色变得沉暗地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绝对能让人心寒胆颤,战战兢兢。 可现在,也不知是无知无畏,还是说这头五色鹿幼鹿就认定了净涪,对着净涪这副恐怖的模样,却还能一声一声接连不断地告状,它甚至还在一下一下地蹭着净涪的身体。 净涪看着这头五色鹿,被迫着听了那日之后的后续。 当日净涪离开之后,苏城和两只麋鹿也确实是各自散去。母鹿毕竟领着一只幼鹿一直闯荡,倒也谨慎。它们悄悄的离开山洞,再也没有回去过。 可就算母鹿灵性十足,对上起了意后精心谋算的苏城,还是吃了大亏,随后就是老套的追杀。甚至之后的时间里,两只麋鹿都在重复着逃命、被追上、又逃命、又被追上的节奏。 在这样的生死逼迫里,两只本来就已经开了灵智的麋鹿更是灵慧大增,甚至更在一次危难中双双觉醒了血脉。 觉醒了血脉是好事,拥有天赋神通更是天大的好事。甚至它们以为,这样它们就能彻底地逃出生天去。 可这两只麋鹿又怎么会知道,这本来就是苏城他们的目的。 两只普通的仅仅开启了灵智的麋鹿和两只觉醒了血脉的通灵的五色鹿,孰轻孰重,孰贵孰贱,哪里还需要去费心衡量? 苏城等人手段尽出,两只刚刚觉醒血脉的五色鹿又如何能轻易逃过? 现下幼鹿能够在这里活着见到净涪,付出的代价除了身上的这些伤之外,还有它母亲的性命。 它母亲为了保护它逃出,已经死了。可即便它死去,它的精血还是被拿来用作推算它形迹的引子。 如果没有这引子在,凭借五色鹿的天赋神通,即便五色鹿就在他们身边来回晃荡,只要五色鹿不愿意,那他们绝对什么都发现不了。 被幼鹿裹夹着一起往前疾走的净涪看了一眼正在不断退后的林木,又侧头看了一眼依旧紧追不舍的苏城等人,抬手拍了拍幼鹿的脑袋,示意它停下。 幼鹿不知净涪要做什么,只急得呦呦直叫,回头看着净涪的那双滚圆的眼睛里更是堆满了泪珠。 净涪的手又一次拍上了幼鹿的脑袋。 幼鹿没有办法,只得停下脚步,放下了净涪。但它也没独自离开,就绕着净涪来回地走,一边还呦呦呦地催促着他。 净涪就在黑沉的山林中站定,转身面向那喧嚣人声传来的方向。 饶是幼鹿神通非凡,等闲无人能够察觉到他们的气机,毕竟母鹿精血在手,所以很快的,苏城他们便追了上来。 夜色越来越重,而这山林里又起了雾,如果是凡人,那必定是不敢再往前走一步的。但苏城他们是修士,艺高人胆大,兼之前方还有一只堪称无价之宝的仙鹿,如何还能按捺得住? 苏城连带着四五个修士冲了上去,还没等看清楚那只五色鹿,猛地一甩手,竟就往前甩出了一张隐有星月的细网。 细网迎风变长,眨眼间化作一张遮天大网,网中缀有星月,接引星光月华。氤氲的月华星光洒落在大网上,顿时便化作一道道丝网,缠上这一张遮天大网中,为这张大网加持威能。 苏城见大网张开,罩向那一只头顶闪耀五色光华的幼鹿,脸上炸出一片狂喜。 但就那么一个错眼,瞥见那只站在幼鹿身侧的少年身影,看见那个光溜溜的脑门和那双比黑夜更黑的眼睛,脸上的狂喜霎时僵硬。 那个,那个沙弥…… 还没等他叫出声,那沙弥眉间一道隐隐看着像是个眼睛的金色佛光闪过,他整个人便像石化一样立在当场,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座幽幽寂寂的暗黑小塔出现在这夜色中。 “哐当。” 小塔中一层塔门打开,直接将这些僵立在原地毫无反抗之力的修士收入塔中。 净涪收起宝塔,直接一招手,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罗盘、宝剑、细网等物什统统收起。最后,他将一个透着血腥味儿的玉瓶递给了幼鹿。 “呦……呦……呦……” 幼鹿悲痛地长鸣,一声一声震颤人心。 净涪站在旁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只不知什么时候,他那一双暗沉的眼睛又恢复成了平日里的黑白分明。 他也只站在那里看了一阵,便又拍了拍幼鹿的脑袋,转身走出丛林,向着破庙的方向走。 他出来的时间不短了,再不回去,就要耽误晚课的时间了。 净涪才走出几步,便又感觉到身后又有了动静。 虽然还是没有听见声音,没有嗅到气味,没有捕捉到气机,但净涪却知道,那幼鹿跟了上来了。 净涪也没有阻止,就这样带着幼鹿往前走。 一人一鹿一前一后地行走在这夜色笼罩的山林里,虽一明一暗,却透着一种莫名的仿佛温馨一样的和谐,连带着这个夜似乎也格外的温暖, 幼鹿觉得,这个夜格外的暖。 第109章 忝作玩伴 出了丛林,走过一片灌木,净涪就踏上了一条稀疏小道,树木掩映间,还能看见不远处的破庙里亮起的篝火。 身后那只幼鹿还在。 净涪忽然停下脚步,身后那只幼鹿也停了下来,在原地站定。净涪转过身去,正见那幼鹿抬起了头,那双滚圆的犹带着疑惑不解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它似乎在问他,为什么不走了? 净涪动了,他没有转身继续往庙里走,反倒向着它走了过来。 幼鹿站在原地,眼看着净涪一步步走近,一动也不敢动。 净涪到得幼鹿跟前,弯下身去,手穿过它的双角,在它头顶上拍了拍。 力道不轻不重,却透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硬。 幼鹿站在原地,看着小沙弥一个人提着小葫芦往前走,很快就进了那个映着烛红亮光的破败寺庙。 幼鹿低低地在喉咙里挤出几声呜咽,木木地盯着那庙门看了一阵,最后直接趴在地上,一边盯着那寺庙,一边伸出舌头去舔舐自己身上的伤口。 破庙那很算得上干净的堂屋里,诸位禅师和尚各自安坐蒲团,俱都在闭目养神。 净涪快走几步,将手中葫芦里的水一一送到诸位禅师和尚身前的钵盂里。 每送得一位,那位禅师都会睁开眼睛,低头合十谢过净涪。 净涪也都一一回礼。 清水送完,净涪抬起头看了一眼庙外,又对着诸位禅师和尚合十一礼,从自己蒲团旁边放置着的褡裢里取出一个瓷钵。看了一眼瓷钵里泛着金色佛光的无根净水,净涪拿着它就往庙外去。 一众禅师和尚也由得他,即使这个时候他其实应该安稳地坐在蒲团上,准备开始晚课。 清笃禅师睁开眼,向着诸位师兄弟一礼,低唱了一声佛号,道:“多谢诸位师兄弟成全。”清显禅师也是合十一礼,唱了一声佛号,也谢过诸位禅师。 众位禅师齐齐一笑,有一位禅师道:“净涪师侄见伤鹿而起慈悲之心,更愿舍灵水救助,我等都是他的师叔伯,不过稍等一等,又哪里值得两位师弟一声谢?” 又另有一位禅师应和道:“很是,如今我等出行在外,晚课时辰本就无定,只要不缺了,稍稍晚得一阵,也是无妨的。” 众位禅师和尚低声闲聊一阵,便又依旧静坐在蒲团上,闭目入禅静之境。 净涪才堪堪出得庙门,就被幼鹿发现了。它腾地一下站起,甚至因为动作太大,扯动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痛得它那双鹿眼里又堆起了泪珠。 它接连眨眼,才总算将那些泪珠又压了回去。 它本能的觉得,净涪不喜欢它哭。 净涪去到幼鹿近前,才发现幼鹿还站在早前它站着的地方,不往前走也不往后退,就愣愣地站在那里。 它身下的山草又被积压过的痕迹,看样子,刚才这幼鹿就趴在这里…… 净涪又看了幼鹿一眼,从瓷钵中接出点点灵水,洒向幼鹿。 幼鹿呦呦低鸣着,畅快兴奋,它身上的伤痕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着。 它忍不住凑近净涪,拿身体轻蹭着他,亲昵而感激。 净涪端稳瓷钵,又拍了拍它的脑袋,转身返回庙中。 幼鹿跟在他身后试探地走了几步,净涪也没再回头。幼鹿看着净涪彻底消失在门后,低落地垂下脑袋,就连那双鹿角上闪耀着的五色光华都似乎显得有些黯淡。 净涪入了堂屋,向着诸位禅师和尚合十一礼,才在自己的蒲团上坐下,顺手也将手中的瓷钵放回自己的褡裢里去。 待到净涪将钵盂里的净水饮完,一众禅师和尚齐齐睁开眼睛,又齐齐拿起木鱼槌子,规律而整齐地敲落在木鱼上。 和木鱼声同时响起的,还有那同样规律齐整的诵经声。 木鱼声和诵经声传出寺庙去,响在幼鹿耳边。幼鹿一个激灵,突地抬起头,一双眼睛铮亮铮亮地盯着那一扇透出烛红亮光的门户。 它看了很久,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再一步。 寺庙里传出的木鱼声尔后诵经声却始终没有任何停顿,似乎对它的接近毫无所觉。 幼鹿盯着那扇门户,最后终于鼓起勇气,一口气蹿到门边,探头往里看。 堂屋中央点着一堆篝火,篝火之后,列队坐了两排脑袋光亮点着满满戒疤的和尚,而它最熟悉的那个小光头,就坐在最里头的位置。 幼鹿看了一眼,飞快地缩回头,等了一会儿,才又探出头去,仔细打量了一番。 它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犹豫了又踌躇,最后还是没有进门,就只趴在地上靠着门扉听里头的诵经声。 听得一阵,幼鹿心中有感,也慢慢地合着诵经声的节奏低低鸣叫,像是幼童牙牙学语一样。 诸位禅师充耳不闻,净涪也没抬头,自顾自一下下地敲着木鱼。 一遍《佛说阿弥陀经》诵完,诸位禅师手中木鱼槌子一顿,在未曾商量过的情况下,齐齐另起了一篇经文。 “南无阿弥多婆夜哚陀伽多夜,哚地夜陀……” 赫然是《往生咒》。 净涪手中的木鱼槌子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合上了节奏。 出自禅师和尚之口的往生咒,威能几可渡尽一切冤魂恶鬼,更何况,此时念咒的还不仅仅只有一位禅师和尚,而是一队! 几乎是经文响起的那一刻,门侧那边的幼鹿身上一处还散发着血腥气的玉瓶上泛起一阵波动,一只周身隐有磷光的虚淡成年母鹿自瓶中飞出,落在幼鹿身侧。 “呦……”幼鹿又是一声长鸣。 净涪敲着木鱼,心底默念往生咒,心神沉入诵经声中,细细体察经文的力量。忽然他心头一动,将属于自己的那一缕咒力倒入他识海中的那一座九层宝塔。 咒力洗刷过塔身,又接引塔中舍利子的佛光祭炼宝塔…… 一篇《往生咒》诵完,这座九层宝塔又抖落出层层怨气戾气,被隐匿在阴影处的幽寂宝塔吞噬吸纳,没有丝毫浪费。 净涪将还隐隐传出惨嚎哀求声音的幽寂宝塔收起,顺道也放下了手里的木鱼槌子。 这一篇《往生咒》念完,今天的晚课就结束了。 放好木鱼,清笃禅师侧头看向净涪,逗笑地道:“净涪,你的小玩伴来找你了……” 净涪正侧头去看那头幼鹿,听得清笃禅师这逗趣声,又在转头时瞥见一众禅师和尚带着善意笑意的脸,对着清笃禅师行了一礼,摇摇头。 那边幼鹿也知道自己早就被看透了行踪,却难得的没有生出不安惧怕来,反倒因为诸位禅师帮助它渡化它母亲的而心生亲近,此时居然从门后走出,走到净涪身边。 在清笃清显等一众禅师的眼皮子底下,净涪也就笑了笑,弯下腰在幼鹿头上轻轻拍了拍。 幼鹿通晓人意,知道净涪不怪它擅自靠近,又欢喜得呦呦地鸣叫。 净涪没有向诸位禅师解释这幼鹿和他之间的交集,也根本不需要他提起,这堂屋里的禅师和尚都是大德之辈,神通广大,法眼开阖间便能窥破世间因缘,净涪和幼鹿之间的那点事儿,压根就不是秘密。 当然,他们之间也不是没有这些禅师和尚们不知道的。就譬如,在这头五色幼鹿的气息遮掩下,净涪将苏城一干人等收入幽寂魔塔镇压起来的事情。 闲聊说笑一阵,诸位禅师收拾收拾,又在寺庙中布下禁制,便就各自入定静参去了。 净涪拿了一本佛经在手翻看了半夜,才将佛经收起,转头去看那只紧挨着他的幼鹿。 幼鹿见他望过来,连连拿头去拱他,但乖巧的没有出声打扰到旁人。 净涪盯着它又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伸手拍了拍它的脑袋,转头又拿出那本《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来,坐到篝火前,拨了拨火堆,就着火光慢慢看着。 如此就过了一夜,东方天色发白的时候,诸位禅师和尚也都出了定境,用过净涪再一次送上的清水后,便就开始做早课。 净涪等做早课,幼鹿也未曾闲着,也合着节奏低低鸣叫,像是在跟着众位禅师们念诵佛经。 结束早课后,他们收拾了东西就要继续上路。 净涪看着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的五色幼鹿,脸上浮现几分无奈,脚步也停了下来。 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的一众禅师和尚见净涪没跟上,便也都停了脚步,转过头来看着这一人一鹿。 净涪和五色幼鹿的这番无声对峙,诸位禅师也都看在眼内,也都明白净涪的顾忌。 净涪一个年轻小沙弥,没有权力决定寺里是否能够收留它。 清笃禅师见状,笑了一下,转头又去看清壬大和尚。 领队的清壬大和尚笑看着净涪和那头幼鹿,也没等清笃禅师开口,先就说道:“这幼鹿暂时没个去处,又和净涪师侄颇有几分因缘,不如便就随我们回寺吧。至于日后再要如何,便且看着就是了。” 清笃禅师点着头,也和净涪说道:“寺中后山地儿宽敞,多它一只幼鹿也不多,你也可以放宽心。” 既然清壬大和尚和清笃禅师都是这般态度,净涪也没太坚持,转身便要跟上清显禅师。 五色幼鹿看了看前面的诸位禅师和尚,又看了看快步跟上清显禅师的净涪小沙弥,呦呦低叫了两声,居然也疾走几步,追上净涪的脚步,凑过自己的脑袋去蹭着净涪的身体。 这样的动作这幼鹿在这短短半日中已经做过很多次了,净涪虽然很不习惯,但也没有拒绝,坦然地受了。谁知在幼鹿脑袋接触到净涪身体的那一瞬间,那幼鹿糜角上闪耀的五色光华居然无声无息地就没入净涪的身体去。 净涪身上炸起一道同样炫目的五色光华。 这就是认主了? 这幼鹿即便再是凡兽出身,但它已经觉醒血脉,又有天赋神通,已经可以被称为神兽了。放眼整个景浩界,能够被称为神兽的,又能有几个?更别说,这神兽居然还自动认主? 早前诸位禅师确实说净涪和这幼鹿有几分因缘,但他们顶天了也就以为净涪能和它成为一对玩伴而已,却没想到居然是认主! 一众禅师回过头看着木愣着的净涪,再看看又在依恋地磨蹭着他的五色幼鹿,对视一眼,齐齐合十,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净涪也似回过神来,伸手拍了拍幼鹿的脑袋。 幼鹿欢喜地笑眯了眼,“呦呦呦……” 第110章 诸多琐事 接下来的路途再无波澜,一众禅师和尚领着净涪和那只隐匿在虚空中的五色幼鹿顺利抵达了妙音寺山门。 山门前,老方丈早早领着一众僧人沙弥等候着。 净涪扫了一眼,没看见净音净思和净尘,相熟的沙弥中,只有净罗站在了一众沙弥中。 净罗抬起头,正对上净涪的视线,他笑了一下,向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净涪也是微笑点头回礼。 见得老方丈,清壬大和尚快走两步,合十弯腰深深一拜。 跟在清壬大和尚身后的清笃等人也都齐齐向着老方丈深深一拜。老方丈连带着后头的僧人沙弥也都是一一还礼。 随后的种种交涉,净涪也没多留心,无非就是些门面上的工夫。但他倒是察觉到了那些隐隐扫过他身侧虚空的视线。 净涪视线隐秘地扫过虚空中的五色幼鹿,见它不过紧张地在虚空中来回踱步,用那一双眼睛警惕地扫视左右而已,并没有其他过激反应,便也就收回了视线。 没有恶意。 净涪的手在虚空中悄然滑过,似是不经意地碰了碰幼鹿的头顶。幼鹿斜歪着脑袋看了他一眼,又往他身边靠近了一点,这才放松下来。 老方丈向着净涪的方向看了一眼,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却什么也没问,和清壬大和尚闲话了几句,便领着人往寺庙里走。 进得寺里,一众长途奔波跋涉的禅师便各自散去。 净涪跟着清笃和清显两位禅师返回藏经阁。越是靠近藏经阁,路上遇到的沙弥僧人就越少。待到他们能望见藏经阁匾额的时候,他们临近周围已经看不见一个人影了。 推门进去的时候,清笃禅师回头对净涪交代道:“清壬师兄跟我说,你得的那些菩提子便都由你收着,就无须送到寺里头了,寺里头的菩提子数量已经足够了,多你手里的少你手里的,都没有区别。” 千佛法会上所得的菩提子不仅仅是一件难得的宝物,它甚至还关乎到六寺所统辖的地盘。百年后,六寺方丈齐聚天静寺重定此后千年间各寺所辖地域。其中所凭依的,便是这菩提子。 饶是这菩提子珍贵无比,妙音寺一众禅师和尚也没想着征用净涪手里的那些。 “你自个儿收好便是了。” 净涪点了点头。 清笃禅师视线一斜,看了净涪旁边一眼,问净涪道:“你身边的这鹿,你可有安排了?” 净涪独居一个禅院不假,但他那禅院屋后头的空地不大,离着后山也还很有一段距离,这幼鹿要怎么安置,还是得仔细琢磨一下的。 净涪想了想,也看了一眼旁边的五色幼鹿。 五色幼鹿听着清笃禅师的话,也知道他们在讨论它的事情,此时正顺着声音来回地看着清笃禅师和净涪两人呢。 这个问题,事实上,早在五色幼鹿认主的那一颗起,净涪便在思考了。 如果五色幼鹿不认主的话,净涪是不可能让这只幼鹿这样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净涪就没有随随便便让一个人跟在身边的习惯,就算是灵兽神兽之类的也不行。而认主之后,是要将它放养还是放在身边,那就还得细看。 直直对上五色幼鹿的那双眼睛,净涪想了想,也有了决定。 清笃禅师见净涪表情,知道净涪已经有了计较,便点了点头,将这件事儿揭过。反正这五色幼鹿已经认主,身上带着净涪的气息,寺中净涪能去的地方它才能去,不能去的地方它也不能去,压根不需要担心这五色幼鹿的神通。 入了藏经阁大门,三人走过一个岔路口,净涪停下脚步,向着清笃清显两位禅师合十弯腰一礼,告辞往自己的禅院去。 站在院门前,净涪侧身看了一眼隔壁净音的禅院,见院门紧闭,院中不见人气,像是数年没有人走动的模样,便知净音自当日出外游历之后,就一直未曾回归寺庙。 净涪也只看了一眼,便进了自己的院子,一路领着紧随着他身侧的五色幼鹿往里走。 他就站在屋外,一手指了指院中的几间屋舍,一手拍了拍幼鹿的脑袋。 五色幼鹿低鸣一声,低垂着脑袋蹭了蹭净涪的手。 净涪点点头,随后就不再理会五色幼鹿,径直往屋里走。 五色幼鹿跟着走了几步,却只站在屋外呆呆的望,并不敢往屋里去。 幸而净涪也没在屋里待多久,不过一会儿而已,他就从屋里出来了。 五色幼鹿长鸣一声,凑到净涪身边去,一步不离地紧跟着净涪。 净涪看了它一眼,领着五色幼鹿就往后山去。他在后山挑了几株灵树砍了大堆树枝,带回他自己的禅院里去,亲手给五色幼鹿在禅院的一角搭了一处木栏。 木栏搭建得稀疏简陋,不过就是用树枝简简单单地围了一个蓬栏而已,就连凡牛山羊都未必能够看得上的蓬栏,五色幼鹿却欢喜雀跃得接连围着它转了几圈,又凑到净涪身边蹭了蹭,才一个蹿步钻入了蓬栏里。 外头看,蓬栏或许不大,但五色幼鹿入得其中,却未曾显得窄逼,反而像是身处宽阔草原广大山野一样,悠闲自在得紧。 净涪见了,也不惊讶。 他从褡裢里摸出五个木盒,将木盒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按五行五方的位置洒向那个不大的蓬栏。 五色幼鹿在蓬栏里看着净涪动作,却见那五个木盒中各洒落一堆五色泥土。泥土落在地面,不过是眨眼间,空荡荡的蓬栏里便化作了高山、矮川。 净涪又取出一个葫芦,将葫芦里的水往蓬栏里一倒。蓬栏里立刻风卷云涌,有倾盘大雨落下。随着水流循环,高山矮川上便也多了河流湖泊。 净涪看了两眼,收起葫芦木盒,拿起刚刚砍下来的树枝往里一扔,树枝便在那高山矮川上扎根下来,稳稳生长。 五色幼鹿几乎被净涪的动作惊呆了,等到净涪左看右看算是勉强满意,才反应过来,冲着净涪呦呦地道谢。 净涪没理会它,转身进屋去收拾自己老长一段时间没有居住过的屋舍。 五色幼鹿待要帮忙,又想起净涪刚刚给它立下的规矩,不敢进屋里去,只能守在门外木愣地看着里头,甚至连自己新得的家也都不理会了。 虽然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住人了,但因为净涪早早在屋中布下阵法,如今只要净涪简单收拾过,便也就足够了。 也不知道净罗是不是已经算过了,总之等到净涪收拾了屋舍,又梳洗沐浴过后,净罗便敲响了净涪的院门。 净涪出门去,将净罗迎了进屋。 净罗看了一眼那挨着院墙搭建的简陋蓬栏,也没问净涪,只跟在净涪身后进屋。 在屋里蒲团坐下,净罗谢过净涪送上来的茶,垂眸仔细品尝了一口,接着便将手里的那一盏茶一口一口饮尽了。 净涪笑了笑,又给他续上。 “难怪净音师兄提起师弟这里的茶总是赞不绝口,我总算是见识过了。” 净涪谦逊地笑了笑,又将茶壶往净罗的方向推了推。 净罗却没再猴急,而是从自己的褡裢里取出一本簿册,推给净涪。 “师弟此前托付给我的事情,我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师弟看一看,如果有哪里缺了的,你告诉我,我再给你补上。” 净涪合十谢过净罗,这才拿起这本簿册,顺手翻了一翻。 粗略看过一眼后,净涪将这本记载着各地寺庙以及寺庙中镇守的禅师和尚的簿册放在一边,又郑重地谢过净罗。 虽然这本簿册上记载的信息都很简单,但净涪能看得清楚,这本簿册必定花费了整理者很多心思。毕竟这些东西太过繁琐细碎,就连此前在藏经阁里的诸多记载也是东一撮西一撮,看得实在让他心烦。也正是因为如此,净涪才将这件事托给了净罗。 当年的竹海灵会净罗也是参加过的,也知道世尊亲授的真经不全,现下他整理出来的这些东西,不需要净涪说明白,他也大概能猜出是为了什么。但他也只是依净涪的请求,尽量将消息收集齐整,送到净涪手上便罢了。别的什么也没问,甚至见净涪眉有倦色,他只喝了一杯茶水,便要告辞回去。 净涪将净罗送上的簿册随手放到案桌上,亲自送净罗出了院门。 站在院门外,净涪又取了一个玉瓶一个木盒连带着一部佛经送给了净罗。 净罗只看了一眼佛经封面上的字,便笑了:“这些都是法会上的东西?” 《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净罗敢肯定,寺中上下,就连藏经阁里头,也是没有这样一部经文的。 净涪点了点头,将这些东西向着净罗的方向又送了送。 净罗合十弯腰一礼,双手接过,端容肃目道:“如此,我也便就收下了,多谢师弟厚赠。” 净涪摇了摇头,目送着净罗离开。 第111章 幽寂暗塔 送走了净罗,净涪也未进屋,他就站在院门边上,打量自己的禅院。 屋前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他左侧靠近墙壁的角落处种了一株枝繁叶茂的菩提树。本来今日之前这一片空地里也就只有那一株菩提树,但因为净涪带回了一只五色幼鹿,右侧靠近墙壁的角落处就又多了一个亭子大小的鹿栏。鹿栏中高山矮川应有尽有,还有丛林流水,和妙音寺后山也没什么两样了。而此时的鹿栏里,五色幼鹿正在四处奔走,玩得可谓是不亦乐乎。但它玩归玩,也不望了不时地关注着净涪。 净涪四下梭巡了一回,又转头屋后的空地看了一回。 屋后也有一片空地,虽然比起屋前那片空地小了近一半,但因为净涪自入住这座禅院之后就一直闲置着,现下空荡荡的倒是干净。 净涪在屋前屋后琢磨了一阵,便选定了屋后。 他进屋去,从褡裢里取出一个玉盒。这玉盒里封着的,正是净涪得自千佛法会上的菩提树幼苗。 净涪看着这株菩提树幼苗,想到屋里头刚刚净罗带过来的那本簿册,心下里难得的有了一番犹疑。 这菩提树幼苗落地之后,可就不能再像现在一样轻易拔出带走了。再算上他现下身上的那株茂竹,净涪一时也难以决定。 他总要开始收集贝叶禅经以补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不是近日也不会太久,如果他现在就将这株菩提树幼苗种下,岂不就让它错过了这一场机缘? 既然净涪有意和这株菩提树幼苗同道参禅,那依照净涪的性格,自然更愿意将利益最大化。而且现在的菩提树不过一株幼苗,灵智尚且懵懂,犹如白纸一张的初生婴孩,任由净涪涂抹。净涪当然也就不介意对菩提树幼苗好一点。 对着玉盒看了一会,净涪再度将玉盒放入褡裢中,这才在案桌前的蒲团上坐下,拿过那本簿册翻开细看。 净罗做事细致,这本簿册里几乎详细记录了整个佛门的势力分布。净涪刚才就粗粗地翻过一遍,现下就是在细看,再结合天魔宗对佛门的记载,心里很快就勾勒出了佛门明暗两面势力分布图。 当今天下,天圆地方,而佛魔道三道分立。虽则佛门如今不如当年佛门初开那样遍地佛国,但真要细究起来,佛魔道三道中,现在还是佛门占据微弱优势。当然,当下道门稳打稳扎步步往上,又有魔门在一旁虎视眈眈,佛门这微弱优势几近荡然无存。 净涪心中明白,但只看当下三道所辖区域,便就真以占了东北部的佛门面积最大,地理位置最优,条件最好。 不说南面的魔门,不说西面的道门,但只说佛门。 佛门中,天静寺坐镇中央,四周环绕六寺。自正东算,依次是妙定寺、妙潭寺、妙音寺、妙空寺、妙理寺和妙安寺。除这六寺以及六寺分布于各国的分寺外,还有各处散落分布如同星子的凡俗寺庙。 天静寺为佛门祖庭,看似不动声色,但实质上却是凭借着收容各寺在天静寺中静修的长老牢牢把持佛门权柄,故而六寺其实是名副其实的天静寺分寺。而除了这明面上的,各地错落的凡俗寺庙也都在天静寺的掌控之中,属于天静寺的暗布势力,也是早年那位二代祖师的手笔。 不过由于天静寺掌事的禅师和尚都是大德高僧,行事磊落坦荡,不萦外物,这暗布下的势力从未被人动用过,基本上就是一摆设。 但净涪见过天静寺里的那位恒真僧人,自然也就不会再将这些摆设当成摆设来看。甚至净涪确定,不仅仅是他,就连六寺,自此以后都必将提高警惕。 净涪翻看过各地寺庙的分布,又凭借着那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再次确定了其他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位置,手在簿册上划过。 簿册上很快就出现了一条红线。而这红线,正好就是净涪刚刚手指划过的痕迹。 净涪低头,再次在簿册上确认了一番,然后就将簿册收起放在一旁,自己闭目暗自盘算。 不过片刻,他心神一动,睁开了眼睛,抬手托出一座幽寂暗塔来。 宝塔幽幽暗暗,已经有着魔珠镇压的七层宝塔还好,最顶上空荡荡的那两层宝塔里却是阴风盘旋,鬼哭凄厉的,听着能就让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净涪也没在意那空荡荡的两层,他的目光停留在最底下的那一层里。宝塔确实幽暗无光,等闲人看不见里头都是些什么,又正在发生什么,但净涪作为主人,却是能够毫无阻碍地看得清清楚楚的。 早前被他拘禁进里头也是这幽寂暗塔里的第一批囚犯的苏城等人,正被压在第一层暗塔里,被那里镇守的魔珠折腾得欲生欲死。 魔珠上魔气四溢,在暗塔里来去自如,而苏城等人虽然警觉,以他们的实力又如何能察觉得到?苏城等人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地陷入了魔珠的掌控。 幽寂暗塔里的魔珠都是心魔珠,尤其擅长勾动人心七情六欲,更擅长掌控人心。 净涪有意拿苏城这些人试探一下这座幽寂暗塔的威力,便就将这座幽寂暗塔摆放在案桌上,一手托腮,静静观望着。 不过净涪看了一阵,便皱起了眉头。 无他,实在是太无趣了。幽寂暗塔的手段似乎也就等闲,无非就是设下幻境,勾动苏城等人心底的种种不堪,引动他们自相残杀而已。 这样的丑态,净涪作为天圣魔君的时候可看得太多太多了,现在都有些不耐烦了。 似乎是察觉到净涪的不满,幽寂暗塔塔身一阵震动,塔内镇压着的八颗心魔珠齐齐颤动,一缕缕诡谲魔气自心魔珠内逸散而出,盘旋着落向苏城等人所在的第一层宝塔。 那幽暗诡异的宝塔上道道黑色流光闪过,雾气一样的白影自塔身脱出,诡笑着出现在苏城等人身边。白影虚无缥缈得跟夜色中的那一层薄雾一般无二,身影甚至看不出一个人影来,但那白影却都有一双堆满怨恨狠毒绝望痛苦的眼睛。 那些眼睛紧紧盯着苏城等人,几乎没有片刻移动。 苏城等人纵然被魔气所惑,一直无知无觉,但到底身体敏感提醒,一阵阵寒意打自心底生出,让他们不自然地连连打起了寒碜,几乎像是打摆子一样。 净涪在一旁看着,连个姿势都没有换。 成千上万的白影很快就将这一层暗塔堆满,一双双眼睛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怨恨地望着苏城等人。 摆放在净涪身前的暗塔一阵剧烈抖动,像是在提醒作为主人的净涪细看。 净涪终于点了点头。 仿佛得到了主人的允许,暗塔无端响起一声低鸣,声音悠长却悲叹,像是不知从哪里敲响的丧钟。 钟声响起,暗塔里的白影像是得到了命令,齐齐拔起,向着苏城等人冲了过去。 直到这一刻,苏城等人才看清了他们的处境。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那些扑上来的白影凭空生出一双手,在狠狠地撞上他们的同时,猛力撕扯着他们的身体。 鲜血扑溅而出,但还没等落地,就被一个个白影接了起来,低头猛吞入腹。而他们也像是得到了食物的恶鬼,一口一口吃得极其幸福。 不仅仅是鲜血,就算是被白影们撕扯下来的血肉,白影们也没有浪费,统统往自己的嘴里塞。 苏城等人就算是修士,哪怕人数再多,也不过就是二十多而已,又哪里能够敌得住这成千上万源源不断的白影们? 一炷香的时间都没到,苏城等人就被白影们分吃殆尽。 随着苏城等人的血肉全被吃尽,那一层暗塔中又多出了苏城等人的魂魄。但还未等他们缓过神来,就又被白影们发现,再一次冲了上去。 直到苏城等人甚至连魂魄都是支离破碎,和它们一样,只留下一层薄雾一样的身体以后,白影们才算是放过了他们。 可即便这样,塔里却没有安静下来,甚至又生出了变化。 吞吃了苏城等人血肉乃至魂魄的白影们眼睛里的那些怨恨狠毒绝望痛苦渐渐淡去,甚至其中一只吞吃得最多的白影眼里所有的怨恨全都散去,只留得一片空茫虚无。 净涪静静地看着,忽然心神一动,又将一座散发着淡淡金色佛光的宝塔送到了案桌上,就在幽寂暗塔的旁边。 幽寂暗塔中又有一声钟声响起,那个白影无声一顿,随即消失在幽寂暗塔中。而那幽寂暗塔旁边的光明佛塔里,却又多出了一团朦朦胧胧的白雾一样的虚影。 虚影沐浴在舍利子散落的佛光里,似乎又更加凝实了一点。净涪不自觉地伸出手摸上那座幽幽寂寂的暗塔,微微笑了起来。 笑容湛然无尘。 他身上气息还是那样清澈,没有沾染上任何的业力和怨气。 第112章 净音来信 幽寂暗塔出自白骨玲珑塔。以人骨为材以人血为黏着液禁锢生魂培植戾气怨气的白骨玲珑塔本就是天下鼎鼎有名的凶戾之物,而幽寂暗塔又是净涪将白骨玲珑塔渡化成光明佛塔后脱离出的阴暗面,更以自身心魔道修持道果心魔珠镇压,比之白骨玲珑塔更为凶狠阴戾,几乎可以称之为天下间至阴至邪至恶之物。 即便幽寂暗塔里的那些白影都不过是历经岁月洗礼虚弱到极致的甚至没有修炼过的凡俗生魂残魄,可在幽寂暗塔的加持下,苏城一干人等毫无抵抗之力。 这一点,净涪早有预料。所以他并不曾吃惊。但这明暗九层宝塔不愧是净涪预定的成道至宝,居然给了他不小惊喜。 幽寂暗塔里那些甚至已经无法渡化的凡俗生魂残魄可以通过吞噬修士血肉洗去自身怨气戾气。如果自身怨气戾气不足,又有足够数目的修士血肉供应,那它们就可以将禁锢了他们千万年的怨气戾气彻底褪去,化作纯粹的生魂残魄进入光明佛塔,得光明佛塔中的舍利佛光滋养。待到它们魂魄修补完全,它们就能接受渡化重新进入轮回,转世六道。 至于那些被它们吞食了血肉啃咬了魂魄的苏城等人,也会成为新的生魂残魄。他们身死之时爆发出来的怨气戾气统统都会被幽寂暗塔收拢,为幽寂暗塔的威能添砖加瓦,甚至就连他们已经变得残破不堪的生魂,也一样属于幽寂暗塔,为幽寂暗塔所驱驰。直到他们吞食掉足够的修士血脉,洗去自身的怨气戾气,才会受到光明佛塔的接引,进入光明佛塔中接受佛塔舍利佛光滋养。 杀生为僧侣大戒,虽然说戒律自来不是不可打破,但净涪此时修为浅薄,境界低下,在佛门地位更是微妙,如果净涪足够谨慎聪明,本不应该如此轻易犯戒。 可杀生后的业力和怨气根本不被净涪放在眼里。只要他愿意,他脑后的那片功德光轮就算只得虚虚淡淡的一个圆轮子,也足够他将这些业力冲刷干净。至于怨气,有他手上的这座幽寂暗塔在,哪怕一丝一缕的怨气也别想沾染到他的身上来。 但早有准备就要看看宝塔威能的净涪,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一座幽寂暗塔居然还能杀人不沾因果。 杀人不沾因果,故而不染业力。业力不染,净涪早前准备的功德就可以省下了。 暗塔杀人,可吸纳怨气戾气洗礼自身,可收取新的残魄为己所用,更可将那些残破到简直弱不禁风的残魄上的怨气戾气洗净,更不曾沾染因果,简直可谓一至凶杀器。 暗塔威能至此,明塔手段也不弱。而且和暗塔相比,明塔更重在滋养。 净涪心中隐隐有感,待到那个新进入明塔的残魄修补齐全,进入六道轮回投胎转世的时候,他必有功德。而且这功德比之单纯地渡化一个冤魂厉鬼进入轮回还要多,还是多很多。 更何况,除了这滋养残魄的威能之外,明塔还必有其他手段。只是遗憾的是,单就现在,净涪还没能够摸索清楚。 净涪看着案桌上这一明一暗的两座宝塔,又看看两座宝塔上方还没有舍利魔珠镇压的两层塔楼,心中不禁越渐期待。 这两座宝塔尚未完全祭炼就有如此威能,那到得日后,十舍利镇压明塔,十魔珠镇压暗塔,明塔暗塔的威能…… 或许这两座宝塔还能够成为景浩界第十件镇运灵器? 天下皆知,景浩界有九大镇运灵器。每一件镇运灵器的诞生,都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完美融合,得天地造化,万物灵光,威能无边。而这镇运灵器最大的两个特点,一是镇压气运,二则是生育灵智。 生出了灵智的宝器都可称为灵器,但也唯有能镇压气运的灵器,才能被称为镇运灵器。 景浩界的九大镇运灵器统统成就自远古,具体如何成就,已经不可考究。景浩界中但凡知道镇运灵器存在的修士,都渴望着自己能够拥有镇运灵器的那一天,哪怕只得一件,但没有缘法的人,根本连镇运灵器的影子都未曾见过。当然,上辈子里仅仅一人便能拥有三件镇运灵器的左天行绝对不在其中。 而即便是足足拥有三件镇运灵器的左天行,他所拥有的镇运灵器不是道门镇运至宝,只能传承道门魁首,就是机缘巧合下得自前辈传承。总之,没有一件事出自他自己的手笔的。 像净涪这样想要自己炼制出一件镇运灵器的,若被外人得知,不是一笑而过就是嗤笑痴心妄想,总之就是一笑料而已。 但净涪看着这两座宝塔,却实实在在看到了希望。 更何况这两座宝塔可不仅仅是净涪炼制的法器而已,它们的每一层塔楼里安放的舍利子和心魔珠也不仅仅是单纯的点缀。舍利子和心魔珠都是净涪的道果,这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便是净涪的成道至宝。关乎净涪日后道途,净涪自然也就慎重。 净涪看了半日,也琢磨了半日,直等到庙中的暮鼓远远敲响,才将这两座宝塔收起,动身去藏经阁的法堂完成这一日的晚课。 晚课一切顺利妥当,但晚课结束后,清笃、清镇和清显三位禅师却留下了净涪。 事实上,这一日的晚课里,整个法堂上就只得他们三大一小四个人。 整个藏经阁当然不会只有他们三大一小四个僧侣,虽然比起整个妙音寺的僧侣数量来,仅有二十来人的藏经阁无论如何也算不上人丁兴旺就是了。 清笃禅师此时脸上没有了笑容,清镇清显两位禅师平素就很严肃的脸此时更是板得冷硬。 出事了。 净涪低垂了眉眼,安静地坐在自个的蒲团上。 藏经阁里除了净音之外的其他沙弥净涪都不是很熟,毕竟来往比较小,现在也都是闭关的闭关,游历的游历,总而言之,就是不在法堂里。 在寺里的都不用担心,有寺中这些长老们在,再如何也不会有什么大碍。问题是那些现下不在寺里的。 第二日一早,结束早课之后,净涪拿起了随身的褡裢,牵出了五色幼鹿,便又从那封落到他手里的书信中抽出一缕气息,递给五色幼鹿。 五色幼鹿看着净涪平静渊深的眼睛,低头嗅了嗅那道气息,扬了扬前蹄,低低长鸣一声:“呦……” 净涪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翻身就上了鹿背。 幼鹿确实尚未成年,但净涪年纪也不大,这一小沙弥一幼鹿的,瞧着倒也很是合适。 净涪在鹿背上坐稳,五色幼鹿又是一声长鸣,鹿角间那道辉耀的五色神光涌动,在幼鹿身前开出一条五色的小道来。 五色幼鹿踏上五色小道,带着净涪悄无声息地出了妙音寺,向着南方的方向疾奔而去。 净涪坐在鹿背上,没有去看那些五色小道路旁的虚无背景,微微垂落的双眸间泛起了浅浅的涟漪。 昨夜,被堆满了油灯的灯架照亮的法堂上几无阴影,一片亮堂,夏初的夜带了点风,本只是淡淡的凉,但清笃禅师的声音里带了火气,这夜风带来的这点凉在这股火气之前,根本不堪一击。 “……刚才寺里收到了净音的来信,……他在莫国遇到了心魔道的江靖达和李昂,……现在寺里已经没有了净音的消息,据莫国那边镇守分寺的清流师兄传信,净音失踪地点附近还有天魔道沈定的踪迹……毕竟都是小辈,清流师兄不能出手,……” 莫国是妙音寺辖下国家,但因为莫国临近心魔道地界,虽然没有什么大混乱大动荡,但自来不是那么平静。和莫国一样的,还有安国和陈国。 心魔道蒋靖达、李昂,天魔道沈定…… 这些人居然齐聚莫国…… 净涪低着眼睑,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为的什么缘故。 净涪想了一会,也没想出个根底来,最后也没再多想,端坐在五色幼鹿背上养神。 与此同时,已经出了关正在拿着手上一堆资料研究的左天行也看到了莫国这边的动静。 本来他只是重点关注了沈定,却没想到沈定居然和心魔道的江靖达、李昂一起,摸入了妙音寺的莫国,还撞上了当时就在莫国游历的净音。 看到这里,左天行便想到了那个净涪小沙弥。 他想起那个在竹海灵会上压了他一筹的净涪,忽然脑中一道灵光划过,顿时石破天惊,他整个人更是呆立在原地。 那个叫净涪的小沙弥,根本就是皇甫成啊! 皇甫成当年被归属道门统辖的北淮国皇族彻底舍弃,能怒而转投天魔道,成为天魔道留影老祖的亲传弟子。那那日元宵夜,他突然自爆…… 再想到自爆那一日皇甫成最后望着他的决绝眼神,左天行哪儿还能不明白,必定是天魔道对他做了什么,逼得他不得不自爆。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被天魔道逼迫的皇甫成就不能再次转投佛门,成为佛门一小沙弥!? 而净涪如果真是皇甫成的话,那一切就能解释清楚了! 第113章 莫国山寺 左天行和皇甫成各执道门魔门牛耳数百年,他们之间的斗争史更是贯穿了他们的一生,自孩提时候起一直到后来皇甫成自爆拉着左天行一起灰飞烟灭。 左天行了解皇甫成,正如皇甫成了解左天行一样。 当年皇甫成转投天魔道,等他修炼有成,北淮国皇室被他轻轻松松折腾得几近灭族,就连拜入了道门各宗的零散子弟也不曾放过,可谓是凄惨至极。 左天行晃过神来,站起身来,从一旁的架子里取出一本被重点标注过的册子来,翻开,再重新一一认真查看过。 净涪,原名程涪,法号净涪,妙音寺藏经阁沙弥,师从天静寺清恒禅师,出身…… 越是认真看过净涪这短短十几年中的生平,左天行才越替天魔道的未来着急。 皇甫成啊,他性格就是睚眦必报,而且曾经越是隐忍,后续爆发就越是惊人。 看现在净涪的样子,日后天魔道,不,恐怕就连整个魔道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左天行看一阵笑一阵,正在笑话皇甫成呢,忽然又想起当年在竹海灵会上自己因顾虑重重棋差一招输给了净涪,脸上表情就僵住了。 重生之后的第一次明争,居然是以他败落结束? 左天行脑中一次又一次地回放过当年竹海灵会里净涪对他的态度,甚至就连每一次净涪出现的动作和表情都不放过,但越回想,他就越是面无表情。 他敢肯定,当时他绝对是露馅了。不,他那绝对不仅仅是露馅,他甚至就是连底子都露干净了。但净涪呢? 他怀疑过,试探过,甚至可以算是明示过,但都统统被净涪装傻充愣地压了下去。 那可以算是他们重生后的第一次暗斗,居然也是以他落败结束? 明争暗斗,输的居然都是他! 如果不是多年的意志犹在,左天行差一点都要恨上他自己了。 “噗嗤……” 忽然,寂静的静室里响起了一声闷笑声,随后就又是一阵爆笑声。 “哈哈哈……” 爆笑声连绵,此起彼伏的居然足足持续了阵阵一盏茶时间,笑到最后,左天行几乎就停不下来。 当年净涪为了压下他的疑心,可是当着他的面完美地做了一个备受师兄宠爱趣致可爱的小沙弥的啊…… 如果不是他当年没有察觉,他必定拿着留影石将那一日的情景全部记录下来,日后无论是将它甩到净涪面前还是自己保存收藏,那也能让他完满了。 可惜了啊…… 到得左天行终于停了下来,左天行叹了一口气,带着唇边那犹自未停的笑意,又将早先那一份关于净音、沈定等人的消息从净涪的资料后头抽了出来,并排摆放在几案上。 如果他猜得没错,重伤的净音必定会向妙音寺传信,而妙音寺那边,最后可能派出来的,该是刚刚从千佛法会回来的净涪。 左天行歪着脑袋想了想,毕竟按照净涪的那份资质悟性,这千佛法会必定收获匪浅。比起他的修为,妙音寺的那群大师们必定会更担心他的心性。 更何况,就连净涪自己,怕也是会坐不住。 他悠悠然地看着那份净音、沈定等人的资料,手指在资料上划过,圈出两个人名,然后侧过头去,看了一眼净涪的资料,几乎是叹息一样地自言自语道:“这就撞在一起了,没能亲眼在旁边看着,真是太可惜了……” 左天行圈下的那两个名字,赫然便是皇甫成和沈妙晴。 “实在是可惜啊……” 净涪完全不知道左天行就等着看他的笑话,正坐在五色幼鹿的背上往净音所在的莫国快速赶去。 约莫过得大半日的光景,五色幼鹿低低鸣叫一声,前蹄一扬,头顶鹿角上的五色神光陡然锋利,在前方那一片虚无景象里撕扯出一个空洞,闪身就走了出去。 净涪睁开眼,却见眼前一座重峦叠翠的山峦,山间薄雾缭绕,隐隐可见一角院墙。而在此处远去数十里外,又有几个小村落。村中人影往来,鸡犬相闻。 五色幼鹿就站在山前小道上,前后踏步来回,躇踌着不知道该不该往前。 净涪伸手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五色幼鹿当下在原地稳稳站定。净涪抬起头,眉心处一道金色佛光闪过,一只隐隐的眼睛睁开,又有金色毫光闪烁。前方虽然薄雾缭绕,隐隐有阵法禁制的痕迹,但这些阵法禁制虽然高明,却仅为隐秘,并没有伤人的意思。 这必定是一处高人隐居之所。 净涪心中明白,又左右看了看山形,一个名号闪过脑海,顺带出现的,还有他的相关事迹和品行性情。 莫国青峰山隐迹寺,清慈禅师的道场。 清慈禅师出身妙音寺,本为妙音寺药王院的一位禅师,后来出寺而去,在莫国一带觅地潜修,至今已经二十五年。 像清慈禅师这样出寺另觅一地潜修的,整个景浩界佛门并不算罕见,甚至颇为平常。净涪本不应多想,但此时查看着这一片地界的痕迹,净涪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在净涪当年还是皇甫成的记忆里,这地方确实是有一位妙音寺的禅师在潜修,但他后来进入了西天佛国,登临极乐净土,仅在这里留下了一份衣钵传承。 为了这一份衣钵,这里当时很是热闹了一番。甚至皇甫成自己也特意过来这里走了一趟。 可如果现在这位清慈禅师真在此处潜修,按照净罗收集的资料显示,这一位禅师仁和慈爱,精研医理,数十里外又有村人聚居,这一处必定颇有一番人迹才对。 但这会儿的山道上,杂草丛生,几乎将整个山道遮蔽了过去。这分明就是很久没有人来往才对。 在这山道上,净涪只找到了三道气息,看样子,还是前不久净音他们留下来的。 净涪站在山道前,抬头看着远去那个被山雾遮掩的山寺,眼中隐有流光闪过,暗黑幽深。 净音,皇甫成。 净音的气息微弱却安稳,倒是皇甫成的气息很奇怪,焦急躁动,极其不稳。而剩下的那最弱的一道,虽然纤弱却沉着。 净涪的袖摆向着前方一扫,缠绵紧密的山雾被清出一条小道来。 无须净涪催促,五色幼鹿带着净涪向前,踏上了那条小道。 蹄落无声,不惊微尘,不伤草叶,待到五色幼鹿背着净涪远去,这一条刚刚开出的山道又重被山雾封锁,无人轻易得见。 五色幼鹿越往里走,净涪的脸色就越平静,静得就连那一双眼睛里的光华也彻底地收敛起来。 这里的气息还是仅得三道,再无其他。 那位在此处潜修的禅师呢?那位禅师座前随侍的沙弥呢? 五色幼鹿带着净涪一路往里走,穿过山门,穿过长廊,一直转到一处药王殿。 净涪下得鹿背,自己往里走,五色幼鹿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药王殿大门本是紧闭的,门户上有金色的佛光流转,更隐隐联动殿中各处雕刻布置的佛像,明显就是一个强横的禁制阵法。但净涪走上前去,不过是随手一推,大门便被打开了,大殿里清醒着的两个人同时转过头来,警惕地盯着大门的方向。 等到看清站在大门外的净涪后,皇甫成顿时松了一口气,高兴叫道:“小师兄!” 沈妙晴第一时间注意到皇甫成的情绪变化,不自觉的也松了一口气,但她一眼就注意到了净涪身上的僧袍和光溜溜的脑门,那一口才泄出一半去的气顿时又被提了起来,激得她胸口发痛。 又一个佛门沙弥! 净涪却是先看了一眼躺在一处明显和殿中摆设不符的软榻上昏迷着的净音一眼,然后才转过视线,对着皇甫成点了点头。再然后,他的视线扫过沈妙晴,察觉到她身上那股被收敛到极致隐藏得几近完美的魔气,便又转过视线看着皇甫成。 皇甫成被净涪那沉得像墨玉一样的眼睛注视着,不觉有些心虚彷徨,低下头去不敢迎上他的目光,只得期期艾艾地开口:“小,小师兄,你快过来看看净音师兄,他,他伤得很重……” 虽然心虚彷徨,但皇甫成的气息居然神奇地平静了下来,刚才净涪感知到的焦急躁动彻底消失不见。 净涪深深地看了皇甫成一眼,迈步走入殿中,竟也真的就往软榻上昏迷的净音走去。 五色幼鹿亦步亦趋地跟在净涪身边。 皇甫成只听得“叮”的一声系统提示音响起,一个系统页面跳了出来。他看了两眼,视线忍不住就向净涪身边的虚空扫了过去。 五色幼鹿警惕地转过头去,死死地盯着皇甫成,身体更往净涪身边靠。 净涪扫了皇甫成一眼,皇甫成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颤,又将视线转到净音身上。 “小,小师兄,净音师兄他,他怎么样了?” 一旁的沈妙晴一直注意着皇甫成,见状,连忙拉过皇甫成的手,真元在掌中流动,一股股暖意自她手中散出,温暖着皇甫成的手。 净涪看过净音情况,又听得皇甫成问话,这才转过头去看皇甫成,不料却见沈妙晴温柔体贴专心致志地照顾皇甫成的模样。 他的视线不过是稍稍偏移了一下,皇甫成却以为净涪发现了沈妙晴的不对劲,不自觉地移过身体遮挡住净涪的视线。 净涪无所谓地摇摇头,又收回了视线,伸手要从自己的褡裢中取出他的瓷钵来,却冷不丁听皇甫成转头吩咐沈妙晴。 “小晴,你去打了水来吧,我有些渴了。” 他哪里是真口渴呢?不过就是想在净涪面前保住沈妙晴而已。 沈妙晴却真的紧张,连连点头,又急急地往后殿去,就连自己储物戒指里收存的灵茶灵水都忘了。 净涪只当不知,只是搭在褡裢上的手顿了一下,才取出了瓷钵。 小晴? 沈妙晴…… 第114章 事情前因 沈妙晴看了皇甫成一眼,视线稍稍偏移,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净涪,一边柔顺地点了点头,起身出得殿外去。 沈妙晴这个名字不过就在净涪脑中一晃而过,隐隐勾出他曾经的一点记忆,再多的就没有了,甚至连他的一丝情绪都没有牵动。 净涪单手托着瓷钵,接出瓷钵里泛着金色佛光的灵水,洒向净音。 落在净音身上的灵雨在净音体表化作一片薄雾,薄雾自净音体内牵引出一点灵光,灵光与灵雨相融化作一道金色佛光,佛光隐隐结成一片金色莲瓣的模样,将净音团团护在其中。 这阵势可比当日五色幼鹿那会儿强多了。净涪看着净音的情况,在心里点了点头,也有了点猜测。 净音和五色幼鹿的最大不同,不外乎两个。一个种族,一个身份来历。 净涪怀疑是后者。 净音是佛门的沙弥,这灵水又因佛门罗汉金刚而来,两者可谓同源而出。 至于净涪的猜测是否准确,日后再看便是,也不急在这一会儿。 事实上,留给净涪琢磨这个的时间也不多。不过是须臾间的工夫而已,净音身上那一片莲瓣模样的佛光就彻底散入净音体内。而随着佛光的融入,净音的呼吸也渐渐的安稳平静了下来。 净涪凑近前去,又仔细检查了一番,便点了点头,收起手上的瓷钵。 皇甫成在一旁看着,险些没被这灵雨给晃花了眼。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拉出系统界面,木然地点上鉴定的图标。 “叮,鉴定申请通过。请稍后。” “莲台灵雨,千佛法会上诸罗汉金刚座下莲台所化……” 皇甫成看着这一长串的介绍,完全没有时间去理会其他,只死死地盯着那罗汉金刚四字。他掐紧了哆嗦的手指,在脑海中死命地询问系统。 “千佛法会上会有西天的罗汉金刚降临?有观世音吗?有降龙伏虎十八罗汉吗?有韦陀吗?……” 他一连脱口将地球家喻户晓的菩萨罗汉点了出来,几乎就没有喘过气,但等到他将所有的他知道的罗汉菩萨都提名了一遍,系统却只是缄默。 皇甫成识海深处那一团黑色光团静默得可怕,就连他化自在天上的天魔童子,看着皇甫成发出的疑问,也都撤去了所有的表情,只有无声的沉默。 “没,没有吗……”皇甫成茫然了片刻,好半响,才转了一下木愣愣的眼珠子,退而求其次地问,“那么……西天佛国的极乐净土呢?” “极乐净土里总有了吧?如来释迦牟尼呢?也不在吗……” 天魔童子端坐黑莲,什么表情都没有的脸上映着殿中幽幽寂寂的暗色流光,阴沉森冷。 如来释迦牟尼是有,就在西天里呢,可他能去吗?!他可以去吗?!他敢去吗?! 他临近的诸多天魔童子不由得侧目看了他一眼,但也都识趣地闭嘴,没有在这一刻火上浇油。 “没有吗?不可能的啊……” 皇甫成忍不住喃喃出声。 已经替净音检查过,任由他安睡恢复精神的净涪此时已经在皇甫成对面落座,看着皇甫成脸色灰暗倍受打击的样子,又听见他那喃喃的低语,微微眯起了眼睛。 净涪又等了一会,皇甫成却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净涪便也不去理会,索性就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 沈妙晴确实是个伶俐的,即便过得这一段时间,殿里殿外能转悠好几个来回了,却还只在外头悠悠地转着井上的绳轴,不急不忙地忙活着。 等到皇甫成终于定了神去看净涪的时候,净涪也正睁开眼来看着他。 迎着净涪平静却疏远的视线,皇甫成哑口半响。他甚至都不用去查看好感度列表就知道,这净涪小师兄的好感度必定又往下跌了不少。 他叹了一口气,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散了不少,居然有了几分颓然的味道。 “小师兄,你没看错,小晴出身天魔道,她是天魔道留影老祖记名弟子沈定的嫡亲妹妹……”说到这里,皇甫成不免又恍惚了一下,才继续道,“但这会儿净音师兄受伤,却不是小晴下的手!小晴她秉性柔和善软,温婉秀气,就算她修炼了魔道的功法,但她没有拜入天魔宗,只能算一个散修,不能算是魔道修士。更何况,小晴她从出世长到现在,从来就没有杀过人!” “她手上没有沾染任何血腥,她干净得很。”她比我们佛道中的很多人都还要干净! 饶是到了最后,皇甫成已经很激动了,他还是没有将后面的那一句话说出来。 净涪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每多看一眼,他心底便多出一份荒谬。 随着年岁的增长,皇甫成的肉身渐渐抽长,慢慢的就有了几分他日后的模样。但现在,这仅有的几分相似也被彻底的湮灭,再也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净涪双手合十竖在胸前,眼睑垂落,无声低唱了一声佛号。 在他的心底深处,那与皇甫成这个肉身最后的一丝隐秘牵扯彻底断去,净涪睁开眼再看皇甫成的时候,眼底无波无澜,平静得漠然。 这个中瓜葛,皇甫成丝毫不知,他脑海深处隐藏着的那团黑色光团隐隐生出一丝触动,但可惜,这丝触动太过隐晦,也太过微弱,当下心绪尚未平复下来的天魔童子更是未曾注意到皇甫成这边,就这样错过。 皇甫成见净涪动作,只以为净涪不相信,当下就将这段日子以来的种种和盘托出。 事实上,这一切的事情归根结底,还是要怪皇甫成太倒霉。 当日他千辛万苦,耗尽了身上携带的所有资源才带着沈妙晴暂时逃到了混沌之地。也是在混沌之地遇上了妙潭寺的净生沙弥,皇甫成才知道了净涪准备参加千佛法会。也是在这净生沙弥的帮助下,皇甫成才能够在弹尽粮绝的情况重新寻找到了新的资源,得以带着沈妙晴脱出混沌之地。 本来皇甫成带着沈妙晴出了混沌之地就可以了的。毕竟混沌之地是景浩界的中心地带,无论是皇甫成返回天剑宗地界还是沈妙晴回归天魔宗地界,都方便得很。 但问题是,就在他们分别的前一刻,也不知是皇甫成的倒霉属性又一次发威还是怎么的,总之就是在那时候,皇甫成和沈妙晴两人正正巧撞见了心魔道的李昂。 心魔道的李昂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皇甫成是知道的。哪怕皇甫成之前没有只是听说过他,只在竹海灵会上见过他参加竹海灵会擂台赛,没有仔细探听过他的资料,看过了原著的皇甫成还是知道的。 他就是一位号称恋花、惜花、护花的花花公子! 尤其是,这样一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心魔道骄子最后真的成功将全心身恋慕大boss皇甫成的沈妙晴收入后院。 净涪就坐在蒲团上,垂眸听着皇甫成用那染上了愤怒的声音尖锐地控诉,脑海中也闪过了那个摇着折扇一身华贵白衣的带笑公子身影。 在那更为久远的记忆里,他好像是将那个缠他缠得烦到不行的沈妙晴扔给了他? 真要说起来,他能拿到心魔道最高修行法门好像也是多得了这个李昂的帮助? 净涪似乎是忘了,那时候在试炼秘境中看到他的李昂那副悲痛欲绝恨得咬牙切齿的表情。皇甫成完全没有注意到净涪那一瞬间的闪神,但他也确实很快就收拾了心情,继续将接着的事情一一道来。 李昂看上了沈妙晴,几乎是一眼钟情。当然,这一眼钟情的后面被皇甫成带上了问号。 事实也是,李昂当时身边可还带着一双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姐妹呢。也不用特意说明,单看他们之间的动作神态就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绝对亲近亲密。而李昂见了沈妙晴,居然就上前搭讪,甚至还要带走她。 皇甫成怎么能够允许?! 说到这里,皇甫成视线游移了一下,不敢去看净涪,但他却依然坚持,眉目间不见心虚。 沈妙晴……沈妙晴可是这个世界上最喜欢他的人了啊!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李昂糟蹋?! 所以他反抗了。 他唯一没有想过的是,他居然打不过李昂。 他败了,败得干脆利落。 说到这里,皇甫成的腰又是一弯,气势顿时颓败,看上去竟然有些佝偻。 他败了啊…… 利落惨淡地败给了书里皇甫成的手下败将。然后,逃得仓惶狼狈…… 书中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即使曾经跌落到谷底,被人踩在脚下,陷落泥泞,尊严零落,背梁也始终笔挺,从未曾弯下。 净涪看着对面的皇甫成,眼神始终疏淡悠远,再未曾有过半分触动。 第115章 一场乌龙 药王殿的大门完全敞开,皇甫成激动的声音毫无阻隔地传出殿外去。 殿外的沈妙晴拉着绳索的手一顿,维持着半弯腰的动作。清澈的井水倒影出她秀美的面容,微微荡漾的涟漪扭曲了她的表情,更模糊了她的眼睛。 她垂着脑袋停了好一会儿,手才再度用力,将水桶从井里慢慢提上来。 殿中很安静,安静得仅能让皇甫成听见他自己的呼吸声。沉默半天后,皇甫成勉强缓过劲来,吐出一口浊气,费劲拉扯着唇角笑了一下。但这皮笑肉不笑的,反倒更折损了他容貌中的自带的俊秀气度,让他看着更落魄更泯然众人。 皇甫成并不自知,这个时候也无暇分神去关注这些琐碎末节的小事,他只将事情继续往下道来。 “后来我们一路逃,差一点就被逼入心魔宗的地界去,无奈何之下,我带着她遁入了莫国,然后又在这里碰上了净音师兄……” 说到这里,皇甫成停顿了一下,才艰难地继续:“净音师兄见了小晴,很生气……” 净涪眨了眨眼睛,对皇甫成用的‘很生气’这一形容词不置可否。 皇甫成的视线本就心虚地落在他身前的空地上,没注意到净涪的表情。 事实上,他用的词确实太过粉饰太平。 净音见到沈妙晴的时候,他的态度简直可以用冰冷来表示。皇甫成的系统界面里,净音对他的好感度直接往下降了近百数。 但就算是这样,净音还是对处于危急关头的皇甫成伸出了援手。 是真的处于危急关头! 早在进入混沌之地之前,皇甫成连带着沈妙晴身上携带的资源已经全部耗尽,也就仅仅保存下了最后的几个保命手段。但这些保命手段最后都连带着后来借助妙潭寺净生沙弥力量补充的资源一起,被李昂消耗得一干二净了。 本来,如果单单只有李昂一个的话,在莫国这地界,在李昂身边的护法不能出手的情况下,净音师兄就算不敌李昂也绝对不会伤成现在这个样子。可问题是,和净音对上的,不仅仅只有李昂,甚至还有后来得到消息赶来相救的沈定。 也许是凑巧,沈定领着江靖达找来的时候,净音正刺了沈妙晴两句。沈定大概以为是净音对沈妙晴出手了,当下就含怒动手。 皇甫成也不知道沈定是怎么修炼的,明明不过是书中皇甫成座下仅仅能排得上名号的手下而已,到了这会儿,居然能够重伤净音,甚至差一点就能取了净音性命。 最后还是皇甫成见机不妙,拼死带着净音逃出,按着记忆中原著的记载找到了这个最近最隐秘的地方躲藏了起来,等待着其他人的救援。 这样一个大乌龙,皇甫成在心底迟疑了半日,实在愧对净音,又没把握能够瞒得过净涪去,只得苦笑着说了个清楚明白。 皇甫成没敢说,在净涪到来之前,他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先将沈妙晴送到沈定那边。 净涪来得太快了…… 快到他根本就没来得及做出决定。 想到这里,皇甫成不由扫过净涪身侧的虚空,虽然他压根什么也没看见。 而等到他收回视线,皇甫成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大殿静默得可怕。也许就是因为这大殿太过静默,皇甫成竟觉得对面坐着的净涪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越来越重,压得他的呼吸也越来越艰难。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成了五指山下的那只孙猴子。 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却让皇甫成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哪里能是那只孙猴子?拿他来和那只孙猴子比,完全就是对那只孙猴子的侮辱好吗? 净涪看着皇甫成脸上几乎无法掩饰的自嘲,视线在无人注意的那一瞬间黯了黯。 第二次了。 算上早前不久的那一次,皇甫成看着五色幼鹿已经是第二次了。 净涪的手在宽大袖摆的遮掩下摸了摸紧挨着他趴下的五色幼鹿头顶,五色幼鹿抬起头来,欢喜地看着净涪,却乖巧地没有低叫出声,只是小幅度地蹭了蹭净涪的身体。 皇甫成没有那个能耐发现五色幼鹿,但他偏偏能够知道它的存在,甚至还能明确它的位置…… 那么,就是外力?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通过某种他不能察觉的方式,提醒着皇甫成五色幼鹿的存在? 能有这种能耐,愿意在皇甫成身上花费这种功夫的,会是谁呢?又能有谁呢? 净涪识海之中,墨黑的魔气翻滚怒涌,魔气中那双暗得能吞噬所有光芒的眼睛怒气汹涌,带着逼人的锋芒。但即便怒忿如斯,那双眼睛却始终冷静克制,甚至比起往日更甚。 “皇甫成……呵呵,皇甫成……” 带着彻骨寒意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另一边的金色佛光中也显化出一个虚淡人影,沉静地盯着那团翻滚的魔气。 随着佛身显化,魔身也从魔气中显化而出。他一只手托着一座幽寂暗塔,一只手轻柔地抚上塔顶那颗暗黑的心魔珠。 “你放心,我可不傻。” 如果在皇甫成身上动手脚,那十有八九会惊动那个人,然后反而暴露了自己。当前的他还是太弱,连当年的实力都没有,凭什么和那个人对上? 佛身闻言,只是不答。 魔身确实不傻,也还没有到失去理智的份上,但有时候佛身也是净涪化出,对自己的另一面性格可谓是了解非常。 如果单凭隐忍算计就能够走上那座白骨堆砌而成的皇座,如果冰冷嗜血能够让所有桀骜不驯的魔门修士臣服,那能够成就魔道至尊之位的,必定不仅仅只有当年的皇甫成一人。 隐忍谨慎又任性疯狂,嗜血残忍又肆意张扬,这样的皇甫成,才是昔日屹立魔道巅峰的那一位至尊魔君。 魔身、本尊,连带他,他们三体一人,在这一刻全都明白,站在皇甫成身后的那个人,不,那个魔,在景浩界限制重重。 否则当日它就不会夺取他的身体,现在也就不会站在皇甫成身后,更不会让皇甫成如此倒霉。 更甚至,景浩界天道在排斥皇甫成! 净涪将他所知的皇甫成过往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本尊在识海中化出,和魔身佛身成三足鼎立之势。 “他有所求。”本尊淡淡开口,“而且所求不浅。” 这一点,他们三个清楚。但净涪本尊这么一开口,其余两人,哪怕就是佛身,眼睛也都点起了两簇火光。 没错!能让一只魔如此畏首畏尾地隐在背后隐忍行事,那他的所求必定对他很重要。 不知什么时候,魔身已经坐上了一座宽大的白骨皇座。手上已经没有了幽寂暗塔的他往后靠上宽大的椅背,一只手搭上扶手,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抚过垂落在扶手的袖摆,点了点头,姿态漫不经心,但唇边却勾出一个兴奋的弧度。 “我们在景浩界,它必定是在天外,我们就算打杀了皇甫成,抽出他的神魂,也不能威胁得了它。而等到它再次降临,我们却未必能够再抓住它的尾巴。” 一只魔想要在众生中隐藏自己的痕迹简直就是再容易不过了。 净涪他们可不想打蛇不死反被蛇咬。 “它曾在我们满怀希望的那一刻将我们推落绝望的深渊,逼得我们自爆;它曾想要夺取我们的肉身,让我们神魂俱灭;它还在我们转世后纠缠着我们的神魂,污浊我们的精魄,让我们一度走投无路,无奈不得不转投佛门……” 魔身就那样懒懒地倚靠在皇座椅背,用着激昂的话语数落着那只魔对他们的欺辱和逼凌。 但无论是端坐莲台的佛身还是凌空站在虚空的本尊,却只是一个垂落眼睑,手指捻动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佛珠,一个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兀自出神。谁也没有理会他。 本来就是,他们三位一体,谁还不知道谁。 魔身激昂地宣讲了半日,最后声音陡然低落,拖长了声音道:“所以,我们也要让它品尝一番从希望的最巅峰跌落的那一种滋味。”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才是我们的处世法则!” 本尊点了点头,收回手抬起眼睑扫了佛身和魔身一眼,“那就这样。” 净涪识海中的这一番计较说来话长,但实际上连盏茶工夫都没有。等到净涪从识海中出来,笼罩这一整个大殿的,还是静默。 皇甫成心虚颓靡,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净涪看了他一眼,平平淡淡收回视线,也没个别的动作,放任皇甫成自怨自艾。 直到殿外的沈妙晴提着水桶转入了殿后的厨房,净涪才从褡裢里取出一个木鱼来,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笃……”的一声木鱼清响,打破了整个大殿的静默,也将皇甫成从那种快要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自罚中拉了出来。 净涪看着皇甫成下意识抬起的还被浓重迷茫遮拢着的眼睛,心中点了点头,却不移开目光,就那样直直地看着皇甫成。 净涪选择唤醒皇甫成的时机可谓是妙到了巅峰,既能在皇甫成心中仿佛烙印一样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又能在皇甫成的心境上留下一个难以修补的破绽,一举两得。 皇甫成愣愣地看着坐在他对面,表情柔和但眼神却坚定的净涪,声音哽咽地道:“对不起小师兄,对不起……” 皇甫成此时真的很茫然,他仿佛迷失了方向的孩子,愣愣怔怔地站在原地,慌慌张张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努力过,但他的努力好像没有用处,他的修为依旧比不上别人,明明穿的是大boss,可他居然连大boss的一个小手下都比不过,还输得干脆利落。 他只想救沈妙晴,却拖累了净音师兄,阴差阳错下害得净音师兄身受重伤。更甚者,他连救助净音师兄的丹药都没有,唯一能做的,就只是从一堆无用的杂物里翻出一张软榻给他。 什么事都做不好,简直一废物! 净涪看着他,平静地摇了摇头,侧过身去指了指净音的方向。 皇甫成起初不了解净涪的意思,顺着净涪的手指看了净音好一会,才领悟过来。 他真正该道歉的,不是净涪,而是净音。 皇甫成点了点头,虽然还是很丧气,但也仍旧郑重地道:“是,小师兄,我明白了。等到净音师兄醒来,我一定向他道歉。” 净涪这才点了点头,露出一丝笑意。 皇甫成见状,也终于松了一口气。第116章 沈定追来 等到沈妙晴用木案捧着一壶热水进得殿中的时候,殿里的气氛已经缓和了下来。 她松了一口气,唇边的笑容更加温婉柔和,就连脚步,也都轻快了几分。 她捧着木案来到殿中,先将木案放在自己身侧,从储物戒指里取了矮几出来摆放在皇甫成面前,这才将木案放了上去。 净涪看着面前的矮几和木案,便知这矮几木案和净音现下躺着的那张软榻俱是一套。 “只得一盏清水招待,还请小师父勿怪。” 沈妙晴先将一盏温水送到净涪面前,接着才将另一盏温水递给了皇甫成。 是的,就是温水,单单只有温热的清水,连茶叶都没有。 皇甫成看着净涪面前的那杯温水,尴尬地想要开口说什么,但嘴巴张合着,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能说什么呢?他自己储物戒指里常备的灵茶茶叶连带着沈妙晴自己的那一份都在混沌之地的那会儿被用来交换疗伤丹药里,现下储物戒指里一片茶叶都没有,他又能说什么? “小师兄,请。” 净涪倒是不介意,他对着皇甫成和沈妙晴合十点头无声一礼,伸手拿过温水,浅啜了一口,便放了下来。 皇甫成此前说渴了,这会儿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渴了,自己捧着温水接连喝了好几杯。 沈妙晴握着水壶,细心柔顺地给他续杯,垂首抬眼间,那似水一样的柔情随着眼波一起暗暗流转,就像那湖水下的暗流,仅能在偶尔的那么一霎那间窥见些许端倪。 净涪坐在一旁,手指无声地摩挲着杯沿,悠悠然地看着。 这般的情景,佛身和魔身也在识海里看着。佛身犹自可,和净涪一样安安静静地看着,但魔身却不然。他边看,还边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点评着。 “嗯,这个眼神不错……多一分太过,少一分又太浅,如此这般刚刚好,不愧是沈妙晴……” 净涪不置可否,皇甫成正喝水呢,视线不经意间瞥见净涪的表情,也不知怎么的,竟就觉得如坐针毡,整个人都不舒坦了。 他手里拿着的空空如也的杯盏放下不是,不放也不是,一时间真是尴尬到不行,视线扫荡着四方,就是不去看净涪和沈妙晴。 沈妙晴看着皇甫成这般模样,浅浅淡淡的愁绪染上细长眉梢,秀美容光更是黯淡了几分,看着就让人打自心底生出一种绵绵密密的疼痛。 净涪扫了沈妙晴一眼,视线没有丝毫起伏,甚至什么都没有。 沈妙晴实在是个伶俐人,她这副愁容不过是一闪即收,很快就端正了神色,袖手在一旁静坐。 夜色渐暗,山寺中不知何处传来了鼓声,而药师佛前那一盏长明灯烛火也渐渐取代了天色,成为这殿中的光源。 是该开始晚课的时候了。 净涪向着皇甫成和沈妙晴无声一礼,从蒲团上起来,先来到佛前,拿出线香点燃,恭敬礼拜后将线香插入香炉,这才缓步行至佛前的蒲团旁,盘膝坐下,又将蒲团侧近配备着的木鱼挪到身前,拿起木鱼槌子,一下下地敲响。 皇甫成看着净涪背对着他的身影,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也许想了很多,又或许什么都没想,只是单纯地在发呆,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沈妙晴陪着皇甫成坐着,不敢作声,只能用眼神询问皇甫成。 一直跟随在皇甫成身侧的沈妙晴清楚知道,现在看起来很好的皇甫成,事实上早已身心俱疲,不过就是靠着意志力在硬撑。他也不得不强撑,净音收了重伤昏死过去,沈妙晴修为太低,当不了什么大用。想要让他们三个人活下来,就只能他强撑着。 皇甫成摇了摇头,也闭上了眼睛。 不知是他错觉还是真有其事,在这一阵规律的木鱼声中,皇甫成也沉入了定境,定境之中,疲惫不堪的神魂终于放下了沉重的负担,慢慢地调整修养。 沈妙晴看着皇甫成渐渐放松下来的面容,心里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视线飘向认真敲着木鱼的净涪身上,眼神颇为怪异。 这个叫净涪的小沙弥,真是让人难以捉摸…… 因他们此时在药王殿中,殿里又有一位重伤初愈的伤患,净涪这一日的晚课便选了《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殿中安静,唯得这木鱼声一下下响起,本应显得单薄,但皇甫成和沈妙晴却愣是在这木鱼声中觉出了厚重,仿佛除了他们身前的净涪之外,还有人和着净涪的节奏,随着他一起一下下敲响木鱼,又有人伴随着这木鱼声诵出《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药师王佛前的长明灯灯火渐渐升腾,殿中各处,不知何时生出一片琉璃光来,伴随着这一片琉璃光一起出现的,还有一阵幽幽渺渺的沁人心脾的清苦药香。 琉璃佛光自大殿上方垂落,照定下方四人,自上而下涤荡着四人的肉身,梳理众人体内的各处暗伤,而那清苦药香则沁入四人心脾,自内而外安抚四人神魂。 沐浴在琉璃佛光中,呼吸着清苦的药香,沈妙晴忍不住转过脑袋去看刚刚睁开眼睛来的皇甫成,不敢打扰到净涪,便只传音询问道:“公子,这一位小师父是?” 皇甫成的目光还是落在净涪身上,听见沈妙晴在问,他也就传音回道:“小师兄法号净涪,可是这一届竹海灵会的魁首。” 他话语里的与有荣焉毫不掩饰,沈妙晴却听得心中一突,皱起了眉头。 竹海灵会她知道,当日在混沌之地里,皇甫成就拿出了一枚竹令为他们取来了一处容身之地。她的兄长沈定也是在竹海灵会之中得了留影老祖青眼,被他收为唯一的几名弟子。但强如她兄长,当日也没能参加竹海灵会,只得了个陪同前往的资格,那现在这个竹海灵会魁首的净涪沙弥,到底会有多强?她的兄长能应对得来吗? 沈妙晴忍不住为沈定担心,但皇甫成却没注意到,还在看着净涪的背影。 沈妙晴咬了咬朱唇,看了皇甫成一眼,暂时放下了心绪。 其实沈妙晴不知道,现下殿中的这副动静,并不全是净涪的功劳。或者说,他不过就是做了一个引子,将这山寺主人不经意间在这殿中留下的力量牵引出来而已。 净涪不过是借用了清慈禅师的力量而已。 山寺里,净涪还在一心一意地敲着木鱼,皇甫成沈妙晴连带着尚在昏睡的净音一起借助殿中琉璃佛光和清苦药香调理自己的身体,可山寺外的山道上,却响起了破空之声。 须臾间,两道人影落在了山寺的山门前。 其中一人相貌清俊,身形颀长,气度昂扬,举手投足带着隐隐的杀伐果断。如果撇去这个人的风度气场,单去验看他的五官面容,便能发现,这个青年和殿中坐在皇甫成身侧的沈妙晴很有几分相似。 这人也不是别人,正是曾得净涪送出《天魔策》后又被留影老祖收为记名弟子的沈妙晴嫡亲兄长沈定。 站在沈定身侧的,那个面容稍显阴柔,身量也比沈定矮去半个头,但气度却并不比沈定差的少年,却是给沈定通风报信,引着沈定追在李昂身后寻来的江靖达。 江靖达下得法器,抬起头打量了一会这黑暗中不显阴暗的山寺,侧过头去问沈定:“沈师兄,他们大概就在这里面了。你要进去吗?” 沈定此时眉头紧锁,心底有一种惶惶的不安盘旋,让他站在这山门前犹疑不决。 这样的情形,在他开始修炼《天魔策》之后已经很少出现了。 江靖达见沈定毫无反应,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样,不由得挑了一下眉毛,转过头去再细细查看眼前这座不算太大的寺庙。 事实上,清慈禅师的这座山寺不算大。前前后后统共算起来,也就一个三进的院子。 凭沈定和江靖达筑基期的眼力,这山寺里的大体情况自然瞒不过他们去,但那些雕刻供奉了佛陀菩萨以及各处禅院却是自动自发地升起一片琉璃光,温和无害地遮挡了他们的视线。 江靖达细看了一阵,自以为明白,“这山寺是佛门某位大德禅师的道场,你我确实不好擅闯。” 他顿了顿,建议道:“为免触怒这位大德禅师,沈师兄,我们二人还是依礼行事的好。” 景浩界如今三门并立,或许彼此间都有些摩擦,暗处还会各自较劲,但明面上,佛道魔三门还是能维持一个和平局面的。 如果江靖达和沈定依礼行事,无论如何,在这山寺里静修的这位佛门大德就不能轻易对他们动手。就像这一次,即便是在莫国这归属于佛门妙音寺统辖的地界里,哪怕沈定对出身妙音寺的净音沙弥出手,只要有一个充足的理由,只要净音性命犹在,驻守在莫国中的妙音寺清字辈长老就不能对沈定出手。要找回场子,就得妙音寺同为净字辈的沙弥来。 相反,如果这时候蒋靖达和沈定胆敢擅闯这道场,哪怕那位佛门大德亲自出手将他们废了,天魔宗和心魔宗也只能咽下这口气。 沈定没有理会江靖达,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这座山寺,脸色阴沉莫测,最后从牙缝中钻出几个字。 “我、们、回、去。” 第117章 净音醒来 “我们回去。” 江靖达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转过头去死死地盯着沈定,沈定却没理会他,拂袖上了自己的法器,驾着法器远远遁去。 回去?也不知道是谁在得知他妹妹的消息后便急急地跟了他来?是谁在见到沈妙晴毫发无损之后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又是谁见那个小沙弥要带走沈妙晴便直接狠下杀手? 他分明就是那样的一个人,现下也明明找到了他妹妹的所在,却愣是停在了门外,还过门不入,调头就走! 他真的是认真的么? 独留下江靖达一人,在稍凉的夜风中木然愣神。 沈定的气息快速远去,没有再回头的迹象。 江靖达简直难以置信,这居然是真的?沈定他居然真的抛下了他那个妹妹?说好的要将妹妹带回来的呢? 等到沈定的气息彻底远去,江靖达又转过头去,眯着眼睛探究地望着山寺最中央那一处亮着烛火的大殿,似乎要穿破阻挡视线的琉璃佛光,看见那大殿中端坐的人影。 让沈定不战而退的,到底是这山寺道场的主人,还是出现在这山寺里的某个人? 江靖达想了好一会儿没得到个答案,索性也就不想了,招出自己的法器也腾空离去。 一遍《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敲完,净涪拿着木鱼槌子的手腕一挽,木鱼槌子在空中扬出一个漂亮的弧度,顺势又一次落在木鱼上,又是一遍《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敲响。 待到晚课结束,净涪将木鱼槌子连带着木鱼一起重新安置在蒲团一侧,站起身,对着上首的佛像恭敬礼拜。他才刚站直身体,正要转身,便听得一个熟悉的干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师……师弟?” 净涪转过身循着声音看去,就见原本昏睡在软榻上的净音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带了些迷茫的看着他。 可见是还没有彻底清醒。 净涪笑了一下,向着净音点了点头,又走了过去,仔细探看一番。 见得净涪笑了,又见净音终于醒来,皇甫成狠狠地松了一口气,也笑着凑上前去,道:“净音师兄,你醒了。” 看见皇甫成的脸,又看见站在皇甫成身后也跟着凑了过来去捏捏糯糯不敢出声的沈妙晴,净音眨了眨眼睛,从初醒的迷茫中走出,想起前事,又是没好气地冲着皇甫成冷冷地哼了一声。 “死不了。” 他转过头去,不去看皇甫成瞬间黯淡了几分的脸色,只问净涪道:“小师弟,怎么是你出来了?” 净涪检查过净音的身体,确认他的伤势已经彻底痊愈,就连神魂也都是圆满透亮,便放下净音的手腕,除了抬起一双眼睛看着净音外,再无言语。 净音就是那么一问,也不是一定就得有个答案,皇甫成是知道净涪修的闭口禅,不说话才是常态,但沈妙晴却是不知道的。但她眨了眨眼,回想着净涪沙弥出现之后的种种,才想起她还真是没有听过这个沙弥说出一个字。 她对佛门修持的种种法门不了解,不知道闭口禅,但也聪明的不好奇,不去探究这个问题。 她往皇甫成身后躲了躲。 净音也懒得去和沈妙晴计较,他只抓住净涪,将沈定、李昂和江靖达三人的消息与净涪一一详细道来。 其中,尤以沈定和李昂最为详尽。 因为净音是真真切切和这两个人交过手的,至于最后那个江靖达,净音不大清楚,只是一笔带过。 “……天魔宗的沈定魔功很有火候,手段繁多且隐秘,虽然只有筑基中期的修为,但真要拼命的话,我估量着,应该能够顶得上一个筑基大完满的修士。师弟当谨慎。” 虽然净音和净涪是在商量着对付她的嫡亲兄长,但这会儿听着净音和净涪的讨论,又见他们的态度极为慎重,沈妙晴心底还是不免升起些骄傲来。 她隐蔽地挺了挺脊梁。 净音和净涪谁都没有理会沈妙晴。说完沈定后,净音又跟净涪提起李昂。 “论修为,李昂他比起沈定是差了一筹,只得筑基前期,手段也多有不及,但李昂出身心魔道,比起沈定来,他的手段又更诡异些。” 最后,净音总结道:“这三人都不是易于之辈。”他停得一下,才询问似道,“这一回不如还由我出面,师弟你且作压阵?” 净涪看了看净音,见净音面上隐隐露出的战意,便点了点头,应了净音的话,只替净音压阵。见净涪应下,净音松了一口气,身体也随之放松些许。 将此事议定之后,净音扫了一眼皇甫成和被他挡在身后的低着头看似恭顺的沈妙晴,又冷哼了一声,从软榻上坐起,站起身来。 皇甫成见状,不在意净音冷脸,对着净音深深一揖,正色道:“师弟多谢净音师兄出手相救。” 至于其他的,他也没再提,毕竟大恩不言谢,这里头细说起来就是一场乌龙。总而言之,都是皇甫成欠了净音的。 净音毫不避让地受了皇甫成这一礼,等到皇甫成站直了身体后,他冷冷提醒一句:“这件事,皇甫师弟想好了要怎么收场了吗?” 皇甫成低头,默然无语。 沈妙晴悄悄抬起头来看了皇甫成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净音只扔下这一句话,再也没去理会皇甫成,而是和净涪交代一声,独自转到了侧殿。 净涪看了那边低着头的皇甫成和沈妙晴,视线不可察觉地在沈妙晴身上停了那么一下,又如鸟过长空一样,曼妙地滑了过去。 净音很快就从侧殿转了回来,看样子,他已经沐浴过了。 净涪闭目坐在殿中一处蒲团上,临近点有烛火,再不远处又有一炉檀香燃起,朦胧火光环护,又有烟雾蒸腾缭绕,竟然硬生生将净涪与这万丈红尘分割开,为他辟出一个清净之地。 净音看着净涪,微微叹了一口气,来到佛前的蒲团上坐下。他也不去拿蒲团近侧的木鱼,只将自己手腕上的佛珠褪下,拿在手里。 他微闭了眼睛,低声诵读《佛说阿弥陀经》,手里的佛珠一下下捻动。佛珠清脆的碰撞声伴随着净音低沉却清晰的诵经声,在这漆黑的夜,这安静的大殿里,并不显得刺耳,反而令人悠然生出一种空远之感。 净涪并不意外净音会在第一时间补上今天的晚课,他虽闭目静坐,却并没有进入定境,这地儿虽是他们妙音寺一个长辈的道场,却不是一个能让他安心入定的地方。现在的他其实处于一种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的微妙状态之中。 在这样的状态里,净涪能够完美地掌控自己的身体,能够清晰地观看每时每刻闪过脑海的每一个想法,每一个心念。 他的感知被放至最大,感应着天地,感应着万物,也感应着己身。 以己身呼应天地,以己身应和万物,不知什么时候,净涪的气息消失在了这座大殿中。 说消失其实不对,因为这殿里的三个人,谁也没有察觉到净涪的气息隐去。然而,这大殿里是真的没有了净涪的气息,就像他从来没有在这里出现过一样。 净涪的气息消失了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接着就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中。他的气息消失又出现衔接得非常紧密,似乎中间毫无形迹的那一段时间根本不存在。 用皇甫成的话来说的话,那就该是,那段时间简直像是被某个剪辑师拿着视频剪辑器剪掉了的那一部分空白时间一样。 净涪睁开眼睛,看了大殿一眼,见净音、皇甫成和沈妙晴都是一无所觉,眯了眯眼睛,便又重新闭上眼去。 殿中的三人没有察觉到这一段缺失了的时间里经历的事情,但远在天外天上静观红尘又几乎时刻关注着皇甫成的天魔童子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化自在天上的天魔童子低下视线,第一次正视这位在景浩界有佛子之称现在又慢慢被压了下去的佛门小沙弥,心中念头急转,到最后却都被镇压下去。 这个净涪小沙弥背后站着佛门世尊阿弥陀佛,轻易动不得,再有景浩界天道在旁虎视眈眈,真要动手,或许他就要狠狠地栽上一个跟头,更有甚者,他或许还得赔上他自己。真到得那个时候,他化自在天魔主绝对不会出手相救。 否则,如果能夺舍了这个净涪小沙弥,说不定真能进得了西天佛国的极乐净土。最重要的是,地球华夏里的佛门僧众大多都是禅宗弟子,如果是这净涪小沙弥,入得极乐净土之后,便能以同宗同源的方式寻访那些禅宗大能…… 天魔童子不由得暗恨自己当年投入分神的动作太快,思路又太局限于剧情,就没想到自己开出一条路来。 但也怪不得他,谁叫当时他注意到这景浩界的时候,已经大boss皇甫成突破的时候了呢?谁叫当时景浩界佛门势颓,净土宗根基不绝呢?谁叫当时的禅宗没个踪影,这个叫净涪的小沙弥又不知是死了还是废了,愣是没有出头呢? 唉,当时真是失策…… 净涪此时气机最为敏锐,天地齐力的情况下,硬生生在这天渊地别的实力差距上生出一分警示。 有人在那么一瞬间,对他生出了一种恶意的觊觎。 净涪闭着眼睛坐在蒲团上,气机平稳和缓,一如之前的每一个时刻。但他的识海里,背靠着白骨皇座的魔身眯起了眼,唇边带出一个愤怒的笑意。 “呵呵……” 第118章 沈定突破 待到那一股警示渐渐平息,净涪极缓慢极缓慢地睁开眼睛,目光轻且淡地扫过蒲团上静坐打坐调息的皇甫成,又斜瞥过就在他旁边不远处的沈妙晴,在沈妙晴察觉的的前一刻移开视线。 恰在此时,净音念诵完最后的回向文,结束了这一次的晚课。 净音转过身时,正对上净涪明亮的眼睛,净音愣了一下,走到净涪身边,拍了拍他的脑袋,低声问道:“怎么还不休息?” 净音选的这个方向,正好是五色幼鹿原本所在的地方。现在净音这么一靠近,五色幼鹿就只能站起身,委屈地低鸣一声,转到净涪的另一侧去。 净涪对着净音笑了笑,抬起手在五色幼鹿头上安抚地摸了摸。 净音看着净涪的动作,眼中带了一点疑问。 净涪搭在五色幼鹿头上的手稍稍用力,五色幼鹿意会,头上辉耀的五色光华扩散,将净涪连带着净音一起带入了它所隐藏的虚空中。 净音瞪大双眼看着突然出现在净涪身侧的幼鹿,又看了看周围,难以置信地问道:“这是,坐骑?” 净音看见五色幼鹿,当下就明白了为什么净涪能够这么及时地赶到。但他也完全没有想过,净涪居然已经有了坐骑?而且看这鹿鹿角上那神光,这绝对不是一只普通的灵鹿! 净涪摇了摇头。 这才对嘛。 净音想了一下,又试探着问道:“新结交的朋友?” 净涪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侧过脑袋去看五色幼鹿,五色幼鹿摇晃着脑袋蹭着净涪柔软的掌心,玩得很是欢乐。 净音看着净涪和这一只幼鹿,眼神柔和,却不再细问,反倒是催促着净涪:“行了,见过就可以了,快将我放出去。我们两人现在这个样子,怕是得招惹他们两人怀疑。” 对于外头的皇甫成和沈妙晴,净音是实在没有好感。 沈妙晴一个魔道女修,净音又因她几乎丧命,净音能对她有好感才怪。至于皇甫成,那就更别提了。 净涪点了点头,五色幼鹿无须净涪示意,蔓延铺展开去的五色光华收起,将净音和净涪送了出去。 净音和净涪的消失确实引起了皇甫成和沈妙晴的注意,但皇甫成看了看净音净涪两人的脸色,却压根不敢多问。而沈妙晴更是没有任何立场,只是缩在皇甫成身后。 净音已经懒得去理会皇甫成了,他对着净涪点点头,弹指布下禁制将他们师兄弟两人保护起来,便在净涪身侧一个空置的蒲团上坐下,闭目入定去了。 净涪倒是对着皇甫成点了点头,才再度闭上眼睛。 沈妙晴看着这两人的动作,又用眼角余光注意着皇甫成,伸手微微用力扯了扯皇甫成垂落地面的袍袖。 皇甫成转过头去看她,却见她眼含不安,怯怯地问道:“公子,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虽然想到这个问题就头疼,但眼见得沈妙晴如此不安,皇甫成还是忍不住心软。叹了口气,他放柔了语气安抚道:“两位师兄都是好人,你别太担心,他们不会为难我们的。” 沈妙晴哪儿能信,但见皇甫成脸色难看,却还是费心安抚她,纵然再不安也从心底里泛起一阵阵甜意。她弯着秀眉笑了一下,荡漾的眼波流转,带出无边曼妙滋味。 皇甫成心神一动,脸色也好看了几分。 净涪净音却不理会他们,一人静坐入神,体察自身,一人沉入定境,自省己身。一人两人的,可都忙碌的很,哪儿有功夫去关注皇甫成和沈妙晴这两个外人? 净涪入神自不必再提,却说净音。净音在定中,一一回照己身。 事实上,净音这一次会在李昂和沈定手中落得个重伤昏死的下场,最关键的原因,还是净音自己。 净音修微,于漫漫俗世渺渺红尘中,在人心微妙之间,窥见我心光明,证见菩提。 他的修行,讲究一个清字。我心清明则无惧红尘滚滚,无畏俗世滔滔,反而更能从这红尘俗世中增长智慧,印证微妙佛理。 但关键时,此刻的净音清净佛心里被搅起了一片涟漪,在这涟漪未曾平息之前,净音心境就始终存在着一大破绽。 净音在心底叹了口气。 佛门和道门乃至魔门其实是两种不同的修炼体系。道门魔门修身修神,还能勉强划分到一处,但专注修心的佛门无论如何生拉硬凑都和它们凑不到一起去的。也因此,道门和魔门还能通用一套修为境界,但佛门却是单独划分。这也是当年为什么在佛门独尊一界的情况下,道门和魔门能够联手相抗的原因。 然则佛门道门魔门到底共处一界,相互之间或有明争或有暗斗,多少年比拼下来,无法在修为境界上划分出层次,但在战力上,还是能够摸索出大体的规律来的。 修为浅薄眼力不到的修士不知究竟,只大体上将佛门和道门魔门划归到一起去。譬如将佛门未开悟之前的弟子和道门魔门尚处在炼气期的弟子归到一处,又将那些已经凝就舍利的佛门僧众和筑基期修为以上的道门魔门修士相提并论。 按他们的说法,一位凝就一颗舍利子的佛门僧众可以和筑基初期的道门魔门修士比肩,而凝就了两颗舍利子的,也堪比筑基中期的道门修士。 以此类推,凝结十颗舍利子的佛门僧侣,已经能够元婴中后期的修士。 可实际上,这种说法简直荒谬,更可称滑天下之大稽。 道门和魔门修士的战力确实和他们的修为挂钩,一般而言,他们的修为越高,战力越强,这是普天万界公认的事实。但佛门僧侣却不同。 佛门僧侣修心修念。与修身修神的道门魔门修士相比,佛门僧侣不修神通,但神通自明,及至后来,神通更会随着他们的修为增长而增长。是以佛门僧侣对敌的手段十分单一,无非就是佛经、咒文、手印之类的。但由不同境界的僧侣使出,那手段的威能距之大绝对能让人咂舌。 同样的一个大手印,要是换了小师弟使来,那沈定如何能像这一次那样硬抗下来? 净音想到自家越来越看不清的小师弟,心里既是骄傲也是惭愧。 他还是师兄呢,现在和小师弟的差距却是越来越大了,如果再不努力,以后可就一定要被小师弟远远地抛在身后了…… 那可不行! 净音咬牙,心念一动,定中灵台胜景换做了一处一院,院中昏暗的正房里,一位年过八旬的老妇人躺在床榻上,明明满脸病容,气虚话短,却还是喃喃地低声唤着:“小三儿……小三儿……” 净音木站在原地,看着病榻上的老妇人,不敢往前半步。 他的母亲,早在三月前就已经病逝了啊…… 不说净音正在为再见沈定做准备,却说沈定自离了山寺之后,便快速返回了他暂居的府邸。 才刚进得门去,沈定便对着迎上来的管事吩咐道:“去,给我查一查妙音寺那边是不是又有别的动静?” 那管事是跟着沈定自天魔宗那边过来的他的心腹,能力很是不俗,听得沈定这般吩咐,连忙点头应道:“是。” 就在那管事即将退下去的那一刻,沈定又叫住了他,叮嘱他道:“如果一时之间查不出来,那就重点查探一下妙音寺的那个净涪沙弥。” “明日一早,给我结果。” 明日一早?时间是不是太短了? 管事很为难,但看见沈定被笼罩在夜色中的那难看至极的脸色,只得点头应了下来:“是。” 沈定看着那管事远去,用力一个甩袖,狠狠地关上了院门。 听得“啪”的一声巨响,沈定心中火气憋得更甚,又是狠狠地一掌拍出,整个院子瞬间被夷为平地。 “妙音……净涪……” 那从牙关处挤出的音节,完全无法体现出沈定对这个人的复杂感官。 感激?有。 如果不是那个妙音寺沙弥给他的《天魔策》,他早在天魔宗里死了个七八回了,哪儿还能有今日的地位。 忌惮?有。 《天魔策》为天魔宗无上宝典,他一个妙音寺的少年沙弥,又是从哪儿得来的? 质疑?有。 《天魔策》谁都想要,那么多人,多的是比他资质出众的,那个净涪沙弥为什么偏偏给了他?但这感激忌惮等种种复杂情绪纠缠在一起,都无法压下他对那个妙音寺小沙弥打自心底生出的畏惧。 他对这个小沙弥的畏惧,甚至更甚于他名义上的那个师尊。 沈定站在院子中央,看着那处废墟里黑压压的一片,脸色阴沉。 江靖达此时也已经到了府邸外头,正准备叫门呢,忽然就停下手,转身就走,便走他还自言自语般地解释道:“现在太晚了,打扰主人家不好,还是回自己的地儿去吧,远虽然是远了点,但总比深夜打扰人家好啊……” 第二日一早,天色不过蒙蒙亮,管事就过来了。 他对沈定在院子里站了一夜视而不见,也未多看这院子一眼,只是恭恭敬敬地递上一份资料,便退后几步,躬身站立。 沈定拿过那一叠资料,呼啦呼啦地翻过,还没等他翻看完,便将手里的那一整叠资料全部向着管事的方向狠狠扔过去。 资料不过是纸质,但刮过管事的头脸和身体的时候,这纸质的纸张却硬生生地带走些纪念品,还在管事的身上留下自己到此一游的痕迹。 就算头发连带着头皮被削去了一片,鲜血四溅,管事也不敢反抗,甚至不敢给自己疗伤,而是跪在地上,沉默地请罪。 沈定眯起了眼睛,质问道:“一夜时间,你就给我带来了这些东西?” “没有动静?没有动静!”沈定又是一甩长袖,狠狠地扫了过去。“你当净音就是一个普通的沙弥?你当净音的消息没有传到妙音寺那边去?你真当镇守在那间寺庙里的那个老秃驴老糊涂了,耳目塞听?” 那管事被袖风扫起,狠狠地向着门墙上撞去,但等他跌落在地上之后,他也顾不上自己,吐出一口血后便连连请罪道:“属下知错,请主上恕罪。” 沈定冷哼一声:“滚出去!” 等到这个院子只剩下沈定他自己,沈定还是没能冷静下来。应该说,过了这一个晚上,他的心还是静不下来。 心弦不住绷紧,不安的感觉还在加重,逼得他越来越暴躁。 沈定昂起头,闭上眼睛,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如果他冷静不下来,如果他的心还是那么乱,那不需要面对那个小沙弥,他自己先就兵败如山倒,输得一败涂地。 不过是一个小沙弥而已,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只能卑躬屈膝左右逢源低三下四只为抓住一条绳索往上爬的那个小弟子了。 他现在天魔宗留影老祖座下唯一的记名弟子。 对,他是留影老祖唯一的记名弟子。 如果他怯战,如果他未战先败,不用别人出手,留影老祖都不会放过他。 无非就是死! 沈定战意勃发,身上气机蓬勃流转,气势节节往上攀升,气势气机带动着体内潺潺流转的真元渐渐加速,一圈一圈地搬运周天。 沈定闭上眼睛,任由那一股战意点燃脑海中的魔气,魔气翻滚流转,渐渐显出一个虚无人影来。 《天魔策》第二层完满。 到得这个人影化出,沈定听得一声脆响,周身元气活泼灵动,神魂松畅。 筑基期大完满。 只差一步,沈定距离结丹只差一步了。 “哈哈哈……” 沈定仰天大笑,畅快自得的笑声远远传出,声震四野。 正志得意满笑得欢快的沈定没有注意到,他脑海中的那个虚无人影有一张他只见过一面,却已经成为了他心底梦靥的脸。 做完了早课的净涪正要将线香插入佛前香炉中,手上动作忽然停了一下,然后才稍稍用力,将线香稳稳插了进去。 识海中,那团魔气陡然化出魔身,魔身仰天大笑,几近癫狂:“哈哈哈……我的设想果然没错,果然没错!” 佛身也化出身来,看着魔身头顶上不知从何处垂落的一缕黑色魔气,也不由得面露笑容,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净音侧头看着心情突然大好的师弟,询问道:“师弟?” 净涪向着净音摇了摇头,低头时却勾唇弯眉笑了一下。 净音不解地摇了摇头,却未再追问,只由得净涪他去。 第119章 沈定送贴 沈定突破,心底那些积压着的对净涪这个小沙弥的恐惧忌惮现在统统都化作了战意,正是意得志扬的时候,当下就一扬袖袍,拿出一张空白帖子,刷刷刷地一气呵成,他看着这帖子点了点头,当即招来了还在外院疗伤的管事。 “去,给我将这张请帖送到普济寺去。” 普济寺,就是清慈禅师的道场,也就是昨夜沈定得到消息后匆匆赶去但最后却是仓惶退去的山寺。 等到那管事恭敬地领着帖子离开,沈定背负双手,仰望着天边那一抹瑰丽的晨光,神气昂扬,战意破空,搅动四方风云。 他的识海处,那一个虚淡魔影五官模糊,看不清眉目,却吐字清晰,更是掷地有声,仿佛就像是沈定心底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妙音寺的那个净音,在竹海灵会上也是榜上有名的人物,如果我能堂堂正正地赢他一次,不是像这次和李昂联手,而是真真正正将这净音击败,那就算我没能进入竹海灵会又如何?世人也会知晓,我这个不能进入竹海灵会的人比他们都强!” “再也没有人能够无视我!” “我绝对不是仅仅只有运气!” “阿妙还在他们手里,我这次一定要将阿妙带回来!” 名利和亲情催动着沈定的本能和本心,让他的神魂都在颤栗,手指激动得蜷曲。 “来吧……都来吧……” 净音净涪完成早课,被他们两个的木鱼声念经声从睡梦中唤醒的皇甫成和沈妙晴也都已经沐浴梳洗完毕。 净音只是扫了一眼皇甫成,未去看晨光中容色更甚的沈妙晴,领着净涪就往殿外走,边走边与净涪说道:“你昨天来得急,没来得及去拜见清方师伯,我醒来后时间又太晚了,没去拜见也都说得过去,但今日日间无事,我又已经醒来,就不可再拖,不然就太过失礼了。” 净涪边点着头跟着净音往外走,边用眼角余光注意着皇甫成和沈妙晴,看见皇甫成不自觉间闪过的迷恋和沈妙晴眉眼间似水的柔情,唇角弯弯,带起一个微小的笑弧。 到得皇甫成反应过来,净音已经带着净涪出了药王殿,正往院外走。 皇甫成错愕了一下,连忙快走两步,追到门边,扬声问净音:“净音师兄,你和小师兄要到哪里去?” 净音停了脚步,回头看了皇甫成一眼,不咸不淡答道:“师弟初来莫国,还未来得及拜见清方师伯,现下早课时间已过,该去分寺拜见师伯了。至于这位沈姑娘,就暂且交与皇甫师弟。” 最后,他扔下一句话,领着净涪再不停留,便往寺外走。 “奉劝皇甫师弟谨慎小心,莫要等我师兄弟二人回来,这寺里就少了沈姑娘才好。” 皇甫成听见,先是一喜,后又是一愣,站在门边看着净音净涪远去的背影,一时竟难以回神。 沈妙晴站在皇甫成身后,一双秋水明眸含忧带愁地望着皇甫成的背影,欲言又止。 皇甫成回过身来,迎上沈妙晴的眼睛,安抚地笑了笑:“没事的,你且放心……” 净音虽然带着净涪到了山门,但才拉开门,就迎上了前来送拜帖的沈定的心腹沈恒。 沈恒并非一人独自前来,他身后还跟了一个老仆。 沈恒见了净音净涪,先就深深一拜,然后往前一步,双手递上拜帖,口中还道:“小人沈恒,拜见净音净涪两位小师父。我家主人命小人送上拜帖,如若两位小师父方便,我家主人将在午后登门拜访,不知两位小师父可有闲暇?” 净音看了一眼净涪,接过拜帖扫了一眼,又将这份拜帖递给净涪,笑着叹了一句:“我师弟不过昨日才到,贵主人居然就得了消息,可真是神通广大,令人心折啊……” 沈恒又是深深一拜,却不说话。 净涪已经将拜帖看过,又将拜帖递还给了净音,净音抬眼看他,他点了点头。 净音这才收了拜帖,转而和沈恒说道:“今日我和师弟需往寺中拜见清方师伯,归时未定,归来后自会送上回帖,你且回去告诉你家主人便是了。” 沈恒恭声应了一声,又问道:“请问两位小师父,不知我家小姐现下可好?可曾打扰了两位小师父静修?” 净音点着头回了他一句:“我看着,皇甫师弟对沈姑娘照顾得颇为精心。檀越只管放心便是。” 沈恒躬身一拜,领着人退去。 净音看着他们回去,才回头看了一眼净涪,语带羡慕道:“师弟修闭口禅果然也是有好处的,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师兄我恨不得自己也是修闭口禅的呢。” 但这般话说完后,净音脸色一整,又开始细细地提点自家这位鲜少接触外人外事的小师弟。 这一提点,就提点了整整一路,听得净涪耳朵都有些发热,和着心底升起的那一丝暖意,热得让净涪很有些无所适从。 净音没有错过净涪的窘迫,但他体贴的没打趣,而是自顾自的继续叨念。 这可怕的叨念持续了一路,直到到了妙音寺分寺的山门处,净涪才终于得到了解脱。 山门处的知客僧见了净音当即应了上来,重重地一个躬身,合十深拜为礼,道:“弟子了之见过两位师兄,两位师兄往里边请。” 净音点了点头,领着净涪往里走,边走还边问知客僧道:“清方师伯可在?我领师弟前来拜见清方师伯。” 了之僧人连连点头:“师祖早课后便传下法旨,说两位师兄若到,只管往他那边去便是,无须通报。” 净音点了点头,脚下不停,很快就往寺庙最深处里去。 这处分寺本就依山而建,这寺庙最深处,恰恰好便在山窝处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窟里。 了之僧人领着他们到了洞窟边上,往里深深一拜,又弯腰单手一引,请净音净涪进去。 净音净涪回过礼后,便往洞窟里走。 洞窟地处山阴,又被寺庙左右环绕,本应潮湿阴暗,但净音净涪却未曾有此感觉,反而觉得此处清凉通透,干爽磊落,又有不知从何处亮起的光芒充作光源,照亮这一片地界。 净涪来过一次,虽然不怎么熟悉,但也认得路,领着净涪就往里走,还跟他说道:“这里是清方师伯的道场。清方师伯在这分寺里驻守百年,百年间都在这道场里面壁静修,未曾往外走出一步……” 一路走过石乳暗礁,净音净涪两人来到洞窟最深处,那里有一处天然成形的水池,又有一片厚重沉郁的山壁。 越往里走,净涪身边那一只五色幼鹿的身影便越渐清晰,到得净涪见到坐在石壁前的那一个僧侣身影的时候,五色幼鹿已经完全被逼出了虚空,委屈但安静地站在了净涪身侧,头顶那闪耀的五色光华在这一处暗沉的洞窟里居然黯淡失色。 净涪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跟随着净音一起,向着那个瘦削的身影深深一拜,沉默行礼。 清方大和尚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但净涪身前,却凭空出现了一部佛经,佛经封面呈淡灰色,但那封面上的文字却是白中呈金,更隐隐有着一丝如血的殷红。 事实上,不仅仅是净涪,就连净涪身边的那只五色幼鹿,身前也出现了一棵巴掌大小的透着时空气息的碧绿小草。 五色幼鹿欢喜雀跃,却又知道这里不是它放肆的地儿,规矩得很,不鸣不叫,更不扬蹄晃脑,只歪着脑袋看着净涪,等着他的允许。 净涪看了看它身前的那那棵碧绿小草,又看了看自己身前的这部佛经,询问似地看了一眼净音。 净音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他和五色幼鹿都收下。 是以,净涪又向着五色幼鹿点了点头,自己将身前的这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收起。 五色幼鹿无声地一扬脑袋,一口就将那棵碧绿小草咬在口中,无须它咀嚼,这一棵碧绿小草化作一股清流,自五色幼鹿咽喉处流下,在它身体各处流转一周,最后分出一半蹿向五色幼鹿头顶,在五色幼鹿那鹿角处化作一股流光,融入它头顶鹿角上的那一片五色神光中。 净涪只需一眼,便看出这五色幼鹿头顶的那片五色神光光彩比之先前,更加夺目几分。 五色幼鹿这一回,是真的得了一个大机缘了。净涪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一人一鹿再次向着那个瘦削的静默无声的僧侣深深一拜,谢过他的赠予。 净音也与净涪五色幼鹿一起,拜谢过清方禅师,尔后,他也并没有离开,反而带着净涪和五色幼鹿一起,在这个洞窟里寻了一处干净的地方结跏趺坐,闭目入定。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是清方禅师百年如一日静修的道场,净涪只觉得在这里入定,灵台处仿佛有一股灵光垂落,帮助他的神识观照四方天宇。 魔身早已见机,默然无声地团成一颗暗寂宝珠,落在佛身手上,被佛身持定,不敢露出半分端倪。 另一边,留影老祖也知道了沈定的动静,甚至连沈定给净音净涪送上拜帖的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他并没有在意,只是昂头喝尽杯中美酒,又给自己新续上一杯,吩咐道:“那就看看吧,方便的话,就随手留他一命,不方便的话,随他去就是了。” 这话轻描淡写的,没有半分情绪,更不像是在说自家唯一的那一个弟子。 底下的管事听了,心神一紧,连连点头,未敢再有半句闲语。 留影老祖一口饮尽杯中酒,视线垂落在空荡荡的酒杯中。 啧! 第120章 应贴而来(小修) 净音在洞窟里入定五日,五日后自定中清醒,便被送了出来。他离开洞窟的时候,净涪却还在定中,周身散发一层莹莹智慧光。智慧光闪烁,连带着他身侧的五色幼鹿也被镀了一层灵光,更显神异不凡。 净音在洞窟外站定,抬头看了一眼,知道自己这一会缘法已尽,并不强求,便在旁边寻了一处干净之地,结跏趺坐,轻声诵读《佛说阿弥陀经》。 这一等,便等了足足四日。 一直到第五日清晨,净音完成早课,才见净涪被送了出来。出得洞窟,净涪身边的五色幼鹿便又再度隐去,不露人前。 净涪睁开眼,来到净音身前,合十稽首一礼。 净音回了一礼,笑道:“恭喜师弟。” 净涪又是一礼,净音这会却是侧身闪了过去,伸手就拍上净涪光溜溜的小脑门,似模似样地叹道:“唉,师弟这么厉害,师兄日后就要劳烦师弟多多照看了。” 净涪听着净音的话,却闪身离开三步远,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净音。 净音眼底的笑意几乎能够溢出来了,这会儿乖乖地收回手,叹气般地道:“好吧好吧,师兄错了还不行吗?” 师兄弟两人在洞窟边上说笑了几句,又齐齐向着洞窟处深深一拜,才转身出了分寺,又着寺中知客僧了之的手,将一份回帖两份请帖各自送到沈定、李昂和江靖达那里,便就一路回了普济寺。 普济寺里,皇甫成和沈妙晴都还是在的。而且看他们两人之间的神色举止,比起十日前来,皇甫成待沈妙晴的态度又要更软和几分。 净音只要见得沈妙晴还在,便什么也没说,权当没有看见。 净涪倒是多看了皇甫成和沈妙晴一眼,魔身在识海中嗤笑了一会,便也同样再无别的话语。 净音与净涪低声闲说了几句,便回了药王殿里的蒲团上,趺坐入定,为今日午时沈定、李昂和江靖达等人的到来做准备。 净涪却未入定,带了还隐匿在虚空处的五色幼鹿一起,在这一个不大不小的普济寺里转悠。 这处普济寺和别的寺庙并无多大不同,但也有最大的不同,这座山寺,似乎在久远之前,就已经没有了人气。 净涪在寺里寺外转悠了一圈,最后在山门处站定,抬头看着山寺的匾额,兀自思索。 直到皇甫成带着沈妙晴和昏死过去的净音到来,才打破了这普济寺的寂静。那么,普济寺这个道场的主人,哪儿去了? 净涪从来没有见过清慈禅师,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也没有。但天魔圣君皇甫成听说过这位清慈禅师的名号,知道这位禅师的事迹,也曾经为了这位禅师的衣钵传承来过这里一趟,而净涪却只隐隐听说过清慈禅师的名号,待再要询问,却只得到一些似是而非的所谓游历四方的消息。 这位禅师虽然成功登临极乐净土,传闻中征得罗汉果位的大德僧侣。但算算时间,这个时候这位清慈禅师应该在这普济寺中闭关,整理一生修持,记录一生所得,作为自己的衣钵传承,留待后人。待到三百多年后破关而出,飞升净土才是。可现在,景浩界中没有他的消息不说,这里的道场也没有他的痕迹,反而成了一座空寺。 净涪停留在匾额处的视线缓慢上移,最后定格在那一片浩渺苍碧的天穹。 消失的清慈禅师现在在哪里?他的消失,是个例还是常例? 苍天无语,净涪一时半会也没有个想法。 他晃了晃脑袋,将这件事记上一笔,便领着五色幼鹿推门入寺,往药师殿里去。 巳时末,净音还未从定中出,净涪站在药师王佛座前,望着上首高高在上的药师王佛,心中忽然一动,侧过身从旁边的几案上取出几炷线香,就着案前青灯的烛火点上。 他双手持定线香,不顾旁边皇甫成和沈妙晴略显怪异的眼神,闭目无声祝祷一番,又躬身三拜礼祭过后,将这几炷线香插入香炉中。 插入炉中的现象气柱凝成一条条细长气柱,直入大殿上空。 无人能够看见,大殿上空漫出一股无形无色的药气,药气散布四野,联动八方,整个普济寺一阵阵无声无息的颤动,层层尘封已久的佛像、篆文、印刻散出琉璃毫光,光芒隐隐,只将这普济寺牢牢护持,隔绝诸方诸辈窥探。 天魔宗里,留影老祖收回凝视着杯中美酒湛清酒水的目光,没去提醒自己那个傻傻呆呆毫无防备走入人家道场的记名弟子,一口满尽杯中酒水。 而妙音寺里,法眼注视着这处普济寺的清笃清显清镇三位法师只觉眼前一阵琉璃光起,药气缭绕,遮蔽法眼。 清显和清镇两人对视一眼,察觉到那琉璃光和药气中熟悉的气息,也不担心,反而送了一口气,又将信息递给了方丈。 清笃禅师倒是笑:“清慈师兄多年不见踪迹,也没个消息递回寺中,我等只知他又往界外去了,却不知道他到的什么地方,又是什么情况,怎地连道场都是空的,现下可不用担心了。” 清显清镇两位禅师也是点头。 普济寺中,净音皇甫成和沈妙晴被蒙在鼓里,这般变化不小,但他们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就连净涪,也只是凭借着多年来在生死险境中磨砺出来的敏锐感知察觉到几分,又开了法眼,才勉强窥见一两成。 净涪低下头,又向着药师王佛深深一个礼拜,这才退后几步,落座在净音侧近的蒲团上。 净音净涪两人都在趺坐,虽说一人入定,一人不过单纯静坐,但净音的脸色很有几分凝重,甚至还隐隐透出几分战意。 这分明极不寻常。 皇甫成和沈妙晴都不是瞎子。就算一开始不曾察觉,时间久了,也还是注意到了。 皇甫成还有些莫名,沈妙晴却已经想到了她兄长。 等到皇甫成回过味来,下意识地侧过头去看沈妙晴,见她脸色莫名,不由得伸出手去,握上了沈妙晴搭在膝盖上的不自觉握紧了的手。 沈妙晴只觉手上一暖,转过视线去,便望入了皇甫成带着怜惜的眼睛。 她抿了抿唇,便要勾起唇角,弯起眉梢,给皇甫成一个笑容。 但她没有做到,试了几回之后,她便放弃了,垂下眼睑,避开了皇甫成的目光。 皇甫成看着这样的沈妙晴,心底怜惜更浓,但他也是左右为难,每每想要拿一个决定,却权衡再三,还是无法决断。 有些时候,他都厌恶这样的自己。 不由想到当初,如果他当初系统任务选的是“坠魔”,那或许就会容易得多。 各自胡思乱想间,天上那轮大日行到了中天,午时已到。 “笃。” 一声木鱼清响,唤醒了还在定中的净音。 净音自定中出来,侧头便见净涪正将手里的木鱼槌子放归原处。 净音向着净涪稽首合十一礼,道:“劳烦师弟。” 净涪回了一礼,摇了摇头。 净音再未多言,又在蒲团上坐得一会,便在蒲团上起了身,往殿外行去。净涪跟在净音身后。皇甫成和沈妙晴相互对视一眼,也从蒲团上起来,跟在了净涪身后。 一行四人出了殿外,才到山门,就见三件法器自远处飞来,落在山门前的空地上。 正是沈定、江靖达和李昂。 沈定才落在原地,视线便先在后头的沈妙晴身上转了三两个来回,仔细确认了他的这个妹妹毫发无损,这才转过头去看跟在净音身侧净涪。 沈妙晴虽则站在最后,却没有错过沈定满含忧心和关怀的视线,想起兄妹两人打自幼时起便一直相依为命的生活,心下酸楚,一时难以言述。 李昂和江靖达两人却是有志一同地在刚刚落地的那一瞬间,便先警惕地去观察那个曾在竹海灵会中见过的净涪小沙弥。 见他不过三五年不见,身形渐长,眉间隐隐散有毫光,压去脸上犹存的稚气,看着就比竹海灵会那是更为出众脱俗。 尤其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湛湛朗朗。这世间万物落在他眼里,竟都显得特别干净纯澈了。 明明最爱美人,更钟爱美人凋零的那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极致美感,但看着这双无法用言语去描摹的眼睛,李昂一时却无法生出任何别的心思,心中只得一片至真至纯的喜爱和欣赏。 江靖达却比李昂警觉,不过只看了一眼,待得回神,便急急地挪开视线,再不敢多看一会。 沈定看过净涪,眉头忍不住隆成了一片山川。 不过数年不见,这位净涪沙弥居然修为又有精进? 饶是沈定修为刚刚突破,又被魔念所诱,见了如今的净涪,一时又不免生出几分不安。 他真的就能胜得过他?他真的能带着妹妹从这破寺庙中离开?他真能全身而退? 沈定的不安不明显,他隐藏得很好,在场的人中,就连作为心魔宗亲传弟子中佼佼者的李昂和江靖达也没有注意到。 但他隐藏得再好,也未能逃过沈妙晴和净涪的视线。 沈妙晴看了几眼自家兄长,又看了看皇甫成,低垂下头去,只那一双手慢慢地慢慢地收紧,精心修剪过的指甲深陷入柔软的掌心,划破掌心细嫩的皮肉。 沈定、李昂和江靖达与净音在山门外你来我往地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净音合十稽首一礼,请几人进寺。 沈定、李昂和江靖达等人早在十来日前,净音昏死被皇甫成带入普济寺之前就已经查探清楚,这寺虽是佛门一位大德的道场,但这位大德已经多年未曾现世,这寺也不过就是一座空寺。 一座空寺而已,他们也不曾放在眼里。 当下三人也不拒绝,跟在净音净涪身后就往里走。 第121章 一言不合 皇甫成和沈妙晴走在最后。 沈妙晴习惯性地分出三分注意力关注着皇甫成,见他从刚才开始就变得莫名的脸色,她看了看前方走出一段距离了的五人,伸手拉了拉皇甫成的衣袖,传音问道:“公子,你怎么了?” 皇甫成被沈妙晴的声音惊醒,侧过头去,正好望入沈妙晴专注关心的明眸,眼神闪了闪,最后摇了摇头,回传道:“没事。我们也走吧。” 他自然垂落的手往下一捞,将沈妙晴的牵着他袖摆的柔胰握在手中,两人借着垂落的长袖的掩饰,肩并着肩手牵着手往里走。 沈妙晴眨了眨眼睛,乖巧地垂下眼睑,没再多问。 皇甫成看着走在前面的净涪净音两人的背影,眼神复杂。 这山寺,他住了十多天,当然知道不过就是一座空寺而已。没有主人,没有禁制阵法,这就是一座空荡荡的空寺。在他们进入这座山寺之前,这里甚至没有一丝人气。 但皇甫成心知肚明,这里绝对不仅仅只是一座空寺。 它还是佛门一位大德的道场。 原著中,发展到这一段剧情的时候,那位大德已经登临西天极乐净土,只留了一份衣钵传承在他的道场上。那个时候,那座和现在一样空荡荡的山寺也着实热闹了一阵子。但为着这一份衣钵传承而来的所有人,包括与那位大德同出一门的妙音寺药王院沙弥,也只是空手而归。最后,这一份机缘落到了主角左天行手里。因为他是主角,所以原著明确记载了左天行得到这一份衣钵传承的完整过程。 所以,皇甫成知道该如何去启动这一个道场。 一旦这个道场的禁制全部启动,就算清慈禅师再如何悲天悯人,只要沈定、李昂和江靖达三人胆敢在这山寺地界上动用魔门手段,那他们的生死就再由不得他们。 大德虽慈,可道场之上,哪容得下魔门的小弟子放肆? 如果他将方法告诉净涪净音两位师兄,道场禁制全开,哪怕是天魔宗的留影老祖连带着心魔宗的长老一起出手,沈定三人今日也绝难离开这里。 可是,沈定是沈妙晴的嫡亲兄长,两人相依为命…… 皇甫成握着沈妙晴的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选择了沉默,谁也没有说。 净涪净音不曾,沈妙晴也没有,就连他自己,也没多做什么。 他跟在净涪净音身后,权当自己不存在。 净音不曾注意到皇甫成的沉默,他毕竟对皇甫成不太感冒,这会儿简直就懒得理他,权当他是空气。但净涪却看得清楚。 他只微微提了提唇角,便顺势在药王殿中药师王佛前唯二的两个蒲团上坐下。 坐在他东侧的,是他师兄净音。 沈定、江靖达和李昂三人分坐净音净涪下首左侧位置,皇甫成则在右侧的位置坐了。唯有沈妙晴,在原地站了一会,终于在沈定的注视下,挑了皇甫成下首的位置。 故而现在药王殿中的席次,便是净音净涪并排坐了上首主席,沈定、江靖达和李昂依次坐了左侧客席,而皇甫成和沈妙晴却是在右侧陪坐。 没有茶水,没有寒暄,沈定几乎是一在蒲团上坐下,便直接发难。 “净音沙弥,你要怎么样才愿意把我妹妹还给我?” 净音扫了他一眼,双手合十竖在胸前,低唱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沈家姑娘来去自由,小僧不过一外人,如何能够左右沈家姑娘的决定?” 沈定下意识地看了沈妙晴一眼,又扫过坐在他下首的江靖达和李昂两人,一时也没再去质问净音。 沈妙晴低垂了头坐在蒲团上,视线盯着地板,谁也没有去看。 江靖达和李昂面色自若地坐在蒲团上,一人含笑,一人无聊。 沈定这一时无话停了下来,净音却反问了回去:“倒是三位檀越,进入莫国也就罢了,在莫国这凡人聚居之地随意出手,小僧阻拦,尔等竟还敢反抗,真当我们妙音寺无人吗?” 说到最后一句,净音怒火升腾,竟作狮子吼,落地回音。 坐在净音身侧的净涪,这时也抬起了眼睑,眯起眼睛扫视了下首一圈,从左侧上首的沈定到右侧上首的皇甫成,没有一个漏下。 他这视线其实平平淡淡,可座下的每一个人都忍不住心头发冷,浑身无端端的竖起一层细薄的鸡皮疙瘩。 皇甫成更是心头一紧,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抬起头去看净涪沙弥,却只见净涪移开了视线,低垂下头,看着他手上细细摩挲过的木鱼槌子。 皇甫成简直像是被人一桶冰水从头浇下,冷得他浑身发颤。他清楚地明白,净涪沙弥生气了。 他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认知过一件事实。 他握着沈妙晴的手僵在袖袍下,冷汗源源不断地自掌心沁出,惊得沈妙晴都忍不住抬起眼去仔细打量他。 察觉到沈妙晴的目光,皇甫成定了定神,身上真元一催,那手掌便又恢复了早前的干净温暖。 皇甫成冲着沈妙晴笑了笑,便就挺直了背梁,稳稳坐在蒲团上。 沈妙晴松了一口气,也回了他一个小小的笑容,才又低垂下头去,安静地听着。 虽然说来难听,但这时候,她是没有资格说话的。哪怕她算是这次事件的导火索。 沈定本来已经回过神来了,知道这件事确实算是他们理亏,无论等会他们会不会动手,这会儿也该软一软,至少也得道歉一番,以示自己实在没有挑衅妙音寺的意思。 毕竟这会儿天魔宗可没打算打破景浩界表面的平衡。真硬抗着,即便他得胜回了天魔宗,在宗门里也讨不到好。 可他自见到沈妙晴后,便一直分了三分注意力给沈妙晴,这会儿自然也没有错过她和皇甫成之间的眉眼官司。 他的嫡亲妹妹,居然和天剑宗的皇甫成眉来眼去?! 沈定瞬间怒火高涨,又扫见侧旁江靖达递送上来的略带同情的眼神,怒火更是被疾风卷夹着直冲天际,当下就脱口而出道:“不过区区一镇之地,也就只有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秃驴愿意那样宝贝着!” 这话一出,本来见到沈定几人就已经心头不快的净音也被点燃了怒火,他双掌一合,周身气势一升再升,简直堪称暴涨。 这股气势在殿中形成无形飓风,盘旋着要将沈定镇入风眼。 沈定自知自己失言,但这个时候,净音都已经动手了,要他束手就擒? 不可能! 是以沈定也还手了。 他任由自己落入那股无形飓风的风眼,身上流出一阵阵黑色的魔气,魔气毫无阻碍地融入飓风中,循着飓风与净音的联系,快速接近净音,将净音整个人团团包拢在中央。 净音旁边的净涪,此时已经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李昂和江靖达。 被净涪的视线锁定,李昂和江靖达两人脑中也立即拉响了警报,他们不自觉地收起了所有表情,背脊挺得笔直,迎上净涪的气势,目光也牢牢地盯着净涪,唯恐错过净涪的每一个动静。 净涪却是安安稳稳地坐在蒲团上,手指还在一下下地摩挲着木鱼槌子,姿态放松无比,却愣是让李昂和江靖达不敢有任何动作。 沈妙晴看着这一幕,忽然明白,直到这个时候,她才隐隐窥见了这位竹海灵会魁首实力的冰山一角。 她的唇抿得更紧了。 皇甫成倒是没有想到,沈定这么快就和净音打起来了。 等他反应过来,他忍不住看了对面的正在和净涪对峙的李昂江靖达一眼。 他怎么觉得,这事儿里头,还有这两位的手笔? 殿中其余人等都在对峙,但净音和沈定却是实实在在地交上了手。 净音的气势自将沈定拖入风眼后,飓风便开始回缩,风暴中升起一道道锁链,锁链上散发着金色的佛光,佛光铺散开去,似春日阳光一样融化着那裹困着他的魔气,又照定坐在风眼中的沈定,要将他困锁在这佛光中。 可这个时候,裹困着他的魔气中已经有一些侵入了他的识海,在他识海中演化幻境,挑动他的七情,搅乱他的心境。 病榻之上,八旬老母一声一声低唤着他:“小三儿……小三儿……” 净音本就修微,在红尘中游走,见识万丈红尘中的生离死别,种种爱恨情仇。往日他尚能持定心头一点清明,任由红尘过眼,但最近这些时日,他心境有瑕,又对生母有愧,未过多久,便沉沦在了幻境之中。 净音沉沦,他一身气势所成的飓风瞬间云消风住,便连那中央夹杂着的佛光也瞬间崩散成点点金色光点,消融在空中。 沈定在殿中重新站定,得意地看了一眼软软倒下的净音,视线慢慢地移到净涪身上。 他锁定净涪,轻轻地笑了一下,道:“妙音寺净涪沙弥,到你了。” 李昂和江靖达也从蒲团上站起,一起来到了沈定身侧,也都用眼睛锁定坐在蒲团上犹自拿着一只木鱼槌子的净涪。 沈定心有不满,但为了以防万一,他什么都没有说。 净涪看也不看沈定、李昂和江靖达三人,他视线一转,看向还坐在蒲团上的皇甫成。 皇甫成开始还是迎上净涪的视线,但被他握在掌中的沈妙晴的手存在感太强,他终于慢慢地低下了头,错开了净涪的视线。 这就是他的选择。 净涪丝毫不为此意外。 他也并不在意。 他没再看皇甫成,待要收回视线,却又看见一直低着头的沈妙晴此时已经抬起了头,娇娇怯怯的眼睛里还带着一丝水润。 她望着他,视线里隐有笑意。 第122章 打了小的 那双秋水明眸被眼中的笑意快速泡软,渐渐变换形状,自眼梢到眼眉,一点点拉扯成净涪熟悉又陌生的模样。从眼睛开始,那张秀美的青涩面容在一片模糊中修改成一张成熟的带着浓浓母爱的面容。 她望着他,视线慈爱温和,欢喜满足。 十足十便是净涪当年在沛县云庄重见的程大太太沈安茹的模样,程涪的母亲。 净涪视线停住,定定地望着沈妙晴。 沈妙晴心中一抖,只觉面上一阵阵辣痛,像着了火一样,热辣辣的痛得入心入肺。但这还没有结束,沈妙晴只觉得在那一阵阵辣痛中,还有一阵阵不易察觉的酸胀感。 沈妙晴顿时心慌得不行,她伸出手,想要摸上自己的脸,却又停在半空,只虚虚地比划着,就是不敢碰触到一丝一毫。 “脸……我的脸……我的脸怎么了?……告诉我,我的脸怎么了?啊啊啊……” 皇甫成抓住她的手,看着她完好无损的容颜,低声询问道:“小晴,小晴,你怎么了?你的脸没事啊,这不是好好的吗?你到底怎么了?” 沈妙晴什么都听不进去,只一个劲地在那里痴傻一样地问着自己,也问别人。 “脸!我的脸怎么了!啊啊啊,你将我的脸怎么了?!” 她痴痴傻傻地发问了一阵,又冲着净涪大呼小叫,几近睚眦欲裂,她整个人身体剧烈挣扎,就要扑到净涪那边去和他厮打起来。 这个时候的沈妙晴,压根没有发现自己此刻的丑态,也更加没有发现她那一身不过炼气期的修为正在快速地跌落消退。 随着她的修为消失的,有她的灵根,还有她的精气神,乃至她的生机。 即便她现在容颜无损,依旧青春美好,可不过就是一个纸糊的灯笼,但凡这灯笼外层的灯笼纸被撕拉出一丝一缕的裂缝,这灯笼里的烛火就必定会被外头倒灌而入的冷风扑灭,救都救不回。 皇甫成紧紧按着沈妙晴,心疼又焦急,最后忍不住求助系统。 “系统,小晴她到底是怎么了?明明什么事情都没有啊?她这到底是怎么了?” 皇甫成识海中的系统浮起一阵暗黑色的光纹,向着沈妙晴就飘了过去,但这光纹不过刚刚出得皇甫成的身体,就被虚空中突然出现的一片琉璃光缠上,虽然双方力量上存在着不小的差距,琉璃光无法再短时间内彻底打散光纹,但琉璃光一圈一圈转动着,却也在大幅度地消磨着光纹的力量。 待到光纹在瞬息后回归皇甫成识海,却已经被消去了一半以上。 “目标遭到术法反噬,如不阻止,再过十息,目标一身修为消散,十五息,灵根枯毁,二十息,生气漏去。” 术法反噬? 皇甫成不敢去看上首的净涪,只看着沈妙晴,他紧了紧握着沈妙晴的手,在识海里问道:“我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我才能救她?”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天魔童子脸色冷漠,眼神平淡。 系统似乎停顿了一下,接着才有了答案。 “消去目标恶意,停止施法,赔罪道歉。” 皇甫成看着疯魔一样的沈妙晴,叹了一口气,一手抚上沈妙晴的额间,掌中游出一口灵气,灵气蹿入沈妙晴眉心。 沈妙晴脸色一顿,脑袋一歪,整个人软软地昏睡过去。 皇甫成小心地让沈妙晴靠坐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下姿势,两个人齐齐面向上首跪在地上。虽然已经昏睡过去,但沈妙晴的面容还在一下下地抽搐着,明显睡得不是那么安稳。 皇甫成看着上首的净涪,视线略略上飘,看见净涪背后那座高大的药师王佛。 他后悔了。 如果在一开始,皇甫成就将启动这一山寺道场的方法道明,道场开启,那这会儿,只要他默祷一番,就可借用道场中留存的那位大德的法力救治沈妙晴了。 沈妙晴和皇甫成这边的情况说来话长,其实也就不过片刻间的功夫,净涪再未去理会两人。 没有真正地毁去她的容颜,净涪对沈妙晴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事实上,如果不是净涪留着沈妙晴有用,沈妙晴这会儿根本就活不了。 他转过头,正看见一团魔光向着他这边猛扑而来。 魔光乌黑漆墨,又有一张张憎恨怨毒的虚淡面容从魔光中挤出,向着前方的净涪咆哮嘶吼。魔光所过的虚空,还有一段段旖丽多媚的曲音相伴,勾心摄魂。 魔光之后,又有一蓬蓬细细密密的闪着乌黑碎光的细针相随。 这些细针相互碰撞,针芒间有火花四溢。火花燃烧着针尾那一缕魔气,虚空顿时隐入缕缕无色无味的气雾,气雾缭绕着,跟在细针身后冲向净涪。 净涪身侧,五色幼鹿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动静。 也不需要他有什么动作,净涪施施然地举起手里的木鱼槌子,轻轻地往木鱼上一敲。 “笃。” 以净涪为中心,虚空排起一圈巨大的声浪,声浪不疾不徐地往外扩散,看着没有锋芒,没有战意,平平淡淡,就是往外散去。 但就是这样的一圈声浪,那来势汹汹的魔光魔针魔气乃至无形无体隐在虚空想要伺机而动的魔影,统统化作白莲跌落在地。 不过是眨眼间,这药师殿中便开出了整整一殿的白莲。净涪端坐白莲前方,背临巨大药师王佛,微微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木鱼槌子。 他明明什么表情什么动作都没有,闲散得还似往日在妙音寺中轻敲木鱼礼佛一般自在。但沈定、李昂乃至江靖达三人各自被锁禁在一朵白莲之上,表情难看至极。 他们万万没想到,他们三人一起上,却连这净涪一招都没有招架住。 皇甫成见此情况,只得深吸一口气,搂着沈妙晴一起,深深向着净涪拜倒下去,口中祈求道:“小师兄,求求你……” 净涪没有理会他,只抬起头看着殿外。 沈定、李昂和江靖达三人,都是昔日皇甫成的手下败将。他们的修为如何,心性如何,乃至谋算如何,净涪只需一眼,心中便清楚明白得很,从来不需要放在心上。但饶是这样,净涪还是在之前就启动了这一处道场。 如此的小心谨慎,如果说是为了他们三人,那也未免太看的起他们三人了。净涪真正的目的,是防范着那两人。 皇甫成等了好一会儿,却始终没有得到净涪的回应,而他怀里的沈妙晴面容此时已经彻底地平静下来了,甚至放松得宛如真正的沉睡。但皇甫成看着她,只觉得心悸,就怕沈妙晴真的会一睡不起,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他怀里。 皇甫成忍不住对净涪生出了恨意。 他搂着沈妙晴,小心轻柔地变换姿势,该跪为坐。同时,他在心底暗自问系统:“系统,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系统沉默片刻,给出了条件。 “五千积分。” 五千积分,不算多,也不算少。可问题是,皇甫成的积分早在之前已经耗尽,现在还没来得及补充。也就是说,他现在身上一点积分都没有。 “能赊欠吗?” “双倍偿还。” 皇甫成没有犹豫,他一口应下:“可以。” 系统界面自动刷新,一朵雪莲出现在界面里,里头还有详细功能解说和位置解说。 系统不能直接兑换,需要皇甫成亲自去采。 皇甫成也不在意,翻出系统界面,又赊取了价值五千积分的定位转移符。他将定位转移符拿在手里,这才注意到殿中气氛不一样。 他抬起头,顺着净涪的视线,望向了大殿门口。 这会儿,洞开的药师殿大门前,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胖一瘦两个老叟。 这两个老叟面容时时变换,前一刻明明还是稚童模样,下一刻就成了少年,又在下一刻变作青年、壮年、老年,不断轮回往转。 他们这般模样,本难以界定他们的年龄,但几乎是每一个看见他们的人,都会在心底无比确认,这就是两个老叟。 皇甫成看着这一胖一瘦两个老叟,心中明了他们的身份,看了被锁禁在白莲上的李昂和江靖达一眼,这才看向净涪。他看着净涪的视线,第一次没有了温度。 这两老叟站在殿门口,看着里头的净涪,胖老叟嘿嘿笑道:“果然不愧是佛门佛子……” 瘦老叟接话道:“这境界……” “我们的弟子输得不冤。” 皇甫成、沈定、李昂和江靖达或许只见净涪不过敲了一下木鱼,但这胖瘦老叟却知道,这是佛门三法印中的诸行无常。 佛说“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一切法皆有因缘。故而三法印中的这诸行无常,事实上便是从源头起,将那法门的因缘转化,以达成无常这一结果。 诸行无常这一法印涉及因果之道,霸道无比,但也难以参悟。胖瘦老叟修行这许多年,见过的佛修没有一万也有几千,但他们还真是第一次瞧见一个沙弥使出这一法印来。 净涪站起身,视线扫过皇甫成,心中无喜无怒。他长身立定,向着胖瘦两老叟合十一礼。五色幼鹿还站在他身边,头顶长长鹿角上五色光华凝聚,蓄势待发。 这就是心魔宗的心宽真人和心窄真人,也是李昂和江靖达的师父。 胖者号心宽,弟子江靖达,却是实实在在的心眼狭窄,睚眦必报的人物。 瘦者号心窄,弟子李昂,也是人如其名,心眼比心宽真人大,可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两人一胖一瘦,在心魔宗分属世家和师徒两脉,平日里都是针尖对麦芒的主儿,但却确确实实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 现在他们两人的弟子都落在净涪手里,他们又如何能坐得稳? 这不,就过来了。 心宽真人笑得脸上的肉都在发抖,“我座下有要事需要这不肖弟子效劳,便就先领回去了,待日后,我再让他上门领教阁下高招。” 心窄真人却实实在在不想去看净涪,也根本没有将净涪放在眼里,而是直接向着李昂那边伸手一抓。 一只大手探出,向着李昂就抓了过去。 心宽真人摇晃着胖大脑袋,口中振振有词地谴责心窄真人:“现下我们可是在妙音寺的地盘上,站在对面的是妙音寺新一代最出众的弟子,你这样做,不好不好……” 可他摇头晃脑间,动作却不慢,一只胖大的大手和心窄真人的大手几乎同时到达李昂和江靖达两人上空。 净涪微微低头,双手轻轻一拍。 “啪。” 一声脆响在这处大殿中响起,在这大殿中扎根生长犹如生在水池里的白莲无风摇曳。花瓣舞动,画出曼妙轨迹,同时又有莲香升起,自殿下蒸腾上虚空,迎上了一胖一瘦两只大手。 莲香清渺,不过风一吹,就能散去。可这会儿,一胖一瘦两只大手压下来,却又寸寸溃散,化作一朵朵白莲跌落地面,白莲又在地面上牢牢扎下跟脚,飘起更多的莲香迎上两只大手,可谓是生生不息。 一时间,殿中这满殿的白莲竟就和心宽真人和心窄真人那一胖一瘦两只大手形成僵持之势。更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落于下风的绝对不会是净涪这个小沙弥,反而会是心宽、心窄两位胖瘦真人。 这样的状况太过明显,就连一旁清醒的皇甫成等一众小辈都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心宽心窄两位真人? 心宽真人和心窄真人同时大怒,齐齐向着净涪怒吼:“净涪沙弥,你是要对我们两个动手?” 此时的藏经阁法堂里,清笃禅师坐在中央蒲团上,而清显清镇两位禅师分坐左右蒲团,也都在关注着那千里之外的普济寺。 清显禅师到底和净涪一起前往千佛法会,比起清镇禅师,他与净涪更多了几分亲近。这会儿按捺不住,他出声问清笃禅师:“清笃师兄,先是天魔宗和心魔宗的三位亲传弟子在我妙音寺地界随意动手,又打伤我妙音寺弟子,这会儿心魔宗的心宽心窄两人又对净涪师侄出手,做下以大欺小的行径,实在过分至极,我等是否已可请清方师兄出手?” 清笃禅师看了一眼普济寺的方向,见那一片琉璃光犹在,又看了看妙音寺分寺那边的那处洞窟,低唱了一声佛号,道:“师弟莫忧,别说心宽心窄两人能否在普济寺讨得了好,就算他们能出得普济寺,也不能轻易离得了莫国地界。” 他又劝道:“师弟且安心看着吧。” 清显禅师皱了皱眉,但最后还是稽首应道:“是,师兄。” 这不过是说话间的工夫,普济寺那边却又生出了变化。 第123章 老的来了 “出来!” 异口同声的两声爆喝,此时大殿中激昂的凛冽气势同时随着声音响起调转了枪头,向着殿外澎湃冲击而去。 没有了心宽心窄两人的加持,那两只大手终于无法抵挡这满殿肆意生长的白莲,在李昂和江靖达头顶彻底消散。 心宽心窄两人几乎是同时心神一动,一个矮胖人影被这一股凛冽的气势冲击,踉踉跄跄地自虚空显出身形。 出得虚空,他不过刚刚稳住身形,先就站直了身体,向着心宽心窄两人一揖,道:“王化见过两位真人。” 心宽心窄两人到底有点意外,心宽特意笑着往天魔宗的方向看了看:“怎么,留影那家伙不来了么?” 心窄则是侧头去看同样被锁禁在白莲上的沈定:“那小子不是他家的弟子么?” “不会是不要了吧……” “他的弟子可就只有这么一个了……” “居然舍得仍在这里?” 沈定脸色也是难看。 他和李昂江靖达三人一起落在妙音寺的这个净涪沙弥手上,李昂和江靖达的师父都已经到了,唯独他,唯独他的师父没有来! 来的只是一个管事! 他可是他的唯一一个弟子啊! 李昂和江靖达两人也都纷纷侧目,看着沈定的目光隐有讥讽。 这会儿,有意无意地,独身站立在药师王佛前方的净涪小沙弥竟然被忽视了过去。 这个场景堪称怪异。 皇甫成本来一手搂着昏睡过去的沈妙晴,一手已经掐紧了定位转移符。但眼见如今殿中这般情况,他心头一动,掐着定位转移符的手指松了。 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就好了! 王化看也没去看沈定,反而毕恭毕敬地向着站在这满殿白莲另一边的净涪深深一揖,语气很是诚恳,“王某不请自来,还请主人家不要见怪。” 这话一出,整个大殿的气氛又是一滞。 心宽心窄两人全都没有去看净涪,只齐齐盯着王化。王化只觉得自己心神摇曳,神魂更是要被一股庞大的撕扯力拖拽出身体,甚至会被撕扯成两半,分别投入两个恐怖至极的世界里。 “叮铃铃……” 一阵细碎的铃声凭空响起,王化心神立时稳住,他飞身倒退出三里之外,这才心有余悸地再度站定。 心宽心窄两人齐齐冷哼一声。王化得宝铃相助,心中一松,却还是向着心宽心窄两人那边拱了拱手,才又望向净涪,等待他的回应。 净涪本是站在那里看戏的,这会儿王化礼数周到,他也就稽首回了一个佛礼,以示无妨。 是的,净涪就是在看戏。 话说回来,这一出戏演得不怎么样,就凭皇甫成那个心不在焉的人也都能察觉到端倪,已经是可见一斑了。 心宽心窄两人可不是什么善茬,心眼小不说,还面厚心黑。惹着了他们,哪怕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净涪这样的小一辈下手也绝对不是他们做不出来的事情。 可现在呢,净涪公然回手反抗,胆大妄为直接驳了他们的面子,他们两人居然只是口头问责,除了用气势威压逼迫之外,竟也再无别的动作…… 如果不是换了人,那必定是他们心有忌惮! 皇甫成忽然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净涪背后那一个巨大的药师王佛。 他将沈妙晴的身体靠在自己怀里,腾出手来,将两只还在颤抖的手在胸前合上,闭上眼睛,默念着清慈禅师法号,向着那尊药师王佛无比虔诚地祈祷。 净涪猛地移过视线,定定地看着皇甫成。 就见普济寺上方那片琉璃光霎时大盛,一缕缕光芒垂落在沈妙晴的身上,从上而下一圈圈地涤荡着沈妙晴的身体。 沈妙晴本受术法反噬,不仅仅是她的心神,就连她的身体也都被重创,如今神魂被拉扯入幻境,体内修为已经被全部化去,灵根也破损不堪,只堪堪保留下一星半点,甚至连她的生气也被泄去了大半。 琉璃光垂落,又有无色无味的药香追随而来,将沈妙晴拢在其中。 但即便是琉璃光和药香同时落下,也只能堪堪维系住沈妙晴现下的状况,并不能另她好转。 饶是如此,皇甫成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他将一直掐在手里的定位转移符收了起来。 现在这种时候,就算是净涪要赶他,他也是不走的,更别说自己离开。 皇甫成这般动作后,这殿中的动静全部落在李昂、江靖达、沈定、心宽心窄以及王化眼里。 那通透明净的琉璃光和无形无色无味的药香先前不显身犹自可,这一会儿一显露出来,这些人等的目光感知到自己身体里被牢牢禁锢着的元神和真元,不由得脸色齐齐一变。 这其中,尤以沈定、李昂和江靖达三人为最。 因为直到这个时候,他们三人才知道自己竟然这般,这般的愚蠢。 简直蠢到了让人无法直视的地步! 丢人都丢到姥姥家去了。 相比起沈定,李昂和江靖达这会儿更是窘迫得几乎将整张脸埋入自己的怀里去。 他们这会儿不但自己落在了净涪那个沙弥的手上,还带累了他们的师父。 王化本就是在药师殿外的空地上显出的身形,后来又被心宽和心窄两人逼着倒退出三里地,也算是因祸得福,他这会儿不在普济寺的地界范围内。因此虽然感受到了那种夹杂着霸道的无可抵挡的广博宽仁,但也没有受到多大影响。 他伸出手摸了摸腰间挂着的宝铃,感受到掌中随意流转的真元,心中松了一口气。 殿里殿外所有的人,除了彻底昏睡过去的沈妙晴和还沉沦在心魔幻境中的净音外,全都望着那个年少的少年沙弥。 净涪这会儿倒是已经收回了视线,他全然没有将落在他的目光放在眼里,而是双手合十,微微垂下眼睑默祷一阵。 当下就见上方的琉璃光和药香分出一部分,落在那边软倒在蒲团上的净音身上。就连这开满了整座大殿的白莲,也都升腾起缕缕清渺莲香,飘向净音。 就在这时,心宽心窄两人那边陡然炸起一团黑雾,黑雾爆起,瞬息间形成厚重无比的滚滚云团,硬生生在这满殿的琉璃光中辟出一个漆黑地界来。 王化见状,又往外退出了五里远。这一退,就退到另一个山头去了。他也不在意,就站在那山头的树枝上,远远地望着这边的情况。 反正老祖曾经交代过,方便,就留那沈定一命,不方便,就随他们去。既然老祖并没有一定要保下沈定的命,那他这会儿也实在不必担着性命去救他。 净涪睁开眼,眼底一花,眼前已经变换了环境,就连他自己,也挽着一头长发,手提宝剑,志气高昂地站在沈安茹面前。 他才回神,便听得他自己的声音极其意气风发:“母亲,你且安心看着,孩儿必定给你取回芝苒湖里最鲜亮最圆润的珍珠做首饰。” 程大夫人沈安茹眼中含泪往前迈出两步,就要将他搂入怀里。 净涪站定在原地,提着宝剑的手松开,任由宝剑落地,而他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闭眼,睁眼,不过就是那么一瞬间的工夫,可站在沈安茹面前的净涪,却再不是那个泡在蜜罐里长大初生牛犊一样只觉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的年轻公子,而是一个脑袋光溜身穿僧袍眉目宁静的少年沙弥。 他不退反进,往前一步迈出,一座点缀着八颗舍利子的九层宝塔在他背后出现,由小而大,逐渐撑定天地。 宝塔上舍利子佛光辉耀,七层被点亮的宝塔里更有一个个虚淡人影盘坐塔中,齐齐诵读《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最后一段。 八颗舍利子那辉耀的佛光本就堂皇光大,又得七层宝塔中坐满了的阴魂念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加持,佛光更是无可匹敌,自净涪背后的宝塔照出,如同外头那当空普照天下的大日一样,涤荡诸天。 光明佛塔的阴影处,还有一座幽幽暗暗的幽寂宝塔若隐若现。 在光明佛塔一层层的佛光扫荡之下,整个幻境如同清晨无声无息被蒸发个干净的雾珠一样,悄然破碎。 幻境彻底碎去的那一刻,那位‘沈安茹’目光依旧紧紧追随着他,眼中含泪,泪中有笑。 “我儿……” 净涪胸中冒出一缕火气,火气直冲他的心肺,又往他的眼底烧去,烧得他的眼底赤红一片,看着极其骇人。 然而哪怕是那样的骇人模样,净涪面上却还是没有一丝怒色,他手往后一招,那座光明佛塔飞落在他的手上。 他托起光明佛塔,心神一催,又是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自塔中一层层响起。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诵经声自塔中响起,声传四野。凡这经声所过之处,整个天地如同被扯掉了遮蔽的幔布,露出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净涪整个人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幽静黑暗之中。 这片黑暗里,没有光,没有声。或者说,净涪就是那唯一的光,唯一的声音。他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声音还是动作,都会被这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所吞噬。 净涪忽然笑了起来,眼底清清湛湛的一片,哪里还有那骇人的赤红。 事实上,净涪清楚得很,现在的心宽心窄两人将他陷在这一重接着一重永无尽头的幻境之中,不过就是要关住他,让他不要碍了他们的动作而已。 一旦等到他们真正挣脱出普济寺的禁制,他们比不会放过他。 可是,单凭这重重幻境,真的就能困得住他吗? 净涪向前迈出。 一步。 佛光陡然升起,却不向着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扩散,只一层一层收拢在净涪身侧,将他染成一轮普照大千的明日。 两步。 紫色的智慧光自识海中照出,加持着那一层一层的佛光。得到智慧光的加持,佛光本来纯粹至极的金色染上了华美尊贵的紫。 三步。 净涪识海中的佛身睁开眼来,又在下一息时间里,在净涪身后化身而出。 四步。 虚虚淡淡的佛身吸纳净涪周身的佛光和智慧光,逐渐凝实。 五步。 一道眼睛模样的金色佛光在净涪眉心处一闪即逝,而他身后的那尊渐渐凝实的佛陀却在慢慢睁开眼睛,眼睛中各有一团璀璨至极的金色光芒闪烁跳跃。 六步。 佛陀向前一拿,一座光明佛塔飞落在他的掌中。 七步。 佛陀身体陡然化开,变作一尊无边无量的巨大佛身,金色佛光冲天而起。 只听“撕拉”的一声声轻响在耳边回荡,净涪睁开眼,正对上心宽心窄两人惊疑不定的目光。 净涪微微一笑,双手合十,无声低唱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第124章 处理结果(上) “金身!?” 惊呼声异口同声地在这殿里殿外响起,但在净涪身后的巨大佛陀即将抬起托着光明佛塔那只佛掌之前,心宽心窄早已见机,并不在人家主场和背靠着佛门大能的净涪硬拼,化作两道乌光遁出山寺去。 正站得远远的观望这边情况此时也还没有回过神来的王化瞬间向着另一边遁去,让出自己原本的位置。 果不其然,还没等他站稳身形,他那位置上便出现了一胖一瘦两道人影。 心宽心窄两人完全顾不上他,才在树梢上出现,立时狠狠地瞪向站在殿里正往这边抬头的净涪。 他身后的巨大佛陀纵然虚而不实,看着他们的眼睛却湛湛有神,分明就是已通神圣。再看巨大佛陀周身环绕护持的琉璃光,缭绕不去的无形有迹的药香,更将它衬得庄严神圣至极。 心宽心窄两人头顶也都升腾起一团墨黑魔云,云中又各有一双带着愤怒、嫉恨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净涪。 殿中所有清醒过来的人全都哑口无言。 尤其是王化这个留影老祖的耳目。他消息灵通,眼光更毒,更清楚心宽心窄两人的性情行事。 这两人此时怕是恼火得很。 可不是,净涪不过一个十来岁的佛门小沙弥而已,连他们年岁的零头都没有,有胆子反抗他们不说,更将他们逼得远遁,这简直不可饶恕! 心宽心窄两人手指齐齐一动,头顶魔气滚滚,有向着普济寺那边冲扑过去的架势,但两人看着那座小寺,狠狠一咬牙,还是没有动手。 心宽再次扬起笑容,远远将声音递了过去:“兀那小和尚,你且说说,你待如何?” 心窄纵然面皮绷紧,不见笑容,眼神更是阴狠,越加显得他那张瘦削的面容刻薄可怕,但他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就此甩袖离开。 王化不敢去看心宽心窄两人,便就张着脖子,望着那边山寺的那座大殿。 李昂和江靖达两人被锁禁在白莲上,一身真元统统被白莲封锁,却还是齐齐转身,向着山寺外头的心宽心窄两人深深跪下,久久未曾起身。 沈定看着临近的这两个人,又想起了自己,心中又酸又妒,甚至还很有几分羡慕。 心宽心窄两人再是心眼小,面厚心黑,手段更是毒辣,但他们对自己的弟子却是真的一等一的好。不像他,有师父和没有也差不了多少。 王化本就在关注着这药师殿里,沈定的表情眼神变化全都落在了他的眼里,他心里哼了一声,对沈定很是不屑,却也没有彻底拿定主意,只观望着情况发展。 却说净涪,他听了心宽的传话,却没有应答,而是侧过身去,看着那边已经坐起来了的净音。 早在净涪陷入那重重心魔幻境之时,净音就已经在这殿中琉璃光和药香的加持下脱出了心魔幻境,之后更是接过了这道场的掌控权,引导着这山寺的力量继续镇压禁锢心宽心窄两人。 正是因此,这心宽心窄两人才未能顺利挣脱山寺枷锁,破去山寺力量,直等到净涪破出幻境,又见净涪身后那尊金身,势不可为,才遁出山寺之外去。 也是他们见机得早,反应更快,不然真等净涪腾出手来,别说他们只有合体期初期修为,哪怕是合体巅峰,更甚至是渡劫期,那也得留下来。这普济寺的主人清慈和尚,现在可是在西天的极乐净土那边呢,并不是此界所有人认为的还在景浩界各处行走游历那般简单。他留下的道场,在启动之后,足可称邪魔禁地。 更何况,净涪亮出了金身,在金身的牵引下,净涪能够掌控的道场力量可远比之前强横。 净音看着净涪的金身既喜又羡,还很有几分复杂的意味,甚至还有三四分的嫉妒。他本来垂下眼睑,任由这种种情绪流淌过心头,在心头生发,引动诸般念头欲望,牵出种种善意恶念。 他只谨守心头一线清明,体悟着每一个念头生灭间的种种因缘,也回味着这个中的万般思绪,以此般感念不断滋养己身智慧,明澈种种烦恼因果。 这是一种天大机缘,是在这满殿的琉璃光、药香、莲香、佛光以及诵经声的共同作用下诞生的一种难得造化。 净音一直沉浸在这种让人沉醉的领悟之中,直至心宽那从远处递过来的话响在大殿中,这才将他拉了出来。 待到他回过神来,又听明白心宽的意思,他不由得也抬头去看净涪,却不料正迎上了净涪的目光,他愣了一下,随即领悟了净涪的意思,向着净涪点了点头,便转过身去,直面心宽心窄。 他先是向心宽心窄两人稽首一礼,才扬声说道:“两位真人有礼。两位真人当知……” 净音才刚说了两句呢,就被心宽打断了。 “你这个小和尚,谁问你了,叫他说话!” 心宽这话连斥带责,话语中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带上了一种隐而不显的幻诱之力,落在众人耳里,由各人本心不同引出不一样的情绪。 李昂和江靖达两人还是向着心宽心窄两人跪伏着,这会儿听着心宽真人这一句话,心中自是又酸又涩,而旁侧的沈定却又是幸灾乐祸,各有不同。 净音刚刚听得这话,先是因心宽的斥责心生怒意,接着又因心宽对他与自家师弟的不同态度心有不忿,再还有对净涪这个小师弟的嫉恨,可谓是百般思绪齐齐涌上心头。 这种种心思翻涌,稍有不慎,或许真会在净音心头留下痕迹,最后更会挑拨师兄弟两人的感情,来上一出兄弟倪墙的戏码。 净涪唇角微微一提,也不去看其他人,只用着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净音。 那双眼睛清澈明净,仿佛能够倒映出整个世界。 净音稍稍抬了头,侧过脸去,却正看见那双眼睛,心头仿佛有一汪清泉流过,泉水明澈清凉,让他心底那一缕即将被淹没的清明迅速壮大。 净音向着净涪笑了一下,才又回过头去,声音平静地回道:“真人体谅,我师弟修的是闭口禅,不可轻易破戒。我为师兄,应敌无力,料理这等小事还是可以的。” 他说得坦荡,心宽听得也是一滞。 净音却不再在意他,只说道:“两位真人当知,贵宗弟子李昂师弟不知在何处见了这位沈姑娘一面,”净音转过头去看了还被皇甫成搂在怀里尚未清醒过来的沈妙晴一眼,才继续道,“便对这位沈姑娘起了君子之思。” “孰料这位沈姑娘对他无意,不假辞色。他心中念想不绝,便未曾放弃。这位天剑宗的皇甫师弟带着沈姑娘到了莫国……” 他每说一句,心宽心窄两人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说到后来,他们的脸色已近滴墨。甚至不仅仅是他们,便连同在这药师殿中的李昂、沈定和皇甫成三人,也都默然。 说实话,这件事儿,妙音寺纯属被牵连的。 事情源头的沈妙晴,是修的是魔道功法,更是天魔宗弟子沈定的嫡亲妹妹。对沈妙晴起意,甚至要强逼她的,是同为魔门的李昂。说到底,这本来应该是天魔宗和心魔宗之间的事情,更是魔门的内部事宜。可这件事,皇甫成插了一手,他是天剑宗陈朝真人的亲传弟子,已经可以代表天剑宗。他插手,意味着道门插手了魔门的内部事宜。这也就罢了,道门和魔门的事情,可以由得他们自己解决,总和佛门不相干。但问题是,皇甫成带着沈妙晴一路逃窜,竟逃入了妙音寺的地界。 他们现在妙音寺的地界上大打出手,后又牵连了妙音寺藏经阁的沙弥净音,连带着净音重伤昏死。 这件事情,闹得很大。先不说净音的倒霉事儿,单说被皇甫成和李昂乃至后来的沈定和净音之间的打斗殃及的凡俗百姓,便不是一句抱歉可以解决了的。 将事情前因后果与在场众人解说了一遍后,净音最后道:“江师弟不过陪伴而来,与此事无有过多牵扯,事情了却之后,自可归去,我寺不会过多干涉。” 这句话,也就说说而已。至于他们信与不信,净音净涪也不管,自有他们自己决定。 听得这话,几乎埋在白莲莲瓣里的江靖达脸色一松,不由得庆幸自己谨慎,没有抢先出手。 倒是沈定和李昂两人,气得脸都要歪了。 但无论他们如何气愤,这会儿却没有他们说话的地儿。 “但沈定和李昂两位,则必当补偿此地百姓,后入封魔塔四十五年。” 封魔塔! 沈定和李昂脸色大变,忍不住对净音恨得咬牙切齿。 这小沙弥,简直好狠的手段! 佛门的封魔塔在魔门那边可谓是声名赫赫,而且最近这十年里,被压入封魔塔的,就有当年魔傀宗的少宗主齐以安。 净音却不在意,经妙音寺分寺事后清算,这件事中,此地凡俗百姓死亡四十五人,伤则千余人。 这般重大伤亡,别说他们恨净音,就是净音,何尝也恨他们? 那些凡俗百姓是招他们惹他们了?居然毫无顾忌地大打出手,他遇上了,出手阻止,竟还被重伤! “至于这位天剑宗的皇甫师弟……” 净音正要继续说话,忽然抬起头去,望向净涪。却见净涪此时已经没有再看着他,而是抬了头望着西方。 西方的天宇处,在逐渐西下的夕阳边上,忽然亮起了一道璀璨剑光。 剑光速度极快,须臾间在殿外落下。待到剑光消去,便显出一人。此人俊朗沉静,一身气势内敛,不见半点锋芒,却正是皇甫成的师兄兼表兄,陈朝真人大弟子左天行。 左天行落得地上,毫不忌讳地踏入药师殿中。到得殿里,他先看了一眼背立一尊金身佛陀,正在为净音镇场子的气象威严的净涪一眼,才对着净音行了一礼。 “净音师兄稍待。” 第125章 处理结果(中) 净音见是左天行,也不意外,如果事情都闹到这份上了,天剑宗还是没有反应,净音就得怀疑皇甫成在天剑宗里的地位了。 他点了点头,回了一礼:“左师弟。” 左天行又侧身向着净涪的方向行了一礼,“净涪师弟。” 他的动作和往日一般无二,神色间也没有什么异常,心绪波动还是一如既往的无法察觉,但净涪看着明明没有什么变化的左天行,愣就是打自心底生出一丝古怪。 他不动声色,同时向着这周身剑气缭绕锋芒毕露的少年剑修合十回礼。 左天行笑了一下,才又转过身,向着那边远远站在树梢头的心宽心窄两人见礼,朗声道:“天剑宗左天行,见过心宽心窄真人。” 心宽心窄简直被左天行气得肺都要炸了。 他这是什么态度!?不过一个小小的连筑基期都没有的天剑宗弟子,居然就敢这样作践他们? 心宽当下哼了一声,待要再使些手段,可抬头就见那一片刺眼的琉璃光,当下就又将话吞了回去。 他在这地儿吃的亏真是够了,再要在这里动手,他还落不到一个好。弄个不好,反而还会被这些小辈羞辱。他是不在乎什么面子,但也绝对不想让自己落到那样的地步。 心窄和心宽是一般的心思。 可这会儿不能动手,不代表他们不能记上一笔。 两人同时一抖长袖,齐齐挤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宽和笑容来,齐声道:“好,好一个剑宗骄子!” 话虽是好话,笑容也着实真切慈和,不知情的人见了,怕真是会以为左天行是他们的弟子呢。但在场众人,又有哪一个不知道这两位笑容下的真实情绪? 左天行背梁笔挺,一身剑气勃发,整个人如同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但听得这话,他既不得意也不骄傲,只是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意,合手一抱,“小子当不得两位真人夸赞。” 净涪看着左天行那边,心头那一丝古怪张牙舞爪的,很快就生成了厚厚的一片疑云。 这左天行,细看已经很有几分当年剑宗剑子的模样了。是因为多年闭关渐渐撤去伪装,恢复一些本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除了净涪之外,皇甫成也在看着这样子的左天行。 比起净涪这个好几年不和左天行见上一面的佛门小沙弥,皇甫成这个货真价实的同门师弟兼表弟,才算是和左天行一起长大的那个人。就算自竹海灵会之后,左天行就一直闭关潜修,他也多在外头行走,但毕竟两人在北淮国一起长大,又一起拜入陈朝真人门下,更重要的是,作为这一篇修仙文的主角,皇甫成不可能不关注左天行。是以,对于左天行的变化,皇甫成要比净涪敏感得多。 他虽然比不上净涪曾经和左天行对峙千百年,但他看过原著,知道原著描述里的左天行行事作风,更知道左天行真真切切的心理变化。 如今站在他面前,胆敢以炼气期大圆满的修为挑衅两位魔门大能的,还挑衅得这样光明正大的左天行,已经和他印象中那个年少的天剑宗大师兄渐行渐远,更像是原著里的那个剑意无双,只敬天地,无所畏惧的道门魁首。 想到这里,皇甫成的心就忍不住的升起一片晦暗。 左天行不失主角格调,可他这个穿越成大boss的皇甫成呢? 他顾目四望,见左右环绕明净透彻的琉璃光背后更站立一尊金身佛陀的净涪,又见站在净涪侧旁无畏无惧镇定自若的净音,再见净音净涪面前那一片莲海上无力萎顿的沈定和向着心宽心窄两人方向跪伏不起的李昂江靖达三人。 他的目光,最后停在了被拘禁在白莲上的三人身上。 他堂堂一个原著里的大boss,本应统率魔道与天命主角左天行抗衡的天圣魔君,竟只能落得一个炮灰的下场吗? 作为主角的左天行眼里,还有他这个对手的存在吗? 皇甫成想到打自出现在这里就从未看过他一眼的左天行,又想到自己现今这样任人宰割的处境,他不由紧握了沈妙晴的手,看着净涪的视线里恨意更重。 净涪转头,直直地迎上皇甫成的视线。 饶是一腔恨意渐深,心头晦暗莫名的皇甫成,对上净涪无波无澜不喜不恶简直可以说什么情绪都没有的视线,心头一跳,当下就将眼睑吹了下来,借此拦下了自己的目光,也避过净涪的。 虽然左天行确实自打进入这山寺地界后就再没看过皇甫成一眼,也没给过皇甫成一个眼神,甚至他这个时候还在应对心宽心窄两人,但他的注意力有一半以上,是实打实地分在在皇甫成和净涪两人身上,几乎是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他们两人的。 皇甫成和净涪的视线交锋,甚至是皇甫成的情绪变化,全都逃不过左天行的视线。 他三言两语结束了和心宽心窄两人的交锋,转头又对净音行了一礼,对他说道:“净音师兄,这件事情的种种经过,我天剑宗已经查明,师弟临出门前,师尊对此也有交代。师兄且听一听。” 净音看了一眼净涪,净涪点了点头,才道:“左师弟且说。” 左天行注意到这一个细节,心中连连感叹,皇甫成果然是皇甫成,就算当了一个修闭口禅的小沙弥,也绝对不会成为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和尚。 他心底对此确实服气,也愿意承认自己先输了一筹,但他更觉得,比起现在成了小沙弥的皇甫成,他的局面更优。 他笑了一声,皇甫成忍不住抬起头,紧紧地看着左天行,只听得左天行说道:“这件事,认真查探过的话,罪不在我师弟。” 左天行的说法,在场众人除了皇甫成这个总是想太多的,谁都不意外。 这件事闹到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一出纨绔子弟看中美人,英雄奋起救美的烂俗故事。它牵连佛道魔三方势力,已成了三方势力的一场博弈。 在这一场博弈里,魔门先输一筹。无论是道理还是实力,魔门现下都是垫底。看看如今被封禁在殿中白莲上的三人,再看看那远远站在山寺外只能观望这边情况的心宽心窄以及王化就知道了。 再来便是道门。皇甫成就是这一出烂俗故事里的主要人物,偏偏又实力不济,无端闹出这一出事故来。 他要真有能耐的话,早就能压服沈定李昂和江靖达三人了,如何会将战局一路往后拖,甚至拖到别人的地界上,将自己乃至道门的脸面扔到佛门面前,任由别人践踏? 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道门确实是比魔门好上一点,但也就一点,事实上也没能好到哪里去! 三方势力里,唯有佛门占据了上风。他们不仅占尽大义,还出尽了风头。 可即便事情已经成了这样,皇甫成还是道门的人,是天剑宗陈朝真人坐下的弟子,为了道门,为了天剑宗,为了陈朝真人,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左天行也得维护自己的这个师弟。 净音只是点头,并不接话。 左天行倒是神情自若,又继续道:“这件事情,最早甚至不是心魔宗的李昂师弟对这位沈姑娘,”他停顿了一下,却也没看谁,“心生爱慕。而是在更早之前,皇甫师弟和沈姑娘就一起经历劫杀,相互扶持着逃入了自由之地。” 这件事,净音还真是第一次听人提起,他点了点头。 “因此,皇甫师弟与沈姑娘,实是患难之交。李昂师弟对沈姑娘心生爱慕,可能因魔门风气缘故,李昂师弟对沈姑娘的动作过激,沈姑娘心中难免生恼,十分不情愿。” 说到这里,左天行是真的忍不住想起了前世的皇甫成和沈妙晴。 当时的沈妙晴虽然也算绝色难得,但因为她早早就表露出对皇甫成的心思,天魔宗乃魔门魁首,皇甫成更是当时天魔宗最出众的亲传弟子,沈妙晴的兄长沈定又千方百计拐弯抹角地和皇甫成扯上了关系,魔门年轻一辈弟子忌惮皇甫成,只是观望,一直未曾出手。故而沈妙晴的日子据说也是安宁。可是他没想到,皇甫成不在,魔门没了一位能够真正压服魔门诸子的年轻弟子,倒是让这位的安宁日子也没了。 左天行心中笑了一下,竟然难得地生出了几分畅快心思来,便连这殿中的空气都似乎清新了许多。 其实也怪不得左天行,沈妙晴这女人,为着能够在皇甫成那边讨个好,可没少给他坑害他。虽然她也没能真的对他怎么着吧,但这个女人手段不少,也确实曾经弄得他烦不胜烦。 尤其是,当左天行想到现在的净涪就是当年沈妙晴痴求不得的皇甫成,差一点就没能绷住表情,笑出声来了。 但他借着说话的便利,还是泄出了那么一星半点的笑意,虽然不明显,却被净涪听得一清二楚的。 净涪看着左天行的眼神仔细了三分。 左天行察觉到那目光,顿时心中一凛,立时便警醒起来,所有笑意全被压下,又是一本正经的模样。 “皇甫师弟与沈姑娘原就是患难之交,既然李昂师弟对沈姑娘失礼,皇甫师弟又在侧旁,如何能够袖手旁观?” “更何况,据我所知,皇甫师弟带着沈姑娘一路奔逃,不说在心魔宗的地界上,就是入了莫国地界上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拼斗,也都不是皇甫师弟主动的,他不过就是还手自保而已。” “虽惊扰了此地百姓,也确实害得不少无辜百姓丧命,皇甫师弟的确有错,但他实在算不得罪魁祸首。” “净音师兄,你说是不是?” 第126章 处理结果(下) 对于左天行的这个问题,净音不置可否,他转头看着净涪。 随着他的视线,所有人都齐齐看着净涪,这其中,还包括刚刚清醒过来的沈妙晴。 沈妙晴的脸还是火辣辣的生痛,可不过是挪动一下身体,抬一下手指,都让她疲乏至极。她连抬手去摸自己的脸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更甚至,连她拼尽全身力气嘶声裂肺地痛哭哀嚎,落在旁人耳朵里也不过就是细如蚁鸣的含糊不清的声调而已。 虚弱至此,沈妙晴甚至觉得自己连愤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吃力地睁开眼睛,望着对面的那个站在巨大佛陀背后被剔透明净的琉璃光环绕的净涪小沙弥,一眨不眨。 不知值不值得庆幸,沈妙晴此时身体虚到了极点,但她的感知也是前所未有的强横。 她从来没有那样清楚地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生机正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漏,又从来没有那么清楚地感知着外界那温暖琉璃光和无色无形的暖融药香一刻不停地往她的身体里灌。 她觉得她自己成了一条水道。这种补充了又流走,流走又补充的感觉差一点没有逼疯她。 她也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感知着这个世界。 而在她感知中的这个世界里,那存在感最强,光芒最为刺眼耀目的一个人,居然就是那个叫做净涪的小沙弥。 他一身威势,居然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要强! 沈妙晴清楚地望见那个净涪沙弥面上平静到漠然的表情,甚至还有那双黑白分明没有任何波动的眼睛,那一瞬间,她简直后悔到无以复加。 她怎么,怎么就招惹上这样的一个人? 沈妙晴看似凶狠但实则无力地闭上眼睛,不再去看任何人。 那个人,那个背后站在金身佛陀周身佛光环绕更有声声诵经声伴随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佛门的佛子?他绝对该是魔门的魔子,甚至,该是比魔子更可怕的修罗! 她心头情绪汹涌,秀眉紧皱,表情绝望痛苦,看得一直关注着她的皇甫成心也是一揪一揪的闷痛,但这会儿不是细问的时候,他也只得用力地紧握着沈妙晴的手,以表示自己一直都在。 沈妙晴本就浑身不舒服,神经全都在轰鸣着抗议,这会儿被皇甫成这么用力一握,一腔子怒火就那样直接扑向了皇甫成。 要不是你太弱打不过李昂,要不是你太没用不能将我送回到我大哥身边,要不是你硬带着我往这边逃,我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会得罪这样恐怖的人?都是你的错!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沈妙晴紧闭着眼睛,不敢去看皇甫成,就怕自己的视线泄露了心底最真实的情绪。身体灵魂都已经难受至极的沈妙晴忍耐得无比艰辛,就连她的身体都开始不时地痉挛抽搐。 皇甫成脑海最深处的那一团黑光一阵阵轻颤,好感度列表里最上面的那一行数字不断地往下跌,0,-5,-10,-15…… 几乎是每一个呼吸间,那原本位居榜首的名字就一路往下跌落三五个名词,到得最后,这一个名字赫然直接垫底。 这样巨大的变化,一直专注关心着沈妙晴的皇甫成没有注意到,可高居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却未曾错过。 天魔童子垂下眉眼,视线循着他与皇甫成的关联悄无声息地投落在这一间山寺里。 他也不去理会这山寺里的旁人,只望着那坐在蒲团上的皇甫成,以及那被皇甫成紧搂在怀里眉目紧闭娇躯微颤的沈妙晴。 他无人看见的眼神晦暗,情绪莫辨,但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却还是让他忍不住在心底冷然嗤笑。 他抬了抬手指,然后便就收回目光。 隐藏在皇甫成脑海最深处的系统界面忽然浮起一片水波样的涟漪,好感度列表里,那个本来已经跌落到最底下的名字忽闪忽闪着又往上火箭一样飙升。只在瞬息间,那个名字又冲上了好感度列表的榜首,连带着名字后面的好感度也都变作了25,稳稳镇压着下方那一阵列的负数。 西天佛国,极乐净土里,一位身披琉璃光的金身罗汉抬起目注下方的视线,往上望入他化自在天外天中。但他只是看了天魔童子一眼,便就又重新关注下方山寺。 这番动静说来话长,但事实上都只发生在短短的一炷香时间内,那山寺里除了沈妙晴和皇甫成这两人,其余人等还都跟随着净音的目光,注视着净涪呢。 净涪的目光团团地扫过殿里殿外这许多人,最后看着净音,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净音点了点头,明白了净涪的意思,“既然如此,这件事就由我来拿主意了。” 净涪这才点了点头。 净涪他本来就是因寺中接到了净音的求救信函,这才过来查看情况的。他虽然境界比净音高,但到底年纪小,见识不足,寺里也不指望他来处理这件事。更甚至,寺里也不曾期望过净涪能像现下这般镇压一众牛鬼蛇神,他们甚至根本就没有这样想过。 但即便是这样,净涪也没有要处理这件事的打算。对他而言,交由净音作决定也没有什么。 左天行看着这样的净涪,目光闪了闪。 净涪一直用余光注意着左天行,也未曾错过这一幕,他心中灵光一闪,侧过头去,目光不避不让地正对上左天行。 净涪的眼睛里,不复早先的干净,反而暗藏着一道锋芒,刺得人心底忍不住就是一个哆嗦。 左天行率先收回了目光,看向净音。 就听得净音点点头,反问左天行:“所以呢?” 净涪收回视线,也没再去看左天行,而是看着他身前光滑的地板上倒影出来的他身后的那一尊巨大金身佛陀。 知道了啊,果然是左天行,就是瞒不了他多久。不过,他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呢?他能说出来吗?他敢说出来吗? 他能做的他可以做,但他不能做的,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净涪唇边勾起,拉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除了面对皇甫成,他也不在意这个秘密会不会被其他人知道。当然,还是要注意一下。 净涪想到了那个隐在皇甫成身后的不知名的外界魔修,微不可察地拧起了眉关。 如果让它知道自己没有死,谁知道它会不会再做出些什么事来。 净涪闭上眼睛,将左天行这一次出现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仔细地研究。 很好,左天行并不仅仅只是猜到了他的身份,他还对现在的这个皇甫成,他的同门师弟,起了怀疑。 净涪识海里的魔身纵然已经团成了一颗点漆的流转着乌黑流光的魔珠,仍然忍不住挑起眉,拖长了声音道:“莫不是,这就是宿命?” 皇甫成与左天行,无论是已经失去了皇甫成身份的净涪,还是现在正拥有着皇甫成这个身份的皇甫成,都将会和左天行走上对立的道路,然后一决胜负? 净涪笑容加深,抬起头望向不太认真地跟净音讨价还价的左天行,眼底的锋芒化作了必胜的锐气。 那就来吧,上一辈子无法分出个高下,这一辈子就来看看,谁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左天行停下话语,似有所觉地抬起头望向净涪,但净涪不过一眨眼,眼底所有的情绪又都已经敛去,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不行,虽然皇甫师弟确实也是迫不得已,但因果已经铸成,他的罪业更是不容抵赖,他必须接受惩戒。” 净音语气斩钉截铁,几乎没有商量。 皇甫成木着脸听着净音和左天行的交锋,对于减刑甚至是免刑,他根本就不抱希望。 净音和左天行都不喜欢他,好感度列表上更是明晃晃的负数,他又怎么会有期待? 果然,左天行也就象征性地再多说两句,便默认了下来。 殿外的心窄见状,心中一突,有了不好的预感。 倒是他旁边的心宽,因为他的弟子江靖达已经被确定无罪,他也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站在一旁看戏。尤其让他高兴的是,在这一场戏里头,他的这个兄弟的宝贝弟子,可未必能有个好下场。 更远处的王化虽然也是观望着,但全场就数他最没有压力,连心宽都没有他轻松。 既然确定了皇甫成要受罚,那接下来的细节,也还有待商榷。 左天行向着天剑宗的方向一拜,才对净音道:“在我过来之前,我师尊就有交代,皇甫师弟既然犯错,必得回宗门受罚。是以他就不麻烦贵寺了。” 净音不同意:“因皇甫师弟伤亡的凡俗百姓是莫国的子民,是我妙音寺的信众,既然天魔宗的沈定师弟和心魔宗的李昂师弟都被锁入封魔塔,与他们两人一道闯下大祸的皇甫师弟又如何能够幸免?不行!” 对于净音这话,左天行也早有准备。 他只道:“师尊与我说过,妙音寺的清笃师伯已经同意了的。” 他看了看净音错愕的表情,又侧头去看了表情平静的净涪一眼,又解释道:“净音师兄和净涪师弟且放心,皇甫师弟就算是回了剑宗,也是要入赎罪谷受罚的。至于时间,也该当是四十五年。” 赎罪谷?就是那个和封魔塔齐名的赎罪谷? 迎着净音和净涪的目光,左天行点了点头。 就是那个赎罪谷。 在一旁听着的皇甫成忍不住抖了一抖,心生寒意。 妙音寺的藏经阁里,清显和清镇两位禅师齐齐看着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在两位师弟的目光中点了点头,道:“这件事陈朝道友也确实跟我说过,我也答应了。” 清显禅师很不赞同地叫道:“师兄……” 清笃禅师摇了摇头,叹息般地道:“两位师弟可还记得当年陈朝道友的这个弟子在我寺中的那件事?” 在妙音寺的法堂上探查出魔气,这还是妙音寺开寺以来的头一遭,清显清镇两人实在是记忆犹新,哪儿能忘得了? 清笃禅师又道:“这皇甫成,颇有疑点,偏偏无论出身还是成长经历都是清清白白,让人很不解。更何况这叫皇甫成的小弟子心性实在有缺漏……” “陈朝道友既然要调教弟子,那就是天剑宗的事情,我们妙音寺还是旁观的好……” 听到这里,清显和清镇两位禅师也都是点了点头。 清笃禅师见得两位师弟再无疑问,虽表情还是高深莫测的样子,但心底实在是松了一口气。 净音看了左天行一眼,又看了看那边气势颓败的皇甫成,点了点头,合十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师伯既然已经答应了,那就这样吧。” “待几位师弟在此地赎罪完毕,皇甫师弟就交与左师弟了。” 说完,净音又特意提醒了左天行一遍。 “左师弟且记得,皇甫师弟在归宗之后,必得立刻入贵宗赎罪谷,锁禁四十五年,未到年限,绝对不能走出赎罪谷一步。如果做不到,我寺必会重新惩戒!” 左天行慎重地应了下来:“净音师兄放心,我必定牢记。”皇甫成能回天剑宗受罚,心窄也不由得起了心思,他开口道:“既然如此,那我门下弟子李昂,也不必入封魔塔了,就入我心魔宗的红尘窟就是。” 红尘窟也是和封魔塔赎罪谷齐名的禁罚之地,在心魔宗也同样威名赫赫,但净音哪儿能够同意。 他直接回绝道:“不行!” 心窄气怒:“你!” 还未等他有什么动作,净涪先就往前踏出一步。 心窄更是愤恨,但一时也拿殿里的那两师兄弟没有办法,只得又在心底记下一笔,留待日后。 沈妙晴旁观这一幕,心头对净涪更添畏惧,而对皇甫成也更是悔恨。 这等待判罚的所有人中,沈定是最为平静的一个,他也没说什么,只看着外头的王化道:“弟子不肖,累及师尊威名,还请管事替我向师尊请罪。” 这个不难,王化点了点头。 但他才点了一下头,便听得沈定又道:“只是我这妹妹,”他看了还在皇甫成怀里的沈妙晴一眼,“向来体弱,这次又受到惊吓,弟子心中心疼,可弟子闯下大祸,须得受罚,也无暇将妹妹带回魔宗。” “还请管事看在师尊的面子上,将我这妹妹带回去妥善安置。” 他向着王化深深地拜了下去。 在众目睽睽之下,王化无法,也就只能点头应下。 沈定松了一口气。 至此,这件事就算是落下帷幕。 第127章 就此别过(抓虫) 事情都有了结论,王化也没想着再在这里多待,他抬手向着山寺里一探。 被皇甫成紧搂在怀中的沈妙晴身形一个恍惚,皇甫成下意识地用力要将沈妙晴拉回来,却只抓了个空。 他抬头望去殿外,只见沈妙晴已经站在了王化身侧。 然而,沈妙晴才出得殿中,一直源源不断地灌入她身体,为她补足生气的琉璃光和药香没有了来源,顿时就断了补充。 沈妙晴脸上才刚恢复了一点的血色就像暴露在室外又被大雨冲刷掉的丹砂,瞬间就褪掉了所有艳色。然而沈妙晴姣好的五官漂亮完美,那惨白的脸色非但折损她的容貌,更越发衬得她那细长的眉,柔婉的眼,甚至那鸦黑的发都格外的好看。 那是一种清水芙蓉的美,美得洁净,美得孱弱,美得……让人忘了她脚下的污泥。 一时间,寺里寺外大部分的人都忍不住在她身上流连不去。 饶是心宽心窄两人,也禁不住多看了沈妙晴几眼。尤其是心窄,他心底因为自家弟子而升起的对沈妙晴的恶意都淡了几分。 如斯美人,也不怪他的弟子为了她闹出这番事故来。 但这么多人里,也唯有沈定和皇甫成察觉到了不对。尤其是皇甫成,他比沈定知道得更多。 几乎是在沈妙晴被拘拿出殿外去他怀里一空的下一刻,他就已经痛呼出声:“小晴……” 他声音之凄厉惨痛,实在让人毛骨悚然,惊得李昂和江靖达几乎就要从白莲上蹦了起来。 “你在叫个……” 李昂还没有骂完,就立刻停了下来。 在所有人的感知里,已经站到了王化身边理应安全无比的沈妙晴浑身生气飞快外泄,不过就是那么一会儿的工夫而已,沈妙晴的生气显而易见地跌落了一个层次。 那可是人体的生气啊…… 李昂那句斥骂也不是半点用处都没有,皇甫成狠狠地一口咬下唇瓣,压下眼底所有情绪,猛地一个腾身向着净涪的方向重重地跪了下去,额头更是生生地撞上大殿里的地板,发出“咚”的一声重响。 他哽咽着,向净涪哀求道:“小师兄,求求你,我求求你,饶过她……” 王化身边,沈妙晴也再没有半点迟疑,也重重地跪倒在她脚下并不平坦的山地,不顾山地上细碎的浮尘和零散的山石,向着净涪的方向磕头。 她不敢发声求饶,只是跪在地上,向着净涪的方向一下下地重重磕下去。 到了这会儿,就算是再不明白个中关窍的外人也都明白了。 沈妙晴这种生气外泄的情况,不是邪术就是术法反噬。既然皇甫成和沈妙晴求的净涪沙弥,那就必定是后者了。 沈定反应过来,脸色死白,也狠狠地跪了下去,向着净涪那边不住磕头。 左天行并未将沈定看在眼里,他的视线只在皇甫成和沈妙晴身上转了一圈,又停在了净涪身上。 净涪微微眯起眼迎上了左天行的视线,左天行愣了一下,向着他笑了笑。 或许是净涪这一时半会的没有动作,也或许是皇甫成太过看重沈妙晴,愿意为她放弃一切,皇甫成跪在地上,狠下心,向着净涪承诺道:“小师兄,我知道错了,”他闭了闭眼睛,“我会在返回宗门见过师尊后,便入赎罪谷,四十五年,绝不做假。” 净涪收回了视线,但也没去看皇甫成,而是望着卑微地跪在山地上向着这边不住磕头的沈妙晴,见她确确实实将这个教训记在了心头上,他才点了点头。 他这一点头,沈妙晴立时觉得轻飘飘的身体一沉,整个人立刻就稳了下来,身体里一直往外喷涌的生气也开始回流,在身体经脉各处沉积下来,温养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她松了口气,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这才站了起来。 可哪怕是净涪此时已经原谅了她,她之前损失的修为、破碎的灵根乃至流失了的生气,这会儿也都补不回来了。 她成了一个废人。 一个比寻常凡俗百姓的姑娘还要虚弱的丽色女子。 尤其是在沈定被锁入封魔塔之后,返回天魔宗的沈妙晴哪怕有王化偶尔的照拂,日子也绝对不会好过。 皇甫成曾经看过原著,哪怕原著是以左天行为主角,只是偶尔在细枝末节处提到原身曾经在天魔宗成长的经历,并没有花费多少文字详细描述,但皇甫成还是能够猜想得到,天魔宗绝对不是好去处。 也正是因为他知道,所以哪怕仅仅只是猜想到沈妙晴日后的处境,皇甫成也会格外地心疼。 他就着跪伏在地的姿势,闭上眼睛,虔诚祝祷。 他早前跪的是净涪,而净涪又正好站在药师王佛前,哪怕他当时为了震慑心窄真人向前迈出了一步,那也还是在药师王佛的正前面。如今皇甫成这个姿势,如果忽视掉中央的净涪,那他直面的,也会是立在这一座药师殿正中央的那尊巨大药师王佛。 为了沈妙晴,皇甫成无比的虔诚。 而这座道场,也确实回应了他的祈求。他压在额头下方那双交叠的手掌处,凭空出现了一块刻有药师王佛的琉璃玉佩。 仅仅是压在手里,皇甫成就觉得那手掌处有一股暖流自手心流入,窜进四肢百骸,最后在心脏处汇聚。凡这股暖流过处,无一不舒坦畅快。 好东西。 皇甫成握紧手心里的这块琉璃玉佩,小心地藏好,不让任何人察觉到这一块突然出现的玉佩。 他站起身,先向着净涪深深一礼,谢过净涪的大度,然后便直起身,也远远向着他的师兄左天行行了一礼,并叫道:“师兄,请给我一点时间。” 左天行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便站到了一旁。 皇甫成又是一礼谢过,他再未看向任何人,只抬脚急步往寺外去。 无论是左天行净音净涪还是沈定,看着他的行走的方向,不用细想,便知他的目标。左天行眼底的探究淡了些许,净音却是怒色更甚,沈定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说不好看已经是轻的了,实际上,沈定看着皇甫成的双眼差不多都要喷火了。 皇甫成他是在装傻还是真蠢?难道不知道自今日后,他妹妹的日子必将万分难熬吗?他还要在火堆上头再添一把火?是嫌火烧得不够大,生怕他妹妹日子好过了是吧? 皇甫成顶着沈定恼火到要将他烧得渣滓不剩的目光一步步走到沈妙晴跟前,他对着王化又是一礼,口称前辈,态度谦虚温顺。 王化虽然笑着点头应了,但什么都没说,任由皇甫成走到沈妙晴跟前。 沈妙晴心底恨得不行,却也知道自己不能漏出丁点,便作羞涩状低下头去,只露出一双白得透明的耳朵。 皇甫成来到沈妙晴身前,也不说话,就定定地看着沈妙晴。 他那双曾经被蒙上阴霾的眼睛此时被这么一个人的光芒彻底点亮,这个世界再大,再美好,能落在他眼里的,也就只有这一个人。 净涪终于抬起眼睑看了一眼那边,唇边嘲讽的笑容一闪即逝。那笑容消失得太快,也太过细微,几乎没有任何人能够察觉。 但左天行看见了。 他也笑了一下,似乎是得意,也像是好笑,总之,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会儿的左天行他很高兴。 可也就在他笑得最开心的时候,他表情一僵,正对上净涪看着他的目光。那目光里带着一种明悟,让左天行的心情彻底低落下来。 被发现了! 刚才那就是一个试探! 这下,他知道他知道了。 左天行心神一动,身上剑意无声无息流转,竟在他人无知无觉的时候,换了一身气势。 净涪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在左天行一身气势蠢蠢欲动的前一刻,收回了目光,带着隐晦的无聊看向了那边上场的沈妙晴和皇甫成。 左天行呼吸一窒,又在所有的人察觉之前收拢了身上的剑意。他不再去看净涪,但也与净涪一样,转头看向了那边真和唱戏差不多了的沈妙晴和皇甫成。 可如果细细做过比较,左天行的视线比起净涪的还要茫然,压根找不到焦点所在。 他和皇甫成,真的就差了那么多吗? 这样的问题才生出,就被左天行自己掐死。 他的手不自觉地抚上挂在腰间的宝剑剑柄,剑意勃发,但并不曾透出肉身,只在他心头激荡。 不,不是的! 不是因为他和皇甫成差这么多,而是因为皇甫成他天生就擅长这方面,对人心人性极其敏感,所以那天魔宗的留影才会一眼就看中他,强行将他收入座下,成为他的唯一亲传弟子。也所以,留影才没看中现在的这个‘皇甫成’,对他没有任何兴趣。 得天独厚的资质,再加上在天魔宗千百年的历练,论起这方面,几乎没人能与他相提并论。 他想要和他在这方面拼个高下,那根本就是自讨没趣。 他真正擅长的,曾经支撑着他一步步走上道门诸子之上的,让他站在皇甫成对面的,是他的剑道天赋和他的通透剑心。 我剑在手,天下臣服。 舍本逐末,以短击长的,那是愚人。 他就是他,他是左天行,不是皇甫成! 净涪察觉到左天行的变化,面上无波,眼底却是泛起了笑意,这笑意潜藏隐伏,却也将那先前的无聊冲洗得点滴不剩。 连带着他看着皇甫成和沈妙晴的目光都平静了许多。 这个时候,皇甫成和沈妙晴那边厢,也正到了高潮部分。 皇甫成顶着沈妙晴看了许久,久到就连沈妙晴都有些支撑不住了,他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从袖底拉出一条红绳,红绳的底端,系着一枚琉璃玉的药师王佛。 沈妙晴再顾不得羞涩,她头依旧低垂着,瞪大的眼睛却抬了起来,惊诧地望着皇甫成。皇甫成自己又何曾希望这样在所有人的视线下闹出这么一出?可他也没有办法,一旦皇甫成返回天剑宗,入了赎罪谷,四十五年后出来,没了修为损了灵根生气更是漏失不少的沈妙晴怕是都要成一堆枯骨了,哪儿还来得及? 更何况,他们也没有个私下话别的机会,也就只能光明正大地来。 他抖了抖红绳,红绳底端的药师王佛琉璃佩在空气中晃了晃,琉璃光折射着橘红色的阳光,格外的好看。 可惜的是,这样好看的药师王佛琉璃佩落在那边的左天行和净涪眼里,却不过是证实了他们心底的又一个猜测而已。 果然,这个莫名其妙占据皇甫成身体的‘皇甫成’,他必定知道些什么。 皇甫成此时也顾不上其他,他将红绳拉开,虔诚仔细地将这药师王佛琉璃佩套上了沈妙晴的脖子。完了,他还特别细心地拢了拢沈妙晴的发丝,情不自禁地摸了摸沈妙晴的发带。 沈妙晴羞涩地垂下眼睑,头更往下低了低,遮去被飞上一抹红霞的脸颊,任由皇甫成动作。 皇甫成见了沈妙晴终于泛起了血色的脸庞,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幕格外的情深自然,看得沈定眯起了眼,而李昂眼底流淌过阴冷的眸光。 可到了这会儿,皇甫成却还没有结束。 他又从袖袋里掏出那枚被曾经被他紧紧握在手里的定位转移符,拉过沈妙晴垂落的手,从她指尖挤了好一会儿,才取出一滴殷红鲜血,替她给那枚定位转移符滴血认主。 现如今也唯有滴血认主,才能让已经修为全无的沈妙晴在危急时候能够催动这一枚宝符了。 如此这般作为后,皇甫成才放下心来。 他定定地看着沈妙晴,千言万语堵在咽喉,万种思绪在胸中翻滚,最后却只道:“我要走了,你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 沈妙晴哽咽了一下,才从咽喉里挤出一个音节:“嗯。” 皇甫成看着她笑了笑,退后两步,又转身向着王化深深一揖:“劳烦前辈多多照看她了,晚辈感激不尽。” 听着皇甫成言犹未尽的话,净涪和左天行忍不住对视了一眼,然后才齐齐移开目光去。 王化笑了两下,不知是尴尬多一点还是高兴多一点。他点了点头,向着心宽心窄两人拱手一礼,又向着净音净涪那边看了一眼,带了沈妙晴遁身离开。 皇甫成看着面前只留一片余香的空地,转身回到左天行身边,向着左天行深深一揖,道:“谢过师兄。” 左天行“嗯”了一声,根本不愿意再在这里站下去,他也看了净音净涪那边,冲着那边一个拱手。 “告辞。” 净涪没有言语,净音点了点头,齐齐合十回了一礼,净音还道:“师弟请。” 左天行当下就领着皇甫成出了大殿,然后才驾着剑器返回天剑宗。 临走之前,左天行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净涪,望入净涪抬起的眼。 两人眸光一个碰撞,还未等分开,便已快速远去。 净涪收回目光。 师兄弟两人齐齐望向心宽心窄那边,净音出言问道:“怎么?两位真人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事?” 第128章 清于禅师 心宽摆着手嘿嘿笑了一下,为怕净音和净涪误会,还特意往后退了一步,将他身旁的心窄显露了出来。 心窄眯起眼睛看了心宽一眼,才又对着净音笑道:“哪儿啊?不过我这徒儿凭白得了整整四十五载的空闲,我怕他没有人盯着放松了修行,便想着在最后离开之前,再训诫一番,免得等他四十五年后出塔,还是现在这般疲懒模样。” 他说道这里,还特意问了净音一句:“不会就连这样的师徒训诫,也是不许的吧?” 净音听得这意味不明的问话,也是笑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山寺外头的山道上。 心窄心中一突,也顺着净音的视线往那边山道上看去,就见那条长满杂草的山道上慢慢走出的一个瘦削和尚,简直都要气笑了。而这个时候,净音的声音也传到了他耳边。 “当然是可以的。真人,请。” 心窄的脸都绿了。 妙音寺藏经阁里头,清笃禅师看着心窄那张极其憋屈的瘦削脸庞,忍不住拍案大笑,笑得浑身颤抖不说,就连他平日里特别宝贝重视的长须白眉也都乱成了一团。 “哈哈哈……” 清笃禅师旁边的清显和清镇两位禅师也是忍俊不禁,各自笑了开去。 清镇禅师清了清嗓子,压了又压,才问道:“清笃师兄,你让人请清于师弟去的?” 他口中的清于禅师出身妙音寺罗汉堂,境界高深战力彪悍自不必提,关键是,清于禅师早年和心魔宗的这位心窄真人很有几分龃龉。 清于禅师年青时颇为气盛要强,不愿稍稍落后于人,哪怕是半丈也是不行的。当时的心窄也是刚刚走出山门,能在外头自由行走。 心窄成道之后的道号都名为心窄,心眼又能大得到哪里去。而他年轻的时候比起现在还要胜上一筹,真是心眼比针尖还小。 两个人一佛门一魔门,又是差不多大的年纪,还是同样瘦削的身形,自然免不了被人评头品足地说上三五句。而每每评比下来,清于禅师总是压了心窄真人一头,就连他们参加的竹海灵会,心窄头上都会有一个清于镇压着。 数百年下来,多少次明里暗里的较量,心窄总就没能在清于的镇压下翻过身,哪怕一次都没有。 对于心窄来说,清于是一个比他的同胞兄弟心宽还要讨厌。 哪怕现在的清于禅师已经成了佛门大德,心胸早比年青时候开阔得多,胜负名声更是已经看淡看破,但心窄却总未能放下,每每见到清于禅师都脸黑胸闷。别人还没有怎么呢,他自己先就将自己气得不行了。 不过从另一种角度来说,清于师弟算是对付心窄最用力的武器了,比别的什么都好用。 清笃禅师笑到不行,但这会儿倒还是抽出工夫来向着清显禅师点了点头。 既然清于禅师都到了,心窄哪儿还能蹦跶得起来? 他怒瞪着一双眼睛,瘦削的面庞板起,显得极其刻薄冷硬,刺猬一样团起身体,露出森冷尖锐的硬刺。 “清于!你过来干什么?” 这一句话的工夫,清于禅师便已经穿过山门,走到了药师殿前的空地上。 他听得心窄几近怒喝的问话,也不生气,合十一礼,唱了一声佛号,不轻不重地道:“受清笃师兄所托,来将这两人带回妙音寺中。” 说完,他又反问回去:“听说檀越你要训诫徒弟?” “怎么?不行吗?!” 心窄万分暴躁,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训诫徒弟不过是一个名号,想要寻找机会暴起抢人才真。 如果妙音寺那边迟迟没有动静,只得净音净涪两人带着沈定和李昂离开的话,只怕也就能如他所愿了。谁让净涪镇压场面还借助了这普济寺的力量呢?只要净涪离开普济寺范围,哪怕再加上一只五色幼鹿,也是拦不住心窄的。可现在却又不同,有清于禅师镇压场面,心窄想要抢人就没那么容易。 清于禅师既然打破了心窄的如意算盘,也就不会去介意心窄的语气。他点了点头,平静地道:“当然是可以的。檀越,请。” 这一句话几乎全部复述方才净音回应他的那句话,听得心窄怒火更盛。 心宽在一旁看着,竟然还嘿嘿笑出声来。 心窄猛地转头,瞪大的双眼恨不得将他生吞。 可惜心宽不怕他,犹自笑得高兴。 心窄狠狠地吞了几口气,看他那样子,好像被他吞入腹中的都是碍他眼阻他路的人。 净涪、清于和心宽都只作平常,净音也就被吓了一吓,沈定、江靖达和李昂却是脸色尽褪,满面惊惶。 沈定犹自可,不过就是被暂且记上一笔,江靖达和李昂却是真的怕。 当李昂从一直封禁着他的白莲上下来的时候,他站在地上的腿都是软的,甚至差一点就要摔下地去。但在心窄喷火一样的目光下,他又只能站得笔直,唯恐再做出什么丢了心窄脸面的事来。 他敢保证,如果他真在这个时候,在那个叫清于的秃驴面前丢了他的脸面,他宁愿永远待在封魔塔里。 李昂脸上带着笑容,背脊挺得笔直,脚步不大不小,不快不慢地向着心窄走去,到得他面前,又是规规矩矩躬身拜下去,朗声请他训诫。 这般模样,足可赞一句风流倜傥。 心窄总算是笑了一下,瞟向清于禅师的视线也带着得意。 清于禅师礼貌地向着心窄那边点了点头,却直接收回视线,只向着净涪净音招了招手。 净音领着早在清于禅师气机出现的那一刻就收了身后那尊金身佛陀的净涪走了过去,师兄弟两人向着清于禅师合十弯腰一礼,净音还道:“弟子拜见师叔,劳烦师叔特意过来走一趟。” 清于禅师却不在意:“不过就是走一趟而已,算得了什么呢。” 他先是认真地看了看净音,瘦削的面容上纵然不笑也透着宽和,和心窄截然不同。 “你心境有缺,却不必太过着急,不然一个不小心,入执生障那就更不好了。” 说到这个,净音表情也是黯淡。 他点了点头,领了清于禅师的教诲。但看着清于禅师慈和的目光,他还是忍不住向这位师长请教:“师叔,弟子虽然已经出家为僧,但母亲于我生养大恩犹在,又得她一生惦念,弟子却只来得及送她最后一程……弟子亏欠她良多,如何才能偿还一二?” 清于禅师盯着他,沉默片刻,才轻声问道:“你读《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可有体悟?” 净音摇了摇头,道:“大孝,大慈,大悲,大善。” 清于禅师又问道:“你可愿学?” 净音怔仲良久,最后狠狠地一点头:“愿学!” 清于禅师“哈哈”大笑出声,连声赞道:“善!大善!” 净音站在那里,低下头来擦去滴落的泪水,也跟着笑了起来。 净涪站在净音身侧,也都微微勾起唇,带出一个笑容来。 被清于禅师这边的动静打扰,本来正拿出长篇大论来叮嘱自家弟子的心窄也装不下去了,他三言两语间飞快结束掉和李昂的谈话。只在最后看着李昂的时候,他视线向着净音净涪那边扫了一下,声音里少了刚才的怒气,却更让李昂打自心底涌出一股冰寒。 “如果四十五年后,你出来还和他们差那么多……” 李昂吞了口口水,艰难地道:“弟子知道了。” 心窄最后看了李昂一眼,再不去看清于禅师,旋身化作一团乌压压的魔气飞向心魔宗的方向。 心窄走了,心宽也顾不上再笑,他向着江靖达的位置一拿,提着江靖达也回返心魔宗。 他倒确实是比心窄还要好一点,最起码在临走之前,他还记得要跟清于禅师告别。 “清于,我们先走了,来日再会。” 清于见李昂和沈定都还在,便也就向着心窄心宽两人的方向点了点头,算是别过。 待到回过头来,清于禅师看着净涪,目光从他的眉眼看到他周身虚空,那仔细打量的目光,让挨在净涪身侧的五色幼鹿都撑不住躲到他的身后去。不过五色幼鹿才略一动身体,清于禅师便缓和了视线。 “在你从竹海灵会返回妙音寺之后,前往天静寺参加千佛法会之前,我就已经见过你。”他甚至还笑了一下,声音里也带着为人师长特有的期望,“寺中很多师兄弟都说,你会是这一代的佛门佛子。” 佛门佛子?! 饶是一旁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想要为将来的自己谋算出一条完美的翻身路的沈定和李昂都被惊得愣在了当场。 等到回过神来后,他们一时也顾不上前一刻自己想到了什么,而是不断扫视打量着净涪小沙弥,似乎要从他身上看出些奇异神妙之处来。这么一个小和尚,真的会是佛门这一代的佛子? “之前我还是不同意的,毕竟你还太小,未来太长了,你能拥有太多的可能。”他似乎想要表达些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现在我是信了的。” 说完这一句,他陡然沉默了下来。 整座普济寺静得出奇。李昂和沈定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连净音也被震得愣神,倒是净涪仅仅只是一贯的沉默。 最后还是清于禅师自己打破了这一片沉默。 “可这些都不过是我们长辈自己的想法,所以我还是想要问一问你,你想成为佛门这一代的佛子吗?” 这会儿不单单是这座普济寺,便是莫国妙音寺分寺那处石窟、妙音寺各地分寺、妙音寺各处阁楼法堂甚至是天静寺清恒禅师的静室、清见禅师的禅院和恒真僧人的禅房,也都彻底地安静下来。 无数的目光隔空投注而来,落在这个年轻沉默的小沙弥身上,等待着他的答案。 第129章 净涪决断 目光的焦点聚集处,净涪慢慢抬起头,望向远方那一片舒卷的云层。他目光虚渺,像是穿过了云层,望入那无边无际的天外虚空。 清于禅师见他出神,也不着急,只自顾自闭目神游。倒是净音,他听得清于禅师的问话,心一下下跳得错乱,毫无规律可言,就连呼吸都是长短不一的,他的视线牢牢锁定净涪,不离他分毫,也不错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可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和佛门的佛子比起来,净涪更熟悉魔门的魔子。毕竟当年的皇甫成,就是他们那一代的魔门魔子,后来由魔子一步步往上爬,最后登上皇座,成为统治整个景浩界魔道的天圣魔君。 而在他的记忆里,现下站在他身旁莫名紧张的净音沙弥才会是他们佛门的佛子。 净涪并未回头去看净音,全身感知也未曾散开,却已经将他的每一个表情动作甚至是心跳呼吸的变换,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心中哂笑一声。 现在的净音到底还太过年轻啊。 昔年,剑子左天行、魔子皇甫成和最后的佛子净音并称三子,在景浩界三门新一辈弟子中地位尊崇,可无视宗派之别号令各门弟子,令谕一出甚至可以更易天下大势,远非寻常各宗各派弟子可以比拟。是以他们三人私下又有三太子之称。 太子,于家国而言,为储君,为家国未来基业继承人,拥有监国与摄政的权利,也会拥有属于自己的东宫。 左天行、皇甫成和净音作为被称为三太子的三子,在各门地位也确实与太子相类似。他们是道佛魔三门未来魁首,有监管各门所属宗派与统摄各门的权利,只要他们能够做到,他们甚至可以收纳门下所属各宗派弟子乃至长老为己用,光明正大地组建自己的班底。 这就是三子,一代仅出一人的三子。他们的未来不会成为哪一宗哪一寺的掌门方丈,但他们会成为三门魁首,扛起三门旗帜,傲立在景浩界众生之上。 三子权柄贵重,身份显赫,日后更会成为三门魁首,是以无论是剑子、魔子还是佛子,他们挑选的条件都极其苛刻,甚至在成为剑子、佛子和魔子之后,他们还得承接各方诸弟子源源不断的挑战,直至他们将所有反对的声音压下,甚至直到他们登上皇座,接过旗帜,他们才算是稳坐了自己的位子。 当年的三子中,皇甫成自己是以杀镇压,用鲜血冲洗泥泞,又以白骨铺建道途,一步步登上皇座,亲手从留影老祖手里夺取魔门旗帜。左天行又和皇甫成不同,他是以威德压服道门众弟子,以杀辅助以实力镇压,稳坐自己的位置。而与地位稳固无人可以撼动的皇甫成和左天行不同,净音虽然也是佛门一众沙弥中突出的一位,可却不是远超众人,更不能与左天行和皇甫成两人相抗。 净音他能在皇甫成和左天行的相争中保存下佛门大部分实力,除了时势外,更多的是借用了佛门清字辈各位禅师的余留力量。也正因此,待到左天行和皇甫成两人各自统合道魔两门强势崛起的时候,三太子之称已经再无人提起过,唯有剑君魔君称号霸绝一代,威压众修。 净涪收回飘远了的思绪,开始正视眼下这个被彻底摊开放在自己眼前的问题。 他要不要做佛门这一代的佛子? 三子不仅仅是三门未来的魁首,更是三门对外的形象。作为魔子,他可以肆意,可以自傲,可以为所欲为,只要他实力足够强悍,他就能拥有足够的自由。可作为佛子,他需要慈悲,需要宽和,需要仁厚,他更需要克制。 净涪的识海里,魔身所化魔珠在佛身张开的手掌上滴溜溜地来回转动,似乎很是高兴,而与它相反,佛身周围的金色佛光明明依旧堂皇光大,却无端端地透出一种失落来。 他做不到。 当年的净音,无论是在他和左天行眼里,还是在景浩界各方修士眼中,都不是一个能与他们两人相提并论的人。但他们也都得承认,净音他的的确确是一个称职的佛子,也是一位称职的佛门魁首。 他慈悲克制,宽厚仁义,眼光长远,处事决断,在历代佛门佛子中也能排得上中上。他唯一的错处,也只是他生在了这个年代而已。 净涪非常清楚的确认,如果让他来当佛子的话,他甚至做不到净音的那种程度。 因为哪怕是入了佛门,哪怕现在他收敛了太多,可他也还是他。他当不了这个佛子。 净涪收回视线,转过身来。 他这一动,净音的心跳越渐加快,快到仿佛要从咽喉里跳出来一样。 就算是事不关己在一旁闲看戏的李昂和沈定两人也都坐直了身体,一眨不眨地盯着净涪小沙弥。更别说远处时刻关注着这边,就等着净涪决断的各方大德禅师们了。 清于禅师收回手,略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眉宇沉静疏朗的小沙弥,他心中已经隐隐有了预感。 果然,这位身周围着徐徐晚风,披着昏黄夕阳橘红光芒的小沙弥向前踏出一步,合十弯腰一礼,待他抬起头后,没看任何人,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拒绝了。 净音的心重重一跳,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去看净涪。 此时站在天静寺藏经阁里,正拿着一本佛经在手的恒真僧人低头看了看被他手劲拧出了褶皱的经书,慢慢地松开手去,换了另一只手去拿。 端坐在静室蒲团上的清恒禅师闭上了眼睛,而还在方丈禅房里头的清见禅师却是真真的松了一口气。 至于妙音寺的藏经阁里头,清显清镇两人禅师还在木然地望着净涪发愣,倒是清笃禅师眯着眼睛笑了一下。 清于禅师定定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小沙弥,叹了口气,又再问了他一句:“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净涪又是一点头。 清于禅师应了一声:“如此,我们都明白了。” 净音在旁边听得这句话,心下一急,立刻就要张嘴说些什么,却见得净涪侧了头望向这边,平静的视线里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愣是让他怎么都开不了口。 清于禅师看了看净涪,又看了看净音,笑了一下,伸手往还愣在那里的李昂和沈定一拿,提了他们两人在身边,便对净音净涪道:“现在天色也晚了,再不回去,可就要耽误晚课了。我这便带着他们回寺,你们就随意吧。” 净音再多的话,这会儿也都说不出了,他叹了口气,和净涪一起送清于禅师离开。 清于禅师临走之前,又看了净涪身边的虚空一眼,望见那只年幼的五色神鹿,抬手一指,一道金色流光一闪而过,一只巴掌大小的金玲套上了五色幼鹿的脖颈上。 “一个小玩意,就给你拿去玩吧。” 净涪向着清于禅师远去的背影一拜,五色幼鹿也是连连点头,低声连连鸣叫,谢过清于禅师。 直到净涪和净音的影子脱离了他的视线范围,再也看不到了,沈定才收回了视线,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 佛子啊,如果那个净涪当时点头了,那他现在就有了成为佛子的资格了啊。只要那个净涪答应了,哪怕他是天魔宗的他都相信妙音寺上下会必定竭尽全力为他铺路。为什么他就拒绝了呢? 他怎么就能拒绝了呢?如果换了他,放在他面前的是魔子,那他绝对不会像那个小秃驴一样傻,是他的就绝对死死地抓在手里,谁也别想抢走! 沈定掐紧了自己的手指,用力地想。 不止是他,他身边神思不属的李昂也是这样想的。 清于禅师带着他们两人往妙音寺方向赶去,还有余力观察沈定和李昂的情况。见此,他想了想,还是问道:“如果你们陷入一处迷阵,辛苦查探许久,终于找到了出阵的正确方向,但在赶往出口的途中,你们又发现了一件宝物。这件宝物是你们魔门一脉的灵宝,到了你们手上能改变你们在魔门的地位。但这件宝物你们拿了固然好,但对你们的实力也没有太大用处,而且还可能会改变你们前进的方向,让你们在不知不觉中多走了许多冤枉路,拖延你们的步伐。你们是拿还是不拿?” 沈定和李昂本来还很有几分不明所以的错愕,但等到他们听完,却又不自觉地陷入沉思。 如果真遇到那种情况,那件灵宝他们是拿,还是不拿? 清于禅师看着陷入抉择中的这两个人,心中叹了一口气,不停步地往妙音寺那边赶。 再不快点,今天的晚课就真的要迟了。 直到沈定和李昂站到了封魔塔之前,他们还是没能做出一个选择。但他们也都灵透,齐齐肃容向着清于禅师深深一拜,才被送入了封魔塔中。 清于禅师转过身去,快步往法堂的方向走。 那件灵宝拿与不拿其实根本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他们本心的抉择。清楚自己的方向,知道自己的选择,然后遵循自己的选择向着自己的方向坚定前行,才能真正到达自己的目的地。 净涪师侄就很不错。 净涪和净音这一夜还是留在了普济寺里。净音迟疑了半日,甚至连晚课都很有些心不在焉,被净涪提醒了两遍,才终于在结束晚课之后叫住了净涪。 “净涪师弟……” 净涪将手里的线香插入佛前的香炉里,抬起头看着净音。 他那双眼睛黑白分明,透彻得很,净音望着净涪的这双眼睛,一时语塞,最后还是无言。 还要说什么呢?净涪心意已定,心境通透,他还需要再说些什么呢? “无事了,”净音扯开一个难看的笑容,“是师兄我的心乱了,师弟不容理会我,让我自己静一静就好。” 净涪望着他,最后点了点头。 他带着五色幼鹿出了药师殿,往殿外水井那边去,准备简单梳洗一番。 净音看着净涪离开的背影,身体往后一靠挨在佛前的供案上,手臂抬起挡住眼睛。 “真是太难看了……” 净涪带着五色幼鹿来到水井边上,伸手取过旁边木桶,放长了井绳就将木桶往里扔。掉落水井里的木桶打碎了井水倒映出来的净涪的面容,却没能扰乱他的那一双眼睛,更没能湮灭那一双眼睛里亮起的本性灵光。 净涪身侧的五色幼鹿也往井口探头,看见水井里倒影出来的净涪,不由得欢喜长鸣。 “呦……呦呦……” 净涪笑着,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 水里的净涪眼睛里亮起的本性灵光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只剩下一道笑意静静流淌。 第130章 妙晴处境 到了天魔宗,穿过护宗大阵,王化一路往留影老祖的山头遁去,却在最临近留影老祖山头的一处小矮山上停了下来。 他将沈妙晴放下,随手指了指这处矮山的山顶,道:“你兄长的洞府就在那边,你自己过去,可以吗?” 明明是一句问句,沈妙晴却没从中听出半点询问的意思。她点了点头,用那轻细得风一吹就能散开去的声音,弱弱地点头道谢:“可以的,这一路上多劳王前辈照看,晚辈感激不尽,无以为报,等他日兄长归来,必定亲自登门道谢。” 王化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却大袖一甩,一股劲风袭向沈妙晴,却不伤她分毫,只将她一路送到沈定洞府门前。 沈妙晴看了一眼来处,可凭她现在的眼力,又哪里能看得清王化的身影? 沈定的洞府是一座删减版的道宫,如果沈妙晴去过前面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峰头,见过留影老祖的那座洞府,她就会发现沈定这一座道宫和那一座洞府极其类似。 她往着沈定的洞府走出两步,那边一直紧锁的大门忽然打开,从门的那边出来两个中年夫妇。 这对夫妇身上也有修为,就是太浅薄,只有炼气三层,勉强算是一个修士。这对夫妇和被她留在她洞府里的侍女绿云是一家子,也是他们兄妹两人最后留下的家仆。 那对夫妇见了沈妙晴,先是一喜,可是再多看两眼,那喜色就立时僵在了脸上。 那妇人红叶先就红了眼眶,疾走两步扑到沈妙晴跟前,却又不敢冒犯,只能站在一步远处哽咽着哭道:“姑娘,你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天可怜见,她家姑娘不过在外头独自居住了几年,怎么回来就成了这副模样? 她往沈妙晴身后瞟了一眼,没看见她的女儿,再联想沈妙晴身上失去的修为,自以为明白,当下心痛如绞,脸上的哀痛更重了,可她甚至不敢连提都不敢提,只跪在沈妙晴身前,呢喃地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沈妙晴此时修为全无,身体本源受损,如今比起一个凡俗的姑娘家还要虚弱,根本察觉不了异常。唯有站在妇人身后的沈平能够看见红叶藏在袖底下不住颤抖的手。 沈平也压下心底的怨愤,上前一步劝道:“姑娘能安全回来就是喜事,你哭什么?还不快去给姑娘准备热水梳洗?!” 红叶抬起袖摆拭去脸上连连滚落的热泪,强笑道:“是呢,是我糊涂了,姑娘快进屋里去,快进屋里去。”沈平看了红叶一眼,又问沈妙晴道:“少爷离开得太急,只说了是去接姑娘回来就走了。现在姑娘回来了,不知少爷他……” 沈妙晴低垂下头,哀哀哭道:“兄长他为了我,与心魔宗的李昂在妙音寺莫国那边动手,现下都被带去封魔塔了。” 这件事情闹得太大了,瞒不住。更何况在这天魔宗里,曾经与沈定结下仇怨的、想要踩下沈定的,简直多如牛毛,数不胜数。如果不是这样,当日沈妙晴又怎么会离开天魔宗在外隐藏形迹独自居住?无非就是怕自己拖累了沈定而已。 她哭了一通,又在红叶刚刚转身的那一刻似是无心地叮嘱一番:“沐浴梳洗先就不急,兄长陷在封魔塔里,我如今又是这样的情况,还是多得老祖座前的王化王管事前去说情,回来时又送我一程,我们兄妹才算是囫囵安好。虽然兄长一时未能脱身,但此等大恩不得不谢!沈总管你待我去库房里挑选礼物,再送到王管事那边,聊表谢意。” 王管事?老祖座前的王化王管事? 沈平和红叶心下一跳,刚刚生出的那一点怨恨心思一下子就被压了下去。 沈平也不去看红叶,垂手恭敬道:“是,姑娘。” 借着王化的威势敲打了沈平和红叶,沈妙晴暗自松了一口气,又道:“红姨先去寻人传信,就是我前阵子暂住的地方,让绿云回来。我当时走得急,就留了她一个人在那里,现在招她回来才是正经。这洞府里头,多一个人手总是好的。” 听得这话,沈平和红叶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红叶虽然面上不显,但却连连点头:“姑娘,我这就去。” 沈妙晴点了点头,自己往沈平的静室里走。那里是通往沈定库房的位置,除了与沈定血脉相连的沈妙晴之外,闲杂人等是必不能跨入一步的。 沈平躬身站在静室外等候。 才刚进了静室,静室门关上,重重禁制打开,沈妙晴浑身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她将头埋进交叠起的双臂间,无声流泪。 身体的虚弱让她无力,心神的损耗让她劳累,不过是短短半个时辰而已,她已经是身心俱疲。可今天也不过还是开始,后头的日子还要继续。 沈妙晴将泪水抹在衣衫上,抬起头,盘膝坐,不管劳累至极的心神牵引天地灵气。 到底习惯还在,哪怕耗费时间再长,沈妙晴还是牵引到了一丝稀薄的灵气。她沉下心,将这丝稀薄灵气引入身体穴窍,按照功法运转灵气。 虽然运转艰难,但这丝灵气还是在身体四肢百骸处运转了一回,随后在沈妙晴的目光注视下流向灵根。 可哪怕那丝灵气寄托了沈妙晴如今仅剩的所有心力,却始终没能再往前一步,在原地堵塞了一会。 沈妙晴心生不详预感,睚眦欲裂,疯狂哭喊出声:“不……” 但可惜,哪怕沈妙晴竭斯底里放下一切哀泣哭求,那丝灵气还是四散开去,全数流出体外,仅有万分之一的那么一点灵气留在了沈妙晴的肉身里。 “不……” 静室里的禁制全开,沈平哪怕就站在门外,也始终无法突破沈定精心布置的禁制,看到里头状如癫狂的沈妙晴。 他站在门外,垂头望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红叶传了信回来,见他还站在这里等着,便问:“这么许久了,姑娘还在里头吗?” 沈平随意一点头,忽然抬起脑袋看着自己的老伴,问:“你觉得,少爷还能回来吗?” 红叶先是吓了一跳,然后才探头往静室那边望了望,见沈妙晴还没有出来,才伸手用力拍打了一下沈平:“少爷当然还会回来!你没听姑娘说,是老祖座前的王管事送姑娘回来的吗?” 沈平不说话了,又过了片刻,沈平叮嘱红叶:“你平日里别只留在这洞府里,出门多走走,留心外头的状况。然后……” 至于然后怎么样,沈平没有说,红叶也没有继续追问,她沉默半日,还是点了点头。 沈平又提醒她:“这事不仅关乎沈家基业,还关乎我等生死,你多加留心,别不在意。” 红叶不耐烦地点头,瞟向静室那边的眼神很有些愧疚。倒是沈平,哪怕是低下头去都未能遮挡他眼中闪烁的精光。 沈妙晴又在静室里待了半日,才托着两只半长的玉盒出了静室。 等她出来,静室外头就只剩下一个沈平,红叶早就不知哪里去了。 沈妙晴也不问,只向沈平问道:“拜帖送到王管事那边了吗?” 沈平躬身应道:“已经送过去了,但回帖还没有送来。” 沈妙晴点了点头,带了沈平就往正厅里去:“王管事应该是去拜见老祖了,我们就先等一等。” 这个时候,王化确实是在留影老祖跟前回话。他将普济寺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与留影老祖细说了。他见留影老祖似乎很关注佛门那个叫净涪的小沙弥,便也就特意多说了几句。 和净涪比起来,沈定这个记名弟子却真的不受留影老祖待见。王化初初说了几句,留影老祖就很不耐烦。直到王化临走之前沈定道别并请王化带回沈妙晴的事情被提起,留影老祖才稍稍留意了一点。 “他真的是那样交代的?” 王化点了点头:“是,沈定他就是那样交代属下的。” 留影老祖点点头,难得缓和了语气点了一句:“经了这一事,果然是有点长进了。” 王化并不说话,眼角余光却瞥见被留影老祖放在手边的那一本薄薄的书册,心中疑窦升起。 他刚刚自外头进来的时候,老祖就正拿着这本书册翻看。那是什么书,竟能让老祖放下酒壶,拿在手里翻看? 王化将好奇压下,更将头低了下去,静等着留影老祖的吩咐。 果不其然,过得一会,头顶留影老祖就又道:“既然如此,那他的那个妹妹,你们就照看一下。” “是。”王化应了一声,又询问道,“老祖,那沈妙晴修为被废,灵根毁损,生气外泄,如今不过一介凡俗女子,更兼身体虚弱,稍有不慎便……” 留影老祖只拿过那本经书,漫不经心地道:“那是她自己的事儿,你们只看着别让人欺到沈定门前就是了。” 王化应了一声,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又见留影老祖不理会他,便识趣地退出门去,留下留影老祖独自一人在殿中翻看书册。 因留影老祖的吩咐,王化接了拜帖,也没有置之不理,而是回了帖子让沈妙晴明日过府。 沈妙晴收了帖子,心总算是安稳了一点。 这一封回帖不仅让沈妙晴知道王化还是愿意看顾她,还让她看见了留影老祖的态度。 哪怕她的兄长沈定被投入了封魔塔,要被锁禁四十五年,可留影老祖还是承认他这个徒弟的! 暂时心安了的沈妙晴这一夜睡得还算安稳,可同样被人带回宗门的皇甫成,却未能有沈妙晴这般的好心情。 第131章 皇甫入谷 和只是将沈妙晴送到沈定洞府门口看也不看就走的王化不同,同样还需要去向陈朝真人回话的左天行却是一路将皇甫成送到赎罪谷外头。 这就是让天剑宗弟子连提起名字也都是简略带过再不提起的赎罪谷吗? 皇甫成站在谷口往里望。 赎罪谷占地极大,大到以修士那般强悍的眼力也仅仅只能看到那远处竖立的山壁。但除了面积宽大之外,这赎罪谷和外头所有的山谷比起来其实也没有再多的区别了。 山谷以四周天然围绕的山峰为壁障,山峰四合围拢成一个谷地。谷地里生满了郁郁葱葱生机蓬勃的参天大树,树下还生有矮小葱绿的灌木,再往下也铺着一层地衣…… 等等,皇甫成悚然一惊,猛地惊醒,才发现自己站在这谷口里居然就没有听见任何从这赎罪谷里传出来的声音。 声音呢?为什么没有听到声音? 哪怕赎罪谷里头没有人,那么其他的生长在谷底里的虫蛇鸟兽呢?都哪里去了? 左天行看着皇甫成的表情从茫然到惊恐,眼神也从随意到警惕,眼底深处滑过一丝波光,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递给皇甫成一片绿色叶章,提醒他道:“进去吧,四十五年后我再来接你。” 皇甫成接过那片绿色叶章仔细翻看了一下,就和那山谷里头生长的大树树叶差不多。 他看了一会,没看出个中玄机,便也不折腾,而是抬起头扫视四周。 左天行这会儿还没有离开,见他这副模样,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问道:“怎么还不进去?” 皇甫成找了一会没找着人,又见左天行问话,便顺势询问道:“师兄,这赎罪谷……怎么没有人值守?” 左天行看了他一眼:“赎罪谷从来不需要宗门弟子值守,你不知道?” 皇甫成哂笑了一下,没接这话,只向着他晃了晃手里头的那片绿色叶章,又问他道:“师兄,这个该怎么用?” 左天行倒也难得的耐心,他看了一眼那片绿色叶章,说:“这个啊……这个就是你这四十五年在赎罪谷生活的地方,你且往里打一道灵力,待你入谷,它自会指引你前去。” 皇甫成心头一惊,连忙问左天行:“师兄,这个难道是随机挑选的?” 左天行点了点头。 皇甫成定定地看了那片绿色叶章一眼,忽而抬起头期待地看着左天行:“师兄,要不你来帮我?” 如果真是随机挑选,按照他一贯的霉运,只怕他这赎罪谷的四十五年日子绝对不会好过。可如果换了作为主角的左天行来,那情况绝对就不一样了。 君不见,《笑傲江湖》里头的令狐冲不也曾被罚上思过崖,可等着他的还有一个风清扬。 也许是因为他的那双眼睛里饱含了期望,此刻格外的晶亮,看得左天行心头升起一股异样。 就算现在的这个皇甫城不是当年那个和他针锋相对各执一道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可现在这个皇甫成顶着的皮囊到底和他是一模一样的…… 饶是前世年少,他与皇甫成在北淮国皇宫相处的时候,皇甫成也都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 左天行视线往外飘了一下,再想到此前在普济寺见净涪沙弥对这个皇甫成的态度,他视线忽然一定,却看着皇甫成笑了:“师弟,你要知道,是你犯的错,是你要入赎罪谷……” “怎么能让我来?” 皇甫成心头一冷,却也听明白了左天行的意思。 这绿色叶章可能自有妙法,能够感应入谷者身上的罪孽,了解他的判罚,为他安排合适的地方进行惩处,不是随随便便能找一个人来替的。 见皇甫成想明白了,左天行却还是轻飘飘地放下一句话。 “师弟你是真的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皇甫成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再也没能说什么,只得向着左天行一个作揖,直起身就踏入了赎罪谷。 左天行看着皇甫成逐渐被吞没在那片绿色海洋的身影,视线飘了一下,落在那赎罪谷最中央那株肆意又沉默地生长着的参天大树上。 刺木,生有锐刺,无物不穿,无物不破,乃景浩界中至尖至锐之物;体有异香,香飘百里,馥郁芬芳,闻之心肺俱畅;生有异花,花小而色黄,团团攒攒,细软可爱,见之赏心悦目。 如此灵植,哪怕不能被人细心种植加以采摘利用,也可以作为一种观赏植株栽种在庭院里,何以会出现在这一片被命名为赎罪谷的山谷中?又何以一直默默无名,甚至连皇甫成都认不出来? 原因无他,这刺木看似可用可爱,实则可怖。 刺木所生锐刺,确实无物不穿无物不破,如果是用来穿透死物犹自可,若是刺穿的是人身,哪怕仅仅有一个细小的伤口,哪怕都没有沁出血丝,那人也会被勾动满身罪孽,引来红莲业火焚体。若能熬过,那自然是无事,而且修士日后的修炼自然比起先前轻松畅快得多,可如果撑不住,那就是被红莲业火焚成灰烬的下场。 刺木异香,香飘百里,馥郁芬芳不假,可但凡嗅到这刺木异香的修士,必定会被勾动心底种种污秽杂念,心念勾动,必出口成言,吐露无遗。不说这些话有没有旁人听见,便是只落在自己耳里,那必也是极度难堪。更何况,这些恶言又会化作利剑,一一穿透他自己的身体。恶念越恶,骂得越狠,那利剑就会越利! 至于刺木异花,那倒是消业灵花,别有妙用,但这花万年一开,又在刺木锐刺、异香重重保护下,想要摘取,又谈何容易? 刺木只有刺木这个名号,何尝又不是景浩界的修士畏惧它的神异,仅取‘刺’为其命名? 皇甫成手里的那片绿色叶章,事实上并没能在刺木的威能下护住他,只是能每天让他脱出刺木异香范围内三个时辰的赎罪谷专用遁移符而已。 皇甫成走出左天行的视线,在林木中停了下来,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那片绿色叶章,叶章表面正流窜出一股手指大的电流,电流通过皇甫成的手指流入皇甫成身体。 皇甫成现在炼气期大圆满的修为,这点程度的电流其实奈何不得他。可问题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道电流还在不断的壮大中,分明就是在催促他。 皇甫成盯着那片绿色叶章,最后狠狠地一咬牙,打了一道灵力入这片叶章中,叶章表面那还在噼啪作响的电流瞬间散去,转而升起一道绿色光芒,光芒爆发,将皇甫成裹了,不过一个呼吸间,皇甫成连同着那一道绿色光团一起,消失在这林木中。 等到皇甫成周围的绿色光芒散去,皇甫成才发现自己站在了一片空地上。他的前面,几乎是触手可及的地方,有一株高大的环手粗的有刺大树。生有密密麻麻闪烁着冷光树刺的大树树荫厚重,几近遮天蔽日,周围还有一股异香。异香扑鼻,顿时让皇甫成心神一震。可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心头就已经涌起了千百种曾经被他压下的情绪。 “日你老天,你为什么要让我穿越!?” “左天行,你这个花心种马主角,我明明是你的表弟,又是你的师弟,你凭什么对我不咸不淡!?不过就是一个二次元的npc而已,连个人都不是,拽什么拽!?” “等老子回了现代,第一时间查水表,一定要找出远隔云端,让他将这本书删了,看你们还敢不敢这么对我!?” 他知道的不知道的,曾经想过的恶念全部被引出,更形成恶言宣之于口,就是他自己听了,都觉得震惊恐怖。可在这种种的情绪之下,他又有一种莫名的痛快。 打自他从娘胎中出生,知道自己穿越到一本网络小说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皇甫成骂得痛快,他却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的那一片空地上,远远近近稀稀落落地站了三四十人。 那些人同样面色狠厉,口中咒骂不断,但身体上也都刺着一柄柄尖利的长剑。长剑插在他们身上,简直将他们打造成了一个个剑垛。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看了皇甫成一眼,手指轻轻抬起,又慢慢落下。皇甫成脑海深处的那团黑雾又浮起一道细细的涟漪,涟漪荡开,自皇甫成身体扫出,往他身周虚空而去。 与此同时,哪怕是皇甫成已经骂出口,可一些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不能被这股世界任何一个人听见的话还是被模糊成一堆意义不明的杂音。 饶是这样,景浩界天道却自生感应,虚空滚雷之声阵阵,天煞之气在皇甫成头顶聚集,地煞之气也在地底翻滚,向着皇甫成所在流去。 天魔童子目光一扫,落在身处渺渺茫茫虚空中的景浩界天道处,冷冷哼了一声。 景浩界中天剑宗赎罪谷处,晴天滚雷,雷声阵阵,未见霹雳。但天煞之气压落,地煞之气升腾,同时缠上一柄凭空出现的锋芒利剑。天地煞气汇聚,和着那把利剑一起,狠狠刺入地皇甫成的身体。 接着便是第二把,第三把,第四把…… 不到一盏茶工夫,皇甫成就成了一个浑身插满了剑器的剑垛。而那些剑器上缠绕着的厚重的天地煞气还在源源不断地冲击着皇甫成的心神。 痛!剧痛! 剑器刺穿他的身体,天地煞气冲击着他的神魂,那一刻,皇甫成恨不得自己能够一死了之。 可他还活着。 哪怕一柄柄接连不断的剑器撕扯着他的身体,哪怕天地煞气源源不断地污染他的神魂,哪怕他的口中还在无休止地咒骂着,他还是活着。 他涕泪横流,哪怕带着盐分的泪水流过他的脸庞,滴落在他的伤口处,刺激着他的神经,却也未能让他有太多的感觉。 他明明已经痛到麻木,却又在麻木的下一刻感受到更深一重的痛苦。 他的怒火快速堆积,恨意飞快加深,却只能让他骂得更狠,又让他更加疼痛。 这就是一个无休止的循环叠加! 直到他身上携带着的绿色叶章亮起,带着他遁出刺木异香笼罩范围内,皇甫成身上密密麻麻插着的剑器才彻底崩散。 他双目无神,表情麻木,像个木桩子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同样从刺木那里传送出来的天剑宗弟子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拖着极度疲惫伤痛的身体返回自己的洞窟。 没有人理会皇甫成。 夜色渐散,天光散开,绿色叶章特有的光芒升腾。 又是一天的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事实上,这一章才是皇甫成在赎罪谷的日常,也是皇甫成黑化的过程,直到最后的那一根救命稻草断掉。 第132章 主角猜测 将皇甫成送入赎罪谷后,左天行在谷口往里眺望一阵,才转身前去向陈朝真人交令。 他才刚上得山头,陈朝真人身边的剑侍便迎了上来,他向着左天行一拜,急急问好道:“左师兄,你回来了?” 左天行应了一声,也问道:“师尊可在?” 那剑侍点了点头,回道:“真人在峰顶。” 左天行再无多话,一路往峰顶寻去,但见陈朝真人坐在峰顶那块半悬空的巨石上,姿势难得的随意。山风从下方往上鼓吹,吹得他的衣衫猎猎作响。 时至傍晚,山雾升腾,暮色渐合,更替那临空而坐的陈朝真人添了一分超凡脱俗的仙神之气。 渐渐走得近了,左天行才发现陈朝真人此时竟没有推演剑意,而只是单纯地坐在这处巨石上,吹着山间微凉的山风,看着下方早已司空见惯的山景。 哪怕他和陈朝真人已经是两辈子的师徒缘分,左天行也很少看见这副样子的陈朝真人。 他走到陈朝真人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只默默地行了一个礼,便在一旁默然站立,并不去打扰陈朝真人,即使陈朝真人已经知道他来了。 陈朝真人和左天行这对师徒沉默了半日,直至月上柳梢,月光朦胧之时,陈朝真人才开口问道:“他入谷了?” 左天行应了一声:“是。” 陈朝真人又是一番沉默,半响后才又问他:“你怎么看?” 这会儿终于轮到左天行沉默了。 作为陈朝真人两辈子的弟子,他对陈朝真人很了解。哪怕外界盛传陈朝真人冰冷淡漠,唯剑是道,光大无私,左天行也知道,他是真的已经在竭尽全力去当一个师尊的了。 不然早在皇甫成那年在妙音寺露出魔气的时候,他就已经被陈朝真人拘下,遣人细细查问了。 为了保存皇甫成,陈朝真人耗费了多少心力,除了陈朝真人自己之外,怕也就只有左天行清楚了。便连皇甫成自己,大概也都只以为证据不足吧。可陈朝真人身为天剑宗掌峰真人,在天剑宗乃至道门地位斐然,他的弟子身带魔气,别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所有人抓个正着,哪怕单单只得一个苗头,那也是要被废去修为,打入牢狱审问的。 左天行略略抬了头看向背对着他的陈朝真人,又低下头去,一遍遍回想记忆里当年的皇甫成现如今的净涪对这一个皇甫成的态度。 修真者的记忆力堪称可怕,只要他们愿意,哪怕是再细枝末节的东西他们都能一一回想起来。因此,哪怕当时的左天行并不曾特意留心,现在要仔细回想起来那也是能找到些端倪的。 ‘皇甫成’与净涪第一次见面,是当年陈朝真人带着他们师兄弟二人前往妙音寺。就当时而言,净涪对‘皇甫成’的态度不过就是寻常的陌生师兄弟态度,并不如何亲近,但也说不上疏远。 对于当年,左天行记忆最深的,是‘皇甫成’对净涪比对他这个嫡亲师兄还要亲近的态度和‘皇甫成’后来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魔气。 想到这里,左天行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自猜测到净涪就是当年的皇甫成后,左天行便一直在琢磨着这件事。当年的‘皇甫成’是为的什么,在妙音寺净字辈弟子的小法会上冒出魔气来的? 左天行并不怀疑‘皇甫成’身上潜藏着魔气这个事实,但‘皇甫成’在上妙音寺之前,可一直都是待在北淮国的皇宫里的,后来上了天剑宗拜入师尊门下,那也是一直在天剑宗的地界范围内,并未接触到任何一个魔修。他身上的魔气是在怎么来的?再有,之前他身上的魔气都藏得好好的,天剑宗上下无一人能够察觉,哪怕后来上了妙音寺,在妙音寺藏经阁清笃禅师面前,那魔气也都并无异动,为什么就在那个小法会上冒了出来? 当年想不明白摸不清楚的事情,现如今却是昭然若揭。 能为的什么,不就是净涪那家伙在‘皇甫成’手上动过了手脚呢么? 哪怕左天行已经知道了当年真相,可左天行还是想不明白,皇甫成也就是净涪,他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隐晦地对‘皇甫成’出手呢? 如果‘皇甫成’是货真价实的皇甫成,他这么多年来的不同寻常的先知先觉是净涪那个家伙给予他自己的未来的记忆,那净涪他又为什么要这样算计他自己呢? 反之,如果‘皇甫成’不是货真价实的皇甫成,他那些先知先觉又是怎么得来的呢?既然他不是皇甫成,那净涪那家伙为什么不直接出手打杀了他,反而放任他占据着他曾经的皮囊四处蹦跶? 说净涪那家伙拜入佛门后被彻底渡化,慈悲为怀,谨守戒律不杀生?骗鬼去吧! 左天行又想起刚刚不久前在普济寺见到的净涪与‘皇甫成’之间相处的情景,兼之当年皇甫成无端自爆,再以当年‘皇甫成’在妙音寺时身上冒出的魔气,不由得在心底倒抽了一口冷气。 夺舍!? 还是让净涪那个家伙都忌惮不已的夺舍!? 他想明白了,心头陡然一震,本来对‘皇甫成’不置可否放任自流的态度顿时一变,更将‘皇甫成’的危险度往上提,甚至放到了净涪的上方,位列第一。 他既然想得通透,自然琢磨着要如何向陈朝真人不着痕迹地透露一两分。 他整理了一番语言,才慢慢道:“师尊可还记得,当年在妙音寺里头,皇甫师弟发生的事情?” 背对着他的陈朝真人没有任何表示,左天行却知道他是听在耳里的。 “今日弟子奉师尊谕令,往莫国普济寺接回皇甫师弟。临归来之前,皇甫师弟与那沈定的妹妹……”他沉默了一会,像是在斟酌字眼,但最后也没找着,便只得略过不提。 “也是为了她,皇甫师弟才在净涪……”提到净涪,他不着痕迹地顿了一顿,才加上后缀,“师弟面前誓言入赎罪谷四十五年。” “皇甫师弟刚才入谷之前,弟子送去赎罪谷中叶章,皇甫师弟还想着……让弟子替他唤醒叶章。” 单只说到这里,左天行便不再继续,站在原地,视线垂落在地面上,目光一瞬不瞬。 其实也不必多说了…… 陈朝真人也没再要让左天行开口,他望着月色下暗沉的山阴出神,半响沉默。 左天行等了又等,才终于等到了陈朝真人难得虚软无力地吐出两个字:“罢了……” 这两个字被晚风一吹,便彻底地散入了夜色中,再也寻觅不到丝毫痕迹。 此时已经被送出了刺木异香笼罩之地,茫然无神僵立的皇甫成脑海中那系统界面里的好感度列表上,陈朝真人的数据减去了5点,可身为主角的左天行好感度却直接降了50。 皇甫成犹自没有察觉,倒是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往下望了一眼,系统界面里刷新出了一条崭新的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交好主角。 那一夜深夜,被独自留在山巅上的陈朝真人遣下山去的左天行返回了自己的洞府,顾不上其他,先就招来了自己的属下,吩咐道:“你着人……” 他忽然停了下来,在堂屋中来回转悠了几圈,才挥了挥手:“无事了,你回去吧。” 纵然再摸不着头脑,那人也领命退了出去,只剩下左天行自己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堂屋里。 他望着赎罪谷的方向,脸沉如水。 这一夜于沈妙晴而言,或许是她最后一个还勉强算得上安稳的夜晚;于皇甫成和左天行两人而言,却又是一个无眠之夜;可于净音净涪而言,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而已。 夜渐深,净涪沐浴梳洗罢,又在这普济寺转了一圈,看过寺中的弟子云房,才领着五色幼鹿返回了药师殿。 他回转的时候,净音也已经缓过来了。他见净涪回来,先就笑了一下,又问:“怎么去得这么久了?” 净涪也是一笑,指了指殿外的方向。 各地寺庙布局其实都是大同小异,尤其是这座普济寺的主人本身就出自妙音寺,更是和妙音寺的布局很是相似。净涪这一指,净音顺着他手指方向一看,便就明白了。 他点了点头,也道:“先前我们都来得急,情况又很是特殊,便只在这药师殿中暂时停留。但这毕竟不是云房,如非事急从权,我们就是真的冒犯了。” 净涪却又只是一笑,到得香案前,取过线香燃起,捧在手里向着殿中那尊巨大的药师王佛默默祝祷一番,又拜得三拜,才将线香插入香炉里。 净音经历过先前的诸般事情,也已经明白这山寺是有主的,当下也醒过神来,也是点香默祝参拜一番。 如此这般过后,净涪净音师兄弟两人便不再在这药师殿中停留,而是把了两盏青灯在手,拿着往后头的沙弥云房去了。 虽然多年未有人居住,这山寺里头的沙弥云房却只铺了一层浮尘而已,别的与他们妙音寺里头的沙弥云房却是真的一般无二。 净涪洒扫一番,又从随身的褡裢里取出自己惯用的物品,便就在这件沙弥云房中安歇下来。 净涪睡在炕上,五色幼鹿趴在炕前,一人一鹿这一夜倒是安静。 夜渐深,净涪忽然睁开眼睛,也不转头,就定定地望着上头的房梁,到得久了,他才又闭上眼睛,呼吸清浅,却未曾的熟睡过去。 也不为别的,只是他不习惯。哪怕五色幼鹿已经认他为主,对他全心依赖,他还是不习惯。幸好净涪是修士,不睡不眠于他而言,并无多大影响。 次日清晨,晨光熹微,净涪便又气清神明地下了床榻,简单梳洗过后,便出了云房,去了药师殿完成这一天的早课。 和他一起过去的,自然还有一只五色幼鹿。 净涪到的时候,净音也已经在药师殿里等着了。往日在妙音寺里头,师兄弟两人也是这般时候到的藏经阁法堂里的,是以师兄弟两人也就是平常模样相互见了礼,便各自在蒲团上坐了,拿过木鱼开始早课。 五色幼鹿就前肢后肢相互交叠地趴在净涪身侧,安静听着殿中的诵经声和木鱼声,模样格外乖巧。 早课结束之后,师兄弟两人收拾着这个药师殿,净音问净涪:“师弟,这边事情已经结束,你是要回寺里吗?” 净涪摇了摇头。 净音了然地点了点头:“我暂时也是不回去的,师弟你要与我一起吗?” 净涪略一犹豫,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净音笑了一下,点点头道:“也罢。” 他说完,停了一停,又加了一句:“虽然师弟你现下是比师兄厉害了,但如果有什么事,师弟你记得与师兄说。” 净涪侧过头去看着净音,望入他认真的眼睛里,点了点头。 净音又是高兴地笑了。 将这普济寺收拾整理了一番,师兄弟两人最后来到药师殿里,见得香炉中已经燃尽只剩下香枝的线香,便又取过线香燃起,默默祝祷一番,谢过山寺主人这一段时间以来的庇护,便睁开眼睛,才要将手里的线香插入香炉中,却又停下了动作。 他们师兄弟两人身前那早前还是空无一物的供案上,现下居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本成人男子巴掌高的书册,书册边上还有一个非铜非铁的炼丹炉。 净涪动作不过略一停顿,便就直起身,转到供案后头,将手里的线香插入了香案上的香炉里。 被净涪的动作惊醒,净音慢了一会才同样将线香插入香炉里。 师兄弟两人转过身,看着供案前的这一书册和炼丹炉,一时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第133章 各人缘法 《万药谱》。 净音看着书册封面的三个大字,再打量了几眼书册侧近的那只炼丹炉,才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香案后头的那尊巨大的药师王佛,说道:“这是?” 虽然净音说出口的是一句问句,但净音净涪两人心中都明白,这大概就是山寺主人自家的衣钵了。 净涪也正望着这《万药谱》和炼丹炉。 上一辈子这两样东西在景浩界可是闹出老大一个动静来的。为着它们,这个本来不为人知的小小山寺可谓是声名大噪,就连对它们压根不抱希望的皇甫成也来这里走了一趟。果不其然,皇甫成没能拿到它们。可奇怪的是,它们也不在与这山寺主人同出一脉的妙音寺弟子手里,反而被左天行得了去,为他所用。 而这一辈子,明明先前左天行也在这普济寺里,这两样东西却未现身。他本还以为是还没到它们出世的时候呢。却没想到这会儿,这山寺里只剩下他们师兄弟两人的时候,这两样东西就又冒出来了。 净音先伸出手去,拿起了离他最近的炼丹炉仔细验看。净涪则伸手捧起了那本一看就厚重无比的《万药谱》。 净涪略略翻看过,便又将这本《万药谱》放回案上。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本传说中令左天行如虎添翼的药谱。不翻看不知道,这一拿过来翻看过,净涪才知为何它能享有那般显赫的名头。 《万药谱》足有成年男子巴掌高,除了封面、前头那一页简章和足足记满一页的目录外,里头按着景浩界植株纲谱密密麻麻排满了一幅又一幅细致详尽栩栩如生的植株图像。这些植株图像里,不仅仅有娇养难寻的灵植灵药,还有凡俗地界随处可见随处可寻简单易得的普通植株。 净涪翻看书册的时候,手指曾点上那些植株图像。才刚触及,那些植株图像便升起流光,流光中有一个语速平和的声音为他细细讲解着一棵植株的药性、生长习性以及药材配用等等,详尽无比,应有尽有。 这《万药谱》,不仅仅只是景浩界药材大全,它还是一部完备至极的医药教学教材。哪怕是一个目不识丁对医药一无所知的普通凡俗百姓得了它,只要用心,也能成为一代药学圣手。 净音捧着那炼丹炉看得一阵,又将炼丹炉递给净涪,自己去拿被净涪放回贡案处的那部《万药谱》。 净涪接过炼丹炉,只粗粗看得两眼,便又将那炼丹炉放了回去。 这炼丹炉对药师而言可能是无价之宝,可对净涪来说,它甚至还比不得那《万药谱》。 净音拿着那本《万药谱》,先翻看了书页,看到前面的那篇简章。他看得很仔细,一字一句慢慢阅读过去,才翻过书页去看目录。看完目录,他难掩激动地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点上了他看见的一幅图像上。 净涪见他看得认真入神,也不打扰他,只在旁边去逗弄紧跟着他的五色幼鹿。 他手指在五色幼鹿眼前晃过,指上一抹流光落下,流光中映出一株筷子长细模样的单叶碧草。似有微风吹过,这单叶碧草在流光中轻轻摇曳,又像是在逗弄着它身前的这一只五色幼鹿。 原本见净涪净音两人目光愣怔地站在贡案前,五色幼鹿自己和自己玩着也很是乐呵,却不料眼前忽然晃过几根细长白皙的手指,手指上滑落一片流光,流光里还有一株碧草。 它的目光先是紧紧盯着那几根手指。它知道,那几根手指是它的主人的。可那株碧草一出现,五色幼鹿的目光就不知不觉地偏移了开去,然后再也未能从那株碧草身上移开。 净涪低头见它那双本就圆滚的眼睛此时更是瞪得格外的圆润,目光更是锁死在了那在虚空中幻化出来的碧草,唇角不由得升起了一抹笑意。 他的手腕上上下下轻轻晃动,手指也随着手腕的动作忽上忽下地摇摆着,连带着那株不过幻化出来的碧草,也在上下摇摆,简直如同钓鱼一般。 五色幼鹿见那株碧草晃动,幅度还越来越大,竟也越来越急,到了后来,它双脚蹬地,猛地向前直扑,同时,它牙口大张,狠狠地咬上那株碧草,要将它死死咬住。 孰料,它扑是扑上去了,咬也咬下去了,可身体却直直撞上一道坚固牢实仿佛墙壁一样的壁障,连带着那狠狠咬下去的牙口,也被那壁障给震得生疼生疼。 它的眼底忍不住泛起了泪花。 它极力抬起头,望向那株还在流光中摇曳生姿的碧草,透过眼中朦胧的水雾往上望,却看见流光上方那一双含着浅淡笑意的眼睛。 它一时愣住,便连那株碧草也再吸引不了它的目光。 净涪笑看了五色幼鹿一会,见它那双泛着水珠的滚圆鹿眼中满是控诉,竟也难得地升起一丝愧疚。他收回手指上的流光,流光中那株碧草也随之隐去。 五色幼鹿却还不在意,只含着泪珠一眨不眨地看着净涪。 净涪收了眼底笑意,正经地直起身,抬手在它脑袋上拍了拍,便又特意抬起头去,望向正依依不舍地将手里那本《万药谱》放回贡案上的净音。 五色幼鹿依恋地摇晃着脑袋,蹭了蹭净涪只带着一丝暖气的清凉掌心,又乖乖地站在了他的脚边。 净音不知净涪已经和他的那只五色幼鹿玩闹过了一阵,目光还在那本《万药谱》上流连不去。 “师弟,这药谱和炼丹炉乃是这普济寺主人清慈禅师衣钵传承之物。清慈禅师虽是寺中师伯,但我等却不是药王殿弟子,修的又都不是药师道,这份衣钵你我都接不得。” 这话头初初说起的时候,净音说得确实有几分艰难。 这《万药谱》记载景浩界一应灵植凡株,更兼具药性讲解和炼药教授,可谓是价值非凡。更何况净音虽然不修药师道,但他修微,需要在人心微妙间证见我心光明。而和修士比起来,凡人的心性更为多变,心思更为繁复。 净音如今心境还未平复,仍有破绽,他已经有了在红尘中游走的打算了。可他既然要在红尘中行走,自然也需要有在凡俗中生存的手段。本来净音还在为难的,可如今见了这本《万药谱》,净音就生出心思来了。 不显神通,不露手段,净音他或许也能凭借医术在凡人间立足。更何况,凡人性命短暂,身体孱弱,如果他能修习医术,不仅更能贴近凡人的生活,还能积累功德,岂不是一举两得? 但随着他自己这么一句一句地和净涪师弟说起,净音心头的那点念头也慢慢地散了开去。 可不是,这可是寺中清慈师伯的衣钵传承之物,他修的本来就不是药师道,何必占去了这一份机缘?他若要修习凡人医术,待这两件东西送还药王殿,他再去信和药王殿中的师叔伯们求上一份摘录,又有何难? 想明白之后,净音再看向那《万药谱》和炼丹炉的时候,眼神就清明了许多。 净涪看着他,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净音也笑了,笑完后,他才又与净涪商量道:“既然你我都承接不了这份衣钵,那这《万药谱》和炼丹炉是必得送回寺里的。”他沉吟了一阵,看向净涪身侧虚空,似乎是看着始终跟在净涪身侧的那只五色幼鹿。 可他不知,五色幼鹿在净涪的另一侧呢。他目光所注视的地方,其实什么都没有。 五色幼鹿抬起脑袋看了看净音,好奇地望着他。净涪垂在身侧的手一动,五色幼鹿会意,转到了净涪的另一侧去,正正迎上净音的视线。 到了这时,净音还在看着那一片虚空,又道:“师弟你有那鹿儿相伴,脚程要快得多,不如就由师弟你走一趟,也不会耽误多长时间?” 五色幼鹿听他提起自己,又去蹭净涪的手。 净涪看了五色幼鹿一眼,又抬起头去看了看净音,却只是摇了摇头,并不同意。 净音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头。 净涪却又是一笑,向着净音合十低头一礼,再转过身去,向着那尊巨大的药师王佛深深一拜。 五色幼鹿见状,也学着净涪的模样向着净音见礼一样地点头,然后又跟着净涪一起转过身去,前肢合拢,向着香案后头的药师王佛深深地低下头去。 西天极乐净土里,那尊身披琉璃光的罗汉往下界看了一眼,笑了一下。 普济寺里突然升起一抹琉璃光,光色清澈透亮,带着无尽的美好赞叹。这一片琉璃光在药师王佛前凝结成两大一小三块药师王佛琉璃佩。待到琉璃光散去,这两大一小药师王佛琉璃佩分别落向了净音净涪和五色幼鹿。 净涪拿了自己的那枚药师王佛琉璃佩,看了看玉佩上那眼神慈悲灵动真实的药师王佛,又向着那尊药师王佛拜了一拜。 他才直起身来,又侧过身去,替五色幼鹿将它的那一枚小药师王佛琉璃佩带上。 五色幼鹿任由净涪动作,待到净涪退开一步,已经将净涪之前动作看在眼里的五色幼鹿又是有模有样地向着那尊药师王佛连连颌首道谢。 净涪正看着五色幼鹿的动作发笑,又看见净音还在握着他的那枚药师王佛琉璃佩发愣,当下也不打扰他,干脆利落地带了五色幼鹿出了药王殿,也不往山寺外头走,而是在殿前台阶站了一会,他摸索着身上那一枚新得的药师王佛琉璃佩,心中念头转了又转,忽然一道灵光乍闪,电闪雷鸣一样轰散了眼前所有的遮眼云雾。 净涪回头看了一眼殿里还在迟疑的净音,抬脚想往回走。可他才刚往前迈出一步,他身上那枚药师王佛琉璃佩便滑过一道琉璃光,拦下了净涪的动作。 视线从净音身上滑向他身后的那尊药师王佛,净涪心有所悟。所以,这就是随缘的意思吗? 净涪再看了净音一眼,转过身去走下台阶,在路的尽头处转了一个弯,往着这普济寺里头的藏经阁那边走。 待到净音回神,这药王殿里头除了他自己,就再无别的人了。 净音急急将药师王佛琉璃佩戴上,又连忙出得殿去,站在殿前台阶上极目往下张望,却没能在山道那边看见净涪的身影。 “是走了吗?” 净音呢喃着,低头慢慢走回殿里去。 普济寺是有主人的,净音敬重普济寺主人,是以不曾放开感知去查看净涪的所在,只以为净涪已经和他的那只五色幼鹿一起出了这普济寺地界。 将那《万药谱》和炼丹炉扔给了净音,净涪自己却是一身轻松地到了藏经阁前。 抬头看着院子里头的三层阁楼,净涪拍了拍他身边的五色幼鹿脑袋,又看了它一阵,五色幼鹿呦呦低鸣着点了点头。 见五色幼鹿应了,净涪才点点头,迈步往院门走去。 到得近了,净涪向着院门左侧一个药师王佛像合十稽首轻轻一礼,才伸手去拉门。 净涪的手触及门扉的那一瞬间,一道琉璃光从他身上带着的那枚药师王佛琉璃佩上流出,如川河归海一样没入门扉中去。 净涪并不以为意,只是手掌用力。原本就只是随意阖上的院门就这样被净涪推开了,露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门路来。 净涪入得门去,又随手将门扉阖上了。 五色幼鹿站在原地,看着净涪的身影渐渐被阖上的门扉挡去,直到净涪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它眼前,它才丧气地垂下脑袋,趴伏在地上。 但凡藏经阁皆是山寺重地,虽然佛门又有众生平等的说法,可是此等重地又如何真能让五色幼鹿进去? 净涪先前临走前的交代确实是让它随意的意思,但五色幼鹿就是更宁愿在这里等着。 却说净涪,他一路顺畅地进了藏经阁,看见了阁里书架上整整齐齐排列摆放的经书。他深呼吸一口气,眯起眼睛笑着打量了一阵,才走到一个书架前,抽出一本经书来,就站在那里翻看。 若单论经书书名、经书内容,其实并不稀奇,也都是净涪曾在妙音寺藏经阁里头翻看过的经文。但因为抄写经文的人不同,心境遭遇不同,修持法门不同,这同样内容的两部经文,便又自有了不同的味道。甚至即便是同一个人,抄写同样的一部经文,字里行间也会透出不同的感觉。 是以在净涪看来,读经其实就是读人。经文的经义,笔画的腾移转挪,其实也都是在向读经的人描述着曾经书写经文的那个人。 净涪渐渐沉了进去,眼底莫名映出一道人影来。他跪坐在案前,眉宇舒展,手上提了一枝毛笔,笔上沾了混着纯粹的墨。手腕挪动间,一个个字符在摊开的纸页上成形。净涪甚至能够看到他的眼底那累累沉积的悲悯。 那道人影终于停下了动作,将手上的毛笔放在笔架上,仔细检查了一番案上纸页,耐心地等待着纸上墨迹干涸。忽然,他抬起头来,极快地往净涪的方向望了一眼。 净涪心底一颤,眼底那道人影如同它莫名出现的那样陡然散去。 净涪眨了眨眼睛,平复下心底的微澜,才低头再去看他手上的那部经书。却原来,这一部经书竟已被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他随手将经书阖上,重新放回原处,却也不急着再去拿起下一部经书,就只站在原地,闭上眼睛去。 黑暗中忽然亮起一豆烛火,烛火上的几案前,有一人跪坐在那里,手提毛笔,心境平和,轻松自如地抄写着经文。 净涪心中一动,自黑暗中走出,向着那道人影合十一礼。 那道人影面目模糊,只留得一双眼睛和一个光溜溜的点满戒疤的脑门。 他稽首回礼,手里的毛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笔架上,就连几案上原本摊开来的写满文字的纸页也都已经装订成册,书册首页上更是用金粉点着这部经文的名号。 净涪在他的对面坐下。 他张口便与净涪细说经文:“如是我闻……” 那是一部《佛说阿弥陀经》,净涪早已熟背于心,但这会儿也一样凝神细听。 一部经文宣讲完毕,那道人影向着净涪笑了笑,竟并未就此消失不见,而是又再与他说起了经文讲解。 净涪也就继续认真地听着,并未有半点不耐。 出乎意料的,这一部《佛说阿弥陀经》的经文讲解很是艰涩晦暗,听得人糊里糊涂的。哪怕是净涪,也仅仅是听明白了其中的三成。 仅得三成…… 待到净涪自那些玄奥难懂的语言用词中好不容易挣脱出来,那道人影还坐在原处,微微垂下眼睑,遮去他的那一双眼睛。 净涪心知这一部经文到此结束,他双手合十竖在胸前,头微微垂落,又是一礼。 那道人影也是合十还礼,然后就彻底崩散开去。 净涪睁开眼睛,见藏经阁中亮起了烛火,又往外头张望了一眼,见外头暮霭沉沉,便知一日的时间就这样晃荡过去了。 净涪伸出手去揉了揉有些胀痛的脑袋,也不继续伸手去取了经书,而是转身出了藏经阁,就着黯淡的日光往外走。 推开院门,才抬头,净涪便见五色幼鹿腾地直起身来,后肢猛地蹬地,便往净涪这边冲了过来。可看着这五色幼鹿的冲势凶猛,事实上却不过就是带起一阵风来吹起了净涪的僧袍,并未扑实了。 也正是因此,净涪才不过眯了眯眼睛,并未躲开,而是压下自己陡然升腾的攻击欲望,只袖手在原地站定,任由五色幼鹿扑过来,绕着他快速地转了一个圈。待到五色幼鹿终于停下来,他才稍稍弯下腰去,伸手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 净涪纵着五色幼鹿玩闹一阵,便领着它又往药师殿去。 药师殿里,烛火通明,可却是空无一人,连带着贡案上的那本《万药谱》和那尊炼丹炉也不出意料地没有了。 看来,净音是将这两样东西送回妙音寺里去了。 净涪只扫了一眼,便走到香案前,先取了线香点上,插入香炉中,然后才回到自己先前所在的位置上坐好,拿过侧旁的木鱼,开始完成这一日的晚课。 翌日清晨,结束了早课后,净涪又将五色幼鹿留在了藏经阁外,自己进了藏经阁里,又站在了那一个书架子前。 他掠过昨日已经翻看过的那部《佛说阿弥陀经》,抽取了紧靠着它的另一部经书。 竟然又是一部《佛说阿弥陀经》。 净涪只看了一眼封面,便就翻开书页,又开始认真仔细地阅读经文。 还是那一片黑暗,还是那一豆照明的烛火,同样还是面目模糊跪坐在案前的那个人。 净涪向着那个人合十稽首一礼,又还在他对面的位置上落座。 那个人还是先说经文,再来与他讲解经义。 明明是同一部经文,经文文字都是一模一样,但从他说来,却又能给了净涪另一种不同的感悟。其实要说净涪今日领会到的感悟完全和昨日那篇经文领会的不一样那也不对,细细比较之下,还是能够看得出来这两者确确实实是一脉相传,更多的是一种承前启后的意味。 单就他宣讲的经文已经能让净涪惊奇,但后来他继续讲解的那经文经义却更令净涪惊叹。 昨日这道人影讲解的经义,净涪只听懂了其中三成。可今日的这一场讲解,个中经义内容,净涪竟然听懂了三成二,比起昨日,这番进展令人侧目。不过间隔了一日时间而已,竟然就能有这样的巨大的进步,宣扬出去只怕更多的人不会相信。 可净涪自己也很清楚,他能有这样大的进步绝对不仅仅是净涪自己的原因,还有这个人的一份功劳在。而且这其中,他的作用比净涪自己还要大。 与昨日相比,今日的这一场讲解内容虽然更添几分玄妙,但这个人的用词明显也更直白简练,更通俗易懂。 净涪确实不知道这一部经文和早先的那一部经文成文时间间隔了多远,但他却能清楚地知道这中间跨越的巨大差距。 看着结束这一回经义讲解后又彻底崩散的人影,净涪默然恭敬地再度合十稽首一礼。 果然不愧是清慈禅师。 第134章 阿弥陀经 又后一日,净涪完成早课后,却没有像前两日一样往藏经阁那边去,而是去了后山,寻了一处清净的地儿,盘膝静坐。 五色幼鹿紧紧跟在他身侧,见他端坐溪前大石,便也趴在巨石旁,前肢交叠,放于脖颈之下,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上方的净涪。 溪前清水映照着清晨阳光,给溪边的净涪也添了一层染着金色阳光的清净水光,格外的庄严神圣。 净涪才闭上眼睛,便又猛地睁开,转过头对上五色幼鹿定定地望着他的视线。 五色幼鹿见净涪看着它,高兴地冲着他晃了晃脑袋,嶙峋的鹿角左右摇晃,竟然很是好看。 净涪眯着眼睛看了五色幼鹿片刻,忽然深处手去摊上五色幼鹿的脑袋。五色幼鹿以为净涪是在和它玩闹,也高兴地蹭了蹭净涪柔软的手掌,全然没有注意到净涪的手掌上吞吐的金色光芒。 那金色光芒在净涪的掌心吐出,在五色幼鹿柔软的头顶张开,化作一道符印刻在五色幼鹿脑门处。 在这一道符印作用下,非得净涪同意或者废去符印,哪怕是五色幼鹿动用天赋神通,它也是无法对净涪做些什么的。哪怕是最正常的身体碰触,也在符印隔绝的范围内。 不过这道符印虽然威力霸道,但它的各种限制也都不少。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莫过于受此符印者须得对此符印内容毫无抵触。 净涪看着那枚成功印在五色幼鹿脑门上的符印,又看见五色幼鹿那始终依赖信任的目光,眼神不觉有些浮动,却也没有后悔。他收回手,在身前结成法印。 净涪闭上眼睛,观想自己坐于一众比丘中,聆听上首佛陀宣讲经文,而佛陀身后又生有一株枝叶婆娑的巨大菩提树。 识海中,佛身微微一笑,伸手一抓。藏于净涪褡裢玉盒里的那株菩提树幼苗细嫩的枝叶轻轻摇动,一株菩提树幼苗虚影落在佛身手上。 佛身低头看了那株菩提树幼苗一眼,随手将这株菩提树幼苗往他身后一插。菩提树幼苗虚影根须舒张,扎定虚空,快速生长。不过片刻间,一株巨大的菩提树出现在了佛身的背后,将佛身笼罩在树荫下。 佛身满意地点了点头,阖上眼睛。 净涪观想出来的画像中,那尊高坐巨大菩提树下却始终被一团金色佛光笼罩着的佛陀周身佛光散去,渐渐露出被佛光遮掩了的真容。 看那眉,那眼,那鼻,那唇,分明就是净涪自己的模样。 净涪并不以为怪,神色不动,静等佛陀开坛宣讲。 佛陀高坐上首,唇口不动,却有声音传下。 ‘如是我闻……’ 竟也是一篇《佛说阿弥陀经》。 初初第一遍,那净涪模样的佛陀不过只是径直诵读经文,未有其他玄妙之处。后第二遍,经文中似乎生出一丝深意,第三遍,第四遍…… 五色幼鹿一直专注地凝望着净涪,却忽然发现净涪身上那层由溪边清水映照而成的水光隐隐多了一层亮光。它眨了眨眼睛,再去细看,却又没再找到。它刚才看到的似乎都是错觉。 五色幼鹿转了转眼珠子,却仍倔强地望着净涪,不肯错过他身上的每一丝一毫变化。 果不其然,又过得片刻,那一层亮光又在凭空笼罩在净涪身上。 净涪也不知道经文到底宣讲了多少遍,但在又一次开经宣讲的时候,净涪自皈依起所诵读《佛所阿弥陀经》所产生的所有体悟已经统统融入那一篇经文里。 经文已经生意,顿生异像。 净涪所观想的那一处胜景中,随着上首端坐菩提树的那尊佛陀再一次宣讲经文,出口的声音却化作了一个个斗大的闪烁着金色佛光的文字悬挂虚空。散发着佛光的文字如同普照的大日,光芒绝圣。 而净涪身外的景浩界里,随着时间的推移,天上的大日已经慢慢向着天中推移,溪上清水映照的水光不再环绕净涪,可净涪身上的那一片亮光却比先前的水光更光亮,更清净。 饶是如此,上首的那尊佛陀却仍未停下,更未更换另一部佛经,而是又一次向座下诸位面目模糊的大比丘比丘宣讲《佛说阿弥陀经》。 这一次宣讲的《佛说阿弥陀经》似乎又与此前所说经文显化出来的经义不太一样,似乎掺杂了别人的感悟,像是狮峰龙井里混入了西湖龙井,虽然都是一个品种的龙井绿茶,但味道却是实实在在的不一样。 这一次宣讲的经文里,由净涪自己细细听来,那也是大不一样的。 那悬挂在胜景虚空上方的一个个斗大的闪烁着金色佛光的文字轻轻颤动,文字上或有自虚空中蕴生出来的金色佛光附着其上,同样也有金色佛光被轻颤着的文字抖落,消散在虚空之中。 那些自虚空中蕴生出来附着在文字上的金色佛光便是净涪这许多年来在各处听闻诵读的《佛说阿弥陀经》中所带着的其他僧众能与净涪自身感悟交汇相通的体悟,至于那些被文字抖落的金色佛光,却又是净涪这许多年来生出的虚妄认知。 以净涪自身的体悟为底,不断吸纳他人与净涪自身体悟相通的部分作为养分,又不断筛去虚妄部分,最后成形的,就是那彻底取代净涪所观想出来的胜景的那极乐净土。 五色幼鹿只见净涪身后虚空化出无量量光,演化出那座传说中为世尊阿弥陀佛所执掌的极乐净土胜景。 它莫名地心生感应,头低下去,压在自己交叠的两只前肢上,接连呦呦低鸣。也不知是不是这五色幼鹿跟在净涪身边久了,见多了佛门的大德禅师,听多了他们低唱佛号的声音,这几声低鸣的节奏和音节起伏居然和他们唱诵佛号的声音很是相像,更莫名的就多出了几分虔诚。 端坐在菩提树下的那尊有着净涪模样的佛陀伸出手,胜景化作一片金色佛光落入他摊开的掌心,于掌上幻化出一座极乐净土。这座极乐净土才落在佛陀掌心,赫然又在下一刻幻化成一部封面点着金粉的《佛说阿弥陀经》。 佛陀看着这部不断在极乐净土和经书形态中转换的《佛说阿弥陀经》,不在乎自己身后的那一片虚空只剩下他自己与那株巨大的菩提树,提起唇角笑了一下。 净涪识海中的佛身一抖手上拿着的那株菩提树幼苗,净涪观想出来的佛陀和菩提树统统在下一瞬间化作虚无,只得一部《佛说阿弥陀经》落入了佛身手上。 魔神所化的魔珠露出一双眼睛看了那部《佛说阿弥陀经》一眼,倒也没说什么便闭上眼睛,看似沉睡,实则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佛身看了他一眼,视线瞥过自识海中显现出来的净涪本尊,将手里的那部《佛说阿弥陀经》交给了他。 净涪本尊接过《佛说阿弥陀经》,翻开书页,慢慢看去。 这本《佛说阿弥陀经》文字字数其实算不上多,但净涪拿在手里,却沉重得很。翻开书页后,那书页上整齐排列的文字里也同样有无量光汇聚。无量光之后,还有无量功德福德附着。 净涪掂了掂这部经书,心中了然,难怪这么重。 放过经书模样的《佛说阿弥陀经》,净涪心神一动,手中经书化作一片庄严佛土,却正是经书中所描述的极乐净土。 可惜的是,现下被净涪拿在手上的这座极乐净土不过就是西天那座真实无虚的极乐净土的一丝投影而已,而且因为净涪对这部经书的体悟尚浅,他手上的这座极乐净土投影能够借助西天佛国的力量不足千万亿分之一。 净涪将这座极乐净土重新化作《佛说阿弥陀经》,然后一个转身,将这部《佛说阿弥陀经》放入身后的一座四层书架上。 这座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净涪身后的四层书架原本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但这会儿净涪将这部经书放了上去,便不显得那么别扭了。然而净涪才刚刚收回手,那座书架就像它曾经突兀出现的那样悄然隐去踪迹。 将经书放好,净涪便出了识海,才睁开眼睛,便又稍稍侧过头,正对上五色幼鹿的那双滚圆单纯的眼睛。他的视线略略上移,望着那刻印在五色幼鹿脑门的符印。 他定定地看了一会,终于抬起手,手掌在五色幼鹿脑门上的那道符印抹过。等到净涪收回手,那五色幼鹿的脑门上便又是干干净净的了。 这个中的种种思量动作,五色幼鹿全然不知,它见净涪与它亲近,心中欢喜,便更高兴地扬着头上鹿角,呦呦呦地向着净涪不住低鸣,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尽管语言不通,净涪根本不知道五色幼鹿说的都是些什么,可他也没阻止五色幼鹿,任由它自己说得高兴。等到五色幼鹿终于停下来,又等它在溪边喝过水后,净涪才领着它返回普济寺。第135章 衣钵传承 看着下方的那个净涪沙弥领着他的那只五色幼鹿又往普济寺里去,西天东方净琉璃佛国里的清慈罗汉收回了目光,视线一转,落在自己手上轻轻拨动的有如流水一样的琉璃光上。 光芒清澈透亮不带丝毫杂质,清晰地映照出清慈罗汉那眼底真实的笑意。 净涪的前身乃是当日景浩界佛门势力大幅度削减的罪魁祸首之一的皇甫成,这个事实在景浩界出身的一应罗汉金刚里头根本不是秘密。清慈禅师自然也是知道的。 哪怕他修持的是药师道,登临佛国后自然被东方净琉璃佛国之主药师琉璃光如来接引,进入的是东方净琉璃佛国,而不是和其他大部分的景浩界出身僧众一样被世尊阿弥陀佛接引进入极乐世界,他对他们于净涪的态度也有所耳闻。 泰半都是乐见其成,余下的绝大部分都是在旁观。他们都在期待着这位前天圣魔君给景浩界佛门带来的未来。清慈罗汉其实清楚,这位前天圣魔君出身魔道,更曾经对景浩界佛门僧众下手。可谓是颇费心机,手段百出。其中影响最为恶劣的一个例子,莫过于净栋这位现下的天静寺一众沙弥公认的大师兄叛出佛门投身魔道实践。他会叛出佛门,成为青年一辈中颇有声名的佛魔,就是这位天圣魔君的手笔。可哪怕如此,清慈罗汉以及其他景浩界出身的罗汉金刚,对于这一位天圣魔君也没有多大的恶感。 听上去似乎很荒谬,很不可思议,但事实上,这才是真相。不然,真当佛门群魔辟易的说法是假的吗?真当佛门的衣钵是谁都可以继承的吗?哪怕是曾经被佛陀标记要在未来成佛的魔王波旬,那也是在天命终了堕入地狱,经历无量大劫时间后才成佛的。而天圣魔君皇甫成呢?他不过就是轮回里走了一遭,连记忆都完好无损地保留着,便能皈依佛门承接衣钵!看看现在还在地狱中挣扎赎罪的魔王波旬,再看看现在景浩界里的沙弥净涪,他们两者间的差距之大,甚至都无法用恒河沙数来衡量。 其实说起来,不仅仅是清慈罗汉乃至西天佛国里的其他景浩界出身的罗汉金刚,便是一直和天圣魔君对峙抗衡的他,清慈罗汉瞟了一眼下界里正在山巅演练剑式的左天行,怕也是一样的感觉。 哪怕曾经站在对立立场的他们,也未曾对他生出持久乃至不断沉淀积累的恶意怨毒,这位前天圣魔君的风采简直令人惊叹。 清慈罗汉笑了一下,额间眉心处那一只金色的佛眼轻轻地眨了眨。 其实说风采也不对,真正能让他们这些罗汉金刚对他另眼相待的,其实是因为这位前天圣魔君自身交缠的因果链。比起其他人,哪怕是他们佛门的弟子,身上那交缠错杂得让人看着就眼睛生疼的因果链,这位前天圣魔君可就要干净多了。更何况他虽然出身魔道,踏着万千魔修的血肉走上巅峰,但他身上除了怨气戾气之外,同样也存在着功德。他的那功德甚至囊括了天道功德和人道功德,简直堪称魔门奇葩。 是以,根本不需要任何言语去阐说描述,只需睁开佛眼一看,他们这些身在西天佛国的佛门弟子便不会再有任何异议。而像二祖那样亲身派遣化身下界,想要再度插手景浩界诸事的,哪怕数遍全景浩界佛门传承以来诸多登临西天的罗汉金刚,也只得他一人而已。 清慈罗汉对二祖慧真罗汉的行事不置一词。 大家其实也都看得清楚,这位景浩界佛门真正意义上的开宗祖师其实为的也不是景浩界佛门,更多的是为了他自己的修业,为了重新巩固自己根基,以消去自身道途隐患。 二祖慧真罗汉的改变众罗汉金刚也都看在眼里,可同样的,他的执念他的迷障也都落在了众罗汉金刚的眼中。 清慈罗汉一度有点担心。 慧真罗汉化身下界,挟持他在景浩界伴随佛门传承无数年积攒下来的威势,等他觉醒我识,明悟自我本源,继承慧真罗汉自登临西天佛国后修持的功德佛性,实力威望具足,恐怕会使景浩界中的净土宗实力大涨,再度镇压景浩界现今萌发的其他佛门宗派幼苗。 清慈罗汉出身景浩界佛门不假,但他可不是天静寺出身,他出自妙音寺,妙音寺理念和禅宗理念更为契合,他实在是有点担心的。 可自千佛法会之后,哪怕他并没有随同其他同门一起下界,清慈罗汉也看见了净涪的表现,他心底的那丝担心便彻底烟消云散了去。 净涪现在在妙音寺修持,手里握着的一部佛门禅宗根基经书中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此经又是世尊亲授,净涪足可称世尊弟子!他又已窥见自身本性灵光,初初证见禅宗修持法门,往后,只要他一路前行,不入迷障,不生执念,顿悟智慧,则必定能在景浩界大开禅宗一道,为妙音寺僧众乃至景浩界众生指明前路。更何况他身上还有天道认可恒河沙诸佛证见的除魔大宏愿…… 凭他的资质心性,凭他的手段智慧,清慈罗汉也相信,哪怕是眼前前路俱无,这个净涪沙弥都能硬生生开出一条通天大道来。而他,作为这个净涪沙弥的师门前辈,甘愿为他的前路点上一盏明灯,看着他走到他目光的终点。 净涪不知道他这一路的披荆斩棘全部都被别人看在眼里,更甚至不单单是一个人,而是整整一大群人。但他其实也不是真的一无所知,毕竟不管其他人如何,最起码世尊是一定瞒不过去的。 他也不去探究个中缘由,甚至不去思考为什么。那些大能者的事情,他实力不到,境界不到,想了也是白想,甚至还会先乱了自己阵脚,那还不如不想。他只需要往前走就好了! 回到普济寺之后,净涪见天色尚早,便又钻入了藏经阁,再度留下五色幼鹿自己守在阁外。 五色幼鹿等到天色黯淡,夜幕降临,甚至等到晚课的时间过去,也还是不见净涪的人影。 “呦……”它低低地一声长鸣,垂下头去,那双滚圆鹿眼里的神采随着天色一起黯淡下去。饶是如此,它还是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净涪此时却是无心理会五色幼鹿,他甚至连晚课的时间过了都没有察觉,甚至时间一晃过去足有半月,他还无知无觉,完完全全地将心神沉入了这个书架上的最后一部《佛说阿弥陀经》中。 这一回,不过是半月的时间,净涪便已经将这一处书架上的三十余部《佛说阿弥陀经》扫了一遍,基本上是一日两部经文的速度,昼夜不停。只有在净涪自己精神耗尽的时候才会停下来,闭目静坐回神。待到神满意足的时候,他又回梳理自己所得,将他自己的体悟刻入他自己的那部《佛说阿弥陀经》里。 随着他一部部《佛说阿弥陀经》翻阅过去,随着他一遍遍听过那道人影与他宣讲《佛说阿弥陀经》经文,讲解经义,随着他自己的一遍遍体悟,随着他一次次书写刻录,净涪的那部《佛说阿弥陀经》经书越来越重,经中文字更是渐渐染上了金色,仿佛在最初净涪书写这一部经文的时候,用的本就是掺入了金粉的笔墨。每每翻开一看,文字中都似有光芒流转,炫目耀眼,震慑人心。 直到最后,被净涪拿在手里的这一部经书已经是这一处书架上的最后一部《佛说阿弥陀经》了。 这一部《佛说阿弥陀经》里,净涪又一次看见了那个面目模糊有着点满戒疤的光亮脑门的人影。他仍坐在一处案桌前,案桌上还有一盏烛火照定这方寸之地。 这一切都和先前净涪翻开的那两部《佛说阿弥陀经》入神后所见的一模一样。 然而这一次那道人影却只将案桌上那一整叠堆得极其工整的纸张推到了净涪的身前,又拿着那支架在笔架上的毛笔向着他递了过来。 净涪明了,双手合十对着那道人影一礼,还在那道人影对面坐了,伸手接过了那支毛笔。 那道人影见状,似乎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就端坐在他自己的位置上,闭上了眼睛,悠悠然地等着。 他的姿态看似随意,不在乎净涪什么时候开始提笔书写,也不在意净涪他到底会写些什么。可哪怕是他就那样坐着,净涪也并不觉得周围的气氛松泛,反而是另一种庄重的感觉。 所以这是要来考试了么? 净涪闭上眼睛,在原地静坐片刻,才掀开眼皮,执笔的手腕一转,那支被他拿在手上从未蘸染笔墨的毛笔笔端凭空沁出一点黑中带金的液体。液体滑落,不紧不慢地浸透了整支毛笔的笔毫。 恰恰就在那支毛笔的笔毫饱饮笔墨的时候,净涪的手腕悬在了他抽出来的一张纸张最右边。净涪毫不迟疑地在那张纸张最右侧中央处落笔,毛笔笔毫接连扫过纸张,在纸张上点提勾撇地落下六个文字。 《佛说阿弥陀经》。 还是《佛说阿弥陀经》。 端坐在净涪对面的那道人影依旧闭目静坐,不发一言,无有动作,恍似对净涪的动静一无所知,也并不在意。 净涪也未去注意他,他垂眸凝目,一手压着桌上纸张,一手拿着毛笔快速书写。没过多久,这一张原本空白的纸张就落满了黑中泛金的文字。 见纸张上已经写满,他随手将这纸抽出,放置另一侧,又抽过新的纸张铺放在桌面上,继续落笔。 他笔下不停,而他手里的那支毛笔也神奇,哪怕净涪写了多久,写了多少,它都从来不需要更换笔墨。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净涪终于将一整部《佛说阿弥陀经》默写了下来。净涪将手里的那支毛笔放在那个人影每一次停放毛笔的笔架上,便去查看那每一页写满了字迹的纸张。 见那些纸张上的文字笔墨匀称,工整简洁,他点了点头,便又将这些纸张按着顺序一一叠放整齐,又取过另一张崭新的空白纸张放在纸堆上方,重又提起毛笔在上面写下封面。最后他手在纸张左边沿处一抹,那一张张纸张便就在那一侧黏合成书脊。 一部《佛说阿弥陀经》成形。 净涪将这部经书捧在手上,自封面起,一页一页的慢慢翻过去。他心中默诵着经文,右手食指还顺着他自己的笔迹一笔一划地滑过,连最细微的笔画勾连的纹路都没错过。 而随着他的动作,那书页上的文字上仿佛散落在黑色浓墨里的金色光点亮起又黯淡下去,最后化作了更为内敛的暗金。 净涪翻到最后一页,手指划过最后的那一个文字,眼看着那个文字里的金色光点也成了内敛的暗金,才将书页合上。他低下头,将手里捧着的这部经书向着对面递送了过去。 几乎是他一低头,那道人影便睁开了眼睛。他双手接过这一部送上来的经文,拿在手里一页一页地翻过,纸张上的每一个文字都曾在他的眼底留下痕迹。 他看得很认真。 净涪收回手,等待着这位禅师的点评。 可他没有等到。 这道人影在看完那部经文后,只笑了一下,便伴随着整个场景一起崩散消失。 净涪万万没想到这位禅师居然能做出这样一言不发就将他扔出来的事情,直接愣在了当场,过得一会儿才能回过神来。 出了经书中的场景,净涪还站在这一处书架的最末端,手里还拿着那最后的一部《佛说阿弥陀经》,经书也正被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他摇了摇头,将经书阖上,重新放回它原本的位置上,转身往阁外走。 他出来的时候还是正午,空中阳光普照,耀眼的光亮让净涪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才适应过来。 他站在阁前空地上,抬起手挡住洒落的太阳光,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扫过早前五色幼鹿所在的地方。可无论净涪看过了多少遍,那里还是空荡荡的,没有那只五色幼鹿的身影。 净涪眯了眯眼睛,抬脚就要往前走。但他的左脚才要迈出,那处虚空所在就荡起了一片涟漪。那一圈圈的涟漪最中央,一只头上鹿角闪烁着五色光芒的幼鹿走了出来。 这只五色幼鹿才刚从涟漪中央探出一个头呢,便下意识地往藏经阁阁门的位置看去,正正好看见还站在那里的净涪沙弥。 它不由得欢喜地快跑几步,将它的整个身体从虚空的涟漪中抽出,然后一步迈出,走到了院门前方,冲着里头的净涪“呦呦呦”地低鸣不绝。 净涪眼底平静无波,身体顺着先前的惯性往外迈出一步,然后便自然而然地往外走。他迈出院门后,五色幼鹿便又凑了过来,绕着净涪不住地转圈,声音里的高兴欢喜直白又纯粹。 净涪伸出手去,摸了摸五色幼鹿的脑袋。 五色幼鹿也乖巧地在净涪的掌心处蹭了蹭,以作回应。 一人一鹿如此交流了一番,净涪便领着五色幼鹿回云房那边去了。 五色幼鹿在藏经阁外等了净涪许久,等到它自己干渴得受不了了,才离了那地儿去喝水。原本它都是到这普济寺的水井里头饮水的,但多日来干饮水不吃食,它又饿得慌啊。所有这一回,饿得发晕的它便走出了普济寺,往寺外的山林里去寻找草食。 哪怕五色幼鹿仅仅是一只觉醒了血脉的灵兽,但它也是挑食的啊。不是随便什么样的杂草它都能吃得下的。 它一路跟着净涪走,一边“呦呦呦”地和净涪说起它在这附近奔跑寻找食物的辛酸。 净涪也就听着,直到进了云房,净涪才伸手自身上摘下一个小褡裢,在五色幼鹿眼前晃了晃,然后打开褡裢,让它细看。 里头赫然是一份份盒装的灵气浓郁的灵草。那些灵草草质细嫩软滑,表面更泛着一层薄薄的柔光,看着就诱人。 五色幼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一个个木盒,简直就是深陷进里头了,怎么拔都拔不出来。 净涪也不在意,他取了一个木盒出来,放在五色幼鹿身前,然后又顺道将这只小褡裢挂在了五色幼鹿脖颈。 这只小褡裢外形不过就是一个灰扑扑的小荷包,现在和那枚药师王佛琉璃佩一起挂在五色幼鹿的脖颈上,看上去极其不搭调。可五色幼鹿不在意,它将脑袋凑到那个打开的木盒,吃得简直狂放。 哪怕是净涪,看着它埋头狂吃的同时还时不时抬起头看着净涪以确定他在不在的样子,也在那一瞬间生出一个念头。 他是不是虐待了这头鹿? 可净涪再一看五色幼鹿那埋头狂吃的模样,这样的念头瞬间就灭了下去。 不,应该是因为它本身就是这样的一头贪吃鹿。 给五色幼鹿填充过胃囊后,净涪再一次在五色幼鹿脑门上刻下一个符印后,才去做简单的梳洗沐浴。 凝结了舍利的僧众,尤其是到了净涪这样的境界的,都是不染微尘的主。沐浴与否对他们来说其实已经没有了任何作用,甚至还不如他们诵读一部经文来得身心澄澈。 可净涪因为自身习惯,通常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都不会略过这一件事。更何况对净涪而言,沐浴梳洗比起经文更能让他放松。 五色幼鹿还在埋头狂吃,离了净涪的视线,它吞吃草料的速度比起刚才足足快了一倍有余。 等到净涪带着一身水气出来后,五色幼鹿面前的那一只装得满满的木盒居然已经被它吃得干干净净的,便连一片草叶都没有看见。 净涪脸色古怪地看了它一眼,视线从它的嘴一路移到它那平坦不见鼓胀的腹,嘴角也忍不住抽了一下。 要知道,那木盒真要装满,是能装下整整一个牧场的灵草的啊。这才多久?居然就被它全部吃干净了! 五色幼鹿迎着净涪的目光,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净涪收回视线,没去理会它,径直上了床榻。没过多久,他便熟睡了过去。 五色幼鹿坐在原地,看了看床榻上的熟睡的净涪,等了好一会儿,它试探一样地往床榻那边伸出一只蹄子。可它的那只蹄子明明还和净涪隔着一小段距离,却愣就被它自己脑门上升起的一道金色佛光压了回来。 五色幼鹿晃了晃脑袋,那道压制着它的金色佛光纹丝不动。它的喉咙咕噜咕噜地动了动,可所有的声音都被它自己压回了喉咙里。 它跟在净涪身边的时间也不短了,自然知道前面熟睡的这个人有多警觉。只要它弄出丁点的声响来,怕也是会吵醒他的。 五色幼鹿乖乖地趴在床榻前,无声地闭上了眼睛,也沉入了梦乡。 一时间,整个云房格外的安静祥和。 可也就在这个时候,床上熟睡过去的净涪无声地睁开眼睛,扫视了床榻前的五色幼鹿一眼,才又闭上眼睛去。 这一日,带着《万药谱》和清慈禅师的炼丹炉的净音也回到了妙音寺。 他先回藏经阁拜见了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此刻正坐在一个书间的书案后,身前摊开摆放着一部经书,看得极其认真。 整个书间里,也就只得清笃禅师一人。净音向着清笃禅师合十一礼,便在清笃禅师身前的蒲团上坐下,等待着清笃禅师从经书的要义中出来。 他的动作沉默安静,并不曾打扰到清笃禅师分毫。 清笃禅师似乎并不知道净音的归来,他还在专心致志地阅读着那部经书。 净音在清笃禅师对面坐了很久,渐渐的他的目光便落在了清笃禅师看得专注的经书上。 也不知净音盯着那部经书看了多久,但就在那么一霎那间,他不自觉地伸手摸上自己的褡裢。 那里有着他从普济寺带回来的《万药谱》和炼丹炉,还有……那枚药师王佛琉璃佩! 他脸上血色瞬间褪去,脸色刹那惨白。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愣愣地望着自己的褡裢,视线似乎穿透了那层布料和层层叠加的禁制,看见里头存放着的三样物什。 他扯了扯唇角,掀起一个无意义的笑。 原来是这样的吗? 清笃禅师这会儿也正合上手上的经书,抬头往他的方向望了过来。见净音这般模样,清笃禅师洁白柔顺的长眉长须抖了抖,叹道:“痴儿……” 第136章 藏经阁中 净音低下头去,掩去唇边的自嘲。 可不就是痴儿吗? 他早该想到的,哪怕清慈师伯修持的是药师道,可他始终是一个僧人,他最根本的衣钵,再如何也不会是现在在他手上的这《万药谱》和炼丹炉,而是他本身的佛学传承。 炼药治病不过是他普渡众生的手段而已。 净音想到净涪,这个和他同时得到这一枚药师王佛琉璃佩的同门小师弟。他脸上肌肉动了动,不知该为他的这个小师弟的灵敏聪慧欢喜,还是为自己的愚蠢痛苦悲戚。 清笃禅师目光柔和地看着他,等待着他冷静下来。 在这间只有清笃禅师和他的内室格外的安静。这股安静非是因环境的无声而让人从心底生出的安静之感,而是从对面的清笃禅师身上散发至整间内室的来自心头的安静。在这一股安静渲染下,净音竟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他垂下眼睑,默然静坐,呼吸平稳轻缓,渐渐的连带着刚才褪去所有血色的脸庞也都染上了一丝红晕。 清笃禅师心底无声地笑了一下。 待到净音彻底平静下来以后,他向着清笃禅师合十一礼,恭敬而感激地道:“多谢师伯。” 清笃禅师却是未动,只问他:“你可悟了?” 净音倒也诚实地摇了摇头:“弟子尚未了悟。” 这是实话,清笃禅师当然知道。净音如今只是想明白了他手上的那三样清慈禅师的馈赠其实分别表示了清慈禅师的三样传承。《万药谱》代表的是清慈禅师的药学,炼丹炉则代表了炼丹术,而剩下的最后那一枚药师王佛琉璃佩,自然就代表了他的佛学。 饶是这会儿净音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了,想到这里还是忍不住闭了闭眼睛,以平复心底重新掀起的那些微澜。 明明清慈禅师已经将这枚药师王佛琉璃佩给了他,他却只关注着那部《万药谱》。如此机缘,他却生生自己错过。 清笃禅师看了他一眼,又问他道:“你待如何?” 净音沉默半日,目光在清笃禅师手上的那部经文上停了许久,最后一字一句清晰地道:“弟子愿入红尘磨练。” 是磨练,而非历练。 清笃禅师听得清楚,却面无表情。 磨练与历练确实只是一字之差,但其中意义却全然不同。历练或许只需经历,但磨练却需要打磨。 一句话说完,净音闭上了嘴,不去尝试说服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看着他,并不说答应与否,而是问他:“你可曾有对你师弟生出怨嗔?” 哪怕清笃禅师这样毫无遮拦地直接询问他,让他同样无法遮拦地直视他自己的内心,清笃禅师看着净音的眼神还是柔和宽慈不带丝毫恶意。 净音沉默片刻,脸上闪过难堪愧疚,最后却全都化作了坦然。他点了点头,承认道:“有。” 清笃禅师点点头,还问:“现在呢?” 净音还是很诚实地再一点头,道:“尚未化去。” 就算净音知道净涪没提醒他背后一定有缘由,就算净音清楚净涪不是那种看不得别人好的人,净音还是对净涪生出了一丝怨嗔,甚至是怨憎。 净音只觉得他就双足赤裸地站在一处水池里,眼睁睁看着那处水池里污浊的池水淹没他的脚踝,不急不缓地攀上他的膝盖。他的头脑无比清醒,眼底更是一片清明。他知道自己是什么处境,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但他这会儿却什么都不想干,什么都不去做,只看着那污水将他的整个膝盖也一并盖去。 他修的本就是微,要在人心微妙间证见我心光明。可此时此刻,哪怕他神智清醒眼中清明,心头的光明也似是被一整片厚重无比的乌云遮隔吞噬。 他知道,这是他心底迷障越来越重了。可他就是什么都不想做。他觉得自己似乎再如何挣扎,也始终会被那一片污浊池水彻底吞噬。 他似乎注定无法挣脱,他似乎必定沉沦。 这就是迷障,这就是心魔。 清笃禅师脸上表情一正,抬起手往外头那层层立立的书架一指,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净音一时似乎也真的无法从那迷障中走出,竟然答道:“手指。” 清笃禅师也不生气,还问他:“手指方向的尽头呢?” 净音这会儿回过神来了,他想了一下,低头道:“佛藏。” 清笃禅师点了点头,再一次问道:“阁中藏有佛藏,那你可知道,佛藏中有多少部经书?” 净音毫不迟疑地答道:“十二万八千二百一十四部。” 十二万八千二百一十四部,这是妙音寺藏经阁目前所收藏的佛经,包括填充的经义、讲集等等的数目总和。 清笃禅师却还是问道:“佛藏中有多少部经书?” 净音愣了一下,他转过头去往外头看了一眼,确认他离开之后藏经阁里没有再收入任何一部经书,便又再一次肯定地答道:“十二万八千二百一十四部。” 清笃禅师又一遍问他:“佛藏中有多少部经书?” 净音抿了抿唇,沉默以对。 清笃禅师也同样沉默了下来,再未重复问他这一个问题。 两人相对而坐,沉默着尴尬。事实上,感觉到尴尬的只有净音一人,清笃禅师还是安闲自在地又去翻他手上的那部《佛说阿弥陀经》。 天色暗了下去,外头有值守沙弥送了一盏青灯过来。青灯搁在两人中间的案桌上,烛火独自摇曳间,明暗相随。 净音看着那点烛火,心头一动,垂下眼睑低声道:“一部也无。” 是的,一部也无。他在藏经阁里待了许多年了,甚至比净涪在藏经阁的时间还要长得多,可在他的心里,一部经书也没有。 如果他有,在普济寺那会儿甚至不需要任何人提醒,他自己也能想到那里的藏经阁。可就因为他没有,所以他才空手而归。 清笃禅师这才又抬起头来看着他,随手将经书往案桌上一推,点了点头,应下了他早前的说法。 “你从药王殿那边回来后到你清显师叔那里登记一下,便自去了吧。” 净音起身,向着清笃禅师合十一礼,慢慢退出了内室。 清笃禅师看着净音远去的身影,目光落在案上那盏青灯摇曳的烛火上,看着那烛火划分明暗,无声叹了一口气。 净音选择修微倒也确实符合他的心性,最起码他是真的明白自己的前方该怎么走。在众多修持法门中,微字最为微妙。人心思绪是喜是悲不重要,得失不重要,对他人感官如何情绪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能做到任凭这种种思绪萌发又湮灭,都始终保持本心不昧。 净音曾经确实做到了。 普济寺里发生的事情他们可都是一直看着的,他们没有错看净涪的成长,同时也未曾错过净音的长进。可他们没有想到,先是魔障破心,再是迷障遮眼,后又是净涪作比,竟生生将净音打击到如此手足无措的地步。 在净涪明确自己不愿成为佛子之后,净音可是他们妙音寺准备的佛子候选人之一啊。尤其是阁里的诸多师兄弟,自那之后可都是很看好净音的,现在弄成了这样…… 只希望经过这一次红尘磨练之后,净音能够真正成长起来吧。 净音走出内室的时候,几乎是木然一样地往外走。但他才刚刚跨步迈出藏经阁的门槛,身后就同样走出来两位陌生的小沙弥。 他们看着就只有七八岁上下,脸上眼睛都是雀跃欢喜,一看便知很是高兴。他们脚步轻快地自净音后面越过净音,又在经过净音的时候给他合十见礼,口称师兄。 应该是这一回皈依礼入门皈依的弟子。而且看他们这个时候从藏经阁里出来,分明就是他们阁里新入阁的弟子。 原来,净涪师弟他已经不是藏经阁里的小师弟了啊。 净音脑中闪过这样的一个认知,但心中却没有任何触动。 他扫了一眼,木然地给那两个向他见礼的小沙弥回了一礼,然后继续往前走。 却不料那两个小沙弥急走几步远离了藏经阁,便再也压制不住满心满眼的欢喜,哪怕压低了嗓子净音还能听出他们的兴奋。 “哈哈,我终于借到净涪师兄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了……” 净涪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另一个沙弥又拉着那个兴奋欢呼的小沙弥要他承诺:“你还记得你之前答应过我什么了吗?” 没等同伴说话,他便急急提醒道:“你说过,你借到了要先让给我看的,现在,你是不是想要反悔?” 他的同伴瞪了他一眼,也急了,一时间连声音都再忘了压制,幸好他们脚程快,这么说话间,就已经走出了很长的一段距离。声音再大,也不会打扰到藏经阁里的沙弥僧众。 “怎么可能?我现在不过就是先拿着罢了!”他一气之下,竟就将手上宝贝一样小心翼翼捧着的那部只有三页纸的经书递给了他的同伴。 净音不自觉地停了下来,望着这一对小师兄弟玩闹一样地越走越远。 他也有亲近的小师弟。 他茫然了片刻,才继续往药王殿那边去。此时的晚课已经结束有一会儿了,净音一路上还碰到不少的师兄弟。 他们或步履匆匆,或悠闲慢走,可但凡是身边有他人作伴的师兄弟,这会儿和同伴交流的时候,有一个名字频繁出现。 净涪。 普济寺中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哪怕这些师兄弟们没有亲眼目睹里头的经过和发展,但他们却能从各处流传出来的只字片语窥见一鳞半爪。 只有十多岁的年轻小沙弥,八颗舍利,金身,力拒魔门心宽心窄两位真人,推拒佛子…… 这一个个字眼堆彻在一起,怎能不让人为之侧目,为之震惊,为之敬佩? 再添上净涪早前的竹海灵会魁首和世尊亲授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两道光环,别说是在这妙音寺中,便是那向来自持甚高的天静寺,净涪也都是声名暴涨。 偌大一个佛门,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像先前那样无视他。 第137章 后续暗浪(小修)其实不仅仅是整个佛门,就连魔门和道门有志于魔子剑子这两个位置的天骄弟子,听到那最后的推拒佛子的时候,都忍不住跌落了一地的眼球。 虽然净涪现在不过就是推拒佛子的候选而已,并不是货真价实的佛子之位,但在他们还在为魔子剑子候选名额费尽心思用尽手段的时候,净涪却传出这样的一个消息,又怎么能让他们平心静气得下来? 哪怕是回到了天剑宗的左天行,收到这样一个消息的时候,他也忍不住手指用力,在那张信纸上留下了一道褶印。 左天行想到净涪会优秀到让人侧目,也早就预料到净涪会成为妙音寺一众禅师眼中的佛子,更甚至,他也能猜得到净涪的反应。 那个人不会答应的。 可哪怕一切都被他料中了,当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左天行还是忍不住心绪浮动。 他放下手中的纸张,看着那一道细细的褶印,不禁反思起了自己。 和前·皇甫成现在的净涪比起来,原本想要沿着前路一路前行的左天行,也忍不住开始思考起一个问题来。 现在已经成为净涪的皇甫成都已经选择了另一条路,而且看起来走得也很是无畏。和他比起来,他是不是太……保守了? 他能做的,本就不应只有他现在的这些。 即便左天行最后给自己挑了一个保守的评语,但实际上他自己清楚,这里最合适的一个用词是怯懦。 左天行的手腕一转,握着平放在膝盖上的剑柄用力一抽。 一道森寒的雪白剑光在内室里乍然闪出,落在左天行身前,他定定地望着剑锋。 这个时候,这间静室根本就没有任何人的气息。只有一把剑,一把至尊之剑! 磅礴的剑意在整个静室里激荡吞吐,却只锁在这间静室里,不往外泄出一丝半毫。 既然连左天行都因为这个消息反思自己,整个景浩界的这些年轻修士又如何还能沉得住气? 是以当左天行走出静室,背着剑前往磨剑堂的时候,他便敏感地察觉到了宗门内同门师兄弟对他的态度生出了些许变化。 敬仰、期待、战意、不屈…… 左天行也理解他们,只做不知,自一路往磨剑堂去。才刚在磨剑堂堂前空地上落下,旁边便又有一道剑光降落。那剑光散去,果然是袁媛。 袁媛才收了宝剑,便往前急迈几步,蹿到他面前,将那张带着笑的圆圆脸蛋凑到左天行面前,叫道:“大师兄,你也来了啊?” 左天行笑着点点头,身体却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开一步:“小师妹这话说的可不对,什么叫也来了啊?” 袁媛似乎发现了左天行的退避,犹带着灿烂笑容的脸蛋霎时黯淡了一下,也往外退出一点距离,才又提起笑容道:“因为许多师兄都来了啊。” 她嘟了嘟嘴,说道:“最近这段时间这磨剑堂可比以往热闹多了。” 左天行看着她,忍不住也笑了一下。 见到左天行笑了,袁媛眼睛闪过一道亮光,跟着左天行一起往磨剑堂里走,便走还边和他传音道:“大师兄,佛门那边要选佛子的事你听说了吗?” 佛门都已经要选出佛子的候选人了,那道门和魔门自然也不能落后。也正因为如此,净涪推拒佛子候选人之位的消息传出来后才能引起这么多人的心思浮动。 左天行点了点头:“我听说了。” 袁媛又递了一句话过来,听得左天行不由得心头一怔:“大师兄,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剑子的。” 不是剑子候选人,而是剑子。 左天行转过头,便看见袁媛满脸满眼的信任和支持。他双眼一个恍惚,但不过是一会儿而已,他的眼底便只剩下一片清明。 他点了点头,笑道:“为兄多谢小师妹了。” 他只说完,便就接过身前堂中执事弟子递上来的磨剑堂剑令,又特意扫了一眼这间满是擂台的磨剑堂,觑着一个空档,一边飞身而起,一边留下一句话给袁媛:“小师妹,师兄去了,小师妹随意。” 袁媛看着一如既往疏远她的左天行,脸上忍不住露出几分委屈,可纵然她的双眼含了泪水,却只是倔强地站在原地,待到眼中泪水压了下去,才转身去接旁边执事弟子递给她的剑令,去等待另一个空置的擂台。 左天行眼神一动,手中宝剑探出如电,瞬息间穿破空隙点在对手的脖颈上,他道:“你输了。” 那弟子似乎认识他,虽也服气地行礼下了擂台,但眉宇间还是可见几分不甘和浮躁。 看着眼前这些比净音差得多的同门师兄弟,左天行不禁又在心底一叹。 这么浮躁可不行啊…… 左天行又想到刚刚看过的道佛魔三门弟子近况,知道这种情况不仅仅出现在他们道门,佛门和魔门也都没逃过,不由就多了几分安慰。 他手腕一挽,舞出一个漂亮的剑花,持剑行礼,道:“师弟,请。” 作为造成这种情况的罪魁祸首,净涪却全然不知道,也半点不在意。他阖目休息一晚,清晨便起,完成早课后又往普济寺藏经阁里去。 才刚推开藏经阁的门,净涪便站在了原地,无波无澜的目光扫视了一遍藏经阁,最后停在藏经阁角落里的一处书架上。 那个新冒出来的书架上只摆了一部经书,看着就空落落的。 净涪径直走到那处书架上,先看了看那部经书书脊上那行熟悉的字迹,才将这部经书从书架上抽了出来。才不过看了封面,净涪便已经能够确定了。 这果然就是他的那部《佛说阿弥陀经》。 他将这部《佛说阿弥陀经》翻看了一遍,便又放了回去,退回到那架满满堆放着《佛说阿弥陀经》的书架旁边,从最靠近那边的另一个书架上的最角落处抽出一部经书来。 却是《佛说无量寿经》。 净涪只看了封面一眼,便往后翻,去看经文。 果然又是和《佛说阿弥陀经》一样的经历。 净涪重新在他自己的蒲团上坐了下来,聆听对面的人给他宣讲经文。 如此,净涪的日常便又重复了早前的生活。甚至因为这一部《佛说无量寿经》中描述的是世尊阿弥陀佛曾经降世修持的情景,比起上一部的《佛说阿弥陀经》更让净涪触动。是以这一部经文净涪反反复复地翻阅过,一遍遍听清慈禅师与他宣讲经文经义,但这第一部 《佛说无量寿经》他还是没有放下。 可唯一不如何相同的是,那一日净涪放下经书出了藏经阁,竟感觉到除了五色幼鹿外,这普济寺中竟还有其他活人的气息,甚至那两人的气息中还都环绕着一层佛光。 五色幼鹿在他身侧低鸣了一声。 净涪笑了笑,伸手一拍五色幼鹿的脑袋,直起身领着五色幼鹿就往药王殿那边去。 药王殿里果然已经有人了,两个净涪没有见过的沙弥。 见到净涪从殿外进来,那两个原本已经从蒲团上站起来的沙弥向着净涪合十一礼:“妙空寺净礼/妙潭寺净泊,见过师弟。” 净涪也是合十弯腰还礼。 三人各自在自己的蒲团上落座,因为晚课的时间已经临近,而且三人之前都没有碰过面,便就都只是在座上安坐,等待晚课的开始。 净涪阖目静坐,没有将侧近的那两个人不时扫过来的视线放在心上。在看见他们的那一刹那,净涪就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目的。 这座普济寺的藏经阁里的经书和他。 不是净涪自傲,实在是这两个沙弥虽然极力掩饰了,但他们眼底的好奇和若有若无的打量盘估还是没能逃过净涪的眼睛去。 不过这两个沙弥的境界不到,不是当初往这边投注目光的那些人,而应该是得了他们的提醒,往这边走一趟的。 净涪也真的不在意,他们来便随他们来,只要不打扰到他,那自然各自相安。至于这藏经阁里头的经书,那不都是在那儿摆放着的吗? 普济寺中的暮鼓远远敲响,净涪与那新到的净礼净泊一起肃然起身,取了案前线香点燃,捧香三拜后插入香案上的香炉里,便就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取过蒲团侧近的木鱼开始晚课。 净涪修持的闭口禅,进行的晚课自然就只是敲木鱼,经文只在心中默诵而已。因今天看的还是《佛说无量寿经》,所以净涪今天的晚课选的也便是这一部经书。 经文在净涪心头流淌,虽只是在自己的心底默诵,但厚积薄发之下,净涪识海处还是升起了一片佛光,佛光演化经文内容。 一直很安静的化作金色光点的那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忽然呼应似的闪烁,光芒大盛,普照十方。 无量光中有一尊佛陀隐隐化出身形,静坐在净涪的佛身身后。 如果没有这一尊佛陀出现,在净涪的识海里,净涪的佛身可以算是身形庞大,高不可攀。可这一尊佛陀的出现,直接就将净涪的佛身比作了蝼蚁。 无量光的出现,并没有打扰到净涪,他还在心底全神贯注一字一句地默诵《佛说无量寿经》的经文。 无量光中的世尊看了净涪的佛身一眼,只是一笑,便又再隐入光中去。而无量光中,自世尊身影消失后,便开始演化《佛说无量寿经》中描述的世尊修行之路。 与全心全意默诵经文体悟经中经义不曾察觉到任何异状的净涪不同,坐在净涪身侧的净礼净泊却觉得眼前生出了一片无量光。 光芒普照之下,便连他们现下诵读的这部早就已经熟背无遗的《佛说阿弥陀经》也让他们别有一番体悟。 哪怕还沉浸在这种让人着迷的参悟中,净礼净泊还是忍不住瞥了一眼坐在中央蒲团处的净涪。 果然厉害! 第138章 领悟突破 这一场由量变引起的质变净涪自己都有点始料未及,但他心底依旧如同不兴波澜的秋水,水面如镜,观照着识海里以画像形式在他识海中演变的这部《佛说无量寿经》。 净涪全神贯注地沉浸在经义里,在他侧旁趴坐着的五色幼鹿便瞪着一双滚圆的眼睛,一眨不眨极其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尤其是那新来的净礼净泊两人,它更是盯得结结实实的,唯恐这两个陌生的青年人突然一个暴起,翻脸伤人。尤其是在现在这个净涪明显没有防备的时候,一旦这两人真的像苏城偷袭他的那样突然对净涪动手,净涪岂不是也会像它的母亲那样? 历经苏城数年如一日的追捕,在付出它母亲的性命为代价之后,五色幼鹿实在是对人类这种生物生不出太多的信任。 事实上,五色幼鹿果然还是太年幼太单纯,见识太小,它只看见净涪现在专注无比地敲着木鱼,可它没有看见那一片无量光中若隐若现的一座九层宝塔。 也幸而五色幼鹿凭借天赋神通隐在虚空中,不露身形,它这份过激的警戒除了西天那东方净琉璃佛国中的清慈罗汉看在眼里外,净礼净泊都是不知道的,否则净礼净泊两人可能就要哭笑不得了。 清慈罗汉好笑地看了五色幼鹿一眼,摇了摇头,也就随它去。 反正这只幼鹿也就是看着而已,它要看就让它看吧,不然它恐怕是放不下心来的。 等到净涪从感悟中清醒过来,晚课早就应该结束了。他睁开眼睛,往两侧看了一眼,便见也才从定境中出来的净礼和净泊两人齐齐向着净涪合十一礼,诚恳道谢:“多谢师弟。” 净涪脸上闪过一丝不解,却也连忙回了一礼。 这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净涪这一日都耗在藏经阁里,一遍遍地翻看那部《佛说无量寿经》,也在一遍遍地听清慈禅师宣讲经中经文经义,心力损耗太多,哪怕是强撑着和净礼净泊两人坐在一起听着他们说话,他脸上也难免地升起了两分倦意。 这药王殿中烛火明照,净礼净泊又如何会错过净涪脸上的神色?他们两人对视一眼,也都识趣地快速终结话题,放净涪离开药王殿。 净涪看了一眼净礼净泊两人身上带着的药师王佛琉璃佩,便顺着净礼净泊两人的美意从蒲团上起身,合十一礼,在两人目光注视下带了一盏青灯出了大殿。 才刚出了药师殿,走入那厚重的黑暗中,净涪脸上的倦色就一扫而空,唇角微微上扬,为他平静安和的表情点缀上一笔美丽的圆弧。 净礼净泊两人净涪是真的不在意,他真正为之兴奋的,是他刚刚在那一场顿悟里的收获。 五色幼鹿感应着净涪身上愉悦的气息,也忍不住欢喜地“呦呦”低鸣。 净涪没去理会五色幼鹿,只脚步轻快地走在普济寺的长廊上,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烁着一种熊熊燃烧着的火焰一样的兴奋。 他一手持灯,一手护在烛火前,为它挡去阵阵袭来的夜风。 他的嘴唇挪动着,没有声音,却似乎正在一字一句地在说着些什么。 ……处兜率天弘宣正法,舍彼天宫,降神母胎,从右胁生,现行七步,光明显耀普照十方,无量佛土六种震动,举声自称:“吾当于世,为无上尊。”…… 净涪一字一句咀嚼着这一段经文,前面的那些经文都被他舍弃,只有这一句话被净涪无声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每重复一遍,净涪眼睛里的火苗就像是被新投放了木柴的火堆一样,火焰往上蹿了以此高。直到净涪迈入他暂住的那处沙弥云房的那一刻,满室的黑暗都被他手中的这盏青灯烛火驱散,只剩下一室的光明。而那一刻,净涪眼中的火焰彻底升腾,肆意张扬地占据了整个眼球,填充了净涪所有的视野。 他目光所及,只有那一片赤红的火焰。火焰中,他恍恍惚惚看到了曾经还是年幼的他,穿一身沙弥袍服,无惧无畏地往东迈出七步,却无声宣告,‘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这一刻,幼年净涪沙弥曾与天地、与自己宣告的“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竟和世尊初初降世时举声自称的那一句“吾当于世,为无上尊”隐隐呼和重合。 净涪眼中的火焰又往无边虚空处蹿出老远,然后倒卷着往回收缩,相互碰撞挤压。火红火红的焰花相互撞击,一部分化作星星点点的火红光点跌落在下方的火焰中,重新成为火焰里的一部分,为它下一次的碰撞积蓄力量,另一部分却是交融汇合形成另一朵崭新的焰花,这一朵崭新成形的焰花又和早前的那些焰花不太一样。和它们比起来,新生成的焰花花心不是和花瓣一样的灼灼红色,而是夹杂了一条条细长的如同花蕊一样的金线。 每一次焰花的碰撞,都在焰花花心中的那一条花蕊一样的金线发生蜕变。它甚至在不断地向着焰花的各个方向扩张,以着一种无法阻挡的霸道无匹的姿势将那些灼灼的红色吞噬同化。 金线同化灼红焰花的速度不快,但很坚定,净涪睁着眼睛,甚至是期待一样等待着最后的蜕变。 果不其然,待到最后的一点红色被金色吞噬,待到净涪眼中全是一片璀璨耀眼的金光,净涪识海中的佛身微微抬起手掌,掌心摊开。 随着净涪佛身的动作,净涪眼底的那一片灿金陡然如同退潮的海水一样倒卷而回,在佛身摊开的手掌上凝成一颗完满无漏的舍利子。 净涪一眨眼睛,那双褪去所有金色的眼底并未恢复成正常的黑白瞳孔,而是只有骇人的能够吞噬所有光芒的幽暗。 净涪识海那颗魔身所化的魔珠冷哼了一声,魔珠外化出一只玉白修长的手掌。那简直可称完美的手掌不过随意一招,净涪眼底的所有幽暗猛地爆发一声凄厉的尖叫,化作一颗幽暗魔珠被那只玉白手掌的两根手指掐住,毫不在意地拍入一座幽幽寂寂的幽暗宝塔中。 那手行云流水一样地完成这么一番动作后,便又收起那座幽寂暗塔,缩回了魔珠里。 和魔身不一样,佛身是带着笑意看着那颗舍利子镇入光明佛塔里的。 净涪再一眨眼睛,眼底终于恢复成了正常的黑白瞳孔。 净涪的这一番突破动静不大,速度也不慢,但五色幼鹿和清慈禅师还是都知道了。 五色幼鹿本就已经在高兴地低鸣,这会儿更是欢喜地围着净涪打转个不停,它边转还边将自己的脑袋往净涪身上蹭。 当然,哪怕五色幼鹿再高兴,它还是有留心注意着不让自己头上的鹿角伤到了净涪。 清慈禅师也就笑了笑,便转开了目光,不再往净涪的云房里看。只是在收回目光之前,他的视线扫过药王殿那边,看着药王殿里的那两个净字辈小沙弥,清慈禅师眼底的笑意便淡了几分,最后更是忍不住低低一声叹息。 “佛子,真的是那么好做的吗?” 净涪最后忍无可忍般地将五色幼鹿的脑袋拍开,感受到心底那种隐隐的警觉散去,他忍不住也叹了口气。 五色幼鹿以为净涪是真的对它生气了,当下身体一个瑟缩,往后退开一步,然后才抬起头来,拿着那双圆滚滚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净涪。 却不知净涪此时压根就不在意它,他想的还是一件事。 他现在的实力果然是太弱了。 有着这种觉悟的净涪更是将他所有的心神都投入到藏经阁里的藏书里,轻易不出藏经阁,只留下五色幼鹿自己在普济寺里。 既然净涪连五色幼鹿都不在意了,他又哪里会去注意那新来的净礼净泊?所以哪怕是在藏经阁的书架前看见这两人,净涪也不过就是点头见礼而已,再无其他。 至于净礼净泊两人?他们倒是想再仔细地观察一下净涪,多和净涪交流一二,可见净涪每每在这普济寺都是行色匆匆,入了藏经阁又只拿着一部经书翻看,忙得简直是分身乏术。 他们两个和净涪之前又无甚交情,叫住净涪一次两次还可以,可打扰的次数多了,别说净涪会不会不耐烦,便连他们自己都忍不住心生愧疚。 净涪全身心地投入到藏经阁的藏书里,每日里只拿了一部经书在手,在翻看的时候静听清慈禅师的讲解,日子倒也过得很快。不过净涪虽然将所有心思都放在经书里,却也还是注意到那同样将大量时间消磨在藏经阁里的净礼净泊两人和他的不同。 这藏经阁里的经书到了净礼净泊两人手里似乎和其他任何一部被他们两人翻阅的经书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同。 净涪一开始发现这一点的时候,还有些奇怪,但后来特意观察一日后,便就确定了。这里的经书,在他们手里确实是和其他的任何经书没有任何分别。而且净涪还留意过,那个摆放在藏经阁角落的只放着他的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的书架,在净礼净泊眼里根本不存在。 发现这些之后,净涪只愣怔一会,又在那一日出了藏经阁,在药王殿那尊药师王佛前静坐了一夜后,便不再分心他顾了。 直到有一天,净礼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净涪难得离开藏经阁来药王殿准备晚课时候,竟好奇地问净涪:“净涪师弟,听说你们妙音寺的一个叫净音的师兄要入红尘磨练,是真的吗?” 净泊也侧过头来,看着净礼,问道:“你也听说了啊?” 他虽然看着净礼,但坐在两人中央的净涪却分明知道这净泊看的也是他。 净礼净泊,他们两人这会儿都在盯着他。 净涪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净礼,目光中带着点惊疑。 净礼和净泊无声无息地碰了一个眼神,净礼叹了一声,打着哈哈安慰道:“我也就是听说的而已,还不知道这事情是真的还是假的呢。兴许净音师兄只是入红尘历练的吧?就是大家听着听着就听错了,啊哈哈……” 净涪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 第139章 红尘磨练 既然净礼净泊两人都将这件事情拿到了净涪面前直接摊开,那净涪也相信这件事是真的。 净音是真的要开始红尘磨练。 净涪顿时沉默了下来,再没有给予净礼净泊两人一丝一毫的回应。 五色幼鹿敏感地察觉到净礼净泊两人隐晦的恶意,哪怕它现在隐在虚空里,也还是恶狠狠地瞪着这两个人。 净涪看了五色幼鹿一眼。 五色幼鹿低低鸣叫了一声,将脑袋低了下去。 净礼净泊两人观察了净涪一阵,见他态度突然变得疏远陌生,不,是完成将他们当成了空气。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收回目光,彼此心照不宣。 看来这个净涪是真的没有成为佛子的打算。否则,哪怕先前他与那个净音师兄弟两人交情再好,那也是必然少不了幸灾乐祸。 虽然觉得净涪对佛子之位没有野心很不可思议,净礼净泊两人却都是心里松了一口气。 眼前的这一个小沙弥,虽然年纪轻轻的,但他战绩惊人,头上还有世尊在为他加持,真要掺入战圈,那他们必定就只有宣告出局的份。哪里还会有一丝一毫的机会? 既然确定了净涪真实的意图,知道自己触怒了净涪的净礼净泊两人齐齐转过头去,正面前方的那尊药师王佛,乖乖地拿起旁边的木鱼槌子,等待着晚课的开始。 他们以为他们的心思很隐蔽,殊不知净涪完全将他们的算盘看得清清楚楚的,更压根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 这两个人,不,不仅仅是他们两人,连带着佛门一祖寺六分寺中对佛子之位有野心的,那都是净音和恒真他们的敌人,和净涪压根就没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如果他们那些人都和这两个人一般货色的话,那净音上辈子能够顺利登位也是完全能够预料的了。 心思浮躁目光短浅到这个模样的,要换了在魔门,怕是现在连尸骨都没了,他们也就只有在道门和佛门这样安逸的地方能够获得好好的了。 他们难道就想不到?净音都已经决定进入红尘磨练了,那必定是带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向着佛子之位发起冲击的。对手都已经往前走出好一段距离了,他们却还只是站在原地,指着对手的被背影发笑? 难道他们就不知道,这会儿真正被明眼人笑话的人不是他们口中的净音,反而是他们自己么? 何为红尘磨练? 撤下弟子身上一切头衔,封禁他们身上所有的修为神通和手段,剥夺他们的所有身份和财富,只将他们自己扔在凡人的国都里,完完全全地以一个凡人的身份在红尘里挣扎求生,不等他们自己破开身上封禁,哪怕他们活生生地饿死在街头,寺里也不会结束不会恢复他们身份。 这就是红尘磨练!斩断一切后路,非死即生的红尘磨练。 不过红尘磨练的目的是明明确确地迫使弟子在红尘中突破,其目的性明确,不是为了惩罚参与磨练的弟子,也不是想要变相地逼死他们,所以通过红尘磨练也简单,只要能够达到那弟子在进入红尘磨练之前的目的,自然而然便能解开他们身上的封禁了。可凡事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总是困难重重。就作为前·天圣魔君的净涪所知,当年这一辈的佛门弟子中仅有的几个进入红尘磨练的最后都全军覆没了。 佛门那几个净字辈弟子入了红尘磨练后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到寺庙中去!也因此,净音当年获取佛子之位难度低了许多。 现在事随世易,当年因红尘磨练轻松不少的净音却要亲往红尘磨练。虽然净涪不知道净音最后能不能走出来,但这一刻净音做出的决断让他也不由为之侧目。 晚课开始的暮鼓声远远传来,净涪拿起了木鱼,低眉垂目专心致志地敲击着。他眉目表情安静平淡,黑而密的卷翘睫毛静静地停留在空中。 净涪专注无比地进行着晚课,倒是净礼净泊两人不时地分心扫视着净涪,心中还在嘀咕不停。 这是真不在意那净音还是怎么的?听了这么一个消息不惊慌也不紧张,反而还能坐得这么稳?他们不是交情很好的师兄弟么?他刚刚不是为了净音给他们两个甩脸色么? 这会儿又是在做什么? 净涪这会儿是真的将他们两人当成空气,旁若无人地敲完经,恭恭敬敬地给殿中上首的那尊药师王佛供了三柱清香,拿了自己早课时带入殿中的青灯就转身离去,看也不看净礼净泊两人一眼。 净涪的态度很是无礼,净礼净泊两人却也不在意,两人对视一眼,眼中似乎有火花噼啪作响。 他们的目光一触即收,谁也不让谁,各自取了殿中的一盏青灯照明,两人隔着一段距离,气势汹汹地往殿外去。 出得殿中,这两人空着半人宽的位置,肩并着肩寸步不让地往藏经阁那边走。 看他们的样子,似乎还真的有几分咬着牙无论如何都要分出个我高你低的样子。 可这普济寺中的主人清慈禅师懒得分给他们一个目光,而这普济寺里除了他们两人以外唯一的活人净涪也根本就将他们当成了空气。净礼净泊这两人就算是你来我往地用眼神厮杀了千百八十个回合,那也是他们两人自己的争斗,根本就没被他人重视。 净涪回到自己暂住的云房里,随手将那盏青灯放在案桌上,又伸手搭上五色幼鹿的脑门,那脑门处一个金色的法印陡然亮起。 五色幼鹿根本不在意那个发亮的法印,乖乖地在净涪旁边不远处趴下,只用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净涪。 净涪低头望入五色幼鹿的眼底,看见那干净纯粹的依赖,他的手势一变,像是安抚一样在五色幼鹿的脑袋上摸了摸。 五色幼鹿欢喜地笑眯了眼睛,脑袋也在回应一样地蹭着净涪的手。 待到净涪收回手,在蒲团上结跏趺坐,闭目入定后,五色幼鹿也将自己的脑袋放回了它交叠的前肢上,安静地注视着净涪。它脑门的那个法印上有金色光芒流转,看着很有几分神圣。 净涪早已入定,他的眉心印堂处浮起一道金色佛光,佛光在他平坦的眉心处亮起,勾勒出一个眼睛模样的圆弧。 这正是净涪在千佛法会前就已经拥有的法眼神通。可这会儿,随着净涪的修为一步步突破,这法眼神通似乎又生出了奇异的变化。 净涪安坐识海,识海中,哪怕是一直以魔珠形态出现的魔身这会儿居然也都罕见地现出了身形,与佛身一左一右地占据识海两边天地。而他们的脚下,竟不再是一片幽暗无边的渊深虚空,反而是一片仿佛用镜子堆彻而成的厚重地面。那好像镜子一样的地面现在正映照出他们三身的身影。 饶是净涪这个识海中唯一的至尊至贵的主人,也很有几分不明究竟。 魔身站在镜面上,低头打量了好一会这脚下镜面,忽然侧头去看佛身,问道:“光头,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佛身不在意魔身对他的称呼,也低头仔细打量了一番,又琢磨好一会,才不太确定地看着净涪本尊,“这个应该是和法眼有关系的吧?” 他像是提醒一样地跟净涪本尊说道:“还记得当日在天静寺觉醒法眼的时候,清笃清显两位师伯对我们的提点么?”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 魔身倒是扫兴地振了振宽袖,最后又重新化作一颗魔珠悬浮在半空,只有一个声音不甚感兴趣地应道:“就是他们说的什么,法眼威能无边,要谨慎修持,不懈怠?” 佛身含笑点了点头,净涪本尊垂下眼睑看了下方镜面一眼。 也不知是不是他现在的修为还不到,这镜面里只映出了他、佛身、魔身三个,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佛身注意着净涪本尊的表情,捕捉到他面上那一瞬间闪过的嫌弃,面上笑意竟也微不可察地深了两分。 “现在确实就只是一面大镜子,但我想这以后不会就只是一面镜子的。” 浮在镜面上方的魔珠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夸张的弧度,呵呵地笑了一声,凉凉地道:“是啊,它现在都不仅仅是一面镜子,它可还是一片平整干净的地面呢。” 佛身也是呵呵笑了两声,冷不丁地伸出手往魔珠一拿。魔珠反应倒是极其灵敏,不过原地一个闪烁,便就脱出佛身手掌的范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佛身的另一侧。 佛身对拿不下魔珠早有预料,他也不在意,只继续和净涪说道:“传闻法眼观照十方虚空,更可望众生因果……” 魔珠嗤笑一声,倒也没有再去反驳佛身。 他们三身一体,这样的传闻佛身知道,魔身和本尊又如何会没有耳闻?这传闻确实是有,而且是净涪自己在觉醒了法眼后特意在天静妙音两寺的藏经阁里翻查过。这两寺的藏书中也确实有过几处这样的描述。而净涪还知道,这样世间一切因果尽收眼底的法眼威能神异至极,非是修行到了一定境界,冥冥中又与天道勾连的佛修不能拥有。 净涪在翻看资料的那一刻便已经确认自己的法眼必能到达那种程度,但他没有想到,这法眼观照十方是以这个样子观照的。 他心神一动,眉心印堂处那只全由金色佛光勾勒而成的眼睛眨了眨,又再一次消隐去。法眼隐去,净涪识海中的那一片明镜一样的地面也在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它从未出现过一样。 净涪睁开眼,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他的手指很干净很空,什么东西都没有。可净涪知道,有的。 那手指上头,必定密密麻麻地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绳线。这些绳线自虚空中伸出,牢牢地捆定他的身体。 因果线。 第140章 转移后山 因果线无形无质,寻常人难以窥视,可其威能却是诡异莫测。凡人中流传着这样的一句话: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饶是他们甚至没有那个能力看到因果循环的那一天,他们也深信不疑。而这样的一句话,在修真者中也同样适用。更甚至,比起寿命短暂能力稀薄的凡人,修真者们对这句话有着更深刻更直观的体会。 哪怕是这一界至强至横至尊至贵的那一个修士,在因果线的作用下,也有可能如同流星一样直接在星空坠落。而哪怕是蝼蚁一样至卑至贱至微至轻的凡人,在因果线的帮助下,他甚至可以无往不利地走出谷底,一步步走上顶峰,俯瞰众生。 这就是因果,几乎可以和命运划分到一个等级的因果。 这拥有着赫赫威名的因果,净涪一直是有心想要见识见识的。他其实很想知道,因果因果,究竟真是因成就了果,还是所谓的果牵引了因。可净涪也就是这么想想而已,转了个念就翻了过去了。 但因果又如何?弱者总是压不了强者! 净涪很快就将这尚未成形的法眼扔到一边,也不再去关注那净礼净泊两人,每日只沉浸在这座藏经阁的经书里,如同疯魔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拿起那些书架上堆放着的经书,一次又一次地将所有心神沉入经中要义,几乎是将他自己锁在了藏经阁里。 如此疯狂的行止简直让净礼净泊两人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来到这里的目的,一是因为传闻这里的藏经阁藏有一位佛门大师的衣钵传承,他们想要来碰一碰机缘,看看这衣钵会不会落在他们的手里;二也是因为净涪这个人,他们不忿净涪能够获得寺中长辈认可,承认他拥有成为佛子的资格,他们不甘自己落在了净涪的后头,更不相信净涪竟然推拒了佛子资格,他们就想要看看这位在佛门一祖寺六分寺万千沙弥中隐隐有着第一沙弥之称的净涪究竟是何方神圣,又有何能耐能压在他们头顶,成为他们所有人中的第一人。 可到了这普济寺,见了这净涪,净礼净泊两人心思又极其复杂。 无他,落差太大了。 普济寺的藏经阁和他们寺里的藏经阁差不多,基本就是一书架一书架放置得整齐条理的经书讲义,什么传承,什么衣钵,压根就没有! 而这个净涪沙弥,更是太静太无趣。每日里就是窝在藏经阁里抽出一部经书翻看着,一看就是一日,接下来竟也不出藏经阁,又拿起另一部经书翻看,又是一日,有时候甚至是调转回头拿起那本曾经看过的书,又再翻看一日。如此日复一日地翻书看书,果然不愧是妙音寺藏经阁的弟子,简直嗜书如命,说他是人,还不如说他是书虫! 如果他看过的经书真的藏有那位大师的衣钵传承也就罢了,可他们两人也曾经在他的身后拿过他曾经看过的书,也抽取过他前面没看过的书,更甚至还曾经趁着他难得离开的时候去翻过他刚刚才放下的书,却愣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那就是一部部再普通不过的经书。唯一不同的是,这藏经阁里头的经书全都是一个人的手笔。那抄经的字迹称不上一模一样,但个中的相似部分,转折部分,他们还是自信能够看得出来的。 净礼净泊两人硬撑着在藏经阁里守了净涪整整一个半月,终于有人率先离开。 最先离开的,是净礼。 他在一日早晨完成早课后,取了褡裢带上那枚药师王佛琉璃佩,在藏经阁与净涪净泊简单告别后离开了普济寺。 净涪不作理会,回了礼便又重新拿起了刚放下的经书,西天东方净琉璃佛国的清慈罗汉看了他一眼,也收回了视线,唯一一个也动摇了的净泊,在犹豫了三天后,也终于有了决定。 他留了下来。 说到底,出身妙潭寺的净泊比出身妙空寺的净礼多了几分冷静。而他冷静下来后,也终于有了决断。他记起了一个如今还在妙潭寺封魔塔里面关着的人,魔傀宗齐以安。 魔傀宗少宗主,那个传说中可以托起魔傀宗未来的天骄,那个曾经几度逃出他们妙潭寺清知长老抓捕的齐以安,就是落在眼前这个看起来太静太沉几乎就要像书虫一样钻进经书里的小沙弥手里的,而且齐以安败得几乎毫无还手之力。清知长老当时是被魔傀宗的太上长老拦下,所以这个净涪是真真正正地一人直面齐以安的。可结果就是,当时很有几分声名更有一个宗门在背后加持,手上保命手段繁多的齐以安被还是一个年幼的普通小沙弥镇入了封魔塔。 不说近几年这小沙弥身上发生的事,单就拎出这么一件事来,净泊也不能一直蒙着眼睛真将这个小沙弥当书虫了。 净泊留下来后,也没再在这藏经阁的一重重书架里乱转,就跟在净涪的后头,学着净涪的模样从最开始的《佛说阿弥陀经》看起。 因着他的留下,净涪偶尔还是会分给净泊一个目光的。他自然看得出来,刚刚开始的时候,这净泊是真的就只是翻开经书,阅读经文而已,他的动作神态间甚至是可以用眼睛看得见的浮躁。 但不得不承认,佛经,无论是哪一部,它其实都自带了一种冷却光环。尤其是对佛门弟子来说,翻阅佛经,哪怕开始的时候还很浮躁,但随着他们继续往下看,慢慢的也是能够看得进去的。 而且他们每日礼佛敬佛,诵持佛号完成早课晚课,生活本就枯燥乏味,也已经习惯了拿起佛经的态度必须认真虔诚,是以没过多久,净泊的心思也平复了下来,甚至也有几分他在妙潭寺的样子。 净涪对他不置可否,只每日里专注地翻看自己手里头的那部经书。唯一重视并为之高兴的,大概也就只有身在东方净琉璃佛国里的清慈罗汉了吧。 在那日净音离开这普济寺之后,先其他人一步到来的净礼净泊两人一走一留,而且净泊也终于开始静下心来了。自这两人到来后便热闹起来的普济寺终于恢复了清净。但这样的清净没能支撑太久,便又被前来挂单的几个小沙弥打破了。 净涪还是不在意的,清慈罗汉也是乐见其成,唯一一个因被打扰而心生恼意的也就只有净泊了。但净泊看看净涪,又看看自己,实在没有那个底气发脾气。他自己先前可也是跟着净礼一起来的呢,不是也影响到了净涪了?人家净涪不也从来没有说什么?他又有什么资格开口? 这么一想,净泊心头的那些恼怒就被泼了一盘冷水,冲洗得一干二净的,一丝一毫的火苗都没能留下来。 他是没底气,也就没能爆发,但五色幼鹿却是被这来来往往的沙弥打扰得差点暴怒。 这些沙弥到这普济寺的目的都是大同小异,不是普济寺里传说的衣钵传承便是净涪。而这两者,哪怕是活人的长有腿脚的净涪,也都是扎根一样地长在了普济寺里头的藏经阁,他们又哪里会错过? 这些人每日里来了又走,只苦了一直守在藏经阁院门外头的五色幼鹿。 它绝对不愿意被人在它的身体里穿行过去。可它更不愿意看见这些人,万般无奈之下,它也就只得不断地往院门的两侧转移。普济寺里挂单的沙弥越来越多,出入藏经阁的弟子更是络绎不绝。五色幼鹿一让再让,到了最后甚至就被逼到了墙根脚下。 因此,那一日终于舍得放下手里拿着的经书走出藏经阁阁楼的净涪在院门外头见到的就是站在墙根脚下极其委屈地看着他的五色幼鹿。 幼鹿那双圆滚滚的黑白眼睛噙着泪水望着他,眼里明显的委屈却压不住自重逢而来就堆满眼底的依赖亲近。 饶是净涪,心底也不由得泛起几分柔软。 要知道,在最开始这普济寺里只得他一人的时候,五色幼鹿几乎可以将这普济寺当成山林自由奔腾的。事实也是,只要它不闯正殿,不入藏经阁,身上带着药师王佛琉璃佩的五色幼鹿在这普济寺无处不可去。 可现在呢?先别说它还能不能四处奔跑,单就它在藏经阁外头等待净涪走出院门这件事吧,它简直是从院门正中央对着阁门的方向直接被逼到了拐角处的墙根脚下,何其可怜? 在来往沙弥那若有若无飘来的视线里,净涪迈过门槛,才刚往前走出几步,快速蹿过来的五色幼鹿就已经绕着净涪转了好几圈,等到它好不容易停下,五色幼鹿才蹭了蹭净涪的身体,乖乖地跟在净涪身旁。 这一夜晚课结束后,净涪与药师殿中的一众沙弥合十一礼,便先行离开。 回到禅房,净涪随手将青灯搁在案桌上,在蒲团上坐了,才又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 五色幼鹿呦呦地低鸣着,也不单单是在和净涪诉苦,也是在不住地向净涪撒娇。 净涪就坐在蒲团上倚着案桌听着。 在净涪平静无波的目光里,五色幼鹿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便连脑袋也渐渐地埋到了它交叠的前肢上,它那好看的鹿角无力地抵着地面,无声地委屈。 说到底,它还只是一只幼鹿,哪怕是觉醒了先祖血脉,但它还是一只未成年就已经失去了双亲的幼鹿。净涪也清楚,自它被净涪救下,又在生死逃亡中重逢后,五色幼鹿便已经将他当成了它的父亲。 哪怕种族不同,哪怕净涪自己也不过是个少年,但在五色幼鹿的心底,净涪父亲的地位从未动摇过。 净涪伸手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一下一下不轻不重地安抚它。待到五色幼鹿抬起头看着他的时候,净涪的眼底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五色幼鹿扬起声音“呦呦”叫了两声,终于又笑弯了眼睛。 第二日,照常还趴在正对着藏经阁院门的那个拐角处的墙根脚下等着净涪下一次走出藏经阁的五色幼鹿将头一侧,斜望着外头的天空,头上鹿角那辉耀的五色神光蔓延至它的全身,将它牢牢地保护在虚空里。 可它才刚看了一会,竟然猛地直起身体来,脑袋一转,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藏经阁的阁门。 那里,提了一本经书在手的净涪正一步步地往院门走。他渐行渐近,五色幼鹿愣愣地看了一阵,才回过神来,腾地一步蹿出,直接来到刚刚迈出院门的净涪身边,欢喜地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清慈罗汉看着这一只五色幼鹿,也是忍不住眼露笑意。 自那之后,净涪便将看书的地点转移到了普济寺的后山,正是净涪和五色幼鹿曾经去过的那处溪前巨石。 第141章 九层暗土 将阅读经书的地方从普济寺藏经阁转移到普济寺的后山,对净涪没有什么影响,但五色幼鹿却高兴得在净涪身侧来来回回地转悠了好几天。 它是真的对那些来来往往又总是拿着打量窥探的目光注视着净涪的人类一点好感都没有,甚至就是厌烦头顶。 净涪见五色幼鹿总算高兴起来了,也没说什么,就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然后又将自己的全部心神投注到手上的经书里,放任五色幼鹿在这后山里四处撒欢。 然而五色幼鹿到底无比依恋净涪,除了隔上一段时间离开净涪身边去觅食之外,它就从来没有让自己离开过净涪的视线范围。 净涪还从未见过这么黏人的坐骑。 所以那一天五色幼鹿惯常离得稍远一点去觅食却迟迟未归,净涪才会心生奇怪。 他抬起头望了一眼五色幼鹿离开时候的方向,皱了皱眉,终于合上手里的那部经书,走下了那块临溪的巨石。 他提着经书,脚步不慢地往山林中走去,边走,他还边在识海中轻描淡写地吩咐魔身。 ‘它在哪里?’ 不说净涪本尊,就连佛身也知道,魔身必定在五色幼鹿身上动了手脚。也不一定就会对五色幼鹿做些什么,但魔身就是一定要把持掌控权。 对魔身这个习惯,净涪本尊和佛身谁都没有说什么,甚至他们根本就是默许了魔身的动作。 魔身嗤笑了一声,没有在识海中幻化身形,却也真的出言提醒,“前……左……” 哪怕魔身的提醒就是那么简单,可这些就足够了。 很快,净涪就来到了一处草地。草地上野草杂生,野花野草中央还隐蔽地生长了几株灵草。 净涪扫了一眼,心里便已经有数了。 这里生长的那几株灵草都是五色幼鹿喜欢的食物,草香清淡却悠久。五色幼鹿出现在这里,想来为的就是它们了。 识海里的魔身又笑了一下,便再无言语。 净涪站在草地边沿上,一双眼睛来回扫视,不过片刻,他就开始迈步往草地里走。 说也奇怪,随着净涪一步步往前迈进,净涪面前那片厚实安静的草地忽然就往下塌陷了,让出了一整条散发着幽幽黑气的通道。可这些张牙舞爪东冲西突就想要往外冲扑的黑气只离开地面一尺距离,便被草地上的那些杂草草叶上闪烁的金色佛光牢牢封禁镇压,再也未能往外脱出一寸距离。 那幽幽黑气中,根本不需要动用法眼,净涪也能看见那一张张密集扭曲到疯狂变形的面孔,狰狞凶狠,怨恨暴戾。 只单单看了这一眼,净涪便知道这些幽幽的黑气到底是什么。 九层暗土里的幽渊魔气,他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 净涪脚步不停地往通道里走,才跨过那道通道边沿的金色佛光,走入那幽渊魔气的范围,净涪的脚下就是一片空无的幽暗,没有任何能够支撑他身体的物质存在。 可即便是这样,净涪却仍稳稳地往下走,如同从阁楼往楼下走一样自然。 东方净琉璃佛国的清慈罗汉看了一眼净涪脚下那一层层明明憎恨着一切怨毒着一切吞噬着一切如今却甘愿臣服在他脚下成为他前进阶梯的幽渊魔气,心下实在忍不住一叹。 果然不愧是命中注定的暗土之子,哪怕如今已经转世往轮回里走了一趟,却依然被九层暗土接纳,甘愿成为他的座下根基。 景浩界不过是无尽沙世界中的一个小千世界,尤其是它曾经被他化自在天的天魔童子分身灭世,从晋升边沿生生打落,一夜回到最初。而它和其他的小千世界比起来,也不过就是世界结构更为完整一点而已。 景浩界里,天地各有九重。上有九重云霄,下则有九层暗土。 在清慈罗汉这个已经从景浩界这个沙世界里走出来的佛门罗汉眼中,景浩界世界的层次和本质简直一目了然。 九重云霄深处藏着景浩界天地本源,更汇集着这景浩界一应有情众生对生命生活的喜爱期盼,是景浩界的正面力量。而九层暗土则沉积着这景浩界诞育生命以来便随之出现的种种负面情绪,是景浩界的负面力量。 如果说九重云霄里的天地本源潜藏着等待天命之子的到来,那么这九层暗土里的负面情绪,就一直在召唤着暗土之子。 正如曾经掌控整个道门的道门魁首剑君左天行是命中注定的天命之子一样,净涪这个曾经的魔道天圣魔君皇甫成,便是天数运转里头的暗土之子。 世界的晋升,除了天地本源的累积之外,也需要经历一场劫数。正如修士的晋升需要渡劫一样,天地也不例外。由天数运转而出的暗土之子本应是这一场避无可避的劫数。 可也许是景浩界运数好,作为暗土之子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居然生在天命之子左天行之后没有了积累实力的机会不说,更天纵其才地想到用九层暗土里的幽渊魔气演练魔道神通功法。虽然天圣魔君皇甫成在幽渊魔气的帮助下神通修为一日千里,屡屡在道魔较量中压了天命之子左天行一筹,让左天行数次陷入危难之中,差点没能熬过来。可因为天圣魔君皇甫成的动作,九层暗土里的幽渊魔气足足被削去了三分。 别看这幽渊魔气仅仅被皇甫成削去了三分,但这三分已经比佛门万万年来的镇压转化都要多了。 要知道,真的计较起来,佛门这么多年的动作,也就只将这幽渊魔气削去了两分七而已。就因为这一点,这佛国这么多出自景浩界的同门当时看见冥冥中落在天圣魔君皇甫成以及魔门上的功德和气数,心里实在是不怎么舒坦。就连佛门势力在道门魔门双重夹击下大幅缩水,也都只是安静地看着,即便慧真祖师也没有动作。谁让道门有天命之子左天行,魔门有暗土之子皇甫成?他们佛门谁都没有,比气数比功德比运道,他们谁都比不上,不沉默又能如何?还要将佛门无数年的积累拼上去吗? 更何况,不仅仅是天命之子左天行,就连身为暗土之子的天圣魔君皇甫成也都在修行过程中不断地游走天外为景浩界天地增加本源。这样两份功德在头顶闪耀,他们佛门又有谁能动得了他们? 清慈罗汉望着净涪头顶的功德,见他头上气数演化而成的华盖,又忍不住想起不久前才来东方净琉璃佛国与他叙话的一位师兄说过的话。 “这是我佛门的一大幸事!更是我妙音寺的一大幸事!” “有此子在,如今又命数两分,我妙音寺必有大兴的一天!” 清慈罗汉忍不住暗自呢喃:“是啊,如今暗土之子命数两分,净涪彻底割裂魔门,皈依了佛门。哪怕那位天魔童子在景浩界中另有布置,但有净涪在,凭他的手段智慧,凭他的气数运道,无论如何我佛门都不会再是当年的模样!我妙音寺也必有兴盛的那一日!” 这些只有走出了景浩界站在景浩界世界之外旁观的人才能看得到才清楚的事情,身陷局中的净涪是不知道的。 他微微垂下眼睑在这自动自发凝成阶梯承接他的脚步的幽渊魔气上站了一会。 九层暗土号称九层,但从来没有人能够说清楚这每一层暗土的隔层在哪里,更不会知道又该如何在这一片幽暗无光没有边际的世界里辨认方向寻找出路。自九层暗土出世以来,但凡落入这九层暗土里的,就没有一个人能从这九层暗土里走出去。 除了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 是的,除了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当年还年幼的皇甫成曾被逼入天魔道中的无尽暗渊,而那无尽暗渊的尽头,便是九层暗土。 净涪在幽渊魔气中站了一会,再抬起眼时,已经找到了方向。他向着右手侧转了身,然后无视这一片沉默的黑暗往他选定的方向走。 他的脚下,是由一道道幽渊魔气起伏着铺接成一条厚实稳固的阶梯。 在这个幽寂无边的暗土世界里,本来没有光,但当净涪出现的时候,他就成了这世界的唯一一道光。 这光不亮,甚至很暗,暗得比那凝固一样的幽寂世界还要黑。但这光却照亮了整个无边幽寂世界。 几乎是净涪出现之后的每时每刻,这个幽寂无边的暗土世界都在雀跃欢呼,嘶吼咆哮。幽渊魔气里一张张疯狂涌出的扭曲面孔狰狞着狂笑,凄厉地痛哭,震动了整个九层暗土。而且看着那一道道如同潮水一样汹涌澎湃简直整个世界都在暴动的九层暗土,哪怕是清慈罗汉等人也都忍不住叹为观止。 西方极乐净土世界里,还有人低叹了一声后,道:“果然不愧是命定的暗土之子。” 佛门诸位大德罗汉金刚尚能安坐金莲,但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却忍不住狠狠地掐上了座下黑莲伸展的莲瓣,向来泛着红光的脸蛋此刻一片纸白。 景浩界九层暗土里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连西方佛国里的那些罗汉金刚也都看得清楚,又哪里能够逃得出天魔童子的眼睛?而到了这个时候,看到了景浩界九层暗土里的动静,天魔童子哪儿还能不明白? 重生?!这个净涪沙弥不是佛门哪位弟子的转世?而是就是原著里的大boss皇甫成?那个真真正正的皇甫成? 不知到在这九层暗土中走了多久,但净涪能够看见,在这幽渊魔气形成的阶梯尽头,有一只被护在一团墨黑幽光的幼鹿。 那幼鹿头顶鹿角五色神光辉耀,正是净涪要找的那只五色幼鹿。 第142章 暗土本源 五色幼鹿的状态很不对劲。哪怕是被完好无损地护在一团墨黑幽光里,头上的五色神光也没见光芒黯淡,外表看上去和它离开净涪之前没什么不同,可在这无光的暗土世界里,净涪却能看见五色幼鹿原本清澈干净的眼睛如今已经没有了任何光亮,黑得如同这一片幽寂的无边暗土。那暗得让人心悸的眼睛里,还藏着一波波汹涌澎湃的狂潮,狰狞地嘶吼。 净涪看着它,脚下动作一时停了下来。 他知道这是为了什么。通人性,是五色幼鹿的优点,可在这里就变成了致命的缺点。哪怕是有魔身的魔气保护,五色幼鹿得以存活下来,可也难以保持本性,只能被同化。 如果当年的他心性稍稍软弱一点,他怕也是会和五色幼鹿一般模样。 整个暗土世界充斥着噪杂的声响,男的女的,老的幼的,怨毒的憎恨的,咒骂的咆哮的,这些声音混在一起,足以能让人彻底崩溃。可在这些声音里,有一个自然随意得仿佛行走在自家宫殿里的脚步声始终清晰明了。 五色幼鹿慢慢地抬起了脑袋,眼睛里的那一片同样无边无际的幽寂暗土终于升起了一缕光芒,尽管这缕光芒比它眼中的所有色彩都幽暗沉寂。 它循着那个脚步声望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它就看见了这个世界里唯一的光。无论这光多暗,也照亮了整个世界。 五色幼鹿定定地望着净涪,很轻很缓地低鸣一声:“呦……” 净涪已经走到了五色幼鹿身边,迎着五色幼鹿的目光,弯下腰去,像往常一样拍了拍它的脑袋。那团能够保护五色幼鹿免受整个暗土吞噬侵蚀的墨黑幽光简直就像不存在一样任由净涪的手穿过,落在五色幼鹿的脑袋上。 五色幼鹿缓慢地蹭了蹭净涪微凉的手心。 净涪并没有立刻收回手,而是任由五色幼鹿动作。五色幼鹿眼底的光芒渐渐变得明亮,甚至化作正午时分的大日,普照天地。 五色幼鹿扭动着僵硬的脖颈侧过脑袋去看净涪的脸,一声声地低鸣:“呦……呦……呦……” 净涪耐心地等着,直到五色幼鹿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生气,身体也便得放松自然,他才站直身体,收回了一直放在五色幼鹿脑袋上的手。 头上那唯一的一点温度离开,五色幼鹿身体冷得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便又更往净涪的身边靠去。 净涪放任着五色幼鹿,他目光垂落,望入九层暗土最深处。 那里,一圈圈无形的涟漪荡起,自九层暗土最深处泛出,向着净涪这边送来。 净涪抬抬手,一道幽渊魔气在五色幼鹿脚下涌起,随即像是撑天巨柱一样快速往上托起。没过多久,五色幼鹿的气息便彻底消失在这九层暗土里。 送走五色幼鹿,净涪的手顺势往前一划,一团幽渊魔气被净涪抓在手里。就算落到了净涪手里,这道幽渊魔气里的扭曲人面也还是不停地往外冲突,挣扎着扑向净涪。 净涪毫不在意地轻轻一撮,幽渊魔气里的人面彻底崩碎,只剩下一点点支离破碎的凄厉哭叫。净涪耳朵一动,熟门熟路地从那些支离破碎的字眼里听到暗土本源想要传递给他的信息。 “……成……为……暗……土……之……主……否……则……会……死……” 净涪微微眯起眼睛,盯着九层暗土的最深处。 九层暗土却再也没有任何信息递出,依旧还是汹涌地澎湃,狰狞地狂欢。 净涪松开手里的那道被他掐得连一点杂质都没有的幽渊魔气,随手又是一拿,又有一道幽渊魔气毫无反抗之力地落在了净涪的手中。 净涪盯着他手里的那道幽渊魔气,识海里的魔珠表面魔气翻涌,净涪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一片恐怖的黑。 将这道幽渊魔气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查看了许多遍,净涪也还是没有察觉到它与他当年在这幽渊暗土里见到的任何一道幽渊魔气有什么不同。 净涪脚下一跺,一个由凝固成块的幽渊魔气堆彻雕刻而成的皇座凭空出现在净涪身前。 净涪看着这个皇座,转身坐下。 随着他登上皇座,整个暗土世界诡异一静,随即嘶吼声更响,凄泣声更悲切,幽渊魔气沸水一样地翻滚不停,就连幽渊魔气里狰狞扭曲的面孔,也都在这个时候齐齐提起了一个恐怖诡异的笑弧。 这个世界在以它自己的方式恭迎它的君主回归。 无边幽暗的世界里,嘶吼怨恨咒毒悲戚的声音此起彼伏,魔气翻滚不停。而这个世界的中央,那座古朴暗黑的皇座上,却坐了一个身穿灰色沙弥袍服点着戒疤的少年沙弥…… 这样的情景,明明应该很不协调,明明应该突兀到生硬,但此时此景,无论落在哪一个人眼里,却都无法说出哪一点的不对劲。 是因为净涪那双比整个世界还要暗的眼睛?还是因为净涪就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光?又或者是因为净涪那一身渊渟岳峙君临天下的气度? 清慈罗汉稳坐莲台,却垂下眼眸,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药师琉璃光佛。” 他化自在天上,天魔童子失态地盯着皇座上的那个少年沙弥,眼睛里止不住地升起一丝恐惧。 他忍不住问自己,他真的还有机会回去吗?他不怕死,他怕的是他就算他穷极一生时间和精力,用尽所有手段,他都找不到回去的路! 主角左天行重生,boss皇甫成重生,景浩界有史以来最惊才绝艳的这两位天骄齐齐重生,谁会相信它就是一个巧合? 既然不是巧合,那必定就是有人在作祟。 至于这人,或者说这个存在是谁,天魔童子也清楚。能有这个力量调动天地本源安排两人重生,又一直蒙蔽着他的耳目不让他察觉,逼迫着作为他过去的现在这个皇甫成的,当然就只有景浩界的天道! 念及至此,他目光一转,又看到还在天剑宗赎罪谷里受万剑穿身之刑的皇甫成,再看看左天行和净涪两人,天魔童子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就算他将景浩界从晋升边沿打落,就算他无意牵连作为主角的左天行身死,就算他将景浩界灭世,那又怎么样?他不是已经帮着它重塑世界了吗?该死的不该死的现在不是都没有死吗?用得着这样对他吗? 如果他不派遣分身灭世,如果他不借用景浩界天地本源重塑世界,那景浩界现在早跌落到归墟里了,哪里还能有现在这般模样? 天魔童子恨毒,目光死死地瞪着景浩界那个小千世界,心中怒火高涨,白胖的小手忍不住狠狠用力一握。 随着他的动作,景浩界世界之外,一个细小的小千世界陡然爆炸,世界内里坍陷,形成一个黑洞。黑洞快速地向着景浩界的位置移动,更在移动的过程中不断扩大,将周围的所有一切不断吞噬。 天魔童子冷冷地看着那个黑洞向着景浩界的方向快速转移。 在地球上霸道绝伦的黑洞在这个世界虽然没有那么恐怖夸张,但单凭这一个黑洞,也够景浩界吃上一壶了。 然而,就在那个黑洞准备撕扯景浩界的时候,景浩界天地胎膜外猛地炸起四色剑光。春花、夏日、秋叶、冬雪四道剑意爆发,四季剑阵内剑意流转轮回,直接就将那个黑洞彻底粉碎殆尽。 粉碎了黑洞之后,那四道剑意犹未尽兴,竟顺着黑洞和天魔童子的关联直接穿破虚空斩向天魔童子本人。 随着剑意亮起,又有一个夹杂着怒气的声音响起:“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天魔童子,你就只能欺负小辈吗?” 景浩界道门已经飞升的那些人?! 天魔童子眼神更冷,几乎就想要抬起手回击。 可还没等到天魔童子出手,他化自在天外天上一股无形气流涌动,便将那四道剑意打散。 他化自在天外天中央,他化自在天魔主的手指一动,眼皮撩起百无聊赖地向着天魔童子瞥了一眼。 “果然就是个废物。” 天魔童子神魂被一道力量掐在掌心不断地撕扯挤压,痛得让他恨不能在下一刻死去,但他却连一个字都不敢吭一声,硬撑着从墨黑莲台上走下,来到三千童子中央,向着他化自在天魔主跪了下去。 他不过就是一个缩水版的大罗金仙,无论怎么算,他的实力顶天了也就是九天玄仙的水平。可他化自在天魔主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准圣,凭他怎么能够斗得过天魔主?更何况,早在他选修天魔道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注定了他臣服的今日。谁让他修的就是天魔道,谁让他修成的道果不过是人家天魔主道果的一个假格? 天魔童子实在是恨,恨得他的心肝脾肺都在发痛。 他恨当初的自己,也恨当初那些背叛他逼迫他走上这条路的人,他恨已经成为净涪的皇甫成,恨作为主角的左天行,恨景浩界天道,恨周围一直在看他笑话的那些天魔童子。 他怨恨这所有的一切,却唯独不敢恨上首的他化自在天魔主。 天魔童子咬得自己的牙根都在生痛,却只是更卑微地拜伏在地。 他化自在天魔主就任由天魔童子跪着,自己又闭上眼睛神游去了。 第143章 净涪猜测(小修) 净涪坐在暗黑皇座上,神念借助着座下皇座的力量,沟通暗土世界本源。 暗土世界本源本就极其青睐净涪的灵魂,再算上净涪座下皇座的加成,很快,净涪就找到了答案。 果不出他所料,暗土世界本源传递的那句话不是威胁,而反而是提醒。 暗土世界的本源在提醒他:成为暗土之主,否则他会死! 可是为什么呢? 净涪不奇怪暗土世界本源会对他做出提醒,当年还是皇甫成的净涪就已经掌控了整整八层暗土,只剩下最后的一层暗土游离在他的掌控之外。只差最后一步,他就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暗土之主。 更何况当年皇甫成初初落入这九层暗土的时候,为了自保,更曾孤注一掷地将这无边暗土里的幽渊魔气引入体内修炼。而他修的是天魔道,所以自那一年以后,他的灵魂里自然而然地染上了九层暗土的气息。 哪怕他自爆使得灵魂残破,哪怕他已经转世重来,他依然还是这暗土世界本源承认的掌控者。 因为暗土世界本源承认他,拒绝未来的另一种可能,所以它在提醒他。 净涪往后靠在皇座上,一手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手肘支起托着下颌。他微微垂落的视线忽然抬起,穿过无边无际的幽渊暗土望入天剑宗赎罪谷的位置,精准地找到那个还在喋喋不休地咒骂的皇甫成。 皇甫成此时早没有了华贵少年的仪态。他惯常用来束发的华美玉冠早已不知去处,原本黑顺发亮的头发已经变得如同杂草一样蓬乱肮脏,身上带着精美刺绣的长衫更是被穿透他身体的长剑刺出一个又一个的裂洞。净涪的目光在皇甫成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定格在皇甫成的脸上。 比起他的衣着外表,皇甫成的内里似乎才更为落魄狼狈。 他用尽一切他所知的恶毒语言凶狠但无力地咒骂着,可这些话却又统统化作利剑毫不留情地穿破他的身体,表情比之净涪身边那无处不在的幽渊魔气里的面孔还要狰狞怨毒,眼神凶戾得像是淬了毒汁的刺,可这刺却是软绵绵的毫无伤人之力。 外强中干,甚至让人觉得他就是一个糊了纸面的灯笼。 净涪打量着这张已经极其陌生的面孔,目光在他的眉眼棱角处梭巡良久,才终于找到了那么一丝久违的熟悉感。 是了,这曾经是他的身体。 当年好不容易在这九层暗土中保住一条命,甚至在挣扎着爬出这无边的幽渊暗土之后,他去查找过资料,其后更是从未放弃过追查。 所以命数的事,净涪早在当年就已经知道了。 他命中注定该成为这九层暗土的掌控者,所以他就算跌落了这无尽的幽渊暗土里,他也死不了。就像命中注定该成为九层云霄之主的左天行哪怕无意中飞入九天云霄,那人人闻之色变的云霄罡风只会成为左天行的羽翼。 命数这回事,自来都是灵魂与肉身两分。如今‘皇甫成’这个皮囊已经被皇甫成占据,那暗土之主的命数,料想也会被皇甫成分去一半。而且…… 净涪微微皱眉想起皇甫成身上那来源不明的庞大业力。 他观察过,皇甫成这个人的性格很是软弱,不将他迫至绝境,只要给他留一条可以看得见的后路,他就不会有那个心思和人死拼到底。而且皇甫成身上业力最早出现的时候,应该还是那一年皇甫成上妙音寺的时候。哪怕他那个时候还没有修成法眼,没能像现在一样看清皇甫成头顶甚至还在不断增加累积的业力。 可那个时候,这个皇甫成分明连杀人都不敢。 净涪猜测过那庞大业力的来源。他曾经一度认为是来自于那一位隐藏在皇甫成身后的天魔道天外修士。然而这样的猜测又被他自己打了回去。 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关系,才能令那庞大的业力一直纠缠着他不放?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功德与业力从来骗不了人。 直到净涪看到了慧真和恒真,又想到了当年被夺舍的他自己,他才恍然大悟。 皇甫成和那幕后之人的关系,必定就是慧真和恒真之间的关系。 但是猜到了这一点,却又有许许多多新的疑点不停生出。 如果他所料不错,如果皇甫成和那幕后之人的关系真就是慧真和恒真之间的关系,那么,为什么幕后的那个人要挑选他即将突破的时候夺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早早就夺取了‘皇甫成’的皮囊,成为皇甫成? 不对,时间节点不对! 净涪坐直了身体,目光却并没有离开皇甫成。 这里有两件事。第一件,他当年作为皇甫成在即将突破的那一刻遭遇夺舍,他无力抵抗,绝然自爆。第二件,他还在娘胎的时候便已经被夺去了‘皇甫成’的身份,然后他就成了程涪,之后他更成了净涪。 看看这两件事情发生的时间点。以‘皇甫成’的年龄作为度量的标准,第一件事情应该发生在数千年后,而第二件事则应该发生在十多年前。 若真按时间先后排序,那第二件事应该发生在第一件事之前。 可净涪却能非常肯定地确信,他曾经确实是‘皇甫成’,他现在更是净涪。而且净涪更能坚信,他的记忆绝对没有问题。 所以,真正的时间先后次序,必定是第一件事先发生,然后才有了第二件事的出现! 再想到在景浩界佛门如今所有人眼中行踪神秘,但却神通广大到令他咂舌的清慈禅师,饶是净涪,也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他和左天行都想错了! 净涪随意搭在皇座扶手上的手掌骤然发力,死死地抓着扶手,眼底冰冻着一层厚重的冰面,而冰面底下,却是还在深处酝酿潜藏的如火一样的战意。 不是时间倒流,不是他们回到了过去,而是时间早已过去,可他们所有人却都还在无知无觉地重复着过去的一切! 竟然能够做到这一点,那个人真的就有那么强吗? 真的就能将整个景浩界的所有人都随意玩弄在鼓掌之中? 净涪眼底那隐藏在冰面下的战意如同火山爆发,直接穿透冰面的阻拦,冲向天空。那岩浆一样的战意占据了他的整个眼球,却始终无法湮灭他的理智,却反而让他更冷静更清醒。 不对! 如果那个人真的能够强悍到那种程度,那么皇甫成又如何会是现在这个困兽一般的模样?如果那个人真的能够做到那一步,他不过一个小小修士,又有什么能让他这样紧盯着不放地图谋不断? 所以,现在景浩界这般模样,或许有那个人的手笔,但却绝对不仅仅只是那个人的手笔,这其中,必定还有什么存在插手了。而且这里头无论是谁动的手,又无论有多少人在里头掺了一脚,这个世界也并能做到和他记忆中的那个景浩界一模一样。因为这个时间段本应还在这普济寺静修以待日后飞升佛国而他也确确实实成功了的清慈禅师,现在在这景浩界的其他人眼里,也就只得云游的印象而已。 而他想,清慈禅师绝对不会是一个例外。 净涪收回望着皇甫成的视线,目光在他自己的手指上转了一圈,又飘向这九层暗土的深处,望入暗土世界本源意识。 暗土世界本源都有了意识,那云霄世界本源呢?景浩界天道呢? 作为景浩界真正意义上的主宰,景浩界天道真的能够放任那个人在景浩界上肆意行事? 净涪在心底嗤笑了一声,眼中也闪过一丝凉意。 他可算是弄明白一个问题了。 他自己自爆拖着左天行一起死,什么重生复活的后手都没有来得及布置,他们两人怎么就能从死亡中逃出,又都重生了呢? 这世界上的巧合确实是有,但绝对不会多,更多的是算计。 而且左天行身死还能重生尚有可能,毕竟它是那么的‘眷宠’着左天行。可他死了,它不欢呼雀跃,却硬要将他从死亡中拖拽回来,更替他保留了他曾经的记忆,为的什么?凭的什么? 因为他和那个人有大仇!就凭他有那个资质成长到能去对付那个人! 除了左天行之外,日后它还需要他去对付那个人! 净涪满含讽刺地笑了一下,说不上是在自嘲还是在嘲讽着这景浩界中的至高存在。 他松开紧抓着扶手的手,背又往后一靠,靠在了皇座冰冷的靠背上。 所以,他能顺顺利利的投胎重生,轻轻巧巧破开胎中之谜,还顺理成章地在母体中重新修补自己自爆之后残破的灵魂。 所以,他能健健康康地成长到六岁,哪怕他的识海里还缠绕着那个人的魔气却始终没有被那个人发现丁点端倪。 所以,他轻轻巧巧地跨越佛和魔之间的界限,轻松写意地在佛门中越走越远。 所以,他到了现如今,也不能开口说出一个字。 净涪张开嘴,无声地做了一个动作:呵…… 哪怕净涪还是怨恨着那个人,他也忍不住为那个人曾经做过的事情露出了一个笑容。 能让景浩界天道这样敌视着他,能让整个暗土世界本源意识也在他们两人中徘徊犹豫,净涪也可以想得出来那个人到底做了什么。 灭世。 那个人必定是覆灭了整个世界。也唯有完成灭世功果,才能让暗土世界本源意识在见到那样一个软弱无能的皇甫成的时候还在净涪和皇甫成之间犹豫未决。 净涪不知道那个人和景浩界天道又或者还有谁做了什么才能让景浩界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不知道那个人这样做到底为的是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此作出评价。 蠢。 第144章 承认事实 净涪是真的觉得皇甫成背后的那个人蠢。 灭世不是不可以。拿一个和他毫无关系的世界完成天魔道的灭世功果,以提升自身修为实力,在天魔道修士中极其常见,根本算不得什么。 可问题是,那个人的目的真的是为了灭世功果吗? 净涪看未必。不然,现在的这个皇甫成是怎么回事?景浩界又是怎么一回事?不该灭世后就拍拍屁股走人的吗? 所以净涪猜,那个人不是为了灭世,而是另有目的。可他既然在这景浩界中另有筹谋,居然又覆灭了景浩界将景浩界天道往死里得罪? 净涪的视线再次轻飘飘地掠过万分狼狈已经麻木了的皇甫成,直直地望入景浩界外那无尽宽广的虚空之中。 平白招惹来那么多麻烦,这不是蠢,又是什么? 净涪的头低了下去,原本托着下颌的手此时已经抵着了额角。他的手指在太阳穴处慢慢按揉,以缓解脑袋里一阵阵涌来的胀痛。 那个人蠢并不代表着好对付。而且相比起聪明人来说,蠢人有时候会更让人为难。聪明人看得清楚仔细,目光长远,精于谋算,善于取舍,所以除非到了把握十足的地步,他们不会轻易将人逼上绝路。而蠢人就不同,蠢人往往只看到当前,轻重不分,更容易惊慌失措,进退失据,所以有时候他们会直接狠下重手,行为更难以把控。 他当年不就是这样的么?毫无征兆的就被人看上了要夺舍,最后还无力抵抗,只能自爆? 所以这一切的关键,还在于力量。就因为他力量不足,所以面对那个人的夺舍,他只能自爆,以保存自己最后的一丝尊严,甚至哪怕重生了,他也只能隐忍,只能在暗处筹谋。 只有拥有力量的人,才能拥有一切。 净涪放下手,抬起头,另一只手摊开放在眼前。不知什么时候,那只摊开的手掌上浮着一颗表面环绕着一层淡淡雾气的暗黑魔珠。 暗黑魔珠里浮出一双比魔珠还要黑的眼睛。那双眼睛先是团团扫了一圈这无边无际的幽渊暗土,享受一样地听了一阵暗土无处不在的嘶吼鬼哭声,然后转回来仔细打量着净涪座下的暗黑皇座,这才看向了净涪。 “你真愿意让我来?” 赫然便是魔身的声音。 净涪点了点头,脸上淡漠得没有丝毫情绪。 魔珠往着皇座前方虚空一旋,脱出净涪掌心位置。待到魔珠停稳,它那表面散开环绕的淡淡雾气忽然回拢又彻底炸开,原本这一颗魔珠所在的地方便站了一个少年。 少年面目模糊,看不出五官的模样,可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便再也无法挪开,更会自心底涌出种种或喜或悲或哀或怒的情绪来。 净涪打量了魔身片刻,约莫也猜得出来现在的魔身到底在他面前显出了几分本事来。 他收回目光,从皇座上起身,一步迈出,同时一甩袖袍。 魔身只觉眼前一花,又是一股大力从身后袭来,将他推向另一个位置。 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坐在了暗黑皇座上,而净涪,也已经站在了他先前的位置上。 不过就是那么一息间的工夫,魔身就已经被净涪本尊换了一个位置。 魔身坐在皇座上,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惊讶。 果然不能小看了本尊。 净涪不再看魔身,正要离开这九层暗土,但魔身叫住了他。 “等等,本尊,将幽寂暗塔留给我。” 净涪回过头看着魔身。 魔身毫不退让地迎上净涪的目光,坚持地道:“将幽寂暗塔留给我,我有用。而且本尊你不觉得这九层暗土很适合祭炼幽寂暗塔吗?” 净涪心念转过一圈,取出幽寂暗塔送了过去,便迈步离开这九层暗土。 魔身没有再留净涪,他靠坐在皇座上,一手托着幽寂暗塔,一手慢慢摩挲着幽寂暗塔顶端那一颗心魔珠,看着净涪本尊消失的方向,又如同巡视自家领地一样扫视了一圈这无边无际的幽渊暗土世界,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 他的笑声在这无尽幽渊暗土世界里的嘶吼鬼哭声中格外的清晰悦耳。 净涪离开九层暗土之后,还未走出地面,听见那熟悉的笑声在九层暗土里响起,不由得停下脚步,回身看了一眼。 如果魔身此时分出心神去看净涪本尊,绝对不会错过净涪那一瞬间化出一金一黑异瞳的眼睛。那样他就会知道,本尊依旧还是本尊。哪怕净涪本尊愿意将他放出去让他掌控九层暗土,净涪本尊手上依旧有控制他的手段。 不过没有看见也不打紧,魔身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哪怕是在久远之后,他和净涪本尊的利益始终一致。因为他也是净涪。 净涪走出地面,迎面便见五色幼鹿冲了过来,绕着他整整转了好几圈,才在他的一侧站定。 净涪放松身体,弯身拍了拍五色幼鹿仰起专注地望着他的脑袋,又给它指了指那些它喜欢吃的灵草,无声询问。 五色幼鹿却只是固执地看着他,根本没有分开一丝一毫的目光。 净涪没有再有任何动作,只是领着五色幼鹿往那条小溪里走。 净涪还像先前一样在那处溪前巨石上坐了,又从褡裢里拿出那本佛经,继续翻看。而五色幼鹿却没再四处蹦跶着撒欢,而是就趴在巨石旁边的草地上,牢牢地守在净涪身边,哪也不去。 清慈罗汉收回目光,无声叹了一口气。 太阳西落,山间薄雾蒸腾,净涪阖上手上的佛经,下了巨石,带着五色幼鹿回普济寺里去。 在开始这一日的晚课之前,净涪特意在五色幼鹿的脑袋上重重地按了一下,才拿起木鱼槌子不快不慢地敲起来。 五色幼鹿听着木鱼声,竟和渐渐地生出了几分不同往日的体会来。它不知不觉地沉入到木鱼声中,慢慢的竟连它眼底凝固一样的暗沉也都发生了一点松动。 这一日,净涪敲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木鱼,而五色幼鹿也乖巧安静地趴在净涪身边听了一整夜。 净泊虽然不明白个中原因,可竟也陪着净涪敲了一夜的经。 第二天早上的早课结束之后,无视这药王殿里其他沙弥怪异不解的目光,净涪站起身,向着侧旁的净泊合十躬身行了一礼。 净泊确实是累狠了,慢了一拍才给净涪回礼。 净涪也不在意,冲着他点点头,这才离开了这药王殿。 净泊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净涪离开的背影,良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咧着嘴笑了起来。 药王殿里这会儿可还有不少的沙弥在呢,见净泊笑得傻愣愣的,很有几分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就各自嘀咕了起来。 净泊也不理会他们,他自己笑完后,便站起身,向着这药王殿里的这些沙弥点点头,往自己的云房里去了。 那一日之后,净涪的日子便暂时恢复了平静。而这个时候,天魔主也挥了挥手,将天魔童子放了回去。 天魔童子又是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才顺服地从地上站起,退回了他自己的莲台上。 天魔童子完全不理会其他的童子异样的目光,他在莲台上坐下,闭着眼睛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千万年的炼气功夫在这个时候却完全没有派上用场。他闭着眼睛坐了半日,又猛地睁开眼来,也不去看别人,只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莲台,他狠狠地拽了一下坐下莲台墨黑的莲瓣,又急促地吸了几口大气,才总算是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等到他终于冷静下来之后,天魔童子开始一一回想。 他也不得不承认,或许在一开始,他就错了。 他错在太心急,心一急手就急。他其实不应该在发现boss之后就直接夺舍。如果他能耐心一点,不需要他采用别的手段缓慢地夺取boss肉身的掌控权,只需要他稍微等一等,就等那么一会儿,查探清楚主角的所在,隔绝主角和boss之间的距离,哪怕两个boss自爆,也不能拖着主角一起死。 boss死了不过就是一件小事,主角左天行的死才是真正的麻烦。 因为主角死了,原著剧情线直接奔溃,在这样的一片混乱里,他要怎么去找原著作者远隔云端的线索? 就因为主角死了,他没有办法,才只能夺取景浩界的世界本源重塑世界。 不,其实他这一步又错了。 天魔童子挺直的背像是被抽离了支柱一样,弯出一个萎颓的弧度。 主角死了其实也不打紧…… 仔细想一想,原著作者远隔云端以主角的视觉书写成文,但那也只是主视觉而已,偶尔不也会借助三位女主杨姝、袁媛和苏千媚甚至是boss皇甫成的视觉充实故事内容? 所以…… 哪怕远隔云端更偏爱主角左天行,整部小说几乎都以主角左天行的视觉去讲述故事,让远隔云端和读者们都能代入主角的身份体验这故事里的一切。这让他以为,远隔云端更贴合主角的身份。 在整个景浩界里,远隔云端和主角的联系最为密切。 可事实上,他忽视了远隔云端作者这一个身份。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个二次元世界,那作者也几乎可以和另一个称号画上等号。 造物主。 在二次元的世界里,作者甚至可以被称为造物主。 那作为造物主,除了主角外,还有另一个存在和他密切相关。 天道。 直到这个时候,天魔童子才明白自己疏漏了哪一点。 他漏了景浩界天道。 和作为主角的左天行相比,景浩界天道甚至更贴近于作者远隔云端。 第145章 只想回家 作为景浩界这个故事背景世界唯一的主宰者,景浩界天道会更贴合作为造物主的作者。而他漏了景浩界天道,甚至因为他从中插了一手,最得作者喜欢身上背着景浩界晋升任务的主角中途死亡。 天魔童子脸色难看至极,他的手指不断地撕扯着座下莲台。当年曾经在文下看到的读者评论和作者回复一条条滑过脑海,看得他睚眦欲裂。 除了主角左天行,远隔云端在boss身上花费的心力也不少。哪怕boss他三番四次地和主角作对,坑害主角,可到了故事结局,魔门大败之后,boss却仍然毫发无伤地顺利飞升…… 景浩界天道、主角左天行、boss皇甫成,这三个整个原著故事里远隔云端花费最多心力描写塑造的存在,他统统得罪了个遍……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就是一个二次元世界,那他这个连出场机会都没有的人物和他们三个对上,还一连坑了他们三个,直接破坏了整个故事,作者远隔云端会对他这个病毒一样的存在有好感吗?得罪了造物主,哪怕他是一个来自三次元的穿越者,他会有好下场吗?能顺利找到次元壁垒,返回三次元吗? 他真的不会成为新的boss,等待着主角组团来推?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一个二次元世界的话。 天魔童子目光垂落,定定地看着景浩界里左天行头上那个极其华丽厚重的气运华盖,好半响,又转向明明看着和其他天之骄子一样气运的真·boss净涪沙弥头顶。 九层暗土里还坐在暗黑皇座上的净涪魔身抬起头,毫不避让地迎上了那道自天外垂落的目光。 天魔童子本来打量着净涪,正要破开景浩界天道在净涪气运上做下的手脚,却不料撞入一双比他还要黑沉的眼睛。 他愣了一下,便看见那个坐在皇座上威逼四方的少年。那个少年的五官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他。 天魔童子一见那少年的模样,眼中阴霾涌动,顿时就抬起了手。可他的手才抬起,就停在了半空。 他可以动手,可他动手就能伤得了他吗?守在景浩界外头的那些剑修或许能因为boss的身份立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boss入了佛门,佛门的那些秃驴真的还会袖手旁观?景浩界天道呢?boss自己呢? 以boss的性格,没有把握,他会挑衅他吗? 天魔童子狠狠地磨了一下牙,将手重新放下,又瞪了那个少年一眼,挪开视线,看着还在受刑的皇甫成。 看着他被凭空出现的剑器一遍遍刺穿身体,听着他喋喋不休的咒骂,天魔童子就来气。 他手指一动,皇甫成识海最深处那个黑色光团飘起一点点黑色的微粒,微粒旋起,无声散落在皇甫成识海各处。 本就在不断地咒骂着的皇甫成心头涌起一阵莫大的怨气,怨气上涌,直冲脑门,皇甫成头脑一热,顾不上自己身体各处传来的痛楚,嘴一张,骂得更狠更凶更绝。 随着他那些凶狠怨毒的话语出口,空中凭空生出一口口更加锋利森寒的剑器,剑器剑光纵横,锋芒闪烁,只在空中停得一阵,便即倒卷着空气轻而易举地穿透皇甫成的身体。 皇甫成整个身体都插满了剑器,然而更多的剑器还在不断地插落,痛得他骂出口的话都成了无意义的嘶嘶声。 净涪魔身看着皇甫成那边的动静,嗤笑了一声,便连人带着座下皇座一起隐入那无边黑暗之中。 那嗤笑声不大,本应被这无边幽渊暗土世界里的嘶吼凄泣声吞噬,但却完整无遗地全被天魔童子听在耳中。 天魔童子看着痛得不能自已整个人都在抽搐的皇甫成,他眼前忽然闪过一幕幕画面。那些曾经被他埋葬的过去一幕幕翻出,让他眼神一阵恍惚。 让他曾经那么痛过的世界,真的只是一个二次元世界吗? 只拥有着前世记忆的皇甫成可以这样轻易地做出猜想,理所当然地得出结论,可天魔童子却不能。 他在这个世界生活了万万年,那么痛过,那么恨过,世界真实得可怕,他又怎么会相信这世界只是一个虚假世界?他怎么能相信自己成了一堆虚假的没有生命只能被人掌控的数据? 天魔童子看向皇甫成身上伤了又愈合的伤口,盯着皇甫成那些还没有愈合的伤口处流出的殷红鲜血。 看,那血那样的红,又怎么可能是假的? 天魔童子无声地扯出一个笑弧。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是和地球世界一样同属于三次元的。除非远隔云端是位于金字塔顶端的圣人,否则他没有那个能耐创造世界。 既然远隔云端不是造物主,那自然就还是他先前那样的猜测了。远隔云端和这个世界有联系。不管是他/她窥见了景浩界的投影也好,还是他/她梦见了景浩界里那一段时间里左天行经历过的那些事情也好,总而言之,就是远隔云端和景浩界世界或是左天行有关联。而他需要做到的,就是寻找到那一段关联,借助这一段关联找到远隔云端,然后以远隔云端作为空间和时间的坐标,回归地球而已。 天魔童子狠狠地闭上眼睛,静默一阵,再度睁开。 他只想要回家而已!谁也别想阻止他! 西天佛国里的诸位禅师见天魔童子收手,也都齐齐地收回了目光,听经的听经,宣讲的宣讲,辩经的辩经,各自忙活。 净涪自然也从魔身那边得到了消息,他只看了一眼,便丢开手去,继续翻看面前的佛经。 五色幼鹿还趴在他身边,挨着他自然垂落的袍角,闭上眼睛似睡非睡。 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去,净涪和左天行都忙得不亦乐乎,但沈妙晴却是闲得发闷。修为被废灵根毁损的她别说修行,便连走出沈定洞府一步都做不到。 沈定的这个山头只是一个小山头,洞府更不大,可对沈妙晴来说,这个只剩下她一人平日也根本没有人过来的地方大得恐怖吓人。 她坐在沈定的静室,看着沈定现如今只剩下杂物的仓库发呆。 从晨起之后,沈妙晴懒懒地用过一碗白粥之后便坐在了这里,一直坐了大半日,错过午膳,直到黄昏,她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她才从旁边的布袋里摸出一个生冷的馍馍,有一口没一口地吃了半个。 硬塞了半个馍馍之后,沈妙晴终于吃不下了,便又将剩下的那半个馍馍收回布袋里,还坐在那里发呆。 夜幕罩下,伸手不见五指,沈妙晴什么都看不到,却也没有点灯,就还坐在原地,望着这一片黑暗。 忽然,黑暗中惊起一声诡异尖叫,叫声凄厉哀冷,让人忍不住心底生寒。沈妙晴也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碜,但她还是一动不动。 那一声尖叫只是一个开始。没过多久,比那声尖叫更骇人的鬼哭声在这四周响起,沈妙晴似乎能够看到那一片黑暗中亮起的沁出血丝的凶戾眼睛,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要将她拖入那一片无法挣脱的牢狱中。 沈妙晴身体一抖,手指慢慢挪动,握上了腰间那一枚药师王佛琉璃佩。琉璃佩亮起一道琉璃光,光芒清湛明澈,照亮了这一丈之地。 那些人不敢真做什么的,他们真要做什么,王管事一定会知道的,王管事知道了,老祖就也会知道。他们不会为了她一个废人触怒老祖,他们不敢的,他们顶多只是吓吓她的而已…… 沈妙晴深深呼出一口气,再不去看那一片黑暗,只低下头去看着那枚药师王佛琉璃佩,看着那一道琉璃光。 琉璃光是清湛明澈得透亮的,可沈妙晴的眼睛却比这室内的黑暗还要黑还要暗,就连这琉璃光都无法破去的黑暗。 山头外的人也不在意里头的人的动作,更不在乎她会有什么心情,他们只是对视一笑,手势一引,一只只冤魂厉鬼在黑暗中显出身形,又自黑暗中飘出,沐浴在昏昏暗暗的月色中,一声接一声地向着山头里哀声哭嚎。 沈妙晴撑到了天亮,天色蒙亮之后,她睁开眼,站起身,软绵绵地往她自己开辟出来的厨房走。 打开装米的布袋,看着里头只剩下浅浅一层的灵米,沈妙晴咬了咬唇,还是没有动里面的灵米,只将布袋系好,转而去拿装着野菜的菜篮子。 简单地就着野菜汤吃了一点昨天剩下的馍馍,沈妙晴收拾了碗筷,便提了篮子继续去采摘野菜。 沈妙晴在这山头里寻了一小会儿,便找到了满满一篮子的野菜。她看了一眼手里的篮子,直起身提着篮子就要往回走。可她才刚转了个身,忽然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便无力地软倒在了地上。篮子摔在她身旁,满满的野菜散落一地,还有些许野菜跌落在沈妙晴的罗裙上,清晨的露珠打湿了罗裙,罗裙湿了又干,却始终没有人来寻。 脸色赤红气息沉重的沈妙晴在地上躺了整整两天一夜,直到第三天,气息浅淡缥缈到只剩下最后一丝的时候,她腰间一枚和药师王佛琉璃佩系在一处的玉符爆起一道灵光,灵光旋起,将沈妙晴团团拢在灵光中央。 灵光闪烁,随即散去。待到灵光散去后,原地里只剩下一个倾覆的菜篮子和散落了一地的没有人在意的野菜,哪还有沈妙晴的身影? 皇甫成正闷声承受着最新一轮利剑的穿刺,却冷不丁见眼前乍起一团眼熟的灵光。 “定位遁移符?!” 灵符的灵光散去,皇甫成猛地看见那个软倒在地上的身影,他再顾不上别的,只往那个人身上扑。 “小晴!” 第146章 赎罪谷中 “小晴?!” 皇甫成手足无措地将软倒在地上的沈妙晴搂在怀里,他看着她赤红的脸庞,感受着她面若游丝的气息,颤抖着的手指抬了又抬,最后还是没有办法亲自检查,只能嘶哑地道:“系统,可以帮忙检查一下?” 他的声音软弱到无力,但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垂落目光看着他,笑了一下。 皇甫成觉得自己等了很久,久到他以为自己都要成了化石,他才听到系统传来“叮”的一声。 “检查目标:沈妙晴。条件:扣除积分500,是?否?” 皇甫成甚至没去听条件,他只听到了检查目标,便猛地点头,一个劲儿地道:“是……” 随后,他便听到他梦寐以求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确认检查沈妙晴,扣除积分500……嘀,宿主积分不足,检查无法完成,检查中止……” 皇甫成本来正提心吊胆地等着系统的检查结果,没想到听到的会是积分不足。他自己都忘了他身上的积分其实是负数。 他愣了片刻,半响才急急地道:“赊账!我申请赊账!” 系统停顿了一会,似乎在衡量着什么。 皇甫成连忙道:“我先前都已经赊账了,这500积分也不算多,再赊一次又有什么关系?系统,我申请赊账!” 似乎是被皇甫成说服了,片刻之后,皇甫成又听到了系统的机械音。 “叮,赊账完成,宿主目前积分-2500,请尽快偿还。” 皇甫成连一丁点注意力都没有分给它,他只焦急地望着自己怀里的沈妙晴,很不耐烦地催促系统:“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系统,快去给她检查。” 天魔童子看着皇甫成和躺在他怀里的沈妙晴,唇边笑意加深。 “确认检查目标沈妙晴,扣除积分500,宿主目前积分-2500,是?否?” 皇甫成狠狠一点头,“是。” “目标检查中,请稍候……” 皇甫成一眨不眨地看着沈妙晴,颤抖着的手抚上她的面庞,又像是被她身体上滚烫的温度烫伤一样,不过才一触碰,便立刻收了回来。他的指尖颤抖着凌空描摹沈妙晴的五官,目光缠绵至极。 看见这一幕,天魔童子眼底唇边的笑意全部收起,只剩下一片漠然。 “叮,检查完成。” “检查目标沈妙晴,年龄:十四岁,修为:无,灵根:损毁状态,健康状况:病危,病因:长期精神衰弱、营养不足、心神惊悸、高烧四十二度……” 病危! 那红色的字眼刺伤了皇甫成的眼睛,让他的眼底也是一片赤红,后面那一列长长的病因则彻底点燃了他的怒火。可他脑子这会儿竟无比的清醒,他清楚的知道,这不是他生气的时候。 但是哪怕他脑子清楚得很,四周馥郁的刺木异香却并没有放过他。刚才他能够挣脱异香的影响,得到一时半刻的清闲已经是奇迹。 可奇迹所以是奇迹,就是因为它难得。没过多久,皇甫成就又陷入了刺木异香的影响中。 异香扑鼻,撩动他心底所有的愤怒恼恨悲切痛楚,让他情不自禁地怒骂出声:“该死的王化,该死的留影老祖,他们的照看就是这样照看的吗?” “他们说会照看小晴,结果就是小晴病危?!” “我也蠢,蠢到相信魔修的话,相信她们会照看好她!” “你们等着,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 他不停地骂骂咧咧,刺木异香所化的话剑又在半空成形,倒卷着狂风直直刺入皇甫成身体。 皇甫成闷哼一声,身体都是颤颤巍巍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跌落在地。他痛得狠了,却还是稳稳地将沈妙晴送出他的怀抱,就怕刺穿他身体的话剑会伤到沈妙晴,就怕已经奄奄一息的沈妙晴会在下一刻彻底断了呼吸。 他一边不停咒骂,一边承受着话剑穿身的痛苦,竟然还能分出一分心神来和系统对话。 “系统,兑换百花清露丸。” 百花清露丸,是系统兑换页面里最温和最神异的养身药丸。尤其是对女修而言,堪称至宝。可惜百花清露丸效用虽好妙用也足,但兑换它所需要的积分,简直堪称天价。 “兑换百花清露丸,需要积分10000,是否兑换?” 如果放在平日,这10000积分皇甫成是绝对舍不得的,毕竟他现在还在负债中,如果系统追债,他的日子绝对不好过。可是这会儿病危急需百花清露丸的是沈妙晴,他身上所有的疗伤药丸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耗尽了不说,就连他身上的灵力都不能用在沈妙晴身上。 沈妙晴的身体实在是太过虚弱,他如果灌入灵力,恐怕不能给沈妙晴治疗不说,甚至还会伤到沈妙晴,令她雪上加霜。 皇甫成从不断的咒骂中硬生生挤出一个空间,应了一声:“是。” “宿主积分不足……” “赊账……” 系统这会儿也极其的爽快,不过多久,皇甫成颤抖着的手掌里就多出了一颗草绿色的药丸。这颗平平无奇的药丸在皇甫成的手掌心处滚来滚去,差点没跌落地上去。 皇甫成连忙伸出哆嗦的手指去掐起那颗药丸,先将药丸塞入自己嘴里,然后低下头去,吻上沈妙晴。 沈妙晴的唇早因高温烧得干燥,唇上泛起几片干皮,触感着实算不上不好,但皇甫成却吻得虔诚温柔。 他先是含着沈妙晴的下唇,直到沈妙晴干燥高热的唇瓣染上一片透亮水色,他才撬开沈妙晴的牙关,将他舌尖底下压着的那一颗百花清露丸送入沈妙晴嘴里。 皇甫成才离开沈妙晴的高热的唇舌,便又忍不住恶骂出声。恶语出口化剑,又直直刺入皇甫成身体里。 皇甫成低声闷吭,目光却始终温柔眷恋地落在沈妙晴身上,不错过沈妙晴的每一分变化。 百花清露丸虽然耗去了皇甫成整整10000的积分,让他背负巨额债务,但不得不说,百花清露丸也确实值得上这个价格。 皇甫成给沈妙晴喂下百花清露丸后约莫一刻钟时间,沈妙晴那被烧得通红的脸颊变成了正常的红润脸色,呼吸也变得厚实沉稳,再不是早先气若游丝的样子。 皇甫成几乎是满足一样地看着沈妙晴安稳的睡颜,哪怕他此刻还在不断地咒骂着,哪怕他还在被一波又一波的话剑穿透身体。 他看着她,如同在看着他的唯一支柱。 他忍不住低下头去,将脑袋凑到沈妙晴脸侧,轻而柔地磨蹭着。 他话语的恶毒狠绝和他身上密密麻麻倒插着的剑器极其相配,却和他眼神动作间的温柔小意形成强烈反差,看着就让人觉得特别违和不适。 沈妙晴睡了一觉她从来没有过的安稳觉,等到她睡意惺忪地睁开眼睛,入目的便是头发蓬松凌乱浑身插满剑器极其狼狈的皇甫成。 那一霎那,沈妙晴一直积压在心底的怨恨不甘瞬间爆发,再有鼻端不断浮动的刺木异香刺激,沈妙晴脑袋尚未真正清醒,嘴就已经张开了。 “皇甫成!你居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你怎么还没死!?” “都是你,皇甫成!都是因为你!因为你多事,因为你懦弱,因为你无能,我现在变成了这副模样!你怎么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皇甫成才见沈妙晴睁开眼睛,正要露出一个笑容,安抚沈妙晴,竟不料劈头盖脸被骂了一顿。 他整个人都懵了。 可他懵了,沈妙晴却还没有停止。 “皇甫成!都是你!是你带着我逃到莫国!是你让我碰上那个和尚!” “如果不是你,我还会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修士!” “皇甫成!你怎么不去死!?” 沈妙晴骂得从未有过的凶狠恶毒,就像要将这段日子以来所有的屈辱所有的怨恨所有的痛苦都宣泄出来。她的眼睛里只有皇甫成一个人,甚至没有看见不远处空中浮现出来的一把把锋利剑器。 哪怕沈妙晴已经被废去了所有修为,灵根毁损,成了一个普通的凡俗女子,可这刺木异香却不会因为这样就放过她。 皇甫成愣愣地看着沈妙晴,想要阻止沈妙晴继续口出恶言,但他整个人都是僵硬的,连手指都无力动弹。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面目狰狞可怕的沈妙晴死死地盯着他,不停地诅咒着他,然后,那一柄柄锋利的剑器倒刺入沈妙晴的身体。 沈妙晴没有了修为,不过就是一个最普通的凡俗女子,如何能够像他或者是这赎罪谷里的其他人一样时时刻刻地修补自己的身体? 鲜血流了一地,殷红的血色映入皇甫成眼底,将皇甫成的双眼也染成血红色。 皇甫成痛得以为自己的灵魂都被撕碎了,痛得以为他自己真的已经彻底死去了,可事实是,他还活着。 然而在那绵绵无尽的痛楚之中,那一声比一声无力的浸透恨意的怨毒诅咒声清晰无比。 “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 不知过了多久,他面前的那个少女彻底停止呼吸,身体温度全部散去,皇甫成才终于有了动静。 “嘿嘿……嘿嘿……嘿嘿……” “我无能?嘿嘿……我懦弱?嘿嘿……我多事?嘿嘿……” “哈哈哈……” “我无能!?我懦弱!?我多事!?” “哈哈哈哈……” 他形同疯子一样仰天大笑,笑声凄厉如同鬼哭。可哪怕是这个样子,同在赎罪谷里的其他天剑宗弟子却还是谁都没有看他一眼,谁都没有理会他。 高坐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看着下方景浩界如同疯子一样的皇甫成,眼底闪过一抹残忍的笑意。 第147章 红莲莲子 赎罪谷里莫名多出了一个凡女,还在赎罪谷丧了命,这件事哪怕别人不在意,左天行却还是知道的。 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左天行刚从磨剑堂出来。他正坐在灯前,拿着一张云绸专心仔细地擦拭着他的剑器。 堂中跪着的管事不敢出声打扰,只能埋下头去,等候着左天行问话。 好不容易左天行终于将完整细致地擦拭了一遍,他归剑入鞘,侧头问道:“约莫十来岁的凡女?”管事连忙应声道:“是的,此女不知何故突然出现在赎罪谷中,因受刺木异香影响,被话剑刺伤致死。” 左天行点点头,心中已经猜到了那个女子的身份,他只又问道:“尸体呢?” “尸体……”管事停了一停,才答道,“尸体被皇甫师叔引火烧掉了。” 左天行眯了眯眼睛,重复了一遍:“皇甫成?” 管事点头:“就是皇甫成师叔。我们本来是想要将她送出赎罪谷去的,可是皇甫成师叔不许,亲自引火烧掉了。” 左天行点了点头,问他:“皇甫师弟如今怎么样了?” 管事斟酌了一阵,最后还是拿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只能摇了摇头:“属下不知。但属下看着,皇甫师叔情况很不妙。” 他顿了一顿,补充道:“恐有心魔。” 左天行转过视线看着他,眸光平静无波:“是吗?” 管事缩了缩身体,不敢再作声。左天行挥挥手,管事连忙退了出去。 整个堂屋里只剩下左天行一人,他望着放在自己膝上的剑器,目光一寸寸梭巡而过,最后停在剑尖处,眼中闪出一道剑光,剑光炸起,化作一柄锋锐宝剑。宝剑剑光璀璨,但剑光之外,却是一片暗沉。 第二日一早,左天行便起身前往赎罪谷。他站在刺木异香笼罩范围边缘处,远远地望着距离刺木只有一臂距离的皇甫成。 看得出来,在今日之前,皇甫成沐浴梳洗过,甚至换过一身衣裳。他顺滑的长发整整齐齐的归拢在墨黑的玉冠里,虽然口中仍然恶语不断,半空中仍然有一圈一圈的话剑倒刺入他的身体,但他背影笔挺,仿佛那些穿透他身体的剑器不过就是拂过他衣衫袍角的微风而已。哪怕被话剑刺得痛到不行,他也只不过就是晃了晃身体,然后便又站得笔直。 不一样了…… 左天行心中明白,最后只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在进入磨剑堂之前,左天行给净涪送了一句话。 净涪本正在溪前默诵经文,忽然抬起空闲的那只手往空中一拿,一柄小剑就被他拿在手中。 五色幼鹿腾地站起身,目光警惕地盯着被净涪拿在手里的小剑。 它还记得左天行的气息,而且它对左天行没有什么好感。 净涪看了五色幼鹿一眼,弯下身去用那只本来拿着经书的手安抚地摸了摸五色幼鹿的脑袋, 五色幼鹿转过眼睛看着净涪,目光柔软依恋,它低声鸣叫了几声,便又趴了回去。可它在转头的前一刻,还用很是不善的目光狠狠地瞪了那柄小剑一眼。 净涪看着好笑,眼中便带出了一分笑意。但等到他收回目光看着手里的那柄小剑的时候,他的目光也恢复了冷静。 左天行,他会有什么事情?他又能有什么事情? 不就是皇甫成么? 净涪掐着小剑的手指微微用力,小剑化作粉尘簌簌落下。而随着小剑崩散,左天行的声音在净涪耳边响起。 “沈妙晴死在了天剑宗的赎罪谷中。” 净涪没料到左天行会跟他说这个,他有点意外。 他知道沈妙晴活不了多久。沈妙晴没有了修为,甚至连灵根都被毁损,不过就是一个区区凡俗小女子,沈定又被压入了封魔塔中,天魔宗又怎么会是她能活得下去的地方? 他知道她会死,但不知道她会死在天剑宗的赎罪谷中。 天剑宗赎罪谷里有什么?刺木和皇甫成。 沈妙晴死在刺木之下,死在皇甫成面前,皇甫成又会如何? 净涪只略略费神想一想,便知道了个大概。 破而后立吗?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不会停留,而皇甫成自己必须在天剑宗赎罪谷里待满四十五年,等到四十五年后,净涪更不会怕他。 再说,如果皇甫成真的要往上爬,第一个要冲击的,不就是作为他同门师兄的左天行吗? 净涪挥挥手,一阵微风荡起,将那些细细碎碎的粉末吹向远处。 左天行也没要等净涪回应的意思,自那一日之后,他便将自己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了磨剑堂。他所镇守的那一处擂台,自他上台之后,就再未换过主人。 天魔童子将主角左天行的动作和净涪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他转回目光,看着还站在刺木前方的皇甫成,看着他那张轻易没有情绪漏出的脸庞,点了点头,抬了抬手指。 他指尖在虚空中划过,皇甫成识海处的系统界面忽然弹出一道警告。 “叮,警告,警告,宿主业力深重,成道任务判定无法完成,任务即将失败,将扣除积分2000,成道任务之下支线任务判定同样无法完成,任务即将失败,将扣除积分2000。如果积分扣除完成,宿主积分-16500。宿主所有任务失败,将导致主线任务失败,系统终将自毁。” 皇甫成听着系统的机械音,却并没有在意自己亏欠的积分数额,也没有在意系统自毁的说法,他只盯着那一句话“宿主所有任务失败,将导致主线任务失败”。 主线任务是什么?归去! 主线任务失败的意思,就是他哪怕死,也只能死在这里! 皇甫成从痛楚和愤怒的咒骂中分出神来,低低地挤出几个字:“寻求帮助。” 皇甫成看着弹出的系统话框,一字一字地通过语音输入话框里:“查询如何大幅度削减业力?” 削减业力的方法他知道的,也就只有用功德来冲刷。可这些年来,他也没有得到多少功德。现如今他落在这赎罪谷里,又要从哪里去积累功德? 不能积累功德,他又该怎么去清除他身上的这一身无边业力? 但皇甫成这会儿也能想得到,既然系统给他提出了警告,那必定就还有解决的办法。他不信系统就甘心自毁。 果然不出他所料,系统界面里的菊花旋转一圈之后,空白的系统界面里闪出了一道道黑色的字迹。 皇甫成看着那行字迹最前面的两个字,紧握了拳头,十指深陷入掌心里,留下一个个半月形的指印。 “业火……” 他定定地看着那个字词,忽然抬起头,注意力集中在系统界面里,又一次在系统话框里输入问题。 “结果准确无误?” 他的问题下方很快刷出了系统的答案:准确率百分之百。 皇甫成狠狠地一咬牙关,收回注意力,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身前这株和他只有一臂距离的刺木,目光落在刺木树干上参差不一的锐刺,脑中闪过刺木的资料。 刺木说色很难过锐刺,无物不穿无物不破,如果是用来穿透死物犹自可,若是刺穿的是人身,哪怕仅仅只得一个细小的伤口,即便没有沁出血丝,那人也会被勾动满身罪孽,引来红莲业火焚体…… 引来红莲业火焚体…… 皇甫成定定地盯着刺木的锐刺,哪怕是口中还在不断地咒骂,身上还被一柄柄话剑刺穿刺透,他的目光还是没有一点漂移。 “系统,如果我引来红莲业火焚体,存活下来的几率有多大?” 天魔童子看着下方一无所觉的皇甫成,忍不住笑了一下。 系统界面一阵波动,打出一个字来:零。 皇甫成忍不住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似哭似笑地低声咒骂,又似乎能够听得出几声莫名的呜咽。 半响之后,皇甫成放下手,露出一张平静无波的面容来。他再一次在系统话框里输入一个问题。 “系统商城里有没有能够用来辅助的道具?” 系统界面又是一阵波动,他的问题下面又出现了答案:有。 皇甫成分神盯着那个字,眼底闪过一丝暗流,最后却什么都没问,只继续道:“查询在红莲业火下保命的道具。” 他盯着最顶端的那一张莲子模样的图片,又看了看那个图片下方标注的兑换价格,却根本没在意,只道:“兑换业火红莲莲子。” “兑换业火红莲莲子,扣除系统积分50000,目前宿主积分-61500。” “叮,警告,宿主积分亏欠过多,请尽快偿还积分,请尽快偿还积分,否则将影响系统正常运行,请宿主注意。” 皇甫成没有理会系统的警告,只是将手里突然出现的那颗暗红色的莲子拿在眼前仔细打量。 业火红莲莲子。 业火红莲吗? 第148章 沈母传话(修bug) 皇甫成那边的事情净涪和左天行并不尽知,只除了大体情况外,两人便不多作理会。一是净涪和左天行两人现在手段确实不少,但也还不到一手遮天的时候;二也是他们俱都相信自己,哪怕皇甫成背后有人,哪怕皇甫成变化再大,他们也都笃信自己能够应对。 是以左天行只粗粗地交代了那暂时接管赎罪谷的下属几句,便又一如既往地前往磨剑堂守擂,是以净涪只从普济寺藏经阁里拿了经书便照常往后山那边去。 这一日辰时,净涪才刚刚默诵过一遍经文,正要将经书往前翻转,忽然心头一动,正要翻页的手停住,他阖上眼睑,凝神细细感应。 一个慈柔的女声从远处传来,穿过遥远的空间距离,落在净涪耳边。 “净涪小师父,净涪小师父,净涪小师父……” 净涪才听得一声,便已经认出这女子的身份。 沈安茹,他这一世的母亲。 他眉心处金色佛光一闪,法眼睁开,循着这声音看去,便见沈安茹一人站在小佛堂里,素衣荆钗,双手合十,对着案前供奉的佛像低声呼唤。 净涪看得一阵,应了一声:“嗯。” 听得这一声回应,沈安茹惊喜地瞪大双眼,眼中还有点点泪光闪烁,但她只是抬起衣袖在眼角处按了按,便又双手合十急急唤道:“净涪小师父……” 净涪又应了一声:“嗯。” 净涪应第一声的时候,一直守在净涪身边的五色幼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猛地从地上站起来,用力晃悠晃悠脑袋,一双滚圆滚圆的鹿眼瞪大到极限,错愕地看着净涪。 等到净涪再应一声的时候,五色幼鹿才真的相信自己没有听错,它正要低叫出声,可不过才吐出一个音节,还没出口的叫声就被五色幼鹿吞了回去。 净涪也不理会它,他凝视着沈安茹,等待着她的下一句话。 他相信,如果不是必要,沈安茹不会打扰他修行。 沈安茹看着案前的佛像,仿佛在看着不知身在何方的净涪,她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净涪小师父,前两个月庄里来了一位道人,见了小儿,说要收小儿为徒。小师父要不要回来看看,看看此事会不会对小师父有什么妨碍。” 虽然沈安茹不过就是一个凡俗妇人,从襁褓长到如今为人母,从未离开过沛县一步,可她绝对不是单纯无知眼光狭隘的村妇。 恰恰相反,沈安茹看得无比清楚,哪怕从来没有人明说,但自从净涪拜入妙音寺皈依佛门之后,别说程家如何,但就她这一支她这两个儿子就已经和妙音寺扯不开关系。像程家这样扎根一地的世家,哪怕落户在佛门地界,也自有它的利益。世道安稳也就罢了,一旦世道乱起来,程家未必就只能选择佛门。 一旦利益割裂,哪怕再是嫡亲兄弟,相互间又还能留下多少情分? 即便净涪出家,沈安茹也不允许她的两个儿子割裂。净涪自幼就很有主见,六岁的时候就离开云庄进入妙音寺,她对他的影响自来很有限,但没关系,她可以影响她的次子。 沈安茹也确实做到了。本来程沛年满七岁后就要参加仙门竞选,入道修行的,可到了如今,程沛都已经十岁了,却仍然还是留在云庄里。这里头,沈安茹就出了大力。 哪怕心中也觉得对不起程沛,沈安茹还是要做。两个孩儿都身带灵根,而且资质极佳,她不希望他们嫡亲的两兄弟会有刀剑相向的一朝。 沛县是佛门统辖地界,如果不是程涪当年一意坚持,测出灵根后的他本也应该被送入程家颇有几分根基的镜月宗才对。毕竟是需要承继家业的嫡长子,哪怕因为道门佛门之间的隔阂,他只能成为一名普通弟子,那也是好的。 净涪听出沈安茹话里的意思,他看了沈安茹一眼,又应了一声:“嗯。” 听得净涪答应,沈安茹松了一口气,她终于笑了,双手合十深拜:“打扰小师父清修了,请小师父见谅,愿小师父清净无忧,南无阿弥陀佛。”哪怕沈安茹看不见,净涪还是合十低头回礼。 睁开眼睛后,净涪便对上了五色幼鹿的眼睛。净涪收了手上经书,下得巨石,拍了拍五色幼鹿脑袋。 五色幼鹿从地上站起,蹭了蹭净涪的身体,便在净涪身前低下头去。等净涪坐上它的背后,便带了净涪步入虚空,一路往净涪刚刚交给它的那处目的地而去。 沈安茹得到净涪的回复,松了一口气,出了佛堂,领着她的贴身侍女就转入了程沛的院子里。 程沛现在居住的院子是净涪曾经居住过的院子,净涪上次回来过一次,离开前不仅将他在云庄里布置下来的人手留给了程沛,便连他的这一处院子也一并给了他。 程沛搬入这处院子后,也没多做改变,只在正屋的西厢处住下,东厢仍留给净涪。 沈安茹也不问人,径直便去了西次间,果然便见程沛坐在西次间的案桌后,手里拿着一本厚重的书籍认真研究。 沈安茹挥退侍女,才刚亲手掀起门帘,程沛就已经放下手里的书籍,迎了上来,亲扶着她在榻上坐了。 他如今还不过是一个半大孩童,但看着却也很有几分成人的沉稳。比起当年那个有点被宠坏的孩子,他这些年确实是成熟不少。 “娘亲,你怎么过来了?” 沈安茹看着程沛亲手给她倒了盏清露,送到她面前。她伸手接过,错过视线去看着自己手里清湛清湛的露水,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将话说出口。 “净涪小师父……答应了会回来看看。” 尽管她从来没有后悔过,但她对程沛也确实是心中有愧。 愧疚自己耽误了他。 程沛倒是很惊喜:“大哥要回来了吗?” 他几乎是跳下长榻,忍耐不住地在榻前来回转悠:“大哥他有说什么时候动身?什么时候能到吗?我们需要安排人到庄前候着吗?别又像上次那样大哥回来还要他自己敲门,入门后只有管家相迎才好……” 程沛转悠了一阵,又回过神来,几乎不等沈安茹开口说话,便先就自言自语道:“是了,大哥修的是闭口禅,不好开口说话呢。” “嗯,我得常出门晃晃才是……” 沈安茹被程沛这一番动作弄得心头软和,却也不拦程沛,只道:“今日是不用的,也不知你大哥他现在是不是正准备出门呢,且等明日吧。” 程沛却不答应:“娘亲,大哥现在可厉害了。听说大修士大前辈都是可以日行千里,剑飞冥冥的。哪怕大哥现在还做不到,但应该也用不了多少时间,这会儿出发,可能再过得一两个时辰,大哥就到家了也说不定呢。” 净涪的声名早在竹海灵会那会儿便开始传扬四方,然后又是唯一一个参加千佛法会的分寺沙弥,接着又是推拒佛子之位,这一连串的事儿叠加起来,净涪早已成为景浩界这一辈年轻修士中最为出色的那一拨。或许他现在还比不上一些积威累望的青年修士,但也已经不差了。最起码,传到这里的时候,落到他们程家耳边的全都是好话。 更何况打自那一夜之后,程沛就觉得自家大哥实在是这天下间再再厉害不过的人物了。 他大哥是最厉害的,没有谁能够比得过他大哥! 如果不是沈安茹不答应,如果不是他大哥也不赞同,程沛或许也会像净涪那样,一意往妙音寺去了。 沈安茹不过就是一个凡俗妇人,只听说过一些传言,但对修士的手段却真的不了解,听程沛这么一说,当下就有些犹豫了:“是这样的吗?” 程沛狠狠地点了点头,:“当然是这样的。或许现在这会儿,大哥他就已经走到半道上了。” 沈安茹看着他那信誓旦旦的模样,左右衡量了一会,觉得不应该拒绝小儿子,又怕还像上一次那样怠慢了大儿子,想着不过就是在庄外晃悠晃悠,等不到净涪的话也没关系,不过就是出门走走而已。 小儿子也很久没有出门了,难得这会儿他愿意…… 沈安茹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也好。” 看着程沛喜笑颜开看着现下就要蹦出门去的样子,沈安茹又忍不住叫道:“多带几个人。” 沈安茹其实也是怕了,那一次程沛在外玩耍,乱带东西回来,那小塔就吞食掉了几个仆人的血肉。沈安茹实在是担心程沛不知什么时候又会从哪里带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到时候一个弄不好,被吞食掉了血肉的可就会是程沛了。 程沛应了一声,又向着沈安茹深深一礼,领着人便快步往院外去。 沈安茹忍不住急走几步,扶着门看着程沛带着人远去。 其实就连程沛也不知道,在他的识海里,那一片非玉非木的残片中,一个残缺的意识体看着残片上流动的金色佛光,紧皱着眉头想了很久,记忆却始终没有给他答案。他只有自言自语一样地自问:“妙音寺的净涪沙弥?” “妙音寺有过这样一个叫净涪的沙弥吗?” “妙音寺这一代最出色的沙弥不是佛子净音吗?净涪又是谁?” 第149章 再回程家 随着净涪的声名鹊起,随着程沛修为的快速提升,哪怕沈安茹和程次凛日益生疏,夫妇两人渐行渐远,感情淡薄,可程沛和沈安茹在程家的地位却丝毫不受影响,甚至还不断往上攀升。是以程沛从他的邀天院出来,一路上遇到的仆婢也都恭恭敬敬地对他行礼问安,不敢有丝毫懈怠。 若换了是平时,遇上那么一两个人,程沛还会停下点头回应,也算是给这些积年老仆几分颜面。但这会儿程沛却实在是顾不上,一路匆匆往大门那边去。 恰逢这时程次凛从门外回来,见了急急忙忙的程沛,不由得停下脚步,等着程沛过来。 程沛也看见程次凛了,一腔的好心情立时就败坏了三分,但面对面撞上,又是生身父亲,程沛也不可能完全无视。 他收了脸上笑意,来到程次凛不远处,恭敬疏远地行礼问道:“父亲。” 他站得不算近了,但程次凛身上沾染的脂粉味儿还是不断地往他鼻尖扑。 “嗯……”程次凛板着脸应了一声,又斥道:“你不在静室中修行,这么急忙忙的,是要往哪里去?” 程沛低头垂手应道:“兄长传信说近日便要回家一趟,我便出门看看。” 听程沛提起净涪,程次凛脸色不自觉一僵,干巴巴地道:“是,是吗?净涪小师父要回云庄?”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失态,当下便先看了程沛一眼,见程沛低着头,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尴尬,脸色立刻放缓,咳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你且去吧。记得不要荒废了修行。” 程沛又应了一声:“是。” 程次凛交代了这么一番,身上疲乏,又不愿意看见程沛,更不愿意因为程沛想起净涪,便拂袖离开,只留了一句话道:“行了,你自去吧。” 直到程次凛走远了,程沛才抬起头,看着程次凛的背影,半响沉默。 他身后跟着的奴仆抬起头,提醒地唤道:“二少爷?” 程沛这才收回目光,只道:“走吧。” 那两个奴仆对视一眼,连忙跟上程沛,三人一行转过一个拐角就看见了朱红色的大门。 因着程次凛这个程家家主刚从外头回来,他身边一直随侍的程家二管家也才刚回来,正在大门处低声吩咐门房些什么。 见得程沛过来,二管家连忙带了门房过来,向着程沛一拜,道:“二少爷安好。” 程沛点了点头,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嗯。” 程家二管家也不在意程沛的态度,舔着脸笑问道:“二少爷这是要出府去吗?” 程沛看了他一眼,并不应话,只道:“怎么?我父亲能出府,我就出不得了?” 二管家立时噤声,再不敢多问些什么,便连侧旁的一应奴仆也都是紧闭了嘴巴,一个字不敢蹦出来,唯恐触怒了程沛。 事实上,这个二管家也心知程沛为的什么这般下他脸面,更不敢有一句埋怨的话,只在心头叫苦不迭。 程沛又冷哼了一声,再不去看唯唯诺诺的二管家,带了人就出门。 他才刚迈出大门呢,抬头就见一个少年沙弥远远地往这边来。 净涪抬起头,目光望了过来,一眼便见程家大门边上那个一脚踩在门外一脚还在门里却愣愣地看着他的小少年,不由得点了点头。 五色幼鹿也顺着净涪的目光看去,见到程沛,滚圆的鹿眼闪过一丝疑惑,却没有多少警惕梳理。 对还没有从暗土影响中走出来的五色幼鹿来说,这种情况已经算是难得了的。 净涪低头扫了五色幼鹿一眼,一步迈出,来到程沛面前,仔细地打量了程沛一番,见他比起前几年来,着实是长进了不少,便也点了点头。 程沛才回过神来,见他兄长虽然表情平静,却冲着他点头了,当下便自心头涌出一股暖流。这股暖流自心头流出,瞬间蹿遍程沛的四肢百骸,令程沛刚刚被程次凛影响的心情立刻就恢复过来。 他对着净涪露出一个格外灿烂的笑容,将另一只脚从门里提出来,在门外端端正正站定了,这才收了笑容,正式地向净涪见礼。 他微微低下头去,双手合十,弯腰拜礼,口中道:“程家程沛见过净涪小师父。” 程沛心知,哪怕他和净涪一母同胞,身上流着相同的血脉,可净涪他已经是妙音寺藏经阁的沙弥,是真真正正皈依佛门的出家之人。 当年那个还会撒娇还会问他“你真是我大哥?”的稚龄小儿,现如今也长大了。 净涪低头合十,无声但正经地回了一个礼。 程沛无声笑了一下,便又道:“小师父,请随我来。” 净涪跟了程沛进门,正准备离去的程家二管家见了净涪,眼睛瞬间瞪大,他立时就要迈步上前,却被净涪眼光一扫,僵在了原地。 程沛只瞥了一眼僵在那里的二管家,再不理会他,径直领了净涪就往宅子里走。 再如何不耐,再想直接领着净涪去见沈安茹,程沛也还是带着净涪先去见了程先承和程老太太。但在岔路的时候,程沛也吩咐了人去告知沈安茹。 净涪只跟在程沛身后,看着程沛有条不絮地处理事务,手段虽然还有几分生涩,但确实比同龄人周全,心底也在点头。 他这弟弟既然能够接手程家这一摊子事情,净涪也乐得清闲。 不知是不是当年那件事的影响犹在,净涪拜见程先承和程家老太太的时候,这两个人倒是没有在净涪面前多费口舌,只留了净涪坐得一坐,面子事儿地问得一两句,便放人了,再没有早前那次那样仿佛永无休止的交代和询问,也再没有捧一人踩一人的可笑手段。 程沛站在净涪身旁,见程先承和程家老太太轻易放人,心中不免得意。 看,我大哥就是这么厉害! 他昂着头挺着胸跟在净涪身后出了正堂,只留了程先承和程家老太太两人面面相觑。 程先承瞪了一眼程家老太太,先发制人:“不是让你开口的吗?平日里那么多话,现在怎么就哑巴了?” 他的声音飘出堂屋,清清楚楚地落在还没离开多远的净涪程沛两人耳边。 程沛忍不住抬头看了净涪一眼。 净涪微微侧过头去,目光往侧旁一扫。程沛被抓了个正着,飞快收拢目光,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净涪也就收回了目光,不再去看他。倒是这会儿还隐在虚空中的五色幼鹿侧了脑袋去看程沛,眼中也升腾了几分笑意。 净涪不着痕迹地拍了拍五色幼鹿脑袋,五色幼鹿才收回目光,不再看程沛笑话。 后头正堂里还有老妇人的声音传来:“我还要说什么?我又能说什么?你那么多话,你自己去找他啊……他不也站在你面前了吗?你怎么不说?你程家的事,你不开口,你还是程家家主吗?” “你这个程家家主都不发话,我一个老太婆,要说什么?!” 净涪和程沛不理会后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两人,转道又去程次凛的院子。这院子原本是住了程次凛和沈安茹两人的,但现在沈安茹已经搬出来了,只留了程次凛一人独住。 事实上,这院子不单单只住了程次凛一人,便连程次凛的那些侍妾们,也都被沈安茹留在了这里。 净涪和程沛进了院子,还没进屋,程次凛屋里的管事就迎了上来。 那是一个年轻貌美梳着妇人发式的姑娘。 她先向净涪和程沛福身一礼,然后就笑着道:“老爷不知道小师父和二少爷这会儿过来,正在沐浴梳洗呢,小师父和二少爷请先往这边坐吧,奴这便去通知老爷。” 程沛板着脸点头,并没有分给这管事一个眼神。 净涪先是看了程沛一眼,又转过视线扫了一眼那管事,看得她脸上笑容僵住了,这才低下眼睑去。管事垂下头退出屋中,片刻又转了回来,带着几分歉意地道:“小师父、二少爷,老爷说他那边一时半会还不能出来,便不留你们了。都是父子,也不必太过在意这些规矩,更不必急在一时,只等晚上再见过也是一样的。” 管事传完话,并不敢多看程沛和净涪的脸色,连忙埋下头去。 屋子里静得吓人。 程沛坐在椅子上,脸色涨得通红,眼睛更是要喷出火来。 净涪却不在意,他随手将拿在手里并不曾喝过一口的茶盏放在案桌上,看了程沛一眼,便从椅上站起,面向程次凛的所在合十一礼。 程沛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怒火压下,这才从椅上下来了,他只看了一眼程次凛在的那间净房,便就侧头去看那个管事,冷冷道:“既然如此,那我和净涪小师父便先走了。管事且待我与父亲说一声,告辞!” 说完,程沛也不等净涪,自己一个人急步走出屋去。 净涪看也不看这屋里的所有人,径直跟在程沛身后走。 到得屋外,净涪便见程沛沉着一张脸等在外头。 见到净涪出来,程沛吐出一口长气,低声道:“大哥,迟早有一天,这程家要是我的。” 第150章 野心实力 净涪转过头来看着站在他三步远的程沛,见他脸色阴沉,眼底更笼着一层愤懑,他眯了眯眼睛,一步迈出,左手食指带着金光轻描淡写地点向程沛的眉心。 程沛先是一愣,下意识就要往后急退,但他身体还没有开始移动,眉心已经溅起了一点金光,金光带起涟漪,清风一样拂过程沛的脸。 程沛站在原地,眼睛大睁着,犹未反应过来。可净涪已经收回了手指,站在原地看着他。 直到这时,程沛才噔噔噔地往后急退几步,远离了净涪后,他才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脸色乍青乍红地看着净涪。 “大……大哥……” 净涪却并不应声,只是看着他。 程沛不敢迎向净涪的目光,他视线稍稍一偏,落在路旁的盆栽上。 他后头紧随的奴仆远远地望着程沛和净涪那边,根本不敢靠近,只仍在远处守着。 避开了净涪的目光,程沛才终于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在冒着冷汗,豆大的汗珠自额角沁出,又顺着脸庞滑落,“啪嗒”地打在地面上。他似乎还能听到自己的身体骨骼打颤的声音,那么响,那么刺耳。 刚才的那么瞬间,程沛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明明净涪指尖的那一点佛光光明璀璨,堂皇光正,没有丝毫阴暗气息,但程沛却觉得,如果那一点佛光落在他身上,他会死。 他会死,但他丁点抵抗都没有,甚至连逃都逃不了。 程沛急促地喘着气,却不敢伸手抹去头上的汗珠,只是低垂着头站在那里,慢慢平息那一瞬间的惊恐。 此时,他的识海里,那一个依靠着那片非玉非木的残片保存下来的残魂看了看净涪,又看了看残片上那一阵阵流转的金色佛光,终于知道这些佛光都是谁留下的了。 “妙音寺净涪?” 他忍不住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净涪,似乎要将他里里外外都研究个清楚明白,但不过看得两眼,他就觉得心头一股凉意升起,让他莫名颤栗。他下意识地将目光上移,果然便见那个净涪沙弥正定定地看着程沛。 哪怕他如今只剩下残破的魂体,身体早就不知道化成灰飘到哪里了,他还是忍不住抖了抖。 他的感知疯狂地提醒他,这个看似弱得不堪一击的年少沙弥看的不是他面前的这个小子,而是他。但凡他有一丝异动,眼前这个年少沙弥就能将他打散,让他彻彻底底地灰飞烟灭! 残魂想要挪开视线,但他惊恐地发现,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僵直地站在原地,愣愣地直视着净涪。饶是残魂已经死过一次了,仍不由得打自心底生出恐惧来,他望着净涪的眼里渐渐涌起了乞求。如果不是他现在连眼睛都动不了,他怕是会直接跪下求饶。 净涪见他知道怕了,这才转开视线,放过了他。 过得这么一会儿,程沛已经彻底地缓过神来了。他站在远处,先是偷偷地瞄了瞄净涪,明明净涪表情依旧平静,看不出半点情绪,但程沛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他这个大哥现在很失望。 只是一眼,程沛就像是被烫到一样,飞快的收回视线,只低垂下脑袋看着自己的脚尖。 站在净涪旁边的五色幼鹿看着程沛这般神态,竟然晃悠着脑袋笑着低低鸣叫了一声,分明就是在看程沛笑话。 虽然程沛看不见五色幼鹿,净涪还是扫了五色幼鹿一眼。 五色幼鹿缩了缩身体,又在净涪的腿上蹭了蹭,卖乖地讨好。 净涪见它认错,便也就将这件事松松地放了过去。 程沛壮着胆子,鼓起勇气一步步蹭到净涪身前,脑袋几乎埋到地面上去,声音却很清晰响亮:“大哥,我知道错了……” 净涪看着程沛。 程沛察觉到净涪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咬了咬唇,挺直了背梁,道:“大哥,我是真的知道错了。” 程沛感觉到净涪的视线里带了询问,猛地抬起头,直直地迎上净涪的视线,眼睛里带着少年特有的锋芒和锐气。 “我想要程家,这没什么。关键是,我现在还没有能掌控程家的实力。” 虽然很不甘心,他还是说了出来:“我现在太弱了。” 他想起几年前净涪的名声还没有传到云庄而他被程老太爷和程老太太甚至是程次凛厌弃的时候,他和沈安茹在程家过的日子。那时候他和沈安茹在云庄里可真是神憎鬼厌,鸡走狗避的。 而就这,也还是这庄里的人看在他拜入妙音寺藏经阁的嫡亲兄长和他本身资质的份上了。这两个原因但凡缺了哪一个,他们还不得被踩到尘埃里去。 程沛的识海中,那个残魂看着程沛,察觉到他心性的变化,“咦”了一声,这才仔细打量小子。 如果他所料不差,那个就连他也怵的小沙弥是要他来教导这个叫程沛的小子?若不然,他这块残缺灵宝上那封禁他动作的佛光是哪儿来的?真要说这恐怖小沙弥真的不知道他的存在,那这话谁爱信谁信去!反正他是不信的。 既然知道他的存在,又放任他,只留了佛光震慑他,这分明就是对他另有安排。 司空泽自觉不算很有骨气,如果这个叫程沛的小子真就是块扶不上壁的烂泥,又或者是个黑心烂肝的狗东西,那他自然是宁死也不愿意将自己的一身所学交托给他的。可如果这个小子还能调教,那就一切好说。 净涪扫了一眼程沛,望见程沛识海里的司空泽若有所思的表情,眼睛微微眯起,便又放了开去,只做不知。 他早年就观察过,程沛修道上颇有几分天赋,而最有天赋的,又要数阵数一道。那会儿司空泽这个道门阵道中名号还算是响亮的老家伙送上门来,净涪便确实是动了心思的。 净涪自己前世修的是魔,虽然一生涉猎不少,但对阵数一道却真的不怎么精通,只能说泛泛了解,要指点程沛那是实在拿不出手。再说,净涪自己还要忙着修行呢,哪儿来的功夫教养小孩子?既然司空泽都落到了程沛手里,那这两人自然是有些缘法的,倒不如就司空泽了呢? 只要净涪从中顺手推一把,也不怕司空泽不按净涪的意思去做。毕竟司空泽这人还算得上老实,不是那种偷奸耍滑的人。 事实上,当年净涪在那片残片中发现司空泽的时候,他也很有几分惊奇。司空泽本是道门阵道天筹宗天机峰的掌峰长老,修为不差不说,以阵道推演天机的能力也不差,手上还有一间颇有名气的灵宝,在道门中也算是一号人物。哪怕是后来天剑宗的左天行扛起了道门旗帜,天剑宗势力膨胀,这司空泽的地位也没受到多少影响,而且还活得很是滋润。 这样一个在他死之前还活得好好的的老油条,居然早早就和尸魔道的某人同归于尽,那也是有够奇怪的。净涪后来还特意查过,才知道这司空泽居然在他重生的那一年就走火入魔化作灰灰了。现在接掌天筹宗天机峰掌峰长老之位的,是他的大弟子齐东和。 当时净涪确实觉得奇怪,可如今净涪已经想明白个中关窍之后,再看见司空泽,如何又能不明白?不是司空泽死得早,而是他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死了后不仅没和其他人一样伴随着世界无知无觉重生,反倒被自己的灵器裹夹着,落魄流落在外。 如果不是程沛将那残片连带着白骨玲珑塔一起捡回来,只怕他现下还带着他的那个残破灵器和白骨玲珑塔死磕着呢,哪儿能够抽得出身来? 这样算起来,就是司空泽欠了程沛的。既然如此,那就收了程沛这个弟子以作补偿好了。至于天筹宗的那一摊子事…… 沈安茹是深怕程沛和道门扯上关系,忧心着有朝一日他们这嫡亲的兄弟两人日后反目成仇,刀剑相向。 可净涪却不在乎。在他看来,如果他这弟弟真心实意地拿他当兄长看待,那他或许做不到亲密无间,可也不会轻易就将他丢开手去。但相反,如果程沛拿他当仇人或路人,他也不会在意,只将个中因果还回去也就是了。 反正沈安茹就是一个凡俗女子,寿数顶天了不过一百二。在她寿元终老前,糊弄一下也没什么。 所以既然程沛在修道、在阵数一道上有几分天赋,那让他修让他学。只要他不投到左天行那边,入了左天行的麾下又来与他作对,那就随他去。 这话净涪无法和沈安茹细说,但不代表他就不能做。 最重要的是,净涪他能成就程沛,当然也能毁了他。 程沛是真不知道净涪的谋算,他只是梗着脖子站在净涪面前,倔强地看着净涪。 净涪看着程沛,忽然放缓了表情,微微提起唇角,弯下腰去,在程沛稚嫩的肩膀上拍了拍,才又在程沛惊喜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程沛挺直了肩膀,咧开嘴笑得前所未有的开怀。 他只觉得眼前的世界一片光明,他甚至能看到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峦,他可以看见远方天际那自由随意的云雾,他可以看见大陆边际那浩浩荡荡的汪洋大海。甚至只要他伸手,他就拥抱整个世界! 程沛从未有过这样踏实的感觉。 他没得到父亲的认可和支持,但没关系。 他有哥哥! 第151章 程父怨气 程沛站在原地傻傻地笑,净涪也由得他。直到程沛笑完,他猛地跳了起来,快速往前蹿了一步,然后才似乎想起了净涪,竟然回身捞起净涪的手拉了净涪就往前冲。 “走走走,大哥,我们快回邀天院里去,娘亲可还在等着我们呢……” 才刚说程沛长进了呢,可这会儿才多久,竟就又暴露了本性了。 净涪视线下移,看着程沛拉着他的手,片刻后收回视线,竟然没有甩开程沛的手,由着程沛拖着他往前。 不过尽管他现下是被程沛拖着不断往前,但只看净涪闲庭信步一样的动作神态,怕是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五色幼鹿自始至终跟在净涪身旁,一边走一边不满地冲着程沛低声吼叫,哪怕明知道程沛看不见,它也还是呲牙咧嘴的,不减半点气势。 倒是见鬼了一样瞪着净涪的司空泽心中的天枰开始往程沛这一边倾斜,不管怎么说,有这个叫净涪的小沙弥在,程沛日后的路肯定要比别人顺畅许多不是?如果程沛日后能够飞升成道,日后也可以送他往生,甚至还可以渡他入道? 司空泽心里算盘打得啪啪作响,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天筹宗那边的情况如何,但这并不妨碍他为自己多备一条后路。 有选择总比没有选择好啊。 司空泽的态度开始软化,净涪却不在意,他在迈出院门的那一刻,回头看了一眼正房的位置,目光穿透一切阻隔,准确无误地落在舒舒服服地浸泡在浴池里的程次凛身上。但很快,净涪就被程沛拖着拽着,一路奔跑着回了邀天院。 净涪和程沛才领着人离开,便有人穿过门户,悄悄走近净房,沉默无声地守在净房外头。 没过多久,那位替程次凛传话的管事走了出来,看她钗鬓散乱,脸泛桃红,眼带春色,便知她与程次凛在里头都干了些什么事。 见她走出来,守在外头的侍童只看了一眼,便立时低下头去,目光收得极其规矩,不敢滑到什么不该滑的地方去。 花君随手拢了拢垂落下来的鬓发,眼睛看着院子外头,声音犹自带着一丝未散的妩媚:“说吧,他们之后怎么了?” 侍童低垂着头,吐字却清楚明白:“姑娘,二少爷和小师父先是出了院子,然后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儿话……” 他将程沛和净涪两人在院前的一举一动都仔仔细细地描述了一遍,除了程沛对净涪说过的那些话外,无一疏漏。 花君眼睛一动,妩媚勾人的眼波暗送,几乎勾去了侍童的心魂,然而花君的声音却很冷:“怎么?只有这么些了?” 侍童被花君的声音冷得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点了头弱弱地解释道:“姑娘,小师父在呢,小的不敢靠得太近,所以就……” 花君斜抿了一下胀红的樱唇,长长的眼睑压下又抬起,便不理会侍童,转身就掀起门帘又进屋里去了。 侍童闻得花君身上的香气远去,知道自己这是逃过了一劫,也不再待在门边,三五步转过拐角,逃也似的走得飞快。 花君掀起门帘进屋,临得进屋前见侍童那样一副逃命的样子,眼底闪过一道冷光,娇哼一声,甩手摔下门帘,拧着腰进屋。 她才转过屏风,便被屋中升腾的热气熏个正着,脸上酡红的桃色更是醉人。程次凛本依靠在浴池边上,双手撑开搭在岸边,正阖上眼睛体会方才那一瞬间的极乐感受。听得足音,他当下就笑了,却仍只昂着头靠在那里,既不睁眼也不作声。 待到足音渐近,他才陡然一伸手,抓着花君小巧白皙的脚踝使劲一拉。 花君似真似假地轻叫一声“啊”,白白嫩嫩的双手顺势一转,搂在了程次凛的脖子上,她的身体更是紧紧地贴着程次凛,不时还婉转磨蹭一会,着实撩人心弦。 送上门的美人,自己房里的美人,程次凛哪儿又会轻易放过?当下翻转身体,将花君压在了身下。 及至情欲稍解,风听雨住,程次凛却仍不放开这朵娇美可人的解语花,犹自把在怀里细细赏玩。 花君累极,却仍强撑着精神将那侍童告知她的事情又与程次凛说了一遍。但她才刚承接了一番雨露,这会儿又费心费神,话里话外自然就多了几分诱人的倦乏。 “……那童儿与我说,他只看见了这些……却听不清两位少爷都在说些什么……这事确实也怪不得他,毕竟离得远了……更何况……两位少爷的脾性自来不好……” 她这不过一句话,便喘上了个三四回,每一回吐出的兰香也正好喷在程次凛的脸侧耳畔,更撩得程次凛的心头火起。 “他们两个又能说些什么?不就是想要程家吗?”他不耐烦地冷哼了一声,竟再一次搓揉起了怀里的这个人。不过也许是因为他心头火大,他手上的劲道并不如何收敛,花君难受得皱起了眉头,却又在下一瞬间舒展开来,露出最诱人最魅惑的笑容。 她软语娇声不仅动人情,还动人心。 “夫君都说些什么呢?两位少爷还只是少爷而已,夫君才是这程家当之无愧的家主呢!” “哼。”程次凛却并不将这话听在耳里,他只继续怒骂道,“我还是个什么家主?你且看看这沛县上下,有哪一个世家的家主是像我这样的?” “别说家主,他们压根就没有将我当父亲!?” 花君眼波流转,也顾不上程次凛揉搓着她身体的力道,只仍笑着安抚程次凛:“夫君快别说这话,两位少爷哪怕性格独了些,可哪一个不是听话的考顺儿子?夫君这话若是传了出去,两位少爷听见了,怕就会寒了心的。” 程次凛却是怒火更往上涨了几分,几乎是怒喝道:“考顺儿子?!是她沈安茹的考顺儿子吧?!哪儿是我的孝顺儿子了?!” 盛怒之下,又是在自己私人的净室里,面对的更是自己贴心温婉的心头肉,程次凛也不担心这话会传了出去被别的什么人听见。是以他的声音越渐加大:“涪哥儿打小阴沉,一棍子打不出半个字来,我养他这么大,从来就没听他叫过一声父亲!” “他作为嫡长子,抛下家族出家修行,可知这事给我接掌家族添了多少麻烦?” “行!出家就出家,皈依佛门就皈依佛门,都随他!谁让我是他父亲?可他修行有成归来,又是怎么对我程家的?不过就是想要让他拉扯拉扯程家而已,他连话都没有让我们说,提起就是冷脸!他不是程家的人吗?他出家了就能和程家脱离关系了吗?” 程次凛急喘一口气。 趁着这会儿空档,花君伸出手抚了抚程次凛的胸膛给他顺气,一边还柔声道:“夫君说的什么话?父子血缘还在呢,哪怕大少爷真的成了佛,他也还欠你一份生恩养恩。有这一份因果在,再如何,大少爷也还是程家的大少爷。夫君这话传出去,可就真的要伤了这份父子情分了。” 她柔顺地低垂下眉眼,挡去眼底凛冽的锋芒。 可不是,你握着的这么一份生恩养恩,可是我们最大的武器啊…… 程次凛又是狠狠哼了一声,却不再说净涪,只转了话头去斥责程沛。 “涪哥儿也就罢了,可沛哥儿呢!他自幼顽劣,父亲母亲连带着我可都是真的疼宠他的!他先前年少无知惹出大祸也就罢了,被训斥之后居然就对我们生出怨气!他对我们生出怨气……” 程次凛说着这话的时候,心确实是很受伤的。可很快他就恢复了过来,仍是怒不可遏地训斥道:“这也就罢了,他年纪小,我们当然不会和他一般见识。可后来他年纪到了,要参加仙门竞选,入门派修行了。可你看看,沈安茹都说了什么?!” “不行!不行!不行!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行!活像我们将他送入镜月宗就是害了他一样!” “我们程家族人,哪一个有资质的不会拜入镜月宗修行?哪一个不是尽力在镜月宗为我程家开拓立根之本?可他呢?到了现在,三年都过去了,他还留在家里。” “他只听沈安茹的,我们说的话全被他当成了耳边风!只有沈安茹是他母亲,我就不是他父亲?我会害他?!” 程次凛暴跳如雷,手用力打在温热的水面上,激起一片又一片的浪花。 花君避入程次凛的怀里,身体虽然疲乏,眼睛里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倦意。她看似无声抚慰程次凛,心中却在明白。 这些原因确实让程次凛怒不可遏,但真正触动程次凛敏感神经,让他和程沛之间越渐疏远的原因却不是这些。而是程沛抗拒离家拜入宗门,一直滞留在云庄。 花君其实知道,程沛现下修炼用的功法不过是程家里最普通常用的炼气功法,并不是程家嫡脉修炼的功法。可饶是如此,资质比程次凛超出许多的程沛修炼还是一日千里,如今入道修炼不过三年,程沛居然就已经是炼气十一层的修为,只差一步就能迈入炼气大圆满。 这样的修炼速度,和道门各宗派里的天之骄子相比也差不了多少了。 这样一个出众的嫡出儿子留在云庄,还是他日后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程次凛欢喜没有多少,更多的是对程沛的警惕戒备,唯恐他日后境界提升后会直接从他手里抢过程家家主之位。 程家家主之位是他的,哪怕日后真要交到程沛的手里,那也是他不要了才会给他,可不是被他抢走! 程次凛这么一番宣泄,怒火也降下了不少,他一把捞过花君,又开始新一轮的进攻。 花君还算清醒着,她清楚听见程次凛在她耳边说的话。 “我能生得出他们两个,必然还能生出另外两个来!我也不会只有他们两个儿子!” 第152章 凌乱司空 程次凛现在都在干些什么,程沛和净涪却是没再放在心上,他们一路不停地往邀天院走。 沈安茹正领了人等在邀天院院门旁边,目光紧紧盯着路的尽头,见程沛带着净涪奔来,她双目泛红,脸边笑靥却如花一样绽放,温暖得让人侧目。 “我儿……” 程沛先在沈安茹面前站定,又冲着沈安茹笑了一下,才肃容恭敬问安:“娘亲。” 净涪也在一旁站定,向着沈安茹合十弯腰一礼。 五色幼鹿看了看净涪,又看了看沈安茹,竟也随着净涪一起,冲着沈安茹连连点头,边点头还边轻声叫着:“呦……呦呦……” 沈安茹就算知道五色幼鹿,此时也是顾不上它的,更何况她还不知道净涪看似空空无人的身侧还跟了一只幼鹿呢。她先是摸了摸程沛的脑袋,后才走到净涪身边,含泪的双眼定定地注视净涪良久,才弯腰合十向净涪还礼:“小师父。” 程沛在旁边看着,等到沈安茹站定后,他便站出来,提醒道:“娘亲,我们还是先进院子里再说吧。” 这会儿他们可是站在院门边上呢。 沈安茹也笑了,“是,是娘亲疏忽了。我们进去再说,进去再说。” 三人一路入了邀天院,在堂屋里分座坐了。 等院子里的仆从送上茶来,程沛才好奇地看着净涪,问道:“大哥……咳,小师父,你先前是就在这附近么?” 净涪才刚说要回来而已,居然过不了半日,竟就已经到了。他出门的时候也就想着看看而已,其实并没想到真的能迎到净涪的。 净涪笑着摇了摇头,视线一扫,看了一眼五色幼鹿,眼带询问。 五色幼鹿看了看程沛和沈安茹,“呦呦”地低叫了两声,却低下头去,又往净涪那一侧挪了挪。 既然五色幼鹿不愿,净涪也不逼它,只看着程沛。 程沛也没期待净涪能给出什么回应,毕竟净涪不能说话不说,修持的还是闭口禅。他只问了这么一句,便又岔开了话题,问起了旁的。 “小师父,听说你到天静寺里去参加过这一次的千佛法会?千佛法会上真的有佛陀吗?那三十二相什么的,也都是真的吗?既然每一个佛陀都修成的三十二相,你们又是怎么分辨他到底是哪一位佛陀的呢?……” 他问了这许多,净涪也只是不时点头或是摇头以作回应,再多的却是没有。但不管是这堂屋中的程沛还是沈安茹,都是说的说得高兴,听的听得认真,各有所得。 倒是刚刚醒过来还不太清楚状况的司空泽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当下就被震住了。 程沛年纪少,知道的不多,只觉得参加千佛法会什么的听上去就很威风很厉害。可像司空泽这样的老油条,却是知道这已经不单单是威风厉害两个词就可以概括得了的。 那是非常威风非常厉害非常了不起也只能勉强形容几分而已啊。 司空泽还是见识少,等他再听程沛说起什么竹海灵会魁首,什么世尊亲授真经,什么推拒佛子什么的,他整个人已经被震得恍惚,简直要不认识这个世界了。 竹海灵会魁首,无论哪一届都不是佛门沙弥的啊。 司空泽默算了一下时间,忍不住竖起耳朵要听个仔细。 算起时间来,这一次的竹海灵会魁首应该是他们道门未来的剑君左天行才对。而接下来的一次才该是魔门未来的魔君皇甫成,然后再接下来的那一次还轮到他们道门剑君…… 可哪怕司空泽将耳朵竖得笔直笔直的,也还是没有等到更多关于这一次竹海灵会的事情。 司空泽一口气梗在咽喉里,上不上下不下的,只难受了他自个儿,程沛丝毫不知。净涪倒是知道,但他也不在意,只由着司空泽自个儿憋闷。 别的犹自可,但佛子这个名词一出,司空泽看着净涪的目光立时就变了。 他实在没有想到,佛门居然这么快就开始挑选佛子候选人了。而他眼前的这个小沙弥,居然还直接就推拒了…… 司空泽本就已经残破的魂体仿佛已经承受不住这种种打击,在残片中震动不已,似乎就要彻底破碎开去。 但恰恰好这会儿程沛说得口干舌燥,端起了茶盏喝了口水。就这么一会儿的停顿,司空泽便缓过神来了。 其实换了个人来,听见这净涪这桩桩件件的事情,或许会吃惊,或许会震动,但绝对不会被打击到这种地步。但可惜,现下站在这里听着程沛一一细数这些事情的,是司空泽。 司空泽执掌天筹宗天机峰,自然曾经推演过天机,知道几分天机运数。所以他是知道的,天剑宗陈朝真人座下大弟子左天行身带鸿运,得此方天地钟爱,必将一手引导景浩界世界晋升,更将率领道门镇压魔门佛门,顺利登顶。而这其中,唯一能够和他相抗衡的年轻一辈,也就只得一个天圣魔君皇甫成而已。 可现在,他看到听到的是什么? 佛门出了一个叫净涪的小沙弥。这小沙弥不仅镇压道门的左天行和魔门的皇甫成,夺取了竹海灵会的魁首之位,还得到佛门世尊亲授真经?这小沙弥,是要逆转天道运数,强行拖拽着佛门再度镇压他们道门和魔门吗? 司空泽睁大了双眼死死地盯着净涪,像是要从净涪的身上看出花来。 司空泽修阵道以窥天道,又顺天应道以反馈自身。当然,这也就是他自己的道而已。他也知道景浩界中有不少修士和他走的截然相反的路子,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居然真的有人能够强行逆转天道运数。 他忍不住摸出一块非玉非木上面刻有模糊字纹的圭片。 这块圭片虽然被司空泽拿在手里,但也不过就是一个虚影,看着就知道这只是一个投影,圭片真身早不知是碎了还是落到何处去了。 司空泽一手托着这块圭片,另一只手手指几乎带起残影地快速接连掐算。 可无论他再怎么推算,天机都是乱成了一团乱麻。他找了又找,却始终没能找到那根线头。 司空泽推算了很久,推算到他自己的身体都快要散开了,他才终于停了下来。 看着那混乱的天机,司空泽忍不住想,如果他没死,如果他的灵宝犹在,他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什么都看不出来。现在这个结果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耻辱,是他怎么洗都洗不去的污点! 他正想着,忽然就愣住了。 他死了?他的灵宝不在了? 那他是怎么死的?他那耗尽心思用尽全部家底炼制的灵宝又是怎么没了的?为什么他没有这方面的记忆? 他知道他是谁,知道他自己的所有事情,但就是不知道,他怎么死的? 他是……怎么死的? 司空泽在纠结些什么,在为什么而震惊失色,作为引线的净涪却并不知道,更何况这会儿的他也无暇去理会司空泽。 他正听着程沛和他说起那个找上门来说要收程沛当弟子的道人。 其实程沛也不知道那个自称是天筹宗天机峰掌峰长老的道人是怎么找上门来的,他那段时日明明哪儿都没有去,只在邀天院静室里闭关修行。而且他才刚刚突破呢,那个道人就找上门来了。 他也觉得很莫名其妙。 沈安茹也在旁边给程沛作证,不过最后她还加上了她自己的想法。 “那位道人莫名其妙地就找上门来说要收徒,看着是不像说谎,也确确实实带有天筹宗的信物,但我觉着……”她咬了咬牙,避开程沛的目光,“沛哥儿还是留在庄里修行比较好。” 一口气说出这句话之后,沈安茹像是下定了决心,她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净涪,几乎是恳求一样地询问净涪:“小师父,你有没有适合沛哥儿修炼的功法?” 净涪看着沈安茹,又看了一眼同样期待地望着他的程沛,在他们的目光中轻轻地点了点头。 沈安茹和程沛两人没有察觉,但刚刚因为听见天筹宗天机峰掌峰长老这几个词而从震惊迷茫纠结中脱出身来的司空泽却觉得,这小沙弥看的其实不是程沛,而是在程沛识海里的他。如果是在净涪踏入邀天院之前,司空泽或许还没有拿定主意。但经历过那么一番纠结迷茫之后,司空泽觉得,程沛这个师傅很做得来。 如今天机混乱,未来究竟会怎么样谁也说不清楚。但道门这边有天命之子左天行在,根本不用太过担心。 他一生顺天应命,然后又不记得怎么的死了。更在死了之后见到了一个似乎要逆转天道运数的净涪沙弥,他实在是忍不住好奇,也想要看看这个净涪沙弥究竟会是个什么结局。 这个叫净涪的沙弥是真的能够如他自己所想的那样到达他自己的彼岸呢,还是会被天地大势辗压成泥尘? 当然,就算司空泽再怎么不情愿,他也得承认,他其实没有拒绝的余地。 这个叫净涪的小沙弥根本没有给他拒绝的权利。 他只能答应,或者死。 第153章 见齐东和 形势比人强,而且程沛这小子也不是不堪造就之辈,而且单论资质,也确实足以让他心动。 自个儿想得明白,司空泽也就不再矫情,默认了程沛这一个弟子。 见司空泽答应,净涪便收回了盯着他的目光。恰逢这个时候,沈安茹因净涪点头高兴不已,一叠声地叫人去请那位寻上门来要收程沛当弟子的天筹宗天机峰掌峰长老。 既然净涪都已经答应了,那这位道人还是早一点送走了事。免得时间长了,消息传到程次凛他们耳朵里,又要闹出些事儿来。自家长子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如何还要让这些琐碎事情来惹他烦心,打扰他修行? 守在门外的侍婢听得沈安茹的吩咐,立时便有一人站了出来,也不入内,只在门外应了一声,转身便即离去。 不一会儿,那个侍婢便领了一位身穿道袍高冠博带的道人走了进来。 净涪睁眼看去,那道人模样看着不过二十上下,却蓄了一把细长飘逸的长须,倒也给他添了几分老成之气,至少看着不那么生嫩可欺。 净涪第一眼就认出了他身上的气息,确认了他的身份,但齐东和却似乎被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净涪吓了一跳,当下就站在了原地,再不往前走。而等他回过神来后,齐东和别的什么也不管,先就直直地盯着净涪,目光在他脸上梭巡不去,手指更是接连掐动,飞也似地演算推断。 可问题是,便连他师父都没能推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比起他师父差得不止一点半点的齐东和又能推算得出什么来呢? 净涪对齐东和的动作不置一词,只坐在椅子上,低垂了眉眼任由他动作。 他其实也很想知道,这个新上任的年轻的天机峰掌峰长老,究竟又能够推算出什么来。 可不知是不是净涪的放任壮大了齐东和的胆子,还是齐东和就是那样的年轻气盛,他的动作竟然也越来越放肆,居然胆敢将神识探出,试图窥见更多。 沈安茹和程沛一个不知事一个不知内里,只是以奇怪狐疑的眼神盯着齐东和看而已,但暂留在程沛识海里的司空泽却是连早就不知道还在不在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齐东和不知天高地厚,只以为眼前的这个小沙弥就只是一个年纪轻轻境界不高的佛门小弟子而已。但司空泽却清楚,这个外表看着软糯可欺的小和尚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现在齐东和触怒了他,还不知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呢。 果不其然,还没等司空泽做些什么去打断或者是提醒齐东和,就见得那个低眉垂目的小沙弥抬起眼睑扫了一眼齐东和,齐东和闷哼一声,整个人接连倒退几步才堪堪站稳,嘴边更是溢出了一丝血丝。 齐东和想要抬起手,却觉得自己的手软绵无力,他脚下更是一软,才刚站稳的身体左右摇晃着,最后还是单膝跪了下去。 说来也是巧合,齐东和跪下的方向,正正对着端坐在座位上正看着他的净涪小沙弥。 净涪见齐东和行此大礼,点了点头,随手一扶。 齐东和自觉得一股柔和而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他托了起来,直到他稳稳站定之后才又消失了。 当下,他的脸色姹紫嫣红的,分外好看。 沈安茹仍旧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但程沛却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他偷偷地看了净涪一眼,正正望入净涪的眼睛里。程沛立时收回视线,挺直了背梁坐得端正。 净涪收回目光。他身侧的五色幼鹿看着程沛的样子,那双滚圆的鹿眼里难得地闪过一丝笑意,更是“呦呦”地低叫着,像是在嘲笑程沛又像是为净涪而得意。 齐东和看了净涪一眼,自袖底摸出一块云帕来,先咳出了口中含着的那口鲜血,又顺手抹去嘴角的血丝。他收拾停当后,将手里的沾了血的那块云帕折叠整齐,重新放回袖子里,然后才看向坐在椅子上的净涪。 哪怕是被净涪教训了一次,齐东和看着净涪的眼里还是没有恐惧害怕,反而是更亮得让人发碜。 净涪回望着齐东和,表情依旧平静无波,眼底也没有丝毫情绪,没有得意,没有恼恨,也没有怒气,淡淡的什么都看不出来,简直如同寺庙里头高坐神案俯瞰世间的佛陀。 齐东和眨了眨眼睛,在原地站定,也不再靠近,只问了他一句:“妙音寺净涪沙弥?” 虽然刚刚齐东和没看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但一些表面的无用的信息他还是知道的。譬如这个小沙弥就是传言中的那个妙音寺净涪,再譬如,这个净涪沙弥是他想要收作弟子的程沛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 齐东和对于自己被净涪轻描淡写的击伤并没有太在意。一来他当时正在全神贯注地掐算天机,所有心神都耗在上头了,净涪的反击不过就是一个引子,真正令他吐血的是他掐算天机失败的反噬;二来听闻这个叫净涪的妙音寺沙弥不单单凝练了八颗舍利子,还提前修成了金身,有这个能力也能说得过去。 毕竟普济寺的事情虽然还不说人尽皆知,但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齐东和自然也是不例外的。连心宽心窄这两位都在这个小沙弥手上吃了亏,又何况是他? 齐东和真正在意的,是程沛和这个净涪沙弥之间的关系。 他座下可还没有亲传弟子,如果他收了程沛,那程沛就会是他座下的亲传大弟子。如无意外的话,日后就会承接他的衣钵,成为天筹宗天机峰的下一位掌峰长老。 可问题也就在这里。天筹宗归属道门,是道门阵道一脉,而净涪是佛门沙弥,按照他的资质悟性,哪怕他推拒了佛门候选佛子之位,他在佛门的地位也不会低到哪里去。如果这两人顺利成长,程沛一个天筹宗天机峰的掌峰长老有一位在佛门地位崇高的嫡亲兄长,日后天机峰真的还能得到道门的信任? 哪怕齐东和已经无法推演天机,不知道日后天数如何,但天下大势他还是看得明白。 道魔佛三门在净涪程沛他们这一代必起纷争。或者说,他们这一代就是大势争锋的一代。 大争之世,天骄层出,各领风骚,但到底谁能独占鳌头,谁能威压一代,现在便连他们天机峰都看不清,又有谁能看得见? 饶是齐东和,心中也不由得憋了一口气,不知是该为自己早生了几百年错过这一场争锋遗憾还是要为自己只能成为这一场大争的铺垫而感到憋闷。 齐东和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程沛。 道门佛门必起争锋,那么如果程沛执掌天机峰,先不说道门的人能否信任他,但说程沛自己,他又会站在哪一边?天机峰乃至道门,真的能让他割舍血缘亲情大义灭亲? 齐东和看着程沛的目光里渐渐的生出了遗憾。他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只笑自己妄想。 他找上云庄来不过三五日光景,第一个见的就是程沛,紧接着见到的就是沈安茹。程沛父亲如何他不知道,但想来程沛没让他见,那对程沛的影响力想来也是有限。而且就现在看来,程沛对他的母亲和兄长很是在乎。哪怕现在程沛年纪还小,哪怕日后日子还长,但齐东和实在是无法保证程沛日后就能站到道门那一边去。 他没有办法拿天机峰作赌注。 对于齐东和的遗憾,沈安茹却并不在意,相反,她简直就是松了一口气。 齐东和瞥见露出了笑容的沈安茹,又看见一脸无所谓的程沛,心中又是一叹。可明知知道事不可为,齐东和也没有办法放弃程沛。 不单单是因为程沛的资质,还因为程沛身上的那一块灵宝残片。 那可是他师父司空泽当年持有的那件灵宝的核心部分,对他们天机峰一脉至关重要。他不可能放弃它。 齐东和开始在心底盘算拿回那块残片的几率。 方才还是一脸无所谓的程沛敏感地察觉到齐东和那一瞬间不太友善的眼神,但他看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净涪,便又将心放了回去。 反正哥哥在呢! 只要哥哥在,管他什么想法,管他什么算计,统统都得收起来! 程沛毕竟年纪还小,他的表情变化太过明显,又收敛得不怎么好,自然没能避过净涪和齐东和的视线。 净涪看了程沛一眼,只扬了扬唇角,便转了目光将视线落在齐东和身上。 齐东和没将程沛放在眼里,却只能在净涪平静的目光里偃旗息鼓,将心底所有的谋算统统扔到一边。 司空泽看着齐东和和净涪之间无声的交锋,心头也在发苦。他看了看自己寄身的这一处残片,再一次聚集力量尝试脱离程沛识海,在程沛体外显化身形。 但很无奈,他再一次失败了。 司空泽只觉得自己心头的苦涩都已经上涌到舌尖了。他定了定神,又仔细盘算了好一会儿,决定哪怕只将声音传出去也是可以的。 可他还是失败了。 也许是因为司空泽这次并不曾异想天开,所以他还有余力将自己失败的过程看得清清楚楚。 他能看得见他的声音毫无阻碍地出了通过流转的金色佛光,传出残片之外,更送出了程沛的识海,可却在程沛体外散得干干净净,连一点余波都没有留下。 第154章 双方对峙 司空泽的动作齐东和看不见也不知道,但净涪确实知道的。 他看得见司空泽的动作,也看得见司空泽的错愕和失望。相比起司空泽这个当事人,作为旁观者,也同样有过这样经历的净涪却更明白,阻止司空泽的不是什么人,也不是什么法术禁制的结果,而是天道。 是天道不想让司空泽传出话去。 净涪猜,不仅仅是他和司空泽,就算是左天行,不能说的话还是不能说。左天行和他与司空泽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限制他的方式会比较温柔? 净涪想到这里,眼底快速滑过一道讥讽的笑意。 眼见着齐东和面上的遗憾越来越多,沈安茹心情却是大好。她看了一眼程沛,先从椅子上站起,对着齐东和深深一福。 沈安茹都已经站了起来,净涪和程沛又如何能继续在椅上安坐?是以他们两人对视一眼,也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着齐东和。 却听沈安茹那柔和的声音清晰有力地道:“看来是劳烦仙师跑这一趟了,实在是抱歉。只我这小儿怕是真的和仙师无缘……小妇人见识浅薄,可也知缘法自来皆由天定,半点由不得人……” 这话里的婉拒十分明显,哪怕齐东和再怎么坚持,也不能自欺欺人。更何况,齐东和心里也已经有了选择。不过在听到沈安茹说到缘法天定的时候,齐东和反倒心头一动,竟然就生出一个主意来。 他猛地转过头,并不去看沈安茹又或者是净涪,只直直地盯着程沛,他那黝黑的瞳孔中还有点点星光亮起。 这些星光美丽而神秘,在那双瞳孔中散落点缀,竟将对上齐东和的程沛看得精神一阵恍惚,浑然不知今夕何夕。 沈安茹见状,心头一跳,左脚往着程沛的方向迈出一步,忍不住就想要出声唤醒程沛。可沈安茹才刚刚有了动作,她的肩膀就被一只手轻轻按住。 这只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其实根本没有用力,但凡她晃动一下身体,这只手也能被甩开,但沈安茹却真的没有出声,只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就连心底也都是格外的安稳。 过得这么一会儿,齐东和便真的有了决定。 他拿定了主意,眼中星光随即黯淡下去,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他既收了法门,程沛自然也就从那种恍惚中脱出身来。 才刚刚回过神,程沛便下意识地往净涪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到自家哥哥一如既往平静无波的面容,他眼中的混沌才彻底破去。 程沛定了定神,昂起头盯着齐东和冷冷地问道:“前辈,你这是什么意思!” 齐东和看着这个面容稚嫩身材矮小还以仰视的姿势看着他却半点不显气弱的小少年,越看越觉得自己想的没错,就应该是那样做。 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极其不符他一身气质的笑容。笑完后,他正色地望着程沛,正经肃容地问:“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有些话,想要问一问你。” 齐东和这以成人的态度来对待程沛的做法显然让程沛很满意,但即便是这样,程沛也并没有立即表态。他先是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净涪,见净涪虽然和沈安茹站在一起,但对此却并没有什么反应。程沛心中一动,便知净涪是想要让他自己拿主意。 程沛挺了挺一直笔挺的脊梁,心里不断提醒一定要仔细仔细再仔细地考量过,才能下决定。 他看着齐东和,点了点头,道:“你问。” 齐东和看着这个不自觉紧张的小少年,也是一点头,并没有太多废话,而是直接问道:“你曾经捡回了一片残缺圭片,是也不是?” 程沛并不急着回答,只问道:“什么样的圭片?” “有棱有角的一小片残片,材质极其特殊,不是玉质也不是木质。” 程沛听得这个描述,先就想起了当年他捡回来又被净涪拿去了的那个恐怖小塔,然后才想起那片被净涪送入他识海的残片。 他已经开始修炼了,修为也都已经到了炼气十一层,早不是当年一问三不知的幼童,当然清楚那片能送入识海的残片绝对大有来头。他不敢大大咧咧地承认,也不敢贸贸然否认。毕竟这齐东和能找上门来,自然也是有手段查找的。他只谨慎地道:“我幼年不懂事,确实经常往家里捡回不少东西,但自我懂事后,便再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了。我捡回来的东西不少,却没有你说的那个什么圭片。” 这话他一字一句说得极慢,边说还边观察着齐东和的表情和动作,收集信息给自己接下来的话做准备。 开始的时候程沛做得生涩,但慢慢的就变得熟练起来,这中间的进步之大,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能够看得出来。 齐东和忍不住看了一眼站在那边的净涪。 如果没有净涪,如果净涪不是程沛的嫡亲兄长,那放任程沛游离在天筹宗之外,绝对是他作为天机峰掌峰长老的失职!可惜了,为什么程沛会是净涪的弟弟呢…… 净涪毫不示弱地迎上了齐东和的目光。 齐东和眨了眨眼睛,还是率先收回了视线。 事实上,司空泽和齐东和深有同感的。但司空泽他比齐东和放得下,并不去设想那些不现实的如果。 司空泽看着目光坚定表情沉着的程沛,早前因为显形传话尽皆失败的失落苦闷此时全都一扫而空,只心里不停地想:这小子很不错啊…… 程沛确实长进了,但他说的话齐东和并不全信。齐东和只点了一下头,也不再细问情况,而是一句话直指问题关键。 “可我根据师门秘法寻来,那圭片确确实实是在你的身上。” 程沛顿时哑然,他想要回头看一眼净涪,但最后还是按捺住了,独自一人直面齐东和,针锋相对地道:“可我确确实实没有不知道你说的什么圭片。” 齐东和也不理会他这话,只又问道:“你可敢让我一试?” 程沛沉默以对,片刻后才又道:“如果我手上的那东西真是那圭片,你是想要取回?” 捡到东西还与不还,这在景浩界里,不是道德问题,而是实力问题。 程沛当年捡到残破的白骨玲珑塔和那灵宝残片,是他的机缘。但这份机缘里其实也夹杂着考验。毕竟白骨玲珑塔危险万分,轻易触碰就是当年云庄那几个奴仆的下场。可是程沛捡到了,也正巧遇上了归来的净涪。借助净涪的实力,程沛轻轻巧巧过了这一个关卡,所以他全须全尾地拿到了那块残片。 但同样的,这残片对天机峰来说也是一个机缘。齐东和有实力一路追寻而来,所以能够见到程沛,站在程沛面前面对面地询问残片下落。 如今程沛和齐东和因着残片这一份机缘对上,就要看他们各自的实力如何。程沛强,则残片仍归程沛手,齐东和强,那自然是没得说的。 这一刻,程沛再一次深切地体会到实力的重要性。 他知道他哥哥净涪很强很厉害,可他不知道他年纪不满十六的哥哥对上成名已久的天筹宗天机峰掌峰长老,又会是谁胜谁负? 他也不愿意去赌,所以他只能选择暂时退让。 哪怕再憋屈,他也只能退。 这一口气不忍也得忍。 齐东和看着这个倔强隐忍的小少年,出乎程沛意料却又在净涪和司空泽意料之中地摇了摇头,道:“不。” 程沛差一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侧过头,看了一眼净涪。 齐东和看着程沛的动作,见他对净涪如斯信任,心底又是一叹,只解释道:“我并不是想要收回那块圭片。毕竟它是师尊身陨后在天机峰上消失的,如果它与我天机峰有缘,又如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听到这里,程沛的嘴唇动了动。如果真像齐东和说的那样,那块圭片是在前天机峰掌峰长老身陨后才在天机峰上消失的,那那座恐怖的小塔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小塔那般阴戾狠毒,怎么看怎么像是魔门的东西,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天筹宗的天机峰上?难道是因为云庄离天筹宗太远而他年纪又太小所以就没有听说过? 到底程沛还是没有问出口。 齐东和又道:“它既然出现在这里,又被你得到,想来确实是和你有缘,既然如此,强行取回那圭片便是有违天道,与我天机峰的道不符,不可为之。” 程沛听到这里,就知道必有后续。 果然,他又听得齐东和说道:“你与圭片有缘,但圭片又是我师尊生前花费大量心力耗尽家底才炼制出来的灵宝,圭片当属我师尊一脉弟子所有。” 说到这里,齐东和看了一眼净涪,才又看着程沛说出了他真正的目的。 “你拜入我师门下,自然就可执掌这圭片了。” 程沛都没去看沈安茹和净涪听到齐东和的话有什么反应,就先掷下了一句话:“这不可能!” 如果说在今日之前程沛对齐东和还是有一两分好感的话,在经过方才的那一番对峙之后,那丁点的好感就被齐东和自己打散了。现在在程沛心里,齐东和已经被划到了有敌意的那一栏里去。虽然还不能算入敌人范围,但离得也不远了。 齐东和对程沛的反应并不意外,他也不在意,只是继续道:“你且听我细说。” 第155章 代师收徒 程沛板着脸,并不搭话。沈安茹愧疚地看了一眼程沛,又转头去询问也似地看着净涪。净涪点了点头,示意可以一听。 沈安茹拧起了秀眉,想不太明白,但她也按捺下来,认真去听齐东和的解释。 齐东和看了一眼净涪,才道:“你拜入我师门下,学的不过是我师尊修行数千年间意外得来的功法,修的也只会是我师尊这么多年以来不涉及天筹宗传承的感悟心得,用的资源也仅仅只是我师尊多年以来的私人积蓄,所以你哪怕拜我师尊为师,那也不过是我师尊的个人弟子,和天筹宗没有太大关系。” 他定定地望着程沛,几乎一字一句地道:“你不会是我天筹宗的弟子。” 程沛和沈安茹都被齐东和的话惊了一下,程沛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问道:“可是你师父是天筹宗的长老。” 这是事实,齐东和也不否认。他点了点头:“所以你和我天筹宗还是有因果的。” 尽管齐东和没有宣之于口,程沛和沈安茹也都明白,这点因果和一位天筹宗天机峰掌峰长老的传承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哪怕程沛能得到的这部分传承完完全全刨除了天筹宗宗内传承的部分,但程沛还是赚大了。 在这么一份从天而降的大馅饼面前,程沛却没有被贪欲冲昏了头脑。他按捺下雀跃的心情,紧紧抓住为数不多的理智,昂着头看着齐东和,直直地问:“这部分因果我要怎么还?” 司空泽看着固执地向齐东和要一个底线的程沛,一时不知该为自己的这个小弟子理智清醒高兴还是应该为自己一生所学被人这般戒备警惕而生气。 齐东和也是心思复杂得很,但这底线在他下定决心之后就已经划分得明明白白,他也不想在这个被他认定为自己小师弟的少年面前含糊其辞,便也就直接了当地道:“不需要你为天筹宗做些什么,但你必须在天筹宗道统传承出现危机的时候出手,保证天筹宗道统传承不断。” 齐东和的条件看着简单,但程沛却在认真考虑过后,又一次摇头,极其坚定地说:“不。” 保证天筹宗道统传承不断? 天筹宗作为道门大宗,宗内精擅阵道,无论日后道门哪一位剑子登位,都不会轻易拿天筹宗动手,甚至还会出手保护天筹宗传承。再说天筹宗本身又是一个稳定传承千万年的宗门,天筹宗宗内自有保全道统传承的手段。 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局面,能让天筹宗出现道统传承的危机? 程沛虽然年纪尚小,但他作为程家家主嫡出次子,上头作为嫡长子的兄长程涪皈依佛门成了净涪,失去程家家主继承权,他就是当仁不让的程家家主继承人。哪怕作为父亲的程次凛忌惮他,他该受到的教育也没有被削减。 他确实还很稚嫩,但他的眼界却绝对没有被他的年纪局限,他该看到的东西也没有被他忽略了去。 虽然这样的程沛有点出乎净涪的预期,但净涪看着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颇有几分欣赏。 他这血脉弟弟也是很拎得清的嘛…… 因着净涪的态度,五色幼鹿看着程沛的眼神也是变了一变。 因为程沛的拒绝,堂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齐东和沉默了一会,最后反问程沛道:“那你想如何?” 现在是大家坐下来商量出一个结果,还没有到撕开脸面大打出手的时候,既然齐东和提的条约程沛不同意,那行!程沛他拿出一个解决的方案来! 程沛皱着眉头苦想。 他有点想要放弃那块残片,但那块残片是他捡到的,又是他兄长净涪亲自送入他识海的,他也不想争取都没有争取就送出去。而这个站到他三人面前的天筹宗天机峰现任掌峰长老又不可能将自己师父的东西平白送出去。一个不想还,一个不想送,又都不想动手,真的就只能坐下来谈。 不过现在还有一个问题需要问清楚…… 程沛放下想到一半的思绪,抬起头问齐东和:“你师尊已经不在了,你是想要代师收徒?” 齐东和点了点头:“是。” 程沛看了齐东和一眼,又埋下头去。 所谓代师收徒,其实也就是一个名义。如果程沛答应下来,那真正教导他的,必然就是眼前的齐东和。可是齐东和的师父在剔除了天筹宗的传承之外,谁也不知道他能教给程沛的都有些什么。更何况,谁又知道,齐东和到底学到了他师父的几成本事,又能教给程沛多少? 还有,齐东和作为天筹宗天机峰的掌峰长老,寻找师长灵宝尚能作为离峰外出的借口,但寻找到了之后,他还能像现在这样随意地游走在天机峰外? 这里头还有这许许多多的问题需要商榷,程沛全都不能疏忽过去。 他板着脸,一条条地给齐东和细数,最后他问了齐东和一句:“如果我答应下来,我从你这里又能学到些什么?” 齐东和一时哑然,一句话含在嘴里,却始终没能出得嘴边:你可以跟我回天筹宗去…… 他敢保证,如果这句话出口,程沛还有话来问他。他甚至都能想得到程沛问他的第一个问题会是什么。 但他不说,程沛却已经开始猜了。 “又或者前辈你打算将我带到天筹宗里去,可是我能相信前辈你必定会保证我的安全吗?” 是的,这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就是程沛的安全问题。其实这就是一个信任的问题。 如果程沛信任齐东和,相信到了天筹宗后他还是自由安全的,那残片还是他的,那这个问题就不是问题。可是,程沛信任他吗?沈安茹又会信任他吗?那边的那个净涪小沙弥又信任齐东和吗? 答案显而易见。 齐东和只能稍显无力地重复着一个问题:“你想如何?” 这样的一句话似乎表明齐东和真正的放弃了这一次商榷的主动权,程沛眼中忍不住闪过一丝得意,但他又知道现在双方还在商谈中,商谈还没有结束,那就应该严肃对待。 不能笑! 而且程沛大概也知道齐东和愿意退让无非就是因为还想争取,真要完全放弃了程沛,那直接抢走他手里的残片也是可以的。 他挺了挺脊梁,再一次绷紧了面皮,又开始盘算自己的筹码,清算自己的所需所求。 司空泽看着这一大一小的两个人,脑袋痛得厉害。 这两人,一个看似退后一步让出商谈的主动权,实际是他主动将问题抛出,以退为进,争取最大的利益,另一个看似成功夺过主动权,实际没有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案,只能跟随着前者的思路不断思考,但敏感的神经又在不断地给出警报,让他始终没有办法真正地做出权衡。 这样的情况下,这两个人也就只能僵在这里。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到了最后,真正胜利的会是他的大弟子。但问题是,意外还真有…… 司空泽看了一眼站在沈安茹身边的净涪,脑袋更痛了。 这个一直沉默的小沙弥,哪怕本来就已经有了谋算,又怎么会轻易让他的大弟子占去了便宜? 果不其然,净涪迎上了司空泽的目光,微微笑了一下,然后他的手指在案上轻轻一敲。 “笃。” 这一声沉闷的轻响顿时将程沛的心思从不断的推敲衡量中拉出,抬起头去看着他。 齐东和心中一紧,也忍不住看了过去。 然而净涪却并不理会齐东和,兄弟两人四目相对,净涪向着程沛招了招手。程沛乖乖地走到净涪面前,询问似地叫道:“兄长?” 净涪自然是没有言语的,但在程沛在他面前站定后,他抬起手指,在程沛眉心处点了一下。 程沛没有躲,任由净涪的手指落在他的额头。 他和沈安茹或许没能看见,但齐东和在一旁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在净涪手指落在程沛眉心处的时候,分明还有一点金色的佛光自净涪手指蹿出,没入程沛肌理消失不见。 程沛还没有怎么样,但齐东和心头却生出了几分莫名的感觉。他觉得,情况似乎要不太好了。 可惜无论是程沛、净涪又或是一直站在一旁只是看着的沈安茹,他们谁都没有在意齐东和。净涪收回来手指,程沛却并不去问净涪,只径直闭上了眼睛。 他似乎觉得,识海里的那齐东和说的那块圭片好像有什么东西在。 净涪并没有去打扰程沛,反而扶了沈安茹重新在椅子上坐了,又看了一眼齐东和,伸手示意请他在对面的椅子上入座,然后他也回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了。 齐东和看了一眼站在那里仿佛入定了一样的程沛,在心底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便顺道在净涪留给他的位置上坐了。 程沛入了识海,站在那块圭片残片上,专注地打量着这一块残片。也许是因为他太专注了,他居然在他的识海里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司空泽本来还在头痛,但这会儿见净涪动手,程沛突然出现在了识海里,猜到净涪这是要让程沛来见他了。当下也顾不上头痛,他站定了身体,先是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衣袍,然后才转出残片去,在流转的金色佛光内站定,问那个掌控整个识海的主人:“程沛?” 非玉非木的混沌色残片里,一个同样高冠博带长袖飘飘装扮看着和齐东和很相似的虚淡人影站在流转的金色佛光中,目光铮亮地往着他这边看来。 三人静默着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等到了程沛睁开眼睛。 程沛先是向着净涪行了一礼,诚心诚意道谢:“多谢兄长为我费心筹谋。” 净涪看着程沛,眼中闪过一点笑意,他点了点头,接下了程沛的谢意。 程沛谢过净涪后,才又看向了齐东和,道:“拜天筹宗天机峰司空长老为师,我可以答应,但我也有条件。” 齐东和心中只觉惊疑。 明明先前还一副不答应不答应就是不答应的态度,现下又反口答应了,这态度也变得太快了吧。 虽然想不明白,但齐东和却也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只道:“你说。” 这会儿程沛却像是已经将自己的思绪整理好了,他一条条数来:“一,我只是拜司空长老为师,是司空长老一人的弟子,但我不是天筹宗的人。” “二,我不学习天筹宗的任何一个法门。因此,我和天筹宗没有任何关系,天筹宗的道统传承与否与我无关,我也无须操心天筹宗的道统传承问题。但因我是司空长老的弟子,是以司空泽一脉的道统传承才与我有关。” “三,你我仅是师兄弟关系,天机峰一脉的事情也都与我无关。” 这一条条的数出来,其实便是程沛在划清他与天筹宗、天机峰甚至是他之间的因果关系。据他所说,天筹宗、天机峰都和他没关系,有关系的仅仅是他的师父司空泽。甚至他和程沛之间的关系也仅仅是单纯的师兄弟关系。所谓代师收徒通常会有的半师关系却被程沛直接否定了。 齐东和脸色复杂至阴沉。 程沛却不在意齐东和的脸色如何,他只是又指出了一个事实:“前辈你也说了,这块圭片是司空泽前辈花费大量心力耗尽家底才炼制出来的灵器。这中间,可又与天筹宗或者是天机峰有什么关系吗?” 齐东和看着一副我就这条件你答不答应随你样子的程沛,心中忍不住升起疑惑。 这个程沛,是真的相信他会将他曾经在他师父座前所学的一切无私传授,还是根本就是不在乎的有恃无恐? 他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净涪,最后还是点头应了下来:“可以。” 第156章 拜师礼成 听到了齐东和的回答,程沛先是弯了弯眼睛,然后像是注意到了什么,立刻又绷紧了脸庞,但他还是忍不住侧过头去看了净涪和沈安茹一眼,这才重新转过头去看着齐东和,冲着他缓慢又庄重地点了一下头,同样答道:“好。” 双方既然达成了协议,齐东和又不想再在这里多待,所以便没有耽搁太久,直接准备拜师。 程沛扭头去问沈安茹:“娘亲,你的小佛堂可以借来用一用吗?” 哪怕沈安茹心底担忧重重,可既然程沛已经拍板做了决定,而她的长子净涪似乎也是赞同的,她便也就将所有的话都收回肚子里去。 听得程沛问她,她也就笑着点了点头:“没关系的。” 她既然已经点头应了程沛,便当先站了起来,向着齐东和福身一拜,道:“仙师请随我来。” 齐东和点了点头,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跟着沈安茹身后往她的小佛堂里去。 程沛和净涪落在两人身后,两人并肩隔着三两步的位置走着。 程沛走得两步,忽然给净涪传音道:“兄长,你且放心。” 净涪还以为程沛想要说什么呢,没想到是这么一句话,居然也只有这么一句话。他等了一会,却愣是没等到接下来的话。净涪侧过头去,看着程沛稚嫩的脸庞。 程沛也正望着他,那双和他有几分相似的眼睛黑得发亮,眸光更是坚定得似乎能够破开世间一切的阻碍。 这是一个年轻无知又固执天真的小孩。 净涪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望着这个这一世和他流着同样血脉的小少年。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得了净涪的肯定,那小少年的嘴大大地咧开,眼睛更是弯得只剩下两条黑长的线。 笑完了后,程沛又再一次坚定地对着净涪宣称:“兄长,程家会是我的。而我,会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这已经不是程沛第一次向净涪袒露他对程家的野心,但却是净涪第一次从他的话里听出这样的坚持。 如果说程沛第一次明确的想要得到程家,仅仅是因为受到程次凛的刺激以及少年人无知无畏的冲动莽撞的话,那么程沛这第二次的宣言,就是经历过仔细思考认真权衡过后仍然坚持的决心和目标。 面对这样的程沛,净涪也只是定定地望了他一眼,然后点了一下头而已。 净涪点头其实没有别的意思,更多的就是一种随意的敷衍,五色幼鹿看出来了,司空泽也看出来了,但程沛却不知道。 他觉得这意味着净涪是相信了他的话,认同他的决心和坚持,同时也和他一样的期待着他所说的未来。 程沛单单想到这些,他的背脊就更挺直了几分。 背脊挺得笔直的小少年迈着坚定的步子一步步往前走的时候,竟然可以隐隐窥见这小少年未来卓绝的风姿和仪态。 司空泽站在残缺的圭片上,看着程沛,想到他即将成为自己的关门弟子,也忍不住露出了几分骄傲来。但他瞥见走在程沛旁边的净涪,那几分骄傲又尽数化作了叹息。 可惜了,生在这样的时代,遇到这样的一位兄长,甚至还有现在已经开始在道门和魔门显露自己锋芒的未来剑君和魔君…… 在那两个人的光芒下,后人在回望这一段历史的时候,又还能看得见谁? 司空泽的感叹无人知晓,一行人很快就进了沈安茹的小佛堂。 虽然这小佛堂的事情自来都由沈安茹一人打理,布置摆设以及檀香线香等等大小事务沈安茹全都一一过问,但这小佛堂却并没有太多沈安茹个人留下的痕迹,因此也就算不得私密。 齐东和扫了一眼,视线在上首供奉着的那尊佛像上停了一停,又若无其事地移了开去。 程沛并没有察觉到齐东和那一瞬间的不同,但司空泽注意到了。他也看了一眼那尊佛像,然后又默默地看了一眼净涪,却只是沉默,并没有多话。 程沛是最后一个进的小佛堂,他顺手就将门给关上了。 齐东和注意到程沛的动作,却没说什么,只是从自己的储物戒指里请出一尊灵位,墨黑的灵位上拿金粉描了名讳。 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尊灵位,却看得司空泽脸都是黑的。 他其实是真没想到自己会有看到自己灵位的这一日,但没办法,他确确实实是真的死了。现如今留在这世间的,也就只得一缕残魂。 齐东和却不知道他师父黑臭的脸色,他只恭恭敬敬地将这一尊灵位放到了香案的左侧,又从自己的储物戒指里取出六柱天筹宗特制的线香和香炉。他将香炉放在灵位前方,分了三柱线香给了程沛,自己另拿了剩下的那三柱线香在手。 程沛略显古怪地看着手里被塞过来的三柱线香,终于忍不住在识海里问了司空泽一句:“这线香,师父你真的享用得到吗?” 司空泽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才将那一口气吞了下去。 程沛也没真的一定要从司空泽那里要一个答案,他捧着那三柱线香,在齐东和后面站定。 沈安茹和净涪则只在旁边观礼。 齐东和先就着旁边案上的烛火燃起了线香,恭恭敬敬三拜过后,将线香插入了香炉中。 司空泽看着齐东和肃穆庄重的动作,脸色终于舒缓了不少。 齐东和将这三柱线香贡入香炉里后,便往灵位左侧迈了一步站定,转身面向程沛,沉声问道:“程沛,如今我于师尊灵前代师收你为徒……” 他也不含糊,直接就将方才他们两人协议的内容一条条清清楚楚地在司空泽灵位前数了一遍,最后才问程沛,“你可愿?” 程沛脸上也是格外的庄重,他点头沉声应道:“愿。” 齐东和点头,却又问沈安茹和净涪:“两位可愿为此见证?” 沈安茹此时也是端正了神色,应道:“愿。” 净涪在一旁也是点头。 齐东和再一点头,脸色却仍是庄重而严肃,他收回了视线望着程沛,道:“如此,请小师弟拜师。” 程沛将手里的线香横放捧在身前,跪在蒲团上,向着司空泽的灵位行了拜师礼。 司空泽看着程沛一丝不苟地行礼拜师,脸上渐渐地浮出了几分喜色,他看着程沛的眼神彻底地柔和了下来。 见程沛行了拜师大礼,齐东和的眼神也是柔和了几分,即便没有司空泽那么明显,但齐东和却也是真的将程沛当成了自己的小师弟。可仪式还没有结束,齐东和也就还站在原地,看着程沛继续沉声道:“请小师弟拜见师尊。” 所谓拜见师尊,其实也就是给司空泽的灵位上香。 程沛将横捧着的线香燃起,学着齐东和的样子,三拜过后就将手里的线香恭恭敬敬地插入香炉里。 到了这会儿,拜师礼便算成了。 齐东和朗声道:“礼成。” 程沛退后三步,看着蒸腾的烟雾模糊了灵位上的金粉。 齐东和却上前两步,从袖中取出一块混沌色的阵盘,先向着司空泽的灵位拜了一拜,然后才转身递给程沛:“这是师尊生前的得意之作,如今由我转交给你,便也算是师尊给你的拜师礼了。” 程沛双手接过,又捧着这个阵盘向着司空泽的灵位谢过,这才将这阵盘拿在手里细细查看。可程沛到底见识浅薄,年纪又小,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看出个好歹来,只知道这阵盘拿在手里沉得很。 司空泽本来是要给他介绍一番的,但他还没有开口,一直注意着他动作的齐东和就开始给他讲解:“这阵盘刻画的是八方囚龙阵,虽说是困阵,但其实是困阵迷阵幻阵和护阵结合而成,可谓是威能强横。你拿了这阵盘,只要身上有着充足的灵石补充,哪怕是元婴期的修士出手,也能护得你一个时辰周全。” 要知道,程沛现在也就是炼气十一层的修为而已,和元婴期的修士隔了筑基期、金丹期整整两个大境界。如果是面对面碰上,也不需要那元婴期修士出手,单凭他元婴期的气势威压,就能生生将程沛震死,这差距就是这么大。 可现在齐东和却告诉程沛,只要他启动了这个阵盘,只要他有足够的灵石补充,就能从元婴修士手下护他一个时辰周全。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更何况能修成元婴的修士少有蠢人,程沛已经拿出了这个阵盘,他们见了,又如何不会知道这阵盘的来历?再要出手的时候,他们总会掂量掂量。这样,哪怕之后没有人救援,程沛多半也能从那些人中保下一条命来。 程沛肃容接下。 沈安茹听了齐东和的介绍,心中也多了几分欢喜。 拜师礼送出后,一切却还没有结束。齐东和又从袖底摸出一枚铜铃。铜铃只得巴掌大小,看着朴拙不起眼,但铜铃表面却绘满了一条条细密的纹路,看着神秘莫测。 齐东和将这枚铜铃递给了程沛,道:“你我同为师尊座下弟子,我作为门中大师兄,当有见面礼。” 他边看着程沛将这铜铃接下,边道:“那八方囚龙阵可攻可守,但比起防守,进攻方面还是有着缺陷,这枚三才铃上刻了三才剑阵,以音化剑,又以剑成阵,追求的是进攻。你收下,正好补足八方囚龙阵的不足。” 程沛又谢过齐东和。 最后,齐东和边取出一个玉盒递给程沛,边道:“这里头的玉简全是我在师尊座下学习阵法的时候师尊交给我的,其中天筹宗宗内传承的修行法门和阵法图录我已经拿出来了,所以这些便就给了你吧。” 他停得一停,又道:“师兄我如今继承了天机峰掌峰长老一职,执掌天机峰,本来不可擅离,但因为这一趟关乎师尊的本命灵宝,事宜重大,我也就出了天机峰,一路寻来,没想到找到了师弟你。” “我出来已久,峰上事务繁多,我实在不好多留,师弟你又不愿意随我前往天机峰,我也就只能将这些留给你了。” 这话听着似乎有那么一丝不对,但程沛却不为所动。他接下那个玉盒,点头诚恳地道:“多谢大师兄。” 齐东和也不在意,他点了点头,最后再给了程沛整整一匣子的线香,道:“若有事情,可燃起线香告知于我。” 他停得一停,看着这个小少年稚嫩的面容,认真地叮嘱道:“学习阵法的过程中也有很多危险,如果还没有弄个清楚明白,绝对不要轻易动手刻画阵盘。刻画阵法失败阵盘爆炸了还是小事,伤人伤己就不好了。”“你真的不愿随我回山跟在我身边详细学习?” 程沛谢过齐东和的提醒,但对于他最后的建议,他还是摇了摇头。 齐东和见无法说服程沛,又看了净涪一眼,最后却只得一叹。接着他便告辞离开了。 这一场拜师仪式极其简陋,甚至因为程沛不愿入天筹宗,他连天筹宗弟子的身份铭牌都没有,只是得了两个阵盘和满满一匣子的玉简,而知道他师从司空泽的,也就只有在座的净涪、沈安茹和由齐东和交代下去的司空泽座下的一众弟子而已。而且因为程沛不入天筹宗,他注定就不会和其他仍在天筹宗上的师兄弟亲近。 程沛自己也很清楚,可他不在意。 他先将那匣子玉简收起,便拿着那一个阵盘一枚铜铃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一样在沈安茹和净涪面前展示自己新得的玩具。 “娘亲、兄长,你们快看,这就是他们给阵盘和法器,听着也似乎很厉害的啊……” 司空泽看着这样的程沛,眼神很有几分复杂。 在关乎自己道途的师承和血脉亲人之间,程沛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而且看样子,他也没有丝毫不舍。 司空泽也不知道,这样的程沛日后会不会后悔。 司空泽一个自幼离开家族上山拜师修行的修士自然觉得无法理解,但看着沈安茹和净涪的程沛却知道,他不会后悔。 第157章 程家事宜 拜师礼结束后,天色已近黄昏。沈安茹看了一眼照进堂屋的橘黄阳光,心中一喜,转脸笑着对净涪道:“如今天色也不早了,小师父现下赶回妙音寺只怕还就赶夜路了,夜路辛苦不说,还会耽误了小师父的晚课。小师父不如就在庄里留宿一夜,待明日一早再回寺里去?” 净涪看了一眼沈安茹和程沛期待的脸,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沈安茹高兴得站了起来,快走两步就去唤自己的贴身侍婢,要为净涪的留宿准备起来。而程沛却是凑到净涪身边,发誓一样地道:“兄长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来烦你的。” 这个他们,自然就是程家老太爷和程家的其他人。至于程次凛和程家老太太,他们两人恐怕也不会愿意见到净涪。 净涪看着一副相信我我说到就一定能够做到的程沛,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又点了点头。 五色幼鹿站在净涪旁边,抬了头看着斗志旺盛的程沛,“呦呦”地叫了两声,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程沛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又和净涪交代道:“兄长,我在邀天院东梢间那里留了一个小法堂,还是娘亲亲自收拾布置的呢。兄长要进行晚课的话,不妨到那里去。” 净涪又是点了点头。 到了晚课时候,净涪入了邀天院东稍间那间小法堂。只一眼,净涪便能看出沈安茹的尽心尽力。 这一间小法堂或许是比妙音寺的法堂小,但实际上各处的布置却和妙音寺的法堂相差无几。应该是沈妙晴特意征询过,然后才仔细布置了的。 哪怕净涪对于法堂的环境并不在意,他对沈安茹的这份用心也是领情的。 净涪先就着清水净了手,给佛龛里的那尊佛像贡了香,便就在法堂中唯一的那一个蒲团上坐了,取过蒲团旁边准备好的木鱼,慢慢地敲起了佛经。 沈安茹并不去打扰净涪,就站在法堂外,沉默地听着法堂里一下下敲响的木鱼。 净涪的晚课时间不过半个时辰,沈安茹就在法堂外站了差不离的时间,只掐准了时间在净涪结束晚课之前离开小法堂。 沈安茹何尝不知道自己瞒不过净涪?但她也是真的没想过去打扰他,但净涪多年只回云庄一次,回来也仅仅只在云庄待上一夜,明日一早就又会离开。这段时间就是那么的短,作为母亲,她如何舍得浪费? 到净涪完成晚课,出了法堂,便有侍婢过来请他往正堂里去。 正堂里已经摆了一席精心炮制的斋菜,可除了已经等在那里的程沛外,并不见沈安茹。 净涪扫过上方空着的主位,又看了一眼程沛。 程沛本来也是气愤的,但这会儿却也冷静下来了,见到净涪的目光望过来,他便将事情和净涪交代了一遍。 却原来是程老太太身体不适,叫了人过来请了沈安茹过去侍奉。 身体不适?程老太太再如何,那也是有炼气三层修为的修士!她身体不适,却要不过凡俗女子身无修为的沈安茹前去侍奉?骗谁呢! 净涪无声入席,坐在主位的左侧,却并不拿起筷著,只是坐在座位上。 程沛看了一眼净涪,又看了看席上那八菜两汤的席面,欲言又止。 净涪撩起眼皮看了一眼程沛,随意落在身前的手往上一点,一道金色佛光乍起,将这一整桌席面裹住。金光很快隐去,程沛瞪大了眼睛细看,却愣是没看出席面有什么不同。 他等了好一会儿,又偷眼看了看净涪,却被净涪的沉默震慑,不敢去打扰净涪。但不打扰净涪,不代表他就没有了询问的对象。 他的识海里可还有一个他刚刚拜师的司空泽呢。 司空泽古怪地看了净涪一眼,才问程沛:“你看出了什么吗?” 程沛非常诚实地摇了摇头。 司空泽点了点头,道:“就是什么都没有变化,才是这里最大的变化。”他顿了一顿,几乎是叹息一样道,“你这兄长可真是,妖孽!” 虽然这仅仅是对死物进行的短时间小范围内的放缓时间流速,但作为一个小沙弥来说,也足够令人惊叹失色了。 经司空泽这么一提点,程沛也反应过来了。他扭过头去看着净涪,双眼里的光比这屋中的烛火还明亮。 他兄长就是那么厉害! 净涪这会儿也没在意程沛,他低垂着眉眼坐在那里,看着似是入定神游去了,但事实上,他正在理顺沈安茹的事情。 程家作为沛县云庄里的修仙世家,哪怕不过就是占据一县之地的小世家,族中最高修为的修士不过金丹期,但也是世代传承下来的修仙世家。族中历代家主当家主母全是修士,哪怕修为再浅薄灵根再差,他们也都是修士,不是凡俗。而作为凡俗女子的沈安茹,本来就不是程家当家主母的人选。 事实上,哪怕是作为程老太爷嫡长子的程次凛,本来也不过就是一介凡俗的他,其实也是早早就被剔出程家家主继承人范围的。 没有灵根没有修为的沈安茹配同样没有灵根没有修为的程次凛,确实也很合适。后来没有灵根没有修为的程次凛所以能够力压族中一众修士,接过程老太爷手中的家主之位,保住嫡长这一支在程家的地位,靠的根本就是他和程沛。 他和程沛两人的灵根品质在程家家谱上往上数上八代,也是数一数二的顶尖。 净涪自己出了家,可他的底下还有一个程沛。 程家族里是为了能将程家家主之位顺利传给程沛,所以才同意让程次凛上位的。反正程次凛不过就是一凡俗男子,寿数顶天了也就一百二,他又能执掌程家到什么时候?而且他一个普通凡俗男子,身无修为,如何能够压服族中一众修士,让他们听从他的号令行事? 所以程次凛也不过就是担了一个家主的名头而已,程家真正的大权还在程老太爷程先承手里。而等到程沛长成,自然就能接过已经老迈了的程先承手里的权柄,执掌程家。 这是本来应该有的发展。 然而就在两年多前的一天,程次凛外出料理杂事,却在中途失踪,待到半月后归来,他身上却有了炼气一层的修为。跟着他一起归来的,还有一个和他同患难共苦楚的花君。 程次凛有了修为,不管他修为如何,不管他有没有灵根,他都是修士。 修士和凡人,几乎就是天渊之别。 不过是一介凡人的沈安茹又如何配得上已经是修士的程次凛?已经成为修士一步登天的程次凛又如何甘心自己不过就是一个程家家族上下族人公认的摆设? 净涪的眼底闪过一道冷光,魔傀宗…… 他睁开眼,入目的便是那一席精心炮制的斋菜,又想起东稍间那同样用心布置过的小法堂,再想到在他进行晚课的时候还守在外头的沈安茹,再一次微微垂落眼睑。 九层暗土世界里,正在祭炼暗土世界本源的净涪魔身睁开眼看了上方一眼,又很快闭上了眼睛。但随着他刚刚的那一眼,暗土世界里一缕幽渊魔气无声无息地蹿出暗土世界,穿过厚重的土地,流入程老太太的身体里。 程老太太本来就正闭着眼睛轻声呻吟,不时伸出手去打落沈安茹捧上来的药碗。 沈安茹也知道,程老太太若真的是身体有问题,食用修士的药丸也比她手上的这一碗药汤好得多。 无非就是要在这一日寻由头折腾她而已。 沈安茹一手捂着被打得泛红的手腕,咬紧了牙关看着地上再一次洒了一地的药汤和破碎的药碗,几乎就想要直接软倒身体昏迷过去了。但她更知道,哪怕她真的昏迷过去了,程老夫人也只会高兴地直接将她锁在这里,而不会顺了她的意将她送回她自己的院子里去。 她沉默了一阵,还是没想到一个合适的办法,只能在程老太太的侍婢催促下弯下身再一次收拾破碎的瓷片。 看沈安茹那细嫩的手指上一道道细长的血痕就知,这已经不是沈安茹第一次亲自收拾地上破碎瓷片了。可这一次,还没等沈安茹伸出的手碰到瓷片,上方程老太太就没有了声响。 所谓的没有了声响,可不仅仅是没有了故作虚弱的呻吟声,而是便连程老太太的呼吸似乎也轻细得不可耳闻。 “老太太?老太太……老太太!” “不好了,老太太出事了,快去请大夫过来!” 屋里顿时乱作了一团,沈安茹本来正蹲在地上,但来来往往杂乱的侍婢奴仆却似乎就愣是没有看见她一样,就算是经过沈安茹的位置,居然也莫名的绕过她,并不伤她分毫。 沈安茹愣神一会,也不再去管地上的那些破碎瓷片,独自站起身来,走到较为偏僻的位置,看着屋里的慌乱。 屋中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回,还有人被支了去通知程老太爷和程次凛。 沈安茹就站在一旁,虽然想不明白,但却也不去钻牛角尖。她甚至已经开始晃神地去想还在邀天院里的净涪和程沛了。 也许是因为沈安茹一个人站在那里太过显眼,还没等程先承和程次凛过来,便有人顺眼瞥过来看见她,冷声道:“夫人也见了,老太太不知为的什么忽然昏了过去,院中上上下下分神乏术,便也不留夫人了,夫人且自去吧。” 哪怕再不合情理,沈安茹也不去多想,既然这院子里有人让她走,她也不想留下来,那她不回去还要做什么? 是以沈安茹只是客套地叮嘱了两句,便在那侍婢不耐烦的催促下出了老太太的院门,领了自己的侍婢回邀天院去了。 第158章 临别赠礼 净涪和程沛等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才终于等到了沈安茹匆匆从门外进来。 沈安茹进门,第一眼看见桌上还没有被动过的菜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嘴角抿出温柔的弧度,柔声问:“怎么了?怎么到现在了还没有用膳?快吃吧,这都错过用膳时间了,还等什么呢?” 程沛上下打量着沈安茹,见她表情柔和舒展,浑身上下都看不出什么不对劲来,便松了口气,撒着娇冲她招手道:“我们都在等娘亲呢。娘亲娘亲,快过来坐,再不过来,我们可就不等你了。” 沈安茹却并不往席上去,而是在远离净涪程沛的位置坐了,摇头道:“娘亲用过了,可不用你们等,你们快吃,别等会儿菜都凉了。” 程沛狐疑地看着沈安茹,奇怪地道:“娘亲用过了?在哪里用过的膳?” 沈安茹笑柔了眼睛,但仍没靠近,只道:“你祖母今日身体不太妥当,心情又不好,便强留了娘亲陪着她用膳了。且不说这些,你们快用膳。等你们用完膳了,再沐浴梳洗过,你们再来问娘也是可以的。快吃吧,饭菜凉了可就不好了。” “娘放心,兄长可厉害了。有兄长在,这菜肴再多放上一两个时辰,那也是凉不了的。”程沛回了沈安茹这么一句,便又伸手去拿筷子。边伸手他还边嘀咕了一句,“那老太婆怎么可能会留娘陪着她用膳?不是向来都嫌弃娘亲碍了她的眼的么?” 沈安茹好笑地瞪了程沛一眼,轻斥道:“说的什么呢?她到底是你祖母呢!如何能这样的没大没小?!” 然后沈安茹又轻飘飘地道了一句:“许是她见你兄长回来了……” 沈安茹这句话没说完,但程沛却已经能够领悟沈安茹未尽的话意。 因为净涪难得回来一趟,沈安茹必定是希望能够陪着净涪用上一餐晚膳的。这会儿程老太太先让沈安茹陪着用膳了,等沈安茹回到邀天院里,那自然是吃不了多少了的。更何况,程老太太是修士,又是程家老太太,用的饭食喝的茶水全都是带了灵气的,沈安茹不过一介凡俗,吃一点没事,可吃得多了,那是可以顶上两天的饭量的。 沈安茹再如何想着陪着净涪用膳,那也必是实现不了的。 程沛被沈安茹的这话说服了。 然而沈安茹能说服得了程沛,也弄糊涂了司空泽,却说服不了净涪。她甚至连净涪身边的五色幼鹿都说服不了。 五色幼鹿冲着沈安茹那边“呦呦”地低叫了几声。 净涪也拿起了筷子,在沈安茹的目光下夹了一块藕夹,慢慢地吃了下去。因着净涪的缘故,这席上菜肴虽然摆放了好一段时间,但菜肴仍是温热,入口口感未减几分。 哪怕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情,净涪还是记得,这分明就是沈安茹的手艺,味道熟悉而温暖。 净涪慢慢食用着菜肴,眼角余光却瞥向了沈安茹那边。但见沈安茹双手拢在袖里,眼睛温柔慈和地看着他们这边,坐得极是端庄稳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动不动。她身边的侍婢们也只是垂目注视着地面,竟没有人给她送上一杯温茶。 净涪收回眸光,仍旧不紧不慢地用膳。 到最后,一整桌八菜两汤的斋菜还是被净涪和程沛两人吃得干净。看到几乎只剩下菜汤的碗碗碟碟,沈安茹哪怕坐得再端庄稳重,眼睛也几乎弯成了两条长而黑的线条。 用完晚膳,净涪漱过口,坐到沈安茹身边,将侍婢送给他的茶盏亲自递到了沈安茹面前。 沈安茹看着这盏温茶,又是高兴地笑了一下,将双手从袖里伸出,接过那盏温茶,道:“谢谢小师父。” 因为上了年纪,沈安茹的手已经不像年轻时候的那样白皙细嫩了,但那份温暖柔和,还是净涪当年还在襁褓时的那份熟悉感觉。 可是哪怕这双手看着完好无损,净涪却又能嗅到沈安茹身上疗伤灵药的气味。 她是用过药了的。 程沛此时也坐到了沈安茹的另一边,正往他们这个方向看来。他似乎也是嗅到了什么,表情在那一霎那间有些怪异。 净涪的目光在收回的同时扫过程沛,然后便看着自己的褡裢,从褡裢里摸出了一块雕刻着药师王佛的琉璃玉佩。 净涪一抖这枚药师王佛琉璃佩上系着的红绳,手托着这枚琉璃佩站起,亲自来到沈安茹身前。 沈安茹木头一样僵硬坐在位置上,任由净涪抬起她的手,从指尖取出一滴血落在那枚琉璃佩上,又亲自给她系在了腰间。 程沛看着那枚药师王佛琉璃佩,问识海里的司空泽:“师父,那玉佩是什么东西啊?值得兄长这么慎重地给娘亲戴上?” 司空泽看了两眼那枚琉璃佩上的那尊药师王佛,道:“那药师王佛琉璃佩是妙音寺一位专修药师道的大德禅师用自身琉璃光炼制而成的,这琉璃佩用效甚广,不单单是修士,便连凡俗之人,长年不离身的话也能补足元气,延年益寿。” 程沛点了点头,心里却是默念:‘药师道……’ 司空泽只提了这么一点,便不和程沛细说了。但他却是知道,哪怕清慈禅师修药师道,行普渡广济之事,但清慈禅师向来行踪飘忽不定,净涪能求到这枚药师王佛琉璃佩想来也是耗费了不少心力的。 司空泽现在是被锁在程沛识海里,没看见此时莫国普济寺那边一寺院小沙弥身上携带的药师王佛琉璃佩,否则他必定是要被震得瞠目结舌的。不过如果清慈禅师还只是景浩界一位大德禅师的话,司空泽这么想也没有错。可问题是,清慈禅师已经进入了东方净琉璃佛国,是东方净琉璃佛国中的一位罗汉。他修为大涨,这用他随身琉璃光炼制出来的药师王佛琉璃佩的数量自然也是比起当年多得多了。 这药师王佛琉璃佩不过是一桩小事,真正让司空泽口干舌燥的,还是净涪接下来的动作。 但见净涪手指凭空一捻,一道绵绵无绝的生气自虚空中抽出,被他拿在手里,半点挣脱不得。 那可是生气啊。 司空泽腾地站直身体,直直地望着净涪的指尖,几乎是从唇齿间挤出字眼一样道:“……生……气……” 生气!那可是生气啊!如果司空泽还想复活,充足的生气绝对是他不能缺少的东西。 复活这个字眼从来没有从司空泽的脑海里出现过,便连被锁在程沛的识海里,见过程沛,见过齐东和,司空泽也只是想着要给自己那一身来不及传承下去的本事找一个弟子而已,并不曾想过要复活。 没有想过并不代表他就真的不愿意复活了。活生生的拥有力量、生机的身体谁不想要,更何况生前还算得上一个四方敬服的强者死后却被无缘无故囚禁在自己灵器残片里只能依附着一个幼儿连最基本的自由都没有的司空泽? 他没有想过的真正原因,只是因为复活的材料太过难得,没有足够的机缘,甚至连幻想都是奢侈。 可现在,就在他的眼前,居然就生生地冒出来了一份! 净涪微微眯起眼睛,扫了程沛的位置一眼。 对这一缕生气价值完全没有体会的程沛毫无所觉,只奇怪地望着净涪的动作。但正在激动的司空泽却像是大冬天的被当头缴了一盆冰水一样,浑身打了一个寒颤,身体更是止不住的打摆。 司空泽立时清醒过来,不敢再去看净涪手上的那缕生气,只缩在圭片残片里,目光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净涪收回目光,随手将他指尖里捻着的那缕从茂竹里抽取出来的生气送入了沈安茹的眉心。 沈安茹什么都没有看见,但她仍然任由净涪那两根在她看来空荡荡的指尖点在自己的眉心处。 她只觉得,一股暖融融的细流自净涪指尖蹿入她的眉心,然后又自眉心流往她身体的每一处角落,让她的整个身体都像是浸泡在温热的暖水里。 沈安茹睡了过去。 净涪退后一步,灰色的僧袍一扫,已经熟睡过去的沈安茹便在椅上消失不见。 沈安茹的侍婢见此,不由得齐齐看向净涪。其中一个看来已经透出几分老迈的妈妈忍不住来到净涪身前,向着净涪深深一拜,恭敬问道:“大少爷,不知夫人……” 净涪看了这位仆妇一眼,抬起手指了指沈安茹的寝室位置。 那仆妇顺着净涪的手指方向看去,认出来后也松了口气,又是恭敬一礼,告罪一声,便领着沈安茹身边的其他侍婢一起退回了沈安茹的院子。 堂屋里只剩下净涪、程沛以及程沛身边的两个侍仆。 程沛看了看沈安茹的寝室位置,扭头问了一声净涪:“母亲那边还好吧?” 司空泽听了这话,忍不住一头黑线,却更提醒自己日后要记得给程沛开开眼界,否则便连好东西已经放到了他面前,他不认识那也就只有错过的份。 沈安茹怎么会不好?她好极了好不好?甚至比他还要好呢! 净涪点了点头。 程沛见得净涪应了,也是笑开了。 其实他也知道,沈安茹是他们的母亲,兄长再如何也不会害了母亲去。他不过就是见沈安茹毫无预兆地昏睡了过去,心中有些忐忑不安罢了。得了净涪的保证,他心底的那一点不安也就全都散去了。 净涪看了程沛一眼,便又从自己的褡裢里取出一盏青铜油灯来,递到程沛眼前。 程沛别的还没注意,先就被这盏青铜油灯上仍然跳动的火焰吸引了目光。那火焰虽不过只得一豆大小,焰光也仅仅是橘黄色,但这火焰焰光却像是能够破去周遭一切迷障昏暗,只留眼前无边光明。 见到这盏青铜油灯,司空泽这会儿已经不吃惊了。 不过就是一心灯而已,和先前这小沙弥送给沈安茹的那缕生气比起来可还差了一点呢…… 然而司空泽不吃惊了,程沛却是实实在在的惊住了。好半响他才回过神来,看着净涪直直地问:“兄长,这这这……这是心灯?” 心灯,是他刚刚看见那盏青灯的时候无端地出现在他心头的名称。 他明明从来未曾听谁提起过这个名号,也未曾在哪里见到过相关的描述,但看到这一盏青灯,他心头就闪过这么一个词汇。 心灯,光是听这么一个字眼,程沛便已经觉得不是凡物。 净涪点了点头,将这一盏灯递给程沛,程沛昏昏然地双手接过。 程沛才接过,便又在那一霎那间明晰这盏心灯的灵效。 心灯心灯,照见心头光明的灵灯。心灯的灯托灯盏什么的都是外在,最为重要的是心灯上的那一豆灯火。灯火光明普照,能破去修士心头虚妄,护持修士修行。 可以说,只要有这一盏破去心头虚妄,照见心头光明的灵灯在,程沛想要被外魔侵扰也是艰难。 净涪见程沛收了这盏由他亲自点起的心灯,便也不再在这程家逗留,坐上五色幼鹿,径自一路往云庄外去。 五色幼鹿也是顽皮,在驮走净涪的时候,还特意在程沛面前现了身形,然后才驮着入了虚空,只留下原地里又被震住的程沛和司空泽面面相觑。 第159章 点化与否 程沛看着凭空出现又凭空驮走净涪的那只五色鹿,几乎是喃喃自语地问道:“那是……什么?” “五色神鹿……” 司空泽茫然一样地回答了程沛之后,又过了半日,才回过神来。他也不等程沛来问他,先就开口向程沛介绍这种神鹿:“五色神鹿,通人性,行虚空,隐灵机。虽然不是最擅长征战的神兽,可单单行走虚空,隐藏灵机这两条,就足以令它在诸天神兽中占据一席之地。” “我居然没想到,景浩界中居然还会有五色神鹿……” “你这个兄长,能得五色神鹿追随,可真是……”司空泽收回目光,打量了一下程沛,心中也算是有点安慰。 那个叫净涪的小沙弥确实厉害,但如果换了他当他的弟子,司空泽还是觉得不太乐意。就是因为他太厉害了,司空泽自认镇不住他。反倒是像程沛这样的就刚刚好。 程沛看着净涪远去的方向,没有说话,而是握紧了拳头,眼中斗志沸腾。 兄长那么厉害,他作为兄长的弟弟,绝对不能太差了! 净涪不在意司空泽和程沛两人,他骑着五色幼鹿出了邀天院,也没有就这样往普济寺去,而是一拍五色幼鹿的脑袋。 五色幼鹿会意,寻着程次凛的气息就往那边去。 哪怕是程老太太在晚膳时分无端昏睡过去,今日纵欲了一整天的程次凛也并没有去程老太太那边探望过,反而是搂着花君在榻上睡得正酣,便连他的这一个院子里也格外的安静。 事实上,即便是和程老太太离得不太远的程老太爷院子里这般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平静。整一个程家大宅院,也就只有程老太太的院子里灯火沸腾,人声噪杂,忙得连七八糟。 五色幼鹿驮着净涪直入程次凛寝室。 净涪从五色幼鹿身上下来,走了两步看着大床上拥被缠绵安睡的两人,眼中闪过一丝流光,他笑了一下,也不再走近,只是屈指弹出一点金色佛光。那点金色佛光在程次凛眉心点落,虚虚勾勒出一个眼睛模样的金色轮廓。 这个金色的眼睛不过堪堪成形,便又立时散去,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净涪见状,点了点头,又回到五色幼鹿身边,骑上五色幼鹿隐入虚空而去。这一次,他没有再在外头停留,而是一路回了普济寺。 净涪这样两袖飘飘走得轻松写意,可他在程家大宅院里留下的余波却正在发酵。 身在无边暗土世界里还在忙碌着重新在暗土世界本源留下自己印记的魔身也忍不住从持久而忙碌的刻印祭炼中分出神来,抬眼看了一下程家的方向,呵呵笑了两声。 他和净涪本尊本是一体,即便净涪是本尊,但如果净涪没有可以隐瞒和阻拦,净涪的一切动作和心思魔身也是清楚明白的。 正是因为魔身也明白净涪的意图,魔身才忍不住冷笑出声。 说是净涪本尊入了佛门,日夜修持,行事手段较之当年皇甫成的时候绵软柔和许多,可实际上呢?看看现如今的程次凛,信了这句话的人都是真眼瞎。 净涪本尊这次可是强行给程次凛开了心眼,既是点化又是还了一部分因果,看着是对程次凛好,毕竟开心眼,能通人心,就也能提前预知危险。这可真是好啊,不是? 不过对于程次凛,魔身本也看不上眼。这个人甚至比北淮国现如今那位帝皇还要不堪,魔身乐得看戏呢,如何还会为他鸣不平? 果然未曾辜负魔身的期待,也未曾浪费了魔身特意分出来看戏的时间和精力,天色还没有大亮,被一阵阵噪杂声从美梦中吵醒过来的程次凛毫不克制自己脾气,还未睁眼,就直接爆发,随手一掌用尽力气循着声音拍过去,怒斥道:“吵什么吵!滚!” 花君也是刚刚才从梦中醒来,本正扫了一眼程次凛,便又要闭上眼睛去仔细梳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却不料旁边还在熟睡的人直接就是一巴掌拍了过来。 花君可是魔傀宗出来的人,尽管修为不高,仅仅只是炼气期而已。但魔道自来诡谲,魔道出身的修士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谨慎戒备。这是在他们日常生活中千锤百炼出来的本能,也是他们一生的瑰宝,即便花君已经从魔傀宗出来,入了这实在可以算得上是闲适的程家,她的本能也并未有消退。 是以当程次凛在还没有彻底清醒的时候拍出了饱满怒意的那一掌后,几乎是下意识的,花君直接一手反拍过去。 “嘭!” 一声巨响,不仅唤醒了花君,更是直接将程次凛从昏睡中震醒。他还没睁开眼呢,先就喷出了一口鲜血。 毕竟程次凛这个强行催化出来的炼气三层修士和花君这个从魔傀宗里挣扎着活下来的真正修士而言,差得太远了。 程次凛瞪大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花君,花君也是愣了一下,立即回过神来,她震惊地从床上坐起,将锦被拖拽着遮掩自己下方不着片缕的身体,瞪着门外怒问:“谁!” 紧接着她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立即扑到程次凛身上,泪珠大滴大滴地从她美丽的眼眶中掉落,打在程次凛裸露的手掌上,一如以往她哭泣而出的滚烫泪珠一样激得程次凛的身体忍不住哆嗦。 程次凛的身体哆嗦也似乎惊醒了花君,花君哭红了眼睛,鼻头也泛上一丝浅红,又拿着颤抖的手去摸自己的储物袋,取出一瓶疗伤药来,边给程次凛喂下,边一叠声急急地问道:“老爷,老爷,你怎么样了?你没事吧?” 这副感同身受甚至是伤得比他还重比他还痛的模样是那样的真切贴心,如果不是刚刚在他耳边响起的那几句话的话,程次凛差一点就信了。 ‘得想办法将这件事岔过去才好……’ ‘其实只要能够找一个大体说得过去的人来当这个替罪羊的话,他也不会多想的吧……’ ‘不如,就那个净涪好了……’ ‘反正就连他本人也在忌惮着他那个儿子……’那声音的冷静,那话语间的条理,几乎又要让程次凛的身体颤抖。 程次凛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睁开眼睛来死死地望着花君。但见花君素着一张如花的容颜,秀眉紧蹙,无论是眼里面上,都是对他的体贴和心痛。 程次凛发现自己看不出丁点破绽。 可是那个冷冰冰的甚至带着厌烦情绪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 ‘程次凛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是我哪里露了马脚吗?’ ‘不可能的啊……’ 程次凛这么一愣神间,花君又不禁凑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不解地问道:“老爷?” “老爷?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花君抹了一把脸,也不顾自己蓬头垢面未曾梳洗打扮的样子,三两下套上衣裳,扭头朝外间传音让人去叫大夫。 程次凛整个人已经木了,任由花君动作。 等到院中忙活了半日,程次凛重新被塞进了锦被里。他闭上眼睛,眼前一片黑暗。 屋中分明也没有人出声打扰他休息,哪怕是收拾刚才忙乱后造成的残局,那些侍婢奴仆也都是来往无声的。但程次凛耳边,却响起了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声音。每一个声音都带着不同的情绪,一叠声地回响。 世界嘈杂至极,而程次凛已经被震惊到无力。直到他回神,他猛地抽出旁边放置的另一个高枕直接掷向窗外,爆喝道:“滚!滚!统统给我滚!都给我滚!” 他没睁开眼睛,但耳边的声音却还在不断响起。 ‘滚?程次凛居然叫我滚?’ ‘老爷这是……中邪了吗?怎么这么反常?’ ‘我……我没做错什么啊……为什么老爷会要我滚?’ ‘老爷真是太不对劲了,明明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就被训斥,看来也要程明说一声才好。别到时候又触怒了老爷,那可就真的是……’ ‘大老爷这是突然发疯了?嗯,等会儿得和二老爷那边提一下才好。’ 还没有一炷香的时间,程次凛的反常就传遍了整个程家大宅院。不单单是邀天院这边,便连刚刚从昏睡中醒过来的程老太太都听到了风声。 和仍然保持沉默的程老太爷不同,程老太太得到这个消息后,直接将自己最爱的头面打落在地。 她以不符合她习惯的姿态速度腾地站起,怒视着邀天院的方向,一叠声地道:“是他,一定是他!这些事情都是他弄出来的!每次他回来我们程家都没有好事!一定就是他弄的鬼!” 程老太太越说,越是觉得自己想得对。 “一定就是他没错,”程老太太转头对一屋子已经愣住了的妈妈侍婢道,“他出家后统共才回了程家两次,就这两次而已,程家就都闹出事情来!” “就是他,他出家了都能弄得程家乌烟瘴气,就不该让他回来才对!” 程老太太本是脱口而出,但她自己听了,却又反而觉得这就是一个好主意,她忍不住连连点头:“对!就是这样,不该让他回来!” 她越想越对,转头就吩咐她的老妈妈:“传下话去,以后那个灾星回来,绝对不能让他进程家大门!” 一屋子的侍婢妈妈面面相觑,最后有一人低声道:“不会吧……” 程老太太怒瞪了那个丫头一眼:“你说什么!?” 那丫头颤抖一下,回过神来,见程老太太面色不善,又瞥见周围那些姐妹妈妈们都往她对面避了避,心中急切,脑中却是灵光一闪,急急道:“奴婢是说,老太太您想的可能是对的。奴婢刚刚还听说了,大太太那边……今天一早也是昏睡着的呢,到现在那边也还没有个消息!” 程老太太当下缓和了神色,点了点头,道:“嗯,你去吩咐门房,日后见了那灾星,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进我程家大门。” 那丫头看了一眼屋中的其他人,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哎。婢子这就去。” 程老太太看着那丫头转身正要走出大门,忽然又叫住她,想了想,叮嘱道:“记得,要悄悄的,别太惹人注意。” 那灾星现如今修为高了,在佛门那边地位提升,族里的人也多是想着讨好他要从他那里得到好处的。如果这件事传扬了出去,被族中的人听闻,闹出来又是她的不是。 哪怕她为的本就是程家,那也不行。 尽管程老太太叮嘱了要悄悄的,但程沛那边还是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程沛无意识地扯了一下嘴角,不知是该笑该怒。 该笑程老太太愚蠢吗?别说净涪有了五色幼鹿,哪怕单只净涪自己,只要他想进来,这程家家宅如何能阻得了他? 又或者程沛该怒程老太太绝情?净涪可是她嫡亲的孙儿啊,哪怕他已经出家了,血缘还是在的。可程老太太却愣是吩咐了人不许净涪进门…… 程沛是心情复杂,但司空泽却没有这个顾虑。相反的,他在程沛识海里笑得几乎打跌。 “哈哈哈……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蠢的世家主母……” 司空泽拭去笑出来的泪珠,惊奇地问程沛道:“她真的是你们程家的前任当家主母?” 程沛也唯有沉默。 他还能有什么话可说呢? 第160章 行路艰难 程沛和司空泽本来以为程老太太那边已经很让他们开了一番眼界的了,万万没想到程老太太那边不过只是一个开始,真正让他们说不出话来的,还要数程次凛那边。 先是程次凛在清晨无端暴怒,不仅怒斥了整整一个院子的奴仆侍婢,便连这些年来最得他宠信的花君也没能逃过一劫,硬生生吃了一顿前所未有的训斥。后又是程次凛和程老太爷程老太太吵翻,更在他同胞嫡亲弟弟程次冽出言相劝的时候冷嘲热讽,闹得不可开交。最后程次凛还吵吵嚷嚷地闹着要清洗程家家仆,弄得程家上下人心惶惶。 为此,程老太太被气得不行,口不择言之际,更是将净涪的‘灾星’之名传得沸沸扬扬。 别说这程家上上下下,便连程沛也忍不住在心头嘀咕了两句。 当然不是程沛就相信了净涪‘灾星’的说法,他也不至于蠢成这个样子。他真正怀疑的是别的。 “师父你说,到底是不是什么人见兄长不在程家,鞭长莫及,便将这样的黑锅往他头上推?” 司空泽怪异地看了程沛一眼,惊奇地问道:“你不觉得……真的就是你那兄长在离开程家之前做了什么?” 程沛眼睛都瞪圆了,话语里的不敢置信太过明显,听得司空泽都有点觉得是不是真就是自己太异想天开,冤枉了净涪。 “师父你说的什么话!这程家大宅院里头所有人捆在一起都不够我兄长一掌摁下去的,哪里又值得我兄长费心思动手脚?” 司空泽自己想了想,觉得也是。这程家大宅院里头最高修为不过就是一个金丹,哪里值得那个变态小沙弥如此费心? “那会是谁?” 司空泽不过反射性地问了这么一句,话出口后,他自己也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程沛这会儿似乎也想到了,眼睛都要喷出火来了,更是一字一字地咬着牙齿道:“程、次、冽。” 司空泽也是点了点头。 可不是么?本来是正儿八经的未来程家家主,可这家主之位又被他那个废物一样的哥哥凭借两个儿子从他手里硬生生抢了回去。他这一支血脉自此从嫡支贬为旁支,到得日后程沛长成,执掌程家,这程家大宅院里头哪里还有他一脉的位置? 程次凛最恨的,怕就是他们两兄弟了吧! 程沛自以为想明白了,当下就开始盘算着自己能做些什么回报一下他这位叔叔对他们星弟两人的‘关爱’,便见他身边的仆从自门外进来,向他行得一礼,便垂手躬立在一侧,等待着程沛的回神。 程沛从自己的思绪中走出,看了他一眼,问道:“云光,可是娘亲那边有消息了?” “回少爷,太太还在昏睡,未曾清醒过来。”这名叫云光的奴仆先是摇了摇头,又赶紧道,“是老爷,老爷那边遣了人过来,说是请两位少爷过去叙话。” “两位?”程沛不辨喜怒地重复了一遍,似乎是问云光,又似乎是在自问,“他不知道兄长已经离去了吗?” 云光噤声站在一旁,并不敢多话。 程沛也不会想要云光来回答他的这个问题。他识海里的司空泽也同样没搭话,只问程沛道:“他叫人来请,你要去吗?” “去!当然要去!我就去看看他到底想要折腾什么。” 程沛站起身,带了云光等邀天院的奴仆就往程次凛那边去。 程次凛的院子里,再不见往日欢颜的花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迎接程沛。她领着程沛进了院子,却被程次凛拦在了房门外,只让程沛一人进去。 看着程沛推门进屋,花君眼底闪过一丝狰狞:程次凛! 程沛进了屋,便见程次凛坐在正堂主座的高椅上,居高临下地盯着程沛。 才见了程次凛,司空泽便微微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盯着程次凛眉心的位置,窥见那一缕凝而不散的金色佛光,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半日,最后感叹一声道:“原来如此……” 程次凛的脸色表情全都是冰冷的,程沛便也不指望程次凛能对他有个好态度,就只是作揖拜了一拜,不等程次凛发话,他便直起身来,寸步不让地迎上程次凛的目光。 他边和程次凛对峙,边还询问识海里的司空泽:“师父,你说什么原来如此?” 司空泽捂着脸无声笑了一下,才和程次凛解释道:“你这父亲身上有你兄长留下来的佛光。看样子,应该就是你兄长昨日临走前强行为他打开了心眼,才让程家弄成现在这样鸡飞狗跳的局面。” 说完,他还叹了一声:“你这兄长,果真是……” 果真是什么?程沛没等来司空泽的下文。但他也不太在意,只是挺了挺腰,站得更直,望着程次凛的眼神也更坚定。 司空泽看程沛似乎对心眼没有任何感触,想了一下,便又和他讲解道:“心眼,说是眼,其实也不太对。但不管如何,你这父亲开了心眼,他便能看破人心。” “人心……”程沛皱了皱眉头,问道,“人心复杂,思绪万千,区区一个心眼,真的就能够看破?” 对于程沛的敏感,司空泽满意地点了点头,他道:“当然不可能看全,不过就是偶尔窥见到旁边某人某个时刻比较坚定的心念而已。说是看破,其实夸大了。” 程沛了然,他并未收回盯着程次凛的目光,却问司空泽道:“程次凛今天早上闹出来的这些事情,其实都只是因为他被兄长开了心眼?因为他看到了身边人的各种心思?” 司空泽点了点头。 程沛看着程次凛的目光简直像是在看一个傻瓜。 程次凛听不见程沛的心声,本来是高兴的。毕竟他这一早上被程家上上下下的心声弄得烦不胜烦,好不容易有一个人能够让他安静安静,他怎么会不高兴? 但他才高兴了一会,便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他能听见所有人的心声,看得见所有人的各种各样小心思大谋算,为什么……他就听不见程沛的,看不见程沛的? 为什么程沛会是那一个例外? 他修为很高吗?都没有筑基,比程先承还要差好不好?可他能看见程先承的,但就是看不到程沛的,这为的是什么? 程次凛这会儿居然连父亲都不叫了,而是直呼程先承其名。 这时候,程沛自也看出了程次凛眼神的变化,他心中一动,问司空泽道:“师父,他的心眼在我身上有用吗?” 在等待司空泽回答的那片刻功夫,程沛居然摒住了呼吸,唯恐错过了司空泽的回答。 他紧张得有些过火。但若要问他为什么如此紧张,又为什么这般在意,恐怕他自己也没有一个答案。 可他就是这般紧张。 司空泽看了一眼有点莫名其妙的小徒弟,摇了摇头,随意地道:“他自己修为不高,心眼又是你那兄长强行给他打开的,对炼气期境界的修士也就罢了,对你却是没什么用。” 程沛松了一口气。 那边程次凛看着程沛的眼神已经带上了忌惮和怨恨,他也不和程沛多话,直接一拂袖,冷声道:“出去!”不管是什么原因,在程次凛这里,程沛得到的待遇到底要比花君等人好,最起码他得到的是“出去”而不是“滚”。 可程沛却不会为了这点子微不足道的区别对待惊喜。他也不想再程次凛面前多待,最后看了他一眼,便又是一揖,直接干脆地转身离开。 程次凛看着程沛离开的利落背影,表情阴得能滴出水来。 但程次凛再看程沛不顺眼,再觉得程沛心思叵测,再认为程沛忤逆不孝,也没有将程沛当作眼中钉肉中刺。他手里的刀,令人意外又不怎么意外地先落在了他自己的院子里头。 然而不算花君,程次凛作为程家明面上的当代家主,他的院子里的奴仆没一个简单的,而他下手又太急太糙,所以因为他的动作,程家乱成了一团。已经不仅仅是程老太爷、程老太太和程次冽,便连程家家族里的某些人也被牵连了进来。 一时间,程家乱成了一锅粥。 而在这中间使了一把力的推手,对于程家如今的混乱,净涪并不放在心上。 毕竟程次凛身上的那个伪心眼不过是他强行打开,威力不大,限制更多。筑基初期的修士或许拿它没有办法,但筑基中期的修士即便没有防备,它也是奈何不得他们,反而还会遭到反噬。 至于程沛和沈安茹,净涪很期待程沛的成长。 净涪一路骑着五色幼鹿回了普济寺,他们抵达的时候,也还是半夜时分,天色黑暗,整个普济寺也只有零星的那么几盏油灯照明。 净涪向着亮着灯火的云房看了一眼,拍了拍五色幼鹿,并不打扰那些还在灯下如痴如醉地翻阅佛经的沙弥们,径自往自己的云房去。 翌日一早,净涪又领着五色幼鹿前往药师殿参加早课。哪怕净涪缺席了昨日的晚课,这普济寺里挂单的所有沙弥都并未在意过此事,只一如往常地和净涪相互见礼,在各自的蒲团上安坐,循规蹈矩地完成自己的早课。 他们甚至不知道净涪昨天离开过普济寺,只以为净涪昨日又是在后山那边待得太晚,错过了晚课。 这于净涪而言,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他们也都习惯了。 既然无人打扰,净涪也乐得清闲,完成早课后,便又拿着佛经领着五色幼鹿往后山里去。 自这一日之后,净涪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每日里不过就是默诵经文,细细体悟佛经要义,再仔细研究清慈禅师在经书中留下的心得体会,不断地添加自己的积累,扩充自己的视野眼界。 净涪修行得很是认真,但任凭净涪修行得再是用心,每每能从经文中体悟点点佛理,又将这些佛理汇入自己的修行体悟,可净涪的第十颗舍利就是没有踪影,甚至连一点预兆都没有。 他每每诵读一本佛经,都必有收获,如同他每抬起脚,便能往前迈出一步。可哪怕净涪在这一段路上走出再远,他就是迟迟看不见路途尽头的那一座供他暂时歇脚代表着他这一段路途终点的城镇。 瓶颈。 净涪心知自己这是遭遇了瓶颈,他也确实有所准备。 他抬起手,放任手里的那部佛经“哗啦啦”地从打开的状态恢复到闭合。净涪看了一眼佛经封面的金字,走下巨石。 他才刚站稳,身边便出现了一只五色神鹿。 五色幼鹿先在净涪身边站了一会,等净涪往前迈出一步,它才凑到净涪身边,在净涪身上蹭了蹭,抬起头来看着净涪,还“呦呦呦”地叫个不停。 净涪一手拿着那部佛经,另一只手却在五色幼鹿的脑袋上拍了拍。 五色幼鹿会意,长鸣一声:“呦……” 一人一鹿离了后山,直入普济寺中。 第161章 长路漫漫(小修) 净涪返回普济寺的时候还没有午时,远远未到净涪往日入寺的时候。是以看到出乎意料地出现在藏经阁里的他,同样在藏经阁里翻看经文或是抄录经书的沙弥们都忍不住抬起头来惊疑地看了净涪两眼。 净涪却不理会,他先将自己手头上那部经书放回原位,便在一众沙弥目光注视中走到阁中最后的一处书架后头那处空地上。 他站定,目光在那处没有多少人看得见的书架上来回梭巡。 这一处书架上,摆放了好几十部经书。每一部经书,都出自净涪的手。 净涪的识海中央,也有一个书架凭空浮现。而这一处书架上摆放的经书,数目种类都和净涪眼前的这一处书架一般无二。但细看又会发现,净涪识海中的那些甚至隐隐散发着金色佛光的经书比之这普济寺藏金阁里存放的经书要好得多。 净涪的视线从第一部 的《佛说阿弥陀经》滑至最后的那一部《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然后又从那《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回转,停在了倒数第二部的那只有几行字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如今他遭遇瓶颈,而《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未全,如果他此时集齐《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凭借集齐此经的大功德,他必然可以轻易破障,顺利凝聚那第十粒舍利子,自十信转入十行,褪凡而入神,登上菩提大道,甚至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凭借自身菩提大道登临西天佛国。 可是他愿意吗? 净涪不需自问,不必多做思考,也已经有了答案。 不!他不愿意! 净涪入了佛门这么多年,早已摸清佛门修持的台阶。 和道门魔门吞吐天地灵气进入炼气期不同,佛门修持从一开始便是先发十心,凝结十粒舍利子,称作十信。在十信层次的佛门弟子,可以是沙弥,可以是比丘,也可以是和尚,更可以是禅师,此中并无定论,单看各人修持。 只有成功凝结十颗舍利子的佛门弟子,才算是登上了菩提大道。这些佛门弟子,又有金刚、罗汉、菩萨等称谓。就如同道门那边的真人、真君、道君之类的称谓一样,金刚、罗汉、菩萨等等的称谓仅仅只是拿来作敬称而已,说重要不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 十信后的佛门弟子,如果笼统称呼的话,全都可以称菩萨,不过仅仅是贤位菩萨。贤位菩萨这一境界又分为三大台阶,分十住、十行、十回向位。至于贤位菩萨再往上,那便是圣位菩萨。 儿圣位菩萨的修行又分初地到十地加等觉妙觉。妙觉位的菩萨即是佛,至于等觉位的圣位菩萨那便是最接近佛的菩萨。 而证就一切圆满成就的佛之后,还有一个尊位,称佛祖,为世尊。 仅仅只是净涪能够看得见的修行路,便已经是这么一条长之又长的道途,那么佛祖之后呢?便就真的是路的尽头了吗? 这么长的一条修行路,如今摆放在净涪面前的这个瓶颈或许是第一个,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更不会是最难以突破的一个。如果突破这样的一个瓶颈净涪都需要借助功德的话,那是不是以后没遇到一个瓶颈,都需要借用功德来冲击? 真这样,净涪又需要耗费多少心力多少时间去获取这般海量的功德?更何况这样借助功德来突破修为,也不符合净涪的心性。 修行路途漫漫,哪怕再艰难,净涪也要靠着自己走过去。走不过去的话,那就死也无妨! 净涪眼神一定,将视线从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抽离,再也不去看这一个藏经阁里收藏的经书,转身离开。 净泊目送着净涪一步步坚定地走出藏经阁,想了想,放下手里拿着的那部经书,踱步来到净涪刚刚站立的地方。他站在净涪的方向,看着眼前这一处空地,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净涪他刚刚是在看着这里,那这里是有……什么东西吗? 净涪出了藏经阁,在院门处领走了守在那里等着他的五色幼鹿,先回他暂居的云房将自己的东西一一规整,重新放回他的褡裢里,然后便来到了药王殿。 这会儿不是早课也不是晚课的时候,药王殿里压根就没有人。 净涪带着五色幼鹿入了药王殿,先在贡案前站定,抬头望着香案后头那一尊巨大的药师王佛。 结跏趺坐于莲花宝台的药师王佛身穿宝佛衣,左手执持药器,右手结三界印,双目微闭,宝相庄严。 身在东方净琉璃佛国的清慈罗汉目光垂落,看着药王殿里的净涪。 正注视着那尊药师王佛的净涪陡然发现,这尊佛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正自上而下地看着他。 明明这尊佛陀高坐莲花宝台,和下方的净涪是一上一下的位置关系,它看着净涪,很容易就会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觉。可净涪却觉得,这尊佛陀背后的那个人,并没有这种意思。 恰恰相反,那个人仿佛就站在净涪对面一样,平等而平和地看着他。 净涪望着这尊睁开了眼睛的佛陀,心中闪过一个名号。 清慈禅师,不,清慈菩萨。 哪怕净涪不知道这位菩萨的真正尊称是什么,但他能够猜得到,这位禅师现如今的修为境界。 不管是贤位菩萨还是圣位菩萨,这位禅师都是菩萨。 净涪再想起他这些年在藏经阁里每每翻阅经文看到的那道人影,便也垂下眼睑,双手合十,弯腰一礼。 上首的那尊药师王佛看着净涪,忽然伸出手去,在净涪光溜溜的脑门上摩挲了一下,唱了一声佛号:“南无药师光王佛。” 清慈菩萨的这个动作快速且利落,根本不在意净涪在被他触及命门那一霎那间猛然爆发又快速收敛的危险气息。而在他为净涪摩顶的那一刻,一道琉璃从虚空垂落,照定在净涪身上。 剔透的琉璃光泛着氤氲的光气照在少年逐渐长成的眉眼上,将这一个小沙弥衬得如同东方净琉璃佛国里剔透明净慈悲天真的佛子。 可惜仅仅是数息间的工夫后,这一片琉璃光便又全部沉入净涪脖颈处挂着的那一长串佛珠里的一颗。 净涪深吸一口气,舒缓自己一瞬间紧绷的神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那一颗隐隐散发着琉璃光的佛珠,往后退出一步,才再次向着上首已经闭上眼睑端坐如初的那尊药师王佛深深一拜。 随着净涪的动作,五色幼鹿也向着那尊药师王佛深深拜了下去。 待到这一礼毕,净涪才来到香案前,取过三柱清香点上,贡在香炉里,然后便又是一拜,带着五色幼鹿退出了药师殿。 站在药师殿殿前最顶上的那一级台阶上,净涪回头再看了一眼身后的药师殿,便就拾级而下,一步步走下台阶,往着山寺外走去。 还站在藏经阁原本净涪最后站立那处位置的净泊忽然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那一处空地上忽然冒出来的一个书架。 “这里还……还真是有东西的……” 已经回到了天筹宗天机峰上,正在静室里手捧着一个点满星辰的罗盘闭目入定仔细盘算的齐东和忽然脸色一白,猛地吐出一口精血。 精血低落在他手上的那个罗盘上,罗盘猛地爆发出一团星光。这一团星光炸开,却并未让罗盘上混乱的星辰变得有序和谐,反倒让坚固的罗盘本身撕裂出一道长而深的裂痕。 齐东和睁开眼睛看见这般模样的罗盘,脸色更是像死人一样的寒白。 他根本不在意自己元神肉身上的伤,更不在意自己肉身上开始往外消散的灵气,他只死死地瞪着手上的罗盘,睚眦欲裂地望着罗盘上那一道长长的深刻的裂痕,颤抖着的手摸上那处裂痕,感受到手指处一边厚实另一边却空落落的触感,齐东和忍不住又再喷出了一口精血。 半日后,齐东和才惨白着脸从静室出来。 守在洞口的两个童子见了他,几乎心都要跳出嗓子眼来。他们一跳而起,奔跑着来到齐东和身边,一边一个搀扶着齐东和,一叠声地问:“老爷,老爷,你怎么了……” 齐东和挥挥手,阻了这两个童子的惊诧,只拿出一片代表着天机峰掌峰长老身份的灵符递给左手的童子,与他道:“你去,拿着这灵符去钟室,敲响最小的那一个铜钟。” 两个童子面面相觑,钟室向来是天筹宗重地,里面放满了铜钟,每一个铜钟的功用都不一样,但其中最小的那一个铜钟却是百年难得敲响一次。但这会儿居然就…… 他们心知定是有大事发生,丝毫不敢耽搁,其中一个应了一声后收了灵符接了法旨就往钟室去,另一个童子也得了齐东和法旨,送着他往正堂去。 也没让齐东和等多久,现任天筹宗掌门封文易便径直入了正堂,看见脸色死白依靠在座椅上格外无力的齐东和,封文易也是忍不住脸色一变,急问道:“怎么了?是出什么大事了吗?” 钟室那最小的一枚铜钟敲响,钟声是直接传递到天筹宗掌门那里的。听到钟声响起的时候,封文易一时间都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了。但等他确认之后,封文易丝毫不敢停留,直接扔下门中诸事就往齐东和这里赶。 见到齐东和现在这副样子,封文易也是打自心底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来。 齐东和睁开眼睛,看见封文易,挣扎着从椅子上坐起。又听封文易的问话,他点了点头,苦涩地道:“景浩界似乎将有大事发生……” 封文易皱紧了眉头,不满又奇怪地重复了一遍:“似乎?” 齐东和脸上的苦涩更浓,他道:“早在我师父无缘无故陨落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天机混乱到根本无法推算。” 因为不想和他师父司空泽一样死得莫名其妙,齐东和压根就没敢主动去推演天机。每每演算了个开头,他便又都停下了,不再往前深入。 封文易也知道这一点,他是有不满,但也理解齐东和,从来未曾强迫过他。 齐东和看了看封文易的脸色,从袖子里摸出了那个罗盘递给封文易,道:“我这趟出门,碰见了一个同样无法推算命数的沙弥,心有所感,回来便借助天机罗盘以他为线头推算天机,然而……” 封文易看着天机罗盘上那一道裂痕,几乎不敢置信。他慢慢地抬起眼睛看着齐东和,好半响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问道:“那个沙弥……是谁?” 齐东和道:“净涪。” “就是那个……曾经推拒佛门佛子候选的沙弥?” 对于封文易和齐东和这等人来说,他们对净涪的印象也就只有这一点了。 齐东和点了点头,道:“那个妙音寺这一辈最为出色的沙弥。” 封文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随后才睁开眼看着齐东和,道:“天机无法推算无非就是那么几件事。是三道争锋的时候到了吗?”齐东和再一点头。 事实上,他也是这样想的。 封文易最后看了一眼生出裂痕的天机罗盘,道:“我会通知他们的。” 他们,指的就是道门各宗各派的掌门。 齐东和又加了一句,提醒道:“佛门的天骄出现了,我们道门的骄子也必定已经出世了……” 封文易点了点头:“我会提醒他们的。” 第162章 路上前行 因为天筹宗天机峰的特殊地位,道门的动作有点大,不仅瞒不过魔门和佛门,更连还在磨剑堂里修行的左天行都听到了风声。 左天行只是沉默了片刻,在心底叹了一声,便吩咐人去仔细打探一番。果然不出他的意料,半日后递送到他手上的资料里出现了一个人的名字。 左天行盯着“净涪”这两个字看了好一会儿,才将资料收起。他抽出鞘中宝剑,看着剑器那透着森寒的剑刃,眼中快速升起一道完满剑意。 这道剑意自左天行眼中射出,落在被他握在手上的剑器上。附着了左天行这道完满剑意的剑器先是一震,剑光冲天而起,剑气磅礴四散激荡,屋中层层禁制如同纸糊一样被碎去。 眼看着这一道剑光就要突破最后的屏障,冲出室外去,却忽然听见剑器响起一声不同寻常的声响,紧接着便见这剑器寸寸崩碎,往地上跌落下去。可这些崩碎的剑器碎片却又在触及地面的那一刻,全部化作一抹粉尘轻飘飘洒落。 霎时间,洞室风停云住,又是一片沉默的静。 原本这一柄在左天行手里声名响彻整个磨剑堂的剑器,如今也就只剩下被左天行握在手里的剑鞘完好无损,其他的都成了左天行身周三丈距离的那一片轻浮粉尘,碎得不能再碎了。 曾经将这柄剑器捧在掌心每日认真擦拭的左天行却丝毫不见心疼,他甚至看也不看地上的那一片粉尘,只径直从储物戒指里另取出一柄同先前一模一样的剑器来。 他眨了眨眼睛,眼中那一道完满的剑意又以它浮现的速度一样迅速退去。 左天行看着手里这柄崭新的剑器,手指自剑鞘起,轻而缓珍而重之地滑过剑尖。他屈起手指,轻弹锋利的剑器剑身,闭上眼睛着迷一样倾听着剑器的剑鸣声,飞快地熟悉这一柄剑器,将它纳入自己的掌控中。 良久后,他归剑入鞘,转身快走几步走出洞室。站在洞室外,沐浴着清晨时分夹带着几分寒凉的阳光,左天行抬起头,向着某个方向望了一眼,低声道:“净涪,你走得确实快,但我也不慢……” 他的声音随风而散,除了他自己之外,并不落人耳。但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却是挑了一下软软的眉毛,看了下方赎罪谷中浑身插满剑器的皇甫成。 而与此同时,刚刚完成早课正带了五色幼鹿重新上路的净涪也是心有所感,伸手拍在五色幼鹿脑袋上的手一顿。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剑宗的位置。 五色幼鹿不明白净涪为什么不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只拍了一下便将手收回,但它乐得和净涪亲近,便自动自发晃动着脑袋在净涪手上蹭了蹭,眼睛又笑成了一道美好的半圆弧线。 净涪回过神来,见五色幼鹿与他亲近,便也稍稍用力揉了揉五色幼鹿的脑袋,然后才将手收了回来。 他转身,径直往前走。 五色幼鹿连忙跟上,它就走在净涪身边,并不曾像以往赶路的时候那般驮着净涪。而净涪也不用神通手段,单纯以自己的脚步丈量路途。 他边缓慢往前走,边回头检视自己的修持。 十信,其实是十心。发起愿心,明了己心,这十信便能修持完满。但心为心念,心念无常,此消彼长,此起彼伏,本就难有一个恒定的时候,执着妄求不可得,持定追寻不可得,急躁狂乱不可得…… 净涪心中明白,也不急切强求,他只拿定一串佛珠在手,一颗颗慢慢地捻动,脚下更是不疾不徐地往前。 十信中的十心,分别为信心、念心、精进心、慧心、定心、不退心、回向心、护法心、戒心以及愿心。这十心中,将他困在原地的,不是回向心,便是戒心。 照净涪想来,更大的可能应该是回向心。 佛说诵经、拜佛、念佛皆有功德力。而回向,便是将这些他修持得来的功德回转归向于法界众生,与他们共享。据说,如此这般就能拓开修士的心胸,也能让功德有明确的方向而不致失散。 若放在当年皇甫成时期,对于这样的说法,他怕是要嗤之以鼻的。在当时的他看来,所谓功德与业力,不过就是一种凭证。天地见证修士的所行,然后给修士作出的一种标记。就如当年在天魔宗的皇甫成一样,能为他做事,能给他清净的,那就是他可用之人,他可以给他们一个标记,也算是给他们一个身份,让他们在天魔宗行走更方便一些。而那些给他添麻烦的,另他堵心的,那就是与他为敌的人,他也可以给他们一个标记,让他们在天魔宗寸步难行。 所谓功德与业力,也不过就是这两种凭证而已。而无论他拿到的是哪一种凭证,只要他实力足够谋算仔细,自然也就能无视此间种种方便与障碍,顺利到达他想要去的位置。 功德不能送他走上巅峰,业力也能阻碍他的脚步。只要他乐意,功德与业力毫无差别。 当年的皇甫成手掌九层暗土,却不愿灭世,其实也不是为了功德,不是惧于业力,求的不过是一个随心。 天道运转,送他一场灭世运数,为他安排他的结局。 可他不愿当这一个傀儡! 送到他手上的资源是他的,但路怎么走,却得由着他的性子来。 五色幼鹿本来走得轻松快意,不时蹦跳着远远蹿到前方,不时又从净涪的身旁蹿出,玩得可谓是不亦乐乎。但它这会儿却忽然在净涪身侧站定,歪着脑袋扑闪着那双圆滚滚的鹿眼打量着净涪,试图捕捉到刚才那一线极不寻常的锋芒。 净涪扫了五色幼鹿一眼,没有停下脚步,也不再将思维发散开去,而是开始收敛,重新思考自己的问题。 哪怕到了现在,他入了佛门,成为佛门净涪沙弥,他对于诵经、拜佛、念佛能得功德力的说法,不置可否,是以对这回向功德也都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他不说信,也不说不信,不说回向,也不说不回向。 净涪忽然停下了脚步,低头静默,检视自身。 这样算来的话,将他困在当前的,怕不是回向心,而是信心。 他对佛并无信仰! 五色幼鹿见净涪低着头站在原地,也不往前往后四处蹦蹿,只安静地站在净涪身侧,守着净涪。 净涪不过站了一会,便又重新往前迈进。 不,困着他的不是信心。 净涪不知道别人所谓的信心是什么,因为他从来没有细问过任何人,不管是清笃、清显、清镇还是清恒,他们也都从来没有和他提起过这一点。 净涪听经说法,听大小法会中诸位禅师和尚又或者是沙弥比丘辩经说义,提到这一点,也都只是一字带过。 净涪不知他们到底是觉得这一点早有定论不需提起还是因为这一点各有体会根本无从提起,总之,净涪只按自己悟到的来理解。 而净涪所理解的信心,其实不是信仰佛陀世尊,而是坚定自己的愿心,坚信自己能践行自己的大愿,相信自己能到达彼岸。为此,他能不顾一切,拼尽所有! 世尊乃至诸佛诸菩萨为开道者,为先行者,为引导者,净涪确实心有敬佩,但他不曾信仰他们。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他心中唯一的也是至高的信仰,不过他自己! 净涪脚下不停,捻着佛珠的手却是一顿,随即空出了左手。他左手一转,托出一座巴掌大小的玲珑宝塔。 宝塔镇有九颗舍利子,其中八层宝塔连带着宝塔最顶端的塔顶俱是放出无量光明。光明之中,有无数幽魂结跏趺坐于塔中,单手竖于胸前,另一只手结法印,齐声诵读仅仅只得一段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 与这八层宝塔里端坐光明的幽魂不同,宝塔上方最顶端的那一层宝塔幽幽暗暗,内中又有无数凶狠阴戾的厉鬼嘶叫哭嚎,狰狞可怖。 净涪的目光掠过那一层层宝塔,只看着那宝塔中镇着的一颗颗舍利子。只见那些从来安分镇守着各层宝塔的舍利子如今齐齐绽放无量光,光中又有道道玄妙波动浮出,向着宝塔外散去,一下一下地在净涪心底浮动。 净涪不自觉停住了脚步,目光死死地盯着手里的这座宝塔,格外认真仔细地辨别着这落入心底的玄妙浮动。 可惜,不知是机缘不到还是净涪此时心不静,他也摸不清这些舍利子都在和他说什么。不过净涪也不强求,只盯了一会儿,便又移开了目光。 他的目光离开了九颗璨亮璨亮的舍利子,却不曾离开他掌中的这座宝塔。净涪看着塔中或在诵经念佛的诸幽魂或在愤怒咆哮哭嚎的诸厉鬼,默默出神。 他怎么忘了?他有这塔中千千万万的幽魂厉鬼在手啊…… 五色幼鹿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净涪,又开始欢喜地蹦蹦跳跳,前前后后不断地来回蹦跶。 这塔中的幽魂厉鬼,不就是最适合的所谓功德力回向人选? 如今他们全在这座镇有他的舍利子被他祭炼的光明佛塔里,他们的一举一动一丝一毫变化全都逃不出他的眼睛,正好让他仔仔细细地观察研究一翻。 作者有话要说: 嗯,这章写得有点艰难,而且可能有点曲解了佛门的真意,还请各位见谅。毕竟这只是一篇小说,毕竟我也不是一个佛门信徒,毕竟净涪曾经是魔道的天圣魔君,他的想法不代表真的就是佛家真意,我也没有抹黑佛门的意思,作为一个外人,作为一个需要仔细磨合小说主角和背景的作者,我已经尽力了,但我见识阅历乃至笔力都很有限,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请谅解。 好了,各位亲们晚安。 第163章 再入分寺 净涪打定了主意,也就不再耽搁时间。自那一日开始,不,自他下定主意的那一刻开始,他每次的诵经结束后,在最后的那一处回向的时候,会特意在心底加上一遍回向偈,将那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的功德导向光明佛塔里的那千千万万的幽魂厉鬼。 说是要观察研究,可净涪也不是每每念上一遍回向偈就观察研究一遍。他没有那么急,因为这些事情急也急不来。他将光明佛塔收起,还如往日那般一步一步地踏实往前走。 初初踏上这一条路的时候,净涪并没有仔细想过这条路通往何方。到了现在,他似乎拿定了主意的时候,净涪也依旧没有去深想这一条路的尽头是什么,他没在意,只顺着这条路往前。 一路穿城过镇,净涪居然来到了莫国的国都。而在莫国国都里,有一座妙音寺分寺。在普济寺那边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前,净涪就曾经和净音一起,来过这里拜访过于此地镇守兼修行的清方禅师。 莫国本来就是妙音寺所属辖地,国中自来以佛门为国教,国人崇佛、敬佛,也自来敬重僧侣,净涪一路行来,可谓受尽礼遇。 净涪沉默着一一稽首回应,然后便一路往此地的妙音寺分寺去。 走在去往分寺山门的长长石阶上,净涪便也随意想起了如今入了红尘磨砺的净音。即便净涪如今手头无人,消息极其不灵通,所知有限,更多的消息不清楚,唯一知道的也只是净音如今不在佛门辖下所在家国。 净音入红尘是为磨砺,既然不在佛门地界,那想来也不会在魔门地界,自然就必是在道门地界上了。 妙音寺分寺在此地的香火鼎盛,哪怕这条山道上的石阶再长再多,入寺烧香拜佛的人也还是络绎不绝,甚至很有几分摩肩接踵的样子。人与人之间的位置间隔极小,可这些来往的香客但凡见了净涪,个个未语先笑,不仅口称“小师父”合十弯腰而拜,更人人让出路来,让净涪前方畅通无阻。 净涪也都一一回礼,心里还在想着净音。 如果在他转世之前,净音的死活只会是他的耳边轻风。但走了一遭轮回路,又入了佛门,得净音近十年如一日的亲近照顾,净涪对这个佛门佛子还是有那么一两分的在意。 净音先生迷障后入魔障,如果他最后走不出来,那他整个人必定就废掉了。自知净音的这迷障魔障里头必有他一份作用的净涪心中一动,忽然转过一个念头。 要不要在这里头再推一把? 然而这样的念头不过在净涪脑海中一转,便又转眼飘散了。 没必要。当年净音能在他和左天行的威逼下抗着佛门走了出来,现如今他自然也能从这份迷障魔障中走出,不然他要怎么统领佛门?还不如早早退位让贤的好! 山门处的知客僧远远望见净涪从山下台阶走上来,先是愣了一下,连忙招呼别的知客僧过来接待面前的香客,他自己却先走到了最上方那一级台阶上,等到净涪上得台阶尽头,便当先往前一拜:“弟子了之拜见净涪师叔。” 了之僧人没看见和净涪一起的净音,因两人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交情,故也不敢过问,只问净涪道:“师叔到寺里来,是要挂单还是仅仅只是路过?” 了之僧人是个有心人,净涪不过上次和净音一道来过一趟,他便记下了净涪修的闭口禅,如今见了净涪,也不要他开口,只自己多问了两句,给净涪做选择。 净涪自身上褡裢处摸出一个身份铭牌,递给了了之僧人。 了之僧人只扫了一眼,便又将这身份铭牌还给了净涪,他合十一礼,再无多问,只道:“小僧明白了,师叔请随意。” 净涪点了点头,也不将这身份铭牌收起,而是缩小挂上了手腕处带着的佛珠,自己往寺里去了。 了之僧人退回知客僧中,既不往前招待香客,也不和其他知客僧闲聊,只站在角落里,一个人低垂着脑袋暗暗思量。 没过一会儿,接替了他的知客僧终于将香客送入了寺里,又回到了知客僧处,见了之僧人状态有些奇怪。他与了之很有几分交情,见此,便也上前去,拍了拍了之僧人的肩膀,低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了之僧人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了明师兄,我没什么事,你且别问了。” 这位了明僧人皱了眉头,“你这叫无事么?”随即,他先看了看周围,见无人注意,这才压低了嗓子问,“是不是,刚刚那位师叔……” 还没等了明僧人说些什么,了之僧人先就捂住了了明僧人的嘴,低声斥道:“师兄!” 了明僧人见了之僧人这般反应,心头一个激灵,也不挣扎了。 了之僧人见此,才放开那按住了明僧人的手。 了明僧人得了自由,立时大喘了几口气。才刚调匀了呼吸,他也不做别的,先就和了之僧人道谢:“也多亏了你,不然哪怕那位师叔不计较,我这知客僧也当不了了。”哪怕是妙音寺分寺的凡俗僧侣,他们和净涪这些真正的出家修行僧侣的地位也是天差地别。了明僧人这样犯口舌犯到了净涪那样的佛门沙弥身上,但凡有一二冒犯,被有心人听见,必又是一桩把柄。 也不是说净涪这样的佛门真正弟子他们就说不得,他们那等人也不会为了这样的小事和了明计较。可净涪他们不在意,这妙音寺和他们一样的僧侣里,却有的是人在意。 了之自也是明白的,他只点了点头,却没想着要说话。 了明看着他这副模样,想了想,问道:“你是想着,你前些日子收留下来的那个小子?” 了之冲着他苦笑了一下,还是没有个言语。但了明见状,哪儿还会不明白?他叹了一口气,又劝了了之一句:“你这又是为的什么……” 了明和了之很有几分交情,自然也是个中知情者。前些时日,了之在寺里领了一桩法事,回来后却不知怎么的带上了一个小子。 那小子现如今也不过就是四五岁的年纪,洗干净了看着是白白嫩嫩的,想也是家人娇养长大的宝。但了之刚带回来的时候,那小子简直狼狈得像是从乞丐群儿里扒拉出来的一样,身上穿的织锦破烂得穿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洞,丝线也是被扯得七零八落,头上的头发那就更别说,乌七八糟的简直就是一蓬乱草。这些都只是寻常,更为要命的,却是那小子身上连他这个凡俗僧人都能看得出来的魔气。 那魔气初初不过就是潜伏在那小子的身体里,但前两日却开始侵蚀那小子的肉身。了之想尽了办法,也仅仅是能够在那小子遭魔气侵蚀之后为他补益一二,却根本无力阻止。 那小子性子也很不错,虽然自身就在受苦遭难,却并不哭哭啼啼,吵吵闹闹地要爹娘,反而还笑着安慰了之…… 别说是了之这个将那小子带回来的人,便是他,看着也很不落忍。 了之旁敲侧击地问过这寺里许多的凡俗僧侣,都是束手无策。便连寺里最为稀少的一部分修行僧侣,了之也都借了机会请教过。可了之所能接触到的修行僧侣能有几人?哪怕是了之壮着胆子问过,那也不过就是其中一小部分修为见识都是极浅薄的修行僧侣而已。 更何况只凭了之一个人转述那小子的状况,他也只是说了些枝叶,根本说不清楚。待要带人去看过那小子,那小子又不乐意了,总躲。 躲了一次又一次,从屋前逃到屋后,再不然死躲在床底,就是不愿出来见人。而这小子也不知是机灵还是别有手段,哪怕了之请了那些修行僧侣到他们的禅房去,也找不到那小子的影踪。 这样的情况便是了明也见过好几次,到最后还是了之妥协,没再请人到禅房里去,只靠着自己的只字片语词不达意的描述为那小子寻找生路。 如果不是看那小子确实有良心,了明就真的要阻止了之这样继续折腾下去,直接将这件事报到监寺那里去。 了明看着了之的样子,话说不下去了,只道:“这位师叔说不准会在寺里留一阵子呢,你也不必急于一时,且等等吧。” 不这样又能如何? 了之点了点头,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探听刚刚入寺的那位师叔的情况了。 净涪这会儿也不知道知客僧里还有人千方百计想要接近他。他一路往寺里走,走到寺庙的最深处,在那一处洞窟的洞口停下。 净涪是妙音寺藏经阁的嫡传弟子,此处又是妙音寺分寺,他的身份铭牌足以让他在这妙音寺里通行无阻了。然而这里乃是清方禅师的潜修之所,再如何净涪也不能莽撞。 净涪本也无心硬闯,他甚至也不是想要拜见这位面壁潜修的师伯,他只是因为到了这处分寺,所以便就过来拜会一番而已。 他站在洞口处,向着洞窟里合十弯腰一拜。还没等他站直身体,便只觉眼前一转,他已经站在了洞窟中的通道上。 这一条通道,净涪他曾经走过一遍了。 净涪微微眯起眼睛看了一眼洞窟深处,却也没有退后,而是顺着清方禅师的意思往洞窟深处走。 洞窟的尽头处,清方禅师仍端坐石壁前方,面壁修行。 清方禅师虽然没回头,但却清楚地知道净涪的接近。在净涪向他行礼后,他即便不回头,却也难得地伸手一指他侧旁的空地,道:“坐。” 净涪便也面壁坐下。 清方禅师却只是沉默,再未有只字片语给净涪。 第164章 昔年旧人 一老僧一沙弥,他们两人就这样并排着坐于一面石壁前,俱各无言。山洞中透射到石壁上的亮光反射后落在净涪面上身上,像是为他披上了一层柔光,越更显出他一身气度卓然非凡。 清方禅师纵然没有去看净涪,但此刻坐在净涪身边,心头也是浮光掠影般闪过一丝赞叹。然则清方禅师却仍没有去和净涪搭话,只手结法印,在石壁前闭目端坐。 净涪也不着急,同样手结法印,闭目稳坐石前。 如此这番,洞外三番日升日落后,清方禅师又冷不丁地开口问:“你看见了什么?” 净涪未有话回答,只是沉默。 清方禅师似乎也只是这么一问,没有像过要从净涪这里得到一个答案。他问完这么一句话后,又再度垂眼入定观照,并未再有别的动作。 净涪却是睁开了眼睛,望着前方这一片光滑的浅色石壁。 他看见了身前这一片石壁上那两个影子。但净涪知道,清方禅师想要的答案不是这个。 他看了一会,又再度闭上了眼睛。 又是三日,净涪于定中,听清方禅师忽然打破平静,问:“你听见了什么?” 净涪没有睁开眼睛,耳朵却是抖了抖。 他听见了…… 风声、呼吸声、虫鸣声、鸟叫声、人声…… 可净涪同样清楚,这也不是清方禅师想要的答案。 同样又是三日过去,净涪于静中,听清方禅师又一次问他:“你看见了什么?” 净涪这会儿没有睁开眼睛,还只是沉默。 清方禅师依旧没有要等他的答案,结成法印的手一抬,净涪眼前一亮,整个人已经被送出了洞窟去。 他仍手结法印盘坐于地,只是面前已经不是那一片和他相伴九日的石壁,而是一个幽深的洞口。 净涪微微闭了闭眼睛,却不站起,仍盘膝坐在地上。 被留在洞窟外的五色幼鹿在洞口处寸步不离地守了九天,才终于等到了净涪出来。它刚刚看见净涪的时候还想着要低鸣一声,然后凑到净涪身侧去的,但还没有等它动作,便见净涪这般动作,它顿时紧闭了嘴巴,更将迈出去了的前肢收了回来,动作轻微得甚至怕惊了它腿边的浮尘。 净涪坐了半日,直到日上中天,他才自定中出来,收了法印从地上站起。他先是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向着洞窟处合十弯腰一拜,然后才望向侧旁稍远一点位置也才刚刚站起来的五色幼鹿。 哪怕这位清方禅师莫名其妙地将他带入洞窟中面壁九日,但净涪却清楚这位禅师本意是想助他一臂之力,而他即便没有像这位禅师预想一般开悟,但他又多了一分思路。但就这一点而言,净涪就得谢他。 对净涪而言,手段过程不重要,结果才是根本。 五色幼鹿低低鸣叫一声,凑到净涪身边,见净涪动作,也向着洞窟那边连连低鸣点头,也似是在行礼道谢。 净涪再一次拍了拍它的脑袋,最后看了一眼面前的洞窟,没再在这妙音寺分寺处停留,领了五色幼鹿就一路往寺外去。 但他还没有出寺,甚至都没到山门,便在一处拐角处停了下来。 五色幼鹿本来走得正欢,忽然见净涪停下,歪着脑袋看了净涪一眼,又顺着净涪的视线望过去。 净涪的视线所看着的地方不过就是一个岔路口。 五色幼鹿看了看那条似乎不是太显眼的小路,又歪头看了看净涪。 明明刚刚他们过来的时候也是走的这条路啊,有什么不对吗? 净涪没理会它,他只是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振了振自己宽大的袖摆,便往那条小路走去。 循着那道熟悉但弱小甚至还有点不太对劲的气息一路寻去,净涪来到了一座窄小普通的禅院前。 许是那个人感觉到了陌生的气息,净涪不过才在禅院前站定,那个人的气息就已经收敛到了极致。换了一个粗心的修为浅薄一点的僧侣过来,怕是会被他瞒了过去。 但现在站在这禅院前的是净涪。哪怕他再是天性敏感,再能藏匿气息,这会儿也躲不过去。 躲在了之僧人禅房里挨着墙边那张桌子桌底下的小孩缩了缩身体,一双黝黑的大眼睛机警地盯着禅房房门。 他耳朵竖得笔直,不时敏感地抖一抖,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初初这院子外头不过是响起一阵浅浅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渐行渐近,最后竟是直接停在了院门外。 小孩闻着来人陌生的气息,握着馒头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一双眼睛更是死死地盯着紧闭的房门。 在察觉到这一道陌生气息往这边过来的时候,才刚从外头回来的小孩正在啃咬了之僧人留下来的馒头抵午饭。如今一个馒头没有啃完就得躲,小孩饿得不行,但更不敢弄出什么声响惹到外头那个人的注意。 他什么都不想,只祈求着外头的那个人只是纯粹的路过而已,一会就离开了。但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人停在了门口。 “笃……笃……笃笃……” 从院门外传来的规律敲门声不轻不重,但却似乎敲在小孩的心头。他的心忍不住随着这敲门声失序地跳了跳,他还来不及思考,手便似乎自有意识一样快速将紧抓着的成人拳头大小的馒头撕扯成三两片,直接就往嘴里塞。而他嘴巴动了动,还来不及咀嚼,便硬生生将里头的馒头吞咽下去。 他顾不上处理房里他留下的痕迹,甚至来不及在意火烧火痛的咽喉,飞快蹿出桌底,奔向了之僧人床榻旁放置衣物的衣柜,拉开柜门,将他自己整个人埋了进去。他一边拉上柜门,一边握紧了自己身上的一枚雕花玉佩,不仅将呼吸放至最缓最轻,甚至连动都不敢动。 渐渐的,屋里还残留下来的那一丝人气已经彻底散去,便连心跳声和呼吸声也都没有了。 这间云房乃至一整个禅院在这数息时间里变成了一座空屋。 净涪很有节奏地敲了敲门,这禅院真正的主人不在,里头的那个人又抱有侥幸心理,竟无人前来应门。 他也不在意,他只敲了三遍,刚想要直接推门进屋,但手搭上门扉,却又停住。 这院门拦不住他,这屋门更拦不住他,只要他随手一推,这门就会向他敞开,他能通行无阻。可问题是,他现在是妙音寺的沙弥…… 作为沙弥,在主人不在,没有应门的情况下,他不能擅闯别人的居所。 净涪收回手,最后看了一眼面前这一扇不堪一击的门扉,转身就走。 五色幼鹿看了那处紧闭门户的禅房,冲着净涪呦呦地低叫两声。看它的样子,似乎在询问净涪要不要它帮忙。 净涪拍了拍它的脑袋,也不用它穿渡虚空,带着它离开。 直到那个可怕的气息远去,甚至等到那些残留的气息彻底湮灭,小孩才小心地推开了柜门,从衣柜里软手软脚地爬了出来。 他抿着唇,回身不太熟练地将衣柜里被他弄乱的衣物一一归整,才关上柜门,本就不多的气力已经全部用尽,他软绵绵地靠倒在带着寒意的衣柜上。 净涪本来就走得极慢,这会儿其实离了之僧人的院子也不远,只要他这时候回身,他必能将那小孩抓个正着。 可净涪没有。他虽然站在原地,却完美地收敛封锁他周身气息,不教它往外泄出丁点。 他回头,看着那处简朴的院子,神色莫名。 五色幼鹿抬起脑袋看着净涪,不解却轻快地呦呦叫了两声。 净涪自回忆中走出,循着五色幼鹿的声音看去,正对上五色幼鹿那双滚圆的暗黑双眼。 望见那双眼睛中唯一闪烁着亮光的他自己的身影,净涪无声笑了一下,再不回头,径直往寺外走。 本应在天魔宗的白家白凌,却无端出现在这妙音寺分寺,还是被他撞个正着,这到底是谁的手笔? 被皇甫成他自己关在天剑宗赎罪谷的似乎知道不少事情的皇甫成?同样转世重生的左天行?那个站在皇甫成背后的天外天魔道修士?还是执掌这景浩界运转景浩界天数的天道? 不过转眼就将最不可能的前两个排除掉的净涪眯起眼睛,重新考虑到底要不要再将白凌这个当年天圣魔君座前大总管收归座下。 白凌的能力确实不错,但如果麻烦太大的话,净涪也可以放弃他,另外收拢人手。 净罗就很不错…… 白凌缓过神来后,他跌跌撞撞地推开房门走了出去。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他敏感地察觉到原本站在院门边上敲门的那道气息已经消失得无处寻觅。 不知怎么的,他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觉得心头空落落的,难受得如同他被父母急急忙忙送出家族后听到的家族被灭消息的那一日。 他紧咬了唇,原本紧握着身上那枚雕花玉佩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又紧紧地掐成拳头,双眼更是变得通红,滚圆的泪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含在了眼角处,却倔强的没有落下。他还记得,那一日他最后一次见到父母的时候,将那枚雕花玉佩挂在他身上的母亲叮嘱他:“不要哭……” 不要哭,不能哭…… 虽然在心底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自己,可白凌的脚边泥土里,还是沾染了一滴滴灰色的斑点。 净涪一路不停留地出了寺庙,不多时就来到了山门,刚要迈过山门门槛,就听得急急忙忙赶过来的气都没有调匀的知客僧了之在背后唤他:“净涪师叔,请等一等……” 净涪停了脚步,转过头来看着这位急得满头大汗的知客僧,眼底闪过一丝暗光。 第165章 再见白凌 了之僧人甚至来不及抹去自己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先就双手合十,毕恭毕敬地向着净涪弯腰一拜,再深吸一口气,道:“净涪师叔,请等一等,弟子有一事相求……” 了明僧人跟在后头匆匆赶出来,见状,忍不住叹了口气。 作为了之的知交,了明僧人如何能不知道平日里迎送过无数香客的了之为何偏偏会对一个小孩儿那样尽心,不单收留了他,为着能让他留下来瞒了监寺师叔,为了解决他身上的问题明里暗里求遍了这寺里上上下下的师兄弟,现如今更求上了一个萍水相逢摸不清性情的总寺师叔? 除了见那孩子年幼遭遇坎坷心中生出几分怜悯外,何尝又不是被那孩子勾起了他自己的心事? 了明僧人年纪较长,入寺也早,他可还记得当年了之入寺时候的模样。那时候的了之,真真就和那被了之捡回来的那孩子一般模样。 了明僧人在原地站定,再不靠近,也不去听了之僧人要如何求请净涪,他双手合十,低唱了一声佛号,祈愿世尊保佑了之僧人这一回能够如愿,也能稍稍抚慰一下他自己。 了明僧人退回山门前,一边迎接拜寺的香客,一边注意着了之和净涪那边,不让来来往往的香客打扰到他们的谈话。 那一边,站在最顶上一级台阶的净涪回过身,扫了了之僧人一眼,合十回礼。 了之僧人看着净涪平静面容上那双无喜无悲的眼睛,苦笑了一下,心中却完全没有后悔的念头。 当日净涪和净音两人进寺的时候,便是了之接待的他们。毕竟魔门的人在他们莫国范围内闹出了那么一件事,震动的不仅仅是被殃及池鱼的那一片地界,还有他们这一处妙音寺。 净涪在普济寺那边先拿惹事的魔门弟子,后拒来援的魔门长老,出了偌大一个风头,不说这每日里来来往往的香客,便连他们这些妙音寺弟子也常常提起这件事。别的尚且不知,但净涪年纪虽小神通却大可是他们妙音寺上下公认的事实。 如果这位师叔都没有办法的话,那他就真的没有办法了。清方师祖在洞中静修,他一个只在山门前接待香客的知客僧如何能够接触得到他? “净涪师叔,弟子的一个俗世子侄他……” 了之僧人语速快而稳地将白凌的事情说了一遍。 净涪一边听着,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这位知客僧。 也不知是不是所有的知客僧都和现在站在他眼前的这一位一样,有着丰富的想象力还能舌灿金莲,居然硬生生将白凌这么一个天魔道中世家旁支幼子说成是他一个知客僧的俗世子侄,给了他一个能够光明正大出现在人前的身份不说,更还将他和早前皇甫成沈妙晴闹出来的事情系在一处,堂而皇之地请他出手相帮。 看着这位知客僧,净涪都忍不住提醒自己,如果真的要将白凌收为己用,要记得在白凌收拢人手的时候,提醒他注意一下知客僧。 哪怕再多一个了之,那也是好的。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这会儿暂且不提。 在了之烁烁的目光中,净涪点了点头。 了之大喜,回头和领班的知客僧说了两句话,便快速地来到净涪面前,领着净涪往他的禅房走。 重新又回到这座窄小简陋的禅院,五色幼鹿歪了歪脑袋去看净涪,然后便顺着净涪的目光,望向了那紧闭的屋门。 虽然是回到自己的禅院,了之却不直接进去,而是现在院门外敲了敲门扉,然后才推开门领着净涪进了院子。 听见了之回来的动静,哪怕是知道了之不是一个人回来,哪怕察觉到跟了之一起的是刚刚才离开的那个可怕气息的主人,在屋里踌躇了好一会儿的白凌还是鼓足了勇气,带着一种他自己也不太明白的心情打开了屋门。 他飞快地抬起眼睛瞟了净涪一眼,两只白胖的手一下下地拽着衣角,低低叫了一声:“师父。” 也许是觉得自己这番作态被父母看见定是要斥责的,白凌叫完了那么一声,立刻就将手里的衣角甩开,将两只白白胖胖的手背在身后,哪怕他的眉眼还是低压着,但他的头已经抬了起来,身体也站得笔挺。 “哎……”见了白凌,了之忍不住就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应了一声,快步走到白凌身旁,弯下腰去摸了摸白凌的脑袋,看着他问道:“午饭吃了吗?” 午饭…… 听了之提到这个,白凌忍不住觑了那边的净涪一眼,低声回道:“吃了一只馒头……” 听得白凌这话,了之皱了皱眉头,轻斥道:“你年纪还小,怎么能只吃一个馒头?别又是嫌我带回来的菜太素,就不吃了吧?” 这话虽然是斥责,但其实没有多少怒气。这一句话后,了之甚至揉了揉白凌的脑袋,就要转身去厨房,“你等一等,我去厨房取些……” “点心”两个字被转身看见净涪终于意识到净涪也在这里的了之咽了回去,他一时也顾不上白凌,先向着净涪合十一礼,向净涪道歉:“抱歉净涪师叔,这就是我那位俗世子侄,”他压着白凌向净涪行礼,催促白凌道,“快来见过净涪师祖。” 是了,如果白凌真的认了了之给他胡诌的身份的话,净涪的辈分就会被提升到师祖辈。 白凌乖乖地顺着了之压在他头上的力道弯腰,双手合十,似模似样地给净涪行了一礼,口中还道:“小子拜见净涪师祖。” 这难得的乖巧便连了之见了,心下也是一惊。但惊讶过后,了之却又是一喜。别管为的什么,只要白凌入了这位净涪师叔的眼,能得他相帮拔取他身上的魔气,白凌就能在这妙音寺里光明正大的行走,不用再躲躲藏藏了。 净涪看着白凌,稽首合十还了一礼。 了之这会儿是真的顾不上给白凌取什么点心,他站在白凌身边,期期艾艾地问:“净涪师叔,凌白他……他身上的魔气……” 净涪只一听,便知凌白不过是白凌拿来搪塞了之的化名。尽管现在他现在年纪还小,尽管了之似乎对他很是尽心,白凌对了之的防备还是没有放下,或者说,是没有全部放下。 果然不愧是他曾经的座前大总管。 边想着,净涪边向白凌招了招手。 白凌看了净涪一眼,不敢反抗,乖乖地走到净涪面前站定,任由净涪的手落在他的百会穴处。 净涪看着这只尚且年幼的白狐在他掌下不安又乖巧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他收回手,先看了一眼了之,然后就定定地望着白凌。 于他而言,根本不需要动用任何手段,只光凭一双肉眼,就能看破白凌现如今的状况。他刚刚的动作,一不过就是做给旁边紧张莫名的了之看,二也是戏耍一番白凌而已。 白凌这状况和他当年皈依之前相似又不相似。相似之处在于他们身上都有一道天魔气缠绕不放,不断侵蚀他们的肉身魂魄。而不同之处也有,白凌身上的魔气乃是不久前被人打入肉身,而他自己的却是在他投胎之前便已经打入了他的魂魄里,后来更随着他转世一起进入他的肉体里。 相比较之下,白凌的情况比起当日的净涪来要好得多。所以这会儿也不必再去找一个清恒禅师来,净涪自己动手也就可以了。 可问题不在净涪能不能解决,而在于白凌。 净涪何等灵敏?刚刚白凌安分之下极力压制的抵触哪儿能逃得过他的眼睛去? 白凌的手依旧背在身后,脑袋仍是直视前方,眼睑却垂了下来,牙齿更是紧紧地咬上了嘴唇,一副但凭你们大人怎么说,我就是不愿意就是不乐意的样子。 这样稚嫩无力的孩童反抗净涪并不放在眼里,但对着这个年幼的故人,净涪还是给他自己选择的权利。 了之见状,忍不住气急,他先跟净涪道歉,又请他等一等,便一把将白凌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怒问:“凌白,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还想不想活下去了!?你这么做,对得起将你送出来的爹娘!?” 了之知道凌白这孩子早慧,自来也不真将他当孩子,这会儿气急了也没有改变态度,完完全全的将凌白当成年人看待。 他这样怒气汹汹的责问凌白,似乎也看见了当年那个同样被师父怒骂的自己。 了之精神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直到他被一声夹杂着细碎哽咽声的童音惊醒,他才恍恍然地回神。 “我就想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我就会回去找他们报仇!” “我要让他们等着,等着我长大!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了之心脏猛地一跳,然后才恢复正常的心律。他瞪大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四五岁的倔强的小孩儿,看着他那一双刻满仇恨的眼睛。 如果换一个僧侣来,谁都好,只要不是了之,看到这样的白凌,不说自此对白凌忌惮厌恶,也必定会对白凌不喜。可是此刻站在白凌面前的,是了之,和白凌有过相同遭遇的了之。 了之为什么取法号了之呢?因为他的师父想要让他对过往的那血腥记忆放下,想要让他对过去一笑了之。 了之吐出一口气,他定定地看了白凌一眼,无力地拍了拍他的脑袋,起身来到净涪面前,低下头深深地弯腰一礼,低声问:“不知师叔……有没有办法……” 净涪看了始终低着头的了之一眼,抬脚不快不慢地走到白凌身前。 白凌僵硬地站在原地,想退却又不敢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净涪的手向着他伸来。 净涪伸手,在白凌眉心前方一招,一道黑色的魔气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抽出,落入净涪手中一块灰色的木块上。 第166章 白凌决定 净涪再在白凌头顶一抓,当下便在白凌身上抽出了一缕气息。他将这一道气息同样封入手上的那一块灰色木块上。 那块木块在白凌气息牵引下,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便化作一个和白凌五官极为相似的人偶来。 净涪不过看了一眼这一块已经化作人偶的拓易木,就随手将它递给了白凌,丝毫不为这难得的拓易木就这样送出去了感到可惜。 白凌虽然出身天魔宗世家,可年纪小,了之僧人又不过一个凡俗知客僧,两人根本认不出这一块巴掌大小的灰扑扑木块到底是什么来路,但他们都能猜得到,这样一块能够接引气息转移魔气的木块如果用来转移魔门诅咒的话,是能够救人一命的。这样珍贵的地宝,净涪居然就这样拿了出来…… 白凌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木偶,双手接了过去。 净涪最后看了一眼低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白凌,冲着了之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了之快走两步跟上净涪,脸上满是感激,殷殷切切地要送他出去。 净涪阻止不了,也就随他去了。 事实上,净涪会将他手上的那一块拓易木送给白凌,并不是因为了之的请求或者是看白凌可怜要帮一帮他。对于净涪而言,了之的人情他不看在眼内,怜悯同情什么的更是没有。 白凌愿意的话,了之不是没有办法能帮他拔掉身上的魔气,不过就是因为小屁孩无端的固执,所以两人陷入僵持而已。哪怕净涪不出手,用不了多久,白凌吃够了苦头,这样僵持的局面自然就会被打破。 而净涪会愿意给出一块拓易木,无非是看在前世白凌在他座下功劳苦劳不少。既然前世不是虚妄,那么当年白凌在他座下的功劳也不能一径抹杀。手上有一整株拓易树的净涪又何必吝惜那么一块巴掌大小的木头? 至于白凌的以后…… 如果说初初在小径外头察觉到白凌气息的时候,净涪还在计划着要将白凌重新收拢的话,那么在真正见到白凌之后,净涪心里所有关于白凌的计划就全数被推翻。 白凌现在还是太小了,只得四五岁的年纪。虽然他敏感的天性和倔强的性格已经初露端倪,甚至他的天资也已经可以窥见一二,但这景浩界的格局净涪已经可以预见,怕是没有时间等到白凌长成到能为他所用。 如果白凌能够快速成长还好,可如果不能,他的这位前座前大总管怕是就只能和他分道扬镳了。 五色幼鹿本来正走在净涪的另一边,却忽然感到到净涪有些可惜的心情,便歪着脑袋向上望了望净涪,呦呦地叫了两声,引得净涪目光转移到它的身上,它便冲着净涪晃了晃脑袋。 净涪看了它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但也因着五色幼鹿的动作,净涪心底那仅有的一丝惋惜便烟消云散了去。 虽然脑袋低低压了下去,但耳朵却竖得高高的白凌听着净涪和了之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眼看着就要走出院门去,不知怎么的,他心头涌上阵阵失落,更有一股委屈的情绪汹涌澎湃地冲击着心腔,他忍不住出声:“等一等……” 他本以为自己的声音其实很低很小,还生怕已经走远了的净涪和了之听不见,但不想耳边却似是惊雷一样炸响一道尖锐的近乎陌生的熟悉声音。 “等一等……” 不说净涪和了之如何,他自己先就吓了一跳。 他紧握了拿着有着他自己面容的木偶,猛地抬起头看着前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模模糊糊的眼睛根本看不清那两个人的面容,只能看见他们站在那里的身影。 白凌狠狠一抹眼眶上汹涌的泪珠,鼓起那一阵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哪里蹦出来的冲动快步跑到净涪面前。他极力昂着头,看着眼前这个身材修长的少年。他哽咽了一下,才成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净涪师祖,”他猛地改了口,却终于问了出声,“你还缺追随者吗?” 出家修行的僧侣,其实是可以收纳追随者的。这些追随者不一定非要是他们的弟子不可,可以是同样出家的同道僧侣,也可以是在家修行的居士,并不拘泥,也不局限。无论是极乐净土之主世尊阿弥陀佛、准提佛母还是婆娑世界之主释迦牟尼佛,他们身边就有着数不清的追随者。收纳追随者,即为传道也为修行,更能解决身边诸多琐事,可谓是一举多得。认真说来,五色幼鹿其实就可以算是净涪身边的一个追随者。 净涪转过身来,定定地望着这个只到他腰间的小孩儿,看着他那张肉肉的小脸上不自觉流露出来的被抛弃的委屈和茫然。 白凌感觉到净涪的视线,再不敢随意拿手去擦拭脸上还残留的泪珠,只挺直了背脊,高高地昂起头倔强地看着净涪。 了之就站在一旁,看着白凌这副模样,不禁有点心疼他,但这是白凌自己的选择,更会是白凌的一个天大机缘,他不能阻止也不想阻止。 他也不希望有资质有天赋的白凌被困在一介凡俗僧人身边。他的路,应该是一条通天大道。 净涪微微垂了垂眼睑,翻掌却取出一枚副令。 见了那一枚除了一些细微差别几乎和净涪如今手上那串佛珠上挂着的那枚身份铭牌一般无二的令牌,了之心头真是又涩又喜,一时都不知道自己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 白凌看着那枚递到自己面前的令牌,又感觉到一旁了之的复杂情绪,还有些懵懵懂懂心头迷雾阵阵只凭直觉行事的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飞快地将手里还抓着的那一个木偶塞入袖子里,然后双掌一翻,白胖的掌心完完整整地暴露在净涪眼底。 净涪看着这双生嫩生嫩的属于稚童的手,手掌一动,属于他的那枚副令就落在了白凌的掌心里。 白凌肃容接过,双手紧紧抓着这块对他而言有些大的副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有模有样地道:“属下谢过主人。” 这礼仪可能是他跟着他家里的管事学过来的,可净涪是僧侣,白凌是他的追随者,用在这里实在不妥。 了之听了就想提升白凌,但他看着白凌那认真的小模样,再看看净涪那张依旧没有多少波动的面孔,心下一叹,便暂且按下这事。只等待会儿净涪离开,他再来和白凌说说这里头的瓜葛。 了之和净涪不过也就见过几次面,尽管他对净涪很是小心,但他不是五色幼鹿能通人性,又不像五色幼鹿一样时刻注意着净涪,所以他不知道,净涪这会儿并不像他看起来的那么平静无波。 倒是五色幼鹿知道一二,但它看看那个小小的只和它等高的白凌,再抬头看看净涪,最后还是安安静静的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净涪身边陪着他。 五色幼鹿再是天生神通可通人性,可它到底不能看清看破净涪的心思,只能敏感地捕捉到净涪那一瞬间心绪的波动而已。不过也正是如此,净涪也才能容得下它。 事实上,白凌对净涪行的礼虽然不太符合他们如今的身份,确实很有几分不妥,但不知是宿命还是轮回,这年纪小小的白凌对净涪行的礼和当年那个站在还在隐忍雌伏的皇甫成面前向他自荐效忠的少年行的礼一模一样。 他的这一礼,着着实实勾起了净涪几分回忆。 善于掌控自身情绪的净涪不过眨了眨眼睛,便将很有几分浮乱的心绪整理妥当。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弯下腰去,伸手在白凌的脑袋上拍了拍。 这还是他们见面以来第一次的近距离接触。 白凌眨了眨眼睛,眼角却还是有豆大的泪珠滚落。他懵懵懂懂地看着净涪,不知怎么的,居然又重复地唤了一声:“主人……” 这一回,净涪却没再安抚他。 他只对着白凌点了点头,便就转过身,重新迈步离开。 了之僧人很快就追了过去,在经过白凌的那一霎那,他也拍了拍白凌的脑袋,便匆匆地加快了脚步。 急着离开的了之僧人没有发现,在他拍上白凌的那一霎那,白凌的表情却远没有净涪拍上他的时候那般臣服,反而和之前的任何一个时候一样带着几分忍耐。 如果了之注意到,那他就会明白,哪怕白凌对净涪是有点特殊,但对其他人,他还是那个讨厌被别人当成小孩的幼稚小孩。 第167章 返回妙音(小修) 离了这妙音寺分寺的山门,五色幼鹿陪着净涪一路慢慢走下石阶,一边却冲着净涪低声鸣叫,不时还不满地晃动着脑袋。 净涪侧头看了五色幼鹿一眼,知道它为的是什么,便也从褡裢中取出一枚副令。他拎着副令上穿着的那根红绳的手一震,任由那枚副令在空中自由垂落,又在五色幼鹿眼前晃了晃。 五色幼鹿“呦呦呦”地鸣叫着,边叫还边在净涪脚边来回晃悠磨蹭,似乎是在撒娇。 净涪也由得它,直到远离了众人的目光,他才弯下腰,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然后便在五色幼鹿晶亮的目光中,遂了它的意帮着它将那枚副令戴在了五色幼鹿的脖颈上。 五色幼鹿得意地抬起脑袋往已经消失在他们视线中的妙音寺分寺看了看,甚至还“呦呦”低叫着,似是在向那个被留在妙音寺分寺的小孩儿耀武扬威。 净涪看了它一眼,并不阻止它。 了之将净涪送走后也不再在山门处接待香客,而是跟领班的知客僧告了假,先了明一步离开了山门。 了明看着远去的了之那散去了郁色的身影,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这么尽心尽力,是真的将那白凌当自己的孩儿了吗? 了之不知道了明的腹诽,才刚要回禅院那边去,忽然又想起只拿馒头抵了今日午饭的白凌,又想到白凌今天不仅拔去了身上的魔气,还得到了净涪师叔的副令,小小年纪便得到了净涪师叔的认可,成为他的追随者,实在是喜事连连。于是他脚下一转,先去了膳房那边,找到那里的僧头,好话说尽更许了不少好处,终于在还不到饭点的时候拎了一个饭盒除了膳房。 他回到禅院的时候,白凌正坐在屋子前的台阶上,拿着新得的那木偶和副令玩得开心。 见到了之回来,白凌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一边快速地将手上的木偶和副令收起,一边迎上来,叫道:“师父。” 白凌叫了之师父,并不是因为白凌拜了了之为师,了之也不愿意收白凌为徒,平白耽误了他。这“师父”仅仅只是一种尊称,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就像了之出门,一路遇到的香客信徒都会称呼他一声“师父”一样。 了之一边往屋里走,一边空出一只手来摸了摸白凌的脑袋,看着白凌脸上的忍耐,了之不禁笑出声来,但他却没说什么,只是冲着白凌扬了扬手上的食盒,招呼白凌过来帮忙。 白凌凑到案桌旁,看着了之打开食盒,露出里头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点心。 这个时候,不午不晚的,膳房里也就只剩下点心了。 了之一边将点心从食盒里取出放在案桌上,一边和白凌说道:“今天算是一个大喜日子,是该好好贺上一贺。膳房里如今也只剩下这些了,你别嫌弃。” 了之还记得当初将白凌捡回来的时候白凌身上穿着的那一身虽然肮脏但质地绝对称得上上乘的衣服。 白凌看着了之,眼底浮上一丝水光,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他笑着摇摇头,格外乖巧地道:“不嫌弃,谢谢师父。” 将点心地摆上来后,了之坐了下来,看着白凌一口一口吃得快乐,又忍不住叮嘱他道:“你既然已经成为了净涪师叔的追随者,那日后就要更加努力才行啊,不然可帮不上净涪师叔。” 白凌边吃边点头。 他将嘴里的点心吞下,才道:“我知道,主人很强的!” 了之哑然失笑,摇头道:“你也不过才第一次见净涪师叔,你能知道些什么?” 白凌不同意了,他手里拿着点心却不吃,只梗着脖子道:“我当然知道,主人他的气息很强!比我家最强的老祖都要强!” 就是因为他的主人很强,白凌才选了他当主人的!哪怕他只得四五岁,他却还记得他父母不经意地在他面前提起过,他以后要跟着最强的那一个人的。而要跟着那样强大的一个人身后,他必定也不能弱。 了之深知白凌倔强,这会儿白凌还要吃点心呢,便也不逗他,遂了他的意思,哄着他连连点头道:“是是是,净涪师叔确实很强。” 白凌狐疑地看了了之一眼,手里却将点心放回了碟子里,坐得端端正正,格外严肃地向了之请求道:“师父,你能和我说说主人的事情吗?” 再一次听到白凌的称呼,了之才惊觉自己竟然没有跟白凌提起要让白凌改称呼,他郑重地跟白凌提了一遍:“以后要叫净涪师叔做老师,不能叫主人。” 白凌皱了皱眉头,但他见了之表情郑重,也就严肃地点了点头。 见白凌应下,了之也满意了,他开始将自己知道的关于净涪的事情都和白凌说了一遍。 饶是白凌不仅出身天魔宗世家,还年纪小,他知道的着实有限。所以他很多东西都不清楚,但他再不清楚,他听说过心魔宗心宽心窄两位真人的赫赫凶名。 那可是连他的父母老祖提起来都为之噤声的人物!然而这样厉害的人物,却愣是拿他的主人没有办法。 白凌听得心驰神往,不禁紧握了小拳头,发誓道:“主人……老师那么厉害,我也绝对不能差!” 他的主人那么厉害,如果他跟不上他主人的脚步,那等待他的就会是抛弃。他绝对不要像那个被他哥哥抛弃的侍童一样! 不说白凌因为净涪立下大志,自那一刻起便发奋修炼,单说天魔宗那边,对白家动手的林家长老林青知感觉到自己那日打在那位白家幼子身上的魔气轻轻浮了一下。虽然这样的动作很快速,那边的魔气也很快稳定下来,林青知却还是注意到了。 他皱了皱眉头,再看一看被吊在林家冷池里却始终一言不发连一声呻吟都没有白还安夫妇,手指动了动,最后还是舍不得还找不到线索的周魔宝库,压下了引爆魔气的欲望,冷声抛下了一句话径直离开。 “你们逃出的那个儿子是叫白凌?他身上可留有我的魔气!我的耐心一向有限,你们不说可以,就叫你们的儿子说!” 这冷冷夹杂着怒气和不耐的话落地有声,却压根没能让冷池里的两个人有一丝一毫的反应。除了那两道比之这冷池里的风声还要细弱的呼吸声和连涟漪都激不起的心跳,这两人根本就是两死人。 净涪出了妙音分寺,一路也不在外头停留,直往妙音寺而去。 当日净涪从妙音寺往普济寺来的时候,因赶得急,是坐着五色幼鹿过来的。而今日净涪回寺,却并没有当初那般急切,再加上净涪此时修炼生出了瓶颈,正要多加研究,也就没有乘坐五色幼鹿,自己步行而回。不过不管是来还是回,不管是坐的五色幼鹿还是净涪步行,净涪路上都是安安稳稳的,哪怕一路上确实遇到了好几拨来来往往的沙弥,也确实受到了不少打量,但并没有生出什么事端。 净涪安安生生地回到妙音寺,先就去藏经阁见了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仍是净涪离开之前的那副模样,他见了净涪,当下就眼睛一亮。而待净涪行礼见过后,他便招了净涪到他下首坐下。 他不像清方禅师,硬生生请净涪坐了九日,问了他三个不知让净涪怎么说的问题。清笃禅师只是抚了抚长须,便就取出茶具来,请净涪给他煮茶。 “算算时间,师伯我可是很久都没有喝过师侄你煮的茶了,实在是想念得紧,师侄既然回来了,便在闭关之前先帮师伯我煮几壶来吧……” 清笃禅师何等慧眼,他一见净涪便知净涪如今处在一个什么境界,再加上净涪在普济寺那边一连串的遭遇和收获,更清楚他不久后必是要闭关的,或许从他这里回去便就要闭关了。 净涪如何不知清笃禅师请他煮茶并不只是清笃禅师与他说的这个原因,更多的大概还是为了他。清笃禅师希望他能够在闭关之前保持清澄明澈的心境,所以清笃禅师要他煮茶。 净涪也不推拒,转到案桌的另一边坐下,点起炉火煮茶。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净涪本就无波无澜的心底更是散去那一层薄雾,如同明月映照下的无痕秋水,平静渊深。 清笃禅师只是静静地看着净涪动作,并不打扰他,眼底更是渐渐升起欣赏期待。 他不止是在期待着净涪正在煮的这一壶茶,还在期待着净涪这个人。 蒸腾的水雾氤氲,渐渐模糊了两人的面容。 净涪将一盏煮得恰到好处的茶水送到清笃禅师面前,无声做了一个手势。 清笃禅师先闭上眼睛吸了一口还在蒸腾而上的茶雾,然后托起茶盏,看了一眼茶盏里头那清澈澄明的茶水,他饮了一口茶水入口,细细品尝过后,将茶水吞入喉中,点头赞道:“好!” 净涪只是一笑。 净涪在清笃禅师这边只煮了一壶茶,待了一会儿,又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让它暂时留在清笃禅师这里,便就告别清笃禅师,又回了他自己的禅房去了。 看着净涪离去的背影,清笃禅师叹了口气:“也不知净音什么时候才能看破放下……” 将有着“闭关”字样的木牌挂在院门上后,净涪便推门入屋。而在入屋之前,他视线一瞥,扫了一眼旁边还是紧闭门户的那一座禅院。 净涪收回视线,阖上屋门。 一道金色的佛光自净涪佛龛前升起,转眼将净涪的这一个禅院完完整整地保护在其中。 净涪开始了他又一轮的闭关。 第168章 第一女主 闭关的净涪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定境中研读经文或是钻研佛理,相反,这一回他的闭关和他日常生活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不出屋门半步,不见任何外人而已。 他每日里按时完成早晚课,然后或在佛龛前诵读经文,或在案桌前抄录佛经。唯一和以往不同的是,在诵读经文或是抄录佛经的最后,净涪会将以往都省下的回向偈添上,而他的这份回向偈比较特殊。 回向偈里所安排的功德回向对象并不是其他回向偈里一贯的茫茫众生,而是净涪身前那一座光明佛塔里面还不能满足转世条件的亿万幽魂厉鬼。 净涪闭关也不做其他,只忙着这些事情。他就想要知道,佛经里世尊曾说受持经文甚至为人读诵讲解会有无量功德加身是不是真的?如果这些功德真的存在,那么回向后,这些功德又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只有摸清了这其中的瓜葛,净涪或许能找到解决回向心这个问题的办法。 闭关的净涪忙活得平静耐心,而本来一心一意呆在磨剑堂里练剑的左天行这会儿却已经不在磨剑堂,甚至不在天剑宗内,而是出现在一处开满繁花的山谷里。 他收敛了气息躲在一株大树后,身旁不远处的另一株大树后还躲了一个同样收敛气息的姑娘。 小姑娘看着不过十四五岁,正是娇俏灵动的年纪,但她举手投足间那股出自大家的稳重却极其显眼,甚至压去了她这个年纪应该有的生涩,反更让人忽视了她的年纪,只记得她那一身出众的气度。 这是一个极其出色的大家姑娘。 然而这会儿,她那张画着柳眉的芙蓉脸上极其难见地露出了几分紧张,素来沉稳的明眸更是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远处那丛开得最盛最美的繁花上那一对翩飞的千粉蝶,关注着它们每一个振翅时的状态,唯恐错过了一分一毫。和紧张到有点失态的杨姝比起来,左天行却全不在意那对千粉蝶,虽然他眼睛也是看着那对千粉蝶的方向,但那注意力却全在杨姝身上。 他专心致志地看着杨姝,眼底甚至不时闪过几分笑意和稀奇。 可以看得出来,这个和他记忆里很有几分不同的杨姝实在让他可爱又可怜。其实左天行也知道,即便前世他身边始终只得杨姝一人,但无论是魔门还是道门,总在她耳边提起千媚和媛媛。哪怕他决定了只要她一人之后便一直注意和千媚媛媛保持距离,但杨姝就是无法释怀,他也无计可施,只能看着她不时地闹个不痛快,给他甩个脸色。 可哪怕是杨姝向他发脾气左天行都无法对她生气,反而更为她心疼。因为杨姝实在是连发脾气都不会,她不会和他吵架不会和他冷战,只是将自己憋得难受,只会自己折磨自己。 现在一切重来,他和杨姝之间不会有袁媛和苏千媚,不会再有隔阂,他们会一直牵着手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哪怕他无法回应袁媛的那份感情,只能愧对袁媛,哪怕他仍然对苏千媚怀有一份怜惜…… 因为他最爱的,还是杨姝啊。 左天行正兀自出神,却忽然对上对面杨姝望过来的眼睛。看见她眼底的诧异,左天行心底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抽出剑器。 剑光乍起,刹那间左天行便已经越过花叶,手中剑器舞出的剑光已经化作一个牢笼将那对有着斑斓双翅的千粉蝶锁了起来。 千粉蝶受惊,翅膀接连扇动,悉悉索索的抖落一片花粉。 花粉飘落向下方的剑光,遵循着莫名的韵律缠上快速抖动的剑器,只听得噗嗤噗嗤的声响,左天行的剑器表面就抖落了一片白色的粉末,剑身上更是出现了斑驳的痕迹。 杨姝的呼吸乱了一瞬。 左天行却早有准备,但见他左手一动,又是一把剑器出鞘,新出现的剑光瞬间补足了先前的空缺,再度将千粉蝶锁在剑光里。同时,他侧过头看了杨姝一眼,提醒道:“出手。” 杨姝呼吸一静,左手却稳稳一抖,抛出一张闪烁着寒光的细网。 杨姝的这张细网本就是为的这对千粉蝶准备的,但见那细网兜头将那对千粉蝶网了起来。而再看那边的左天行,却早已将两柄剑器归入剑鞘,这会儿正站在那丛繁花旁边对着她笑呢。 同样出身世家的左天行相貌本就不差,再算上他前世今生两世的经历,他那一身气度更是直叫人心折。若是换了旁人在这里,左天行或许还要收敛三分。但这会儿站在他面前的是杨姝,左天行只想让杨姝对他一见倾心,再见钟情,正恨不得如同孔雀开屏一样呢,哪儿还会特意去收敛? 是以左天行那一身烁烁的风华,再添上方才放出还没有敛尽的勃发剑意,更衬得他整个人风姿卓尔非凡,气度无双。 杨姝见了,果然也是一个晃神,久久未能平复。 左天行也不惊醒她,只站在那儿笑看着杨姝,等着她回神。 饶是杨姝素来擅于自控,也过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而左天行一见杨姝眼中那赞叹之色散去,露出湛湛的清明来,还没得杨姝开口,先就提醒她道:“千粉蝶。” “哦?哦。”杨姝低头一看还在细网里扑腾,眼看着就要挣脱出细网去的那对千粉蝶,连忙掐出一个法诀。细网上顿时沁出些许清露,清露迎风挥发,却始终笼罩在细网范围内。不过数息间的工夫,那一对千粉蝶便如同醉倒的醉汉一样,软绵绵地自空中跌落在细网上。 杨姝收起了这一对千粉蝶,再看着左天行便已经是再平常不过的模样,她对着左天行点点头,道:“好了,抓到了千粉蝶,红皖的伤就有救了。” 红皖救醒之后,他们的任务就能完成了。 想到这里,杨姝忍不住用眼角视线偷偷瞥了左天行一眼,心底泛起丝丝不舍。但很快,这些不舍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她转身便往谷外走:“我们快回去吧。” 左天行看着杨姝的背影,偷偷笑了一下,待杨姝回头催他的时候,他却又正了脸色,点头应了一声,跟上了杨姝。 左天行看着杨姝忙忙碌碌地取了千粉蝶翅膀上的蝶粉炼制解药,他自己在一旁闲闲地偷笑。 直到他身上一枚传讯玉符亮起,他才收回视线,低头去看那枚玉符。 他一看,眼角眉梢的笑意就淡了几分。 给他传讯的是袁媛,她问他什么时候完成任务回宗。因为再过不久,就是他十八岁的生辰了。 左天行身边的人都知道,他决定在十八岁生辰的那一天筑基。 杨姝虽然忙碌着,却还是分出了一分心神在左天行身上,见他手拿着一块通讯玉符,脸色却不怎么好,就连一贯的笑意都散了不少。 她心中一跳,要完成任务的喜色也跟着散了几分。 待到杨姝将解药喂给躺在床榻上的红皖,来到左天行身边的时候,左天行的脸色又恢复了正常。 杨姝看了他一眼,仔细斟酌一番,最后出口却是说道:“任务完成了,我也该回去了。” 左天行点了点头,道:“我先送你回去吧。” 杨姝微微蹙起一双柳眉,道:“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左天行看了她一眼,似是不经意地道:“不过就是顺道,我也得回宗门了。再过得半个月便是我十八岁的生辰,我得回去准备筑基。” 杨家所在的城镇确确实实正好在左天行回宗的路线上。 杨姝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忽然微微抿出一个笑容来,道:“那我先在这里恭喜你了。” 左天行看了她一眼,故意道:“好歹都是相识一场,我十八岁生辰连带着筑基,你居然就只有一句恭喜吗?” 饶是杨姝,听了左天行这话也忍不住一愣,她瞪大眼睛打量了左天行一阵,最后颇有几分调皮和无奈地叹道:“好吧,看来这一回我是得大出血一次了。不过我看你什么都不缺啊,你想要什么礼物,先跟我说一说,免得我想破了脑袋最后却还讨了你的嫌。” “嗯,我确实是什么都不缺,你要送什么……待我仔细想一想,”左天行装模作样地想了片刻,忽然一阵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 “我缺了一柄宝剑,”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杨姝,作出一副嫌弃的模样来,道,“我看你也拿不出一柄适合我的宝剑,这样,我知道哪儿有一柄好剑,你随我一道去取回来,便算是你送我的生辰礼物兼筑基贺礼了!” 杨姝看着左天行那一副看着你可怜看着你穷困,我就大方体谅地放过你好了的样子,磨了磨牙,却还是点头应下。 “好吧,我随你去。” 第169章 友情提示 得了杨姝的答允,左天行得意地挑了一下剑眉,露出一个令人讨厌不起来的大大的笑容。杨姝看着他,忍不住也笑了。 两人拿到任务完成凭证,别过红皖后,也不回杨家或是天剑宗,一路往东而去。 东边那一片群山上,有一座险峰,险峰中封着一柄名为紫浩的灵剑,是景浩界九大镇运灵器之中唯一的一柄灵剑,更是昔年左天行的随身佩剑。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看着左天行和杨姝的动作,狠狠地磨了磨牙齿,又瞪了一眼还在赎罪谷里的皇甫成。 剧情已经开始,重生的主角直接就带着第一女主去取他的佩剑,重生的大boss也已经闭关准备突破瓶颈,两个将来的大敌都在快速迈进,只有他!只有他还留在赎罪谷里,不死不活地磨着! 如果他为了一个真心对他的女人落到如今的地步那也就算了,可为了那么一个虚情假意的货色,将自己弄到如今这个落魄的地步不说,更是让自己远远地落后于那两个人,简直就是一个废物! 天魔童子在心里简直将皇甫成骂成了狗,完全没去细想过皇甫成就是曾经的他自己。 又或者,他根本就不在意。 狠狠骂过一顿之后,天魔童子抬了抬手指。 景浩界赎罪谷里,一边面孔狰狞地恶毒咒骂着所有人一边承受着话剑穿体的皇甫成只听到耳边“叮”的一声,系统界面弹出一个红色警告。 “警告,警告,剧情已经开始,主角左天行和第一女主杨姝已经前往东山,准备收取紫浩剑,请宿主尽快行动,请宿主尽快行动,请宿主尽快行动。” “最后警告,如果宿主主线任务失败,抹杀!” 皇甫成看着那血淋淋的“抹杀”两字,眼底闪过一道暗光,唇边更是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他低低地道:“可是我要在赎罪谷里待上四十五年啊,现在才不过几年而已,连个零头都没有啊。” 他这话说得很是无辜,但听着他那嘶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线说着这样一句隐隐带着笑意的话,无论是谁,怕是都会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来。 如果天魔童子耐心一点,看一看现如今的皇甫成,听一听皇甫成的声音,他或许会开始警醒,会有所收敛,更甚至是开始防备皇甫成。因为他曾经有一段时间,也是这般模样的。 但可惜的是,对于这个完完全全掌控在他掌心里的他自己,天魔童子压根就没有那样的耐心。 他再扫了一眼头发凌乱披散狼狈落魄到看不清面容的皇甫成一眼,想了一下,手指在虚空中划过一道微妙的弧度。 皇甫成识海里系统那个黑色为底血色作字的警告弹框之后,又有一个正常模样的弹框弹出。 皇甫成看着那个弹框里的内容,顿时惊得瞪大了眼睛。 他木木地在心底一字一字地默念出弹框上的内容,脑海一片空白,根本连自己在那一刻想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友情提示,佛门妙音寺沙弥净涪,为原著大boss皇甫成重生。’ 净涪小师兄是真正的皇甫成?那个原著中的大boss天圣魔君皇甫成? 不知怎么的,皇甫成脑海里一字一字地回放着作者远隔云端在原著里对这位大boss的那些描写,同时在皇甫成脑海中一幅幅闪过的,还有他见过的净涪。 那年妙音寺初见,小小的静默的可爱沙弥…… 皇甫成想起当年还带着胖胖婴儿肥的净涪,想起了当年只用伏魔棍法就和主角左天行打得不分胜负的净涪,更想起了当年净涪被他忽略无视过去的平静和漠然。 之后竹海灵会上再相见,那个还是童子的沉默沙弥…… 是啊,除了原著中那一位和主角平分秋色的大boss天圣魔君,谁又能胜得过主角?哪怕主角他根本就压制了自身实力。 最后的普济寺相见,那个无声的已经长成少年的出色沙弥…… 皇甫成再顾不上咒骂别人,也顾不上会不会引起这赎罪谷里始终监视着他的那些人的注意,狠狠地闭了闭眼睛。 “吧嗒”的一声被掩盖掉的微响,一颗带着苦涩的泪珠打落在地。 重生的大boss,原本的皇甫成…… 皇甫成咧了咧嘴,想要扯出一个笑容来。 他失败了,但他也成功了。 虽然他唇边的那一笑容僵硬得可怕,但那确确实实是一个笑容的弧度。 他是不是该庆幸,大boss他对他这个夺了他身份夺了他身体的不明人士手下留情了?所以他才能在妙音寺里晃悠了一圈后还全须全尾地回到了天剑宗,哪怕他就此被所有人下意识地厌恶? 他是不是该感谢大boss他高抬贵手,即便他曾经辜负了他的好意为沈妙晴迁怒于他,他也还是放了他回天剑宗,只要他在赎罪谷里自囚四十五年?哪怕他在这自囚的四十五年里不会好过,修为还必定会被左天行和他远远拉下? 果然不愧是原著里的那个大boss啊…… 见了这么一个提示,知道净涪才是那个真正的皇甫成,还知道净涪他拥有当年天圣魔君的记忆,皇甫成如何还会不明白自己这些年的这番遭遇究竟是谁下的手?又为的是什么? 许久许久之后,皇甫成出去了又被送回了刺木异香范围内。 刺木异香那一瞬间的刺激让皇甫成禁不住再一次狠狠咒骂出声。这一次皇甫成咒骂得格外的狠格外的毒,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知道的词汇,也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而同样的,极端锋利的话剑狠狠地撕裂他的身体。在这一阵前所未有的痛苦之中,皇甫成的脑子居然格外的清醒。 也在那一个瞬间,一个疑问电闪雷鸣地在他脑海炸过,在他的心底掀起了万丈波涛。 如果净涪真的就是原著小说里的那个天圣魔君皇甫成,那作为哪怕败于主角左天行之手也依旧潇潇遥遥地飞升天外活到最后完结章的大boss,他为什么会重生? 左天行也是。身为远隔云端书里的唯一一位男主,主角左天行可是在完结章一统整个景浩界,将景浩界顺利晋升之后还停留在景浩界的道门魁首,为何他会重生? 主角和大boss一同重生,这里头不可能无缘无故。必定有一个原因,那这个原因是什么? 主角重生后对他的态度一向冷漠,皇甫成现在也找到了原因。 主角重生了,对于一个必定会连累自己母亲身死,更会在后来数千年间成为他的死对头你坑我我坑你坑个不停的表弟,不直接一指头摁死他提前斩草除根就已经算是看在他们身上那血缘关系上了。疏远冷漠很正常,亲近友好反而才是怪事。 而重生了的大boss,那个远隔云端笔下描写的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手段格外干净利落从不欠人也不让人欠他的大boss,为何会对他这样夺了他身份夺了他身体的小喽喽几番手下留情? 以大boss的手段,想要坑死一个他,轻而易举,甚至根本不需要他本人出手,也绝对不会让人能够联想得到他的头上去。那么为何他不出手? 大boss他在忌惮着谁?又或者说,他在忌惮着什么? 这一刻,皇甫成似乎刨除了所有一切影响他的感情因素,单纯从理智逻辑去推敲左天行和净涪的动作。 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这一做法是何等的自然顺手。他还在顺着他的推测不断地给自己找答案。 一个个的回答闪过脑海,又一一被否定。皇甫成想到脑袋都要炸掉了,神经一蹦一蹦地跳得他发痛,但他就是没有放弃,坚持着要找到一个原因。 也许是因为皇甫成的决心和坚持,他的视线无意识地扫过距离他只有一臂之遥的刺木,无神的双眼映出那刺木树干上尖锐锋利的长刺。 长刺…… 长刺。长刺引动业火。业火、业力…… 业力! 皇甫成意识一动,系统界面一页一页弹出掩盖,最后停在皇甫成意识海的那一页系统界面上,有一处角落记载了那么一些东西。 业力:无边。 业力,无边…… 无边业力! 皇甫成心神巨震,睚眦欲裂。 是谁做了什么,能让他身带无边业力!?是谁有那个能耐,能让那位大boss对他的忌惮延伸到了他的身上,让大boss放弃了他一贯的处事风格,罕有的委婉曲折!? 更甚至,他怎么会穿越?! 系统,又是什么?! 不管是正在闭关的净涪,还是和杨姝一起去东山取回自己随身佩剑的左天行,还是远在他化自在天上高高在上的天魔童子,他们谁都不知道,就在这一刻,不被他们放在眼里的皇甫成自己就想通了个中绝大部分的关键。 皇甫成,终于真真正正地睁开了眼睛,看见了这个世界。 第170章 关中所悟(二合一) 这个世界…… 皇甫成被披散的头发遮掩的眼睛闪过一丝暗光。 这个景浩界,绝对不仅仅是他以为的二次元世界。 重生的主角和重生的大boss,再算上一个他…… 皇甫成唇边的弧度僵硬而嘲讽。 其实他也是蠢。别说主角和boss都已经重生,便是没有,单只他自己穿越,然后夺取了大boss的肉身,成为这一个皇甫成,这个景浩界也已经不再是原著里所描述的那一个世界。 世界打自一开始,就已经变了。 世界变了!重生的主角知道,被夺取了皇甫成的身份成为现如今佛门沙弥的真正皇甫成净涪也知道,只有他一个人傻傻地以为这个世界还只是那个纸上世界。 皇甫成嗤笑一声,用着嘶哑的声线吐出他所知道的至为恶毒的字词不断咒骂。 “蠢!蠢到猪都比你聪明……脑子里装的全是狗屎……你活在这个世界就污染了空气,完完全全的浪费资源……”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他自己清楚,这骂的根本就是他自己。 锋利无匹的话剑在空中成形,然后卷夹着一道狂风凶猛而直接地倒插入皇甫成的身体,再一次将他变成了一个剑垛。 皇甫成身体颤抖着,仿佛已经痛到受不了,但他的嘴巴还是没有停止,嘶哑的声线中带着无尽的咒怨恶意还在不停的继续。 赎罪谷里,异香笼罩范围之外,有人远远地往这边张望,看见皇甫成的惨状,表情也忍不住抽搐起来。 明明他没有受到异香的影响,身上也没有任何伤口,但看着他的脸色,却仿佛在这刺木异香里头受罪的就是他一样。 事实上,在刺木异香里受罪的不是他,他也和这异香里头的任何一人没有半点关系,但看着皇甫成的惨状,连他也替皇甫成痛。 不过别看这人的表情抽搐,就以为他是在可怜皇甫成。如果细看他的眼睛,便会发现那里头时不时闪过的可是再真切不过的笑意。 很明显,看着皇甫成受罪受苦,他其实根本不曾升起半点怜悯之心,反而开心高兴得紧。 明明他不是喜欢看人受难的性格,皇甫成和他无怨无仇,也未曾真正的得罪过他背靠着的左天行,但看着皇甫成落到这般田地,他却只觉得大快人心。这样颇为怪异根本不合他本性的事情,这人却始终没有发现。 他远远地欣赏了半日,才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 这一回的任务这就结束了,真是可惜。要等下一次,还得和其他人抢呢。想到每次和他抢得高兴的其他人,他忍不住停下脚步,又远远地往着皇甫成的方向张望了好半响,才恋恋不舍地踏出这赎罪谷。 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幸灾乐祸的视线消失,被话剑插满了的皇甫成微微舒了一口气。 他像是已经骂得脱力,撑着最后一口气拖着插了他满身的剑器直直地站在原地,只张合着嘴巴可却什么话都骂不出来。最起码,除了看见他满身的剑器之外,没有人能够听得见他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皇甫成只站了一会,便开始挪动着身体,任由身体里因为没有新的剑器插入所以没有消失的剑器随着他的动作撕裂他的身体。 最初的时候,皇甫成的动作极轻极细微,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皇甫成的动作越来越大,剑器带给他的痛楚也一阵较一阵剧烈。 在这般惨烈的自虐中,皇甫成的脑袋却越渐清明,直至最后,所有影响他的因素统统被割裂,只剩下最清醒的理智。 现在,他该怎么办?以后,他又会是什么样? 他的视线扫过脑海中那一页始终打开的系统界面,眼睛里却什么都没有,只有最极致最冷静的算计。 他抢了boss的身份和身体,天然和原来的boss现在的净涪对立。在这一事上,是他理亏,是他欠了净涪的,他承认。 他当年单方面和净涪亲近其实心思并不纯粹,当时的他看不清,但现在他明白,所以哪怕净涪和他不亲近,对他的好意屡屡拒绝,他也认了。 之前,为了沈妙晴,他与净涪对立。虽然他不曾出手,但他袖手旁观,坐看沈定和沈妙晴等人联手攻击净涪,这事也是他理亏,他自囚赎罪谷,落入现如境地,也是他技不如人,他认! 然而当年,他自妙音寺小法堂中被业力灌体,自此业力缠身,到现如今业力也在不断增加,为此被这世界厌恶,被天下修士憎恨,气运衰弱跌到极点。这里头的瓜葛他尚未有摸索清楚,未能清算。但不可否认,这其中必定有净涪的推手。在这方面,他算是还上了一点。总体算下来,他确实是亏欠boss良多。 账目无可抵赖,他都认了! 但对不起,哪怕到了目前为止,他也不想死。 他不知道他为的什么穿越,不知道他穿越前发生了什么事,可按照最坏的情况推算,他很有可能是死过一次了。而无论他的情况是不是这一种,都没关系,他还没有活够。他不想再去死一死。 他想活下去,在这一个波澜壮阔的世界活下去。他甚至想活着回家,回去见他的父母亲人。 皇甫成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慢慢闭上了眼睛。 所以哪怕他亏欠boss再多,哪怕他此生必将背负着难以偿还的业债,他也要活下去! 不惜一切代价! 待到皇甫成又一次睁开眼睛后,他按了一下系统的帮助按钮,在那个空白的话框里一字一句地输入他的问题。 “系统,我曾经接过的可选任务现在可不可以更改?”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看了一眼下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的皇甫成,他手指一点,皇甫成等待着的系统界面里便出现了一行黑体字。 不可以。 极其简短明了的三个字并不能让皇甫成心神动摇,他继续在话框里输入问题。 “为什么不可以?现在世界的背景已经变了,主角重生,我在道门里根本就没有立足之地,为什么不能换一个地方发展?而且无论是在哪里,修炼走火入魔并不稀罕,我在这会儿中断成道任务,重新选择坠魔不是能更好地完成主线任务?” 皇甫成等了一会儿后,终于又见系统界面里出现了两个简单明了的文字。 可以。 紧接着,系统界面里又弹出一个话框,询问皇甫成是否要更改任务。皇甫成完成了一系列的操作,顺顺利利地将任务一里的成道改成了坠魔。 皇甫成眨了眨眼,在心底记上一笔后,便出了帮助界面,进入系统商城,赊账在那些曾经灰色的不可选列表里挑出了一份心魔道功法《迷离幻心决》。 他选择这一门功诀,一是这门功诀从不曾在景浩界中出现过,这次是它第一次现世。单看这门功诀的威力,皇甫成便觉得很满意了,再有,净涪既然是原boss重生,作为曾经一统整个景浩界魔门的魔君,皇甫成不觉得这景浩界里面的魔修功法能够瞒得过他去。他清楚,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他最需要的不是出头,而是雌伏,静静积蓄自己的力量,然后一飞冲天。就像曾经的那个皇甫成一样。 二来也是因为皇甫成看中了这门功诀后头记载着的配套法门,一门不需要分身的分身神通。这一门神通是要他修成心魔身后,模拟天外心魔的力量侵蚀他人心念,将他人无知无觉地炼成自己的分身傀儡。有了这一门分身神通,皇甫成完全可以将自己隐在赎罪谷中,在众人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发展自己的魔道势力。 皇甫成的想法确实很好,所以天魔童子也就松松手随了他去。但天魔童子和皇甫成都不知道,这一门《迷离幻心决》的神通功法再好,它的某些功能理念却和净涪修出的心魔身却极其相似。 净涪修的心魔身用的是景浩界心魔道至高功诀《心魔宝典》,但事实上,魔身的修持并不完全依着《心魔宝典》一步步修行。净涪是在《心魔宝典》的基础上,揉合《天魔策》中的一些妙理,汲取幻魔道的精华修成的心魔分身。所以净涪的魔身其实是兼具心魔和天魔两道奇妙,却又独立于外的一条崭新魔道。他的魔身甚至不能单纯地被划分到天魔、心魔又或者是幻魔的范围里。 至于《迷离幻心决》,创出这一门能被天魔童子看中收入自己库存的那一位存在,在草拟这一门功诀的最初,其实也是参照了天魔、心魔和幻魔的特点,最后修整而成。 这样一来,净涪的心魔分身和《迷离幻心决》就是真正的撞上了。 可是净涪的心魔分身还是初创,现在正在摸索着前行,净涪也并不全将他的心思放在心魔分身上,而《迷离幻心决》已经是一门完整的法门,哪怕天魔童子得到的也只是一部残本,并不完整,但也够皇甫成修持了。 等到皇甫成修炼有成,必定会和净涪的心魔分身对上。至于最后胜负如何,现在却是未知。 这样的一个情况,也亏得皇甫成不知道,如果皇甫成知道的话,他必定会在第一时间放弃这一门功法。哪怕他赊欠系统的积分越积越多,缺口越来越大,他也必定不会犹豫。因为即便现在净涪已经入了佛门,他对上净涪这个曾经的天圣魔君也很没有信心。不怪他不自信,实在是原著里远隔云端描写的那个天圣魔君皇甫成战斗力和智计筹谋都十分彪悍,在他这个曾经的读者看来,那完完全全就是开了挂的。 但他不知道,所以现在的他正在费尽心思认真钻研这一门功诀,只待琢磨出一些门道后,他便要开始修炼的。 甚至皇甫成还想着,等他修成心魔身后,他或许可以往九层暗土走一趟。 他现在的身份是原著中大boss的皇甫成,他的肉身是大boss的肉身,既然这身份和肉身他抢都抢了,因果已经成形,亏欠也都亏欠了,那九层暗土的那一份机缘,他便也一应拿了。毕竟净涪不是已经入了佛门了吗?佛魔不两立,曾经是原boss的净涪入了佛门,做了佛门的沙弥,那魔门这边,就都由他接手了吧。 就算他不是原来的皇甫成,但他有皇甫成的身份有皇甫成的肉身,更有当年的皇甫成没有的滔天业力,接收九层暗土应该没有多少困难才对。有了九层暗土,再如何,他也能在这景浩界里站稳脚跟了。 皇甫成想得很好,算计得也很合理,但他忘了曾经很多人认同的一句话,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他迟了不止一步,所以他日后就只能接受很骨感的现实。 而之所以会造成日后那样的状况,在某一种程度上,得归功于景浩界天道。正因为它阻挡了天魔童子的大部分窥探,因为它将茂竹送到了净涪手上,所以天魔童子只知道净涪练成了魔身,却不知道魔身的修炼法门,他更不知道皇甫成居然将主意打到了景浩界的暗土世界本源头上。也因此,哪怕天魔童子知道净涪魔身入了九层暗土,知道九层暗土必定重归净涪的手,他也根本未曾想过去提醒皇甫成。 作为造成日后皇甫成骨感现实的最大因素的净涪,这会儿根本没在意皇甫成。不管是魔身还是净涪本尊,他们都没空关注他。 魔身是正在以一种不同寻常的速度和罕见的熟练快速接掌暗土世界本源,净涪本尊却是在仔细观察着如今放在他面前的光明佛塔,注意着光明佛塔里面无尽幽魂厉鬼。 净涪看得很仔细,前所未有的认真细致,甚至眉心那一个平时隐匿不出的法眼此时也都已经完完全全显露出来。而在净涪的眼睛里,光明佛塔里的那些幽魂厉鬼也确确实实在发生着变化,这变化不能算是太明显,但却是真实存在的。 净涪清楚地记得,在开始在抄录佛经和默诵经文后头添上回向偈之前这座光明佛塔的样子。光明佛塔确实被点亮了八层,而那被点亮的八层佛塔中也确实光芒璀璨,堂皇温暖,可最上方的那一层仍然被暗黑笼罩,无论是谁看了,都总有一股怨毒悲戚的感觉。哪怕这一层距离塔顶那一颗舍利子最近,那舍利子周围散发的金色佛光也总在时刻不停地向着那一层暗黑的宝塔压去。可这些佛光相对于那层宝塔里仿佛已经凝固一样的黑暗来说,简直就是杯水车薪,完全无法渡化那些沉溺在黑暗中的厉鬼,根本就是于事无补。 而现在净涪却能够看见,比起当日净涪闭关前托出的佛塔,这一座光明佛塔顶端有一股细弱微薄的无形力量汇聚。看那淡黄的色泽,看那形质,净涪也认得,那分明就是人道功德。 这不知从何处涌来的人道功德细微薄弱,却像云层汇聚在这一座光明佛塔上空。然后每当净涪写下或是默诵回向偈,这些人道功德便会自上方向着宝塔洒落,纷纷扬扬地落在这宝塔中无尽幽魂厉鬼身体里。 接纳了功德的幽魂似乎身体凝实了一点,眼中也多出了几分清明,每日里诵经的次数也多上了一些。以往这些幽魂也在诵经,但诵经的时候都极为平白空洞,几乎没听出过几分情绪,所以每每诵过一次经后,哪怕紧接着便又再从头开始,但他们一日里诵经的次数也都有限。因为他们的吐字实在是太缓慢太艰难了,速度怎么也提升不起来。可如今却不同,这些幽魂空白的面容上虽然不是经常闪过表情,但情绪却是真的出现了。因为他们情绪的出现,他们的吐字咬字也比起先前流畅了。 净涪还看得清楚,随着这塔中无数的幽魂诵读经文的速度加快,次数增多,这宝塔上方的人道功德似乎绵绵无尽。再后来,不知是不是受了净涪的影响,那些幽魂在诵读经文的最后,也会加上一个和净涪一模一样的回向偈。而这会儿,宝塔顶上的那层人道功德云它甚至似乎还在增加。 不曾因为洒落在这塔中亿万幽魂厉鬼身上而减少,不曾因为这些幽魂厉鬼的消耗而削减,它竟然还在增加!? 饶是净涪,这会儿也看得目瞪口呆。 被惊吓到了的净涪并没有立刻就开始发下回向心,为自己的突破做出最后的努力,他甚至暂且放下了突破的想法,转而开始继续研究这一座光明佛塔的变化。因为他看到了,随着时间流逝,那一层尚没有舍利子镇压应该被黑暗占据的宝塔里,出现了点点的光屑。 这些光屑散在那无尽的黑暗里,仿佛点缀着整个夜空的星辰,给这座被黑暗占据的宝塔开辟出一分光亮。即便这光亮太过弱小太过稀薄,繁复下一个瞬间就会彻底熄灭,但它们却始终存在着。 说不明白是因为自宝塔上方不断洒落在他们身上的那些功德雨点还是因为那些飘散在黑暗里的光屑,这一层暗塔里自暗塔成形便在苦海中沉沦在绝望中窒息的厉鬼戾魂竟然慢慢地减少了憎恨怨毒的咒骂。 不是说这些厉鬼戾魂停止了绵绵无尽的咒骂悲泣,而是说,他们的这些咒骂悲泣渐渐的变得不那么摄人,不那么恐怖。 比起那功德云层的奇特,这一层里的变化才真正的吸引了净涪所有的注意力。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一层宝塔中那些星星点点的亮光,甚至分出了一丝心念落入这座光明佛塔里。他的这一丝心念也不在那八层佛塔里停留,而是直接闪入了那一层黑暗恐怖的宝塔中。 净涪能够感觉到,在他的心念投入那一层宝塔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是一片黑暗。黑暗之中,有无穷无尽的怨念恶意浪潮一样一浪接一浪地涌上来,这浪潮中还有着千千万万只死白的手掌向着净涪的心念张开,要将他拖入那浪潮之中,化作它们的一份子。 它们要拖着他一起沉沦。 如果换了一个人的心念前来,无可抵挡之下,或许就和它们一样了。但来的是净涪,只见净涪心念中有一明一暗两道光芒闪烁而出。 明亮的光芒是一道金色佛光,佛光璀璨纯净,也不去渡化那无边的浪潮,只在净涪心念周围回旋环绕,护持着他这一缕心念的周全。 暗灰的光芒是一道黑色魔气,这一道魔气比之这周围的黑暗还要黑,魔气则完全不去理会净涪的这缕心念,而是径直迎上那一片向着净涪心念冲击而来的浪潮。 金色佛光护持,哪怕最怨毒最犀利的恶意也都如水一样消融蒸发,根本摸不着净涪心念的身边,而黑色魔气攻击,即便黑色魔气仅得一缕,而那些浪潮却是一浪浪叠加,敌我双方数量悬殊,但黑色魔气却生生将它们拦了下来。 没有了这暗塔里的厉鬼戾魂的阻拦,净涪的心念便摄取了这塔中数十点亮光,任由金色佛光和黑色魔气裹夹着回到了净涪那里。 净涪摊开手,仔仔细细地研究那数十点落在他手上的亮光。 许久之后,净涪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明悟,他摊开手,将那数十点亮光重新送回那一层宝塔里去。 原来如此。 净涪将面前的那一座光明佛塔送回了识海中,自己来到佛龛旁,先就着盘中清水净过手,然后取过线香燃起。 他将线香捧在手上,闭眼默然站立片刻,便就睁开眼睛,向着佛龛里的那尊佛像拜了三拜,然后才将那线香插入香炉中。 净涪在蒲团上落座,闭上眼睛进入定境,开始他这一次真正的闭关。 第171章 成功突破(二合一) 所谓回向,按佛门所言,便是将诸弟子诵经念佛拜佛修持得来的功德回转归向于法界众生,与他们共享。如此,便可以拓开修士的心胸,能让功德有明确的方向而不致失散。 净涪不知旁的佛门弟子对回向作何理解,又怎么看待这所谓的回向。但经过他自己的仔细研究后,净涪却觉得这回向其实和凡人之间的借贷很像。 凡人间的借贷,净涪曾经了解过。 他们的借贷,用来作为借贷之物的,无非就是俗世中那些金银财宝等等物什。出借的一方,是拥有充足钱财的所谓富商贵人,而需要借贷的那一方,自然就是缺乏钱财周转的所谓贫农贱民。通过借贷,凡人流转钱财。所谓的贫农贱民能以此渡过一时困境,至于那些所谓的富商贵人也可以借此收敛钱财,积累对凡人来说趋之若鹜的钱财。这里头双方得失如何,净涪一个旁观者也不会去判断质疑,但他清楚,通常能够在这借贷中得利的,都会是借贷出钱财的那一方。 如果将凡人间作为借贷之物的钱财换做功德,再来看佛门的回向。 佛门弟子诵经念佛拜佛后净心养性渡化己身乃至他人,以此收获功德。拥有功德的佛门弟子又将他自己的功德回向于法界众生,不管法界众生本身的功德几何、气运几何、业力几何,也不管他们是不是愿意接纳佛门弟子的回向,但事实就是,只要他们听见看见,又没有心生抵触特意拒绝,那佛门弟子所回向的这些功德便会落入他们头顶,融汇进他们自身的功德里头,成为他们自身功德的一部分。 拥有功德的法界众生,不说遇难呈祥,但冥冥中自得一点护佑。或能自绝境中生出一点希望,或能自红尘中一世平顺和乐,或能绵延一丝生机气息,不一而足。但无论如何,但凡获得功德护佑者,便就通过这功德与那佛门弟子结下一份因果。此因果若能反馈佛门弟子,助其修行精进,那自然就此抵销,但若不能,因果牵扯下,也必将化作功德回馈此佛门弟子。更甚至,如果那受了功德的法界生灵在此之前为恶为祸,若能在功德影响下弃恶从善,萌发菩提心,那这一份渡化功德便妥妥地入了那位佛门弟子的手。甚至那恶人此后所行的善功善德,也将会分出些许回馈给那位佛门弟子。 佛门弟子收获了功德,而法界众生得到了庇护。如此这般达成双赢的利滚利…… 净涪在摸出一些头绪的时候,也都忍不住为之惊叹。 佛门弟子犹是如此收益,那将此法门传出,渡化亿万万无数佛门弟子的佛门世尊,又该是何等收获? 真算下来,单从获利这一方面来说,便连天魔都没有佛门菩萨那样厉害。 有那么一瞬间,哪怕是对功德不太看重的净涪都要感谢那位曾对他下手另他不得不转世重生甚至舍弃天魔道然后拜入佛门了。 当然,只有也只是那么一个瞬间而已。 过了那么一个瞬间之后,清醒过来的净涪也看清楚了这回向的问题。 其实也很简单,本钱问题。 哪怕一个普通的低阶佛门弟子一辈子日夜不歇地诵经念佛拜佛,他拜佛后净心养性渡化己身乃至他人的功德能有多少?而法界那无量量的众生又何其多? 他所得到的那么一点功德分散给那么多的法界众生,每一个众生又能得到他多少的功德?就那么一点可能压根算不起来的功德,又能帮到那些生灵什么?那他到最后又能得到多少回报? 而净涪的研究结果之所以能有那么明显,和光明佛塔里的那些幽魂厉鬼与净涪的关系密切相关。他们本来就是被净涪从白骨玲珑塔中救赎出来的,又日夜受光明佛塔里镇压着的舍利子渡化,每日里诵读净涪传下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与净涪因果极深不说,塔里更有无形功德汇聚。如今净涪意念所动,又受净涪诵经抄经回向的那点功德牵引,更兼之光明佛塔里的那些幽魂厉鬼数目虽多,但和法界众生比起来,却又九牛一毛地称不上。 如此这般种种原因推动下,所以净涪短短两三年间的回向效果自然而然的就显化出来,为净涪所见。但光明佛塔是净涪的本命灵器的一半,塔内种种变化尽皆和净涪日后修持有关,为净涪呈现回向效果自然是可以,可在外界想要见到这样明显的效果,那就简直是妄想。 所以回向虽然能够达成佛门修士利滚利的双赢状态,但它的速度太慢,成效更少。面对这种情况,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数十年数百年乃至数千年如一日地净心修持的。因此当年慧真的做法,净涪很能够理解。 换了他,他也做不来。 但对于净涪来说,他不需要功德推动他的修行,只需要他能够理解所谓的回向,能够毫无芥蒂地发下回向心即可。当他能够做到这一点,最后困住他的这一个瓶颈,便再不会成为他前进的阻碍。 果然他先前猜得没错,最后阻拦着他的,就是这回向心。 净涪感受着悄然消失的瓶颈,心底平静无波,脑海里也是无喜无怒,只是心念一转,召唤远在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 净涪本尊行将突破,作为净涪修为乃至本源一部分的魔身如何能够独身在外? 无边暗土里,无时无刻不在将自己的气息侵染到暗土本源里去的净涪魔身心头有感,长笑一声,毫不迟疑地停下手上的动作。 他身周磅礴诡谲的气息全数回拢,又在顷刻间全部回到魔身的身体。 魔身往后一坐,一座暗黑的皇座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无声地出现在他的身后,稳稳地托着魔身的身体。魔身看也不看这无边暗土里不住咆哮悲泣的魔气,阖上双眼昏然睡去。一座幽幽暗暗的灰黑色宝塔自魔身头顶化出,正是当日净涪留在这里的那座幽寂暗塔。 魔身意识升起,裹夹着幽寂暗塔破空而去。 随着魔身的意识快速远去,魔身陡然化作一团黝黑诡谲的魔气,漂浮在暗黑皇座之上。 暗黑皇座忽然升起一道暗光,皇座内部的暗土世界本源勾连暗土世界,将皇座上的那一团魔气牢牢护持,不受任何存在惊扰。 净涪本尊在识海中显出身形,先是看了一眼刚刚回归的魔身,然后又看了一眼早已在识海中等候的佛身。三身并不多言,只是对视一眼,便以三才之位立定识海,然后三身齐齐闭上眼睛。 三身归一,净涪正式开始突破。 其实也根本不需要他多做什么,只是念诵了一首回向偈。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心与念齐动,气共神俱清。这一首回向偈,便不仅仅只是空念的一句偈语而已。 但见自净涪本尊身形身上荡起层层清澈涟漪。涟漪以一种不快不慢但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净涪的这一个识海扩散。涟漪所过之处,净涪的本尊、魔身和佛身生出一种共鸣。 共鸣之中,端坐在佛龛前方蒲团上的净涪头顶陡然显出一片金黄色的功德光云。说是光云,但看它那稀薄朦胧的形态,称雾或许才妥当。 这一团功德云雾,便是净涪自拜入佛门以来诵经念佛修持所得的功德。别看它只成雾状,不如云状凝实厚重,但净涪拜入佛门也不过才十余年,有这一片功德光雾已经算是净涪修持极认真努力的成果了。当然,这里头绝大部分功德还是来源于净涪的传经。 他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传于此世,哪怕目前仅仅只得那一小段经文,但也是一桩莫大功德。 也就是净涪了,如果换了旁人来,他能拿出来作为回向的功德怕是连个影子也显不出来。 却说净涪的这一身功德云雾显出,三身有感,心神俱是一动,同时于此识海在再一次念诵回向偈。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 功德云雾化出一部分,循着冥冥中的感应,和着其他佛门弟子回向的功德一起,落入极乐世界、东方净琉璃佛国和灵山之中,化入这三方佛土。 “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又有一部分功德云雾散出,循着因果感应,一部分散入景浩界天地。一部分飞入北淮国,落在北淮国国君和贵妃头顶,又以两人为结点,循着血缘分散一小部分与他人。再有一部分飞入沛县云庄,落在沈安茹和程次凛头顶,同样以两人为结点,循着血缘四散。另又有一部分飞向清恒、清笃等人头顶,落入他们自身的功德光之中,化作他们的功德光的一部分。最后剩余的那一部分,便化入冥冥茫茫的地府,散向地府中挣扎的死魂。 “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最后的这一部分功德,散入天地中。每每此间天地有人听闻净涪事迹,心生向往乃至虔诚信仰修行,自得这一份功德降临,护持左右。 待到那一片功德云雾散尽,净涪心头又有一点感应生出,三身齐齐合十,诵道:“南无阿弥陀佛。” 声音落地,净涪本尊头顶升起一片清澈明净如同湖中秋水的亮光,佛身头顶炸起一团金色佛光,魔身头顶冒出一片黑色魔气。除了净涪本尊头顶的那一片干净明澈的亮光中空无一物外,那佛光和魔气之中,又各有一颗舍利与魔珠成形。 正是净涪这十信修持中所欠缺的最后一颗舍利,也是净涪自创魔身这最后欠缺的那一颗魔珠。 随着舍利与魔珠成形,净涪本尊头顶那一片亮光倒卷而回,沉入净涪本尊的身形中,而留下来的舍利和魔珠各自落入佛身魔身手上,又被佛身和魔身各自送入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之中。 最后一颗舍利和魔珠成形,各自归位,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诸般完满,顿时有莫大的变化生出。 自那一颗舍利飞入那光明佛塔中唯一的一层暗塔之后,先是暗塔里镇压着的那颗舍利子表面佛光璀璨,自暗塔上空涤荡而下,如同大日一样普照四方。但凡触及这佛光的厉鬼,那一刻齐齐一静,他们的憎恨怨毒乃至所有的负面情绪齐齐剥落,飞向幽寂暗塔的上方,快速地填充那一层不过虚影一样的宝塔,将那一层暗塔堆砌成形。而他们那狰狞扭曲的恐怖面容,则褪去所有的情绪,即便异常平白空洞,但也总比那早先的狰狞面孔好看。更何况随着那舍利子的金色佛光日夜不停地洒落,他们虚幻破碎的身体渐渐地开始凝实补足。 随着光明佛塔里的那最后一层宝塔被净涪的舍利子镇压,幽寂暗塔的最后一层宝塔也开始补足成形,直至最后的一块砖块砌上,那一颗一直虚虚悬浮在幽寂暗塔顶上虚空的魔珠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落入那一层新砌成的暗塔,隐入那暗塔里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如此这般之后,变化犹未停止。 幽寂暗塔那最后一层暗塔成形,魔珠隐入暗塔,双塔完满的那一刻起,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齐齐一震。 光明佛塔顶上镇压的那一颗舍利子再度爆发一片佛光,佛光自塔顶洒落,一层层串联诸层佛塔里的那一颗舍利子。像是有一个人,在以一点佛光点亮这些舍利子一样,整座光明佛塔彻底点亮。 光明佛塔里的光芒璀璨到夺目,却偏偏能让人清楚地看见这座光明佛塔里的每一块砖石,每一个雕栏,甚至是宝塔里头那沐浴在光芒里的那些幽魂脸上眼中的表情神态。 端的称得上神异。 光明佛塔如此变化,幽寂暗塔也不甘示弱。几乎是和光明佛塔那爆发佛光的同时,幽寂暗塔塔顶也是闪过一道幽幽寂寂的暗光。暗光诡异闪过暗塔,一跳一跳的将每一层暗塔里的那颗魔珠串联起来。和光明佛塔不同,在这一座幽寂暗塔里,就像是有一个人,在用一片魔气吞噬了这幽寂暗塔里仅剩的那一缕光芒,整座幽寂暗塔彻底被黑暗吞噬。 这一座幽寂暗塔连一点光芒都没有,黑得可怖,但净涪看着这一座暗塔,望入这一片黑暗里,却依旧能够清楚地看见这座幽寂暗塔里的一砖一木,甚至是暗塔里头那一颗魔珠每一次转动的轨迹。 丝毫不落于佛塔之后。 然而净涪也是心知,如果说佛塔和魔塔这样的变化神异无匹,那还不如说是自这一刻起,净涪的本命灵器才算是真的成形。 而如此这般变化过后,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真真正正的完满,也完完整整地落入净涪的掌控之中。 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齐齐完满,佛身和魔身身上一阵激荡,道道金色与暗色的涟漪自他们头顶落下,震荡周身。而涟漪每荡过一圈,他们的身形就凝实一分。 直到涟漪平息,佛身和魔身各自分立在净涪本尊左右。看他们的形体,已经和净涪本尊一般无二。如果不是这里只得净涪一人,如果这里不是净涪的识海,出得外面,叫旁人看见,怕是要被惊住。 三个,三个面容身材一模一样的净涪。除去衣裳发饰之外,唯一能拿来分辨他们的,唯有他们各自不同的神采和气度。 留着三千青丝的魔身偏肆意,偏诡谲;头顶完满长着肉髻的佛身偏庄重,偏端正;而脑门光溜点着戒疤的净涪本尊则沉静内敛,幽深莫测。 识海中,净涪本尊不过一个念动,原本自由独立的魔身佛身纷纷一笑,齐齐化作魔气佛光没入净涪头顶。 净涪睁开眼睛,不复往日平常时候的黑白双瞳,而是一金一黑的异色双瞳,他的眉心印堂处,也同时浮出一只用金色佛光勾勒而成的眼睛。三只眼睛齐齐盯着身前佛龛那一尊佛陀,看得一会儿,净涪手指轻轻一动。 指尖有金色的佛光流转,不过轻轻滑动间,便勾连了虚空中的元气。 净涪的手指抬了抬,却始终没有点出。 他如今的修为,单从实力来说,堪比道门魔门的化神境。 至于往后的修为境界,又能堪比道门魔门哪一重修为,净涪目前不知,也无法询问。如果他想知道,那只能妄自测度,未到那重境界,到底不能确认。 这些都不是问题,但问题是他突破之后,在十颗舍利子完满的那一刻,他竟真的感受到了西天极乐净土世界的所在。只要他愿意,牵动那一缕联系,他真的能够登临极乐净土。 不过是十信完满而已,不过堪比化神境而已,他居然就能登临极乐净土,实现飞升? 刚刚察知这个事实的那一刻,净涪没有心动,只觉得荒谬。 作为一个曾经的魔门圣君,作为曾经翻阅过魔门诸多典籍知道魔门诸多前辈大能大多熬不过天劫为了飞升在天劫下灰飞烟灭的修士,净涪只觉得荒谬。 如果飞升那么容易,那那些死在天劫中的魔门大能不是冤得很? 但事实摆放在眼前,净涪也切身体会过那一种联系,再如何,他也不能睁着眼睛否认这个事实。 既然是事实,在它的面前,净涪也只能沉默。难道,真的就是功德和业力? 净涪拧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将这件事放下,去看自他从定中出来,睁开眼睛后便看见的那一座九层宝塔。 随着魔身和佛身暂时融入本尊,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也在这时重归一体,成就如今净涪所能看见的这一座九层宝塔。 这座九层宝塔分内外表里两座,一内一外,一表一里。 外塔是一座有着无量量佛光普照的光明宝塔。宝塔中有无数幽魂端坐塔里,齐声诵读《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诵经声中,丝丝缕缕的佛光自他们身上冒出,和这塔里每一层的那一颗舍利子洒落的佛光融汇。融汇的佛光照耀他们周身,不断为他们凝聚稳固身形的同时,也在为这一座宝塔添砖加瓦,加固塔身。 内塔则是一座隐在阴影里的幽寂暗塔。暗塔中空无一物,唯有一片黑得让人心悸的黑暗。无边的静,无边的暗。但即便只有死一样的静,深渊一样的暗,这一座宝塔也和外塔一样,每时每刻都在以这样的静和暗熔炼锻造自身,不断增进自身威能。 净涪仔细打量了这座九层宝塔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最后一眨眼睛,眉心那一处金色佛光隐去,而他的那一双眼睛已经恢复成了平日黑白分明的模样。 随着佛身和魔身脱出净涪本尊,完整的九层宝塔也重新散开,化作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分别落在佛身和魔身之手。 魔身眯着眼睛看了佛身一眼,转头对净涪本尊点了点头,整个人裹夹着幽寂暗塔像他回来时的那样消失在识海,又回到了九层暗土世界里,继续炼化暗土世界本源。 佛身也只看了魔身留在识海里的那一点本源一眼,便也跟净涪本尊一示意,重新化作一道金色佛光。 对于佛身和魔身之间的分歧,净涪本尊看见了,但也没太在意。 他们三身本为一体,一兴俱兴,一损俱损,他们谁都清楚,哪怕折腾出些许事情来,也不会伤了根本,折了本源。 这是他们的底线。 净涪出得关来,再看一看时间,竟已是数年时间过去,又快到了竹海灵会开始的时间。 净涪也不由得感叹了一句,他出关得正是时候。 竹海灵会啊…… 净涪打开门,望着渺远的天空,想起了当年左天行带着皇甫成离开普济寺时最后留给他的那一个眼神。 那就再比一比! 第172章 此后琐事(二合一) 净涪出关的时候,正是巳时初,他在门边略略站了一会,便迈出门去,阖上屋门,一路出了院子,往藏经阁那边去。 妙音寺的藏经阁阁中藏书比之普济寺的藏经阁更多,自来也都热闹,除了早课晚课等等时候外,去往藏经阁的路上从来不会冷清。 净涪这一路行来,便就很遇上了些人。 他们或三五成群,或独自一人,但迎面遇见了寺里的师兄弟,不管认识与否,也都会合十点头见礼。 净涪此时虽然已经十信完满,修为境界比之寻常的清字辈和尚也是不差,但他对自身的气息掌控力极强,哪怕刚刚突破不久,也没有泄露出丁点气息来。更兼之净涪遇见的这些净字辈沙弥们无论修为境界如何,认不认得自来深居简出的净涪,眼力却实在差了点,看不出净涪现如今的境界。是以他们对待净涪的态度,大多也就是如同对待寻常师兄弟一般而已。而对净涪态度平和中又多了一点恭敬的,也都是见过净涪,并将净涪认出来的人。 这样的沙弥不少,但也不多。 毕竟净涪每每闯出偌大名头都是在妙音寺之外,而他在妙音寺里又实在低调了,低调得这妙音寺里就没有几个和他交好的同辈弟子。 认真算起来,这寺里和净涪来往最是密切的当数净音。可净音入了红尘磨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再来就是净思、净罗、净尘三个当年一起参加竹海灵会的师兄。可这三位师兄现如今都各自有事,不会轻易出现在这藏经阁里。然后就没有了。 当然,净涪对此并不曾在意。他只是合十微微点头回礼,然后就继续往藏经阁里去。 净涪走得稍远后,新进门未曾见过净涪的几个年幼小沙弥好奇地回头看了看净涪的背影,便又再转回头来,询问旁边那位对净涪极为恭敬的年长师兄。 “师兄师兄,方才那一位师兄很厉害吗?” “对啊对啊,师兄,那位师兄他是谁?很厉害吗?” 净涪如今年岁不过堪堪二十,虽然因为他的心境和修为,眉宇间蕴藏着一片平静安宁,让人不敢在他面前轻言肆意,但光只凭肉眼,也能看出他年岁不大。 妙音寺的新弟子进寺,自来都有同殿师兄带领照顾,就像当年年幼的净涪由净音照拂一样。 这些新弟子也是由那一位师兄带领着修行。 那师兄一直到净涪走远了,才吐出一口长气,面上升起一抹放松。 他低头看了这些身量还不到他腰高的年幼师弟,笑了一下,道:“你们可曾听说过竹海灵会了?” 下一年元日便将开始的竹海灵会可谓是现在寺里净字辈弟子的关注焦点。上到三十余岁的师兄,下至刚刚入门的六七岁的小师弟,只要年纪在竹海灵会岁数限制范围内的,不管能不能得到竹令,都对此事关注得很,但凡一点风吹草动都落在他们的眼中耳里。这些年幼跳脱的小弟子更是如此。 如今这位师兄不过是提到竹海灵会而已,便让他们两眼放光,停不住的雀跃欢呼。 “知道知道!我知道……” 这师兄也不着急,就看着他们七嘴八舌地将竹海灵会的来历过往乃至妙音寺里曾经的战绩一一数全。 “……十年前的那一次竹海灵会魁首,可是我们寺里藏经阁的净涪师兄!他当时还不过十岁!……” 那师兄笑了一下,待到这些小师弟终于停了下来,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的时候,他也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然后反问道:“那么诸位师弟且来猜一猜,刚刚的那一位师弟,会是谁?” 几个年幼的小沙弥对视几眼,又偷偷瞥了瞥师兄的脸色,沉默一阵后,终于有人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道:“师兄!不会……不会就是刚刚的那位师兄吧……” 这师兄也促狭,见自家的这几个小师弟趣致可爱,便拖长了声音道:“不……” 等到几个小师弟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他才将剩下的话吐出口:“不就是他么。” 几个小沙弥猝不及防地被自家师兄耍了个正着,怒气冲冲地瞪大了眼睛,道:“师兄!” 那师兄哈哈地笑了几声,直到笑够了,才在这几位师弟的怒容下正了正神色,兀自拿出另一个话题来救火:“你们平日里不都在猜这一次的竹海灵会都有哪位师兄参加么?” “这位师弟必定占据了一个名额。” 几个小沙弥也确实还是年幼,轻而易举就被当师兄的转移了注意力。他们连连点头道:“听说这位净涪师兄今年才二十,哪怕是十年后的竹海灵会,他也是能够参加的。” “这一次我们是没希望的了。就是不知道,十年后的那一场竹海灵会我们能不能和净涪师兄一起参加……” 师兄成功达到目的,便也不再去凑趣,唯恐这几位小师弟回头回过神来,又找他翻账。他静静地收敛了自己的气息,只看着自家的这几位小师弟满眼希冀地畅想未来。 他到底年长,到底能够看得清楚。哪怕在此之前,寺里到底派哪位师兄弟参加竹海灵会始终未有一个定论,可如今既然这一位师弟出关,那么无论如何,参加竹海灵会的师兄弟就必定会有他一位。毕竟这位师弟可是前一次竹海灵会的魁首,在擂台赛上力压佛门道门魔门三道骄子的人物。他年纪又正适合,他不去,谁去? 而像自家师弟们这样纯挚充满希望的年少时代,已经离他远去了。哪怕因为上一次参加竹海灵会的诸位师兄不是年纪超出就是因事未能参加,如今寺里统共只定下了一个名额,他也不会去肖想。 他回头看了一眼净涪消失的方向,叹了一口气,领着自家的几位小师弟回去。 反正无论最终得到名额的会是寺里的那一位师兄弟,都不可能是他。 仅仅只成就了两颗舍利子的他真是比之当年第一次参加竹海灵会的净涪师弟都不如。他可听说了,当时那位师弟不过十岁,却已经凝结了三颗舍利子!当年的净涪师弟就有如此修为,那现如今十年过去,得到世尊亲授真经,参加过千佛法会,听闻又能力抗两位魔门真人的净涪师弟又会是何等修为? 净涪自自己禅房一路走向藏经阁,遇到的师兄弟不少,这一群师兄弟不过是其中一群。哪怕隔得远了,他们这些大同小异的议论也没能逃过净涪耳朵,全数被他听在耳里。 但即便听得清楚完整,净涪也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只像耳边风一样而已。遇到来往的师兄弟,他也就还是点头合十见礼,然后就继续往前走。 未过多久,净涪便出现在了藏经阁门外。 他才堪堪看到藏经阁的阁门而已,脚下忽然一停,竟然就在原地站定,再不往前走出一步。而他才刚站定,身前忽然就吹过一道微风。那道微风轻拂而过,只撩动了他的衣角,却在虚空中扫起阵阵涟漪。那涟漪的中央,又有一只小鹿从里头走出。 那双见到净涪便闪过流光随即笑成两条细长线条的鹿眼,那舒展峥嵘的披着一片五色神光的鹿角,可不就是五色幼鹿么? 但见五色幼鹿甫自虚空中走出,便低头一声长鸣,然后一步迈出,身形稳稳地出现在净涪身侧,凑到净涪身边轻轻磨蹭着净涪的腿。 “呦……呦……呦呦……” 等了好几年才终于等到了净涪,五色幼鹿确实很有几分委屈,但更多的却是欢喜。 为它终于又再见到净涪欢喜,也为净涪此刻还未散尽的欢喜欢喜。 净涪低头定定地看着五色幼鹿片刻,才弯下腰去,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五色幼鹿摇晃着头,轻轻地蹭着净涪微凉的手心,脸上眼底的那几分委屈此刻彻底散去,只留下一片纯粹的欢喜。 净涪又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起身往藏经阁里头去。 也许是因为它这几年都跟着清笃禅师留在藏经阁里,平日里也都常见,五色幼鹿对于藏经阁里的其他弟子并没有对其他人的抵触,又或许是因为它几年后来又见到净涪,更不愿意离开净涪身边,它竟也藏在虚空中跟着净涪一起进了藏经阁。 藏经阁里头,清笃清显清镇几位禅师本来各自在自己值守的楼层里静坐神游,这会儿也都齐齐停下动作,睁开眼睛来直直地望着阁外。 净涪? 净涪! 这三位禅师中,反应最快的当属清笃禅师。毕竟他修为最高,五色幼鹿先前又是跟在他身边。如果说他初初感知到净涪气息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那后来五色幼鹿的反应就足以令他确信。 他看着那个自阁门外一步步阁楼的青年沙弥,眼神中闪过惊叹,最后他抚上自己的长须,笑弯了眉眼,也笑颤了长眉。 清笃禅师坐镇的阁楼在最高层,净涪虽然径直往清笃禅师那一层阁楼去,但在经过清显清镇两位禅师驻守的阁楼的时候,他也都会停下脚步,向着清显清镇两位禅师的方向合十弯腰一礼。 哪怕没有清笃禅师的反应那么大,但清显清镇两位禅师也都在净涪行礼的那一刻笑着合十还礼。 净涪啊,他们妙音寺藏经阁的弟子,如今年岁不过堪堪二十,便就已经十信完满,开始踏上十住的修持。 不说整个景浩界,单说他们佛门,自元祖传法二祖广法以来,佛门传承万万年,又有哪一位弟子能有他这般的迅猛精进? 惟愿他今后还能持如覆薄冰心,行勇猛精进道,灵台不昧,菩提不灭。 南无阿弥陀佛。 有感两位禅师厚望,净涪脚下停得一停,又正容向着两位禅师合十一礼谢过,然后才继续往清笃禅师那边去。 净涪敲门的时候,清笃禅师已经整理了表情,他略一点头,正色道:“进来吧。” 净涪推门进屋,来到清笃禅师身前,合十弯腰见礼。 他旁边的五色幼鹿也随着净涪动作,扬起鹿角,向着清笃禅师上下点头。 清笃禅师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表情却仍旧是难得的严肃正经。他合十微微低头,向着净涪回了一礼,然后才请净涪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了。 净涪依言坐下,五色幼鹿便在净涪身侧趴下。 一人一鹿齐齐看着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绷紧了脸,他先问净涪:“你如今十信完满,年岁又到了二十,可愿受持比丘戒,转沙弥为比丘?” 不是每一个沙弥都能受比丘戒成为比丘,如果不能满足晋升比丘的条件,那么终其一生,也不过就是一介沙弥而已。 如果非得有一个类比对象的话,那么勉强可以拿凡人国度里那科举考试等级的童生和秀才来比拟沙弥和比丘。 没有皈依而仅仅在家修行的居士,就像是没有进入科举考试只为耕读传家的读书人。入寺皈依后受持沙弥戒的沙弥,那就像是只通过一两场小规模考试的童生。至于接受比丘戒晋升成比丘的比丘,那才是真正能够被称为士族一员的秀才。 也就是说,只有受持比丘戒,成就比丘,才是佛门真正的中坚弟子。 成就比丘也需得满足条件,就像要进入佛门先得通过皈依日的皈依礼,取得自身度牒一样。而成就比丘的条件,有三。一,未破沙弥十戒,得寺中长老承认;二,修为境界至少十信完满;三,岁数满二十。 事实上,最后的那一个条件可有可无。因为自佛门开山收徒以来,传承万万年,但凡能满足第一第二个条件的,全都已经满了二十,或是更甚,还真没有哪一位比丘是被这第三个条件生生拦下的。 清笃禅师看了一眼净涪。 嗯,这里有一个。 认真说起来,其实现在净涪还没有满二十。他不过是十九有余,堪堪沾到二十的边。不过没有关系,也不是现在就要净涪受戒,时间还没到。等到时间到了,净涪要受戒的时候,他的岁数也就够了。 比丘授戒每一年都有,但一年只有一次,一次集中整个景浩界佛门弟子进行受戒,现在可以先将净涪的名字添上去。 比丘戒?成为比丘? 净涪思考了片刻,便就点了点头。 清笃禅师再绷不住脸,红润的脸当下就笑成了一朵花。他连连点头,不住地道:“好!好!好!” 净涪垂下眼睑,心中无惊无险,只有一点笃定。 果然没错,哪怕沙弥戒律中规定了不得杀生,但杀生戒破与不破压根不重要。最起码,根本不会成为他迈步往前的阻碍。 在清笃禅师看来,和净涪提起比丘戒一事才是重中之重,其他的都是琐事。因此当这事定下,清笃禅师就散去了先前的正经,他笑着跟净涪挤眉弄眼,伸手又是取出一套茶具放在案桌上,招呼着净涪道:“来来来,净涪师侄,再来给师伯我煮一壶茶来。” 净涪看了那套茶具一眼,面上纵然闪过几分无奈,但还是向着清笃禅师合十一礼,便就伸手去取茶具。 五色幼鹿趴在净涪身侧,先歪着脑袋看了看净涪,又抬眼瞪了瞪清笃禅师,表情里却也没有半点恼怒,只有一点疑惑。 五色幼鹿或许是真的想不明白清笃禅师的用意,但净涪却是明白的。 清笃禅师让净涪煮茶,为的并不仅仅是口腹之欲,并不真的只是因为想喝净涪煮出的茶。他真正的用意,其实是想要看一看净涪的心境。 煮茶的时候,煮茶的人一举一动间的心境不同,那他煮出来的茶水味道必就不同。 当日净涪闭关前,清笃禅师品了净涪煮出的一杯茶,然后才点头允了净涪闭关。而如今净涪出关,清笃禅师又令净涪煮茶,便是想要看一看净涪关中所悟,是对净涪的那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使然。 待到一壶茶熟,净涪将茶水分了,将一杯茶送到清笃禅师面前,自己留了一杯,然后还在五色幼鹿炯炯的目光中也给了它一杯。 清笃禅师睨了五色幼鹿一眼,先捧起茶杯,轻嗅了一口茶香,细细回味一阵,才轻啜一口茶水,慢慢地品了。 他将一口茶水饮尽,便就极其享受地摇了摇头,睁开一只眼睛扫了一眼还在不知所措的五色幼鹿,“嘿嘿”两声,再啜饮一口茶水。 五色幼鹿猛地抬起头,怒瞪了清笃禅师一眼,然后才死死地盯着杯中的茶水,眼中闪过一丝委屈。 净涪也不管清笃禅师和五色幼鹿之间的交锋,他也捧了一杯茶水在手,氤氲的水雾朦胧了他的面容。 五色幼鹿看得一阵,最后终于是想到了办法,张开嘴巴微微一吸,放在它面前的那一杯茶中升起一道细细的水柱,又如同虹霞一般蜿蜒着落入五色幼鹿张开的嘴巴。 未过多久,杯中的茶水便就全数入了五色幼鹿的嘴巴。 五色幼鹿咂咂嘴,没觉出什么味道来,它狐疑地眨了眨眼睛,然后眼角视线一转,扫了扫喝得很高兴的清笃禅师,又看了看捧着杯盏只是嗅着茶雾的净涪,它皱起了眉头。 可是净涪此时已经闭上了眼睛,五色幼鹿不愿也不敢打扰他,便睁着一双滚圆的鹿眼直直地盯着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玩闹似地不理会它,只由着它看。 五色幼鹿盯了清笃禅师很久,久到它的眼睛都酸涩得冒出了些许细雾。以为它真的要哭了的清笃禅师连忙放下手里已经空了的杯盏,无声地托起茶壶,先给五色幼鹿倒了一杯,然后才又给自己的杯盏里斟上。 五色幼鹿这才高兴了,但这一回它也学乖了,并不像先前那样一口饮尽杯中茶水。 只见它看了杯盏一眼,杯盏中氤氲升腾的茶水便就不住地冒出。五色幼鹿将头浸入茶雾中,一呼一吸地将茶雾尽数吞入腹中。 这一回,它像是喝出些滋味来了。等到一杯茶水饮尽,五色幼鹿又看了清笃禅师一眼。 清笃禅师却不敢再理会它,只慢慢地品着自己面前的这一盏茶水,直等到他的这一盏茶饮尽,他才像是刚刚看见五色幼鹿一样,提起茶壶再一次给了五色幼鹿一盏茶水。 等到净涪睁开眼睛,案桌上本来满满的一壶茶水已经空空如也,连一滴水珠都没有剩下。 他看了一眼清笃禅师,视线还瞥过五色幼鹿。五色幼鹿向着净涪讨好地晃了晃脑袋,而清笃禅师却更甚,他直接冲着净涪笑了笑,又招呼他道:“正好,这一壶茶水被我们喝完了,净涪师侄再来给我们煮上一壶吧。” 净涪定定地看着清笃禅师,最后还是无奈地伸出了手,又拿过了茶壶。 等到这一壶茶煮好,净涪便要告辞。 也直到这会儿,清笃禅师才顺道提起:“这一回的竹海灵会,你还要去参加吗?” 不怪清笃禅师这么一问,以净涪现在的修为境界,竹海灵会参加不参加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哪怕清笃禅师也已经听说过陈朝那位大弟子早在两年前突破筑基,然后厚积薄发,一路破竹一般在两年内突破至金丹境,现如今已经到了金丹大完满,清笃禅师也还是觉得,这竹海灵会净涪去与不去都无所谓。 去了,也不过就是见见同龄人而已,不去,也无甚紧要,正好在寺里继续修持。 净涪只是点了点头。 清笃禅师见状,也不太放在心上,只是点头道:“如此,那便就去吧。” 净涪合十一礼,领着五色幼鹿离开。 清笃禅师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了净音,不禁一叹。 都是各自修行,如今净涪已经突破,正往更高的境界走去,而净音却还停在原地,唉…… 只希望他能早日想开,破障归来吧,不然,他的这个师弟怕是要将他远远甩到后头去。 第173章 实力对比(二合一) 净涪推开院门,又要往屋内去,便听得身后五色幼鹿呦呦的低鸣声。 净涪回过头去,正看见五色幼鹿那双滚圆水润的鹿眼满含希冀地看着他。净涪动作顿了一顿,最后还是冲着它点了点头。 五色幼鹿眼睛一亮,急蹿几步冲到净涪身边,跟着净涪进屋。 净涪并不理会五色幼鹿,只提了扫帚和簸箕,不疾不徐地打扫屋子。 识海中的那占据了半壁天空的佛光再一次亮起,也不显化佛身,而仅仅是一片佛光。与佛光同时动作的,还有另一边的那一团魔气。因为魔身不在,魔气的质和量都比不过佛光。但对上气势汹汹的佛光,魔气却半点不怯阵。在佛光完全铺展的那一刻,魔气也彻底地张开了爪牙。 面对识海里佛光和魔气的这般动静,净涪并不意外。他动作毫不停顿,仍旧拿定扫帚,将扫帚一收一送地打扫屋中尘埃。 和着净涪动作的节奏,这佛光与魔气也都有了动作。净涪手中扫帚一送,佛光便往外延伸,甚至要将另一边的魔气统统掩盖吞噬。在佛光气势大盛之际,魔气也不与它硬拼,反而很干脆地让开位置,直接收缩回防,护持自身。而待到净涪手中扫帚一收,熬过了佛光磨砺的魔气便陡然爆发,喷薄而出,以着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反扑佛光,消磨佛光的光芒,再度收回失地。 佛光和魔气之间的战争毫无保留,惨烈到了极致,但哪怕它们各自损失惨重,经历过这样的残酷战争洗礼后,佛光与魔气的中央,渐渐多出了一点莫名的玄奥气息,如同在酝酿着什么。 五色幼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到了门槛边上,身体还在不自然地颤抖着的它连鹿角上的那片五色神光都显得有些缤纷凌乱,似乎在努力抵抗着一种偌大的压力。它强撑着,一双眼睛仍旧不偏不移地看着屋中拿着扫帚的净涪。哪怕它撑得很难受,哪怕它眼睛里已经有了委屈,但它始终安静,唯恐自己的声音会打扰到了净涪。 幸好净涪不过就是藏经阁里的一沙弥,院子大不到哪里去。尽管净涪不急,甚至还特意放慢了动作,但这一小半个时辰过去,净涪这院子里里外外都被他打扫了一遍。 净涪站在角落里,收势站定,微微垂下眼睑。 他只扫了一眼识海里各归其位的佛光魔气,便就睁开眼睛,拿过屋中的簸箕收拢尘埃,并不特别去查看佛光魔气里头莫名出现的玄奥气息。 直到这个时候,五色幼鹿才松了一口气,向着净涪呦呦地叫了两声,也在提醒净涪自己的存在。 净涪不过抬起头看了它一眼,它便又向着净涪笑着晃悠晃悠了脑袋。 净涪收回目光,将尘埃全数扫入簸箕里,又拿到屋后的土地上倒了。然后他便又拿起抹布,就着清水擦拭屋子里的案桌等家什。 五色幼鹿看着净涪拿起抹布,不知怎么的,想到了刚刚净涪看向它的那一眼,顿时身体一个瑟缩,又往屋外退了退。 然而这一次又和刚刚不太一样,刚刚那是一种逼人到战棘只得臣服只能退让的气势,但现在这一回…… 五色幼鹿弯了弯眼睛,试探着往门内的方向靠近了一点。然后它舒服地晃了晃脑袋,再往门里走了一步。 但五色幼鹿也只走了这么一步,它的整个身体都还在门槛外,只得一个脑袋探入了门里,可它却已经不再靠近了。 不是它不想靠近,而是它怕打扰到净涪。 它从来都知道,如果打扰到净涪,如果惹了净涪生气,那净涪就不会再要它了。它已经没有了母亲,再被净涪舍弃的话,它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不过哪怕它还在门槛边上,五色幼鹿也觉得足够了。它无声地喟叹着,伸出两只前肢叠在门槛上,将自己的整个脑袋靠上去,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睛。它竟不时还晃了晃脑袋,一副极其享受舒适的模样。 净涪此时也真不在意五色幼鹿,他拿着湿布仔细地擦拭案桌窗棂,但却又不是在擦拭着这些物什,反而更像是在擦拭着他自己的心灵。 他识海中的佛光魔气并无动作,各自占据一壁天空,但他的心却渐渐地静了下来,更清,更透,也更沉。 等到他擦拭完毕,净涪又换了一条崭新的巾帛,另打了一盘清水,开始擦拭佛龛和这屋中各处雕刻着佛像的梁柱。 直到他终于将最后的那一盘污水倒去,将湿透的巾帛洗净挂起的时候,已经又是一个半时辰过去了。 他擦干净手上的水珠,又将挽起的袖子放下,再看得已经站到了院门边上一直盯着紧闭的院门的五色幼鹿一眼,便也往院门那边走去。 净涪打开院门,门外却刚刚有一人站稳,正要抬手敲门。 这人虽然和净涪不算太熟,但也有过交情。正是那个十年前和净涪一起参加竹海灵会,后来又帮着净涪收集景浩界各寺庙各禅师信息的净罗。 净罗打眼一见净涪,眼中不自觉地闪过一丝异彩。 当年那个在竹海灵会前初见便就眉清目秀气质沉静的小童子,如今十年过去,五官长开,气质沉淀,便就成了眼前这个只需一眼,能叫人说不出话来的绝世人物。 净罗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灰色僧袍却更显气度沉静的颀长青年,好半响才回过神来,他合十向着净涪一礼,道:“我刚从外头回来,听闻师弟出关,便过来一叙,冒昧打扰,还请师弟不要见怪。” 净涪合十回得一礼,便向里一伸手,请净罗入内。 净罗看了一眼禅院中边上的那个鹿栏,却也不询问净涪,径直跟了净涪入屋。 当年净罗给净涪送诸寺庙诸禅师资料的时候曾经来过这里一次,那时也曾注意到那个不太常见的鹿栏。但他当时不知道个中缘由,也没听到风声,便也就没有太过在意。可谁料,他后来竟然听说净涪身边有一只五色鹿…… 五色鹿啊,哪怕它不擅长搏斗厮杀,那也是神兽!整个景浩界,能有几个神兽?数遍景浩界历代人物,又有几人能得神兽追随?可现在他的眼前,就有一个! 他抬眼看见在他对面的主座上入座的净涪,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如果是他的这个师弟的话,那还真的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净罗这些年在外行走,不说妙音寺里的各位师兄弟,便是其他五分寺连带着天静寺的出众人物他也都见过。但要找出一个能和他这个师弟相比的,那还真是没有。即便是那个据说以一介凡俗僧众身份力压整个天静寺大小沙弥现如今名声极是响亮的恒真僧人也不行。 想到自家这位净涪师弟曾经推拒的佛子候选之位,想到现如今那些个为了这佛子候选各自忙活的各寺师兄弟,再想到到了现在还没有自红尘磨砺中走出来的净音,饶是净罗对那所谓的佛子无心,也忍不住为之一叹。 历代佛子都不好做,这一代只怕更甚。千辛万苦得到诸位师长认可,前头却还有这么一位师兄弟压着,唉…… 净罗在心底为那位未来的佛子掬一把泪,面上笑意却未退。他合十微微低头谢过,接过净涪递过来的那盏茶水,先嗅了一口茶香,才将杯盏凑到唇边,抿了一口细细地品了一回,当下就闭上了眼睛。直等到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睁开了眼睛来,看着净涪道:“怪道都说清笃师伯喜欢净涪师弟煮的茶,果然极好,恭喜师弟了。” 他说的这恭喜,并不为的清笃喜欢净涪煮的茶,而为净涪这一番心境。 净罗修为眼界自然比不得清笃,品不出茶水里的种种玄奥,而且净涪煮这茶也并没有太费心思,只是粗粗为之,但即便是这样,净罗还是饮出了一点不同。而光只这一点不同,净罗也能看出净涪修为上的精进。 净涪微微一笑,便又将手里的茶壶提起,给已经饮尽了杯中茶水杯中空空如也的净罗添上。 净罗这一回却并不猴饮,他将杯盏拿在手上,双眼直望着净涪,问道:“这一回的竹海灵会,据说师弟还有些兴趣?” 净罗消息也真的灵通。这件事净涪也不过只在清笃禅师那里点头了而已,时间还不太久,而净罗他也才刚从外头回来,居然就已经得到消息了。 净涪只是看了净罗一眼,便就点了点头。 净罗眨了眨眼,再看着净涪的时候却问道:“师弟为的,是天剑宗的那位左天行?” 十年前的竹海灵会擂台赛,诸多天才弟子打到最后,真正和净涪争夺魁首的,也不过就是一个左天行而已。 净涪也不讳言,又是一点头。 净罗收回紧盯着净涪的目光,两手抬起,左手从右手袖袋里摸出一本小册子,放在案桌上推到了净涪面前。 “师弟向来深居简出,与外人交流极少,又刚刚出关,怕是不知现如今景浩界各宗各门优秀弟子底细,虽师弟实力强悍,但如果一无所知到底吃亏,师兄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我的年纪已经超出,这一回的竹海灵会是不能去了,便先就在这里祝师弟一路破竹,再夺魁首。”净罗看着净涪合十道谢,忽然一笑,玩笑似地道:“听闻师弟身边有一只神鹿,师兄我从未得见,不知得了这册子的师弟可不可以让我见识见识,也能让师兄我开开眼界?师弟想来也知道,师兄我的好奇心太盛……” 他这话还没说完,净涪不过就是抬起头,扯了一下嘴角,他便就止住了话头,剩下的话全含在咽喉里,再怎么也吐不出来。 前面说过,净涪如今不比当年年幼清秀可爱,但五官长开气质沉淀的他虽然依旧灵秀,却更显沉静。这种沉静随着他的气息发散蔓延,又将净涪所在的这一片地界都划归成它的领地,为它折服,受它统辖。不管是谁,不管他心思如何,只要看见净涪的身影,站到了净涪的身侧,便也都会被这一种沉静统御,随之安静下来。 在这种统摄之下,净罗也是准备了许久,才能和净涪说出这一个不是玩笑的玩笑来。 可这会儿,净涪的唇角微微抬起,不过细细小小的弧度,却就令那一种摄人的沉静泛起了一丝涟漪,连带着他也忍不住打自心底生出一丝笑意。 净罗知道自己此刻的状态极其特别,但他并不觉得别扭勉强,只是一种极其自然极其纯粹的发自他内心的沉静与欢喜。 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却没勉强自己,闭上了嘴巴。 净涪不过抬了抬嘴角,看了一眼他身侧的位置。 五色幼鹿感觉到净涪的视线,便自虚空中显出身形,滚圆清澈的鹿眼扫了那边的净罗一眼,便就收回视线,笑着冲净涪“呦呦”地叫了两声。 净涪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五色幼鹿便就满足地安静下来了。 净罗看看净涪,又看看五色幼鹿,最后看着净涪叹道:“果然不愧是净涪师弟……” 见过五色幼鹿,又坐得一会后,净罗便告辞回去了。 送走净罗后,净涪先就收拾了案桌上的杯杯盏盏,才重新在案桌上坐下,翻开了面前的那一本小册子。 正如妙音寺参加竹海灵会的弟子除了净涪外还没有真正确定下来一样,各宗各寺定下来会参加竹海灵会的弟子也没有几个。也因为这个原因,净罗这一本小册子里收集的大多都是这些年来颇有声名的适龄年轻弟子的信息,真正明确点出会参加竹海灵会的,也就只得一个左天行而已。 本来十年前参加竹海灵会的那些个弟子除了皇甫成、左天行和他之外,大多都是压着竹海灵会的年龄底线的,再加上这些年间确实很是涌出了些战绩彪悍的年轻修士来,能大体确定谁谁谁会参加这一回的竹海灵会的,除了他与左天行之外,大概勉强可以再加上一个皇甫成。 然而如今皇甫成还在赎罪谷中,净涪不指望他真能在赎罪谷中待满四十五年,却能确定在这段时间内,他不能光明正大的出现。 净涪一页页地翻过册子,视线一一扫过纸页,偶尔会有一些停顿,但紧接着,他的手一动,便就翻过页去了。 如此这般,净涪眨眼便看得了半册,直到他再翻过一页,看见上面的那一个名字,他才稍稍停了下来。 杨姝…… 杨姝今年二九,竟也已筑基大完满,只差一步便可结丹。这修为,再看这资料上的一身灵宝,又想到早前几页看到的袁媛,净涪嗤笑一下,便又不以为意地翻过纸页。 纸页很快翻到最后,净涪看到了最后面作为压轴的左天行。 左天行两年前筑基,然后两年内时间稳稳站定在金丹期巅峰,半步元婴。这样的修为进展令人瞠目结舌的同时,居然也很是让人信服,只认为他悟性高绝,境界修为自入道修行起便一路高歌猛进。先前十来年时间都是炼气期,不过就是因为顾虑到他年纪尚小,身体还没有成长至最佳状态,便就一直压制修为,没有突破而已。如今厚积薄发,也是当然。 对于册子上的这个评价,净涪也只是笑了笑,并不放在心上。 他和左天行,谁还不知道谁?这些虚话放在他们面前,不过也就只得一笑而已。 净涪盯着这一张纸页,神思飘远,开始推算左天行如今的实情。 左天行说是金丹巅峰,但他这一身修为应该极其厚实,随时可以突破至元婴境。只要他一个借口,突破元婴境完全没有问题。即便只是元婴境初期修为,和净涪目前的堪比化神境的十住境界差了足足一个大境界,但作为剑修的左天行要和他比,也已经足够了。 毕竟剑修自来就是能够越级作战的人物,作为剑修中的剑修的左天行绝对会是其中的佼佼者。哪怕跨越一个大境界,对左天行来说都不是问题。 他修的是佛,佛门弟子是公认的缺乏战斗能力,更何况他修的还是闭口禅,威力莫大的真言咒直接就被废掉了。 明面上的实力对比,看似是他自己落了下风啊。 净涪笑了一下。 明面上的实力落了下风,暗地里的实力似乎也是他差了一点。 左天行隐藏的剑域、剑意、剑魂、剑魄…… 现如今他明面上的修为境界达到了金丹巅峰,不说临阵突破至元婴境,单就因为他的修为提升,这些被他隐藏起来的东西多多少少都能拿出一些来了。再算上如今已经回到了他手上的紫浩剑,有了合适宝剑的剑修,那战力…… 而他呢?修佛的他如何又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明目张胆地拿出魔修的手段来? 净涪的手指在这一张纸页上轻飘飘的划过,唇边笑意却渐渐加深。随着他的心情变化,便连他身边的气息都染上了些许灵动。 沉静与灵动的相互映衬,竟让净涪存在的这一方天地都耀眼夺目起来。 五色幼鹿在一旁看见,先是愣怔了片刻,回神后又疑惑地歪了歪脑袋,最后也还是跟着净涪一起笑了起来。 净涪收回左手,支在案桌上托着自己的下颌,目光有一阵没一阵地扫过面前摊开的纸页。 真算起来,左天行、皇甫成和他都是同龄,不过就是左天行比皇甫成大得几个月,皇甫成又比他大得几个月而已。 净涪看着左天行的信息记载,推算出左天行现如今大概的实力,心念飘远,又想到了皇甫成。 净涪从来不会小看皇甫成。哪怕皇甫成心性不足,净涪也不会小看他。 因为皇甫成背后站着的那个人,因为皇甫成的资质。 心性不足?可以锤炼! 只要皇甫成背后那个人没有放弃他,他就还有翻身的机会。一旦他的心性锤炼出来,能够驾驭‘皇甫成’本身的资质,那这个皇甫成日后就绝对不容小觑。 作为曾经的‘皇甫成’,‘皇甫成’的资质净涪实在是太了解不过了。 就因为这样,所以净涪将皇甫成送入了赎罪谷。 既然皇甫成的崛起不可阻挡,那让左天行也见识见识,日后出上一把力,也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净涪也想看一看,一直不知道他背后另外有人的皇甫成如果知道了,又会是个什么样的态度,会做出什么选择。 然而问题也有。 还不少。 首先,皇甫成在天剑宗赎罪谷。那里是左天行的老巢,净涪轻易看不见里头的情况。如果是前世,付出一定代价,他或许还能窥探一二,但现在就不行了。除非净涪动用魔身。 其次,左天行现在忙着往杨姝身边凑,和她套近乎取交情,想要再续前缘,剩余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也都在提升修为上。也不知道他到底分出了多少精力去注意皇甫成,更甚至都不知道他有没有将皇甫成看在眼里。净涪虽然很期待着左天行吃大亏狠跌跟头,但作为分散皇甫成背后那个人注意力的一个靶子以及潜在的刺向那个人的利剑,净涪又觉得,这把剑最好不要断了。 最后,对于皇甫成这个人,净涪还真觉得有点棘手。净涪见过的人无数,但还真没有一个像皇甫成一样的。 说他自傲吧,他也自卑;说他狂妄吧,他又清醒;说他坚强吧,他还懦弱…… 这样的人,便连净涪都无法切实把握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也只能看情况随机应变。 净涪收回发散开去的思绪,放下手,阖上册子,将册子放入靠墙摆放的书柜里。 魔身那边,暗土本源很重要,就先不要动了。 再等一等吧…… 第174章 妙音天静 净涪出关的消息很快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传遍了整个妙音寺,几乎等同在妙音寺诸多有心于竹海灵会的弟子心头扔下一枚炸弹。这枚炸弹爆炸开来,直接将他们心底隐秘的一丝侥幸炸得四分五裂,但诡异的是,不论这些对这一次竹海灵会名额资格有几成把握的弟子,这一会儿都又打从心底生出一丝安稳。 那可是净涪师弟! 哪怕十年前净涪师弟不过就是一个一名不文的童子,那一次竹海灵会的魁首不还是落到了他的手上?如今十年过去,比起当年,净涪师弟必定更强。那么试问天下三门各宗各派天才,又有谁能从净涪师弟手下将他曾经拿过一次的魁首夺走? 谁能?! 别说妙音寺里的这些希望能参加竹海灵会一试天下英豪的沙弥们都是佛门弟子,出家人心如止水不为名利所动什么的。名利确实俱为外物,但在这景浩界中三门分立,各行其道,佛门若真舍弃诸般外物,不与道门魔门相争,那这景浩界里还有没有他们佛门的立足之地。 为佛法传承,为佛门永固,他们不得不争。 更何况能有希望参加竹海灵会的沙弥年纪顶天不过三十岁,在景浩界中是实打实的小字辈人物,各个年轻气盛,就想一试锋芒,扬名天下。 就如当年的净涪师弟一样。 在竹海灵会之前,有谁听说过他的名号?可竹海灵会之后的呢,几乎整个景浩界的修士都知道了他的存在,何其显赫! 他们也不指望他们就会是下一个净涪师弟,有净涪师弟在,那太不切实际了。可最起码也不要是现在这样籍籍无名的样子吧? 他们可是师兄! 事实上,在他们心底还有一种不可说的念头,或者说是妄想。 据说寺里要开始挑选新一代的佛子候选…… 哪怕仅仅是一个佛子候选,还要去和其他的师兄弟争夺佛子之位,并不真的就能够成为佛门新一代的佛子。可那是佛子,未来统率整个佛门的景浩界佛陀啊! 如此长远的想法,并不单单只有一个沙弥想到了。哪怕是当时没有想到这一处的沙弥,在仔细观望过一阵之后,也都想到了。 顿时,妙音寺这一锅已经开始冒出气泡的热水又像是被加入了一瓢冷水一样,整个又都开始安静下来。然而但凡知道一点内情的,没有哪个不清楚,这并不是真正的安静,而是在那更汹涌更沸腾的时刻到来之前的沉默和蓄势。 在这样的热闹中,曾经充当过引线却又早早退出这一场争夺的净涪日子依旧平静无波。他不愿意,就没有谁会去打扰他。可作为交游广阔又在最近一次接触过净涪的净罗,就没有净涪那样优厚的待遇了。 几乎是每一日,都会有同门师弟上门拜访。而几乎是一打眼看见找上门来的师弟,净罗都能轻而易举地猜出他们的来意。 可猜出了来意也没有办法,伸手不打笑脸人,净罗也不能直接就将人拒之门外。也幸好净罗本来就擅长和人打交道,这事儿难不了他。烦恼了几日后,净罗就放开来了。 上门来的,他也就拿出热茶来招待。要再问别的,如果不关乎净涪,他能说的也就说了。而如果那师弟提起净涪来,但凡流露出一丝想要拜访的意思,那净罗也就只有一句“净涪师弟好静,又修的闭口禅,我们贸贸然上门去,怕是不好吧”,然后就转了话题了。 回护之意极其明显。 每每在净罗这里折戟的沙弥们出了净罗的禅院,也都是极其不解。 净罗确实交游广阔,性情也是开朗大气,心思缜密,行事更有分寸。可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为了谁愿意做到这一步的啊…… 净罗原本不知道这些师弟们心里的疑惑,直到某一日,一位好奇找上门来想要打探一番又确实和他颇有交情的师兄说起,他才得知还有这么一出。 迎着那位师兄好奇的目光,净罗好笑地摇了摇头,也难得地跟他说了几句真话。 “如果师兄你见过净涪师弟,你也不会愿意让这些琐事烦扰到他……” 师兄眼神怪异地看着净罗,净罗却没再多说,只是一笑置之。 不是净罗夸大,他是真的这样认为的。 早前还不太清晰,但这一回净涪出关之后,看见他的第一眼,净罗就有一种明悟。这位净涪师弟,他修的佛和整个佛门修的佛都不一样。 净罗甚至觉得,这一位净涪师弟他走在另一条通天大道上。 净罗也就只能看到这些,更多的就看不出来了。但他知道,他看不出来,庙里的诸多师叔伯乃至不知在何处潜修着的师祖们一定看出来了。不然净涪师弟何以能拥有其他师兄弟们都没有的自由? 便连寺里唯一一个名额的佛子候选也能说拒就拒,回到寺里后也依旧地位超然,不减半分重视…… 净罗看了一眼旁边兀自不解甚至还在信誓旦旦地说要见一见净涪师弟的师兄,笑着提起了茶壶给他满上杯盏。 世尊亲授真经啊…… 除了热闹的妙音寺之外,妙潭寺、妙理寺、妙空寺、妙安寺、妙定寺乃至自来地位高高在上的天静寺也都很快得到了消息。 相对于其他各寺的因为竹海灵会又或者是更遥远的佛子之争而关注净涪,天静寺里的一众比丘禅师更重视自妙音寺那边递过来的信息。 将净涪加入明年受比丘戒的名单。 这个消息传来,整个天静寺都为之一静,然后又迅速地传扬开去。 什么竹海灵会,什么魁首,什么试剑天下英才,在这一刻统统比不上一个比丘戒。“听说净涪师弟不过才二十岁吧,居然就要受比丘戒了吗?” “这修炼速度,我们天静寺哪一位师兄弟比得上?” “本来我们都觉得恒真师父的修为进展已经快得令人望尘莫及的了,没想到后头居然还有一个净涪……” “恒真师父到底是祖师降世,我等比不上也没有什么稀奇,但比不上净涪就……” 恒真的身份自那一场千佛法会之后就已经算是天静寺里明面上的秘密,因为他的身份特殊,所以无论是天静寺里的禅师比丘还是沙弥,一概都称呼他为师父,并没有列入各辈排行。 “连恒真师父都被压下来了,这一位,不会也另有来头吧……” 这一句不算猜测的猜测一出,立时得到了大部分僧侣的赞同。 “很有可能!不然为何整个景浩界那么多弟子,世尊偏偏挑了他传授真经?” “就是,如果不是,为何前不久的那一场千佛法会他一介沙弥也能列座?难道真的就只是因为他得了世尊传授的真经?” “听说,当日那位净涪在千佛法会上连续凝结两颗舍利子……” “为什么提起这个?这不是哪年老黄历的事情了吗?” “你等我说完啊!”接着就又是特意压下了嗓音要加重话中神秘感的声音,“据说,那位净涪在突破的时候,二祖他曾经在诸多祖师面前提到了一个字……” “什么字?” “禅……” “禅?” “对!就是禅……” 恒真站在角落里,面无表情地听着诸多弟子们的讨论,眼神越渐沉暗。 经过数年修持,恒真已经觉醒了大部分的记忆,明悟了自己的本源,也知道自己下界来的目的。 他的佛果有缺,需要修补。 佛门有诸多宗教,他得师父遗经,继净土一宗法门,在景浩界开创佛门。当年他急于求成,以皇朝聚集天地气运,然后设立佛门为国教,收拢天下诸多英才,统治景浩界,也将七宝散满整个世界。 他达到了他最初的目的,成功用教化之功推动境界,登临极乐净土。 可入了净土,见到了世尊,见到了诸多菩萨罗汉,他才知道,他当年所得的传承不全。 净土法门,不只收拢天下英才入门,以强权统治众生,强行令众生信仰诸佛。 他真正该做的,是为众生开智,引导他们修行,以求同生极乐。 慧真当年贪功冒进,给自己埋下隐患,更阻断了他前进的道路。哪怕他在净土日夜不辍勤奋修持,修为却仍然原地踏步,始终看不到前进的希望。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分身下界,为的就是修补自己的佛果,将景浩界佛门从一开始就歪斜的根基扶正。 这是一项庞大的工程,也是一件艰巨的任务,但恒真却不得不做。更甚至,为了能取得一个良好的开端,日后任务能够更顺利一点,他特意挑选了一个凡俗僧侣的身份。 净涪的存在他明悟本源之后也已经了悟,本来也没太放在心上,毕竟作为当年的皇甫成,净涪他有他自己的麻烦。 可哪怕在将分身送下界之前,慧真也没有想到过净涪居然得到了世尊亲授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第175章 所谓惊喜 那可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啊……世尊是要让净涪在此界开禅宗一脉吗! 本来景浩界佛门独大的局面被打破,恒真再要给自己修补佛果已经是难如登天了的,佛门里却又要出现一个禅宗! 慧真曾经在净土里详细探究过净土一脉传承,其中也很是听到了关乎禅宗的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恒真尚自懵懂的时候不知,可如今都已渐渐明悟本源了,又如何还能不知道?可就因为知道,恒真心头才更是沉重。 如果说净土是普渡法门,只要是生灵,只要他能做到持之以恒,坚定不移,哪怕是一世一世叠加修持,无数年月之后,他也能走到净土里去。那么禅宗就是极其挑剔的一个分支,非是大智慧、根基厚实的人不能了悟。 单就传法而言,确实是净土方便快捷。但慧真作为曾经的帝皇,手握无上皇权,俯视一众百姓,他自然更清楚,对于手掌权利的皇室贵族而言,禅宗才对他们有莫大的吸引力。 也正因此,相比起净土,禅宗在这个世界才更有影响力。 如果景浩界佛门真的要出现一个禅宗,他对佛门的掌控力必定会更进一步分散。哪怕他是景浩界佛门的开宗祖师,他也仅仅只剩下一部分名头而已。 恒真掐着经卷的手指用力,指尖几乎是白得透明。 可是他又能阻止吗? 自从《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出世,禅宗的出现已经成了一个必然。在这样的大势下,凭他一己之力,要怎么阻止?连当日见过净涪的本尊慧真也未曾多做什么,他又要如何能去阻止? 恒真再看了一眼那些还在神秘兮兮地猜测着净涪来历的天静寺弟子,转身走出这个角落。 那些正猜测得兴起的弟子里,有一个人无意中抬了一下眼睛,看见了那个有些颓靡又似乎隐隐露出锋芒的身影,不由得愣了一下。 旁边的师兄弟见他发愣,伸手推了推他,一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边问道:“你看的什么啊?这么入神……” 可他速度太慢,恒真早就已经离开了。 那弟子回神,低声道:“我……我看见恒真师父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声音都停了下来,只有眼睛还在转个不停。 他们静了一下,你望我我望你的对视片刻,各自挺直了背梁,伸手抢过自己放在身前的经卷,故作严肃地道:“嗯,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去藏经阁一趟,将这一卷经书还回去。” “我和净栋师兄说好了,今天要去他那里请教一个问题的,不好让净栋师兄久等,我就先走了……” “我也得去药王殿那边洒扫了……” 不多时,这一处热闹的角落就只剩下了那一个发现恒真的弟子。 他愣愣地看着那些快速远去的师兄弟,一句话梗在咽喉里,没有出口。 恒真师父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他皱眉站得一会,才拿起自己身前的那卷经书,摇摇头也离开了。 净涪明年将受比丘戒的消息传到了天静寺,又以飞一般的速度扩散到妙潭、妙理、妙空、妙安和妙定五分寺,震得众沙弥鸦雀无声之后,又迅速传到了道门和魔门那边去。 第一个得到的消息的,不是各宗各派的掌门长老,而是左天行。 左天行本正拿了绢帕仔细擦拭紫浩剑,以增强宝剑与他的联系的时候,便就听见了外头传来管事的声音。 “主人,属下有要事禀报。” 左天行皱了皱眉头,却没有说些什么,只收起了绢帕,将宝剑归剑入鞘,声音不低不高地道:“进来。” 那管事入得门里,先就看见了左天行平静无波的脸色,心中咯噔一下,但又想到传到自家手里头的那份消息,心中一定,快步走到近前,向着左天行行了一礼,恭敬地道:“主人,妙音寺那边传来消息。” 妙音寺?净涪? 左天行点了点头,声音放缓些许,点头道:“什么事?” 那管事退后一步,躬着身体,双手将一张云纸送上,又道:“说是妙音寺净涪沙弥近日出关了。” 左天行接过云纸,一边点头,一边摊开纸张查看里头记载的消息。 他一目十行地扫过纸页,看见上面的那寥寥几行字,又问:“可有更详细的消息传来?” 那管事摇了摇头,回道:“还没有。” 左天行瞟了他一眼,吩咐了一声:“下去吧,叫人再仔细探清楚。” 管事应声退了下去。 左天行目光又再度落在那张云纸上,俊朗疏阔的长眉皱起,在眉间拢成一个川字形状。 “净涪这会出关,看来是不会错过这一次的竹海灵会了。” 他伸手摸上紫浩剑剑鞘,熟悉的纹路迅速平息了他刚刚燃起的战意,那双黝黑深邃的细长眼睛里虽然还是燃烧着勃勃的火焰,却又多了几分冷静。 “再等一等……” 左天行相信他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净涪的耳中,他也知道净涪能够估量出他大致的实力,但他却对现在的净涪一无所知。毕竟净涪入了佛门,不在天魔宗,甚至不在魔门。哪怕是对他极为熟悉的左天行,这会儿也真的一头雾水。 单就这战前资讯方面,他已经输了一筹。如果不想再像上一次竹海灵会那样被他压下去,那就不能急。 想到上一次的竹海灵会,想到他被净涪蒙在鼓里多年,吃够了教训完全不想再吃一次的左天行更是打定了主意。 他想了想,扬声叫人:“来人。” 很快,便又有一个管事自门外进来。 那管事到得左天行近前,对着左天行躬身一礼,才半站着道:“主人。” 左天行想也不想,直接吩咐道:“再加派人手,务必探清净涪目前的修为。打探清楚后速速来报!” 左天行虽然这样吩咐下去,但他也没有真的寄希望于这些下属。他甚至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在竹海灵会的时候自己紧盯着净涪了。不是他们没用,而是他们的对手手段太高,轻易就能将他们玩弄在鼓掌之中。可左天行却没有迟疑。 不指望是一回事,却不能不做。 就算他们只能得到一些边边角角的消息也好啊,总能让他多了解了解这个已经转世了的前对手。 他总觉得,现在的这个净涪和以前的皇甫成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了。 当日晚上,左天行还如平常一样入自己亲自布置的静室练剑。 他双手倒持紫浩剑,闭眼站在静室正中央。 静室里本没有风,连气都是静的。左天行也依旧闭眼默然站立,不知过了多久,虚空生出一阵风来。 这风初初不过一阵微风,微风荡漾开去,正要搅动气流,却又陡然被一种莫名的意志镇压,直接僵立在原处。 左天行睁开眼睛,右手持定剑柄不动,左手却是自剑柄末端起,并指往上摸过剑锋。 左天行的气息也随着他的手指自剑柄末端起,往上摸过剑锋,直向剑尖而去。 “铮……” 静室中无端响起一声剑鸣,但见紫浩剑剑锋浮起一道锋利剑光,剑光自剑柄往上,直接指向剑尖末端,又在末端出形成一道吞吐起伏的锋利剑芒。 左天行左手掐诀,右手把持剑鞘,一招“天山微风”使出。 静室中那被镇压的风荡起,自微风形成强风,又自强风化作飓风,转眼占据了整个静室,不过瞬息间便将这一个静室换做了风域。 在这风域之中,风无处不在。而这些无处不在的风,又都是左天行的剑。 但这还不是风域演变的尽头。 在这一片风域之中,不知什么时候升起了一片雨云。雨云黑沉黑沉,未几又分化成数团不比先前那一片雨云小多少的云团。仍旧黑沉的云团相互碰撞,但听“霹雳啪啦”的几声雷鸣过后,云团中又有一道道紫金色的电龙显化身形,在云团中飞快窜动。随着电龙出现,空中乍然打落一滴滴豆大的雨点。雨点瞬间连绵成片,成了一场瓢泼大雨。 无论是风、雷、电还是雨,都伤不了其中在各处不断闪现,手中宝剑舞动的左天行。 它们甚至都归左天行统率。但凡左天行紫浩剑剑锋所指,便是它们攻击的方向。 而这一片被风、雨、雷、典笼罩的地方,就是剑域。在这片剑域中,左天行就是绝对的君王。剑域中所有的一切,都是左天行的臣民。 剑锋所指,莫不臣服。 左天行正舞得兴起,便听得外头响起一阵钟声。他不禁皱了皱眉头,但还是收起了宝剑,再次在静室中央站定。 紫浩剑入鞘,这静室中的风、雷、电、雨统统都消失不见,如同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也就只有这静室地上墙壁处残留的剑痕能够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过。 左天行平复呼吸,便就提了紫浩剑出得静室。 正堂里,两个管事已经在等着左天行了。 左天行看了他们一眼,接过左边的那个管事送上来的云纸,低头一看,便连他,也不由都缩了一下瞳孔。 十信完满,进入十住…… 堪比化神境的十住……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佛门境界达到十信完满甚至已经突破到十住境界的皇甫成…… 这可真是一个……惊喜啊。 第176章 还是琐事(二合一) 两位管事心下一抖,嘴角带出几丝苦涩,身体却仍旧站得稳稳的,简直纹丝不动,仿似海角悬崖边上的两块巨石,任由身边风雷肆虐。 左天行回过神来,很快收敛了不自觉发散开去的气息,将那张云纸折了两折拿在手里,却回头吩咐两位管事道:“赎罪谷那边给我盯紧了,绝对不能放松大意。” 两位管事顾不上身上各处淋漓的冷汗,齐齐恭声应道:“是,属下等明白。” 左天行看了他们一眼,竟又放缓了语气,道:“你们明白就最好。皇甫成,我这个师弟可不是简单的人物,你们也别少看他了。” 两位管事对视一眼,又齐声道:“属下等不敢。” “嗯。”左天行点了点头,“不久后便就是竹海灵会了,对手实力惊人,我也不能大意,还需闭关数日,稍作调整,你们都吩咐下去吧。别到时候还让我分心。” 左天行看了他们一眼,又点了其中一人道:“陈立,你等会便就往师尊那里走一趟,将此事禀告于他。如果门中诸事你们决定不了,便请他出面料理。” 两位管事连连应下,左天行挥退他们,也不直接赶回静室,而是先拿出了一枚通讯玉符,指尖灵光落下,点亮灵符。 “姝儿,我得稍闭关数日了,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尽可以请杨姨送信到天剑宗来,他们会帮你解决的。” 他才刚要将输入玉符里的灵力掐断,就听得通讯玉符的另一端响起了杨姝的声音。 她似乎恰空有空,得到左天行口讯,她迅速就反应过来,问道:“怎么这会儿闭关?你不去参加竹海灵会了吗?” 杨姝近些年和左天行颇有联系,左天行大多时候都在竭力让杨姝了解他,她自然也就知道左天行对这一次的竹海灵会颇为重视。 不是为的什么,而是为了十年前的那一个比他还小得几个月的魁首,佛门妙音寺的净涪沙弥。 想起当年竹海灵会上那个站在灵竹城上擂台的小沙弥,杨姝心中叹了一口气,即为左天行欢喜也为左天行憋闷。 不是她偏袒左大哥,她是真觉得,左大哥和那个小沙弥实力不过伯仲之间,谁更胜一筹谁稍输一瞬根本就没有一个定论。 左大哥在他们这一辈算是出类拔萃,偏偏却有一个和他不相上下的净涪。能得一个对手不致剑下无敌确实是好事,毕竟能时刻提醒他不断提升增长实力,也极其不错。但问题也在这里,无论是什么样的时候,总有人能站在他身侧,如果能将对方压一头那自然是不错,可总被对方压一筹,那就实在是憋闷到不行。 左天行极其敏感地听出了杨姝声音里的情绪,眼角眉梢扬起笑意。他也轻笑出声道:“没有啊,只是稍作调整而已。你且放心,不会误了竹海灵会的。” 杨姝脸上泛起一抹嫣红,几近恼羞成怒,但她不过微微吐出一口气,便压制住了自己,道:“好,那小妹便就在万竹城里等候左大哥了。” 左天行又是一笑。 直到将通讯玉符收入储物戒指后,左天行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散去。他在屋中站定,远远地往妙音寺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能够看见那个坐在佛龛前的青年。 看得片刻后,左天行掉头便往静室那边走。 他须得重新划定自己暴露实力的界限,想好如何能够在合理的情况下极大限度地表露自己的战斗力,否则这一回的竹海灵会,他还得被净涪压一头。 左天行虽然闭关了,但他闭关前的种种布置还是得到了很好的落实。这一点,被关在赎罪谷里又被左天行特意提起的皇甫成感觉尤其明显。 感受着那一道少了几分松懈片刻不离他左右的视线,皇甫成低下头去,任由自己再一次骂出狠厉恶毒的话语,任由刺木所出异香化作的话剑再一次狠狠地刺入他的身体,他毫不掩饰地发出一声闷哼,被凌乱垂落的长发遮挡了的那双眼睛却闪过一丝暗光。 果然不愧是最后压倒boss获得最后胜利的主角,这份小心和谨慎,实在是很让人…… 讨厌啊。 皇甫成蜷缩在掌心的手指微微磨蹭了一下那颗滚圆的隐隐带着一圈红色光环的莲子,心中浊气终于减轻了一点。 他不停地告诫自己,忍耐! 不能急,一急就容易出错,出错就容易丢失机会,更容易惊动左天行,不能急…… 事实上,除了左天行之外,道门魔门其他人也都很快收到了消息。 陈朝真人看着左天行送上来的口信,并不觉得奇怪,甚至很有几分理解。 他挥退那个来递话的管事,坐在上首主席上看向左天行洞府的方向。只得一眼,陈朝真人便收回了视线,不见他如何动作,一声清脆的剑鸣之后,一柄宝剑自放在他膝盖上的剑鞘飞出,定定地漂浮在他的身前。 这柄宝剑剑气纵横,剑光堂堂皇皇,至光至大至正,威赫无双。 看着这一柄宝剑,陈朝真人脸上眼中表情全数消失,唯剩这无双剑意锐利磅礴。 “对手……” 两个字在陈朝真人唇边泄出,那一瞬间,陈朝真人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羡慕。 道门统辖之地,凡夫俗子生存繁衍的城镇里,有一个热闹非凡的赌场,赌场边上,又有一位点着戒疤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灰色僧袍的青年沙弥,迎风站在那一面飘荡的旗帜下。 沙弥微微垂落眼睑,不去在意来来往往的赌徒乃至行人落在他身上的或无视或奇怪的视线。他脖子上带着一串长长的佛珠,手里还拿着一串稍短一点的佛珠慢慢捻动。 他似乎是一位有修为有度牒的修行僧侣,但他来这里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赌场上那些守场的痞子打手们就曾经壮着胆子对他动手,也没见这沙弥有什么动作,他甚至连反抗都没有,只是一味挨打。 久而久之,这镇上的所有人都没再往那边猜测了。 如果这沙弥真的是一位修行僧侣,哪怕他再如何,也不会任由那些痞子打手欺负吧? 镇上的人壮着胆子观望了一阵,很快就得出了结论,这一个沙弥绝对不会是修行僧侣,甚至怕是连度牒都没有,弄出这么一副行头就是为了玩的。 你看,他不时会到赌场那边去,哪怕他不入赌场,不犯那个什么什么戒,但他每次来赌场都是为了叫桃枝的小丫头片子,他们两个可还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呢!不是听说什么……拿了度牒的僧侣都不近女色的吗?他们俩不亲不故的就住一块了,这能是什么关系? 有这样的出家僧侣的吗? 没有吧?!那肯定就不是了! 这个不似出家僧侣的青年沙弥,正是出了妙音寺进入红尘磨砺的净音。 净音站在寒风中,手里慢慢捻动佛珠,口中还在默诵经文。 三遍《佛说阿弥陀经》念完,又开始念诵第四遍的时候,赌场门口那一块垂落的布帘再一次被人掀起,从里面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梳着最为简单的发式,只拿了一条红绳绑起。她穿着的那身布衣同样打满了补丁,一层又一层的,几乎都看不出这身衣裳原本的样子来。 刚从赌场那边暖和的环境里出来,走到这寒风呼啸的屋外,小姑娘有点不太适应,哆嗦了几下,黑亮的眼睛转了转,便看到了那边的净音。她脸上绽开笑容,蹦跳着跑到净音身边,也不顾忌什么,拉了净音的手就往他们的小院里冲。 “快!快!快!我们快回去!冷死了!” 净音微微叹了一声,任由小姑娘拉着,直往前方奔去。 为了躲避寒风,他们甚至还专门还有墙壁的地方跑,哪怕为此多绕几步路,也并不在意。 急冲冲地回到自家院子,回身狠狠关上院门,又直往屋里蹿。才刚进屋,小姑娘便要去生火烧炕,净音也在一旁帮忙。 如果说一开始的时候净音还很有些手忙脚乱,那么现在熟练之后,净音也做得颇为顺手。 等到屋中暖和起来,小姑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感叹地道:“呼,终于活过来了……” 净音看着这个叫桃枝的小姑娘,微叹了一口气,劝她道:“冷就别再在这里了站着了,到炕上去吧。” 桃枝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点头直往炕上去,边走边道:“也行,等我到了炕上,再来和你唠嗑唠嗑。” 净音看着桃枝上炕,他却从角落处拖出一个自己编织的蒲团放到屋中,盘膝端坐。 这做派,这动作…… 街头巷尾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婆怕是都说错了,净音他绝对不是光有一副行头的假和尚,他怕是…… 一直拿眼角余光注视着净音动作的桃枝眼底闪过一丝黯然,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唇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声音里更满是欢喜和雀跃。 “净音,我跟你说,今天我手风可顺了……赢了足足四十三两银子呢,这下子,我们可有银子买好吃的了……” 净音看了炕上一眼,只见桃枝裹着一层薄薄的被褥,几乎团成了一个球。从那个球中,视力依旧极其出色的他只看到了一双满带生机的眼睛。 净音看着那双眼睛,沉默了一瞬,才道:“我不吃肉……” “我知道我知道……”桃枝却不介意,“我也没想让你吃肉啊。只是我自己吃而已……” “红烧肉、蜜汁烤鸭、酱鸡腿、酱牛肉……” 桃枝裹在薄被里将自己记得的那家酒楼里的那份菜单上的肉食都点了一遍,最后更是吸溜了一声口水,连连吞咽几下,才又继续。 净音听得一阵,不自觉又老调重弹苦口婆心地劝桃枝:“别都花完,给自己留一点钱,日后也好生活……赌场那地儿,能少去就别去,那不是一个姑娘家该去的地方……你该为自己攒下一点积蓄才好……” 净音说得一阵,桃枝看了他一眼,裹着薄被转过身去,再不看净音,口中那点菜的声音竟又更大了一分。 净音无奈,停了下来。 背对着净音的桃枝那双唯一露出来的眼睛眨了眨,压下了那闪烁的泪光,声音却很神奇地不显出丝毫破绽。 等她将菜单又数了一遍,她才算是原谅了净音,转过头来再度拿那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净音。 “净音,你说过你是妙音寺的沙弥……” 净音从来摸不清女儿家的心思,这会儿他压根就没有多想,径直点了点头,应道:“是。” 桃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过眨了眨眼睛,心思就转过了几圈,她带了几分好奇地问净音:“那你认识一个叫净涪的沙弥吗?” 净涪…… 净音没想到会在桃枝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这冷不丁的一下,他心底那些复杂的情绪翻滚,好半响之后才平复下来。 他垂下眼睑,不去看还在等待着他回答的桃枝,只问道:“为什么忽然问这个?”你不是很不喜欢我提起妙音寺的吗? 最后的那句话净音没有出口,桃枝也似乎没有注意。 她将被褥往下拽了拽,露出了自己的鼻子和嘴巴,极其理所当然地道:“赌场里都开赌局了,我还想着再赚一笔呢!或许赚完这一笔,我就不再去赌场了也说不定。” 这话中隐隐带着的威胁净音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他这会儿也根本不在意这个,只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赌局?” “是了,十年过去,再过不久就又是一次竹海灵会了……”桃枝也似乎没听到净音的话,只等着净音给她一个答案。 净音依旧没看她,只问道:“你在赌场里,都听到了些什么消息……” 赌场既然开了赌局,那么自然就有一些小道消息流传开来。净音问的,就是这个。他素来知道桃枝机灵,便就直接开口询问。 “嗯……”桃枝想了想,才继续道,“听说上一次的竹海灵会最后决赛是两个十岁的小孩儿争夺的魁首,所以他们两人的胜率最高。” “一个是我们道门天剑宗的左天行,他是剑修,十年前不过炼气期大圆满,惜败。当时他只有炼气期修为不是因为他天资有限,而是因为年龄。年龄限制了他不能轻易筑基。但不过是炼气期大完满的他,当时也能完胜那些筑基期的前辈,很是了不起。” “另一个就是最后魁首的妙音寺净涪,”桃枝的目光极其细微地落在净音身上,注意着净音每一丝一毫的变化,但哪怕是这样,她的话速也没有放缓,反而隐隐的加快,“净涪佛修,十年前不过凝结了三颗舍利子,战斗力其实不怎么样,但偏偏就是他,成为了最后的魁首,压下了那一此竹海灵会上的所有人……” “现在的话,听说左天行已经结丹完满了,只差一步元婴……” “而净涪,”桃枝敏感地察觉到净音的眼皮跳了一下,呼吸也都停了那么一瞬,虽然很快就恢复正常,但桃枝还是察觉到了,“不久前才出关,但听说明年已经可以受比丘戒了……” 比丘戒…… 净音重重地一闭眼睛,挺直的背脊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似乎就在桃枝话落下的那一刻,有一座厚重的大山压在了他的背上,让他有点难以承受。 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净音眼前闪过那一年皈依日后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小小童子。 当年净涪才刚拜入佛门,于上师处领受沙弥戒,他已经成功凝结了第一颗舍利子。可现在,净涪都已经准备领受比丘戒了,他这个师兄却得在红尘中打磨…… 他还是师兄吗?他还能是师兄吗?! 净音心中种种杂念生出,又化作一重重的枷锁将他牢牢困住,而他甚至连挣脱的念头都没有。 桃枝似乎不知道净音心中那种种杂思,她清脆的笑声响起:“你也是妙音寺的僧侣啊,你跟我说说,比丘是不是很厉害?” “和左天行比起来,他们哪个更强一点?” “你快告诉我,这一次的竹海灵会,你觉得他们两个谁会是魁首?” “左天行?净涪?” 被牢牢捆绑着的净音顺着声音抬起头,睁开眼睛,看见桃枝那双黑亮的带着笑意和期待的眼睛,他不禁脱口而出:“自然是净涪。” “净涪吗?”桃枝用被褥蹭了蹭下巴,极其正式地再重复问了净音一次,“你真的觉得是他吗?” 她还特意提醒了一下净音:“你要知道,你现在跟我说的话,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我的决定。在赌场上,买定离手后就不能反悔了的。我全数的身家都要搭进去的。” 刚才的那话便连净音自己都觉得有点讶异,他微微沉默了一会,左右权衡了一下,很认真地跟桃枝道:“净涪要受比丘戒,就要满足成为比丘的三个条件……” 他其实不太想和桃枝说成为比丘的条件的,但桃枝那双黑亮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有些不太自在,便就将在佛门地界上几乎人尽皆知的那三个条件和桃枝数了一遍,然后又道:“十信完满,进入十住境界的僧侣,修为实力堪比道门化神境的修士。” 桃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净涪堪比化神境,而左天行现如今不过金丹大完满,他们之间隔了两个大境界……” “左天行是剑修……净涪是佛修……” 最后她似乎是想定了,狠狠一点头道:“嗯,果然还是应该是左天行!” 净音不是一点半点的懵,他好悬没被桃枝带着弄混,很有些无力地问道:“为什么……会是左天行……” “他是金丹大完满啊,随时就可以突破到元婴境的,他上一次的竹海灵会输给了那个净涪,这会儿肯定不会再愿意输了,不定在竹海灵会擂台赛前就能突破到元婴境呢,成为元婴境修士后,左天行就只差了净涪一个大境界了……不过一个大境界而已,作为剑修的左天行必定能够将这一距离再度缩短,这样算的话,不就是左天行会更厉害一点吗?” 这样近乎胡搅蛮缠的说法居然还很有几分道理,让净音一时间也是找不出话来。 桃枝眼见着净音这副无言以对的样子,不由得得意洋洋地瞥了净音一眼,道:“怎么样?本姑娘说得有道理吧?” 事实上,刚刚那些话还真的是桃枝胡搅蛮缠随口扯出来的话,看似很有道理,却都不是桃枝选择左天行的理由。 真正的原因,是桃枝不喜欢净涪。 而桃枝不喜欢净涪的原因,就在净音。 哪怕净音和净涪都是妙音寺的僧侣,哪怕她也是第一次听净音提起净涪,但她就是觉得,净音对净涪的情绪很复杂,复杂到几乎让人说不清楚。但这些复杂的情绪里面,她能感觉到净音对净涪的一丝嫉妒。 她没见过净涪,只见过净音。她没和净涪相处过,这些日子和她相依为命的是净音。哪怕她知道嫉妒别人不好,但因为嫉妒那个净涪的人是净音,她便也就站在了净音的立场上,同样嫉妒着净涪,同样对那个净涪感官复杂。 她甚至因为净音对净涪的态度,对净涪生出了一丝不喜。 净音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被褥里露出一张脸的桃枝。 桃枝不过生得周正而已,身量也就一般,头发更是因为长年的生活困顿很是干燥枯黄,但她那一双黑亮的眼睛特别有神,时不时更有亮光闪过,极其的有活力。 她不过就是这万丈红尘渺渺俗世中一个普通又不普通的小姑娘…… 净音再度垂下眼睑,手指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佛珠,似乎不带任何情绪又似乎浸满了情绪的声音极淡,但却很稳很重:“净涪,他是由我负责引领的师弟……” 桃枝一时间怔愣当场,黑亮的眼睛定在了原地。 净音却没有停下,也没有看她,只继续道:“他真的很厉害,起码在我看来,他比左天行厉害。如果你真的要掺进这一场赌局的话,那你最好买净涪胜……” 净音的话刚刚说完,外头院门处忽然响起一声很有规律节奏的敲门声。 正在屋里说话的净音和桃枝都听到了这一阵敲门声。 桃枝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别说是这冷得滴水成冰的冬天,便就是天气适宜的其他时候,她这院子也少有人会上门。 今天这是…… 净音听着那熟悉的节奏,心中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 那是一种奇异又笃定的感觉。 他看了桃枝一眼,阻止桃枝下炕,自己拉开了门,又快速地关上门户,慢步走向院门。 似乎是察觉到屋里的人来开门了,门外的敲门声停了下来。 净音打开门,门的缝隙渐渐变大,一张熟悉又很有点陌生的面容暴露在寒风中,竟然让他眼眶泛起一丝微红。 “净涪,师弟……” 第177章 桃枝态度(二合一) 净音不知道本来应该待在妙音寺里修行的净涪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也没有多问,稍稍一愣之后,便就大敞院门,向着净涪合十稽首一礼:“先进来再说吧。” 他眼神复杂,看着净涪的表情也不算平静,但净涪只当没有看见。他点了点头,挺立在寒风中,微微弯腰合十向着净音行了一礼,便在净音的带领下一路往正屋而去。 五色幼鹿跟在净涪身侧,外头看了看净音。 不说五色幼鹿的本能,单只它自下方仰头的姿势,便足以让它将净音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收入眼底。 它盯着净音看了一回,又转头去看了看净涪,那双水润滚圆的鹿眼闪过一丝不解。 明明这个沙弥对它主人的态度不怎么好,它的主人也都知道,但它的主人偏偏就接了藏经阁里的那个老和尚的任务,要来这里给这个沙弥送东西?为什么呢?为什么它的主人愿意跑这一趟呢? 净涪视线往下轻轻一扫,扫过五色幼鹿那双抬起的眼睛。 五色幼鹿默默地收回视线,乖乖地跟在净涪的身侧,没有再看净音一眼。 净音如今被封禁了修为,除了比凡夫俗子强悍太多的肉身之外,根本就和凡夫俗子没有什么区别。便连他多年精心修持炼就的心境和敏锐感知,也早已因为他心绪的浮乱陈杂破去。更何况他现在见到了净涪,心绪更乱更杂,更加难以察觉到五色幼鹿的存在,也无法感知到五色幼鹿看着他的视线。 但察觉不到并不等同于不知道它的存在。 净音知道净涪有一只五色幼鹿,也猜到净涪能够轻易地从妙音寺一路寻到这里来靠的就是那只神鹿,他目光扫了扫净涪身边的空地,却什么也没说,只等净涪进屋后,他便极其顺手地关上了门扉。 净涪打量了一眼这屋里灰暗陈旧的环境,没有说话,跟在净音身后,掀起那层厚厚的草帘子走近了左侧间。 本来躺在炕上裹着薄被的桃枝已经坐了起来,虽然仍然裹着被褥,但到底是露出了一张脸来。 她看见掀开草帘子进屋的净音,因为只听见净音一个人的脚步声,只感觉到净音一个人的存在,还以为刚刚的敲门声其实只是街前巷后的那些痞子赖汉特意来寻他们晦气的呢。 虽然自从她将净音带回来后,这样的情况就少有发生了,但并不代表就是没有。而且今日她在赌坊里赢了不少的银两,那些人知道,怕就来折腾他们了。 她一下子歪倒了下去,仰着头道:“又是那些闲得发慌看见人家日子过得红火就眼红的人吗?真是的,不要让我抓住他们,不然定让他们好看!” 净音没接话,莫名觉得尴尬,他看了身后的净涪一眼,低低咳了一声,然后就特意提高了音量道:“师弟,请坐。” 净涪原本只是低了头站在原地,并没有随意打量。可饶是如此,他还是看见了这一间可以称得上一个家徒四壁的旧屋。 这屋子里只得一张炕一个摆放在炕上的矮几,再就是地上那一个蒲团。 别的就没有了。 看蒲团上那不太明显的折痕,分明就是净音自己的位置,这会儿净音叫净涪坐,净涪倒真不知道该往哪里坐。 炕上吗?那里躺了一个小姑娘。蒲团上吗? 净涪站在了原地不动,五色幼鹿也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身边。但和垂下眼睑的净涪不同,五色幼鹿的那双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看着净音。 桃枝冷不丁听到净音的这一句话,腾地从炕上坐了起来,也顾不上那滑落的被褥,伸手急急地拢了拢自己有些乱的发丝,最后直接身后一抹脸庞,这才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抬起脸来看着净音和净涪的方向。 才一眼,桃枝就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连笑容地僵在了原地,最后不知不觉地收了回来。 跟在净音后头的,被净音称呼为“师弟”的,也是一个沙弥。他明明和净音差不多的身量,一眼看去存在感也极其强烈,不仅将净音的人都掩盖过去,便连这一间简陋的旧屋,也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整个亮堂起来。也不是说这间破屋就显得和镇上最有钱连县太爷都要让上三分的那个林老爷家里的那样的有钱豪气,而是,而是另一种感觉。 感觉,感觉她的这间破屋一下子就成了,成了一个……佛堂! 对,就是佛堂。 这个时候,桃枝似乎都要认不得这一间自她出生起就是她的家的房屋了。 明明那处墙壁上还有前两年她亲手贴上去现如今却已经褪色的年画,明明这屋子里还到处都是她随手扔放的东西,但她就是不太认得了。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 分明不是和她同一个世界的。 桃枝四肢都要僵硬得动弹不了了,但她木木的视线看了看净涪,还是滑落到旁边还在尴尬的净音身上。 看着净音,桃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恍惚。 直到这个沙弥出现,直到他站到了净音的身旁,她才恍然发觉,当日初见的时候净音身上那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虽然变得很淡很轻,但自始至终它都是存在的。 它从来没有消失过。 净音他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沙弥身上的气息不太一样,但确确实实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净音他和这个沙弥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可她不是。 她不是啊…… 五色幼鹿睁着一双水润滚圆的鹿眼,抬起头扫了炕上那个木然呆愣却极其伤心的女子一眼,又看了看站在屋中不知为何低头静默的净音和净涪两人,最后再度一声不吭地低下头去,只假装自己不在。 净音是真的手足无措,他站在原地,低头沉默。 他不知道桃枝是想到了什么,但桃枝就是很伤心的样子。但桃枝这样他就更想不明白了,桃枝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净涪呢,甚至都没有听他介绍,这般伤心为的是什么?总不可能是第一次见面还只是个陌生人的净涪师弟惹了她了吧? 净涪左手竖在胸前,右手拿定一串佛珠,手指不紧不慢地捻动着,眼睑也是低垂,并不去看尴尬不解的净音和伤心莫名的桃枝。他甚至不像是站在这一间灰暗的旧屋里,而更像是站在妙音寺的法堂。 但虽然他无声站立,看似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知道,可他其实真的就什么都看在了眼里,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见了净音,见了这桃枝,就明白了清笃禅师为什么要特意让他走这一趟了。给净音送来妙音寺药王院长老誊抄处理的那一卷《万药谱》是一个目的,另一个目的却是斩断这两人将起未起的情缘。 净涪的视线微微扫过净音的方向,看到净音的衣角,稍稍定了一会,又转向那边炕上的桃枝,最后收回视线。 不,这凡女的青丝已经紧系,但净音却似乎压根就不懂…… 净涪确实觉得有点好笑,但也不意外。 净音是什么人?前一世,他可是佛门的佛子,后来更是统领整个景浩界佛门的‘佛陀’,在他和左天行两人的夹击下,他虽然溃败却仍然保留他自身的统治力,可见他向佛修行的决心之强。单就这一世,在他作为净涪出现前,净音就是妙音寺藏经阁里备受瞩目的小沙弥,便连他作为净涪出现后,净音仍然是妙音寺里净涪之下那寥寥可数的几人之一。十年前他拿到了竹令参见了那一次的竹海灵会便是明证。 尤其是在净涪破格参加竹海灵会,藏经阁已经抢占了一枚竹令之后,他仍然能够得到一枚竹令,生生令藏经阁占据了两个参加竹海灵会的名额。要知道,上一次妙音寺拿到手上的竹令,也就只得五枚而已。妙音寺有十个堂院,却仅得五枚竹令,这样的僧多粥少,藏经阁却生生拿到了两枚,比起那些两手空空的堂院,藏经阁可谓是占尽了便宜。但偏偏面对拿到这两枚竹令的净涪净音,整个妙音寺上下就没有一句二话,话里话外也都是赞叹的多。 净涪是有之前协助清知禅师缉拿齐以安的战绩在先,又有世尊亲授真经在后头,可堪称光环闪耀。有世尊在后头加持的净涪哪怕年龄堪堪足够,也确实可以破格参加一次竹海灵会。如果成绩不太令人满意,那也可以说是给他一个见识见识外头天才人物的机会,不算大事。如果成绩很好,那就自然是世尊慧眼识人,可鉴真金。而净涪也确实没有让他们失望。 但净音呢?净音不过就是妙音寺藏经阁里的一个沙弥,年纪也不太大,都不到二十,比起净思、净尘和净罗等人都少了近十岁。这样的一个小沙弥,平日里少在寺外行走,领取任务出门,完成的任务也不过就是中规中矩。可这样的净音,却偏偏就毫无争议地拿到了那一枚竹令。 由此可见净音在妙音寺上下僧侣心中的印象。 哪怕比不得净涪,那也绝对是妙音寺里年轻一辈的天才弟子,日后必会成为佛门中坚人物的弟子! 哪怕是他因为净涪,因为佛子,因为清慈禅师的传承,生出魔障。但在他当机立断地选择进入红尘磨砺之后,他在妙音寺诸位长老禅师眼中的地位却也更稳了。 如果说,在他们的眼中,净涪是个一步步行走在前方,超越所有弟子的天骄人物的话,那么净音就是放在湍急的河流旁边不断承受流水冲击的不规则石头。总有一天,这块石头会被河水打磨成光滑美丽的河卵石。 他们能够目送着净涪走到他们企及不到的地方,也能够等到净音大器终成的那一日。 如果不是因为清笃禅师,净涪不会走上这一趟。他其实也相信,净音不会就这样沉沦,更不会就这样迷失。 净音不会停下太久,他迟早会重整行囊往前走。到得那时,他们这样相错陌路的两个人,哪怕中间牵系的因缘再多再强,也总会崩断。 更何况,净音根本就没有那个心思。 这个凡女,不过就是一腔青丝空付。 在那一声声极其细微的佛珠捻动声中,净音似乎回过神来了,他尽力放下自己心头的那些不解和尴尬,向着净涪笑了一下,勉强找回了往日里和净涪相处的状态,道:“师弟,这里简陋,什么都没有。但我见你带了褡裢……” “你不如就将自己的蒲团拿出来,先将就一会?” “反正你也不会在这里待上太久。” 净涪终于抬起了眼皮,他点了点头,又转身向着炕上还没有缓过来的桃枝合十一礼,真的就从自己的褡裢里取出他惯常备下的蒲团,放在了距离净音那个蒲团不远不近的位置。 净涪的这一个蒲团一拿出来,再和净音脚边的那一个蒲团一比,中间差距别说是净音,便连桃枝也都看出来了。 净音脸色终于撑不住,又僵了下来,他的眼底更是闪过一丝复杂,又担心自己的情绪太过外露,伤到了他和净涪师兄弟之间的情分,急急忙忙地低下头去,不让净涪看见他的脸色。 桃枝倒是被震得清醒过来了。但她也不再披着被褥了,直接跳下炕床,双手合十,给净涪回了一个礼。 哪怕这屋中依旧冰寒的空气激得她不住地打着寒颤,哪怕她身上那打满补丁的淡薄衣衫让她极其窘迫,哪怕她身后那张炕床上凌乱的被褥也令她很是汗颜,她还是挺直了背脊,面色庄重,有模有样地还了净涪一礼。 净音看了她一眼,见她赤足站在冰寒的地上,又见她淡薄的身体不停地抖啊抖的,心中有几分不忍,要想催她到炕床上去,又知道她自尊心极强,更要面子,便也止住了话,只看了她一眼,便转头看向净涪。 “师弟……” 净涪应声看了净音一眼,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桃枝,点了点头,伸手又再出他的褡裢里拿出一个蒲团来,递给了净音。 净音接过蒲团,放到了和他隔着一段位置的地方,向着桃枝招了招手,让她过来坐。 桃枝看了看净涪,再看得一阵净音,几乎没有犹豫,急走两步抢到净音旁边,一个屁股坐在了那一个蒲团上。 刚才净涪给他自己拿出蒲团的时候,桃枝就注意到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沙弥拿出来的蒲团真的和她见过的最好看的蒲团都不一样。 这个蒲团通体不过是最寻常的灰色,但这是布团成的,看着就感觉极其柔软。而她盯着这个蒲团看了不止两眼,竟愣是没有找到一处线头。 她看着这蒲团就觉得柔软舒服,但当她真的坐上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所有的想象都不过太过简单,太过不符合现实了。 这蒲团哪儿只是柔软舒服?桃枝才一坐上去,身上那些无处不在的寒气就仿佛被隔开了一样,底下更有一股暖意不断地往上涌。 哪怕是心情仍旧伤心失落的桃枝也忍不住感叹:如果每一年的冬天都有这么一个蒲团给她,不知道能省下多少柴火呢…… 看着桃枝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那双黑亮的眼睛又闪起了亮光,净音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他低咳了一声,见玩得不亦乐乎的桃枝终于将注意力转了过来,又见净涪也抬起了眼睑来看着他,才开始给净涪和桃枝做介绍。 “师弟,这是桃枝姑娘。约莫半年前,我在一处巷口救下了被街头痞子赖汉欺负的桃枝姑娘。桃枝姑娘见我无处可去,便将我带回这里暂留。” 桃枝瞥了瞥净音,又看了看他对面的净涪,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事实上,净音的话里头省略掉的信息不少。那时候净音确实是救下了她,但当时手无寸铁又不知为什么只挨打不还手的净音也伤得很重,命都去了半条,后来没有办法,她将他带回了这里,给他请大夫买汤药,他身体又确实强壮,这才熬了过来…… 净涪撩起眼皮看了看净音,又看了看一副他说谎脸色的桃枝,只是点了点头,以示了解。 桃枝跳下蒲团,站直了身体,向着净涪双手合十一礼,很郑重地道:“师弟大师你好,我是桃枝,谢谢你的蒲团,很舒服很暖和,谢谢啊。” 桃枝坐回蒲团之后,净音便抬手一指净涪,对桃枝介绍道:“这是我师弟,妙音寺净涪。” 最后的两个字,他是特意落了重音。 才刚在蒲团上落座的桃枝身体一晃,还没有交叠好的左脚拐了一拐,没搭上右脚踝,反而踩在了地上。 “净……净涪?!” 净音看了她一眼,净涪并不在意桃枝的失仪,只是向着她合十一礼。 桃枝好不容易坐稳了,先瞥了净音一眼,然后就立即冲着净涪强挤出一个笑容,连连点头道:“原来你就是净涪大师,听说你是十年前的竹海灵会魁首,曾经打败过天剑宗的左天行,厉害厉害厉害……” 趴在净涪脚边的五色幼鹿抬起头看了桃枝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喜。它瞪了那个还在不断说净涪“厉害厉害”的桃枝一眼,呲牙咧嘴的作出一副凶狠模样来。 如果换了别的鹿,尤其是幼鹿,再是呲牙咧嘴的凶狠相,也就凶狠不到哪里去。 毕竟是草食动物嘛。 可问题是,这是一只五色鹿,哪怕它还仅仅只是一只幼鹿,那也是一只神鹿。 五色幼鹿生气,可不是只是生气那么简单而已。更何况惹它生气的桃枝还仅仅只是一个凡女。 它呲牙咧嘴喷出一口口气的同时,它头顶那五色神光流动,加持在五色幼鹿喷出的那一口口浊气上,就要扑向桃枝。 桃枝不过只是一个凡女,没有修为肉身孱弱灵感一点也无,完全感觉不到危险的到来。净音一身修为全数被封禁,大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桃枝和净涪的身上,哪儿能够感觉得到五色幼鹿的怒火?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微微一动,灰色的衣角扫过身侧,五色幼鹿喷出的那一口口浊气便就被彻底打散,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屋中冰寒刺骨的空气中。 五色幼鹿委屈地看了净涪一眼,那双水润滚圆的鹿眼里泛起了泪光,大滴大滴的泪珠挤在眼眶里,却始终没有流出眼眶的范围内。 “呦……呦呦……” 被五色幼鹿切割开来的虚空,响起了五色鹿委屈的叫声。 净涪视线扫过桃枝,放在膝上的左手毫不在意地往旁边一伸,准确地搭上五色幼鹿的脑门,慢而有力地揉了揉。 被净涪这么一安抚,五色幼鹿眼中的泪水立时流出眼眶,源源不断地打落在地上。 因为净涪这怪异的动作,净音和桃枝也都顺着净涪的手看去,便见那一处什么都没有的地界,在净涪那似乎按揉着什么的手的正下方,忽然落下了大滴大滴的水珠。 水珠打落在地面,很快就变成了一片细细碎碎的冰霜。 不比不明所以甚至觉得净涪很有些莫名其妙的桃枝,净音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这水珠的来处。 净音局促地挪了挪身体,看了看那应该是五色幼鹿所在的位置,又看了看垂下眼睑隐隐露出一分疏远的净涪,叹了口气,问道:“五色鹿它怎么了?” 净涪摇了摇头,再不看桃枝一眼。 桃枝也知道自己做错了,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惹到的是谁,但不知为何心底毛毛的她还是很聪明地向着净涪那边深深叩了下去:“对不起净涪大师,是我的错,是我错了,请你原谅我……” 净涪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脸色仍旧平静无波,但那一份疏远却始终没有散去。 净音看着这样的净涪,摇了摇头,也不再想着硬要让净涪和桃枝两人交好。他不知道桃枝为什么不喜欢净涪,对他这般不友好,但他不看桃枝,只问净涪:“这个时候师弟不在寺里潜修,突然找来,是有什么事吗?” 桃枝看着哪怕依旧对净涪这个师弟情绪复杂,但也还是和他很亲近的净音,想不明白,更是委屈。她憋了一口气,也不坐那一个净涪拿出来的蒲团了,梗着脖子站起来,三两步蹿到炕床上,一把扯过被褥就将自己裹了起来。 净音停了一下,看了桃枝空出来的那一个蒲团,没说什么,又看着净涪,等着他将来意说明。 净涪也不多话,只是伸手从褡裢里取出了一册书卷,递给了净音。 净音接过书卷一看,正是那本他亲送到药王院的《万药谱》。他再略略翻了一翻,这卷书册虽然不是他曾经见过的清慈禅师的手迹,但里面的内容却正是他需要的。 只这一眼,他便明白了净涪的来意。 他将书卷放在一侧,合十谢过净涪。 “劳烦师弟走这一趟了。” 第178章 因果线断(二合一) 净涪果真如净音一开始所说的那样,并没有在桃枝这里待很久,仅仅是将这一卷书册送到净音手上后,便起身将自己坐着的那个蒲团收回,再来向净音告辞。 净音这会儿终于回头看了一眼炕床上裹着被褥团成一团连头发丝都看不出来的桃枝,无奈叹了口气,就要将桃枝曾经做过的那一个蒲团拾起,送到净涪手上。 净涪摆了摆手,又再向着净音摇摇头,阻止了净音动作,甚至还阻止了净音送他出屋的动作。 他自己在屋中站定,先向着净音合十弯腰一礼,又再往桃枝的方向合十一礼,然后才掀开门帘子,走了出去。 净音目送着净涪离开,直到听见屋门院门接连合起的声音,他才在他自己的蒲团上盘膝坐了。 那卷《万药谱》就摆放在他的身前,但净音却没有看它。他褪下手腕上带着的那一串佛珠,双手持定放在身前,阖上眼睛。 除了他手上的那串佛珠在快速捻动的同时,净音的嘴也在不断地开合,连绵流畅的诵经声在这空旷安静的屋中回响。 炕床上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桃枝终于从被褥里冒出了一个脑袋来,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炕下自顾自念经的净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眼眶处染上了一丝微红,但她咬紧了牙关,愣没让净音听见半点异常。 桃枝知道,净音这是生她的气了。 可她也委屈啊,她为的是谁?为的还不是净音! 净音居然这么对她?! 独自憋屈了很久很久,桃枝听见净音的经文都诵了整整三遍了,但他就是没有睁开眼睛来看她。 桃枝想了想,干脆也就不忍耐了。 “呜呜……呜呜呜……” 她啼哭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间或还夹杂着抽气抹泪的声音,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失落委屈伤心无措全都哭出来。 净音的诵经声渐渐低下去,到最后彻底停了下来。 “唉……”净音叹得一声,睁开眼睛来定定地望着前方的位置,他连身都没转过来,只淡淡问道,“你这又是为的什么?” “嗝……”桃枝打了一个哭嗝,哽咽着声音指责道,“我为的什么你自己清楚!你为什么生我的气……我哪儿做错了……” 净音仍旧没有转身来看她,清淡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无奈,反问道:“你做错了什么真的需要我说出来吗?” 桃枝只是啼哭并不答话。净音又等了一会儿,还是只听到桃枝的哭声,不禁问道:“我也真的不知道,你明明还是第一次见到我师弟,刚刚见他的时候也还是好好的,何以一听到我师弟的法号,就对他变了脸色?” “早前你见过我师弟?还是说,因为赌坊里的那个赌局的原因?” 桃枝还只是将头埋进被褥里痛哭,将净音的问话当作耳边风,充耳不闻。 面对这样的桃枝,净音是真的没有办法,他又叹了一口气,很无奈地问她:“你知不知道我师弟他是一个修行人……” 桃枝哽咽了一声,又从被褥里挤出了两个字:“……知道……” 她知道净涪是一个修行人,不说赌坊开的那个赌局,但说今日见了这净涪的第一眼,她就知道。 净音更是无奈:“你知道,你却还是这样对他?还好是我师弟,如果换了另一个人来,哪怕修为再低一点,你都没命活了,你知道吗?” 这样的习惯真是要不得!净音落入红尘中磨砺已经有四五年的时间了。 这四五年间,封禁了修为的他在这道门统辖的地界打滚摸爬,也算是看清了道门诸多修士对他们地界上凡俗百姓的态度。 高高在上,俯视众生。 凡夫在他们眼里,不过就是一介蝼蚁。不管他们对蝼蚁的态度是友好还是无视,更甚至是欺压,也掩饰不了他们对这些凡夫的真正态度。 他们的界线划分得极其清楚。不是修行的修行人,就不是他们的同类。但凡有凡夫冒犯了他们,出手惩戒都是常事。哪怕出手过重,随手收割一条生命,被杀的那个人也都无处说理去。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如果换了个人,就凭桃枝对那个人的态度,哪怕是被随手打杀了,桃枝也是白死,没人会为她说什么。 桃枝听着净音的话,心中虽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口头上却仍不服气,在被褥里冲着净音嘀咕道:“……他不是你的师弟吗?!……” 哪怕隔了一层被褥,哪怕桃枝的声音里还带了泪音,但净音却是听了个结实,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合着就是因为净涪是净音的师弟,合着桃枝和净音相处得久了,摸清了净音的性格,连带着也推理到了净涪的身上,知道净涪和净音都不会和她计较,所以她就这般肆意? 真的是近之则不逊…… 净音很无奈,但还是说道:“可是我师弟他不会对你怎么样,但并不就代表别人也不会对你怎么样……” 净音扫过净涪曾经放下蒲团的位置旁边不远处那一片片细碎的冰霜,忍不住又是一叹。 桃枝听着净音的这一声声叹息,眼眶处的泪珠更是接连不断的冒出,她的哭嚎声更响更重,听得净音实在心烦。 净音摇摇头,再次拿定手上佛珠,重新开始念诵佛经,想要借助念经来护持自己的那一缕清明心神,不被那些汹涌澎湃的复杂心绪淹没。 显然,面的净涪的突然出现,净音绝对没有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平静。 但幸运的是,净音在红尘中打滚磨砺的这些年,收获着实不少,哪怕再激动再激烈的情绪,都无法扯断净音心底那一丝最后的清明。尽管这丝清明看上去单薄至极脆弱至极,无法承受加诸在它之上的任何一点力道,但在净音竭尽全力的护持下,它就是没有断去,还是完好无损。 净音尽力护持着那一缕清明,心底更生出一片纯粹的欢喜。这一片欢喜自心底涌至面庞,柔和了净音的表情。 桃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拉下了被褥,露出那一双黑亮水润的眼睛。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地上的净音,像是在看着一个美好又易碎的梦境。 距离院门不远处,净涪领着五色幼鹿站立在五色幼鹿开辟出的虚空中,正往净音和桃枝那边望来。 净涪看着净音柔和下来的表情,感受着净音洗去浊气越渐清澈的气息,他笑了一下,也点了点头,脸色也还算是柔和。 然而当他的视线从净音身上移开,落在那个定定地望着净音的桃枝身上时,他脸上的柔和就全部扫去,只剩下一片疏远的漠然。 净涪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深处渐渐升起一丝异色,像是要显化出那双黑金异瞳来,但在黑金异瞳成形之前,他心头忽然一动,下意识地就压下了瞳孔深处的异变,任由识海处流出一道热流,最后在他的眉心处汇聚。 但见净涪眉心处亮起一道金色的佛光,佛光流转间勾画出一只眼睛的形状来。待到眼睛模样彻底固定下来,那道金色的佛光陡然一亮一暗地闪烁,如同人的眼睛在下意识地眨眼一样。 这一只眼睛,就是净涪的法眼。 法眼出现后,不过眨了一眨,便就望向了桃枝的位置。 桃枝身侧的虚空之中,条条细密的因果线将她整个人捆绑得扎扎实实,几乎没能找出多少空余的地方来。这些因果线有的连结入虚空,有的又直接往外伸出,缠上了净音,有的甚至遥遥而来,落在了他的身上。而她头顶上的虚空,有一缕虚浮淡薄几乎看不出多少颜色来的功德气,但在这一缕功德气左右,又密密团团地簇拥了厚厚一大片的黑色业力。这么一大片业力挤压在那缕功德气上,几乎就没能让净涪看到它的存在。 净涪只看了一眼那功德气和业力,就转过了视线去打量那些因果线。 和他牵系上的那一条因果线粗且黑,看上去就让人心惊。而桃枝和净音身上牵扯着的,是一条细且弱的丝线,牵系在净音身上的那一头因果线接近无色。但对面那一头靠近桃枝的因果线却是桃红色,而且越是靠近桃枝,那红色便就越红,红得像是传说中月老手里的那一条红线。 净涪定定地看了一阵,忽然抬起手来,远远地伸向着净音和桃枝中间的位置。 他的手先是试探一样地拨弄了一下,法眼中,那一条异色的因果线随着净涪的手指不自然地抖动了一下。 净涪伸出两只手指虚虚捻住,那一条异色的因果线竟然也随之而绷紧。法眼观照着那条因果线,净涪心中莫名生出一个念头。 似乎,他可以做些什么…… 在这种隐约的感知之下,净涪的手微微一撮,他和桃枝之间牵系着的那一条粗而黑的因果线绷紧,接着陡然荡起,竟在那个因果汇聚的空间里,直接撞上了净音和桃枝之间的那一条异色因果线。 净音诵经的声音忽然停下,脸色有那么一瞬间的莫名。而躺在炕床上的桃枝脸上绽放桃色,心头却有一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惊慌失措。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可她又好像知道自己将要失去什么。然而无论她知道还是不知道,她都无能为力。 “崩。” 净涪、净音乃至桃枝的心底,同时响起了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彻底崩碎的脆响。 净音犹自可,根本没有什么感觉,甚至还觉得这一声过后,心头轻松了不少。但桃枝就没有那个感觉,她觉得自己的心在那一瞬间钝钝地疼,疼得她甚至连呼吸都艰难。她没有哭嚎,没有哽咽,但泪珠子却大滴大滴地打落在被褥上,转眼就打湿了一大片。 净涪眉心处的那双法眼眨了眨,看见自那一声脆响过后,两条因果线同时崩碎。这样同归于尽的状况,让净涪隐隐明白了些什么。但要再进一步确认,那就还得以后再试,又或者是,回去找佛身问一问。 五色幼鹿站在净涪旁边,感受到净涪那一瞬间气息的动荡,忍不住担心地连连抬头去看净涪。 净涪稳住呼吸,眉心处金色佛光一闪,那只法眼就像是耗尽了力气一样,沉入净涪的皮肤消失不见。 他收了法眼,再看左右,便又是平日里的模样。 净涪看了左右一圈,弯下腰去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五色幼鹿“呦呦”地叫了两声,又扯着净涪的衣角要让他到它的背上去。 净涪在五色幼鹿背上坐稳后,五色幼鹿脑袋一晃,头上鹿角处的五色神光洒落,在虚空中开出一个洞口。它扬了扬前蹄,便驮着净涪走近了那个洞口里。净涪任由五色幼鹿驮着他在虚空中行走,自己闭上了眼睛。 他这也不是入定或是入睡,不过是单纯的闭目养神而已。虽然在恢复精神上头比不得前两者,不过堪堪能让净涪维持着清醒的状态而已,却比前两者更让净涪安心。 待回到了妙音寺,净涪遣了五色幼鹿去清笃禅师那里交信,自己回到了静室里,入定观照己身。 识海中,那一片常年普照的佛光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尊虚淡的周身披散着朦胧佛光的佛陀金身。 净涪本尊在识海中显化出身形,抬头仰望着那尊金身佛陀眉心处的那一道紧闭的竖痕。 似乎是知道净涪本尊的意思,金身佛陀双目依旧紧闭,但它眉心处的那一道竖痕却颤了颤,睁开来了。 净涪本尊细细打量着那一只黯淡的金色眼睛,点了点头,心中念头一转。金身佛陀缓缓抬起一只手来,手掌伸出,往着净涪本尊的方向一送,一道金色佛光落在净涪本尊手上。 净涪本尊看着那道漂浮在他手掌上的金色佛光,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那一只手往他自己的额头一拍。随着他的动作,那道金色佛光也被压上了净涪本尊的眉心,又自眉心处钻入了净涪本尊的意识。 金色佛光所携带的信息迅速被净涪本尊接收阅读。 净涪本尊看过后,点了点头,将那些信息归纳存储,然后才睁开眼睛来。果不其然,等他再睁开眼来的时候,对面的那一尊金身佛陀已经又重新化作一片金色佛光了。 净涪本尊也不在意,出了识海,稍稍凝神感知了一下外头,见五色幼鹿已经从清笃禅师那里回来,现在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鹿栏里早先就给它备下的草料。 哪怕这草料它平日里极其喜欢,这会儿五色幼鹿也吃得极心不在焉,不时的就抬起头来看看净涪禅房的位置,“呦”地叫得一声,才低头再去咬一口草料。 净涪见它安分,也就不去管它,进入深层定境中恢复他因为触动因果线而损耗的力量。 净涪这一入定,入的是深定。深定中,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然而净涪此时对时间的流逝无感,桃枝却觉得时间过得实在太快。明明半年前她才将救了她的净音带回了她家暂住,但这大半年过去之后,净音居然就提出了离开。 桃枝伸出双手拦住要收拾行囊的净音,死死地睁着一双泛着水光的黑亮眼睛看着净音,狠咬了一下唇,质问道:“为什么这会儿就离开?冬天都没有过去,年都没有过,你就要走?!” “你不是说了会陪着我过了年才走的吗?!” 净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着桃枝很认真地解释道:“当时我说了可能会留到年后,但这会儿是我一个朋友给我来信了。他有麻烦,我得去帮他!” 桃枝却不依不挠:“他是你朋友,他给你来信说有了麻烦你就去帮他,那我呢?我就……我就不是你朋友了?” “更何况,是你先答应了要陪我过完年的!” “你难道要说话不算数!?你们出家人不都是说不诳语的吗?那你现在这做法就是证明你先前说的都是诳语!你破戒!” 净音极其无奈地仰头叹了口气,反问道:“人命重要还是戒律重要?!” “如果坚守戒律的后果是要坐视别人身处危难,甚至生命垂危,那么我相信,世尊会原谅我这一次破戒的。” 他往后退了一步,双手合十向着桃枝深深一礼。 桃枝别过头,泪珠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在她青春的脸庞上划出两道深深的泪痕。她咬着牙齿要自己忍耐,但她实在忍不了,双手用力在脸庞上一抹,甩掉手上的泪珠。 她重新扭过头来,瞪着发红的眼睛看着净音,哽咽着问:“那你老实告诉我,你解决了这件事之后,还会回来吗?” 净音看着极其狼狈的桃枝,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小僧如今已经看到了曙光,但要破去心中魔障,就还得在这红尘中打磨……” 自净涪来过之后,桃枝就寻了个机会询问净音,问他到底为什么会和他的师弟这般不同。 对于此事,净音虽然心中颇觉羞耻,但净音并不觉得这件事不可以对别人说,既然桃枝问起,净音也就告诉她了。 所以桃枝是知道净音从妙音寺出来,离开佛门统辖的地界,来到这里的目的的。进入这万丈红尘,不过就是为了磨砺自身,破去心头魔障,恢复心境而已。 桃枝看着已经拿定了注意的净音,心头那不详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她脸上才刚刚抹去的泪痕又一次出现了。甚至比起刚才,这两条泪痕根本不能说是泪痕,而更应该用泪河来形容。 泪水打湿了她的睫毛,让她眼睛眨动得很是艰难,甚至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看不清对面站着的那个人脸上的神色,但她大概也能猜得出来。 怜悯,但不解。 他怜悯她,但她的心事他从来不懂。 桃枝没有再费事抹去脸上的眼泪,任由它们在脸上流淌成河。她闭了闭眼睛,眼睛哭得太久不舒服,但她不在意。 “如果……如果我愿意成为你的三千红尘,你会愿意回来吗?”她听见自己已经变形了的声音执着地向净音要一个答案,“如果我愿意,你会回来吗?” 三千红尘,红尘怅惘,无非七情与六欲。 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六欲,眼、耳、鼻、舌、身、意。 桃枝说的愿意成为净音的三千红尘,便是愿意成为净音的渡海之筏,与净音在这万丈红尘中结一段情缘,让净音体悟这七情与六欲。若有朝一日净音破去心中迷障,舍弃她这一个舟筏也无妨。 净音那一瞬间真的是被惊到了,他连连退后几步,瞪大了眼睛看着站在他不远处紧闭了眼睛眼泪却还在不断地往下流的桃枝。 “你……你……你……” 可怜的净音,一时间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有那么一个个的“你”字。 桃枝听着净音的声音,想象着净音的反应,心底竟然诡异地生出了一股笑意,她也顺着自己的心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再问净音一次:“如果我愿意成为你的三千红尘,你会愿意回来吗?” 她的声音仍旧沙哑,极其难以辨认,但净音还是听明白了。 在这又一次询问中,净音终于从惊吓中定了神。他叹了一口气,目光毫不躲闪地落在桃枝那一两只红透了的眼眶,格外清楚也格外冷酷地一字一句说道:“对不起,我不愿意。” 桃枝似乎早有预料,但哪怕是这样,她还是难以接受。 她扯碎姑娘家的矜持,抛弃姑娘家的脸面,鼓起她一生中所有的勇气,向净音袒露自己的心意,可净音却这样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 净音或许怜悯她,或许会维护她一二,但他对她无心,不会为她停下。 她和他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在初识的时候她就知道,后来她一度忘了,但那个净涪的出现提醒了她,也点醒了他。 她不顾眼睛的涩痛,猛地睁开眼睛,狰狞地冲着净音怒吼:“如果你不愿意,那你为什么一开始就要来招惹我!?”净音看着桃枝,心中又是一声低叹,却只垂下了眼睑,握紧了手上的佛珠子,轻声道:“我不过是当时见你落入险境,便起意相救而已。” 他只看见了开头,却没有预见后续。 “我没想到你会将我带回这里,还留我住下……” 凡俗女子的名节贵重,轻易不会独自一人出门,便就是在路上遇到了险境,被人救下,也都是遮遮避避的,并不愿意让人看见。净音就曾经出手救过这样的女子,还不少。所以他真的没有想到过被救了的桃枝不离开,反而还会顺手又救了他,还将他带回了他家,为他延医请药的。 他身体好上一点后,也曾经和桃枝提出离开这里。但桃枝却不同意,只说住都住了,再搬也晚了,还不如不折腾。 净音是想着自己是出家人,只要守着礼,就不用太过担心,所以他就没有再提出过。但他也没想到,桃枝居然会起了青丝。 桃枝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净音的解释,她只是疯了一样的自顾自地斥问:“谁要你救了!?谁求你救了!?哪怕我被打,被欺辱,那也是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走,与你无关!谁要你多事?谁要你多事?!谁要你多事?!!” 净音陡然睁大了眼睛。 ……哪怕我被打,被欺辱,那也是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走,与你无关…… ……那也是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走,与你无关…… ……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走,与你无关…… 这一句话接连在净音脑海响起,占据了他所有的心神,另他完全顾不上桃枝。 桃枝狠狠地一转身,再不看净音,径直冲了出去。 哪怕我被打,被欺辱,那也是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走,与你无关…… 那么,我呢? 不管我落后净涪师弟多少,不管我修行修到了哪里,那也是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走,与旁人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 净涪师弟走得再快,走得再远,那也是净涪师弟他自己的人生。于他而言,净涪师弟不过是他修行路途上的一道风景。 这道风景再美再好看,那也不过是风景,只是点缀他人生的一副画卷。而不是他的人生。 他的人生,他自己走。 寒山禅师问拾得禅师:“如果世间有人无端的诽谤我,欺负我,侮辱我,耻笑我,轻视我,鄙贱我,厌恶我,欺骗我,我要怎样做才好呢?” 拾得禅师回答他:“你不妨忍着他,谦让他,任由他,避开他,耐烦他,尊敬他,不要理会他。再过几年,你再看看他又是什么样的一副面目。” 出自《寒山拾得忍耐歌》 我们净涪还没有拾得禅师那样的修养,也不是拾得禅师的性格,所以对桃枝,净涪就随手收拾了,哈哈…… 第179章 初探因果(二合一) 净音闭上了眼睛,默然静立。 心头那一丝清明如同暴风雨的海面上那一艘随着狂涛颠沛起伏却始终坚挺的船只。 随着时间过去,站在那一艘船只上的人终于看到了远方朦胧却平静的天空,以及天空中那一片有点刺眼的白。 净音体内的封禁开始松动,只要他往前方迈出一步,他身上那道自愿设下的封禁就会碎去,他又是妙音寺里的净音。 可净音心里又清楚,这一步他确实可以迈出,但现在并不是他迈出这一步的最好时机。因为他虽然悟到了至关重要的东西,但事实上他只是拿到了一把锁匙,并未曾完完全全地领悟通透。 净音不急。 在今日之前他确实是急的,但今日之后,他却又不急了。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屋外,没在这屋中找到桃枝的气息。他叹了一口气,只将屋中那些被桃枝撒得到处都是的行囊重新收拾归整。完了后,他又坐在自己的蒲团上,单手竖起,另一只手捻转佛珠,静默地等待着桃枝的归来。 虽然桃枝刚刚才和他闹了一场,现下不知跑哪里去了,而他的朋友又是被麻烦缠身的状态,正等着净音的帮忙,但净音还是挤出了一点时间来等待桃枝。 不管桃枝对他的心意如何,不管他如何回应桃枝,桃枝的那一句话到底为他点起了一盏明灯,他们又毕竟和睦相处了大半年的时间,如今他即将离开,临行道别是礼貌。 净音从日中等到日落,又从月升等到月坠,再又从日升等到日落,始终没有等到桃枝的身影。 整整三天,桃枝都没有出现过。 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情。 至少在净音被桃枝带回这里后,就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整整三夜夜不归宿,对于一个妙龄少女而言,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净音结束早课后,从蒲团上站起,快步走出了屋门,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回,还是没有找到桃枝的身影。 净音有点犯难。 他花了三天的时间等待桃枝,路上就得挤出三天的时间来补上这一段差距。但现在桃枝似乎不见了…… 净音叹了一口气,眼中有金色的光芒闪过。屋里屋外街上巷里的情景去都落在净音的眼睛里。 那些东家琐事西家大事的净音并不好奇,他只是扫了一眼,没发现桃枝的身影,便就立刻移开,并未多事。 一是净音对这些真的不好奇,二是净音他觉得这样随意的窥探别人不好,如果不是事急从权,他也不愿意这样做,三却是现如今净音一身修为仍被封禁,他所能动用的,也就只有封禁松动泄露出来的一星半点力量,这些力量实在有限,更重要的是,哪怕是这些有限的力量,他能使用的时间也同样极其的有限。 净音搜寻了一会,还是没找到桃枝的影子。他心下平静,强撑着发胀发痛的脑袋扩大搜索范围。终于,他在这镇子上最有钱最厉害的那个林老爷府邸上发现了桃枝。 说来也巧,净音看见她的时候,桃枝正将净涪留下来的那一个蒲团递送到那林老爷的手上。 桃枝的眼睛依旧黑亮,脸上却带着讨好谄媚的笑。 净音叹了口气,收回了铺展开来的神识。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额头,又在蒲团上坐得一会儿缓了缓神后,才从蒲团上站起,从自己的行囊里取出纸笔来,留了一封简短的口信,又拿东西压在案桌上,便拎起行囊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 离开之前,净音向着那林老爷府邸的方向合十微微一拜,似是在和桃枝告别,又似是在告别他曾在这一个小镇渡过的那段时光。 净音迈出小镇的那一刻,桃枝似乎心有所感,胸腔处升起一阵闷痛,她狠狠地一抓自己的袖口,小心地挪了挪位置,让自己虚虚地坐在这宽大的座椅上,又挤出笑容来小心地询问那林老爷。 “不知道林老爷能不能回答我这一个问题呢……” 林家老爷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长须,眼角余光瞥见那一个被小心放在侧旁的蒲团,叹了口气,才道:“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你家现如今也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为何就不安安生生地找个人嫁了,勉强也算是为你们李家绵延血脉?” “不然,哪怕是日后到了九泉之下,你又能有什么面目去见你的祖宗父母?” 不知是真是假,总之桃枝红了眼眶,抬起手来拿着衣袖在她自己脸上擦了擦,又哽咽着哭诉道:“我李家家毁族亡的血仇,难道就能这样算了?” “林老爷,小女子是实在吞不下这口气啊……” 听着桃枝哭诉的话语,那林老爷也极其应景地红了眼眶,他陪着掉了几滴泪,最后又是一叹,竟又再问了一次:“李侄女你是真的要知道?” 桃枝那手袖遮挡着脸孔,只从里头闷闷地挤出几个字来:“是,侄女只求一个真相。” 林老爷先称了桃枝侄女,桃枝便也就顺着林老爷的口风应了下来。她也应得理直气壮,毕竟她还记得她祖母离世前和她絮絮叨叨的那些家族旧事。如果是换了十多年前,她们李家兴盛的那个时候,这林老爷到了她面前,都得乖乖地唤她一声姑娘,给她行礼问安。 林老爷不知桃枝心里所想,便又叹了一口气,遮遮掩掩地问桃枝:“侄女你当年还没出生,当年的那些事情,怕都是李老夫人和你说的吧?” 桃枝捂着脸点了点头,仍旧哽咽地应:“是。” “唉……”林老爷小心地看了外头一眼,才低声对桃枝道,“事情都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早就不该提起,但既然侄女始终要一个说法,你世叔我也还算是知道一些,便就和侄女你说说。” “侄女当知,你李家当年的祖地其实应该是在北淮国。后来是因为惹了事,得罪了国中贵人,这才落难,后来不知怎么的,奔逃至此,又隐姓埋名,这才苟延残喘下来。可即便如此,你李家本来仅剩不到的这十口人也因为种种原因离逝,最后只留下了你一个姑娘家,连同家产,也只得那么一个院子……” 桃枝的手放了下来,露出红彤彤的眼眶和鼻头。她抽泣着,却极其认真地听着这林老爷的话。 “我当年还年轻,傻大胆的,愣愣就去查了查,到底是谁那么狠,逼得你们李家到了这种地步仍然不曾放过你们。”这林老爷还在继续,“但我能力有限,顺着些许蛛丝马迹,也只查到了动手的人,但即便是这样,我也不敢再往下查下去……” 饶是林老爷这些年经历了不少风浪,到了这时候仍然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瑟缩了一下,才道:“直到后来时间长了,我才知道,当年那个动手的人,是凭借这一件事攀上了那位北淮国国君心尖尖上的人物……” 林老爷没有点出谁,但桃枝却也知道了,她脸色大变,整个人都木愣木愣的,那双从来黑亮的眼睛里甚至找不到半点亮光,朦胧松散得吓人。 须知,赌坊是世界上消息最为流通的地方之一。赌坊里除了那些常规的玩意儿之外,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赌局。 这些赌局大多都和各国各地的时事人物有关。 譬如桃枝曾经和净音讨论过的那一场关于这一次竹海灵会上佛门净涪和道门左天行到底谁将会夺取魁首之位的赌局,就是这一类赌局中的一个。 桃枝也曾在那一类赌局中见过其中一个据说挂了整整十多年的赌局。那赌局关乎的就是那一位北淮国皇宫中独宠专宠的贵妃,这样的盛宠到底能够持续多久。 北淮国历代国君不说风流多情,但也从来没有出过一个痴情种子,偏偏当今在位的这一位是个厉害。那位贵妃自进宫以来便备受宠幸,本来北淮国皇宫中也不是没有皇后嫔妃,但自十年前起,这些嫔妃竟然形同虚设,便连正宫的皇后娘娘,也只是独守空房。整一个北淮国皇宫,伴随着贵妃欢笑声的,是其他嫔妃日夜垂泪的低泣声。 贵妃本就出身世家大族,娘家力量雄厚,又备受国君恩宠,深得国君宠幸,膝下二子,长子还是道门天剑宗真人的嫡传弟子…… 他们李家,撞上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庞然大物…… 林老爷看着几乎傻掉了的桃枝,再叹得一口气,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便就直接将最后的那一点关键点了出来。 “有风声传,真正厌恶你李家的,是贵妃娘娘膝下的长子……” 桃枝木然地转头看着林老爷。 林家老爷点了点头,肯定了桃枝的想法:“没错,就是那位拜入天剑宗的那位十八皇子。” 哪怕桃枝已经走出了林家府邸,身体摇摇晃晃的她,耳边仍然回响着林家老爷的话:“据说就是因为那位十八皇子厌恶了你们李家,又不知道他怎么对贵妃娘娘说的,贵妃娘娘才会让人绝了你们李家的后路,想要将你们李家逼出北淮国,但后来不知怎么的……你们李家就被人逼到了现如今的地步……” 桃枝低声呢喃,声音里几乎全是绝望:“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这么对我们……” 寒风呼啸中,桃枝跌跌撞撞回到了她的家。 她茫然地转着脑袋搜寻了许久,又似是扬声声音却嘶哑低微地叫唤了几声:“净音。净音?净音……” 没听见净音的回应,她跌坐在地上,头埋在手臂里。不知过了多久,那从喉咙里抠出来的嚎啕声渐渐地填满了这一个空寂冰寒的庭院。 冷得让人绝望。 桃枝和这所谓的林老爷或许不知道为何贵为北淮国十八皇子的皇甫成会厌恶他们,为何要让他们在北淮国混不下去,明明他们李家不过就是北淮国一个小小的望族而已,相较于皇族而言,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但皇甫成愣就是不愿意放过他们。 他们不知道,皇甫成、左天行和净涪却都是知道的。 前世皇甫成会引起天魔宗留影老祖的注意,被他看中直接撸回天魔宗最后拜入留影老祖门下,中间是北淮国的某些人动的手脚。而替那些人想出这样一个主意的,却正是桃枝所在李家一族嫡支嫡脉的次子。 前世的皇甫成修炼有成后回返北淮国为自己复仇,桃枝所在的李家自然也在他“回报”的名单上,但不知李家是幸运还是不幸,愣是在皇甫成找来前因为政治斗争的落败先一步被逼出了北淮国,后来更是不知所踪,逃过了皇甫成的“回报”。 而这一世,皇甫成早知剧情,为防后患,直接就先下手为强,为自己扫除障碍,李家就是被皇甫成清除的障碍之一。他甚至也不用多做什么,只需要表明自己的态度,再和宫中的贵妃含糊其辞,稍稍模糊一下视线,便达成了目的。整个李家几乎族灭,只剩下桃枝这一个最后的旁支。 也幸好桃枝不过是旁支,又是一个女孩,更因为这件事情渐渐久远,早被上头的那些人抛在了脑后,桃枝也才得以幸存。 但桃枝也仅仅只是幸存而已,真的要往上走,被人查出来历,翻出这一段旧案,她的小命怕也难保。 妙音寺里,净涪从定境中出来,他神足意满,一扫早前那一种无力颓唐的状态。 竟然已经精神饱满,净涪也不耽搁,心念一动,眉心处再度浮现出那一只法眼。 净涪睁开法眼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却在意料中的没有看到什么东西。曾经被他看到过的那些无形无质但又真实存在的因果线,统统都不见了。 他的手干净细长,一如他的其他时候。 净涪无声摇了摇头,收回自己的手,抬起头,那只法眼轻轻一眨,看见那一只趴在鹿栏里却专心致志地望着他这边方向的五色幼鹿。这一次,果然便见自五色幼鹿身上缠绕着的那一根根因果线,那些或金色或无色或红色或黑色的因果线自它身上延伸出来,无视空间和时间的阻隔,落在那些和它有过因果牵扯的人或动物身上。其中有着最为亮眼的金色甚至闪着光泽的最粗的那一根因果线,就牵系在净涪的身上。不过这一条因果线距离净涪越近的地方,颜色就越淡,到得最后,又是一条空净的白线。 净涪看着那一条因果线,沉默无语。 早在净涪入定之前,得到佛身留给他的信息的净涪就知道了因果表面那些最为浅显的信息。 因果因果,有因即有果,有果则必有因。这是一个必然,是此界中谁也无法避免的一个必然。最起码就净涪所知,没有人能够逃得过因果。 就因果的出现而言,无外乎三个部分,念动因生,行之因成,因成就会结果。通俗来说的话,意思就是,不管是凡人还是修士,但凡他们心中出现一个念头,但凡这个念头有一个对象,那么便生出了因果中的因。如果这个念头从始至终都不过是一个念头,没有付诸实践,那么到得这个念头断去的时候,这一个念头所形成的那一个因,就会随着这个念头断去而断去。可如果这个念头后来被这个人付诸行动,那么这个因果中的因就会随着这个人的行动渐渐成形,直至最后成为一个完整的因。而这个因,就会结出一个完整的果。 因果的恐怖之处在于,只要因彻底成形,那么那个因结成的果就会在未来成为一个必然的事实,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或破坏。 就像当日,桃枝早在净音向她提起净涪这个师弟的时候,即便心生不喜,但这样的一个念头生出,也就只是形成一个虚假不实的因而已。直到后来,桃枝对着净涪口出不逊,有了这么一个行动之后,因为桃枝对净涪不喜而出现的那一个虚假不实的因才渐渐成形,最后成了一个完整的因。而这一个完整的因,又结成了五色幼鹿对桃枝出手的恶果。如果不是净涪阻止,五色幼鹿对桃枝的出手必会直接夺取桃枝的性命。 这里头就是一个因果形成的过程。 桃枝对净涪不逊的前因结出了五色幼鹿对桃枝出手的恶果。 如果净涪没有阻止五色幼鹿,任凭五色幼鹿出手,这一个因果就已经完成。但五色幼鹿对桃枝出手,夺取桃枝性命,又会成为一个前因,结成另一个后果来。这一个后果,或许是净音对五色幼鹿的不喜,或许是净音和净涪之间师兄弟情分再一次出现的裂痕。但净涪阻止了五色幼鹿,五色幼鹿未曾出手,桃枝对净涪不逊的前因还没有结出后果,便继续酝酿蔓延,到最后结成了净涪出手的果,这个果的成形,机缘巧合之下,又了断净音和桃枝之间的因果。 因与果,果与因,相互纠缠联结,各自影响,化生出新的因果来。 这便是诡秘又无可抗拒的因果。 净涪看着自己的手,忽然虚虚捻住了那一条金白异色的因果线,上下轻轻一摇。但无论他的手再如何动作,那条异色因果线还如他先前所见的那样,安安静静地牵系着他和五色幼鹿,并没有任何动作,更别说像当日在桃枝宅院院门外,远远对着桃枝的因果线动手了。 但净涪起意探究他们一人一鹿的因果线,五色幼鹿作为这一条因果线其中一端牵系的那一只鹿,又是神鹿,冥冥中便有所感应,本就直直地盯着净涪这边位置的眼睛腾地一亮,那双水润滚圆的鹿眼如同被洒入了点点星辉,好看得摄人。 它抬起身体,冲着净涪的方向“呦呦”地叫得两声,便又安静地趴了回去,继续认真地望着净涪这边的方向。 净涪抬起眼睛扫了五色幼鹿一眼,又低头仔细研究手上的这一条因果线。 事实上,凭着净涪现如今的修为,凭着净涪现如今法眼的等级层次,能够看到因果线已经是难得。要想直接操纵因果线,那净涪就还有很长的一条路要走。 而当日净涪之所以能够成功,不过是因为净涪当日陷入顿悟境界,作为因果线一端的桃枝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女,另一端作为他师兄的净音一身修为被封禁了不说,对于他这个师弟也算是极信任。如此一个无力抵触,一个没有抵触,再算上顿悟境界中的净涪拼上全身力量才能捻动那两根因果线,并按照着他自己的意愿使那两根因果线以同归于尽相互抵销的方式崩断。 那根本就是一个巧合,一个至少在净涪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出现的巧合。 事实上,因果因果,只要前因达成,后果就必将出现,轻易无法更改,更无法抵销,这是因果之力最为可怕的地方,也是因果的特性。便连弄出这么一桩事情来的净涪自己,都很是想不明白那两根因果是怎么崩散开去的。 净涪想得一阵,始终没有找出一个答案,便就暂且放下,再去专心打量身前的这一根因果线。 就净涪所知,因果线的颜色、粗细都各有含义。 颜色代表着因果的种类,粗细则表明了因果的轻重。 基本上来说,越是粗壮的因果线,这一条因果线所象征的因果便就越厚重,越难以排解。相反,越是纤细的因果线,它所象征的因果就越是轻松舒缓,越是容易解脱。 至于颜色……虽然因果线的颜色多种多样,几乎每一样都代表着这条因果线所象征的那一重因果的种类,但其实真要分辨的话,也很是简单。如果因果线色彩艳丽夺目,它所象征的因果就该是善因,而因果线的色彩黯淡浑浊,那它所代表的因果就必是恶因。 这是最为简单的分辨方法,但根据这些因果线的颜色,其实还可以细分到这一段因果牵系的两个人之间的感情。 譬如净音和桃枝。 净音和桃枝的那一条因果线中,靠近净音的那一端因果线颜色为白色,也就是说,净音其实对桃枝没有太多的感情。而相对的,靠近桃枝的那一端因果线颜色为红线的红色,那就说明了桃枝对净音有淑女之思。 他们两人,不需要再多看其他,只要窥见这一根因果线,便可以从这一根因果线推断出他们的结局。 净音那一端的白色和桃枝那一端的红色,在因果绞缠中,如果不能相融,那就必定是相争,最后“崩”的一声,断掉。 作者有话要说: 也就是说,哪怕净涪当日不出手,净音和桃枝两人也必定没有一个好结局。 净涪知道,可他还是出手了。 第180章 莫测天命 桃枝确实不过是一介凡女,但就净涪看来,她绝对不仅仅只是一介凡女。 她继承了李氏一族和净涪以及皇甫成的因果,同时还隐隐牵扯到左天行身上。 净涪当日窥见桃枝身上的因果线,隐隐看出那些因果线的另一端牵系的到底都有谁。他就知道,对于李氏一族的灭亡,作为左家大公子的左天行其实也是知道的。 左天行他袖手旁观了。 净涪回想起来,嘴角一勾,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左天行他会袖手旁观,怕为的就是前世那个李家子出的那个主意将皇甫成的姨母他的母亲也牵扯进去,最后还害得她郁郁而终的吧。 桃枝一人,因为李氏一族,身上就牵连了他、皇甫成和左天行三人的因果。再因为她本人的际遇,又和净音结下一份不浅的因果。 这样的一个人,真的会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女? 桃枝是李氏一族最后的独苗苗,在继承李氏一族所有因果的同时,也必得李氏一族气运庇护,只要李氏一族气数不尽,桃枝总就还有一线生机。 而净音,就是桃枝身上的族运运转之后给桃枝带来一线生机的关键人物。 如果不是净音,桃枝不知能不能化解当日的那一场劫难。 如果不是有净音,净涪不会找上门。那等到日后某个时候净涪遇见桃枝,窥见个中因果,必定不会介意随手送她下地府。 甚至如果不是因为忌惮心魔状态下的桃枝对净音再多做什么,净涪其实也不介意给桃枝种下一粒心魔种子,然后看着她疯魔。如果她日后能够凭借这一份因果给皇甫成和左天行添一点麻烦,那就更不错了。 暂时不能杀,暂时不能给她种下心魔种子,真可谓是左不是右也不是。但哪怕考虑到了净音的因素,净涪也不想就这样放过桃枝。 放过她这一回,难道日后还要特意回来寻她算账? 一个桃枝而已,哪怕再是有些许异常,也不值得净涪如此慎重对待。 不过偏偏他在那个时候对因果一道心有所感,净涪也就不介意顺手拿桃枝来试验试验。 可试验结果可以说喜人,也可以说一般。 净涪对着自己摊开双手,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神色莫辨。 他如今神满意足,又初初窥见因果,开始仔细钻研,正是对因果极为敏感的时候。而就在刚刚,他感觉到了一道因果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净涪纵然无法窥见这一道因果线的另一端究竟牵系的谁人身上,但仔细想一想,便也知道无非就是那么几个人了。 他看得一阵,才收回手来,结印放在胸前,再度阖目入定。 他入定之前,身处无边暗土世界中正在祭炼暗土世界本源的魔身心神一动,忽然睁开眼来,看了妙音寺的方向一眼。 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这无边地底下汹涌的暗土魔气翻滚了一阵。更有好几处地方的魔气往上翻腾出好几十百丈,近乎触及地底土层和暗土世界边沿的那一条天然成形的世界壁障。那一道道膨胀的暗土魔气中,又有一双双闪烁着暗沉黑芒的无形眼睛透过世界壁障,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上的人和事。 无论是万丈红尘还是无边虚空,只要是魔身关注的目标,他们一切的变化,便统统都落在这些眼睛里。 沈安茹所在的沛县云庄、皇甫成所在的天剑宗赎罪谷以及桃枝所在的那一间旧屋…… 这样的动作很大,但也很隐秘。而且因为魔身关注的目标修为都不怎么样,也就压根没有注意到。 皇甫成不知因为身份还是肉身的关系,确实打自心底生出一丝异样。但他对这些堪称示警的信号完全懵懂,对系统的信任度更是已经跌到了谷地,便只将这件事压下,并没有和系统提起。 净涪入定修行魔身号令暗土魔气观望世界的时候,那边绝望到了极致的桃枝终于被正午落入屋中的那一道落在眼睛上的阳光晃悠着清醒了过来。 “净音……”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叫了出来,可落在耳边的声音却嘶哑得让人几乎认不出来。 没有人应答,这旧屋里冷极了的静。 桃枝沉默了许久,才又嘶哑着声音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声自低而高,哪怕嗓子扯裂一样的痛,她也丝毫不在乎,依旧不断地笑,高声地笑。哪怕笑得音都破了,也仍旧在笑。 她的笑声越高,眼底的绝望却越深越重。 桃枝在地上躺了半日,身体开始升起不正常的热,但她也没在意,拼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挤进堂屋。 她双手攀着堂屋上的案桌,一双布满了血丝和阴霾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案桌后那扇墙壁上的那幅画像。 这一幅画像是一幅老旧又普通的山水画。画中群山重叠,林深雾重,山林中不时还露出些细小的蛇虫。蛇虫色彩斑斓,眼中全是兽性的冷漠和凶狠。 “小桃枝儿……你要记得……你一定要记得……这里,是你最后的退路……” 阴暗床榻上的老妇人脸上冒出了一层层难看的斑点,眼睛也带上了一重逼近死亡的雾霾,但她仍旧用尽了她生命中最后剩下的力气,握紧了她的手,指着这幅画一遍遍地叮嘱着她。 ‘这是我最后的退路?’ 桃枝挪动着嘴唇,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但无所谓,这个时候她也不去关注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她用案桌支撑着她的身体,用尽力气去扯那一幅画。 然而哪怕桃枝的全身力气已经耗尽,那一幅画也仍然牢牢地挂在墙壁上,唯一回应桃枝的,也就是画纸那轻得几乎看不见的晃动而已。 她的力气太小了,甚至连这一幅画都拿不下来。 桃枝咬紧了发白的唇,踮起脚尖一次次地伸手。可每一次的结果,也都是空手而归而已。 足足耗去了半个时辰,桃枝才像是醒悟过来一样,不再瞎折腾,而是靠着案桌休息了一会,勉强恢复些许力气,才再度抬起手去拿那幅画。 这一回,她终于将那幅画从墙壁上取下。 靠着案桌,桃枝无力地摩挲着那一幅老旧的画像。 说来也是神奇,这一幅画在这墙壁上挂了不知多少年了,如今被桃枝取下来,画纸却仍旧柔软非常,甚至还带着一种奇异的纸香。 嗅着这一股气味,桃枝不知不觉竟已经恢复了大半。 她睁着布满血丝几近血红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怀里的这幅画许久,最后毫不在意地将手往案桌边沿那些因为年代久远而生出的尖锐木刺上狠狠一刮。几乎是立刻,手指上被毛刺刮过的地方立刻出现一道细长的血痕。 桃枝看也不看自己的手,直接就将滴血的手指还画卷上抹去。 殷红的血液滴落在图纸上,又仿佛是被吞噬一样完完全全消失在画纸表面,便连一点血丝也没有留下。 这样奇异的一幕,如果换了是从前,桃枝或许还要咋咋呼呼地欢喜狂奔。但现在么?桃枝连扯起嘴角的力气都没有,甚至连高兴的心情都没有。 她只是睁着那双眼睛,木木地望着手中的这幅画卷,看着画卷变成一部厚重的书籍,看着那两个蛇虫一样的独特文字在书籍表面浮出。 这两个字,桃枝看得懂,因为有人哪怕在病榻上缠绵昏睡,难有清醒的时候,也不忘教导她学习这种特殊的文字。 《秘蛊》。 桃枝眨了眨眼睛,再也支撑不住,彻底昏睡了过去。 因为她手指的无力,原本被她握在手上的那一部《秘蛊》自她手指中滑出,跌落在她的身上。 桃枝如今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所以她根本不知道,那本跌落在她身上的《秘蛊》在触及她身体的那一刻,忽然化作一道诡异的墨绿色光芒没入她的身体。而随着这道墨绿光芒消失,她的脸色渐渐红润,唇色也从原本的纸白恢复了正常的桃红,与此同时,她的呼吸也在慢慢的安稳下来。 净涪没有看到这一幕,但对于桃枝,他猜对了许多。桃枝一脉的李氏一族,虽然不过是北淮国一个普通的望族,比起北淮国皇族而言确实微不足道。但李氏一族能够在北淮国立足,自然不是没有他们立足之道。 蛊道,就是他们一族最初的根本。 蛊道,归属于道门中的左道旁门,和道门正统相比,更是属于小道。 在最早的时候,李氏一族立根的时候,凭借的就是蛊道的手段。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道门正统的打压,随着他们走出山野进入繁花的都市,他们慢慢地寻找了其他的谋生手段,也慢慢的将最初的蛊道封存。 蛊道是小道,不仅入门艰难,更缺乏传承,修行艰辛无比。最为关键的是,哪怕是历数景浩界历代修炼蛊术一道的人物,也都没有谁能够得成大成。 这是一个小道,一条几乎站在起点就看得见尽头的小道。 所以李老夫人叮嘱他们一族仅剩的桃枝,这是退路,但这也是不能走的绝路。 正如净涪所猜,桃枝不过是一个不简单的简单凡女。可事实上,真正不简单的,还是莫测的天命。 桃枝是李氏一族最后的族人,一身承继李氏一族因果。这些因果中,最为重要的两个,莫过于她与净涪、皇甫成之间的因果。而作为桃枝本身,她因际遇和净音结下的因果,也同等的重要。 桃枝和净涪因果在于当年李氏一族李家子对作为皇甫成的净涪的谋算,而桃枝和现今皇甫成的因果又在于皇甫成对李氏一族的‘先下手为强’,再有净音和桃枝的因果,则又在于净音对桃枝的救命之恩和桃枝对净音的收留之情。 净音和桃枝的因果,引来了净涪。净涪瞧见了桃枝,明悟双方因果,在顿悟状态下对桃枝身上的因果出手,一举崩碎桃枝和净涪净音之间的两条因果线。 不该碎去的因果线碎去了,不管双方会是何种心思,这两个因果也都已经化解,日后哪怕再被提起,也不会有任何作用。 可旧有的因果线碎去了,新的因果线在净涪离开之后却又出现了。 因为桃枝鼓起最后的勇气,放下姑娘家应有的矜持,不顾一切对净音说出心意,遭到净音拒绝后,竟然就凭借气话点醒了净音,给净音点起了一盏明灯,为他照亮前方的道路。 哪怕净音的明悟并不仅仅是因为桃枝那一句话的缘故,更多的是因为净音多年如一日的修持,日复一日的在魔障迷境中抗争而引出的那一缕曙光。但不得不说,桃枝的那一番气话确实起了很大的作用。最起码,因为桃枝的这一番气话,净音省了好几年的水磨工夫。 净音和桃枝的因果重新牵系上,净涪和桃枝的因果也没有落下。 净涪他留给净音的那个蒲团居然就被桃枝拿了去,作为宝物献给了那林家老爷,得以从林家老爷口中得知当年李氏一族破灭的真相。 不过因为那一个蒲团,双方因果便就重新联结。 魔身将桃枝的变化看在眼里,他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心中也在饶有趣味地盘算着要不要将这个变化压下,不去提醒本尊。 但他想是这么想的,手指却仍旧一动,透过意识本源的牵系将净涪本尊要的那些消息都传递了过去,完了后他才又继续祭炼这无尽暗土世界的本源。 第181章 天数因果 虽然将消息送了出去,但净涪魔身并不觉得得到这些消息的本尊会有什么看法。 桃枝,不过就是一个修蛊道的凡女。如果她真能在蛊道上走出一条通天大道,直接站到本尊的面前去,怕才能让本尊多看她一眼。 魔身毕竟是净涪的三身之一,对净涪本尊的性格摸得透透的。 净涪才自定境中出来,便看见了魔身那边递过来的消息。 不过扫了一眼,净涪便就收了起来,随手封存到一边,放入无关紧要的分类里头去,让它们和那些不甚重要的消息堆在一起。 不说桃枝,便连他初初窥见不久的因果一道,在这个时候,也一并被净涪放下。 净涪会对因果感兴趣,原因无非也就那几样。 佛门对这因果一道太推崇,几乎将它捧上神座,净涪就想看看,这因果一道是否就真有他们说的那么玄乎?如果真有那么回事,净涪不介意研究研究。毕竟能为自己增加一点应对敌人的手段,那是好事不是? 再来,净涪觉得,这因果一道和天数,这两者间说不定会有什么关系。因果,因成则果结,前因成形,则这因结出来的果就不可避免。这果可大可小,可善可恶,全凭各人修持。但天数…… 当年还是皇甫成的净涪在景浩界世界之外游走,曾听闻过一句话。天数一定,大势不变,小数可改。 若不拿到一起犹自可,可当它们这样摆放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就能看出些许问题来了? 如果将世界的天道比作起念成因的那一个对象,将世界比作与世界天道结成因果的对象,那么天数,是不是就可以等同于世界天道和世界之间的因果?世界天道定下世界的天数,由天数而衍化大势,大势定下不可改,但小数却可变。 如果他能够将窥见因果一道,甚至掌控因果,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可以凭借因果这一道驳逆天数?那他是不是就可以…… 净涪不自觉伸出手,摸上自己的咽喉。 这一处致命的弱点落在他自己的手上,却让他双眼闪过一丝难得的兴奋。但这些兴奋很快就消失不见,唯余那不变的幽深和平静。 他抬起眼睛,定定地望着头上那一片蓝白的晴空,似乎要看见那于冥冥之处掌控整个景浩界众生天命的存在。 曾偏爱于左天行也曾为作为皇甫成的他定下命数的天道,不知在这一次重生轮回里充当什么角色当绝对对他出手了的天道,不知道这一次不是重来的重来又会定下什么样的天数的天道…… 看了好一会儿,净涪终于收回了视线。他也不再在蒲团上站着,而是先往佛龛前贡了三炷香,然后便就抄起屋里的伏魔棍,径自走到院子里站定。 看见净涪出来,五色幼鹿先是一喜,随后立刻就停住了叫唤的声音。它将叫声收在喉咙里,歪着脑袋看了看净涪,黝黑滚圆但又因为净涪的存在始终闪烁着一道亮光的眼睛里翻滚着疑惑和不解,但它也只是安静地看着净涪,不去打扰他。 净涪没理会五色幼鹿,他持棍站定,微微闭上眼睛,待再睁开眼的时候,手里的伏魔棍已经抡了起来。 打、揭、劈、盖…… 如雨一样落下的棍影中,隐约可见净涪平静面容上的那双黝黑眼眸。 那双漆黑瞳孔里,不知什么时候燃起了灼红的火焰。熊熊火焰焚烧,又有无尽光芒生出,加持在净涪手上的那一根伏魔棍上。 伏魔棍棍影如同重叠的山峦,又如自佛界向无量恒沙世界照耀的佛光,以一种无可阻挡无可匹敌的姿势重重落下。 棍棒过处,虚空动荡。 净涪舞的,不过是简单的基础棍法。 五色幼鹿站在一旁看见,不知怎么的,竟也从眼底激起熊熊火焰来。它忍不住合着净涪舞动的节奏叫唤出声:“呦……呦呦……呦呦呦……” 一遍棍法结束后,净涪收势站定,侧头向着五色幼鹿看去。 那轻飘飘不夹杂任何感情的目光才落在它的身上,五色幼鹿便就一个激灵,从那一种勇猛无匹的气势中回过神来。 它小心翼翼地觑了净涪几眼,迎着他的视线低下头去,什么都不敢说。 净涪也没要去追究它。他收回视线,紧握了手里的伏魔棍,又开始演练一套棍法。 这会儿,净涪什么都没去想,神随身动,身随棍走。 重重棍影中,可隐约窥见净涪的眼睛那两道火花越来越灼热,甚至越蹿越高,到了最后成了两团占据了满满眼眶的火海。 净涪舞棍,仅仅动用了肉身的力量。只凭肉身的力量去施展这般勇猛的棍法,对于一个佛门沙弥来说也没什么。哪怕佛修肉身是整个世界公认的孱弱,但那也只是相对而言而已。 他越舞越是兴奋,到了最后,几近癫狂。 到了这会儿,棍影已经完全数不清了,直接连成了一片残影。残影将净涪整个人团团锁在其中,护得密不透风,五色幼鹿甚至连净涪的眼睛都看不到了。 它有些失落,但这会儿它真的不敢再叫唤出声,只是眼巴巴地在旁边看着。可感受到净涪那种似乎极不同寻常又似乎再正常不过的癫狂,五色幼鹿晃了晃脑袋,又在原地安安生生地站好了。 净涪并不理会五色幼鹿,也没有那个空闲去理会它。他仍在癫狂一般地舞着手中的棍棒,眼中火海连绵,似乎要将他所有的一切统统焚烧殆尽。 这样极不寻常的净涪,与平日比起来,竟又显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风华。 平日里的净涪静到了极致,仿佛能将他所在的一切空间时间镇压下来,只剩下那一种静。但这会儿的净涪,却是癫到了极致,狂到了极致。 他癫,他狂。 这一个世界,这一片空间,但凡有驳逆他的存在,尽皆毁灭,崩散成灰! 此时此刻,此方空间,他是唯一的主宰! 净涪舞着舞着,竟于这一种极致的癫狂中无声昂头,面容癫狂。因为没有声音,所以没有人知道他此时是在长啸还是在哈哈大笑。 但这一切都无关重要,净涪也不在乎。 从日中到日落,时间一点一滴的逝去,他始终畅快肆意地舞动着手中棍棒,直到全身力气用尽,他才终于停了下来。 完全不顾被他弄得狼狈不堪的土地,净涪直接仰躺在地上,望着墨蓝天幕上闪耀的群星。 “哐当!” 同样落在地上的,还有曾经和净涪合成一体的那根伏魔棍。 不在意大汗淋漓的身上被汗水沾染的尘尘泥泥,不在意大口呼吸是沁入鼻端的泥腥味,不在意自己被汗水湿透的僧袍,他睁大了眼睛,定定地望着那一片天幕。 其实什么因果,什么天数,统统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力量! 净涪抬起手,放在眼前紧握成拳,然后猛地放开拳头,用力一震。漫天的尘土在这一刻被突然出现的气浪卷夹着,往四周陡然荡开。 “轰!” 这就是,力量! 自知道因果以来,净涪从来就不信因果。 他在北淮国皇宫出生,在天魔宗长大,又从天魔宗走出,统领景浩界魔门。这么数千年的时间里,当年的皇甫成见过的遇到的事情还少吗? 因果,确实号称因成果定。但那又如何呢?这世界上,凭依力量,斩落因果的人还少吗?这个世界上,又有谁真的只因因果而得偿所愿,走到自己想要到达的地方的呢? 就连天命,也不全是全能。 我命在我,不在天,也不在因果。 净涪腾地站起,先是拾起了跌落在地上的伏魔棍,接着也不就直接回屋,而是先走到了鹿栏上,睁着那双犹自火光闪烁的眼睛定定地看了五色幼鹿一阵,才伸出手去,摸了摸五色幼鹿的脑袋。 落在五色幼鹿光滑柔亮脑门上的,不仅仅只有净涪的手,还有净涪手心里沁出的汗珠和沾染上的尘埃。 如果是别人,别说是抚摸,哪怕仅仅只是露出这样一个念头来,就能让五色幼鹿给他一个蹄子。可现在这样做的是净涪,虽然前所未有的狼狈但也前所未有地稍露锋芒的净涪。 面对净涪,五色幼鹿从来不懂得反抗。 它乖乖地任由净涪的手摸上它的脑袋,甚至还自动自发地晃动着脑袋在净涪的手掌心里蹭了蹭,感受着净涪手心里不同平常的那一点温热和他手心里透出的那依旧平稳也始终熟悉的心跳声。 这就是它的主人…… 净涪也不作态,任由五色幼鹿动作。好半响后,他才再动了动手掌,最后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自己转身就往屋里去。 五色幼鹿望着净涪来来回回提水梳洗的身影,晃悠着脑袋笑了笑,目光则始终追随着他的身影,直到他沐浴梳洗之后,重又回到了佛龛前补上之前漏下的功课。 佛前青灯下,那一个盘坐着的人影长长地落在窗棂上,也深深地刻印在五色幼鹿的眼睛里。 看得好一会儿,五色幼鹿也闭上眼睛,头上鹿角那片披洒着的五色神光涌动,自鹿角往下铺展,很快就将它整个身体包裹在其中。 随着净涪的修行开始,五色幼鹿也开始了它自己的修行。 哪怕只是幼鹿,五色鹿也知道,它的主人在快速前行。如果它不能跟上,那就只能被他放弃。 它还想陪着他的主人一起走到最后呢,怎么能在中途就被抛弃?! 绝对不可以! 第182章 本尊心乱识海之中,净涪本尊显化出了身形,而他的面前,那一片金色的佛光中也有一尊金身佛陀若隐若现。 净涪本尊站在原地,幽深的目光盯着佛身。 佛身迎上本尊的眼神,无声叹了一口气,眉心处一条金色的线痕睁开,露出一只通体金灿的眼睛来。 “本尊,你心乱了。” 魔身、佛身以及净涪本尊三身一体,也都是净涪。但和魔身是净涪我识和当年皇甫成数千年魔道修行心得认知塑造一样,佛身也是净涪我识和如今净涪十数年佛道修行心得认知塑造。 是以魔身性格偏向于肆意偏向于随心所欲,而佛身就偏向于克制偏向于静默。不论双方性格,单就因为当年的皇甫成比现如今的净涪势强,这佛身和魔身比起来,佛身就要弱了一筹。 当然,三身真要比起来,那绝对还是本尊最为强悍。 净涪本尊微微眯起眼睛,面上神色竟有几分接近于魔身的邪肆,但他不在意,只问了佛身一句:“所以呢?” 佛身将眼睑垂落,掩去眼中那一份无奈,他也没说什么,只提了一个名字:“左天行。” 净涪本尊脸上外露的种种神色在那一刹那间统统收起,只留下惯常的平静,语气淡淡地道:“他自是他,我自是我,他与我本就不同,你何必在这时候提起他?” 佛身淡淡一笑,却没再说什么,重新隐入佛光中消失不见。 本尊自己已经警醒,他又何必一定要和本尊争着口舌之快? 不必,不必。 净涪本尊任由佛身隐入佛光,自己仍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眼睑垂落,遮去了眼底所有汹涌翻滚的情绪。等到心绪真的全数平定下来以后,净涪才盘膝坐了下来。 他也没入深定参悟,而是慢慢地平复自己的心境。 前文有言,魔修每常为魔所迷,道修总为道所惑,而佛修也常被佛所误。修行步步迷障,处处险途,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就一定能够顺顺利利走到最后。他不能,左天行不能,谁也不能! 不是曾经平安走过的路再走一遍也必定就能安全无恙的。这世上,可从来没有这样的好事! 净涪这一入定,就是三五日。而等三五日后,净涪终于推门出屋,五色幼鹿才见当日净涪不同寻常的癫狂似乎已经消失了不少。虽然还有残余,但数量不多,不会太影响到净涪。 五色幼鹿终于又壮着胆子冲着净涪“呦呦”地叫了两声,净涪先收拾了院子里几日前留下的那狼藉痕迹,然后才走到五色幼鹿身前,拍了拍它的脑袋。 五色幼鹿才晃了晃脑袋,忽然就停下来了,和净涪一起,望向了院门外。 此时,院门外的那一条小道上,刚刚自拐角处转出一个小沙弥来。 小沙弥年纪不大,也就八九岁的样子。他一路自小道那边走来,才刚在净音净涪院门前停下,就径直抬起头望向了净涪和五色幼鹿的位置。 他见了净涪,当先就是一愣,忍不住伸手挠了挠自己光溜溜的脑后。过得一会,他才醒过神来,向着净涪那边合十弯腰就是一礼,扬声问道:“可是净涪师兄?” 净涪收回手,站直了身体,合十微微弯腰回礼。 好不容易能得主人和它亲近,可就这样被人扰了,五色幼鹿很有些生气,但净涪闭关突破的时候,它就是待在藏经阁清笃禅师身边的,自然也还认得那两个随侍在清笃禅师身边的小沙弥。也知道这个小沙弥就是那两个随侍沙弥中的一个,而他会来这里,那必定是清笃禅师找净涪有事,于是它仅仅只是瞪了一眼那个小沙弥,便将这件事揭了过去。 “师弟净安,是清笃师伯身边的随侍沙弥,奉师伯法旨,来请师兄往师伯那里走一趟。” 小沙弥站直了身体,一边和净涪介绍自己,一边打量着净涪这个传说中的师兄。 真要说起来,虽然净安沙弥自几年前入寺以来就随侍在清笃禅师身侧,而这一段时间虽然净涪大多都是在闭关修行,但他来往藏经阁的次数也不少了,可净安沙弥却真的是第一次看见净涪。 见过净涪之后,净安沙弥就觉得他师弟净孔的话还真没说错。这位师兄,果然一看就不是凡俗。 净涪一听,再算算时间,大概也猜出来清笃禅师要见他为的是什么事了。他一点头,带了五色幼鹿,随手阖上门扉,便就跟着净安沙弥往藏经阁去。 净涪到的时候,清笃禅师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虽然有正事在身,但清笃禅师丝毫不急,照样给净涪备下了茶炉茶盏等物什。见到净涪行礼坐下,他微微颌首,什么也没说,先就挤了眉冲他笑:“来来来,先来给你师伯我煮一壶茶来……” 净涪略显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伸手拿过茶炉和茶壶,开始煮茶。 净安沙弥是真的第一次见到清笃禅师和净涪两人相处的情景,还没走出门去呢,就忍不住回头看了坐在案前案后的两人一眼。 清笃禅师敏感地顺着视线望去,见到愣愣站在那里的净安沙弥,他急急忙忙就伸手挡去了他的视线,边还急忙忙地催他道:“净安,你还不出去,你可别忘记了,你的《佛说无量寿经》可还没有抄完呢!今天晚上晚课就要送到外寺去的,你还不回去抄,等着挨罚么!” “快回去快回去,没什么事,不要在外面乱晃!” 净安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活像多看一眼就要抢了他东西的清笃禅师,木木地行了礼,木木地出了小阁,木木地回到自己抄经的案前,木木地提起沾了金粉的毛笔,却怎么都没能在纸上落下一个字来。 净孔才刚刚想要提笔点墨,冷不丁见净安那副木愣的样子,又看了看清笃禅师的那个小阁,不过略想一想就明白了。他笑了一下,伸出手指捅了捅净安的手,压低了声音唤道:“哎哎哎,回神了……” 净安沙弥转过头来看着净孔沙弥,眨了眨眼睛才将自己同伴揶揄的表情看入眼里,他也压低了声音问道:“清笃师伯他,他怎么会是这样子的……” 净孔沙弥看了小阁的方向一眼,又转过头来看着他,低声问:“什么什么样子?” “就是……”净安沙弥又忍不住伸出手去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想了半日,终于还是只能用很是粗鄙的话语来形容清笃禅师,“就是一副生怕别人抢了他的茶水去的护食模样。” “哦……”净孔沙弥拖长了声音发出一个没有什么意义的音节,一副少见多怪模样地瞥了他一眼,然后不太在意地重新在自己的案前站稳,“你怕是没有喝过净涪师兄煮的茶吧,等你喝过你就知道为什么清笃师伯会是这么个样子了……” 净孔沙弥这么副模样,直接震住了净安。净安忍不住将身体靠向了净孔的方向,问道:“你这么说,难不成你喝过?” 他那副样子,怕是只要净孔一点头,他就能抓了净孔来逼问呢。 可出乎他的意料,净孔也是极其可惜地摇了摇头:“没……” 净安深吸一口气,话中却仍显出几分怒气来:“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净孔却又是看了他一眼,眼神活像再看一个蠢蛋,净安被他撩拨得身上挂着的佛珠都是一晃一晃的,竟只听得净孔一句:“没喝过还能没听说过么?” 就在净安净孔这一对小伙伴险些为了传说中的净涪煮的茶水闹出一股火的时候,真正将装着茶水的茶盏送到鼻端轻嗅茶香的清笃禅师却是微微皱了皱眉头,但他也没说什么,还是将手中杯盏送到唇边,抿了一口茶水细细地品。 一口茶水品完,又是一口继续慢慢品着。等到三四口后,清笃禅师才一口将杯中茶水喝完,然后就将空空如也的茶盏放到案桌上。 净涪坐在他的对面,只是垂下眼睑静坐,并不像往日那般去替清笃禅师续茶。 五色幼鹿也在这小阁中显出了身形,它的面前也摆放着一个它惯常使用的茶盏。 清笃禅师饮尽杯中茶水的时候,五色幼鹿也刚好将茶水吸入口中。然而和清笃禅师不一样,五色幼鹿摇晃着脑袋,“呦呦”地叫了两声,撒娇一样催促着净涪为它续茶。 然而净涪也只是默然静坐,没有什么动作。 “咔嚓”一声轻响,清笃禅师将阖上杯盖的杯盏放在案桌上,清湛湛的似乎能够看到人心底的目光落在净涪身上。 净涪也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不发一言。 清笃禅师笑了一下,问道:“师侄啊,今天的茶水……” 清笃禅师话还没有说完,净涪眼睫扇动,正要抬起视线来直视清笃禅师,旁边的五色幼鹿先就“呦呦呦”地叫了几声,很不赞同地打断了清笃禅师的话,然后它脑袋一晃,茶壶提起,细长的壶嘴往它面前的那杯盏里倒去。 杯中盛满茶水,茶壶被放下,它自己去吸尽杯中茶水。待到杯盏空了,又满上,空了,又满上…… 清笃禅师和净涪齐齐看着五色幼鹿动作。 直到净涪煮出来的这一壶茶水被五色幼鹿自己饮尽,它才晃悠着脑袋放下了那个空了的茶壶。 “呦……” 它伸着脖子,直直地望着清笃禅师,眼中神气满满,绝对不会让人曲解它的意思。 我主人煮的茶水很好喝的啊!你看,这不就被喝光光了吗?连一滴都没剩下呢! 清笃禅师看着五色幼鹿,脸上的笑憋了又憋,到了最后实在憋不住了,他就转过脑袋去,笑出声来。 “哈哈哈……” 五色幼鹿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又回过头来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净涪,也不知道它看出了什么,竟再度冲着清笃禅师鸣叫起来。 听着五色幼鹿的鹿鸣声,清笃禅师的笑声忍不住又往上升了一个音阶。 “哈哈哈……你这鹿儿,实在是太,太有趣了……哈哈哈……” 第183章 灵会名额 等到他笑够了,清笃禅师重新坐正了身体,咳了两声清清喉咙,伸手将自己的长须长眉整理妥当,再抬起脸来看着净涪和五色幼鹿的时候,他脸上的笑意已经全数褪去,只剩下无波无澜的平静。 净涪这会儿也抬起了眼睑,那双幽深平静的眼眸直直地迎上清笃禅师的目光。 整个小阁在这两人对视的那一瞬间,竟而生出几分针锋相对的感觉来。五色幼鹿颇有些坐立不稳,它看了看清笃,又看了看净涪,最后仍旧安安静静地坐着,不弄出一点声响。 这小阁里唯二的两人压根没有在意它,仍旧一个审视地望着对方,一个则无畏无惧地直视对方的目光。 清笃禅师看着净涪,视线从他的双眼上移,在他的眉心印堂处顿了一顿,又滑落下去,再一次对上净涪的目光。 须臾,清笃禅师轻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息很轻很浅,却扎扎实实地打破了这一场短暂的对峙。这一声叹息过后,整个小阁里的气息也都缓和了许多。 清笃禅师既然率先退让,净涪也没有要得寸进尺,他垂下眼睑,收回了视线。 清笃禅师心中一笑,眼中也就自然而言地露出几分笑意,他问道:“可是因为因果?” 净涪抬起视线看了清笃禅师一眼,微微颌首,应了。 清笃禅师眼中笑意不减,声音带出了几分叹息:“我也真是没有想到,你的法眼居然这么快就能窥见因果……” 清笃禅师是真的没有想到净涪居然这么快就能通过法眼窥见因果一道,再想到净涪身上的那尊金身,眼中笑意加深,差点就要连声叫好。幸好他想起了净涪这会儿的情况,于是他便只是舒了一口气,和净涪说道:“如果是因为因果的话,我看你对自己的情况也不是一无所知,我也就不多话了。只有一点,你还需谨记。” 净涪沉默地等着清笃禅师的话。 但见清笃禅师稳稳地坐在案后蒲团上,长须长眉自然垂落,那双睿智的眼睛慈和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此世间诸般,皆是因缘,不应强求,自当随缘。” 净涪沉默了一瞬,双手合十向着清笃禅师一礼。 清笃禅师不知道净涪有没有真的将这话听了进去,但他其实也不太在意,这个年纪的小弟子么,只要能够醒悟,哪怕一时入了迷障也不打紧。毕竟没有谁能够无风无雨一路顺顺畅畅地在修行的道路上走下去。 迷障和魔障,何尝又不是一种修行? 点了净涪这么一句后,清笃禅师便随意提了一句正事:“这一会寺里去万竹城的弟子已经确定了,除了你之外,另有七人,你若空闲了便见一见,没空闲的话那就算了吧。” 净涪点了点头。 在来藏经阁之前,净涪就已经猜测出走这一趟藏经阁,约莫为的就是这一件事了。 因为净涪在上一次竹海灵会擂台赛上夺下了魁首,所以妙音寺便多了三个参加竹海灵会的名额,净涪自然而然占去一个,剩下的七个,就分散给妙音寺里的青年一辈杰出弟子。 如果不是净涪修的是闭口禅,凭他的威望和修为,他必定是妙音寺这一次参加竹海灵会诸弟子当之无愧的领军人物。但因为净涪自身的状况,所以情况就有些不同了。 净涪并不在意。 在他离开藏经阁后,净涪一向清净的禅院里很是热闹了一番。七位拿到竹令的师兄或三五成群,或两两结伴,又或是独自一人上门拜访。但凡他们上门来,净涪也都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不特意疏远,也不刻意亲近。 如此几番过后,净涪干脆就取了闭关的木牌挂在院门门扉上,自己只在屋中静坐。 那七位师兄能得到妙音寺中诸位禅师和尚的认可,拿到参加竹海灵会的竹令,确实是妙音寺三十岁以下的出众弟子。净涪看过了几回,虽然他们确实各有各的闪光点,可真要说起来,还是比不得净音和净思,甚至连净尘净罗都很有不如。 净涪勉强招待过几次后,实在是没了那个耐心,他现在在妙音寺里的状况又和当年皇甫成在天魔宗状况大大不同,完全不需要他委屈自己去和他们结交来为自己改善待遇,他又何必? 听闻净涪闭关的消息,那七位妙音寺沙弥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各自散去。 他们早就听说这位声名在外的小师弟好静,少与人结交,是以对于净涪这会儿的闭关,其实真的没有多少人感到意外。唯一有些担心的,也就是不知道净涪能不能赶得上竹海灵会的时间。如果净涪闭关错过了时间,误了竹海灵会,那他们身上的压力可就…… 虽然也拿到了竹令,可这些沙弥其实都清楚自己的实力,他们确实想去会一会各方天骄,但并不真的就指望自己能够如同净涪师弟那样一举夺下魁首。 这等事情,他们真办不到,还得净涪师弟来啊。 妙音寺这边定下七位弟子的名额速度极快,但其他各处,特别是道魔佛三门之外散落在景浩界各地任由各方势力争夺的那些竹令,却始终没有浮出水面。没有人知道,这些竹令到底有多少是真正的落到了年龄适宜的修士手上,又有多少还在各处隐匿。 甚至连那些拿到了竹令的修士也不知道。 沛县云庄的程家大宅院里,程沛对着镜子理了理自己身上简朴的着装,伸手拍了拍自己腰间挂着的那个储物袋,又摸了摸袖中暗藏的那一个储物袋,再看看亵裤边上那一个隐秘的储物袋,终于忍不住问司空泽道:“师父,这样真的就可以了?” 司空泽坐在碎片上,晃悠着脑袋道:“可以了,走吧,再晚一点,你就真的拿不到竹令了。” 程沛最后看了一眼镜子,想了想自己身上那三个储物袋里装满了的那些阵盘,也觉得自己是尽了全力去准备了,便就要转身往外走。可他心里实在没底,边走还边问司空泽道:“师父,如果我抢不过,你会帮我么?” 面对这第一百另一遍的询问,司空泽也不晃悠脑袋了,他直接给了程沛一个白眼,道:“要我帮忙的话,那你拿到了竹令也没用!” 程沛熟练地拐出程家,压根没回头看一眼,不过转了几转,便就隐入了人群中,消失不见。 “可拿到了竹令,我就可以去竹海灵会了啊……哥哥见了我,必定很惊喜……” 司空泽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幻想:“是见你上了擂台还没和对手耍过两招就被扔下台去的那种惊喜吗?” 程沛也不和司空泽守师尊弟子之间的规矩,直接反驳道:“可我现在已经是炼气大圆满了啊,当年和哥哥他争夺擂台赛魁首的那个左天行,他当时不也就炼气大圆满的修为吗?我和他比起来,又差到哪里去了?” 司空泽没见过现下的这个左天行,但左天行的赫赫威名,他如何不知道?更甚至,在他的记忆中,他和后来的左天行也很有几次合作。对于这一位道门最顶尖的骄子,司空泽是打心眼里佩服的。 如今他这个天资确实不错但和左天行比起来还是很有一段距离的小弟子居然要拿自己和左天行比?而且还不只是一次两次! 司空泽已经不想再来和程沛班扯了。 司空泽的沉默并没有打击到程沛,他反而很高兴地笑了两下,得意洋洋地继续和司空泽说道:“我是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看好左天行啦,但左天行是我哥的手下败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你要反对,那好!拿出个事实来啊!” 对此,司空泽真的无话可说。 程沛“嘿嘿”两声,见好就收,免得真的惹怒了司空泽,到时候不好请他出手。 待出了城镇的门口,程沛来到一处拐角处,拿出一个纸鹤往上一抛,一道灵光闪过,一只体态舒展的白鹤就出现在他面前。 程沛给白鹤喂了一枚灵石,翻身就上了灵鹤。 灵鹤震翼而起,一道灵光自灵鹤顶上飞出,护持程沛周身。 程沛熟练地一拍灵鹤鹤顶,心神一动,灵鹤带着他化作一道白光掠过天际,向着他早先确定的方向飞去。 程沛坐在灵鹤背上,手上托着一只罗盘,罗盘指针不时划动,指向其他不同的方向,可他只是谨慎地掐诀,并没有要灵鹤转向的意思。 灵鹤带着程沛走了三天三夜,期间程沛还给它喂过五次灵石,一人一鹤才终于在一处山坳坳里停了下来。 程沛收起重新化作纸鹤的灵鹤,谨慎地看了看山坳坳那阴暗的深处,深吸一口气,最后再问了一次司空泽。 “师父,如果我危急,你会带我走么?” 司空泽这会儿也不和程沛争,他坐得笔直,极其认真用力地回了程沛一个字:“会!” 程沛吐出那口长气,再不犹豫,紧握了手上的罗盘就往山坳深处走。 第184章 众僧出发 大半个月过去后,程沛才衣衫褴褛一身狼狈地从山坳深处走出。还没有往外行出多远,也顾不上地上那阴冷冰寒的积雪寒霜,程沛就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 鹅毛一样的雪片打落在他的脸上,又很快就被他的体温融化成冰冰冷冷的雪水。雪水从他脸颊上滑落,一小部分流入他脸上犹沁着血丝的伤痕,一小部分将他脸上的泥污冲刷开去,露出一小道干净的皮肤。 司空泽看着他这样狼狈的样子,不由催了他一遍:“别傻愣着了,快找个地方避雪吧。你现在这样子,随便碰上一个野兽都没有还手之力。” “真要被一只野兽咬死,你也不用等人来替你收尸了,直接原地埋了好吧!” 程沛不在意司空泽不太好听的话,踉踉跄跄站起,缓得一阵后,便就摸出一个阵盘来。他往阵盘里拍入一块灵石,随手便将这个阵盘往脚下一扔。 流光闪过,很快就以那阵盘为中心,升起一道莹白色的屏障,将他整个人连带着他的气息一并护持起来,隐入浓重的雪雾之中,消失不见。 飘扬纷飞的大雪很快掩盖了他的痕迹,只留下一片的银白。 程沛吐出一口气,又自储物袋里翻出一个蒲团扔在地上,自己往蒲团上坐了,这才看着阵禁外面的大雪出神。 司空泽看着他动作,如今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再催他。 催什么呢,一个半大的孩子,第一次亲手夺去别人的性命。总得给他点时间让他自己平复下来。 司空泽不说话,程沛却忽然开口了:“他躲到了这么隐蔽的地方,也没能真正躲过去……师父你说,他到底有没有后悔过拿到这枚竹令……” 他没有再看阵禁外面的大雪,而是低垂了视线,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手上的那枚竹令。 程沛难得这么安生地和他说话,司空泽也没有要去刺他,便只是淡淡地道:“如果换了是你,你会后悔?” 程沛沉默了半刻,认认真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道:“不。” 司空泽又道:“这不就得了。” 程沛又沉默了下去,但看他情况,却不像刚才初初走出那山坳坳那样的压抑。 司空泽想了想,决定拿些话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之后,你打算怎么和程家交代?” 说到程家,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哪怕是程沛自己,也不知道如果程次凛和程先承知道他手里有这一枚竹令,是会愿意让他去万竹城试一试,还是更希望他将这枚竹令上交,让这一枚竹令成为一件可以为家族换取好处的奇珍异宝。 程沛握紧了手上的竹令,想到现如今程家混乱的状况,年纪不太大的他也实在是有些头疼。自那一回他哥回来一趟后,他父亲和祖母就极其不对劲。 祖母狂躁易怒,又总是疑神疑鬼,惹得大家都不安生。哪怕是被祖父训斥好几次,落了颜面后,也不见她有丝毫悔过,反而越加暴戾,前年惹怒了族老,被族老锁入了祠堂整整一年,好不容易出来了,也依旧没有任何收敛。 程沛隐隐听到风声,对于他祖母,他祖父已经很不耐烦,甚至都有了要废掉她修为的念头。 和祖母一样,父亲也是敏感多疑,阴狠毒辣,无缘无故的就能对人出手。早之前将他自己院子里的仆从侍婢统统换了个遍,便连曾经最受他宠爱对他有过救命之恩患难之情的花君,也都被他亲自带人拿了,锁入他新设的暗牢里。听说后来花君忍无可忍之下,被迫潜逃,到如今也没有个消息。花君落得这般下场,他身边其他人的结果也没能好到哪里去。死的死,残的残,废的废。能安安生生继续在他身边伺候的,十中无一。 程沛和母亲沈安茹也被他斥责过,幸好也只是斥责,不然,他们怕也不能好好地在程家大宅院里待着。 如此这般的种种变故,统统出现在他大哥离开程家大宅院之后。程沛不知道这里头有没有他大哥的手脚,但也能猜得到这必定和他大哥有那么几分关系。 虽然有此猜测,但程沛并没有就此对他大哥生出什么猜疑和畏惧,反而在敬佩他大哥的同时,也有些埋怨自己。 如果不是他的年纪小,如果不是他实力不够,如果他能够保护母亲,那他大哥一个出家了的沙弥,何至于为这样的俗事花费这么多的心思? 程沛松开了手,摊开的手掌上托着那枚竹令。他看了很久,最后扯了扯唇角:“师父,这就要扯一扯你的虎皮了。” 程家的人都知道他有一个师父,但除了沈安茹,没有人知道他的师父究竟是谁,什么来历,修为几何,性格如何。所以,只要程家的人还有几分顾忌,他们就不敢生逼他。 司空泽一直寄居在程沛的识海里,也很清楚程家大宅院那些人的心思,虽然很不耐烦,但还是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可以。” 程沛将竹令收起,抬起头望了望天空,低声呢喃道:“唯一可惜的是,今年的元日,就只能留下母亲一个人在那里了。” “放心。”司空泽安慰他道,“反正你大哥也在,我看你母亲也不会太担心你。” 程沛也点了点头,但他不再说话,只看了看天色,便端坐在蒲团上,闭目调息,恢复自身耗尽了的真气。 等他恢复状态后,又换了一身衣裳,稍稍打理过后,才骑了灵鹤回到程家大宅院。 一如他和司空泽两人预想的一样,得知他拿到竹令,又因为早前净涪的原因特意了解过竹海灵会的沈安茹并没有阻拦他,反而为他能不能顺利成行担心。 程沛才刚要将他与司空泽的打算和沈安茹细说,沈安茹就阻止了他。 看着自己还没有抽条的幼子,沈安茹叹了一口气,温婉的眉眼染上担忧:“这些事情,你和你师父有这个打算就好,不用和我多说的。” “我只要知道你早有筹谋,有把握能够保证自己的安全,那就足够了。” “娘只是一介凡人,无力护持你们,但也不能拖累了你们。” “娘知道得太多,反而害了你们。” 程沛红了眼眶,双脚却像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并不和小时候一样,稍有不如意就要往沈安茹怀里钻。 司空泽这会儿也极其沉默。 到了最后,程沛收拾了情绪,也只是“嗯”了一声,真的没有再和沈安茹提起更多。 沈安茹也是抬起袖拭去了泪水,又笑着说道:“其实依我看,你也不必大张旗鼓地和所有人提起,只需在族老、你祖父、父亲在场的时候提起就好。” 沈安茹也确实是担心。 如果消息流传出去,知道程沛手上有这么一枚竹令,怕少有人能够不动心。到时候,背后没有足够震慑的程沛哪儿还能有个安稳的时候? 沈安茹这么一提,程沛和司空泽也都想到了。司空泽叹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我算是知道,为什么程家这么一家子里头,还能有你们两兄弟这样的人物了。原来源头是在这儿……” 程沛沉默地点了点头。既是应了沈安茹,也是在赞同司空泽的话。 程沛年纪小,又是血脉至亲,哪怕再对程家的人心寒,也还是对程次凛、程先承和程老太太等人留了一点柔软心肠,相信他们对他不会做到最绝。 而司空泽却是因为疏散。他自来钻研天机,不太喜欢和人打交道,知道人心莫测,却不太会往那边想。更何况,他事实上也没多看得起程家大宅院里的这些人,根本没将他们放在眼里,也就没有注意到这方面。 沈安茹见程沛应了,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她看着程沛稚嫩又开始显出两分棱角的脸,不由得又想到了远在妙音寺里的大儿子。想到这一回的元日,总算能有个亲人陪在他身边,沈安茹也觉得哪怕元日那日两个儿子都不在,只留她一人在这程家大宅院里,都不觉得如何的难熬,反而还很是开心。 净涪其实真的没有料想过程沛会参加这一回的竹海灵会,随着时间越来越接近元日,净涪也都出了关。在药王院一位长老的陪同下,和同样在寺里的那七个师兄一起,步行出发前往万竹城。 是的,步行。 不用任何的飞行器代步,他们这一行九人,八位年不过三十的沙弥连带着一位清字辈的长老,全都是靠着一双脚,从妙音寺行往万竹城。 其实不单单是他们,便连妙潭等其他五分寺,也都是步行前往。因此,比起道门和魔门,佛门的修士出发的日子就要早上许多。 五色幼鹿乖乖地跟在净涪身边,也随着净涪步行,并未遁入虚空。 左脚、右脚、左脚…… 在这样单纯的步行中,净涪慢慢的就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状态中。这一种状态介乎入定和神游之间,便连净涪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一种状态究竟是什么状态。但身处在这一种状态中,他看着身边的景色随着他的一步步前行往后退,看着远方辽阔的天际,看着天际那翻卷舒展的云层,看着自半空中纷纷扬扬洒落的雪片,心底的某个地方竟然升起一片涟漪。 涟漪荡漾开去,触动他早先的种种感悟。 因果、天数以及力量…… 不曾窥见因果,不知因果连绵无绝;不曾被天数裹夹,不知天数变幻莫测,不容驳逆;不曾失去力量,不知人力时有穷尽…… 正如不见天,不知天空高渺无边;不见地,不知土地厚重无际;不见己,不知己心烦乱,常入迷障…… 净涪仍旧一步步往前迈进,表情却不再如先前那般无波无澜,反而显出种种情绪,复杂难辨。 他身周的气息自平静开始翻滚,又从翻滚慢慢平静,如此几番之后,渐渐又恢复成一种秋水一样的静谧。这种静谧自他身上浮现,缓慢但坚定地往外扩散。 这股气息蔓延,无可低档地将他身边的所有人卷夹进去。先是他身边的五色幼鹿,后来是最接近他的一位师弟,最后是远在一行人最前方的那位药王院长老。 诸位沙弥和长老的脸色齐齐一变,却只是面面相觑,不作抵抗,也不出声打扰。事实上,这一种静谧的气息并不狂暴,也没带着任何恶意,反而如同这呼啸的寒风,又或是如同这土地中几乎潜藏的泥腥气,干干净净的,如同世界的呼吸一样,自然到了极致,完全没有引起他们的反抗。但凡是修士,这般轻而易举地就被别人的气息囊括包容,心里总不会舒坦到哪里去。可净涪这会儿又不同。 这一种和天地自然极其相似的气息,并不会让人心生不满,反而更让人放松自然。 清沐禅师心中一叹,看着净涪的目光赞赏满意的同时也有几分隐隐的惋惜。为什么这样的弟子,偏就要入了藏经阁呢?明明他们药王院也很不错的啊,明明他和他们药王院也很有缘的啊,毕竟第一个找到清慈师兄传承的就是他不是…… 清沐禅师看了一眼队伍中那个出自药王院的净究沙弥,再一想在寺里十个堂院中总是垫底,常年难得冒头的罗汉堂,心中也算是有了几分安慰。 好吧,他们药王院也是有好苗子的,总比罗汉堂好啊,应该知足,应该知足…… 虽然有些分神,但清沐禅师能被选出作为这一次竹海灵会的领队长老,率领一众出众弟子走过漫漫长路前往万竹城参加竹海灵会,他动作也不慢,很快就拿出了应对。 但见他身形一晃,身上飞出数道金色佛光。佛光在队伍前后左右四方落下,化作数个清沐禅师,继续保持着前行的节奏,护持着一整队的沙弥漫步前行。而他自己却已经腾身飞起,在虚空中盘膝而坐。 他的座下,隐隐显出一朵通体明净的琉璃莲台。莲台将他托住,带着他随着下方的队伍一起缓慢前进。又有阵阵虚渺清淡的药香自莲台飘出,随风卷落。 净涪鼻端始终有那么一缕药香缭绕,却并没有打扰到他的领悟,反而让他的心更沉,更定。 不知过了多久,净涪的身后虚空中隐隐浮现一尊镇压着十粒舍利的九层玲珑宝塔。 但见玲珑宝塔各处有璀璨佛光照耀,遍体光明,塔中又有无数幽魂沐浴在这无处不在的璀璨佛光之中,连带欢喜,口中不断念诵佛经。 净究等一众沙弥看见,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睛来细细数了一遍。 一,二,三,……,九,十! 没错,真的是十粒! 十粒舍利,十信完满! 虽然寺里早早就有言说明年这位净涪师弟就要受比丘戒成为比丘,虽然他们也都知道要受比丘戒的这位师弟必定已经十信完满,虽然从来没有谁会怀疑寺里拿这样的事情来说谎,但知道归知道,毕竟没有亲眼见到事实,所以当时听到消息时的那一种震撼远没有现在这样真实! 十粒舍利啊,这可是真真正正摆在他们眼前的十粒舍利啊…… 队伍里前所未有的静默。而这静默中,有羡慕有欢喜,也有几分怅惘。 看看摆在眼前的这十粒舍利子,再数数自个身上那寥寥几颗舍利子,这样打的差距,也由不得他们不怅惘。 第185章 路途意外 到得净涪从那种不知名的状态中走出,天色已经从昏暗重新变得明亮。在净涪看来,不过仅仅只是一个晃神的工夫而已,可对于旁人来说,却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的时间。 为了不打扰净涪,妙音寺这一行僧众打破了历来出行的日出而行日落而止的传统习惯,甚至放弃了每日里必定完成的早晚课,一步不停地顺着道路往前走。 虽然说他们都是修士,一日一夜不停歇地步行对他们完全没有什么影响,但因着这一份心,净涪也不能当作全然不知。 他抬头看过天色后,又见原本被琉璃莲台托在上方虚空缓慢前行的清沐禅师也都已经从虚空落在地上,并收回了他的应身,正在招呼妙音寺的沙弥们觅地休歇。 净涪也不急在这一时,看了一眼五色幼鹿,便也和其他师兄弟一样跟在清沐禅师的身后,在路旁空地上暂时休整。 为了聊表谢意,净涪还特意跟清沐禅师领了取水的任务,负责为诸位师兄取水。 清沐禅师看着站到他面前的净涪,目光又扫了一眼那边总分出一丝心神注意净涪的其他净字辈沙弥,再一次郑重地询问道:“你真的不需要在这里休整一会?” 就净涪刚刚那种状态,怎么看也不像是毫无收获的样子。他真的就不需要留下来休整休整,也好整理一下自己的收获,再体悟一二? 净涪半垂下眼睑,唇边含着一丝笑弧,丝毫没有含糊地摇了摇头。 清沐禅师再看他一眼,见他坚持,再一想也知道净涪为的是什么,便就点头应了。 五色幼鹿不愿单独一人留在这里,便也跟在净涪身边,一起循着那细微的溪流声寻去。 溪流离他们休歇的地界确实有点远,但净涪步伐不慢,也没花多少功夫就找到了一条被冰雪覆盖了的小溪。 净涪扫开了溪面上覆盖的冰雪,从褡裢里取出葫芦来,将葫芦放入了溪水中,看着溪水“咕噜咕噜”地灌入葫芦。 足足灌了小半个时辰,净涪才晃了晃手上的葫芦,侧耳听得一阵,便将葫芦从溪里提了出来。 取了水,一人一鹿便往回走。 才刚走出两步,净涪耳朵一抖,在悉悉索索的雪落声中听出了一阵细细碎碎的呜咽声。 净涪停了一停,脚步再次迈出,却只是循着他们的来处往回走。 那阵呜咽声渐渐急促,净涪甚至还能听出一种生命正在逝去的感觉。 五色幼鹿循着声音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净涪。 净涪却没看它,他的脚步依旧轻松自若地往前迈出,唇边眼角处没有一丝波澜。 回到众僧休歇的空地上,净涪先向清沐禅师合十一礼,又向诸位师兄行得一礼,便将自己手里提着的那个葫芦递给了清沐禅师。 清沐禅师取了水,又将葫芦递送下去。诸位师兄也都一一取了水,最后葫芦回到了净涪的手上。 净涪拿着葫芦,给五色幼鹿分了一些水,又再给自己倒了水,便就将葫芦搁在一旁,而并不是直接收起。 因为这一队僧侣中,还缺了一人。 还有一位沙弥没有回来。 一众人等并不着急,也不担心,各自盘坐在蒲团上,或交头接耳低声说话,又或是独自一人静默,更或是随手摆弄着自己身前的物什。 事实上也确实没有多少着急忧心的必要。虽然他们连着行走了一天一夜,但他们的速度实在不快,现在都还在妙音寺地界里呢。在妙音寺的地界里,如果他们这一行人还会遇上些什么事,那这整个景浩界上下,还能安安生生地待在这妙音寺地界里的,怕也没有多少。 果不其然,过不了多久,那位叫净磐的沙弥就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但引得众人瞩目的是,他的怀里还抱着一个用灰色僧袍包裹着的小儿。 小儿满面赤红,唇瓣干涩燥烈,大冷的天时里,额头脸上还冒着大滴大滴的汗水,看着就很是不好。 净磐沙弥抱着那小儿一路急走,直接将她送到清沐禅师身前:“师伯,快来看看这孩子。” 清沐禅师也不二话,先就伸手去在那小儿额头上摸了摸。所有人看得清楚,那只碰触小儿额头的大手手上闪烁着琉璃色的佛光。 佛光在小儿额头处没入她的身体,不过一息间的工夫,那小儿的呼吸就平稳下来,连带着她脸颊处的赤红和脸上额头各处布满的汗水也都统统没有了影踪。 看她这般模样,净磐沙弥立时就松了一口气。他将这小儿放到诸位师兄弟给她收拾出来的小布榻上,见寒风大雪都被这布榻上简单的禁制阻挡下来,才放心地撩开手去。 众人忙而不乱地忙活了一阵,净磐趁着这段空闲时间简单交代了几句,就从净涪那边的葫芦里取了水,简单梳洗过后,坐到自己的蒲团上,和一众师兄弟一起补上今天的早课。 净磐当时是在收拾干柴回来生火的时候在林子里发现这小儿的。也不知道这个衣着华贵看着就出身显贵的小姑娘无缘无故的怎么就在这冰天雪地的时候一个人出现在这山林外,又是这般糟糕到几乎下一刻就会断了呼吸的模样,但既然发现了,净磐也不可能见死不救。 这不就给搬回来了? 净磐沙弥当时也没想太多,只觉得不能将她放在那边。这带回来了,结束了早课后,看到醒来的这小姑娘,众僧才开始头疼。 盖因这一位年纪小小又不知何故流落在外的小姑娘,不知是因为在这冰天雪地里一个人待了那么久冻着了还是吓着了,总之,她说不了话。 虽然这小姑娘看着不像是怕他们的样子,但她愣就是不开口,开口竟也是一个字都没有。 清沐禅师仔细检查过,也想不明白个中缘由,他将这小姑娘翻来覆去的查看了好一阵,最后看了看小姑娘怯生生的眼睛,抬起头扫了周围诸位沙弥一眼,视线在净涪身上停得一停,才道:“嗓子是没有问题的,应该是被吓着了。再等一等,等她缓过神来后,应该就能开口了。” 净磐沙弥毕竟是第一个发现这小姑娘的,又将她带回了这里,心里对她总多了一点怜悯,便当先问道:“师伯,那她这会儿该怎么办?” 清沐禅师看了她一眼,左想想右想想,最后只拿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来:“这一路上也没有几户人家,便是想要暂时安置都不行,就只能先让她跟着我们了。” 一众沙弥也都点头应是,其中一位沙弥不经意间扫过旁边的净涪,忽然想起了净涪的状况,眼神就有了些许变化,但他贴心的没有跟在场诸位师兄弟提起。可他不提,等诸位沙弥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也都想起了。 和他们收留的这个小姑娘一样,他们的净涪师弟也是因为不能言语,所以才选择修持闭口禅的。 想起这么一回事,所有人,除了青木禅师外,对净涪的态度都格外的软和了几分。 也不是说他们早前对净涪的态度不好,但和之前的恭敬客气乃至是小心翼翼比起来,这会儿他们对净涪的态度又更多了几分亲和。 清沐禅师将这些变化看在眼里,心里却实在称不上欢喜,甚至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不是恨铁不成钢,又该是什么?为了这种改变欢喜?为了这队伍中越渐融洽的气氛高兴? 清沐禅师是傻了才会为这样的改变高兴。 因为净涪的实力、声望、名气和地位远超这一群沙弥中的其他人,所以这些弟子就以一种恭敬的姿势将他与他们间隔开来;而现在,又因为净涪本身那不是残缺的残缺,他们才想着要接纳他。 这样的变化,这种态度的改变,根本就是这些弟子心中自卑又自傲的外在体现。 到底还年轻…… 清沐禅师无声低叹,看着净涪的目光却更添了一分赞叹。 果然不愧是他们妙音寺净字辈沙弥中顶尖人物,不说修为和悟性,但就这样一份心性,也能辗压他的师兄弟们了。 清沐禅师叹息归叹息,行程却没有耽搁,在原地休整了半日,便又领着一众沙弥上路。 在整装上路之前,那个意外被带回来的小姑娘又给了众僧一个意外。 她在净磐沙弥伸手要抱着她走的时候一个矮身躲开了净磐的接触,然后往外急走几步,一连转过三四位沙弥,最后居然躲到了净涪的身后。 净磐沙弥看着躲在净涪身后手指用力拽着净涪袍角的小姑娘,简直难以置信。 明明是他带了她回来的,明明净涪师弟对她的态度也只是寻常,为什么她就只和净涪师弟亲近? 难道仅仅是因为这半日的时间里,也就只有净涪师弟一人没有和她说话?所以她觉得净涪师弟和她是一类人? 看着无法接受的净磐沙弥,又看了看憋着笑的其他沙弥们,再看看只是侧身去看那小姑娘的净涪,清沐禅师在心底又是一叹,却只是拍拍手,招呼大家开始上路。 列队行进的过程中,净究沙弥看了一眼旁边仍旧不时回过头去看那小姑娘的净磐沙弥,摇了摇头,低声提点道:“你吓着她了。” 净磐沙弥收回视线,却犹自不甘:“师兄……” 净究沙弥却只是摇头:“她不过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又是孤身一人流落在外,难免就胆子小了点。在净涪师弟身边,她大概能够安心些。” 他们这些师兄弟虽然阅历都不多,但也不是眼瞎的人,看过这小姑娘一身的衣着,再仔细观察过她的举止动作,大都能猜得出这小姑娘大概是用了什么东西躲避某些危险状况才会落到如此境地。 虽然不知道小姑娘先前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事,但想来很危险,被吓了那么一回,胆子小些,防心重些,都是常事,并不奇怪。 他们对这小姑娘也没有恶意,随了她去也无妨,反而还能安了她的心,又何必强逼着她? 其实细想一想,也不会觉得那小姑娘挑中净涪师弟有多意外。净究沙弥觉得,那甚至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净涪师弟虽然修的闭口禅,但一身气息平静安定,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种独特的静谧,本来就很能安定人心啊。尤其是对现下这样敏感到了极点的小姑娘,简直就是最可靠不过的人选了。 再加上那么一丁点的相似,小姑娘亲近他,实在是理所当然。 净磐沙弥也不知是被净究沙弥说服了还是不忍心打扰小姑娘身上难得的放松,总之自那之后,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关照小姑娘,却通常只拿羡慕的眼光看净涪,并不特意往那小姑娘身边凑。 而作为被净磐沙弥羡慕的对象,净涪本身却不怎么高兴。 无缘无故的被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缠上,净涪真的有点烦。 烦到他想直接将这烦人的东西甩开,但理智告诉他,不能!别说不能直接甩开,就连对她的态度稍稍差一点都不行! 他不能,因为他身份,因为现在这状况,也因为这小姑娘。 身份状况根本不用细说,也都可以先放在一边,真正的问题在于那小姑娘。 净涪在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快速而轻微地闭了闭眼,掩去那一瞬间闪过的异光。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他却知道。这小姑娘身上裙衫隐蔽处绣着的纹饰,分明就是北淮国皇族的族徽,隐晦地表明了她的身份。 北淮国皇族宗女,而且细看那纹路,应该是一位郡主。 当年的皇甫成在修为小成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回返过北淮国皇宫,后来更曾对北淮国皇族举起屠刀。北淮国皇族直接或间接死在他手上的族人无数,但他记得清楚,当时的北淮国皇族并没有这样的一位郡主。 再联想一下这位郡主方才的状况,净涪大概也能猜到结果。 当时的她大概没能等来一位净磐,所以她就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这里。 而现在,因为净磐,所以她也就顺顺利利地保住了一条小命。 她会出现在这里,净涪只消心思一转,便能找出七八个理由来。所以净涪根本不像其他那些沙弥一样前前后后的猜度,那完全没有意义。 这必然又是一个皇甫成。不是现在的这个,而是曾经的那个皇甫成。 净涪一边跟随着队伍前进,一边不着痕迹地扫视着拉扯着他衣角,倔强地跟在他身边迈步前行的这个皇甫,眼底隐隐的烦躁全部消失不见。 第186章 这章无题 天数?因果?更或是人为? 那么一瞬间,净涪的脑袋里就闪过好几个猜测,每一个猜测都有极大的可能性。 如果说前一世的左天行是被天数定死了的那一个,几乎每在修行道途上迈出一步,背后都必定牵扯着天数和筹谋,那么相对而言的,前世的皇甫成就比他好上许多。但在这命局似是而非的当下,情况又似乎有了不同。 净涪也不知道这一个皇甫,究竟是不是天道送到他面前来的,为的又是什么。 至于因果,净涪与皇甫家的因果早在当年皇甫成还是他的时候就已经了结。剩下的与‘母妃’的因果,又在十年前了结。可以说,除了那来历不明时有出人意料之举的皇甫成外,皇甫家和他已经没有任何的牵扯了。 净涪不会小看现在的这个皇甫成。左天行的注意力大部分被分了出去,怕是没有如何关注过那个还在赎罪谷的皇甫成。但净涪早前才从魔身那里查看过那皇甫成的状况,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净涪不相信他与皇甫成之间的牵扯永远都是一个秘密。 那完全不可能。 这世上,就没有永远的秘密。 如果那个皇甫成知道了…… 净涪想起在普济寺里因为一个沈妙晴就对他袖手旁观漠视他被沈妙晴等人围攻的那个皇甫成,心里一哂。 应该是更不会对他手下留情的吧。 单就这一层看来,那个皇甫成本身也可以算是一个及格的北淮国皇族。 一个及格的北淮国皇族,但凡有机会,但凡有余力,绝对不会对自己的敌人手下留情,甚至轻而易举就能给对方挖坑。 所以这一个皇甫,其实也有很大的可能是那个皇甫成送过来的。 不管到底是哪一个,这么一个看似柔弱没有丝毫杀伤力的小姑娘,都必定没有那么简单。 净涪平静的眼底渐渐升起一丝兴奋。 这一丝兴奋刺激着净涪平静了多年的神经,要挑起他的兴趣,去探究这个中究竟。 但事实上,净涪不过是抬起头来往天剑宗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浅浅淡淡的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情绪都没能发展壮大,更来不及多做些什么,就彻底消散开去。 就目前而言,他的对手可是左天行。面对左天行,只要他有一分大意,那就随时都有可能被他翻盘。 净涪当年作为皇甫成的时候吃过亏了,现下真的不想再一次面对那样的局面。如果真的出现那种状况,他先前好不容易对左天行形成的压制就会出现松动。如果左天行再抓住时机翻身,重新形成对峙甚至是反压制的格局也不是不可能。 净涪闭了闭眼睛,手指轻轻拨过手腕上的佛珠,然后才收回手,继续沉默地前行。 一行僧侣才刚走出一小段路,一直沉默着跟在净涪身侧的那小姑娘额头便冒出了豆大的汗水。汗水打落地面,又很快凝结成细细碎碎的冰霜。 净磐沙弥再一次回头看了队末的那小姑娘一眼,快走两步脱离队伍,走到清沐禅师身边,低声问道:“师伯,我可不可以带一下小施主?” 清沐禅师侧头,视线在那小姑娘身上扫过,看见她冒着热气、汗水的脸和略显踉跄的脚步,最后落在净磐身上,见他脸上不自觉地闪过几分忧色,便反问道:“她需要帮忙吗?” 净磐沙弥沉默地摇了摇头。 清沐禅师收回了视线。 净磐沙弥并没有重归队列,而是跟在清沐禅师身侧,好一会儿才又道:“师伯,小施主她开不了口。” 清沐禅师淡淡地纠正他:“是不愿开口。” 净磐沙弥还是不放弃,队伍中的其他沙弥见状,暗地里和净磐沙弥交换了几个眼神,又瞥了一眼背后坚强但实在柔弱的小姑娘,纷纷出言求情。 “师伯,她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年纪小不说,看着也是家里人娇生惯养的,让她一路跟着我们这么冰天雪地的徒步行进,也实在是勉强她了……” “是啊,师叔,而且这小施主刚刚才醒过来,身体正虚弱着呢,哪怕是被师叔你调理了一番,可到底只是喝了些许粥水,顶不上什么事,如果这一路熬坏了她的身体,可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是这个理啊,师伯……” 净磐沙弥本来就是担心着那小姑娘的,这会儿听得一众师兄弟这么七嘴八舌的说话,脸上的担忧又更重了几分。 净涪就在队伍末端,按着队伍前行的速度前进,完全没有表态。 倒是那个皇甫家的小姑娘,听着那一众青年沙弥们杂乱的声音,提着裙摆的手指紧了紧,连连呼吸了几下,先稳住自己急促的呼吸,然后又挺直了背脊,故作轻松地跟在净涪身侧,以和净涪一样的速度漫步前进。 她的动作不仅仅是被一众沙弥看在眼里,便连清沐禅师也看得清清楚楚。清沐禅师叹了一口气:“不可勉强。” 净磐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接着就放慢了速度,任由队伍中原本就走在自己身前的诸位师兄速度不减地越过他。 本就时不时关注着前方队伍动静的皇甫家小姑娘一惊,不顾脚踝的酸痛,急急忙忙地加快脚步,以证明自己不是累赘,不需要帮忙。 净磐也只是扫了她一眼,冲着她笑了一下缓和了她的情绪,并重新入列,回到了自己在队伍中的位置上。 净涪走在最后,将这一出戏剧看在眼里,视线在那位皇甫家的小姑娘身上停了一停。 这小姑娘和他的距离不过一人,这么短的距离,不管这小姑娘用的什么手段,净涪都有足够的自信能够看个清楚明白。可让净涪有点讶异的是,这个皇甫家的小姑娘举止动作神态全然自然纯挚,完全没有一丝一毫做作的痕迹。 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无非就是两种理由。其一,这个皇甫家的小姑娘每一举一动确实出自本心本性。因此,她才能得到这群沙弥的发自内心的爱护怜惜;其二,这个皇甫家的小姑娘心机手段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地步,她能够做到在不惊动所有人的情况下,有意无意地引导着他们保护她。 而据净涪观察,这个皇甫家的小姑娘并不是这两种猜测中的任何一个,而应该是第三种不太可能出现的情况。 二合一。 这个皇甫家的小姑娘的每一个举动确实都是出自她的本心本性,但她也是在不惊动这群沙弥的情况下,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引导他们…… 净涪是真的没有想到,原来皇甫一族还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物。 话又说回来,这样的一个人物,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让自己落到刚才那样的境地? 净涪心底才要自发地生出各种猜测,便又立时就将这样的心思收了回来,他再不去看那皇甫家的小姑娘,而是开始专心推测左天行现在的状况。 走在净涪身侧的小姑娘顾不上仪态,抬起手用袖口擦去自己额上的汗珠,视线在衣袖间的缝隙里小心地打量着净涪。 很快,她额头上、脸上的汗珠就都被擦得干干净净。 小姑娘放下手,重新提起裙摆,再度急走几步跟上队伍。 她脚下速度确实很急,但小姑娘的头自然抬起,目不斜视,背脊更是挺得笔直,脚步移动间裙摆衣袖荡起一阵悠扬的弧度,看着自然却又不失规矩。 但除了她自己以及隐在净涪另一侧不时注意着她的五色幼鹿和猜到了的净涪,怕是没有人知道,在她目不斜视地前行的同时,她眼角的余光已经将队伍前那些人的动作神态全都收归眼底。 这样的信息随后又被她整理归纳,汇总成为那些沙弥性格的判定,划分出一个个层次和序列。 可用的与不可用的,可靠的与不可靠的,强大的与虚有其表的…… 完全不需要推算,这本来就是北淮国皇甫一族的皇室教育方式。而现在那位坐在北淮国皇座上的那个人,更是这一种教育方式调教出来的佼佼者。 净涪只是看了那个皇甫家的小姑娘一眼,便又继续沉浸在他的推演之中。 如果他所料无差,他出关之后,关于他的消息必定就已经传入了左天行的耳朵里。这其中,关于他实力的推断绝对不会少。哪怕已经知道他随意表露出来的实力层次,那曾经被他压制过一次的左天行也绝对不会真的相信。 他会将他的实力往上拔高了再来估算,所以净涪猜,短暂闭关了的左天行必定也会有所突破,将自己的修为再往上拔高一层。 早先他听说是在金丹完满,半步元婴,那等到了万竹城,再见到左天行,左天行应该就会稳稳地站在元婴境初期。 也就是说,这一次的竹海灵会,仅仅是修为层次,左天行就可能会在元婴前期和中期之间浮动。至于风、雨、雷、电四剑魄,真正能在竹海灵会上显露出来的,应该只会是剑意层次,虽然不可能会使出剑魂,但四道十二层完满剑意却是可以用出来的。同理,剑域也可能会出现…… 元婴初期境界还能动用剑域的左天行,战力已经可以稳压一般的化神境中期修为了。 不要觉得这种实力推算夸张,也不是净涪高估左天行,而是左天行曾经实打实的战绩。 尤其是当年击败那化神境中期修为的左天行,他当时确实只有元婴初期境界,他的剑域甚至还未臻至完满,但他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击败了那个化神境修士。 那会儿,当年的皇甫成也是围观者中的一个。 那一位沦为左天行传奇里黯淡无光的踏脚石的化神境修士自那之后就彻底销声匿迹。 而这会儿,不久后将在擂台上站在左天行对面面对他的是他,妙音寺十信完满始入十住修为也堪比化神境的沙弥净涪。 他怎么可能会让自己也像曾经的那个化神境修士一样,成为左天行的踏脚石,亲自送他走上山巅? 被净涪仔细研究的左天行这会儿也确实出关了。 也正如净涪猜测,他的修为稳稳站在了元婴境初期。 出关后,左天行用通讯玉符给杨姝送了一句话,便去见他师尊陈朝真人。 陈朝真人还在山巅的那块巨石上,远远便已经感知到了左天行身上的磅礴剑意,他眼中也闪过一丝至光至大至正的剑意。 那剑意中甚至还伴随着一缕战意。 左天行上得山巅,也不靠近,只在山巅的另一侧站定,远远地向着陈朝真人行了一礼,叫道:“师尊。” 不是他不愿意接近,实在是他不愿意在竹海灵会开始之前,先就要和他的师尊打一场。 如果只是打一场的话确实简单,但同时也会很容易就被他师尊看出问题来的,到时候就不是一般二般的麻烦了…… 陈朝真人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子,点了点头,眼中的剑意和战意同时被镇压。他问道:“你要出发了?” 左天行点头应了一声:“是的,师尊。” 陈朝真人转过头去,只淡淡道:“嗯,你且去吧。” 第187章 抢个回来 左天行却只是跪在原地,低头沉默,完全没有动作。 陈朝真人等了一阵,没有等到左天行的告辞,不由微微皱眉。 “还有事?” “师尊……”左天行有些犹豫,可还是开口问道,“皇甫师弟那里……弟子不在的时候,还请师尊多多留心。”不用明说,听者和说者都是心知肚明。这所谓的“留心”,绝对不可能是多加关照的意思。 陈朝真人想起那个待在赎罪谷里的那个弟子,心头升起一丝复杂的情绪,他视线抬起,望着远处翻卷的层云,应了一声:“嗯。” 他没问左天行这样对皇甫成的原因是什么,但他应下了,在左天行离开后,也必将接手皇甫成那边的看守。 左天行见陈朝真人应允,心底也是无声一叹,就着当前跪拜的姿势又向着陈朝真人恭恭敬敬地磕了头,告辞道:“师尊,弟子告退。” 在迎着狂风走下山巅之前,左天行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端坐在山巅巨石上似乎一把藏在剑鞘里的宝剑一样的人,那一瞬间,眼中也闪过一丝复杂。 看着光正无私一生唯剑的人,其实也有将他的宗门他的弟子放在心上。为了宗门、为了弟子,只要不曾违背他的剑理,哪怕举世为敌也无所畏惧的天剑宗陈朝真人,就是他两辈子唯一的师尊。 他转过身走下山巅,心中却对皇甫成第一次生出了气愤。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个莫名其妙的皇甫成会要选择成为他的师弟,也不想去知道他图谋的是什么,他只知道,皇甫成他令师尊失望了。 左天行已经很久没有对人这般生气了。 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个初初及冠的青年,或许生气的他还会拔剑,可问题是,待在现在这个‘左天行’的年轻皮囊里的,是活了几千年经历过无数风浪起起伏伏最后还是站在浪尖上的那个左天行。 所以生气的他也只是摸了摸腰间紫浩剑上配着的那一束剑缨,看了一眼守在山脚下准备将他送去与同样前往万竹城的诸弟子回合的管事,传音吩咐道:“赎罪谷那边我请师尊照看,但你们也记住。” 管事的心一紧,垂手肃立,极其认真等候左天行的命令。 “绝对不能有丝毫的疏忽大意。” 左天行已经不是第一次这般郑重的提醒管事注意皇甫成了,管事更不敢怠慢,郑重点头,应了一声:“属下必定谨记在心。” 左天行看了他一眼,眉头皱了皱,随手从储物戒指里取出一枚玉简递给管事。 管事连忙双手接过,却不敢立时察看玉简里的内容,毕恭毕敬地目送左天行领着一众天剑宗弟子御剑升空,向着远方掠去,他才敢从袖袋里摸出那一枚玉简,分出一缕神识查看玉简中记载的内容。 不过粗粗扫过一遍,管事的眼里就炸起一团亮光,整个人完全是按捺不住的狂喜。 秘术!左天行随手交给他的,居然是一门秘术! 管事不由得将神识分出大半,摒住呼吸再仔细翻看玉简中的内容。过来许久后,管事收回神识,握着玉简的手指用力到几乎发白。他好半响才缓过神来,当下就这枚玉简小心放入储物器具里,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虽然不过是一门追踪秘术,但有了它,他这一脉就多了一门足以传承后世的手段。 这可是能够荫庇后人的手段。 小心地收好玉简后,管事抬起头看了看赎罪谷的方向,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保证在左天行不在天剑宗的这一段时间里看好皇甫成。 然而事实上,他注定失望。 就在左天行亲向陈朝真人辞行的那一刻,在陈朝真人应下“留心”赎罪谷前的一盏茶时间里,炼成了《迷离幻心决》第一层的皇甫成就已经分出一缕心神,成功依附在那位负责观望看守他的天剑宗弟子身上,又在交班换守之后,通过几番转换,顺顺利利贴合在一个仆役弟子身上,入了天剑宗管理最为疏散的仆役弟子地界,暂时潜伏了下来。 成功完成了一小部分计划的皇甫成心里松了一口气,再度翻出那一枚业火红莲莲子。 他身上插满了剑器,却仍极其认真专注地打量着手里的红莲莲子。 莲子不过拇指大小,却浑圆饱满,犹自散发着阵阵莲香,生机满溢。 这些还只是其次,最为重要的是,这一颗业火红莲莲子原本清清洌洌的气息已经和早先有了些许的不同。虽然这样的变化极其细微,但凡粗心一点的都会错过,但作为莲子的主人,作为莲子这一番变化的主导者,皇甫成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这一种变化。 皇甫成盯着自己手中的这颗莲子,唇角上扬,露出一个很高兴很高兴的笑容来,而下一刻,他眼神一凛,直接运使秘法。 秘法运转之下,刚刚分裂出一小份心神还在一阵阵灼痛的神魂居然再度分裂出一大半。 如果观望着这里的人修为足够高或者足够敏感,他必定能够发现皇甫成的气息在浮动了片刻后,赫然分成了两份。 在皇甫成身边,又出现了一份较之早先薄弱很多却和现在皇甫成气息极其接近的气息。 那道气息不过只显现了数息功夫,就又在皇甫成的意志下遁入了他手中握着的那枚业火红莲莲子,和莲子那微妙的气息融为一体。 皇甫成手中的业火红莲莲子恍惚间闪过一道红光,又在下一个呼吸间再度归于沉寂。 如此一番动作后,皇甫成的气息骤然涌出一股波动,紧接着,他的气息开始跌落。待到这所有的变化停止,一切风浪平息下来,皇甫成也就成了一个炼气期一层的小修士。 负责看守着皇甫成的天剑宗弟子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眼睛,但就在他抬起手的那一瞬间,皇甫成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笑了笑。所以等到那弟子放下手去再看向皇甫成的时候,皇甫成又是那个筑基期的修士。 那弟子皱紧了眉头,紧紧盯着皇甫成看了整整半刻钟时间,左右衡量后,还是下定了决心要将刚才他看到的所有东西报上去。 不管是不是他的错觉,也不管是不是他看错,丁点异常也不能放过。 这是他们这些轮守弟子接领任务时那些管事三令五申提醒的事项。 可惜的是,他没有机会。 那弟子刚下定决心,才要在储物袋里去取专用的通讯玉符,就见皇甫成已经抬起了脑袋,仿似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的那般看了他一眼。 那弟子只看见了一双眼睛。 他曾经以为的,应该满是癫狂疯魔以及痛苦憎恨的眼睛里除了一丝不知对谁的嘲讽外,什么都没有。 等到皇甫成再度垂下脑袋,那弟子的眼睛也已经从混沌恢复了清明。 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皇甫成的位置,摸了摸腰间挂着的那一柄剑器,低声喃喃自语道:“今天也还是像往日那样,什么事情都没有吗……” 皇甫成收回了视线,口中再度开始咒骂,最新的剑器又在刺木异香中酝酿成形。 可在这样的日常中,皇甫成却不由自主的恍了一下神。 ‘左天行今日就要出发前往万竹城了吗?’ ‘左天行、杨姝、苏千媚、净涪、净音……’ ‘本来……这一次的竹海灵会,也该有我的一个名额的……’ 迎接着最新一轮的剑器刺体,感受着那熟悉的穿透撕裂的钝痛刺痛锐痛,皇甫成忍不住呢喃出声:“现在?呵呵……” 在皇甫成的惦记中,左天行正领着一队天剑宗的弟子御剑升空而去。而在同时,景浩界各处拿到了竹令的年轻一辈弟子也都开始出发了。 和提前出发的佛门诸位沙弥不同,跟按时出门底气颇足的道门诸子更不同,魔门拿到竹令的诸弟子虽然看着也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但落在旁人的眼里,却又总有一份外强中干的感觉。 这一种情况,那些野心勃勃的魔门诸子必定不会承认。但凡有人说出口,他们也只会斥一声错觉。但江靖达却只在心底叹气。 他见过在灵竹城的擂台上和那个净涪平分秋色的天剑宗左天行,他也见过在普济寺那座空寺上无畏无惧同时迎上他师尊和师伯的净涪沙弥,再来看一眼这些所谓的魔门骄子,实在是觉得前途坎坷。 ‘也不知道……我们魔门真正的骄子在哪里……’ 如果没有一个能够正面扛上那净涪和左天行的年青弟子,他们魔门不仅面上无光,未来怕也是一片绝望的黑暗…… 这是事实,江靖达这么一个心魔宗普通弟子都能看得清楚,魔门的诸位巨擘自然也都对此洞若观火。但他们这十年来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没做,可问题是什么效果都没有。 在一众魔门巨擘的神念中,其中一位长老冷哼了一声:“如果实在找不到……就抢一个回来!” 那声音里的冷酷谁都听得出来,可这个提议并没有人反对,但真正的问题却是,“到哪里去抢?抢谁?” 心宽心窄毕竟是双胎所出,在一霎那间同时想起一个人。 “天剑宗。” “皇甫成。” 留影老祖嗤笑一声,所有的声音一时停了下来,只听他一人的声音在魔门诸位长老耳边响起:“他也能算得上天骄?你们的眼睛里都只有这么一些废物的话,那就难怪我们魔门没有骄子了……” 心宽心窄两人憋屈,但说这话的是留影老祖,更何况因为当年在普济寺的事情,他们两人在魔门的地位大幅下跌,几乎已经跌到了诸位长老的最底层,所以也只能暂时吞了这一口气。 但哪怕咽下了这一口气,心宽心窄两人还是对留影老祖极其不满,忍不住就刺了他一句:“老祖这般说话,心里应该是有了人选的吧,不如说说,也让我们见识见识老祖的眼光。” “唉……”留影老祖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是看中了一个人。但问题是,我看中了,但人家没看中我们啊……” 听留影老祖这么一说,所有的魔门巨擘们也都被挑起了兴致。当下就有人问道:“哦?那人是谁?” 留影老祖笑了一声,干脆直接地道:“净涪。” 第188章 城门巧遇 “什么?!净涪?!” “净涪?是那个净涪?” “净涪啊……” 在一片诧异惊叹声中,却猛地听得心宽心窄两人暴怒的声音炸响,随同他们声音一起爆发的,还有他们饱蕴着怒火的暴涨气息。 “净涪?!留影!你是在羞辱我们吗?” 如同恐怖的遮天大潮一样的气息从心魔宗宗门核心地界掀起,无视一切阻隔的空间和人物,直接扑向天魔宗地界。 诸位魔门巨擘的神念顿时安静地避到一侧,既是为了看戏,也是想要借机探一探留影的实力。 前不久天魔宗可是有消息传出,留影的陈年旧伤似乎已经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那他们对天魔宗对留影的态度可就要稍微收敛收敛了。 面对着怒吼一样的狂暴气息,留影老祖却丝毫不放在心上。 他稳稳躺在矮榻上,随手抬起手里的杯盏,手一侧,被拿在手里的杯盏斜斜倾出一个平行的角度。杯盏里盛满的美酒立时向着地面落下,但却又在半空中陡然化作一个个阴魔,桀笑着迎上从心魔宗扑来的狂暴气息。 “哼!” 心宽心窄两人齐齐冷哼了一声,心念转动,属于他们的气息霎时间也转化作一个个魔头,和那些酒水化成的阴魔站在了一起。 所有在一旁观战的魔门巨擘都知道这一场隔空斗法必定会以留影老祖的胜利告终,毕竟在修为和手段等等各个方面上,哪怕心宽心窄两兄弟齐心同力联手,也只能堪堪敌过留影而已。 但他们想到了结果,却没有预想到过程,更没有想到这一个过程,竟然是那样的干脆利落。 只见那美酒所化的阴魔和气息所化的魔头不过刚刚打了个照面,那些阴魔就桀桀笑了两声,陡然张开一个夸张到几乎比它们整个身体还要大还要长的嘴巴向着那些气息所化的魔头猛吸了一口,那些魔头还没有来得及有任何动作,直接就被阴魔吞咽殆尽。 到得全数的魔头全被吞吃干净,阴魔们打了一个饱嗝,却又再次睁开眼睛,阴阴地循着所有注视着这边动态的人的视线望了过去。 说实在的,这些阴魔并不如何厉害,最起码它们所谓阴森险恶的视线在这些魔道巨擘的眼睛里根本只是一道微风,压根掀不起丝毫的波澜。但这些魔道巨擘们还是一一收回了视线。 这些阴魔不足以为虑,更不能让他们退让,真正让他们忌惮的,不过是随手以酒液化出这无数阴魔的留影而已。 这会儿,留影老祖随手将杯盏往那些阴魔的方向一递。但见那些阴魔桀笑了一声,乖乖化作醇香的酒液,再度回到了杯盏之中。 留影老祖将那酒杯里的美酒送到鼻端轻嗅,目光注视着这些酒液,并不看心魔宗那边几乎已经要被气炸了的心宽心窄两人,随口问道:“你们觉得……你们值得?” 几乎所有听见了的魔门长老都忍不住喷笑出声,幸灾乐祸地看着心魔宗的方向,就差一点点就要在火上再浇上些许火油,要让那两人心头的怒火烧得更盛一点,也要将他们的脸面放在脚边多踩几脚。 心宽心窄两人的手几乎同时抬起,但也几乎是同时,他们的脸皮抽动了一下,再度将手重新放在膝盖上,咬着牙将这口气吞了回去。 心宽心窄两人的沉默几乎没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别看心宽心窄两人心眼小,气量更小,简直称得上一个睚眦必报。但事实上,他们两人也格外擅长隐忍。 当然,这各处魔宗那些不能隐忍的人,早已经化作各处魔窟里的枯骨野鬼了,如何又能风风光光地活到现在? 留影老祖眯了眯眼,却没多在意。他轻啜了一口杯中美酒,将那似乎比同一批美酒里的其他酒水更为醇美的酒液含在嘴里细细品尝得一会,才道:“早在十年前的那一次竹海灵会结束不久,我就亲自去找过净涪……”他的声音慢悠悠地传了出去,完全没有将刚才的那一场隔空斗法放在眼里,也没有丝毫的阴霾,仿佛只是在简简单单地说起那么一件不大不小的旧事。 “我想收他为徒,但他拒绝了……” 最后,留影老祖还极为惋惜地叹了一声,“我想过不如干脆就直接将他带回天魔宗的,但实在不好动手……” 几乎是魔门的所有巨擘都在心里接了一句:当然不好动手。 净涪是什么人? 妙音寺出家沙弥,他的上师是天静寺那一个清恒!哪怕是那个时候这净涪的声名还不算太响,但因为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他直接在佛门世尊那边挂了号…… 这样的人根本就是他们佛门的承重顶梁。真抢了的话,简直不啻于一把火烧了天静寺的藏经阁。 那就是要和整个佛门真刀真枪扛上的节奏。 魔门一众巨擘静默半响,好一会儿才有人打破了平静,“这净涪确实是好,但不是有绝对的把握,不是他自愿,动了反倒惹祸。” “不仅仅是那净涪,就连天剑宗的左天行也一样……” 左天行那边的情况其实也差不多。真抢了左天行的话,天剑宗的那个陈朝是会直接拔剑杀过来的。 留影老祖听到有人提起了“左天行”这个名号,被杯盏挡住的唇却撇了一撇,眼中也闪过一丝不以为然。 显而易见,他根本就没有看中左天行。 其他人不知道留影老祖想法,只继续在那里讨论。 “除了这两个外,这偌大一个景浩界,就没有一个好苗子了吗?” 也就在这个时候,已经沉寂了很久的魔傀宗方向幽幽地响起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慢吞吞地吐出一个名字。 “程沛。” 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这陌生的几乎没有任何人有印象的名字,忽然就这样蹦了出来,令魔门的一众巨擘也都沉默了片刻。 紧接着就有人扬声问道:“程沛?什么玩意儿!没听过!” 也有人紧接着出声奚落,“别不是你们魔傀宗的实力大幅缩水之后,连带着眼睛也只能看见一些不入流的杂碎了吧……” 这些出声的长老都是魔门各宗修为垫底实力不强声望更薄的那些无名长老,而诸如天魔宗留影长老乃至比留影地位实力稍低一点的魔门各宗真正巅峰的人物,却始终保持沉默。 魔傀宗那边的那个长老并不将这些人的话听在耳朵里,他看着天魔宗的方向,似乎看见那个躺在矮榻上轻轻摇晃着手中杯盏的留影老祖,依旧还是慢悠悠地道:“程沛,是净涪一母同胞的弟弟。” 这么一个炸弹扔下来,几乎所有人都沉默了。 留影老祖晃悠着酒杯的动作只是略略停得一停,便又继续。 这样片刻的沉默过后,终于又有人出声了。 “资质如何?” 那声音再度慢悠悠地响起:“堪比其兄。” 又有一人问道:“心性如何?” 慢悠悠的声音依旧没有停顿,径直答道:“决断隐忍。” 再有一人问道:“手段如何?” 那慢悠悠的声音略一迟疑,声音中有着些许遗憾,也夹杂着隐隐的叹息:“尚且稚嫩。” 更有一人问道:“和净涪关系如何?” 那慢悠悠的声音只吐出了简单的两个字:“极佳。” 几乎大半的人都心动了。 心宽心窄两人更是拍案大笑,连连赞道:“妙!妙!妙!” 可不就是妙么? 如果能将这程沛带入魔门,收为魔门弟子,先不管这程沛的资质、心性、手段是不是真的和那魔傀宗的人说的一样,但单就日后这两兄弟相争,就已经是一出好戏。 至于那程沛到了魔门之后,会不会全心全意向着魔门,那根本不是问题。 这些魔门巨擘们相信他们魔门的调教手段。自魔门立世以来,但凡被魔门看中的苗子,还没有谁能够从魔门的手逃出去。 留影老祖并不作声,只是饮了一口美酒。 这些魔门巨擘各自在心底盘算一阵,便又有人道:“可惜现在他们已经出发,不然还可以将一枚竹令送到那程沛手上,也能叫我们看看他的本事。” 魔傀宗那边那慢悠悠的声音再度响起:“他已经拿到了一枚竹令。” “也就是说,这一回的竹海灵会他是要参加的?” “哈哈……如果真是一个好苗子,我们魔门自然不能再错过……” 留影老祖只是自顾自地给自己手中那已经空荡荡的酒杯续上美酒,并不去看那些其实也都是在装模作样的长老们。 别看他们说得那般兴起,似乎下一刻真的就要动手抢人。但事实上如何,他们各人心中自个儿明白。 魔傀宗和净涪之间的恩怨,整个景浩界里所有眼明心亮的人自然都看得一清二楚。魔傀宗的人想挑拨他们给净涪添麻烦,不是不可以,反正净涪是佛门的沙弥,和他们魔门天然就是敌对,但想要他们动手,却要拿出足够的饵来,才能使他们咬钩。 至于现在这样说说的话,不过就是凑趣的而已,谁都可以说。但之后会不会有人动手,那还得等见过了程沛之后再说。 这样的事情魔傀宗的人不知道吗?当然不可能。 可他们也相信,见过程沛之后,有的是人心动。 别的不说,心宽和心窄两人,就有八成的可能出手。 程沛不知道自己被盯上了,司空泽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关门弟子已经在魔门诸位长老巨擘面前露了名号,有很大的可能会被掳掠会魔门去成为魔门的人,他们这会儿正和沈安茹辞行,要出发前往万竹城。 程次凛和程先承那边早已辞行过了,这会儿就只剩下沈安茹一人了。 沈安茹看着幼子,眼睛眨了又眨,还是没能将眼眶里晶亮的泪珠压下去,只能抬起袖来逝去滚落的泪水,这才冲着程沛招了招手。 程沛也格外乖巧地来到沈安茹身边,他并不像以往那样将自己依偎在沈安茹的怀里,反而伸出双手,抱住了沈安茹。 沈安茹靠在他尚显稚嫩狭小的怀抱里,泪水夺眶而出,大滴大滴地滑落。 沈安茹怕自己的泪水打湿了程沛的衣裳,让程沛见了挂心,便将自己的手稍稍挪了挪,还将泪水压入她自己的衣袖里。 可是她的这些动作如何能瞒得过程沛去?程沛心中叹了一口气,身体却没有半点晃动,仍旧站得笔挺笔挺的,他开口,声音有些许沙哑,但更多的是斩钉截铁一样的坚定。 “娘,你放心,孩儿会全须全尾回来的。” “孩儿不会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的。” 许久许久之后,沈安茹才应了一声:“嗯。” “娘相信我儿。” 沈安茹目送程沛走出程家大宅院的院门,目送着他去往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到达的地方。 她强忍了泪水,直到再也看不见程沛的背影,直到自己的脚已经开始酸痛,她才领了人转身:“回吧。” 这一夜,沈安茹只是简简单单地喝了一小碗米粥,便就扔了开去,转身走入小佛堂里。 久久地望着小佛堂佛龛里的那尊佛陀,沈安茹最后也只是就着旁边案上的清水净了手,取了线香点燃,双手捧着线香深深礼拜,最后将线香贡到佛龛前。 这一夜,她站在佛堂里,只是站着看着,什么也没说。 程沛出发算不得早,也算不得晚,比他还晚的大有人在,但比他早甚至已经到达了万竹城的人当然也有,还为数不少。当然,这里头大多数的人都是僧侣,来自妙潭、妙安、妙定、妙理、妙空五分寺的僧侣们。 倒是差不多同时出发的妙音寺一行人,却因为多了一个半途捡来的小姑娘,比他们要晚上不少。 等到净涪一行人到达万竹城的时候,不早不晚出发的天剑宗一行人也刚刚好在万竹城外的空地上降下剑光。 就在左天行降下剑光的那一瞬间,一直低垂着眼睑的净涪忽然抬起眼睑,往剑光飞来的方向扫了一眼。 透过还没有彻底收拢的剑光,下意识地抬眼望去的左天行正正对上净涪的眼睛。 他眼中炸起一团剑光,剑光中有道道剑意勃发,风、雨、雷、电四种剑意依次斩出,在他眼底交织成一个完满剑域。剑域循着主人那一瞬间爆发的战意,瞬息间穿破虚空,就要将净涪裹入剑域之中。 面对来势汹汹的剑域,净涪只是微微扬起唇角,随意地一抖手袖,手腕上带着的佛珠晃悠悠地接连响起几声碰撞声。 在这些衣袖摩擦、佛珠碰撞的细微声音中,那剑域无声无息散作拂面微风,慢慢悠悠地荡起净涪的衣摆,又自两边流散开去。 清沐禅师这一路上本来就很关注净涪那边的状况,这会儿自也没有错过净涪和左天行之间的这一番无形争斗。同样的,他也没有错过净涪稍稍占据了一点上风的事实。 清沐禅师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却未曾点破,只是垂手站立在一侧。 年岁不大的年轻弟子,总有那么一点年轻意气,这是常事,也是人之常情,何须阻止?何须道明? 左天行下意识地想要再做些什么,但他身体才稍稍向前倾斜,脚步还没来得及迈出,手指更只是一动,都还没有来得及搭上剑柄,便就已经回过神来了。 他深深地看了净涪一眼,微微点头,又顺着清沐禅师看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手指并起对他行了一个剑礼。 跟在他身后的其他天剑宗弟子也都紧随着左天行的脚步,整齐划一地并起手指,向着清沐禅师行了一个剑礼。 清沐禅师双手合十,微微低头,还了半礼。 双方这么见礼之后,清沐禅师就要领着妙音寺的一众沙弥们入城前往他们的庄园。 毕竟是妙音寺的人先到达的城门,毕竟妙音寺的清笃禅师和陈朝真人交情匪浅,左天行也就领着自家的师弟师侄们跟在了妙音寺一行僧侣后头。 然而在妙音寺这一行僧侣中,年纪最小完完全全一个小师弟的净涪就在队伍的最末端,左天行又领着天剑宗的弟子们跟在妙音寺一行僧侣身后,所以现在的事实就是,净涪走在前头,左天行走在后头,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那么一小段礼貌性间隔出来的空隙。 可是对于实力高强的修士而言,这样礼貌性间隔出来的空隙,完全可以等同于无。 也就是说,净涪和左天行之间的距离极近。 这么短的距离,简直刺激着两个人的神经,让他们不断绷紧身体,持续不断地警戒的同时,也在按捺着自己出手的冲动。 左天行视线垂落在自己身前三步的土地上,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拔剑的本能,也分出大半的心神去注意着净涪的动作。 哪怕左天行明知净涪不可能在这样众目睽睽的情况下对他出手,但这样完全出于本能的反应却不受他的理性的控制,仍旧时刻警醒。 在左天行没有察觉到净涪身份之前,左天行不是没有和净涪近距离接触过,但这样的情况却从来没有出现过。 对此,左天行在辛苦按捺的同时,也只能在心底苦笑。 但值得左天行庆幸的是,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有这种反应的,净涪他也没能好得到哪里去。 感知到净涪的气息在那一瞬间出现的微妙变化,左天行心底居然还有几分乐呵。 这就是针锋相对无数年月之后的后遗症了…… 左天行还没有感叹完,便见前方微妙戒备着的净涪气息忽然就平静下来,再次恢复安稳平淡的状态。 那一瞬间,左天行眼睛都瞪得脱眶了。 皇甫成……不,净涪他居然会对他放下防备?! 震惊愣怔之下,左天行还在往前迈进的脚步忽然就停了下来。领队的左天行停下了脚步,跟在左天行身后的天剑宗弟子们也都反应敏捷地停了下来。 还没等他们抬头去看前方的左天行呢,左天行就又忽然抬脚往前走了。 诸天剑宗弟子只能将心底的疑惑或压在心底,或抛之脑后,紧跟在左天行身后,学着左天行的模样昂首挺胸地穿过城门走入万竹城。 他们整齐划一的动作看着就格外的有气势,倒更显得刚刚走过城门的妙音寺一行僧侣风尘仆仆。单就气势而言,这会是他们天剑宗胜了一筹。 天剑宗的这些年轻一辈弟子在城中来往行人的目光中意识到这一点,虽然明知这完全代表不了什么,他们还是更有精神地昂首挺胸往他们天剑宗的驻地走。 然而左天行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从刚才见面的第一场争锋到后来入城时的第二场争锋,他与净涪无形较量了两次。两次的结果,都是他落于下风…… 左天行坐在静室的蒲团上,鼻端萦绕着舒缓心情的淡香,膝上搭着紫浩剑,双手捧着剑鞘,正在回想和净涪碰面后的每一个细节,却在某一个瞬间停住了所有心思,只有一张面孔占据了脑海。 那个小姑娘…… 第189章 主角上门 左天行心神一紧,脑中记忆快速翻页,终于从那些封存的记忆里翻出一张哭到双眼红肿、憔悴萎顿的面孔。 左天行再稍稍一回想,想到现如今那张风韵犹存的贵妇人。他将妇人的面孔和刚刚的那个小姑娘仔细对比,果然发现两人眉眼间的相似之处。 随着那张憔悴面孔一起出现的,还有那个妇人哀哀哭诉的悲泣声。 “……那些贱人!她们……她们合谋算计了我的三姑娘……明棂她还只是一个姑娘家,能碍着她们什么事?为什么就是不放过她?!” “我可怜的三姑娘……堂堂北淮国郡主,却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大哥!大哥……我求求你大哥……你一定要为我们明棂报仇……” 左天行想起当年他回家为母奔丧的时候见到的妇人,也想起当年同为天涯沦落人的两人,不由得感叹了一声,道:“小姑……” 坐得片刻,左天行伸手从储物戒指上摸出一枚带着家族徽纹的通讯玉符,指尖窜出一道灵气。灵气落在这一枚通讯玉符上,激起一片浅淡朦胧的灵光。 也不需要他等上多久,很快,通讯玉符的那边就传来了一个带着询问意味的低沉男声:“天行?” 左天行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蒲团上,表情也是一如往常的随意,但传入通讯玉符里的声音听在对面的那一个人耳朵里,却硬生生就多出了几分郑重。 “父亲。” 左天行激活的这一枚通讯玉符的对面,正是左天行的生身父亲,现如今北淮国左家一族族长左如琪。 左如琪看了一眼对面伏在妻子怀里埋头痛哭的小妹,皱了皱眉头,给了听见左天行名字而抬起头来看向他这边的妻子一个眼神,见得她点头,当下便快速起身,脚步急促地出了大厅。 不过堪堪转过一个拐角,他便随手打出一道灵力,激活身上一道护符的灵禁,看着灵禁铺展,将他周遭牢牢封锁,连半点声音都透不出去后,他才往通讯玉符的另一边问道:“有什么事?说吧。” 真不怪左如琪这般大费周章,实在是这时候的左天行应该已经到了万竹城,正要为不久之后的竹海灵会擂台赛做准备,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情,他怎么也不会在眼下这个当口传讯回来。 左天行也知道他父亲的性格,很有耐心地等在一旁,直到左如琪出声询问,他才继续再度开口,打破沉默。 “父亲,我在万竹城城门边上看见了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她身上穿着绣有皇甫家隐纹的衣袍,看样子像是一个郡主……” 听到这里的时候,左如琪已经猜到了左天行接下来的话。 果不其然,左如琪就听到左天行说道,“这小郡主长相和小姑很有几分相似。我听说六七年前,小姑生下了一颗明珠?” “嗯。”左如琪也很干脆地应了,又道,“虽然你没有见过,但如果没有错的话,她就是你的那个表妹。” 左天行也猜到了,他没有多少惊讶,只是在左如琪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的时候用带了点迟疑的声音和他说道:“表妹她现在跟在妙音寺的净涪沙弥身边,要将她带回来么?” 左如琪在心底左右权衡一阵,也没立时做下决定,只问左天行道:“对于这位净涪沙弥,你怎么看?” 左天行在心底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嗤笑,面上却是停顿了一下,似乎认真考量过后,才和左如琪说道:“他会是我日后最大的对手。” 他心底是真的这样想的,而且这更是日后的未来,他并没有拿虚言来搪塞左如琪。 那就不用拉拢了。 左如琪点了点头,干脆直接地和左天行道:“派个人直接送她回来。你小姑为了她,几乎将整个京城都翻了一遍了……” 饶是左如琪,想到一日日找上门来哭诉求助的小妹,心底烦闷的同时更难得的生出一丝无奈。 左天行无声地勾了勾唇角,点头应了:“是,孩儿知道了。” “嗯。”左如琪应了一声,稍稍停顿一会后,最后叮嘱了左天行一句,“比赛的时候要小心。” 左天行郑重应下:“是,父亲。” 左如琪收起了通讯玉符和灵禁,走出拐角回到偏厅。他重新坐回上首,看着那边还在哀哀戚戚地哭个不停的妇人,说道:“好了,别哭了。” 妇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双眼红肿的憔悴面孔,还带着水雾的眼睛控诉一样看着左如琪,声音更是夹杂着嘶哑的哭音:“大哥,我家明棂可是到了现在还都找不着人……” “呜呜呜……我可怜的明棂,你爹不疼你,你大舅舅居然也不担心你……呜呜呜……娘亲要怎么才能救你……” 左如琪被妇人的哭声弄得头疼,皱了眉头压根不看她,直接开口道:“好了,别哭了!明棂找着了,现在在万竹城里……” 还没等左如琪说个清楚明白,那边的妇人终于生出了一股力气,猛地从她嫂子的怀抱里扑出来:“大哥……你说什么?找……找到了?” 左天行不理会左如琪要怎么应付她小姑,将那一枚通讯玉符收好后,便从蒲团上站起来,走到案桌边上,拿起屋中准备妥当的纸笔,挥毫写了一张拜帖。 “来人。” 他不过扬声叫得一声,屋外便有一个身着天剑宗杂役袍服的少年走了进来。少年进得屋里,站在屋中向着左天行的方向行了一礼,叫道:“弟子见过左师叔祖。” 左天行边阖上案桌上的帖子,边扫了那少年一眼,随意点了点头,将手上的帖子递了过去。 “将这一份拜帖送到妙音寺那边去,交给净涪沙弥。” 少年双手接了帖子,领命离去。 少年的速度很快,净涪那边回复也很快。不过一刻钟时间,少年便将净涪的回帖送到了左天行手上。 左天行看着回帖上的熟悉字体,并不太意外。他挥退了少年,带了腰间宝剑转入内室,过得一会儿便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袍走了出来。 左天行将那封回帖收回袖袋里,也未曾知会其他人,径直便往妙音寺那边的庄园走去。 妙音寺一行僧侣也才刚刚抵达,诸弟子各自挑选了一个院子,便开始各自忙活。 毕竟是僧侣,这些日常劳作还得由他们自己来,而不像天剑宗的这些弟子一样,每个院子里都配备了杂役弟子负责院子里的杂务,这些琐碎事情根本不劳他们费心。 左天行一路走得很是顺畅,虽然不时会有些异样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但他们谁都没有动手,只是目送着他走过这一段距离而已。 左天行本来也没有将这些视线放在眼里,但就在他经过一处客栈,正要转过街角的时候,忽然听得一个声音在那间客栈柜台上响起。 “掌柜的,劳烦给我一间上房。” 这个声音陌生但也熟悉。 熟悉是因为她的声线,陌生是因为这声音里的感觉。 记忆中,这一个声音是会带着惯常的魅惑和挑逗,哪怕她心中对你生出恼恨,但她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在你的眼里也只有娇嗔,只有微羞,绝对不会让你觉出半点的不快和恨意。 但现在,这个声音听在耳里,却像是经过一层冰凉彻骨的冷水一样,魅惑和挑逗不再,却又凭空生出一股清冷出尘之感。然而听到这个声音的人,并不会因为这一份感觉而觉得疏远漠然,反而更会生出一股细微的暖意。 那暖意不重,也不轻,只像是春寒料峭的夜里那薄衾上拢聚的薄薄一层,让人格外的眷恋不舍。 左天行猛地转头,循着那个声音望去。 那人身着一袭浅蓝夹杂着牙白的裙衫,满头青丝却只用一根乌木钗简单挽起。 如此简单疏淡的衣着打扮,让左天行看了也是一愣。 他见惯这人穿着一袭华丽红裙带着华美钗鬟的样子,却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幅模样。 但不管是盛装打扮也好,这样清水芙蓉也罢,都遮掩不了她的容色,反而凸显了她身上的气质。 当她一身盛装的时候,她是盛世里那一株灿烂绽放的牡丹,当她这样简朴的时候,她又是青山绿水中那一朵清幽娴雅的叶兰。 她是…… 苏千媚。 左天行定定地站在原地望了好一会,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楼梯间,他才收回了视线,继续走他的路。 他脚下速度不快,和早先的步伐一般无二,但如果观察他的人看得仔细,他们必定能够发现,和刚才相比,左天行的姿态间少了几分悠然,多了一丝木滞。 显然,这个时候的左天行,并没有他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平静无波。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见苏千媚…… 他也真的没有想到,这一世再见苏千媚,她会是这般模样…… 直到他站到了妙音寺庄园外,看着门口挂着的牌匾,左天行才回过神来。他苦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紫浩剑剑柄上挂着的那一串红缨。 他的手指一寸寸在红缨上拂过,每移动得一寸距离,左天行脑海就会闪过一张杨姝的面孔。 大气雍容的杨姝、偶尔透出一点稚气的杨姝、慢慢透出亲近的杨姝…… 而每一个杨姝眼里,都有一个他…… 左天行闭上眼睛,脑海里忽然卷起一阵狂风,狂风呼啸着卷起那些记忆表面堆积的厚厚尘埃,露出里头簇新的记忆。 记忆一页页被翻开。每一页里,都会有一个姑娘或欢喜或哀戚地看着他。 杨姝、苏千媚、袁媛。 她们曾经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有多欢喜,最后就有多悲痛。 哪怕是最后一直待在他身边和他携手相伴的杨姝,心底也都有着道道巨大的伤疤。那些伤疤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合,而是一直那么撕裂着,一旦被触及就痛得她蜷曲。 他曾将她们都放在心上,但最后伤得她们最深的也是他。 现在一切重来,他也该学会只将一个人放在心上,拥在怀里。 哪怕他可能一直做不到,他也必须去做。 直到心底闷闷的钝痛平息,那些记忆被重新封禁,左天行才再度睁开眼睛。他挺直了背梁,重新迈开步子,走到门扉前,伸手敲门。 没让他等多久,就有人过来应门。 看着门里的那个青年沙弥,左天行笑了一下,将手里的回帖递了上去:“在下天剑宗左天行,前来拜访净涪师弟。” 那青年沙弥明显听说过他的名号,他打量了左天行两眼,目光在他腰间的紫浩剑上徘徊了片刻,才接过左天行手里的帖子看了两眼,见帖子上的的确确有着净涪的回函,便将帖子还了回去,同时合十行礼道:“小僧净元,见过左师弟。左师弟请跟我来。” 左天行回了一礼,也道:“劳烦净元师兄。” 左天行跟在净元沙弥的身后一路往院子里走去。才走出一小段距离,左天行便觉得这道路真的有几分熟悉。 他心里不禁嘀咕:莫不是净涪那厮还住在上一次他过来时住的那个院子? 越是接近净涪的院子,左天行的心情就越是复杂。或许是他刚才才心绪浮动过,刚刚才勉强平复下来,现在还有点难以自控,因此心情复杂的他,面上就多多少少都漏了一点出来。 他可是清楚地记得,当时他对净涪那厮起了疑心,亲自找过来试探他的时候,他是如何将他搪塞过去的……虽然左天行对自己被净涪就那样轻易地糊弄过去很是不满,但真要说责怪自己大意又算不上,毕竟净涪他当初为了取信于他,也不是没有将他自己的脸面扯下来。 既然净涪他都舍得下脸面,左天行当然也能干脆地认栽。 但这会儿他再度来到这个院子,实在是很难不让他再想起当年在这院子里发生的那些事情。 幸好净元沙弥和左天行是第一次见面,听说过左天行的名号,但实际上不怎么了解左天行,也就没有注意到左天行的不对。 他将左天行送到净涪的院门前后,便见净涪正带了那小姑娘一起,在院子里的小亭子上闭目静坐。 听得脚步声自院外渐行渐近,后来更有敲打门扉的声音传来,净涪和那小姑娘便也都睁开眼睛来看着院门的方向。 见了净元沙弥和左天行,净涪走出亭子,向着两人合十一礼。 小姑娘见状,也跟在净涪身后,走到净涪身侧不远处站定,随着净涪的动作一起,也向净元和左天行福身一礼。 净元沙弥连忙还礼。 面对净涪这位师弟,哪怕净元作为师兄,他还总是会觉得局促。 “净涪师弟,这位左天行左师弟拿了你的回帖,说是过来拜访你。” 净涪点头,以示确有其事。 净元沙弥微微松了一口气:“我还需要回去值守,就不打扰你们了。净涪师弟,你如果还有什么事情,再来叫我。” 净涪点头,又是合十微微一礼谢过净元。 净元告辞离开。 送走净元之后,净涪转过身,抬起眼睑来看了一眼左天行。 左天行牢牢站在原地,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脸色自若地任由净涪打量。 净涪打量的时间有些长,左天行也极有耐心,不见半点不耐,举手投足间唯有一片泰然。 小姑娘站在净涪身侧,也随着净涪的视线,一眨不眨极其认真地打量着左天行。 左天行连净涪的视线都视若无物,又岂会在意她这一个小姑娘? 净涪看得一阵后,脸上淡淡的笑意不减,却向着亭子伸了伸手,接着便当先一步往亭子里去了。 小姑娘也收回了视线,亦步亦趋地跟在净涪身后。 一大一小两人仍在他们刚才的位置上坐了,左天行笑了一下,也入了亭子,在净涪对面坐下。 净涪给他倒了一杯茶。 左天行将茶盏端起,仔细地看了两眼,似笑非笑地道:“我是真没想到,你居然还会给我倒茶?” “没想到,我在你这里,居然大小也算是一个客人……” 净涪完全不以为意。 小姑娘先是用眼角偷偷看了净涪一眼,见净涪没有动作,自己也有样学样,漠视了左天行。 左天行饮了一口茶水。 茶水并不干涩,清清淡淡的极为好喝,但和他早年间在妙音寺那会儿喝过的茶水比起来,却实实在在差远了。 都是一个人煮的茶,明明技艺、心境乃至道行都大有长进,煮出来的茶水却比以往还要差上千里。说不是故意的,谁信? 哪怕明知这是净涪故意而为之,左天行也不在意,他反而像是多喝一口就多赚一点似的,只将杯盏放到嘴边慢慢啜饮,并不急着和净涪说明来意。 净涪也不生气。 左天行要喝茶,他便让他倒。一壶茶饮尽,便又再给他续上一壶。 不过是几壶劣质茶水而已…… 倒是左天行,似乎有些不对啊。 左天行并不知道净涪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他也不在意。 皇甫成、不,净涪本身就太过敏感,他原本就没有信心能够瞒得过他去。 左天行饮完一杯茶水后,便没有再继续喝,只是将茶盏放在面前,而他看着茶水里倒映出来的自己。 “我们也算得上是‘熟人’,我也就不和你拐弯抹角了,更何况你一定也看出来了,便就直说了吧。”左天行终于抬起了视线,扫了一眼坐在净涪旁边不远处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这小姑娘,是我的表妹。” “我小姑所出的北淮国睿王府三郡主,皇甫明棂。” 第190章 净涪拒绝 皇甫明棂? 这一个名字被左天行道出,左天行和她的关系被点破,落在皇甫明棂本人耳朵里,却并不被觉得有多高兴。 随意又优雅地摆放在膝上的手陡然握紧,但她却不敢抬头去看净涪的脸,甚至不敢去说些什么话来给自己求情,只能低垂着脑袋,等待着净涪的决断。 左天行看见这样的小姑娘,心中一哂,都不知自己是要质疑北淮国皇族的皇室教育还是应该要感叹净涪果然就是擅长收复人心。 明明都已经不能说话了,可他愣就是做到了,啧啧啧…… 净涪却谁都没看,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放到唇边饮了一口,那细品慢尝的样子,差点让左天行以为他们两人喝的就不是同一壶茶水里的茶。 净涪可以这样慢悠悠的动作,可以万事不挂心,但左天行不可以。这一次是他先找上门的,净涪又修的闭口禅,他本来就是唱的独角戏,这会儿也不介意开口打破沉默。 他目光直直地注视着净涪,毫不避讳净涪旁边的皇甫明棂,一字一句地道:“本来按照你们之间的渊源,表妹暂时放在你身边也不是不可以,但我小姑母为了寻找表妹的踪迹几乎癫狂。” “所以,请你体谅我小姑母的一片慈母之心,将我这小表妹送回睿王府去。” 你们之间的渊源?什么渊源? 一旁的皇甫明棂虽然已经极力收敛自己的气息,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却并不真的就是空气。 左天行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落在了她的耳中,也在她心底留下痕迹。哪怕这会儿不知道内情,也不理解个中缘由,但确确实实是在她的心底留下了痕迹。 皇甫明棂不理解,左天行和净涪却对此心知肚明。 左天行所指的渊源,是净涪作为皇甫成和皇甫明棂之间的渊源。在北淮国皇族的玉牒上,他们是堂兄妹。 然而对于这个说法,净涪却不太同意。 他抬起眼睑,透过蒸腾起来的朦胧茶雾看了左天行一眼,然后稍稍偏转了一个角度,准确地找到了天剑宗赎罪谷的方向。 净涪只是往赎罪谷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就收回了视线,再没有过多的动作。但他意思却很明显,属于北淮国皇族的皇甫成,现如今可正在天剑宗的赎罪谷里待着呢。 对于净涪的否认,左天行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了他两眼,完全领会净涪的意思。 他已经不是皇甫家的皇甫成了,他是程家的程涪,现如今妙音寺的净涪沙弥。 北淮国已与他再无瓜葛,北淮国的皇甫一族更与他无关。 左天行皱了皱眉,更认真地打量了净涪两眼,刚想要开口问起贵妃,但又忽然想起贵妃十年如一日的独宠,心里也有了数。 他笑了一下,将此事揭过,又将话题转了回去。 “既然如此,那就请净涪师弟体谅睿王妃的一片慈母之心,将明棂郡主还给睿王妃。” 说这话的时候,左天行的双眼陡然变得锋利,整个人如同出了剑鞘的宝剑,剑气喷薄,激荡虚空,却又被牢牢锁在这一个小院里,只在这小院子的范围内肆虐,并未有丝毫泄出外间去。 虚空中顿时响起一阵阵“嗤嗤”的撕裂声,声音刺耳无比,让人难受得几乎想要抱头打滚。 一旁的皇甫明棂若无所觉,七孔五窍却已经开始冒出了一阵阵血丝。 左天行看了她一眼,手指微微一动,一道剑意落在皇甫明棂头顶虚空,为她划出一片安全的界域。 也是因为左天行的这一动作,皇甫明棂才觉得心头积压的巨石被彻底搬去,整个人都松快了。 她也没看任何人,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因为她知道,这个时候这里绝对没有她说话的份。 甚至连多看一眼,她都觉得自己的眼睛保不住。 可任凭屋中剑意浩瀚无匹,难以抵御,作为直面这一道剑意的净涪却仍旧稳稳当当地坐在亭子里。 向着他冲来的剑意还没来得及碰到他,便就被化作空气散开。 这不是净涪的反击,相反,他什么都没做。这一切都只是左天行自己的收敛。 对此,净涪只是抬起眼睛看了左天行一眼。 左天行看得清楚,这一眼里除了一句询问之外,什么意义都没有。 没有嘲讽,没有寻根问底,他只是在问他:就这样? 左天行忽然也觉得自己的动作没有意义。 院子里还在肆虐的剑意陡然散去,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别人的臆想,并不真实。 净涪再看了左天行一眼,眼睑垂落,悠悠然地喝了一口茶水,那施施然的模样,简直就像是在看一处好戏。 或者说,左天行忽然过来找他,要从他这里领走皇甫明棂,乃至是左天行刚才的一切言语动作,在他眼里本就是一出出好戏。 左天行看着这样的净涪,心里也很不得劲。 明明他什么动作都没有,明明他还坐得笔直,整个人绷得紧紧的,但不知为何,皇甫明棂看着现在这样的左天行,就是觉得坐在对面的那个人好像一下子就颓了。 左天行坐了片刻,再度开口道:“总之,你将我这表妹还来,我安排人送她回睿王府。” 这句话左天行今天已经是跟净涪说第三遍了,再来就是直接打脸了。即便相互打脸、互相挖坑曾是他们当年很长一段时间里的常态,但今时不同往日,净涪觉得吧,还是应该给左天行一丝脸面。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皇甫明棂的亲人都已经找上门来了,谁都没有那个理由将她留下。而且本来就是皇甫明棂自己跟上来的,净涪一时拒绝不了,却绝对不想将她留下来。 所以净涪也就很干脆地看了皇甫明棂一眼。 皇甫明棂也是心思灵透的,她咬了咬唇,从净涪旁边站起,向着净涪深深一福,便就走到左天行旁边的位置坐下。 一直跟在净涪另一侧的五色幼鹿见状,得意地笑了一下。虽然明知皇甫明棂看不见听不见,它还是冲着她的方向“呦呦”地叫了两声。 净涪看了它一眼。 五色幼鹿脖颈一缩,连忙将头放在自己交叠的前肢上,一副安然神游的态势。 净涪再不理会它。 找回了皇甫明棂,左天行却没有直接离开,他仍坐在蒲团上,把玩着手中空荡荡的杯盏,兀自出神。 净涪有些稀奇地看了他两眼,也没有生赶他,随他去。 左天行似乎没察觉到净涪那有些异样的目光,他坐得一回,似是问净涪,又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我刚刚看见苏千媚了……她不在魔门,入了医家……”“那也很好……” 皇甫明棂坐在左天行身边,却根本没能听到左天行说话的声音。 这两句有些飘的话似乎出了左天行的口,便就只落在了净涪的耳朵里。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再无一人能够听闻。 本就有些出神的左天行没有注意到,在听到苏千媚这个名字的时候,净涪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提起苏千媚,净涪就想起当年的齐以安,想起在他抓住齐以安的时候,苏千媚那称得上奇怪的表现。 净涪睁开眼睛,看了那边的左天行一眼。 左天行察觉到净涪的视线,立刻就回神迎上去,双眼对视间,左天行能够清楚地看见净涪眼底的那一丝还没有消失的浅淡笑意。 笑?他笑什么? 左天行心中不解,但整个人却警惕了起来。 他们什么关系?无缘无故的,净涪他绝对不会对他笑! 净涪看着左天行如临大敌的警戒模样,眼中那已经快要消失的笑意更浓更重,也更明显,明显得让左天行不由得浑身发颤。 左天行猛地从蒲团上跳起,随手一抓身边的皇甫明棂,身形一个起落走出亭子的范围,才放开皇甫明棂。 隔着这么一段距离,又被亭子外的寒风一吹,左天行一时发热的脑袋才冷却下来。他绷劲了面孔,向着亭子里的净涪拱手一礼,极其客气地道:“这次就多谢师弟了,不劳师弟相送,告辞。” 净涪唇边笑意犹在,也不在意左天行的动作,随意点了点头。 左天行告辞了就要离开,但被他带在身侧的皇甫明棂却明显不想就这样离开,她开始用力挣扎。 本来以她的力气,无论怎么样都无法从左天行的手中挣脱出来的,但左天行并没有要强制她的意思,所以她很轻易地就甩开了左天行的手。 脱离左天行的掌控后,皇甫明棂几乎是下意识地理了理自己的裙衫,然后才急促但优雅地向着亭子里迈出了几步。 看着坐在亭子中的净涪,皇甫明棂张了张嘴,努力了好半响,才终于挤出了略嫌嘶哑干涩的声音:“净涪……师父,我……以后能不能……当你的……追随者……” 这段时间皇甫明棂待在妙音寺僧侣身边也不是一无所获的,最起码她知道了许多她本来不应该知道的东西。 她知道,如果一直找不到她的家人,又或者是她的家人没有来找她,那她将会被安置在妙音寺的信众家中生活。如果她身具灵根,适合修行,那她日后也能从佛门获得功诀法诀修行。 待她长成,如果她愿意,她可以选择寺里的一位僧侣追随,成为那个僧侣的追随者。而如果她不愿意,那自然也可以给她自由。 佛门确实有女尼,但数量实在太少,也很少有她这般年纪的姑娘愿意成为女尼。 就是她,她也不愿意。 她暗地里也曾经仔细想过,设想过许多种可能。但她设想出来的种种可能,最后都只出现两种选择。 离开,或者留下。 她可以离开,返回睿王府。只要她能开口说话,只要她将自己的身份言明,这些妙音寺的僧侣会将她送回去。 她也可以留下。只要她不说,只要没有人来找,那她就可以留下来。等到日后,她甚至可以选择一个妙音寺的僧侣追随。 如果她离开,回归皇甫一族,那她就和一直待在睿王府里始终没有离开过北淮国的范围没什么两样。她还会按照一个北淮国郡主的正常成长路线长大。她有资质,她日后也能成为一个道门的修士,为北淮国、为睿王府效力。必要的时候,她甚至需要服从族里的命令,挑选一位道门子弟成为自己的夫婿。 那是一条她可以预见的旧路。 如果她留下,那她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身上没有太多束缚,也不会有太多的助力,一切需要她自己去争取。 锦衣华服,铺平稳当的台阶,只要她按部就班地往前走,她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过完一生。 但她不甘心!她想要留下。 待在冰天雪地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等死的那些日子,皇甫明棂恨过,也怨毒过。 她恨两个辜负她信任的人陷她于这番境地的人,但她也恨自己。她恨自己当时顾虑姐妹情分以至于自己身陷绝境,她更恨自己软弱无能。 她被净磐沙弥救回,确实对净磐沙弥心怀感激,但她的感觉告诉她,妙音寺一行沙弥中,真正强大的只有这一人。 这个人他强,不仅仅只是因为他强悍的实力,还因为他的方方面面。 她的所有神经都在提醒她,如果她想走出另一条不同的路,如果她想要强大起来,跟着他! 只要跟着他,她也一定能够变得强大起来。 跟着他,她也能强大到再也不会经历那噩梦一样的日子的地步! 所以哪怕净磐沙弥对她再好,哪怕她确实对净磐沙弥心存感激,但她选择追随的人却只会是最强的净涪。 净涪终于看向了她。 第一次,这还是第一次,皇甫明棂真真正正地感觉到这个人看见了自己。 望着那双幽深的眼睛,皇甫明棂觉得自己的脚有点软,不太使得上力。 害怕的。 但害怕的同时,皇甫明棂的心底也涌现出一股莫名的激昂。 她昂着头,迎着净涪的目光,郑重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净涪师父,我以后能不能当你的追随者?” 她的声音依旧干涩嘶哑,但却极其顺畅流利,就像是在说出口之前,这一句话已经被她在心底里琢磨过无数遍了。 净涪看着那个小姑娘闪烁着光芒亮得摄人的眼睛,微微眯起了眼睛,却在左天行和皇甫明棂的注视下,摇了摇头。 他拒绝了…… 皇甫明棂心中有了清楚的认知,但大脑还是有些混沌。 “为什么拒绝呢?”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但无需看净涪的反应,她也知道答案。 为什么不能拒绝? 第191章 十住其一 为什么不能拒绝? 她那么弱,弱到被人算计,弱到无力反抗,更弱到无力挣扎。这么弱的一个追随者,他那样强的一个人要来有什么用? 龙不与蛇居。她这样弱的人有什么资格开口说要追随? 左天行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皇甫明棂,再看看净涪,刚要说些什么,却见净涪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他哂笑一下,便就什么话都没有了。 皇甫明棂却不愿意放弃。 她上前两步,再一次抬起头直视净涪,在净涪幽深的目光中极力支撑着再一次问道:“我以后会变得很强很强,再不会像现在这样孱弱,你会不会收下我?” 净涪直直地看着皇甫明棂,从来被收敛得彻底的气势猛地外放,呼啸着卷向亭子外头的皇甫明棂,整个虚空为之一顿。 皇甫明棂只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显得艰难,可她更清楚地知道,这是净涪最初的考验,也是她唯一的机会。 如果她不能抓住这个机会,这个净涪绝对不会再多看她一眼。 皇甫明棂撑得很艰难,几乎每时每刻都以为自己即将窒息,但下一刻她又硬撑着熬了过来。 净涪看着那个几乎成了水人的小姑娘,眼中也不禁闪过一丝意外。 十数呼吸后,看着那皇甫明棂真的就要撑不住了,净涪心思一转,在这个小院子里凛冽霸绝的森寒气势顿时消散一空,空气再次流动,连同整个虚空都似乎像是搬走了一块巨石。 皇甫明棂却实在支撑不住,整个人极其狼狈地跌坐在地,被汗打湿的裙衫很快被寒气冻结成冰霜,粘结在裙衫上不仅冰冷僵硬,还极其的难受。可哪怕是这样,皇甫明棂也来不及在意。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任由冰寒的空气从口腔灌入胸腹,冰冷冷的激得她整个人又是一阵哆嗦。 这样的失态,这样的狼狈,怕还是皇甫明棂此生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就连当日独自一人陷在冰天雪地的荒郊野外濒临死亡那一次绝境也比不得现在。 可是皇甫明棂也没有丝毫怨言。 待到缓过一阵后,她挣扎着从地上站起,理了理身上的裙衫,咬着牙压制着哆嗦的身体,尽全力表现得优雅得体。 她双手交叠放在胸前,一双漆黑的眼睛燃烧着灼灼的火光,一眨不眨地望着净涪。 净涪随意地点了点头,一手从褡裢里取出自己的副令。他不过随手一递,这一枚副令就漂浮在了皇甫明棂的身前。 皇甫明棂又用力咬了一下唇,才觉得自己没有看错。 她福身一礼,脆声道:“皇甫明棂拜见净涪师父。” 单从这一个称呼,又能看出皇甫明棂与白凌的不同。白凌自称属下称净涪为主人,而她却称净涪师父…… 净涪不置可否。 皇甫明棂看着那块漂浮在她面前的副令,脸上闪过喜色,伸手就要去拿。但出乎她的意料,那块副令明明就漂浮在她的面前,她伸手去拿却只抓到了一团空气。 她又尝试了两次,每一次都是如此。 第三次空手而归之后,皇甫明棂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不解又委屈地看向亭子里的净涪。 净涪只是悠悠然地回望,丁点情绪都没有外漏。 他不缺弟子,也不想收弟子。皇甫明棂现在看着心性手段尚可,但日后如何还得再看,净涪要将她收下充作属下都算勉强,更不用说弟子…… 皇甫明棂等了好半响没等到任何示意,眼眶都开始泛红,身体也因为身上裙衫的湿透而不停地打颤,可哪怕她的唇已经冻得发青,手指绞得发白,也始终勉力忍了下来,不让眼泪流出眼眶。 一定是她哪里做错了!再想想,再仔细想一想…… 又过得一盏茶功夫,皇甫明棂终于恍然大悟。她放开紧紧绞合在一起的手指,极其自然地再向亭子里的净涪福身一礼,口道:“属下皇甫明棂见过主子。” 这一回,她终于等到了净涪的点头。 皇甫明棂才刚要发笑,眼中一直打滚的泪珠终于再也无力约束,从眼眶中滚落,滑过皇甫明棂冻得发白的小脸,啪嗒一声打落在地面上。 净涪看得她一眼,又从褡裢里取出一部《佛说阿弥陀经》递到了皇甫明棂面前。 皇甫明棂顾不上抹去脸上的泪水,急急地双手取过副令小心放置,然后才双手去取那一部佛经。 才刚刚碰触到佛经的纸页,就有一股暖流从佛经上涌出,流遍她的全身,她身体所有的不适被一扫而空。 一直处于隐形状态中的左天行终于放出了他的气息,彰显了他的存在。但见他的右手从他左手尾指处带着的那一枚储物戒指上摸过,取出一盏巴掌大小的玲珑宫灯来,递给了皇甫明棂。 “你刚刚也听见了,我是你的表哥左天行,来,这是见面礼。” 皇甫明棂这会儿正拿双手捧着那部《佛说阿弥陀经》,听见左天行这么一说,也不去看那盏小巧趣致的玲珑宫灯,而是直接就看向了净涪。 对于左天行的动作,净涪看也不看,全由皇甫明棂自己决断。 皇甫明棂见状,心思一转,便向着左天行福身一礼,这才上前一步接过那盏玲珑宫灯。 人找到了,见面礼也给了,左天行的目的都已经达到,又见净涪坐在亭子里,看不出任何意图,左天行也没想着再要留下,便带了皇甫明棂告辞离开。 净涪也客客气气地起身合十一礼,目送着他们走出禅院。也是在迈出了净涪的这一处院子的那一刻,也不见左天行有什么动作,但皇甫明棂就是觉得,她身前的这个人整个人的感觉都变了。 堂皇光正、神耀气凛…… 这也是一个强者。一个不逊色于净涪的强者! 左天行察觉到皇甫明棂的视线,他低下头,带着湛湛光芒的目光也顺势下落,压在皇甫明棂的身上。 皇甫明棂待要退缩,却又想到了背后院子里头的净涪沙弥,想起了自己刚刚才拿到手里的那枚净涪沙弥的副令,她又在原地站定了,挺直了背脊迎上左天行的目光。 看着这个倔强的小姑娘,左天行眨了眨眼睛,整个人瞬间就显得柔和了几分,他甚至还笑了一下,逗弄一样地问小姑娘:“怎么?看呆了么?” 皇甫明棂小脸通红,忍不住就躲闪着错开了视线。 左天行却又是一笑,似真似假地问:“你看,你表哥我也是很不错的。你要不抛弃了那个不会说话老让你猜猜猜的小和尚,跟着你表哥我?” 左天行不说犹自可,这样的话一出口,小姑娘整个脸都白了。她猛地抬起头狠狠地瞪了左天行一眼,毫不在意左天行的身份,咬牙切齿地道:“我不!” 被小姑娘这样毫不留情地狠狠拒绝了,左天行他也不生气,反而昂着头哈哈大笑出声,边笑他还边作抹泪样,不知是真是假地带了几分酸意佯哭道:“呜呜呜……你是求着他收下,我是亲自送上门来你都不要……明明我和他都是人,为什么差距就这么大?” 小姑娘被左天行的动作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没辨出个真假来,当下就有些手足无措,不由得往前迈出了几步,要开口安慰,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她没觉得自己说错什么做错了什么,所以她不会道歉,但眼前这个人也是一个强者,他还是她的表哥…… 就在小姑娘被左天行的动作弄得急慌慌的时候,左天行忽然又放开了手去。小姑娘看得清楚,刚刚被他抹过泪的地方干燥红润,半点水迹都没有。 小姑娘何等蕙质兰心,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还会看不出来刚刚左天行就是在逗弄她?当下小姑娘就被气得又退后了几步,和左天行隔出一段不小的距离,远远地瞪着左天行。 左天行却只是冲着小姑娘笑了一笑,便抬头看向了小路的尽头。过得不久,那里就出现了一个青年沙弥的身影。 正是得到消息后匆匆赶来看个究竟的净磐。 坐在亭子里的净涪如今已经换了一壶茶水,光看着茶盏中橙红清澈的茶水颜色,就知道这一回的茶水比起刚才招待左天行的那一壶茶水好得太多太多。 净涪捧了一盏茶水在手,任由杯中蒸腾的茶雾朦胧了他的视野。 虽然他坐在这院子里头,但刚才左天行逗弄皇甫明棂的那一番动作他也看得清楚。 大概也只有他和左天行清楚,当年年少的左天行性格里就是有那么几分痞赖。可哪怕时隔多年甚至可以说是隔世再见这样的左天行,净涪心中也依旧无波无澜。 他看着左天行自如得体地应付过净磐,顺顺利利地带着皇甫明棂出了妙音寺的这个庄园,然后他低头,一口饮尽了杯中茶水。 他和左天行其实都心知肚明,左天行今日登门拜访,绝对不仅仅只是为了那一个皇甫明棂。 左天行真正的目的,是想要确认他的态度。今日里左天行的所有一切语言动作乃至神态表情,全都半真半假,不可全信。而其中唯一能够确定真实的,大概就只有苏千媚。 左天行提起苏千媚,借着苏千媚的由头想要试探的,是他对魔门的态度。 净涪也知道他自己对魔门的动作确实不明显,但认真一查,也绝对不隐蔽。想想也确实如此,当年净涪初出茅庐,最先成为他垫脚石的是被他关到了妙潭寺封魔塔里头的齐以安。 哪怕这一辈子的清知禅师仍旧和魔傀宗太上长老同归于尽,但上一辈子安全逃脱的魔傀宗少宗主齐以安这辈子可是被牢牢看守在封魔塔里,这里头净涪可谓是出了大力气。 然后便是上一次的竹海灵会。左天行当时或许还不曾留意,但净涪知道,在察觉到他的身份之后,再去翻看当年竹海灵会的资料的左天行自然不会错过那么一条消息。 在上一次的竹海灵会擂台赛里,但凡碰上净涪的魔门子弟,在竹海灵会之后统统没掀起丁点浪花。 如果在正常情况下,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毕竟能获得竹令参加竹海灵会的弟子,哪怕因为年纪的原因修为浅薄,但他们也绝对是门中有名的青年一辈。资质、手段、能耐,他们都不缺。 这样的青年弟子,十年过去,居然没能在各自宗门里混出些许模样来?可这就是事实,不放在一起查看不会有人知道的事实。 如果说这里头没有问题,谁信? 左天行不相信这是一个巧合,也不相信这里头都是别人的原因,净涪就干干净净的毫无瓜葛。恰恰相反,他认为最有可能在里头动了手脚以致于出现他所看到的这种情况的人,就是净涪。 再往后,当年净涪在这万竹城里发生的所谓意外。左天行是绝对不相信那真的会是意外。哪怕那就是个意外,也必定是个在净涪绝对掌控范围内的‘意外’。 最后再来算上当年在莫国那普济寺里的那一桩事儿。 这样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儿摆出来,净涪对魔门的态度如何,左天行已经不需要再去质疑。 苏千媚是最后的确认。 自从回来之后,左天行也曾经有想过要改变苏千媚的命运,让她脱离魔门,洗脱魔女的名号,能够清清白白的做人。可事实是,左天行的人一直没有找到苏千媚。 也就是说,左天行未能插手苏千媚的命运,而苏千媚的命运却真的就改变了。 既然左天行确定了不是他动的手,他也确定了当时的皇甫成还没有那个能耐,那这个事件的源头,自然就只剩下净涪。 苏千媚的改变,是净涪做的推手。 苏千媚当年在魔道确实艰难,但不可否认,拥有数不清的裙下之臣的苏千媚也为他们魔门平添了两分实力。 苏千媚脱离了魔门,虽然明面上不显,但实际上魔门是损失不少了的。 魔门曾经是净涪的所有物,按照净涪的性格,如果不是事出有因,净涪不会舍弃魔门。 但摆在左天行面前的事实就是,净涪他不仅舍弃了魔门,他还亲手割裂了它,向着它举起了屠刀。 这里头必定有大问题,左天行觉得甚至有可能关乎到他们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回到当年的原因。 他很想知道。 净涪也知道左天行来做试探,为的就是想要知道这里头所谓的因由。至于要不要让左天行知道,净涪其实无所谓。 左天行来试探也罢,想着查探也罢,那都是他的事情。左天行他来,他也就接待着,但想要发现些什么,那就要看左天行他自己的能耐。 净涪也不多去在意,他真正在意的,是他自己的修行。 净涪的心思只在刚刚离开的左天行身上转了一圈,便就在这无遮无拦的亭子里,回味刚刚那一瞬间流转过的心念。 雪落无声,风过无痕。在这空旷安静的院子里,净涪以那一缕心念为凭,不断收拢其他心念。 不知过了多久,坐在蒲团上的净涪头顶忽然升起一片无量光。明净透彻的无量光普照周天,辉耀十方。 在这一片无量光的照耀下,闭目盘坐的净涪身后无边虚空中忽然显出一尊金身佛陀,而佛陀手上还托着一座镇压着十粒舍利子的九层佛塔。 这正是净涪的佛身和光明佛塔。 但见光明佛塔上的十粒舍利子齐齐震动,每一粒舍利子身边围拢的那一团佛光齐齐一抖,各自收敛汇聚,在舍利子最深处汇成一点更闪亮更耀眼的光点。 这一粒光点成形,原本虚虚一团的舍利子就像是有了根基一样,终于不再有那种虚无闪烁的感觉。 待到那一点光点成形,佛陀睁开眼睛,双手将光明佛塔合拢,微微一笑,重新化作一团金色佛光没入净涪识海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净涪才终于睁开了眼睛。那一瞬间,有两点金色佛光自他的眼底快速闪过。 净涪品味了半响,唇角扬起了一抹轻笑。 十住第一住,发心住。 第192章 魔门齐动 发心住是十住中的第一住。 净涪听经说法的时候也曾听诸位禅师有言,所谓住,即为内心要安住,需要开始收拾心猿意马。安住与菩提境界,就必须要有般若正见。菩提是由般若声,般若则必先要有证见。有正见就可与般若相迎,有般若就可发菩提心,证菩提果。 如果说所谓的正见便是佛门万千经文所说的诸般种种般若,净涪觉得自己知道归知道,却并不曾深信。但哪怕净涪是这样的情况,他当年发下的大愿也在无形中暗合了菩提大道,为他劈开了通往菩提果位的路径。 我作佛时,万魔哭嚎。 不管净涪发愿发心的时候根本目的为何,他的作为到底贴合般若根本。到如今再见左天行,提起净涪这些年来的诸多明手暗手,不曾动摇净涪心志,反而推了净涪一把,让他恍悟,原来这么多年时间过去,他也不是只在修行,他还做了不少事情。这些事情,不管是远的还是近的,都在损伤着魔门的元气,不断削减魔门的实力。 这些影响现下或许还不太明显,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道门和佛门的崛起,自然而然的就会显露出来。 等到这些影响不断积聚,便会汇成洪流,形成大势,到得那时,景浩界魔门就难逃式微结局。 等到净涪从那诸般感悟中走出,远在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祭炼暗土世界本源的动作,抬起头来看向本尊这边。 见得净涪本尊出了定境,坐在皇座上的魔身遥遥送了一句话过来:‘你真的不会后悔?’ ‘后悔?’净涪本尊嗤笑了一声,身形一闪,还在亭子里那蒲团上坐着的人下一刻就出现在了亭子上方翼飞的檐角上。 随着净涪的出现,原本亭角上那些积压着的积雪瞬间消失,让出一整片空地来。 净涪坐在檐角上,遥望魔门各宗派在这万竹城中聚集之地。 万竹城中连日狂风大雪,除了各处被禁制阵法保护开来的地方外,城中处处尽皆被大雪裹覆。触目所及,大多都是一片雪白。 净涪看着落在自己眼中的那一片地界,注视着目光里那一片片猖狂肆意又诡谲莫测的魔气,寒风冷雪也比不上他眼神表情的漠然。 ‘这不是我的魔门。’ 魔身和本尊交流,佛身却丝毫不动,仍然如同一片真实的无量光,亘古而真实地照耀着净涪识海里的那半边天空。 魔身也不理会佛身,他也嗤笑了一声,反问净涪本尊,‘这真的不是我们的魔门吗?’ 净涪本尊丝毫不为所动,也同样反问了魔身道,‘你会不知道?’ 净涪本尊这么一反问,魔身也不回答,转了话题问,‘为什么要放弃?’ 如果净涪本尊想,哪怕对手是天外的天魔宗修士,这魔门究竟谁说了算,要盖棺定论还为时尚早。 别说是因为当年那识海中始终无法拔除一直磨蚀他识海的天魔气,那天魔气清除之后,净涪本尊可也分离出了魔身。魔身在,只要净涪本尊愿意,完全可以凭借魔身再度一统魔门。 净涪本尊沉默了一下,回道:‘你想要一个答案很久了吧?’ 魔身沉默。 净涪本尊又问道:‘你真正想问的,也不是这个吧?’ 魔身看着净涪本尊,意识归入净涪识海,看了识海对面那一片和它各据一边的佛光一眼,仍旧沉默。 也不用它明说,净涪本尊和佛身都明白它的意思。 眼看着净涪本尊弃魔入佛,眼看着和它相对而出的佛身随着净涪佛门境界的提升而日渐壮大,眼看着自己实力的增长不如佛身,魔身这是担心自己的以后了。 虽然是魔身,但它也是净涪,它不担心自己日后会被净涪本尊和佛身灭杀。杀也杀不了,只要净涪本尊还在,魔身也就一直都在。但活着也有许多方式。 它为魔身,是净涪最为肆意任性的一部分。哪怕是死,它也绝对不愿意憋屈地活着。 净涪本尊闭上眼睛,意识同样遁入识海,于识海中显化出身形。 魔身和本尊都在,佛身也自一片佛光中走出。 三身分三才立于识海。 魔身看着本尊和佛身,径直道:‘我要一个承诺。’ 佛身根本不需要去看本尊,便点了头,应道:‘可。’ 本尊却没有佛身那么干脆,他定定地看着魔身,语气极其平淡地问道:‘你想要自立?’这么平淡的一句话,魔身和佛身却都心中一凛,一人抬头直面本尊,一人闭目站在原地,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魔身摇了摇头,嗤笑道:‘我能自立?’ 它的这一句话表明了它的态度,可也在暗示着它的打算。 在本尊的掌控下,它没有那个能耐自立。但不能自立就不代表它日后还能像现在这样尽心尽力地为本尊谋算。如果它出工不出力的话,本尊也拿它没有办法。 这样的谋算已经形同挑衅,如果换了别人,净涪本尊绝对不会放过他。但这样谋算的是魔身,是他的一部分,是他自己。 对自己,净涪本尊虽然也能下狠手。但这样已经关乎到了他自己本身的性格,哪怕磨灭了魔身的意识,再度化出一个魔身,面对同样的局面,新化出的魔身也必定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这是本性,丝毫勉强不得。 对于自己,面对自己的本性,净涪本尊也不会勉强,所以他很干脆地给了魔身一个承诺。 ‘你不能自立,但你会有自由。’ 这一句话,不单单是对魔身说的,也是说给佛身听的。 净涪本尊给予魔身自由,哪怕日后佛身比魔身更为强横,魔身也照旧保有它的自由。 得了这么一句话,魔身也很满意,它知道自己的性格,便又得寸进尺地问本尊:‘我为魔身,日后是否和你们平等?’ 净涪本尊也确实不介意,他点头应道:‘是。’ 魔身满意道:‘好,今日之言,你等谨记。’ 留下这么一句话,魔身又遁出识海,重新回了无边暗土。 净涪本尊看了一眼身形虽然还是虚淡却绝对比起早前更为凝实的佛身一眼,再不说话,身形散去,径直出了识海。 看着仅剩下它自己的识海,佛身笑了一下。周遭虚空自有繁花飘落,暗香浮动,霞光辉耀。 它有些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说出了第一句话:‘你们是不是忘了,我也是净涪?’ 说完,它也不在意虽然不在识海但确确实实将这一句话都听在耳中的本尊和魔身,重新化作一团佛光。 净涪本尊看着漫天纷飞的雪片,举起手中的杯盏,一口饮尽杯中热茶。 这个时候,左天行和皇甫明棂已经走到了庄园的大门外。 送他们出门的并不仅仅只有领了值守任务的净元沙弥,还有净磐沙弥。好不容易逃出净磐沙弥的叮嘱,两人急走两步,走出好一段距离后,一大一小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里的轻松。 左天行当先就笑了起来,他毫不见外地弯下腰去,伸手拍了拍皇甫明棂的脑袋,双目直直地盯着她,再一次问道:“我说真的,小表妹,你真的就不愿意抛弃那个佛门的小和尚跟着我?” 皇甫明棂看着他,再次坚定地摇了摇头。 左天行看着皇甫明棂的眼睛,收了脸上的笑意,站直身体,目光自上而下,带着一种逼人的气势,问道:“为什么?” 皇甫明棂丝毫没有退让,也不曾有过避讳。她抛弃了家族教导她的种种礼貌言辞,很是直接干脆地道:“他比你强。” 左天行脸色不变地重复了一遍:“他比我强?” 皇甫明棂点了点头。 左天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更不去和皇甫明棂讨论净涪和他到底哪个更强的问题,换了一个对比角度道:“可我会比他重情谊。而你是我的表妹。” 是的,这才是他和净涪之间的最大不同。 和他比起来,净涪会更薄情,更寡恩。 在他的意料之中,皇甫明棂的眼神变了。但在他的意料之外的是,皇甫明棂看着他的目光也褪去了刚才的温度。 “可我并不觉得你也没有多好。” 说完,小姑娘再不理会左天行,径直别过头去。 左天行一阵沉默。半响后,他转头看了后面的庄园一眼,没再在这个问题上说些什么,只道:“走吧,该回去了。” 皇甫明棂这才转过头来,跟在左天行身后走。 一大一小两人从妙音寺的庄园走出,一路穿过大街小巷,往天剑宗的驻地那边走。 十年前的那一次竹海灵会作为魁首的净涪固然是这座万竹城里最耀眼的辰星,但在最后决赛擂台上和净涪一较高下的左天行其实也不逞多让。更何况这一次妙音寺的僧侣和天剑宗的剑修根本就是前后脚进入的城门,更是让他们两人的名号再一次响彻这一座城市。 不过半日间的工夫,已经长大的净涪和左天行的面容就已经传遍了整座万竹城。 如果说左天行早前前往妙音寺庄园的时候还没有多少人认出他,那么等他从妙音寺庄园那边出来返回天剑宗所在的时候,就再没能遮掩过去。 左天行领着皇甫明棂穿过大街小巷的时候,就一直沐浴在城中所有人的目光里。 皇甫明棂挺直了身体,丝毫不显怯弱地跟在左天行身后。 苏千媚也正坐在临窗的位置上,看着下方穿过街巷的左天行,耳边还听见堂屋里各处细细碎碎的嘀咕声。 “看,那就是天剑宗的左天行……” “听说他十年前也不过就是差了一招才败给妙音寺的那个净涪沙弥的,现在十年过去,也不知道他和那个净涪沙弥比起来谁会更强一点?” “我觉得吧,应该还是净涪沙弥强一些。毕竟十年前净涪沙弥能胜过他,这会儿应该也照样能够胜过他的……” “也就是说,赌坊里的那场赌局你买的净涪胜?” “怎么忽然提到这个?难道你也买了?说说看,你买了谁来着?” “当然买了,不过我买的是左天行。嘿嘿,风水轮流转,我觉得这一次应该到左天行翻身了……” “风水轮流转?你居然信这个?在擂台赛上,比的只有实力。谁强谁就胜!风水什么的,又哪里和它有关系了?” “怎么就没有关系了?谁知道这十年时间里左天行会不会有什么奇遇,能够大幅度提升实力?再说了,十年前左天行不过十岁,远远未到适合筑基的年龄,修为只到炼气期大圆满而已,现在左天行年岁已经不能成为拦截他修为的障碍,自然可以大幅度提升实力了……” “就是就是……左天行他是剑修,剑修的战斗力本来就强横。而净涪他是佛修,佛修战力弱不说,修为提升还艰难……” 苏千媚听着周围人的争相讨论,看着已经要消失在街角的那个青年,心里也在重复咀嚼着他的名字。 左天行…… 苏千媚拿着筷子的手一顿,心中微愣。她凝望着左天行背影的目光正对上一双墨黑的带着点善意的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左天行已经回过头来,正看着她这边。 左天行远远地看了一眼苏千媚,点了点头,便带了皇甫明棂头也不回地转过了街角。 待到苏千媚回过神来后,她收回视线,继续吃饭。 天剑宗左天行,这景浩界佛道魔三门青年一辈弟子中,唯一能够和妙音寺的净涪沙弥相提并论的人,么…… 如果齐少爷也在,他是不是也能参加这样的盛会! 谁也没有看见,苏千媚眼底飞快闪过的那一丝阴霾。 自去过妙音寺庄园一次之后,左天行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天剑宗的驻地,但这并不就代表他对这万竹城里渐渐汇聚的青年一辈骄子一无所知。恰恰相反,几乎每一个到了万竹城的青年骄子的消息具无大小,统统都汇总到了他的手上。 这一日,左天行翻开新收集过来的册子,看到最新的那一页记载的人,也不由得低声念道:“程沛……” 是的,随着元日的临近,拿到竹令的青年骄子差不多都已经到齐了。程沛虽然到得比较晚,但这会儿也已经迈入了万竹城。 可是他才在这万竹城里走了一小段距离,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呢,便发觉了不妥。 “师父,是不是有人在看着我们?” 司空泽也发现了。 自程沛进入万竹城城门,还没走出多远,便有人在打量着他。 那些人完全不在意程沛有没有发现他们,落在程沛身上的目光已经称得上一个放肆。 它们有的好奇、有的嫉妒、有的评估,总之就是没有多少好意。 司空泽多看了两眼,便发现了端倪:“是魔门的人。” 程沛完全摸不着头脑:“魔门?魔门的人为什么会关注我这么一个无名小卒?” 司空泽也不知道,但他细看之下,又发现了更多不对的地方。 “天魔、幻魔、心魔、尸魔、魔傀……” 司空泽忍不住也变了脸色:“你是怎么着魔门了吗?!怎么整个魔门都惊动了?” 程沛年纪不大,这会儿听司空泽这么一数,也都心慌了:“我,我也不知道啊……现在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的佛家境界描述摘自惟老的《华严要义》 当然惟老的《华严要义》我没有去翻过,就是扫过一小段《华严经》,大部分都来自百度 第193章 净涪出手 司空泽看着心慌乱乎的程沛,叹了口气,视线团团转了一圈。 这些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打量着程沛的魔门弟子修为其实不高,顶天了也就筑基期大圆满,连个金丹修为的都没有,更高的就更别说了。如果单单只是这样的话,司空泽拼尽全力也能护持着程沛全身而退。 可问题是,司空泽感觉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确实是没有那么简单。这会儿也就只是因为程沛如今名声不显,也没有做过什么事情显露自己的手段,所以魔门各宗的人目前也就只是传话让自家弟子观望观望而已。一旦等到魔门的人开始试探,程沛又能让他们看在眼里的话,化神境乃至合体境的魔门长老出手也是常事。 司空泽左右权衡一二,还是觉得不该冒险。他深呼吸一口气,冷声道:“程沛,冷静!” 这一句冷冰冰的话语听在程沛的耳朵里,简直就像是一盘冷水兜头浇了下来,激得程沛浑身一颤,也真的就冷静下来了。 司空泽见状,点了点头,问道:“你觉得现在应该怎么办?” 程沛冷静下来,也不急着往前走,视线随意一扫,似乎对街边摆放着的各类小摊起了兴趣。他眼中一亮,在一处摊位前站定,拿起摊上一块半臂长的竹片仔细看了两眼。 边认真观察着手里的竹片,他边分神问司空泽:“师尊,他们的修为怎么样?” “最高筑基期大圆满,最低也是炼气期大圆满。”司空泽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早前的猜测告诉了程沛,“他们在观察。等观察之后,也不排除有更高修为的修士出手。” 程沛将手里的竹片放下,另捡了旁边的一柄小竹剑细看:“师尊你知道妙音寺在这里的驻地吗?” “知道。”司空泽不置可否地答了一句,又问道:“你要去找你大哥?” 确实算是一个好主意。 比起现在还只是炼气期大圆满又是孤家寡人一个的程沛,净涪修为高不说,背后更有妙音寺作靠。甚至只要他愿意,整个佛门也能成为他的助力。背靠着净涪,程沛可以说是安枕无忧。 可问题也有。 净涪毕竟已经是净涪,不再是程涪,他是正式出家皈依的僧侣。程沛找上门去,一次两次还好说,次数多了就是麻烦。更何况,程沛真的要一辈子靠着他大哥? 程沛沉默半响,放下手里的竹剑,在摊位主人殷殷的招待声中随手捡了两件小玩意,放下银子就起身离开。“大哥护我一次两次还可以,但我总不能一直靠着大哥。” 司空泽点点头,他忽然无声一笑,和程沛说道:“那不如这样……你也算是我天筹宗的弟子,只要你找上门去,表明身份,天筹宗自然能够接纳你。” 这确实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但程沛只听了个大概,便就摇头,只和司空泽道:“师尊,你带我去妙音寺那边吧。” 和妙音寺相比,天筹宗也没有多好,甚至麻烦更多。如果一定要在这两者中做一个选择,程沛宁愿去打扰净涪。 不过…… 程沛狠狠地握了一下拳头,眼神坚定。 他必不会一直靠着大哥的! 程沛现在不愿意,司空泽也不急在这一时,他收了声,领着程沛一路往妙音寺的那处庄园走去。 程沛速度虽然不慢,但目的很明确,完全瞒不过魔门众人的眼。 他们对视一眼,有人嗤笑道:“看来也不过就是一个胆小鬼。这就要去找靠山了……” “也算他聪明……” “如果他真的有个能耐让一众老祖出手,那我们是不是就能趁机见识见识那个净涪沙弥的手段了?” 真要说的话,这些观望的魔门诸弟子中,大多数是不想见到程沛成为他们的师弟的。毕竟如果真有一个少年骄子入门,他们本身在宗门里的地位、享受的资源就必定会降低一筹。而一旦他真正的成长起来,又更有可能会压他们一头。 这么些魔门弟子中,其中一位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了的黑袍男子缓缓抬手,从袖袋里摸出一个面目栩栩如生的木偶小人来。 他用着最热烈的目光看着手里的这个木偶小人,仿佛在看着自己最为珍爱之物。 其实也相差无几了。这一个木偶小人是他用长老赏赐下来的上等乌身木全神贯注雕刻而成,是他目前为止完成的最为完美的作品了。 那木偶小人面目细致如生,简直就和程沛一般无二。 黑袍男子打量着手里的这一个木偶小人,眼中神经质一样的喜爱毫不掩饰。他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木偶小人,好半响之后才勉强腾出一只手来,随手往自己的储物手镯里一抓,一道气息飘出落入他的掌中。 程沛不知为何,心头一阵阵不安。他握紧了刚刚买下来的小玩意儿,加快了前进的速度,身形几个闪烁就已经走到了街道的另一头。 司空泽察觉到情况不对,腾地站起,忽然一脚踩下,他下方的残片陡然化出一个罗盘虚影。 这虚影甫一出现,立刻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上而下翻转。 随着罗盘的动作,程沛身周隐隐浮出一片光影。模模糊糊的光阴中隐约可见一个罗盘的形状。 就见罗盘一个翻转,程沛身影又是一阵闪烁,接着就出现在了妙音寺庄园外头。 程沛确实敏感,司空泽出手的速度也相当快,可问题是,那黑袍男子取出的气息是早已被摄取过去的,司空泽再是出手迅速,也不过是一个残魂,程沛身上的那一个罗盘也不过就是一个虚影,完全抵挡不了旁人精心准备的战局。 就见程沛身上的罗盘虚影刚刚消失,才要往前去敲门,便就脸色一白,如同受了重击一样,猛地一口鲜血喷出。 “程沛!” 酒楼之上,那个黑袍男子仔细把玩着那个木偶小人,忽然笑了一下,笑容狰狞狠辣,他抬起手,重而狠地拍打在木偶的心脏处。 “一问心……” 拖长的声音在这个嘈杂的酒楼里显得极为诡异,但几乎没有人在意。不是他们没有听得见,而是听见的人都听若不闻。 这黑袍男子位置不远处临窗的桌椅上,坐了一个只着一身浅蓝夹杂牙白裙衫仅用一根乌木钗简单挽起一头鸦黑秀发的少女。 少女托腮而坐,唇边一道清浅笑意更显她一身气质清丽脱俗,雅致无双。 妙音寺庄园外,程沛来不及抹去口边鲜血,立刻就从腰间那个储物袋上取出一个非金非木的阵盘。 阵盘外分八方,里应天圆。八方之上又各刻印一条天龙。天龙龙身蜿蜒盘旋,隐于云雾中,只窥见那么一鳞半爪,但龙威赫赫,八方臣服。 这正是八方囚龙阵。 程沛也不多话,直接将八方囚龙阵往上一抛,阵盘中八方天龙齐齐仰天咆哮,声震四野。 程沛循着他与黑袍男子之间的牵引反击,黑袍男子丝毫不曾意外,更不生气,反而更被挑起了兴致,又是一手拍上木偶小人的肺腑,拖长着声音道:“二问肺腑……” 程沛到底只有炼气大圆满的修为,和半步金丹的黑袍男子比起来,修为不知差了几千里。如果不是那黑袍男子并不是真的要取了程沛性命,程沛甚至都不可能熬得过第一击。然而尽管如此,程沛手段尽出,也只堪堪熬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时间刚过,程沛就像一团烂泥一样倒在了地上。 看着手里的木偶小人,黑袍男子似乎能够看到就在妙音寺庄园外的那个已经再无还手之力的小少年。 现在这样的话,应该也算是完成任务了吧?毕竟这木偶都能够在他手底下撑过一炷香的时间,足够显出他的资质和能耐了…… 待到那黑袍男子心满意足地要将那几乎残破的木偶小人收起,视线一瞥,竟见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沙弥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他的对面。 见他下意识地抬头看来,身形更是开始闪烁,青年沙弥却也不慌不忙,无声而随意地向他伸出了手。 他不过一伸手,黑袍男子的身影就停在了当场,再也无法动作,只能瞪大着眼睛看着那个青年沙弥从他手上拿走那个木偶小人。 黑袍男子的心跳得简直就要像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样,但哪怕他心念再如何急切,再如何催促着自己要动作要反抗,也只能像一只真正的木偶人一样,木木愣愣地坐在原地,任人摆动。 “吱呀……” 一声轻响后,妙音寺庄园的大门打开,净元沙弥急急从门里走出,见了程沛,连忙走上去查探了一番,才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个小少年,匆匆忙忙直奔清沐禅师所在。 那个突然出现在黑袍男子旁边的青年沙弥,正是本来在自己的禅房里安坐后来察觉到程沛气息出现又见情况有异一直看着他们这一边的净涪。 净涪理也不理那个木偶人一样的黑袍男子,只是低着头去看手里的那一个木偶小人。他不过随意看得两眼,便将那一个木偶小人拿在手里,也不知他是怎么动作的,只见他不过随手摆弄了两三下,那一个残破的木偶小人便又成了最初被那黑袍男子拿在手里的模样。 完好无损,讨喜可爱。 随着净涪手边的那一个木偶小人恢复原样,那边才刚被净元沙弥三两步送到清沐禅师面前的程沛就在一大一小两个僧侣面前彻底恢复了元气。 虽然程沛仍在昏睡,但清沐禅师检查过之后,便摇头笑了笑,示意净元沙弥将这小孩儿送到净涪那边去。 旁边黑袍男子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不单单是他,便连一直在旁边观察着的魔门各宗弟子也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各种传音络绎不绝。 “这是魔傀宗的傀儡木偶吧……他是怎么做到的?” “这真的是魔傀宗的傀儡木偶吗?不是街边摊上随意摆放出来的积木人偶吧?” “一个妙音寺的沙弥,居然也能随手摆弄魔傀宗的傀儡木偶吗?” “是我眼花了还是魔傀宗的秘法漏出去了?” 净涪这一个看似简单随意的动作,不仅仅震住了魔门诸弟子,便连魔门镇守在这万竹城里的各个长老也都是一片沉默。尤其是魔傀宗的地界上,更是死寂一样的无声。 魔傀宗以傀命名,本身就是以傀儡一道立身。他们制造傀儡木偶,摆弄傀儡的手段若在这景浩界中称第二,那绝没有一个人一个门派敢称第一。 这样的一个门派,他们门中的傀儡简直数不胜数,流传在外的傀儡也多如毫毛。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热衷于制造傀儡,也是在为他们自己留后手。 魔傀宗出品的傀儡,即便是落到外人手上,也不过就是一个木偶一个小人而已,但如果被魔傀宗的弟子拿在手里,那就是杀人于无形的利器。被魔傀宗的人盯上的修士,但凡有那么一丝的疏忽,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所以哪怕魔傀宗的弟子落到了绝境,只要他们手上有一个傀儡在,那他们就有翻盘的可能。 可他们魔傀宗敢将自己制作的傀儡漏出的前提,是这些傀儡从来只有他们魔傀宗的弟子能够动用,其他人哪怕手段再厉害,修为再高强,拿了他们的傀儡也完全没有用处。 魔傀宗有足够的自信,而这样的自信,又是魔傀宗万万年在景浩界稳稳站立带给他们的。 然而现在,他们看到了什么? 一个佛门沙弥,一个甚至是魔傀宗仇敌的青年,居然完好无损地还原了一个魔傀宗的傀儡木偶? 净涪不理会魔门这些人的纷纷扰扰,他看了看手里的木偶小人,随手便将它收入褡裢中。 等到他收好木偶之后,他似乎才终于注意到了那黑袍男子的存在。 他微微低头,合十一礼。 正当所有关注着这边情况发展的众人以为净涪会就这样离开的时候,抬起头的净涪却忽然捧出一座玲珑佛塔。 这座佛塔才刚刚出现,黑袍男子只觉得眼前炸起一团金光。他还没来得及眨眼,一阵天旋地转,他整个人就被收入了佛塔之中。 佛塔里镇压着的舍利子光芒湛湛,璀璨明透,可落在他的身上,却仿佛最浓烈的腐蚀剂,不断地腐蚀着他的身体。 他甚至能够听见自己身体在“噗嗤噗嗤”地消融。 如斯恐怖。 在那黑袍男子毫无反抗之力地落入光明佛塔之中后,整个酒楼静得仿佛能够听见外面狂风呼啸的声音。 那是死一样的静。 第194章 左天行到 酒楼的里里外外都是一片死寂,而造成这一切在罪魁祸首却完全不在意。他收起手里的那座光明佛塔,压根不去理会周围的所有人,平静而随意地看向了临窗那一处案桌上托腮而坐的少女。 少女本来还带着潺潺的笑意看着那黑袍男子的动作,现如今被净涪这样一看,唇边眼角哪里还能找得到分毫笑意? 她僵直地坐在案桌旁,仍是托腮而坐的姿势,但那吹弹可破的剔透肌肤却不知什么时候失去了那种无处不在的灵动通透之感,反变得黯淡无光苍白无色。 离这座酒楼稍远一点的魔门弟子顺着净涪的目光看去,初初将那少女收入眼底的那一霎那,简直如见天人,眼睛里不住地闪过各种异彩。可等到他们定睛一看,却又觉得这少女那双秋水翦瞳不过一双死鱼眼珠,那玲珑身段不过粗木陋玉,根本就是不堪入目。 于是那些刚刚泛起异彩的眼睛又在下一瞬统统换成了厌恶鄙夷。 苏千媚自负貌美,虽然后来在易一针的教导下渐渐放下了那份偏执,但她也从来没有遇到过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的人。她心中一阵恼怒至极,但不管她心里到底有多少想法,她的身体却只在那一个人的目光中僵硬,毫无反抗之力。 这于她而言本就是一种屈辱,更何况这样对她的是和她有着深刻怨恨的净涪,她更是恨不能直接扑上去,拿她储物镯子里最为狠辣阴毒的毒物洒到他脸上,看着他对她痛哭求饶,看着他生不如死…… 似乎感觉到了苏千媚对他的怨毒和恨意,净涪眼神不动,但苏千媚自己却知道,那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比之刚才更冰冷了十分。 那骤然冰寒了一倍的视线压在她的身上,令她原本还只是僵硬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起来,那颤抖的频率不太明显,但身为当事人的苏千媚却清楚地感觉到几乎每颤抖一下,她身上活泼流转的灵力就开始浮动一下。 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不用半个时辰,她的修为就会被打落…… 哪怕是这样,苏千媚也还是没有丁点悔意地瞪着净涪。 净涪脸色不变,眼神不动,可苏千媚身体的颤抖频率陡然就拔高了一倍。 苏千媚和净涪之间的对峙,不,是净涪对苏千媚的压制太不明显,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哪怕是远远往这边观望着的那些魔门道门乃至佛门禅师也没有多少人能够察觉。 但察觉不了不代表这一处酒楼就能恢复刚才的热闹。更甚至,因为这酒楼之上还有为数不少的魔门诸弟子,因为净涪还坐在那案桌边上,这酒楼仍旧如同刚才那样的寂静。哪怕时间流逝,这酒楼上下也绝没有一个人敢随意发出一丁点声响。 魔门的人固然是因为被净涪刚才的手段震慑,但其他闲杂人等自觉噤声怕的可不是净涪,毕竟净涪是妙音寺的沙弥,他们可没有听说过佛门的沙弥会因为些许小事就对无关人等痛下杀手。他们担心的是那些魔门弟子会不会因为他们的一个小动作就爆了…… 如果真是这样,被殃及池鱼的他们就实在是太惨了。 就在苏千媚独自煎熬感觉着自己的灵力一分一分散去的时候,一个人影从街头的另一边走出。 他在酒楼敞开的大门前站定,抬头看了一眼上方,也不知是去看那酒楼高处悬挂着的牌匾,还是去看那个临窗坐着的少女。总之,待他抬头看得一眼之后,那人低下头,脚下不停一路还里走。 因为楼上楼下的寂静,哪怕是这酒楼里的掌柜小二见了那人走进来,也不敢上前询问,只任由着那人穿过大堂,踏上楼梯。 “哒哒哒……”的脚步声自下而上,一下一下地敲击在所有人的兴头上。随着那脚步声的渐行渐近,一个腰佩宝剑身穿一袭天剑宗弟子袍服的青年渐渐露出了身形。 不少人侧眼看去,忍不住心脏剧跳一下,一个名字被含在了口里,却怎么也出不了口边。‘左天行……’ 左天行才刚从天剑宗那边动身,净涪便知道他的目的。然而这个时候他确实不好对苏千媚出手,所以也就顺水推舟移开望着苏千媚的视线,转而迎上了左天行的目光。 左天行见得净涪看来,笑了一下,气息普通如同凡人。哪怕他是为了保苏千媚而来,也没有看她一眼,而是径直走到净涪所在的那一个案桌,在原来那个黑袍男子坐着的位置落座,恰恰好挡在了净涪和苏千媚中央。 直到净涪移开视线,苏千媚才终于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还残留着惊惶无助和绝望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挡在她前方的左天行。看着看着,她的嘴边甚至勾起了一个细小的弧度。 这是一个微小到几乎看不出来却又极其愉悦的微笑。但这样细微的笑容出现在她还僵硬着的面容上,却只能给人一种神经质的颤栗。 她无声地咀嚼着左天行的名字,装满了汹涌复杂情绪的那双妩媚多情的大眼睛这会儿已经彻底平静了下来。然而不管是背对着苏千媚的左天行还是被左天行遮挡了视线的净涪,却都能猜得出苏千媚心里快速拨动的如意算盘。 净涪看了一眼对面的左天行。 左天行清楚地看到净涪眼底的幸灾乐祸,这还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清楚地看见净涪眼底的情绪,哪怕是算上上一辈子,这也是少之又少的经历。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是为着这种事。 他简直哭笑不得。但做出这让人看笑话的事情来的是他自己,再如何,左天行也只能忍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 左天行感受着背后那带着算计谋划的轻柔视线,心底颇有几分漠然。但在净涪面前,他丝毫没有表露出来,而只是笑问净涪道:“净涪师弟,你今日怎么不在庄园里静修了?” 净涪看着睁眼说瞎话的左天行,也不和他班扯些什么,径直从褡裢里摸出那只不久前才被他收入里头的木偶小人,“啪嗒”一声放在了案桌上。 左天行看着净涪动作,视线沉沉地落在那个木偶小人上,谁也无法从那视线里分辨出左天行的心思。 净涪根本是懒得去琢磨,他的视线随意又自然地在四周晃荡,惊起无数或好奇或恶意的窥探视线。 看着木偶小人那和净涪现如今的相貌很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左天行甚至不用多费心思就猜出了这个用魔傀宗秘法雕琢而成的木偶小人背后所牵系着的那个人。 正因为猜出来了,所以左天行刚刚才被苏千媚弄得漠然的心湖又荡起了几丝涟漪。 都是为了他的那个弟弟啊…… 想起那份资料里记载的信息,左天行只道一声果然。 净涪的母亲和那个叫程沛的小子,应该是得到了他的认可,被他放到了自己的羽翼下。 真是,还是一样的护短。 看着那一个木偶小人,他的思绪不知不觉的飘远,想起了现如今北淮国里的贵妃,又想到了自己。 一时间,左天行自己都觉得没有什么意思。 那些事早已远去,如今的净涪和他已经没有了血缘上的关系,当年皇甫成和他闹到那种程度,也不全都是皇甫成的错,他自己也有责任,再加上玩弄他们于鼓掌之中的世事…… 左天行抬起视线,正对上净涪那双幽深渊暗的眼眸,心中更是意兴阑珊。 今天他其实不该来的…… 左天行心中也明白,但他也只是无声一叹,脸上便显出了几分关切,“看样貌,他和你有几分相似啊……你的弟弟?是魔傀宗的人动的手?他无事了么?” 净涪无意义地笑了一下,视线再度在周围晃过一圈,回到左天行身上的时候,他也没有任何回答,只是略略挑了眉。 这酒楼上下一片寂静,就只得左天行一个人唱独角戏,可他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寂寞,看着净涪的反应,他反倒又来了几分兴致。 “我倒是没有想到净涪师弟你还有一个弟弟。他如今多大了?叫什么?什么时候拉出来也好让我见见?” 这样话叨的左天行,想来便连杨姝都没有见过,更何况是外人? 当下这酒楼的二层就更静了,静到除了左天行的声音外,还能听到这楼上楼下无数眼球跌落地面的声音。 净涪也没想到左天行居然会是这样应对。他掏出那个木偶小人,其实也是要告诉看着这里的道门魔门诸人,他这番出手不过是回击,首先对人出手的,是魔门的魔傀宗。 不管是谁,真要以大欺小欺负程沛,就莫怪他出手找回来。 至于坐在他面前的左天行,他看到这个木偶小人,又看到不远处那个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又袖手旁观几乎是乐见其成的苏千媚,自然就知道净涪的潜台词是什么。 净涪看了左天行一眼,重新收起那个木偶小人,再不去听左天行都在唠唠叨叨的说些什么,站起身来,向着左天行合十稽首一礼,便就转身,向着楼梯走出。 左天行见净涪站起身,待要意思意思地再说上几句,又见净涪向他合十行礼,他也就连忙噤声,同样站起身来,还了净涪一礼。 看见净涪渐渐走远,苏千媚终于吐出一口闷气。她微抿朱唇,看了左天行一眼,漆黑有神闪着柔润水光的大眼睛眨了眨,便有了主意。 她站起身,稍微理了理衣服,便就要往左天行那边去。 可她根本没有想到,她才刚往那边迈出一步,就又听得左天行嘀嘀咕咕地说得几句什么“哎呀,他这就回去了”“真是无趣”“还不如回去修炼呢”,然后就跟在净涪后脚走了。 走了…… 苏千媚看着左天行不快不慢但转眼就走到楼梯口,不一会儿就走到楼下的身影,一时尴尬地愣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反应。 净涪虽然早就已经走出了酒楼的范围,更是走到了街头,但酒楼里发生的那一幕却也完完整整地落在了他的眼里。 饶是他,那低垂的眼底也极其迅速地闪过一丝笑意。 虽然仍然有不少目光追随,但净涪一路通行无阻地回到了妙音寺的庄园。 他推开门,净元沙弥便从大门侧旁的那一间小室里探出头来,看见净涪,他连忙站起身,双手合十一礼,道:“净涪师弟,你回来了啊。” 净涪也在原地站定,向着净元沙弥合十还礼。 净元沙弥上下扫视了他一番,见他僧袍整洁,面色红润,气息圆润,根本就和他刚刚出去的时候一般无二,完全看不出什么战斗的迹象,虽然有些狐疑,但见到完整安好的净涪,净元沙弥还是松了一口气。 “净涪师弟,那程家小施主已经送到了你的禅院那边了。清沐师伯也检查过了,没有什么大碍。虽然昏睡至今也未曾清醒,但那是因为他被远超他修为的修士镇压,精神损耗太多的缘故,等他恢复了精神之后,自然而然就会醒过来的。” 净元沙弥想了想,还是加了一句:“你不用担心。” 对于净元沙弥的宽慰,净涪只是无声点头,又是合十一礼谢过。 “不用不用……”净元沙弥连连摆手,连忙又催着净涪回禅院,“师弟你快回去吧,指不定现在程家小施主已经醒过来了呢。” 净涪点头,合十一礼别过净元沙弥,回自己的禅院去。 净元沙弥看着净涪沙弥的背影,晃了晃脑袋,一边重新在自己的蒲团上坐了,一边暗自嘀咕道:“那程家小施主果然不愧是净涪师弟的弟弟,一样的天资出众……不过炼气期大圆满的修为而已,居然就能在半步金丹的魔傀宗修士手下撑过一炷香……” 其实早在程沛刚刚走到妙音寺庄园不远处的时候,净元沙弥就已经知道。毕竟一个小小少年,那般急慌慌地往他们这庄园走来,恍似逃命一样的,净元沙弥如何能不知道? 如果是换了别的地方,也许守门的弟子就将这件事压下去,权当没有这回事了。但这里是妙音寺的庄园,出家人慈悲为怀,有人上门求救,净元沙弥就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更何况十年前在这万竹城中,净涪师弟也曾经被魔门的人掳掠。同样的遭遇,净元沙弥理所当然的就要出手。 可他还没来得及动手,他的身边就已经站了一个净涪。 净涪拦下了他。 两人就在这一间小室里看着那程沛艰难应对敌人,一直到程沛倒下,净涪请了净元沙弥将门外的程沛送到清沐禅师那边,然后才自己出门去的。 净元沙弥想得一阵,不免又想起自己的家人,心底也暗自琢磨:也许等这一次竹海灵会结束之后,可以回家去看看? 净元沙弥的想法几乎都已经挂到了脸上,清沐禅师只看了一眼,便能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清沐禅师又看了一眼回到了正在推门进屋的净涪,同样看见长榻上皱着眉昏睡的程沛,心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净涪不知清沐禅师到底在为什么发愁,他进了屋后,走到床榻上看了两眼,便退出云房,在外间的佛龛前坐了,盘膝闭目入定。 这一日的晚课结束后,清沐禅师将净涪留了下来。 看着垂首站立在自己身前的净涪沙弥,清沐禅师又是一叹,微微垂下眼睑,道:“净涪师侄……” 清沐禅师只是叫了这么一声,那些明明已经想好甚至都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却愣是没能出口,只能沉默。 净涪抬头看了清沐禅师一眼,心中却也清楚清沐禅师到底要说的是什么。 无非就是程沛对他的依赖不像是一个小孩对自幼分离的兄长的态度,而这位禅师看出了他与程家有不少来往,想要提点他注意而已。 净涪向着清沐禅师合十一礼,随后一只手往上抬起,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门,手指甚至还特意在那脑门上点着的戒疤处摩挲了几下。 清沐禅师看着净涪动作,也明白了净涪的意思。 三千红尘烦恼丝已落,头上戒疤犹在,净涪他就是山外之人。红尘的那些亲情关联,虽然因果仍在,却不会影响他的修行。 既然净涪心中明白,清沐禅师也就松了口气,他笑着点了点头,道:“无事了,你且回去吧。” 净涪双手合十一礼,别过清沐禅师,一路回了自己的禅院。 他才刚推开院门,云房里昏睡的程沛也恰在这时清醒了过来。 虽然清醒了,但程沛也不立刻就睁开眼睛,他甚至还刻意保持着昏睡的状态,甚至连自己的呼吸都拖得熟睡一样的绵长,只凭着自己的身体感知收集着这四周的信息。 可根本不用他多费神,只是呼吸了一口,察觉到鼻端那萦绕不去的檀香和那檀香中夹杂着的熟悉的气息,他就再不装睡,立刻睁开眼来。 果然,入目所及就是朴素的暗红梁柱和暗灰屋瓦。他偏了偏头,看见的又是各处宝树异花佛陀菩萨的雕饰。 识海中的司空泽也安慰他道:“不用担心,这里是你那大哥的云房。” 净涪掀开门帘进来,就见程沛正睁着眼睛眼带好奇地各处张望,如果不是顾忌着净涪,看他的样子,应该是还想要各处摸一摸,翻一翻看个仔细的。 司空泽见程沛这般没出息的样子,也没有个好气:“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云房,你至于这么好奇么?” 程沛哪里能够同意司空泽的说法,当下就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怎么就不能好奇了?这里可是我大哥的云房,我还是第一次来呢!想要看个仔细怎么了……” 司空泽说不过程沛,也阻止不了他,索性就不管他了,随他去! 不曾想,程沛这般像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丢脸模样就那样直接地被净涪抓了个正着。 净涪看了一眼程沛,视线直直地望入程沛眼底深处。 程沛被净涪这一眼震住,以为自己那番动作惹了净涪不满,当下就胀红了脸坐在云床上,期期艾艾地道:“大……大哥……” 只有司空泽知道,净涪的这一眼,看的根本就是他。 而且看那净涪的眼神,似乎是在责怪司空泽亏待了程沛。 冤到差点六月飞雪的司空泽气结,但他拿净涪没有办法,想要解释又觉得刚刚程沛实在很拿不出手,只能摸着鼻子认下了。可认下是认下了,程沛的那一笔他也不会忘记,只等着日后找补回来。 司空泽的冤枉净涪真的不知道吗? 不然。 但净涪要的就是司空泽给程沛记下这一笔。这一笔记下后,日后司空泽再来教导程沛,自然就会下狠手。被严厉调教出来的程沛也才能更多几分保命的可能。 不过这些自然还该等到日后,现在嘛…… 净涪从褡裢中取出那一个木偶小人,当着程沛和司空泽的面在木偶小人上接连点了几下,又摆弄了一番,直接将这一个傀儡木偶变成了替命木偶。 净涪将这一个替命木偶递给程沛的时候,司空泽已经完全忘了怎么说话了,只能木愣呆滞地看着程沛握在手里的那一只替命木偶。 等到净涪离开,程沛独自一人拿着木偶翻来覆去地看,甚至不时伸出手这里戳戳那里点点的时候,司空泽才回过神来。 他声音干涩得要命,却完全掩盖不了里面的震惊:“小徒儿,你这可是多了一条命啊……” 听司空泽这么一说,程沛也被惊住了,但他很快就笑了,眼睛笑得弯成两条细线,得意又骄傲:“啊……我大哥嘛,就是这么厉害的啊……”第195章 元日之前 本来在出发之前还想着要给自家大哥一个惊喜的程沛就这样占据了净涪禅院里的次间。虽然不尽如人意,但有些别扭之余,程沛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倒也是安生住了下来。 也是因为这样近距离和净涪生活一段时间,程沛看着净涪的目光不知不觉间就带上了些怜悯。 他大哥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每日里寅时中(早上四点)便已经起床,简单梳洗过后就开始拈香礼佛,在佛前静坐入神,卯时中(早上六点)开始早课,接着就是洒扫,结束洒扫后又是各自抄经诵佛,申时末(傍晚五点)晚课,然后又回到禅房里继续礼佛诵经…… 每日里的任务不算繁重,但绝对枯燥。和他大哥的生活比起来,程沛自觉他的日子能够称得上一个有滋有味。 司空泽看着这样的程沛,忍不住在识海里冷哼一声,怒问道:“你怜悯他?那你知不知道,我更怜悯你!” “你可以被人随手镇压,但你大哥却可以随手镇压别人!他需要你来怜悯?怜悯怜悯你自己吧!” 看着这样不争气的小弟子,司空泽一腔怒火涌上心头,如果他还有实体,怕就直接上手怒敲程沛脑门了。 “如果你平日里修炼再多用上几分心思,当日被那魔傀宗的人下黑手的时候就不会那么狼狈!” 天筹宗擅长推演天机,占卜和阵法也差不到哪里去。哪怕程沛修为一时提不上去,只要他道行足够,凭借占卜的提前预知,凭借阵法借用天地之力,反坑那个鬼祟小人不太容易,但保命绝对不在话下。 看着每日里清修不辍的净涪,程沛一时默然。 这样不行…… 程沛识海里的司空泽叹得一声,不去说些好话来宽慰程沛,而只是缓了缓语气,问道:“你知道你大哥为什么这么厉害了吗?” 待在自己暂居的次间里透过门帘看着阖目盘膝坐在佛龛前,双手拿定珠串,两个手指不紧不慢拨动佛珠的净涪,程沛怔怔然地点头。 司空泽又道:“你大哥确实资质卓绝,悟性绝佳,有能镇压一众同辈修士的资格。但如果他不是这般潜心勤修,他最多也只是勉强出人一头而已,哪儿又能够像现在这样,将你们这等同辈修士远远地甩在身后?” 司空泽不去看程沛的表情,再一次悠悠然地叹道:“你也一样。你资质悟性皆有,虽然比你大哥差了一点,但也绝对比其他人更接近你大哥。可你看看,你大哥当年不过十岁,就已经能够在这竹海灵会的擂台赛上力压道、魔、佛三门青年骄子,独占魁首。而你?” “你也不想每一次都像早前那一次那样,要劳动你大哥出手相救。如果真这样的话,你也不要说什么想要程家了,借着你大哥的威名安安生生地当一个普通修士算了……” 程沛眼中情绪不断翻滚,最后他摇了摇头,只道:“多谢师尊,弟子知道该怎么做了。” 净涪自然察觉到门帘边上的程沛,但他也没多在意。毕竟他这时候也不是在入定修炼,而是默诵经文而已,根本不担心有人打扰。 一篇经文诵完,净涪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程沛方才的位置。 门帘后已经空无一人。 净涪不去管他,自顾自闭上眼,另换了一部经文开始默诵。 但自那一日之后,净涪发现程沛修行越加用心勤奋。对此,净涪只是一笑,并不多话。 静心修持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有点快。这一日晚课后,清沐禅师出声留下了诸位沙弥。 坐在上首的清沐禅师看了一眼下方,视线扫过下首的诸位弟子,笑了一下,提醒道:“莫要忘了,明日便是元日,明日的早课提前到丑时中。” 诸弟子齐声应诺。 清沐禅师点点头,再不多话,直接挥散了诸位弟子。 净涪回到禅院的时候,程沛正在原本虚设的厨房里忙碌,听到净涪回来的动静,程沛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冲着净涪笑了一下,才道:“大哥,等会儿我有话要和你说。” 净涪其实知道程沛要跟他说什么,但他也只是点了点头。 净涪才刚从净室里走出,便见程沛坐在案桌边上,面前摆放了三碗素面。见得净涪过来,程沛扬起笑脸,冲着净涪招手。 “大哥,大哥,快过来……” 净涪看见这情景,自然明白程沛的用意,他定定地看了程沛一眼,果真顺着程沛的意思在程沛的对面落座。 程沛见净涪的目光落在他面前的那碗素面上,很有几分不好意思地道:“大哥,我就只会煮点面了……” 就连煮面,他也跟着沈安茹学了好半日才勉强学会的。毕竟在程家,不会有人想要让他下厨,也绝对不会有人敢叫他下厨。如果不是…… “娘亲叮嘱说,年前最起码也该一起吃个饭……” 放在净涪面前的这碗面只是碗用了麻油点香加了青菜木耳的素面。这素面面多水少,碗里的面条也有好几根黏连在一起,看着就知道煮得不怎么样。 程沛一手搭在碗边,一手拿着筷子在素面里不自觉地搅滚,眼睛还在小心翼翼地偷觑着净涪的神色。 净涪定定地看了那碗素面一阵,双手合十向着程沛一礼,才在案桌旁落座,拿起了碗边的筷子,捞起碗里的面条放入嘴里。 程沛看着净涪动作,终于放松了下来。他叹了一口气,转头又看向另一侧放着的素面上,和识海里的司空泽说道:“师尊,你的面……” 连日阴着脸的司空泽这会儿终于脸色放晴,他放缓了声音道:“放在那儿就行!你就吃你的吧。” 程沛不再说话,埋头吃面。 面条还有些生硬,但程沛丝毫不介意,三两下就将一碗面吃下肚子去。喝光碗里的面汤后,程沛看了看慢条斯理地吃面的净涪,忽然道:“大哥,明天我就不和你一起去竹会了。” 透过氤氲的热雾,净涪抬起眼睑看了程沛一眼。 程沛却不去看净涪,他的视线飘向上方的虚空,看着灯火无法照亮的阴影处,慢声道:“大哥,我不是妙音寺的弟子,我是程家的程沛……” 净涪照旧沉默。 司空泽也收回了看着那碗面的视线,看向他这一个年岁尚轻的小弟子。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魔门的人会盯上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惹上他们了,但我不可能一辈子缩在大哥你的羽翼下。” 净涪嚼了嚼嘴里的面条,吞下去后,抬起头看着程沛。 程沛为什么会被魔门的人盯上,程沛自己或许不知道原因,便连司空泽大概也是摸不着头脑,但净涪却清楚得很。正因为他知道,所以净涪才会将魔傀宗的那个和程沛牵扯的木偶小人换做替命木偶。 看着净涪映着灯火格外明亮的眼睛,程沛有些手足无措,“怎……怎么了吗?有哪里不对吗?” 净涪摇摇头,又继续埋头吃面。 他的动作依旧不慢不快,受他的影响,程沛也镇定了下来。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直等到净涪吃完面,饮尽面汤,放下筷子,他才在净涪抬眼看他的目光里说完最后的一句话。 “……大哥你放心,如果真有什么事,我会逃的。还有我师尊在呢。” 之前程沛之所以会昏倒在妙音寺庄园面前,有一大半的原因在于司空泽不便出面。不过到了真正危机的时候,这些顾虑也可以全数抛开。 净涪看得他一阵,点了点头,伸手从褡裢里摸出一枚他的副令,“啪嗒”的一声轻响,副令落在了案桌上。 净涪将这一枚副令推到程沛面前。 程沛虽然不太清楚这一枚铭牌代表的什么意思,但净涪给他,他也没多想,直接就拿在手里翻看。 司空泽看着程沛手里的副令,语气有些奇怪:“这是你大哥他的副令。你接了这一枚副令,名义上就是你大哥的追随者了。” 由不得司空泽心有不甘,他还想着找机会将程沛引入天筹宗呢。但现在程沛接了净涪的副令,那程沛愿意进入天筹宗的几率就又要往下跌。哪怕早知道自己的盘算不太可能实现,但眼睁睁看着它连最后一丝希望都没有,司空泽心里难免就有些不得劲。 但是司空泽归司空泽,程沛却很高兴。他握紧了手里的副令,冲着净涪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立誓一般道:“大哥你放心,我以后会努力的。” 对他而言,净涪给他的这一枚副令,不仅仅是一种认可,也是对他的督促。尤其是他见过净涪每日里的修行之后,他更觉得自己不应懈怠。不然日后他也会是被他这大哥远远抛在身后的人之一。 净涪不置可否地点头,站起身来,收拾桌上的碗筷。 程沛并不在一旁闲着,也伸过手来帮忙。 洗净了碗筷收拾了桌面后,净涪便回了自己的云房去了。 他盘膝坐在屋中蒲团上,闭目入定,神思收拢,于定中观照己身,调整心中思绪,为明日的擂台赛做准备。 这一次竹海灵会比不得十年前的那一次。那一次擂台赛,左天行在明而他在暗,和当时的左天行相比,有备而来的他明显要轻松得多。但这一次,他们的底细各自心知肚明,再想要复制旧事就不太可能了。不过摒弃其他各方影响因素,光明正大地凭实力一决高下,净涪也不怕他。甚至…… 哪怕是在定中,净涪也能感觉到自己心底的那一道澎湃战意。 他也很期待! 期待着和左天行真真正正的分个高下。 同一片夜空下,作为这一次竹海灵会中唯一一个被净涪看在眼里也只将净涪视作对手的左天行此时却极为悠然。 夜色正浓,他与杨姝牵手走在大雪中。雪厚风狂,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拉着杨姝小手的左天行却并不觉得有多么冰寒。 他们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但哪怕是这样的安静,在这寒冷的冬日里,即便只是视线偶尔间的对撞,也足以让人安心。 到底明日就是竹海灵会开始的日子,他们还得参加竹海灵会的擂台赛,左天行和杨姝也没在外面多待,眼看着时间差不多,左天行便牵了杨姝的手往杨家驻留的宅院走。 行走在风雪中,杨姝抬头看着侧旁剑意勃发却又尊贵俊美的青年,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却晃了晃手臂。 左天行察觉到她的动作,侧头笑看着杨姝,温柔询问:“怎么了吗?” 杨姝眼中笑意犹在,脸色却是刷的一声拉了下来,她的声音也有点冷:“左大哥,听说你最近总能碰见一个医家殊色?” 她可是听说了,那个人叫苏千媚。貌美无双呢! 左天行眼中笑意更深,声音在这寒风中更是温暖如春日,“没有啊。我除了找你之外,每常出门都总有要事,也都会有师侄在侧陪同。” 左天行毕竟是天剑宗的领队之人,既然到了这万竹城,自然也需要和同为道门的各宗弟子联系交情,是以常常都会出门去各处访友。 至于他去拜访的那些道门子弟,为何十次里有五六次总能碰见苏千媚,那就是那些师兄弟的事情了,和他却是没有多少相关的。 听左天行这么一解释,心知确实怪不得左天行的杨姝哼了一声,却又噗嗤一声笑了。 看着眉梢眼角处处可见笑意的杨姝,左天行虽然也在笑,心底却着实有几分感慨。 这一辈子,他总算是能这样坦然地在姝儿面前解释了。总算是,不让她再为这些事情烦心忧愁了…… 杨姝笑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强忍了笑意,强作处严肃的表情看着左天行,被他牵着的手反握着左天行的手,微微用力作威胁状:“总之你要记得,离别的姑娘家远一点!” 左天行只差没有举手立誓,连声道:“是是是,我知道的,一定不敢,绝对不敢!” 杨姝哼哼道:“那就最好。” 看着杨姝进屋,左天行脸上的笑意渐渐收起,他看着苏千媚暂居的那间客栈的方向,眼神无声又坚定。 只希望你,仍旧聪慧。 第196章 二次竹会(一) 第二日清晨,净涪和诸位师兄结束早课后准备前往竹棚的时候,没看见程沛,净元沙弥还特意问了他一句:“净涪师弟,那位程家小施主怎么不和我们一起?他不是也有竹令的吗?” 净涪看他一眼,见他眼底带着担忧,眼角余光还在不住地瞥向清沐禅师的方向,便只笑着合十一礼,替程沛谢过了净元沙弥的好意。 净元沙弥也不是真的就想问净涪要一个答案,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跟清沐禅师提上一提,看他们能不能顺道带上程沛一起。 毕竟跟着他们一起,对那些魔门的人也能有个震慑。 这也不仅仅是净元沙弥的想法,就连净磐等其他沙弥的想法也是差不离。毕竟上一次的竹海灵会魔门对净涪动手的事情寺里早就传了个遍了。他们这些青年沙弥在感叹净涪程沛两兄弟都被魔门那些人盯上的同时,也着实厌烦魔门的动作,总想着给他们点教训。 清沐禅师抓到净元沙弥瞥过来的视线,不用想也猜得到净元沙弥的想法,他也确实有那么一会儿的犹豫,但在他的神念之中,也没找到程沛的气息。清沐禅师看了净涪一眼,正对上他的视线,又见他微微点头,便知程沛应该是有意避开,也就没多说什么,只道:“好了,程家小施主已经出发了,你们也走吧。”诸位沙弥对视一眼,都能看见对方眼底的惊诧,一时间表情都有几分微妙。但当着净涪和清沐禅师的面,他们也未曾多有表示,列队走出庄园。 他们一行八人在庄园门前站定,各自拿出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一枚竹令,在竹令的接引下,进入万竹城上空的那一座灵竹城里。 不同于上一次,这一次属于他们妙音寺的清净竹棚里足有八个蒲团分上下两行排列。 妙音寺诸位沙弥对视一眼,齐齐向着净涪合十一礼,道:“师弟先请。” 论辈分论年纪,确实是净元净磐等人为先,但若论及修为论及分量甚至是资历,这八位沙弥中却又以最为年幼的净涪为最。 净涪不曾将这先后次序放在眼里,但作为这妙音寺诸位弟子中地位超然的存在,他也确实有资格选定自己的座位,甚至是划下规矩。 到底这一次诸弟子的座次是以修为划分还是以辈分划分,端看净涪一人的决断。 净涪双手合十还了一礼,先在第二行右端末尾的位置坐定。 净元净磐等人见状,心领神会,也都各自按着辈分落座,或闭目神游,或低声交谈,都在等待着竹海灵会的开始。 天剑宗那边,则仍旧以左天行为首,一众天剑宗弟子簇拥着他依次落座。但和妙音寺清净竹棚里的自在闲适相比,天剑宗的竹棚里又多了一分沉凝。诸位天剑宗弟子都在不自觉地观察着左天行的表情,待要出声询问岔开话题活跃气氛,但又没有那个胆子,只能就那样僵硬而别扭地坐着。 左天行这会儿的心思全不在这里,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些天剑宗弟子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就坐在天剑宗竹棚里最中央的那一个蒲团上,目光不时扫过佛光和魔气中间和两边都不太协调的那一个清净竹棚里。 那个清净竹棚应该划分到散修一脉,不属道、佛、魔三门统辖,独立而混乱。 杨姝和苏千媚就坐在那一个清净竹棚里。 左天行几乎分出了一半的心神去关注着那一个清净竹棚,唯恐苏千媚又要做些什么去撩拨杨姝,也担心杨姝被苏千媚所扰,不仅影响她的状态,甚至又在她心上刺上一刀。 毕竟这样的事情苏千媚也不是没有做过。 看着很有些坐立不安的左天行,天剑宗诸弟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灵敏些许的弟子心思一转,想到这些日子来万竹城里转来转去但想来应该是有几分真实的桃色新闻,胆子一壮,居然就在左天行眼皮子底下传起音来。 “……看左师兄这副神不守舍的模样,莫不是在担心那两个姑娘呢吧……” “你莫要瞎说!左师兄哪儿会是这般里外牵扯不清的人?我看应该是因为妙音寺的那个净涪沙弥!听说那个净涪沙弥这些年来修为突飞猛进的,比之左师兄也不逞多让。当年那个净涪沙弥就已经是左师兄的劲敌了,现如今怕是比之当年更甚……” “不信你自己看看吧!左师兄的视线哪儿是往妙音寺的那个清净竹棚那边去的……分明就是在担心那两个姑娘会不会闹起来嘛……” “你……你这……” 左天行确实是心神不属,可这些天剑宗弟子们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传音,就不啻于光明正大地在他耳边说话。 左天行心底确实有几分尴尬,但面上却不显。他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肃然静坐。 他这样的动作太明显,天剑宗那些暗地里传音不绝的弟子们心底一颤,各自对视一眼,也都齐齐收回心神,眼观鼻鼻观心肃然静坐。 一时之间,天剑宗的这一处清净竹棚里安静得能听见各自的呼吸声。 左天行在心底里松了一口气,再不敢如同刚才那样分神,而真的开始分析净涪的手段。 作为妙音寺的净涪,哪怕他通晓魔门各宗根底,精研各宗秘术绝技,在这擂台赛上他一样也使不出来。他真正能够动用的,也就只有佛门的那些手段。 佛门神通的话,又因为净涪他修的是闭口禅,真言咒之类也是用不了。那么就是各种大手印、掌法、指法、棍法、拳法,再有就是当年净涪在莫国普济寺里用出来的金身、三法印以及他曾经在万竹城酒楼里请出来的那一座佛塔。 这么数一数,左天行的脸色更显慎重了。 尤其是除了这些之外,左天行还不知道净涪还隐藏了哪些底牌。 在上一辈子,景浩界就有一句话流传甚广。 “剑子左天行是剑道千万年难得一见的良材美质,可魔子皇甫成却是景浩界千万年来绝无仅有的全才。” 左天行曾对此不置可否,他只要手中有剑,哪管对面的那个人用的什么手段,但以剑破之即是。可接连被皇甫成坑过狠狠栽了几记跟头之后,他就学乖了。哪怕再信任自己的剑,也绝对不会再小看别人。尤其当那个人还是皇甫成的时候! 他忙着准备此后和净涪的对战,也不再在意清净竹棚里的氛围。诸弟子也无法从左天行那张端肃的面容里看出他的心情,自然也就不敢放松,哪怕这清净竹棚里的时间再难熬,也一直咬牙硬抗,心里甚至不敢有丝毫的怨言。 然而和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程沛比起来,天剑宗的这些弟子已经可以称得上一个幸福了。 程沛所在的那一个清净竹棚不大,而这不大的空间里,统共也只坐了四个人。一个杨姝,一个苏千媚,一个容貌俊朗的青年男子,再有一个程沛。 这四个人,杨姝和苏千媚这两个殊色绝丽的少女分左右落座,中间则坐了程沛和那个青年男子。其中程沛的那一侧靠近杨姝,而那个青年男子的另一边则坐了苏千媚。 因着大家都不熟,这清净竹棚里也没有人说话打破沉默。但程沛和那青年男子也都觉得杨姝和苏千媚之间不太妥当。 他们两人对视一眼,看见对方唇边的那一缕苦笑,一时间竟颇有几分戚戚焉之感。但程沛自知,那个隐隐带着药香的清丽少女看着他的眼神比之对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大气少女更来得锐利凶狠。 这个容貌绝佳的女子,对他有一份莫名其妙的的敌意。 “这女子是医家的人啊……”司空泽也在他的识海里连连感叹,“这一代医家居然出了这么一个弟子,也真是……” 程沛不作声,但听着司空泽的话,心里对医家也没有多少好感。 他坐了一会,见这清净竹棚里着实难受,便将双手拢入袖子里。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在空中连连划动,尝试着描绘阵禁。 司空泽不过是感叹了一番,又在心里记下苏千媚对程沛的敌意,便不再理会苏千媚,只关注程沛的练习。 事实上,程沛也没能练习多久,这一会的竹海灵会便开始了。 沉重的战鼓擂起,灵竹城中的那一个大广场分化出一十六个擂台。当第一缕晨光穿过厚重的云层落下,挂在擂台最东侧的那一道旗帜光芒浮动。 净涪睁开眼睛来,顺着这清净竹棚里浮起的微光,看见净元沙弥身前浮起的那一片竹简。 妙音寺诸弟子里,由净元沙弥首开战局。 净元沙弥看着自己身前浮起的那片竹简,那一霎那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的什么,竟不是首先拿起竹令,而是转头看向了净涪的方向。 净涪察觉到净元沙弥的视线,垂下眼睑,双手合十微微低头。 净元沙弥神色一定,一把握住那枚竹令,往诸位师兄弟看了一眼,沉声道:“南无阿弥陀佛,诸位师兄弟,我这就去了。” 净磐等沙弥也都双手合十,道:“南无阿弥陀佛,师弟/师兄万事小心。” 擂台赛上第一轮出战的,不仅有净元沙弥,还有程沛。 在另一处擂台上看见程沛的时候,净磐沙弥等人还都分出了少许注意力去关注他。就连左天行,看了一眼擂台上站着的修士之后,也将目光投注到了程沛身上。倒是净涪,只是扫了一眼擂台上净元和程沛的对手后,就收回了视线。 净元的对手不强,轻松就能拿下。至于程沛,虽然会是一场硬仗,但最终的胜利仍然会归属于他。 这两场擂台赛的结果也正如净涪所料。 当净元沙弥拿下胜利返回清净竹棚的时候,程沛仍在擂台上鏖战。他的卜术和阵法虽然用得有点别扭,但不时也会有天马行空的灵光一闪,打乱对手的节奏。 足足拼斗了半个时辰,浑身真元即将耗尽的程沛也终于获得了胜利。 左天行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最后看向了天筹宗那边的清净竹棚,心中却已经有了底。 但下一刻,他就没有再分神去想程沛的事情了。 看着身前飘起的竹令,左天行往左右看了一眼,道:“我去了。” 他整个人化作一道剑光飞出竹棚,随着他一起消失在竹棚里的,还有他的那一枚竹令。 在左天行落入擂台的前一刻,他看见妙音寺的清净竹棚里,净涪正一步步从上方落下。 两人四目相对,净涪清楚地看见左天行眼中的战意,但他却只是无声一笑,脚步不停,落在了左天行左手边上的第三个擂台上。 他这一场的对手不是净涪,但最后一场,却绝对会是! 左天行看着站在对面的那个青年,双手自然垂落,被剑鞘包裹着的紫浩剑挂在腰侧。 作为左天行对手的青年见左天行这副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憋屈,但却仍旧不失风度地向左天行行了一礼:“请!” 他都没有向左天行通报名号来历,在左天行回礼后,直接就攻了过来。 和左天行遇到的对手不同,净涪的对手似乎更放得开。 他站在净涪的对面,手里捧着一块罗盘。 见到净涪在他的对面站定,他松开手,任由罗盘飘上他的头顶,然后向着净涪抱拳一礼:“阵道兆健宗刘掣,见过净涪师弟。” 净涪双手合十,还了他一礼。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并不因为自己遭遇净涪必将被净涪淘汰出局而感怀,很是诚恳地道:“我有一阵,为我此前得意所学,请净涪师弟指教。” 净涪并不作态,只任由他动作。 刘掣深呼吸一口气,头上罗盘飘落在他身前,他双手搭在罗盘上,手指连连点动。 随着他的动作,这一处擂台上忽然落下一片暗云,厚重云层翻滚,酝酿一阵后,忽然又有雷声阵阵响起。 程沛调整了一阵,才从定中出来,便听得司空泽与他说道:“仔细看你大哥。” 程沛也不及应声,急急往净涪那一处擂台看去。 净涪所在的那一处擂台全被层云笼罩,冬雷阵阵,仿似早前竹海灵会开始前的那一阵鼓声。忽然一道狂风吹来,席卷层云,云层碰撞,又有雨雪自云层落下,纷纷扬扬将净涪整个人卷入其中。 这刘掣年岁不过二十许,筑基中期的修为,可他如今摆出的这一套阵法引动竹海灵会擂台上万万年积累下来的战意、此时天地间无处不在活跃非凡的水气,拼借这般天时地利居然将战力提升到了金丹层次。 程沛看得瞠目结舌,想想刘掣,再想想自己,更觉得自己无用。 刘掣的阵法也确实引得上下两座竹城观战的修士纷纷侧目,但不论是净涪所在的佛门还是刘掣所在的道门,更甚至希望净涪能够栽一个跟头的魔门,谁都不觉得面对净涪,刘掣能够战而胜之。 对于刘掣,道门诸人也只有一句可惜。 如果他的对手不是佛门的那个净涪沙弥,他应该能够在这竹海灵会上走得更远,绝对不会在第一场擂台赛就被扫下。 面对刘掣,面对刘掣现如今摆出来的这一套阵法,净涪却没有太多想法。 事实上,对于刘掣这样一个手指头就能戳倒的人,对于刘掣那个看似精妙其实粗糙的阵法,净涪也根本不需要有任何想法。他只是在刘掣对面站定,待到他的阵法运转到了极致,擂台各处呼啸翻滚的灵气随着刘掣意念直扑向他的时候,他左转右转迈过几步,再然后一步跨出,便出现在了刘掣的面前。 看着不过片刻间就已经转出阵法,已经向着他抬起手指的净涪,刘掣苦笑一下,朗声道:“我认输。” 净涪微微点头,再一步迈出,已经走到了擂台之外。 刘掣苦笑着回到自家的清净竹棚,面对诸位同门的安慰,他也只是摇头一笑:“我早有心理准备了……” 毕竟是妙音寺的净涪啊。 刘掣自认自己在宗门里不算差,但这一场擂台赛上站在他对面的是净涪,哪里还有胜利的希望? 第197章 二次竹会(二)【修b 看着净涪和左天行各自返回妙音寺以及天剑宗的清净竹棚,灵竹城以及万竹城各处都有细碎的议论声响起,便连是无边竹海深处,诸多异竹也都在议论纷纷。甚至比起灵竹城和万竹城,无边竹海深处更为热闹。 “那两个拿到茂竹和苦竹的少年修士又来了,倒是剑竹没有到场,也不知那个特别特别讨人厌的家伙怎么了……” “他没来不是正好?我们可以安安生生地看热闹,也不怕见到他就犯恶心。”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这无边竹海里所有已经生出了灵识的异竹们谁不知道同伴口中所谓特别特别讨人厌的家伙指的又是哪个。 “嘿嘿,也不知道是不是竹主暗中出手,收了他的竹令呢?” 这样的想法太异想天开也太天真幼稚,大概就只有那些年纪还小又对绝对相信竹主实力的新竹们才能想得出来并笃信不疑。但那些历经岁月洗礼增长智慧的老竹们对此却是一笑置之。不过皇甫成到底不讨新竹们喜欢,只是提起了两句,新竹们便将他抛诸脑后,只关注此时就在灵竹城里的净涪和左天行两人,顺带的也关注一下他们身上的两株异竹。“咦?都到了这里这么久了,茂竹跟苦竹怎么都没个反应呢?” “莫不是他们就那样被这两个人随意找一块地方种下,不在这里吧?” “说的什么呢?你们没见茂竹和苦竹两人的气息都还在他们两个人身上吗?虽然稀薄了点,但也绝对不是被种到哪里去了。” “咦?好像是啊,那他们回到了这里怎么也没跟我们打个招呼?嗬,难道是被关起来了?” “难不成……难不成他们都被打灭了灵识?” “不会吧,竹主可还在这里呢。如果真被打灭了灵识,看竹主不将他们抽飞出去。” 老竹们悠悠然地看着新竹们七嘴八舌地猜来想去,各种猜测层出不穷,甚至越想越离谱,看得他们在一旁险些没笑到将自己身上碧青碧青的竹叶子晃落在那狂风中。 一直等到他们笑够了,这些老竹们才慢吞吞地平稳呼吸,插话道:“急什么呢?等那两个人类修士比完擂台赛,总是要来见竹主的……” 要来见竹主的…… 新竹们还没从自己乱七八糟的猜测中回过神来,便就听得那么几个词在耳边回响,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怔了片刻,才各自惊呼出声。 “什么?!要来见竹主?” “他们什么人?!不过就是两个人族幼崽而已,有什么资格见竹主?” “就是就是!人族的幼崽,哪怕得到了茂竹和苦竹他们,也都是人族的幼崽,有什么资格来见竹主?” 也不怪这些新竹们反应这般激烈,作为自诞生灵识起便生活在这无边竹海中受竹主庇护的异竹,在他们心里,除天地外,竹主是至尊至贵的存在。不管是谁,都及不上竹主在他们心中的地位,甚至连他脚边的尘埃都比不上。 竹主一直安居无边竹海之中,深居简出,鲜见外人,便连他们这些同族,也仅仅只在生出灵识尚且懵懂的那一刻见过他。如今不过两个人族的幼崽,居然就得到觐见竹主的资格,这怎么不让他们觉得激愤? 老竹们也都对新竹们的心情颇为理解。事实上便连他们的心情,自见到那两个人族幼崽出现在清净竹棚里,不,甚至是在更早之前,在他们刚刚到达万竹城的时候,到现在,也仍未彻底平复。 但岁月给予了老竹们智慧。这份智慧足以让他们更看清掩藏在世事背后的暗流。 自佛门在景浩界大兴,人族实力暴涨,曾经占据景浩界各处地界的妖族或被扫灭或被驱除。时至今日,景浩界里除了零星几只灵兽之外,再无妖族踪迹。便连人族所谓的历史里,妖族的存在也被尘封。 人族是现如今景浩界的主宰,在人族族运未绝之前,人族也会一直主宰着景浩界。而那两个十年前还只是少年的青年,除非半途陨落,否则便将主宰整个景浩界人族。 竹主也清楚的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在十年前将茂竹和苦竹送了出去,除了借助那两个人族幼崽的力量培育茂竹和苦竹外,也是为了结下一份善缘。 当然,这些话双方心知肚明即可,不用明说,也不需要广而告之。 是以老竹们对视一眼,纷纷出言岔开话题。 “你们这些小辈都在竹主庇护下生长,又如何知道茂竹和苦竹在外头生活的艰难?” “就是,你们看那两个人族幼崽如今实力不怎么样,辈分更低,一看家底就薄,怕是连灵脉灵穴都没有,又怎么能让他们扎根生长?” “竹主容他们入竹海,为的必也是茂竹和苦竹。” “不过等到那两个人族幼崽成长起来,家底增厚,各种资源匹配……那个时候,怕就是你们赶不上茂竹和苦竹了。” 新竹们听了,有些觉得有理,有些又觉得不可能,当下又是一阵闹腾。 竹主看了一眼竹阁外格外热闹的一众异竹,摇了摇头,转头又一次和旁边头顶着一片碧玉一般竹叶的童子确认道:“玉竹露都准备好了吗?” 童子听得竹主询问,垂手点头道:“已经准备好了。一份两千年年份的,一份一千五百年年份的。” 竹主点头,又看了一眼灵竹城里的天剑宗和妙音寺的清净竹棚,似乎能够看见坐在清净竹棚里的那两个青年修士。他略一沉吟,又交代道:“等到这些人进入竹海的时候,你就领了他们两个人进来,坐得一阵就送他们离开吧。” 童子应了一声,又低声询问道:“竹主,你还见他们吗?” 竹主摇摇头,声音里的情绪浅淡近无:“不了,且等他们长成以后再说吧。” 童子想了一想,也是。 那两个人现如今的年岁都不大,在各自的门派里也还只是小字辈的人物,影响力不够,反正茂竹和苦竹在他们手上,总有再见的时候,也不必急在这一时。而且现在就让他们见到竹主的话,反倒显得他们异竹的姿态放得太低。 竹主见童子想得明白,眼中闪过一丝真实无虚的笑意,他伸出手,揉了揉童子头上那一个发髻,在童子抬头看他的时候化作一道青光入了竹阁深处,只留下一句话道:“记得,那两千年份的玉竹露给茂竹,一千五百年的那一份给苦竹。” 童子皱着包子一样的脸蛋看着竹主消失的方向,嘟囔着道:“又是这个样子……” 然而竹主到底是竹主,童子表面上再如何不满,对竹主也是尊崇万分,竹主交代下来的话,他从来都没有出过疏漏。是以在原地站了一会后,童子又再转到竹阁的储存室去验看他准备好的两份竹露,只等这一次竹海灵会结束后分发给进入竹海的净涪和左天行。 净涪和左天行都不知道他们这一次竹海灵会的所得已经被定下,或者说定下他们也不在意。无边竹海里面有价值的东西都是些什么,以他们现如今的修为实力乃至身份地位又能从那些竹子手里拿到些什么,他们根本一清二楚,也完全不想其他人所想的那么渴望。现在的他们,都在全神贯注地为必将会到来的决战做准备。 不过相比于连程沛的擂台赛也不太在意的净涪,还总会分神去关注杨姝比赛的左天行看着就闲散多了。 杨姝的第一场擂台赛遇到的对手是魔傀宗的弟子。 虽然净涪拿了齐以安将他镇入妙潭寺的封魔塔里以至于魔傀宗的青年一辈修士寥落,始终未能再出一位镇压门中诸位骄子的天骄,算是断去了魔傀宗大半的未来,而妙潭寺的清知禅师和魔傀宗的太上长老同归于尽,则是除去了魔傀宗的顶尖战力。这两厢交织之下,不禁破去了魔傀宗崛起的希望,更生生斩去魔傀宗大半实力,使得魔傀宗实力在魔门各宗中垫底,只能在魔门各宗垂涎欲滴中苦苦挣扎求生,但不得不说,魔傀宗这艘还勉强能有个样子的烂船要找出半斤钉来其实也容易。 现如今站在杨姝对面的那一个魔傀宗弟子,就是魔傀宗拿出来的一根卖相还算不错的钉子。 左天行看了看那个魔傀宗弟子,心里着实有些担心杨姝。 杨姝跟在左天行身边几年,很是开了一番眼界。见了她的对手,也知道这是一场苦战,当下自储物镯子里抱出一个凤首箜篌,向着那个魔傀宗修士福身一礼,道:“杨家杨姝见过道友,道友请。” 那个魔傀宗修士看了她一眼,也还了一礼,沙哑着声音道:“请。” 擂台赛开始,杨姝先就有了动作。 但见她微微低垂臻首,眼睑顺势垂落,又有一丝柔波自细长眼睫处流出,浅浅地落在她怀中的那一具箜篌上,温婉多情。 魔道修士和佛道僧侣一般,也都是在修一个“我”。但和清净克制的佛道僧侣不同,魔道修士讲究放纵自我,在宣泄七情与六欲的过程中窥见自我本性,修得魔道道果。 所以在杨姝那不是有意却胜似有意的意态下,那魔傀宗修士眼前一亮,手上的动作就慢了半拍。 待到他从那一阵迷醉中醒来,杨姝柔若无骨的纤手已经抬起,在她怀中的那一具凤首箜篌上轻轻划过。 虚空响过一阵清脆的玉石碰撞的撞击声,响遏行云。而在那一瞬间,被杨姝专门针对的那个魔傀宗弟子只觉得天上地下,也只有这么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回响。 杨姝看着对手昏乎乎的样子,眼中不见喜色,却反添一份厌恶,可不管她此时的感官如何,也不见她有半点疏懒大意,脚下顺着箜篌声响的节奏在擂台上游走,翩如惊鸿。 看着忽远忽近舞动已经占据了上风的杨姝,左天行面上也自然而然地露出一丝笑意。 魔傀宗的清净竹棚里,零散的两个弟子各占一个蒲团,犹自安坐不动,脸上不见愁色,反而都有几分羡慕。 过得片刻,看着抱着那具凤首箜篌踩着节奏逼近同门的时候,其中一人还带了几分笑意羡慕地道:“实在是太可惜了,为什么在擂台赛上碰上这一朵娇花的人就不是我呢……” 坐在另一个蒲团上的魔傀宗弟子往杨姝走出来的那一个清净竹棚看了一眼,挤了挤眉,笑着道:“这一朵娇花出局了,不是还有另一朵呢吗?” 最先开口的那弟子顺着同门的视线看了看那个清净竹棚,不过转念一想,便知道他说的是谁。他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摆了摆手,说道:“那一朵可是毒花呢,我是不敢近的,你要有那个胆子,你去试试看吧。” 提到苏千媚,不禁就想到当日踏入他们魔傀宗驻地的苏千媚含着笑意洒下毒粉的模样,两个魔傀宗弟子齐齐一颤,对视一眼,默契地转移了话题。 也正是这两个魔傀宗弟子开口说话的那一刻,站在擂台上似乎完全沉迷在杨姝舞姿、箜篌声中的那个魔傀宗弟子忽然伸手向着逼近的杨姝探去,要摄取杨姝的气息。 然而杨姝早有准备,她身上自然垂落的披帛忽然往上一卷,月白绣暗纹的布帛带着疾风斩向那个魔傀宗弟子伸出的手。 杨姝纤长细白的手指轻轻一拨琴弦,一声凤鸣陡然响起,随即一个凤凰虚影托着长长的尾羽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直扑向那个魔傀宗弟子。 可是杨姝的动作比起那个魔傀宗弟子而言,还是慢了一步。但见那魔傀宗弟子身影疾闪,已经避开那个凤凰虚影的扑击。他在杨姝拨动琴弦的那一霎那,手中法诀变换,一身真元如同泄洪一样流出,凶猛无比地破开那在杨姝周身飘荡着的披帛,准确地击在杨姝的身上。 杨姝反应足够的灵敏,她陡然屈膝,用力腾空窜起。 这一击杨姝避开了,但坐在清净竹棚里观战的左天行却不曾松了那口猛地提起的气,反而揪紧了心。 “不好!” 果然,就在杨姝屈膝腾空的那一刻,那魔傀宗弟子已经逼近了杨姝的身侧。他屈膝蹲下,双手牢牢按住了杨姝落在地上的那一片影子。 左天行看得清楚,那魔傀宗弟子的手端正无比地扣在了杨姝的心脏位置。那一时间,心脏狂跳不止的左天行眼中赫然闪过一丝杀意。 那魔傀宗的弟子却丝毫不觉,他双手紧握,当下就要使力,直接撕破杨姝的影子。 杨姝心底陡然生出一阵剧烈的不安,在身体腾空的时候视线往下一瞥,正望见她的对手已经抓住了她的影子。霎时间,杨姝想起了左天行曾经提点过她的话。 “魔傀宗有一门秘法,可通过影子重创敌人,所以如果对手是魔傀宗的弟子,你一定要注意,千万保护好自己的影子……” 千万保护好自己的影子…… 杨姝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还来不及多想,脱口而出道:“我认输……” 杨姝的话还未落下,那魔傀宗弟子的手已经用力,手狠狠地插入杨姝的影子里。 杨姝忍受着心胸被拽住的不适感,屈膝向着那个魔傀宗弟子再度一礼,抱起她的凤首箜篌转身就走。 左天行甚至能够看见杨姝转身的那一霎那眼中泛起的水光。 他心中生出阵阵揪痛,目送着杨姝走回清净竹棚,再回首去看那个魔傀宗弟子的时候,眼中却带了一份逼人的冷意。 那魔傀宗弟子心底一寒,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他顺着直觉往天剑宗的清净竹棚望去,正望入一双闪着寒光的眼睛。 他浑身又是一抖,整个人木木地站在清净竹棚前,直到左天行移开了目光,他又站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能够迈开双脚,走入自家的清净竹棚里。 魔傀宗清净竹棚里的那两个同门早已经比过一轮了,这会儿还没有开始第二轮擂台赛,是以都还坐在蒲团上,观望其他人的擂台赛。 他的两个同门见他得胜归来不曾立即进入竹棚,而是在竹棚外站了那么一阵,本来就在心中奇怪。等到他回到自己的蒲团上坐下,他们两人再细看他的脸色,见他脸上非但没有得胜归来的喜色甚至还脸色泛白额冒冷汗。这般不对劲,只怕是死人才发现不了吧…… 虽然他们三人在门派中颇有些嫌隙,彼此间大概只有一份面子情了,但说到底,他们都是一个宗门的弟子。本来魔傀宗如今的状况就极为艰难,他们再不拧成一股绳,在这万竹城里还有谁能看得见他们? 当下两人便就齐声问道:“你怎么了?” 那魔傀宗弟子在蒲团上坐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缓过神来,他看着两位同门,欲言又止:“你们觉得……那个杨姝和天剑宗的左天行……” 听自家的同门这么一提,那两个坐在清净竹棚里观战还不忘口中讨点便宜的魔傀宗弟子对视一眼,清楚看见对方眼里的警醒。 是了,他们刚才说的兴起,也忘了那一朵朵娇花毒花的,都和那个天剑宗声名赫赫的左天行有关系呢。 一个据说是和左天行走得近,另一个则是想要和左天行走得近…… 三人一阵沉默,许久后,才有一个人道:“别的不说,天剑宗的左天行声誉不错,应该……不是那种因为比赛胜了他的女人而对人下狠手的人才对。” 他话说得清楚,但这竹棚里的三个人都听得出他话中那一下可疑的停顿。 哪怕是在清净竹棚里观战的两个弟子也清楚,刚刚杨姝是真的命悬一线。 此后,魔傀宗的这一处清净竹棚里真的是清净到了极致,根本没有谁出声说话,也没有人能够破去他们心底的沉重。 当他们跳出局外,看向魔傀宗的未来的时候,更被那笼罩在魔傀宗头顶的阴云压得窒息。 魔傀宗内没有能够撑得起魔傀宗旗帜的人物,外没有能够顶住魔门各宗压力的巨擘,内忧外患至此,本就令人心悸。而在遥远的将来,又更甚或是不久的未来,魔傀宗就算能够苟延残喘,哪怕天剑宗的左天行不会插手,也必有一个佛门净涪为敌。 他们魔傀宗,真的还有未来么…… 就在魔傀宗诸人胡思乱想的时候,一路疾走的杨姝也回到了清净竹棚里。 才刚刚出现在清净竹棚的棚口,杨姝便能察觉到苏千媚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她不由得弯起唇角,用自己一贯得体的笑意扫去颓意,挺直胸膛缓步迈入清净竹棚,在她自己的蒲团上飘然落座。 苏千媚看着杨姝这般作态,忽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坐在两女中央的程沛和另外的那一个男子对视一眼,齐齐噤声收缩自己的存在感。 司空泽仗着这里除了程沛外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全然不像程沛两人那般缩头缩尾的,悠闲自然地在程沛识海中为他讲解方才那个魔傀宗弟子在擂台上的应对,提醒程沛学习别人的灵醒之处。 “……所以在面对魔傀宗的人的时候,千万切记要保护好自己的影子,不然,你也会是杨姝那样的下场……”程沛一边点头表示自己一定牢记,一边小心地注意着这清净竹棚里左右两侧的动静,以免殃及池鱼,着实算得上幸苦。 更令他心惊的是,右侧的苏千媚竟然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枚金针。 幸好这个时候,他身上的那枚竹令也正飘了出来。 “该我了!” 程沛猛地一握身前的竹令,双脚蹬地直奔清净竹棚外。 被程沛这个难兄难弟抛弃的那个青年男子不禁以一种极其沉痛的目光注视着程沛的背影。但当他看见和程沛落在同一个擂台上的那个人的时候,眼中的沉痛又变成了同情。 左天行。 这一轮擂台赛,程沛的对手赫然是天剑宗的左天行。 司空泽看着站在程沛对面的左天行,良久才沉沉地和程沛说道:“你输定了……” 第198章 二次竹会(三) “你输定了……” 这四个字清晰无比地被程沛听在耳中,气得他简直想要一巴掌拍过去。 哪怕程沛明知他和左天行对上司空泽看好的绝对不会是他,哪怕程沛根本不用出手只是站到左天行面前就知道自己是真的比不过左天行,毕竟实力差距太过明显,但程沛也万万没有想到,司空泽对已经站上擂台上的他居然只有这么一句话。 他到底知不知道,到底谁才是他的弟子!? 程沛一边用目光牢牢锁定左天行,一边咬牙切齿地在识海里挤出两个字:“闭嘴!” 这态度这语气,哪里是徒弟对师尊该有的?都已经称得上忤逆了啊!!! 司空泽哼哼两声,却也真的闭嘴不说话了。 也就是他体谅程沛这会儿面临强敌,大量的不和他计较。否则定要让程沛知道,他司空泽是他程沛的师尊! 司空泽闭嘴后,程沛再不理会他,眼角余光不自觉地瞥向停在他左上方那一个擂台上的净涪。 净涪察觉到他的视线,也微微侧了头,往他这边看来。 明明他只是无意义地看了他一眼而已,却见程沛眼底熊熊燃烧的火光。那以无畏为柴以战意为火燃起的火光差点能让人也跟着他一起热血沸腾。 可惜,净涪自来对这样的“热血”绝缘。 他收回目光,看向了他的对手。 他这一轮的对手也是与他穿着一模一样灰色僧袍的青年沙弥。这个沙弥相貌精致,简单的僧袍非但没能减损他的容颜,反更为他添上了一份出尘的风姿。 净涪知道他,妙理寺的净方沙弥。 这是一个有资格和净音竞争佛门佛子之位的沙弥,虽然他最后确实是败给了净音,但得到了妙理寺一众禅师的认可,成为妙理寺挑选出来的佛子候选人,净方有着他自己的出色之处,非只是容貌精致那么简单而已。 左天行顺着程沛的目光侧头看去,便见那两个相对而立,站在同一个擂台上的青年沙弥。 他也认出了净方沙弥,但饶是左天行,一时也忍不住在心底为净方沙弥可惜。 净方沙弥哪里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站在了净涪这厮面前。现在这样,就是活生生的一出悲剧。因为当哪里都不错的他和净涪那厮站在一起的时候,谁也看不见他,谁也不会去看他,他们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他对面的净涪那厮身上,轻易移开不得。 左天行微微摇着脑袋转过头来,细微的叹息声几不可闻。 净涪面东,左天行面西,他们两人是相背而立,而净方沙弥又是站在净涪的对面,所以事实上左天行和净方沙弥是面对同一个方向站立的,甚至净方沙弥算得上站在左天行的身后。当净方沙弥抬头直视前方的时候,左天行的一应动作都会被他收在眼底。 因此,左天行所谓的感叹乃至可惜,净方沙弥也全都没有错过。 然而净方沙弥只是一笑置之,并不放在心上。他收回远望的目光,定定地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那个青年沙弥。 这个沙弥,来自妙音寺,法号净涪,是近十年来佛门最为耀眼的沙弥。他的名号,在他们这些同辈沙弥中尤为尤为响亮,响亮到几乎没有人不曾听过他的名号,响亮到几乎没有人不想见一见他。 净方沙弥自己也不例外。 而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 这个近十年来佛门最为耀眼的沙弥就站在他的对面,是他在竹海灵会擂台赛上的对手。 这是一场淘汰赛。 他胜了,净涪沙弥就会在这竹海灵会擂台赛中出局。 然而这几乎不可能。 不需要谁来告诉他,他自己就能清楚。这不可能。所以这一场比赛,真正出局的多半会是他。 但净方沙弥心底奇异的没有生出别的多余心思,他的心底格外平静,平静到他甚至还有心情仔细打量着站在他对面,即将送他出局的那个青年沙弥。 这个沙弥的相貌不过俊秀,五官和他自己的精致比起来,是要差上三分的。可是如果能让他选,他也宁愿选择这个净涪沙弥一般的俊秀面容。因为那样看起来真的极其舒服,不会显得太过女气,也不会显得太过雕琢,那是天然而成最为舒畅沉静的线条。这样的眉眼轮廓,再衬着他那双黑白分明幽深平静的眼睛和眉宇间一点与生俱来的沉静,更是凸显了他静谧的气度。 如今,这个沙弥不过是垂下了眼睑,手指闲闲拨弄腕上佛珠而已,这么简单的姿态便已经让人和他一般,扫去心头诸多纷乱杂绪,享受这一刻的平静安和。 净方沙弥微微一笑,双手合十弯腰一拜,道:“妙理寺净方,见过净涪师弟。” 净涪本来闲闲站在擂台上,任由对面的那个净方沙弥出神,这会儿感觉到对面的那净方沙弥终于收回了视线,也抬起头来,双手合十无声回了一礼。 净涪向着净方沙弥一抬手,示意他先出手。 净方沙弥也不和净涪客气,点头道:“我于《妙法莲华经》的《普门品》略有所得,请净涪师弟指教?” 这话说完,净方沙弥也不立刻就开始念经,而是双目紧盯着净涪,注意着净涪的态度。 这竹海灵会的各处清净竹棚里,怕是没有谁不知道净涪沙弥修的闭口禅,不能轻易开口说话,哪怕是佛门僧侣日常的诵经功课也是做不得,只能默诵。 而净房沙弥刚才所说的话里的意思,却是要诵经以请观世音菩萨护持己身。若真如他所说,净方沙弥于《妙法莲华经》中的《普门品》颇有心得,那他即便不能请得观世音菩萨法身降临于世,也必定能够接引得这位佛门菩萨的一缕法念降于他身。一旦他受观世音菩萨法念护持,凭借这位佛门菩萨的加护,他必能立于不败之地。 不过净方沙弥也没有逼迫净涪的意思,他现如今坦荡荡地将自己的对策明白说来,也是存了要请教净涪的意思。 毕竟除了年长许多的那些师兄,净涪沙弥可谓是佛门净字辈中修为境界最高的一个沙弥了。 更重要的是,净方沙弥也曾听得妙理寺中的诸位禅师长老们对这位净涪沙弥的一个评价。 “……他的修持,和现今佛门的修持方式颇有不同……” “……净涪沙弥,他已经开始在摸索属于他自己的修持法门……” 净方沙弥是真的想要看一看这位得到寺中长老们认同的沙弥自己摸索出来的修持法门,哪怕是只有雏形也无妨。当然,如果能够从他的修持法门里体悟出些什么,那就更好不过了。 净涪沙弥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净方沙弥,见他眼底始终坦荡,除了几分跃跃欲试之外,找不到分毫阴暗。他想了想,点了点头,已经放下的手再次抬起,示意他随意。 净方沙弥再度合十一礼,谢过净涪之后,才盘膝落座于擂台上。 净涪也在擂台上坐下。 明明是在进行淘汰赛的擂台上,明明应该交手分出个高下的两人却都盘膝坐了下来。如此与众不同的擂台,一下子就吸引了更多人的目光,更有人在议论纷纷。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两个佛门沙弥,不比斗,是要进行经文要义的比拼吗?” “不会吧?擂台赛上,怎么比拼经文要义?比谁念的佛经更流畅通顺?又或者是比谁的声音更大更响亮?这不是在说笑呢吗?” “没见识就是没见识。佛门弟子之间的比拼,又不是凡间学堂里的学生比背书,哪会是这么简单?” “就是,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语言是有力量的?你难道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一种秘法叫言灵?” “乱说些什么!哪里又要扯到言灵上头去了!” “可不是,你们不知道就别乱说。佛门的经义,若能贯通其意,虔诚恭请,是真的能够请出佛门经义背后的那一位佛门大德的!” “所以,那叫净方的小沙弥是要请出《妙法莲华经》第二十五品《普门品》里头描述的那一位……观世音菩萨?”那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完全不敢相信,几乎脱口而出道,“你们在说笑呢吧?” 观世音菩萨啊,那可是观世音菩萨啊!远在西天佛国的佛门大德,居然能够被一个小沙弥恭请下界?! “怎么可能?”旁边又有人反驳,“如果那净方沙弥真的能够做到,那佛门的那些禅师们不也能够轻易做到?那我们景浩界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有过这方面的记录?” “就是就是,听都没听说过!” 更重要的是,如果佛门真有这样手段的话,为何佛门当年独占景浩界的局面会被打破?毕竟,一旦佛门的那些僧侣们将上界的大德大能请下界,这景浩界里谁都无法应对,又如何能抽他们手中抢回一片片土地,立下道门魔门立足的根基? 刚刚说能请出佛门大能的那个人自己也是语塞,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或者班扯,只得无赖地道:“我就是听说的没错啊,不过听谁说的我也忘了。你们真的想知道,看着不就行了!也不需要你们等多久!” 旁边的人虽然有些无语,但一听这话也是在理,再不去看他,只盯着上方灵竹城里的那一片擂台,直直地望着那擂台上那两个盘膝而坐的青年沙弥。 无边竹海里,诸多异竹乃至住在竹阁里的竹主这时候也都侧目看来。 旁人的议论和侧目净涪净方两位沙弥谁都没有放在心上,他们仍旧闭目盘坐在擂台上。不过虽然他们的动作一模一样,但细看的话也是能够发现,他们两人的状态其实是不一样的。 净方沙弥手捻佛珠,嘴唇接连开阖,一个个音节从他嘴边吐出。 各处观战的人侧目凝神,不过一会儿就有人听出来了,那是一篇经文。 “……佛告无尽意菩萨:善男子,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 《妙法莲华经》第二十五品,《观世音菩萨普门品》。 净方沙弥诵经诵到入神处,忽然口唱经中佛偈:“世尊妙相具,我今重问彼。佛子何因缘,名为观世音。具足妙相尊,偈答无尽意。汝听观音行,善应诸方所。……” 非是佛门僧侣以及对佛门经义熟悉的人光听了这一篇经文,顶多只觉得心头隐隐生出一种欢喜,不明究竟。但灵竹城里六分寺清净竹棚里以及万竹城中许多留驻的禅师僧侣听闻,如有法眼,睁开法眼看去,必可见世界的中央的那一处须弥山上,一尊身披天衣头垂璎珞的大圣垂眼看来,他手微抬,身周无量佛光中飞出一道佛光落在景浩界这一处擂台上的净方沙弥身上。 观战的诸人仅见净方沙弥身上亮起一片朦胧佛光,佛光大悲大善,在净方沙弥身上盘旋不去。 那他化自在天外天上高坐莲台的天魔童子陡然睁开眼睛,先是看了一眼西天净土那一片无边佛国,沉默了片刻,然后垂落视线,望见那座灵竹城里的那处擂台上。他明明看见了净涪,却没在意净涪,只是紧盯着净方沙弥身上那一片朦胧得一触即散的慈悲佛光不放。 “观世音……菩萨……” 天魔童子近乎哆嗦着从唇间挤出这一个音节来,不知是畏是惧又或是乞求,更或是三者俱全。 此时的西天净土里,在法会上听世尊讲经说法的观世音菩萨听得声音,侧目看来,无声一叹,又转开视线,继续专心听经。 而景浩界世界之外,盘膝坐在虚空,只以剑阵护持世界的道人对视一眼,又看了看西天净土的方向,起身合十一礼,然后才再度坐下,闭目神游。 净方沙弥不知道这天地外的大能们暗地里的种种,他只是沉浸在经文要义里,恭敬而虔诚地诵读经文,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身上已经接引下来了一缕观世音菩萨的法念。 净涪其实也知道不多,但他能够察觉到刚刚自他身上扫过的那一道熟悉又厌恶的视线。他微微皱了皱眉,又很快松开了去,注意着净方沙弥的动静。 这不是他第一次对抗得到上界佛门大德降下法念护持的佛门弟子。事实上,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对付这样的佛门弟子已经对付出了心得来了。恐怕就连左天行都没有他清楚到底该如何将这些顶着乌龟壳的佛门弟子从他们头上的那个壳子里扒拉出来。 要说简单的话,确实是简单,但要说难的话,也难。要将那个乌龟壳打破,一看对手,二看自己。 所谓看对手,得看那个顶着乌龟壳的佛门弟子心性如何,修为境界如何。一般而言,心性越强、修为境界越高的佛门弟子,他们头顶的那个乌龟壳就越硬,越难以扯下来。 至于看自己……当然也是要看手段看眼力。 看眼力的话,就得从一开始那个佛门弟子念经之前动手。佛经那么长,不是每一个僧侣都能心无杂念地将一篇经文完整而虔诚地诵读出来的,如果眼力足够,出手够快,当然是可以在乌龟壳成形之前先将打断他们的动作。只要僧侣的诵经中断,那他们头上的乌龟壳自然就会散去。 至于说看手段,说的其实就是动摇他们心志的手段。恭请上界佛门大德法念护持,凭借的是他们本身的心力。他们的心志越坚定,越虔诚通透,那自然就能越顺利地请得法念,同时也能得到更多的法念护持。而魔门的弟子,从来最擅长勾动人心杂念,牵动诸般欲望情绪。如果他们的手段足够,完全能够让他们头顶的乌龟壳自己散去。所以如果能够随便动手,根本不等净方沙弥祈请观世音菩萨法念,净涪就能让他永永远远说不出一个字来。哪怕是现在,净方沙弥头上顶着的那个乌龟壳,净涪想让他什么时候散去就能什么时候散去。 净方沙弥的心性在诸多佛门青年沙弥里确实算得上不错,但在净涪眼中还是不够看。 可是如今净涪的身份已经换了,他也就不能那么简单粗暴直接了当破去净方沙弥头顶的乌龟壳,还是得柔和点来。 就在净方沙弥盘膝念经的时候,左天行也正在程沛拼尽全部心力布下的那一个八方囚龙阵中随意游走。 他甚至还能分出神来看一眼净方和净涪两人的比斗。 不过听得只言片语,甚至还没辨认出净方沙弥到底念的是哪一篇经文,要请哪一位佛门大德的法念护持,左天行就已经收回了视线。 除了净涪之外,根本就没有人发现他看净方沙弥的那一眼里带着的无限同情和怜悯。 也没有人比左天行更清楚,这样乳臭未干的净方沙弥撞在净涪手上,根本就不会有任何得胜的希望。 左天行在收回视线之后,又看向了额头上已经布满了汗珠几近青筋暴起面容狰狞的程沛,手仍旧没有搭上腰间紫浩剑的剑柄上。他只是单手并指成剑,堂皇光正的剑意自他指尖爆发,无可抵挡地斩落在周遭浮起的亮光上。 但听“撕拉”的一声细响,左天行的剑意斩破《八方囚龙阵》的阵禁,最后在程沛头顶上方散去。 “噗……” 程沛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再也站立不稳,瘫软地倒在擂台上。 他的脑海里,司空泽一字一字慢吞吞地道:“都说你输定了的,你又偏不信,连人家一招都接不下来……” 程沛精神耗尽,又被左天行破去大阵,阵禁反噬之下,脑袋更是一阵阵昏眩,再听得识海里司空泽的那一句话,哪里还能坚持得住?当下就昏了过去。 左天行收回手指,视线向着净涪那边瞥了一眼,低低的声音除了他自己外,几乎没有人能够听得清楚:“有机会、该出手的时候就要出手,不要多磨蹭……” 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净涪那边了,没怎么关注被他击败后的程沛,所以当程沛身体倒在地上的声音传来的时候,饶是左天行,也有点懵。 他再顾不得在暗地里和净涪较劲,一个迈步走到程沛身前,弯下身去探看程沛的情况。他边查看还边嘀咕道:“不对啊……我可是估量着下手的。那《八方囚龙阵》破去之后,程沛应该还有精神自己走回去才是的啊……” 哪怕是程沛要昏倒,他最起码也不要在这擂台上昏倒啊…… 他昏在了擂台上,别的人或许没有话说,但净涪那里,说不得就要给他套一顶以大欺小的帽子了。 左天行不自觉小心地觑了那边盘膝静坐等待着净方沙弥念诵经文的净涪一眼,却不料正正对上他看过来的视线。 那双黝黑的眼睛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左天行却不自觉的有些心虚。 “咳咳咳……” 他咳了几声,手指再度并指点出,一道灵力自指间窜出,落入程沛体内。 一声闷吭之后,程沛终于睁开了眼睛。 左天行见程沛清醒,先他一步站起,背负双手居高临下地看着程沛,沉声道:“少年人,气性不要那么大……” 这话说完,左天行也不等程沛反应,化作剑光飞回天剑宗的清净竹棚里。 程沛才刚醒来,还尚且有些懵懂,竟就听得左天行那么一句话,一时摸不着头脑,等回过味来,再要说些什么解释,但左天行已经化光遁走了。而且便连他自己,一时也找不到话来解释。 如此憋闷又憋屈的程沛头脑一阵昏眩,整个人几乎又要再昏一次。 偏偏他识海里的司空泽还点头极度赞同地重复了一遍:“就是,年轻人,气性就不要那么大……” 程沛已经气得磨牙,却还记得净涪那边的比斗,从地上爬起,拖着浑身都在呻吟的身体走下擂台的时候,还不忘往净涪的擂台张望几眼去探看净涪那边的情况。 他以为他和左天行这边都已经分出胜负了,那他大哥那边应该也有了结果才是。 他大哥可是比左天行还要厉害的呢! 然而出乎他的所料,他从擂台上爬起的时候,净涪还盘坐在擂台上。一直到他迈入清净竹棚,最后看一眼擂台那边的时候,才终于看见净涪从地上站了起来。 同样站起来的,还有那个头上顶着一片朦胧佛光的净方沙弥。 第199章 二次竹会(四) 净方沙弥沐浴在那片朦胧的佛光之中,忍不住露出一个安心到无所畏惧的笑容来。他抬起头,微微颌首点头,眼中笑意犹在,“多谢师弟,师弟请。” 看他的模样,根本就不像是身处擂台的样子。 自他们两人盘膝坐下起就在关注着这一场奇特的擂台赛的各方精神一震,齐齐目光炯炯地盯着这一处擂台。 净涪沙弥看得他一眼,也是一个点头。 早在净方沙弥诵经的时候,战斗经验不是一般丰富的净涪便已经想到了三个同为佛门僧侣应该能够用来对付净方沙弥头顶那个乌龟壳的方案了。 其一来个乌龟壳之间的较量。既然净方沙弥头顶上带了一个乌龟壳,那么他也来。同为乌龟壳,就看谁比谁的硬实。 其二强攻,将净方沙弥头顶上的那一个乌龟壳打散。 其三借助比赛规则,在不触动净方沙弥头顶那个乌龟壳的情况下,直接攻击净方沙弥本人,将他打落出擂台之外。 这三个方案中,又以第三个方案最为简单有效。毕竟这是一场擂台赛,擂台赛上自有规则。这擂台赛的规则里,其中一条最为简单直接。在规则的允许下,只要净涪将净方沙弥送出擂台的范围内,净方沙弥便是再顶上十个乌龟壳,那也是输的结局。 然而这样简单直接的方案在最初的时候就已经被净涪放弃了。 不是为了简单省力,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单单只是因为净涪他对这一层乌龟壳很是手痒。他当年用魔道手段对付这样的乌龟壳摸索出了属于自己的心得,可要用佛道的手段来对付这样的乌龟壳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这个词,总是能让他打自心底生出难耐的兴奋来。 再说了,要请下一个乌龟壳,也不是一定就要恭敬诵经虔诚恭请,手印也能有一般无二的功效。 毕竟刚才净涪沙弥特意礼让他才能让他成功接引一缕观世音大士的法念护持己身,所以这会儿净方沙弥也并没有立时就动手,而是站在了原地,等着净涪先动手。 可他才刚刚拿定主意,竟就见净涪的眼睑微微闭上,两手小指、无名指向内交叉,两食指申竖,指端相抵,而两食指端依附在两中指的上节侧面,两拇指各依附于两食指指侧。 净方沙弥先是错愕一惊,细细眯眼察看了半日,才终于认出了这个手印。 下方妙音寺庄园里,清沐禅师却早在净涪手印变化的那一刻就已经认出这个手印的来历,不禁腾地从蒲团上站起,视线一眨不眨地盯着上方灵竹城擂台上的净涪。 三股印。 又名准提菩萨根本印。 那可是准提菩萨啊…… 如此时站在净涪对面的净方沙弥以及坐在各处佛门清净竹棚里的青年沙弥们或许只知道这位菩萨不过是观世音菩萨度化人道众生时又被称为天人丈夫观音的变化身,和大悲观音、大慈观音、狮子无畏观音、大光普照观音以及大梵深远观音并称六观音。而想要再问别的,那就多是一问三不知的茫然。 可如同清沐禅师等清字辈禅师,却又清楚地知道,这一位菩萨绝不仅仅只是观世音菩萨显化的变化身而已! 要知道,在佛门诸菩萨大圣里,可是有一位号为准提的佛母! 那是一位隐在世尊阿弥陀身侧的……世尊。 不仅仅是清沐等诸多禅师,便连魔门、道门各宗坐镇于此的长老大能以及无边竹海深处的竹主更甚至是回到了天剑宗清净竹棚里的左天行,这会儿也都坐不住,不是自他们的位置上站起,便是变换姿势缓下心头骤然提起的那一口气才能继续安坐。 这些都是活了至少千年的老不死,哪怕他们不是佛门的僧侣,在那漫长而悠久的岁月里,也总能知道一些秘辛。 更何况这些本来也不能算是秘辛,不过是佛门不曾肆意宣扬而已。 “又一位世尊……”左天行在心底暗自嘀咕,看着净涪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如果这一位世尊真的回应了他,算上当年传下《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世尊阿弥陀,他这可是接连得到了佛门两位世尊的青睐啊……” 佛门统共才三位世尊,世尊阿弥陀、佛母准提、如来佛祖释迦牟尼。可仅仅是净涪一人,居然就能惊动其中的两位! “难道……上辈子皇甫成其实就不该入魔门,而应该拜入佛门?” 想到当年那个肆意的几乎将半个佛门拆解分裂的皇甫成,再看看现如今这个似乎收敛了很多又似乎根本没有任何变化的净涪沙弥,左天行浑身一个激灵,好半响才缓和下来。 同样是被惊得不行,但和惊愕不信的左天行相比,司空泽却只是惊疑。 他疑惑地望着擂台上低垂眼睑结印而立的净涪沙弥,敏感地察觉到那个小沙弥身上逐渐升腾起来的气势,以及头顶垂下的那一道带着无尽关怀之意的清净佛光,也在心底暗自嘀咕不止。 “不对啊……” “佛门这一代里最出色的一个沙弥不应该就是佛子净音吗?如果妙音寺的净音能够压下同出一门的这个师弟,那他又是怎么做到被剑君和魔君逼得自绝前路的?” “如果净音压不下净涪,那当年佛门势颓式微的时候,现如今的这个净涪沙弥又在哪里?” “无论是什么情况,总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佛门落到那个地步的吧?” 司空泽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正如他无论怎么回想也想不到为什么自己就从未来回归到了现在这个道门剑君还只是一个单纯的天剑宗大师兄的年代。 到了最后,想到脑袋都在隐隐发痛的司空泽干脆一甩手,将脑袋里的种种疑问全都扔到了脑后,只是透过程沛的眼睛看着擂台上的净涪。 这时候的净涪仍然没有睁开眼睛,但一直紧紧盯着他不放的众人却能清楚地看见,自净涪头顶落下那一道关切宽仁的清净佛光后,一株仅有几片嫩叶的菩提树幼苗不知从何处冒出,漂浮在净涪身前,新绿嫩叶左右摇摆,像是在祈求也像是在膜拜。 而那道清净佛光也不知何故,忽然往外散开。这下,不仅仅是净涪沙弥,便连那一株根本不知道打从哪里来的菩提树幼苗也一并被裹在了这一道佛光中。 净涪睁开眼来,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同站在一处擂台上的他的对手净方沙弥,而是漂浮在他面前的那一株菩提树幼苗。 也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一株菩提树幼苗的来历的。 清沐禅师昂着头,看见那一株菩提树幼苗,早先就已经出现在脸上的细微笑纹拉出拖长,变成一个明显的笑容。 妙理寺的清苦禅师也站在妙理寺庄园的法堂里,看见清沐禅师的笑容,又抬头看看上方站在擂台上的两个青年沙弥,忍不住叹了一声,道:“这一位净涪师侄,果然是好佛缘。” 这话带着真切的羡慕和感叹,是货真价实的好话。然而这话听在清沐禅师耳朵里,却未曾让他欢喜,反倒是立时收了笑意,严肃又正经地道:“那是你们没有见过他的勤奋!” 如果是见过净涪修持勤奋谨慎的人,就绝对不会这样说。 净涪的成功和出色,绝对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佛缘深厚! 清苦禅师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是一句感叹,就招来了清沐禅师的驳斥,便连其他旁观的四分寺长老在一旁看着,也都是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还是临近的妙潭寺长老清由禅师反应灵敏,他先就笑道:“哈哈……清沐师兄何必太过在意,清苦师弟不过就是这么一句话而已。倒是清沐师兄你啊,如果不是度牒上清楚明白地记载着净涪师侄的师承,我都要以为他是你的弟子了……” 清沐禅师也知自己反应过激,自己缓过气来后就放松了口气,带着笑意和清由禅师搭话道:“哪怕他不是我的弟子,他也是要叫我一声师叔的。我可是亲眼看着他在寺中修持的,如果当年我也有他这般尽心勤奋,我现如今也……” 说到最后,清沐禅师也想到了自己,一时间竟也没有了下文。 六分寺的禅师相对沉默,但气氛却也没有刚才那么的严肃紧张。所以哪怕就这么一直沉默着,他们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很快,这样的沉默就又被打破了。 却原来不过是这么一叙话间的工夫,净涪和净方两个沙弥的那一处擂台又生出了变化。 擂台上,定定地望着漂浮在他身前的那株菩提树幼苗的净涪伸出了手,握住了菩提树幼苗的树干。 不知是因为这一人一树顶上披着的那一道佛光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被净涪沙弥紧握在那株菩提树幼苗居然显化出了一枝生有金、银、琉璃等七宝的丫杈。 清沐禅师等人此时哪儿还能顾得了别的,一个个瞪大了眼珠子直直地望着净涪手里的那一枝丫杈。 其实仔细看清楚的话,还是能够看得明白的。那一枝生有金、银、琉璃等七宝的丫杈不过仅仅只有一个虚影,被净涪握在手里的,依然不过是那株只得几片嫩叶两三个丫杈的菩提树幼苗。 然而即便是这样,在这些震愣地望着净涪的人中,还是有听多了上界诸多大能轶事的长老近乎呻吟地吐出四个字:“七宝妙树……” 不管是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但凡听到那四个字的各门长老禅师们,都死死地盯着净涪手里的那一株菩提树幼苗。 不,不仅仅是这万竹城和灵竹城里,更甚至是各派宗门寺庙里,都往这灵竹城的擂台上投来了目光。 其中最难以置信的,甚至不是这景浩界里的诸多修士,而是此刻端坐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已经震惊到面无表情的天魔童子。他死死地望着净涪手里的那一株菩提树幼苗,盯着菩提树幼苗上的那一道神妙奇幻的丫杈虚影,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他自己的声音,才能从那嘶哑到破碎的声音里听清楚他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然而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盘膝坐在八宝池边的准提圣人倒是睁开了眼睛,洞明千秋的目光似乎毫无阻隔地落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那个痛苦绝望的天魔童子身上。 天魔童子完全感知不到这位圣人的目光,他犹自沉浸在自己的绝望里,看不到半点希望。 准提圣人叹了一口气。 坐在准提圣人身侧的世尊阿弥陀听闻,也自定中走出,睁开眼睛向准提圣人看来。 准提圣人回头,正看见世尊阿弥陀的目光,不由一笑,唤道:“师兄。” 世尊阿弥陀略一点头,回以一笑,他根本不需要投注视线,便能察觉到下方无量恒沙世界中那一个小千世界里透出的独属于七宝妙树的波动。 他更不需要多问,便能领悟准提圣人的心意,也笑着道:“你也见过他了……” 准提圣人摇摇头,说道:“师兄这话不对,当年你分念亲与他说经的时候,我就见过他了。” 世尊阿弥陀也不在意这一点,其实对于他们这等存在来说,哪怕是千万年也不过就是眼前一瞬而已。 准提圣人也是一笑,重新接回话题道:“虽然他不过出身一个小千世界,但日后未尝不是一尊佛陀。” 佛门自洪荒时代发展至今,已经不是当年小猫三两只的模样了,但哪怕是佛门菩萨佛陀写满过去庄严劫千佛名经、现在贤劫千佛名经、未来星宿劫千佛名经整整三部佛经,世尊阿弥陀和准提圣人见到一位足以成佛的弟子还是会为之欢喜不已。 世尊阿弥陀点头而笑。 外人如何看待他,净涪不知,这会儿也不会去在意。他只是握紧了身前的这一株菩提树幼苗,打量了两眼菩提树幼苗上方的那一枝树杈虚影后,便合十向着他对面的净方沙弥一礼。 净方沙弥被观世音大士的法念护持,心念极其安稳。哪怕他看出净涪沙弥手上握着的那一株菩提树幼苗似有神异,他也不为所动,而是微微一笑,一步迈出,双手紧握成拳,掀起两道呼啸的拳风直扑净涪门面。 是的,拳风。 因为净方沙弥自己的面容太过精致,所以他自来不喜欢什么婉转慈悲的指法掌法。和那些相比,他更喜欢直来直往的拳头和威猛的棍法。不过这会儿他没带上伏魔棍,所以他就很干脆地直接上拳头。 他的拳风凶猛激烈,和他精致的面容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可下方万竹城里观战的诸多小娘子却并不曾觉得有什么不对,面上仍旧矜持,但藏在衣袖里的小手也已经紧握成拳,粉脸涨得通红,心头更是一遍又一遍地狂呼着为净方沙弥添油助威。 不过在她们热切地为净方沙弥呼喝的同时,她们心底也仿佛另有一人一样,同样几近疯魔一样地为净涪呐喊。 如此疯狂几近癫疯的模样,如果她们直接显露出来,又或者是被别的人发现,怕是能吓傻了外人。那些人甚至不会理解,明明一个擂台上的两个对手,她们怎么就能做到将自己也分成两个,同时为他们呐喊助威的? 然而外人的不理解她们也根本不在意,更无暇无理睬。现在的她们,几乎是通红着眼看着净方沙弥闪电般携带着两条风龙扑向似乎毫无防备甚至无法反抗愣怔在原地的净涪沙弥。 那一刻,除了她们自己外,几乎没人知道,她们的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来了。 也就是在那一刻,一直定定地望着净方沙弥似乎被吓傻了的净涪也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了动作。 但见他抬起握着那株菩提树幼苗树干的手,随意而闲散地往外一扫。 菩提树幼苗迎风微动,连带着菩提树幼苗上方的那一株生着金、银、琉璃等七宝的树杈虚影也是往外一扫。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不管是净方沙弥还是上下观战的诸多修士凡人,乃至是天外垂落目光看着这一处擂台上的所有人,他们的眼睛里,只看见了那一株菩提树幼苗,也只有那一株菩提树幼苗上方隐隐依附着的那道树杈虚影。 这一扫,虚空震荡。 净方沙弥头顶上的那一片法念几乎是瞬息间散去,仿佛是从未出现过一样,再也找不到半点痕迹。而净方沙弥拳头上夹带着的那两条拳风形成的风龙则更是不堪。在那株菩提树幼苗的面前,那两条本来带着无边凶猛刚锐之意的风龙仿佛成了两点小得不能再小的微尘。菩提树幼苗树枝扫动激起的微风还没有临近,它们就已经不知到哪里去了。 净方沙弥还没能回过神来,那菩提树幼苗带起的微风就已经落到了他的身上。 微风直直地撞在净方沙弥的胸口处,他甚至都来不及收起那错愕的表情,整个人就已经彻底地昏睡了过去。 看着软软地倒在擂台上的净方沙弥,哪怕他自己的额头已经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净涪还是抬起了手里的菩提树幼苗,直直地望着菩提树幼苗上方依附着的那一枝树杈虚影。 比起其他人,清沐禅师更为在乎净涪本身。他的目光触及到净涪那满脸的汗水,猛地就回过神来了。 可这会儿他别说不在擂台上,便连上方灵竹城的清净竹棚他也不在。他和净涪之间,隔着一整套完整的能将一整座灵竹城完美保护起来的阵禁。他想要多做点什么都不行,更别说是要提醒净涪返回清净竹棚里去调养内息。 如果他不及时恢复被七宝妙树虚影损耗的元气,是会影响到他的根基的。 不过清沐禅师的担心明显是多余的。不说净涪战斗经验比他都还丰富,再说七宝妙树可是佛门准提圣人的宝物,既然分出了一丝虚影下界,又怎么可能不在意那个请下七宝妙树虚影的佛门弟子? 是以净涪不过是强撑着看了那一枝树杈虚影一眼,那树杈虚影便连带着净涪头顶上披着的那一道佛光消散,再也无处寻找它们的痕迹。 净涪眼看着佛光散去,也不多言,而仅是收拢了手上的这株菩提树幼苗。即便只是那么一瞬间,即便只是一击,甚至只是一片虚影,净涪已经能够感觉到那个虚影的恐怖。 看得手中的菩提树幼苗一阵,他将手中菩提树收入识海,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净方沙弥一眼,袖袍一挥,用了一丝力气将净方沙弥送回妙理寺的清净竹棚,这才起身回返妙音寺的清净竹棚。 无论是底下的万竹城还是上方的灵竹城,又或是更远处的地方,所有人静默地看着那个青年沙弥一步步走入清净竹棚中,到最后消失不见。 左天行看着净涪的背影,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紫浩剑的剑柄。 净涪……净涪! 第200章 二次竹会(五) 左天行心中战意高涨,就等着在这擂台上和净涪一战,天剑宗这一处清净竹棚里坐着的所有人简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坐在另一处清净竹棚里的苏千媚纵然有所猜测,却仍觉得不够,连挑衅杨姝都顾不上了,只端坐在自己的蒲团上,暗自盘算。 然而哪怕她再是强自镇定,成功地骗过了别人,也骗不过她自己,更掩饰不了她眼底的那一片畏惧和瑟缩。 可见要算计一个对自己有着绝对实力压制的强者,对苏千媚自己来说,绝对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情。 杨姝敏感地皱了皱眉,微不可察地将身体向前倾斜出一个细小的弧度,而她调整角度,小心地瞥了苏千媚一眼,又飞快地收回视线。 仍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苏千媚没有发现杨姝的目光,倒是坐在苏千媚身侧的那一个青年修士捕捉到了杨姝的动作,小小地挑了挑眉,只是无声一笑,便就放开手去。 事实上,这会儿他也完全没心思去研究这些闲杂事,他身前的竹令已经飘起来了,该轮到他下场。 青年拿过竹令,往左右看了一眼,见苏千媚毫无反应,而刚才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净涪沙弥的程沛却已经转头看来了。 迎上程沛的视线,青年笑着点了点头,同时晃了晃手里握着的那一枚竹令,道:“该我了。” 程沛也回以一笑,道:“望你凯旋归来。” 程沛说得颇为真心,那青年眼中的笑意也浓了几分,他扬眉笑道:“我必定竭尽所能。” 毕竟这一个清净竹棚里统共才四人,可这竹海灵会的擂台赛比到现如今连三十二强都没有选出,就这样他们都已经被淘汰了两个,足足折损掉一半,只有他和他旁边的医家女子留存下来。而且被淘汰的那两个人,也不能说是没有实力,但和他们碰到的对手比起来,被淘汰又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们谁都无话可说。 青年当然也没有。 可如果抛开这所有的一切,单从气运来看,又会让人不自觉地气馁。 明明按杨姝和程沛两人的实力,应该是能够再往前走上几个擂台赛的。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说不定甚至能挤进三十二强去,可现在却早早就碰上了硬茬,被淘汰出局,只能坐在清净竹棚里观战…… 这真的不是他们本身的气运不足么? 可是凭着他们与天剑宗那位左天行、妙音寺那位净涪沙弥之间的关系,他们完全可以得到那两人的气运庇护才对的啊…… 所以难道这一切的真相,还是因为他们散修的气运不足么? 青年一边忧心忡忡地落入擂台,一边打量着自己的对手,过得片刻后,他松了口气。 他的对手是天剑宗的一位弟子,实力虽然不弱,但他有把握取得这一场擂台赛的胜利。 青年露出一个礼貌而放松的笑容,抱拳向着对方一礼,道:“散修岑双华,请道友指教。” 程沛完全不知道坐在他隔壁的那个岑双华不过那么转念间就担心了那么多有的没的,甚至已经从他和杨姝的气运想到了景浩界散修的气运上头去。 如果司空泽知道那岑双华居然有那么多不着边际的念头,怕是就要笑到哑声。 杨姝是谁?道门剑君左天行心尖尖上的人物,是要迎娶她作为共享自己一切的道侣的存在。哪怕是不知道怎么的就变成了医家弟子的天魔宗赫赫有名的魔女苏千媚,也不过只是与左天行有些暧昧而已。 而程沛呢?程沛可是净涪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哪怕净涪是出家修行的僧侣,先天上的血缘纽带也能使程沛得到净涪气运一定程度上的庇护。更何况,如果程沛的气运真的不足,他此时又怎么会栖居在程沛的识海里? 气运?气运的显化从来不会是一味的一帆风顺,在适当时候遭遇适当的挫折,也是气运的显化和庇护。 程沛就不曾想过那么多,他盘膝坐在蒲团上,感受到左侧苏千媚的走神,又察觉到右侧杨姝复杂的眼光落在他的身上,身体忍不住一个哆嗦。 他忍了许久才按捺住自己,不让自己侧头去看杨姝,为此,他甚至特意去和识海里的司空泽交谈,以让自己分散注意力。 “师傅……” 识海里的司空泽几乎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可还记得当时程沛清醒过来后的恼怒眼神,他都已经做好了程沛和他闹别扭的准备了,没想到…… 司空泽侧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杨姝,又转头看了看苏千媚,却仍带着些许漫不经心地回应程沛:“什么事啊……” 程沛不停地提醒自己:这是他的师傅,这是他的师傅,师傅…… 忍了又忍才终于按下那口气的程沛沉声问司空泽:“师傅,我大哥他没事吧?” “你大哥?”司空泽笑了一下,才道,“你看他像有事的样子吗?” 程沛不和司空泽扯皮,直接点头道:“我看他回去的时候状态不对。” 司空泽倒是没有想到程沛观察得那么仔细,但他再想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 程沛自来敬重他大哥,也比旁人更关心他的大哥,自然不会像外人那样只关心那个净涪是如何举重若轻轻描淡写地胜过对手,只关心他到底能不能顺利将那些站在他面前的青年骄子们一一打败,再一次成为竹海灵会的魁首,取得罕见的连冠。作为亲人,作为弟弟,程沛更关心他到底有没有受伤。 司空泽沉默一瞬,回想了不久前才在众目睽睽下安然迈入妙音寺清净竹棚里的净涪,语气笃定:“你大哥他没事。” 程沛先是一喜,再顾不上旁边杨姝怪异的视线,连连追问道:“真的吗?真的吗?” 司空泽嗤笑着道:“你大哥是什么样的人?区区一个净方而已,能奈他何?你还真是想得太多。” 程沛几乎是立刻反唇相讥:“那妙理寺的净方沙弥自然是不能将我大哥怎么样,但我大哥他看上去反击消耗太大了啊……” 司空泽一时哑口。 他身为天筹宗天机峰的掌峰长老,见识不可谓不广阔。别的宗门长老都能够认出来的东西,他自然也能认得出来。 净涪握着那株菩提树幼苗不过随意一扫,却是在准提菩萨法念护持下引动了准提佛母的七宝妙树。净涪不过一沙弥,纵是修为已经远超于普通的佛门沙弥,又仅仅是在准提菩萨法念护持下引动七宝妙树虚影的一丝威能,但他到底还是凡胎,其损耗之大不是他们这些外人能够凭空猜想的。 但司空泽也不是无话可说,他冷哼了一声,只道:“你刚才不是看见了吗?你大哥他步履稳健,行走随意,又哪里有什么不对了?” 这会儿又轮到程沛哑口。 其实就事实而言,程沛和司空泽两人谁都没有说错。引动七宝妙树虚影的一丝威能对净涪而言损耗确实很大,但这损耗还在净涪的承受范围内,甚至都没有损耗到他的本源。 不过是几个呼吸之间,净涪就已经恢复了一点力气。而且这景浩界里,大概也只有净涪自己清楚,那一道关切宽仁的清净佛光在散去之前,大半的佛光其实化作了无垢念力散入他的身体中,补足了他急速损耗的元力。 是以当净涪走入清净竹棚的那一刻,净元和净磐等妙音寺的沙弥看到的,便是一个面色红润、呼吸平稳、眼睛清明有神的净涪。 和往常一般无二又似乎还要更胜一筹的净涪。 诸位沙弥面面相觑,随即一众沙弥便就从蒲团上站起,其中出身药王院的净磐沙弥更是迎了上来,也不贸贸然就去探查净涪的脉搏,而只是细细地打量了几眼净涪的气色,见他精神元气虽然颇有几分损耗,但都不是大碍,只需调养片刻就能恢复。 净磐沙弥当下真正的舒缓了神色,笑着连连感叹道:“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旁侧的同门沙弥见状,也笑着拉了净磐沙弥一把,提醒他去看他身前浮起的那枚竹令,道:“净涪师弟无事,但这一回可是该你下场了,快去吧,莫要让别人久等。” 净涪也是点了点头,侧过身体给净磐沙弥让出一条路来。净磐沙弥定睛一看,果然看见自己身前的那一枚竹令。他一把将竹令抄在手里,和诸位师兄弟点头道:“那么我就去了。” 送走了净磐沙弥,诸位沙弥只简单地和净涪说了两三句闲话,便放了净涪,让净涪回道自己蒲团上安坐。 净涪能够清楚地察觉到这些沙弥们对他态度的微妙变化。比之先前,他们更为恭敬,更为谨慎,也更为友好。 对此,净涪也只是微微一笑,便就自顾自沉入定境中,并不曾有太多的想法和思虑。 净涪于识海中显出本尊,虽然魔身仍然未曾显化,但佛身却已经在感应到净涪本尊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经显出了身形。 看着出现在识海中的本尊,身形尚且虚淡的佛身微微一笑。 净涪本尊扫了一眼那边的稀薄的魔气,对着佛身点了点头,直接道:‘开始吧。’ 听得这话,佛身也很干脆地点了点头。 净涪本尊一步迈出,陡然出现在佛身身前,而佛身此时也化出了金身佛陀的形态。 佛身盘膝坐于虚空,双手结定三股印,入无思无想之境。 净涪也在佛身身前盘膝坐下,双手同样结定三股印,也入无思无想之境。 在那无思无想了无杂念不见杂绪的清净定境之中,净涪和佛身头顶同时升起一道清净通透的气息,这两道气息在虚空中毫无隔阂地融合壮大成同一股清净菩提气息。 在这一片清净菩提气息快速壮大的那一刻,在那擂台上曾经被净涪握在手里的那株菩提树幼苗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净涪身前。 它的仅有的数片嫩叶无风自动,那道仅仅只出现在净涪头顶甚至不被这清净竹棚里的所有人察觉的清净菩提气息竟就随着菩提树幼苗枝头嫩叶的摆动而垂落。这道气息落在菩提树幼苗细嫩的枝叶上,便就自枝叶处起往菩提树幼苗的根系处贯通。 如此流转过一遍之后,菩提树幼苗根系一抖,那道气息轻轻震落,却并未流散至各处,反而是随着净涪结定的手印一起,回归到净涪头顶的那一片清净菩提气息之中。 紧接着,菩提树幼苗的嫩叶又是无风自动,再度从净涪头顶引下一道气息,再开始一次崭新的循环。 如此循环往复不知几何,净涪头顶那一片清净菩提气息不见减损,反而更为纯粹清净。而与此同时,菩提树幼苗也在不住轻轻震颤,树苗周身气息更显清净玄微。 显见,净涪的这一番修持,受益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他身上的这一株菩提树幼苗。 净涪的修持很有成效,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而已,灵竹城中的一十六处擂台甚至都未有一处擂台分出胜负,净涪便已经神满意足地从定中转醒。 他睁开眼来,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旁的什么,而是悬浮在他身前,却始终不曾被任何一位总分出几分心思来关注着他的妙音寺沙弥们发现的那株菩提树幼苗。 他定定地望着这株菩提树幼苗,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伸出手指在菩提树幼苗枝头上方划过。 菩提树幼苗似乎有些不明所以,嫩叶在流动的空气中轻摇款摆。 净涪收回手指,黑黝黝的眼睛里隐现笑意。 他无声点头,张开手来,握住了菩提树幼苗的树干,一如早先在擂台上他握住菩提树幼苗树干的样子。 菩提树幼苗的嫩叶摇动,一道清净菩提气息悄然迸发,不显眼,也不惹人注意,却愣是在这一片平静的虚空中激起了一道涟漪。 净涪唇边扬起一个细小的弧度,悄然地将手里的这一株菩提树幼苗放在膝上,手指一点点地自枝头嫩叶起拂过树根末梢,动作轻缓而珍视,如同在检视着自己最为珍贵的宝贝。 这样细致认真至极的检视,菩提树幼苗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极为享受。它细微又活泼地摆动着自己的枝叶,气息灵动欢愉。那嫩叶、细枝甚至是那柔软又脆弱的根须,也在净涪的目光和动作间不住轻颤,眷恋而依赖。 哪怕是净涪,在这样的回应下,也不由得放缓了神色。 在这样的无声又坦诚的交流中,净涪快速地回归到当初在擂台上的状态,也再度唤醒了他早前沉入神念间的感悟。 正如清沐禅师和程沛等人所见,在刚才的擂台上,引动那一丝七宝妙树虚影威能对他消耗太大。虽然还在他能够承受的范围内,却不在他早先的预算范围内。 甚至从一开始,净涪就没想过会引动准提佛母的法念护持。 最初他选择结定三股印,真正想要接引的,不过是为了度化人道众生而变化成准提菩萨的观世音大士法念而已。 惊动准提佛母是意外,却也是惊喜。更为让净涪惊喜的,还是那一株七宝妙树。 净涪闭着眼沉浸在他引动七宝妙树那一瞬间感知到的玄微清净佛意,并不勉强自己去感悟,也不曾着意去探查。 他只是享受着那一种似乎沐浴在无边清流中的清净安适感觉之中。 和他一般无二的,还有那一株摆放在他膝上的菩提树幼苗。 一人一树安适而自在,清净而自然。 随着时间的流逝,净涪的气息渐渐染上了一丝清净自在的感觉,可见受益匪浅。而同样收获良多的,还有一株生气更加浓郁的菩提树幼苗。 如果不是净涪身前那枚竹令泛起的微光侵扰,那一瞬间的不和谐惊扰了净涪,净涪怕就要这样享受到天荒地老。 那种玄妙至极的状态被打断,净涪犹自可,菩提树幼苗却极为不满。它使劲地颤动着枝头上的嫩叶,致力于仅凭它枝头上的那三两片细叶制造出枝叶拍打的声音来。 可惜有心无力,在窘迫的现实压制下,菩提树幼苗只是带起了几丝气流。那气流细细小小的,便连净涪的衣角都没有掀起来。 净涪低头看了菩提树幼苗一眼,隐去眼底笑意,将菩提树幼苗重新收入识海。 就在他要拿起竹令下擂台的时候,净涪动作忽然一顿。 旁侧发现他身上竹令异状,正要提醒他的妙音寺一众沙弥们还没想明白,便见净涪从身边褡裢里翻出一个长长的盒子。 盒子打开后,里头赫然是一株九节四十九叶的异竹。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妙音寺的一众沙弥们才恍然想起,十年前的那一次竹海灵会上,净涪曾在这无边竹海里得到了一株异竹。 离得净涪最近的净可沙弥看得更为仔细,他下意识地张口想要问些什么,却又不知为何吞了回去。 旁边的其他师兄们看了净可沙弥一眼,也都默契地没有出声打扰净涪,只是静静地看着。 净涪取出那盒子里的茂竹,将它送入识海中,看着它与菩提树幼苗在识海中扎根,才收起了盒子。 他将盒子重新放回褡裢里,又将褡裢放回原处,才从蒲团上站起身,拿起身前的竹令,向着诸位师兄们合十一礼。 妙音寺的一众沙弥们看着净涪动作,连半点猜疑的心思都没有生出,便齐齐合十回了净涪一礼,目送着净涪出了清净竹棚。 直到净涪落在擂台上,向着对面的那心魔宗弟子礼节性一礼,诸位沙弥才对视一眼,各自回到蒲团上安坐。 也许是默契,也许只是巧合的同感,那一刻,他们的心底响起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叹息。 净涪师弟…… 擂台上,站在净涪对面的心魔宗弟子看了净涪一眼,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虽然僵硬也仍旧完整地回了净涪一礼。 这一个沙弥,可是能力拒他们宗里心宽心窄两位长老的煞星…… 面对这样的一个煞星,那弟子心里简直是欲哭无泪,但不管怎么样,比赛还是得继续。如果他胆敢直接投降,那也不必等他回归宗门,他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可也许是他太紧张了,他才刚还了礼,还没有站直身体,整个人就往后倒退了三丈。而等到他站稳,他才发现,自己赫然已经站到了擂台边上。 只差一步,他就直接退出擂台之外去了。 还不等他抹去额上的汗水,这位心魔宗弟子就感觉到了落在他身上的寒芒锐刺。 他心中大叫不好,整个人身体却挺得笔直,甚至不曾回头去看那些紧盯着他不放的心魔宗弟子们,而是直直地盯着净涪,手腕一翻,手上已经持定了一面旗帜。 净涪仍旧站在原地,目光波澜不惊,只是轻轻地瞥了一眼他手中的那一面旗帜,便就转了回来,垂落在他自己的手指上。 他的手指上,是一串佛珠。 就在净涪看着他手上佛珠的那一霎那,那心魔宗弟子自觉机会,立时双手把持旗帜,向着净涪狠狠一扫。 旗帜迎风招展,一个个阴狠怨毒的魔头自旗帜表面滑落,嘶叫着扑向净涪。 净涪随手将手上的那串佛珠抛出。 珠串自净涪手上脱离后,仍旧速度不减,直接迎上了那些魔头。 那些魔头仍在嘶吼,却被珠串一个个套牢,收入珠串里的佛珠中,被佛珠上的佛经镇压。 珠串镇压了魔头后,仍去势不减,直接捆上了那心魔宗弟子。 淬不及防之下,心魔宗弟子被珠串套了个正着,心头一痛,整个人昏了过去。 这一场擂台赛,净涪胜。 各位亲们晚安。 第201章 二次竹会(六) 净涪的获胜并不在众人意料之外,但他的轻松自如,却着实让观战的人心惊。 哪怕是这一段时间里净涪沙弥都是轮空,但这一场擂台赛和上一场擂台赛才间隔了多久?顶天了半个时辰!可只在这短短的半个时辰里,刚才还看着消耗极大的他居然就已经补足了元气? 其中,又以魔傀宗的人目光尤为闪烁。 和这些心思叵测的人不同,清沐禅师和程沛等人倒是放松了下来,不自觉地喜笑颜开。 程沛更是连连和司空泽说道:“哈哈……没事,大哥真没事!” 司空泽完全不想要理会明显兴奋过度的程沛。程沛这会儿倒也是压根不在意司空泽的反应,他只是纯粹的想要找个人抒发一下内心的兴奋情绪而已。 虽然程沛只在司空泽面前独自兴奋,但他脸上抑制不住的喜色却瞒不过就坐在他旁边的杨姝。 杨姝不禁收回注视着净涪的目光,扭头看了他一眼,才再度看向取胜后返回天剑宗清净竹棚里的左天行。 目光停驻时间长了,自然而然就引起了左天行的注意。 左天行向杨姝的方向看了一眼,见杨姝脸上抑制不住的担忧,不由得安抚地冲着她笑了一下。 杨姝看着左天行的笑容,心底越渐浓郁的忧心在顷刻间全部消融,留下的却是坚定和信任。 信任他,只要他拼尽全力,哪怕他最后也无法登顶也没有关系。 左天行远远地望着杨姝的变化,心底生出一片暖意。 他脚步不停,视线却是一转,看向了妙音寺的清净竹棚。 妙音寺的清净竹棚里,已经在蒲团上落座的净涪也若有所觉地抬眼望来。两人视线瞬间碰撞,却又在下一息间齐齐收回视线。 左天行踏入自家的清净竹棚里,而净涪却是垂下了眼睑,只望着不知什么时候再度出现在他膝上的那一株菩提树幼苗。 菩提树幼苗察觉到净涪视线垂落,也连连摇动自己的枝叶,似是在和净涪撒娇,也似是在催促。 净涪无声提了提唇角,眼睑落下,遮去了外界所有的光。但不管是他的眼前还是心上,竟都不见黑暗,反而又有另一片朦朦胧胧的清湛光芒照耀,护持他的整个世界。 不独是净涪,他手上的那一株菩提树幼苗浑身也都被一片朦胧光芒护持,分明影影绰绰看不清楚,但旁边不时侧目看来的一众妙音寺沙弥们却又能分毫不差地将那株菩提树幼苗的每一次舒展每一次摇摆看在眼里。 七位沙弥看得一阵,各自对视一眼,都是沉默。 在这一片清净而朦胧的光芒照耀中,净涪耳边响起一声沉闷而混沌的声音。那声音似乎发自心底,又似乎出自天外,恍然无处寻觅。然而听见这一声声音,净涪心头似有一种莫名的触动,如生妙种,如开新地。 净涪一时不知这种触动何来,也不知道这种触动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又会给他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这样的无知对于净涪这样对自身有着莫大掌控权欲的修士来说,本应会令他彷徨,甚至是焦躁不安。可净涪此时却真的没有这一种感觉。他的心安定而平静,神念澄澈而满足,整个人甚至都带出了点饱足的慵懒。 他沉浸在这种莫名的定境之中,直到属于他的那枚竹令再一次浮起。还不等妙音寺的七位沙弥提醒,净涪便已经自定境中走出,睁开那双带着些许不满的眼睛看着他身前的那枚竹令。 也幸好竹令仅仅只是一块死物,没有自我意识,也没有感知,不然在净涪这样冰凉冰凉的目光下,怕是都要忍不住哆嗦了。 这样的情绪外露不过一瞬,哪怕是距离净涪最近最有可能感知到他情绪的菩提树幼苗也未曾发觉半点不妥,更不用说坐得稍远一点的诸位妙音寺沙弥了。 离净涪最近的净可沙弥也只见净涪睁开眼睛看了一眼他身前的竹令,然后便就随手将菩提树幼苗收起,自己拿了竹令从蒲团上站起。 净涪双手合十向着诸位沙弥微微一礼,和同样也需要下场比试的净究沙弥和净智沙弥一起出了清净竹棚。 这一次竹海灵会的擂台赛比到现在,已经决出了三十二强。妙音寺诸弟子能进入这三十二强的,有三人,和十年前比起来算是有所长进。在六分寺中,妙音寺和同样有三名弟子进入三十二强的妙理寺暂时并列榜首。但不管是妙音寺的沙弥还是其他各分寺的沙弥心中都明白,自妙理寺诸沙弥中最强的净方沙弥被净涪淘汰之后,妙理寺已经完完全全落在了下风。 也就是说,这一次的竹海灵会,妙音寺将独领风骚。更甚至,如果净涪能够再一次在这竹海灵会上夺魁,佛门必能将十年前那一次竹海灵会的存疑一扫而空。 净涪他绝对不会是那些人所说的昙花一现的人物。 佛门这些青年沙弥们都能看得出来的事实,魔傀宗的诸人又如何看不出来?无论是上方魔傀宗清净竹棚里坐着的几个青年弟子,亦或是下方万竹城里镇守观望的魔傀宗长老管事,看着擂台上的净涪,再看看自家唯一一位同门/弟子站在擂台上,也都忍不住在心底盘算起来。 站在擂台上的净涪却不在意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他只是望着和他站在同一处擂台上的苏千媚,露出了一个细小的微笑。 几乎是与他们这一处擂台处于一条对角线的那一处擂台上,面向净涪的左天行将他的这一个笑容完整地收在眼里,他眼神一黯,一时间千百种滋味自心底涌上心头,又自心头泛上舌尖。 是觉得恼怒,侥幸,痛恨,可惜,又或是无奈,怜悯? 恼怒,是恼怒于净涪不放过苏千媚,还是恼怒于苏千媚非要惹上净涪? 侥幸,是因为净涪已经入了佛门,不再是魔门的天圣魔君,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被戒律所束缚的净涪必定得留苏千媚一命? 这种种情绪,以及种种因由,相互搅合纠缠,别说是外人,便连左天行自己都分不清楚。 这一场擂台赛,左天行的对手正是岑双华。 左天行在擂台上走神,岑双华也不急,他只将一把大弓抱在怀里,目光虔诚地来回巡视。 哪怕他在走上擂台看见他这一场擂台赛的对手是天剑宗的左天行,又看见和苏千媚落在同一处擂台上的那人是妙音寺的净涪的那一刻,心里头也是嘀咕不已,只觉散修一脉和道、佛、魔三门比起来简直可怜至极。可这会儿抱着怀中大弓,岑双华心中杂念一扫而空,眼中心底只有这一把大弓。除了这一把大弓外,再无一人,堪称专注。 哪怕将左天行的表情全都收入眼底,净涪又如何会在意左天行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他只看了左天行一眼后,便将视线落定在苏千媚身上。然而苏千媚却觉得,哪怕净涪的视线就在她的身上,他也绝对没有将她看在眼里。 苏千媚心头怒气翻滚,面上却绽放出了她最为清丽动人的微笑。她甚至微微歪了歪头,目光带着微不可察的娇媚在净涪身上上下梭巡。 净涪脸上那一道细小的微笑早已消失,平静自若的面上表情俱无,只有一道清湛湛的目光望向苏千媚所在的方向。 苏千媚等了半日,等到她都觉得自己脸皮开始僵硬了,净涪却仍旧没有任何动作。 苏千媚心中恼怒,但在这万人瞩目的擂台上,她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顾忌。是以她只是微微地晃了晃脑袋,佯装自如地收回视线,甚至还撇了撇嘴角,自言自语一般道:“这小和尚真是太无趣了,明明我们小时候是见过的啊……” 见过?是指他抓捕齐以安的那一次么?那他们是真的见过。 净涪微微垂下眼睑,掩去眼底闪过的一丝嘲讽。 苏千媚自己唱着独角戏也不觉得尴尬,嘀咕完了那么一句后,她终于站直了身体,双手合十,严肃而正经地向着净涪弯腰行了一礼。 “医家门下弟子苏千媚,见过净涪师兄。” 医家虽然归属于散修一脉,但同属正道,再加上医家一脉自来和佛门药王院的僧侣来往频繁,易一针与妙音寺药王院的那些清字辈长老们时常也以师兄弟称呼,苏千媚作为医家门下弟子,称呼净涪一声师兄确实可以。但如果较真起来,苏千媚要叫净涪一声师兄是绝对不够格的。 净涪是什么人?他在妙音寺皈依,入的是藏经阁,和药王院那边隔着不小的距离。再说,他在度牒上记载的上师是天静寺的清恒上师,真要从清恒上师那边论的话,净涪也能算是天静寺的弟子。 易一针自己与妙音寺药王院的长老禅师只是药道和药理上的交流往来,其实并没什么私交,而哪怕是易一针的弟子,苏千媚也是女子,她和那些长老禅师们的关系就更摇远。 对于苏千媚的这个称呼,净涪只是合十弯腰还了一礼,外人看不出他到底是应了还是没应。 倒是身在下方万竹城的清沐禅师看见这一幕,忍不住就对着苏千媚皱了皱眉,待看到净涪面色不改完全不为所动后,他的眉关才松了开来。 旁人见了,或许会觉得清沐禅师反应太大,但妙潭、妙理、妙空、妙定、妙安五寺镇守禅师却觉得理解。 哪怕再是天资出众,净涪沙弥现如今也不过是二十岁,正是青年慕艾的时候,如果被这个妙龄绝色的女子勾动凡心,引动红尘浊念,那问题就大了。 可不单是净涪,便连仍站在擂台上不住往净涪和苏千媚这边擂台望来完全顾不上自己对手的左天行,却都不觉得苏千媚能有这个能耐。 那可是净涪啊,曾经是魔门天圣魔君皇甫成的净涪啊!不说现在的这个尚且青涩稚嫩的苏千媚,便是上辈子那一个魅惑天下倾倒众生凭借一人媚术覆灭整个苏家的苏千媚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他多看一眼的那个皇甫成。 倒是苏千媚,左天行看着苏千媚的作态,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他本以为,这一辈子拜入医家脱离了天魔宗的苏千媚能够一身自由骄傲地昂首行走正道。可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他以为…… 待到坐在清净竹棚里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家兄长动作的程沛终于察觉到清净竹棚里的情况不对的时候,坐在他旁边的杨姝已经重新整理了表情,脸上再度挂起了那一抹标准又大气的微笑。 杨姝察觉到程沛投注在她身上的诡异目光,手指再度用力搅动衣袖,却也转头迎上了程沛的目光。她礼貌地一个点头后,又温声询问道:“怎么了吗?” 程沛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连连摇头道:“没什么,没什么……” 杨姝似乎没有发现程沛的不对,她又笑了一下,重新将目光落在那一十六个擂台上。 然而这一回,她并没有去看左天行,而是像程沛一样,专心而细致地看着净涪动作。 到底距离得远了,左天行全然没有察觉到杨姝的变化,他只是无声又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苏千媚让他失望了,净涪却没有。 泰然自若地回了苏千媚的礼后,净涪抬起手,无声示意苏千媚出手。 苏千媚笑了一声,笑声如同银铃一样清脆,带着天然而成的魅惑,好听得能让人失神。 “如此,师妹便先出手了。” 净涪站在原地,看着苏千媚在说话的那一瞬间如同随风而起的柳絮一样飘近的身形。 他左手仍拿定佛珠,右手却是倏然抬起,手指笔直地夹中苏千媚指尖夹着的那一枚长针,左手拿着的佛珠也在那一瞬间抛至他的身后。 就在佛珠落下的那个方位,一个身姿窈窕的人影倏然显化出来。然而还没等她有所动作,那珠串上的佛珠乍然爆起一道金光,金光璀璨耀眼,苏千媚被这一道金光照定,整个人立时动弹不得。 如果苏千媚一身修为清正光明,那这道金色佛光也只是能限制住她的动作而已,并不会有别的什么影响。可问题是,苏千媚并不真的就只是医家的弟子。她这些年来,也仍在坚持修炼着当年齐以安兴起时教给她的那一套心法口诀。 那是魔傀宗的基础心法。虽然只是魔傀宗内最普通的内门弟子修习的功法,那也是魔傀宗的正统法门,归属魔门一脉,更是天然就染上了阴邪气息。 如今苏千媚被这一道佛光照个正着,再加上净涪本身的特意关注,苏千媚身上的魔功便在这一片佛光的照耀下如同霜雪一样消融。然则这些魔功消融而成的魔气并不曾在苏千媚体内经脉各处就被打散湮灭,而是溢出到了苏千媚体表,在苏千媚周身顽固地盘旋一圈后,才彻底被那道佛光化去。 苏千媚惊觉自己苦修多年的魔功被化去,又气又急,望着净涪的目光恨意四溢。 “你这个秃驴……” 这样的五个字出口,几乎是传遍了整个灵竹城万竹城上下关注着这一场擂台赛的所有人的耳边。别说是下方万竹城里对净涪特别关注崇拜的那些小娘子小少年们,便连另一侧无声又默契地推延了比试的左天行和岑双华两人也都是脸色大变。 岑双华只是单纯地为苏千媚的胆子之大而吃惊,但左天行却为的是净涪和苏千媚两人。 左天行心惊于苏千媚对净涪的怨气太深以至于她在擂台上失态,当面侮辱净涪,也心惊于净涪对苏千媚的狠绝。 他清楚的知道,但凡净涪不愿意,在那一道佛光之下,苏千媚她连只字都吐不出来。 可现如今的事实是,苏千媚她真的就在这擂台上,就在净涪的那一道佛光下,脱口而出的侮辱了净涪…… 左天行自认算是了解皇甫成,他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声名,他只在乎结果。示众以弱,以退为进,这样的手段,他自来也用得很顺手。 而如今已经成为了净涪的他这是……不想再让苏千媚好过了。 如果说十年前年仅十岁的净涪出现在这灵竹城里是因为他的年纪而受到各方关注,那么时隔十年之后,曾经在这竹海灵会擂台赛上一路高歌猛进将所有对手挑落马下的净涪就是凭借着他自身的实力和名望得到了众人的瞩目。 他光芒之盛,几乎无人可与之相比。 便是左天行自己,也得承认,现如今在外人的目光中,他也不过是堪堪和净涪比肩而已。 这样的人物,在灵竹城这一处擂台上,被人当众折辱…… 这如何要让他们保持冷静? 正如左天行所想,苏千媚那五个字不过刚刚脱口而出,那万竹城下方便陡然安静了下来。 明明刚才还各种喧嚣沸腾的万竹城一时间安静得成了一种空城,那般反常的沉默让人忍不住心颤。 果然,万竹城各处连连响起了怒吼和咒骂。 “娘的,这小娘皮子是从哪里来的!居然敢骂我们净涪小师父秃……” “她以为她自己是谁?!长满头发就很了不起了吗?!” “头发这么长,也不怕自己的命短!” “医家的弟子,就是这样的?” “什么医家?听都没有听说过!一个不知从那个小地方冒出来的贱女人,真的以为自己很了不起?” “净涪小师父!将她打下擂台去!” 哪怕灵竹城和万竹城之间隔着层层阵法禁制,这些声音只在万竹城里各处响起,根本传不到上方的灵竹城里,更别说是擂台上的苏千媚耳中。但听不到,不代表苏千媚想不到。 苏千媚的脸色青白青白的,格外可怕。 净涪却不看她,照定她的佛光凝成一团,骤然没入苏千媚眉心。苏千媚连挣扎都挣扎不了,整个人身体一软,倒在了擂台上。 净涪随手一甩衣袖,袖袍扫过,一道旋风自苏千媚身下生出,卷着苏千媚身体飞回了杨姝和程沛所在的清净竹棚里。 杨姝和程沛看着昏倒的苏千媚直直地自清净竹棚外飞入,然而他们对视一眼,却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盘坐在蒲团上,谁都没有动,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苏千媚倒在蒲团上。 “嘭。” 那一声巨响,连身在程沛识海里的司空泽都替她觉得痛。 “这真是,我都替她痛……” 不过司空泽也只是随口叹得那么一声而已,压根没有什么意义,更甚至,如果他面上的那一抹幸灾乐祸的笑容能收一收,这句话还会更真实一点。 程沛冷冷地扫了苏千媚一眼,身体仍旧纹丝不动。 净涪将苏千媚送走后,转身就离开这一处擂台,回归妙音寺的清净竹棚。 这灵竹城一十六个擂台同时较量,净涪和苏千媚这一场是最先分出胜负的。直到净涪转身离开擂台的时候,别的擂台还在分毫不让地战斗着,而左天行和岑双华那一场,甚至还只是刚刚要开始。 在净涪转身的那一霎那,左天行正正撞上了净涪的视线,眼看着净涪眼底的无波无澜在那么瞬息间的工夫染上挑衅,忍了又忍,才终于将心底的种种杂乱思绪镇压下去。 他回过头向着岑双华歉意地点了点头,同时并指成剑行了一个剑礼,道:“天剑宗左天行,见过道友,请。” 岑双华这时候也抬起了头,眼中仍残留着他怀中宝弓的身影。 “散修岑双华,见过道友,道友请。” 第202章 二次竹会(七) 眼看着净涪回返清净竹棚,一众观战的青年沙弥们全都起身相迎。他们细看净涪脸色,见净涪并没因为苏千媚的言行生出怒色,也不为这一场擂台赛的胜利而心喜,一时不觉踌躇。 苏千媚的那一句“秃驴”骂的不仅仅是净涪,连带着他们这些同门师兄弟也都骂上了。如果要再牵连得远一点,便连妙音寺乃至景浩界整个佛门的僧侣没能幸免。被人这般辱骂,哪怕那个人是一个貌美如花娇媚可人的女子,他们也不是不怒不气的。然而被当面骂个正着的净涪都不生气,他们这些不过被牵连的要对苏千媚起了怒意,又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更显得自己心胸狭隘。但要让他们如同净涪一样将那句骂言视作拂面清风,这些尚且年青仍旧气盛的青年沙弥们又觉得气不过。 诸位师兄弟面面相觑一阵,一番眼神交锋后,等到净涪在他自己的蒲团上落座后,终于分出了胜负。 被一众师兄们委以重任的净可沙弥犹豫半响,咬咬牙凑过头去问净涪:“净涪师弟,那苏千媚……” 净涪微微侧了头,黝黑透亮的双眼望入了净可的眼睛。 净可一时语塞,待要再说些什么,却又在净涪那双眼睛的注视中沉默。 旁边的师兄们真的没想到净可原是这般中看不中用的,禁不住都要磨牙,但当净涪的目光投来,在那双漆黑透亮的眼睛注视下,他们也都如净可那般退缩了。 还是不要再在净涪师弟面前提起这件事了吧…… 净涪师弟年纪还小,见过的人更少,只怕连“秃驴”是什么都还不知道的吧? 他们脑海中种种思绪一转,回想起这位师弟的出身,越想越觉得自己想得没错。 净涪师弟恐怕真的连“秃驴”是什么都不知道呢。毕竟,也没谁会特意跑到他的面前提什么“秃驴”。 几位师兄弟对视一眼,俱各沉默,也都默契地将这件事在净涪面前揭过。但在净涪面前揭过不等同于将这一件事在他们心底揭过,相反,为着他们心目中懵懂无知的净涪,他们对苏千媚的感官更差,怨念更重。 他们家净涪师弟常年在寺中清修,心思纯正清白。不过就是一场擂台赛而已,孰胜孰负各凭本事,用得着这么骂他们师弟“秃驴”吗? 真要输不起,你回家自己玩啊,来什么竹海灵会? 他们在对苏千媚心生怨气的同时,对医家也生出了几分不满。 净涪看着妙音寺的这几位青年沙弥的脸色变化,也没有任何表示。他的视线一转,落定在左天行和岑双华的擂台上。 岑双华目前声名不显,这万竹城和灵竹城里应该都没有几人听说过他的名号,知晓他的来历。但净涪是知道的,这岑双华出身于与北淮国毗邻的北燕国,是北燕国护国侯嫡三子。 北燕国和北淮国同属道门统辖,但道门自来讲究自身逍遥超脱,对于辖下各国之间的明争暗斗从来不多管,仍有它们自行发展。是以哪怕是同属道门统辖的北淮国和北燕国,它们之间的争斗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尤其是两国交界的边境,更是纷争不绝。 北燕国的护国侯在北燕国开国之初就是以军功封侯,后世代镇守于北淮国和北燕国交界处的边境,这一代的护国侯也不例外。不过这一代护国侯的后院有点复杂。 也不知是克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短短二十余年间,这一代的护国侯夫人已经是护国侯明媒正娶的第四位夫人。哪怕不是每一位护国侯夫人都能为他诞育子嗣,但护国侯的三位嫡子俱非同母却是事实。 因此,护国侯侯府里比之一般名门贵胄而言,又要更为热闹些。 这一代护国侯嫡长子顺利长成,已经被带在护国侯身边由他亲自教养。嫡次子则在其先母生前的安排下,顺利拜入了天筹宗。唯独这一位嫡三子,生母死于难产,虽然因为护国侯的克妻名声更盛,克母的名头没有落在他的头上,但生母早亡不能为他筹谋,生父事务繁多,更已有嫡长子需要费心教导,所以他虽然能安安生生长至如今年岁,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放养。 不过他虽是放养,无人管教,可本性不差,又颇有几分气运,幼年时偶遇一位散人。那位散人看重他的本性,便将他收在身边教导了三月余,自此踏上修行路。 如果不是因为苏千媚的话,凭借他的手段和心性,这个岑双华本来是可以收拢景浩界散修一脉势力的。然而就因为苏千媚,就因为苏千媚想要为左天行奉上北燕国,岑双华在初初显露光芒之后,就被卷进了那一场风波中,死无葬身之地。 净涪看着擂台上相对而立的两人,眼底颇有几分趣味。 也不知道左天行到底有没有记得这个人…… 事实上,左天行是还记得这个人的。他心底也确实对这无辜受累的岑双华有两分歉意,但这样的歉意不足以让他退让,顶多也就是让他对这岑双华的态度更宽和一点而已。 但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哪怕左天行已经刻意留了手,三箭过后完全脱力的岑双华还是被左天行一记手斩敲昏在地。 左天行获胜的时候,剩余的一十四个擂台仍在比拼中。 左天行随手将岑双华送回了杨姝等人所在的清净竹棚后,颇觉怪异地往杨姝的方向看了一眼。 也不知是不是他太敏感,杨姝看着他的目光和擂台比试之前很有不同。但却隐隐的,和左天行记忆中的那个杨姝看着他的目光极为相似。 左天行心头一个咯噔,整个人木在只余下他自己的擂台上,愣愣地望着杨姝的方向。 杨姝本来是忍耐得住的,但现在左天行这般作态,她忍不住眼眶就泛起了微红。 她闭上眼睛,无声地将喉中的哽咽吞了下去,唇边笑容依旧明丽大方。 不过片刻,她又睁开眼来,迎着左天行的方向,加深了脸上的笑容。 杨家,需要左天行……而她,没有那个拒绝的余地。 所以她不能真正的断去和左天行的联系。 杨姝身侧,程沛听着司空泽不知怎的冒出来的那一句叹息,不明所以。 “什么,什么作孽?” 司空泽也不过就是叹得那么一声而已,不说他记忆里的这两人,不,是四人间的纠缠,单说他当年窥探天机所看到的天数,就注定了这两人之间的命运。 这杨姝可是剑君左天行真正的红鸾星,是他命中注定的道侣,哪怕现在是有几番波折,但那也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外人无从插手,也不能干涉。 他看了一眼仍旧懵懂的程沛,心中也在暗自嘀咕:也不知道这个愣小子日后的道侣会是什么样的? 可惜了,如果他现在还能窥探天机,推演命数,说不得也是能够看出些许的,不像现在,程沛的天机命相全都笼着一层薄雾,让人想看也看不清楚,凭自闹心。 但明面上,司空泽没有和程沛细说,他只“哼哼”两声,拿年纪将程沛搪塞了过去。 “你年纪可还小呢!想那么多事情干嘛,看你的比赛吧!” 程沛撇了撇嘴,心里很有些不忿,但他也没和司空泽掰扯这个,果然转过头去认真地观摩各处擂台上的战斗。 旁边司空泽见他看得认真,心里也是满意,便就将那些将来的事情放到一边,自己在程沛识海里为程沛讲解他所观摩的斗战双方的来历、身法和手段等诸多种种,为程沛开拓眼界。 程沛也很认真的听着,尤为关注那擂台上仅剩的两个妙音寺僧侣的比斗。看到兴起的时候,程沛也会将自己代入到那两个僧侣的对手中,试图去用自己的方法抗衡那沙弥。 虽然他总是无法招架,每每在他的推算中落败,但他并不气馁,反而越挫越勇,一双眼睛晶亮得摄人。 司空泽看他这样,心里也是满意,不自觉的就又讲得更为详细了。 程沛极认真专注地听了,待司空泽讲解暂告一个段落,程沛整理着自己所得,忽然问道:“师傅,依你看,这些妙音寺的僧侣和我大哥……差了多远?” “差多远?差得远了!”司空泽一时不察,竟然脱口而出道,“我看不出你大哥深浅……” 司空泽猛地回过神来,立时将闭紧了嘴巴,只拿一双夹杂着怒气的眼睛瞪着程沛。 程沛低下头去憋笑。 司空泽也懒得理会他。 正因为司空泽不想理会程沛,所以他没有看见在程沛低头那一瞬间,程沛眼中亮着的眸光。 大哥那么厉害,我也绝对不能差得太远! 对于程沛的想法,不管净涪知道还是不知道,他都不太放在眼内。 他的目光落在独自站在擂台上好一会儿才慢腾腾返回天剑宗清净竹棚里的左天行身上,目光随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杨姝的位置,又转回到左天行身上。 净涪的目光里,其实很有点看戏的随意和闲适。 事实上,他也真的是在看戏。 看一场好戏。 虽然外人无法察觉,虽然他遮掩了过去。但左天行自己,乃至净涪都清楚,左天行他这是失态了。 净涪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那串佛珠,心底竟然开始考虑要不要留苏千媚一命。 毕竟留着一个苏千媚,再有一个袁媛、一个杨姝,左天行那边都不用他特意安排,也会有一场场大戏接连上演。 必定好看又好笑。 不过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在净涪心底转了一圈而已,就自然而然地消散了。 他要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全看苏千媚自己的造化。如果她能够熬得过来,那是她命大,暂且放过她不是不可以。而如果她熬不过,那就得看左天行。如果左天行插手,那也是一场精彩大戏不是? 净涪算定,便将苏千媚放到一边,自个坐在蒲团上,闭目神游,等待着下一轮擂台赛的开始。 名列竹海灵会三十二强的青年弟子们也都不是等闲之辈,而且作为同龄的青年骄子,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也没有那么大,是以好几处擂台上都陷入了僵持的局面。 不过哪怕再是实力相类,在这擂台上也终究要分出一个胜负。所以拼了整整一天后,竹海灵会十六强已经决出。 妙音寺除了净涪之外,也只剩下了一个净究幸存。 然而净究沙弥到底比不得净音,止步于十六强。至此,这一次竹海灵会里,妙音寺仅剩下净涪一根独苗苗。 不过哪怕妙音寺仅剩下净涪一人,妙音寺这一处清净竹棚里也没有多少的怨愤哀叹之声,诸位师兄弟迎回战败而归的净究,闲谈说笑过一阵后,脸色有几分灰白的净究沙弥也就恢复过来了。 他忽然转头看着净涪,双手合十一礼,道:“净涪师弟,有劳了。” 其他妙音寺青年沙弥们对视一眼,齐齐笑了一声,净磐沙弥更是伸手推了推净究沙弥,道:“你这都说的什么话?累极了就歇歇,操那么多心干嘛?” 净磐沙弥这般说着,还极其小心地偷觑净涪的脸色,唯恐净涪不高兴了。 净涪却不在意。 有心无心,好意歹意,他自来理得清楚,也看得分明。 他低了头,双手合十一笑。 八进四擂台,净涪对上幻魔宗仅剩的一名弟子,净涪胜。 另一侧的左天行对上道门符道灵符宗最后的那根独苗,左天行胜。 四进二擂台,净涪碰上天魔宗仅存的那一位弟子,仍旧净涪胜。 同样另一侧,左天行对上道门武宗最后一人,仍是左天行胜。 最后决赛,重现了十年前的那一幕,妙音寺的净涪沙弥对上天剑宗的左天行。 没有人在意为何先前的那些擂台赛两人总是错开,愣是没有在决赛之前对上。 更没有人去在意景浩界各处赌坊里挂着的那一场赌局。 他们只是或坐或站地停在原地,紧张却沉默地看着那两道身影从各自的清净竹棚里走出,落在灵竹城里仅剩的那一个广袤擂台上。 万竹城里,哪怕是年纪最为幼小尚且懵懂的幼儿,在这一刻也都是安静而沉默的。 他们或许无知,但绝对敏感。 没有人作声,没有人喧哗。 这万竹城和灵竹城,乃至那无边竹海里,也都只有沉默。 净涪自清净竹棚出口处走出,一步步拾阶走入擂台。每走一步,他身上的气息便开始自凝实变得虚淡。待到他在擂台上站定,他的所有气息已经变得平淡无比,如同一个真正的凡俗僧侣。 如果换了别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单凭净涪现如今的状态,别说是走入这擂台,便是仅仅进入灵竹城,也会有无数人要将他轰退出去。 走入擂台上的净涪返璞归真,可在同一时间落在擂台上的左天行却恰恰相反。 他每往前走得一步,身上的剑意便往上拔上一筹,待到他在擂台上站定,他整个人一如一把出鞘的宝剑,凛冽锋芒冲天而起,直插云霄。被他周身剑意引动,自竹海灵会开始就已经挂在了他腰侧却从来没有出鞘,自始至终没有人看见过它剑身的紫浩剑也在不住颤动,更有声声剑鸣长吟。 如同龙吟的剑鸣声自低至高,最终响彻天地,震颤人心。 见识广阔的长老们震惊地望着左天行,一个名号自他们心底浮出,渐渐扫去所有迷雾,看见那真实不虚的内里。 “这,这小子身上的那把剑……” “天地宝剑!”“紫浩剑!” 惊呼声此起彼伏,打破了万竹城的沉默,但很快,这样的声音又都消失了,万竹城里再度回到了早先的静默。不过这样的静默完全没有办法掩盖这些人心底的种种惊疑。 可不管他们心思如何,又在作何种盘算,此时此刻,他们全都站在这万竹城里,仰头望着上方擂台上仅有的那两个人。 紫浩剑是左天行腰间宝剑其中一任主人给它改的名号,而在这名号之前,它还有一个震古烁今的名号。 天地宝剑。 景浩界十大镇运灵器之一。 左天行也不去理会那些人,他站在擂台上,定定地注视着净涪,一只手握上了腰间宝剑剑鞘。 随着他的手搭上宝剑剑鞘,一直在震颤不已甚至还发出阵阵剑吟的宝剑忽然停了下来,安静乖巧如同处子。 看见这一幕,万竹城里那些对这宝剑了解一二的长老们也都是悚然一惊,再看左天行的目光也都多了几分郑重。 天剑宗的这一个小儿,绝对不是普通的青年弟子。 那些更为心思灵敏的长老们,不过心思一转,便想起了天筹宗天机峰掌峰长老司空泽当年莫名的自爆,心中思绪纷飞。 事实上,如果不是左天行身上气运自动隐晦,轻易不显于外,他们应该会清楚原因,也更能看得清这个世界的变化和发展。 妙音寺的清沐禅师却没有他们那么多的杂思野念,他皱着眉头打量了左天行好半响,又转过头去看了看净涪的脸色,好不容易才松开了眉关。 净涪迎着左天行的目光,挺直而自在地站在在擂台的另一侧,不躲不闪,不退不让。 哪怕修为低微,程沛也察觉到了异状。 他抿了抿唇,担忧地看着净涪,却在识海里问司空泽道:“师父,那左天行的那把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司空泽沉默了半响,才回答程沛道:“紫浩剑,又名天地宝剑,乃是景浩界十大镇运灵器之一,是景浩界中攻击力最强的灵器,也是和作为剑修的左天行最为契合的剑道灵器。” 只是这么简单的几句话,程沛却已经知道了此时左天行的可怖。 作为剑修,一旦得到了一柄与他契合的宝剑,那他的战力必将被发挥到了极致。 发挥到极致的剑修,是一个恐怖到没有人想要遭遇的存在。 程沛霎时白了脸色。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自己醒过神来,一边深呼吸缓和自己的情绪,一边缓慢地道:“可是,站在左天行对面的,是我大哥!” “我大哥,是这景浩界中最为强大的青年骄子!” “十年前,也是在这里,也是对上这个左天行,但胜利的是我大哥!” “我大哥能胜他一次,也能胜他第二次!” 面对脸色坚定语气也在变得笃定的程沛,司空泽再没有回应。 这个时候,程沛也不在意司空泽,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擂台上的净涪,无声又坚定地为净涪打气助威。 和他一般模样的,还有万竹城里各处的小姑娘小少年们。 他们都不知道在知情的那些人眼中左天行的可怕,他们只是单纯地相信站在左天行对面的净涪,相信他能够再一次胜过他曾经的对手,再度夺过魁首之位。 司空泽看了一眼程沛之后,也顺着程沛的视线看向了那一处擂台。但和程沛不同,司空泽看着的是左天行。 他看着那样锋芒毕露,自如又完美地掌控着天地宝剑的左天行,心头那些不断生出的疑惑,几乎能将他整个淹没。 剑君左天行是在这个时候获得天地宝剑的吗? 这个时候的剑君左天行,已经是这样恐怖的存在了吗? 这个时候这么年轻的剑君左天行真的就能够做到这个地步了吗? 真的,能吗? 这般种种疑惑生出,不仅仅是将司空泽他整个人淹没,也似乎将他曾经熟悉的未来蒙上一道细纱。 他定定地望了左天行许久,又侧过视线去看净涪。 能和剑君左天行这般并驾齐驱甚至压他一头的这个净涪沙弥绝对不可能是一个简单的佛门沙弥。 那么他又是谁? 第203章 二次竹会(八) 任由旁人如何心潮汹涌,灵竹城上的这一处擂台却是自成天地,擂台上的那两个人也只能看得见对面的那一个对手,只将他的每一举一动看在眼里。 这日天气晴好,早些时候层云叠嶂的天空如今一碧如洗,大日高悬天际,哪怕阳光温度不足,也无损它的万丈光芒。唯有呼啸着卷过擂台的风,仍旧是冷的。 左天行看着他对面双手自然垂落于身侧,眼神无波无澜地看着他的净涪,心中一哂,将手中安静无比也兴奋难言的紫浩剑高举身前,朗声道:“紫浩剑,剑锋七尺二寸,净重七斤十一两。请净涪师弟指教。” 净涪眯了眯眼睛,视线从左天行剑意勃发的双眼滑过,落在他手上的紫浩剑上。 定定地看得一阵,净涪点了点头,他自然垂落的双手慢慢抬起,左天行甚至能听见衣袖滑落的声音。 但左天行并不在意,他的目光只紧紧地盯着净涪托起的双手。 那里,忽然有一道比天光还亮,比日光还明灿的金光浮起。那金光的中央,渐渐显出一座九层宝塔的模样。塔身莹白如玉,檐瓦明细,玲珑可爱,本应惹人侧目。但不管是万竹城灵竹城里的那些别的什么人还是就站在净涪对面的左天行,也只是扫了一眼,便定定落在那九层宝塔里仿佛大日一般的舍利。 舍利子,整整十颗舍利子。 如果说当日击败了净方沙弥的净涪自此让灵竹城上的所有青年沙弥自惭不如,那么现如今,这些青年沙弥们连和净涪一比的心思都没有了。 这些青年沙弥们还年轻,只看出了净涪已经十信完满,进入十住境界,但他们到底不比那些清字辈的长老禅师们,单只看得那座九层宝塔里的舍利,就清楚地知道净涪现如今的境界。 如果仅仅只是十信完满,那净涪的十颗舍利子哪怕再凝实,也不过就是一团慧光汇聚,绝不似现如今这般仿似大日的模样。 “他这是已经处于治地心住了啊……” “只差一步,他就能明彻第二住,进入第三住了啊……” “距离他突破十信才多久,居然这么快就又有了进境……” 清沐禅师看着上方的净涪,看着净涪手上捧着的那一座九层宝塔,脸色更是宽和,甚至都已经露出两分喜色来了。 清由禅师等人看着清沐禅师脸色的喜色,俱各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里的羡慕和理解。 清沐禅师清咳一声,压下脸上喜色,道:“似乎又有变化了,我们且仔细看吧。” 果然如清沐禅师所说,擂台上的净涪托出那一座九层宝塔后,一手搭上宝塔塔顶,一手托在宝塔塔底。也不知他如何作为,他手上的那一座九层宝塔佛光爆起,瞬间将这座宝塔团团裹在其中。 众人不禁屏息以待。 也不曾让众人失望,净涪手上的那一团佛光慢慢拉长。到了最后,出现在净涪手上的,赫然便是一根有着十个金黄结点的玉白长棍。 在今日之前,不是没有人见过净涪手中的那一座九层宝塔。但绝对没有人见过这样的一根玉白长棍。 净涪双手紧握长棍,也向着左天行的方向抬了一抬。 哪怕净涪不曾出言相告,凭借左天行的眼力,又如何看不出这一根玉白长棍的本来面目。 不但是他,便连司空泽乃至下方万竹城各处往这边观望的那些长老们也都清楚。 这一根玉白长棍,不,那一座九层宝塔,必是与净涪极度契合,能随他心意变化的本命灵器。或者说,他这本命灵器本身就出自他自己的手笔。 看着净涪手中的那一根长棍,再想想先前的那一座宝塔,不少人都在心底暗自盘算。 如果他们的弟子气运不足以像左天行那样能够取来与自身无比契合的灵器,那是不是可以让他们自己炼制? 旁人或许只在意净涪手中本命灵器的变化,但作为他对手的左天行却更清楚净涪态度的变化。 不管是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还是现如今的妙音寺沙弥净涪,在近身战斗和术法斗争中,他们都更擅长后者。哪怕是他手中握着的那根玉白长棍,本体应该也是辅助居多。而近身战斗,向来都是他更为精擅。 可现在,净涪他特意转换了形态他本命灵宝的形态。 左天行不觉得这是净涪对他的轻视,却绝对是净涪的骄傲。 左天行,无声一笑,放下手中宝剑。他看了净涪一眼,左手握着手中剑鞘,右手落在剑柄上。 他向前一个踏步,身体骤然冲出,不过瞬息间的工夫,他已经逼近了净涪身前。随着他一起逼近的,还有他手中那把陡然出鞘的宝剑。 清亮的剑鸣声中,出鞘宝剑剑光如水,森寒逼人。 剑光所向之处,他的对面,那个与凡俗僧侣一般无二的青年沙弥忽然抬眸。只有左天行看见的那双眼睛中,锐芒刺人。 他不闪不避,悍然一步迈出,手中长棍更是随着他的心意插入一闪即逝的空隙中,戳向剑光之后的左天行。 左天行脸色不惊,陡然变招。 “无边落木。” 森寒的剑光随着擂台上的狂风扫落,卷向净涪。 净涪收回手中长棍,在身前身后扫出一片棍影,将自己护得滴水不漏。 万竹城里的那些小姑娘小少年们只见剑光棍影在一处交织,听那“叮叮当当”密密麻麻几乎连成一片的棍剑撞击声,便以为这场比斗很是精彩惊险,不禁连连在下方惊呼不已。 可但凡是筑基期境界之上的修士,谁又看不出来,这会儿的左天行和净涪两人根本没有动真格。 万竹城里的那些长老禅师们看着擂台上你来我往的净涪和左天行,一个个面色古怪地看着净涪手里的那一根玉白长棍,心中暗自嘀咕不已。 这一根玉白长棍,甚至是它那本体,到底是什么来历,不,到底是什么材质,居然能够硬拼紫浩剑?哪怕只能挡下紫浩剑的攻击,那种坚硬程度也很罕见啊。 虽然紫浩剑作为景浩界十大镇运灵器之一,它最为受人重视的是镇压气运的能力和它身为灵器的位阶。可它作为景浩界最为受人追捧的剑器,它本身的硬度和锋利在景浩界诸多名剑中也都是首屈一指的,等闲能得能与它匹敌的灵器宝器。 但现如今,这净涪捧出来的那一座九层宝塔变化的玉白长棍,居然就和紫浩剑拼了个不相上下? 和那些长辈们的关注点不同,灵竹城上的那些青年弟子们更为关注这一场擂台赛的本身。 天剑宗那处清净竹棚里的弟子们对视一眼,心中都很是不解,不由得交头接耳道:“左师伯他这是?看着那个净涪不过是个沙弥,所以只用剑招?” “难道他们两人就打算这样分出个胜负?” “不是吧?这么糊弄人……” “我还等着见识见识左师兄的剑意呢!” “就是,听说左师兄他掌握的剑意可不只一种!” 就在他们几乎就要哀嚎的时候,旁边一位同门忽然怒斥道:“噤声!仔细看!” 他们都来不及和那位怒斥他们的同门说些什么,当下就急急地往擂台上看去。 不知什么时候,那铮铮长吟的剑鸣声已经停了下来,而那只在净涪身周三丈范围内来回显现的剑光却渐渐生出一种莫名的变化。 还没等那些观战的人回过神来,那种变化陡然撕开它身上朦胧的迷障,锋芒尽显。 剑意!在这一道剑意吞吐的那一刻,擂台处处皆有的狂风全数被这一道剑意引动,化作剑芒直扑净涪。 净涪见状,不惊不乱。 他甚至松开了手,任由手中握着的玉白长棍脱出他的掌控。而他自己却是头微垂,眼微闭,双手合十,俨然一副放弃所有抵抗的模样。 就在所有人都在为净涪提起一颗心的时候,那些已经扑入了净涪身前三丈处的剑芒却又霎时停滞,剑意化作朵朵白莲跌落。 这些白莲铺在净涪身前,硬生生将这一处擂台换做了一片莲池。而那些被剑意席卷而来的狂风仍旧只是纯粹的风气,虽然将那一片莲池里的白莲吹得左右摇摆,枝叶几乎翻折,可那也只是几乎,别说伤及净涪,便连闯过那一片莲池到达净涪身前都做不到。 佛门三法印第一印,诸行无常。 左天行在擂台的另一侧显化身形,他看着被莲池护在中央的净涪,甚至连已经脱离了净涪双手的那一根玉白长棍,这个时候也都已经重新化作九层宝塔,落在净涪身后。 而此时,净涪也正往左天行这边看来。 左天行并不急着再次动手,他很是奇异地看了一眼净涪身前的那一片莲池,径直问净涪道:“这就是佛门的……三法印?” 净涪很干脆地点了点头。 左天行看得这一片莲池几眼,又道:“佛门神通,果然不凡,我也算是见识了。” 是的,见识了。 不过只交手一个回合,左天行就看出来了,净涪的这一手可谓极其克制剑意。 在他这一法印之下,他的剑意只会被他逆转,归返无常。 看着左天行眼中隐隐的忌惮和兴奋,净涪只是一笑。 佛门这三法印大名鼎鼎,但除了第三印涅槃寂静之外,第一印诸行无常以及第二印诸法无我都是防守法门。 护身可以,攻击却难。 更何况三法印的参悟极其艰难。净涪自当年参悟出第一印诸行无常之后,直至如今七八年过去,对这第二印的参悟仍无进展,甚至连头绪都无。 不过哪怕净涪只是参悟了第一印,这一印也已经足够让净涪应对左天行的剑意了。 左天行也只是感叹了一句,随即手腕一转,手上紫浩剑挽出一个漂亮剑花。还未等到剑花的轨迹散去,左天行身上又是一道剑意升起。 如果说刚才左天行显出的第一道剑意裹夹了这一片天地的风,那这一道剑意的出现,便使得这一处擂台上凭空多出了几分水意。 这些水意在空气中汇集,顷刻间化作一团团絮状的云雾。云雾渐渐堆积成一片云团,云团积压,又化作一片厚厚的乌云。 原本晴好的天空转眼间就变了另一副模样。 可即便是这样,左天行却犹未停止。 他的身上,又有一道剑意冲天而起。 擂台的上空,那片已经遮天蔽日的乌云在狂风中碰撞积压,爆出细碎的电花。 这一道剑意之后,还有一道剑意冲出。 天空的那云层里,除了电花之外,似乎又有别的什么在里头潜伏。 天剑宗的那处清净竹棚里,诸多弟子愣愣地看着左天行身上显出的剑意,痴痴入神的同时,也在一个一个地数着。 “风……” “雨……” “电……” “最后的那一个,怕是雷……” “四道!整整四道剑意!” 他们看着左天行的目光除了震惊外,什么都没有。 “真是……太厉害了!” “左师兄居然已经领悟了四道剑意,还是相辅相成的四道剑意!我可是还连一道剑意都没有呢……” “左师兄是什么人?你居然拿你自己和左师兄比?” “就是!你怎么比得上左师兄?!” 更有人瞪大了眼睛,失声道:“整整四道剑意……如果是我站在了左师兄的对面……” 能站稳吗? 他们都不自觉地在心底问了自己这么一句,却又都没有心思去给自己找答案。 他们只是目光复杂地看着擂台上的那两个人。 就站在左天行对面,被左天行四道剑意锁定的净涪却丝毫不惊。他就站在莲池中央,带着凛冽剑气的狂风再度呼啸着卷过擂台,冲向莲池。 莲池中莲花莲叶随风摇摆,左右晃动间,便已经消去了压在它们身上的力,再度婷婷立于莲池中。 净涪看着左天行身上一道接一道冲出的剑意,不知什么时候,那双黑亮幽深的眼睛深处渐渐浮起一点金光。这金光在瞬息间铺展开来,将那双黝黑的眼睛化作一双璀璨明华的金瞳。 金瞳完全占据净涪双眼的那一刻,净涪身后慢慢显出一尊金身佛陀。 他仿佛是不久之前才出现在净涪的身后,也似乎一直便在那里,只是早先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看见他而已。 金身佛陀托着那一座九层宝塔盘膝坐在净涪身后虚空,一双同样璀璨明华的金瞳和净涪本体的眼睛一起,看着擂台上方的天空。 下方万竹城里,各宗各派驻地里的长老禅师们齐齐抬头望着上方的那一处擂台,脸色也都极其复杂。 哪怕他们已经修炼到了一般人望尘莫及的境界,看到如今擂台上的那两个人,也颇不是滋味。 “四道剑意,金身……” “他们才多大?” 但这些人心头感觉再是复杂,怕也都比不上心魔宗的那一位长老。 他定定地望着净涪背后的那一尊金身佛陀,身上气息一阵翻滚。 “这就是,令心宽和心窄那两人无功而返的佛门金身吗?” 擂台赛上,净涪和左天行哪儿还顾得上那些人都会是什么感觉?他们对视一眼,左天行腾身跃入天空中,手中宝剑带着千层气浪向着净涪直斩而去。 宝剑动,剑意动,霎时引动这一片天地的变化。 但见天上那黑压压的云层陡然碰撞,云中不知何时来了四条异色神龙。神龙在云层中盘旋蜿蜒,两声龙吟惊天。一条水色神龙和一条透明神龙自云层中齐齐探出龙爪,往净涪方向狠狠一抓。 净涪身形不动,他身后的那一尊金身佛陀不过向前迈出一步,便就出现在了净涪的身前,而他手中托着的那一座九层宝塔不知什么时候再度化作了那根玉白长棍。 金身佛陀倒提长棍,狠狠地往上一扫。 在那根玉白长棍尚未打上那两只龙爪之前,棍风就已经先将那两只龙爪打散。 虚空中哪里还能看见巨大而锋利的龙爪,只有狂风和细雨飘然散去。 然而金身佛陀得势不饶人,他手中长棍去势未绝,甚至迎风化作一棍撑天大柱,毫无阻滞地插入天上那一片云层中。 四道龙吟响起,震耳欲聋。 龙吟之后,更有四条神龙自四方扑出,咬向金身佛陀。 金身佛陀俨然不惧,手中长棍横扫下劈,揪住那四条神龙穷追猛打。 擂台边上,一阵风起,净涪周遭的那一片莲池莲花摇曳,莲香四散,随风直上九霄。 净涪站得片刻,金身佛陀似乎嫌弃手中长棍累赘,随手将长棍往下方净涪的位置一抛,自己张开双手,单手扼住风龙龙首,翻身就坐了上去。 左天行见得净涪的金身佛陀这般动作,剑意一转,金身佛陀身下坐着的风龙化作一阵飓风消散,在另一侧再度显出身形。 四条神龙隐入云中,死死盯着净涪的金身佛陀,震天龙吟过后,分占四方方位直扑那尊金身佛陀。 直至临得近了,这些神龙又齐齐化出狂风、大雨、惊雷和闪电,将这一片天域换做他的掌控之地。 在这一小片天地里,不说风、雨、雷、电,便连这一方的空气,都化作了左天行的力量,凶猛地撞击着净涪的金身佛陀。 既然这一切都无形,金身佛陀也不强求。 他也不在意这些落在他身上的攻击,盘膝坐于虚空,双手结印于胸前,缓缓闭眼。 这看似放弃抵抗的样子,看得左天行心头一跳。 尤其是那尊金身佛陀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看着他的那双眼睛里隐隐闪过的笑意,更让他心惊。 还没等左天行回过神来,一道狂风自地下飞入云层,汇入那一片被左天行掌控的世界之中。 这本是平常,可就是在这个时候,左天行忽然嗅到了一股清淡到几不可闻的莲香。 他脸色猛地一变,立时就要动作。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但见那尊闭上眼睛的金身佛陀在那一瞬间变化成净涪的模样。 净涪就站在那一处天域里,抬起眼睛冲着他笑了一下。 那单纯到不带任何意味的笑容之后,净涪合十一礼。 三法印,诸行无常。 云层散去,化作一片比地上的那一片莲池还要大上许多许多的莲池。莲池中莲花摇曳,莲叶遮天,更有莲香扑鼻,简直令人迷醉。 便是左天行,也在那么一瞬间失神。 左天行心中一惊,陡然警醒,却为时已晚。 他看到了净涪,托着一座九层宝塔站在他不远处的净涪。而那一座九层宝塔,这个时候却是塔门大开,塔中钟声响起,更有阵阵诵经声传出。 左天行想要抵抗,却浑身无力,只能任由那座宝塔将他收入塔中。 顺利地收了左天行,净涪满意地摩挲了手中的这一座光明佛塔,自虚空一步步走落擂台。 擂台上的那一片天空,再度恢复了原本的晴好。 这整一处擂台,除了净涪之外再无一人。 看不见左天行,又见净涪自半空中落下,众人谁还不明白这一场擂台赛的结果? 净涪落至擂台后,团团看了各方一眼,也不过分,抬手就将左天行自宝塔中放出。 左天行自塔中放出,在擂台上稳稳站定。他看着净涪平静的面容,深呼吸了一口气,带着些许衰败地开口:“我认输。” 他定定地看着净涪许久,才又道:“多谢净涪师弟指教。”第204章 二次竹会(终) 左天行认输的那一刻,万竹城里的那些小少年顿时从座椅上跳了下来,再顾不上别的,只在屋里屋外的回来奔窜,边跑还边扬声大叫:“赢了!哈哈,赢了!” “净涪沙弥赢了!赢了!” “哈哈,赢了赢了赢了……” 看他们昂着头兴奋得意的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赢了这一场竹海灵会擂台赛决赛,最后取得魁首之位的是他们呢。 各家长辈俱都无奈地看着自家那些兴奋的小辈,摇头不已。但他们也没有阻止,只是看着这些小孩儿疯了一样的来回东奔西跑。 看着这些小孩儿,他们似乎也看到了自己年幼时候的那般模样。那个时候,当寄托了他们厚望的那个人真的成功登顶,站在那灵竹城里仅剩的一座擂台上看着低头认输的对手的那一刻,他们也仿佛站在了上面,享受着胜利的快感。 无比的激动与骄傲。 比起这些小少年们,小姑娘们就要矜持得多。她们并腿坐在座椅上,掐着绣帕的双手仍旧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只有抬起的唇角,泛着薄薄红晕的脸颊以及闪烁着明亮光芒的眼眸暴露了她们心底的欢喜激动。 和这些小少年小姑娘们比起来,坐在清净竹棚里的程沛就显得中庸了些。他仍旧稳稳地坐在蒲团上,嘴唇却高高扬起,露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眼底的笑意溢出眼眶,肆意地爬满了他的脸庞。 他识海里的司空泽已经收回了望着灵竹城里擂台上的左天行和净涪两人的目光。他瞥了一眼喜不自胜的程沛,“啧啧啧”地发出几声怪响,却也奇异地没有说些什么话来扫了程沛的兴头。 他自己一人坐在残片上,低垂的目光被眼睑遮掩着。别说程沛此时压根就没有注意到司空泽的异状,就算是注意到了,也看不出司空泽现如今的心思。 当然,程沛也不是一人独自欢喜激动。 坐在程沛旁边的岑双华左右看了看,目光在杨姝和苏千媚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停在程沛身上。 他转过身,看着程沛,眼带笑意,道:“算上这一次,净涪大师他这是第二次夺得竹海灵会的魁首了吧?” 程沛听得岑双华的问话,一边转过头来迎上岑双华的视线,一边得意而骄傲地点头道:“是的!” 看见程沛这般如有荣焉的模样,岑双华忍不住加深唇边笑意,拱手向着程沛道喜:“恭喜恭喜……” 程沛也拱手连连回道:“多谢多谢。” 坐在程沛另一侧的杨姝此时也收回了看着擂台的目光,她侧头看向程沛。 这个小少年身姿颀长,目光比起同龄少年更多几分沉稳,举手投足间也颇见章法。他或许比不得他的兄长,也比不得左天行,但也是一个气度出众的年轻一辈。 他笼罩在他兄长的光环里,却丝毫不在意,仍以他为荣,以他为目标追赶。而她呢?在别人的眼中,她仅仅是左天行的依附。哪怕是在族中长辈面前,她也不过是牵系杨家和左天行的桥梁。自她与左天行越走越近之后,谁还能真正的将她看在眼里? 杨姝看着程沛,再看看仍在擂台上的净涪,目光很有几分复杂。 杨姝的视线落在程沛身上,程沛如何又能不知?可他只是坐在蒲团上,仍旧和另一侧的岑双华低声交谈,脸上笑意不绝,看着便是相谈甚欢的样子。 岑双华一边和程沛搭话,一边以眼角余光注意着杨姝。他将杨姝的复杂表情看在眼里,当下就忍不住在心里挑了挑眉。 但岑双华也没做什么,他将视线收回,仍旧只与程沛交谈。 空荡而平静的擂台之上,净涪看了脸色很快恢复平静的左天行一眼,微微一笑,向着左天行合十一礼,收了擂台上那面旗帜化作的竹简,转身便往妙音寺的清净竹棚走去。 他将左天行甩在身后,一步步走得平稳而平静。 这一场擂台赛,不过就是一场点到即止的比试。 这是一个事实。一个除了他们之外,这万竹城和灵竹城上下,没有人能够看得清楚的事实。 他更清楚,左天行很憋屈。 憋屈到在被他收入九层宝塔之后,险些就要来一个临阵突破。 没有人看见,净涪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可惜。 如果左天行要临阵突破,他突破的必定不会是境界层次。毕竟他在天剑宗出来的时候,才刚刚突破至元婴初期。所以,他只能选择突破剑意。可是二十岁的左天行可以将修为推至元婴初期,却绝对不能同时将他的四种剑意推至高层。 因为没有人会相信。 就算有人相信,净涪只需一个推手,就能将那种奇异至极的信任推翻。 虽然无法对左天行做些什么,但净涪有把握能让左天行日子不安稳。 就是太可惜了,左天行居然忍了下来,认了这一场对局的结果。 不过左天行的做法也不让净涪意外。 毕竟,他是左天行啊。 站在原地的左天行看着净涪一步步走远,他低垂下头,看着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轻轻鸣叫颤动的紫浩剑,兀自出神。 天剑宗清净竹棚里的那些宗门弟子静默地看着擂台上独自站立的那个人,不知为何,眼角都泛起了浅浅的红。 他们谁都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只是静默地看着,等待着他们的大师兄/师伯自己从那种无声的世界里走出来。 许久之后,左天行抬起手,手中宝剑扬起,光亮的宝剑映着明亮的日光,反射出一道清宏的剑光。 “琤。” 一声细响后,紫浩剑稳稳地归入剑鞘,挂在了左天行身上。 左天行抬起头,转身迈开步子,一步步走回天剑宗的清净竹棚里。 无边竹海仅有的那一座竹楼里,头顶一片碧绿竹叶的童子正仔细检查着手中的那两个即将送出去的竹筒。 他检查妥当之后,重新将竹筒盖好,正准备拿起竹筒放到板案上,却忽然听到了耳边传来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 “童儿……” 童子一愣,立时随意将手中的竹筒放在一边,垂手应道:“童儿在。” “另取一份万年玉竹露和一份八千年玉竹露准备吧。” 竹主这话说的很慢,一字一字的咬得格外清楚。 童子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点头应了一声:“是。” “唔。”竹主应了这么一声,便又没有了声响。童子看着手里的竹筒,再抬头看了看上方擂台上背道而行的两个青年,心中一动,连忙问道:“竹主,你要见一见他们吗?” 竹阁里一时没有了声响。 童子不知道在这一阵沉默里竹主都想了些什么,又或者是根本什么都没想,但他就是等着。 约莫过得片刻后,他终于等到了竹主的回应。 “算了……且等日后吧。” 童子眨了眨眼睛,低低应了一声:“是。” 净涪和左天行都不知道这无边竹海至高无上的主宰态度的变化,哪怕知道了,他们大概也是不在意的。 他们各自回归清净竹棚。 才刚刚迈入竹棚里,察觉到妙音寺这一众沙弥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净涪心底一哂,抬起眼睑来和众位沙弥对视了一眼。 出乎妙音寺的那些青年沙弥们的意料,净涪的眼底清清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刚从蒲团上站起,要来与净涪道喜的净究等沙弥迎上净涪的目光,不知为何,心底那欢喜掺杂着失落甚至是嫉妒的复杂情绪瞬息间一扫而空,只有平静慢慢地铺展开来。 净涪走到众位沙弥跟前,便就垂下眼睑,向着诸位青年沙弥合十一礼。 净究沙弥等人忽然惊醒,也都齐齐向着净涪合十还礼,口中齐道:“南无阿弥陀佛,恭喜师弟再取魁首。” 净涪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什么反应。 净究沙弥等人和净涪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也都自觉摸清了净涪的脾性,见他这般模样,也就更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古怪了。 他们仍旧在各自的蒲团上坐了,等待着这竹海灵会最后的馈赠。 他们只坐得一阵,便见得那一片宽广的擂台重新化作一片广场,再接着,便又是一阵钟声响起,最后,是自蒲团上升起的那一片青色光芒。 净涪算是经验老道,仍旧老神在在地坐在蒲团上,倒是另一处清净竹棚里的程沛,一时被惊得差点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也幸好他反应够快,也足够相信这灵竹城,是以仍旧稳稳地坐在蒲团上,只是脸色有些发白。 司空泽这时候也已经从自己的世界里出来了。他看着程沛难得可怜惊惶又着力克制的小模样,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出声。 那笑声猖狂至极,简直传遍了整个识海,听得程沛脸色都有些黑了。 他咬牙切齿地往识海里送了两个字:“师傅……” 司空泽听着程沛怨念深重的叫唤,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程沛的表情,撑不住又笑得弯下腰去。 程沛的脸彻底黑了。但他知道既然司空泽是这般放松的模样,那这一番变故自然就是无害的。 他也就稳稳地坐在蒲团上,一边听着司空泽的大笑声,一边在心底里狠狠给司空泽记上一笔。 他发誓,一定要找机会笑回来! 司空泽不知道程沛的打算,他仍旧笑了许久,才勉强止住了笑意,在残片上坐稳。 然而就是这么一段时间,程沛已经出现在了无边竹海里。 周围环境突兀地发生了变化,程沛脸色却是不改,他甚至都没看司空泽一眼,没问司空泽一句,自顾自地从身上的储物袋里取出一个罗盘,为自己推演前路。 司空泽一边捂着自己笑得有点酸痛的肚子,一边看着程沛动作,暗地里点头不已。 但是他的这般作态却没有放到明面上,只是一边哼哧,一边和程沛搭话。 为了让似乎生气了的程沛回应他,司空泽想了想,便就将他的大哥拎了出来。 “小徒弟,你知道这无边竹海里,什么东西最多吗?” 可司空泽也是坏心眼,想要跟程沛说话还不好好说,愣要东扯西扯的说上一堆有的没的。 程沛本来就在生气,这会儿更是懒得搭理他,只随司空泽自己一个人说得高兴。 司空泽嘿嘿了两声,便就自问自答道:“是竹子。” “那么,这无边竹海里,又是什么东西最少最珍贵呢?” “是异竹。” “那你来猜一猜,你大哥手里的那一根九节四十九叶的幼竹,是不是异竹?” 程沛本来是很认真很专注地想要在这一片满是竹子的世界里找出一条路来的,也本来是告诉了自己一定要将不搭理司空泽这种状态坚持下来的,最起码也应该要坚持过一日。 然而听到净涪,听到净涪手里的那一株幼竹,程沛不由得就脱口而出道:“绝对是!” 这么一应声,他与司空泽这一场无声的较量,就是他落了下方。 虽然只是程沛单方面的决定,根本未曾得到司空泽的认同,年纪尚小的程沛还是气红了脸。 但也只是一会儿。不过一会儿功夫,程沛的脸色就恢复了平静。 “我大哥手里的那一株幼竹,”他若无其事地道,“绝对是异竹!” 哪怕他装得再平常,司空泽仍旧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气苦,然而司空泽也真不敢再招惹程沛。否则,脸皮薄的小少年就真的要憋他一整天了。 见好就收,见好就收…… “那一株幼竹,确实是异竹,也是出于这无边竹海的异竹。”司空泽赞同地说了一句后,忽然话语一转,带了点诱惑地问程沛道,“那么,你想不想也像你大哥一样拥有一株异竹?” 程沛沉默了许久,就在司空泽以为程沛要点头的时候,程沛却摇了摇头。 司空泽一时都没有了言语。 没等司空泽问出口,程沛便先就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冷静,带着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理智。饶是司空泽,也忍不住对程沛刮目相看。 “我确实想要,但我不会强求。得到了是缘法,得不到也无须挂怀。” “我不是大哥,也可能比不上大哥。” “但我是程沛。” 司空泽彻底的沉默了。 程沛也真的不再搭理司空泽,他握紧手中罗盘,手指接连掐动,要为自己推演出一条最合适的路来。 他的掐算尚且稚嫩,想要在这无边竹海中找出一条路来更是艰难,但哪怕是额头已经布满了汗珠,浑身灵力消去九成,只余一成护持己身以防万一,程沛仍旧咬牙坚持。 好半响后,他才选定了方向,在这无边的竹海中行走。 程沛才走了一阵,净涪才从他身后不远处的青竹上落下。 他稳稳地在地上站定,不惊纤尘,不扰黄叶,仿佛打自一开始,他就已经站在了这里。 净涪看了程沛远去的方向一眼,转身往另一处方向走。 不比走得极其艰难甚至称得上惊心的程沛,净涪一路走来,可谓是轻松而随意。 他似慢实快地穿行在竹林间,没有惊动同在这无边竹海里的其他人,却躲不过那些异竹们的眼睛。 当然,净涪也没想要躲开它们。 他甚至还颇有兴致地听着那些异竹们的交流。 “哎?我在那青年沙弥上嗅到了茂竹的味道了……” “那你是见到那个净涪沙弥了?”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说重点!你有没有看到茂竹他怎么样?是绿的还是黄的?是枯的还是生的?” “你别越说离谱,什么枯的生的?以茂竹他身上的生气,怎么可能是枯的?” “怎么不可能?!听说那些人族修士们可喜欢茂竹身上的生气了,万一这个净涪也和那些人一般,甚至还对茂竹下狠手,直接抽取茂竹身上的生气……” “说什么呢?他真要随意地抽取茂竹身上的生气,茂竹难道还不会和我们说?再说了,他这会儿可是要入竹阁的呢,有竹主在一旁看着,他怎么敢?” “就是!他要敢的话,竹主早将茂竹收回,将他埋到竹林下面给我们当肥料了。” 说到竹主,异竹们的心思倒是都收回来了。 “这净涪要去竹阁了啊……” “竹主会见他吗?” “我听童子说,不仅仅是净涪,就连那个左天行也都要去竹阁。不过,哼哼,竹主不会见他们。” “咦?居然是两个人吗?” 净涪一边听着,一边往前走。哪怕是听到他能进入这无边竹海里最为神秘的竹阁,听闻什么“给我们当肥料”等等乱七八糟的话,他也是脸色不改,便连脚步也不曾慢下半息。 竹主如何?不过就是一株老竹而已。真要对他有半点歹心,净涪能将它连根拔起。 净涪走了半日,渐渐走入竹海深处后,抬头便见丛丛绿竹掩映之间,静静地伫立着一座竹阁。 净涪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前方的那一座竹阁。 竹阁里,童子怪异地抬头看了一眼站在远处就是不往这边迈出一步的净涪,歪了歪脑袋。 等了好一会儿,童子就是没有看见净涪动作。看着仿佛生根一样站在原地的净涪,童子挠了挠脑袋,低声唤了一声:“竹主?” 没有人应答。 童子皱了皱鼻子,也就甩开手去,自己摆弄着自己的物什,任由净涪独自一人在那边站在。 童子到底修为不够,所以他不知道,净涪虽然只是站在那边往这竹阁里张望,但事实上,他的目光并没有看着这一座竹阁,而是仿佛穿脱了竹阁的阻隔,落在了竹阁后头生长着的那一株人高的碧绿玉竹。 那株玉竹静静地立在竹阁后,隐在竹里的眼睛也往净涪那边看来。 一人一竹无声对峙着。 直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净涪收回视线,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果然是左天行。 左天行见到净涪,丝毫不觉得意外。 他脸上早已没有了在擂台上的时候显出的衰败,只有夹杂着笑意的平静。 净涪看着这样的左天行,不由得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 迎着这样的笑容,左天行也只是回以一笑,迈出一步后站定,向着净涪行了一个剑礼。 “天剑宗左天行,见过净涪沙弥。” 这一句话很怪异,似乎不过是两人见面,闲闲地打一声招呼,又似乎是夹杂着别的什么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意思。 竹阁背后的玉竹看着这两人,不由得晃了晃枝头竹叶。 净涪看着这样的左天行,退后一步,双手合十回以一礼。 左天行对着净涪笑了笑,又抬头看了看那边的竹阁,点头道:“这就是竹阁了,净涪沙弥,一起进去?” 玉竹再度意味不明地晃了晃枝头竹叶,“沙沙”的竹叶拍动声似乎是在疑惑着什么。 可不管是左天行还是净涪,对他都只是视而不见。 左天行手上握着紫浩剑剑鞘,一双眼睛定定地锁着净涪。 净涪笑了一下,点点头,向着竹阁的方向伸了伸手,无声地道:请。 左天行点头,竟也真就当先迈步往前。 守在竹阁里的童子愣愣地看着这一僧一道一前一后地走入竹阁,不过向着竹阁后方的位置行了一礼,便就极其自来熟地在阁中竹椅上坐下。 阁后玉竹倒是比童子反应快,他看了左天行和净涪一眼,和童子道:“将玉竹露分给他们吧。” 再如何愣神,在竹主的吩咐下,童子也很快反应过来了,他应得一声:“是。” 将玉竹露给了这一僧一道,目送着他们远去,童子还是一时回不过神来。 妙音寺的净涪沙弥和天剑宗的左天行,就是这个样子的? 第205章 万竹城中 出了竹阁,净涪看了一眼左天行,正撞上他那双同样黑沉黑沉的眼睛,不禁挑了挑眉,冲着他笑了一下,便敛了面上的所有表情,微微弯腰合十一礼,扔下左天行一人出了这无边竹海。 左天行眯了眯眼睛,看着净涪毫不停留地消失,也甩袖向外迈开步子。 净涪可以干脆利落地离开,左天行却做不到。 这无边竹海太大,除了那些异竹外,危险的地方太多,左天行担心杨姝。哪怕杨姝上一辈子一直平平安安地待在他的身边,他也还是会担心她。 左天行循着杨姝的气息走去,一路上也颇遇上几处天然成形的阵法,被阵禁护持的地方甚至泄出了隐隐的灵气。左天行边走边取,也很得到了几件不错的天材地宝。 虽然不是异竹,但也都是些不太常见的东西,左天行的心情倒也因此回复了几分。 路上也会遇上几个修士,无论道佛魔,除了天剑宗的那几个左天行多看了两眼外,别的一概不理会,那些人也没有那个能耐发现他。 毕竟净涪只得一个,而且他已经离开了。 左天行走得一阵,眼看着再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就能见到杨姝了。可他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往右侧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边,苏千媚的气息正在快速跌落。 左天行来不及多想,腰间挂着的紫浩剑猛地爆发一声悠长清亮的剑吟。剑吟声中,一道剑光遁起,看着右边的方向闪去。 剑光的尽头,赫然便是一处自成天地固若金汤的阵禁。 左天行在阵禁外显出身形,只看得这处阵禁一样,掐起剑诀,手中宝剑“铮”的一声长鸣,化作一道虹光飞出,携雷霆万钧之势直劈面前阵禁。 阵禁之中,本来还在苦苦支撑的苏千媚听着外头有些熟悉的剑鸣声,虽然脸色苍白如纸,但唇边却挂上了一个奇异的笑容。 她顿时就削减了抵抗的力道,低头打量了几眼自己,不太满意,还特意让阵禁中凶狠咆哮的风龙在自己身上撕扯了几把,将自己弄得更为狼狈。 苏千媚的动作很快,虽然左天行的动作也不慢,但她却成功的在左天行破开阵禁的前一刻完成了自己的伪装。 “撕拉”一声细响,整个阵禁都被紫浩剑攻破。被阵禁封锁的灵气瞬间暴动,如同泄堤的洪水,疯狂咆哮着往外扑去。而那些一时未能宣泄出去的灵气更是相互冲撞搅旋,撕扯着这大阵中所有的一切。 还在阵中的苏千媚自然也在这些灵气风暴中的攻击范围内。 但她根本不需要多做什么,那一道不过一击就将这座大阵打破的剑光当空一个旋转,随即往她的方向直扑而去,将她牢牢地护持在剑光之后。 苏千媚微不可察地露出一个笑容,转眼却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她昏倒之后,左天行慢慢从那漫天飞舞的落叶中走了出来。他也没走得多近,就站在苏千媚三丈之外,低垂目光,打量着真真正正昏眩过去的苏千媚。 如果苏千媚此时清醒,她必定会为她这一次的试探懊恼后悔。因为此时站在她三丈之外看着她的左天行,视线里根本没有一点温度,只有纯粹而明确的审视。 左天行的目光自苏千媚凌乱却又别有美感的发丝滑落,扫过她的眉眼,转过她跌落在地的手,看过她的脚,最后回到了她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如纸的脸上。 狂风在竹林中肆意地呼啸,卷夹着漫天的黄叶冲向天空。 在这漫天飞舞的竹叶中,谁也看不见左天行的脸色。 好半响之后,左天行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苏千媚,屈指一弹,一道纯粹清澈没有夹杂着修士气息的灵气转入苏千媚的袖中,落入那一枚竹令上。 但见竹令上泛起一道青色光芒,光芒流转,不过瞬息间便将苏千媚裹在了其中。再一眨眼后,原地再也没有了苏千媚的痕迹。 左天行转身,再度往自己原定的方向行去。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左天行看见了杨姝。 杨姝正咬着牙在阵禁中苦苦地煎熬着。见杨姝尚可支撑后,左天行松了一口气,干脆便在一株青竹前站定,远远地望着杨姝的动作。 这无边竹海里,远远没有外人想象般的那样冷清,反而很是热闹。尤其是每十年一次的竹海灵会里,异竹们更是热闹得如同庆典。 哪怕左天行不是有心,但他站在这无边竹海里,这无边竹海里的异竹们的话语便自然而然的落在了他的耳中。 “唉?这一次你们可曾看好谁了?” “咳,别说了,这些歪瓜裂枣的,比起上一次的那些人修们可差远了。” “不对吧,我看那个什么程沛、岑双华,还有……哦,那个叫杨姝的人族小姑娘也挺不错的嘛……” 左天行听到这里,哪怕心情再是不好,脸上也忍不住缓了几分神色。 “杨姝?就是和那个天剑宗的左天行走得很近的人族小姑娘?” “对,是她。” “哦……那确实还是过得去。她现在还在阵禁里呢……” “嗯,她一入阵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她了。有几次还挺危险的,差一点就丢掉小命了,不过她还是撑下来了,也算是可以的吧……” “她这算什么,我看那个叫程沛的小子才真不错……” 程沛到底如何不错法,左天行已经没有去听了,他只是怔怔地抬着头,望着还在阵禁里苦熬的杨姝。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左天行才注意到,他特意交给杨姝在危急时候联络他用的玉符此时压根就没有放在她随处可以触及的地方。 还是左天行特意找了找,才从杨姝身上带着的储物镯子里找到了它。 为什么…… 左天行愣怔出神,恍恍惚惚间,他似乎看见了上一辈子的那个杨姝。 左天行没有问出口,也没有去询问此时还陷在大阵里的杨姝。其实也不必问,他也大概知道原因。 但他还是不解。 他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左天行的疑惑和杨姝的转变净涪统没在意,他出了无边竹海后,便去拜见法堂里的清沐禅师。 清沐禅师见得他,先是一笑,打量了他几眼,便让他在蒲团上坐了。 清沐禅师不是善谈之人,此时的净涪就更不是。这样的两人相对而坐,不过就是一人偶尔说起两句,另一人或点头或摇头,更或是干脆就只是听着,虽然并不显得如何热闹,却也不会觉得太过冷清。 闲聊了几句后,清沐禅师又见其他沙弥们尚未从无边竹海中归返,觉得此时正是与净涪说起一事的时候,便就沉吟了一番,和净涪提了起来。 “说来,你们进入竹海的时候,庄园里有一件事,很让师叔我觉得为难啊……” 清沐禅师的声音里确实有几分为难的感觉,但除此之外,净涪也听出了几分好笑的意思。 想了一会,没想到是什么为难烦恼事,净涪抬头往清沐禅师看来。 清沐禅师笑了一下,抬着头,悠悠然地道:“净涪师侄啊,你身上可带了你亲笔抄写的经文?” 亲笔抄写的经文? 净涪还是有些不解。 清沐禅师看着他又是笑了一会,才说道:“自净涪师侄你在这一次的竹海灵会擂台赛上夺魁,庄园里的门槛都被踏矮了几分,人来人往热闹得,都快打扰到我的静修了。” 净涪心中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果然,他听得清沐禅师道:“四方施主敲门拜访,可就是为了求得净涪师侄你手抄的一部经文。” 清沐禅师见净涪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不由得好笑地问道:“不知净涪师侄你身上带了几部经文?” 这一会儿,净涪是真的被惊了一下。 他还真的没想到,居然有人会上门来求请他抄的一部经文。听清沐禅师的话,那还不只是一个两个? 清沐禅师看着净涪的样子,连连大笑出声。 净涪在那笑声中回神,求救一样地看着清沐禅师。 “法界有情众生既然向你求情佛经,净涪你最好还是不要拒绝。”清沐禅师笑够了之后,便就提点了他一句,“我看《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就很不错。” 确实是不错。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如今不过是残经,只得一段,净涪要抄经容易得很。再说,《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哪怕仅有一段,那一段也是极为了不得,哪怕是清沐禅师等人,每日里也都必拿这一段经文诵读抄写,只赞此段经文微言大义,蕴含无上佛理。最后,也是清沐禅师在为净涪铺路。 自净涪得世尊亲授这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之后,佛门诸位禅师皆知,这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必是要传扬于世的。既然是必要传扬于世,为世人诵读、解说,那当然也是要让它显名于世人的。 诸位禅师本来都在烦恼着该如何为此经显名,现在这般情况,恰恰是送上门来的机会,错过了可谓是可惜。 被清沐禅师一提,净涪也心领神会。他伸手摸了摸腰间挂着的褡裢,算了算褡裢里放着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数量,也了然地点了点头。 清沐禅师看净涪一下子放松下来的模样,想了想,问道:“你身上是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吧?有多少了?” 打自从妙音寺里出来参加这一回的竹海灵会,清沐禅师一直是和净涪这些沙弥朝夕相处的,一路上也很清楚他们的动静。他更清楚,每日里只要时间允许,净涪都是有抽出一段时间抄经的。也不定就是哪一部经文,单只清沐禅师见过的,就有《佛说阿弥陀经》、《佛说无量寿经》、《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以及《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等等。 每一次抄完经文,除了被诸位师兄们借去翻阅的经文外,剩余的都被净涪收在了他的褡裢了。 至于净涪的褡裢里究竟藏了多少部佛经,大概也就只有净涪自己知道了。 净涪听得清沐禅师询问,他也就将褡裢解了下来,自己从褡裢里捧出成人一臂厚重的纸张来,递给了清沐禅师。 清沐禅师是知道净涪手中的经文不少,但真是没想到会有那么多,感叹之余,也都松了口气。 “这些都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吗?”他一边问,一边翻。 净涪点了点头。 翻过了一遍,清沐禅师心里也都有数了。他抬头看了净涪一眼,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心中一动,忽然问道:“还有吗?” 净涪迎上清沐禅师的目光,又看了看清沐禅师手里的那厚厚一叠纸张。他也没说话,只埋头继续去翻他自己的褡裢。 清沐禅师看着净涪动作,心中隐隐有了预感。 果不其然,不过翻了一阵褡裢,净涪便又捧出了一整叠和他手上的那些《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般无二的纸张。 清沐禅师将他手上的纸张放下,接过净涪捧上来的那一堆,又是一翻。 仍然是一堆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清沐禅师又将这整整一叠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放到一边,只问他道:“还有吗?” 净涪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转头再去翻自己的褡裢。 一叠一叠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被净涪捧出,交到了清沐禅师手中。 清沐禅师一一翻看过,再抬头看着净涪的眼神都变了。 清沐禅师是何等人物?他这一辈子抄写的佛经,翻阅过的佛经数不胜数,自然能够看得出净涪交出的这一叠叠《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里头每一份的不同之处。 从无知到懵懂,从懵懂到浅解,又从浅解到粗解…… 这一叠叠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哪怕仅仅只有一段经文,也记录了净涪每一点一滴的长进。 清沐禅师看着净涪的眼中再无笑意,慎重庄严,他合十一礼,道:“南无阿弥陀佛,待净究他们从无边竹海里出来后,我们便就在庄园里施经吧。” 这是提议,也是商量。 净涪点头,无声合十一礼。 再之后,清沐禅师再无多话,只埋头在净涪捧出的那些几乎能够堆成山的纸张中。 哪怕每一张纸张里只有一段经文,每一段经文记载着的都是一般无二的经义,但清沐禅师还是看得入神,渐渐的甚至忘了周围的一切。 净涪见清沐禅师几乎入定,也不打扰。 他握着那两枚刻印着“净涪”二字几乎一般无二的竹简,心里也在盘算着究竟该怎么处理它们。 可惜他心头种种想法闪过,却又都觉得差了一点。最后,净涪干脆就将这两枚竹简收起,等到日后拿定了主意,再作决定。 收好了那两枚竹简之后,净涪再看得清沐禅师一眼,见他还没有从那些经文中回神,也不打扰他,便就自己入定去了。 等了半日,净究沙弥终于从无边竹海中出来。 他身上很有些狼狈,不仅仅是脚上的僧鞋破开了几道裂口,便连身上也都挂满了条条碎碎的布片,灰色的僧袍上甚至还沾染着几片枯黄枯黄的竹叶。幸好除了这些狼狈痕迹之外,净究沙弥身上没有什么伤痕。 他似乎没有什么所得,脸上没见半点喜色,倒是有几分憋闷。 净究沙弥在原地站了一阵,抬头看见坐在蒲团上神游的净涪,脸色一时极为复杂,也不知是欢喜还是遗憾。 不过不管怎样,净究沙弥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刚想要和清沐禅师见礼,睁眼却见清沐禅师正在全神贯注地翻阅着他手中的一张纸张,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归来。 净究沙弥立时停下动作,又看了看还在神游的净涪,想了想,也不出声打扰,无声向着两人合十一礼,安静地回到自己的蒲团上坐下,盘膝调整内息。 待他缓过一口气后,再睁开眼来,见清沐禅师仍旧沉浸在他手中的那一张纸张中,眼放异彩。 净究沙弥看了一阵,收回视线,仍旧盘坐。 然而好半响后,他再度睁开眼睛,细细打量了清沐禅师两眼后,好奇心起,也从清沐禅师身前的那一堆纸山中抽出一张纸张来,拿在手上细看。 才刚看见纸张上的字迹,净究沙弥抬头看了一眼还在入定神游的净涪,这才继续去看纸上文字。 净究沙弥到底比清沐禅师差远了,看不出这一张纸张上的经文有什么奇特之处,但他到底是妙音寺的弟子,当年这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初初传世的时候,他可是和寺中师兄弟们抢过这一部有着世尊亲授真经这个响亮名头的经文的,倒也认出了它的来处。 净究沙弥匆匆看过一遍,便抬起头看一眼清沐禅师。 清沐禅师仍旧只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之中,体悟着那一段经文要义,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视而不见。 净究沙弥看得一眼,无奈之下,便就再度埋头去阅读手上的这一段经文。 一遍又一遍,从刚刚开始的了无感悟到后来的渐有所觉,净究沙弥可谓是渐入佳境。 到得最后,他也不去理会同样身在法堂的清沐禅师和净涪,只埋头在那一段经文中,一字一字地琢磨体悟。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极其玄妙,像净究沙弥这般一字一字地琢磨研究的,却恰恰是入了偏执,不能体悟经中大义。 是以哪怕净究沙弥越是专心细致,便越是毫无所得,到了最后,甚至连他早先隐隐体悟到的那一点玄妙都已经不知所踪。 可净究沙弥自己不自知,仍在咬牙琢磨,哪怕弄得自个头昏脑胀,也仍在苦熬。 也恰在这时,净涪自定境中走出。 他打量了净究沙弥一眼,又看了看全然不理世事的清沐禅师,摇了摇头,取出他得到的那两枚竹简轻轻一拍。 “啪嗒。” 一声脆响在这清净的法堂中响起,仿似寺中晨钟,震醒了这法堂中的另外两人。 清沐禅师倒是还好,一副犹有未尽的模样,净究沙弥却是很有些不堪,他脸色苦涩,身体一矮,整个人的精气神似乎都被抽去了一般。 清沐禅师看了两眼手中的佛经,才抬起头来去看净究沙弥,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到净究沙弥身前,一手拍落在净究沙弥光溜溜的脑门上。净涪看得清楚,在清沐禅师手掌落下的那一瞬,一道通透明澈的琉璃光自清沐禅师掌心窜出,没入了净究沙弥头顶之中。 “经中有义,能悟则悟,不能体悟也不必勉强,免得入执。” 净究沙弥缓过一口气,合十一礼,向着清沐禅师道谢道:“弟子受教,谢过师伯。” 清沐禅师摆摆手。 净究沙弥又是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净涪手中的那两枚竹简,也是一个合十,道谢道:“谢过净涪师弟。” 第206章 司空道歉 净涪微微摇头,手一翻便将那由旗帜变化而来的两枚竹简收起,双手合十,还了净究沙弥一礼。 清沐禅师看看法堂中的两个青年沙弥,视线尤其在浑身狼狈的净究沙弥身上转了一圈,想了想,干脆开口撵人。 “好了,你们这一趟下来都累了,就不必在这里等着了,先回去歇息吧,这里有我等着便好。” 净涪和净究两人对视一眼,净究沙弥便就开口道:“师伯,别的师兄弟们可都还没回来呢,我们就再等一等吧,也碍不了什么事。” 净涪也在一旁点头。 清沐禅师没有言语。 净究沙弥细觑了清沐禅师一眼,见他表情松动,连忙扯过他身前的那一张佛经,询问清沐禅师道:“师伯,这些《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都是净涪师弟抄写的经文吧?” 这话净究沙弥问的是清沐禅师,可他视线看的却是净涪。 迎着净究沙弥的视线,净涪点了点头。 本来已经是有所准备,但得到净涪的肯定,净究沙弥那一瞬间还是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净涪,好半响了才又问道:“这些……是要拿来干什么?” 清沐禅师看了一眼净究沙弥,慢悠悠地道:“这些?哦,是要布施给上门求请佛经的香客的。” 净究沙弥再没有了言语,他低下头去,看似专注而认真地阅读着手中的佛经。 然而,清沐禅师和净涪都清楚,这时候的净究沙弥,是真的没有再将经文看入眼里去,他只是在发呆。 清沐禅师再不说什么,仍旧从身前的那堆纸山一般的佛经里头抽出一张来,拿在手上细细翻阅。 净涪看得两人一眼,仍旧闭目神游。 他们三人等了整整三天时间,净磐净元等沙弥才陆陆续续地从无边竹海里出来,出现在这一座小法堂里。 这些青年沙弥们才刚从无边竹海里回过神,便又被清沐禅师身前的那一堆纸山惊住。 净涪仍在神游,始终未曾出定。清沐禅师也还在专注着手里的佛经,一张看过后便换上另一张,也始终未曾停下,只将这一应杂事统统扔给了出神发呆的净究。 净磐净元等沙弥自无边竹海出来后,稍稍歇得一阵,回过神后,才一一自蒲团上站起,向着清沐禅师合十一礼,然后回到蒲团上,极其默契地将目光定在了净究沙弥身上。 净究沙弥回过神,迎上诸位师弟好奇惊疑的目光,苦笑一下,小声地将事情与诸位师兄弟们道了一遍。 听得这堆纸山的来历与根由,净磐净元等沙弥都忍不住看了犹自神游的净涪一眼。他们目光复杂,但到底都是敬服钦佩的多。 各自沉默半响后,诸位沙弥对视一眼,齐齐伸手,走到清沐禅师身前,自那一整座纸山里抽出一张纸张来,拿在手里慢慢看。 清沐禅师也由得他们动作,直到傍晚来临,该开始晚课的时候,他才终于将手里拿着的那张《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放到身前较为低矮的那一堆纸张,抬头合十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声中,连带着净涪在内的妙音寺诸沙弥们齐齐回神,抬头看了清沐禅师一眼,顿时惊醒,俱各放下手中佛经,双手合十一礼,低唱佛号道:“南无阿弥陀佛。” 这一日的晚课结束之后,清沐禅师看着手里都拿着一份《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离开法堂的青年沙弥们,欣慰一笑,竟也不离开,仍然留在小法堂里,翻看着他身前的两座纸山。 那一日,小法堂里的烛火亮了整整一夜。 告别了净究等沙弥,净涪推门走入自己的禅房。 五色幼鹿听见动静,立刻就从虚空中走出,三两步走到净涪身边。 它仰着头,用那双在夜色中黑得发亮的滚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净涪。 净涪只是看了它一眼,弯下身拍了拍它的脑袋,便不多做理会,只往屋里走。 五色幼鹿也不气馁,一边“呦呦”地欢快鸣叫着,一边紧紧地跟随在净涪身侧,寸步不离。 净涪只随它去。 然而五色幼鹿的欢快与兴奋,在净涪推门入屋,听见屋中响起的声音后,立时就被削去了大半。 “大哥,你回来了!” 净涪抬头,正望入程沛闪闪发亮的眼睛。他手上动作毫不停顿,一边点头,一边转身掩上门扉,将灌入的寒风挡在屋外。 净涪在案桌边上落座。 程沛将手里拿着的那一株不过臂长的幼竹送到净涪面前,整个脑袋更是凑到了净涪面前,兴奋地道:“大哥大哥,快来看,这是我这次在竹海里得到的哦!” “我才刚在竹海里走了一会儿,就入了它的阵禁……” “好不容易破开阵禁之后,我就看见它了!” “我问过师傅了,师傅说,这一株异竹,叫阵竹!” 司空泽无奈地听着程沛眉飞色舞地说个不停,如果双手不是捧着那一株阵竹给净涪看,怕会是直接就飞起来了。 净涪视线在程沛捧到他面前的那一株异竹上溜了一圈。 这一株异竹现如今也不过就是一株竹笋模样的幼竹,但单看这株幼竹表面那凌乱又暗含规律的纹路,便觉得不凡。只是这样的一株异竹,要成长起来,需要的资源也必定是海量。 程沛还在一字不漏地将那些司空泽告诉他的话全数交代。 “师傅跟我说,这一株异竹要长大,要有适合它生长的福地,要有适合它的灵水雨露!除此之外,每隔上一段时日,我就要在它身上绘上我知道的阵法禁制……” “……这样的话,其实也是一个祭炼的过程……” 司空泽这时候已经没有再去看程沛,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净涪身上,不放过他身上每一丝的情绪变化。 然而,即便是司空泽,也没有丝毫收获。 净涪随意地打量了一遍面前的阵竹,忽然抬起眼睑,直直地望入程沛晶亮晶亮的双眼之中。 此时正在滔滔不绝的程沛终于停下话来,一时发愣。 他的视线里头,净涪那双被烛火映衬得格外好看的眼睛里似乎染出了一片纯粹的黑。 程沛禁不住瑟缩,但他的身体仍稳稳地凑在净涪跟前,未曾有半点后退,也不曾有过半分颤抖。 也许是因为程沛心里极其清楚,此时被他大哥用这般吓人的视线看着的人,不是他。 事实上,程沛也没有想错。 净涪此时真正看着的人,是寄居在程沛识海之中的司空泽。 和莫名安心的程沛不一样,被那一双眼睛锁定的司空泽此时简直难受到了极点。 直到净涪终于眨了眨眼睛,移开视线,司空泽才终于撑不住地软下身体,整个人躺倒在残片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而他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濒临死亡的恐惧。 司空泽以为自己死过一次就不怕死了的,毕竟他现在这副模样,哪怕是还活着,也不过是苟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彻底散去神魂,陷入真正的永眠。他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以为自己已经无惧于生死。他以为他现在最为好奇的,是他这个便宜小徒弟的兄长。他以为除了他的这一份好奇之外,别的他什么都不在乎了的。 但刚刚的那一霎那让他清楚,他以为的只是他以为。 他怕死! 他怕死怕得要死! 他想活着。 哪怕是像现在这样苟延残喘,他也想要活着。 他还在乎他自己的这一条小命! 程沛感觉到识海里司空泽的狼狈,但他也只是眨了眨眼睛,便又继续,并拿这件事去询问净涪,也不曾再对司空泽做些什么。 净涪和司空泽都以为这件事之后,程沛是要和稀泥的。但没想到,自那以后,净涪就少从程沛口中听见“我师傅”这三个字了。 司空泽还未缓过神来,当下心头咯噔一声,立即就翻身坐了起来,定定地望着程沛。 程沛感觉到他的视线,却并不曾理会。 司空泽只觉不好,连想都不多想,干脆而果断地道歉:“抱歉,是我冒犯,请小师父恕罪。” 司空泽完全不在意他此时仍在程沛识海中,除了程沛外,没有人能听见他的话,但他仍旧说了,而且态度极其诚恳,绝不是敷衍了事。 他双手紧握成拳,可仍然觉得自己手心里一阵阵湿热。 他知道这是错觉。毕竟他的身体早已经化作飞灰了,但那样的感觉太真实,他怎么都说服不了他自己。 程沛忍不住生出阵阵犹豫,然而迟疑片刻后,程沛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只做不知。 司空泽确实是程沛的师傅,可程沛对司空泽也不是没有怨言。 程沛不是蠢笨的人,哪怕比不上净涪,但也能称得上敏感。 司空泽收了他为徒,也曾经答应过他的母亲不会引他入天筹宗。正因为司空泽他答应了,母亲也才同意他拜司空泽为师,甚至答应日后他修行有成,必尽全力为司空泽修补神魂,送司空泽转世投胎。 司空泽答应得好好的,可行为上,却背离了协议。 远的不说,单说程沛入万竹城之后,发现自己处境不妙,求教司空泽。司空泽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却都在撮掇着程沛前往天筹宗驻地,寻求天筹宗的帮助。 程沛自己是拒绝的,所以他现在在这妙音寺的庄园里。 可如果细想,程沛当日被司空泽说动,真的前往天筹宗呢?要得到天筹宗庇护,如果没有足够的利益,就必须要有让他们不得不出手相护的身份。 程沛年纪是不大,但也不小了,他没有那么天真。 他惹上的是一整个魔门,哪怕程沛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错了才会招惹到如此结果,但惹上了就是惹上了。别说以天筹宗在这万竹城里的力量能不能庇护他,就算可以,他身上也没有足够打动天筹宗的筹码和利益。 他一个小小世家的家主嫡次子,能算得上什么?他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除了他自己还算过得去的资质外,就只有他的大哥,佛门妙音寺的净涪沙弥。他自己没有那么多的利益,如果是欠下人情,他也是无力偿还,到底还是要算到他的兄长头上来。 他不愿意。 更何况,既然都是要麻烦到兄长,那为何不在一开始就求上他的兄长头上,而硬要跑到外人那边去? 既然他没有足够打动人心的利益,没有能够让他们心动的人情,那要让天筹宗帮忙,也就只有扯上司空泽的名号,翻出他天筹宗天机峰前掌峰长老关门弟子现掌峰长老小师弟的身份。 然而这样之后,他就走回了最初的起点。 那他母亲的心思也就白费了! 程沛更不愿意。 程沛听说过三人成虎的故事,知道人言不仅动人心,也动自己的心。程沛没有把握在司空泽坚持不懈的诱导下坚持最初的本心。司空泽需要警告,而他自己没有这个实力,唯一有能耐的,只有他的兄长净涪。 程沛犹豫过怎么和净涪开口,但始终没有找到机会。 现在,这个机会来了。 第207章 深夜来访 既然如此,程沛又岂会自己去破坏这个机会? 程沛的沉默已经是他的态度,无论是司空泽还是净涪,都在顷刻间反应过来了。 司空泽一时睚眦欲裂,却根本顾不上责骂程沛,当机立断道:“小老儿冒犯,请小师傅责罚。” 一时屋中静得能听落针。 净涪先看了程沛一眼,然后视线一凝,牢牢锁定程沛识海里的司空泽。 司空泽只觉自己心头狂跳不止,脑中种种思绪飘飞,多如深秋落叶,然而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司空泽心头一阵明悟,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净涪这般敲打。 他心中无奈,最后绝了那一点念头,也不用去看程沛,只再一次道:“是小老儿贪心,日后必不再犯,还请小师傅饶我这一遭。” 净涪眼睛微微眯起。 司空泽只觉得自己刚才还在狂乱一样跳动的心脏在蹦至最高速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就悬在那半空上,不上不下的,难受至极。 这个时候,他哪儿还有心思去琢磨净涪的事情? 净涪看了他一阵,放开微眯的眼睛,看了程沛一眼。 司空泽立时心领神会,连连发誓道:“请小师傅放心,程沛是小老儿的关门弟子,日后关乎着小老儿的生机,小老儿必定用心教导,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嗯?”净涪拖长了声音,纯粹的喉音里带着莫名的力量。 司空泽一咬牙,干脆就发誓道:“天道为证,小老儿日后所为如有违背今日之言,小老儿一线生机彻底断绝,魂飞魄散……” 净涪只看着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司空泽知道净涪的意思,咬咬牙再加了一句:“天筹宗天机峰万万年基业尽毁,传承断绝,后继无人。” 如果是别的什么人,这般随意的拿天筹宗天机峰万万年基业起誓,别说能否得到天道允许,单说天筹宗天机峰气运反噬,就足以让司空泽彻彻底底灰飞烟灭。但司空泽是天筹宗天机峰上一任的掌峰长老,他的名号不仅刻录在天筹宗天机峰的名录上,便连他的牌位也都被安置在天筹宗天机峰的祖师堂中,是得到天筹宗天机峰上下一致承认的天筹宗天机峰祖师之一。 他以这样的身份,将天筹宗天机峰的传承压在这一个誓言上,自然是可以得到天道的承认的。 是以当司空泽这话说完,虚空中忽然响起了只有他们三人听见的滚滚雷声。随着这雷声的出现,一道只在冥冥之中浮现的紫气悄然无声地化作一条细绳落入天筹宗天机峰峰顶隐隐凝结的气运之上。 这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等闲无人能够看清。但齐东和作为天机峰的现任掌峰长老,却是隐隐心头一坠,若有所感。 可这种感觉只是出现了一瞬,便又在下一个瞬间彻底消隐,让齐东和无处寻觅。 齐东和心中不安,只在蒲团上坐了片刻后,便传来童子吩咐两句,自己转入了天机峰的祖师堂,借助祖师堂的力量探查究竟。 只可惜此时天机混乱,再有净涪身边的茂竹在一旁隐匿天机,混淆天算,齐东和凭白耗费了整整三天三夜的功夫,也是一无所获。 真元近乎消耗殆尽的齐东和自定中转醒后,只望着祖师堂里的诸位祖师牌位出神。等他回得神后,他也只能请了三柱天机峰特制线香,供奉至祖师堂前,祈祷诸位祖师庇护。 司空泽不知齐东和心中难安,但哪怕他知道,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不是他不重视天机峰万万年的传承,只是他自己万分确定,见过鬼的他没有那个胆子再去挑战这个面善小沙弥划给他的底线。 所以哪怕他发下了誓言,在天道面前留下了痕迹,但只要他日后谨言慎行,不曾踏出誓言限制的范围,天机峰自然就还是安稳的。 司空泽一边在心中提醒自己,一边不住地打量着净涪的神态。 听得司空泽立誓后,净涪的脸色变舒缓了不少。他那双眼睛里流泻出来的沉黑也在一点点内敛,恢复成往日里最常见的黑白分明。 然而净涪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司空泽。 司空泽需要一个教训。 净涪抬起手,手指点落在程沛的眉心。那指尖微凉的温度透过程沛的皮肤,烙印在司空泽的心头。 还没等司空泽察觉,程沛识海陡然升起一片金色的佛光。 佛光璀璨明亮,光芒殊胜,普渡众生,却净化此世一切阴邪不洁之物。 可怜司空泽,才刚刚定下神来,便就被这片佛光照个正着,顿时就如同被人兜头泼下一桶滚烫滚烫的开水,烫得他整层皮都熟了。哪怕是他的身体内里,也是一阵阵针扎一样的刺痛。 这也属常理,谁让司空泽如今只剩下一片残魂。魂体本就属阴,而且司空泽这残魂和早前那至阴至邪至恶之物的白骨玲珑塔纠缠无数年月,身上更是沾染了不少那些阴邪之气,如今被克邪的佛光一照,可不就如同剥皮一般么。 不过净涪这般动作虽然是太过刺激了一点,但对司空泽也不是没有好处。最起码,熬过了这么一遭,司空泽身上沾染的那些阴邪之气就得被削去一成。 司空泽也不是没有成算的人。 等他从那种剥皮一般的剧痛中清醒过来,再度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注意到自己比之往日温暖纯粹得多的魂体,也不由得对净涪生出了几分感激。 然而司空泽才刚注意到自己对净涪态度的变化,立时就缩在了程沛识海,连头都不冒一下。 他也曾经久居上位,如何不知道这是一种御下的手段? 只是他知道又能如何?形势比人强,司空泽也就只能按着净涪的心思走下去,再也不敢生出多余的心思来。 待到净涪收回手,程沛看了一眼司空泽,笑了一下,看向净涪,感激地道:“多谢大哥为我操心。” 程沛真的不是傻子,他知道净涪这般替他敲打司空泽的用意。 他往后面对的是整个魔门,如果司空泽在逃命反击的时候有别的什么多余的动作,程沛的处境会更加危险。 净涪只是看了程沛一眼,并不以为意。 程沛看着这样的净涪,再不多话,只将这件事记在了心底。 这番事了,程沛本应回返他自己暂居的云房里去,不再继续打扰净涪修持。但他犹豫了半响,还是抬起头,看着净涪道:“大哥,我打算明日就离开万竹城。” 净涪闻言,只是抬起眼睑看了程沛一眼,点头应了下来。 程沛舒了一口气,却又低垂了眼睑,目视案桌下方的阴影,道:“大哥,我打算在外头游历一番……” “等我修行有所成,再回云庄里去。” 程沛咬着牙将这一整句话道出,却不敢去看净涪的反应。可见对于净涪是否会同意他这般行事,程沛他心中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可是程沛也已经想定了。 他招惹了一整个魔门! 如果他就这样直接返回云庄,怕是会将魔门的人也带到云庄里去。魔门的人向来肆无忌惮,尤其是那些魔门长老们,即便沛县属于佛门的地界,也拦不住他们出手。 他们一旦出手,牵连的就是一整个云庄的人,甚至还有可能带累上整个沛县。程沛不太担心自己,但却担心因为自己牵连上那么多人,更担心那些人会对沈安茹下手。 就算这件事发生的几率是万一,程沛也不想去赌,更不敢去赌。 净涪看着低下头去的程沛,眼波微闪,最后,他伸出手,摸了摸程沛的脑袋。 程沛陡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抬头愣愣望着净涪。 趴坐在净涪身侧的五色幼鹿也一并瞪大了滚圆水润的鹿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净涪和程沛。等到它回神后,它立时从地上蹦了起来,头顶修长优美的鹿角一下下抵着地面磨蹭,后背往后拉伸,前肢连连扒拉着地面,一副就要扑向程沛,拿自己修长又坚硬的鹿角直接去捅程沛的模样。这些犹自不算什么,更为恐怖的是,五色幼鹿头顶鹿角上披着的那一片五色神光也在蓄势待发。 净涪看着完全不敢置信的程沛,唇边快速绽开一个微小的笑容。这个笑容一闪即逝,快到能让人以为那就是错觉。 最起码,能让屋顶上方突然出现的提着酒坛子的那个人以为是错觉。 净涪收回手。他的手臂在案桌上虚虚地划过一个弧度,却恰好拦下了五色幼鹿的动作。 被净涪阻拦,五色幼鹿再怒气攻心,也都只能就此罢休。 程沛不知道自己避过了一劫,他好半响才回过神来,看着净涪嗫嗫嚅嚅地道:“大……大哥……” 净涪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程沛眼眶一红,但他不过眨眨眼睛,便压下了眼眶里泛起的微波,他也是点头,慎重又认真地道:“多谢大哥。” “在我能够自保,返回程家之前,母亲就劳烦大哥多费些心思了。” 净涪又是点头应下。 说完这些事后,程沛见时间已经不早,他也就不再打扰净涪,起身告辞。 “那我先回去了,大哥你早点休息。” 净涪只是随意地一颌首,看着程沛起身离开。 趴在净涪身旁的五色幼鹿小心地观察着净涪的情绪变化,待到净涪目光落在它身上的那一刻,滚圆水润的双眼准确地露出夹杂着愧疚后悔和知错的眼神来。 净涪定定地望了它一阵,单手撑在案桌上,从蒲团上站起,头也不回地推门走到屋外。 五色幼鹿无措地看着净涪的背影,却不敢跟上去,只从地上站起,“呦呦呦”地冲着净涪的背影直叫。 声音可怜兮兮的,听得屋顶上头那个不请自来的人也不紧起了几分同情之意。可惜的是,哪怕再是可怜乖巧的作态,拿到净涪面前,也难以打动得了他。 五色幼鹿眼看着净涪阖上门,前肢迈出几步,却还是不敢上前,仍旧留在屋里,低头自怜。 坐在净涪禅房屋顶上方的那个人见净涪站在院中,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他,一双眼睛似乎浸满了夜色一样的墨,不见往日的清净宁谧,反倒显出一种难以言述的恐惧。 这景浩界中万万千的修士,如果有幸看见这样的一双眼睛,少有人能够不为所动,仍旧安稳如初。更多的人怕是要连站都站不稳,甚至是被吓得软软地瘫倒在地。 但那些人中,绝对不包括现如今坐在那屋顶上方的那一个男人。 天剑宗左天行。 此时的左天行仍旧一身天剑宗弟子袍服,仍旧腰佩紫浩剑,仍旧俊美朗目,然而他的那双眼睛与往日的他又截然不同。 这样一双锋芒内敛却又暗隐剑光一往无前的眼睛,是净涪曾经极为熟悉的眼睛。 这样的眼睛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了,甚至都有一点怀念。 然而净涪不过是定睛一看,便发现了那双眼睛中隐隐带出的衰败和无奈。 净涪还待要细想,上头左天行却冲着他抬了抬手,晃了晃他手里拎着的那一个酒坛子。 “妙音寺的净涪啊……不介意的话,来陪我喝酒怎么样?” 净涪看了他一眼,虽然因为位置的原因,净涪需要抬头,但落在左天行身上的视线,却仍旧仿似俯视。 这时候左天行半点也不介意。 他甚至能够明白净涪看他那一眼所蕴含的意思。他扬手往自己嘴里倒灌了一口烈酒,大笑着道:“哈哈哈……是了,你现在是出家了的沙弥啊,不能碰酒了啊……” “那我就自己喝了……”他语音不清地咕囔了一句,“你别太羡慕。” 左天行的声音不小,闹出来的动静也大。但不管是同在一个院子里的程沛,还是程沛识海里的司空泽,更或是还趴在屋中地上的五色幼鹿,甚至是仍在小法堂里的清沐禅师,对此却都是一无所知,仍在忙活着他们自己的事情。 净涪也不觉得奇怪。他向前迈出一步,身形随风而起,轻飘飘地落在了屋檐上。 左天行对此仍旧不意外,他还在往自己的嘴里灌酒。 净涪也任由他喝,自己在屋檐的另一侧坐下。 今夜无雪,只有狂风和寒星。夜幕之中,他们两人一左一右各据一方,各自自在,看着倒也透出一分莫名的和谐。 净涪侧头看了左天行两眼,见他还在往嘴里倒酒,便也就随他去,自己微微垂落眼睑,静坐入神。 神游之中,左天行的声音伴随着狂风的呼啸声落在耳边,没有让净涪心烦,反倒生出几分看戏的兴致来。 也不是左天行是不是喝醉了,又或是他本来就是想要借酒开口询问,他竟然直接问道:“皇甫成,你是不是早知道苏千媚的事情?” 苏千媚的事情? 净涪睁开眼睛来,略带不解地看着左天行。 然而左天行此时看着是喝醉了,意识却极其清明。 他清楚地看见净涪那看似无辜不解的眼眸里闪过的笑意。 那种看戏一样的戏谑,你终于发现了的模样。 “哈……”左天行原本还想着自欺欺人,但事实就是那样的清楚明白,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倒提酒罐,将自己当成一个空荡荡的大酒缸一样往里倒酒。 “……果然是……绿的吗……” 哪怕以净涪的耳力,也听不清被左天行刻意模糊掉的字眼。但那无所谓,净涪完全能够猜得出来,那被左天行省略掉的是什么。更何况,就这件事而言,和苏千媚同在天魔宗,掌控整个天魔宗乃至整一个魔门的皇甫成知道得比左天行还清楚。 哪怕上一辈子苏千媚心中有着左天行,而且左天行深刻入她的肺腑,但苏千媚身边的男人也绝对不少。甚至是在苏千媚和左天行最情热的时候,苏千媚身边的男人也都没有离开她。 左天行手上的酒罐虽然只得巴掌大小,但实际容量却难以测度,至少左天行这般猛灌了一阵后,那个酒罐里的烈酒看着还都是满满当当的。 左天行灌完这一口后,随手将酒罐放在一边,仰头躺在屋檐上,仿佛无神也似乎清明的眼睛望着那漆黑夜幕上点缀着的点点寒星。 “……就像现在这样的吗……” 就像现在这样,哪怕苏千媚心中已经有人,却还是在若有若无地勾引他…… “……我真是……一个傻瓜……” 左天行这般说着,心中对苏千媚的最后一点牵扯断去。 自此之后,只要苏千媚不死,他就不会再想要看到这个人! 随着左天行心意彻底明确,苏千媚头顶无形的气柱陡然崩散,气运流溢四方。其中最为关键最为重要的那一丝紫色气运更是自冥冥中飞出,遁入左天行头顶气柱之中。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本在沉思,却惊觉景浩界中气运变动,顿时垂下视线看了一阵,喃喃自语道:“居然是……女主失格了吗?” 第208章 天魔筹算 约莫是十多年前,天魔童子在景浩界天道手里吃过一个大亏,导致无边业力寻上了皇甫成,令他在这景浩界里举步维艰。哪怕到了现在,也仍旧泥淖深陷,没有办法脱出身来。 天魔童子当时还不觉,后来却知道那就是硬拼着自爆也不愿意被他夺舍的boss原·皇甫成的手笔。然而等他看清之后,再要对原·皇甫成转世身净涪动手,却已经晚了! 景浩界天道拦着他,道门已经飞升离开了的修士返回阻拦他,便连已经登临了极乐净土里的那些秃驴也都在明里暗里庇护着boss…… 这种情况之下,立场定位的变换,天魔童子又如何不知?于景浩界而言,如果左天行仍是主角,有他站在背后的皇甫成必定仍然会是boss,至于他这样的,怕就是景浩界人人得而诛之的幕后大boss。 天魔童子每每想到这里,都极其想笑,却无论怎么样也笑不出来。 他不过就是想回家而已,怎么就将自己推上了这样的一条路? 如果说他灭世惹祸,可他后来不是也出力相助景浩界天道重塑世界了吗?哪怕景浩界世界本源因此损耗过半有余,但他也算是将功赎罪了啊,这都不可以吗? 天魔童子目光紧紧地盯着下方的景浩界,更透过景浩界天道自发生出的无形屏障看到景浩界中万竹城里对坐的左天行和净涪。他本就暗沉暗沉的双眼眼底凝聚着的黑暗骤然翻滚,一片片浓重至极的阴霾自眼底最深处溢出,瞬息间铺展开,要将这一整个眼球吞没。 这是天魔童子压制已久的心魔。 如果让这浓重的心魔污染侵蚀天魔童子的灵台,天魔童子必将真正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别说想要回家,就连想要自救都没有办法。 天魔童子这浓重污浊至极的心魔,正是当年他求上准提圣人却被准提圣人沉默拒绝的关键原因。 心魔爆发得无声无息,天魔童子座下黑色的莲台上上扬的莲瓣无风自动,贪婪地吞食着天魔童子周围溢出的心魔气息。坐于天魔童子身侧不远处的其他天魔童子察觉到天魔童子莲台的异动,齐齐睁开眼来,饶有兴致地观望着事态的发展。 就在天魔童子即将沉沦的千钧一发之际,天魔童子身上陡然升起一道墨黑污浊的气息。这道气息不过在天魔童子身上一转,天魔童子身上爆发的心魔顿时被压制了下去,就连他座下的黑色莲台也仿似遭遇重创,无风自动的莲瓣顿时萎顿了下去,软软地垂落在莲台周遭。 天魔童子却丝毫不心痛,他睁开眼来,暗沉暗沉的目光先往周围转了一圈,见盯着他看得津津有味的天魔童子们都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这才垂落目光,定定地望着萎顿到黯淡的黑色莲台。 黑色莲台似乎察觉到了天魔童子的视线,更品味出天魔童子目光里的不善,顿时抖了抖无力的莲瓣,重新笔挺地支立在莲台上。 他座下莲台虽然能被他驾驭使用,但莲台真真正正的主人,是这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无上主宰他化大自在天魔主,不是他。 天魔童子很明白这一点,所以哪怕他对这无时不刻不在觊觎着他要将他吞吃入腹的莲台再如何不耐再如何不快和厌恶,也绝对不能随便出手。 天魔童子狠狠地闭了闭眼睛,垂落在身侧的手紧握了又松开,松开又紧握,几度反复之后,天魔童子再度睁开眼来,眼睛里的阴翳已经全数沉入了眼底。 他不再看座下莲台,身体微微前倾,望落下方的景浩界中,无视此间一切阻隔,望定那两个仍分坐在屋檐左右两侧的净涪和左天行。 景浩界中,原本随意坐在屋檐另一侧悠悠然看着远方夜色的净涪忽然心头一动,也顾不上旁边的左天行,抬起头来,迎上那一道自天外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和能够清楚看见左天行和净涪的天魔童子不同,净涪虽然能不偏不倚的迎上了那一道视线,可他的眼中,除了这一片点缀着寒星的夜空之外,什么都没有。 毫无疑问,在这一场目光对峙中,净涪处于绝对的下风。可即便如此,净涪也仍旧一动不动地直视那一道视线,不后退不避让。 左天行察觉到净涪的状况有异,往口中猛灌烈酒的动作一顿。他随手将酒罐往旁边一放,看也不看净涪,却也直直地抬头,望入上方寒凉漆黑的夜幕。 寒夜里,天空显得格外的高远。然而左天行仍是一动不动地直直望入天空,他隐隐有感,这一日,不对,是这一夜,一直令他摸不清头脑的当年真相将在他面前掀开一角,让他能够窥见其中的一鳞半爪。 当年皇甫成不过寻到了突破的契机,行将突破,却在突破的边缘突然自爆…… 作为统领整个道门的剑君,左天行确实不希望天圣魔君皇甫成突破,修为进入下一层次,但他也绝对不会希望见到皇甫成随随便便的就在万千百姓聚居之地自爆。 天圣魔君皇甫成何等修为?本就在突破边缘的他自爆,哪儿是想要自己死?分明就是要拖着方圆万万里的百姓生灵为他陪葬! 哪怕是万万年之后,他自爆的地方也必定会是寸草不生的无边荒漠。 如此严峻的后果先不必说,但就天圣魔君皇甫成自己而言,前一刻都还在突破修为,下一刻却要自爆?谁能相信这里头没有蹊跷? 哪怕是重生之后,左天行仍然不时会想起当日皇甫成自爆的时候留给他的最后两个字。 “快跑……” 所以,皇甫成当日自爆绝对不是有所预谋,而是事发突然,不得不为之。可是问题是,这景浩界里,谁能逼得已经成为魔君的皇甫成不得不选择自爆? 左天行很确定他自己不能,也想不到谁能。 再有,哪怕左天行知道自己自来气运昌隆雄厚,每每总能遇难呈祥,握紧一线生机,可他万分确认,那会儿皇甫成自爆的时候,他也绝对是十死无生的局面,再如何也不可能有人能够将他从那般艰难的境况中救下来,哪怕是一片残魂,也绝对不可能。 左天行以为自己死定了。 可事实就是,他能够再一次睁开眼睛,看见这一个世界。更为奇怪的是,他回到了过去,成为了尚且年幼的他自己。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但就是因为他知道,所以他才愈加笃定这里面绝对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过。尤其是当他知道,北淮国皇宫里的那个皇甫成已经不是原本的那个皇甫成之后,他更是坚信。 他原本想要自己探查究竟,想以不变应万变,且等着那一个莫名其妙躲过那一场谋算与他一同拜入天剑宗的皇甫成露出更多的蛛丝马迹。却未曾料想,情况变化总不如他料想。 他看得一头雾水之后,却也摸出了净涪的身份。 妙音寺扬名内外的净涪沙弥,才是原本的那个皇甫成。 左天行得到了一部分答案,却也同时生出了更多的疑惑。 净涪天生的残缺,是天意还是人为?他的口不能言,到底是想要掩盖些什么?又到底是谁,造成了今日的这一切? 左天行这会儿已经彻底将杨姝和苏千媚抛之脑后,他直直地望入那一片浩瀚夜空,即便一无所获,也仍旧不退分毫。 在他无比坚定的意念引导下,他头顶无形的气柱于冥冥之地无声地发出一声闷响,响声如同滚雷,颤动整个气运显化之地。 随着一声声的滚雷声震动,左天行双眼隐隐附上一片朦胧虚淡的紫气。 左天行只觉眼前一道紫色闪过,浩瀚深重的夜幕中,他极目张望的方向,隐隐勾勒出一双暗沉黑墨的双眼。 这一双眼睛,比之天空上的那一片夜幕还要暗沉,仿佛吞噬世间一切的光明,独留下那底色一样的墨。 左天行不过看得一眼,但见那双眼睛仿佛一闪,比之方才还要暗沉还要墨黑的黑暗自眼底涌出,无视他们之间所有的间隔,须臾间向他直扑而来。 左天行心中一紧,面上却丝毫不乱。但见他双眼一眨不眨,身边却陡然响起一声悠长清朗的剑吟,眼中更有紫气凝聚而成的剑意喷薄,毫不退让地迎上了那一片黑暗。 喷薄的剑意直插天际,如同一柄所向披靡的宝剑,凛然无惧地斩向茫茫冥冥的虚空。 天魔童子眼中一沉,单手抬起,自虚空中显化出一个无形无影,诡异桀笑的魔头。 魔头看着那一道劈来的剑意,桀笑两声,合身就扑了上去。 “噗嗤……” 天魔童子沉沉地看着那魔头磨去了那道剑意的锋芒,却也被那一道剑意彻底披散。 视线之中,原本清楚明白的微尘一样的世界如今已被一片四季剑意护住,轻易看不分明。 天魔童子也不强求。 他收回视线,定定地望着那只留下一条细长剑痕的手,一言不发地看着那剑痕缓慢地抹去。 待到他的手掌重新变得完好无损之后,天魔童子才将手掌收入袖中。 到得这会儿,天魔童子已经万分肯定。主角左天行、boss净涪,这两个人必是景浩界天道日后与他清算当日因果的主力。至于这两人孰主孰从,天魔童子不确定,可他也不需确定。 天魔童子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既然景浩界天道要与他清算因果,那就放马过来,看他与那两人,谁的拳头更硬。 天魔童子想确实是这般想的,但他看过原著,知道原著作者远隔云端对原著主角左天行的偏爱,也清楚知道哪怕屡屡被原著作者远隔云端打压也仍旧只比原著主角稍逊一筹的boss潜力有多可怕。心中忌惮的他没法彻底安下心来,是以沉吟半响后,天魔童子闭目盘膝入定半日。 再度睁开眼来的时候,脸色殷红如血的天魔童子手中赫然多出了一片和他一般无二的神魂。 看着手中的这一片神魂,天魔童子唇角一掀,一个微小的笑容浮上面容,看得最为若有似无地注意着他的其他天魔童子们齐齐对视一眼,只觉惊疑不定。 ‘现在气息衰落的他到底是真的虚弱还是在谋算着什么?’ ‘到底要不要趁机动手?’ ‘这是不是一个机会?’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精心准备的陷阱?’ 这些天魔童子左思右想来回考虑千万遍,到底还是没有人动手。 天魔童子心中一个嗤笑,只不理会这些人,自顾自往外张望半日,终于从自己掌控的那些世界里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孕妇。他眼中喜色一闪即逝,小心而仔细地将这一片神魂送入那个孕妇体内那一个尚在孕育中的胎儿,再打量了好一阵,这才冷了面色,冰寒的目光团团扫过那些天魔童子们,又是冷哼一声,才闭目入神,专心修补他分裂了大半的神魂。 除了那一个还在母胎中沉睡,借助母胎中独有的先天之气补全自身的神魂之外,也就只有天魔童子自己清楚,那一个神魂和此时陷在景浩界的皇甫成不同。 他有着天魔童子所有的记忆。无论是穿越前那短短二十余年的上一辈子,还是穿越后这长达数千年数万年的这一辈子,包括那些美好的、不堪的,所有的记忆,那个神魂都有。 除了天魔童子这一身修为那个神魂没有之外,他和天魔童子一般无二。那个神魂比天魔童子更好的是,他不会有天魔童子的心魔。因为所有的心魔,都被天魔童子缩在了他现如今的这个天魔身里。 他会是干净而纯粹的他。 天魔童子哪怕痛得近乎痉挛,处于定境中的他仍然是笑着的。 哪怕他维持现如今修为层次也是艰难,哪怕他日后再无修为精进的可能,付出这般代价的天魔童子仍然觉得值得。 天魔童子睁开眼睛,再度看了一眼下方的景浩界,才又闭上眼睛来。 如果说一开始净涪的诞生和出现就是景浩界天道为了应对他而做出的安排,那时候的天魔童子还有些模糊的话,那么现在的天魔童子再看净涪,已经没有了早先那种恨不能将净涪从这个世界上抹去的想法。恰恰相反,他此时再去看净涪,更添了几分敬服和希冀。 从净涪这短短二十年里走过来的路,天魔童子看到了另一种归家的方法。 这个世界起自盘古开辟的洪荒。自盘古开天以来至今无数元会,天地间共出八尊圣人。 这八尊圣人站立在世界的顶峰,神通广大,要将他送回地球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这些圣人中,除了佛教那两位圣人之外,谁又会愿意出手帮他? 天魔童子蹉跎无数年月,无数次徘徊在佛门圣地之外却不得入,更别说要去求请佛门的那两位圣人。这么多年时间下来,天魔童子也仅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碰见佛门的准提圣人。可哪怕他苦苦求请,准提圣人也只是一言不发,沉默以对。 就在他将要绝望的时候,他发现了景浩界,看见了景浩界里正在突破的皇甫成和不远处的左天行。 他当时不过是用皇甫成的身体行走景浩界,以查找作为原著故事主角的左天行与景浩界和原著作者远隔云端之间的关系,甚至是以此确定地球世界坐标,返回地球而已。 他唯一估算错误的,是boss皇甫成。 皇甫成他居然宁愿自爆,也不愿意让他夺舍。 这般一再失误之后,他与景浩界天道便走到了如今因果纠缠的地步。 他甚至有可能成为被主角左天行和boss净涪联手抗衡的幕后大boss,哈哈哈……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那一个干净纯粹的他会像净涪一样,皈依佛门,成为佛门弟子。他会一步步将那个被他掌控的魔染世界净化,然后以那一个世界为敲门砖,打开佛门胜景的大门。 再然后,他能在佛门中寻找地球的所在。 他会回家! 至于那个景浩界里的皇甫成……他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就是为他们拖延时间,阻拦那两个人成长的脚步。 而他…… 他会坐在这里,等待着那两个人走到他的面前,一决生死。 就让他看看,到底是他这个幕后大boss强,还是他们两个更胜一筹? 不过哪怕他认了幕后大boss的身份,哪怕他日后修为难以精进,哪怕他确实对为他走出一条前路来的净涪多了一分敬服,但天魔童子也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他一边修补自身受损的神魂,一边暗自研究左天行最大的金手指——景浩界天道给他加持的气运和庇护。 回想起方才看见的苏千媚头顶那道气运柱的变化,饶是天魔童子,也不由得暗地里皱眉不已。 作为景浩界的天命之子左天行,他本身担负着晋升景浩界的责任,是以他身上的气运远比旁人厚重。单就左天行一人,就占据了景浩界天道七成气运。 不过因为原著的故事里,左天行有三位挂心的红颜,除了他那被天地承认的道侣杨姝分去他一成的气运之外,只是在左天行心中有着朱砂痣和小师妹这样特殊地位而没有实质关系的苏千媚和袁媛又各自分去了他的五分气运。 就原著故事而言,这些被分去的气运或许对那三个红颜而言极其重要,但放到左天行那里,却又算不得什么。 那三人之所以存在,不过就是因为远隔云端想要给予他所钟爱的主角一个能够匹配得上他真心对他和他一路相伴的女主而已。 按天魔童子当年在评论区里所看到的作者远隔云端的回复,谁能成为最后的女主,端看主角左天行自己的选择。 在原著里,哪怕主角左天行对另两位仍旧有情,但他最后选出的是杨家的杨姝,那位气度肖似左天行早逝母亲的杨姝。 而现如今,天魔童子亲眼看着自主角左天行气运分出庇护苏千媚的那一部分回归左天行自身气运,心中也不是不皱眉的。 就连他也摸不清,这番变化,到底只是因为苏千媚失去女主位格,被左天行厌弃,断去所有情分,还是因为……左天行在破除情劫? 如果是后者,最后他要面对的那两个人,那怕就是完善版的剑君左天行和加强版的天圣魔君皇甫成了。 天魔童子深吸一口气,按下种种思绪。 多想无益,只端看景浩界那边会是如何发展便好。 景浩界中皇甫成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弃子,左天行和净涪也不知道天魔童子已经着手为自己准备了后路。皇甫成仍旧在天剑宗的杂役弟子中收集着左天行和净涪的消息,等待着逃离天剑宗的机会。而左天行和净涪,此时却是坐在屋檐上,无声对峙。 半响之后,左天行率先收回了视线,淡淡地问净涪道:“那是谁?” 他这话一出口,净涪便知道比起他而言,左天行看到的更多。 明明在他们两人之间,净涪的修为更高,接触‘他’的次数也更多,可‘他’的那些情报,净涪却知道得比左天行还少。 如此这般堪称脱离逻辑的局面,净涪毫无所动,他甚至已经习惯了。 面对左天行的询问,净涪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对于净涪的反应,左天行也不说信还是不信,他又问了一句:“就是因为 ‘他’,你当年才会自爆的?” 这事儿瞒不了,瞒了也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净涪也就很干脆地一点头。 “哦。” 左天行随口应了那么一声,又开始往嘴里灌酒。 净涪收回视线,仍旧望着远方天幕,兀自出神。 刚才左天行的动作太大,哪怕净涪禅房里的程沛和五色幼鹿还是一无所觉,寄居在程沛识海里的司空泽还是察觉到了这里的异动,便连万竹城里那些修为上了化神境的禅师长老们也都将目光投落在这一片方向里。 对那一道剑意毫无所觉的修士还只是嘀咕了一两句,再看这边已经全无异状,便就收回了目光,自去忙活自己的事情了。可那些隐隐察觉到那一道剑意对那一道剑意来历有所猜测的修士们却都是暗自琢磨,更或是在心中嘀咕不已。 ‘……那个方向,不就是妙音寺庄园的位置吗?天剑宗的那些人是输不起还是怎么的,去那边找人家的麻烦?……’ ‘……可这一道剑意也太陌生了吧?从来没见过的啊……’ ‘那一道剑意堂皇浩大,内中似乎更夹杂着天道的气息,是天剑宗那一位突破了吗?’ ‘能够参悟出这种剑意,甚至是引动天道气息的修士,怎么都不可能是藏头露尾地去做见不得光的事的人吧?他去人家妙音寺那边干什么?’ 清沐禅师也被惊动了。 他立时放下手上的经文,提着一盏青灯在门前站了片刻,便就一路往净涪的禅院那边走。 到得禅院门前,他细细体察一回,察觉到院子里头净涪的气息平稳安定,心下立时松了一口气。但他没有就这样返回法堂,而是上前一步,敲了敲门扉。 细沉的敲门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的响亮。 没让清沐禅师等太久,净涪便来应门。 看见清沐禅师,净涪面上显出两分诧异,却也不惊不乱,双手合十,向着清沐禅师弯腰一礼。 就着手中青灯的烛火,清沐禅师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净涪一番后,终于将提起的心放下。 他笑了一下,回了一礼后,问道:“怎么这般夜了,还没有歇息?” 净涪不言语, 清沐禅师也不意外,这一句话不过就是一个用来解释他深夜前来的由头,并不就要净涪回答。 但清沐禅师还是催促了一句,道:“知道师侄你从无边竹海里归来,明日里上门来的信众必定很多,忙乱得很,师侄你还是早些歇息了吧……” 净涪再度合十。 清沐禅师也就只说了这么一句,最后道:“无事了,你快回去吧,我这便就走了。” 清沐禅师转身的同时,还是透过打开的院门看了院子里头一眼。可除了屋中隐隐透出来的些许烛火外,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净涪阖上门扉,还回屋檐上他的那处位置坐下。 外间的动静全都落在了司空泽的耳朵里,但哪怕他猜到了什么,司空泽也再没有那个胆子去求证,他甚至连在程沛耳边提起都不敢,嘴巴闭得比那千万年的蚌背还要严密。 他只敢在心底里给自己列出一条条的线索来。 凌乱得理不清也不能理清的天机…… 熟悉的独属于剑君左天行的剑意…… 能两度在竹海灵会擂台赛上压了剑君左天行一头…… 能被剑君左天行深夜寻上门来的人…… 司空泽将那个浮出来的名号狠狠压回了脑海的最深处。末了,他浑身无力地瘫坐在自己灵宝的残片上,越想越心惊,只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片怎么也看不清楚破不开的迷雾里。 对于司空泽的惊惶和无措,净涪是不放在眼里,左天行是全然不知。 一直便在屋檐上不曾离开的左天行自高处看了一眼清沐禅师的背影,猛灌了一口烈酒,仿佛感叹一般地道:“皇甫……你这沙弥当得比你的魔君还要成功啊……这才多久,居然就有人要求请你抄录的佛经了……” 净涪看了他一眼,只不理会。 左天行对于净涪的态度,也不在意。 他还一个劲儿地往自己的嘴里灌酒。 净涪就由着他将自己当酒缸。 算起来,哪怕曾经有过几次这样收敛针锋相对的利刺两人平和相处的时候,但那都是净涪自己摸出酒来一个人喝个尽兴。看左天行喝酒,对净涪而言,真的是第一次。 左天行是剑修,自来对酒都是敬而远之。 这一次,他却像是存心要将自己灌醉一样猛往嘴里灌酒。 可是,哪怕是号称景浩界最烈烈酒的梨花白,要将第一次喝酒的左天行灌醉而言绝对不容易。更何况左天行现如今喝的不过是一般烈的桃花红? 想醉醉不了反倒愈加清醒,那才是最痛苦。 左天行现在就是这般模样。 在那样的似醉非醉间,痛苦至极的左天行忍不住呢喃了几句。 因为距离不远,凭借净涪的耳力,所以哪怕左天行的声音再低再模糊不清,净涪仍是听得一清二楚。可他也只是听着,不置一词。 净涪再清楚明白不过,自他口中出的话、说的事,左天行自来只会信一半。剩余的,还等他自己琢磨通透了,才会选择相信与否。 既然如此,那他还不如不说。 沉默,本身也是一种态度。第209章 夜深人静 “苏千媚是这样也就罢了……” “可杨姝……杨姝她也不是我以为的那样的……” “她是我交托了全部信任,想要和她携手一起走到最后的那个人啊……她是我选择的道侣啊……” “我在她面前是最真实的我,可她在我面前呢?” “有什么话难道就不能直接跟我说吗?” 净涪坐在屋檐上,头微微抬起,望入远方的夜幕之中。他看似仍旧平静安和,不为所动,但左天行那些纯属痴男怨女闲得发慌没事儿自个儿给自己找闷子的言语和作态,却硬生生挑拨得净涪心头火起。 他是想要看左天行的乐子,也乐得看左天行现在这般困愁的模样,但这些情情爱爱你恨我怨之类的污糟事的,却实实在在地污了他的眼睛,连带着他的眼底都浮起了几分烦躁。 又是一阵酒香随着狂风吹过,又是一声低低的带着怨气的呢喃声入耳,净涪忍了又忍,才终于按捺了下来。 也不用左天行说,净涪都知道左天行这番作态为的是什么。 整一个景浩界中,千千万万数之不尽的修士里,唯独他们两人站在顶峰,俯瞰众生。 这一点,哪怕是左天行最为亲近的道侣杨姝,也做不到。 偌大一个世界,茫茫众生之中,也仅有他们两人而已。 有些话有些事,哪怕说了做了,也只有他们两人能懂,别人都难以理解,更无法理解。 这样奇特的亦敌亦友的关系,他们彼此心照,也无须拿出去与旁人细说。是以有些话有些心事,除了闷在自个的心底里外,也就只有在对方的面前才能吐露一二。 当年的皇甫成和左天行是这般,现在的净涪与左天行,也是这般。甚至比起当年来,仅有他们两人知道的往昔和现如今净涪转变的微妙立场,更令他们之间的关系微妙的往知己的方向偏移。 当然,他们都清楚,这样的偏移其实只有一点点。 但哪怕仅得那么一点,也令左天行和皇甫成那种没有机会不动手一有机会就雷霆万钧誓要置对方于死地的关系转换成一种相对更为缓和的竞争与敌对的关系。 也正因为如此,左天行才愿意拎着酒坛子深夜独身一人前来他这里喝闷酒。要知道,当年他们两人虽然也有过这样双方齐聚和谐相处的时候,但他们手里拿着的,从来都只会是清茶。 闷酒易醉人,但清茶却是越喝越清醒。 这些其实都是闲话,说来无益,但不是因为这般种种,净涪不会知道除了大手笔动摇道门根基之外,怎么做才会让左天行痛得欲生欲死,左天行也不会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才能让看似毫无弱点的净涪烦闷不已。 要知道,作为天圣魔君的皇甫成哪怕看重魔门,那也是因为魔门是他的所有物,归属他所有,除他之外,旁人不得轻动。至于白凌那些手下,也不过就是因为用得尚算得力,能给他省不少心力,才勉强在他面前挂了名号而已…… 当年的皇甫成,没有令他挂心的亲属血缘,没有令他心动的知己佳人,没有触动他的喜好珍奇…… 面对这样的皇甫成,左天行当年真的一度愁到他夜不成寐。他曾经怀疑过,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令人无从下手的乌龟一样的存在?尤其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还是他的对手? 但事实就是,皇甫成是活生生存在于景浩界的修士。他也是掌控整个景浩界魔门的那个人,是他绝无仅有的对手兼敌人。 左天行独自一人摸索了很久,才终于找到了皇甫成这么一个不是缺点的缺点。 他无比厌烦世间的情情爱爱。 无比。 上一辈子,左天行和皇甫成明面上的私下里的,见面次数都不少。有时是他独身一人,有时总会是他与杨姝两人一道,甚或是他与袁媛,哪怕是他与苏千媚一道碰上皇甫成的时候也有。 但凡是这样的状况,不管他与皇甫成两人之间是何种态度,皇甫成看向他们的眼神就总有几分烦闷。 也不独是他在皇甫成面前得到这样的态度。白凌、沈妙晴乃至是他座前随侍的童子都是一般模样。 当年左天行得到这么一个结论的时候,他脑袋里转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皇甫成果然不是一般人。 后来,左天行夹杂在杨姝、苏千媚和袁媛三人中间,头痛得恨不能劈了自己的时候,对于那般逍遥自在随心随意的皇甫成也不是不羡慕的。但左天行自知,他到底不是皇甫成。 及至最后,左天行后来琢磨皇甫成性情由来,回想到当年北淮国皇宫里的那一位贵妃和陛下,再想想天魔宗里群魔乱舞的状况,约莫也是有数了。 左天行也从来没有在皇甫成面前提起这一茬子事。但他不提,不等同于他没有拿过这些事儿来给皇甫成添堵。 今天这事儿么,事实上也是左天行想要给净涪添堵。 净涪拿苏千媚来算计他,那就不怪左天行他回头拿这一茬事儿来戳净涪的眼。 哪怕左天行心头再是一阵阵的揪心闷痛,眼角余光瞥见净涪那在厚重夜色中隐隐摆动的衣袖,他的心底也不由得涌出一股股快意。 净涪好生按捺了一回,终于不忍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来正正地望了左天行一眼。 左天行心中隐觉不安。 连忙移开抵在唇边的酒坛,抬起眼睑,拿那一双不知是清明还是朦胧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净涪。 果然,净涪那藏在袖子里的手翻出,竟然自褡裢里取出一套木鱼来。 左天行心头的不安已经化成实质,他连忙唤道:“等等,等一等……” 可他的话完全没有落在净涪的耳中,就被忽然响起的木鱼声盖了过去。也不知是不是净涪故意的,左天行觉得他敲出来的木鱼声既沉又重,合着他心跳的节奏一下下响起,让他极其难受。 明明此时尚在夜里,四周安静无声,可这木鱼声却只在这屋檐上方回响,只在左天行耳边缭绕不去,丝毫未曾打扰到近在咫尺的程沛和五色幼鹿。 左天行身体一阵细微颤动,一股细微的剑意在周身流转。 这不是左天行有意为之,仅仅只是左天行周身真元自发护持己身而已。但哪怕是这样,这一股细微的剑意还是没有办法将那一声声的木鱼声阻隔在外。 净涪没有恶意,左天行不可能二话不说就这样直接和他动手,是以左天行只是随手将手上的那一坛子桃花红扔到一旁,直拿双手去捂着自己的耳朵。 可惜,那完全没有用处。 木鱼声还是一声声地直往他耳朵里钻。 左天行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身体更是不自觉地往另一处翻侧,到得最后,他连脑袋带着耳朵往自己怀里塞,整个身体都是蜷曲的。 但可惜,依旧没有任何用处。 忍无可忍之下,左天行猛地从自己的怀里抬出头来,向着净涪大吼了一声,怒气夹杂着求饶的示弱:“别再敲了!” 净涪抬起眼来看了左天行一眼,还真的就放下了敲木鱼的手。 刺耳的木鱼声终于消失,终于能够享受到久违的安静,左天行那一瞬间只觉得周遭的一切美好无比,便连狂风都显得温柔。 他收回捂在耳边的手,整个人四肢摊开地躺在屋檐上。 好半响后,他才睁开眼去看净涪,嘟囔着道:“我真是怕了你了,只喝个酒发泄几句也不行,你真的是……” “难怪你这一辈子入了佛门……” 净涪一挑眉,再度抬起了手上还没有放下的木鱼槌子。 左天行一看,连连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行吧?别又来了……” “你那木鱼声真是,要人命了……” 净涪随手将木鱼槌子和木鱼放到一旁,再没理会左天行,自顾自地静坐。 左天行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那一套木鱼,旋身坐起,随手又拎过装满了桃花红的酒坛子,再度往自己的嘴巴里灌。 他们一人静坐看似发呆,一人自顾自地沉默喝闷酒,倒也再次恢复了方才的和谐。 然而左天行闷灌了好一会儿后,又开始絮絮叨叨个不停。 但他话语里都没有要恶心净涪的心思,所以净涪倒也就放任他了,随他自己说个没完没了。 “杨姝……这一辈子我是想要和她重新来过的,也想过要好好对她的,不让她再像上一辈子那样自伤的,但好像又被我弄砸了……” “这一辈子不是上一辈子了,你也不再是皇甫成了……这一辈子的杨姝……还是杨姝吗?” “杨姝她想要独立,我大概知道了……我也想过,我是不是成为了她前进的阻碍……” “皇甫成你说,我要不要放开她……” “放开她的话,是不是我和她都不会那么艰难……” “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左天行的话语无伦次,逻辑极有问题,根本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如果换了往日,净涪怕是要直接将左天行扔到妙音寺庄园外头去。至于之后他是死是活,还是软成一团烂泥一样的被人指指点点英名尽丧,那也是看他自己个人的缘法。但这个时候,净涪却只是牢牢地坐在原地,任由左天行自说自话。 无他,因为净涪知道,这时候的左天行心底是真苦闷,苦闷到只能在他面前倒苦水。 净涪在当年看见杨姝的第一眼,就知道杨姝不是一个甘心隐在左天行身后成为左天行附庸的女子。 她心头有她自己的傲气。 也只有当年尚且青涩的左天行,被所谓的喜欢和钟爱糊住了眼睛,才没有看出杨姝眼底的光和忍耐。 不过杨姝能够瞒住左天行,而且一瞒瞒了数百近千年,想来对左天行还真的有那些所谓的喜欢和钟爱的。不然?真当左天行这个人能够青涩上整整一辈子么? 皇甫成当年一直都在看左天行的笑话,一看就是数百近千年。 如果说上一辈子杨姝其实还是有一线希望能追上左天行的脚步的话,那这一辈子就绝对不可能。 收回飘飞到那些遥远记忆的思绪,净涪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 他连眼角都懒得分给左天行一个。 实在是,他很难承认,这样一个被杨姝玩弄在鼓掌之中的左天行,会是那个被他接连坑了好几回之后快速成长到最后也能够反坑他的道门剑君? 该说,美人就是蚀骨销魂毒吗? 连左天行都栽了,栽得那么狠不说,还始终没有从那个坑里爬出来。 夜色渐深,左天行絮叨了一堆话之后,竟然忽然停了下来。 耳边突兀地清净下来,反倒令净涪很有些不习惯。他微微偏转头去,看了左天行一眼,却惊见左天行的酒坛子又被甩在了一边,只用一只手虚虚地搭在酒坛子边缘上,另一只手手背托在眼睛处。 哪怕是在夜色浓重的黑夜里,净涪还是能够清楚地看见,一条被拖得细长细长的水痕自左天行的眼角处起,隐没在他的脸庞边沿的阴影里。 净涪悄无声息地转过头去,只作不见。 两人无声沉默了很久,直到远处街巷里传来四声更鼓的声音,仿佛睡了过去的左天行才用隐隐带着困倦的声音问道:“四更天了?” 净涪没有应答。 左天行再次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咕哝一声说道:“唔……” “这酒绝对不是烈酒,下次还是该尝一尝梨花白才好……这桃花红根本就是催眠多过醉人……” 他将他拿了一夜的酒坛子塞回储物戒指里去,借着凛冽的寒风醒了醒神,然后才提起他腰间的紫浩剑,转身看了净涪一眼,语带叹息:“你以后都不能喝酒了,真是可惜……” “不过今天打扰你了,听说你今日还要应付那些上门来求请你抄录佛经的信徒?” “哈哈,祝你忙得愉快……” 左天行朗笑着化作一道剑光向着天剑宗驻地遁去。只留下最后的那一句似乎隐有深意又似乎仅仅只是一句感叹的话在净涪耳边回响。 “净涪啊净涪,你越来越像一个合格的佛门沙弥了……” 净涪只是在屋檐上站得一会,便漫步下了屋檐,飘然站定在院子中央。 那一句轻飘飘的话随风而逝,并没有在净涪心底留下丝毫痕迹。 他自己的情况,哪怕是左天行也没有他本人看得清楚。 魔如何?佛如何? 只要他所做的一切,全都出自他的本心,无违他的本意,那就无须多提。左天行只当谁都是他呢? 既想随心,又想与世俗两全,他真是想得太美。 左天行没想到自己给净涪挖的那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完全被净涪当成了耳边风,半分用处也无。当然,他也不曾在意就是了。 那一句话能让净涪困扰一阵也好,不能也罢,他本来也没指望它。 这时候的他,已经站在了他自己暂居的那一处院落屋檐上,却并没有落到院中去,而是抬起头,望向了离天剑宗驻地庭院最近的那一处客栈,似乎能够穿过中间的层层阻隔,直接看见此时正在客栈中闭目打坐的杨姝。 左天行的目光在杨姝的五官上流连几番,最后稳稳停在了杨姝的眉心。 没有人能够发现左天行的视线,连杨姝也不能。 因此,更没有人能够看见左天行落在杨姝身上的那两道视线里蕴含的温度在慢慢的冷却。 那双眼睛里原本浓郁的怜惜和钟爱渐渐被一股寒流削减冰封,到得最后,只剩下一片淡淡的欢喜。 左天行站了很久,到得城中隐隐传来人声,他才像是低声和杨姝说话一般地自言自语道:“皇甫成一定觉得我就是个被你玩弄在鼓掌之中的傻子。” “所以你说什么我都信,所以你成为了我生命中最为重要的道侣,所以你拥有了我全部的信任……” “我想,你大概是恨我的……” 杨姝恨他,恨他的心里不能只有一个她;恨站在她身边庇护着她的他光芒太盛,让所有人都只看见了他而看不到她;恨他让她用了手段才能只有一个她…… 左天行知道。但左天行也相信,杨姝心里也是有他的。 杨姝心里有他,所以会因为他的心里不能只有一个她而生恨;所以哪怕用尽百般手段也要成为他身边独一无二的那一个;所以才想要让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看见,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是她…… 左天行闭了闭眼睛,终于将他想了很久之后才拿定了的主意向着入定的杨姝道来。 “这一辈子重来,我放开你,好不好?” “我给予你自由,放你独自一人在这条修行路上行走……” “直到有一天,你能真真正正地站到我的面前。” “到得那时候,我将牵起你的手,和你一起往前走。” “直到最后。” 说到这里,左天行闭了闭眼睛,压下眼眶上涌上的酸意。 哪怕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会越来越遥远也不愿意停下脚步的他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会不会还有那一天,但左天行不愿意走上上一辈子的老路。 他只能放开杨姝,成全他们两个人的骄傲。 第210章 此间杂事 在左天行下定决心的那一刻,杨姝头顶气运柱忽然“轰”的一声闷响。气运柱中央内部升起一道紫气,紫气当空化作一只拖着华丽尾羽的金凤。 金凤绕着杨姝头顶气运柱盘旋几回,忽然仰天连连哀鸣,如同凤凰啼血。 哀鸣声中,这一只华美金凤陡然被一股无上力量擒住。 于那一种无可抵抗的力量作用下,华美金凤重新化作一道紫气。 但见那无形气运显化之地,那一道紫气陡然分成两半。那一半气运显化青鸾相,在虚空中盘旋一周后,清吟一声,重新没入杨姝的那一道气运柱,消失不见。 因为紫气仍旧保留下一半,而不像苏千媚那样全数散去,杨姝头顶的那一道气运柱外侧的气运也仅是流散过半,剩下的那些气运仍然能够囫囵成一个柱状模样,虚虚地簇拥在这渺渺茫茫的气运汇聚之地,庇护着杨姝。 杨姝气运所化的青鸾相消失后,另一半气运不过当空一转,当即便见左天行头顶气运华盖上方响起一声悠长清朗的龙吟声。 龙吟声中,左天行头顶气运华盖化作一条神龙。神龙通体皆是神秘尊贵的紫色,龙身蜿蜒盘旋,体长不知几何。 神龙显化出身形,整个气运显化之地顿时为之一静。各方气运纷纷退避,唯独这无形虚空之地的另一侧显化而出的那一座九层宝塔不惊不怖,不退不让,稳稳地站立虚空。 事实上,就连这种宝塔身侧垂落的影子都未曾有过分毫的晃动。 神龙也只瞪了宝塔一眼,便就仰起头,大口大口将那一道分化出来的紫色气运吞入腹中。 吞吃了那一道紫色气运之后,神龙眼中顿时闪过一道亮光。它贪婪地看了那一片再度显化出青鸾相的属于杨姝的气运,旋身一个摆尾,再度化作气运华盖,笼罩在左天行头顶。 神龙消失后,那一座九层宝塔也是一个晃身,随后仍旧化作一片清净水光,垂落在净涪身侧。 气运的这般显化变动,净涪只是在心头生起一点莫名的感觉。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净涪惊觉后再想去探查也是无从下手,便只能暂且记下,以待日后。 第二天一早,净涪照常前往小法堂参加早课。 早课结束后,一夜未眠的清沐禅师留下了诸位沙弥。 净究、净磐等人对视一眼,眼角余光扫过最末座的净涪,再看那被整齐摆放在佛案前供奉的堆成一阵座纸山的纸张们,心里有底,便也安安稳稳地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果不其然,清沐禅师扫了一眼诸位沙弥,开口便道:“如果你们今日没有要事的话,那便准备准备,帮忙接待上门求经的信众们吧。” 净究、净磐、净元等沙弥对视一眼,齐齐合十,点头应道:“是,弟子谨遵师叔/师伯法旨。” 诸青年沙弥中,唯独净涪面露迟疑。 清沐禅师看见,心中颇觉不解,他看了净涪一眼,问道:“净涪师侄,你可是有什么要事?” 净究等沙弥也都看向了身侧的净涪。 净涪从蒲团上站起,向着清沐禅师合十一礼,面带为难地指了指他自己暂居的那一处禅院。 那禅院里头,独自一人的程沛此时正将自己的东西归整,收入他自己的储物袋里。 哪怕这里只是妙音寺的禅师和沙弥们在参加竹海灵会期间暂居的地方,但到底是修士的居所。每一处禅院里都布有阵法禁制,阻拦他人窥探的视线。 净涪那一处禅院也是这般。 所以哪怕清沐禅师等人顺着净涪的手指指点的方向看去,也看不见他那禅院里头的动静。 但看不见,不代表他们猜不着。 这一次竹海灵会里,净涪的那一处禅院仅只住了两个人。除了净涪本人外,也就还有一个程沛。 现在净涪站在了这里,那净涪指点的对象也就很明显了。 清沐禅师看得一眼,便明白了净涪的意思。 他皱了皱眉头,确认一般地问道:“程檀越他这就要离开万竹城了吗?” 净涪点了点头。 净究、净磐、净元等沙弥齐齐对视一眼,也都很有几分讶异。 程沛当日的情况之凶险,净究、净磐等人虽然没有亲见,可也是听过净元沙弥提过的。他们本还以为,这一次竹海灵会擂台赛结束后,程沛是要跟着他们一起走,先躲过那些莫名其妙发疯的魔修们再说的。 可原来,不是的吗? 别说净究、净磐等沙弥了,便连清沐禅师也很不解。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但他想了想后,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小檀越他可是已经决定了?” 净涪又是一点头。 “唉……”清沐禅师叹得一声,伸手从自己的怀里取出一部佛经,递给了净涪,“既然小檀越已经有了决定,我等也不好强求。这一部《佛说阿弥陀经》是我上师传下,颇有几分威能,应该是能够护持程小檀越几分的……” 清沐禅师上师传下的佛经?这样的佛经不仅仅是有几分威能那么简单的了,便连意义也极为不同,净涪如何能让程沛收下? 净涪看着清沐禅师递过来的佛经,连连摆手推拒。 清沐禅师看着净涪难得流露出几分不安,脸上笑了起来,却沉声道:“不过区区一部佛经,若能庇护程小檀越行走正道,也是功德一桩,如何就不可以了呢?” 净涪一愣,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清沐禅师。 清沐禅师见他眼带不解,面上更有几分敏感的惊恐,便知净涪这是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本也不想瞒着净涪的他干脆便将他探到的事情因由与净涪等沙弥说了开来。 净究、净磐、净元等沙弥还是第一次听说程沛当日无缘无故受难居然是因为这等缘由,一时也是面面相觑,久久无言。 清沐禅师看了一眼无言以对的妙音寺沙弥们,微微摇了摇头。 果然还是年纪轻,见识太少…… 清沐禅师看了一眼已经回过神来的净涪,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在心中点了点头,更将手上的佛经往净涪面前送。 “收下吧……总也是一份保障。” 净涪思虑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双手合十,向着清沐禅师弯身一礼,接过清沐禅师手里的那一部佛经。 清沐禅师满意点头,他想了想,又道:“既然程小檀越今日离开万竹城,那净涪师侄你就送送他吧。信众的事情……” 他看了一眼净涪,却只道:“倒不用急于一时。” 净究沙弥在一旁听了一会,沉吟片刻,从蒲团上站起,向着清沐禅师合十一礼道:“师伯,弟子反倒觉得,信众的事情应该照常才好。” 他看着清沐禅师含笑的脸,眼角余光瞥见在座的师兄弟们或是疑惑或是赞同的脸色,慢声道:“这样……多少能为程小檀越拦得一些时间。” 清沐禅师也不说可以还是不可以,他的视线在诸位青年沙弥们转了一圈,最后落定在净涪的身上。 “净涪师侄,你觉得如何?” 净涪在听完净究沙弥的话后,便知道净究沙弥的想法,他心中不置可否,面上却还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清沐禅师便“唔”了一声,定下此事:“那这件事就这般定下了。上门求经的信众便暂且由我们先行接待,净涪师侄你且记得速去速回。毕竟……” 他笑着看向净涪道:“那些信众们可大多都是为着净涪师侄你来的啊。你不在的话,怕是不行……” 净涪听得清沐禅师带着揶揄的话,脸上绽放出几丝羞赧的微红,他连连摇头,最后却在诸位沙弥们善意的笑声和羡慕的目光中将头低了下去。 既然事情定下,清沐禅师便领了一众沙弥们开始准备。唯独净涪一人,捧了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回到了他自己的禅院里。 他推开屋门走进去的时候,程沛已经坐在案桌边上等着他了。 见到净涪进来,第一个迎上来的是特意显露出身形的五色幼鹿。 它不过一个纵身,整只鹿就已经站到了净涪身前,挡去了程沛前进的路线。程沛不由得收回了迈出的脚步,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净涪进屋。 净涪将屋中这一人一鹿的动作看在眼里,然后低头看了五色幼鹿一眼。 五色幼鹿见净涪看它,眨了眨水润滚圆的双眼,昂着头乖巧地冲着净涪“呦呦呦”的直叫。 净涪平静地收回目光,迈步往前走。 经过昨夜一夜的反省,五色幼鹿显然是真的想得明白点了。 它机灵地往侧旁一转身体,给净涪让出路来。而它自己却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净涪身侧。 程沛识海里的司空泽看着这一幕,却只当自己完全没看见,更不敢像以往那般挠心挠肺的想要寻出个究竟来。 等到净涪在案桌边上的蒲团落座后,五色幼鹿还乖乖地趴在净涪身侧。 “大哥……” 程沛叫得一声,便也跟着净涪一起坐了下来。 净涪冲着他点了点头,随手将他手里拿着的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推到了程沛面前,示意他收起。 程沛将经书拿在手上,扫了一眼,只觉得这部经书的经文极其陌生,哪怕他这些时日在这妙音寺里收到的见面礼也都不少了,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字迹。他当下就抬起头,望向净涪。 “大哥,这是?” 净涪没有说话,只拿眼神示意,让程沛将这一部经书收起。 司空泽也在程沛识海里说道:“收起来吧,是好东西。” 这一部薄薄的经文虽然纸质略有泛黄,但不显老旧,而是淡淡地透出一股时光浸染之后的味道来。而那部经书之上,原本就耀眼金璨的佛光还伴随着通透澄澈的琉璃光,光是看着就能让人心境清明,心绪清净。 绝对的好东西。 程沛看了净涪一眼,见他对这一部被司空泽称为‘好东西’的佛经视若等闲,想了想,也不多问,直接收了起来。 事实上,这样的所谓‘好东西’净涪见得多,毁得更多,如何又能让净涪另眼相待? 司空泽对此隐有猜想,但他真的不敢再多想,只作未见。 三人中,唯独程沛一人是真的没看过多少好东西,暂时也还没有那个能力看得出来这一部佛经到底好在那里,但他也不去多想。 反正他大哥都已经将这佛经放到他面前了,就是表明了他大哥的态度。他大哥总不会害他,那他收下它就是了。 净涪见程沛收起了东西,转头望了程沛一眼。 程沛心中明白,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净涪见状,点点头。然而他却没有动身,只看了趴在他旁边的五色幼鹿一眼。 五色幼鹿察觉到净涪的视线,当下就急急地抬起眼睛来迎上净涪的视线。 净涪稳稳地坐在蒲团上,双手托着刚刚倒入热茶的杯盏,垂下眼睑定定地望着五色幼鹿。 五色幼鹿初初还有些不解,那些滚圆水润的鹿眼里纯澈的懵懂便连旁边的程沛都看得心头一酥,但净涪却还是不为所动,淡淡的视线就那样没有丝毫偏移的看着五色幼鹿的眼睛。 等到五色幼鹿注意到程沛落在它身上的目光看过去的时候,顿时就明白了净涪的意图。 它就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地上站起,先是狠狠地瞪了程沛一眼,然后才转过头来,带着水雾的眼睛委屈地看着净涪。 虽然挨了五色幼鹿一记狠瞪,但此时也已经大概明白净涪意思的程沛也没觉着如何委屈,反而心头痒痒的。那一种麻痒从心头漫出,一直涌到了程沛的手心,令他的一整个手掌也都是麻痒麻痒的,差一点就要伸出手去摸上五色幼鹿那修长光润的身体了。 不止是程沛,便连程沛识海里的司空泽这时候也都是目光铮亮地盯着五色幼鹿,整个人也在蠢蠢欲动。 倒是直面五色幼鹿的净涪迎着它委屈的视线看了一阵,目光仍旧毫无所动。但到得最后,净涪小沙弥还是伸出手去,安抚地摸了摸五色幼鹿的脑袋。 五色幼鹿顿时就高兴起来了。它眼睛里的水雾几乎是立刻就消散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纯粹的欢喜。 净涪见得如此,收回手,仍旧用那种淡淡的视线看着五色幼鹿。 五色幼鹿看着净涪许久,都不见净涪改变想法。无可奈何之下,它再度回头狠狠地瞪了程沛一眼,才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 见得五色幼鹿答应,一直提着心的司空泽这才松了一口气,将心放了下来。 有五色鹿这只神鹿在,不管最后是谁追踪而来,程沛的安全也是可以保障的。 净涪见五色幼鹿应了下来,点了点头,再度伸出手去摸了摸五色幼鹿的脑袋。 净涪掌心的温度从来不过微凉,不想旁人一样暖得入心入肺,但却是五色幼鹿最为眷恋的温度。 五色幼鹿闭着眼睛依恋地在净涪掌心蹭了蹭,直到净涪将手掌收回,它才往后一步退出一小段距离,转头“呦呦”地去叫程沛。 程沛也不在意五色鹿的小嫌弃。 他从蒲团站起,面对着净涪深深一拜:“大哥,我走了。” 净涪看着程沛眼底的微红,手指在温热的杯盏上小小摩挲了一下,却也只是点了点头。 程沛走到五色幼鹿身前,先向着五色幼鹿浅浅一拜:“有劳神鹿相送。” 五色幼鹿看着程沛,目光在他和净涪相似的轮廓上转了一圈,哼了一声,又是“呦”的一声。 虽然仍旧有些嫌弃,但程沛知道,和早前比起来,五色鹿现在对他的态度已经算是温和的了。 程沛狠狠地握拳,按下自己想要摸上五色鹿那对神异鹿角的冲动,直起身,走到了五色鹿身旁。 五色幼鹿再度冲着净涪长鸣一声,这才一晃头上鹿角,甩出一片五色神光。 几乎是立刻,五色幼鹿虚空便开出了一条闪烁着五色光芒的通道来。五色幼鹿横了程沛一眼,当先走入那一条通道中。 还不等程沛回过神,司空泽当先叫道:“跟上。快跟上!” 程沛却是回过身再看了原本垂下视线看着杯盏此时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眼睑来的净涪,冲着他笑了一下,这才迈入那一条虚空通道中。 净涪看着那一条虚空通道在他眼前快速闭合,只是捧起了手上杯盏,浅浅地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水。 净涪坐得一阵,用尽这一盏茶后,便随手将杯盏搁在案桌上,站起身一路往这庄园里最为热闹的地方走去。 如今这一处妙音寺庄园里,最为热闹的所在,当数前院正堂侧旁那一处新新建成没三两日的小佛堂。但小佛堂里虽然热闹,可也不过就是聚在那里的人多而已,并不是因为嘈杂。相对于那洋洋济济的一整屋人,这小佛堂其实算得上安静。 净涪到得小佛堂的时候,最先看见他的不是正在佛堂上首忙活个不停的清沐禅师和净究净磐等沙弥,而正是那些候在小佛堂里的信众们。 也是净涪步入小佛堂之后,他才发现,这小佛堂里的信众过半都是年纪尚幼的小少年小姑娘们。 最先发现净涪的,也是一个还没有多少耐心的小少年。他约莫是七八岁的年纪,脸上还带着备受家人疼宠的小孩儿特有的顽劣。 “啊……” 尽管小少年反应极其快速地用手捂住了嘴巴,将剩下的那些声音全都堵在了咽喉里,但他的声音还是惊扰了一屋子的人。 哪怕再是顽劣的小少年,在面对所有人的指责目光的时候,也是忍不住脸红。更何况,这会儿净涪沙弥也已经往他的这个方向望过来了。 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一道目光,小少年差点没急得在地上找出一条缝隙来钻进去。 净涪看着这个小少年,无声提了提唇角。他先远远地向往这边望过来的清沐禅师等人合十一礼,然后便迈开脚步,往那一个涨红了脸的小少年走了过去。 那小少年再是羞恼得恨不能掩面而逃,但他的心神,总也是分出了一部分在净涪身上的。 毕竟,那可是净涪沙弥啊…… 净涪的脚步不重,足音接近于无,他也没弄出什么声响,但他才刚走出一步,就有人注意到了他,往他这边看来。而随着他慢慢走入小佛堂,又有越来越多的信众注意到了他的到来,纷纷用目光追逐着他的身影。 他们张开嘴,嘴巴张合,却总是没有声音。不是这些人都无法作声,也不是他们还想着要保持着小佛堂里的安静,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他们不想要惊扰了那一个人。 甚至如果没有人去注意观察他们的嘴形,怕是不会有人知道,这些人都在叫唤着净涪的名号。 净涪垂着眼睑,脚步不停,很快就在这一种小心翼翼的无声环境中走到了那个小少年的近前。 他在那个孩子面前站定。 那小少年只觉身上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谴责目光不知在什么时候散去,只剩下那一道清浅淡薄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最先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是一双简简单单的黑色僧鞋和一截灰色的僧袍。 小少年不自觉地摒住呼吸,目光愣愣地往上挪,终于望见那一双宁静幽深的眼睛。 净涪看着这个孩子,将这孩子尚且稚嫩的五官和那张被扫入记忆角落里的面容对上。 最后,他扯了扯唇角,伸出手去,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 小少年整个人的脸都已经涨得通红。 不是羞的,是憋的。 净涪看了看这孩子,取下他手腕上带着的那一串佛珠,拉起那孩子的手,将佛珠给他带了上去。 这张记忆里鼓尽所有勇气找上天魔宗驻地就为了去见败给左天行无缘魁首的他,却最终被天魔宗弟子磋磨致死的布满惊恐和绝望的青白面容彻底崩散,取而代之的,是如今站在净涪身前这一个小少年憋得胀红却充满生机的脸。 净涪将佛珠给那孩子带好,往后退出一步,手指自然上扬,抚了抚那孩子冒着热气的脸。 感受着指尖间残留的暖热温度,净涪转身便要往佛堂上方去。但他才刚迈出一步,便听得那个孩子结结巴巴却真诚至极的声音:“净……净涪沙弥……你……你最厉害了!以后……以后你一定要继续厉害下去!” 净涪转身,望入那孩子闪烁着耀眼光亮的眼睛,定定地点了点头。 小少年长长舒了一口气,顾不得今夕何夕,此地何地,掷地有声地向净涪介绍他自己。 “我,我叫……” 顾怀远,净涪记得。 第211章 卷终末章 望着那个小少年,净涪点了点头,又是合十一礼,才转身往小佛堂的上首去。 清沐禅师见净涪过来,询问似地看了他一眼,离着清沐禅师不远处的净元沙弥也转了视线望来,要看净涪的回答。 净涪知道他们想要问的是程沛,便笑着点了点头。 净元沙弥也是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才继续忙活着自己手上的事务。 净涪将净元沙弥的反应看在眼底,也知道自那一日净元沙弥看见狼狈来投的程沛后就总对他多一分关注,也不为别的,只是不忍而已,净涪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清沐禅师点了点头,不提此事,只将净涪招到了自己身前,让他准备给这小佛堂中的信众们递送佛经。 现如今的小佛堂,上首设了供案佛龛奉了世尊。供案之前又有一个稍长的案桌,案桌正中央摆放了一个香炉。香炉左侧是一个装满了线香的木盒,右侧则是堆成纸山模样的佛经。而佛经前方不远处,又有一个看似不大但容量实在不小的木箱。 清沐禅师自己站在香炉的左侧,他的左手边不远处站了净究沙弥,而被他安置在他右侧与他近乎处于同一位置上的,是刚刚才过来的净涪,净涪右侧和净究沙弥处于同一位置上的则是净元沙弥。除了他们四人之外,又有净磐沙弥和净步沙弥站在了小佛堂左上角的那一口铜钟前。剩余的三位沙弥,则在庄园院门处守门,充当临时的知客僧。 清沐禅师见得诸人皆已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便看了一眼净磐和净步两位沙弥,单手合十一礼。 净磐和净步两位沙弥会意,双手合十还得一礼,便就扬起钟柱,敲响铜钟。铜钟钟身不小,声音浑圆洪亮,但落在这小佛堂众人耳中却不觉得刺耳,反而颇有一种涤荡神魂的享受。 不管小佛堂里的这些人到底为何而来,又是怀抱何等心思,听了这一阵钟声,也都是凛然一震,肃容以对。 清沐禅师往前一站,先向着下方蒲团上坐着的那些信众们合十一礼,温言谢过诸位信众一番心意后,神色一整,严肃道:“诸位信众与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有缘,故能求请,但诸位信众也应当知晓,奉请佛经后,佛经的放置也多有讲究,请诸位信众多多注意留心,勿要亵渎经典。” 这些事情,早在这些有意求请佛经的人踏入这一处小佛堂之前就已经被那三个临时充当知客僧的沙弥告知过,此时也无须清沐禅师赘言,便都齐声应诺,道:“我等必定谨记,虔诚供奉经典,不敢怠慢。” 清沐禅师缓和了脸色,微微低头合十一礼,低唱一声佛号,然后单手向着坐于左上侧的那一位少年一引,道:“如此,檀越请。” 那少年早先还带着满脸惊喜和兴奋,但这会儿脸上却是难得的严肃认真。 他从蒲团上站起,绷紧了尚未褪去所有婴儿肥的脸蛋,极力沉稳地走到清沐禅师近前,向着清沐禅师合十弯腰一礼。 清沐禅师还得一礼,从旁边净究手上接过已经燃起的线香,双手捧给了那小少年,小少年接过,退后一步才往旁边迈出两步,正对着佛龛里的那一尊世尊。 他板着脸,双手捧香弯身三拜。三拜过后,他将手中线香稳稳插入香炉之中,随后又是三拜,这才继续往右侧行走。 不过三步,小少年就行到了净涪跟前。 正面面对净涪,如此近距离地看见净涪,这小少年的双眼顿时就亮了起来,整个人的气息都显得飞扬,原本安分垂落的双手抬起,看着就是要晃动起来。但小少年到底还记得他要做的事情。 他脸色一整,已经晃起来的双手顺势抬起,伸到胸前竖合成十,对净涪弯身一礼。 净涪也极平静,他还了一礼,自旁边的净元沙弥手中接过那已经有了封面和页底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微弯着腰双手捧给了这小少年。 小少年虔诚接过,然后竟又向着净涪弯腰一拜,才往净涪的另一侧行去。 净涪的身侧不远,就是那空荡荡的小木箱。 小少年走得近了,先双手将佛经小心放置在案桌上,然后才翻掌取出一个小储物袋,轻而无声地投入那个小木箱中。 这番动作过后,小少年才又捧了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自众人之后绕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稳稳地坐在蒲团上的那一刻,小少年才狠狠地松了一口气。他也不去看众人,只是低头去看那一部被他请来的佛经。 佛经封面上,混着金粉的字迹隽秀飘逸。仅仅只是一眼,便能让人生出一股清净自在的感觉来。 小少年也是出身大家,家中家教甚严,但他本身学识也是不浅,轻易的便能觉出这字的不凡来。可他只是匆匆一扫之后,便落在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八字下方那缩小了不少的八个字。 “妙音寺净涪沙弥录”。 他看着那其中的“净涪沙弥”四字,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这个笑容傻气傻气的,如果自尊心极强的小少年自己能够看得见,定然是要恼上自己的失态的。 但他自己看不见,待到他终于将这一部薄薄的佛经收入早先准备好的锦盒里,挺直身体坐在蒲团上的他再看着他的那些同龄人们脸上极傻极失态的笑容时,在心底鄙夷地哼了一声后,更是挺直了自个儿的腰,骄傲而自得。 这般作态的小少年不是仅仅只有他一个而已,在这小佛堂里的小少年小姑娘们大多都是这般模样,倒看得铜钟旁边极为闲散的净磐和净步两位沙弥暗地里偷笑不已。 净涪、净究和净元比不得净磐净步两位沙弥清闲,但因为请经的节奏缓慢,尤其是那些小少年小姑娘们害怕自己失态,动作间更是尤为谨慎小心。如此这般下来,虽然每一位请经的人耗费的时间较长,但净涪他们其实也没有多忙。 净涪净究等人也都将这小佛堂中的众人动作看在眼里,净究和净元两位沙弥对视一眼,也是暗笑不已。倒是净涪,他极其专心。 虽然动作不过是还礼、递经、还礼、递经,极其的枯燥,可净涪却做得认真而专注。因着他的态度,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出一种虔诚敬重的感觉来。 清沐禅师将诸位沙弥的表现看在眼里,心里也是叹息不已。 果然净涪师侄就是净涪师侄,和他比起来,净究他们差的就不只是一点半点而已。唉…… 为了前来求经的那些信众,清沐禅师领着一众青年沙弥忙活了整整三日时间,才总算是将那些《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全都送到了那些求经的人手中。 不仅仅是净究、净磐等青年沙弥们,便连清沐禅师看着终于彻底清净下来的妙音寺庄园,都是松了一口气。 他们都是修士,这般忙活着也累不了他们,但就是心累。 这一日的早课之后,清沐禅师睁开眼睛,看着诸位青年沙弥们,道:“如今诸事已毕,我们也该回寺了。你们回去收拾收拾,今天午时初刻就起程吧。” 净究等诸位沙弥们齐齐应诺。 净涪推开院门进屋的时候,当先迎上来的,还是早在三日前就已经送走了程沛回到庄园里的五色幼鹿。 五色幼鹿也是机灵,它一看净涪回来,打量了一眼净涪脸色,便知净涪终于是能清闲下来了,便拿着那双水润的滚圆的泛着委屈的大眼睛哀哀戚戚地看着净涪。 净涪低头扫了它一眼,本待不作理会,但想想这三日里五色幼鹿的安分,也知道五色幼鹿这是长进了,便探下身去,伸手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 五色幼鹿知道这是那一夜的事情揭过,当下就欢喜地晃动着脑袋蹭了蹭净涪的掌心,眷恋着他掌心的温度。 净涪直起身,手也就顺带收回。 五色幼鹿并不在意,它仍旧在净涪身侧转来转去,自个玩得开心。 净涪将自己的东西全都收回他自己的褡裢里,只要五色幼鹿不妨碍到他,他也就不多理会。 午时初,净涪带着五色幼鹿来到庄园门前等候。 净究、净磐等沙弥也都已经在了,就差清沐禅师一人还未出来。 见得净涪从门后走出,净究沙弥当先一笑,微微弯腰合十作礼,唤道:“净涪师弟。” 净磐等诸沙弥也都是齐齐见礼。 净涪也都还了礼。 待到净涪站直身后,向着身后不远处的那一辆马车挤了挤眼,笑着道:“净涪师弟,那日小佛堂里得你送出佛珠的那位小檀越也来了……” 净磐等诸沙弥也都面带笑意地看着净涪沙弥。 净涪顺着净究沙弥目光看去,恰恰看见顾怀远正掀了马车车帘从里头走出来。 净涪沙弥眼看着顾怀远下了马车,往他这边望来,眼睛里泛着异彩。他转过头,冲着净究沙弥点点头,便往顾怀远那边走了一段距离。 顾怀远见净涪往他这边走来,更是高兴。他行走如风,飞快地走到净涪面前,向着净涪恭敬合十一礼。 他的手腕上,还带着净涪当日给他带上的那一串佛珠。 顾怀远是高兴了,但五色幼鹿就不高兴了,尤其是当它看见顾怀远手腕上的那一串佛珠的时候,心情就更加憋闷。 不过到底是被净涪教训过,它也知道不能太过分,所以它只是焦躁地晃动着它头顶上的鹿角并瞪了好几眼顾怀远而已,别的什么却是没有做的。 顾怀远本就看不见五色幼鹿,哪儿又知道五色幼鹿对他的不友善?他急步走到净涪面前,当先就冲净涪合十行了一礼,然后抬起那张生气满满的脸蛋,无比坚定而肯定地道:“净涪沙弥,下一次再见的时候,请你接受我的追随!” 少年人无知而单纯的向往希冀清晰无比地落在净涪眼底,净涪微微垂落眼睑。他合十还礼,却在那顾怀远的目光中摇了头。 净究、净磐等沙弥其实也都注意着这边的动静,对于那小少年的请求,他们都以为净涪会答应。 毕竟,净涪师弟可是将他随身的佛珠都给了这个小少年的呢。想来他们两人之间也是有一份缘法的。这样的话,应下这小少年也是无妨。 可事实就是,净涪摇头了。 净涪的反对出乎顾怀远的意料,他皱紧了小脸,眉头更是堆砌成了小山。 他倔强地挺了挺背脊,抬着头紧紧地盯着净涪,道:“我以后会变强的!” “请你收下我。” 净涪还是摇头。 未过多久,清沐禅师便从庄园门后走了出来。 他看见门外这番情景,也是一愣。 净涪对着顾怀远合十一礼,便退回诸青年沙弥中,站在队伍末位,带着五色幼鹿跟在清沐禅师以及诸沙弥们一路往城门外而去。 顾怀远倔强地盯着净涪远去的背影,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低声嘀咕道:“你不收,我也是会跟着你的!” 净涪乃至清沐禅师等都听见了顾怀远的声音。清沐禅师等人只作不知,却见净涪只回头看了那孩子一眼,脚步却仍旧不停。 清沐禅师又是无声叹了一口气。 第二卷 比丘卷 第212章 十住其二(捉虫) 清沐禅师并净涪等一行人一路平静的回到了妙音寺。 入得寺后,清沐禅师便让这一众青年沙弥们散了,而他自己自去杂事堂中交接事务。 净涪拜别净究净磐等人,领着五色幼鹿便往藏经阁里去见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也正在藏经阁里,此时闲得一人坐在棋盘上摆棋局,见得他自阁外而来,随手将他手里的棋子扔回棋盒里,招手让净涪上前来。 净涪到得近前,合十一礼,这才在清笃禅师对面的那个空蒲团上落座。 五色幼鹿对清笃禅师也很是信任,也在虚空中显出了身形,跟随着净涪的动作,抬起前肢,有模有样地合十连连点头,对清笃禅师行礼。 清笃禅师笑得直乐呵,他的视线在五色幼鹿身上转了一圈,对净涪说道:“嗯,看着是懂事乖巧许多了啊,不错不错……” “呦……呦呦……” 五色幼鹿对清笃禅师的夸奖很是高兴,冲着清笃禅师呦呦直叫不说,双眼也都弯成了两条长而细的线条。 净涪只安静坐在蒲团上,看着清笃禅师和五色幼鹿一人一鹿之间的交流。 清笃禅师逗过五色幼鹿后,见净涪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的,不知怎么的就觉出几分心酸来。 他瞥了五色幼鹿一眼,轻咳了一声,重新坐直了腰,正色和净涪说道:“这回竹海灵会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嗯,很不错。” 然而清笃禅师不过才认认真真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紧接着就抬了抬长长飘落的眉毛,眼中带了促狭的笑意,与净涪道:“听说……你们回来之前的那一场赠经小会,小佛堂里的功德箱里满满当当的,都是好东西?” 净涪抬起视线来迎上清笃禅师的目光,小小地点了点头。 那一个容量不小的功德箱里确实满满当当的装了一整箱的储物袋。而那些储物袋里,也同样满满当当地装满了东西。其中确实有几样东西很看得过去。 清笃禅师见净涪点头,眼睛一亮,又忙不迭地问净涪:“听说那些信众们请走的经文都是出自你之手?” 净涪又是一点头。 “好好好……”清笃禅师当即拍案道,“很好!” 连续抄了一部经书这么多次后,再如何蠢笨的弟子对这经书经文的要义都会有一定的理解,更何况净涪? 如果他再让净涪抄经…… 净涪看了一眼清沐禅师。 就见清笃禅师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铮亮铮亮的,带着明亮的火光。但他才刚想要开口,又想起了什么的样子,哀叹了一声,道:“算了,还是算了吧,你近日可还有得忙呢,哪儿还有时间抄经?” 净涪正要不解,又见清笃禅师收了脸上表情,正色地道:“净涪师侄,年前寺里已经往天静寺那边递送了今年领受比丘戒弟子名单。我当时便已经和你提起了这件事,你可还记得?” 打自清笃禅师收了脸上表情的那一刻起,净涪也同时正了脸色。如今一听清笃禅师这话,净涪也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清笃禅师看着净涪的目光一瞬间有些复杂。 “你的考核已经通过了,半个月后,你需要和寺里的净字辈沙弥们一同出发前往天静寺,准备受戒。” 净涪的考核能够通过,清笃禅师并不觉得意外,但也确确实实是惊讶的。 在佛门中,受了沙弥戒的沙弥不过是学徒,只有受了比丘戒的比丘,才是佛门真真正正的中坚力量。 唯有比丘及比丘以上的佛门弟子,才能被称为僧人。 唯有比丘,才能承载着佛种的延续[1]。 而比丘之所以和别人不同,就是因为戒体[2]。 戒,是佛门三学的基础,也是佛门弟子证圣的阶梯。受戒是比丘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事情。他们必须具备种种条件,才能成功受戒,获得戒体,延续佛种。而授受具足戒需要注意五个事项。[3] 人道众生、六根具足、身器清净、出家相具和得少分法。 就净涪而言,口不能言的他哪怕是身体完好无损,却也会被划分到身体残疾里去,属身体上有些缺陷,与六根具足相违。 佛曾有令,与六根具足相违的人是不得授比丘戒的。 也就是说,净涪本来是不得授比丘戒的。 除非他在受戒之前能够将这个不是缺陷的小缺陷补足,否则就算天静寺的诸位长老强行为他授戒,净涪他也能闻法持戒修行,因此获得戒体,但给他授戒的那十位长老必是要获违制罪的。 这一点,净涪自己也是知道的。 他抬头,不避不退地迎上了清笃禅师的视线。 “不是天静寺负责这一次传戒的长老们有意违制……”清笃禅师看见他眼中的疑问,摇了摇头,便将他知道的消息和净涪说了,“诸位长老也是犹疑不决……” 毕竟净涪这不是缺陷的缺陷在整个景浩界里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都瞒不过去。 甚至在这一次的竹海灵会没有结束之前,天静寺那边对净涪的去留还没有个定论。但后来…… “最后,诸位长老叩问世尊……” 净涪心底对此其实是早有预料的。 就他本人而言,哪怕他这一辈子的后缀都仅仅只是沙弥也没有什么。只要他的修为还在精进,以沙弥名号扫除群魔,踏入极乐净土也是无妨。 但此时,他听到这里,看着清笃禅师的视线便带上了疑惑和惊疑。 清笃禅师也很理解净涪的心情。 叩问世尊啊…… 先不说为了这么一件小事找上上界大士是不是太过劳师动众,单说那些长老不去寻上净土那边的诸位祖师,直接找上世尊…… 清笃禅师当时听得这件事的时候也没好到哪里去,这会儿看见净涪的失态,他忍不住就笑了,好半响才和净涪解释道:“当时天静寺的诸位长老都拿不定主意,就将这件事情递到了清见方丈面前。” “清见师兄他也是突发奇想,在当日晚课之前,当着寺中众僧的面子,将写着你名号的纸张供奉到世尊面前,然后奉香求请世尊指引。” “可万万没想到……” 说到这里,清笃禅师也是极其怪异的看了净涪一眼。 后面的话,也不需要清笃禅师继续说出口,这小次间里头的两人一鹿都心知肚明。 万万没想到,世尊居然有了回应,还特许了净涪受戒。 是不是该说,果然是得到世尊亲授真经的沙弥?还是该说,果然是能得到准提佛母感应降下法元的沙弥? 净涪自己也是没有想到,是以一时间,面上便露出了受宠若惊的惶恐来。 清笃禅师看着净涪,看见他还带着青涩的面容,心底的感叹便化作了笑意,他看着净涪笑了,口中安抚道:“别担心太多,既然世尊允了你,你就光明正大的去就可以了。” “旁人必定不敢多说什么。” 难道他们还真的敢质疑世尊不成? 净涪愣愣地点了点头,又在清笃禅师这边坐了一会,才往自己的禅院里去。 他这一路走来,也颇遇上几个因为刚刚传遍整个妙音寺的消息而猜到他身份的少年沙弥们。 那些少年沙弥们见净涪愣神的模样,一时面面相觑,也不敢上前打扰,只在一旁仔细地看,不时凑在一起低语几句。 “这个……应该就是净涪师兄没错吧……” “应该是吧……” “就是净涪师兄没错,当时他和诸位师兄们出发的时候,我在山门前特意看过!” “净涪师兄他……这是怎么了?” “师兄他从藏经阁里出来,应该是知道了那间事了吧?” “啊……你说的那件事,是指净涪师兄他今年要受比丘戒成为比丘的事情吗?” “你也听说了?” “那当然!这件事满寺都传遍了,我还能不听说吗?” “听说啊……净涪师兄他受戒是得了世尊点头的呢……果然不愧是净涪师兄,真是太厉害了……” 哪怕净涪已经走远了,这样的话还是不时顺风飘入他的耳朵。 旁人这样的话、这样的态度,净涪早已习惯。他也不放在心上,但为了他自己的清净,他也就一直没有回神。 五色幼鹿紧紧地跟在净涪身侧,它眼皮子垂落,连头上那鹿角上披着的那一片五色神光都显得有些黯淡。 好不容易没人和它抢主人了,主人却又得出寺去,它还不能跟…… 净涪瞥了失落憋闷的五色幼鹿一眼,不作理会。 回到他自己的禅院后,净涪才稍稍收拾完院子,净罗沙弥便上门拜访。 与他一起的,还有净尘和净思。 除了还在寺外没有归来的净音外,妙音寺内参加上一次竹海灵会的弟子们便都齐了。 三位沙弥也没想要打扰净涪,不过略坐得一坐,就告辞而去了。 净涪留得一阵,再强留不得,便就起身将三人送出院门去。 净思等三位沙弥走得转弯处,不经意回头,还看见净涪守在门边,目送他们远去。 净思、净罗、净尘三位沙弥对视一眼,齐齐一笑,相携离去。 净涪送得三位沙弥离开,也知该再无人上门拜访,便干脆将刻着“闭关”的木牌挂上了门扉上。 五色幼鹿看着净涪动作,便知净涪还要闭关,眼中失落更甚。 净涪阖上门,眸光淡淡扫过五色幼鹿。 五色幼鹿心头一紧,连忙埋下头去。 净涪走到五色幼鹿跟前,伸手拍了拍它的脑袋,五色幼鹿乖乖点头,“呦呦”应声。 净涪伸手重新在五色幼鹿那光滑的脑门上点上法印,然后才转入屋门中,独留五色幼鹿自己在鹿栏上。 五色幼鹿趴在鹿栏里,看着紧闭的门扉,不知为何,心头浮起一层不安。 沙弥修为增长这般快速,前往万竹城之前才刚十信完满呢,而且他年前就已经闭关突破过一次了,年后回来,又要再闭关一次…… 这样一直下去,等到沙弥日后要登临极乐净土,它是不是还是现在这副年幼模样? 五色幼鹿越想越惊,但它到底跟在净涪身边久了,多少也学到了净涪的几分沉静。 它长吸气慢吐气,半响过后,也镇定了下来。 五色幼鹿闭上眼睛,放空心思,开始呼唤传承在血脉里的记忆。 开始的时候,它什么也没有发现。它身上的血脉伴随着它心脏的跳动一波波无休止地流向身体四肢八骸,滋养它身体每一处。 五色幼鹿也不气馁。 它从净涪身上学得最多的就是坚持。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五色幼鹿头上那对糜角上披着的那一片五色神光忽然涌动,自上而下,如纱如水一样将它团团裹在中央。 五色幼鹿只觉得心脏陡然一个加速,一滴比早前它见过的那些血液都要浓都要沉甚至还闪烁着淡淡光彩的血液自心脏处滴出。 五色幼鹿心中一喜,却丝毫不乱,仍旧继续呼唤传承在血脉里的记忆。 五色幼鹿终于沉心开始修炼的时候,净涪已经完成了简单的沐浴净身,从净室里走了出来。 他披着一身尚未散尽的水气走到佛案前,定定地看了佛龛里头供奉的那尊世尊一阵,才取过案前准备的线香,就着佛龛前燃着的青灯点燃线香。 他退后三步,双手捧着那飘着檀香味道的线香,三拜过后,将线香插入香炉中,才在佛案前的那一个蒲团上落座。 净涪在蒲团上稳稳坐定,手结定印正要入定,却忽然又睁开眼来。 一株仅有嫩芽细根的菩提树幼苗落在了他的手中。 净涪将菩提树幼苗捧到眼前细细打量一会,心中沉吟半响,忽然就随手将这株菩提树幼苗往他的身后一插。 他身后的地面,明明是厚实平整的青石砖,别说不适宜植株生长,普通树苗怕是连幼根都得被这地板挫伤。 可净涪手里的这株菩提树幼苗却极为不同,哪怕净涪将菩提树往身后插下去的时候特意留了三分心神关注,担心那菩提树幼苗有所损伤。但当菩提树幼苗的细嫩根须触及到地面的时候,地面仿佛如同一块软豆腐一样,轻轻松松就被菩提树幼苗的根须扎了进去。 见这状况,净涪挑了挑眉,拿着菩提树幼苗树干的手一松,任由菩提树幼苗自然跌落。 然而,这一株菩提树幼苗就在净涪的眼皮子底下稳稳扎根在了地面上。更甚至,就在净涪的目光中,这一株菩提树幼苗迎风生长,枝叶抽长,树干粗长…… 到了最后,出现在净涪眼前的,赫然就是一株树高十八尺碗口粗细枝叶茂盛碧绿的菩提树。 净涪无声地打量着这一株菩提树。 片刻后,他伸出手去,握上了菩提树的树干,手试探性地往上一提。 并不出乎他的意料,这一株看着牢牢扎根地面的菩提树轻易就被净涪拔了起来。随着菩提树根系彻底脱离泥土,这一株菩提树甚至在净涪的手中重新变成了那一株菩提树幼苗。 净涪打量着这株被他提在手里的菩提树幼苗,沉默一阵,再度将这一株菩提树幼苗插入石板中。 这株菩提树幼苗已经生出了一个懵懂的灵识,但这个灵识一直在沉睡,哪怕是现在,它也还没有清醒。 一切不过是本能。 如果这个灵识是清醒的,如果不是早前在竹海灵会擂台赛上的那一番共感体悟,这会儿净涪怕不是将它收入褡裢里便是像五色幼鹿一样扔外面了。 但这株树苗它的灵识犹在沉睡,轻易清醒不过来,而且经过竹海灵会那一场擂台赛之后,为了那震撼到他的那一株七宝妙树,净涪也愿意冒这个险。 菩提树幼苗根系舒展,重新插入地面中,再度在瞬息间自发长成那一株两人高的菩提树,它张开的树盖恰好将净涪刚刚坐过的那一个蒲团护在下方。 净涪再度在蒲团上坐下。他才刚坐下,甚至都还没有闭上眼睛,便已经发现了现在这屋子和方才的不同。比起刚才,屋子里多了一种气味。 这气味不香不臭,不浓不淡,不远不近,却真的存在。 净涪抬起头,看了一眼上方碧绿碧绿的菩提叶,闭上眼睛,手中结定印,盘膝入座。 净涪入定,意识在识海中显化本尊。本尊在识海虚空中央盘膝坐定。 识海之中,佛身从那辉耀的金光中走出,在净涪本尊左侧盘膝坐定。须臾后,魔身也通过冥冥中的牵系自无边暗土世界那边回返,在净涪本尊右侧盘膝坐定。 三身按三才位坐定,双手齐齐结印静坐。 未过多久,三身中央的那一处虚空中,茫茫然生出一股混沌色的气流。 气流涌动沉积,不过多久,便在那一处虚空中堆积出一小片云雾。 云雾相互汹涌挤压,渐渐竟而化作一小片灰色的土地来。 这土地很小,更荒芜得不见寸草。 而这样的一块土地,就是净涪的心地。 心地开出,净涪本尊、佛身乃至魔身俱有感应,齐齐睁开眼来,目光落在身前的这一小片土地上,同时沉声一喝。 “吒。” 这声出,却未曾在识海中显化,为三身所听。 大音希声。 净涪本尊、佛身、魔身都没听见声音,也不奇怪,只仍坐在原地等候着心地的变化。 也不需要他们等候多久,这一片不过小小一片尚未及得他们巴掌大小的土地陡然间飞出三人中央,向着三人头顶飞去。 而随着它往上飞起,这一片土地的面积也在以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扩大。待到这一片土地升到上方半空的时候,它已经将这识海空间的整个虚空团团挡住。 净涪三身齐齐抬头。 那土地像是得到了号令,猛地往下坠落。 不过须臾间,净涪三身只觉眼前一片暗色闪过,那整片土地已经沉入了净涪的心底,不再现如净涪三身跟前。 但净涪不见,不代表它不存在。 净涪本尊向着魔身、佛身一个颌首,佛身再度隐入佛光、魔身也再度回返无边暗土世界。 净涪睁开眼睛,出了定境。 十住其二,治地心住,完成。 作者有话要说: 补充一下,【1】【2】【3】引自南山律白话的博客受戒缘集篇第八://blog.sina..cn/s/blog_147a0aa580102vgub.html 第213章 天静寺中 净涪出得定中,才睁开眼来,便转过身去看他背后的那一株两人高的菩提树。 他感觉到,就在刚刚,就是他突破的那一刻,他身后的这一株菩提树的树冠摇摆了一下。 它摇摆的速度很缓慢,缓慢得甚至都没有掀起一丝气流。但净涪很确定,他自己的感觉没有出错。 净涪盯着这株菩提树良久,然后伸出手,搭上菩提树的树干上,神念缠上菩提树树身,试探着进入菩提树内部,探看那菩提树灵识的情况。 净涪以为他的动作会遭遇阻拦,毕竟自保是生灵的本能,即便它现在处于沉睡的状态。可是净涪竟然发现,他的神识在这株已经诞育了灵识的菩提树内畅行无阻。 净涪试探再三,仍旧如此。 净涪睁开眼来,定定地打量了身前的这株菩提树。 树干碗口粗细,树冠厚重碧绿,看着和净涪在妙音寺常见的那些年岁不长的菩提树相差不远。可在他眼中映出的湛青灵光和在鼻尖处浮动的醒神灵气,却都在提醒他,这一株菩提树不是普通的菩提树。 它有灵。 净涪的目光穿过菩提树树身叶脉,落在漂浮在树心处的那一团浓郁灵光。 灵光湛湛,干净纯粹,未曾沾染上任何人的气息,也不曾带上任何人的烙印,分明就是一株自主的灵树。 它没有认主。 可是这样的一株有灵的又没有认主的菩提树,它的树身却能放任净涪的神念自由来去? 为什么? 净涪的视线从菩提树身上移开,落在屋中紧闭的门户上,甚至穿透门户的阻隔,落到了趴在鹿栏里沉浸在传承记忆里的那只五色幼鹿。 一株菩提树是这样,那一只鹿也差不离。 菩提树是灵树,哪怕它的树灵不过初生懵懂至极甚至都还未自沉睡中醒来,也绝不是任人欺凌之辈。五色鹿也是觉醒了血脉可通人性的神鹿,最擅隐藏气机更可在虚空中行走,哪怕它还只是一只幼鹿,躲避甚至是想要将自己隐藏起来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是这本都是神物的一树一鹿,一个放任外人随意探查自己的身体,一个任凭他随意差遣调配,未曾有过丝毫怨言。 为什么? 净涪心中只觉不解。 这样将生命和未来完全交托的信任,为什么它们就能这么轻易的交予他? 净涪目光悠然地想起了前世。 当年拜伏在他座下将忠诚交托给他的下属万千,可那是因为他强。他的境界比他们高,手段比他们强,心性比他们硬,所以他们跪伏在他的脚下,成为他的臣民。可这一树一鹿呢? 它们又为的是什么呢? 净涪不相信通人性的五色鹿未曾察觉到他的冷淡和漠然,但它就是跟随在他的身侧,半步不离。 净涪想不明白,但他不多想。 既然这一树一鹿如此作为,净涪自己做不到交托同样的信任,但相对给予一点,还是能够做得到的。 尤其是,这一次修为突破如此顺利,这一株菩提树居功甚高。毕竟……如果不是当日在竹海灵会擂台赛上和净方沙弥比的那一场擂台让他窥见些许七宝妙树的神庙,他不会这么轻松突破。 净涪收回手,重新在蒲团上坐了,闭目再度入定,于定境中稳固境界。 他这一次修为突破异常顺利,拢共也只用去了半日的时间,离净涪出发前往天静寺的时间可还有将近半个月呢,净涪不入定修行,其实也是无事可做,那还不如修行呢。 净涪自在定中安心修行,但旁的人得到了这么多不甚令人愉快的消息,心中就很是不舒服了。 这样的人,说起来也是不少。天静寺里的恒真算一个,天剑宗里的皇甫成也算一个。 不过相对比起来,恒真又要比皇甫成好一点。毕竟恒真才刚出关,他在定中颇有所得,因而心情尚要好一些。再听到净涪的消息时,哪怕他的好心情因此而败坏,也总比境遇本就不怎么令人高兴的皇甫成好。 恒真僧人坐在上首,他边低头去看手里记载着这一回竹海灵会擂台赛比试经过和结果的册子,边听着下首那几个脑袋上点满了戒疤的老僧连番声讨清见方丈。 “……师祖,清见师兄这一回的作为,实在不妥……” “……师祖,这净涪沙弥成长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如果放任他这般成长,那我们天静寺日后……” “……师祖,这事情关乎的不仅仅是我天静寺的万世基业,更可能会动摇我佛门无数年来的根基啊师祖……” “……师祖,请您出手……” 比起恒真僧人翻看手上册子的认真专注来,他对那些老僧们的态度就更敷衍了一些,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只耳进只耳出,并不曾将那些话往心里去。 见恒真僧人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几位老僧对视一眼,都能看见对方眼底的悲怆。 这些老僧都是天静寺中举足轻重的长老禅师。他们自幼在天静寺出家,一路走来,对天静寺万万年的佛统传承尤为执着。 他们也不是不知道净涪这样的绝无仅有的天之骄子出现在佛门是佛门的运数。他们也知道如果净涪能够顺利成长,必将恢复佛门当日的荣光。可是,净涪他不是天静寺的弟子。 他是妙音寺的沙弥,他修行的不是天静寺自古以来传承不绝的佛门道统,他走的是另一条路。 一条和天静寺如今道统传承孑然不同的路。 净涪崛起,哪怕将恢复佛门往日的荣光,可最后披着这一层荣光的,不会是天静寺。 这样的未来,几位老僧们都看得很清楚。 如果没有恒真,如果佛门即将衰落,那这些老僧们必定不会对净涪的崛起有什么意见。更甚至,他们也会很愿意在净涪崛起的路上助他一臂之力,让他重新扛起佛门的旗帜,领导佛门再度站立在景浩界三门之中。 可现实就是,天静寺二代祖师自西天净土中下凡,转世成恒真,更已经窥破迷障,恢复了转世前的记忆。 在他们眼里,恒真就是他们天静寺的二代祖师。 二代祖师当年能将佛门道统传遍整个景浩界,如今回归,也必定能够带领佛门将道门和魔门压下去,恢复佛门当年的盛景。 这些长老禅师们的想法,恒真清楚,天静寺现如今的主持清见禅师自也清楚。 他们无关私心,只在佛统,而且为的是天静寺万万年来传承的佛统。 也正因为如此,哪怕这些长老禅师们为此数度与寺中其他长老们争持不下,清见大和尚也只能反驳,而不是斥责。 就像这一次关于净涪沙弥是否可以受比丘戒一事,天静寺中主事的这些长老禅师们就争吵了整整三个月未曾有所定论。如果不是因为竹海灵会那一场净涪沙弥和净方沙弥的擂台赛,如果不是净涪沙弥在擂台赛上请下了准提佛母的法元甚至引动了准提佛母的七宝妙树,清见大和尚可能连将这事上请世尊决断的话都说不出来。 等到在座的诸位长老禅师们终于停了下来,他的耳根获得了久违的清静,恒真僧人才从百忙中分出神来,抬头扫了那几位老僧一眼,淡淡道:“那你们说说,清见他这次做法有什么不对?在他上请世尊决断之前,你们不都是同意了的吗?” 几位老僧看着恒真僧人的面色,急急地就要开口,但恒真僧人却不想听,他仍旧用着平淡的声音问道:“你们难道不知道,世尊他曾亲授净涪沙弥《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吗?你们不是也才刚听说了,净涪沙弥他请下准提佛母法元甚至引动了无上佛宝吗?” “既然如此,你们又为什么同意清见的提议?” “既然清见上请世尊决断的事情你们是同意了的,如何又说清见此事不妥?” “你们就没有想到过,世尊他可能会回应?” 几位老僧哑口无声。 恒真僧人垂落眼睑,视线仍旧转回了他手上的一本册子。 “至于我们天静寺日后……那自然就要看我们天静寺青年弟子们的表现的。难不成……为了一个净字辈的小弟子,你们还要舍下你们的脸面,亲自出面应对不成?”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天静寺日后还有什么日后?” 几位老僧根本不用去盘算寺中哪一位青年弟子能够拦得下净涪沙弥,因为根本没有。 “可是……” “没有可是。”恒真僧人声音轻飘飘地飘过,却落地有声,“我们能护得住一时,还能护得住一世不成?你们自己的修行不要了?” 几位老僧脸色悲怆,但这次还没等他们说出什么,恒真僧人便又开口了。 “你们当知……自《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现世的那一日起,妙音寺就压不住了。” “如今我们退后一步,日后妙音寺也必能让我们一步。或许,这一步就是我们天静寺的机会……”几位老僧完全沉默了下来。 恒真僧人说了很多,但最重要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他却没有说。 可也无须他多费口舌明说,这堂中所有人都清楚,净涪沙弥受戒的事已经定下,再无更改可能。既然如此,又何必垂死挣扎? 恒真僧人闭了闭眼,在一片沉默中开口说道:“净涪沙弥曾经推拒过佛子候选人,他当日既然这么决定,想来日后也不会反悔。既然如此,你们何不多注意注意寺中的青年沙弥们?” “如果这一次的佛子能够出自天静寺,日后佛统的更迭……” 恒真僧人毫不避讳地用了‘更迭’两字。 以他的身份,确实也不必避讳。 但哪怕是这样,恒真僧人说道这里的时候,还是停顿了一下,才又继续:“我们天静寺或许还能保留更多的优势……” 几位老僧听恒真僧人这么一提醒,心中一定,脸色也顺带缓和下来。 没错,祖师说得没错! 如果这一次的佛子能够出自天静寺,那日后的罗汉自也是出自天静寺的。佛子出身的罗汉,俨然就是另一个清恒啊。 想想在整个佛门乃至景浩界都拥有巨大名望的清恒大和尚,几位老僧也终于提起了几分精气神。 他们挺直了腰背,开始和恒真僧人提举他们看好的青年沙弥。 “佛子的话……我看净栋就很不错。” 听到净栋的名号,其他几位长老禅师们也都连连点头。 净栋确实很不错。 净栋是天静寺这一代净字辈沙弥的大师兄,性子严谨端正不说,他还是清恒门下的大弟子。 不管日后净涪沙弥走到何种层次,他都得称呼净栋一声大师兄。 有这样的情分在,净涪沙弥再如何,也得给天静寺留下三分余地。而且净涪沙弥曾经来过天静寺参加过千佛法会,他们这些人都见过净涪沙弥,必定不会又是一个二代祖师。 不是他们这些弟子有心腹诽祖师,实在是…… 当年那些阻拦二祖抗拒佛门的国家后来可是一个都找不着了的。 二祖这种性格的人,为友是最好不过,但若是为敌…… 恒真僧人不过扫得他们一眼,便知道这些老僧心里想的都是什么,可他也不能跟他们明说,那个看似平和无害的净涪沙弥,手底下的手段连他都比不过。 他更不能和他们说,你们就曾经在他的手段下坐化的坐化,伤的伤,没一个能够落得好的。 就连如今被他们一致看好的净栋沙弥,也生生在他的手段下叛佛坠魔,成为颇有几分声名的魔僧。 想到这里,恒真僧人心情又败坏了一层。 “净栋……你们有谁注意到他这些日子的状态了吗?怎么样?” 几位老僧谁都没想到恒真僧人居然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一时竟也是无言以对。 这三个月里,他们都忙着和寺中其他长老禅师们为了净涪沙弥的事情争吵,如何又能分得身去查看净栋的状态? 几位老僧对视得一眼,那个在恒真僧人面前提起净栋名号的老僧硬着头皮出言答道:“弟子等……这些时日多有忙碌,未曾……未曾注意……” 恒真僧人也没有要和他们就着这件事硬掰扯,只道:“你们且多注意注意再说吧。” 几位老僧听得恒真僧人这话,心里头一个咯噔,知道怕是净栋那里有什么不好,不得祖师看好了。 他们对视一眼,各自噤声。 恒真僧人只又道:“既然无事,你们就都回去吧。至于佛子的候选,你们再多看看。别到时候,再连这一次的佛子也都落到寺外去了。” “你们别忘了,妙音寺还有一个净音。” 几位老僧听得这话,齐齐一愣,好半响才从记忆里找出了那个净音的资料。但这么一回想,诸位禅师长老们也是各自心惊。 是了,妙音寺除了一个净涪沙弥外,还有一个自请进入红尘磨砺的净音沙弥。 如果那个净音沙弥自红尘磨砺中走出,要取得一个佛子候选资格,必定犹如囊中取物,毫无难度。 甚至,净栋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当然,这样的前提是,那个净音沙弥能够从红尘磨砺中走出来。 恒真僧人看着离开的长老禅师们犹带着几分迟疑和侥幸的脸,心中一叹,随手便将他拿在手里仔细翻看的册子扔到了案桌边上。 他抬起视线,望着自窗外洒入屋中的阳光,一时竟觉无力。 净涪沙弥无法阻止,净音沙弥也是必定崛起。有这样的两个师兄弟在,妙音寺日后又如何还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压不住了啊…… 眼看着自己王国残余的根基即将坍塌,恒真僧人的心情远没有那几位老僧看着的那般平稳。 那可是他一生的心血啊! 当年道门和魔门崛起,他眼睁睁看着整个佛国被吞去大半。到得现如今,佛门统辖的地界甚至连他当年的三分之一也多有不如。那时,他还能安慰自己,佛门地界虽然被割去,但整个佛门道统还是完好的。 他的佛门还在。 可是现如今呢?他连安慰自己都做不到了。 他的佛门啊…… 恒真僧人愣愣看着那阳光自最初的明亮炽白变作金黄橘红,再到最后,连仅有的光芒都被黑夜的黑暗吞噬。 在夜幕彻底笼罩堂屋的那一刻,许久没有动静的恒真僧人闭了闭眼睛。 没有人看见,在他的眼角处,有两条细长的水流流过。 第214章 赎罪谷中 一夜过去后,熹微的天光自天边亮起,天静寺钟楼上的钟声敲响,恒真僧人才又有了动静。 他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之后,就起身从屋中靠墙摆放着的书架上取下一部足有成人巴掌厚重的经义,翻开书页看了几眼,很有些踌躇。 这一部经义,不过是对《佛说阿弥陀经》的再度诠释,却是他这么多年来修行的精髓。 刨去了当年他故意删改的经文,重新定义了当年被他特意模糊的地方,再度编正,就成了这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 如果这一部经义拿出去,不管净涪沙弥将来会如何,天静寺里的僧人沙弥必定就会先因为这一部经义而动摇自身境界。 可是如果他不拿出去,哪怕无数次千佛法会举办下来,天静寺僧人们对《佛说阿弥陀经》仍然会是当年慧真传下来的那般见解。因为除了他,即便是那些已经登临了极乐净土的天静寺罗汉金刚们,也都没有那个资格去修正这一部被他删改了的佛经。 “当……” 一声悠长厚沉的钟声自远处传来,惊醒了迟疑中的恒真僧人。 他看着这一部经义,心底无声一叹,便袖了这一部经书,转身去大法堂参加今日的早课。 他下凡的目的,本就是要修补自身佛果的不足,补全自己的根基。如果他不迈出这一步,他的根基就永远都没有完善的那一日。 他永远都只会是一位罗汉。 迈出禅院的那一刻,恒真僧人抬头,正正看见东方天边那一片发亮的白。 那一片亮白的周围,簇拥了厚厚的阴云,那是夜幕未尽的黑。 恒真僧人摸了摸袖袋里的那一部厚重经义,面色不变,继续往大法堂那边去。 和心情不太和美的恒真僧人比起来,皇甫成此时的心情更为烦躁和狂乱。 他身上的话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便连那些话剑留在他身上的伤口愈合了他也都没有感觉。他此时根本顾不得再去伪装自己来糊弄那些监视着他的目光,而是狠狠地闭上眼睛,软软跪坐在地。 这一次的竹海灵会擂台赛已经结束,比试结果传遍整个景浩界。又是佛门妙音寺的净涪沙弥和道门天剑宗的左天行进入决赛,最后还是妙音寺的净涪沙弥压了天剑宗的左天行一头,夺走竹海灵会魁首之位…… 妙音寺的净涪沙弥今年不过堪堪二十,已经十信完满,年后更将受比丘戒,成为佛门千百年来最年轻的比丘。 天剑宗的左天行如今不仅仅已经成为元婴,更参悟了整整四种剑意,年后也将举办结婴大典。 这两人,一个是转世的boss,一个是重生的主角,都是强到没边的家伙,都是开了挂的挂逼。只有他这个穿越的和他们关系不睦甚至还有着仇怨的废柴被人随手坑到了这里,日夜受罪不说,修为更是没有丝毫长进,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只待别人宰杀的肉猪。 待到日后,他们两人实力提升无所顾忌的时候,怕就是他们对他举起屠刀的时候。 他绝对不能再坐以待毙! 皇甫成动了动,睁开眼睛来,点开系统界面,看着界面上那一行标注:业力无边。 他定定地望了一阵,视线随着风飘荡,落在了距离他身前只有一臂之遥的刺木。确切的说,他的视线,落在了刺木树身上所生长着的锐刺。 皇甫成的脑海中,翻出了当日他所看见的关于刺木的记载。 刺木所生锐刺,无物不穿无物不破……如果刺穿的是人身,哪怕仅仅只有一个细小的伤口……也会被勾动满身罪孽,引来红莲业火焚体…… 红莲业火焚体…… 皇甫成积满阴霾的双眼升起了一线火光。 火光熊熊,烧尽了他所有的犹豫和迟疑。 他不知道他这一身无边的业力究竟从何而来,他现在也没有那个能力去翻找答案。但现实就是,他无边业力缠身。 这些业力,从当年落在他身上的那一刻,就已经缠着他不放。 景浩界众生的排斥、修士的厌恶、天道的不喜……原因都在他这一身业力上。如果这一身业力不在了,哪怕此前诸般种种已经无法挽回,但他也能隐姓埋名,重新开始。 而且……道门有左天行,佛门有净涪,魔门呢?魔门又有谁? 魔门…… 自boss抛弃魔门转入佛门的那一刻起,魔门就没有了魔君。 他去魔门,正正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不过在那之前,这一身业力却不能留了。更何况,他也不是没有防备。 皇甫成看着那刺木树身上的锐刺,手一翻,取出那一颗已经被他种入一丝神识烙印的业火红莲莲子。 业力、业火与这业火红莲,它们三者之间的关系,就是他破局的关键! 再说了,哪怕死在了这业火之中,也比落在boss和主角手里好。 或许,他这一死,还会有醒来的时候? 皇甫成瞥了一眼系统界面,眼底闪过一抹癫狂。 他左手紧握成拳,牢牢护住拳头里的那一颗红莲莲子,膝行几步,托着疲乏的身体靠近刺木。这日负责观察皇甫成的天剑宗弟子本来还在琢磨着自己新学的那一招剑招,冷不丁见软软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皇甫成忽然挪动了身体,膝行着往前。 但他的前方,是那一株令人闻之色变的刺木! 那弟子原本有些涣散的眼睛猛地收缩一下,他震惊地望着皇甫成的动作,看着他抬起手猛地戳向了刺木树身上锋锐的锐刺。 “皇甫成!你在干什么!?” 那弟子一时怒急,远远怒斥一声,却又惧于刺木异香的威力,不敢迈入刺木异香笼罩的范围内。 待在这一片刺木异香范围里的那些人,无一不是被关入赎罪谷赎罪的天剑宗弟子。此时的他们仍然絮絮不绝地怨天咒人,又承受着刺木异香所化的话剑酷刑,如何又听得见这位弟子的斥责声? 真正被他的声音惊动的,也就只有其他镇守在这赎罪谷里的管事弟子们。 不,除了那些自各处纷纷现出身形的管事弟子们外,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清清楚楚的听见了他的话。 那弟子此时已经回过神,正要急急忙忙从储物袋里取出管事的通讯玉符,将这边的事情往上通报。可就在他要收回视线的那一刻,他赫然看见了此时正在将自己的手压向刺木锐刺的皇甫成抬起被蓬乱发丝遮挡着看不清面目的脸。 那张狼狈又癫狂的脸上,有笑。 皇甫成他,在冲着他笑! 可还没等那弟子看个清楚,皇甫成的身上就蹿出了一团黝黑的火焰。那火焰幽暗但并不阴冷,反而透着烁烁的明艳。 所有目睹这一团火焰的人,哪怕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诡谲又明亮的火焰,甚至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它的名号,却在这一刻,自心底升起了两个字。 业火。 自那两个字从他们心底升起的那一刻,就在他们的脑海扎根不去。 业火,这就是业火! 皇甫成他,居然自引业火焚身…… 赎罪谷中所有尚且清醒的天剑宗弟子们霎时没有了动作,他们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该干什么,只能木木愣愣地看着那一团人形的火焰,听着那个人在那一团火焰中声嘶力竭的呻吟哀嚎。 就连他们这些旁观的人,看着都觉得痛。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了谁,终于颤抖着手往手里的通讯玉符打入了一道灵气。 当通讯玉符亮起的时候,他甚至也没能说出个完整的名字,只记得愣愣地说道:“业……业火……” 打自消息传了上去,左天行第一时间便赶了过来。 可他到来的时候,皇甫成身上的业火已经在他身上足足燃烧了两个时辰。 左天行站在半空中,目光俯视着刺木树下那一团燃烧着的人形火堆,眼中闪过惊愕、惋惜和赞叹。 直到这一刻起,他的眼底才真真正正地映出了这一个皇甫成。 只有狠得下心对自己的人,才是真的狠。 这样狠的人,通常都是一个硬茬。当年的那一个皇甫成是,现在的这一个皇甫成也是…… 就连左天行也忍不住想,到底是不是只要冠上了‘皇甫成’这样一个名号的人,都是这样性格的人? 当然,这样的想法也只存活了一息间,就被左天行自己抹除了。 这个世界上,也就只有一个天圣魔君皇甫成那样的妖孽,除了他本尊,剩余就算再狠再绝,又如何能够比得上他? 左天行目光悠悠然地垂落在皇甫成犹自被火苗疯狂舔舐的身体上,一时无聊,忍不住想到,那一个净涪小沙弥,到底有没有预料到今天的这一幕? 有吗? 没有吗? 左天行这般无聊的想法,净涪并不知晓。 净涪小沙弥他这个时候已经出关了,正在自家的院子里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前往天静寺受戒。 毕竟半月时间已经过去了,明天就是他们这些沙弥出发的日子了,净涪如果再继续闭关,是要错过时间的。 净涪出关的时候,五色幼鹿仍然沉浸在修炼中。 净涪只是在院子里远远地看了它一眼,也不打扰它,悄无声息地出了禅院,往藏经阁那边去。 清笃禅师的视线从净涪的左侧绕到右侧,又从右侧绕回左侧,如此三番过后,他还没放弃,仍将视线往阁外投去。 净涪只作不知,他向着清笃禅师无声合十,微微弯腰一礼,才走到清笃禅师面前的蒲团上坐下。 清笃禅师找了好一会,还是没有看见五色幼鹿的影子,视线在净涪沙弥身上转了一圈,稀奇地问道:“净涪师侄,你家的那头小鹿怎么不在?” “它也会愿意自己待在鹿栏里?” 净涪并不言语。 清笃禅师也不奇怪,他看了净涪一眼,麻利地将自己的茶具取了出来,还摆到净涪和他之间的那一张案桌上,拿眼神示意净涪给自己煮茶。 案桌上的茶具里,茶炉、煮茶用的竹炭、煮茶用的清水等物什一应俱全,但却少了茶叶。 净涪的视线在案桌上的茶具上转了一圈,又定定地望着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眨了眨眼睛,只作不知,顾左右而言其他地道:“啊呀,净涪师侄你明天就该出发去天静寺了吧?怎么,东西都收拾妥当了吗?是还差了什么吗?如果还差了的,趁早与我们说还来得及,到了天静寺那边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净涪眯着眼睛又看了清笃禅师一会,清笃禅师却仍当不知,仍旧滔滔不绝地和净涪说起受戒时候应该注意的种种事项。 净涪收回视线,只得从自己随身的褡裢里取出一个碗大的小瓷罐来。 净涪才刚刚取出那一个小瓷罐,其实一直在分神关注着净涪动作的清笃禅师小小地吞咽了一下口水,仍旧继续自己的提点。 事实上,哪怕清笃禅师的声音一直都没有停下,也根本压不下他吞咽口水的声音。甚至因为他口中的话语滔滔不绝,更让他那一瞬间的停顿显得格外的明显和不协调。 这样完全没有办法掩盖的事实,清笃禅师自然也是知道的,可是既然净涪不说,他也厚着脸皮的将此事揭过,只等着净涪的净心菩提茶。 净涪本来也是有求而来,自然不会悭吝于这一点茶叶。而且就他自己而言,这茶叶虽好,却也没多重要。 净涪从小瓷罐中取出少许茶团,开始煮茶。 看着净涪开始,清笃禅师也终于闭上了嘴巴,专注地欣赏着净涪如同行云流水的动作。 清笃禅师虽然爱茶,爱看净涪煮茶,也爱品净涪煮的茶。但他也绝不仅仅是为了这一口茶,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要看清楚净涪如今的修为和心境。 毕竟净涪他修的是闭口禅,从来不曾开口说过话,他们再如何神通广大,也无法单凭一双眼睛看清楚净涪目前的状况,尤其是自净涪十信完满后,更是如此。 煮茶,本就是清笃禅师用于考究净涪修行的一种方式。 清笃禅师看着净涪的动作,渐渐的竟至入神,更隐隐的捕捉到一种难以言述的神妙。 净涪分完茶后,先将一杯茶水送到了清笃禅师面前,然后才自个捧了一杯茶水在手,仍有蒸腾而起的氤氲茶雾朦胧了他清秀俊美的脸庞。 待到净涪捧起他自己的那一杯茶水后,清笃禅师才从净涪煮茶的那一种神韵中回过神来。他赞叹地看了一眼静静地坐在他对面的净涪,也捧起了被放到他身前的那一杯茶水。 不过轻嗅一口,淡而清却也凝的茶香自鼻喉入腹,清笃禅师不自觉地闭上眼睛,感受着灵台那一瞬间被涤荡的清净玄妙之感。 半响后,清笃禅师才睁开眼睛来。他低头看了一眼茶盏中通透明亮的茶水,又将茶盏捧到唇边,轻啜了一口。 暖热的茶水入腹,又自腹腔间升起一种清湛灵透的感觉。这股感觉直冲脑顶,让人飘飘然如同凭空御风,只见眼前一片开朗疏阔之境。 清笃禅师品得一口,竟也不停,一口接着一口地将杯中茶水饮尽。 待到茶水饮尽后,意犹未尽的他也不去催净涪,自己就提起茶炉上的那一个茶壶,稳稳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一杯接着一杯,直到壶中连一滴茶水都倒不出来了,他才终于将茶杯自一摞,毫无形象地挺着饱胀的肚子,哀声感叹:“今天这么一壶茶过后,怕是大半年都喝不下别的茶水了……” 实在是因为,别人煮出来的茶水,包括他自己的,他喝了都总觉得差了啊…… 哪怕是在伯仲间只差了那么一点的,也是差了啊。 这以后,还怎么让他喝茶…… 如果不是清笃禅师还要点脸皮,他怕是直接抱着净涪哭都做得出来! 哀叹过后,清笃禅师抬起眼睑,看了净涪一眼,脸色虽然还是不怎么正经,但言语却很是稳重:“净涪师侄啊,你如今的修为,和早前相比,可是大有进境啊……” 净涪无声合十一礼,干脆地点头认了。 清笃禅师看着净涪,朗声笑了一阵,扬手道:“行了!你且安心的去天静寺受戒吧,你那小鹿,我会帮你看着的。” 净涪无声一礼,点头谢过清笃禅师。 第215章 路上听闻 自藏经阁出来后,净涪便回他自己的禅院里去了。 照常完成一天的修行后,净涪站在门廊上,背对着屋内的烛火,特意打量了鹿栏里五色幼鹿的情况。 五色幼鹿被五色神光牢牢护持,隐入虚空之中。哪怕是净涪,也只能看见鹿栏所在的那一片虚空里,有斑斓的五彩神光闪烁。在这五彩神光的照耀下,虚空仿佛是在呼吸一样起伏浮动。 净涪看得一阵,忽然伸手向着那鹿栏的方向一抓。 待到净涪的手收回,便见他虚虚张开的手掌上空气流卷动,仿佛他的手掌上方,是有什么活物一样的东西在来回窜动。 哪怕肉眼看不见,净涪也知道,这是虚空气流。 净涪抓着的手一放,任由那一丝虚空气流呼应着五彩神光明暗闪烁的节奏,不过一个呼吸间便飞回了那鹿栏所在。 净涪看得一回后,也不再在这门廊上呆站,只是顺带着抬头看了一眼夜幕上的天相,随即便转身往屋里去了。 明日一早,净涪如同往日一样完成早课,再看得一眼天时,披上不久前才刚清洗过的斗笠,又随手携了他的随身褡裢,转身就出门去。 哪怕今日便是他出发前往天静寺的日子,净涪也只如同往常每次出门拜见清笃、清镇、清显等禅师一样,随手将院门一阖,便头也不回地往山门处去。 妙音寺內寺的山门前,三位同样披上新旧不一斗笠的青年沙弥已经在等着了。 净涪远远望见,快走几步,来到那三位青年沙弥跟前,合十弯腰见礼。 三位青年沙弥虽然看着面目年青,但眸光俱是沉稳,举手投足间都带出几分历经岁月洗礼的从容。 由此可见,这些看着年青的青年沙弥们,年纪绝对不像他们的面相那样年轻。事实也是如此,真算起来,这三位沙弥中年纪最小的一位,也足有净涪岁数的三倍有余。 就净罗沙弥和清笃禅师交到他净涪手上的资料记载,这三位沙弥分别出自舍利院、证道院和忏悔堂。 算上出自藏经阁的净涪,今年妙音寺前往天静寺手持比丘戒的沙弥,赫然出自四个堂院。 舍利院出身的净怀、证道院出身的净古以及忏悔堂出身的净觅。 净怀、净古、净苏三人的年龄虽然和净涪差得有点远,但就他们三人而言,却都是仿佛,俱各六旬有余。 如果放在凡间百姓中,年龄堪堪二十出头的净涪能算得上是净怀三人孙子辈的人物,但放在景浩界修士身上,却也不过就是师兄弟。 面对净涪这么一个小师弟,净怀、净古、净苏三人也确实有点不自在,但他们见净涪上前行礼,却也不倚老卖老,俱各礼数周全地向净涪还了一礼。 四人分别见过,年纪最长的净怀沙弥团团看了一眼,以眼神询问过,便和净涪等人一起,告别前来相送的长老禅师们。清笃禅师看着净涪跟在净怀等三位沙弥身后,一步步不疾不徐地走下山门前那长长的台阶,一路往山下而去。 他心中一叹,和身边的诸位禅师长老们一起,双手合十,口中低唱一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净涪等出发的时候,天静寺里的恒真僧人坐在法堂的上首,看着他面前坐着的一种长老禅师,也是双手合十,弯腰一礼,低唱一声佛号,才从袖子里摸出那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 “我不久前闭关,于关中整理一生所学,颇有收获,得成一部浅解经义。” 他低垂着眼睑,平静地道:“经义得成,方知当年错之远矣。” “当年我参悟经义有差,致使我佛门弟子修行进展缓慢,更多有阻碍,是我之过,我之罪。” “我之罪孽无可恕免,唯有这一部经义可稍作弥补。” “望诸位慎之重之。” “南无阿弥陀佛……” 此话一出,坐满了整一个法堂的长老禅师们瞬间哗然。有人瞪大双眼,直直地望着恒真僧人手上的那一部厚重经义;有人紧握了双拳,心头激动难耐;也有人不敢置信地望着直挺挺地坐在上首的恒真僧人,看着他愧疚的面色,渐渐的露出刻骨的恨意来…… 恒真僧人背梁笔直,任由座下那些清字辈的僧人们目光各异地看着他,无声地沉默。 无论他们对他是何种态度,都不怪得他们。换了这番遭遇的恒真他自己,他怕是生撕了那个人的心都有了。 只是…… 在恒真僧人垂落的眼睑下,没有人能够发现他眼底涌动的暗流。 那些对他心生怨愤的人,以后都不能用了,真是可惜…… 作为当代天静寺主持的清见大和尚率先回过神来。 他的位置也在众位禅师长老的上首,但因为恒真僧人的存在,清见大和尚的位置更在恒真僧人的侧后方。 他自蒲团上站起,绕过一圈,在恒真僧人面前站定。 清见大和尚当先合十而拜,身体顺势拜倒在地上,恭敬地道:“多谢祖师爷赐经。” 恒真僧人抬起眼睑,看着大礼拜倒在他面前的清见大和尚,听着他那一语双关的话,微微眯了眯眼,忍不住在心底叹道:果然是执掌了天静寺的清见。 果然了得。 恒真僧人这么感叹一声,面上却摇了摇头:“我误了佛门千千万万的弟子,罪孽深重,哪怕出得这一部经义,也不过是堪堪描补几分而已,哪儿还受得了你等的谢?” “这祖师爷一词,往后也都罢了吧……” 经过清见大和尚那么一拜一答,法堂里的诸位长老禅师们也都已经回过神来,他们眼神复杂地看了恒真僧人和清见大和尚一眼,不管心中想法如何,却都齐齐地向着恒真僧人一拜,道:“在祖师之前,我等未曾得闻如是经典,不曾得知如是神圣;祖师之后,我等堪可开智,堪可见证佛法微妙,仰见佛土庄严!祖师之功,利在千秋,泽披众生。” “如斯功德,祖师如何不是祖师?” 恒真僧人摇摇头,一力固辞,最后难以退却众位禅师长老美意,叹了一声,将那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交给清见大和尚,自己掩面而退。 演了那么一出戏之后,恒真僧人每日里都只窝在自己的禅院里,非天静寺中诸位长老禅师相请于寺中开坛说法,不曾轻出禅院。 只是哪怕他少出禅院,随着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开坛说法,恒真僧人的名号也在天静寺中彻底传扬开了。 哪怕景浩界中妙音、妙定、妙潭、妙空、妙理和妙安六分寺分立,但天静寺却始终是景浩界佛门的祖地,在景浩界一众佛修信众心中更有圣地之称。天静寺里的风吹草动,也无须多久,便能辐射至整个景浩界佛门辖下之地。 也因此,当净涪等四个妙音寺的沙弥还行走在前往天静寺的道路上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听到了天静寺那一位恒真僧人的名号。 和恒真僧人这个名号一起传到净涪耳边的,还有恒真僧人新撰写的那一部与此界佛门历代长老禅师撰写的经义都不一样的《浅解佛说阿弥陀经》。 净怀沙弥和几位沙弥对视一眼,便从他们暂时停脚休息的地方走出,往那正说得热闹处的人群中行去。 净涪只是看的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只等着净怀沙弥归来。 反正这事情,总也用不到他出面。 净怀沙弥很快就回来了,他脸色复杂,但手里却捧了一部手抄的巴掌厚重的经义。 他回来后,先是看得净涪一眼,向着净涪合十一礼,脸带歉意,然后他身体一侧,让出他身后跟着的一个中年男子来。 那个中年男子穿着打扮俱是富庶,面色红润,面带笑容,看着也是挺慈眉善目一个财主。 那人顺着净怀沙弥的目光,看见了坐在石头上的净涪,不过上下一个打量,眼睛就更亮了。 他向着这四位妙音寺的沙弥合十躬身作拜,笑道:“几位师父经行至此,一路奔波,也是辛苦。在下寒舍就在左近,不如几位师父随我回去休息休息,再行上路?” 这人问的是几位师父,看的却只是净涪。 净涪看了净怀沙弥一眼。 净怀沙弥本也正看着他,见他视线看来,打量了他的脸色,便知道这一位小师弟觉得无甚所谓。可净怀沙弥自己想了想,又摸了摸手上的那一部经义,和净古、净苏无声交流片刻,他还是摇了摇头:“多谢檀越好意,但我们这一行有要事在身,不便再在外多加停留,还是不打扰檀越了……” 边说着,净怀沙弥还边将手上的那一部厚重经义递还给了那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子看了看净涪,叹了一声,又将净怀沙弥递还到他面前的那一部经义再次推了出去,只说道:“不必如此……” 他略一停顿,还是决定开门见山:“敢问几位师父,可是出自妙音寺內寺?” 净怀沙弥看了三位师弟一眼,再看那中年男子的时候,眼睛就更淡了。 他弯着唇笑了,点点头道:“是。” 那中年男子眼睛更亮了,又继续问道:“几位师父可是要往天静寺去受戒?” 净怀沙弥还是应道:“是。” 那中年男子视线落在净涪身上,深呼吸一口气,郑重地问道:“敢问,这一位可就是净涪沙弥?” 净怀沙弥看了一眼脸上颇有几分无奈的净涪,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却还是应道:“是。” 那中年男子深呼吸一口气,抬脚走到净涪面前,向着净涪合十深深一拜,求道:“小人陈青运,见过净涪小师父。” 净涪看了净怀三人一眼,便就伸手去扶起陈青运。 第216章 事多扰心 “小人求净涪小师父救命……” “救命!?” 这两个字一出,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人齐齐一凛,俱各收了脸上表情。倒是净涪,他搭在陈青运手臂上的手稍一用力,便自然而然地往后退出了两步。 陈青运顺势而起,面带愧疚,却当下就将他家中的事情与这一众沙弥们倒了个全:“小人如今已是中年,家中颇有些银钱,日后也必是由独子承继家业,看守庙灶。小儿虽然年幼顽劣,却也真的是秉性聪慧,天资过人……小人心下极为疼惜,是以小儿每每闯下小祸,小人也只是口中教训一二,从未重罚……” 净涪听着这陈青运的话,视线在他身上一转,当下就觉得不对。他面上不显,只拿眼神往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人看去。 “谁料去年年尾,小儿随家人往邻居家拜访……小儿任性胡闹起来,竟不小心惹得邻里失火走水,惹下祸事……” “……小儿被邻居拘下,至今未得放还……” “邻里势大,我家虽有几分脸面,也着实拿他们没有办法。何况族中眼见我家遭难,竟心大起意,要来谋夺我家钱财,更不住劝我舍弃我儿……” 说到这里,陈青运忍不住举起袍袖,掩面哀泣,乞求道:“我常闻得净涪小师父声名,更晓得净涪小师父在邻里间颇有几分名望……如能得净涪小师父出面调解,小人必能顺顺利利将小儿带回……” “小人求净涪小师父大发慈悲,帮帮小人,帮帮小人……” “求求你,求求你净涪小师父……” 净涪眼神一沉,视线再次在陈青运身上仔细转了一圈。最后,他的视线在陈青运左耳耳垂处的那一片白皙皮肤上停了一停。 净涪收回目光,视线垂落,只不搭话。 净怀沙弥看了净涪一眼,又回头看了看净古、净苏两人,当先一步迈出,站到陈青运和净涪中间,仔细问道:“不知陈檀越家中小儿当日可曾害人性命?可曾伤人?可曾坏人财物?不知陈檀越家中可曾与了那受损家人赔偿?可曾道歉?不知檀越家中小儿可曾认错?可曾知晓教训?……” 净怀沙弥这么一连串的问题问下来,若是换了一般人,怕就是要哑口无言了。但陈青运本就有备而来,如何没有料想到这么一遭? 是以他再度抬起袍袖擦拭脸上泪痕,哀哀长叹一声,才道:“几位小师父不知,我家与邻里……祖上便多有嫌隙。时至今日,这嫌隙积累下来,早已成了鸿沟……” “当日那事,也确实损了邻里一部分财务……” “这般损伤,对家大业大的邻里而言,本是算不得什么。但我家邻里向来重财,又兼我家与邻里早有嫌隙,我家家人怕邻里因此对我小儿下了重手,便要护了我家小儿逃出来……” “他也是为了我家着想,只可怜了那老仆,年岁都已上了春秋,还是为了这事丢了性命……就连我家小儿,也一并被带了回去……” “自那一日之后,我家再要来和邻里道歉赔罪,也已经是来不及了……” “小人也知晓小师父有要事在身,也不敢拿这些小事来叨扰小师父。但小人也真的是……小人不多求什么,哪怕小师父就给小人一张拜帖,让小人能去邻里拜访一二,小人也是感激不尽……” 净怀、净古和净苏沉吟了一回,又再打量了一眼抬袖掩面的陈青运,才转眼去看净涪。 这件事情,就他们这些外人看来,还是有不少疑点的,但如果单单只是求一张拜帖就能行得一善,化解两个家族多年隔阂,应该也是可以的。 净涪抬起眼睑在净怀三人身上转了一圈,忽然垂眼站定,双手合十。 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人正在等待着净涪的决定,却惊见净涪那合拢的双掌间忽然升起一片璀璨佛光, 佛光升起,堂皇璀璨,明正广大。 看见佛光的那一刹那,便连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人,也都忍不住怔愣了一下。 但他们愣神,陈青运却不愣神。 他反应极其快速,虽然看着不过是一个圆圆胖胖的富贵财主,可动作敏捷,不过几步间,便已经转到了净怀三位沙弥身后,借助他们的身体遮挡佛光。 “净涪小师父!你这是要做什么?” 陈青运这么一扬嗓子,顿时就引得那些本就在小心地往他们这边张望的那些凡俗百姓们光明正大地抬起头。 净怀、净古、净苏三位沙弥很快回神。 他们对视一眼,却是齐齐一动,让出躲在他们身后的那一个陈青运来。 陈青运再开口时的声音已经不能用恨怒来形容了。 “好!好好好!你们妙音寺的沙弥……” 他话还没有说完,整个人就如遭重击,脸色死白地喷出一口鲜血,仰头就要倒下。 净涪眼睛眯起,一手探出,轻而易举地从陈青运头顶抓出了一条恍似黑蛇一样的细雾,另一手扬起一片金光,洒落在陈青运头顶。 净涪动作太过突兀,就连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人都慢了一瞬,可不过一个凡俗的陈青运却能反应得如此及时,还能忙而不乱地寻找到最佳的弥补手段,引导此地凡俗百姓视线及舆论。 事态都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人如何还能毫无察觉?当下,三人身形一闪,俱各退出三步,守定三个方位,注意一切异动。同时,净怀沙弥还寻定一个方向,弹出了一点佛光。 佛光自净怀沙弥手中弹出,向着远方飞去。 到得净涪拿定那一条黑蛇一样的细雾的时候,被金光照耀着的陈青运忽然轻咳一声,睁开了紧闭的眼睛。 看见站在他身侧不远处的净涪,陈青运也有一瞬间的茫然,半响后才回过神来,从地上站起,向着净涪合十一礼,“不知小师父是?”净涪没有回答。 陈青运皱着眉头看了净涪一眼,可当他的眼角余光扫过周围的环境,他那拢起的眉关顿时就皱得更紧了。 净怀、净古和净苏对视一眼,净古与净苏仍旧警惕,只得净怀沙弥向前迈出一步,双手合十微微一礼,沉声问道:“小僧等是妙音寺的沙弥,不知檀越是?” 净怀沙弥虽然往前迈出了一步,但他与陈青运之间还是隔了一段不短的距离。可见,哪怕陈青运这般作态和早前相去甚远,净怀沙弥仍旧未能完全放下心来。 陈青运粗粗地向着净怀合十还了一礼,抬手拍去衣袍上沾着的泥尘,沉着声音压着怒气道:“我是陈家村的陈财主,今日本来是要出门查看村里的佃户情况的,但不知怎么的就昏了过去,醒来就在这里了!小师父你一定要告诉我,这里到底是什么地儿?又是哪一个王八羔子带我来这里的?我看他们是反了天了!” “等我回去,就要让他们好看!” 净怀沙弥看着扯着嗓子怒气冲冲的陈青运,又看了看就站在原地的净涪,见他只专注地望着手里的那一条黑蛇一样的细雾,除此之外并无异状,便知眼前这一个陈财主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他双手合十,语气轻慢但又不失完整地将事情来由道了个仔细。到最后,他叹道:“我们师兄弟也不知檀越是怎么从陈家村走到这里来的,但想来也无非是些修行中人。” “小僧已经请邻近分寺的师兄弟过来了,檀越且耐心等一等。” 陈青运虽然没听得多明白,但他再是蠢笨,也知道凡俗与修士之间天大的鸿沟,是以当下就闭紧了嘴巴,连连点头,紧紧地跟在净怀沙弥身后,近乎寸步不离。 净怀沙弥被这么一个人牢牢追着,虽然不太自在,但也没能找出个办法来,只能一叹,随他去了。 五人就这样在这街头上干等,便连本来围观的那些凡俗百姓们也都未曾离开,反而越聚越多,俨然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净怀、净古、净苏三位沙弥对视一眼,俱各看见对方面上的无奈。唯独净涪一人,仍在研究着他手上的那一条黑蛇一样的细雾,态度很是认真。 但事实上,净涪根本就不是在研究这一条细雾,甚至他的大半心神早早就借着净涪本尊和魔身的牵连遁入了魔身之上,正借用无处不在的暗土本源观望着天剑宗赎罪谷里的情况。 这个时候,赎罪谷里的业火已经焚烧了整整八天八夜。但哪怕是这第九天,皇甫成身上的业火仍旧在熊熊地燃烧着。可这个时候,整个赎罪谷里的人都已经被遣散。除了左天行和皇甫成之外,这赎罪谷里再无一人。 当然,在赎罪谷之外,天剑宗各处的峰头洞府里,也多的是人观望着这边的情况。 左天行盘膝坐在紫浩剑上,俯视着下方的那一团火焰,目光沉沉。 便连他自己,这个时候都不太清楚自己心底感叹的是什么。 是叹皇甫成身上的业力太多,多到业火已经燃烧了整整八天八夜还要继续往下烧,似乎要烧到天荒地老;还是要叹皇甫成心性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坚韧厚重,都到了这个状况了,还能紧抓住最后的那一缕生气不绝;还是要叹皇甫成自寻死路,硬生生将他自己逼到现在这样进不得退不得的地步? 在净涪以魔身意识观望着这赎罪谷的时候,左天行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他也不去寻净涪的视线,因为他知道找也找不到。 他只是问道:“你也来了?” 除了席卷天地之间的风呼啸而过的声音,没有人回答,仿佛根本就没有人听见他的这么一句问话。 但左天行清楚,净涪他听见了。 甚至他知道,净涪他必也是这一片地界里唯一一个听得见他这一句问话的人。 是以,他又问了一句:“你想过,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吗?” 仍旧没有人回答,左天行低低地笑了一声,还问道:“你觉得,他会不会有后手?” “你猜,他的后手会是什么?” 左天行一个人问得自得其乐,也不在乎净涪有没有回应他。 到了最后,他也不问净涪关于皇甫成的事情了,话题几乎能脱出天边去。 “听说,你今年真的能受比丘戒了啊?哈哈……恭喜恭喜。” “对了,过得不久,我也要举行结婴大典了,你来不来?如果来的话,我将结婴大典的时间推后一点,空出日子来等你又何妨?” “嗯……对了,如果要请你来的话,结婴大典的请帖是必要给你的。话说,这请帖是送到哪里的好?妙音寺?天静寺?” “好吧,总之,我到时候着人将请帖送过去。你到时候必定要给我准备一份厚礼!毕竟,为了你,我可是连结婴大典的时间都特意退后了的……” 左天行一人说得兴起,兼之他看着下方皇甫成被业火烧身都已经看了整整八天八夜了,这一时也不太注意皇甫成那边的情况。但左天行没有太注意,刚刚才过来不久的净涪却正仔细地查看着皇甫成。就这么着,他便就恰恰好地将那皇甫成身上一闪即逝的比之业火火焰红艳一分的红色收入眼底。 净涪顿时眯起了眼睛,目光更为专注地落在了皇甫成身上。 皇甫成这个时候已经被业火烧到神智模糊,如何还能在意外界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他现如今唯一的执念,便是活着。 在这无边无际似乎绵延不绝的绝望和痛楚中活下去! 那种厚重的执念催动着红莲莲子里的那一丝神魂烙印。烙印引动红莲莲子本能,开始吞食莲子周围的业火。 先是一丝,后是一缕,再后是一朵…… 这般已经不算小了的动静,左天行也发现了。 他眯着眼看着下方,大半神识汹涌而出,铺天盖地地向着皇甫成下方延伸。 左天行的动作其实算得上肆无忌惮,如果是换做再早前,天魔童子还未放弃皇甫成的时候,左天行的动作必能引动皇甫成身上‘系统’的注意,从而触动‘系统’警戒,发出警告。但这个时候,天魔童子已经放弃了皇甫成,所以哪怕左天行的动作触动了‘系统’,‘系统’也不过就是微微一震,然后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地开始装死。 左天行的神识小心地避开业火,在皇甫成周围转了一圈。 不过一圈,左天行就敏感地察觉到了变化最早出现的地方。 手! 皇甫成的手! 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心中转过无数念头,随即将他自己的神识撤回,任由那些自天剑宗各处汹涌而来的神识占据他刚刚避让出来的空白地带。 待到那些神识全部收回,左天行才又自言自语一样地问道:“你说,能够吸引,不,是吞食业火的东西,会是什么?” 也不用谁来回答,说的人和听的人心里都有数。 无非也就是那几样了,还会是什么呢?还能是什么? 左天行停得一停,又问道:“你说,那样宝贵的东西,他到底是从哪儿得来的?” 那几样东西,无论是哪一样,都是极珍稀的宝贝。最最重要的一点是,这样宝贝的东西,这景浩界里一个也无。 皇甫成的状况他们都知道,他出不了景浩界,也绝对没有那个能捡到天上掉落宝贝的运气。那么,他手上的那一样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 “你别糊弄我,他的事情,你哪怕不尽知,知道的也必定比我多!你难道不准备跟我说吗?” 四野依旧无人应答。 左天行却还在一个一个问题的往外抛。 “你大概不知道吧?他身上的业火已经烧了整整八天了。可你看着,他这业火像是要到薪尽火灭的时候吗?” “这么多的业力,是随随便便哪个人做下那么几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招惹来的吗?” 净涪仍旧沉默。但他听着左天行的声音,便知左天行此刻的情绪绝对没有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的平静。 左天行已经不想再去等净涪的回应了。 “他是完成了灭世功果了?” 那样语气的压抑,带着厚沉的自责和无边的怒火,像是要与皇甫成引来的业火一样,将左天行自己烧成灰烬。 显然,左天行他已经隐隐觉出了什么。 “灭世?灭世……” “景浩界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灭世记录,所以就是被抹去了?” “这一个世界,真的是我们本来的那一个世界吗?” “皇甫成你告诉我!”左天行急喘了一口气,“现在的这个皇甫成他到底是谁!” “能够夺取你的身份你的肉身,他到底是谁?!” 左天行自觉得自己的脑袋胀得发疼。 “我早该想到,我早该想到,我早该想到的……” 是的,他早该想到。 如果不是环境所逼,如果不是因为情况不容,以皇甫成的骄傲,他绝对不会轻易地抛弃‘皇甫成’这个身份和皮囊。 哪怕他作为‘皇甫成’,要再一次面对那些曾经背弃他的人,再一次面对那些已经被他割舍的过往,他仍旧不会轻易舍弃他的身份。因为那是他的过往,是他的曾经,哪怕再不堪再绝望,也是他的! 然而,当他们再度睁开眼睛,看见这一个熟悉的世界的时候,‘皇甫成’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皇甫成了。 净涪将自始自终锁定在皇甫成身上的目光上移,看见半空中坐在宝剑剑身的左天行。 他的双眼仍旧目视下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被业火焚烧着的皇甫成,脸上表情平静中带着一丝怜悯。 完完全全的一个为自家师弟感到叹息的大师兄。 但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自下方抬头,望入左天行那一双眼睛,看见左天行眼中几乎按捺不住的汹涌情绪,怕就不会那样想了。 就在净涪目光落在左天行身上的那一瞬间,左天行仿佛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冰水似的,整个人的身体霎时间凉了。 一片细密的汗珠从左天行额头鼻尖冒出,左天行刹那回神。 他先将手收入袖中,自袖里引出一道法诀,身边荡起一阵微风,转瞬间就将他额头鼻尖的汗珠拂去。 净涪见他冷静下来,又淡淡地挪开了视线。 左天行强笑了一下,低声道:“多谢……” 此后,左天行彻底安静下来,再无言语,只静静地望着下方的皇甫成,目光幽深而冰寒。 净涪也终于得到了久违的安静。 他沉默地看着还在火焰中的皇甫成,听着皇甫成那细弱却始终不绝的呼吸声,目光在皇甫成紧握成拳的手上转过,最后落在那无边的虚空。 对于虚空中的那一位人物,净涪比谁都要敏感。就在不久之前,净涪还能察觉到那一位落在他身上的阴冷视线。可是现在,这一处赎罪谷里明明有着这一个皇甫成和左天行,他却没有感觉到那一位的视线。 所以,是不在意?还是抛弃? 净涪的目光再度转向皇甫成。 所以,这一个皇甫成是成了弃子了么? 他也知道?所以才这么决绝地要为自己拼出一条生路? 净涪定定地看得一阵,但其实也没过多久,他的耳边便传来了净怀沙弥招呼他的声音。 “净涪师弟……净涪师弟?” 净涪瞬息间将大半心神遁回本尊体内,作晃神模样,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净怀沙弥。 净怀沙弥看见净涪一副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样子,当下就笑了,抬手招呼他道:“净涪师弟快过来,附近分寺镇守的师兄弟过来了。” 净涪点了点头,单手托着那一条黑蛇也似的细雾就往净怀、净古、净苏那边走去。 净怀、净古、净苏三位沙弥身边又站了三位沙弥。 净涪到得近前,向着几位师兄单手合十一礼。那三位沙弥也不介意,双手合十还得一礼后,便将视线落定在净涪手上的那一条黑色也似的细雾上。 净怀沙弥也早在刚才就已经将事情和他们细说了一遍,现在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便点头介绍道:“这就是净涪师弟方才从那位陈檀越身上抓来的魔气。” 净怀沙弥转头问站到他身边的净涪道:“净涪师弟,可以将这道魔气交给几位师兄弟查看吗?” 净涪摇头,任由那三位沙弥中的一位将他手上的那一道魔气取走。 这一道魔气乃是魔傀宗的人傀秘法关要,单就这三位沙弥而言,怕还是没有那个眼力见能认得出来。 这事儿,还得妙音寺里的那些长老禅师们来。 果不其然,这三位沙弥前后传看了一阵,还是没能找出个头绪。 净怀沙弥一直仔细看着这三位沙弥的表情,心中也是明了。他叹得一口气,先就道:“这魔气我们四位师兄弟都查看过了,也就能看出它归属魔道,至于别的,实在是没看出来。” 那三位沙弥听得这话,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他们对视一眼后,为首的那位沙弥摇了摇头,道:“实在惭愧,我们师兄弟也都没能看出些什么来。” 净怀沙弥摇头:“唉……此番事情,既然落在我们师兄弟头上,本来也该由我们师兄弟上报寺里,请寺里的师叔伯们出手查看的。但几位师兄弟也知道,我们此时实在分身乏术……” 那为首的沙弥也连连道:“此等不过小事而已,由我等师兄弟料理也是无妨,净怀师兄无须挂心。” 另一位沙弥也在侧旁愤愤道:“魔道如此猖獗,竟然敢拦阻诸位师兄弟!?诸位师兄弟放心,我等回去后,必定完整将此事上报寺里,给他们记上一笔。” 剩下的那一位沙弥也是一般情状,道:“魔道下得了这一次手,日后也必定有胆子再次出手,诸位师兄一路上要多加小心才是……”他停得一停,忽然提议道,“不如诸位师兄在此稍待,我等传信回寺,奉请寺中镇守的师伯相护?” 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位沙弥对视一眼,又看了看一旁的净涪,无声征询他的意见。 不过一会,那三位沙弥就听得净怀沙弥摇了摇头,说道:“我等师兄弟谢过几位师兄弟好意。但自来受戒都是由戒子独自前往天静寺,从未有过例外,我等师兄弟也不好破坏了规矩……” 那三位沙弥连连摆手,为首的那一位沙弥更是道:“该是我们莽撞了,还望诸位不要介怀才好……” 几人一番来往之后,净怀沙弥将净涪抽取出的那一条雾状魔气连同陈青运一起留给了他们,便领着净古、净苏和净涪一同离开了这一处小镇。 这小镇里剩余的事情,就都由那三位沙弥帮忙料理。 不过是短短半日,但这半日里发生的事情,却比他们这一路走来遇到的事情还要多。 这哪儿是休歇,分明就是劳心。 迈出小镇的那一刻,不管是净怀、净古还是净苏,望着镇外丛生的林木,一时间都有些感慨。 “本以为能好好休整一会儿的,没想到竟然这般劳心,实在是失策了……” 净古沙弥看了一眼感叹的净怀沙弥,也是感叹道:“师兄你哎……寺里的经义多得是,便连我们身上带出来的经义佛典也不在少数,你又何必如此稀罕一部经义?” 为着一部经义惹出这么一堆事来,实在是够让人无奈的。 净怀沙弥摇了摇头,道:“如果只是一部寻常的经义,不看也就不看了。但它不是啊……” 不说净古沙弥,便是净苏沙弥和净涪,听得净怀沙弥这般话语,一时也来了兴致。但听净苏沙弥插话道:“哦?净怀师兄?那部经义到底是什么来头?你都已经翻看了么?感觉怎么样?” “想知道了?”净怀沙弥故作神秘地看了他们一眼,才道,“那一部经义,听说是从天静寺那边流出来的。天静寺里的诸位长老禅师们对这一部经义都很是看重,在天静寺里可是掀起了好一番波澜呢……” 净古沙弥眼睛一亮,顿时就接话问道:“净怀师兄,你刚才也翻过那一部经义了,你可曾看过那部经义的著作人?是哪一位禅师?” “清见大和尚?还是,仍在闭关中的……清恒大和尚?!” 提到清见和清恒这两位大和尚,净古沙弥和净苏沙弥忍不住瞥了一眼净涪。 也是这一眼,提醒了净古沙弥。 是了,清恒大和尚可是净涪师弟的上师,清见大和尚也是净涪师弟的师伯。净涪师弟当年更是随寺里的诸位长老禅师们前往天静寺参加过千佛法会的。当年也必是见过这两位大和尚的。就是可惜了,净涪师弟修的是闭口禅,不能开口说话,不然就能与他们说一说这两位大和尚的事情了…… 净涪看着净古沙弥可惜的眼神,再一看旁边的净怀沙弥和净苏沙弥,赫然也是一般可惜模样。 在这么一瞬间,净涪竟然从心底里生出了一丝庆幸。 庆幸自己无法说话…… 这个话题也就岔了一会儿,毕竟净涪是真的不能开口说话,也就无法用语言来回应他们。过得一会儿,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人回神后,仍旧继续刚才的话题。 说到这个,净怀沙弥也很是疑惑,他皱着眉头回想得一阵,摇头道:“不是这两位大和尚……那个名号我此前都没有听说过,很陌生的一个名号,是叫什么……” 听得净怀沙弥这般言语,净涪心思一转。 如果说是陌生的名号,又能引得天静寺里好一番波澜的,那大概就只有一个人了。 果不其然,净涪就听得净怀沙弥吐出了四个字:“恒真僧人。” 这一个名号是真的陌生,尤其是对净怀、净古和净苏这三个妙音寺的沙弥而言,更是从未听说过。 净古沙弥也皱了眉头,道:“恒真僧人?没有听说过啊……” 净苏沙弥也在一旁道:“是天静寺里哪一位潜修已久的禅师大和尚么?不过恒字辈……很奇怪啊……” 确实奇怪,如今佛门顶梁柱的两辈弟子,是清字辈和净字辈,往上数的是玄字辈和祖字辈,再多是真的没有了。但哪怕是再接近清字辈的祖字辈,那也是稀稀落落出现几位禅师和尚而已,数目并不多,更别说是再往上的玄字辈了。但恒字辈的僧人…… 数遍祖寺以及六分寺,也没有谁会跳到恒字辈去的。 难道,是上一轮的佛门祖师? 佛门本就是以七十字偈言往下排辈,待到七十字偈言排完,才会开始最新的一轮排辈。 恒字辈的弟子如果是排在他们清字辈之下的话,那就是他们隔了十多辈的徒孙,但如果是排在他们清字辈上方的话,那就是他们隔了好几十辈的祖师。 祖师…… 净涪一看这三位沙弥被惊住的表情,也就知道他们想到了哪里。 他们虽然想法离奇,但也算是误打误撞的擦着了边际。 恒真僧人,可不就是他们净字辈不知隔了多少个辈分的祖师么? 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位沙弥的思绪飘了好一会儿才收回回来。 净古沙弥一回神,便也顾不上净涪不能开口说话了,转头就急急地问净涪沙弥道:“净涪师弟,那位恒真……恒真僧人,真的是……真的是我们的……祖师?” 不单单是净古沙弥,便连净怀沙弥和净苏沙弥三人也都紧紧地盯着净涪,唯恐错过净涪的一个动作。 在这三双炯炯发亮的目光里,净涪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 净古沙弥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才吞吞吐吐地道:“居然……居然真的……真的是……祖师……” 净怀沙弥和净苏沙弥也是一脸震惊:“祖师啊……” 第217章 最后一天 净涪看着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人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停下了脚步,也只得站在了原地,等着三人回神。 幸好这三位沙弥心境颇为不凡,没让净涪等上多久,便各自回过神来。 但净古和净苏两人回神之后的第一件事,却都是定定地望着净怀沙弥。 净怀沙弥被这两位沙弥的目光看得心底发毛,忍不住抖了抖身体,看了一眼就站在一侧看着他们三人的净涪沙弥,才低唱了一声佛号,道:“我知道了。等今日晚课后,我将那一部经义默写下来就是。” 净怀沙弥刚才翻看过那一部经义。虽然那部经义确实厚重,内容极其丰富,虽然说是浅解,但却是从那一部最初的《佛说阿弥陀经》起,深入浅出地阐明佛陀经义,一点点梳顺着景浩界内万万年流传下来的《佛说阿弥陀经》经义,可谓是字字珠玑,句句珍奇。 但那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他也不过看得一遍,就将那部经义交还给了那一位懵懵懂懂就招了灾祸的陈青运。 净怀沙弥回味了一番,不自禁面露向往地感叹道:“果真是祖师,就是不凡。我不过才粗粗看过一遍而已,看的还不知道是哪一位师兄弟的手抄本,竟也颇有几分触动……也不知这一位恒真祖师的原本会是何等惊艳……” 净古、净苏两人眼见着净怀沙弥如此情况,也被净怀沙弥挑起了心思,两人对视一眼,便就连连催促净怀沙弥和净涪两人:“该走了,该走了……快些走,等会儿就能早些歇息……” 净涪知晓恒真僧人的底细,虽然对他个人颇为忌惮,但对他的那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也确实心有好奇,他点了点头,就顺势往前走了两步。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净怀沙弥一人还站在原地不动。 待到净怀沙弥从那经义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净古、净苏连带着净涪沙弥都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堪堪就要拐弯了。 净怀沙弥无奈地摇摇头,疾走几步,追上净涪三人。 幸好净古、净苏两位沙弥也没真的要撇下净怀沙弥,不过就是一个玩笑,见得净怀沙弥终于在后面往前追赶后,他们两人也就放慢了脚步,等来了净怀沙弥,才恢复了正常的速度。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来回闲聊着,竟打破了自出发以来就隐隐存在陌生和隔阂,显得亲近不少了。 但哪怕是这样,他们也没去询问那一位“陈青运”所说的那些事情,只催促着净怀沙弥将他看到的那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的经义与他们说来。 他们不提,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不将这事放在心上。恰恰相反,自那之后,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位沙弥路上就更添了一份小心,不比以往随意。 净涪倒是没有这三位沙弥那般小心翼翼。 他每日里仍旧如常作息,如常修持,如常行走。这般的轻松写意,在让净怀、净古、净苏三位沙弥看得惊诧的同时,也很有效地舒缓了他们的心神。过得平静无波的数日之后,三位沙弥也终于能够恢复初初上路时候的心态了。 也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能够真真正正全心全意地投入那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里去。 净涪将他们的这一番变化都看在眼里,他垂了垂眼睑,什么都没有说,却忽在一日,将他自己手抄的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取出,递给了净怀沙弥。 净怀沙弥初初还有些木愣,不明所以,但他还是伸手接过,低头翻看。 刚刚开始翻看的时候,净怀沙弥的眼中还带着些疑惑和不解,但不过才看得一小段,他眼底的种种杂思乱绪就全部消失不见,只有一片让人侧目的专注。 不过是顷刻间而已,净怀沙弥的心神居然就被全部拉入了那一部净涪手抄的《浅解佛说阿弥陀经》中。 净怀沙弥的变化很快就惹来了净古和净苏两位沙弥的注意。 他们纷纷侧目,却见净怀沙弥完全注意不到他们,而净涪沙弥又已经开始沉入了他自己的修行之中。 净古和净苏两位沙弥对视一眼,俱各明白对方的心思。 等到净怀沙弥耗去了整整两个半的时辰翻完那一部经义,一夜已经过去了。东方天色发白,而他却丝毫不觉倦怠,反倒如同久饿之后终得一顿饱餐一样,餍足至极。 可他才刚舒舒服服地叹了一口气,正要露出一个笑容来,只打开一条细细缝隙的视线里就挤进了两张带着笑意和讨好的面孔。 他们都在低声地叫道:“净怀师兄……” “净怀师兄……” “净涪师弟刚刚交给你的那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应该论到师弟我了吧/请师兄你先交给师弟我吧……” 净古和净苏两位沙弥都听到了对方的声音,立时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又同时转过头来笑看着净怀沙弥,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交给师弟我吧……” 净古、净苏两位沙弥再度互瞪一眼,但听净古沙弥道:“净苏师弟,我可是师兄,依次序列来说,净涪师弟手抄的那一部经义,净怀师兄看过后,可就该轮到师兄我了吧……” 净苏沙弥却也是理直气壮,他道:“净古师兄,净怀师兄早前亲自抄写的那一部经义现在可还在你手上呢。师兄你都已经有一部经义在手了,师弟我可还是两手空空的呢……” 说到这里,净苏沙弥的脸上笑容更浓,他反问道:“莫不是……莫不是净古师兄你……” 净古沙弥听到这里,便知无望,他恋恋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净怀沙弥手上的那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再抬头时他的面容却是极其端肃严整,他道:“净苏师弟所言甚是,那一部经义……确实是该轮到师弟了。” 那中间的一个小停顿,不仅仅是净苏沙弥,便连净怀沙弥也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师兄弟两人看着净古沙弥脸上那肉痛的表情,脸上齐齐露出一个笑容。 净苏沙弥笑得很是得意,却冷不丁听得净怀沙弥道:“净古师弟所言甚是,这一部经义确实也该让净苏师弟看一看的,但是……”但是?!但是什么? 净苏沙弥脸上笑容一僵,目光愣愣地看着净怀沙弥。 净怀沙弥见状,脸上不觉笑容加大,笑意自眼底流出,溢满眼角与眉梢,好半响才将后面被他特意断掉的那半句话说完:“但是……净苏师弟也得要注意好好保管这一部经义才是。” 净怀沙弥边说着,边小心翼翼地将这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经义双手交给了净苏沙弥。 净苏沙弥见状,从蒲团上站起,微弯着腰,双手将那一部经义接了过来。 他将那一部经义捧在手上,目光仔细地落在这一部经义的封面上。 虽然用的都是一样出自妙音寺內寺的纸张和乌墨,但这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却比早前他才翻看过的净怀沙弥默写下来的那一部还要重手。显然,比起那一部经义,这一部经义,更有神韵。 净苏沙弥的目光凝在封面的那八个文字上,一时间竟然无法拔挪。 好半响后,他吐出一口气,才沉着脸翻开了第一页。 净怀沙弥就在一旁看着净苏沙弥动作,并不声张,也没去在意旁边净古沙弥狐疑的视线。 看得一阵后,净怀沙弥的目光一转,落定在闭目捻动佛珠的净涪身上。 哪怕早有耳闻,哪怕早有预料,但净怀沙弥也是在看过净涪手抄的那一部经义后,才真真正正地体悟到这一位大名鼎鼎的师弟的天资。 如果说净怀沙弥自己在粗粗看过那部经义一遍后勉强能够将那一位无名师兄弟抄录经义时的感悟保留下三成已经是难得的话,那对于这一位不过是看过他默录的那一部经义一遍,便能透过那一位无名师兄弟的感悟不断上溯梳理,引出更多体悟的净涪师弟,他又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 什么样的词汇能够描摹出这位师弟的几分天资? 净怀沙弥默默叹了一声,再看得净古沙弥一眼,摇摇头,双手结印置于身前,闭目入定去梳理自己所得。 净古沙弥看了一眼遁入定中的净怀沙弥和净涪沙弥,再看看旁边全副心神沉入了经义里的净苏沙弥,便也低头翻看经义去了。 一时间,这一处暂歇的山洞里便只剩下了篝火噼啪作响的声音。 净怀、净古和净苏沙弥三人都只以为净涪也在入定体悟经义,但事实却不然。净涪虽然闭目入定,但他的大半心神却不在本尊体内,而是投入了魔身之中,借用魔身的眼睛关注着赎罪谷里皇甫成的情况。 从最开始的那一日算起,今天已经是皇甫成自引业火的第三十六天。 哪怕业火再是令人闻风丧胆,皇甫成也已经坚持了三十五天有余。而就净涪和左天行看来,如果皇甫成身上的业火还要继续焚烧,只怕他也仍旧能够坚持下去。 但是,不单单是净涪和左天行,就连天剑宗里各处投落在这里的视线的主人们也都于冥冥中有感,这一天,会是最后一天。 如果皇甫成能够撑得过这一天,业火这一遭皇甫成便算是熬过去了。 就连已经被业火烧到连意识都只剩下一丝的皇甫成自己,此时心头都生出了一种明悟。 如果他能够熬过这一天,他身上的业力哪怕还没有被焚烧殆尽,也必将会被封存。 这一场苦难,终于有了尽头。他终能得到解脱。 哪怕这解脱很是短暂,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引动业火,但他的的确确是能够从现在这一遭中解脱出来了…… 这样的明悟生出,皇甫成心头顿时降下一场绵绵细雨。这一场细雨不断浇灌着皇甫成那被烧成焦炭的心神灵识。 一时间,这一场细雨便和那些仍在心神灵识处肆虐的业火们形成了僵持之势。 业火仍在焚烧,但这些细雨却在润养。 随着这些细雨的不断浇灌,皇甫成身上那被业力掩藏过去的功德也在快速地损耗着。 是的,功德。 天道至公,不偏不倚。 哪怕当日天魔童子掀起灭世浪潮,将本在晋升边沿的景浩界打落,完成灭世功果,致使如今皇甫成无边业力缠身。但他毕竟帮助景浩界天道完成世界重塑,也是有景浩界功德降落。尽管这功德与那业力相比,不过九牛一毛,但功德毕竟是功德。因为这功德的缘故,皇甫成的这一场业火劫难,才真的有了终结的那一天。 不然,真由着业火不将业力焚尽不熄灭的本性,皇甫成哪怕是被业火生生烧死,也等不到终结的那一日。 第218章 算账魔傀 无边业力招引了劫难,功德却为他保留了一线生机。 这就是天道,至公的天道。 然而,就在净涪和左天行看着下方几成焦炭的皇甫成呼吸开始从急促转成平和绵长的那一刻,大部分意识处于魔身的净涪忽然随着心头突兀生出的一点异样,收回落在皇甫成身上的视线,低头望入这无边暗土之中。 整个无边暗土世界,在净涪收回视线的那一刻开始,沸腾。 充满了整个无边暗土世界的幽渊魔气本就无时无刻都在向着上方嘶吼扑咬,想要冲出世界的阻隔,向着那个有着无限生机的光明世界扑去。 这样的情景,净涪本来已经是司空见惯了的。 然而,这时候的无边暗土世界却比净涪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凶狠癫狂,无所顾忌地嘶吼咆哮。 净涪垂下眼,看着这一个无边暗土世界。他的耳边,响起了一个个扭曲嘶哑的声音。 “是你……” “就是你……” “为什么要摧毁我的家?” “为什么要杀了我们?” “都是你……”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啊……” “你为什么不也去死一死……” 数不清的声音在净涪耳边响起,交叠重合成一片扭曲的声浪,带着无比憎恨的怨毒,想要将听见的每一个人都拉入这一处无边暗狱,和他们一起沉沦,一起……永不超生! 净涪心底一个声音悄然响起,合着耳边不住回响的声浪一遍遍地催促着净涪,要他行动。 为了贿赂净涪,达到它的目的,那一个意识甚至开始帮助净涪魔身炼化这无边暗土世界的本源。 坐在暗黑皇座上的净涪魔身抬起本来随意搭在扶手上的左手,垂眼看着摊开的左手手掌上方虚虚浮现出来的那一团带着他气息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 净涪看得一阵,随手将这一团已经被他炼化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拍入他座下的那一个暗黑皇座上。然后,他抬起手,修长白皙的手指在这一个虚空世界中轻轻一划,指尖上突然爆发的一道明黄色光芒一闪即逝。 这无边暗土世界仿佛间掀起了一阵微风。 随着这一阵微风飘过,暗土世界与表层世界之间的那一层膈膜陡然被撕开了一个窗大的小洞。 随着这一个小洞的出现,本来就沸腾一样的幽渊魔气顿时找到了那一个发泄的缺口,毫不迟疑地呼啸着扑了过去。 左天行本来还在为净涪突然消失的目光诧异了一阵,但他才刚回神,却忽然觉出了这一片空间的异样。可他只来得及甩出一个剑诀,启动赎罪谷中暗藏多年的防护禁制,就看见皇甫成上方的虚空处,忽然打开了一个窗大的洞口。 洞口里,大片大片凶狠怨毒的幽渊魔气不住地往外冒出。 左天行顿时惊得从紫浩剑剑身上站了起来,手中更是掐起了剑诀。 可他的剑光才刚刚亮起,他紧盯着那一个窗大洞口的眼睛就对上了一双沉黑的眼睛。 净涪…… 看着那一双眼睛,左天行迟疑了一瞬,脚下宝剑已经带着剑光落在了他的手上,可他却只是持定紫浩剑的剑鞘,便再没有任何动作。 净涪见左天行只是在警戒,再无别的反击动作,他也就不再看左天行,转了视线去看皇甫成。 本来在功德的滋养下情况已经好转了的皇甫成这个时候脸色再度恶化,身上开始黯淡的业火火苗再一次往上奔窜,不住在皇甫成身上来回舔舐。 身体表层、身体内脏乃至神识、识海以及每一处神经,都再一次被业火侵占夺取。 业火摧枯拉朽地占据了皇甫成的每一部分,得意而肆意地在他的身体各处雀跃呼啸。 皇甫成手上紧握着的那一颗业火红莲莲子仍旧在不住地吞食业火,他识海里的功德也依然在不停地化作细雨浇灌着他的识海,但这些都不过是杯水车薪,丝毫作用都没有。 业火红莲莲子吞食业力的速度比不上业火增长的速度,他识海里功德化作的细雨还未浇落就已经被业火火焰焚烧蒸发,更为动摇皇甫成意志的,是那一声声在他耳边不住回响的怨恨和诅咒。 “为什么要摧毁我的家……” “你为什么不去死一死……”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皇甫成的意志在这样带着极致怨恨和憎恶的声音中渐渐昏沉。曾经令他坚持了整整三十五天,乃至支撑着他即将渡过第三十六天的那一道坚挺无比无可削弱的求生意志在这一刻,竟然恍似一条悬于悬崖边上甚至已经开始出现断裂的细绳一般,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 天道确实至公,然而人道有私。 当年天魔童子一意灭世,成就灭世功果,后又一意借助景浩界本源重塑世界,再演造化,扭转时空。 于景浩界天道处,此为大业力之举,却也应有功德降下。虽然功德和业力比起来,直如米粒与明珠。但存在就是存在,业力有,该有的功德也有。 一般情况而言,功德可以消磨业力。但皇甫成当年因为业力与功德的数量对比太过悬殊,哪怕他借助功德削去业力,耗尽了所有功德也未必能够抹去他身上多少的业力,所以皇甫成选择保留了功德。 也因此,这一回的业火劫难,皇甫成才有了此前的一线生机。 可是,于景浩界人道而言,却又不同。 是,天魔童子后来确实重塑了世界,再演造化,扭转时空。因着他的动作,曾经在灭世大劫乃至是天圣魔君皇甫成诞生之后所有因意外因命数死去的生灵全都得到了再生。因为记忆的不存在,那些生灵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一次。 但那又如何? 死了一次的人难道会因为他们不知道因为他们再活过来就消去他们当年遭劫时候的惊恐绝望与怨憎?难道就能够轻易地原谅了那一个曾将他们从日常的生活中推入无边深渊的人? 如果可以,那些沉积在无边暗土世界底层的怨憎绝望和痛苦就会在他们复活的那一刻彻底散去。然而事实是,那些怨憎绝望和痛苦还堆积在那无边的暗土世界里,每时每刻都在嚎哭悲泣。 曾经的伤害被铭记,也在这一刻,开始反噬那一个罪魁祸首。 势要将那一个人拖入他们的世界中,与他们一起沉沦。 左天行看着下方甚至连挣扎呻吟的声音都在慢慢变得虚弱的皇甫成,眼睛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但却在皇甫成呼吸即将断去的前一刻,沉声道:“他暂时不能死。” 净涪当然知道,几乎就在左天行声音出口的前一息,那些在皇甫成身上肆虐呼号的幽渊魔气顿时一僵,身不由己地自皇甫成的身体抽离,倒流入那一个窗大的洞口里,回归无边暗土世界。 随着那些幽渊魔气全部倒流入无边暗土世界中,那一个窗大的洞口快速愈合,最后连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皇甫成身前的虚空里,只有一道细细的微风飘荡,带着洋洋洒洒的尘埃慢慢落下地面。 净涪收回手,并不理会那仍在沸腾嘶吼的无边幽渊魔气,也和左天行一样,定定地望着上方焦炭一样的皇甫成。 可是,任他们两人看得再仔细再认真,也找不到皇甫成身上除了他紧握在手里的那一样珍稀宝贝外的任何异状。 左天行完全不信在他和净涪两人的眼皮子底下,还有人能够丝毫不惊动他们两人,成功暗渡陈仓。 既然如此,那就只剩下最后的一种可能了。 左天行的视线在皇甫成身上徘徊,却和净涪说道:“所以,他是被放弃了吗?” 净涪仍旧沉默,视线仍旧不离皇甫成左右。 随着净涪收回那些冲入皇甫成身上的幽渊魔气,皇甫成终于真正看到了希望。他的意识从混沌中苏醒,重新感知这一具躯体,这一个世界。但哪怕他的意识苏醒,哪怕他的耳根已经清净了,那些曾经在他耳边怨毒憎恨地诅咒着他的声音却仍在他的心底徘徊不去。在那么一瞬间,皇甫成甚至生出了一种不如真的就随它们归去的无所谓感。 在他彻底放弃挣扎的那一刻,皇甫成是真的生出了一种久违的轻松。 或许就这样陷入永眠,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挣扎了那么久,折腾了那么久,他真的很累了,想休息了…… 在那永眠的梦乡之中,会有父亲、母亲、妹妹,会有他的家…… 然而,皇甫成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死亡的拥抱。向着他涌来的,不是无边的黑暗,而是仿佛没完没了没个尽头的痛楚。 皇甫成焦炭一样的面孔抽动了一下,终究还是没能成功做出一个表情来。 他居然没死啊…… 净涪和左天行仍旧注视着皇甫成,不时地说上一两句话。这样的交流,勉强也能算得上和谐? “这一个皇甫成,说实话,”左天行的声音有点沉,“比起当年的你来,是真的差远了。” “但有一点,他也能比得上你……” “狠。” 比狠,这个皇甫成能比得上当年的那一个皇甫成。单从这一点来推,这个皇甫成背后的那一个人轻易地舍弃他,也不是没有那个可能。 狠人,从来就都是能够对自己下狠手的人。 哪怕这个皇甫成就是他自己的一部分,像他们这样的狠人也都能够轻易舍弃。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左天行停得一停后,忽然问净涪道:“那个人,他在看着这里吗?” 净涪无声抬头,视线望入那一片广袤虚空。然后,他点了点头。 左天行虽然未能亲眼得见,却仿似已经将净涪的反应收入眼底。他也抬起头,望入了那一片蔚蓝的天宇。 “我忽然觉得,这一个皇甫成也是颇为可怜的……” 左天行手中剑诀一松,散去紫浩剑周身剑光,重新在紫浩剑剑身上坐了。 “你觉得,成功策反这一个皇甫成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一个皇甫成绝对不是能够完成灭世功果的那一个人,但灭世功果所带来的业力却实实在在地落到了他的头上。既然如此,这一个皇甫成与当年灭世的那一个人,无非就是那么几种关系。 其一,这一个皇甫成和那一个人根本就是相同的一个人。 左天行仔细想了想,觉得可能性达到了七成。 其二,这一个皇甫成和那一个人有着无法割断的因缘牵扯。这因缘,有可能来自血缘传承,也有可能是师徒传承。 血缘是绝对不可能的。‘皇甫成’这一个肉身上的血缘牵扯极其清白,没有半点含糊的地方。而师徒…… 左天行作为皇甫成的师兄,近十多年的时间里,可真的没有见过这一个皇甫成在修行上有什么神秘的地方。 不过也不能排除皇甫成得到了那个人的传承但他现在还没有开始修炼的可能。 但左天行觉得,这一种可能性只有两成。 最后,还有一种可能。 如果这一个皇甫成本来就是障眼法,是用来遮蔽他们的视线以保护隐在皇甫成身后的那一个人的道具…… 可左天行再一细想,又觉得这一种可能比上一种可能更小。 原因么?就在于‘皇甫成’这具肉身的天资。 究竟那一个人是有多暴殄天物,才能够将一个‘皇甫成’当作道具轻易舍弃? 但因为那一个人的不可捉摸,左天行想了想,还是将最后一成的可能性分配到了这一种可能上。 可是不管这一个皇甫成和那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如果能够策反这一个皇甫成…… 先不说这一个皇甫成能够达到那一个皇甫成的几成水准,单就这一场反噬,应该也能让他们轻松许多。 净涪看了一眼想得很是美好的左天行,抬起手指轻点。以净涪身下暗黑皇座为圆心,方圆千万里的幽渊魔气再度沸腾。 呼啸喷薄的幽渊魔气随着净涪的意志,在净涪身前凝成一片黑雾。 黑雾又抽成细绳,细绳最后化作一缕黑烟。 净涪伸出手,将那一缕黑烟捻住,抬头打量了两眼已经重整心境,开始和业火抗争的皇甫成。 他捻住黑烟的手指松开,看着那一缕黑烟轻飘飘地上扬,轻而易举地越过这无边暗土世界与上方光明世界的那一层膈膜,悄无声息地缠上了那一个焦炭模样的皇甫成。 左天行忽然坐直了身体,看着那一缕突然出现的黑烟。 他的手指动了动,但终究还是没有结成完整的剑诀。 左天行看着那一缕黑烟如同水雾一样浸入皇甫成焦炭一样的身体,下意识地道:“你不信他?” 其实这一句话真的是废话。 左天行自己也知道,他脑海里转过种种心思,最后定在了某一幅画面上。 “当年的普济寺里,他是不是做了什么?” 左天行仍旧没有等到回答,他也并不真的想要从净涪那里找一个答案。他面露同情地看了皇甫成一眼,又与净涪道:“这会儿,他不用待在赎罪谷里了吧?” 皇甫成都已经自引业火了,想来也是起了别的心思的,再让他待在这赎罪谷里,怕是赎罪谷拦不住他啊…… 净涪眼看着那一缕黑烟没入皇甫成的身体,便再也不理会左天行和皇甫成。他依靠在暗黑皇座的靠背上,目光转落入魔傀宗的宗门所在。 如果换了一个人,哪怕他同样能够掌控这无边暗土世界,能让这无边暗土世界都成为他的眼线,也未必能够轻易突破魔傀宗宗门各处布置的种种阵禁,窥见被阵禁保护着的各处要地。 可现在,掌控着这无边暗土世界的是净涪,有着全能魔君称号的净涪,魔傀宗的种种阵禁完全拦不住他的目光。 净涪看得两眼,再度抬起手指,数十道幽渊魔气突破世界隔膜,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魔傀宗的万傀堂内。 万傀堂是魔傀宗最为重要的要地,是堪比妙音寺藏经阁的根基之地,甚至比魔傀宗的祖师堂还要更胜一筹。 镇守在这里的魔傀宗长老,是现如今整个魔傀宗的最强者。 凭借着魔傀宗万万年的积累,哪怕幽渊魔气出现得无声无息,那长老还是发现了万傀堂中的不对劲。 “谁!?” 他爆喝一声,不顾心头激愤,当机立断启动万傀堂中种种禁制后手。 可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那数十道幽渊魔气甫一出现,便就如同灵蛇一样,灵巧地蹿入万傀堂中的那重重阵禁之中。 净涪散开心神,指点着那些幽渊魔气在万傀堂的阵禁中来回游走,顺带篡改万傀堂中的那些阵禁封印。 那魔傀宗镇守长老才刚察觉不对,正要动用最后的后手,但净涪的篡改已经完成。 但听“咔嚓”的一声细响,魔傀宗镇守长老转头,便见一道灵光冲天而起,在万傀堂中来回游走窜动。待到灵光消隐,万傀堂中布置万万年的阵禁已经串联成了一种全新的阵禁。 魔傀宗镇守长老睚眦欲裂,但他甚至连通报都做不到,就看见了一具因全新阵禁激活的龙形傀儡。 这一具龙形傀儡,可是魔傀宗开宗祖师特意留下的镇守傀儡,是专门应对宗门无可匹敌的强大敌人的傀儡。 这会儿,这一具傀儡也睁开了双眼。 可是,被这一具傀儡目光锁定的,不是那一位不知内里不知底细的神秘人,而是他! 魔傀宗镇守长老心胆俱裂,再要想逃,却已经来不及了。 龙形傀儡仰天一声龙吟,长尾狠狠扫落。 “嘭。” 魔傀宗的这一个镇守长老甚至连还手都来不及,直接被拍成了一团肉酱。 连这一位镇守长老都逃不过,更何况那些比长老还要弱的弟子。当下,不管那些弟子修为几何,身份如何,但凡在这万傀堂中的,尽皆殒命,一个不留。 净涪看着万傀堂中的情景,满意地点了点头。 第219章 魔傀祖师 净涪想了想,心神一动,又是一大片的幽渊魔气自无边暗土世界蹿入那一座万傀堂中。 这些幽渊魔气落入万傀堂里,却不像它们早先落入这万傀堂的那些同伴一样在各处阵禁里游走蹿动,而是不断的挤压碰撞,渐渐堆砌塑造出一具面目宛然脸色红润的人身躯壳来。 净涪看着这一具由幽渊魔气塑造的人身,迟疑了一瞬,还是闭上了眼睛,试探着将一丝意识投放到这一具躯壳里。 净涪的谨慎很有必要。 那一丝意识才刚刚投入到那一具躯壳里,竟然就如同落入被狂风暴雨笼罩着的无边汪洋一样,转瞬间被无尽凶狠怨戾的声音淹没吞噬。 净涪不惊不惧,心神一动,那一丝意识破开那无尽怨恨海洋,完好无损地回归净涪的意识海。 把玩着那一丝比之刚才略微柔韧一点的意识,净涪看了一眼仍旧如同一尊木偶一样立在万傀堂中的那一具人身躯壳,然后若有所思地望着这无边暗土世界。 或许,这无边暗土世界还能成为他修行的绝佳场所? 这样的念头才刚在净涪脑海中生出,就被他放到了一边。 现在也根本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 净涪看了一眼已经出现在万傀堂门前的魔傀宗现任宗主齐景平,微微勾了唇角,随手挥散那一个人身躯壳。 那组成人身躯壳的幽渊魔气散入万傀堂各处魔傀,一遍又一遍地冲涤着这万傀堂里各处安放的魔傀里,要更易这些魔傀的掌控权。 开始本是极顺利,但在这些幽渊魔气掌控了万傀堂中五分之一的魔傀后,万傀堂中央悬挂着的一幅画像忽然一抖,一个人影从画纸上走出,飘落地面。 那是一个身着短袍布衣面目普通平凡的老者。 老者佝偻着身躯,浑浊的视线轻飘飘地扫过万傀堂。 几乎是立刻,那些在万傀堂中肆意游荡的幽渊魔气就如同被一只大手撕拉着从各处抽出,在虚空中团成一片扭曲的黑气。 那老者看着面前的黑气,浑浊晦暗的眼睛沉沉地眨了眨,忽然开口问道:“够了吧?” 净涪依旧坐在暗黑皇座上,抬起的视线对上那一个老人,看见自老者出现后眼睛亮了起来的那些傀儡们,从喉咙里抠出了两个笑音。 听着这不太明显的笑音,老者叹了口气,竟然又道:“到底你也曾经修学过老朽这一手老把式,看在老朽的份上,就给老朽留下一份传承?” 净涪看着老人的视线一沉,却还只是沉默。 那老者似乎对此并不吃惊,他等了一会,自个儿又沉吟片刻后,便道:“老朽也知道你真正想要知道的是什么。如果你愿意亲自帮老朽传下传承,那老朽告诉你也无妨。” 齐景平看着灵光烁烁阵禁全开的万傀堂,心头怒火暴涨,额前青筋更是一突一突的跳个不停。他的身边,魔傀宗仅剩的一十二位长老也都面色各异地看着面前的万傀堂。 “这是怎么回事?!罗璞长老呢?” 齐景平口中的罗璞长老,便是那一个负责镇守万傀堂的魔傀宗长老。 站在齐景平身边的那些魔傀宗长老齐齐转头,望着负责看守祖师堂的万语。 万语并不理会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仍旧撩起沉沉垂落的眼皮看着面前的万傀堂,苍老的声音几近嘶哑:“他的名牌已经碎了。” 齐景平紧握着拳头深吸了一口气,又冷声问:“其他的弟子呢?” 又有另一位长老回头看了一眼,也嘶哑着声音道:“刚刚查过,当时在万傀堂的弟子名牌也已经全碎了。” 在场的诸位长老攥紧了自己的储物戒指,齐齐沉默。 负责镇守在万傀堂的罗璞已经是他们魔傀宗目前能够拿得出手的最强者了,可罗璞不说保住万傀堂,连他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当场身死,何况是他们? 齐景平不用回头都能猜得出这些长老们的脸色,事实上,连他自己的心里也是怕的。 能悄无声息地突破他们魔傀宗的重重阵法封禁,不惊动任何人地出现在他们魔傀宗最核心地带,顷刻间转换整个万傀堂的阵禁,夺取万傀堂的控制,连带反手夺去他们万傀堂中镇守的诸弟子及长老性命…… 这样的人…… 这样强悍莫测的人…… 他们在景浩界多少也算得上是一个人物,也曾纵横景浩界数千年,根本都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 如果……如果那个人现在就在那万傀堂中,那他们这些此时站在万傀堂前的人…… 那个人如果真的要对他们出手,他们又真的能够保得住自己的性命吗? 齐景平压下退后的冲动,挺直了背梁看着面前的万傀堂,看着万傀堂中那闪耀到刺眼的灵光,他深呼吸一口气,点名道:“苏申长老、宋河长老,你们怎么看?” 苏申和宋河倒是没有齐景平那么多心思,他们此刻正在不停地打量着万傀堂中此刻已经转换成另一种形态的阵禁,甚至顾不上此时的情况,掏出他们的算筹飞快地计算着。 听得齐景平这么一问,苏申仍旧没有反应,宋河倒是抽空回了一句:“现在的这个阵禁和《罗天织地大阵》有九成相似,但威能却又远胜于《罗天织地大阵》,甚至更为诡谲莫测……” 宋河盯着手中算筹的眼睛都在发亮,连连道:“太厉害了……实在是太厉害了……这里居然还能这样!我居然都没有想过!?” 齐景平看着手舞足蹈的宋河,又看看整个人都沉浸在阵禁世界里的苏申,他深吸一口气,按下所有的情绪,沉声问道:“所以,到底什么时候能够解决它?” 宋河和苏申这回是彻底没有了言语。 齐景平怒瞪着这两人,拂袖而去。 “我不管你们用的什么办法,总之,尽快将万傀堂重新纳入我们魔傀宗的掌控。否则……往后百年内,你们的资源统统削减五成!” 如果换了往日,听见自家资源被削减,苏申和宋河这两位阵道大宗师可能就要撕破面皮来和齐景平掰扯个清楚明白。但现如今,苏申和宋河还真的挤不出时间和心神去和齐景平耗。 齐景平将万傀堂连带着苏申和宋河两人甩在身后,急步回到宗门大殿后,在属于宗主的首座上落座,才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然而他才刚将这一口气吐出,心底的烦躁又一波波地涌上心头,连带着他的脑袋都在一股一股地胀痛不已。 他挥了挥手,问下方各自在位置上落座的长老们:“都来说说吧,现在该怎么办?” 万傀堂是他们魔傀宗数一数二的要地,可这个要地现如今却已经脱离了他们魔傀宗的掌控,落入了一个不知身份不明实力的神秘人手中。先不说这件事传出去以后,他们魔傀宗会如何,单就说现在,就说他们魔傀宗内部,谁能够保证,那个强势接掌了万傀堂的人究竟会不会放出几个傀儡,任由它们在魔傀宗内冲杀? 再有,目前魔傀宗里最强大的战力罗璞长老已经殒命,损失掉这么一个强者,他们魔傀宗的实力再次被削弱,以后又该如何行事? 这种种亟需解决的问题全被摆到了齐景平的面前,齐景平哪儿还能分出心神去想着怎么将被押入妙潭寺封魔塔里的齐以安解救出来? 而此时的万傀堂中,那从画像里走出的老者还在等着净涪的回应,却还是没有等来他想要的。 这样的无声对峙之中,老者最后叹得一声,道:“既然如此,那就没有办法了。” 叹息声中,老者抬起了右手。 他的双手和他的相貌和身材看上去极其不符,修长光滑,柔软有力,几乎能让每一个有手控癖症的人爱不惜手。 他抬起手,屈指一点。 万傀堂中所有灵气如奉号令,瞬间如同灵蛇一样缠上了那些被幽渊魔气占据了的傀儡们。 灵气与魔气争锋,相互消磨吞噬,各不相让。 每一个傀儡底部,更有一个个符文印记浮起淡淡的光芒,相助灵气的同时,也在不断地将魔气削减消磨。 随着傀儡上的符文印记加入灵气魔气之间的争锋,幽渊魔气渐渐处于下风,直至最后被消磨殆尽。 净涪任由那些幽渊魔气被削去,并不再动手,老者也再没有任何动作。 待到所有傀儡们挣脱魔气掌控,彻底安静下来之后,老者两掌相合,轻轻一拍,万傀堂中所有静立的傀儡得到号令,齐齐向着老者躬身一拜,各自走入自己的匣子中,安静地躺了回去,顺带还自己合上了匣子。 原本挤满了傀儡的万傀堂一时间变得空空如也,反倒令老者心底生出了些许怅惘。 他转头仔细打量了几眼这一处大殿,闭了闭眼睛,才再一次睁开眼来,透过世界之间的膈膜,望见坐在暗黑皇座上被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簇拥环绕着的净涪小沙弥。 可惜了,这样的一个天骄,终究还是入了佛门…… 老者无声叹气,终于在净涪沉沉的目光中将他知道的事情和净涪一一说来。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天魔童子收回看着另一个自己的目光,望入了景浩界世界里,看见那万傀堂里的那一个看着不过一个普通老匠人的老者。 老者察觉到天魔童子的视线,抬起头来,迎上了天魔童子的目光。 一双浑浊晦暗,一双幽暗难明。 这样的两双眼睛不过对上了一眼,便又都齐齐转了开去。 天魔童子冷哼了一声,望定赎罪谷里的皇甫成,手指动了一动,但最后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已经成为焦炭模样的皇甫成眼睛本是紧闭,这会儿却忽然睁大了眼睛。 皇甫成似乎察觉了什么,头颅微微偏转了一个方向,死白的眼球直直地盯着天空。 天魔童子丝毫不避让地对上了皇甫成的眼睛。 左天行本来还在自己暗地里不住琢磨,冷不丁地注意到皇甫成的动作,身体下意识地就顺着皇甫成的目光抬起头,望入那无边无际的虚空。 他似乎也看见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 左天行收回目光,盯着下方的皇甫成,皱着眉头左右权衡不定。 左天行只是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净涪却已经从老者那里听了个全。 老者将他该说的事情说完,又看了一眼万傀堂,视线扫过那些装着傀儡的匣子,最后还是和净涪说道:“既然这万傀堂如今到了你的手里,便请你帮忙暂且封存了吧,免得这些傀儡到了最后还得被他们折损在了内耗里。” 这一位老者虽然已经不在景浩界中,现在也不过才归来片刻,却已经将魔傀宗的现状看得清楚。 作为宗门上层的宗主及长老与作为宗门根基的弟子们脱离很久了,他们之间的隔阂在经过净涪这个外因诱动催化后,已经无可弥补。如此下去,哪怕净涪不出手,魔傀宗也必有一场内劫。 “我只望你日后能够将这万傀堂交到延续道统传承的那一个人手上……” 净涪看着重新化作画上人物的老者,无声地沉默。 但因为得到魔傀宗祖师的默许,万傀堂竟于倏尔间化作一个巴掌大小的宫殿,悄然无声的隐入虚空之中,除了净涪外,再不为人所见。 本来万傀堂出事以及堂中阵禁逆转改变已经令齐景平等人焦头烂额手足无措的了,这下更好,万傀堂直接就消失了…… 齐景平等人对内忙着安抚弟子,镇压异心,对外还得应对各方势力的觊觎和窥探,可谓是忙得胆颤心惊,战战兢兢,是真的再也没有时间和心神去顾虑齐以安的事情。 齐景平胆颤心惊得无暇分身,倒让净涪他们路上各处的妙音寺分寺的长老弟子们白白忙活了一场。 净怀、净古、净苏和净涪四位沙弥一时各自忙碌,又知道距离天静寺授戒时间还有一段不短的时日,足够他们挥霍,便就心照不宣地在那一处山洞里休整了几日。 是以外界的种种风波暗浪,一时都没能波及到他们的身上。 妙音寺分寺里镇守的净羽沙弥来回琢磨了三两日,自个儿没能弄个明白,反倒还将自己弄糊涂了。最后,他干脆也不想了,找了个时机去问分寺里的长老。 长老看了他一眼,呵呵笑了一下,问道:“你可还记得我们寺里的这一位净涪沙弥最早是因哪一件事传出声名的?” 净羽沙弥几乎不假思索道:“因为净涪师弟他抓捕了魔傀宗的那个齐以安?” 长老点了点头。 “你再想一想,那个陈青运曾与净怀等人说过的那些话?” 第220章 业火红莲 说过的话?那个陈青运说过了什么? 净羽沙弥的记忆不差,尤其是这几日时间以来,就只有这么一件事被他反反复复地挂在心头来回琢磨。不过顷刻间,卷宗里记录着的陈青运所过的那些话都被他翻了出来。 “那‘陈青运’求净涪师弟救命……说是他的幼子因冒犯邻里被邻里拘下,生死不知,想要求得净涪师弟的名帖用以交通两家……” 长老又是呵呵一笑,点点头,与他说道:“名帖非等闲,如果那个‘陈青运’真的得到了净涪师侄的名帖,日后再有别人拿着那一张名帖闹出些事情来,净涪师侄也少不了要被牵连。” 这一点净羽沙弥也是清楚得很,他只是粗略地点了点头,便又眼巴巴地望着长老。 长老叹了一口气,不接着往下说,反而转了口风问净羽沙弥:“你可知,那陈青运中的是哪家的手段?” 净羽沙弥不假思索地答道:“魔傀宗。” 长老又问:“那你可还记得,魔傀宗当代的少宗主,现今在何处?” 魔傀宗少宗主…… “当然是在……” 脱口而出的净羽沙弥话犹未尽,却已经回过味来,他迎着长老的目光,恍然大悟地道,“在妙潭寺的封魔塔里……” 长老含笑点头。 净羽沙弥目瞪口呆地道:“所以……那陈青运不过就是一个傀儡,真正操纵着陈青运站到净涪师侄面前的,是如今魔傀宗的那位宗主?” 当时真正站在净涪师弟跟前的那一个‘陈青运’不过是现任魔傀宗的那一位宗主,他所说的唯一一个能守庙灶的幼子其实是现如今被关在妙潭寺封魔塔里的魔傀宗少宗主齐以安,而他所指的与他家向来不睦又重财的邻里就是妙潭寺,或者说根本就是他们佛门……更甚至,那个‘陈青运’所说的小儿胡闹惹下祸事,根本指的就是当年齐以安在妙潭寺地界所犯下的罪孽…… 净羽沙弥气愤填膺,差一点就要从蒲团上蹦跳起来了:“他怎么……他怎么还有那个脸面开口!” “因为齐以安,妙潭寺那一整个县镇凡俗百姓全部死绝,甚至到了现在,整整过去了十年,那地界都还没有恢复元气……” “他!他真的有脸面开口!” “救命!?那齐宗主要净涪师弟救齐以安,那当年那些无辜受累的百姓又该去找谁救命!?” 长老就坐在旁边,呵呵笑看着净羽沙弥独自愤懑。 好半响后,净羽沙弥才再度平复了心情,他看了看面前的长老,忽然觉得羞惭,双手合十,向着长老重重弯腰一礼,埋头坐在自己的蒲团上。 长老也不急,静静地坐在蒲团上等着。 净羽沙弥等了好一会儿,偷偷抬起头想要看清楚情况,却正对上长老含笑的目光。净羽沙弥脸上又再一次泛上一丝薄红,他等了等,终究忍不住,还是开口问道:“师伯,那魔傀宗宗主找上净涪师弟,是想要干什么?” “唔……”长老拖长了声音,净羽沙弥以为能听到长老的回答,都已经竖起了耳朵要听个仔细明白了,却冷不丁听得长老问他道,“你觉得呢?” 净羽沙弥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当下就梗在了那里。 长老看着净羽沙弥狼狈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净羽沙弥没发现长老的异样,他正忙活着理顺自己的思路,过得片刻后,他才看向长老,带着些许试探地答道:“是……是真的想要救人?” 长老不置可否。 净羽沙弥埋头想了想,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想法倒了出来。 “净涪师弟这会儿是要准备前往天静寺领受比丘戒的,路线行程全都透明,瞒不过其他人,他找上门去,总比往常的任何时候更容易找着人……” 净羽沙弥想了想传言中的那一位净涪沙弥,越发觉得自己想得没错。 净涪师弟虽然声名极隆,但每常暴露出来的行踪不是待在妙音寺里潜修,就是跟在寺中禅师长老身边,轻易没有个落单的时候。外人想要找到净涪师弟也都不易,更别说要与净涪师弟近距离接触。 长老脸上笑容不变。 “他这次找到净涪师弟,如果能够得到净涪师弟名帖自然是再好不过,但如果得不到……” 净羽沙弥皱了皱眉,想了一会,才又继续道:“如果得不到,甚或是被净涪师弟等人拆穿把戏,于他而言没有什么……” 毕竟身为魔傀宗宗主的他上门求请,也没有以大欺小对净涪等一行四人下手。如果撇开他动用了人傀而没有显露真身,他对净涪等一行人甚至称得上礼数周到。这件事就算传了出去,也不过就是一桩无甚关系的小事而已。 “可对于净涪师弟等人而言,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在即将受戒的沙弥们前往天静寺领受比丘戒的路上,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位魔道大能,还是魔傀宗当代的宗主,那这后面的路程,真的还能平平顺顺的吗? 如果这一路顺利还好,若魔傀宗的这位宗主在路中再闹出些岔子来,这一切的不顺或许就会落到净涪师弟的头上来了。 就连净羽这么一个小沙弥也都清楚,净涪沙弥虽然修为、心性、年岁都已经达到了领受比丘戒的条件,但他却有一个不容忽视,极其有争议的缺陷。 净涪沙弥他身有缺陷。 净涪沙弥口不能言,本不能受戒,后来是因为世尊应允,才得到了领受比丘戒的资格。 在景浩界佛门弟子心目中,世尊至高、至贵、至尊、至伟。既然世尊已经应允,那他们也就再无异议。 但应允了净涪沙弥受戒,却也需要考验净涪沙弥是否能够受戒。 而这考验,就是这一条自妙音寺起通往天静寺的道路。 当然,接受考验的并不仅仅只有净涪沙弥,还有净怀、净古和净苏,甚至是千千万万年来每一个从妙音寺走出去往天静寺受戒的那些沙弥们。 他们曾经所结下的诸般因缘都会化成业障,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或阻碍他们的行进,或帮助他们前行。 此间种种,无关善恶,只为因缘。 若他们能够安然走完这一条道路,在授戒开始之前抵达天静寺,那自然无事。可如果他们错过了,那这一次的天静寺授戒就与他们都没有关系了。 长老仔细听着净羽沙弥的分析,慢慢颌首。 净羽沙弥受到了鼓励,也不停下,再接再励道:“哪怕净涪师弟他们能够按时抵达天静寺,如果因为这一路的不平顺而生出不满愤恨,恐怕还会影响到他们的受戒……” 长老看了净羽沙弥一眼。眼带笑意。 净羽沙弥并未察觉,他仍在专心继续:“净涪师弟……据说净涪师弟心境修为非同一般,那魔傀宗宗主未必能够影响到他!但怕就怕,万一……” 万一什么呢? 净羽沙弥没有继续,可长老却知道他隐去的那些话都是什么。 净涪沙弥不会受他影响,但万一这因缘牵扯到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人呢?人心有欲,善恶皆在一念,尤其是在这一条充满考验的道路上,谁又能保证,这三位师兄始终能够如同净涪沙弥一样保持心境平和清明呢? 一旦牵连到他人,净涪沙弥还能如同现如今这样安定平稳吗? 净羽沙弥停顿得片刻,忽然又想起了一事,他猛地抬起头,望着他身前目光清明的长老,急急地道:“师伯,明明按规矩,这一路不管几位师兄弟途中如何,我们都不能插手的,但我们现在这样……” 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已经插手了吗?我们插手了,真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长老看了净羽沙弥一眼,悠悠然道:“我们并没有插手……” 净羽沙弥的眼睛都要突出来了。 长老也不在意净羽沙弥的傻样子,继续慢吞吞地道:“我们只是在万和镇里发现了魔傀宗宗主的行踪,忧心旁人不知就里,冒犯齐宗主,犯下大罪,这才遣人寻找齐宗主踪迹的,并不为的净涪他们。你可知道了?” 净羽沙弥怔愣片刻,慢慢点了点头。 但事实上,不管妙音寺连带着警醒了的妙潭寺诸多僧众如何大力花费大力气寻找齐景平的踪迹,他们注定了无功而返。无他,这会儿的齐景平因着万傀堂的事情可正忙得焦头烂额,连齐以安都顾不上了,哪儿还有心思去找净涪麻烦? 作为个中功臣的净涪隐去了万傀堂后,又再度被赎罪谷里的变化吸引了注意,转移了视线,望向赎罪谷里的皇甫成。 随着时间的流逝,皇甫成身上业火的火光竟然开始变得黯淡。 净涪眯了眯眼睛,目光扫过皇甫成身上其实与早前任何时候都没有区别的业火,最后定定落在了皇甫成紧握成拳的右手上。 那里,有一片更为璀璨夺目的红光升起。 就是因为这一片红光的出现,皇甫成身上的业火才会显得黯淡失色。 那一片红光越来越亮,越来越盛,到了最后,竟将这一片虚空都换做了红霞。 左天行坐直了身体,目光垂落,望定那一个焦炭一般的皇甫成,却仍问净涪道:“你觉得,这会是什么东西?” 净涪没有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 这一片虚空的异状太过震撼,惊动了所有人。不管是天剑宗里的所有剑修,还是道门、佛门、魔门的各个修士,又或是附近的凡夫百姓,对此都心有所感。 不过凡夫百姓到底灵识混沌,一点修为俱无,便是察觉了也只是站在原地,往这边虚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而已。 别说他们,便连各处修士,察觉到动静后观望了一阵,知道这异状出现的地方是在天剑宗宗门内,再有更多的心思,一时半会也只能憋回去。 唯独天剑宗宗门内的诸位剑修,见得此异状,心动者架起剑光须臾赶到,无意者不过是看得一眼,便就收回了视线。 是以这一片红光不过初初升起,左天行身周虚空就已经悬浮着数道剑光。 净涪收敛了目光,只望着皇甫成及自他手中升起的那一片红光,并不去窥探他人。 这些剑修都太敏感,净涪暂时还不想招惹这些人。 左天行已经从紫浩剑剑身上站起,他敛了面上所有表情,恭敬地向着其中一道至光至大至正剑光作揖一拜,口中道:“弟子拜见师尊。” 那道剑光当空一晃,显化出陈朝真人的人影来。 他看了一眼下方的皇甫成,淡淡地“唔”了一声。 左天行又向着旁边的诸多剑光行礼,道:“弟子见过诸位师叔。” 陈朝真人身侧,接连数道也都显露出身形来。 这些人,都是天剑宗的诸位能与陈朝真人相提并论的长老祖师。 左天行和他们见过礼后,脚下剑光一转,落在了陈朝真人身侧。 陈朝真人望着下方还被业火舔舐的皇甫成,脸上表情不变,问左天行道:“那是什么?” 同样站定在虚空中的天剑宗诸长老听得陈朝真人问话,也都分出神来,想要听一听左天行的说法。 他们这些人在景浩界也能称得上见多识广了,可怪异的是,不管是他们中的谁,愣是看不出皇甫成手里拿着的到底是何物。 真要说出去,怕也没几个人会相信。 左天行很诚实地摇了摇头:“弟子也不知道。” 陈朝真人也忍不住皱了眉头。 说起来,这件引出天地异状的异宝到底是何物,陈朝真人也不知道。但他素来知道他的这个大弟子气运卓绝,奇遇不断,便拿来问他,以为会有个答案。但他没想到,连左天行也不知道。 左天行看见陈朝真人罕见的表情,想了一想,又添了一句道:“弟子觉得……怕是这整个景浩界内,都不会有人认得这件异宝……” 陈朝真人微微颌首,他看着皇甫成的那双眼睛却自眼底升起了一分困惑。 皇甫成……他到底是什么来历? 这一身罕见的业力,以及这一件景浩界中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异宝…… 转世?还是夺舍? 他进入景浩界,拜入天剑宗,目的又是什么? 陈朝真人想到的,天剑宗里的诸位长老祖师也都想到了,他们看着下方的皇甫成,望着下方那一片瑰丽无匹的红光,眼中不见贪婪渴求,反而清明至极。 其中一位长老忽然看了一眼左天行,看见他头顶化作华盖的紫气,低叹一声道:“多事之秋啊……” 在最开始左天行和皇甫成拜入山门的时候,他们还为之欢喜不已,以为有这两位天之骄子在,必定能使他们天剑宗更进一步,站稳道门之首的位置。但到得如今,他们再回头去看当年,只觉得他们当年还是太过乐观了。 这位长老的叹息声随风而散,却落入了这赎罪谷虚空中站立的所有人心中。 一时间,这赎罪谷里竟无人作声。 左天行垂下眼睑,视线自然落下,似乎是在看着下方的皇甫成,又似乎穿透了重重阻隔,望定了此时坐在暗黑皇座上的净涪。 净涪抬起目光迎了上去。 两人视线一个碰撞,似乎火光四溅,又似乎心有默契,两人同时移开了目光。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漫天的红光又开始生出了变化。 无边铺展的红光越渐璀璨夺目,到得最后,竟足以与天上的那一轮大日争辉。 随着时间的流逝,大日向着西方落去,阳光也从炽白转作通红橘黄。就在红日堪堪触及远方群山的那一刻。 漫天的红光陡然翻卷着往皇甫成扑了下去。 不,它们的目标不是皇甫成,是皇甫成右手紧握着的那一颗滚圆莲子! 随着这漫天红光一起收入那颗滚圆莲子的,还有那些还在皇甫成身上肆意游走的业火。 业火和红光涌动着,全部流向了那一颗滚圆莲子。 直到最后的一点业火和红光被莲子吞噬殆尽,这天地间只剩下了那一片橘黄的时候,不知从何处响起了一声“啪”的声响,就见皇甫成那不知什么时候张开的勉强能够看出个手掌形状的右手上,托了一座如同火焰一样的莲台。 莲台如同蒲团大小,却足有三品。 这是一座,三品的莲台! 第221章 虚有其表 三品红莲于业火中摇曳,莲瓣轻轻晃动,就有丝丝缕缕的深红业火相随,妖冶而曼妙。莲花甫一现世,景浩界中虚空骤然一停。景浩界中所有修士,不管他的实力高绝还是浅薄,不管他的身份高高在上还是卑贱可欺,不管他身上功德几何业力多少,不管他心性修为如何,在那一霎那间,都是心头一紧,打自内心生出一种烦躁暴戾之感。 心性好一点的修士,不过就是面上表情一变,就按捺了下去,心性稍微差一点的,却是被这一种烦躁暴戾的感觉引动,狂乱暴躁间不知惹下多少祸事来。 这些事情,这会儿还待在赎罪谷里的天剑宗诸位长老们还不知道,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待这一座业火红莲的态度。 不见贪欲,反似如临大敌。 红莲盛开之后,那原本已经和焦炭一般模样的皇甫成忽然掀起了眼皮。 他的眼珠子转了两转,看见赎罪谷上空悬浮着的那一柄柄散发着各色华光的宝剑,更看见那些立在宝剑上谨慎戒备地望着他的诸位长老们。 皇甫成的目光在陈朝真人和左天行身上转了一圈。 他焦黑的脸庞上看不清什么面色,心底不知是感叹还是嘲讽。 宝贝都已经摆在眼前了,竟也不趁着他现在衰弱无力抢上一抢? 真不知该说他们蠢笨还是愚钝。 其实只要他们“聪明”一点,大胆一点,也不需要他们出手抢夺,只要他们上前逼抢,这一座业火红莲就能自发护主,引动业火烧上一阵。 如果被业火这么烧上一烧,他们应该也能勉强体会几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滋味吧? 可惜了…… 皇甫成收回视线,抬起焦炭一样的手,腰上也在使力,想要坐起来。 刚开始的时候,皇甫成只觉自己的身体已经成了焦炭,什么样的感觉都没有,更别说回应他的意志,从地上坐起来了。 渐渐的,他的身体传来了一阵阵酸辣的痛楚…… 左天行站在紫浩剑上,并未错过皇甫成收回视线那一瞬间的恶意。 他皱了皱眉头,望定了皇甫成手上的那一座妖冶红莲,开始觉得有些麻烦了。 皇甫成这样有恃无恐,他的底气怕就是这一座红莲了。有这样的一件异宝在手,皇甫成真要想蹦跶,还是能够蹦跶出点样子来的。看来,不能再像以往那般随意了…… 更让左天行警醒的是,自皇甫成清醒以后,左天行再看他,已经没有了往日那种不自觉的不喜和恼恨了。 所以,他当日会对他不喜乃至厌恶,全都是因为他的那一身业力? 左天行下意识地分出一丝眼角余光去注意陈朝真人。 果不其然,陈朝真人对皇甫成的态度也有了一分缓和。 看得一阵之后,敏感地注意到这一点的左天行再看皇甫成时,视线里就更添了三分慎重。 净涪注意到左天行的目光。但他不过微微一笑,视线瞥过正在重新掌控身体的皇甫成,落在那一朵妖冶红莲上。 红莲比它的主人更为敏锐,察觉到落在它身上的目光,明明微风不起,红莲莲瓣却再一次轻轻摇曳。 莲瓣款摆间,丝丝缕缕的业火跌落地面,穿透世界间的膈膜,落入那无边暗土世界,向着暗黑皇座上的净涪魔身烧去。 净涪微皱了眉,看着那点点业火向着他飘落,却不催动无边暗土世界里的幽渊魔气拦截,而是伸出手去,接住了那点点业火。 白的手,红的火,在这一片暗黑渊沉的世界里亮得惊人,也美得动魄。 整个无边暗土世界无时无刻不在的嘶吼凄泣在这一瞬间也似乎被这种惊心动魄的美震慑,霎时静了下来。 然而,这个世界里,还有比这白手红火更美更摄人的存在。 那就是净涪的那一双眼睛。 那一双黑沉的,又闪烁了流光,掺杂了明华的眼睛。 净涪定定地看着那星星点点的业火,任由业火引动他身上的业障,焚烧着他的这一具身体。 要知道,净涪此时的身体是全由魔气揉合净涪意志塑造而成的魔身,并非实体。净涪以魔身受业火灼烧,与皇甫成那样凭借肉身承接又不一样。皇甫成好歹还有肉身这个躯体作为屏障保护己身意识,但这会儿,业火却是在直接灼烧着净涪的意志。 净涪身上,业力也有,但不多。而且比业力更多的,是功德。 再说,此时净涪身处于景浩界的无边暗土世界,他掌控着暗土世界的绝大部分本源,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够扑灭他身上的那点业火。 只要他愿意。 然而这个时候的净涪,却只用那一双美到震慑心神的眼睛认真专注地望着那些业火,如同在看着他最心爱最宝贝的珍奇之物。 看到全神贯注之时,净涪甚至还将被那业火灼烧着的左手抬起,放到了他的眼前。 业火妖冶深红,看得久了,却又给人一种清净轻快之感。 净涪专注地看着,脑海里还不断翻出魔傀宗祖师作为交易送出来的信息。 “景浩界不过是一普通的小千世界……” “小千世界之外,有中千世界、大千世界……” “除此之外,还有三界。” “地仙界、天界和地府。” “西天超脱三界之外,独立一体……” “……天界之上,更有三十三天……” “皇甫成背后的那一个人,是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一个天魔童子……” “就目前而言,外有天剑宗的那一位剑修护持,内有天道屏蔽,天魔童子轻易插手不得……” 净涪身上业力到底不多,便就算上不久前在万傀堂惹下的杀孽,也绝对比不上皇甫成身上的千万亿分之一,是以这一点业火烧灼片刻后,慢慢的就自己熄灭了。 看着身上快速恢复原状的身体,净涪回过神后,甚至还极其罕见地显出了一分不舍。 远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因着这种种原因,轻易插手不得景浩界中诸事,但如果仅仅是想要知道景浩界中都发生了什么事的话,还是很容易的。更何况,皇甫成本就是他的一片分魂降世不说,他的识海深处可还隐了一个“系统”呢。 天魔童子看了一眼赎罪谷里的众人,视线落在皇甫成手上的那一座业火红莲上,仔细端详了许久,才找到了原因。 实在怪不得这三品业火红莲那么弱,实在是这业火红莲根本就是……虚有其表! 如果能够得到最佳培育,业火红莲至高可开至十二品。十二品的业火红莲,可是先天顶级灵宝,仅此于先天至宝的存在。而先天灵宝,遍数诸天万界,也不过仅得三百六十五件。 这诸天万界里,也确确实实有一座十二品的业火红莲。可这样的顶级灵宝,也已经有主,正是威名赫赫的冥河老祖。 与它比肩并称四大十二品莲台的,是同为混沌青莲莲子所化的另外三座十二品莲台,也各有妙用。 这些都说得远了,也不别再掰扯开去,但说实话,三品的莲台,天魔童子也见过,其威能与妙用,绝对不是现在这一座只能引动业火的业火红莲所能媲美的。 也只有皇甫成那个不知天高地厚不见世间深浅的蠢货觉得自己手上的莲台就是真正的业火红莲了。 不过天魔童子到底和这个皇甫成曾是一人,皇甫成的想法,天魔童子稍稍转过一个脑筋,也能猜得出个七七八八。 其实就是因为得到了这一颗莲子,想到洪荒小说里那些攻防一体令人垂涎不已的十二品莲台,又信了小说里的说法,说是莲台的品数越高越好,就因此生出了执念。 待到他以自身灭世功果引动业火催生莲子的时候,就几乎痴妄一样地想着要提升莲台的品数,以为就是在提升莲台的品级。到得最后,催生出来的,就是现在这样一座虚有其表本源不足的三品业火红莲。 他也不想想,景浩界不过就是一个小千世界而已。就算是灭了景浩界完成灭世功果,这一身业力又能有多少?如何能够将业火红莲塑造到三品的层次? 倒是可惜了这一颗莲子…… 天魔童子如此感叹着,再看到“系统”上记载的皇甫成赊欠的积分,顺带着想起自己身上的无边业力,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他看着下方景浩界里的皇甫成,眼中精光接连闪动。 随着时间流逝,皇甫成已经恢复了他对自己身体的掌控。 他从地上站起,将手中莲台往上一抛。 那三品业火红莲滴溜溜一转,停在了皇甫成头顶。 皇甫成得了业火红莲护持,也就不急了。他慢悠悠地拍了拍身上的焦炭,伸手在身上各处用力撕扯了一番,竟然脱皮一样将那一层焦炭一样的皮肤剥了下来。 左天行、陈朝真人以及天剑宗的诸位长老还坐在各自的宝剑上,沉默地看着他动作。 皇甫成的羞耻心到底仍在,剥去了双臂上的炭皮之后,他看了半空上的那些人一眼,心神一动。 他头上的那座三品业火红莲滴溜溜的一转,一片红霞垂落,须臾间便将皇甫成整个人的身体都护持在了红霞里。 左天行见此异状,定神望入那片红霞中,眼中犹有剑光闪动。 他其实也不是趁机想要看见些什么,只是想要借此窥探一下那座莲台的神妙。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哪怕催动了剑意,左天行仍旧没能破开那片红霞,看见被护在红霞里的皇甫成。 皇甫成察觉到左天行的试探,他手上动作不停,眼底却闪过了讥讽和得意。 呵呵……主角?主角就很了不起了么?哪怕是重生了的主角,在这一座莲台面前,他什么都不是! 真以为三品的业火红莲是吃素的么? 皇甫成仍旧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剥皮,这一番试探过后,心中已经有了分寸的左天行也没有再继续试探。 他收回目光,看着自己脚下的紫浩剑,心中却很是安稳。 难怪在最开始见到这一座妖冶莲台的时候,他会觉得麻烦。 是麻烦,但也仅仅只是麻烦而已。 这一座莲台的防御力确实很强,仅凭剑意的话,仓促间是无法突破的。可换了剑魂更或是剑魄,这莲台却是挡不住。 左天行也有那个自信。 月上梢头的时候,皇甫成终于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袍,从那一片红霞中走了出来。 他也不去看别人,先就抬头向着头顶的那一座妖冶莲台伸手一招。 莲台收起霞光,滴溜溜地一转,落入了皇甫成手上。 皇甫成端详了这一座莲台片刻,面上笑意不绝,更是边摩挲着莲台边连连道:“好宝贝,好宝贝……” 看得半日之后,皇甫成才恋恋不舍地将莲台按入了自己的眉心。 但见红光一闪,那一座三品业火红莲就消失在了皇甫成的额前,唯独皇甫成白皙平整的眉心处浮现出来的三瓣妖冶红色印记能证明它的存在。 陈朝真人一直目光平平地望着皇甫成。 不管是他早先那般焦炭模样,还是他现在这副干净美好的少年模样,陈朝真人望着皇甫成的目光都没有丝毫浮动。 皇甫成也不在意了。 他迎着晚上微凉的夜风一拂衣袖,合手作揖,微微拜道:“弟子皇甫成,见过师尊,见过诸位师叔,见过……大师兄。” 最后三个字出口的时候,皇甫成眼角微微一瞥,带着些许不加掩饰的挑衅和嘲讽。 左天行确认自己看得清清楚楚。 但他不在意。 左天行站在宝剑上,微微点头,应了这一声。陈朝真人就那样平平地看着他,许久后,才沉声道:“你当日犯下大错,要在这赎罪谷中自囚四十三年,现如今时限未至,却得更改……” 第222章 所图为何 皇甫成笔直地站在地上,头微微低垂,以一种认真又信服的姿态倾听着。 陈朝真人却丝毫没有要更改决定的意思。 “今日起,你自囚的地方,便换作怒浪洞。” “待到期满,你再出来。” 怒浪洞,是天剑宗稍次于赎罪谷的刑罚之地。 但怒浪洞和赎罪谷比起来,又极为不同。 怒浪洞,在很早以前,还是天剑宗金丹弟子葬剑之地。 天剑宗弟子绝大部分为剑修,向来讲究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人亡剑亦断。故而这怒浪洞,其实也是诸位金丹弟子的葬身之地。 天剑宗内金丹弟子身亡,从来也多愿意葬入怒浪洞中,与他们性命交修的宝剑一起长眠。 然而弟子虽亡,宝剑亦断,葬剑洞中剑意却长存。是以这怒浪洞,一度又成了天剑宗年轻弟子感悟宗门前辈遗留剑意的宝地。 直至万万年前,天剑宗内各峰矛盾渐深,一度展开混战,又有弟子心急求成,于怒浪洞潜修时辱及先人骸骨,激怒洞中先人本命宝剑。自此,洞中剑意激荡,似阴风又似怒浪,非是元婴境剑修轻易踏足不能。 后来天剑宗有祖师横空出世,重整天剑宗,将怒浪洞中葬身的金丹弟子及其本命剑器移出,另葬别处,更留下一道怒恨剑意,警醒后辈弟子。 因有那一道祖师剑意在,怒浪洞又成了天剑宗内另一处刑罚之地。 在场众人都是有身份有来历之人,这怒浪洞的由来他们自然清楚,听得陈朝真人这般处置皇甫成,心中也都在暗自琢磨。 须知,这怒浪洞虽然是为刑罚之地,可有那一道祖师剑意在,何尝又不是一处修炼秘地? 左天行看了看皇甫成,不发一词。 倒是皇甫成,仍旧低垂着头,不争不辩,沉声道:“是。” 陈朝真人最后看的皇甫成一眼,随手一甩,一道光正堂皇的剑光扫落,卷起下方的皇甫成就往天剑宗的怒浪洞掠去。 因着位置便利,左天行、陈朝真人等人都看不见的东西,净涪清清楚楚地全数收归眼底。 打自皇甫成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开始,不管他是笑是恭敬更或是挑衅得意,他那微微垂落的眼睑遮蔽着的地方,始终沉着一片不变的黑。 净涪看着那一道卷夹着皇甫成的剑光,扬唇轻轻一笑。 果真是有长进了啊…… 不过也是当然,如果跌了这么一大个跟头仍旧没有长进的话,那一位天魔童子又岂会看得上他?更甚至,这一个皇甫成根本就是那一个天魔童子本人? 净涪将自己的身体后仰,靠在冰冷的靠背上,而他的手则随意地搭在椅背上。 他、左天行的重生,果然不是偶然…… 想到那魔傀宗祖师曾经和他说过的事情,净涪只是往里一深想,便明白了。 世界的重塑耗去了本来积攒下来的世界本源,天道必定也是受创,如果想要避免那天魔童子再度灭世,就需要有人来阻止他。 左天行是一个,与天魔童子有着深重因果的他也是一个…… 虽然说既然天魔童子都已经出手帮助景浩界天道重塑世界,将景浩界天道从湮灭边沿拉出,应该就不是真正想要覆灭景浩界的,但谁会相信天魔童子呢? 净涪不会妄图去揣测天魔童子的心思,因为那根本就是无用功。但净涪知道,哪怕这一个天魔童子再是癫狂任性,他这么一番反复的作为背后,必定有他的所图。 净涪可不相信,一个天魔童子,真的会有那样莽撞任性的时候! 那么,这一个天魔童子,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呢?又或是,他到底想要得到什么呢? 正如魔傀宗的那位祖师所说,景浩界不过就是一个小千世界而已。这天地浩渺无边,别说小千世界,就连中千世界乃至大千世界都是无可计量,可天魔童子他愣就是盯上了景浩界,为的又是什么? 是景浩界这个世界有什么特别的吗? 净涪从脑海里翻出当年他拼尽全力挣扎却只能选择玉石俱焚的记忆,一遍遍回想,试图从那短暂但惊心动魄的记忆中找到那位天魔童子的线索。 虽然那每一丝一毫的记忆都浸满了他的无力和愤怒,但净涪却丝毫不为所感,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翻着。 一遍没找出点异样,那就从头开始再翻看一遍。 翻看的次数多了,净涪渐渐也能抓住一点痕迹。 最开始,那突然出现在他识海的灵魂强大坚实到令人绝望;那个灵魂大口大口地吞吃他的灵识,却又毫不避忌地张开灵识去侵夺他的识海…… 高高在上的无视、如观蝼蚁一样的不以为意、强蛮的势在必得…… 还有……真实无欺的发自内心的喜悦! 净涪陡然睁大眼睛,墨黑的瞳孔在那一霎那间亮得摄人。 就是这个! 无视、不以为意都可以理解。毕竟那个天魔童子可是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魔子,修为远比他一介还未飞升的凡俗魔修强大。 作为强者,天魔童子他有那个资本无视他,视他如蝼蚁。 但为什么要对他的肉身势在必得?为什么夺舍他会令他打从心底里生出喜悦?甚至还高兴到情绪外露被他感知? 为什么? 净涪作为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修行近千年,对自己的一切不说了如指掌,但也绝对能夸口说一句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自己。 无论是皇甫成显性的肉身资质、修为心性、能力手段还是隐性的种种命数气运,他作为皇甫成本人近千年,实在是最了解不过了。 作为皇甫成,他对自己有信心。只要给他时间和机会,他能在这一条看不见尽头的修行路上不断地往上爬,一直到他再也爬不动为止。可哪怕是皇甫成自己,也并不曾笃定自己真的就能够顺利进入他化自在天外天这天魔道修士圣地,更不会笃定自己也能够成为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魔子。 连作为皇甫成的他本人都不能笃定他必定能做到,已经走到了皇甫成不可触及甚至看不见的位置的那一个天魔童子,为何又要对他这般觊觎?觊觎到不惜自天外天降落凡尘,也要夺舍了他?更觊觎到在那一具肉身毁灭之后,还不惜为此毁灭整个世界以夺取世界的本源重塑世界逆转时间? ‘皇甫成’这具皮囊,或者说‘皇甫成’这个身份,背后还有些什么是他不知道但又格外重要,重要到他必须要抢到手上? 但如果真那么重要的话,那个天魔童子缘何又这样对待已经被他夺舍了的‘皇甫成’呢? 净涪思绪一转,从那些令他无力绝望的记忆中抽身而出,转而去翻找那些与现如今这一个皇甫成有关的那些记忆。 从幼年时的初见到小法堂上的无声引导,从竹海灵会的再会到后来普济寺里的无视,再到现在…… 净涪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管是初初见面的那个时候,还是现在已经开始学会掩饰学会作戏的这个时候,这一个皇甫成从始至终都是那一个人。 他或许知道些什么,但他绝对不会是一个久经岁月站立山巅俯瞰尘世的修士。当然,这一个皇甫成也绝对不是他。 如此矛盾的两个结果被推测出来,饶是净涪自己,也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如果说,这一个皇甫成和那一个天魔童子根本就是一体的,那契合了上一半推测,却又令剩余的那一半推测显得那么的难以置信。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如果这就是真相,何以那一个天魔童子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自己被人欺压至此? 如果不是,何以那一个天魔童子会放任这一个皇甫成占据了‘皇甫成’的身份和皮囊? 那一个天魔童子苦心谋夺‘皇甫成’的身份和皮囊,到底又为的什么?仅仅是为了,要将‘皇甫成’掌控在手里?可现在的这个‘皇甫成’,又哪里像是被人掌控在手上的样子? 净涪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又觉得不对。 如果这个皇甫成真的是完全自由,那他手上那一座此前从未在景浩界出现过的红莲莲台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一个皇甫成方才大半作态确实都是在作戏,但其中也有不少是真实的。就譬如,那一座莲台。 他是真的觉得那一座三品莲台是好宝贝来着。 这样的皇甫成,怎么可能会是弃子?可如果不是弃子,难道又会是暗子或是闲子? 净涪不住琢磨,琢磨到自己的脑壳都在发痛,却也还是没能琢磨出一个能够彻底契合的答案来,总觉得就是缺了一小部分。 苦想许久之后,始终还是没能找出个完美契合的缘由,净涪便也就索性不去想了,就那样闭目静坐养神。 坐得一阵后,净涪便将自己的大半意识自魔身抽离,返回本尊体内。 左天行敏感的察觉到净涪目光的离开,他顿得一顿,却见陈朝真人及诸位长老仍在此处,并也只是在原地等了一会。 待送走了陈朝真人及诸长老后,左天行看了一眼怒浪洞的方向,才御剑返回他自己的山头上去了。 第223章 主角决定 待到落在地上的那一刻,左天行忽然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入上方的九重云霄。 皇甫成此时虽然还未成气候,但日后气象已经可以预见;净涪虽然脱离魔道入了佛门,专心修持佛法,但现如今也已经在重新接掌暗土世界本源了,而且看情况,已经落入他掌控之内的暗土世界本源绝对不少,不然也不可能那么轻松自如地将视线投入赎罪谷里…… 那么……他呢? 左天行检视自身,更觉不够。 诚然,有上一辈子的修行作为底蕴,这一辈子,天剑宗乃至整个道门中都不会有谁能够动摇他的地位。可是……这样就足够了吗? 不够! 左天行闭上眼睛,压下眼底汹涌的波涛。 为着等待净涪,他的元婴大典特意延迟了时间。现在看来,这一点时间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了。 想定之后,左天行闪身出现在洞府正堂上,招来了洞中的管事。 管事向着左天行拜得一拜,便垂手站在左天行身前等候左天行命令。 左天行看得他一眼,问道:“元婴大典之事,现如今情况如何了?” 左天行作为天剑宗青年一代大弟子,他的元婴大典天剑宗内自有规制。唯一的问题在于,作为主角的左天行,他今年堪堪不过二十岁。 二十岁的元婴境真人,在这景浩界中不说后无来者,但也绝对是前无古人,也足够他在景浩界修真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了。 唯一可惜的是,左天行头上还压了一个妙音寺净涪。正是那一个净涪沙弥的存在,令左天行本应完美的笔墨记载上出现了一段不容忽视的瑕疵。 不过哪怕还有一个妙音寺净涪在,左天行也仍然是这景浩界古往今来难得一见的天之骄子。 如此一位骄子的结婴大典,当然需要万分谨慎庄重,绝对不能疏忽大意。 管事将近来的事宜在脑中过了一遍,理直气壮地道:“许多细节仍在商榷中,未曾下得定论,请主人放心,属下等必定能在大典开始之前,将此中诸事料理妥当!” 左天行看着一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模样的管事,无声沉默半响,才道:“嗯。” 管事听得左天行这声音,心中一突,不知他们哪里惹得左天行不快。不过听得管事这么一说,左天行倒也想起一件事情来了。 他垂了垂眼睑,问道:“大典请帖都准备妥当了吗?” 管事也顾不得分神,点头应道:“是的,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左天行点了点头,片刻后,才道:“杨家那里,准备了多少请帖?” 虽然只是提起杨家,没有加上任何指代。但管事心知,左天行口中所提的杨家,也就只有那一家杨家了。 管事心中更是警醒,略略提高了声量,道:“杨家嫡支连带各个分支支系家主都已经备贴。另,除嫡支能凭贴携带两名族中子弟外,分支支系家主也能各自瓶贴携带一名子弟。” 如此,杨家那位杨仙子就能跟着家主前来参加这一次的结婴大典了…… 管事只觉得自己做得完美,但一阵沉默过后,他竟冷不丁地听见左天行的声音自上方飘落。 “杨家……以后就都按规格来吧,无须别有优待。” 管事一惊,但等得一阵后,他却没有等到左天行改口,连忙应声道:“是,属下明白了。” 左天行点了点头:“嗯,通传下去吧。” 管事心里斟酌一番,终于壮着胆子问道:“主人,那早前安排在杨仙子身边的那些人手……” 左天行沉默得片刻,道:“那些暂且算了,便让他们回来吧。” 管事应了一声。 左天行又道:“之后的杂事,你们能自己拿主意的,就自己定了吧,剩余无法决断的那些,便去问师尊。” 管事又应得一声,但面色却颇有几分踌躇。 左天行知道他想问什么,再者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便道:“今日之后,我将闭关。” 他看得管事一眼,又加了一句:“大典之前我必出关。别担心,我不会错过大典的。” 结婴大典,他是主角,轻易缺席不得。 这事他当然知晓。 左天行挥了挥手,管事无声退下,独留左天行一人在堂屋里端坐。 左天行一人在堂屋上坐了一夜,直到天边的晨光破晓,他才自嘲地一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转入了静室。 他也并不在静室内的蒲团上安坐,而是在启动静室内的种种阵禁后,就悄无声息地转出了他自己的洞府,驾御剑光直上青冥,投入九重云霄中去了。 左天行的动作瞒不过天魔童子。 但天魔童子也不过就是看了左天行一眼,便就重新转了目光,落在被投入怒浪洞里的皇甫成身上。 此时的皇甫成披着一身业火,正信步行走在充斥着无边剑意的洞穴里。 天魔童子看着皇甫成,扯了扯唇角,然后动了动手指。 皇甫成正想要凭借着业火红莲往洞穴的深处闯一闯,也好见一见当年那位天剑宗祖师留下的剑意,却忽然听得耳边一声轻响。 “叮……” 皇甫成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却也停下了脚步,望向了那自动弹出来的系统对话框。 “叮,检测到宿主绑定业火红莲,是否进行深层扫描?” 皇甫成定定地望着系统的对话框,片刻后,他问道:“系统,深层扫描要不要耗费系统积分?” 系统似乎停顿了一下,进行了一个小小的判定,才道:“要。” 皇甫成叹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里就多了点无奈:“我是很想进行深层扫描,但可惜的是,我身上的系统积分本来就是负数,现在落在这怒浪洞里,也不能去完成任务获取积分……” “为了避免日后债台高筑,这深层扫描……还是算了吧?”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看着下方的皇甫成,脸上表情不动,却凭空让人觉出几分嘲讽来。 系统再度进行了一次判定,又刷新出一个新的信息来。 “宿主绑定业火红莲模式为终生绑定,无法解除。这种绑定模式将有一定几率影响到系统运行,为了保证系统的正常运行,为了保证业火红莲的正常使用,系统建议宿主进行扫描。” 皇甫成望着这一条新刷出来的信息,微微眯了眯眼睛。然后,他又叹了一口气,道:“如果一定要进行扫描的话,那好吧。” “不过……” “既然有深层扫描的话,那应该也有表层扫描的吧。” “深层扫描需要系统积分,那表层扫描应该不用的吧?” “来个表层扫描就可以了。” 系统顿得一顿,才又刷新出了一个对话框。 “叮,检测到宿主绑定业火红莲,是否进行表层扫描?” 看着系统刷新出来的对话框,皇甫成面上的表情全部散去。定定看得一会儿后,皇甫成才在那“是”按钮上点了一点。 就让他看看,‘系统’一定要对业火红莲进行扫描的原因吧…… “叮,检测到宿主绑定业火红莲,确定进行表层扫描,目标:业火红莲。消耗系统积分:零。目前宿主剩余积分……” 也不用皇甫成等太久,‘系统’就给出了扫描结果。 “叮,业火红莲,三品莲台……” 别的都是正常,但最后四个红色字体却让皇甫成睚眦欲裂。 “本源不足。” 他似乎想要有什么动作,却最终又握拳强自按捺了下来,深呼吸之后,他问道:“系统,何为本源不足?” 系统毫不停顿地刷新出大段大段的分析。 皇甫成一目十行地扫过那些数字和对比,最后狠狠地闭了闭眼睛。 是他想得太过美好了! 业火红莲本为先天灵宝,现在要后天催生,单靠他身上的那一点业力,又如何能够达到三品莲台的层次? 皇甫成不自觉伸手摸上自己眉心那灼灼的火焰纹路,苦笑了一下后,睁开眼睛来看着系统弹出的界面,沉声道:“系统,商城里有没有业力出售?” 哪怕是个套,为了业火红莲,他也得钻。 随着皇甫成的声音落下,系统虚拟出的界面顿时换做了系统商城。 皇甫成翻过几页后,才终于在某一处角落里看到了解锁的业力。 看着业力图标下面的系统积分,皇甫成的手停了一停,最后还是落了下去。 天魔童子闲闲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指,看着下方皇甫成面目扭曲却仍在接连不断地点击系统商城里业力图标下面的按钮,慢而悠地笑了笑。 哪怕皇甫成接引下去的那一点业力相对于天魔童子身上业力而言不过九牛一毛,暂时来说,天魔童子还没能享受到业力被抽去的轻松感觉。 不过就天魔童子个人而言,哪怕仅仅是因为皇甫成此时的表情和动作,他心中也能生出与那种感觉一般无二的爽快得意。 这感觉真的是太好不过了! 第224章 天魔童子的想法如何,为的到底又是什么,大概真就只有他自己能够明白,旁人难以理解。 不,别说旁人,或许连他自己都不太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就正如皇甫成,他不也照样被天魔童子的做法弄得云里雾里? 何况净涪一个外人? 试图去揣度天魔童子的想法,要从中找出天魔童子的弱点,并加以利用,实在太过艰难,还不如干脆就不去琢磨这些有的没的,专心积蓄力量,从正面强行突破呢。 净涪虽然没能真切地看到这一点,但并不妨碍他这样做。 完成一天的早课后,净涪从蒲团上站起,向着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位沙弥合十弯腰一礼,谢过他们的好意,也为自己拖延了行程道歉。 如果不是为着净涪,这三位沙弥真的毋须在这山洞里停留这几日时间。 净怀、净古和净苏沙弥没想到净涪居然会有如此反应,虽然反应慢了半拍,却都急急自蒲团上站起,向着净涪回礼,并连连伸手去扶他道:“这是干什么?” “不过就是等得一等而已,也不曾耽搁多少时间,师弟何必如此在意?” “就是,我们师兄弟这几日本也不想赶路,这不正好,也能有点时间让我们研究研究这一部经义……” 毕竟慢了一点,待到净怀等沙弥伸手去扶的时候,净涪这一礼已经完成了。 听到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人的话,净涪没有反驳,只是站在原地,淡淡地笑。 净怀沙弥上下打量了净涪一番,见他精神饱满,气度宁静,不禁点了点头。然后他又去看了看净古和净苏两人,提议道:“既然净涪师弟已经出定,我等今日便就上路吧。” 净古回头看了一眼他自己安歇的地方,视线在他昨晚才抄录完毕的经义上停得一停,然后才点头道:“好吧。” 净苏在旁边也很是随意。 “可以。” 净涪自也是点头不提。 四人既然商定,也不耽搁,便也就自个收拾了山洞里的物什,携了褡裢继续上路。 才刚刚走得一阵,净涪心神一动,于行走间不经意似地抬头,望入那无边浩渺的苍穹。 虽然浩渺的苍穹唯有云霄重重,甚至连一道飞入九天青冥的剑光都看不见,但净涪就是知道,左天行就在那九重云霄深处。 只是看了一眼,净涪便低下头,继续走自己的路。 初初上路的时候,每每路过一处城镇村落,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人虽然面上不显,但暗地里却俱各添了三分谨慎。 经了‘陈青运’那一遭,这三人才知道自己开了眼界。 早在他们出寺之前,他们就已经知道这一路绝对不会平顺。 谁知道他们中谁的因果能够牵引出什么样的业障来呢?但作为妙音寺里众沙弥中能够成功凝练十颗舍利子,突破十信的弟子,他们对于自己的能力心性也有足够的自信,相信自己能够安全平顺地走过这一条路,在授戒开始之前进入天静寺。 但‘陈青运’却告诉他们,他们想得太美好了。 这一路,没有那么简单。 别人已经坦荡荡地站到了他们面前却还是看不出丝毫端倪任由别人靠近的他们,如果真的想要顺利抵达天静寺,除了要小心外还需小心。 面对提高了警惕的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位沙弥,净涪只是沉默。让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位沙弥讶异的是,十日里走过三座城镇的他们,居然没有遇到任何的阻碍。 就仿佛,当日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那一个‘陈青运’只是他们的错觉。 第十二日傍晚,简单收拾出一处供他们四人暂时休歇之所后,净怀沙弥招呼了三位师弟在蒲团上坐了,趁着晚课未曾开始之前,开始了一次简单的讨论。 净怀沙弥看了一眼坐得端正的净古、净苏和净涪三位沙弥,沉声问道:“今日可曾发现了什么异状?” 净苏和净涪都是摇头,唯独净古沙弥沉默了一瞬。 净怀沙弥的视线落在了净古沙弥上。 净苏和净涪也都看向了净古。 和净怀、净苏两位不知情的沙弥比,净涪却是知道些许。 但这事与魔傀宗无关,甚至可以说是净古沙弥自己的私事,净涪虽然可以提醒,却不好插手。更何况,净古沙弥自己心境也是清明,净涪也就仍旧保持沉默。 净古沙弥本来也还有些扭捏,但在净怀、净苏两位沙弥渐渐带上力量的目光注视下,他撑不住,还是说了。 却原来,在刚刚路过的那一个村落里,负责汲水的净古沙弥在路上救了一个被村中顽童欺辱的孤女。那孤女家中已然无人,族中又因她传出刑克六亲的恶名而多有忽视。 她连番受欺,几近丧命,又被净古沙弥所救,便就黏上了净古沙弥。见得净古沙弥离开,她什么都不带,竟就凭着一口气追了上来。 这孤女在村中磋磨着长大,倒是磨出了一种别样的灵敏来。凭着这一份灵敏,她一连追出了三里路,才叫净古沙弥发现了。 净古沙弥本欲遣她回村,但每每要有所动作,却都在那一个女孩儿的那一双眼睛中败下阵来。甚至到了现在,她也仍旧不远不近地跟着。 净古沙弥无法,只能看顾几分,待到路过下一个城镇或是村落的时候,再看看能否将那女子安置下来。 因着他的这一分看顾,兼之净怀、净苏两个沙弥对他的信任,这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女竟也就瞒过了诸位沙弥的眼睛,硬生生跟了过来。 当然,这个跟在他们一行人身后的女子,净涪是知道的。 他还知道,这个女子和净古沙弥之间,有一条混沌色的因果线牵系着。 那个女子,就是净古沙弥这一路上的因缘。 听着净古沙弥将这个女子的事情一点一点说来,净怀、净苏这两位沙弥也都和净涪一样沉默了。 净古沙弥将事情说完,又忍不住张目看了一眼外头,但还不等净怀、净苏和净涪三位沙弥转头看他,他自己便将目光收了回来。 净苏沙弥看了净怀沙弥一眼,双手合十,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声中,净古沙弥闭了闭眼睛,也是双手合十,低唱了一声佛号。 净怀沙弥这时候抬起了视线,看着净古沙弥,不怒不气,只淡声问道:“净古师弟,你想过,怎么安置她吗?” 净古沙弥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村落不太妥当,我打算先在下一个稍大一样的城镇帮她落户,然后……” 落户,然后寻个妥善人家帮忙照看,再给她留些银两…… 净古沙弥的计划流畅可行,一看就是认真想过了的。 净怀沙弥听完后,终于在净古沙弥的目光中点了点头,道:“可行。” 净古沙弥见得净怀沙弥同意,又转头去看净苏和净涪两位沙弥。净苏和净涪自也都是点头。 本来也是,他们四人虽然一道上路,明面上也都归属最为年长的净怀沙弥统领。但事实上,他们四人是完全平等的存在,并不真的就是谁必须听从谁的调派命令。 完全没有这回事!他们四人就是平等的。 这事既是净古沙弥遇上,那就是净古沙弥自己的因缘,该如何决定,也都由得净古沙弥自己。哪怕净古沙弥真的要决意为那女子留下,那也是净古沙弥自己的决定。净怀、净苏和净涪可以劝告,却不能强行带他上路。 更何况,净古沙弥并未曾对那女子生出凡心。 既然如此,他们实也不必多事。 见得净怀、净苏和净涪三位师兄弟齐齐点头答应,净怀沙弥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在蒲团上站起,向着三位沙弥团团合十一礼。 净怀、净苏和净涪自也从蒲团上站起,回了一礼。 待到师兄弟四人再次落座坐定后,净古沙弥沉吟了一番,还是忍不住试探地问道:“此时天已渐暗,那小四儿一人在外头,怕是不怎么安全,不若……不若就招呼了她过来此处吧?” 净怀、净苏两人闻言,又是仔细地打量了净古沙弥一番,两人对视一眼后,还是慢慢地点了点头。 净古沙弥面上喜色一闪而过,匆匆自蒲团上站起,转出洞外去了。 洞中霎时沉默了下来。 这一种沉默很是怪异,又与往常这四位沙弥间的沉默不一样,显得僵硬而生冷。 净古沙弥很快就回来了。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打满补丁衣裳梳着一条粗长大辫子的小女孩儿。 是的,还是一个女孩儿。 如果不是净古沙弥早前已经道破,光是看这小女孩儿的模样,怕是净怀、净苏和净涪三位沙弥谁都不会相信她已经十三岁了。 第225章 净涪法眼 这一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只到他们腰间的小女孩儿,满脸都是木然,双眼全是呆滞…… 只这一眼,根本不需要去细看她那身针脚凌乱粗松的衣裳,不需要再看她那头如同杂草一样的黄发,就能看出这个小女孩儿的苦难。 哪怕是净涪,看见她的时候,也比平常更为沉默。 净怀、净古两位沙弥都被这个小女孩儿震住了,原本那些杂七杂八的想法全在刹那间被抛至九霄云外。 两位沙弥沉默地看着净古沙弥先取了一个蒲团在他身侧放下,强按着那小女孩儿在蒲团上坐了,然后才在那小女孩儿直而木的目光中坐回他自己的蒲团上。 见到净古沙弥就坐在她的不远处,小女孩儿因为洞中净怀、净苏和净涪三人的存在而生出的那种惊惧才稍稍淡了几分。但饶是如此,小女孩儿还是往净古沙弥身后的阴影处避了避,挡去了净怀、净苏和净涪三人的目光。 净古沙弥也任由小女孩儿躲在他的身后。 他无声叹得一口气,又安抚地拍了拍抓住他一片衣角的那一只干柴一样的小手,才抬起视线来,迎上净怀、净苏和净涪三位沙弥的目光,低声道:“净怀师兄、净苏师弟、净涪师弟,她就是小四儿……” 净怀沙弥和净苏沙弥对视一眼,双手合十,无声低唱佛号。 那一夜,山洞里格外的沉默。 第二天清晨,第一个睁开眼来的净涪不过眨了眨眼睛,便见那一个蜷缩着窝在角落里睡着的小女孩儿立刻睁了眼睛。 她边往净涪这边望,便下意识地双手抱头,将自己往角落里挤。 待见到净涪后,小女孩儿才猛地停了下来,放松了身体。可哪怕是这样,她的眼睛还是直直地望着净涪。 似乎但凡净涪再有一个动作,她就要找一个地方将自己埋起来一样。 净涪收回了目光,又闭上了眼睛。 从身体的缝隙里将净涪的动作小心地看在眼里,小女孩儿又抱头等了一会,见净涪仍无动静,她才终于将脑袋从怀里放了出来,再一次蜷缩着身体躺了下来。 这一天早上,直到净古沙弥从定中出来,净怀、净苏和净涪沙弥才纷纷有了动静。 完成了早课,净古沙弥简单地陪着那小女孩儿用了早膳,一行人才收拾了东西再行上路。 五日后,一行人经过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村镇。净古沙弥特意和净涪换了任务,领着小四儿往镇里去了。 净怀、净苏和净涪齐齐站在原地,看着净古沙弥领着那小四儿入了村镇。 净苏沙弥叹了一口气,道:“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合适的人家……” 净怀沙弥沉默了片刻,道:“如果找不到,大不了就先领着她……小四儿这情况,本也不能随意安置……” 净怀、净苏两位沙弥各自暗叹,但因为早前‘陈青运’带来的警醒,再看一看这个小四儿,哪怕确实对小四儿心有同情,可也不是半点明悟都无。 这一个小四儿,怕就是阻碍净古师弟/师兄这一路的业障。 而这所谓业障,真的有那么容易破除吗? 不管是净怀沙弥还是净苏沙弥,两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地生出了这么一个疑问。但当他们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旁边的净涪身上的时候,他们心中又多了一分踏实。 那早先的‘陈青运’后来不是也都没有看见身影了么?这一回,应该会更容易些才对。 净涪察觉到净怀、净苏两位沙弥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也大概能从他们神态的变化中推测出他们的想法来,但他只是眨了眨眼睛,便就仍旧沉默。 日落之前,净怀、净苏和净涪三位沙弥终于等到了净古沙弥的归来。 然而,和他一同回来的,还有那个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的小四儿。 净怀、净苏两位沙弥的视线在小四儿身上转了一圈,才又看向了净古沙弥。 净古沙弥望着三位师兄弟,又低头看了看紧紧地拽着自己一角衣角的小女孩儿,无奈苦笑。 净涪看了看那小四儿,又看了看净古沙弥,额间一道金光闪过,看见他们两人之间那一道不见削减反倒越渐粗壮的因果线。 那混沌色的因果线甚至有向着某一个色度转变的趋势。 净涪眨了眨眼睛,额间眉心的那一道金光隐去。再抬起眼睑,却正对上净怀沙弥神色复杂的眼。 “净涪师弟你……” 这一句话在如今这个大家都关注着净古沙弥和小四儿的时刻显得颇为突兀,几乎是一下子就引起了净苏沙弥的注意。 就连净古沙弥本人,也怀一种不知是轻松还是愧疚的复杂心态望了过来。 净涪坦荡荡地迎上了净怀沙弥的目光。 净怀沙弥看着净涪光滑白皙的眉心,笑着摇了摇头,便随意扯了一件事将话题岔了过去。 净古和净苏两位沙弥未必不知净怀沙弥此时乃是有意岔开话题,但他们顺着净怀沙弥的视线看了看净涪的眉心,便就真的接了净怀沙弥的话将话题岔了开去。 入夜后,待到被阵禁护在一侧的净古沙弥入得定中,净涪睁开眼来,便正对上对面那双定定望着他的眼睛。 净怀沙弥见净涪也出了定,倒不觉得有任何的意外。 早在刚出妙音寺之后不久,净怀沙弥就已经发现了,净涪他对旁人的视线,或者说是存在,极其的敏感。 他先向着净涪点了点头,然后抬起手,又在净古沙弥的阵禁外添了一层封禁。将净古沙弥与他的阵禁连带着那个小四儿一起,圈在了那一层封禁里头。 净怀沙弥动作的时候,一旁的净苏沙弥也睁开了眼睛。 待到净怀沙弥收回手后,他看了净苏沙弥一眼,又冲着他点了点头,便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净涪。 净苏沙弥顺着净怀沙弥的目光看向净涪。 净涪大概能够猜到净怀沙弥是想要说些什么了。 果不其然,沉默得一阵之后,净涪听到了净怀沙弥的声音。 “净涪师弟……你,你是不是开了……法眼?”净怀沙弥的声音迟疑又犹豫,哪怕近在咫尺,净苏沙弥也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听见净怀沙弥的声音了。 但哪怕心中再是怀疑,净苏沙弥看着净涪的目光也多了几分热切。 他就是那么热切地,想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迎着两位沙弥渴望期盼的目光,净涪点了点头。 见得净涪点头,净怀沙弥终于将胸中的那一口长气吐出。净苏沙弥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 别怪他们心境太躁,对于法眼这一神通太过依仗,实在是被那‘陈青运’和小四儿弄得有点忐忑。 ‘陈青运’神秘又强大,他们根本猜不出他什么时候会用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小四儿确实是弱小无依,但又委实太过可怜,他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安置她才好。 有了法眼在,哪怕对小四儿这样的情况仍旧束手无策,但‘陈青运’却是再瞒不过他们了的。 虽然仍然不能说了解决了那‘陈青运’的问题,到底是扯下了那‘陈青运’的神秘面纱,能够让他们窥见他的行踪,从而加以应对。单就这样,对他们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净涪将净怀、净苏两位沙弥的神态转变收入眼底,却只是垂了垂眼睑,仍旧沉默。 净怀沙弥和净苏沙弥对视一眼,然后竟不约而同地看了看那边仍在定中的净古沙弥,压低了声音问道:“净涪师弟,我听闻法眼可观因果。这话是否属实?” 净涪点了点头。 净怀沙弥停顿了一下,才又问道:“不知……净古师弟和小四儿之间的因果,到底是善是恶?” 这就是关心则乱了,都忘了净涪无法开口。 净苏沙弥看了一眼净怀沙弥,张口问道:“是善因善果吧?” 净涪皱了皱眉头,脸上是可以看见的迟疑犹豫。 净怀、净苏两位沙弥的心同时猛地一跳。 净苏沙弥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止不住地往上拉扯得变形:“不是?” 也幸好净古沙弥的阵禁本就带了隔音效用,净怀沙弥自己给净古沙弥加上的封禁里也有同样的威能,所以尽管净苏沙弥的声音尖锐得刺耳,也影响不到净古沙弥和小四儿。 净涪仍然一副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的样子。 净怀沙弥到底是更稳得住一点,他仔细地观察着净涪脸上的表情。 忧色是有,但就淡淡的一星半点,不多。 他冷静地在净苏沙弥后头接话问道:“可是还在演化中?” 净涪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看见净涪表态,净苏沙弥的脸色也终于平静了下来,可净怀沙弥却不能无视净涪脸上的那丝忧色,又问道:“是在向着恶果的方向演化吗?还是有这方面的苗头?” 净涪点了点头。 他看见了,那一条原本混沌色的因果线生出了一丝浅浅的红。不仅仅是那小四儿的一端,还包括了净古沙弥的那一端。几乎整一条因果线都在向那一种色度转化。 那一丝红,代表的,是净古沙弥他虽然不易察觉但却实实在在地转变的心态。 净涪垂落眼睑,挡去眼底闪过的那一丝流光。 果然,因果不是一成不变的。哪怕因果有定,如果因果线两端的宿主心态有变,那因果也会发生变化。 但这种变化到底是必然还是有着某种局限,就还得细看。 第226章 净涪分神琢磨因果的时候,净怀和净苏两位沙弥也都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净古沙弥和小四儿两人的方向,沉默了下来。 待到净涪慢悠悠地回过神来,净怀沙弥似乎也有了决定,他收回目光,与两人道:“明日……寻个机会和净古师弟说一说吧。” “再看看净古师弟自己的决定。” 净苏沙弥听得这话,沉默了半响,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慢慢地点了点头。 净怀沙弥将扫过净涪、净苏两位沙弥的目光收回,道:“这事,我与他说罢,你们不必插手。” 净涪看了一眼净怀沙弥,只没作声。 这事儿,就算是说出来,也不只是一句话那么简单。 这是一场还在演化中的因果。 可善,可恶,混沌未定。 掺和进这么一场因果里,再想要脱身,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净苏沙弥也是心知,但他只是叹了一口气,就真的不曾说话了。 这一夜,除了当事却懵懂未知的两个人外,净怀和净苏两位沙弥谁的心头都不平静。 倒是净涪,他仍像往常一样盘膝坐于蒲团上,眼睑微微垂落,身姿放松,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睡去。 净怀沙弥本也坐得安稳,但过得一时半刻总会忽然掀起眼皮来,定定地望着前方一会,又无声地垂下眼睑。 如此几番反复,一夜就过去了。 不独是净怀沙弥一人,净苏沙弥也与他一般情形。 净涪于那似睡非睡的状态中静听世间万物,便将净怀、净苏两位沙弥的动静全都收入耳中。他心底无波无澜,却也明白,这一路的考验,于此一夜掀开了新的篇章。 事实上,顺利及时抵达天静寺只是能够获得戒子身份,进入戒场受戒而已。但能否真正获得戒体,所得戒体品相几何,又要看他们这些戒子在进入戒场受戒之时的心境如何。 若因这一路走来的因果牵绊,使得他们心境生出瑕疵,便是能够真正获得了戒体,所得的戒体也必有缺陷,品相不够。 戒体品相极其重要,它甚至影响到他们日后的修行。 当然,这些都是净涪自己琢磨的。早前因为净涪自己的层次不够,许多不该他们知道的东西,清笃、清镇和清显三位禅师也不和他多说。 因为哪怕说破,也不一定能够让他们这些弟子看得破,说不定还会从心底生出执念,徒生屏障。 那还不如不说。 一夜时间就这么熬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净涪与净怀、净古、净苏三位沙弥一道,仍是照旧晨起,照旧完成早课,照旧准备早膳。 一切都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只除了净苏和净涪两人准备早膳的时候,净怀沙弥拉了净古沙弥一道出了山洞。 见到净古沙弥出去,小四儿本来也想要跟出去。 净古沙弥本觉得没什么,但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净怀沙弥,然后便摆手阻了小四儿。 净古沙弥离开后,或者说,是净古沙弥的气息远去后,一直木然发呆的小四儿抬起黑黝黝的眼睛看了净苏沙弥一眼,又看了看山洞外头。 她往山洞口那边蹿了几步,但在即将走出山洞的那一刻,又回过头来警惕地瞥了净苏沙弥一眼。 净苏沙弥收回了目光。 小四儿这才掉头往外走。 净苏、净涪两位沙弥听着小四儿的脚步声在山洞口处徘徊了一阵,又停了一阵,又徘徊一阵。 如此重复来回。 净苏沙弥无声叹了一口气,停下手中的动作。 净涪抬起头来看得他一眼,却听见净苏沙弥低声道:“小四儿……其实也真的是可怜……” 净苏沙弥只说得这么一句话,便不说了。 僧侣的早膳本就很简单,更何况他们本身就是修行者,如果不是为着小四儿,他们甚至都不需要准备早膳。 所以不过一会儿,白粥的清香便飘满了整个洞室。 如果换了往常,嗅到食物的香气,不管小四儿身在何方,离得多远,她必定是要急急地往回赶的。但这会儿,净苏、净涪两位沙弥只听到洞口的那一阵沉重脚步声来来回回响了一阵,却又在原地停了下来。 净涪和净苏两人也都不急,各自在自己的蒲团上坐了,慢慢地等着那三人的归来。 也没让他们等多久,净怀沙弥的气息便向着这边过来了。 但也仅仅只有他一人。 看见望向自己身后的两位师弟,净怀沙弥微微摇了摇头,边在他自己的蒲团上坐了,边道:“净古师弟他说要静一静。” 净苏沙弥看了一眼净怀沙弥,眼带询问。 净怀沙弥却只是摇头。 他也真不知道净古师弟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净苏沙弥收回了视线,三位沙弥各自安坐蒲团,围着一锅白粥一盘温热的馒头静等。 小四儿却没有三位沙弥的定性。 她在洞口处又等了一会,仍没有看见净古沙弥回来,竟然就追着早前净怀沙弥回来的方向寻了过去。 洞室里的三位沙弥都察觉到了她的动静,净怀、净苏两位沙弥无声叹得一声,都褪下手腕上带着的那一串佛珠,拿在手里,一下一下慢慢地捻动着。 小四儿寻过去后不久,就被净古沙弥领了回来了。 净古沙弥领着小四儿在蒲团上坐下,先是沉默地向着净怀、净苏和净涪三人合十一礼,然后便低垂了眼睑,无声地给小四儿盛了一碗浓香的白粥,见她接了,又取了一个大白馒头递了过去。 哪怕白粥和馒头都堆放在眼前,哪怕她饿得连连吞咽口水,小四儿也只坐在蒲团上不动,直到净古沙弥将白粥和馒头取了,递给她,她才接了过来,三两口吞吃干净。 是真的干净。 连带着她手里可能沾上的馒头屑和瓷钵里剩下的粥汤,全都干干净净,没有余下一星半点。 净怀他们这些人不是第一次看见小四儿这般吃饭了,但每一次看见,他们都显得很沉默。 但这一次却又和以往的每一次不同。 这一次是格外的、极其的沉默。 或许就是因为这与往常大不同的氛围,令小四儿察觉到了什么。 仅仅只是喝完了一瓷钵的粥汤一个大白馒头,远远没到小四儿饱腹的程度,她却不再去接净古沙弥给她加的粥汤和馒头了。 她别别扭扭地学着四位沙弥的样子,盘膝坐在蒲团上,洗得干净但仍旧瘦小的双手乖顺地摆放在双膝上。 她极力坐得挺直而自然,就像她每一次看见的净古沙弥所做的那样。 然而那一双因为骨瘦的脸庞而显得格外黑格外沉的眼睛却仍旧显出了几分怯懦和哀求。 净古沙弥看着小四儿的模样,垂下了千斤重的眼睑。净涪看了看闭上眼睛的净古沙弥,又看了看垂着眼睑坐在蒲团上无声静默的净怀和净苏,白皙干净的眉心处渐渐浮起一道金色的佛光。 他的法眼之中,那一道牵系在净古沙弥和小四儿身上的因果线仍旧继续演化,一时看不出个究竟。甚至,连净怀沙弥身上也多出了两条混沌色的因果线。 那两条因果线,就分别牵系在小四儿和净古沙弥身上。 不知是不是净涪错觉,在那两条因果线出现之后,净古沙弥和小四儿身上的那一根因果线凭空多出了一丝沉暗。 那一丝沉暗甚至并不仅仅局限在净古沙弥和小四儿身上的那一根因果线上,似乎还蔓延到了净怀沙弥身上新牵引出来的那两根因果线。 净涪看得一阵,心中隐隐生出一种感觉。 怕是净怀沙弥的因果业障也牵扯到净古和小四儿之间的那一段因果里去了。 两段因果业障叠加,本就艰难重重的这一路,恐怕还得再艰难一点。 净涪看得清楚后,便收了法眼。 但没想到,他睁开眼睛后,竟就直接对上了净古沙弥的眼睛。 净古沙弥显然也没有想到。 他很自然地收回了在净涪眉心处梭巡的目光,低头取过小四儿放下的空瓷钵,还给她盛了满满的一碗,递到她的面前。 小四儿转过头来,望着净古沙弥。 净古沙弥只将手里的瓷钵又往小四儿面前推了推,低声道:“吃吧。” 小四儿的手动了动,可还是没有抬起。 净古沙弥定定地望入小四儿的眼睛,看见那一双显得特别大的木滞眼睛里映出来的清晰的他自己,低声道:“吃吧。” 说完,他停了一停,又加上一句。 “没事的。” 小四儿这才接过了净古沙弥手里的瓷钵,初初不过是小口小口地抿,但小心瞥向净怀、净苏和净涪三人的视线没有发现什么。她也就咕噜咕噜地三两口饮尽了一瓷钵粥汤,顺带干掉一只净古沙弥刚递过来的大白馒头。 很是痛快利落。 第227章 因果纠缠 净古沙弥看着小四儿吃得香甜满足,唇边慢慢地露出一丝笑意。 看见这一丝笑容,净涪便知道净古沙弥已经有了决定。 知道这一点的,不仅仅是净涪,还有旁边一瞬间乱了捻珠节奏的净怀和净苏两位沙弥。 果不其然,在打发了小四儿去溪边做简单的梳洗后,净古沙弥垂下眼睑避开三位沙弥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低缓但坚定地道:“净怀师兄、净苏师弟、净涪师弟,我打算带小四儿上路。” 山洞中没有人说话。 一片静默中,三位沙弥只听见了净古沙弥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小四儿的情况,你们也都看到了。如果就这样随便地将她放在一个地方,她不一定能够活得下来……” 想要将小四儿安置下来其实很简单,方法也有很多。可小四儿的情况,又决定了他们不能这样对待她。 山洞中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了小四儿的脚步声在这山洞中响起。 净怀沙弥停下了捻动佛珠的手,慢慢地将佛珠又带回了手腕上。 他低垂着头,并不去看这山洞中的任何人。但洞中所有人都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声音:“这件事,你决定就好……” 净苏沙弥看了一眼净怀沙弥,又转过视线去看了看净涪。 净涪也只是垂着眼睑坐在那里。 净苏沙弥收回视线,若有所思。 小四儿回来后,不管是谁,都没有再就这件事多说什么。各人利索地收拾了东西,又再开始上路。 净古沙弥果然就如同他说的那样,哪怕路过的小城小镇里看见了适合安置小四儿的人家,也没有要将小四儿留下,仍将她留在身边。 刚刚开始的时候,小四儿还像个胆小的兔子一样,时刻注意着净古沙弥的脸色,稍有不对就蹿到他的身边,牢牢地拽着他的一角衣角,说什么也不放开,生怕会被丢下。 每每这个时候,净古沙弥都会给小四儿一个淡淡的笑容,然后低声念诵《佛说阿弥陀经》。 时日久了,小四儿似乎知道净古沙弥不会再随便扔下她了,便不再如早前一样畏畏缩缩,终于露出了几分少女该有的青春活跃。 不过为着一路方便,小四儿梳了发髻穿了长裤长褂,作的是男子装扮。所以这好不容易露出来的几分少女的青春活跃,又成了少年的意气。 但不管如何,小四儿的情形确实是在往好的方向转变。是以不管是净怀沙弥还是净苏沙弥,沉默之外,倒也多了几分宽和。 只是这一日,在完成晚课之后,净涪找到了净怀沙弥,递给了他一张白纸,纸上只有四字。 因果纠缠。 看着这四个字,净怀沙弥沉默了一阵,才问道:“因果纠缠,是谁与谁的因果纠缠?” 净涪沉默。 净怀沙弥看了他一眼,没有强求净涪给他更多的信息。 所谓闭口禅,其实又有别称名为“止语”。这“止语”里的“语”不仅仅指的是言语,还包括身语、笔语。 也就是说修闭口禅的僧侣,他本不该说话、点头、摇头乃至是那笔墨誊抄书写,甚至连神识传音传言都不应该。但修闭口禅的目的,只是为了减少人口、身、意造下的业障,并不是要将人修成石头。是以到底说不说,做不做,也全都由那修持的僧侣自己决定,并不强求。 但修持闭口禅的僧侣,他们所得道的玄妙神通又与他们修持闭口禅的严谨程度有关,这却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净怀沙弥不强求净涪更多,其实也是顾虑到这一点。 以净涪沙弥修行闭口禅的严谨程度来看,安知不是他一起意,再加以引导,就达成一种类似心想事成的效果呢? 不过净涪不多作表明,净怀沙弥也可以猜。 这因果纠缠四字,净涪不给净苏不给净古,偏偏给的是他。那多半就是因为这纠缠的因果里面,牵扯到的是他。 这一点本也不难猜。 甚至在很早之前,净怀沙弥决定和净古沙弥开口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想到了今日了。 善因善果,恶因恶果。 见得这么些时日以来净古沙弥对小四儿的用心与小四儿的转变,净怀沙弥并没有生出一点悔意,只有一种坦然。 该来的总是会来,只要我心无愧,那便任凭风起浪涌,也是无忧。 南无阿弥陀佛。 净怀沙弥虽是这样想的,但到底也不忘了提醒净古沙弥小心。 可哪怕再是小心谨慎,也总是防不住有心人。 忽一日,原本紧紧跟在净古沙弥身后与他一起前往小镇采买的小四儿,竟然在一个错眼间,就没了影踪。 出来采买本为的就是小四儿,又因为早先净怀沙弥与他的提点,他一路也特别注意小四儿的行踪,但饶是这样,竟然仍是一个晃神就不见了人。 净古沙弥将手上的物什随手往随身褡裢里一塞,急急通知了净怀、净苏和净涪三人,便等不及他们到齐,匆匆开始寻人。 净涪到得不早不晚。 他到的时候,净怀沙弥已经在了,但净苏沙弥还在往这边赶。 见得净涪,净怀沙弥顿时松了一口气,他看了一眼着急却不自知的净古沙弥,无声叹了一口气,向着净涪招了招手。 净涪走了过去。 净怀沙弥合十一礼,道:“净涪师弟,怕是还得劳烦你出手。” 说来也是惭愧,不管是他还是净古沙弥,竟愣是没有发现丁点线索。 净涪也不多言,他微微低头合十回了一礼。 然后他抬起头,视线在这一条不大不小不热闹不冷清的街道上转了一圈,最后定在了净古沙弥身上。 净古沙弥这个时候也正睁开眼睛。 看他眼底不自觉的烦躁,便知他又是无功而返。 净涪看得净古沙弥一眼,也不多言,仅仅是一步迈出,走到净古沙弥身边。 净古沙弥转过视线来,见到是他,也是松了一口气。但他才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冷不丁见净涪伸出手来,在他身边虚虚一抓。 不管是从最开始就一直盯着净涪动作的净怀沙弥还是刚刚赶到正巧碰见净涪动作的净苏沙弥,看着净涪摊开的手掌,都是不觉一愣。 那手掌上,空无一物。 本来看净涪的动作和神态,他们还以为是净涪找到了什么的。但原来也是什么都没有。 净怀沙弥才刚要低头,却见刚刚还站在净古沙弥身边的净涪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前,正将那摊开的手掌往他的面前抬。 “唔?”净怀沙弥正要开口询问,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却原来,净涪那本来空无一物的手掌上忽然升起一片金色的佛光。佛光中央,一道湛青的道光显了出来。 净怀沙弥皱着眉头死盯着那一道道光。 净古、净苏两位沙弥不明所以,但他们到底相信净涪和净怀,倒也按捺了心思,在一旁静静地等。 许久之后,净怀沙弥终于从记忆中翻找出了点东西。 “这一道道光,是一道符……” 他边说着,边伸手从净涪手中引出那一道道光,道光出了净涪手中的佛光笼罩范围内,瞬息间又化作一片虚无。 净怀沙弥见状,伸手沾染了那道道光,慢慢地用那道道光在他的手掌上空化出了一张符箓。 净怀沙弥的动作很生涩,勾画符箓的速度慢不说,还因为无法确定那道符箓的符文走向而来回反复了几遍。不过到了最后,净怀沙弥还是成功勾勒出了一个完整的符箓。 那符箓漂浮在净怀沙弥的手中,灵光时隐时现,看着繁复而神秘。 早在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位沙弥聚在一起的时候,这一处地方就已经引起了街上行人的注意。 或者说,早在净古沙弥出现在各处商铺的时候,他就是这个不大不小的村镇百姓瞩目的焦点所在。 现如今更是,自净涪手中升起那一片佛光后,镇中的百姓看着他们这一行四人的目光,简直如观神佛。 净怀沙弥收起手中的那一片符箓,看了看周围狂热地望着他们的凡俗百姓们,稍稍示意之后,便低声道:“先离开这里再说。” 净苏、净涪自是不必提,但净古沙弥却是直到现在才注意到那些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 他眼神一个怔忪,但须臾间便恢复了过来,跟在净苏沙弥身后离开这条小街。 净古沙弥走在最后,清清楚楚地听见那寂静的小街陡然炸起了一锅乱粥,吱吱喳喳的声音落在他的耳中,更惹他心烦。“看见了没有,看见了没有,那是真的佛光啊……” “佛祖在上,我居然也得见佛光的一天……” “我哪怕是死,也能够闭眼了……” “这几位,可都是大师啊!真真正正的大师啊……” 净古沙弥听着这些声音,只觉心中越渐烦躁。 他忍不住停了脚步,狠狠地闭上眼睛站了一阵,才急步追上净苏。 第228章 符出于人 净怀沙弥领着人,也没走远,只拐进了一个小巷的深处,随手弹出一点佛光,就背对着墙壁站在了原地。 净涪寻了个不太显眼的位置站定。 净苏沙弥进来之后,目光一扫,站到了净涪身侧。 净古沙弥是最后进的这小巷,他看也不看,直接就站在了净怀沙弥的对面。 此时太阳初初攀上墙沿,金璨的日光从墙头上铺泄下来,明明朗朗的,洒了净怀沙弥一身。但即便是这样,也阻挡不了净古沙弥的目光。 “那是谁?” 净古沙弥开口问。 声音极淡,听不出多少情绪。 净涪站在背光处,眉心处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染上了一线金黄。 那一线金黄细细晕开,恰似一只倒竖的眼睛。 净苏沙弥这会儿已经侧了头过来,定定地望着净涪眉心的那一线金黄。 净涪察觉到净苏沙弥的视线,未曾多做掩饰,大大方方地转过脸来正对着他,眼带询问地迎上他的目光。 净苏沙弥眨了眨眼,种种思绪在那一瞬间褪去。 “这就是法眼吗?” 净涪看着净苏沙弥的目光,含了点笑意,微微点头。 净苏沙弥赞叹地看了看净涪眉心处的那一线金黄,但也就这么一会儿,他忽然转头看了似对峙又似商谈的净怀和净古,凑过头去,在净涪耳边低声地问:“他们身上现在的因果线,到底如何了?” 净涪的手抬了抬,手指往内按压了一阵,拨了拨手腕上的佛珠,然后才慢慢地摇了摇头。 净苏沙弥本就极其关注净涪的脸色,见他面上的迟疑,心中又是一叹,意气阑珊地站稳身体,目光望着净怀和净古两个沙弥的方向。 虽然看似专注,但净涪却看见他的身体松怠,目光迟缓,显见就是在发怔。 净涪轻飘飘收回目光,手指仍在佛珠上拨弄。 净怀沙弥与净古沙弥和那小四儿身上牵系着的那两条因果线此时都已经染上了灰暗。净古沙弥身上除了早先的因果线外,又凭空生出了一条因果线插入净怀沙弥身后的那一堵墙,延伸到墙的那一边去。而和那一条因果线去往一个方向的,还有净怀沙弥身上的一条。 但和净古沙弥身上那条因果线不同,净怀沙弥身上这一条因果线是他身上那些因果线里的其中一条。 也就是说,净怀沙弥这一路上的业障已经搅合进了净古沙弥和小四儿之间的因果中。 净古沙弥和小四儿之间的因缘非是这一路而来。单只这一路上的相处,绝对不足以挑动净古沙弥,令他心湖荡波。 尤其小四儿不过一个十三岁的黄毛丫头,瘦得骨肉嶙峋,看不出多少丽色,甚至连眼睛都是木滞的。这样的一个小丫头,毫无吸引力,就连普通男子的心智都无法动摇,却偏偏能够触动得了净古沙弥,引动他的情思。若说没有缘由,谁信? 净涪看得久了,兼之随着他的修为进展,他眉心处的那一只法眼所能看见的东西越渐清晰,慢慢的也有了明悟。 这净古沙弥和小四儿之间,怕是存在前世因缘。 前世因缘…… 隔了一世的因缘,比之此世因缘来说,本就更加难以揣度,难以化解。更何况,现在净怀沙弥的因缘业障也牵扯了进去。 此般种种因缘纠缠掺杂…… 净涪眼底升起一抹流光,又在谁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悄然隐去。 可真是有趣极了。 净涪作为旁人或许能够端坐钓鱼台,但净古沙弥作为当事人,或者说,是这一潭子深水里的那一尾鱼,却做不到净涪这般的闲逸。 他甚至连自己的心境如何都没有心思去理会,脑海里只有一句话反复翻滚,刺激得他脑袋发疼。 ‘小四儿被人带走了……’ 对净怀沙弥沉默的不满,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化作了净古沙弥眼底的漠然。 他再一次开口问道:“那是谁。” 净怀沙弥看着净古沙弥的眼睛,细细吸了一口气,道:“秦和。” 仅仅得到这么一个陌生的名字,净古沙弥哪儿会满意? 他也不费心思去想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仍旧直直地望着净怀沙弥。 倒是一旁的净苏沙弥顿了一顿,插话道:“秦和……是那个秦和吗?” 净怀沙弥点了点头。 净苏沙弥这下是真的皱眉了:“可是那个秦和不是已经死了吗?” 净怀沙弥仍然点头。 净古沙弥这会儿已经没有耐心去和净怀沙弥玩沉默了,他猛地转头,死死地盯住了净苏沙弥。 净涪在一旁,听见秦和的名字,完全不吃惊。他眉心处的法眼微微发烫,将净怀和净古两位沙弥身上因果线的波动全都收入眼底。 这些信息乃至这些记忆,最后都会化作净涪的底蕴,成为净涪脚下的阶梯,为净涪铺出通往远方的大道。 净苏沙弥今天还是第一次对上净怀沙弥的眼睛,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理解了净怀沙弥的沉默。 作为一起从妙音寺里走出的同伴,除了净涪这个沉默又独特的师弟外,他们三人最为熟悉。 在他的记忆里,净古沙弥不是这个样子的。 净古沙弥眉眼常带笑意,笑容干净柔和,眼底虽说不上不染尘埃,但也绝对不是现在这样的木然阴霾。 净苏沙弥不由得重重地垂下眼睑,不去看净古沙弥的眼睛,口中却将秦和的事情简略快速地说来。 “秦和是三十多年前的一位散修。他修为薄弱,却在符之一道上很有天赋。” “因为他画出的符比之旁人要好,所以他在散修中也颇有几分名望。” “但后来却传出他以人为符,祸害凡俗百姓。” “当时就被净怀师兄撞上……” “再后来,就传出了秦和的死讯……” 净苏沙弥边说着,也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来。但他并不去看净古沙弥,而是视线一偏,落在了另一侧的净怀沙弥身上。 净古沙弥也转了眼睛望去。 净怀沙弥一直就垂了眼睑站在那里,手里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手腕上的佛珠。 察觉到诸位师弟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净怀沙弥淡淡地掀开眼睑,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 “当时我领了寺里任务外出,和秦和有过一段交情。” 他顿得一顿,然后才道:“后来我完成任务后,在他洞府歇脚,却发现了这事……” “我要阻止他,他却不愿。我与他相抗之下,他力有不逮,身受重伤,最后因为错手,命丧在那些被他关入洞府里的凡俗百姓手上……” 净怀沙弥再度伸出手,显化出那一道湛青的道光。 这道道光灵光清湛,通透剔净,不见半点血腥。然而没有多少人知道,这样的一道道光,沾满了那些凡俗百姓的血泪。 它周围散逸的光芒灵动而秀美,几可与阳光竞秀。可这一份秀美底下的阴影里,却堆积着无法散去的怨恨。 净怀沙弥看着它,眼底闪过他所看见的那一幕幕血腥景象。 一间占地三十亩有余的平地洞室,一半有余的地方被押满了人的木笼堆满,中间是一个宽大而平整的铁床,铁床上躺着一个被剖开了肚皮露出五脏却仍留了一口气未曾断去的秀美姑娘。而另一侧,却又一个个铁钩挂满了人皮。人皮的下方,又有一张张木板盛放着还带着血腥气的血肉。 净怀沙弥忍不住合十,低唱一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秦和在符之一道上很有天赋,而比之天赋更重的,是他对符文的专研欲望。本来,这样的一个修士,不管如何,只要他一步步踏实往前走,总能走到他想要去往的地方。” “可是……秦和的欲望太盛。” “他是五行灵根,灵根限制了他的修炼速度。” 饶是一直心忧小四儿的净古沙弥,也不知不觉静了下来,沉默地听着净怀沙弥的话。 就连净古沙弥他,也猜到了些什么。 果不其然,净古沙弥、净苏沙弥连带着净涪,都听到了下文。 “符文一道上溯天地神文,他修为浅薄,哪怕再有天赋,也无法掌控更多的符文。” “也许是他天资惊人脑中灵光一闪,也许是他心中欲望作祟,忽有一日,他心中升起了一个念头……” 净怀沙弥停得一停,竟然在这当口上,唱了一段道门经典的《清静经》。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然后,他又换了一小段《道德经》。 “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 “他竟觉得,符文一道,在天,在地,亦在……” “人。” 这话一落,这小巷里静得就只剩下巷外头行人的来往喧闹声。 许久之后,净怀沙弥才又沉声道:“于符之一道上,他确实是天纵其才。竟然真的让他找到了些成果……” 净古沙弥、净苏沙弥连带着净涪的目光都落在了净怀沙弥摊开的手掌上那一道湛青的道光。 “这也是他研究出来的符文,他将之命名为人符。”第229章 秦姓老妪 “人符的威力比之道门道符远有不如,数目也极有限。但据他所说,这种处处比不得道符的人符,却又有一样道符无论如何都比不了的好处……” 净怀沙弥其实并不想要卖关子,但他还是停了一下,才往下继续。 “人符,它可以为身无灵气的凡俗百姓所用。” 符出于人,而用于人,称为人符。 如果不去探寻这符的来历,不去看这道符后面沾染着的斑斑血泪,这名字其实很恰当。 净涪抬起眼睛去看那一道浮在净怀沙弥手掌上的湛青道光,但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只有弱者,才会去研究这些东西。 不仅修为弱,连心也弱。 这样弱的弱者,弄出来的东西也都是这样的不堪入目。 净怀沙弥却没有发现净涪眼底那一闪而过的不屑,他甚至都没有去看这周围的三位同门师弟,而是微微侧过身,望向他身后的那一堵墙,淡淡说道:“所以,你也能使用它,对不对,秦檀越?” 随着净怀沙弥这一句话的落下,四位沙弥身周一直若隐若现的金色佛光陡然扩散。在那一片金色佛光中,那一堵再平常不过的泥墙如薄纸一般被洞穿,敞开了一扇足够行驶马车的平整门户来。 而在墙壁的不远处,有一座简单的小院子。院门外摆放着一张木摇椅,摇椅上坐着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妪。 这老妪手里拄着一支龙头木拐,正鼓着一双浑浊的老眼狠狠地瞪着他们。在老妪的身前,却又有一个瘦瘦小小的身体倚在了摇椅的扶手。 哪怕那人低垂着头,面孔被垂落的发丝掩去了大半,只露出了一个骨瘦的下巴,净古沙弥仍然能够将她认出来。 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之前,他就已经往前迈出了一步。 不过是小小的一步,却触动了那老妪敏感到疯癫的神经。 “咚!”她手中木拐重重地在地上一拄,随即一拐,狠狠地一个拐子打在她身边的那小四儿身上,“别过来!” 纵是昏迷,被这么重重撞了一记,小四儿的身体还是重重地抽搐了一下,呻吟出声。 净古沙弥立时停住了脚步,他的头微微垂下,眼睛藏在阴影里。 那老妪不过是普通的凡俗百姓,到了她如今这个年纪,一双眼睛已然不顶用了,又怎么看得清站在眼光里的净古沙弥的表情? 她也压根不想要去看清。 “呵呵呵……”老妪咧开掉光了牙齿早也没有了光泽的嘴,笑着和净怀沙弥打招呼,“这么久不见,没想到净怀大师竟然还能认出老太婆来,老太婆实在是太高兴,太高兴了……” 她嘴里说着高兴,脸上也特意向着净怀沙弥挤出一个笑容来。 然而不知是因为老妪脸上那重重的皱纹,还是因为老妪那双浑浊却凶狠的眼睛,这一个笑容不见喜色,反而显得极为狰狞。 但她自己不知道,也没去在意,她只是盯着仍旧年青不显老态的净怀沙弥,阴沉沉地道:“老太婆听人说啊,净怀大师要去天静寺受比丘戒啦。等净怀大师从天静寺里出来,就是比丘了……” “老太婆听说这事,心里实在是高兴啊……高兴得老太婆我这一路上都没睡好,急急地就追着净怀大师的脚步过来了……就怕老太婆我这老胳膊老腿走得慢了一点,没能赶上为净怀大师送行,倒使得家弟当年的肺腑之言成了空话……” 那老妪年纪实在大了,说起话来都是一句一喘的,但即便是最为心急的净古沙弥,也都没有出言催促,任由她一个人说得尽兴。 净怀沙弥听着这秦姓老妪的话,纵然心中依旧静如明镜,却还是被人拿生硬冰冷的石块砸出了一圈圈的涟漪。 “我听说你们寺里今年只有一人去天静寺受比丘戒啊……怎么着,受比丘戒很难吗?” “难得过我结丹吗?” “哈哈……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些条件绝对拦不了你的吧……” “嗯,因缘业障啊……说起来,我是你的朋友啊,我和你身上也有一份因缘的吧,这样,到时候你到天静寺那边去受戒的话,我到时候就去做你的业障……” “嗯?让我想想,该怎么样才能难得倒你呢?” “不如这样,到时候我带一坛酒过去,别的也不多说,就倒一碗酒在你面前,你喝,就让你过,你不喝……哈哈,你就留下来陪我半个月,也算是谢了我千里迢迢赶去相贺了,怎么样?” 老妪看了一眼净怀沙弥,竟然随手就将她手上的那一根龙头拐仍在了一侧,整个佝偻的身体往身后一转,探出身体去摸索。 她的各处都是空门,就那样暴露在了这四个沙弥面前,也不担心这些沙弥们会对她怎么样。 好半响后,她终于从摇椅后面摸了一个巴掌大小的酒罐子出来。 她将那酒罐子抱在怀里,都不去看净怀沙弥的脸色,直接就用她枯柴一样手指一片一片地将酒罐子上的封泥剥去。 毕竟年纪大了,而且这酒罐子上明显有着修士的手段,她一个凡俗老妪,想要除去酒罐子上的封泥极为艰难。可哪怕知道只要她开口,站在那边的四个沙弥也都会出手帮她,但她还是闭紧了嘴巴,自己使尽全身的力气去扒。 她不开口,净怀、净古、净苏连同净涪四人就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动作。 又是好一会儿的功夫过去,这秦姓老妪终于扒去了一角封泥,一股香浓的酒气从那个缺口中汹涌而出,瞬息间溢满了这整个空间。 净怀沙弥嗅着鼻端萦绕的熟悉酒香,拿着佛珠的手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老妪透过那一角封泥看见里头晃荡的酒液,嘿嘿笑了两下,似乎是休息得够了,便就继续伸手费劲去扒那一层封泥。 哪怕她用的劲很大,可也称得上仔细,甚至说得上是小心翼翼。正因为她的这一份小心,封泥被扒开后溅出的泥屑竟没有一丁点落入那一个酒罐子,玷污那一罐浓香甘醇的美酒。 将那坛酒罐子上的封泥全部扒干净后,老妪探头看了看里头的酒液,又费力闻了闻酒香,眯着眼睛想了好半响,才点头道:“是这个味儿。” 她小心地将那坛酒罐子摆放在摇椅前方的那一个矮几上,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个干净的瓷碗。 那瓷碗纯白润滑,碗边还有一些如同符文一样的花饰纹路。 净怀沙弥认得出来,这瓷碗是那秦和惯常用过的。 净怀沙弥沉默地看了那瓷碗一眼,视线一转,又看向了那老妪。 老妪将那瓷碗仔细放在那坛酒罐子旁边后,又是一个转身,随手掏出一个缺了口的甚至摸了一片灰的泥杯,离那酒罐子和瓷碗远远的放在一边。但虽然远,却仍在同在一个矮几上。 老妪嘿嘿地喘了几口气,拄着拐杖往身后的院子慢慢走去。 净古沙弥看着老妪进了屋,急急往前走了几步,探头去看小四儿的情况。 他仔细看了一阵后,没看出什么来,不过也没瞧见小四儿有什么不对,便也就松了一口气。 他这一口闷气吐出后,竟然也没有直接上前去抢回小四儿,而是慢慢地退回了原地。 他在他自己的原来的位置上站稳,也没去看旁人,低垂了眼睑,无声站立。 没有人看得出来他到底在想什么。但净涪猜,他应该是发现了自己与往常的不同。 净涪的目光难得地带上了一丝兴味,在净古沙弥身上转了一圈。 从他站立的姿势到他身体绷紧的弧线,一点点的研究了个仔细。 但根本没过多久,净涪眼底的兴味就散了个干净。 他心动、意动,但身不动。 没有担当,没有决断。 这样的一个沙弥,哪怕比净音早受戒,也实在比不得净音。 净涪的视线从净古沙弥身上收回,似是不经意地瞥过净怀沙弥和净苏沙弥。 如果对手都是这样的,也就难怪净音能够后来居上了…… 净涪收回目光。 也恰在这时,那秦姓老妪也拄着拐杖从屋里头走了出来。她的手上,还拎了一个茶壶。 这茶壶是最劣质的泥壶,上头甚至没有任何纹路装饰。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泥壶,就是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妪,她拎着这一个茶壶的手却是极稳,连一丁点水珠都没有溅出。 她就那样拎着那酒壶从屋里慢慢走了出来。到得近了,她掀起眼皮扫了一眼院子面前的这些人。 看见他们仍与她进屋之前一般无二,她也不吃惊,径自掀起了嘴角不知是嘲讽还是可惜地呵呵笑了两声。 她边笑着,边抬起了手里的茶壶,往那一个脏兮兮的泥杯里头倒水。 浑浊的根本看不出都加了什么东西的黑水从那个泥壶歪了一侧的壶嘴里噗嗤噗嗤地流出,落入了那一个泥杯里头。 那黑水流出壶嘴的那一刻,一股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气味扩散开来。 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位尽皆皱了皱眉,好一会儿才松了开来。倒是净涪,他嗅了嗅那一股浊气,将成分在心底一条一条地列出。 血气、腐气、臭气、火气…… 第230章 净怀选择 净涪的视线在那一杯黑水上停得一停,然后又看了一眼那秦姓老妪和净怀沙弥。他将那秦姓老妪脸上面色收入眼底,心思一转,便猜出那秦姓老妪的心思。 果不其然,这秦姓老妪看似随意但其实很珍重地将手里装着黑水的泥杯放到一边,又捧过那一坛酒罐子,往那个瓷白漂亮的瓷碗里倒了八分满。 然后,她将那装着美酒的瓷碗摆放到了那泥杯的另一侧,与它并排而列。 摆放好后,那秦姓老妪艰难地在那摇椅上坐下,仍旧提了那一根龙头拐杖在手,但那一双浑浊的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净怀沙弥。 “当年,家弟说要在这一条路上为你斟一杯美酒,以成就他与你的这一番因缘……” “如今,他虽不在了,但他当年特意埋下的美酒仍在,老太婆我这把老骨头也还在,便由老太婆我这个当姐姐的,来替他给你倒上这一杯酒水……” “这酒你若不喝,老太婆也不要你留在这里陪老太婆待上半个月,只要你喝了这一杯水,就可以走了。” “喝,还是不喝,又或是喝哪一杯,都在你。” 她视线一歪,瞥过旁边昏昏沉沉靠在摇椅上的小四儿,“她,你也可以带回去。老太婆我一把要埋进土里的老骨头,也不想带着这么一个累赘。” 她说完,再不去看净怀沙弥等人,径直往摇椅上一趟,阖上眼睛,呼吸放缓,似是就这样睡了过去。 净古沙弥看了看那秦姓老妪,又看了看净怀沙弥,往前迈出一步,手指一弹,一点金光落在小四儿头上。 金光散开,成了一段朦胧的淡金绸带。绸带垂落,将下方的小四儿合身一卷,竟然轻轻松松就带着小四儿回到了净古沙弥身侧。 净古沙弥也不伸手去抱小四儿,只将小四儿放在平平地放在地上。当然,小四儿并不是直接就躺在了地上。她的身下,还垫着一段似有实质的淡金一样的绸带。 净古沙弥和净苏沙弥同时抬起眼睛去看净怀沙弥。 小四儿轻松顺利地被带了回来,那就说明,那秦姓老妪说的都是实话。 既然是这样,那净怀师兄他…… 净怀沙弥垂着眼睑站在原地,手指仍旧搭在手腕上的佛珠上,一动不动,直如一尊泥塑的雕像。 没有人催促他。 净古、净苏、净涪三位沙弥没有,那秦姓的老妪也没有。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他自己的选择。 就这样转身离开,还是往前? 如果是前者,这一段因缘业障不解,待到日后纠缠,不知会牵连出什么。更不知会在什么时候蹿跳出来,给人一记狠着。 如果是后者,放在他面前的这两样,净怀又会选择什么? 是酒,还是水? 他是出家人,出家人戒酒戒色。饮酒,即是犯戒。 饮水,可光看这水的颜色,光闻这水的气味,谁知道这水里被混入了什么? 净怀沙弥站了许久,从日上墙头到日至中天,他才终于有了动静。 他也不去看躺在摇椅里的那个秦姓老妪,一步步走到那处矮几前,站定。 净怀能够察觉到身后三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能够察觉到其中两道与众不同的目光。 与净古、净苏两位师弟的警惕和紧张不同,净涪的目光里,揉合得更多的是悲悯与叹息。 净怀心有明悟,净涪他是知道如今和那被美酒一起摆放在他面前的这一杯茶水里究竟都有什么的。 然而哪怕净怀明白,他也没有回头去看净涪,没有要寻求净涪的帮助。 他低垂着头,望定矮几上的一酒一茶。 美酒醇香,酒液如同最干净明煌的琥珀;茶水墨黑,茶汤如同最浑浊沉暗的阴土。 净怀定定地看得一阵,最后弯下腰伸出手去,握上那一个粗糙的泥杯。 他的手握定泥杯,往上一抬,顺带站直了身体,将泥杯端到了自己眼前。 净涪看着净怀动作,眉心一线金黄陡然升起。但又仿佛它一直都存在一样,这一线金黄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法眼之中,随着净怀端起那一杯黑茶,牵系在净怀和那秦姓老妪身上的那一条因果线无声断去。 净涪安静地等待着后续。 望着这一杯黑茶,净怀再没有去心思去在意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黑色的茶汤倒映着他的五官。但在净怀目光中,那浮现在这一杯黑色茶汤里的,赫然是另一张他以为早已模糊但实际上却清晰得分毫不差的面容。 他端着这一杯黑色的茶汤沉默。 旁边似乎已经睡去了的秦姓老妪翻了个身,撩起眼皮子来看了他一眼,然后也自闭上了眼睛去。 净怀察觉到她的目光落下又收回,却分辨不出她目光里的情绪。 不知是因为她那目光里的情绪太复杂,还是因为他自己这会儿已经没有了那个心思去探查。 这个中原因,净怀也已经懒得去猜想。 他稳稳地端着那一杯泥杯,将杯盏凑到唇边,一点一点喝了个干净。 这茶汤一入口,净怀就觉出了不对。 自含着那一口茶汤的口腔开始,一股寒气瞬间爆发,刹那间冻彻了他的心神。 寒,极寒。 这一股极寒寒气中,还带了一股阴气。阴气之内,似乎还包含着一股死气。 不,不仅仅只是寒气、阴气和死气,还夹杂着怨气和毒气。 寒、阴、死、怨、毒,五气在净怀口中喷发,又顺着咽喉往下,直入肺腑。 不过仅仅喝得一口茶汤,净怀整个人就已经被封在了原地。 然而,净怀到底是妙音寺里清修数十年的沙弥,一身元气具足,无垢无漏。不过是一口茶汤,到底与他无碍。不过是片刻间的功夫,净怀沙弥便自那五气中破封而出。 看着崩散的五气中央安然无恙的净怀,净古和净苏两位沙弥不觉长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已然开始放松。 无事! 但站在净苏身侧的净涪,这会儿却稍稍站直了身体,眉心那一线金黄竟然仿似真实的眼睛一样,轻轻地眨得一眨。 净涪法眼之中,丝丝缕缕的黑气自净怀身上荡出,迎风向上升起,才刚刚飘至净怀头顶,竟然合身一扑,缠上了净怀头顶那一片金璨剔透的佛光。 被这寒、阴、死、怨、毒五气混合而成的黑气缠上,净怀头顶的那一片佛光也不需净怀催动,便就自发开始涤荡净化反击。 然而那由五气混合而成的黑气似乎综合了五气的优点,极为难缠。饶是净怀头顶上的那一片佛光金璨剔透,堂堂皇皇,无有瑕疵,却仍然被那黑气绞缠,生生缠绕出一片阴影来。 那佛光似乎还奈何那黑气不得,左右涤荡了几回,最后还只能任由那黑气缠上了自己。 若让净涪自己来,要玷污净怀身上的那一片佛光,他也有的是办法。 简单的、困难的,种种方法可谓应有尽有。 便是想要得到些什么特殊效果,譬如短时间内潜伏到某一特定情况爆发,譬如短时间内缠绕到某一段时间自动散去的,也都没有问题。 可令净涪侧目的是,那丝丝缕缕的黑气看似是寒、阴、死、怨、毒五气混合,但似乎又并不只是简单的融合。 如果净涪他看得没错的话,那丝丝缕缕的黑气里,除了那寒、阴、死、怨、毒五气之外,似乎还在那因果线断去的刹那间,吸纳了那因果线上附着着的因果? 这么一种手段,还算是颇有几分看头。 不过琢磨了一阵之后,净涪就看出了其中的关键。 到底,这一切的情况还是因为净怀喝下的那一杯茶汤。 因为那一杯茶汤里的材料。 净涪想明白之后,便就没了兴致了。 他随意收回目光,连带着将眉心的那一线金黄收回。 哪怕只是饮了一口,但净怀还是品出了这杯茶汤里的材料。 “……人血、织阴花、五线果……” 还有,人骨…… 净怀重重垂下眼睑。 不用多费心去猜,净怀也知道,这人血无非来自那秦姓老妪,而作为主材的人骨…… 必是秦和。 半响后,净怀睁开眼睛,慢慢地将那仍搭在唇边的泥杯里装着的茶汤一点点喂入口中,吞入腹里。 那秦姓老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死死地望着净怀将那杯茶汤全部饮尽。 看着被放在矮几上的干干净净没有余下一点茶汤的泥杯,她嘎嘎地笑着,扯着苍老仿佛荒野坟边枯树上那老鸦的声音道:“好……好……好……” “哈哈……哈哈哈!” 第231章 看着摇椅上形同疯癫的老妪,净怀哪怕明知自己情况不妙,也无法对她生出半点恼恨。 谁又知道,如今这个疯疯癫癫几乎如同鬼人一样的老妪,当年也是一个貌美温婉的女子? 净怀动了动被自五脏六腑升起的寒意冻得僵硬的身体,艰难地转过身去,对着那个秦姓老妪,双手合十,微微一礼,低唱道:“南无阿弥陀佛……” 秦姓老妪完全不理会净怀,仍旧佝偻着整个身子,笑个不停。 又或者说是,哭。 净怀站直了身体,没再去看秦姓老妪,转身就走。 秦姓老妪也真的没有拦他,任由他离开。 净怀低垂着眉眼,双手拿定佛珠,一颗一颗慢慢捻动。他谁也不看,就这样走过净涪,走过净苏,走过净古和小四儿,一路往巷外去。 净怀的脚步很慢,但很稳,每一步都走得很坚定。 每走一步,曾经被他用看似厚实的伤疤遮蔽着的伤痕一点点暴露了出来。 对于他当年的做法,他从来没有后悔过。但没有后悔,不代表当年的事情净怀就能够轻易放开。 恰恰相反,他其实仍然耿耿于怀。 秦和为恶,恶业滔天,自然罪孽深重。但他作为秦和的好友,之前竟然毫无所觉。如果他能够早一点发现秦和的不妥,着力劝阻,秦和不会走到那一个万劫不复的地步。 当年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凡俗百姓无辜枉死。 如果他当年能够再细心一点,他能够救得了秦和,救得了那些日夜不得安宁的亡魂…… 净古带了小四儿,当先跟上。 净苏和净涪对视一眼,也一并转身离开。 这一场采买虽然成功,但横生波折闹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一行人又还能有什么心情? 尤其是,净怀的情况明显不对…… 净涪和净苏沉默地跟在净怀、净古身后,返回他们暂时落脚的山洞里去。 净涪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看了看沉着脸仔细检查小四儿情况的净古,又看看一回来就在蒲团上落座闭目入定去了的净怀,最后望了望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的净苏,沉吟片刻后,他拖过旁边的木鱼,拎起木鱼槌子,一下下地敲起了木鱼。 “笃笃笃”的木鱼声回响在整个洞室中。 木鱼声中,净涪微微垂下眼睑,于心底默念经文。 不是《佛说阿弥陀经》,而是仅得一段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祗世界七宝持用布施,……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信受奉行。” 净怀本来还拧着眉的脸,在听见木鱼声后,不知怎么的,耳边竟就响起这一段佛经,更有经中四句偈言不断循环往复。 听着经文,净怀的脸色渐渐的就缓和了下来。 但除了净怀之外,同样一直脸色阴沉的净古却未曾听见半点经文声,反倒觉得往日里司空听惯的木鱼声这会儿刺耳闹心得紧。 他的眉心紧锁,到得最后,还是忍不住抬起眼睛来看了净涪一眼。 净涪未曾在意,净苏却看见了。 他忍不住就伸手去拉扯净涪的衣角,提醒他收敛一点。可就在这不经意间,他的视线瞥过那一边的净怀,看见他舒缓的脸色,净苏的动作就停顿了一下。 再然后,净苏慢慢地收回手,只作不知。净涪的木鱼声仍在继续,净古忍了片刻,只觉得心头烦躁。 他抬起手,指尖处蕴着一点金色佛光的手指落在了小四儿的眉心。小四儿的呼吸越加绵长,显见是陷入了更深的睡眠里了。 净古看了熟睡的小四儿一眼,再不去看洞中的净怀三人,从蒲团上站起,径直出了洞室。 净苏撩起眼皮,看着净古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净古走出他的视线范围内,他才收回目光,看了仍旧昏睡的小四儿一眼,无声一叹。 随后,他也自蒲团旁边拎出了自己的那套木鱼,合上净涪的节奏,敲了起来。 木鱼声中,净怀只觉往日定境中每常能听见的哀嚎呻吟声似乎离他离得更远一点了。 当年那一个对着他滔滔不绝兴奋至极地向着他描绘自己的研究结果的秦和,此时也已经安静了下来。 定境里,净怀只觉眼前一晃。 他便出现在了一个书房里。 这书房称得上怪异,除了那靠墙边摆放着的一列列书架外,便只有东侧那临窗的位置上摆放到了一张大到离谱的书桌。 净怀知道,从来只有秦和是这样布置自己书房的。 而秦和此时也正静静地站在那一张书桌背后,手中提着一支符笔。 符笔笔端的毫毛上沾染了赤红的笔墨,但不是往常他看见的秦和特制的血墨,却是符修们惯常使用的朱砂。 秦和知道净怀进来了,但却并不抬头看他,仍旧笔挺地站在书桌的背后,手提沾染了朱砂的符笔,凝神提元,手中符笔行云流水,流畅自然地在书桌上摆放着的那一张白纸书了一个字。 净怀站在书房中央,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望着他,不靠近,不远离。 待到这一字书成,秦和自己打量了两眼,才抬起头来对着净怀露出一个笑容,招手道:“站在那里干什么?过来看看……看看我这个字怎么样?” 他的笑容平和,眼中笑意真切,完全不同于当日净怀在那一间暗室里所见的狂热痴迷。 净怀闭了闭眼睛,却也真的就抬起了脚步往秦和那边走去。 到得近了,净怀也看清了书案上铺着的那一张白纸上唯一的一个字。 “友”。 净怀不觉一愣,眼中荡起一丝波光,又很快被压下。 秦和看着净怀愣怔的表情,脸上笑容加大,自己低下头去看那字不说,还继续追问道:“怎么样?还不错吧?” 净怀木然。 秦和也不在意。 好半响后,秦和才听得净怀喃喃道:“我还以为……会是个“符”字?” 秦和听得清楚,却仿若未闻。 两人相对沉默,许久后,净怀回过神来,也听得秦和恰在这一刻说话道:“听闻你要去受比丘戒了啊……” “恭喜。” 净怀眨了眨眼睛,才抬起头去看秦和。 秦和却不看他,仍旧望着纸上那一个朱红大字。 “以后……好好修行。既然决定了,就莫要想太多。” “思虑太多,不会有什么好处。” 净怀轻轻地“嗯”了一声。 秦和一拍书桌上的那一张写了字的纸,道:“再见。” 净怀猛然抬头,却只见眼前的这一个书房都已经开始扭曲。秦和就站在那一片扭曲的空间里,彻底崩散殆尽。 唯独那一张写着朱红“友”字的白纸,在那一刻重重一抖,朱红“友”字从白纸上抖落,在净怀身周绕了一圈,便化作一道红光飞射而出。 净涪恰在这时睁开眼睛,便见微闭着眼睛坐在蒲团上的净涪身周飘起一道红光,红光直冲而起,扑入净怀头顶的那一片金璨佛光之中。 不过是在那一片佛光中游走几个来回,那些曾经被寒、阴、死、怨、毒五气裹夹着的因果业障顿时被那道红光一扫而空。 而随着那些因果业障的消失,那些寒、阴、死、怨、毒五气顿时威力大幅削减,再无作妖的能耐。 净涪看着那一道红光旋转着消散,又悄然无声地阖上了眼睛。 他手中木鱼不停,心底仍然默念那一段经文。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祗世界七宝持用布施,……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信受奉行。” 经文声犹在耳边,净怀愣愣地望着那一道红光消散,许久之后,才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净怀眼睑垂落的那一刻,净怀头顶那片金璨剔透的佛光接连不住涌动,如同汹涌的月下浪潮,奔涌不息。这一浪落下,那一浪又掀起,来回往昔。 不知过了多久,净怀双手合十,低声唱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多年心结一朝解开,种种业障妄念自灵台落下,净怀此刻顺利稳固十信圆满境界,只差一步踏入十住境界的第一住发心住。 就在净怀突破的那一刻,仍在心中默念佛经的净涪忽然沉入一种玄微妙悟境界中,不可自拔。 唯有那一段经文仍旧在他心底流淌。 “……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发菩提心者,持于此经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读诵,为人演说,其福胜彼。云何为人演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 净苏原本还在一心一意地合着净涪的节奏敲着木鱼,却忽然发觉左眼角处爆起一团金色的佛光。 他手上敲着的木鱼顿时就乱了一个节拍。 他微微皱了皱眉,手上动作停了一停,待到再度合上净涪那边的木鱼节奏后,才抬起头去看了看坐在他左侧处的净怀。 却见净怀头顶升起一片金色佛光,佛光光明璀璨,堂堂皇皇,不见丝毫阴影。 才看得一眼,净苏唇边就已经带起了笑意。 然而,还没有等他脸上的笑容彻底绽放,旁边右侧的位置又升起了一片金色的佛光。 净苏转过头去,果然便看见脑后披着一片佛光的净涪。 佛光之外,隐隐还可窥见几分福德霞光。 净苏虽然不知道这一阵木鱼声有什么玄妙,居然能让净怀和净涪两人同时心有所悟,但他看着沐浴在佛光里,仿似大日一样的净涪,不觉满心欢喜。 他拿着木鱼槌子的右手动作不停,仍旧合着节奏不紧不慢地敲打着,左手却单手竖立在胸前,垂下眼睑无声低唱一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出了洞室的净古其实也没有走远,就站在山洞洞口边上,正低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洞中净怀和净涪两人的动静实在不小,哪怕净古此时心神忙乱,也没能逃出净古的眼睛去。 他微侧了身体,抬起头看着洞中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辨。 净古在洞外整整站了半日,直到太阳从天的一侧挪到了另一侧,他才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抬脚往洞室里去。 净古进入洞室外,第一眼望见的,是身披着金色佛光仿似天上大日一样的净涪。他定定地望得净涪一阵,视线才往中央偏了一偏,撞上了正抬起眼来的净苏的视线。 这师兄弟两人沉默地对视一眼,都看清对方眼里的波光,却谁都没有开口打破沉默。 净苏仍旧垂落眼睑,合着节奏敲打木鱼。 净古也回到了自己的蒲团上坐下。 他仔细检查了一番小四儿的状况,然后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净涪此时根本无暇分心关注净怀、净苏和净古三人。 他的心底此时正如同潮涌一般地喷薄着一种特殊的感觉。这种感觉对于净涪自己来说,简直陌生到不可思议,但它就是自净涪心底涌出,一遍一遍地在净涪心底来回冲刷。 这种特殊又陌生的感觉,如果净涪看得不错的话,应该被称为悲悯。 大慈大悲的悲悯。 悲悯众生为外相所迷,怜悯众生沉沦于虚相表象,不见真如本性,只能在苦海挣扎,为着那些虚妄的表象或笑或哭,不能自拔,直至一段生命走到尽头,又进入轮回,在因果纠缠中开始新一段的人生…… 如此循环往复,总是得不到解脱。 “……云何为人演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 净涪本尊盘坐识海之中,坐观这一种特殊而陌生的情绪汹涌着占据了他的心海,更呼啸着直冲灵台。 本来在无边暗土世界里祭炼世界本源的净涪魔身察觉净涪心境有变,皱了皱眉,随手收回祭炼暗土世界本源的神识,整个神魂往暗黑皇座的宽大椅背一靠,眼睛闭上。 待到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净涪魔身已经回到了净涪本尊识海里。 他于净涪本尊识海中显化身形,目光当先就落在了盘坐在识海中央的净涪本尊身上。 待到看见净涪本尊身上披着的那一层紫色本命性光,魔身心头闷着的那一口气才彻底松了开来。 他勾了勾唇角,虽然不见挑衅,可也称不上友好地看了佛身一眼。 佛身淡淡地扫了魔身一眼,目光仍旧落在净涪本尊身上。 虽然不明显,甚至就连本尊和魔身都没有发现,但佛身心中确实生出了一丝可惜。 实在是可惜了,如果净涪本尊心性稍微迟钝或是软弱一点的话,这佛门的烙印就能打上本尊的心境里了。这样的话,经时日久之后,本尊就算不能被渡化,可心性行事绝对也会更偏向佛门一点。 机会稍纵即逝,而且可一可二不可再。经过今日这一遭,本尊心底如何还能是往日那般情状? 佛身作为净涪的一部分,从来对净涪都没有坏心。但作为修持佛门法门的佛身,他还是很希望净涪能够在佛修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对于净涪本尊的情况,净涪佛身和魔身都极其清楚。 虽然净涪确实和别的佛门弟子一样潜心修佛,也确实是在将他身上的佛果不断完善,甚至比别的那些佛门弟子都要做得好。 但事实上,净涪心底自始至终保持着一份警惕。 警惕着……不知道哪一日,哪一位佛门大能会像那个天魔童子一样,毫无预兆就对他出手。 不是净涪不信佛门的诸位大德大士,而是吃过一次大亏的净涪,绝对不愿意将自己的生命寄托在别人的善念上。 因着这一份警惕,净涪心底始终对佛门也保持着一种理性。 这一种理性造就了他和别的佛门弟子的不同。不仅仅是天静寺以及妙音、妙潭等各寺的沙弥比丘们不同,就连各寺的诸位长老禅师们,净涪也与他们大有不同。 这一点不同,使得净涪走的路与净栋、净怀、净古等沙弥完全不一样,甚至也同样区别于清笃、清恒等大和尚。 就如妙音寺净罗沙弥曾经提到过的那样,净涪他修的,是另一种不同于此间佛门修持的佛道。 佛身其实也对这一点不同不置可否。 哪怕他仅仅是净涪本尊、佛身、魔身的三身之一,佛身也是净涪,和净涪的本性一般无二。 在佛身看来,他走的路,哪怕再是不同于常人,也无关紧要,只要他能够一直往前走,走到尽头就好。不管这个所谓的尽头是道路的尽头,还是他生命的尽头。 但因为佛身修持的是佛道,他也本能的希望净涪本尊更偏向于佛门一点。 其实也不用太多,一点就够了。 净涪作为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在魔门那边经历过太多。别看净涪本尊立下大愿,要令万魔哭嚎。但佛身清楚,哪怕是净涪本尊能够下得狠手除魔,到得最后,魔门那边必定还能够保留下根系。 一旦时机到来,春风一吹,魔门那边的修士也会如同那荒野各处烧之不尽的野草一样生生不息。 君不见,魔傀宗的万傀堂,纵是被他夺去了掌控权,彻彻底底地换了个姓氏。可到得最后,不也仅仅是封存在原地,留待日后魔傀传人承继道统么? 如此这般作为,不是净涪心慈手软,手下留情,实在是……当年的皇甫成就欠下了这么一份因果。 即便此世已经重来,他已是净涪而非皇甫成,但当年因果仍在,净涪做不到视而不见。 此乃本性,屈就不得。 佛身很清楚。 他本也没有要屈就,毕竟他也是净涪。屈就了净涪本尊的本性,何尝又不是屈就他自己? 但不能屈就,想要净涪本尊稍稍偏向一点,却是可以的。 可可惜的是,这一个大好机会就这样错过了。日后也很难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出现。哪怕有这样的机会,净涪本尊也必定不会允许出现这样的状况。 不过…… 如果真的出现那样的情况的话,净涪他也不就是他了。 佛身无奈轻叹,却只能袖手站在原地,看着净涪本尊动作。 净涪本尊并未多看突兀现出身来的佛身和魔身,他盘膝端坐在虚空之上,披着一身紫色的本命性光,垂着眼睑望着识海中的动静。 佛身和魔身谁都没有动作,就静静地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净涪本尊终于有了动作。 他微微阖上眼睛,双掌结印放在胸前,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就在他阖上眼睛的那一刹那,他身上披着的那一道紫色的本命性光如同被轻风荡起的细纱,自他身上飘起,荡开。 瞬息间,整个识海中都只有这一道明丽尊贵又神秘的紫。 紫色荡漾开去,将魔身的暗黑魔光连同佛身的璀璨佛光一同拥抱在内。 几乎是瞬息间,净涪那宽敞浩大的识海之中,就只剩下这么一片神秘尊贵而纯粹的紫。 随着这一抹紫荡开,识海中所有的异动顷刻全被镇压。哪怕是佛身和魔身,此刻也只能乖乖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似乎过了很久,也仿佛不过须臾间,那一道紫色性光终于收了回来,轻轻柔柔地飘在净涪本尊头顶。 也恰在这时,净涪本尊睁开了眼睛。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净涪的佛身和魔身才看清了净涪本尊的眼睛。 不同于魔身的墨黑,也不同于佛身的灿金,净涪本尊的眼睛,赫然是一片尊贵纯粹的紫。 魔身和佛身齐齐愣在了当场。 净涪本尊将双身的反应看在眼里,也不在意。 他就这样睁着一双紫色的眼瞳,转眼望向佛身。 只是一眼,才刚刚回过神来的佛身却再度僵立当场。 那一双紫色的眼睛,亘古苍茫而尊贵。 但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同为三身之一的他,却没有了以往的包容宽和。 佛身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却觉得…… 说无情还似有情,说有情却又待无情。 这才是…… 真正的本尊。 佛身整个人僵立在当场,却毫无反抗之力,也完全升不起丝毫反抗的心思,只能直挺挺地迎上净涪本尊的目光。 他忍不住在心底苦笑了一下。 背负着双手站在一旁的魔身看着佛身的狼狈模样,什么都没说,就噙了一丝笑意静静地望着。 也幸好净涪本尊才看了佛身一眼,便就闭上了眼睛。 就在那一刻,占据了净涪整个识海的那一片紫也陡然一停,随即向着净涪本尊所在的位置倒卷而回。 随着这一道紫色本命性光的收敛消隐,净涪的这一个识海又恢复了往日金光、魔气各自分占左右半壁天地的模样。 金色佛光浩荡堂皇,黑色魔气变幻诡谲,分明就是他们分外熟悉的识海。但佛身和魔身却愣是没能再从这副见惯了的景象中找回一丁点的熟悉感,反而生出了一种别扭至极的陌生感。 因着这一份陌生,佛身和魔身甚至难得地显出了几分无所适从。 下意识地,佛身抬起了视线向着魔身所在望了过去。哪成想,魔身竟也在这个时候转了头望过来。 佛身和魔身的目光刹那碰撞在一起。 双身俱各一愣,又默契地收回了视线。 毕竟佛身和魔身也都是净涪,这地儿又是净涪的识海,哪怕再是别扭,过得一会儿也就适应过来了。 饶是如此,佛身和魔身也只是静静地站在识海中,不敢有任何动作。 也不知过了多久,净涪本尊终于再次睁开眼睛来。 这一回,那一双苍茫尊贵的紫瞳再度消失不见、如果不是从瞳孔最深处隐隐浮现的那两丝紫光看出些许端倪,只怕佛身和魔身都要以往刚才的那一幕不过只是他们一时生出的错觉。 净涪本尊再度睁开眼睛后,也不去看突兀回归的魔身,而是仍旧望向了佛身。 佛身迎着净涪本尊的目光,默然静立。 虽然此时净涪本尊的眸色已经恢复了平常,佛身仍然止不住地觉得心悸。 可即便这样,佛身面上却看不出丝毫破绽,依旧平稳无波,神态放松自然。 但净涪本尊是谁,佛身本也是他,又如何能瞒得过他去?别说净涪本尊,就连魔身也知道得清清楚楚。 “还在等什么?这种情况,不是你来,还想要让他来吗?” 净涪本尊淡淡地说了这一句话,便就闭上了眼睛。 佛身也垂下了眼睑,但他扯着嘴唇笑了一下,自若地往前迈出一步。 这一步迈出,安然窝在自己那半壁天地里的金色佛光瞬息间如同领了军令的士兵,倾巢而出,向着那归属于黑色魔气的另一半天地冲杀。 几乎是同时,魔身左手抬起,识海中的魔气完全不理会霸道的金色佛光,呼啸着涌向他摊开的左手上空,自魔身手掌上凝成一颗黑亮的魔珠。 魔气收敛后空出的地盘瞬间由佛光占据。 净涪的这个识海,顷刻间布满了金璨明皇的佛光,几成灵山胜景。 如果是往日,魔身或许还会有些不顺,但现如今,魔身心头一点想法都没有。 净涪本尊更是全然不在意。 佛身自结跏趺坐,手结定印,双眼微阖,低声诵读佛经,沉入那一种大慈大悲的心境之中。 随着佛经诵起,净涪肉身周围拢着的那一片金色佛光和福德霞光如受感召,潮水一样涌入识海,流入识海中几近无处不在的金色佛光里。 渐渐的,佛身脑后悬起了一轮光环,光环周围,还隐隐可见福德霞光。 净怀出得定来的时候,净涪身上的佛光也全部收起,只在脑后显出一轮光环模样。 净怀当下一怔,却又被仍未断绝的木鱼声拉回心神。 他转过眼睛望去,视线在净涪和净苏两人身前的木鱼上停得一停,唇边就绽开了一个笑容来。 净苏本正凝神合着净涪的节奏敲着木鱼,这会儿察觉到左右两边的金色佛光收敛,手腕一挽,停下手上动作,抬起了眼睛来。 他先看的是净涪,望见他脑后的那一轮光轮,面上不觉显出三分艳羡。 待到好半响后,他才像是想起了什么,急急地转过头去看净怀。 净怀本也正在望着净涪,这会儿察觉到净苏的视线,他便转过眼来,向着净苏点了点头。 净苏见他眼神清明,举止投足之间也都是平日模样,终于松了一口气。 顾虑着旁边还在定中的净涪,他只是悄无声息地向净怀递了一句话。 “师兄,你还好吧?” 净怀笑着点了点头,感叹一样递了两个字过来:“很好。” 确实很好,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好过了。 净苏笑了开来,还递了一句话回来:“这可真是太好了……” 两人静默了一阵,净苏眼角余光瞥见坐在闭目坐在另一侧表情不太好的净古,又递了一句话过来道:“可是净古师兄他……他好像还没有回转过来。” 净怀经过了这么一遭,解开了多年心结,也提升了心境,自然就看淡了很多事情。 他扫了净古一眼,双手合十,无声低唱一声佛号,仍递了话回去道:“各人的因果各人了。我们再是一路同行,终究也只是外人。” 净怀顿了顿,看了一眼净涪和净苏身前的木鱼,眼中带了一点笑意,又道:“我们可以提点,却不能替他做决定。” 是就此看破还是继续沉沦,都得看他自己。 净苏无声点了点头。 “我经了今日这么一遭,业障算是破了,日后的路或许能够顺利一点。但是……”净怀将落在净涪身上的视线挪到了净苏身上,定定地望着他,“净涪师弟还有……净苏师弟你,你们两人……一定要多加小心!” 净怀看着净苏和净涪,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其实比起净涪来,净怀更担心净苏。 虽然在这路上找上净涪的,是魔门魔傀宗的那些与净涪颇有嫌隙几乎不可能和解的大能。 哪怕那位大能不仅修为高深而且心性手段莫测,甚至不会对净涪手下留情,但净怀还是莫名觉得,净涪不会有事。 他不会有事! 这种感觉来得莫名,甚至就连净怀自己都觉得无稽。 可净怀就是这么觉得的。 净怀在心底摇了摇头,却始终未曾对此生出半点质疑。净苏沉默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 恰在这个时候,净涪脑后的那一轮光环悄然隐去。 净怀、净苏齐齐抬头望去,便见净涪正睁开了眼睛,迎着他们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望了过来。 净怀看了那边还在闭目静坐的净古,悄然站起,向着净涪合十一礼,传音道:“方才……实在是多亏净涪师弟提点。” 净涪连忙从蒲团上站起,回了净怀一礼。 净怀看着面色急慌慌的净涪,轻声笑了一下,重新在蒲团上坐了。 见得净怀坐下,净涪才松了一口气,也在自己的蒲团上坐了。 净怀看着净涪坐好,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递了一句话过去,问道:“净涪师弟,你方才敲木鱼的时候,有在念经吗?” 净涪陡然听得净怀这么一问,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第232章 暂且将就 果然! “不知净涪师弟念的是哪一部经文?”净怀紧握了握手,见净涪脸色一动,又急急问道, “师弟你可有抄本在身?能不能给我一份?” 净涪又是一点头,抬手拿过他自己的褡裢,从褡裢里取出最新一份抄录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行走过去,双手捧给了净怀。 净怀连忙起身接过。 不过低头扫了一眼封面,净怀顿时激动万分。 “果然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吗?” 看着净怀激动的样子,坐在一旁的净苏也是心痒难耐。他忍不住从蒲团上站起,凑过来看了一眼净怀手里稳稳捧着的经书。 几乎是一瞬间,净苏的眼睛就亮起来了。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净苏抬起晶亮晶亮的眼睛去看净涪,问道,“刚刚净涪师弟你敲的就是这一部经文?” 净涪点了点头。 净苏的眼睛当下更亮了:“净涪师弟,我也想要!” 说起来,自《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现世之后,各种抄本誊本层出不穷,其中更有许多出自各寺大德禅师之手。其中最为珍贵的,还要数净涪自己的誊抄本。 净涪手抄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数量其实真不少,净怀和净苏也都有在藏经阁里翻看过。但落在他们手里的,属于他们所有的,却是一部也无。 再说,净怀和净苏两个刚刚可是才亲身经历过净涪敲经异像的呢! 净涪看着几乎挤到了他面前的净苏,小心地退出一步后,才又自褡裢里取出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来,捧给了净苏。 净苏小心接过,便如同净怀一样,恭敬慎谨地翻开了那一页封面。 不过是薄得紧紧只有两张纸张的经文,净怀和净苏两人却奉若至宝,一字一字看得仔细。 净涪刚要转身,却抬起视线,望入一双正往这边望来的眼睛。 撞上净涪的视线,净古倒不觉得意外。 他冲着净涪点了点头。 净涪也正要礼貌点头回应,就听得一声细碎的呻吟声响起。 净怀和净苏仍在专注地翻看那仅得一段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未曾听见这一声细碎的声音,但净古已经低下头去,看着终于醒来的小四儿,低声询问。 净涪眨了眨眼睛,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重新在自己的蒲团上坐了。 不说净古,甚至连小四儿都已经察觉到了这四位沙弥之间的隔阂。 不,仅仅是净古与净怀、净苏、净涪三位沙弥之间的隔阂。 那日夜间,小四儿等着净古、净怀、净苏、净涪四人完成晚课,特意拉了净古沙弥,小声地问道:“师……师父……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小四儿的声音压得很细,细到几近耳语。她以为这样子,净怀、净苏、净涪三位沙弥就听不见她和净古的对话了。 然而,这样天真的小四儿不知道,哪怕她的声音再小再细,甚至哪怕她不曾开口说话,她的一举一动都已经暴露了她的心思。 净古低着头,望着仰着头看他的小四儿。 看着那一双带上了微光不复往日死沉木滞的眼睛,净古心头一软。 他抬起手,安抚地摸了摸小四儿的脑袋。 小四儿的头发已经恢复了点光泽润滑,不再如同杂草般蓬乱而枯燥,摸上去就舒服了很多,没有像以往那样膈手。 他低声道:“没有,小四儿没有做错什么。” 小四儿松了一口气。 但随即,她又拿眼睛瞟了瞟旁边的净怀、净苏和净涪三位沙弥。 净古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但他只是笑了笑,手上微微用力,不轻不重地按压这小四儿的脑袋。然后,他从自己的褡裢里取出一条红绳,递到小四儿面前。 为了吸引小四儿的注意力,他甚至还特意晃了晃。 小四儿的视线果然就被那一条细长的红绳吸引得移不开了。 净古笑了笑,将手里拿着的那条红绳塞到了小四儿的手里,道:“我看别的姑娘家都有这个,就给你买了,喜欢吗?” 小四儿的手抬起,又缩了回去。 净古也不急,就那样含笑看着她。 在净古含笑的目光中,小四儿终于鼓起了勇气,小心地伸出手去,一点一点地接近净古拿着红绳的手。 终于,她碰到了红绳。 净古在感觉到红绳传来的细小力度后,松开了手指,任由那一条红绳被小四儿拿在手中。 小四儿捧着红绳,傻傻地笑,笑了一阵后,又开始哭。 净古无声一叹,才要收回的手又是一转,仍旧落在小四儿的脑袋上。 净古和小四儿之间的交流,这一整个洞室里,也就只有净涪全部看在了眼里。净怀和净苏两人正各捧了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在手一遍遍阅读呢,哪儿能分出闲心来注意这些闲事? 也就净涪这会儿得空,还有那个闲心来看这出闲戏。但看着看着,净涪就看出些许不同来了。 如果说早先净古和小四儿之间还有些懵懂未觉暧昧朦胧的男女情意,但现在却又不同了,净古他对小四儿的态度多了几分坦然,也多了几分大度。 没有了男女情意的暧昧,反倒更像是兄长家人。 净涪看了看净古,却没多话,仍旧闭上眼睛,沉入定境之中。 也亏得佛身上一次的动作,净涪本尊更加清晰地认知到了自己该走的路。 不同于魔身的魔道,佛身的佛道,他的本尊,走的是本性自我之道。 此道,较之魔道更偏中正,较之佛道更显自我。 行于魔和佛之间,唯我为道! 这一夜,除了净古之外,其余人等都格外的沉稳安定。 第二日清晨,净涪等沙弥完成早课后,就开始收拾东西赶路。 净古看了看倦乏的小四儿,沉默了片刻,终究未曾开口说要多留一日。 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昨天出了那秦姓老妪的事情,当时他们就该继续上路了的。再要多留一日,虽然不一定就会耽误他们的行程,但日后可能就要开始赶路了。若真有那样的一日,他们这些佛门沙弥倒是无妨,唯一遭罪的,还是小四儿。 小四儿也看到了净古的脸色,她伸手拉了拉净古的一角衣袖,摇了摇头。 净古看了看小四儿,又是无声叹了一口气。 他看了看小四儿用红绳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还是没有伸出手去拍上她的脑袋,而只是叮嘱道:“实在累的话,记得跟我们说,别逞强。” 小四儿狠狠地点了点头。 净古带了小四儿,跟上还在洞口处等着他们的净怀、净苏和净涪。 一行五人仍旧照常上路。 因着当初秦姓老妪对小四儿的出手,不管是净古还是净怀、净苏,都对小四儿更添了关注,唯恐不知什么时候,又有属于他们的因果牵扯到小四儿的身上。 小四儿毕竟只是一介凡俗,实在是他们这一行五人中最弱的那一个人。若真想要对他们这一行人下手的话,小四儿真的是最适合不过的突破口。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他们这一路走来,实在算得上是风平浪静。 饶是净苏都在暗自里嘀咕不已。 “别的也就算了,魔傀宗的人怎么就愿意让我们这么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了?” 净苏的嘀咕被净怀听见了,他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净苏的脑袋,没好气地道:“能安安生生地走完这一路不好吗?” “真要闹出些什么事情来,才算是正常?” 净苏当场噤声,他甚至耍宝一样地伸出手去,捂住自己头上那被净怀拍过的地方,边还嚷嚷道:“疼……” 净怀瞪了他一眼,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可惜的是,金光净怀没有说出口,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一日正午,阳光当空铺下,他们这一行五人在一株老树下歇脚,却见一道宝光当空划过,落在了他们的前方。 宝光隐去之后,一个身穿道袍的青年站在了阳光处。 那是一张和净苏沙弥三分相像的面孔。 见得这一张面孔,净怀、净涪、净古连带着小四儿都转了视线,望向净苏。 净苏也是皱了皱眉,从石头上站起,问那一个青年道:“珑哥儿,你怎么过来了?” 那青年见了净苏,当先就松了一口气,接着就红了眼眶,道:“三叔……” 第233章 抵达天静 看见那青年这般模样,净苏心头更是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净苏见楚怀珑垂落在身侧的长长袖摆一动,就低垂下头去,从喉间挤出几个字道:“三叔,祖母……祖母她寿元将近了……” 净苏那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但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楚怀珑的面前,双手紧紧掐着他的肩膀。净苏松开自己的双手,退后两步,定了定神,才抬起头去望着楚怀珑,“还剩多少时间?” 楚怀珑也是一介修士,虽然刚刚筑基不够,气息不够平稳,但想知道一个凡人所剩寿数几何还是可以的。 楚怀珑的眼眶犹自发红,但看见净苏的反应,他也很快就冷静下来了,接话道:“不足半月。” 不足半月…… “是……是吗……”净苏愣愣点头,下意识地重复着道,“不足半月,不足半月……” 净怀和净涪对视一眼,净怀往前迈出一步,特意放缓了声音叫道:“师弟……师弟……净苏师弟!” 到得最后,净怀更是以狮子吼神通叫唤出声。 这一声呼唤落在旁人耳里不过寻常,可在净苏听来却是仿若惊雷。 这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净苏顿时就被惊醒了。 但他抬头望了望天,许久之后,忽然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和他这一路同行的净怀、净涪甚至是净古。 他的面容僵硬,却还是拉扯出一个弧度。 这个弧度上钩,像是笑,可也像哭。 净怀不觉心头一个激灵,就听净苏的声音毫无起伏地在这一个偌大的旷野中响起,重重地砸落在他的心头。 他说,“这就是……我在这条路上的因果业障吗?” 净涪看了看净苏,慢慢地垂落眼睑。 其实不仅仅是净怀、净涪甚至是净古这些外人,就连净苏自己都知道答案。 是,也不是。 但答案在这时候并不重要,净苏自己也没真的就想要一个答案。他就是一时悲恸,被迷了心智而已。 毕竟寿元这玩意儿,修士还好,能随着修为的提升逐步增加。到得最后,甚至能够达成凡人眼中的长生。但凡人的话,就全由天定。 净苏不知道他年已八旬有余的老母亲今年寿终,恰巧还是在这段时间。他母亲也不知道净苏会在今年受戒,恰巧也是在这一段时间。 两桩巧宗撞在一处,就成了这一段因缘业障。 这真怨不得谁人,只能叹一句天命。 但是…… 净涪看着净苏,就连净涪,这时候竟也忍不住会想,如果现在,站在净苏这个位置上的,是净涪他自己,即将寿终的不是净苏的母亲,而是此时在程家大宅院里头的沈安茹…… 面对现如今这样的状况,他又会作何选择? 是离去,还是继续? 这样的两个选项不过才刚刚在净涪脑海里闪现,就被净涪眼都不眨地抹去。 当然是…… 带着她前行。 虽然比丘戒对净涪本人来说没有其他那些佛门弟子那么重要,放弃当年的受戒离去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净涪觉得,沈安茹可能不会愿意在此生最后的那一段日子里还留在程家大宅院那个困了她将近一辈子的囚笼。 她会更愿意看看这个世界。 这个她的两个儿子们所在的真实而精彩的世界。 净涪本就沉默,这个时候,更是没有谁会去注意净涪。所以也就没有人能够看见,净涪眼底一闪而过罕见至极的暖光。 但净苏到底不是净涪,比起净涪来,他的顾虑太多了。 就是这么一小段时间,净苏似乎也终于拿定了主意。 他低声和楚怀珑说了几句,便走到净怀面前,双手合十向着净怀行了一礼。 “净怀师兄,我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日……”他停得一停,才又道,“我就不送几位师兄师弟了。” 净怀看着面无表情的净苏,无声叹了一口气,想了想,问道:“你是要回家去吗?” 净苏沉默着点了点头。 净怀又问道:“受戒……你还能赶回来吗?” 净怀问的是能不能,但净苏知道,其实净怀真正想问的是会不会。 会不会赶回来? 净苏自己也是一阵恍惚,片刻后,他摇头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净怀转过头去看了看净涪和净古,双手合十,低唱一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明明这一声佛号极其熟悉,但此时此刻,净苏却觉得有几分陌生。 陌生到刺耳。 他什么都没有说,低头向着净怀、净涪甚至是净古合十一礼,头也不抬,转身就走。 楚怀珑一直在另一边等着,见净苏走了过来,他脸上明显就松了一口气。 如果净苏不回去,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回去面对祖母那一双殷切期盼的眼睛。 净苏走过楚怀珑,只低低地说了一句:“走吧。” 直到净苏和楚怀珑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净怀才回过头来。他看了看净涪,又看了看净古和小四儿,什么也没说,只道:“收拾收拾,我们继续上路吧。” 净涪和净古各自点头。 一行人仍旧按着平常的速度在这一条官道上行走着,但因为少了一人,气氛远比以往沉默。 就连净古,虽然仍旧很关心小四儿,但人却明显地静了下来。 他的眼睛更亮,更沉,看着小四儿的目光里又更多了几分坦然。 净怀将净古的变化看在眼里,无声点头。 不过认真说起来的话,对于净古的变化感觉最为明显清晰的,还是要数净涪和小四儿。 净涪是看着净古和小四儿身上牵系着的那条因果线的颜色渐渐变淡,最后彻底褪去了那一丝桃红。 小四儿却是敏感地感觉到净古的态度越渐疏远坦然。 小四儿越渐沉默。 直到一天,净古随着净怀和净涪完成早课后,她站了出来,什么也没说,跪在地上向净古拜了三拜,转身就走。 净古低垂着眼睑定定地坐在蒲团上,仿似木偶一般一动不动。 直到小四儿渐渐远去,净古才从蒲团上站起,向着净怀和净涪两人合十弯腰一礼,轻声道:“净怀师兄和净涪师弟先行上路吧。” 净怀侧头和净涪对视了一眼,才问道:“你会不会赶回来?” 净古点了点头,声音虽轻却也坚定,“会。” 净怀和净涪齐齐合十点头,净怀更是开口道:“善。” 净古又是弯腰一礼,收拢了自己的东西,悄然无声地跟在了小四儿身后。 小四儿一个小姑娘,离开的时候除了她身上的那一身衣裳连同头上束发的红绳之外,可是什么都没有拿,什么都没有带。 别说净古,就连净怀也有点担心她的安全。 净怀看着净古远去的身影,回头看了一眼净涪,道:“本以为净古师弟才是沉入迷障的那一个,没想到,他倒是走出来了。” 净涪只是淡淡一笑。 净怀仍在感叹道:“就是可惜了净苏师弟……” 净涪脸上的笑容收了回去。 净怀又是一叹:“唉……” 叹息过后,净怀看了净涪一眼,拧起眉道:“净涪师弟,这里离天静寺也没有多远的距离了……你还是得当心。” 净涪点了点头,双手合十,无声一礼。 净怀还了一礼。 他实在是不希望这一路走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人。 事实证明,净怀想得太多了。 剩下的那一段路途,竟然全无人来打扰他们。和前面的那些日子比起来,简直就是顺利得不可思议。 站在天静寺山门那长长的石阶前,净怀看了看已经追了上来的净古,又转过头去看了看就走在他身旁的净涪,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净涪察觉到净怀的视线,转过头来迎上他的目光,眼底疑问。 净怀摇了摇头,叹了一声:“师弟,你这运气……” 简直绝了! 旁边的净古也是一脸的艳羡。 净涪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净怀和净古看着净涪,对视了一眼,俱各摇了摇头,迈步走上石阶。 净涪却未曾立刻跟上,他转过头去,看了一眼他们来时走过的路。 他的目光放得很长,很远,仿佛从他站着的这一处地方看到了当时他们出发的妙音寺山门,又仿佛从他此时的时光看到了当年他行皈依礼的那一个皈依日,更甚至,看到了当年皇甫成被留影老祖掳走,带入了天魔宗的那一日…… 他更像是看到了他走过的这一条修行路。 这一条路如斯孤独,从最初到现如今,行走在这一条修行路上的,从来就只有他自己。 甚至,从这一刻到将来,也必将只有他自己。 他站定在石阶上,慢慢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随着这个笑容绽开,净涪阖上了眼睑。 眼睑遮去了他双眼闪亮的眸光,却更显得净涪眉心处浮起的那一线金光光芒万丈。 那一刻,那一线绽开的金光简直夺尽天色。第234章 金光浩荡铺开,占满了净涪视野内的所有空间。金光中隐有天音飘渺,又有天女妙手散发,更可见那在金光中若隐若现的金刚护法。 净涪入目所见的,就是这样一片浩荡光明世界。 他将视线下压,望见浩荡光明世界下升腾着各种浊气的红尘世界。那万丈红尘之中,贪、嗔、痴、恨、爱、恶、欲附着在那或长或短颜色各异的因果线上,将因果线两端牵系着的人死死地捆绑在名为俗世的泥潭里,挣脱不得,只能沦陷。 一世又一世地沉沦,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往日的旧故事,永无终止。 饶是净涪本尊,在这刹那间,站在这一处石阶上俯视整个世界,也忍不住从心底生出了一种淡淡的悲悯。 如丝的悲悯浅浅荡开,又慢慢拧紧,收成一条长长的细绳,一圈一圈地绕上净涪的心。 净涪微微垂了眼睑,心湖却是陡然一定,又是大片金色佛光升起。 以他为中心,向着整个世界旋转着荡漾开去。 净怀、净古两位沙弥陡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去,望定台阶下方的净涪。 他们看着被金色佛光簇拥着的青年沙弥,齐皆无声。 净怀眼眶中的笑意溢出,布满了整个面庞。 他的双眼倒映着净涪周身的佛光,感叹一般地道:“净涪师弟这可真的是……” 净古没搭话,就只是沉默地看着净涪。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明显破境中的净涪,他想的不是他自己,而是现在应该就陪伴在他母亲侧旁的净苏。 人与人的差距…… 人与人之间的不同选择…… 净古心头转过这么几个圈圈绕绕之后,才终于想到了他自己。 如果他当初选择和小四儿在一起,成全这一段红尘情缘,他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愣怔了片刻后,净古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淡淡的浅笑。 他和净怀对视一眼,默契地在石阶上站定,远远地望着净涪,也在为他的突破护持。 净涪的突破就在天静寺山门门前的石阶上,如何又能瞒得过天静寺里的一众大大小小沙弥? 本来正在主持《佛说阿弥陀经》经义小法会的恒真僧人耳朵忽然一动,微微侧了过头去,望向天静寺山门的位置。 他望着天静寺山门前升起的那一片金色佛光,沉默无声。 小法会上的诸位长老禅师对视一眼,也都转头望向天静寺山门的位置,定定地望着那一片佛光。 就连此时正在台上与诸位师兄弟作交流的那一位长老也是默然一顿。 他抬头望了那片耀眼的佛光一眼,便低下头去理了理自己手上的笔记,心中无声一叹:果然是压不住啊…… 事实上,不仅仅是这一位禅师这般想法,就连坐在下方的诸位长老禅师心底也都只剩下了那么一句话。 压不住的总是压不住,但幸好,他们这边还有一位祖师…… 鸦雀无声的寂静中,不管是在台上还是在台下,诸位禅师纷纷侧目看向坐在前方的恒真僧人身上,心中多了几分踏实。 为众位禅师所侧目的恒真僧人表情未动,如同这个云房里的那一座佛龛里供奉着的那一尊佛陀一样,有如如不动之态。 见此,在座的诸位长老禅师们也更放松了。 恒真僧人已经转过头回来了,他将在座的长老禅师们的表情收归眼底,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上方的那一位长老继续。 那一位长老点了点头,又向着下首的诸位长老禅师们微微点头致意,便又开口继续:“《佛说阿弥陀经》本就是我景浩界佛门初开就存世的数本经典之一,传自佛门初代祖师,哪怕到了今世,诸多佛门经典层出不穷,它也仍旧是我天静寺的本经之一……” “《佛说阿弥陀经》的重要性我想我已不必多说,诸位师兄弟心中也都明了,我等修持佛道走到如今,礼敬三尊,诵拜诸佛,未曾有过丝毫懈怠……” 恒真僧人听着上首这一位禅师的说经,依旧沉默无话,但心底却还在惦念着还在突破中的净涪。 净涪境界突破的速度太快了,哪怕算上他前一世的千年修行,这速度也仍旧太快了…… 佛修不比魔修和道修,讲究吞吐天地灵气,讲究参悟天道,佛修从来追寻的是心境。 作为天圣魔君皇甫成,他的心性修为毋庸置疑,但作为佛门的净涪,在佛门和魔门修行存在差异的情况下,他的修行速度迅猛如斯,实在是一件意外又不意外的事情。 恒真僧人在心底拧着眉头想了许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佛门和魔门到底是不一样的,净涪沙弥他修行速度确实惊人,但凡事有利就有弊,他的修行精进依仗了他的前世,他的前世也必将制约着他的此世。 恒真僧人几乎可以肯定,净涪的修行存在的隐患。 他作为皇甫成的时候,行走在魔道,体悟人性魔意,掌控人心,肆意唯我,为所欲为,鲜有在意旁人的想法。而当他作为净涪的时候,在佛门修持,领悟慈悲佛意。 以人心追求佛心,以我意追寻慈悲,以唯我寻求普度,净涪要走的路本就艰难。他或许能够体悟到诸般妙理,但从来知易行难。 知道得再多,体悟得再多,想要落实到自己的行动,却很难。 他以皇甫成的性格、行事手段活了千多年,想要通过短短的数十数百年的时间就将他的种种手段性格扭转过来,未免想得太好。 真当……他自己是从一张白纸开始吗? 需知,十住之后…… 可是十行! 恒真僧人想到这里,心底却生不出一丝笑意。 作为修行存在隐患的代表之一,恒真僧人也真的不能去笑话净涪。否则,他自己也是一个笑话。 恒真僧人在心底微微摇头,将净涪的事情从心底放下,专心去听上方的那一位禅师的说经。 恒真僧人的想法,净涪不知,他也从来没将旁人的这些想法放在心头。 他的修行到底有没有出现疏漏,有没有出现瑕疵,作为本人的净涪自己最清楚。更何况,隐患的判定到底是什么,除了净涪自己之外,没有人能够肯定。 由众人行走践踏造就的小径叫路,可唯有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痕迹,才叫道。 净涪从来就知道自己的道是什么,也从来都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而旁的,都不需要在意。 他心中念头安定,自始至终未有摇摆,未有彷徨,定中慧光普照,更有福德瑞光洒落,涤荡大千。 识海之中,魔身未曾显化身形,却远远地从无边暗土世界中向这边投注目光。 他未曾看向盘坐在识海中央闭目定神的净涪本尊,而是定定地望着端坐在那一片金光里的佛身。 佛身这会儿也不在意魔身的目光。 他同样盘坐虚空,脑后悬着一圈光轮,光轮外侧,有福德紫气隐隐呼应那洒落的福德瑞光。 净涪佛身面含笑意,双手结印持在胸前,胸中涌现曾经被佛身拿来试探净涪本尊的无量慈悲心念。 无量慈悲心念汹涌似海,而海的上方,一片青天始终高悬。 但见虚空中佛光震荡,又有洪钟敲响,整个识海陡然一颤,然后才稳稳地停了下来。 十住第三,修行住。 红尘欲念无尽,因果迷障重生,唯有安住于修行,安心修持,勤修戒定慧,方能息灭贪嗔痴,才能了度众生,修六度万行。 佛身心中明悟。 他没有睁眼去看魔身,也同样没抬头去看本尊,而是稳稳坐定在金色佛光之中,双手合十,无声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这一声佛唱虽然无声,但却自然而言地映照在方圆百里内的生灵心中,重重地在他们耳边回响,引动众生向佛慈悲心念。 净怀、净古两位沙弥听着耳边的佛唱声,心有灵犀地向着净涪的方向合十一拜,齐齐唱道:“南无阿弥陀佛。” 方圆百里之内,不管是天静寺中的诸位禅师比丘沙弥,还是天静寺外那些生活在附近的百姓生灵,无论他们心中原本何种想法,在这时这刻,都齐齐向着净涪的方向合十一拜,齐声唱道:“南无阿弥陀佛。” 天静寺后山塔林里,那一道中央的佛光微微摇曳,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平息下来,不曾惊动天静寺中的任何人。 佛唱声中,净涪出了定境。 他睁开眼睛,见此情状,双手合十,于十方弯身而拜,向着众人回礼。 待到净涪还过礼后,他便站直了腰,抬起脚步沿着石阶往上,向着净怀、净古两人行去。 还坐在诸位禅师长老前方的恒真僧人忍不住回头看了净涪一眼,微微拧起了眉头。 他目光前方的那一位禅师颇有些局促,他看了看恒真僧人,坐了好一会儿,等到上方说法的那位禅师讲完回座后,他才向着恒真僧人合十一礼,带着些许忐忑地问道:“……师祖?” 恒真僧人恍然回神,他向着那位禅师摇了摇头,才又转过头去。 回过头去的那一霎那,恒真僧人忍不住在心底问了自己一句:净涪的修行,真的会和他一样,出现瑕疵疏漏吗? 真的会吗? 就连恒真僧人自己,这会儿也没有了答案。 那位禅师看着恒真僧人的后背,虽然心头的忐忑已经散了个干净,但他还是觉得有些莫名。 真的没有问题吗? 第235章 净涪和净怀、净古三人沿着长长的石阶一路往上,才刚刚到达山门,旁边就迎上来一位沙弥。 净涪认得他,他也是清恒上师的弟子之一,算是净涪的师兄。 见到他走近,净涪站定,当先就向那沙弥合十弯腰一礼。 净怀、净古见状,也是心领神会地合十行礼,口道:“妙音寺净怀/净古见过师弟。” 那沙弥看见三人,面上本就带了三分笑意,行得近来之后,本也打算行礼自我介绍的。见状,他更是双手合十弯腰回礼道:“天静寺净和见过两位师兄,见过净涪师弟。” 两厢见礼之后,净和边请三位沙弥入内,边道:“这次授戒由我来接待三位,请随我来。” 净涪自然落后一步,跟在三人身后。 净和边和净怀、净古两人带笑闲聊,边还分神注意着净涪的情况,忙得面面俱到。 净和领着净怀、净古两人往寺里走,转过门门户户,终于领着三人走到了一座小禅院。 这座禅院离净涪曾经住过的小禅院不远,虽然位置、布置等等都比不得当年清笃、清显两位禅师暂住的禅院,但也只是有着一定的差距,并不太明显。 净和领着三人推开院门走了进去,陪着他们三人在这院子里大致转了一圈,边走边与净怀、净古两人道:“净怀师兄、净古师兄,你们看这处院子如何?” 一行人算是大致查看过这禅院的情况,便就转入了正堂,在正堂里分座而坐。 净怀、净古两人也仅仅是随意地往院子里扫了两眼,并未太过留心。其实也是,天下寺庙本就没有太大区别。作为寺庙里众僧居住的禅院云房,自也没有脱出这个标准。 他们两人齐齐双手合十谢过净和。 “很不错,有劳师弟费心了。” 净和也是回礼,然后便抬了头去看净涪,笑着道:“净涪师弟,你自己的禅院,应该是还记得的吧?” 他顿了顿,冲着净涪促狭地挤了挤眉头,“如果不记得的话,师兄我也是可以带着你走这一遭的哦……” 净涪笑着点了点头,又摆了摆手。 净和脸上笑意更浓,却也不再打趣净涪,而是转过头来正色地看着净怀和净古两人,问道:“就我所知,这次妙音寺来参加受戒的师兄弟共有四位,除了诸位师兄弟外,该是还有一个净苏师兄……” 听到这里,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的面色也是一沉。 净怀毕竟最为年长,他当即接话道:“是的,与我们一同出发的,还有一位净苏师弟。只是他在道上……” 净和安静地听着净怀将净苏的事情简单地交代了个前后,才开口问道:“那么,净苏师兄他还会参加这一次的受戒么?” 净怀沉默了片刻,声音微微下压:“净苏师弟离开之前也并未留下一个确定的答案,我们……我们也是不知。” 净和点了点头,他微不可察地看了站在一侧低垂眼睑沉默的净涪一眼,语出真诚:“三位师兄弟也知,受戒仪式非同寻常,诸般事宜都要在受戒仪式开始之前严肃谨慎安排妥当,不可轻忽。如果……如果到得受戒仪式准备结束之前,净苏师兄还是没能赶过来的话,他……怕就要等下一次的受戒了……” 净和说的,净怀、净古和净涪也确实清楚。 他们沉默着点了点头。 这一次的受戒仪式正式日子很早就已经确定下来了,他们知道,净苏也知道,就是六月初五。 但今日已经是五月二十一,距离六月初五都不足半月,那离受戒仪式准备妥当的日子又能多到哪里去? 而净苏当日离开到今日,恰恰半个月。也就是说,净苏的老母亲,也就是在今日寿终。 净怀看了一眼净涪,净涪也恰恰在此时抬起眼睛来看向净怀。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中的默然。 如果一切顺利,如果净苏愿意,他还是能够及时赶到天静寺来的。怕就怕,这事情还有波折…… 更怕的是,净苏自己不愿意。 净怀无声低叹。 净和将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的表情变化全部收归眼底,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转移了话题。 “净怀师兄、净古师兄,请你们将你们的弟子铭牌取出来给我。” “嗯?”净怀和净古两人一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抬头却见净和又是一笑,又见旁边的净涪默默地将视线投了过来。 两人心中一动,便明白了过来。 作为妙音寺的弟子,哪怕同属佛门,作为分寺的妙音寺还在名义上归属作为总寺的天静寺统辖,但到底是两座不同的寺庙。净怀和净古两人想要在天静寺中行动自由,不受阻碍,还需要得到天静寺的允许。 但为什么只是他们两个,净涪师弟呢? 净怀、净古两人边将自己的弟子铭牌从褡裢里取出递给净和,边望向旁边的净涪。 净涪只是微微一笑。 净和看见了两人的目光,他也知晓净涪修持闭口禅,轻易开口不得,便自觉地替他解释道:“净涪师弟师从上师清恒师父,他自然也算得上是天静寺的弟子。” 净和说得理所当然,净怀和净古却听得极不顺耳,他们两人对视一眼,又看了看面上显出一丝无奈之色的净涪。 净怀当下就笑了笑,道:“净涪师弟他在妙音寺皈依,度牒也落在妙音寺,又未曾在天静寺挂单,怎么能说得上是天静寺的弟子?净和师弟是在说笑呢吧……” 净和面上笑意不减,他都不和净怀争辩,只道:“净涪师弟身上有着天静寺的弟子铭牌,我师清恒师父也曾在寺中明确定下净涪师弟身份……这件事,妙音寺里的清笃大和尚和清显大和尚也都是知道。怎么?两位师兄不知吗?” 净怀、净古两人脸上笑容不变。 只是净怀并不开口,而是由净古接话道:“师弟这话想来是在说笑。自古以来,僧人的归属从来看度牒,看挂单所在,如何看的弟子铭牌?” 净和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很真诚地道:“确实如师兄所说没错……” 但紧接着他的话音就是一转:“可是现如今,净涪师弟不正是要在天静寺中挂单呢么?” 说到这里,净怀、净古连带着净涪尽皆沉默。 不仅仅是净涪,连带着他们两人,如今也都要在这天静寺中挂单。 净和见好就收。 他双手接过净怀、净古两人的弟子铭牌,稳稳托定,然后双手合十,作拜请之态,口中更是宣起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声中,他头上升起一片金色佛光。而在佛光里,一枚副令若隐若现。 净和请出副令,也无别话,恭敬再拜。 见到净和动作,净怀、净古乃至净涪三人全都微微低下头去,无声礼拜。 随着净和的动作,那枚副令当空一卷,两道金色佛光自那片佛光中弹出,落入净和手上托着的那两枚弟子铭牌里。 金色佛光融入那两枚弟子铭牌后,净和恭敬而熟练地三拜。 这一拜之后,副令伴随着佛光一同消失在净和头顶。 净和将净怀、净古的弟子铭牌还了回去,道:“好了。” 净怀、净古两人双手接过自己的弟子铭牌,却不仔细翻看,而是齐齐抬了头去望着净和。恰在此时,净涪也微微转了头来看向净和。 净和迎上他们的目光,不过转念一想,便知道他们未曾开口的话里都是些什么意思。 他笑了笑,道:“南无阿弥陀佛。只要净苏师兄能够在寺里收回副令之前到达,一切还是来得及的。” 都是聪明人,正如净和明了净怀、净古、净涪未曾说出口的话,净怀、净古和净涪也能听得出净和话里的未尽之意。 净苏如果能够在天静寺收回净和副令之前到达天静寺,一切就还来得及。但如果迟到或者未到,那净和也是无能为力。 不过即便只得到了这么一句明话,净怀、净古和净涪也都已经满足。 实在没有办法能够要求更多。 他们齐齐向着净和合十一礼,虽未明言,净和却也能明白。 他双手合十,微微欠身,回了这一礼。 净和又陪着闲坐了一阵,告知三人他的联络方式,便起身告辞离开。 净怀、净古两人也没多做挽留,简单客套了几句,便连同净涪一起将净和送出了禅院。 走出老远一段距离,转过一个拐角后,净和才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身去看了那处院子一眼。 不过……与其说净和看的那处院子,不如说他看的是净涪。 净和也真的就是看着净涪。 别的他不知道,但有一点他却清楚。 当初寺里安排下来接待妙音寺一行的,是净栋。 但净栋师兄他推拒了。 以净栋师兄的性格,这一个任务他推拒其实并不如何出人意料。 毕竟……净涪师弟这么一个本来不符合受戒条件的沙弥最后因为世尊亲点而得到受戒资格,本来就弄得净栋师兄很是矛盾。 按律,净涪师弟不能受比丘戒。但既然能够得到至高至圣至尊的世尊亲点,他又确实拥有受戒的资格。 如果接受这一事实,那就代表着背律,但如果不接受这个事实,那就是违逆世尊…… 左不是右不是的矛盾,如果换了旁人,怕不会觉得有什么。但对于最为守礼的净栋师兄而言,却又矛盾至极,左右难决。 净和不觉微微摇了摇头。 当然,这些本来都只是净栋一个人的纠结,净和也没有太过在意。 可问题就在于,净和他发现,这里头的水似乎有点深…… 净和默然地在原地站了片刻,无声叹得一口气,才真正的转身离开。 第236章 菩提幼苗 净涪和净怀、净古一起送走了净和后,又陪着他们两人在这一处禅院里坐得一阵,便起身告辞。 净怀、净古两人也不强留他,叮嘱了两句,便送了他离开。 正如净和所想,虽然相比起妙音寺,净涪在天静寺待的时间实在太短,但净涪在天静寺的生活确实不需要他多费心思。 净涪熟门熟路地转过几道门户长廊,便站在了他当日住下的小禅院。 净涪打量了一眼,见这小禅院与他当日关门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除了积下一点灰尘外,便连那门锁垂落的长度乃至角度都是净涪当日离开时的模样。 显见,自净涪当日离开后,这小禅院就没有一个人进去过。 净涪心下满意,面上却不露分毫。 他取出自己的弟子铭牌往门锁上一按,一道金色佛光一闪即逝。 净涪收回弟子铭牌,推门进入禅院。 入得禅院后,净涪也没有立时打开屋门进屋。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看了看院中里长着的那株菩提树,退后几步,寻了一个位置站定。 他从褡裢里取出一个长条形状的木盒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株有着几片嫩绿幼苗几根细枝的菩提树幼苗。 净涪取出那株菩提树幼苗,随手将木盒放下,而他自己则蹲下身去,双手捧着那株菩提树幼苗,看似随意却又带了两分谨慎地将它种下。 并不需要净涪替它挖坑填土,菩提树幼苗在细嫩的根系触及到地面的那一霎那,便自动自发地插入泥土之中,稳稳地抽苗生长。 在净涪打开木盒,菩提树幼苗气息暴露的那一瞬间,天静寺某处生长着的一株普通菩提树在风中舒展的叶片陡然一定,然后一道清净菩提光朦胧升起。 朦胧的清光伴着山间云雾蒸腾开去,一时竟难以分清哪些是光,那些是雾。 忽然,菩提树下无端生出一股清风,清光连带着白雾一起,随着这一股清风当空一个旋转,直扑向净涪那一处小禅院所在。 菩提树的动作光明正大,丝毫未曾遮掩,这天静寺中大大小小和尚沙弥,能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不能知道的人望着那一阵突如其来的清风,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清见大和尚本在方丈室中和诸位长老禅师们商议诸事,此时却忽然抬头,望着那一阵清风席卷而过,微微一笑。 诸位长老禅师们看见上方清见大和尚的笑容,也都抬起目光顺着清见大和尚的视线看去,望见那一阵直直落入一处小禅院的清风,心念一转,定中观照万象,便知道那股清风的来历与去处。 座下的诸位长老禅师们或低头沉思,或眼带笑意,又或是平静以对静观其变,不一而足。 清见大和尚扫视了一眼下方坐着的一众人等,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刚才商议的话题。清壬大和尚与其他数位同样出身妙音寺的大和尚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底的笑意。但他们也只是这么笑一笑而已,不过片刻,就又重新聚起精神,倾听上方清见大和尚的话语。 除了这诸多大和尚之外,恒真僧人以及净栋和净和等人也都是将这一番不大不小的动静看在眼底的。 恒真僧人只是看了一眼,便漠然地收回了视线。 旁边一位比丘顺着恒真僧人的视线看了一眼,道:“那就是那位净涪沙弥?菩提圣树……他倒是好福缘!” 恒真僧人看了那位比丘一眼,淡声问道:“《浅解佛说阿弥陀经》这一部经义如今寺中存下多少了?” 那位比丘察觉到恒真僧人的不满,连忙将净涪的事情扔到一旁,凝神回话道:“回祖师,寺中如今已有一万六千五百部。” 一万六千五百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经义,这个数量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这一万六千五百部经义却是全都出自天静寺比丘及诸位长老禅师之手,能有这个数量已经是很不错了。 是以这一位比丘回话虽然带着些小心,但却没有太多的忐忑。 恒真僧人不置可否,只又道:“分出一万部,送往各处寺院。” “是!”那位比丘听令,不假思索先就应了一声。但应声之后,他顿了顿,才又询问道,“祖师,这各处寺院,是连同六分寺以及各处凡俗寺庙吗?” 恒真僧人点了点头。 那位比丘又问:“敢问祖师,这经义派送到各寺的数量该是如何?” 恒真僧人似乎不假思索,又似乎早有盘算。 他听得这位比丘发问,便就立刻答道:“妙音、妙潭、妙安、妙理、妙空、妙定六寺各自发送五百。这六寺所在各地的分寺也都需要派送,至于数目如何,你拟定一个标准,就按各处分寺规模分发。再有,景浩界中各处凡俗寺庙无论大小,也都必得有一部经义。”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特意重复了一遍,“无论大小,必得有一部。” 那位比丘合十低头,恭敬应声:“是,弟子谨记祖师法旨。” 恒真僧人这才点了点头。随即,他又叮嘱了那位比丘一句:“抄写经义的任务需要继续,还不能断……” 恒真僧人忙着料理各项事务,也没有再去关注净涪那边的事儿。而同在天静寺里的净栋和净和两位沙弥,却是各自站在自己的禅房门外,向着净涪那边张望。 净栋不过看得一阵,待到那边再无异动,便转身入屋,坐在佛龛前的蒲团上继续敲经念佛。 可是不过片刻,自屋中往外传出的木鱼声就戛然而止。和木鱼声一同消失的,还有那规律节奏的诵经声。 净栋坐在蒲团上,拿着木鱼槌子的手停在了半空。而他在诵经时每每微阖的眼睛已经睁开,此时正微微抬起,望定佛龛里那一尊面目悲悯的佛陀。 他的眸光涣散,似乎正在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处禅房里又再度传出了声音。 只是这一声声音非为木鱼声,也不是诵经声,而是一声低至几近不可听闻的呓语。 “菩提圣树的幼苗……他已经可以让它生根了吗?” 当年净涪得到那一株菩提树幼苗的时候,净栋也是知道的。不仅仅是他,就连这偌大一个天静寺里数万沙弥比丘也都是知道的。 可从菩提圣树手中得到菩提圣树幼苗,和能让菩提圣树幼苗生根成长,这中间的距离不是以毫厘算计的。 能让菩提圣树幼苗生根成长,这意味着净涪已经得到了菩提圣树幼苗的认可,更甚至是得到了菩提圣树幼苗的亲近,能与菩提圣树幼苗契合双修! 再想想净涪在不久前的那一次竹海灵会中请下的准提佛母的法念…… 净栋的眉头拧得更紧,他的嘴唇挪动,但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这样的良材美质,也确实与佛有缘,修行境界也已经到了,应该是可以受比丘戒才对的。 可是他又口不能言,身轮有碍,显见是有诸般孽障缠身,未曾解脱。却是违背了佛门常律,佛门万万年历史以来,还从来没有哪一位比丘是像净涪师弟这样的呢。身轮有碍,哪怕承接了佛门衣钵,又如何能够传承我佛门道统? 想得多的净栋仍旧在纠结,可净和却只是看了两眼,仅仅双手合十,低唱一声佛号,便转身入屋去了。 对于净和来说,净涪确实是他的师弟不假。但净涪周身的漩涡太多,一个不小心,怕就连他都会被搅陷进去,弄湿他一身。比起落入水中,净和他更愿意在岸上清清爽爽地走。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净和他已经能够看得出来了。 净涪是妙音寺的净涪。而妙音寺与天静寺…… 净涪是妙音寺的净涪,有这种的想法的,并不仅仅只有净和一人。清壬、清见等诸多大和尚,以及恒真僧人和天静寺中大半的比丘沙弥,都是这般想的。 没有多少人知道,或者说,仅仅就只有那么三两个人知道,净涪就只是净涪而已。挂在他名号前面的那一个前缀,委实可有可无。 这会儿的净涪也没有多在意旁人的心思,他就只是定定地望着那一株菩提树幼苗。 净涪看着那一阵清风裹夹着朦胧清光白雾席卷而来,也看着那一株迅速从指宽长至碗大的菩提树“哗啦啦”地摇动树冠,迎接那一阵清风、白雾乃至清光化作的蒙蒙细雨,像是笑得高兴的天真孩童。 随着清风、白雾、清光落下,那仍在树心中沉睡的菩提树树灵忽然一动,似乎伸出了白嫩胖大的手掌,捂在嘴边小小地打了一个呵欠,甚或翻了翻身,又再度沉沉睡去。 那一株生长在天静寺某处看似普通的菩提树将这株小菩提树树灵的可爱动作全部看在眼内。见状,它欢喜又柔和地摇动着浓密树冠,另一股更为厚重的清光又随着清风而起,再度化作轻雨洒落在小菩提树上,被小菩提树迅速吸纳吞食。 净涪就只在旁边看着。 待到小菩提树树灵在树心中酣然熟睡,那一株菩提树也彻底安静下来,仅仅只将它自己的气息散落在小菩提树附近,轻密柔和地护持着小菩提树。 那般情态,简直如同慈母珍待稚子。 净涪往后退出一小段距离,又侧过身去,准确找定方向,远远向着那一株菩提树双手合十一礼。 不知是因为当年千佛法会上净涪的表现,还是因为这一株菩提树幼苗对净涪无声的亲近依赖,那一株菩提树对净涪的印象极好。 见得他向着这边行礼,菩提树晃动了树冠。 一十八颗菩提子无声自浓密的树冠中脱落,悄无声息地飞向了净涪。 这一回的动静太小,除了天静寺中的那几位顶尖修为的大和尚外,满寺上下竟无一人察觉。 净涪抬手迎着前方一拿,将那一十八颗菩提子拿在掌中。 他也不去细看那菩提子的品相,待将这一十八颗菩提子收入褡裢后,他向着菩提树的方向合十弯腰一礼拜谢,便转身推门入屋。 这一处小禅院自净涪离开后,就再没有旁人入住,甚至连进入走动都没有,屋中积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净涪并不奇怪,他只是站在屋中看了两眼,转入旁边的小间里拿出扫帚抹布等物什,开始洒扫。 地上、屋檐;窗台、角落;佛龛、案桌…… 几乎是这禅房里的每一处角落,净涪都认真打扫了一遍。 净涪的动作不快不慢,自有一种规律节奏,看着就让人觉得舒服。 当然,这时候也没有几个人特意跑过来看净涪洒扫。 一场洒扫,也是一场修行。 这一场洒扫结束,将扫帚簸箕乃至抹布木桶等物什归置远处后,净涪站在不染尘埃的堂室前,感受着自己因突破而略显虚浮的气息已经稍稍稳定了下来。 他吐出一口浊气,就着刚刚换上的清水净手。 洗过手后,净涪取过案前线香。 香是天静寺里常用的供香,纤浓有度,长短适宜,最是适合供在佛前。 净涪双手托拿线香,就着佛前灯火点燃。 他拿定线香在手,恭敬三拜过后,才将这飘着淡香的线香插入香炉中。 净涪倒退两步,在佛龛前的蒲团上坐定,双手结印放在胸前,闭目入定而去。 第237章 净涪沉入定境的那一刻,庭院里那一株刚刚种下没多久的菩提树树冠轻轻一晃,一片朦胧清净的菩提灵光自菩提树树冠升起,无声无息穿透阻隔的空间,散落结跏趺坐的净涪身上。 定境中的净涪只觉识海中朦朦胧胧散落一片清净灵光。灵光如水似雾,自有一股清凉通透之意沁开,散入灵台。 净涪陡然清醒,睁开眼来。他不曾转过身去看那一株菩提树,也未曾有任何动作,只是停顿了一瞬后,又慢慢地将眼睑垂落,再度进入定境之中。 净涪入定的时候,净怀、净古两人也已经将他们暂居的那一处小禅院洒扫干净了。他们商量着分住了东西厢房,又简单沐浴梳洗过后,才在正堂处汇合。 净古从西厢房转出来的时候,净怀已经在案桌前候着了。 净古走上前去,也在案桌的另一侧上落座,和净怀相对而坐。 净怀看得他一眼,点了点头,抬手拿过旁边茶壶,给净古倒了一杯茶。 净古双手合十谢过。 他接过茶盏,并没有喝茶,只是低头看着茶盏中清澈的茶汤。 净怀看了他一眼,自己捧起身前的茶盏来饮了一口茶水,道:“我方才已经请了净会师弟往清壬师伯那里递话了。” 净古眼神一凝,忍不住侧耳倾听。 此次前往天静寺之前,他的上师清际禅师就曾提点过他。入寺后,可多往清壬大和尚那处行走。 既得了上师提点,净古自然不会怠慢。他自己后来也曾经打探过,知道清壬大和尚本就出身妙音寺,如今在天静寺修行,算是妙音寺诸禅师在天静寺中的常驻人物。在天静寺挂单的妙音寺僧侣都以他为首,诸般事务也都由他统理。 如今身处天静寺的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自然也不例外。 至于净会,那却是净和分派给他们两人的小沙弥。净会只负责帮助他们在天静寺中立足,并不等同于诸位禅师身边的那些随侍沙弥。 “我请净会师弟替我们向清壬师伯告罪……”并不理会那一瞬间净古抬头看他时闪过的错愕表情,净怀继续道,“我们师兄弟三人一路行来风尘仆仆,贸然拜见太过不妥,且待我们师兄弟稍作休整,再往师伯处领训。” 净古低下头去。 “师伯应允了。”净怀声音轻且慢,“他令我等不必着急,专心休整,仔细调理好状态才是。” 净古终于捧起了面前的茶盏,低头饮了一口茶水。 其实他不该惊讶才是。 净涪在天静寺山门前的石阶上破境,整一个天静寺里谁不知道。破境之后,虽然不是一定就要闭关巩固境界,但最好是能有一段时间休整。既能快速适应破境后的境界,也能抓住突破时心头的那一点感悟,更好地体悟此时心境。 如此一举两得的机会,当然不能轻易错过。 自净怀过了路上那一道业障后,就待净涪亲近多了。这个时候,他为净涪师弟多做些考量,并不如何出人意料。再有……净涪师弟天资、心性、运气俱有,寺中诸位长老禅师对他都极为看重,清壬大和尚当然也不会有什么例外。 他早该想到的…… 净怀注意到净古的脸色变化,也将净古的动作全都看在眼里。他沉默得一阵,直到净古自己想明白个中关节,才又道:“净古师弟,你、我与净涪师弟和净苏师弟四人一同从妙音寺出发,可如今抵达天静寺的只剩下我们三人……” 单只听到这里,净古也知道净怀接下来想要说的什么,他点了点头,截去了净怀的话,道:“净怀师兄,我都知道的。你且放心,我还没有那么小心眼……” 他以为自己摸清了净怀的心思,却想不到净怀听得他这话,竟然瞪了他一眼,才道:“谁说你小心眼了,听我说!” 净古真没想过净怀居然也会如此失态,一时愣在了那里。 净怀也没太在意净古的表情,“我想着,耐心等一等的话,或许净苏师弟会赶过来与我们一道受戒。” “我们四人一道出寺,本合该一道抵达天静寺,拜见寺中长老才是。”如今一道抵达天静寺是做不到了,就连一道拜见寺中长老也是希望渺茫。不过,这希望再怎么渺茫,也是有的。 净古回过神后,也还是沉默。半响后,他站起身无声向着净怀合十一礼。 净怀也才回神,见状,他停得一停,也连忙起身双手合十还礼。 这一礼过后,净古似乎放下了什么,净怀也在暗地里松了口气。 两人各自在自己的蒲团上落座。 净怀看了看净古,见净古脸色放松,按捺了片刻后,还是问道:“净古师弟,小四儿她……” 净古本来听见净怀唤他,便抬头望去的,但“小四儿”三个字响在耳边,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往侧旁一偏,避开了净怀望向他的视线。 “……小四儿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净怀看着净古的模样,顿得一顿,才继续将剩下的话问出口。他的语气和缓,不疾不徐,并没有一丝一毫质问或是质疑的意思。 净古只是沉默。 净怀看得他一阵,见净古没有要细说的意思,也就随意地转开了话题。 净怀不追问,净古自也是松了一口气。 虽然净怀转移了话题,但此后净古的兴致并不高。师兄弟两人相对坐了一阵,就又各自返回各自的云房里去了。 净怀自是回房抄经不提,但净古却只是在云房里的蒲团上呆坐,茫然出神。 净怀方才提到小四儿,净古其实也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该如何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那日小四儿离开后,净古跟了上去,却只缀在小四儿身后,并不直接露面。 净古不知道小四儿有没有猜到他跟在身后,但他看见的小四儿,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有胆大。 离开了当时净古他们停留的那一个山洞后,小四儿往回走了半日,才回到了当时距离那一个山洞最近也是净古等一众沙弥曾经借过水露过面的村子。 那村子不大,仅得三四十户人家,村人安居乐道,心性淳朴,于小四儿而言,也确实是难得的安居之所。 净古当时也是在心底点头的。 毕竟是那样的一个村子,再有净古他们一行人的名头,小四儿想要有个安安稳稳的生活不是难事。但小四儿却没有在村中定居,恰恰相反,她选择的是村子后头那一座山林里的一个山洞。 她居然自己一个人居住在那山林的山洞里。 净古摸不着头脑,一时又无法扔下小四儿一个人,就在旁边守了小四儿五日时间。那五日时间里,净古看到了另一个他不曾认识过的小四儿。 坚韧,勇敢,聪慧。 小四儿仍旧害怕与人接触,却能够鼓起勇气和她选定的人打交道,用她自己采来的药材换取她需要的物什,独自一人在山林里生活。 就连教她认药单纯想要让她有一个傍身手段的净古自己,也没有想到真的会有这样的一日。 净古原本以为,将小四儿托给某一户宅心仁厚的人家照看,日后与其他姑娘家一样嫁人生子,令她平平稳稳地走过这一生,才是对她最好的照看。但看着自由行走在山林中的小四儿,净古才知道自己当初想错了。 净古在小四儿附近停留了五日。 如果说第一日小四儿令净古刮目相看,那第二日、第三日连同之后的那两日里,净古只能沉默。 除了还没有彻底安定下来的第一日之外,净古所见的那每一日里,日出与日落之时,小四儿都会用木梳理顺长发,拿那一根红绳细细绑了,然后结跏趺坐,学着他们师兄弟四人一样,闭目诵经。 她背诵的经文也不是旁的,就只是他们师兄弟四人每日早课晚课里最常出现的《佛说阿弥陀经》。一篇《佛说阿弥陀经》从开经的香赞到卷尾的回向文,完整通顺而流畅,无一错漏。 净古不知道不识字又对佛门理解不多的小四儿要通顺完整地背下这一篇佛经费了多少心力,但他看着那样虔诚认真的小四儿,心中只觉得…… 又酸又软。 净古不自觉回神,晃了晃脑袋,起身自云房里摆设着的书案上抽出一部经义来,捧在案桌上一页一页慢慢翻看。 净怀所说的希望,最后还是如同风中的残烛,慢慢断去了最后的那一缕烛光。 哪怕净和已经帮忙留意了,但净苏还是没有出现。 已经出关了的净涪坐在一侧,看着面露叹息的净怀和面色平静的净古。 净怀看着屋中坐着的两位师弟,敛去了面上的惋惜,点头道:“既然净涪师弟已经出关,那我们明日便去拜见清壬师伯了,两位师弟以为如何?” 净涪、净古两人对视一眼,俱各点头。 第二日一早结束早课后,净怀、净古和净涪这三师兄弟便真的齐聚一起,往清壬大和尚的禅院里去。 第238章 拜见清壬 清壬大和尚身边的随侍沙弥领着他们去见清壬大和尚的时候,清壬大和尚正在凝神静心抄经。屋中檀香袅袅,笔墨沙沙,静得连他们三人心底种种思绪一并散去,无忧无扰。 净怀、净古、净涪三人一时屏息,同时齐齐望向了旁边的小沙弥。 小沙弥无声一笑,低垂着头转身走了出去。 净怀、净古、净涪三人对视一眼,尽皆无声合十,弯腰行礼。一礼毕,他们站直身体,默然垂首而立。 清壬大和尚并没有特意考究他们的意思。净怀、净古、净涪三人才刚刚站定,他手上经卷的最后一笔正正好轻巧画上。 清壬大和尚提着笔管在手,凝神去看他前面的这一卷佛经。从卷首的落笔到卷末的提笔,他看得极其仔细认真。 如此看过一遍之后,清壬大和尚随手将他手里提着的毛笔放置在案桌上的笔洗上,微垂了眼睑将那卷佛经仔细收拢。然后他双手捧起这一卷佛经,转身将它细心又轻柔地放置在了他身后的那一个书架上。 待到他回转过身来,再去看净怀、净古、净涪三人的时候,不过仅仅一个抬眼,一个扬唇,他面上的沉静安和就全都化作了温和的笑意。 “来了?”他向着净怀、净古、净涪三人点头,边从案桌后面转出,领着众人在堂中安置好的蒲团上落座,“坐吧。”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依次落座。 清壬大和尚看着他们一一坐好,才开口问道:“你们来到天静寺也有一段时间了,生活可还习惯?”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齐齐点头,净怀和净古还连连应道:“习惯的。” 清壬大和尚眼底笑意渐深。 虽然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都不曾开口,但清壬大和尚也知道,这一段时日以来,除了今日,他们三人连院子都未曾走出一步。既然如此,这天下禅院又是一般无二,他们三人如何会不习惯?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敏感察觉到清壬大和尚的笑意,面上闪过一丝局促,但还是安安稳稳地坐在了他们的蒲团上。 清壬大和尚又细细问了他们三人的修行、日常,这才叮嘱道:“天静寺中藏经阁里的藏经数不胜数,你们既然到得天静寺来,可多往藏经阁走走才是。”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都点头应了。 清壬大和尚又道:“倘若你们再有什么不解或是困惑的地方,也可到我这里来,与我询问。” 净怀、净古和净涪仍旧应了。 清壬大和尚细致周到地叮嘱了几句,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边认真听着,边点头受训,脸色渐渐放松下来。 清壬大和尚见状,又见诸事都已经过了一遍,便低了头,沉吟半响后问道:“寺里本与我说,来天静寺受戒的弟子拢共是四人,现如今只得你们三人抵达,还有一位净苏师侄呢?再有两日就是授戒仪式了,他还会赶过来吗?” 净怀、净古、净涪三人对视一眼,净怀从蒲团上站起,上前两步,合手恭敬道:“清壬师伯,净苏师弟他……” 简单的三言两语,净怀就将净苏的事情与清壬大和尚说了,最后,他顿得一顿,恳请道:“敢问师伯,可否将净苏师弟添入下一次比丘受戒名单里?” 净怀没敢直接说是下一年,毕竟谁也不知道下一年有没有沙弥能够有资格成为比丘。他只敢说下一次。 清壬大和尚低声叹了一口气,合十道:“可以,这事我会注意的。” 净怀、净古和净涪齐齐松了一口气。 净古和净涪两人也从蒲团上站起,师兄弟三人合手恭敬作礼。 清壬大和尚也起身回了一礼。 如此一番过后,众人才重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 “你们这一路走来,种种遭遇俱是因缘所在,业障所化,如今到得天静寺,算是暂时了却,日后会否再起因缘……”清壬大和尚顿了一顿,像是思考了一瞬,才道,“现在却是未有定论。但在我想来,你们自己该是心中明白的。” 净怀、净古和净涪略一沉吟,又是各自点头。 清壬大和尚的视线在净涪身上停得一停,又问道:“你们可还有不解?” 净怀自己明悟,倒也无甚疑问,但他抬头看了看微微垂落眼睑坐在那里的净涪,起身又是一礼,问道:“敢问清壬师伯,魔傀宗那边的情况,可有什么情况?” “魔傀宗么……”清壬大和尚倒是不吃惊净怀会问起这么一个问题,他笑了笑,道,“魔傀宗最近也是风起浪涌,内外不平,日子可谓难过。” 不说净涪和净怀,便连净古,这时候也都抬起了头来,直直地望着清壬大和尚。 清壬大和尚并不卖关子,只略一沉吟,就将事情说了个仔细明白。 “说起来,也是你们还在路上的那段时间,魔傀宗不知是得罪了何方高人,竟叫那人一路悄无声息地进入了魔傀宗的万傀堂,轻易就将万傀堂封印……” 净怀、净古两人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便连净涪,也配合着露出了几分惊诧。 清壬大和尚笑了一下,并不以为意。事实上,就连他自己,在听到这一个消息的时候,也禁不住惊了一下。 万傀堂那是什么地方?等同于妙音寺乃至是天静寺的藏经阁,是一宗一派的传承祖地,是宗门传承最为紧要的地方,堪比祖师堂。可这样关要的地方,却愣是被人轻而易举突破,悄无声息地封印了不说,魔傀宗的人还连人家的衣角都摸不着! 清壬大和尚将事情与三位沙弥说了个全后,还感叹道:“也不知是哪一位潜修的大能出的手……” 为了这事,清壬大和尚和几位同样出自妙音寺的大和尚几番讨论过,猜了好几位修士大能,可最后又都被一一否决了。不过,清壬他们还是能够确认一点的。 “魔傀宗内外交困,日后如果没有机会,怕是就要一蹶不振了……” 宗内,魔傀宗各位长老纷纷征讨魔傀宗宗主一脉,各峰峰头几近独立,纷争不断,就连魔傀宗青年一辈弟子中都似乎另有声音;宗外,魔道各宗各派虎视眈眈,趁火打劫……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面面相觑。 清壬大和尚感叹了一阵,片刻回神后,他看了看坐在他面前的这三位沙弥,尤其是坐在右侧的净涪,面上笑意加深。 有净涪这样一位弟子在,又有如同净怀、净古这样的青年弟子在旁扶助,妙音寺再如何也不会落到魔傀宗那样的境地。正正相反,妙音寺的前景光明辉煌到足以令人仰望! 清壬大和尚心满意足地笑了一下,又问道:“可还有旁的问题?”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对视一眼,齐齐摇头。 清壬大和尚见状,又是一笑,道:“如此,你们就回去吧。在这天静寺里,如果有别的什么事,尽管过来找师伯我就是了。” 净怀、净古和净涪连忙自蒲团上站起,合手恭敬拜谢道:“是,弟子等明白,多谢师伯。” 清壬大和尚也从蒲团上站起,合手低头回礼。 在净怀、净古和净涪离开之前,清壬大和尚再一次叮嘱道:“明日你们过来与我一道完成早课,早课后,便随我往戒场走一遭。” 明日,天静寺里是要聚集诸戒子和授戒师进行一次预演的;而后日,净涪等戒子又该是要在自己的云房中进行沐浴净神,以待诸事。 这些都是有条有理的规矩,净怀、净古和净涪都是知道的。 他们合十点头,齐声应了。清壬大和尚点点头,亲送他们出云房。 看着他们三人并肩远去的身影,清壬大和尚面上笑意慢慢散去,到得最后,他低声叹了一声,禁不住双手合十,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今日见过之后,清壬大和尚是不担心净怀了,但面对各有各问题的净古和净涪,清壬大和尚却是忍不住生出了些忧虑。 净古…… 虽然他根基是比不得净怀,但也还算得上厚实,这一点不用担心。可问题也不是没有,净古的心境……还有些瑕疵。 倘若说净怀是必能在这一场授戒中得到一个中品戒体,那换了净古,怕就连中品戒体都难。 至于净涪…… 不说旁人,就连一贯看好他的清壬大和尚等人心底都不踏实。 实在是,景浩界佛门里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物。身轮有缺依律绝没有资格受戒,却偏偏就能得到世尊亲点,得到受戒资格的,景浩界佛门万万年来也就仅得这么一人而已。 清壬大和尚等人真不知道口不能言如净涪,该如何走完这一套授戒的行程。 唉…… 净涪约莫能够看得出来清壬大和尚心底的忧心和疑虑。他自己其实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比起清壬大和尚来,净涪更能稳得住。 再说,就净涪看来,这件事既然世尊阿弥陀开了金口,点了头,那定然是有所准备的。既然如此,那他等着就是了。 于是,第二天早课结束后,稳得住的净涪便和净怀、净古一起,跟在清壬大和尚后头走向了戒场。 第239章 戒场之中 因东方主生,比丘受戒的戒场便设在了天静寺东方方位上。 净涪低眉顺目跟在净古身后,与净怀、清壬一道,往东方而去。路上还曾遇见妙潭寺的一队沙弥跟在一位大和尚身后,也正从禅院里走了出来。 那位大和尚见了清壬,也不吃惊,笑着上前合十一礼,问道:“清壬师兄,你这也是要往戒场上去?” 清壬也领着净怀等人合十回礼,闻言,回以一笑道:“清绍师弟你不也是么?” 清壬和清绍打过招呼后,微侧过身去,让出跟在他身后的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道:“这是清绍大和尚,你们需道一句师叔。”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闻言,也都合十弯腰作礼,口称师叔。 清绍身后跟着的四个沙弥也都往侧站出一步,同样向清壬合十弯腰作礼,口称师伯。 两行人就此顺理成章地汇成一行。一行九人,一路往戒场那边去。 净怀和净古虽然目不斜视,余光却连连从眼角递出,往旁边不远处的那四个沙弥望去。 那妙潭寺的四个沙弥也都一样,虽表面平静泰然,但细细碎碎的目光仍旧不住地往旁边递出。 他们的视线转过净怀、净古身上,最后定定地落在了净涪身上。过得半响后,视线才被收了回去。然而过得一阵之后,那视线又悄悄地溜了过来,再重复方才那般的动作。 作为各方目光的着落点,净涪只作不知,仍旧微微低垂着头往前走。 直到远远地望见戒场的入口,妙潭寺的一众沙弥才终于真真正正地收回了落在净涪身上的目光,与自家的师兄弟对视一眼,又默默地低下头去。 这就是妙音寺的那个净涪啊…… 倒是净怀和净古,虽然面色不变,头却暗地里往上抬了抬,背脊更是挺得笔直,唇边更是微不可察地提上了一个弧度。 就算妙潭寺受戒的戒子人数更多又如何?他们妙音寺也不差! 这样暗地里的较劲落在清壬和清绍两位大和尚眼里,两位大和尚对视一眼,俱是一笑。 但随着他们的行进,随着他们离戒场的距离缩短,两位大和尚眼中的笑意也都隐了下去,变得严肃起来。 受两位大和尚影响,也是冥冥中一种感应,一行七位沙弥齐齐一凛,心湖中种种思绪散去,灵台清净空明。他们眼角眉梢间的情绪更是全部褪去,只留一片干净纯粹。 净涪也忍不住在心底皱了皱眉头。 他的识海之中,原本就已经特意收敛的魔气此时已经自动自发凝成了一团魔珠。魔珠在空无的识海上空悬浮不定,似乎要往佛身那边飞去,以借助佛身的气息掩盖它的存在,又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净涪本尊默然。 下一刻,此刻身在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连头都不抬,径直就往净涪的位置招了招手。净涪识海中的那一颗魔珠得到召唤,也不停留,上下一个浮动,倏然消失在净涪的识海中。 净涪眼睑稍稍垂落,目光穿透此世此间一切阻隔,清清楚楚地望见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 魔身对于净涪的目光并不在意,他只是随手将手中的那颗魔珠往他自己头上一甩,魔珠就升上魔身头顶,于魔身头上三尺处停得一停,随即散出黝黑的暗光,护持着它下方的魔身。 得到同根同源的魔珠护持,饶是仍然沉浸在炼化暗土世界本源中的魔身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个舒适喟叹的笑容来。 净涪收回目光,心念在识海中一转,终于在右边识海处发现了一线飘忽无定的魔气。 此为净涪魔身魔气之根。 净涪不过看得一眼,便对着另一侧已经出现在金色佛光里的佛身点了点头。 佛身盘坐虚空之中,周身金光如同虹霞,又似云衣,层层叠叠将他护在内中。 佛身合十垂头,唇边笑意清扬。他周身护持的金色佛光如同阳光遍洒,又似海潮汹涌,瞬息间自识海的左侧往识海的右侧漫去。 不过顷刻间,净涪的识海彻底成为了金光的海洋。而被金光簇拥护持的佛身就盘坐在识海中央,双掌相对虚虚立在胸前。 在那双掌之间,一丝墨黑魔气如同水草飘摇。 直到这一刻,净涪识海中那一种灼烧一样的疼痛才从他的识海中褪去。 净涪眨了眨眼睛,这才抬起头来,望向那一处戒场。 净涪等人已经到了戒场的入口,站在这里,戒场的面积虽大,却也已经可以一览无余。 戒场犹自平常,不过是一个以青石铺砌的平地,唯一值得侧目的,也就是这戒场上的气场了。 净涪一眼望过去,额间眉心处一缕金光升起。又如同睁开眼睛一样,自那金光的中央处显出一颗金色的瞳仁。 虽然那金色佛光中的眼睛形状、大小统统不过以金光虚虚勾勒而成,但比之早前,到底是要真实得多。 这就是净涪如今的法眼。 这法眼一出,不管是前面的清壬、清绍两位大和尚,还是离得更远一点的就站在戒场里的那几位天静寺大和尚也都抬了头往这边望来。 见得清壬,又见得站在一众沙弥身后的净涪,这几位大和尚齐皆凝神望来。 他们的目光在净涪身上走过几遭,最后面上都浮起了笑意。 清壬和清绍见得那几位大和尚,也都面带笑容,双手合十,远远地向着他们行了一礼。 那几位大和尚也都纷纷回礼,但并不靠近,仍旧忙活着他们手上的事务。 净涪并没有注意到那几位大和尚,也没有注意到清壬、清绍两位大和尚已经转了头望来,更没有注意到旁边的那六个沙弥的视线也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那戒场中,一动不动。 清壬、清绍两位大和尚对视一眼。 清绍更是微微低头,略带感叹地向着清壬合十一礼,无声道贺。 清壬眼底的笑意已经溢散至眉梢眼角,但他也还是无声地回了一礼,谢过清绍大和尚。 两位大和尚如此一番动作过后,却并不往前迈出一步,而是双双站定在原地,等着净涪从定境中出来。 戒场的气息平和庄严,肃穆庄重,带着一种特殊的厚重感和使命感,迎面扑来。 净涪法眼所见,一道道金色佛光铺展,将这一片世界化作了佛国。佛国之中,莲花处处。而莲花之上,一位位金刚、天王端坐。金刚、天王驾前,还有狮王趴伏。 净涪心神念动,本尊于刹那间遁入识海,转换净涪佛身在外。 佛身现身于外,面上当先露出一个笑容。这笑容不过浅浅绽放,却盛着一抹慈悲佛意。 慈悲意念起,整个戒场顿生感应。 于净涪法眼之中,戒场中金色佛光如浪潮动,又有金刚、天王睁目看来,见得净涪,这些金刚、天王齐齐合十一礼,齐声唱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声中,那在驾前趴伏的狮王也是齐齐站起,合着佛唱的声音,摇晃着威武的狮头向着净涪这边一吼。 这吼声不是咆哮,却是醒神镇魂的狮子吼。 净涪佛身双手合十,向着那边弯腰一礼。 一礼过后,眉心处的法眼隐去。于是净涪眼前的金光在顷刻间隐去,金刚、天王连同莲花、狮王也都齐齐散去,广阔的戒场上空旷无比。 净涪站直身体,抬起眼望向前方的时候,却正正迎上前方的清壬、清绍以及六位沙弥的目光。 他不由得眨了眨眼睛。 清绍率先回过神来,他深深地看了净涪一眼,转过头去看清壬,感叹地道:“这可真的是……” “能得如此弟子,可真是恭喜清壬师兄了。” 清壬这会儿也已经转过神来,他笑了笑,道:“清绍师弟这话却是说错了。” 清绍侧眼看了一眼清壬,脸上也升起了一丝笑意,却只拖长了声音,“哦?” 清壬看了净涪一眼,才侧了脸望向清绍道:“净涪再如何也是佛门弟子。该说同喜才对。” “对对对。”清绍笑着连连点头,“同喜同喜……” 两位大和尚在一旁说笑,净怀、净古和妙潭寺的那四位沙弥也都慢慢回过神来,或惊或疑或喜地望着净涪,脸色不一。 净涪又再眨了眨眼睛,向着前方再度合十一礼,便垂了眼睑站在原地。 两位大和尚不过来往几句,便正了神色,引着他们这一行七个沙弥往迈入戒场。 戒场中起有戒坛,为三层戒台,呈须弥座。四周各安阶梯以作上下,周边设有栏楯防护,栏楯四周雕刻种种狮子和护法神王,下两层坛身雕凿龛窟,供奉诸位护法神王。 净涪仔细看了两眼,这些护法神王、金刚乃至狮子都正正是他方才法眼所见的模样。 他眉关一展,双手合十,微微低下了头。 片刻后,他就抬起了头,仍旧跟在净怀、净古身后,随着清壬大和尚在戒坛上行走了一遭。 清壬大和尚边领着众沙弥前行,边与他们指点后日仪轨种种注意事项。 “你们应是读过坛经,知晓十师和戒子登坛的种种仪轨……” 迎着清壬大和尚的视线,净怀、净古和净涪一一点头。 戒子受戒仪轨主要有五个步骤,十师登坛、戒子听遗教经、戒子受教师问遮难、戒子登坛以及事竟下坛。 清壬大和尚将仪轨注意事项说得极其仔细,净怀、净古和净涪也都安安静静地听着,到得最后,清壬大和尚甚至领了三人往戒坛上走了一遭,过了一遍仪式,然后才得到坛下站定。 “你等可都知晓了?” 净怀、净古和净涪齐齐点头,净怀、净古两人更是应道:“是,弟子等知晓了。”清壬大和尚点了点头,又叮嘱道:“你等且切记,仪轨都是常事,届时前方会有引礼师指引,侧旁也有别的师兄弟,稍微注意一点的话,都不会出错。最为重要的,是心。” 这话确实是金玉良言,净怀、净古和净涪脸色也俱是一整。 清壬大和尚见三位沙弥受教,点了点头,再不多说,与旁边的清绍大和尚合十一礼以作告别后,就领着三位沙弥出了戒场,回他们的禅院去了。 尽管净涪已经往戒场里走了一遭又转出来,但不管是六位沙弥还是两位大和尚,他们谁都没有发现,此时净涪的瞳仁深处,散着一抹淡淡的金。 那金色很浅,浅得几近虚无,但它却是确确实实存在着的。 净涪回了自己的院子,入得屋中,在屋中佛龛前的蒲团上坐定,最后慢慢地眨了眨眼睛,那虚淡的金色才彻底隐去。 净涪抬起头,望着上方佛龛里的那一尊佛像,慢慢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净涪识海里被金色佛光簇拥着的佛身也露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笑容来。 第240章 开始之前 “当……当……当……” 钟塔里的僧侣敲响楼里的大钟,浑厚悠长的钟声飘起,穿过各处法堂、大殿、云径、禅房,落在这天静寺里每一位僧侣的耳边。 结跏趺坐在大雄宝殿正前方的清见大和尚慢慢地睁开眼睛。 他望着他身前也正睁开眼睛来的九位大和尚点了点头,从蒲团上站起,双手合十,低声道:“走吧。” 这大雄宝殿里,连带着清见大和尚在内,总共有十位大和尚。这十位大和尚中,除了清见大和尚和另外三位大和尚外,另外六位分别出自妙音、妙潭、妙安、妙定、妙理、妙空六寺,都是现今佛门大德之士,俱各持戒清净,德高望重。 他们就是这一次受戒羯磨的十位羯磨僧。 十位身穿祖衣的羯磨僧以清见大和尚为首,列队走出大雄宝殿,一路往戒场那边而去。 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净涪也睁开了眼睛。可和往常黑白分明的双眼不同,此刻,净涪的瞳仁深处,犹有一线金色佛光暗隐。 净涪本尊盘膝坐于识海中央,任由佛光大盛,照遍整个识海。 佛身站起身来,往前迈出两步,走到佛龛前,取过旁边的线香,认真仔细地就着佛龛前的青灯燃起。 他将线香合手持定,抬起头去望定佛龛里的那一尊世尊佛像,望得片刻,他合十持香恭敬礼拜,才将手上的线香插入香炉里。 再拜过后,净涪又略站了一站,转身便往门边去。 拉开门户后,他抬起头,望着天边那一轮残月,又是站定了一瞬,微微加重了呼吸。 清凉新鲜的空气从鼻腔流入心腹,更有微凉的晨风拂面,清新舒适。 净涪微微眯了眯眼睛,才迈脚跨出门槛,往禅院外去。边走,他边向识海里递了一句话。 说是话,但其实只是简单的两个字。 “谢谢。” 识海之中,那手中托着最后一缕魔气的净涪本尊仍旧闭着眼睛,仿若未闻。 净涪佛身也不意外,他微微垂落眼睑,无声笑了笑,仍旧往禅院外走。 走出禅院,转过几个拐角后,他便望见了候在那里的净怀和净古。 净怀、净古两人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僧袍,远远见得净涪过来,脸色先是一喜,再然后视线奇怪地一定,在净涪面上来回转了一圈,又忍不住侧目对视了一眼。 净涪渐行渐近,净怀、净古两人看得一阵,总还琢磨不透。 明明人还是这样的人,五官也都是往日一般模样,可今日的净涪师弟比之早前,却又硬生生减了两分平和添了一分慈和一分悲悯。 净涪到得近前,看见两位表情木愣的沙弥,眼底快速闪过一丝笑意,面上却作不察,合十点头行礼。 净怀、净古两人慢了一瞬,才向净涪回了一礼。 净古自认和净涪虽是走了一路,但到底距离犹在,是以只是看的两眼,便又收回了视线,默默地走在一侧。净怀却没有那个顾虑,他迟疑片刻,不知该问什么,也不知该怎么问,“净涪师弟,你……” 净涪面上显出了一丝疑问,抬眼望向净怀。 净怀自己想了一会,笑着道:“净涪师弟,恭喜啊。” 净涪又是一笑,双手合十,微微低头谢过。 旁边的净古此时也笑着道:“恭喜你啊,净涪师弟。” 净涪仍旧一笑,又谢过净古。 三位沙弥不过说得这么一句,便再无言语,只快步往前走。到得戒场的时候,清壬大和尚已经在入口处等着了。 见得他们三人神满气足地快步走来,清壬大和尚忍不住露出了个笑容。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位沙弥也急急地往清壬大和尚那边赶去。 见到三位沙弥来到他的面前,清壬大和尚的目光先就落在了净涪身上。 他的视线在净涪身上转了一圈,面上笑意更深。但不过是一个停顿,清壬大和尚的目光便又同样的在净怀、净古两人身上转过一圈,才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往戒场的那边去。 “戒子们该去那边了,你们都去吧……”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这才抬头向着那个方向望去。果然,引礼师已经在那边站好了。而引礼师的面前,已经有戒子在列队了。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向着清壬大和尚合十弯腰一礼,这才往引礼师那边去。 清壬大和尚目送着三人去往引礼师那边后,才转身往观礼者的位置行去。 引礼师见得他们三人,心神一转,便知道了他们三人的身份来历。引礼师的目光先在净涪身上转了一圈,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问过他们三人年龄后,便令他们按年龄依次入队站好。 净怀、净古各自插入队伍。 至于净涪,引礼师虽没得到他的回答,却也自引了他站在队列的末端。 无论是哪一次受戒竭磨,净涪的年纪都是最小。末端的位置给了他,也都是应有之义,无有不当之处。 净涪也无有异议,自然而然地站在了末端的位置上。 站在净涪左侧的诸位沙弥看了看净涪,又面面相觑。最后,就站在净涪旁边的那一位沙弥转过头来,合十低头行礼,问道:“敢问师弟可是妙音寺的净涪沙弥?” 净涪也是合十低头回礼,听得那位沙弥这般问话,便就含笑点了点头。 本来那沙弥的话里就是笃定比疑问更多,这会见净涪只是点头而不应话,他就更不惊讶了。 这沙弥又郑重合十拜见,口中道:“天静寺净与,见过师弟。” 净涪自然还是合十还礼。 净与旁边的诸位沙弥听见,也都稍稍往前探出半个身体,向着净涪这边望来,口中道:“天静寺净讴,见过师弟。” “妙空寺净如,见过诸位师兄,几位师弟……” 一时间,竟是这一个队列的沙弥尽皆自报家门。气氛之友好和谐,直令此时难得没有在祭炼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反往这边望来的魔身都忍不住挑眉。 如果是虚伪假意的也就罢了,但问题是,这些沙弥们此刻的言语皆出自本心,未曾有过半分扭曲伪造。当然,这些友好和谐的话语下头,也掩盖着他们自己紧张难言的心思也就是了。 佛身注意到魔身的目光,含笑一一行礼与诸位沙弥见过的时候,一时兴起,竟向着魔身那边的位置悄悄眨了眨眼睛。 随意靠坐在暗黑皇座上的魔身没有错过佛身的小动作,他撇了撇嘴,当下就转移了视线。 佛身只是笑笑,并不在意。 他其实心中清楚,不管是此刻看似祭炼暗土本源途中稍稍中断以作休息的魔身,还是盘膝坐在识海中央看似已经入定了的净涪本尊,其实都是在等待着他的受戒,见证着他一生中这个重要的时刻。 哪怕在所有人的眼里,他都是净涪。但他们三人都明白,他其实又不是净涪。 甚至除了他们三人之外,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不过那又如何呢? 他、他们,也都是净涪! 佛身再度冲着魔身笑了笑,才收回目光,仍还是在认真地倾听着旁边那些沙弥们的谈话。 此时时辰未到,受戒羯磨还没有正式开始。这会儿的这点空闲时间,旁边的引礼师们也由得戒子们自由行事。 也就在这个时候,佛身忽然微微侧了侧身体,借助旁人的身体阻挡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可他根本没有想要自己去探查到底都是谁在看着他,而是使唤起了魔身。但他也未曾开口说话,只是将视线直直地穿透种种阻隔投了出去,落在了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身上。 魔身开始只作未知,仍旧那手托腮坐在暗黑皇座上,脑袋垂落,双眼更是微微阖上,似睡非睡。 就是一副你随意我歇歇的模样。 佛身却不放弃,只仍旧拿目光看着魔身。带着笑意和包容的视线落在魔身身上,却只如拂面凉风,丝毫奈何不了魔身。 佛身仍旧坚持,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佛身的目光都带上了些微的讨好和祈求。 说佛身是真的在讨好他想要寻求他的帮助,魔身是不信的。佛身不是弱者,他也不是傻子,如何会去信? 不过就是一个态度而已。 魔身摆足了架子,才似醒非醒地撩了撩眼皮子,向着佛身随意就递了那么两句话过去。 “……最左边拿复杂的目光看着你的,是净栋;净栋往右侧去一点点的位置,又是恒真;恒真再往右侧过去,就是清壬那些出身妙音寺的大和尚……” 净栋? 佛身眨了眨眼睛,明知却故问道:“净栋?他现在是比丘了?不是比丘的话,他又如何能够来这里观礼?” 比丘戒上诸多事宜对外人都是秘密,就连净涪当年也是在祭炼了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后才自暗土世界里远远窥见,从来未得亲身观望过。就连净涪在暗土世界里投注目光,顶多也就望见了比丘戒开始之前的诸多准备而已,一旦比丘戒授戒羯磨正式开始,他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当然,那都是当年的事情了。 现如今的话……有佛身在这戒场里,魔身和本尊什么看不到? 魔身嗤笑了一声,“看他现在站的位置,大概也就是顶替清恒出现的吧。” 魔身懒懒地垂了垂眼睑,再递过去一句话道:“你担心什么?再过一会儿,他可不就要离开了么……” “至于恒真,”魔身总算是打起了一丝精神,“他又能奈我们何?” 佛身忽然一笑,无声点头,再要递一句话过去,却忽然正了脸色,身体也已经站得笔挺。 不仅仅是他,就连原本百无聊赖看似没多大兴趣的魔身也都坐直了身体,睁开眼往这边望来。 识海中的净涪本尊也在这时睁开了眼睛,但他并不去看净涪佛身,而是看着他身前的那一缕魔气。 在他的视线中,那一缕魔气渐渐凝固, 如同被封印的死物,不漏丁点气息。 “开始了!”第241章 受戒具足(上) “噤声!列队!取衣钵!” 旁边的引礼师也在低声提醒。 诸位沙弥俱各从身上的褡裢中取出自己的僧衣乞钵,托在手上,又将身上褡裢取下,妥帖折叠好放在僧衣上方,用乞钵稳稳压着。如此这般后,他们双手捧起衣钵,头颅微抬,身体站得笔挺。 引礼师扫过一眼,点了点头。 净栋以及少数几个沙弥此时也都抬头望了一眼戒场里的诸戒子,便自动自发地从观礼的僧侣中走出,悄无声息离开戒场。 该离开的人已经尽皆离场,便就有一位僧侣敲响了他身前的那一口铜吕大钟,钟响三回,声震四野。 待到钟声停下,又有一位引礼师从戒场一角走出,迎着东方初初升起的那一片微光,沉声唱道:“时辰已到,诸戒子入场。” 戒子列队中,引礼师当先往前迈出一步,停得一停,便往前迈步行进。当前一列的戒子跟随在引礼师身后,目不斜视往前迈步。第一列戒子前行后,又是一位引礼师引着一列戒子跟上。每一列戒子足有十人,如今有三列戒子,也就是说,这一回受戒的戒子足有三十人整。 净涪佛身跟在队列最末端,也未曾分神多看,更不曾注意到底是哪个寺庙多上三两个戒子,哪个寺庙又少上一两个,只是抬着头往前走。 哪怕是本应清闲的魔身和本尊,此时也都正了神色,各自端坐而望。 依序入得戒场后,引礼师一个示意,净涪等诸多戒子俱各盘膝就地而坐,衣钵等物都被他们放在自己的身前。 诸戒子就坐后,又是一声钟响,那位引礼师再唱道:“请诸位和尚登坛。” 十位羯磨师走向戒坛,教授师手持香炉站在最前方,其他九师按从小到大的顺序排列,在此次羯磨中担任和尚的清见禅师走在最后。 十位羯磨师上得戒坛的第二层,也不急着往第三层走,而是面向北方站定,在佛前顶礼三拜。 受十位羯磨师三请,十方现在诸佛、诸大菩萨、声闻僧众齐齐在戒坛上空现出身形。 霎时间,戒场上空佛光普照十方大千,更有天女于佛光处显现,伴着曼妙天音妙手散花。 这本是常见,十位羯磨师及诸位引礼师观礼者俱各面色平静恭谨,不见分毫惊疑。但还没等十位羯磨师再往戒坛上走,戒坛上的十方现在诸佛、诸大菩萨以及声闻僧众等诸多大士齐齐往后退出一步,让出中央位置,拊掌唱响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十位羯磨师齐齐一怔,下意识抬头。 但见诸位大士中央,一道无量光不知何时亮起,光显七十二色,璀璨华美,庄严神圣。 戒坛乃至是戒场上的所有僧侣齐齐合十弯腰下拜,合着诸多大士的佛唱声念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明明只得一道无量光在空中显现,不见世尊,但整个戒场都在那一霎那间变更成为佛国胜景,光芒万丈,庄严神圣。 也是在那一刻,净涪佛身心境波澜不惊,灵台清净无尘,却也自心头生出一种明悟,他两天前发现的那一种力量陡然暴增无数倍。原本就已经被那股力量隔离出景浩界的戒场瞬息间转换了天地。 净涪佛身听见了自己刚才唱响的那一声佛号。 净涪佛身识海里的本尊和说远远在天边说近又近在身侧的魔身齐齐愣了愣神,紧接着就是同时黑了脸。 他们愣神非是因为自己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了。事实上,这一点也在净涪预料之内。毕竟……他口不能言只是因为景浩界天道封印。可在这独立于景浩界天地之外的戒场之内,在这一个佛家圣地里,一切还由不到景浩界天道做主。 真正令净涪本尊和魔身黑脸的,是他们这会儿出口的音色。 可能是因为自幼就未曾开口说过话,这一声佛唱声声音有些尖细。不是那种刺耳的令人不适的尖细音色,而是那种恍似幼儿一样的尖细音调。 佛身心境不动,灵台无尘,能对此不以为意。但净涪本尊和魔身却做不到像佛身那般泰然。 这也真的怪不得他们,实在是这音色太丢脸了! 也不知是不是佛身错觉,在那一霎那间,他仿佛听见了一声轻笑声。 净涪佛身垂眉敛目,只作不知,不曾想要去探究是否是他的错觉,更未曾想要去看清楚那轻笑声来自何方。 他就那样静默地拜伏在地,直到十位羯磨师从戒坛上站起,稍稍平定心神后,才再度依照律条所规定的步骤,分毫不乱地继续。 手持香炉的教授师更是深吸了一口气,才在最后与一众羯磨师一起往后退,直等到作为和尚的清见禅师退下第二层后,才由着清见禅师领着一众羯磨师再度登上第二层戒坛。 绕佛一圈后,来到早前预备下来的三空座前,一一作礼过后,十位羯磨师登上戒坛顶层,依次入座。 十位羯磨师登上高坐后,众沙弥从地上站起,立定当场,随着引礼师的高唱向着诸位羯磨师礼拜。然后,众沙弥长跪在地,合掌低头。 引礼师在一旁唱道:“所以请和尚者,此是得戒根本,所归投处。若无此人,承习莫由,缺于示导,不相生长。计汝自陈,不解故教也。” 偌大空旷的戒场上,就只听得引礼师一人高唱的声音,余者尽皆静默无言。 引礼师唱罢,仍教净涪等戒子一起念诵请和尚文:“大德一心念,我/……/净与、净涪今请大德为和尚,愿大德为我作和尚,我依大德故得受具足戒。慈愍故。” 净涪本尊和魔身此时已经正了脸色,或是垂落眼睑作出神状,或是收回了目光只看着自己面前的手掌,总之,就是不去看净涪佛身。再看他们的表情,更全然一副我就是不认识他,我不知道他是谁的模样。 就在这寂静间,净涪佛身耳边又是仿佛一声轻笑声响起。 这声轻笑声出现得突然,却不显突兀,更未曾影响到净涪佛身的心念,只是淡淡地晕开,不露破绽地落入净涪佛身的心境中去,清净轻淡,如光如霞。 净涪本尊和魔身齐齐一定,抬头交换了一个视线后,仍旧沉默。 准提佛母! 净涪佛身眉眼低垂,依旧合着其他沙弥的声音节奏,念诵请和尚文。 如此三请过后,一众沙弥才听到上方的清见大和尚沉声应道:“可,教授汝,清净,莫放逸!” 得到清见大和尚应答,诸位沙弥又是齐声应道:“顶戴持!” 请了和尚,引礼师又在一旁教净涪等请戒师和教授师。 请完三师请七尊,十师请遍后,净涪佛身才听得旁边的引礼师唱道:“再拜三师、七尊者!” 净涪又与诸位沙弥一道,拜过上首的十位羯磨师。 十位羯磨师受礼,合十点头。待到戒场中的观礼的诸位比丘禅师在引礼师的引导下依次上了戒坛,在戒坛第一第二层依次坐好后,清见大和尚于众师中沉声道:“请遗教经!” 引礼师得令,扬声请一大师升西南角高座,为净涪等戒子诵遗教经。其中,又有另一个引礼师带着净涪等沙弥上了戒坛第一层,绕佛行走一圈,三礼拜过后,令他等跪地听经。 净涪佛身无声跪好。 净涪本尊在识海里,眼睑仍旧低垂着,一时只觉得庆幸。 跪在那里的不是他,真是太好了! 不仅仅是净涪本尊,便连此刻身在无边暗土世界又从来看佛身不太顺眼的魔身,这会儿都只觉得既同情又侥幸。 不是他,还真的是太好了。 此时,又有诸位比丘从旁出,燃起佛香,赞呗功德,和声而唱。 净涪佛身结跏趺坐在地上,沉神听经,慢慢的就入了神去。 戒坛之上,那一道无量光依旧光华璀璨,诸位大德也还是定神观礼,未曾分神他顾。 遗教经诵完,引礼师请下那位诵经的大师,然后又挺身迈出一步,唱道:“请教授师出众问遮难。” 戒坛上,清见大和尚依律问询羯磨师和威仪师的时候,净涪等人已经在另一位引礼师的引领下退下了戒坛,回到他们早先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而他们的前面,仍是他们自己的僧衣乞钵等物。 待到作为威仪师的禅师下了高座,向着上首的清见禅师等九位羯磨师合十一礼后,便来到早先准备好的桌席处坐定。 引礼师见状,便引了站在第一列第一位的那一个沙弥往遮难处而去。 净涪佛身略略抬头,看着那个沙弥手托着自己的衣钵走入那遮难处,便又低下头去,沉默等待。 和他一般模样的,还有其余的二十八位沙弥。 他们所在的位置其实和遮难处的位置很近,但即便如此,不该他们看见的还是看不见,不该他们听见的也仍旧听不见,一切的声音和动作都被隔离,世界安静得有点可怕。除此之外,天空之上,有十方现在诸佛、诸大菩萨、声闻僧众垂目;戒坛之上,有九位德高望重的羯磨师望定;戒场之内,还有诸位引礼师照看…… 如果换了一个心性稍为薄弱一点的弟子坐在此处,怕是不过坐得一阵,心境就得崩塌。 净涪佛身垂下眼睑, 默然静坐,任由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第242章 受戒具足(中) 净涪的位置在队伍的最后,需要等待的时间本就最长,何况净涪声名在外,此前又是破格受戒,更是引人侧目。 然而,哪怕连只是受了池鱼之殃的净与沙弥都已经开始烦躁,心境露出破绽,作为焦点的净涪却仍旧八风不动,如坐紫金莲。 坐在戒坛顶层的清见大和尚目光一转,瞥见下方的净涪,见他脸色已经平静如初,心神分毫不乱,眼底却快速闪过了一丝笑意。 不仅仅只有清见大和尚,就连与其他大和尚一起一同坐在七尊位上的清延也吐出了心底紧提着的那一口气。清延也出身妙音寺,真论起来的话,净涪还得称呼他一声师伯。 清延目光不过在下方戒场转了一圈,扫过诸位戒子,在又同样在净怀、净古两人身上停得一停,才淡淡收回视线,仍旧垂眸静坐,耐心等待。 妙音寺这一次受戒的戒子仅有三人,数目比起其他的五分寺都有不如,更别说和天静寺比了。但数量比不了,却还是可以比一比质量。不过净怀、净古虽然也是难得,可和其他的戒子比起来,不过只是寻常。唯一能够惊艳八方的,就只有净涪。 净涪稳了,他们妙音寺就是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净涪佛身默然静坐,魔身和本尊此时也都正了神色,陪着佛身凝神等候。 时间的流逝无声无息,却并非就没有痕迹。那一个个跟随引礼师走出队列往问询遮难的地方行去又归来的沙弥,那慢慢劈出一片光明天穹的东方霞光,那渐渐褪去一丝凉意的晨风……都是时间在身边走过的脚印。 因为羯磨有它时间的安排,所以事实上,净与和净涪都没有等太久。 当引礼师来到净与身边的时候,净与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如此三次过后,终于勉强稳定下情绪的净与才睁开眼睛望向引礼师。他先双手合十,低头向引礼师弯身一礼,才托起身前的衣钵,从蒲团上站起,跟在引礼师身后往询问遮难的地方走去。 在净与站起身的时候,他的视线不经意间瞥见旁边的净涪,心神一颤,整个人如遭冷水瓢泼。一时间,六月里绝没有的寒意从他心底冒出,直窜上他的心头,将他心底的紧张和慌乱悉数冰封。 戒场之上,他慌什么?!乱什么?!紧张和慌乱,能帮得了他么?! 不能! 净与忍不住拉了拉唇角,自嘲地笑了笑。 他比净涪年长将近三十余年,可现下看来,他这多活的三十余年都是白活了!连一个堪堪二十的青年都比不上,他不是白活了又是什么?! 净与脚步不停,眼睛却狠狠地闭了闭。 引礼师走在净与身前,没有回头。但即便如此,他却明显地感觉到身后净与再度跟上的脚步少了几分无措慌张,多了几分稳重平和。 引礼师面上不显,心底却暗暗点了点头。 净与师弟果然不愧是天静寺青年一辈中的佼佼者,这一份心性和觉悟,比之旁人可要好上太多了。虽然……还是比不得那一位净涪。 净涪佛身此时却没有太在意引礼师和净与。 他眼睑微阖,心境空明,非为特意,却自在冥冥中照见诸天大千世界,望见十方众生。 他看见定下心神的净与跟随在引礼师身后入了那处被幕布遮挡着的角落,看见戒场中各位已经回归自己位置上的戒子,看见戒坛上方二层观礼的恒真僧人和清恒、清绍等大和尚,看见戒坛顶层肃容正坐的两师七尊九位大和尚,更看见戒坛上空的十方现在诸佛、诸大菩萨、声闻僧众和被他们簇拥在中央的那一道有七十二色的无量光。 更远的地方,他望见了天剑宗内双眼通红形同疯魔不断自引业力加身的皇甫成,他望见了九重云霄深处正往天静寺这边望来的左天行…… 再远一点的地方,景浩界胎膜之上,他看见了一套剑阵,也看见了盘膝坐在神剑侧旁的那一位天剑宗剑修;景浩界世界之外无量量远的地方,他还望见了一片天外天,望见了天外天上那一个盘坐黑莲的白白胖胖趣致可爱的童子,望见他的视线正往天静寺戒场这边垂落,哪怕他这会儿什么都看不到……景浩界成天地,育有众生;天地之外,仍有世界;世界之中,还有众生…… 世界之大,不可思量;众生之多,多如泥沙。 净涪佛身灵台不昧,心境不动,种种念头却于弹指刹那间生生灭灭,无有止尽。 戒坛上空的十方现在诸佛、诸大菩萨、声闻僧众齐齐侧目,望定戒场中那盘膝阖目默然静坐的青年沙弥,齐齐一笑,俱都唱响佛号,欢喜礼赞:“南无阿弥陀佛……” 被一众大德大士簇拥在中央的那一道无量光仍旧未动,可十方现在诸佛、诸大菩萨和声闻僧众却都听得一个慈善悲悯的声音带着笑意应道:“善哉善哉。” 十方现在诸佛、诸大菩萨和声闻僧众感闻心受,同时自心底涌出一股大欢喜来。 此欢喜发自心田,出自本我,欢喜雀跃,未曾有半分虚造。 恒真僧人微微低下头,掩去自己脸上既欢喜又无奈的扭曲表情。 恒真僧人其实知道,哪怕他再是遮掩,他的表情、动作乃至是他的心情,也全都分毫不差地落在了诸位大德大士的眼底。更甚至,不仅仅只是他,就连身在西天极乐净土里的那慧真罗汉的一切也都被他们看在了眼里。 恒真僧人闭着眼睛,双手合十,改坐为跪,深深地低下头,无声忏悔。 世尊悲悯的目光将他整个人柔和地拢在中央,似乎将他所有的一切不堪全数包容,又似乎是在规劝他清醒。 极乐净土里的慧真罗汉也下了蒲团,向着极乐净土的中央深深拜伏下去。 端坐在八宝功德池旁的世尊阿弥陀抬起了手掌,微微探出。 一只通体灿金却纹理清晰的大手从虚空中显化,稳稳地落在了慧真罗汉头顶。 那手搭在慧真罗汉头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才再度隐去。 慧真罗汉跪趴在地上,任由眼眶里的泪水夺眶而出,打落在地面上。 “痴儿……痴儿……” 这一霎那,听着世尊阿弥陀的声音,感受着世尊阿弥陀的包容和怜悯,慧真罗汉心底所有的私欲竟然彻底散去,只留下满满的愧疚和痛苦。 ‘错了……我错了……’ 慧真罗汉那强烈至极的心念穿透了所有的阻隔,落在了戒坛上的恒真僧人身上。恒真僧人也忍不住无声落泪。 豆大的泪珠打落在戒坛的砖石上,破开成细碎的泪花,霎时好看。 可这样的泪花,即便再是好看,也不过只在这一霎那。下一瞬印在戒坛砖石上的,终究还是形状怪异的泪斑。 天静寺后山塔林里,那一道昔日通天贯日的佛光光柱早已被戒场上的无边佛光比得如同大日旁边彻底隐去所有光芒的辰星,但圆微却并不在意。 他盘膝坐在自己的龛台前,头微微上抬,远远地望向戒场的方向,兀自出神。 他似乎望见了那戒坛上的恒真僧人,又似乎望见了戒场上的净涪,但他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清。 许久之后,这无边的塔林里,只得一声轻叹随着山头微风散去。 净涪佛身虽在定境中,但圆微和恒真僧人的诸般形状还是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心神不乱,不惊不讶,仍旧于定境中观照十方。 下一刹那,净涪佛身在观照中望见的诸般种种,包括浩大如世界,也包括渺小如众生,全在顷刻间褪去所有外相。 他入目所见,唯剩混沌,以及那混沌中星星点点的光。 那星光中,有至大至光至正至真如大日,也有至晦至暗至渺至茫如暗星。不一而足,种种难言。 净涪佛身心中升起明悟:此为众生实相。 佛身一念明悟,净涪本尊和魔身齐齐一愣,也在同一时刻于心头升起一点明悟。 佛身见众生实相,魔身却见众生虚相,而净涪本尊只见众生我相。 三相明灭不过刹那,便彻底隐去。落在净涪三身眼中的,仍是众生、仍是世界。 方才所悟只如惊鸿一瞥,之后就彻底隐去,再难以寻得,着实令人失落。 但这样的失落也不过就是一个个生灭不定的念头情绪,根本不曾在佛身心头眼底留下丝毫痕迹。 佛身只虚虚张开视线,将净涪本尊和魔身印入眼底。 他眼中的笑意将眼底那两个清晰真实的身影完全浸满。净涪本尊并不觉得如何,倒是魔身觉得有些不自在地撇开视线,似是漫不经心地送了一句话过来道:“该你了。” 佛身眼底笑意未减,他轻轻点头,再抬头睁开眼去的时候,便正正望见那引礼师领着净与归座。 净与在自己的位置前站定,整理了一下神色,再度双手合十,谢过引礼师,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 净与虽然目不斜视,但神色却放松了很多。这一点倒也和其他从那处询问遮难的地方回来的沙弥差不了多少。 净涪收回余光,向着引礼师合十低头一礼,也托起自己座前的衣钵,跟随在引礼师身后往那一处被幕布围拢起来的地方走去。 净涪佛身一步步迈得不快不慢,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这种举重若轻的姿态、不惊不扰的模样,直让戒场里的诸位戒子、引礼师乃至戒坛上方的诸位比丘、菩萨侧目不已。 这些或赞叹或羡慕或欢喜的目光落在净涪佛身身上,却根本触动不了他分毫。能够令他从心底升起笑意的, 也唯有同时将目光投落在他身上的净涪本尊和魔身。 第243章 受戒具足(下) 引礼师引着净涪去往那一处被幕布围起来的角落后,便向着坐在那坐具上的教授师合十弯腰一礼,侧身让出了通道,示意净涪自己过去。而他只在幕布围拢的范围外站定,并不再往前靠近一步。 净涪迈入幕布中,来到教授师面前,先是合十弯腰行了一礼,便依戒前清壬禅师教导,将他手上托着的那一套衣钵双手递了上去。 教授师出身天静寺,见了净涪,脸上慈和丝毫不减,眼底也未见有半分厌弃。 他从蒲团上站起,合十还了净涪一礼,才伸出双手去接过净涪的衣钵。 教授师便将衣钵放在一侧,边和净涪说道:“将僧鞋脱了,到坐席上去吧。” 净涪依言脱了僧鞋,露出一双雪白的足衣,踩上了最中央的那一席空无一物的席子上。 教授师看着净涪动作,脸上笑了一笑,又取过放在旁边案桌上的尼师坛,捧高至净涪头顶,又从净涪头顶放低至净涪眼前,加受持后,对着净涪道:“这是尼师坛,比丘六物之一,是比丘在坐卧时敷在地上、床上或者卧具上的坐具。” 尼师坛,说是坐具,但其实不过是一条青、黑、木兰色的方形布。 作为算是从小生活在妙音寺的沙弥,净涪自然认得出这比丘六具之一的坐具。不过见过是见过,但净涪之前仅仅只是一介沙弥,还没有那个资格使用尼师坛。当然,净涪也不太稀罕这样的资格也就是了。 教授师亲自将尼师坛放在净涪脚边的席子上,才对着净涪点了点头,笑着柔声道:“来,来吧。” 净涪依言坐下。 他着意感受了一下,感觉其实很一般,根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样的感觉在净涪心海中一闪即逝,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仍旧低眉顺目地坐在那里,气息平稳,未有半点波澜。 教授师又是含笑转身,取过他身侧案桌上的安陀会,仍然捧高过净涪头顶加受持,再将安陀会放至净涪眼前,给他看了看,对他道:“这是安陀会。” 净涪点了点头。 教授师将安陀会交给了净涪,对他道:“来,搭上它。” 净涪点了点头,双手捧过安陀会,仔细搭在自己身上。 安陀会是灰色的里衣,是比丘三衣之一,也仍旧是比丘独具之物。 然后,教授师又将郁多罗僧加受持,亲手帮净涪披在了安陀会上。再然后,便是比丘三衣最后的僧伽梨。 教授师将僧伽梨连同瓷钵一起递给了净涪,朗声教他道:“此三衣名唯佛法有,九十六种外道所无,何得不敬!故坐具尼师坛,如塔之有基也,汝今受戒,即五分法身之基也,良以五分由戒而成,若无坐具而坐汝身,则五分定慧无所从生,故坐具如塔之基也。三衣断三毒也,五条下衣断贪身也,七条中衣断瞋口也,大衣上衣断痴心也。” 净涪仍旧双手接过衣钵,放在自己身前,沉声答道:“弟子谨受上师教诲,莫不敢忘。” 尖细纯挚的幼童音出口,已经放松下来的净涪本尊和魔身当下又黑了脸。但也仅仅是黑脸而已,净涪本尊和魔身的目光仍然落在净涪佛身身上,没有再像早前那样的挪移开去。 佛身却不像净涪本尊和魔身那般介意,恰恰相反,他极其坦然。 教授师听见净涪的声音,一时也晃了晃神。幸好他反应快速,倒也未显出半分不妥。 他双手合十,低声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既然净涪能够开口,一切应答如仪,教授师也就不去理会他面前案桌上早早备下的笔墨纸砚,重新在他自己的坐具上落座,开始与净涪问遮难。 什么是遮难呢? 按照律中规定,若不问十三难则不成受戒。 而十三难,早在净涪进入戒场之前,清壬大和尚就已经跟他与净怀、净古三人详细解释过十三重难、十六轻难的题义。 如今教授师在这里询问净涪十三难,其实并不算正式的问遮难。真正正式的问遮难应该是在戒坛上当众询问。那样的问遮难才能被众僧承认,净涪等戒子也才能真正受戒。但是登坛受戒的情况非常严肃庄重,一旦戒子慌乱失措,对戒师的问难回答失误或者有所疏漏,又必将会对戒子的受戒情况造成影响。也是为了避免这一种影响,才安排了现如今这一场的单独问难。 净涪早有心理准备,也不惧这一关。 教授师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净涪,见他面色舒缓自如,浑不似早前的那些沙弥那样紧张慌乱,不由得赞叹地点了点头,才例行问道:“知道十三重难、十六轻难都是什么吗?” 净涪点了点头,仍然用那幼童一样的音色道:“弟子知道。” 教授师笑了一下,道:“好,那我们这就开始吧。” 净涪正了神色。 教授师的声音放得轻柔舒缓,很是能够安抚旁人的心神。哪怕净涪佛身这时候并不紧张,也慢慢地放松了身体。 教授师笑了笑,忽然正色道:“善男子谛听,今是至诚时,我今当问汝,汝随我问答,若不实者,当言不实,若实言实。何以如此,由无始来欺诳圣贤,沈没生死,今欲舍虚妄,证真实法故,令汝实答。今问汝遮难,若不实答,徒自浪受。律云:犯遮难人,七佛一时为受,亦不得戒。” 教授师话音出口的瞬间,眉心处亮起一线金色佛光,佛光亮起,观照净涪周身。 净涪向着教授师深深拜了下去,应声道:“弟子谨听。” 教授师又是一笑,缓和了神色问道:“汝可曾为大比丘不?” 净涪毫不犹豫,应道:“无。” 教授师又问:“清净持戒不?舍时一心如法还戒不?” 净涪端正神色,双手合十,严肃答道:“清净持戒,如法舍戒。” 所谓如法舍戒,其实就是弃戒再受戒。舍戒再受戒,在佛门是完全可以的。这一点教授师也清楚。 他轻轻点了点头,又问道:“曾犯边罪难不?” 律戒中言,俗人受了五戒、八戒,沙弥受十戒,比丘受具足戒,本应该严持戒律,却毁犯前四根本重罪,如同死尸不被大海所容,终被吹到海边岸上,如是等人所犯罪重,是佛海边外之人,不堪重入净戒海中,故名边罪。 净涪眉目低垂,清清楚楚地应了一声:“无。” 净涪其实是犯过杀戒的,但下手的不是净涪本尊就是魔身,不是佛身。就佛身而言,他确实没有犯戒。就这一点上,佛身应的没有错。可如果不去细究,只是一概笼统而论,下手的都是净涪,佛身应的又不对。 一切说来还得看因果。 不过就教授师所见,净涪身上没有杀生的因果,也没有杀生的业力。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净涪可信。是以净涪应了,他便点头道:“善!” 戒坛上空,十方现在诸佛、诸大菩萨、声闻僧众与世尊阿弥陀将这戒场中的所有一切都看入眼内,自然也清楚幕布里头的问答。但哪怕是教授师允了净涪通过,诸位大德也未有半点异议。 不是碍于世尊阿弥陀,也不是对净涪开了后门,而仅仅是因为,在诸位大德大士眼里,哪怕佛身仅仅是净涪三身之一,他也是独立的。 他独立存在于世,世间有他的存在。他与净涪本尊和魔身之间的关联,并不足以让净涪本尊和魔身影响到他的道。 更何况,杀生这一条戒律,如果真的要细究,争议其实也很多。哪怕是佛门,其实也难以界定。 毕竟,世间有轮回。 毕竟,在佛门中人看来,肉身是皮囊,也不过就是皮囊而已。只要灵魂不灭,只要本命性光不损,杀生也不一定就是杀生。只是人身修来不易,轻易损毁实在太过可惜,还妄结因果…… 教授师不知这里头的种种因由,他仍在继续向净涪问难。 “曾犯净戒比丘尼不?” 虽然景浩界受戒的比丘尼和沙弥尼数量极少,少到几可忽略不计。但佛门并不是只在景浩界里扎根,景浩界佛门这里少甚至可以说没有,不代表别的世界里就没有比丘尼和沙弥尼了。而且律令上有这一重难,教授师在这戒场上依律行事,便是明知答案,也是要问的。 果然,净涪又是清清楚楚地应了一声:“无。” 教授师仍道:“善。” 边罪难、犯净戒比丘尼、贼心受戒、破内外道、黄门、杀父、杀母、杀阿罗汉、破僧、恶心出佛身血、非人难、畜生难和二形难这十三重难一一被教授师问了个遍,净涪佛身也都清清楚楚地应了。 教授师将这十三重难一一问过,点了点头,笑着赞道:“善男子已问难事,十三既无,戒可得受。” 教授师说完,又再一次问起了十六轻遮。 和十三重难比起来,十六轻遮完全不是问题,净涪自也一一应答。 教授师听完,又是笑赞道:“善男子已问遮事,十六既无,戒可得受。” 然后,教授师又正言叮嘱净涪道:“汝无遮难,定得受也。如我今问汝,僧中亦当如是问,如汝向者答我,僧中亦当如是答。” 净涪又是沉声应了一声:“是,弟子谨听。” 教授师点了点头,又来到净涪身前,帮着他将以前反搭的七条衣正面搭在身上,又退后一步看了看,见净涪衣饰齐整,威仪俱全,便点了点头,令他穿好鞋子,将尼师坛搭在左臂上,衣钵都放得整整齐齐拿在手里,才笑了笑,让引礼师领他回到戒场中的位置上。 “回去吧……” 至此,净涪的这一场出众问遮难便算是完成了。 净涪合十一礼谢过教授师,才跟在引礼师身后走了回去。 第244章 受戒具足(续) 一直等到净涪回到他自己的位置,又将手上的尼师坛、衣钵等物什放在身前,重新又坐了下来,净涪本尊和魔身两人才悄无声息地对视了一眼,又各自收回视线。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净涪本尊和魔身心底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紧张忐忑才终于完完全全地消散殆尽。 就净涪本尊和魔身而言,他们确实是不如何在乎这具足戒到底受不受得,受戒之后形成的戒体又是几何,但净涪佛身在乎。 三身平等并立,净涪本尊和魔身并不太愿意因为他们的作为阻碍到佛身道途。 本尊和魔身的想法,同为三身之一的佛身也是洞若观火。他面上不显,眼底却始终凝着一抹笑意。 佛身结跏趺坐在地,眉眼低垂,神情平和宁静。一身气息弥漫开去,直让旁边心绪又开始浮动的净与心头一定,再次稳定了心境。 净与将净涪的感激放在心底,面上却不露分毫,继续安然趺坐。 净涪是教授师出众问遮难的最后一人。 将净涪送走后,教授师从问遮难处走出,重新步上戒坛顶层,走到两师七尊面前合十弯腰一礼拜过九位大德后,走到担任和尚一责的清见禅师伸手可以触及的地方站定,直接道:“大德僧听,彼净量从和尚清见求受具足戒,若僧时到僧忍听,我已问竟听将来,白如是。” 和尚清见禅师合十一礼,赞道:“善,可唤彼来。” 教授师领命,转身向着下方戒场处坐在众戒子最前方的净量招了招手,道:“净量,来!” 净量从地上站起,向着戒坛上方合十一礼,才捧起自己的衣钵、坐具等物走上戒坛顶层。 净涪佛身抬起眼睑,张目望去。 他看得算是清楚,但也算是看得不清楚。 明明他能清楚望见净量在戒坛上的每一个动作,明明他能将净量回答羯磨师询问遮难的声音,明明他也能察觉到净量身上出现的某一种变化,可他也就能看见这些了。除了这些之外,他什么都没有发现。 净涪佛身定定看得一阵,再不强求,直接将视线收了回来。他垂着眼睑默然静坐,等待着他自己的时间到来。 虽然这一次受具足戒的沙弥足有三十人整,但不管是出众问遮难还是当众问遮难,沙弥受戒的速度都不算慢,算是忙而不乱,快而不急。所以很快的,就轮到了净涪。 教授师望定下方仅剩下的净涪,见他眼睑低垂,也不招手,只唤道:“净涪,来!” 净涪听见教授师的声音,睁开眼睛来往上看了一眼,站起身来合十一礼,便拿起地上衣钵等物什,双手捧在身前,一路往戒坛上去。 恒真僧人和清壬、清绍等诸位禅师就坐在戒坛的第二层。净涪要往顶层去,自然得在这诸位禅师面前走过。 恒真僧人没有抬头,只望着净涪的脚步不急不慢地从下方走入他的视野,又从他的视野里走出,向着更高更远的地方走去。 这似乎也是他的将来。 恒真僧人紧抿着唇,却只是狠狠地闭了闭眼睛。 不过清壬等一众出身妙音寺的和尚又是不同。虽然他们也都是面色平静,但眼中却是各带笑意地望着净涪从下方走上来,慢慢走过他们的身前,往戒坛的第三层而去。他们望着自东方照出的金璨晨光落在净涪身上,满满地洒了他一身,甚至将净涪也圈成了晨光的一部分。 相对而坐的诸位禅师放长视线,都望见对面的师兄弟眼中那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欣慰。 他们的想法本也没错,净涪他就是他们妙音寺将来的希望。 净涪一步步不紧不慢地走上戒坛的顶层,张目一望,便见净量、净怀、净古乃至净与等二十九位戒子已经依次坐在了戒坛上。净与位置侧旁还有一个坐具空置。想来那就是净涪他的位置。不过在诸位戒子的前方,清见禅师等三师七尊面前伸手即可触及的地方,还有一个空置的坐具。 净涪正放眼望去的时候,教授师已经站定在了那一个坐具前面。 净涪脚步不停,便往教授师前方走。 教授师引了净涪在那坐具前坐下,伸手去再是象征性地理了理净涪身上的僧衣,便接过净涪的衣钵等物什,递给了已经站在另一侧的戒师。 教授师还边正色地道:“此戒法唯佛出世,树立此法,秘故胜故,不令俗人闻之。故六道之中,唯人得受,犹含遮难,不得具受。汝今既无,甚是净器,当深心乞戒,须臾之间,入三宝数。若轻浮心,戒不可得。但乞戒由汝自心,但未晓方轨,阶渐无由,故佛教我,为汝称述,应逐我语。” 教授师的意思,即是让净涪随他说乞戒词。 净涪听得明白,也是端正神色,合手而应道:“是,弟子谨听。” 教授师见净涪应了,点了点头,向着作为和尚的清见禅师合十一礼,虔诚说道:“大德僧听,我某甲从和尚某甲求受具足戒,我某甲今从众僧乞受具足戒,某甲为和尚,愿僧拔济我,慈愍故。” 净涪在教授师之后躬身下拜,念道:“大德僧听,我净涪从和尚清见求受具足戒,我净涪今从众僧乞受具足戒,清见为和尚,愿僧拔济我,慈愍故。” 净涪说下乞戒词后,心念仿佛被一只大手拢在手中,轻飘自然地摄出了他的身体,瞬息间布满了整个戒场。 戒场之中,俱是佛光。各色各样的佛光遍照,暖煦慈和。其中又有一道无量光显化七十二色,贯通虚空,普照无量。 在这一道无量光下,其余佛光都是萤火之光,虽然完整无损,却是相形见绌。 净涪佛身虽然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却就是清楚他到底该如何做。 那各色各样的佛光俱各出自十方现在诸佛、诸大菩萨和声闻僧众,为他们的佛果象征。而那一道七十二色的无量光,自然就是出自西方极乐净土之主,世尊阿弥陀。也就是说,如果净涪愿意,他也可以选择从世尊阿弥陀身上获得戒体。 净涪心念不过一片朦胧荧光,却在各色的佛光中稳稳定了一定,然后又迅速往外掠去。 这片朦胧荧光不往那七十二色的无量光方向凑,也未曾在那各色各样的佛光中选择一道佛光依附,只是寻定那一缕熟悉的清净气息,往那隐蔽在无量光后的清净菩提光赶去。 是的,没错,除了世尊阿弥陀之外,准提佛母也在这一处戒场上落下了法元。 而净涪佛身,选择的就是他。 准提佛母似乎也起了兴致,他将那丝丝缕缕的清净菩提光凝结成片,显化在净涪的心念面前。 而此时戒坛上的净涪佛身耳边,也响起了一个声音。 这声音极清极净,响在净涪佛身耳边,却直落心田。 “你选我,是看不上我师兄吗?” 这话无悲无喜,却愣是让净涪佛身打自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八宝功德池前,世尊阿弥陀抬起头来看了看坐在他对面的准提佛母,面上难得地闪过一丝无奈。 准提佛母面上眼底俱是笑意,根本不见半点怒色。 显然,准提佛母不过就是一时兴起,出言逗弄净涪佛身而已。 然而哪怕是逗趣,哪怕准提佛母并不真的放在心上,实力上的绝对差距,也令净涪佛身打自心底的生出一种走在悬崖边上的感觉。 净涪佛身心底身上全是寒意,净涪本尊和魔身也都在坐直身体的刹那间被冻得僵在了原地,半丝动弹不得。 净涪佛身先是眸光一扫,匆匆看了一眼净涪本尊和魔身的状态,才稍稍松了口气,恭敬而谨慎地道:“世尊神圣慈和,普渡众生,弟子有幸得沐世尊圣恩,岂敢轻言鄙薄?” 准提佛母的声音仍在净涪佛身心田回响:“哦?那你现在这又是为的什么?” 净涪佛身毫不犹豫地道:“只是弟子各自思忖,世尊之道非弟子所愿,与弟子不契,弟子才欲请佛母渡之。” 准提佛母笑着看了看世尊阿弥陀,落在净涪佛身耳边的声音却还是无悲无喜,“哦?你的道为何?” 净涪佛身沉默了一瞬,才沉声答道:“愿承一人善,降服众生魔。” 净涪佛身这一句话落下,净涪本尊和魔身俱各眼神闪动。同为三身之一,净涪佛身的话无须细说,净涪本尊和魔身都能明白。 愿承一人善,这一人,指的便是净涪本尊。 降服众生魔,也是因为净涪本尊当日发下宏愿,他作佛时,必令万魔哭嚎。 净涪佛身至诞生之始,便承载了净涪本尊的善念。这善念将净涪本尊的宏愿引发开去,便成了降服众生之魔。 第245章 受戒具足(终) 准提佛母沉默了一瞬,才道:“善。” 这一声轻飘飘落在净涪佛身心田的时候,净涪佛身眼前一晃。待他再定神去细看的时候,却已经重新出现在戒坛里了。 在他的面前,已经不是那各色各样的佛光,而是作为这一次授戒和尚的清见禅师以及其余两师七尊。 教授师仍站在他的身前,领着他清见大和尚恭敬念着乞戒词。按照佛门律条规定,戒子念诵乞戒词,是要念上三遍的。而现如今,教授师才引领净涪佛身开始念诵第二遍乞戒词。 也就是说,刚才的那一瞬间,真的也就只是一瞬间而已。 净涪又是拜伏下去,跟随在教授师后头念诵第二遍、第三遍乞戒词。 第二遍乞戒词念诵后,净涪佛身敏感地察觉到自己的心念正在往整个戒场铺展。第三遍乞戒词念诵之后,他的心念已经彻底地蔓延至了整一个戒场。 所谓的整一个戒场,非只是净涪佛身自己所在的这方寸之地,还包括了他面前的教授师、清见等诸位大和尚所在的地方,包括第二层戒坛里那诸位禅师所在的位置,更包括了戒坛上方十方现在诸佛、诸大菩萨、声闻僧众所在虚空。清见禅师看着身前按着教授师教授进行仪式的净涪,眼中笑意渐深,待到他眨了眨眼睛后,那笑意才消散开去,恢复成他早先的严肃。 清壬等一众出身妙音寺的禅师感受到那一股飘渺中带着某种清净禅意的心念,眼底笑意浓得简直化不开来。他们不比仍有重任在身的清见大和尚,所以虽然顾忌着旁人不好太过外露,但也没有那么严肃,相对的放松。 恒真僧人此时却已经闭上眼睛,不再去看任何人。 旁边出身天静寺的几位长老倒是略略抬头往戒坛顶层看了看,各自对视一眼,还是静默。 别的不说,光看着一个动静,就该知道那净涪沙弥受戒得到的戒体不会差。 最低也必是中品。 净涪倒是没有这个自觉,他还在专心进行受戒羯磨。 教授师教导净涪说完乞戒词之后,便算是结束了教授任务。他向着和尚清见合十一礼,退回到了他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教授师坐定之后,又有戒师出座,朗声道:“大德僧听,此净涪从和尚清见求受具足戒,此净涪今从众僧乞受具足戒,清见为和尚。若僧时到僧忍听,我问诸难事,白如是。” 和尚清见应道:“善,汝且问来。” 戒师转身面向净涪,又伸手指向净涪身前衣钵,问道:“此名安陀会,此名欝多罗僧,此衣名僧伽梨,此鉢多罗,此衣鉢是汝有不?” 净涪应道:“是。” 戒师点了点头,又问道:“善男子听,今是真诚时,实语时,今随所问汝,汝当随实答。僧祇云:汝若不实答,便欺诳诸天魔、梵、沙门、婆罗门、诸天、世人,亦欺诳如来及以众僧,自得大罪。今问汝十三难事,同前教授师所问,但众僧恐屏处有乱,故对大众一一问汝,汝还依彼答,一一答我。” 净涪再应道:“是,弟子必实应之。” 戒师果然将早前教授师问过的十三重难、十六轻遮一一问了个遍。 净涪自也一一再应无。 早前教授师问遮难的时候,也许是因为不过是随意询问,授戒还没有开始,净涪佛身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但现如今在这戒坛上,受戒师询问,净涪佛身就觉出些许问题来了。 戒师每问得一个问题,净涪遍布在这整个戒场上的心念就如受重锤敲打。 净涪不知道如果他每一个问题回答在旁人看来算是不实,他的心念会是如何。但他知道得清楚,他每答一个问题,他的心念就受到一记敲打。 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十三重难、十六轻遮一一问完,净涪的心念最后变成了一个人形的凝实光团。 说是凝实,也没有夸大。如果有人定眼望去,他是必定能够发现,如果那个光团形成的人形不是双眼空茫无神,浑然不似活人的话,那它和活人根本就没有太大的区别。 而这光团成形后,并没有回归到净涪身体,反是飘在虚空,立定在那一片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那一道七十二色无量光旁边的清净菩提光前。 戒师问难结束,又教净涪道:“善男子,汝遮难并无,众僧同庆,当与汝戒。但深戒上善,广周法界。当发上心,可得上法。今受此戒,为趣泥洹果,向三解脱门,成就三聚戒,令正法久住等,此名上品心。次为开广汝怀者,由尘沙戒法,注汝身中,终不以报得身心而得容受,应发心作虚空器量身,方得受法界善法。故论云:若此戒法有形色者,当入汝身作天崩地裂之声,由是非色法故令汝不觉。汝当发惊悚意,发上品殷重心,今为汝作羯磨圣法,此是如来所制,发得尘沙法界善法,注汝身心,汝须知之。” 这是戒师在劝净涪发心。 佛门戒法遍充法界,肉身根本无法容纳,唯有发上等心,以无量之心契合无边戒法,才能容受无边善法注入身心,揽佛门无边圣法,以此蕴养他们的有漏凡躯,成就无上戒体。 净涪再是弯腰一拜,心中却只想着他早前在准提佛母面前发下的愿心。 愿承一人善,降服众生魔。 戒师看了净涪一眼,目光在他头顶处升起的那一片清光顿了一顿,才将目光扫向坐在不远处的诸位戒子。 “大众慈悲,布施其戒,同心共秉,愿勿异缘,令他不得。” 在戒师威严肃穆的目光下,不管是同在戒坛顶层的其余戒子,还是第二层戒坛处观礼的一众禅师,齐齐紧闭了眼睛,低下头去。 戒师见状,才点了点头,转身再向清见禅师合十一礼,道:“众僧听作羯磨。” 清见禅师应道:“善,请作羯磨来。” 戒师又道:“大德僧听,此净涪从和尚清见求受具足戒,此净涪今从众僧乞受具足戒,清见为和尚,净涪自说清净无诸难事,年满二十,三衣鉢具,若僧时到僧忍听,授净涪具足戒清见为和尚,白如是。” 随后,戒师问众和尚道:“成就不?” 清见等和尚齐齐应道:“成就。” 戒师听闻,转身而对净涪道:“已作白已,僧皆随喜,今作羯磨,动彼戒法,莫令心沈举,当用心承仰。” 净涪头顶清光湛湛,未有丝毫浮动。 他点头沉声应道:“是。” 戒师又再对众和尚道:“当听羯磨。” “大德僧听,此净涪从和尚清见求受具足戒,此净涪今从众僧乞受具足戒,清见为和尚,净涪自说清净无诸难事,年满二十,三衣鉢具,僧今授净涪具足戒,清见为和尚,谁诸长老忍。僧与净涪受具足戒清见为和尚者默然,谁不忍者说。此是初羯磨。” 说完初羯磨,戒师又问众和尚:“成就不?” 众和尚又是齐声应答道:“成就。” 戒师再转身对净涪说道:“已作初羯磨,僧皆默可,今十方法界善法并皆动转,当起欣心,勿纵怠意。” 净涪只觉自己头顶上方的心念转动,又有那一片清净菩提光自虚空冥冥中洒落,一阵阵清凉感觉自净涪头顶落下,直沉落至净涪心底。 那人形光团眼底似乎闪起了一点灵光。 净涪停得一停,才回答戒师道:“是。” 戒师点头,转身对众和尚说道:“当听羯磨。” “大德僧听,此净涪从和尚清见求受具足戒,此净涪今从众僧乞受具足戒,清见为和尚,净涪自说清净无诸难事,年满二十,三衣鉢具,僧今授净涪具足戒,清见为和尚,谁诸长老忍。僧与净涪受具足戒清见为和尚者默然,谁不忍者说。此是第二羯磨。” “成就不?” 众和尚仍是道:“成就。” 戒师再与净涪说道:“已作二羯磨法,僧并和合,今十方法界善法并举集空中,至第三羯磨竟时,当法界功德入汝身心,余一羯磨在,汝当发身总虚空界,心缘救摄三有众生,并欲护持三世佛法。” 净涪虽然未曾抬眼望去虚空,但却能清楚感觉到那人形光团眼底彻底亮起的那一点灵光。 灵光灼灼其华,瑰丽妙华,美不胜收。 净涪未再在心底一一回味,只庄重应道:“愿僧同时慈济前生,同共合掌佐助,举此羯磨。” 戒师再看了一眼净涪身后此时已经显化出来虚淡金身,回身再与众位大和尚道:“大德僧听,此净涪从和尚清见求受具足戒,此净涪今从众僧乞受具足戒,清见为和尚,净涪自说清净无诸难事,年满二十,三衣鉢具,僧今授某净涪具足戒,清见为和尚,谁诸长老忍。僧与净涪受具足戒清见为和尚者默然,谁不忍者说。此是第三羯磨。” 戒师仍再问道:“成就不?” 一众和尚也仍旧答道:“成就。” 戒师再转身,面对净涪,眼睛眨了眨,才沉神道:“僧已忍,与净涪授具足戒竟,清见为和尚,僧忍默然故,是事如是持。” 这一句话落下,戒师几乎摒住了呼吸,也再不理会其他,只睁眼定定望着净涪。 他隐隐觉得,他突破瓶颈的契机即将出现。 哪怕戒师已经尽力将身心调整,尽全力准备他最完美的状态去迎接这一份机缘了。但当那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他一时间仍然失神了。 言语不足以描述那一刻他感受到的触动,也无法表达出他那一刻的震撼。 戒师陡然落下泪来。 净涪却根本未曾分神去注意旁人,他只觉得他的全部心神在那一瞬间被分成了三份。一份在净涪的肉身上,一份在就站在他身后的金身上,还有一份,却在那虚空中的那一个人形光团上。 而那一个人形光团前,那一片清净菩提光里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人。 那人抬眼望定他,无喜无悲的眼底闪过一丝流光。随即,他的手抬起,袖袍一扫,就将这一个人形光团扫下。 那人形光团在虚空中继续坠落,精准至极地落在了净涪身后的那一尊金身上。 不过是须臾,那人形光团完完整整地重合在了一起,彻底成为一体。 净涪闭上眼睛。 清见等诸位和尚及诸位新出炉的比丘将落在净涪身上的目光收回,不经意扫了一眼站在净涪身前不远处的戒师,见他犹未完全褪去红晕的眼圈,不由得再次望向坐在那里的净涪,再认真仔细地打量。 此时已经闭上了眼睛的净涪脑后悬挂了一圈光轮。光轮绽放七色华彩,华彩落在净涪身上,直如曼妙天衣垂挂,华美无匹。然而华美天衣只是衬托,真正令人心旌摇曳的是被天衣围拢在其中的那个人。 那个人分明还是早前的那般眉目,可周身泛出的莹莹玉泽,通体显化的清净纯和气度,却直让人惊为天人。 单就如此本还不足以令戒师触动落泪,但清见等诸位大和尚看着此时站在净涪身后的那尊如同雕塑一般凝实的金身,以及金身周身散开的清净菩提光。 诸位和尚望定那一片清净菩提光,立刻就理解了。 第246章 净涪比丘 戒师清遥禅师,出身天静寺。 天静寺修行佛门净土宗法门。净土宗法门尊奉世尊阿弥陀,每日诵佛拜佛不止。但除此之外,天静寺里的诸位僧人也都会择定一位佛门大德作为供奉,虔诚供养,仅此于世尊阿弥陀。正如清见大和尚一样,他择定的那一位佛门大德就是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 而这一位清遥禅师,他择定的那位佛门大德非是谁人,而正是准提佛母。 如果一切无事,那清遥也不会是今日这般失态表现。但问题是,清遥他的修行似乎出了岔子,足有整整十年的时间无法静心修持。如果不是几年前的那一次千佛法会,菩提圣树送出菩提树幼苗时飘溢出了清净菩提妙光,清遥甚至都不能从那一种怪异又糟糕的状态中走出。 不过自清遥从那一种特殊状态中走出之后,他对情景妙定菩提大道倒是另有了一番独到的理解,修行另上一个台阶。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被选中作为这一次授戒羯磨的戒师,为诸戒子演说羯磨。 当然,这些事情净涪并不清楚,他如今仍在专注于将戒体纳入体内。 虽然净涪所得戒体的品相是要比其他人的都好,但因为净涪佛身发心坚定,宏愿明确,心田足够宽广,再有金身作为桥梁,很快也就成功的将戒体收纳入身体里。 随着戒体没入身体,净涪身后站定的那一尊金身忽然如同活人一样睁开眼睛,合手向着前方虚空微微一拜,才化作一线金光飞遁入净涪身体里去。合着金身一同隐去的,还有净涪周身散发着的清净菩提光以及他脑后挂着的那一轮滚圆金轮。 当金身、清净菩提光、金轮齐齐隐去的那一刻,清见、清遥等十位大和尚以及前方坐着的诸位新晋比丘竟恍惚中生出一种错觉,只觉得这天地都暗了下来。 然而这样的错觉只是生出了一瞬,便彻底被抹去,再不留下半点痕迹。 作为戒师的清遥禅师看见净涪从定境中出来,才又转头去望旁边的教授师。教授师会意,将净涪的受戒时间报给了清遥。 净涪领到自己的受戒时间后,合手向着前方的清见、清遥等十位大和尚弯腰一礼,捧起他面前的衣钵等物什,起身往诸位新晋比丘所在的后侧走去。 直到净涪在那最后剩余的坐具上坐定,放下手上的衣钵等物什后,又随着其他二十九位新晋比丘从坐具上站起,合十等待。而此时,作为这一次授戒羯磨和尚的清见禅师率先从坐具上站了起来,其余两师和七尊也都各自依次序从坐具上站起,跟在清见大和尚身后往戒坛第二层走下去。 整整三十位新晋比丘也各依次序,跟在诸位大和尚身后往第二层戒坛而去。 当走在最后的净涪在净与身侧站定的时候,一直站在那里的清见禅师才又有了动作。 他领着九位大和尚连同三十位新晋比丘在已经站起的观礼禅师和尚们的注视下,绕着第二层的佛像走了三圈,才在佛像前站定,面西而立,合十恭敬拜道:“恭送十方现在诸佛、诸大菩萨、声闻僧众。” 戒坛上方虚空的十方现在诸佛、诸大菩萨、声闻僧众乃至是被他们簇拥在中央的那一道七十二色无量光,更或是簇拥着他们的诸位金刚、珈蓝、护法以及天龙八部等,齐齐合十一礼,俱各化作一片金色佛光归去。 随着他们的离开,这在刚才还是一片佛门圣地的戒场顿时就被抽去灵气,再度恢复成了它本来的凡俗模样。 面对这番翻天覆地的变化,清见、清遥等诸位大德和尚犹能把持,但诸如净量、净怀、净古、净与等新晋的比丘却难以自控,止不住的感觉到阵阵失落。 恒真僧人扫过队伍中诸位新晋比丘的脸色,看见他们面上不可自抑地显露出来的难受和失落,目光最后一飘,落在了那站在最后的净涪身上。他的视线在净涪身上定了定,又前前后后转了一圈,才不知是感叹还是失望地收了回来。 倒是清壬等出身妙音寺的禅师看了看净怀、净古,最后看到不乱不噪的净涪时,才忍不住松了松绷紧的脸皮,露出一个细微的笑容来。他们各自对视一眼,又相互点了点头。净涪佛身这会儿也不在乎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到底情绪几何,他这会儿已经重新遁入了识海,将肉身还给了净涪本尊。 清见和尚领着众僧送走了十方现在诸佛、诸大菩萨、声闻僧众等佛门大德后,便又领着他身后的那九位佛门大德禅师和三十位新晋比丘,重新又往戒坛顶层去。 清见等和尚在各自的坐具上落座,又看着净量、净怀、净古、净涪等新晋比丘按着受戒时间先后次序排好,各自互跪合掌过后,才一一再坐具上落座。 在三十位受戒比丘中,净涪是最后受戒的。按受戒时间先后次序来分的话,他还是最小的那一个。是以这一次互跪合掌,还以净涪最受折腾。 他需要一一与二十九位新晋比丘礼拜合掌。 如果是在往常,净涪哪怕也是一丝不苟地完成这一行礼仪,心底到底还是有些不以为意。但在这会儿,净涪却没有这许多杂绪,平和自若地给一一与二十九位新晋比丘礼拜合掌。 不为别的,只看佛身。 佛身甘愿以身承载他的善念,而非出于强迫。但就这一点,他也需要为佛身多加考量。 无边暗土世界里,闲闲坐在暗黑皇座上的魔身将视线收回,望落在自己细长的指掌上,兀自出神。 他慢慢地将右手手掌张开,手腕缓慢旋转,手指一一收回掌心压紧,又张开,如此循环往复。好半响后,魔身才再度将手掌随意一挥,阖上眼睑似睡非睡地依靠在暗黑皇座上。 净涪最后与净与互跪合掌之后,才稳稳地在自己的坐具上落座。 戒坛上方高坐的十位大和尚见净涪最后坐定,对视一眼。作为和尚的清见禅师对作为羯磨戒师的清遥禅师点了点头。 戒师清遥会意,合十而向清见禅师一礼,转头与净涪等新晋的比丘道:“善男子,汝受戒已,必谨奉持,……故律云:若师缺教授,当余处学,为长益沙门果故。” 戒师在上首为净涪等新晋比丘引劝修持,开示戒相。净量等沙弥自是合十而拜,恭敬应是。唯独净涪一人,默然合掌而拜。 上座的诸位佛门大德见得,目光俱各在净涪身上徘徊不去。 就连他身侧的净与,也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扫向净涪。 净涪丝毫不显拘禁,坦然以对。 本来也是常理,在十方现在诸佛、诸大菩萨、声闻僧众簇拥着那一道七十二色无量光散去的那一刻,这戒场就已经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重新落入景浩界天道的掌控。在天道约束之下,就凭净涪现在的修为能耐,他还真没有那个能力去反抗。 上座的诸位佛门大德见状,虽仍觉得不解,但也都陆陆续续地收回了视线。 倒是净涪身侧的净与,越想越是不解,越是不解越是想要去深想,一时间竟就显得分神。 上座的戒师敏锐地察觉到净与的走神,目光在净与身上顿了一顿。 净与犹自不觉,最后还是净涪抓住净与的目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净与才被惊醒。他猛地察觉到戒师的视线,连忙挺了挺背脊,坐得更是笔挺,可他却完全不敢抬头去迎上戒师清遥禅师的目光。 清遥禅师最后看得净与一眼,又开始与诸位新晋比丘们分说四夷。 “善男子听,如来至真等正觉说四波罗夷法,若比丘犯一一法,非沙门非释种子。” 诸位比丘齐齐面色一整,肃容倾听。 戒师清遥禅师正容问道:“汝一切不得犯婬作不净行,若比丘犯不净行,受婬欲法,乃至畜生,非沙门非释种子。尔时世尊与说譬喻,犹如有人截其头,终不能还活。比丘亦如是,犯波罗夷法已,不能还成比丘行,汝是中尽形寿不得作,能持不?” 诸比丘一拜,齐齐应道:“能!” 净涪也仅是合十弯腰一拜。 这朗声应答恭敬礼拜的诸比丘中,还包括种种复杂难辨思绪在眼底纠缠却最终都彻底断去的净古。 戒师又问道:“一切不得盗,下至草叶。若比丘盗人五钱若过五钱,若自取教人取,若自破教人破,若自斫教人斫,若烧若埋若坏色者,彼非沙门非释种子。譬如断多罗树心,终不复更生长。比丘亦如是,犯波罗夷终不还成比丘行。汝是中尽形寿不得作,能持不?” 诸比丘又拜,齐声应道:“能!” 戒师又问道:“一切不得故断众生命,下至蚁子。若比丘故自手断人命,求刀授与人,教死叹死劝死,与人非药,若堕胎,若厌祷杀,自作方便,若教人作,非沙门非释种子。譬喻者说言,犹如针鼻缺不堪复用,比丘亦如是,比丘犯波罗夷法,不复成比丘行。汝是中尽形寿不得作,能持不?” 就在戒师问话的时候,净涪本尊悄无声息地眨了眨眼睛。 不过是这一眨眼的工夫,净涪眼底瞳仁处就各自升起了一线金色佛光。 净涪佛身随同诸比丘合十一拜。 戒师还问道:“一切不得妄语,乃至戏笑,若比丘非真实,非已有,自说言我得上人法,得禅,得解脱,得定,得四空定,得须陀洹果,斯陀含果,阿那含果,阿罗汉果,天来龙来鬼神来,彼非沙门非释种子。譬喻者说,譬如大石破为二分终不可还合。比丘亦如是,犯波罗夷法,不复还成比丘行。汝是中尽形寿不得作。能持不?” 净涪瞳仁眼底的金色佛光再度隐去,还复墨黑的本来。 诸比丘再拜,齐声应道:“能!” 四夷说尽,戒师停了一停,又按律与净涪等诸位比丘说起了四依法。 四依法者,依法不依人、依了义经不依不了义经、依义不依语、依智不依识。 净涪沉默听法,并未有过多表示。 倒是一直沉默的魔身挪了挪身体,懒懒地开口点评道:“比起那些劳什子的清规戒律,这四依倒是还有些意思。” 在识海金色佛光中端坐的佛身闻言,扬唇笑了一笑。 戒师清遥说完四依法后,再度抬眼看了诸位新晋比丘一眼,最后劝教道:“汝受戒已,白四羯磨如法成就,得处所,和尚如法,阿阇梨如法,众僧具足满。汝当善受教法,应当劝化作福治塔,供养佛法众僧。和尚阿阇梨若一切如法教,不得违逆。应学问诵经,勤求方便,于佛法中得须陀洹果、斯陀含果、阿那含果、阿罗汉果。汝始发心出家,功不唐捐,果报不绝,余所未知,当问和尚阿阇梨。” 座下诸位新晋比丘再度齐齐合十,恭敬而拜道:“是,弟子等谨记长老教诲。” 如此,这受戒后的教导才算是完满结束。 诸位新晋比丘先行走出戒坛,净涪走在诸比丘之后,他的后面就是清见清遥等羯磨师。 走下戒坛最后一层阶梯落到戒场处时,净涪微微抬起头去,望向东方那一轮金黄的大日。 然后,他偏了偏视线,望入那一片九重云霄,看见那九重云霄里正往这边望来的眼睛。 左天行。 左天行隐在九重云霄中央,低头望着下方的那个青年僧人,心绪颇为复杂。 今日之后,他的后缀上就得换上比丘这个词了。 净涪比丘? 净涪定了一定,忽然向着那双眼睛的位置眨了眨眼睛。 净涪比丘! 第247章 非人非命 左天行撇撇嘴。 没关系,他很快也是名正言顺的天行真人了! 真人是景浩界中众生对元婴以上境界修士的尊称。早在竹海灵会之前就已经成功晋入元婴期的左天行想要在自己的名字后面缀上真人名号,本来就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但左天行到底还没有举办结婴大典,正式通告天下。所以如果较真的话,左天行又实在称不得真人。 左天行本来并不怎么稀罕这一点,但今日见净涪顺利受戒,得称比丘,他难免就有一些在意了。 净涪却已经不再理会左天行了,他收回目光,捧着自己的衣钵在身后清见、清遥等十位大德和尚炯炯目光中迈步往戒场外走。 出得戒场之外,这三十位新晋的比丘相对弯腰一礼,便各自散去了。 净怀、净古两人抬手招了净涪过来,与他一起并肩往正等在另一侧的清壬等和尚走去。 才刚迈出两步,忽然就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叫道:“净涪师弟,请等一等。” 净怀、净古停下了脚步,转头去看净涪。 净涪也抬起头来向着净怀、净古两人点头示意后,便齐齐转过身去,望向正急步往他们这边走来的净与。 净与来到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面前,当先就合十弯腰向他们一礼,后又望向净涪道:“净涪师弟……” 净涪捧着手上的衣钵,弯腰向着净与回了一礼,便迎上了净与的视线。 净与看着净涪的目光,一时竟有些发愣,都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才好。而他早先觉得不错,正准备要与净涪说来的话语,此时又不知为何觉得不妥。他竟然就这样手足无措地站在了那里。 净涪看着慌乱到沉默的净与,目光不变。 旁边的净怀、净古两人见净与实在尴尬,不由对视了一眼。 两人无声交流片刻后,终由净怀开口打破沉默。 他上前一步,将净与的注意力拉到了他的身上后,才问道:“净与师弟,你这是有什么事情吗?” “哦……哦哦……”净与的目光游移了一瞬,才重新落在了净涪身上。他定定地望得净涪一眼,竟然双手合十,重重弯腰一礼,道,“谢……谢谢。” 到了最后,真正能出口的只有这么两个字,净与自己都恨不得地上立时开出一条缝来让他钻进去。 但净与到底也是一个比丘,他定了定神,最后深吸一口气,再度抬起头来迎上净涪平静的视线,沉声道:“净涪师弟,方才实在有劳你的点醒,谢谢!” 净涪面上很是自然地浮上几丝不解。 净与却又是一笑,再一次郑重地道:“总之,谢谢。” 说完,他再是合十向着净涪弯腰一礼。待到直起身后,他又侧过脸去,对着净怀、净古两位比丘点了点头,告辞离开。 净怀、净古两位比丘看着净与转身离去,有些莫名地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净涪,问道:“净涪师弟,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净涪摇了摇头。 到了这个时候,净怀、净古两人才发现了不对,他们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净涪一阵。净古皱着眉头问道:“净涪师弟,你这是?” 净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净怀看着面色无奈的净涪,安抚他道:“早前受戒的时候你都是能开口的,回头再仔细琢磨琢磨,又或者去问问清壬师伯,一定能够找到原因的。到时候再来对症下药,必定能够解决掉这个问题的。” 净古在一旁也帮着搭话。 净涪点了点头,然后就又是一笑。 净怀和净古见净涪心里明白,两两对视一眼,也不再多话,和净涪一道往清壬等诸位禅师站定的地方去。 到得近前,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捧着手上的衣钵,微微弯腰一礼。净怀与净古更是口称师伯。 清壬先就往前迈出一步,抬起手虚扶了一下,连声道:“好!好!好!” 他倒也算是克制,除了这一个好字外再无其他。 旁边的禅师们也都看着净怀、净古、净涪三人笑。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各自站定。 清壬又看了看净怀、净古、净涪三人,目光转过又飘回。 净怀、净古清楚的知道,清壬师伯的目光更多的落在了他们身侧的净涪师弟身旁。而且那眼神,分明就是越看越是满意…… 幸好净怀、净古两人早有心理准备,也不觉得如何,就只是沉默地站在一侧。 清壬还真的是克制了。他很快收回目光,侧过身去,让出站在他身侧的那些同样出身妙音寺如今又在天静寺挂单修行的长老们来。他先侧过头去,与这几位长老们道:“几位师兄师弟,这就是净怀、净古和净涪他们了。” 再然后,他又回头向着净怀、净古、净涪三人介绍道:“来来来,都来见过几位师叔伯……”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便又是一一见过诸位同门长老,顺带着还收了好几件见面礼。 简单见过之后,一位长老笑看着他们,又侧头去与清壬道:“师兄,我看他们忙活了整整一场羯磨,也都是累了,便就放了他们去吧……” 旁边的几位长老也都一一出言相劝。 清壬本也无意要强留净怀、净古和净涪再和他们多说什么,如今被旁边诸位长老一劝,便顺势而下,道:“是了,还是我想得有差。你们刚刚受戒,获得戒体,也是该回去琢磨琢磨的。嗯,既如此,我们也不留你们了,你们就都回去了吧。” “回去之后,好好闭个关,再有什么不明白的,等出关了再去寻我们来问就是了……” “可不是,我们这些师叔伯的,就不是空领了名分,摆着好看的……” “去吧,回去好好自己体会体会,自己的戒体,总归自己弄明白才好……” 诸位长老也在一旁,一人劝了一句。清壬就只是站在一侧,始终微笑注意着众人。这会儿,他倒是显得沉默。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又是弯腰一拜,谢过这些长老们的好意。 但在离去之前,净怀和净古两人对视一眼,又齐齐望了望另一侧的净涪,以目光相询。 净涪面上踌躇一回,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得了净涪应允,净怀和净古对视一眼。最后还是由净怀开口道:“诸位师伯师叔,我等心中实有一件事不明所以,不知诸位师伯师叔能否开解我等?” 清壬本正要领着几位师兄弟转身离去,忽然听得净怀这话,便就停下了动作,又仔细打量了净怀、净古、净涪三人几眼。几位长老俱各对视一眼,齐齐看向了站在前方的清壬。 清壬也正打量着净怀、净古、净涪三人,察觉到几位师兄弟的目光,也就转了视线望来。 清壬笑了一下,才转头去看净怀,道:“你且说说。” 虽然清壬让净怀说来,但他和他身后的几位师兄弟也都约莫能够猜到净怀到底想说的是什么了。 果不其然,就见净怀往前迈出一步,向着清壬等长老的方向弯腰一礼,才抬头问道:“诸位师叔伯,净涪师弟他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 清壬与诸位师兄弟对视一眼,才对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道:“净涪师侄此事,我们也并不是很清楚,只是约莫有个猜测而已。” 净怀、净古两人齐齐皱了眉头,只有净涪依旧垂眸默然静立。 已经彻底褪去清晨凉意的微风吹过,牵着净涪宽大的袖摆前后来回的轻荡,宛如最是调皮的幼童,自个儿玩得开心欢快。而净涪…… 净涪就垂眸站立在微风中,任由风动,尘动。 这一份超然的心境,别说净怀、净古等同辈的修士难以匹敌,就连清壬自己,也觉得…… 清壬收回望向净涪的目光,但也未去看净怀、净古两人,而是垂落下去,声音放得平而缓:“非人,非命。”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之后,清壬便领着他身后的几位师兄弟一并回去了,只留下净怀、净古、净涪三人仍站在原地。 净怀、净古两人当下就皱紧了眉头,口中还在不停地咀嚼着这四个字。但作为当事人的净涪,却只是稍稍拧了拧眉,就往前迈出一步,放大动作幅度,惊醒净怀、净古两人。 净怀、净古两人正觉得不解,转眼往净涪望去,却就见净涪往前迈出一步,以一种不同于他往日的速度缓慢地弯腰一拜。 净怀、净古两人恍然大悟,连忙就合着净涪的动作,向着清壬等几位长老禅师离开的方向弯腰一拜,礼送他们离开。 与净涪一道走回暂居禅房的时候,净怀、净古两人仍自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那两个词。但不管他们这几番来回的,都想到哪里去,还是摸不着一点头脑,反觉得越扯越乱。 净涪看着净怀、净古两人脸色苦恼,几乎都要成了苦瓜模样了,便加重了脚步。一步步的,落地有声。 净怀、净古正苦恼间,忽然听得一声声脚步声在身边响起,不疾不徐,不快不慢,节奏分明。 净怀、净古循着声音望去,正是净涪。 净怀、净古两人又愣愣地对视了一眼,这才定了神。而等他们定神后,才真正的望见对方眼底尚未褪尽的混沌和烦躁。 净怀、净古心头一个激灵,当下清醒过来,齐齐向着净涪弯腰一拜:“多谢师弟点醒!” 第248章 魔身爆发 净涪退后一步,往侧旁避让开去,又摆了摆手。 净怀、净古只是一笑,齐齐将心底升起的苦涩吞去,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净涪无声勾唇,将那丝略带嘲讽的笑意悄然隐下。 随意依靠在暗黑皇座上的魔身却在这时睁开眼来,远远地送了一句话入识海,落在净涪心田处。 “你的这两位师兄,可真的是关心你啊……” 他的话很轻很飘,但在“真的”这两个字上,又似乎略略停顿了一下,更似乎咬音咬得更重了一点。 魔身的意思,净涪本尊明白。但他更明白,这话其实真不是对他说的。 作为魔身真正想要奚落的对象,佛身却不放在心生。 他自布满整个识海的金色佛光中显化出身形,冲着侧眼的魔身笑了笑,轻声道:“到底……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佛身的话其实还没有说完,但他也没有继续往下说。 魔身眯着眼睛扫了一眼净涪本尊身侧的净怀和净古两人,哼了一声,身体往后一靠,再度倚在了暗黑皇座上。 佛身和魔身之间根本无须话语,便已经你来我往地挤兑了一个来回。 净涪本尊压根就没有看他们两人一眼,任由他们自己玩去。而且,这何尝不是一种交流? 至于净怀和净古两人,虽然是一路同行,最后一起到达天静寺一起接受比丘戒的同寺师兄弟,但净涪和他们两人之间的交情,其实还比不得他与净罗、净尘、净思三人。 别看他们两个刚才很是着急着要为净涪的口不能言找出一个原因,然后为他想办法解决掉这个问题的样子,但事实上,他们两人真正为着净涪着想的心思,压根就连三成都没有。更多的,其实还是一种幸灾乐祸的好奇和平衡。 你净涪不是厉害吗?不是运气好吗?不是小小年纪就能得授具足戒吗?不是受戒所得的戒体比我们好,比我们受长老看重吗?不一样还是没有办法开口说话?不一样还是连问题的真正原因都找不到? 这样的心思,净涪魔身、佛身以及本尊都是洞若观火,了如指掌。所以魔身才用那样的一句话挤兑佛身。 刚刚受戒成功获得戒体的佛门比丘,心思不一样还是带着嫉妒的阴暗? 但这样的挤兑挑拨,不说佛身,就连净涪本尊也都压根不放在心上。 于佛身而言,是因为这两位同寺师兄到底对他还有几分真诚的善意。而且净怀、净古两人顶天了也就能对他说上几句似真似假的闲话,又不会真的对他用手段,他又如何会在意? 至于净涪本尊,那就更随意了。不过两个路人,又要让他如何?真的惹他烦了,自有他们自己的苦头吃。 净怀、净古不知道净涪的心思,但他们自己这会儿全都在反省自己了,又哪儿能够分出心神去注意净涪的动静?是以这三位新晋比丘一路沉默地往回走,谁都没有出声打破沉默。 沉默着,沉默着,三人就走到了净怀、净古的禅院。 毕竟,他们两人的禅院离戒场的位置是要比净涪那小禅院与戒场的距离近上一些的。 净怀、净古在禅院院门处站定,净古还在沉默,净怀却已经想得通透了。 他转过神来,正面面向净涪。 净涪停下脚步,也望向了净怀。 就算净怀还没有开口,净涪也能猜得出他想要说的话。他的心思,连净古都能够猜到,更何况是净涪。 净怀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心思被旁边的两位师弟看得清楚,他只是定定地望着净涪,看着净涪那一双干净坦然的眼睛。 净古站在一旁,想要说些什么,却最后还是闭紧了嘴巴,只是拧着眉头沉沉地站在一侧,低垂着头任由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地上,并不去看那两人。 净怀复杂得几近混沌的眼底渐渐沉淀了种种杂质,变得清澈透明。他长吸了一口气,捧着手上的衣钵,弯腰就是一拜。但他也就仅仅是这么一拜,什么话都没说,便转身入了禅院,只留给了净涪和净古两人一个背影。 不说净古,连净涪都觉得有些讶异。 但也就是这样而已,净涪眨了眨眼睛,便转了头去看净古。 净古也正望着净怀远去的背影发怔,察觉到净涪的视线,他也就愣愣地转了目光往净涪这边望来。两人沉默了一瞬,最后,净古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道:“净涪师弟,等过得几日出关后,再一起往清壬师伯那里去?” 净涪点了点头。 净古又道:“那么,我就先回去了。” 净涪看着净古捧着衣钵入了禅院,才继续往他自己的小禅院走。 识海之中,佛身安静得很,倒是魔身,还在无边暗土世界里闲闲地点评道:“不是我说,这净古就是比不得净怀……” 佛身倒是好脾气,既然魔身说了,便也在一旁搭话:“净古师兄,是比不得净怀师兄。和净古师兄比起来,净怀师兄要更坦然一点。” 净涪本尊没有理会他们这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径直往他的小禅院走。 很快,净涪就看到了自家小禅院的院门。 周围没人,净涪随手就将手上那一直捧着的衣钵等物什塞到了身上挂着的褡裢里去。 他推开院门,迈步走入禅院中。 也不知是不是一直就在那儿等着了,净涪才刚刚迈过院门,随手阖上门扉。院中忽然一阵凉风吹过,卷夹起阵阵清气,就往净涪位置飘去。清气夹杂在凉风中,缠绕在净涪身侧,就是恋恋不去。 净涪微微转了个方向,视线精准地落在了院中他种下的那一株菩提树树心位置。 然而,哪怕他看得再是仔细,那一直在菩提树树心位置处安眠的菩提树树灵,却还是在昏然沉睡,半点没有清醒的意思。 净涪定定地望得那菩提树树灵几眼后,才收回视线,径直推门进屋。 他入得屋后,也不去哪里,就往佛龛的位置去。 净涪又是就在旁边的清水净了净手,用细布擦干净手上的水迹后,他才取了旁边的线香,就着佛龛前的青灯点上。 净涪捧了飘起细烟的线香在手,恭恭敬敬地三拜过后,才将手上的线香插入了香炉了。 净涪礼佛的时候,识海里格外的安静。不说佛身,便是魔身,也都一直安安静静地看着,未曾出声打扰。 直到净涪在佛龛前的蒲团上坐了,阖目入得识海之中,在识海里显化出身形,魔身才远远地递过一句话来:“所以,我们现在终于可以好好地来说一说戒体这个问题了?” 他这一句话递过来的时候,原本被佛身仔仔细细拢在手里,又用自己的气息掩得严严实实,未有漏出半点气息的那一缕极细极浅的魔气陡然一扬,当空一个扭转,径直回到了净涪识海的的右侧。 而随着这一缕魔气的回归,原本占据了这一整个识海的佛光也在刹那间被暴涨的魔气逼得节节避退,最后倒卷回了净涪识海的左侧空间。 净涪本尊就站在中央位置上,一身分割左右两侧虚空。 魔身根本就不去看佛身,只定定地望着净涪本尊道:“本尊,我为魔身,可是三身之一?”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坦然地迎上了魔身的目光,道:“是。” “三身一体,各自平等,”魔身特意顿了一顿,才又看着净涪本尊问道,“可是真的?” 净涪本尊又是一个点头,再一次应道:“是。” “呵……”魔身笑了一下,又问道,“刚才在那戒场上,他以身受戒,戒体入身,我真的能够掌控身体?!” 说完这么一句,魔身原本只是有些凉凉的语气,顿时就变得冰寒:“我可真的能够掌控身体?!”魔身简直就要气炸了。 佛门戒体,那是什么东西!心里面有着戒律的力量,能约束自己身心以遵循戒律行事,那才叫戒体! 戒体越强,心里面的戒律力量就越强,约束身心的力量就越强! 净涪本尊容许佛身受戒,如今戒体在身,心上就凝聚了一股戒的力量,约束着他的行事!以佛身受戒后获得的戒体品质,魔身要掌控身体,就如自入囚牢,处处受制。事事都要按照佛门的戒律行事,这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如果他硬要破戒,不是戒体受损就是他自己受罚,再不然就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如果魔身得到净涪本尊同意,掌控身体,到时候杀个人还要自伤…… 这分明就是本尊和佛身勾搭,要将他摒弃在外。 魔身怒火上头,竟就不怒了,他随意往暗黑皇座宽大冷硬的椅背上一靠,问道:“我可真的能够掌控身体?”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不喜不怒,根本不见丝毫情绪。就连眼底都是平静无波,还如往日那般的幽深沉暗。但同为净涪三身,净涪本尊和佛身又如何不了解魔身? 如果他们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魔身怕是要和他们两个没完。 净涪本尊却是丝毫不惊,他垂落视线,望定下方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道: “你如果不信,你可以亲自试试。” 第249章 净涪本尊 说得再多,也不过就是空话,怎么能够取信已经生了疑心的自己? 真的想要安抚魔身,还得以事实来说话。 这一点,净涪再了解不过了。 魔身的眸光从眼睑下方往上扫,清凌凌凉湛湛的,直直地望入净涪本尊的眼底。 净涪本尊不退不避,不闪不让,就那样坦坦然地任由魔身的目光落下,又再一次在他身上转了几个来回,最后往侧旁挪开,落在了另一侧的佛身身上。 他一直沉默,直到魔身的目光又再从佛身那边转回到他的身上。感受着魔身那再度带上暖意的视线,净涪本尊轻轻巧巧地递上了一个台阶。他唇边带着细小的弧度,眼角微挑,反问道:“怎么?同为三身,你对我们真的就连一点信任都没有?” 魔身扬唇就笑了起来,他边笑还边换了个坐姿,平视着净涪本尊和佛身道:“本尊,这话可就诛心了啊……” 也没等净涪本尊和佛身再有什么说法,他闲闲地转了语气,继续道:“不过既然本尊你都这么说了,我再说些别的什么,就不好了。” 这话落下,便就轻飘飘地散在无边暗土世界里永无止境的哀泣怒吼声中。随着这声音一同散去的,还有这无边暗土世界里高坐在暗黑皇座上的那个人。 少了魔身的镇压,整个无边暗土世界顿时沸腾了起来。 无边暗土世界里无处不在的幽渊魔气翻滚着嘶吼咆哮,魔气之中数之不尽的惨白面容破碎狰狞,扭曲癫狂,声声凄厉鬼哭更是哀哀戚戚的无有止尽。 魔身循着那一种冥冥的关联,返回净涪识海。但他只在识海右侧的那半边虚空里一个闪现,就毫不犹豫地在识海的虚空中投落。 净涪本尊看着如同彗星一般划过识海的魔光,眨了眨眼睛,却连手指都未曾抬起,更别说要阻止魔身掌控身体了。 魔身既不意外又很意外地顺利接掌了身体。 他没有睁开眼睛,仍旧闭目端坐,心神扫荡整个身体。半响后,他终于睁开眼睛,从蒲团上站起,绕着整一个云房溜达了一圈。边溜达,他还边“啧啧”出声,脸上虽不见嫌弃,但也没有多少好脸色。 但幸好,对于佛龛里的那一尊佛陀,魔身虽然心底不喜。可看在那佛陀远超他们三身的修为上,魔身对它倒没有什么表示,甚至远远地避了避。 在房子里溜达了好几个来回之后,魔身不满足于留在这个云房内,竟然就抬手拉开了房门,抬脚迈出了房门,径直就往院子里去了。 净涪本尊仍在识海中静坐,什么都没说。 魔身虽然桀骜任性,但很有分寸,哪里又需要他再来多说些什么? 果不其然,魔身在这一眼就能将整个院子都尽收眼底的小院子里转悠了一圈,也没见他有要打开院门的意思。哪怕这个天静寺,是景浩界佛门的祖地。就连当年的皇甫成也都没能来这里走上一遭。 不过魔身在院子里转完了一圈之后,就径直走到了净涪本尊种下的那一株菩提树幼苗旁边。 他也没干别的什么,就是盯着那在菩提树树心位置里沉睡着的树灵看个不停。 树灵依旧在沉睡。 但也许是察觉到了净涪的接近,菩提树树冠随风轻摇,一道清湛湛的菩提灵光自净涪头顶飘落,满满地洒了净涪一身。 净涪魔身眯了眯眼睛,抬起手往头顶方向伸手一拿。待他将手从头顶挪开,放到眼前去细看的时候,他的手掌中,赫然就是一道熹微但完整的菩提灵光。 魔身眯着眼睛细细地端详了手中的这一道菩提灵光片刻,哼了一声,便将他掐着菩提灵光的手松开。 哪怕被人捉拿过了一回,但重新得到自由之后,那一道菩提灵光仍旧还向净涪的方向飘去,仍旧还化作朦胧的菩提灵光,洒了净涪满身。 虽然菩提灵光清净自然,最是克制魔道,但不知是因为魔身正顶着净涪肉身还是因为这一株菩提树树灵,他竟连半点不自在都没有。 恰恰相反,这一道菩提灵光落在他身上后,他竟然觉得打自心底涌起一股凉沁沁的感觉来。就如同酷烈的夏日里,忽然就降下了一阵凉雨。 清清凉凉的,格外舒服。 魔身微微阖上了眼睑,享受一般地站在了原地。 但他也不过是站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便伸出手去,不轻不重地在菩提树树心位置上拍了两下。 不过是随意地拍了两下,菩提树树心处就流入了两道干净通透的灵气。 别看只得两道,但就是这两道灵气,真拿出去的话,可是能令人心动到强破了头的。要知道,这可是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从至污至浊的幽渊魔气里演化出来的天地灵光。 这天地灵光至清至灵,给了菩提树树灵正正好。不过以菩提树树灵现如今的状况,这两道灵光已经是它能够容纳的极限了。 世界就是这样的奇妙,在最污最浊的地方,总是能够孕育出至清至灵的东西来。 佛身结跏趺坐在漫天的佛光之中,看着魔身的动作,轻轻笑了一下,对净涪本尊说道:“他可真是舍得。” 佛身说的话,魔身自也能够听得见。 他便转身入屋,便往识海里递了一句话道:“不过两道灵气,给了这小家伙也就给了。倒是佛身,你连两道灵气都舍不得,未免也太过小气了吧?” 佛身只是一笑。 魔身也没有要挑事。他推门入屋,重新又在佛龛前坐了,闭目入定。 魔身自识海右侧中显化出身形,顿时,原本空荡荡一片的右边识海魔气汹涌如潮,护持在魔身左右,就如漫天佛光簇拥着佛身一样。 被佛光簇拥着的佛身与被魔气护持的魔身一左一右相对而立。他们的身周虚空中,佛光堂皇则如同大日之光,普照天地;魔气诡谲则如同暗夜迷雾,遮天蔽日。唯独一身清爽干净僧服的净涪本尊两袖清风站在中央,什么异像都没有。 但就是这样的净涪本尊,分割了左右。 在净涪本尊身前,左侧的佛光、右侧的魔气,都仅仅只在左侧、右侧涤荡徘徊,始终未能越线一步。 魔身看了看净涪本尊,也没站在原地。他往后一坐,遍布半个识海虚空的诡谲魔气陡然化作一座暗黑皇座,让魔身坐了个正着。 刚才那一番溜达,虽然很多动作都是魔身随意所为,但这样里里外外地溜达过一圈后,魔身对身体的掌控也能称得上一个随意自如。更甚至,他一度起念尝试过催动魔气。虽然他到底还是没有完全催动,但就因为他尝试过,所以他很清楚,当他掌控着肉身的时候,哪怕是封存在识海里的魔气,他也都能够如臂指使。 魔身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完全地接过身体的掌控权。不仅仅是他,就连佛身,在这一次授戒羯磨之前,也没有得到这样的待遇。真正掌控着这一具肉身的,从来只有净涪本尊。 魔身从来没有想到过,他居然也能够毫无阻隔地掌控身体。他以为,以净涪本尊的性格,既然他是本尊,那属于“净涪”的肉身,就只能是他的。任是谁来,也别想染指。 但事实就是,他不仅可以随意又完整地掌控肉身。他的实力还能够得到完全的发挥。 还有…… 既然他作为魔身,都能够随意又完整地掌控肉身,还可以通过肉身发挥他本身十成十的实力,那佛身必定也是可以的!否则的话,在刚才领受具足戒的时候,佛身就不可能完美地瞒过所有人替净涪本尊受戒。 但是,这世界上,真的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虽然佛身与他都是净涪三身之一,与净涪本尊同源而出。可也仅仅只是同源而出而已。 自他们分化出来之后,一人修魔,一人修佛,他们已经走上了不同的道。走上了不同的道的他们,根本就如同在同一棵树上分出来的两根不同枝干一样,哪怕同属一棵树,也永远不会有重合拥抱的那一日。 可事实就摆在了眼前,魔身更是亲自体验过,由不得他不信。 魔身目光复杂地望着站定在中央的净涪本尊,许久之后,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来的时候,他的眼底清明至极。 “你是怎么做到的?” 魔身也不再顾忌旁的什么,干脆直接地问净涪本尊。 既然不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必然,那么这件事之后,就必定是有人在背后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去雕琢塑造的。 魔身不是小孩子,从来不会天真地相信侥幸。 遍数三身,唯有净涪本尊有这个能耐。 在魔身之后,佛身也定定地望着净涪本尊。 第250章 魔身魔体 在佛身和魔身的目光之中,净涪本尊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手指,并不太在意地道:“什么怎样做到的?就是这样就做到了,还要怎样做?” 就是这样到底是怎么样? 魔身和佛身一时都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情,只得直瞪着净涪本尊。比起魔身,佛身倒是不那么纠结,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魔身一直瞪了净涪本尊半响。可惜的是,他的怒视或许能够震慑得了旁人。但在这识海里,在同为净涪三身的净涪本尊和佛身面前,却是什么用处都没有。 白费力气! 魔身最后狠狠地瞪了一眼净涪本尊,便不再紧揪着这件事不放,势要与净涪本尊问个清楚明白。他只又问净涪本尊道:“那么,那戒体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净涪本尊不答,他望向了佛身。 佛身答道:“戒体是由我乞戒所得,与我愿心相合,那自然就是在我的身体里了。” 魔身嗤笑了一声,拿着令人听不出什么语气的声音反问道:“你的身体?你又哪里来的身体?” 佛身只是一笑,并不答话。只是他的身影背后,在金璨光明的佛光中,有一尊金身站在那里。 魔身看着站在佛身背后的金身,眯着眼睛沉默。 佛身有金身,日后等他的佛门境界提升,未必就不能令金身显化于世,以金身行走。 这倒是和他当初的打算不谋而合了。 果然该说,真不愧是同一个人吗? 哪怕他们行走的道不同,作为同一个人的他们,想法都是差不离。 净涪肉身属于净涪本尊,他们两个谁都没想过要去与净涪本尊抢夺,而只是在自己选定乃至修持的道上花心思,借助自己的道果为自己谋一个与他们自己最为契合的身体。 佛身有金身,而他也会有魔体。虽然金身和魔体都是介乎与虚与实之间,但比起净涪肉身这个皮囊来,却实实在在是最为适合他们的载体。 更何况,净涪本尊还为他们留下了使用肉身的资格。 魔身不知道净涪本尊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其中到底又花费了他的多少心思,但魔身心底最后的那一点不平却是被抹了个干净。 虽然净涪肉身归属于净涪本尊,但他也是净涪,也能自如地驾驭净涪肉身。他虽然被分出去了,但却绝对不是被人扫地出门。 “哼!”魔身哼了一声,不在意地道,“这可真是你的身体啊……”“但你以为,就只有你有身体吗?” 似是故意又似是怄气,魔身身后如气如雾的魔气翻滚,一道漆黑的几乎看不见的影子在魔气中若隐若现。 魔身抬起头,看不清楚他的眼底到底是不甘示弱还是挑衅,却听得他道:“你有金身,我可也有魔体!” 魔身修成的魔体,是心魔体,而非是当年皇甫成修持的天魔体。比起那天魔体来,心魔体是要少了几分属于天道的苍茫,可也多了几分来自人心的诡谲。 净涪本尊和佛身齐齐转眼望了过去。 净涪本尊只是看着不说话,倒是佛身笑了一下,道:“哦?终于舍得将你的魔体放出来了?” 是的,关于魔身的魔体,净涪本尊和佛身都各有猜测,也都有所感应。 毕竟三身一体,就算是魔身着意隐瞒,也不能将魔体的存在完完整整地瞒了过去。更何况,哪怕佛身修出了金身,他与魔身在识海中的比拼也还是一开始的势均力敌,谁也不能强压了谁。在这样的情况下,要说魔身没有暗藏下什么手段,谁信? 佛身和魔身双身一左一右相对而立,他们的身后,还各有金身魔体护持,倒是显得站在识海正中央的净涪本尊格外的势弱。 可不管是佛身还是魔身,谁都没有真的就相信净涪本尊势弱可欺了。 魔身又哼了一声,道:“你当谁都是你?得了个整日发亮几乎都要闪瞎人眼的皮囊就恨不得昭告天下!” 佛身又是笑了一下,竟难得孩童心性地顶了过去:“总比你这个藏着掖着生怕别人废了你的家伙好吧。” 虽然没有真真正正地吵起来,但这两人针尖对麦芒一样的你来我往,也不比吵起来好多少。净涪本尊被他们吵得头疼,终于忍不住了,出声喊停:“好了,都给我停下。” 佛身魔身齐齐闭嘴。 净涪本尊左看看背后立着金身的佛身,右看看脚下隐着魔体的魔身,道:“现在,你们告诉我,你们到底还有什么事?!” 佛身魔身谁都没有说话。 净涪本尊又道:“既然没有事情,那就都各忙各的去!” 还没等佛身和魔身有什么动作,净涪本尊自己就闭目盘膝坐于虚空,闭目入定。 魔身看了看快速沉入定境的净涪本尊,竟还是将一声“哼”送入了佛身的耳中,才带着魔体再度入了无边暗土世界。 佛身倒是无所谓地笑笑,也带着金身一起,隐入了净涪识海左边那漫天的佛光之中。 这边说来话长,但从净涪回到禅院,再到现在他真真正正的入定,可是连半个时辰都没有。 这半个时辰的时间,不知道净涪本尊会不会觉得漫长,但对同样已经回到了自己禅院里的恒真僧人来说,却是真的短暂,短得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但不论他此时是什么样的感觉,既然本体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他就需要完成。 围坐在恒真僧人身侧的诸位禅师们也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坐在恒真僧人左手侧的那一位禅师抬头看了看恒真僧人,皱着眉头问道:“祖师,您真的要这么做吗?” 这一位禅师开口,屋中的其他禅师再有更多的疑问,一时也都停了下来,只抬起头去望着恒真僧人。 恒真僧人板着张脸,垂着眼睑,只将本体搬了出来。 “是‘我’的意思。” 慧真罗汉名号一出,屋中所有禅师都沉默了。 面对这样的沉默,恒真僧人心底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片刻之后,他终于抬起眼睑,无悲无喜地望着下首的这些禅师们,“当年‘我’传法有差,令此世佛门根基有损,我这番降世,本就为修补根基而来。如今《浅解佛说阿弥陀经》经义已成,我也该走出天静寺,往红尘中去了。” 坐在恒真僧人右手侧的那一位禅师沉默了片刻,问道:“祖师,我天静寺是景浩界佛门祖庭,为景浩界佛门弟子共尊之所,祖师留在天静寺布道说法,不是更能影响佛门万千弟子和万万信众?” 恒真僧人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但这笑意却根本不及眼底,“我从红尘中来,自也该往红尘中去,天静寺虽好,我这一遭却也不能免。” 再说,哪怕目前天静寺仍旧是佛门祖庭,为景浩界佛门弟子共尊之所,可十年后呢?百年后呢?千年后呢? 等净涪、净音等新一辈修成,妙音寺崛起,已经不如当年的天静寺又能还留下几成影响力? 恒真僧人心意已定,天静寺的这些禅师们又如何能够令他回心转意? 而很快的,恒真僧人再过不久就要离开天静寺进入红尘行走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天静寺。除了闭关的那些禅师僧人之外,就连在天静寺后山塔林里的八祖圆微也都听说了,更别说是清壬等禅师了。 细细说起来,清壬在听到这一个消息的时候,可是正正拿了一段经义与一群同样出身妙音寺的禅师细细讨论呢。 清壬闻得这个消息,转头看了看围坐在他身侧的师兄弟们,问道:“诸位师兄师弟,这事儿……你们觉得如何?” 诸位禅师本也都在琢磨此事,听得清壬这么一问,座上一位叫清举的禅师沉吟了片刻,看了看这屋中的禅师,道:“恒真祖师此去,日后再与净涪等相见,怕是会在红尘之中。” 清壬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脸上甚至连个笑意都没有,只问道:“为何?” 清举笑道:“清壬师兄这是要来考问一下我等?这不该是拿去考问净涪师侄等年轻一辈弟子的吗?” 同在座上的诸位禅师也都笑了起来,便连清壬板着的那一张脸上也都裂出笑意。 这些禅师虽然出身妙音寺,但在这天静寺中挂单修行的时间绝对不长。他们对妙音寺年轻一辈其实算不得太过了解,但因为净涪名声实在太响,他那些事情一件一桩的在他们耳边过了不止一回。 这些禅师听说过净涪的事情,又认真观察过净涪,每每拿净涪来与天静寺的年轻一辈弟子一比,都只觉得自家的弟子出类拔萃,无人能够与他比肩。这两厢比较之后得出的结果自然无须细说,重要的是,他们对净涪的事情了解得很清楚了。 净涪得世尊亲授真经,如今真经只得一段,必是要补传真经的,而补传真经之后,又如何能将这一部真经封藏在藏经阁里,自然是要与普罗大众传经说法的。 这些禅师本就想得通透仔细,再一看恒真僧人这些年月里在天静寺的动静,又如何想不明白? 净涪与恒真,日后必有一场较量。 就不知道这样的一场较量,到底会是什么样子的? 更不知道,这一场较量的结果,到最后又是谁胜谁负? 第251章 种种琐事 待到堂屋中的笑声停下,又有一位禅师轻声问道:“可是不管日后如何,就当下情况而言,净涪师侄旁的都还好,可就是一样……” 这到底是哪一样,他也没有细说,但这堂屋中的每一个人,又哪里会不知道他想要说的到底是什么? 所以他也只是停得一停,就问道:“师兄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当日净怀、净古两人向清壬问起这一个问题的时候,清壬只给了四个字,可是现在,在这诸位师兄弟面前,哪怕他们都已经有所明悟,清壬于情于理也该细说一些才是。再说了,这些禅师现如今再来提起这件事,何尝不是想要有一个踏实的答案? 恒真僧人到底是景浩界佛门二祖,他当年开疆辟土,开拓民智,更将佛门道统传遍整个景浩界。 和这样的一个人物站在对立的位置上,诸位禅师难免心有不安。更何况,他们也都是佛门的弟子,如今要和这样的一位祖师爷对上,更是各有忐忑。 清壬自己心中也是难得安稳,但作为天静寺中诸妙音寺和尚之首,统摄妙音寺众和尚诸事,比起这些一直潜修的师兄弟而言,他又要多上几分决断和坚定。 清壬环视一下堂屋上的诸位和尚,将他们脸上的神色全部收于眼底,他安抚地笑了笑,语气缓慢而坚定:“阿弥陀佛,诸位师兄弟,对于净涪师侄口不能言之缺陷,我也确实是有所推断。” 清壬用词很是斟酌,对于净涪的情况,他并未遮拦,也不曾特意掩饰。但他却很仔细地用“推断”一词替换了那位师弟所用的“猜”字。 通过推断而得出的结论,是有事实依据的,是合情合理的,可用猜的话,那他最后所作出的结论,却就是更多的依靠他自己的主观意念。这么一来,他猜测所得到的结论,其合理性就要大大地打上一个折扣。 堂屋里坐着的诸位禅师也都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端正了坐姿,侧耳倾听。 清壬这才慢慢地道:“净涪师侄这人,我们这些为人师长的,此前也都是用心关注过了的。” 对于这一点,诸位禅师也都并无异议。 说实话,当年净涪得到世尊亲授真经的那一刻开始,这座上的诸位禅师就都已经注意到了他这一位后辈。哪怕是当时,净涪的一应资料也都在他们这些人的耳边转过了几回,更别说后来净涪做下的诸般事情了。 真要细细比起来的话,这堂屋里的诸位禅师怕是连自个的弟子都没有那么了解。 清壬又道:“净涪师侄虽然口不能言,但我们都知道,他的身轮其实是完好无损的。就连他身上的种种因果,我们也都是看得清楚。” 诸位禅师又是一点头。 是的,打从他们看见净涪的第一眼开始,他们就已经知道,净涪的身轮是完好的,没有一丁点的疏漏和残缺。就连他身上的那些个因果,也瞒不过这些或有着天眼通神通或也开了法眼的禅师们。 甚至并不仅仅是他们,就连天静、妙潭、妙理、妙空、妙定、妙安等各寺长老和尚也都一样是看得清楚分明。 清壬继续道:“他的口不能言,不是有人暗中出手所致。否则的话,世尊和准提佛母两位大圣大德,又如何能够干看着不出手?” 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他的动作能瞒得了他们这些和尚,还能瞒得过已经到了西天佛国的诸位大德?瞒得过授他真经的世尊?瞒得过为他降下法元的准提佛母? 如果说佛门的诸位大德还会因为种种顾忌或是私心对净涪的情况视而不见,那么世尊呢?准提佛母呢? 座上的诸位禅师又是齐齐点头。 排除了这么一个可能之后,清壬又将另一个可能继续排除。 “净涪的口不能言,也不是命中种种因缘注定。不然,刚才在戒场上,净涪他也就不能开口完成授戒羯磨了。” 如果是因缘注定,那在造成这一种注定的种种因缘被了结之前,净涪也不可能开口说话。 这就是因果缘法。 诸位禅师也都了解,又是齐齐点头。 但既然非是人为,非是命中因缘注定,那么又会是什么原因呢? 堂屋中静了片刻,又是那一位禅师问道:“那么清壬师兄的意思是?” 清壬庄重严肃的脸色松开,露出一个笑容来,他道:“我们这些人哪怕在这里左推右论的想找一个答案,也不过是外人而已。哪里能当什么事?一切,自然还是该交给净涪他自己来。” “至于我们……”他顿了一顿,道,“只要等待就可以了。” 诸位禅师看着清壬面上显出的笃定和信任,沉默了片刻,随后也都是一笑,也不多话,就这样将此事揭了过去。 但说完净涪之后,又难免提到了与净涪一同受戒的净怀、净古两人。 座中又是一个禅师道:“虽然说我妙音寺只需要一个净涪,未来必定光明堂皇,但这年轻一辈的弟子,却实在是……” 净涪固然是好,但看着净怀和净古这两个人,再看看天静寺这一辈的净字辈大师兄净栋,诸位禅师心底却实在是难以开怀。 哪怕他们的出身给他们挂上了妙音寺和天静寺的牌号,但他们到底是佛门的僧人,看着年轻一辈弟子这般模样,心里头又能痛快得到哪里去? 净怀、净古两人的心性,说不上多好又说不上多差,可就是平庸,日后前程有限。净栋…… 他就更是一言难尽。 这堂屋上的诸位禅师虽然都是出身妙音寺,但他们在这天静寺中挂单修行的日子也都不断,哪怕一直都在潜修,对于净栋这一位清恒和尚大弟子,天静寺净字辈大师兄,他们平日里也都听得不少。 别的就不说了,单就这一回,净涪算是破格又不算破格的受戒,净栋的态度如何,可是完完整整地落在了他们的耳中眼底。事前事后他的做法,诸位禅师更是看得清楚明白。 这一位净栋到了现如今授戒羯磨结束,可都还是在纠结着呢。 堂堂天静寺净字辈的大师兄,居然是这样的性情品格,实在是让人忧心。 一时又有人忍不住叹道:“幸好还有一个净涪师侄……” 清壬也是一叹,合掌而道:“也不是只有一个净涪。” 他看着诸位禅师,笑着提醒道:“诸位师兄弟可还记得,这净涪,可还有一个同出藏经阁的师兄?” 其中一位禅师眨了眨眼睛,也道:“可是那一位净音师侄?”清壬笑着点了点头。 另有一些禅师未曾听过净音的名号,如今忽然见诸位师兄弟提起,不由得就抬头望了过来,疑惑地道:“净音师侄?” 那提起净音的禅师唇边也是带着一丝笑意,他点了点头,与诸位师兄弟介绍道:“是,藏经阁除了净涪师侄之外,可是还有一个弟子呢。” 那些不解的禅师之中,有一位确实好奇,便接口问道:“就是你们所说的净音师侄?” “没错……” 清壬就坐在一旁,只笑看着诸位师兄弟问答,并不插话。 这会儿也真的不需要他插话了,自有人能将净音的资料与自家的诸位师兄弟们说个齐全。 “所以,这个净音师侄,就是净涪师侄的师兄,本也是在藏经阁中修行,更是净涪师侄的引领师兄,如今正在红尘中磨砺?” 诸位还未曾听过净音名号的禅师如今乍然闻得净音的事情,心中也是惊讶。 他们实在没有想到,一个青年弟子,居然能够有那样的决心,自请入红尘磨砺? 别说是因为受到作为师弟的净涪刺激,佛门中受到净涪刺激的弟子不可胜数,可能抛下师兄身份,抛下妙音寺出家沙弥身份,孤身一人踏入红尘,只为磨砺心性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人了! 天静寺的净栋就不说了,单就说说他们妙音寺的净怀和净古,他们两个现在又如何了呢? 实在是比不得。 诸位禅师中,又有一位禅师叹道:“原来还有这么一位师侄,待到日后,总要见上一见才是。” 侧旁又有一位禅师笑道:“既然是这般心性的弟子,日后必是要成为比丘的,到得那时,他来天静寺的时候,我们当然也是能见到。” 再有一位禅师在旁边笑道:“这下可真是好!” “可不是好?” 好在哪里,诸位禅师们没有明说,但大家却实实在在的都想到一起去了。 净涪师侄早有决定在前,未曾接过佛子候选的资格,他们本来还觉得有些可惜,可如今听闻还有一位优秀弟子在,心中的可惜也就削减了不少。 佛子之位,净涪师侄无意,可不是还有净音么? 他们妙音寺还是能够争上一争的的! 第252章 天魔童子 有这么一种想法的,其实并不仅仅是清壬这些出身妙音寺的和尚们,就连妙潭、妙理、妙定、妙空、妙空五寺,也都是这样的蠢蠢欲动。 现在也真的不仅仅就只有清壬这些出身妙音寺的和尚们齐聚一堂,商议此后诸事,他们其他五分寺的和尚们也都各自簇拥在他们为首的大和尚身边,推演佛门此后的种种变化和发展,想要从这种可以预见的变革中找到他们各寺的路。 又或者是,伺机而起,想要真正而彻底的独立于天静寺之外……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俯视着景浩界,望着天静寺里这些所谓大德和尚的种种做态,眼底神色复杂,可他的唇边却始终挂了一抹说不上是嘲讽还是明了的笑容。 这些佛门所谓的大德和尚,面对道统之争,又有多少是真的能够平和以对? 犹记当年的地球,他那个有着几千年历史的祖国,其中不也有那么一段与现如今极为相似的历史? 周失其鹿,而诸侯共逐…… 呵……天魔童子无声笑了一下,眼底种种复杂纠缠的情绪瞬间统统被压下,只剩下一丝病态的癫狂和期待。 争吧争吧…… 就让他看看,这样一场混乱的争夺,是会成为boss迈步往上的阶梯,还是会成为他的阻滞…… 天魔童子笑得肆意,眼神却极其小心。 自净涪完成了这一场受戒羯磨,获得戒体成为比丘之后,天魔童子也不再像以往那么肆无忌惮了。他开始变得小心,小心地收敛自己的存在感,不着痕迹地窥视着这景浩界。 就连此时已经进入九重云霄,在冥冥的天命相护下开始祭炼云霄世界本源,感知极其敏锐的左天行都未曾察觉到天魔童子的窥视,更别说刚刚返回无边暗土世界,开始全心全意地祭炼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的净涪魔身了。 蒙蔽了净涪魔身的感知,基本上也已经挡住了净涪本尊的耳目。 可也仅仅是基本上而已。 净涪猛地睁开眼睛,什么动作也没有,直接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入头顶之中。此时净涪仍在他自己的云房中,他抬起头来,能看到的也就是他这一间云房的屋梁。可此时净涪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却根本没有映出一根梁柱和半片屋瓦,而是一双眼睛,一双带着恶意和诡谲的眼眸。 净涪眼睛一眨不眨,就那样直直地望着天魔童子,面色平静无波。 天魔童子心中不自觉地抖了一抖,眼睛更是微微眯起,心底忽然升起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一出,就占据了他大半的心神,令他心神不定。 boss修持三身,魔身、佛身和本尊。 魔身修魔道。这魔道,说的是心魔,但其实却是以当年皇甫成一生修为为根基走出的新魔道,以皇甫成的天资,这心魔道必是几乎齐集整个景浩界魔道秘要,绝对不能轻视。 佛身行佛道。这佛道,虽然也是景浩界的佛道,却根本就是脱胎于现今妙音寺佛统,与地球上的禅宗相类。 天魔童子当年在地球上的时候不过是一介凡人,又受新中国唯物主义思想教育,对于禅宗的理解也就是电视电影武侠小说里的那一位位禅师和尚,再多的也就是一座少林寺。他对禅宗了解实在不多,可哪怕仅仅是耳闻,也足以令天魔童子警惕。 到了天魔童子现如今的修为境界,他绝对不相信佛门就只有禅宗一支。可不管佛门有多少分支支脉,曾经在他耳中出现过的,就是只有这么一支。 可想而知,禅宗这一支到底能有多强! 天魔童子定定地望着净涪的目光,将自己跑远了的思路再扯回来。 boss三身,魔身、佛身尽皆不能少看,那么作为boss本尊的本尊呢? 天魔童子神色变得难看,目光在净涪身上上下扫荡,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景浩界源自中国古老传说的洪荒,是洪荒破碎之后出现的三千小千世界之一。既然以洪荒为背景,那么景浩界的修士历史也绝对不能脱离出洪荒的框架去。而在洪荒世界之中,能和魔道、佛道比肩,甚至能够隐隐压了这两者一头的,只有道门。 也唯有道门! 难道,boss他的本尊走的是道门一脉?! 天魔童子越看越觉得自己的猜想切中了要害。 出自地球那个百花齐放的国度,看过原著小说,看过洪荒神话,又在这个世界中滚爬摸打万万年的天魔童子自认自己绝对算得上见多识广,可他翻遍了自己的记忆,也没找到能和boss本尊修持功法契合的法门。 如果说boss现在分出三身修行是有那么几分像是道门的斩三尸秘术,可既然说了是秘术,boss他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难道……在boss的背后,除了佛门的接引圣人和准提圣人之外,还有道门的圣人插手?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已经在接引和准提两人面前露了脸的boss,又是怎么瞒得过那两位的?他都能看得出的端倪,那两位已经证了圣道成了圣的圣人,真的就一点都看不出来?如果他们看出来了,为什么他们对boss的态度却无丝毫异样,甚至倍加看重?! 难道是他猜错了? 不,他不可能猜错的! 天魔童子猛地在心底摇头,眼神变得肯定而且确定。 在洪荒天地成形的早期,无边混沌之中,确实是有三千大道。可是自洪荒开辟,道祖传道之后,洪荒之中真正牢牢占据了源头的,也就只剩下道、魔、佛三门。道、佛、魔三门自洪荒开辟之始,教门立世之后,明争暗斗你来我往…… 等等! 明争暗斗? 天魔童子忽然再一次定定地望着景浩界中的净涪,心中猛地生出了一个猜测。 难道……难道这个原著里的boss会是这一次的道佛两个教门乃至三个教门相争的棋子? 天魔童子看着净涪,心中种种念头急速转动。 身为天圣魔君的原著boss皇甫成,一朝转世重生后,带着疑似道门斩三尸秘术的秘术拜入了佛门,成为了入得佛门接引、准提两位圣人眼中的新晋比丘…… 天魔童子越是细想,心头越是发冷。 单就boss一身,牵系三门道统,这会是平常?怎么会是平常?! boss的斩三尸秘术到底是怎么来的?佛门接引、准提两位圣人接连出面,真的仅仅是因为boss他的天资绝佳,能够为景浩界佛门开辟一个支脉,破开景浩界佛门如今混沌的局面? 景浩界不过是三千小千世界中的一个,这样一个世界中的佛门到底会发展成什么样子,真的就能劳动佛门两位圣人这般动作? 心冷到冰凉的天魔童子心底生出一个恐怖的猜想,也不知是不是天魔童子他自己的心理作用,还是因为事实本就是被他猜测的那样,他越是想要找出一个疑点推翻自己的猜想,却又越是觉得那样一个猜想符合实际。 boss……不,这个净涪,他是诸天圣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不,不仅仅是他! 天魔童子的目光无意识地从净涪身上拔起,转了一圈落在了被九重云霄世界本源保护在其中的左天行。 不仅仅是boss,就连主角,都是! 主角和boss,他们…… 他们大概就是封神演义里的姜子牙和申公豹! 天魔童子狠狠地一咬牙,近乎睚眦欲裂。 如果…… 如果他当年看到的原著小说仅仅只是第一部 ,那个故事远远没到完结的地步,还有着后续,那么…… 这种事,作为特别钟爱主角左天行几乎将他作为自己替身的远隔云端绝对能够做得出来的! 否则,为什么备受作者厚爱的主角没有飞升?!为什么作为boss的皇甫成能在一贯都是以boss身死为结局的网文里活了下来,先主角左天行一步飞升?! 作为主角的左天行和作为boss的皇甫成是道、佛、魔三教棋子,几乎等同于封神演义里的姜子牙和申公豹的事情,原本也就只是主角和boss他们自己的事情而已。不管他们两人的结局是成仙了是堵海眼了更或是灰飞烟灭了,那也与天魔童子没有关系。 一点关系都没有! 只要天魔童子当年往里头插上一手,只要他当年忍了下来,安安静静的袖手旁观,他什么事情都没有。 顶天了也就是上上战场混上一番。 可问题是,天魔童子当年出手了。他对boss的皮囊起意,将他逼入了轮回…… 他当年插了一手,后来更是动作不断,那他现如今,就硬生生将自己搅合进了这一摊大因果了! 天魔童子脸色如土。 第253章 净涪本尊 实在不能怪天魔童子胆小如鼠,也不能怪天魔童子杞人忧天,实在是,如果真如天魔童子他自己猜想的那样,那就意味着虚空世界又是一场大劫。 大劫是什么样的呢? 混沌之后,洪荒之初,可是号称金仙多如狗,大罗遍地走。可是历经过几场大劫之后,能平安存活下来甚至还能保留自由的大罗境修士两个巴掌都数的过来!这样一场场大劫积累下来的赫赫凶威,足以让天魔童子胆战心惊。 如果作为主角的左天行和作为boss的皇甫成真的如原著作者远隔云端安排成为未来这一场大劫中明暗两颗劫子的话,与他们两人都结下因果甚至是生死大仇的天魔童子,绝没有逃得出未来那一场大劫的可能!想想封神里的姜子牙!他固然是一个七老八十仙道无望的凡俗修士,可站在他身后的,可都是阐教三代乃至二代亲传弟子! 再想想那个申公豹,他固然是背后无人,可他那一句“道友请留步”又坑了截教多少弟子?更甚至将整一个万仙来朝的截教都拖入了那一场名为封神的泥沼中!哪怕是到了现在,截教也只能算是勉强恢复元气而已! 天魔童子望着仍在专心致志地炼化景浩界九重云霄世界本源的左天行,还有那因为察觉到天魔童子目光而陡然闪现将左天行与世界本源掩护得严严实实的那一片朦胧紫光,他一口气几乎没能喘过来。 主角左天行为景浩界天命之子,得到景浩界天道庇护,为景浩界天道所钟,一旦他完成帮助景浩界晋升的任务,难保他不会成为景浩界世界之主。这可是一个崭新的中千世界! 以它为起点,如果原著再有第二部 第三部,未必不会形成世界之间的征伐。 天魔童子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又将已经看不见什么的目光从那一片朦胧紫光之中拔出,神色不定地望着护持在景浩界世界胎膜之外的四季剑阵以及坐在那一座剑阵前方的那个剑修。 再者,有一个中千世界作为背后支撑,有天剑宗飞升长辈作为后盾,再加上原著作者远隔云端在背后加持,左天行会比不得一个姜子牙? 至于boss皇甫成,如今再拿原本的轨迹来说事已经是多余,但就他当前所见,皇甫成他的手段绝对比申公豹还要高!申公豹当年再如何,也不过就是能和闻仲、赵公明等截教三代二代弟子套交情而已。可boss皇甫成呢?他直接让自己入了佛门接引、准提两位圣人的眼! 天魔童子再也没有去看别人,他仓惶抬头,满目茫然地望着他化自在天外天。 因为大劫,万仙来朝的截教数万弟子死的死,散的散,到了现在也就基本恢复元气。这也还是有着道门三清之一的通天教主坐镇的大教。那作为群龙无首的魔门其中一支的他化自在天外天呢? 他……呢? 他到时候还能不能继续活着已经不打紧了,但最为关键的问题是,他能够在大劫来临之前,找到回家的线索吗? 天魔童子木木地愣怔了许久,却怎么都没能给自己找到一丁点的信心。 他修行的岁月有多久,他穿越过来的时间就有多久,可从一介凡人走到今日,他自己都不太记得他活了有多久了。 就是这么长的年月,天魔童子都未能找到丁点线索,又如何能指望将来这一次大劫彻底爆发前的这三百两百更或是百年间? 天魔童子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再度往下垂落目光,望见景浩界中还在怒浪洞疯狂兑换业力的皇甫成,又看看还在按部就班地在他那一个小千世界中积蓄力量以进行变革的另一个自己。 “呵呵……呵呵呵……” 净涪本尊双眼清晰地倒映出天魔童子的双眼,看着那双眼中的视线从恶意的嘲讽慢慢地变化成无力的僵硬和绝望的木然。 净涪慢慢地转了转眼珠子,心底泛起了一丝兴味。 这个他化自在天魔主座下三千天魔童子之一的天魔童子,到底是想到了什么?居然会流露出这样明显又剧烈的情绪来? 净涪颇感兴趣地盯着天魔童子目光看了许久,不过到底他们两人之间的修为层次差得有点远,净涪再是神通广大,手段通天,也只是能观察到这么一点而已。再想要知道更多,却就艰难了。 待到天魔童子收回目光后,净涪更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不过净涪也没觉得失望,他收回目光,垂下眼睑,再度全心全意地转入识海之中,继续自己的修持。 净涪识海的左侧空间,佛身照旧未曾现身,仍然隐没在那一片金璨光明的佛光之中。而与这半边光明普照的空间相对应的右侧,虽然空荡荡一片,却又有一股同出一源的诡谲气息弥漫。 净涪本尊进出识海,左侧右侧的佛身和魔身根本没有任何动静,恍然未觉。 净涪本尊也没有去惊动双身的意思。 他照旧在识海中央的位置盘膝而坐,双手结印放置腹部,继续沉入对自己心念乃至情绪的引导之中。 是的,除了每日里的修炼之外,净涪本尊还需要理清和辨明自己的种种心念和情绪,将这些带着善念或恶意的心念和情绪分别导入识海左右两侧,只留下那些无善无恶的念头归于自身。 这样的工作很麻烦。 哪怕净涪擅长掌控自己的心念和情绪,但他毕竟也是一个人,心底种种心念的生灭,很多时候并不真的就由净涪自己全盘掌控。不过如果真的换了旁人,怕是就要比净涪现如今的情况难得太多太多。 但既然净涪不想废掉自己作为天圣魔君皇甫成时的千年修行,想要在佛门的渡化中保留下自己的本性自我,那他就只能这么麻烦着。 因为他想要的太多,因为他想要坚持,那么他就只能这样坚持着走下去,直到他能够推演到更为便捷简便的秘法为止。 没错,净涪本尊现如今走着的,其实并不是天魔童子以为的那一条通天大道。恰恰相反,净涪本尊他脚下踩着的,根本就是一根细细的钢丝。 如果天魔童子他真的看得仔细,没有自己吓自己的话,他会发现,他所以为的净涪修持的斩三尸秘术,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斩三尸秘术。别说是正版,它根本连劣质版都算不上。 正如天魔童子自己所想的那样,斩三尸秘术为道门至高秘术,是洪荒世界中一众修士通往准圣甚至是圣人的唯一成功桥梁,岂能轻传?哪怕是当年,作为景浩界魔门魁首的天圣魔君皇甫成,也绝对没有得到这一门秘术的门路! 天圣魔君皇甫成的资质确实惊人,但他也就是一个小千世界中能与天命之子左天行相媲美的天骄而已,放到其他中千世界乃至大千世界,没有真正较量过,他拿什么来让人刮目相看,拿什么来让人将斩三尸这门道门的至高秘术轻易传下? 更何况,皇甫成他还是天魔门的传人,他修的是天魔宗至高功诀的《天魔策》! 但皇甫成没有得到道门高人亲自传下斩三尸秘术的资格,可作为曾经一统景浩界魔门,掌控整个景浩界魔门的天圣魔君,他却有那个资格翻阅景浩界魔门诸多门派的宗门典籍。 事实上,皇甫成也真的就将这些宗门典籍全都翻遍了,更凭借着自己惊人的记忆里和超越常人的悟性,一点一点的全数嚼烂,吞食入腹。 天魔宗万万年的传承是这样,魔傀宗万万年的传承也是这样,就连其他的诸如心魔宗、幻魔宗等各个宗门,也没有例外。 前文就有言,当年佛门布道景浩界,几乎将佛寺、佛塔、佛像遍布整个景浩界中。可后来,因为天外修士插手,景浩界到底形成了如今平衡的三足鼎立。 也因为这样,景浩界道门、魔门乃至佛门,各自都有着天外诸道的记载。 虽然这些记载被人刻意隐藏,但魔门中记载着的那些资料,却没有逃过当年皇甫成的眼睛。 斩三尸秘术虽然是秘术,却也因为它的鼎鼎大名,被魔门收录了下来。哪怕仅仅只有一个名称! 因为关于斩三尸秘术的记载,对它感兴趣的,并不仅仅只有净涪一人。 许多魔门的大能修士在看到这一段的时候,都各有猜想,而这些猜想,哪怕不是全部记录下来,也有一部分能够留下,成为后人的猜度的根本。 如今也成就了净涪。 第254章 三身秘术 然而,哪怕是净涪本尊自己,也并不就真的能够确信,他自己所摸索出来的这一条路,会一直像现在这样,引导着他到达他想要到达的远方。 他不确定。 他唯一能够确定的,他脚下走的这条路,是他自己选定的道路,也是最接近他目的地的那一条路。 净涪本尊心底平静如明镜。明镜上空正中央的位置上,飘荡着一线虚淡的紫色灵光。紫色灵光若隐若现地闪烁着,却在每一个闪烁的瞬间,将那些带着善意和恶意的心念分别扫向左右两侧。 这些或善或恶的心念一旦被紫色灵光扫荡出净涪本尊灵光所笼罩的中央地带,就会自然而然地被佛身和魔身所吸引,归附在双身之中,成为佛身或是魔身的一部分。然而,这并不是全部。 除了那些带着善意或恶意顺利归附入双身的心念之外,有大半左右的心念以为念头本身的斩去而消散,如星火熄灭,最后还有一部分心念,因为心念上携带的善意恶意散去,恢复成无善无恶的纯粹心念,又自然而然地归入净涪本尊的身体,成为净涪本尊的一部分。 被净涪本尊灵光所笼罩的中央地带,因着这种种心念的起灭、归附、分散,竟然形成一条全由心念组成的河流。 不,准确地说,并不像是河流,它反倒更像是海洋。 净涪的这整一个识海里,就是一整个全由心念形成的海洋。这识海里的每一个心念,都是这一片海洋里的一滴水。而净涪的三身,就是这一片海洋里的三个海眼。几乎每时每刻,都会有心念从净涪的三身周围散出。这些心念又各分善恶,汇入三身之中。 然而,正如世间所有的一切事物都有正反两面一样,除了净涪本尊那些分不出善恶的心念之外,汇入净涪佛身的心念也并不是只有善意,正如汇入净涪魔身的那些心念也不是就只有恶意而已。 那些所谓的带着善意或恶意的心念,确切的说,善恶应该是相对而言的,这些心念都只是更偏向善或是恶而已。 如果天魔童子真的完完全全地看清了净涪的三身,他就会知道,净涪其实根本就是一块磁石,佛身和魔身这对立的双身是这块磁石的南北两极,而净涪本尊,则是这一块磁石最中央也最平衡最混沌的那一点。 如果说,在最开始修行这一门秘术的时候,还需要净涪本尊自己耗费心神掌控心念,同时剥离那些偏善偏恶的心念,分化凝聚成双身最初的意识的话,那么现在,只要净涪本尊那一道灵光微微一转,那些偏善偏恶的心念自会如同被磁石磁性吸附的磁片一样,自动自发归附于佛、魔双身,各自汇入佛身或魔身之中,成为他们的一部分。而那些诞生自佛身和魔身又与他们本体属性不合的心念,也会根据双方属性自行归附。 这就是净涪揉合他自己与那些魔门前辈大能对于道门斩三尸秘术的种种猜想,而自己推演出来的三身秘术。 也是最为契合他的修行道路的秘术。 这一门秘术,从当年净涪还是天圣魔君皇甫成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一个想法。当然,仅仅只是一个想法而已。这一个想法初初诞生的时候,皇甫成就曾经费心推演过,但也只是推演出了一小部分,就被束之高阁,根本没有现世,更未曾在世间留下过只言片语的记录。 原因也极简单,作为当时魔门魁首的天圣魔君皇甫成,他的魔道修持极为顺利,眼前一片坦途,他只要往前方一直走就是了。 他以为他不会需要这样的一门秘术的。 然而,后来发生的一切的已经证明了,他当年的这种以为,也仅仅就是他自己的以为而已。 事实就是,他需要。 当程涪成为净涪的那一日起,他就已经将这一门只有一段开篇的三身秘术从那繁多的记忆中翻出来了。他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推演秘术,终于到了后来,成功分化出了三身。 如今佛身凝就金身,魔身炼出魔体,便是三身成就。三身既成,这门秘术的开篇,净涪就算是炼成了。 接下来,就是三身各自的修炼。 对此,净涪本尊完全不担心。因为哪怕是已经分化出来几乎独立的佛身和魔身,他们也都还是净涪。 是净涪,就绝对不会任由自己轻易输给旁人。 哪怕这个人也是自己。 正如净涪本尊所想,自净涪本尊心神彻底沉入定境之后,佛身也悄然在那布满半个识海的佛光中隐去,魔身更是直接遁入了无边暗土世界之中,继续快速祭炼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的世界本源。 随着越来越多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落入魔身的掌控,九重云霄之上,将左天行牢牢护持着的那一片紫色霞光竟然开始抖动起来。每抖动一次,那霞光中就有星星点点的紫色光点散落。但随着那一片紫色霞光抖动的速度加快,那霞光中散落的紫色光芒几乎成了一片光雨。 这些紫色光点散落在左天行周身三尺之内,最后甚至形成了一个单薄又坚实的光茧,将左天行拢在了其中。 自那淡紫色的光茧成形之后,左天行祭炼九重云霄世界本源的速度更是猛地往上升了一截。 和净涪魔身祭炼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的速度比起来,左天行祭炼九重云霄世界本源的速度已经算快了。 毕竟即便左天行和净涪两人都是往轮回里走过一遭后回来的人,但和自爆过一次的净涪比,左天行的灵魂堪称完好无损。而哪怕此间世界已经重塑,在景浩界天道的特意保护下,九重云霄的世界本源中还残留着左天行的气息。 如此两厢影响因素叠加,左天行祭炼九重云霄世界的速度又如何会比净涪魔身的速度慢? 而现在,在那一个淡紫色的光茧帮助下,左天行祭炼九重云霄世界本源的速度更是比之前直接提升了三分之一。这作弊得,根本就像是屋子的主人自己打开了大门,直接将外人迎了进来,放任他占据这一间屋子,成为屋子新一任的主人。 可是这样的情况,唯一一个注意了,又看在眼里的,只有那个盘膝坐在自己宝剑之前的天剑宗飞升仙人。 那仙人探头望了一眼九重云霄世界里的那一个淡紫色光茧,皱了皱眉头,低声嘀咕着道:“这样的揠苗助长……” 他一边嘀咕着,一只手就已经抬了起来。但还没有等到他的手探出去,他自己皱了皱眉头,就又将手收了回来,重新放回原本的位置上。 “算了,随它去吧……那左天行不是真正年轻不知事的弟子,既然不算幼苗……那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关系……” 左天行此时正在定中,并不知道自己身外的情况,但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因为这一切哪怕超出了他的预期,也还在他的承受能力之内。 他能承受得了! 作为在这一场速度比赛中被左天行辗压的对手,净涪魔身也是一无所觉,他仍旧按着他自己的脚步祭炼着无边暗土世界的本源,将他自己的印记打入那无边暗土世界的本源里。 一直到净涪本尊出关,这样的局面也未被打破。 净涪睁开眼睛,不过眨了眨眼睛,便抬头望入了上方头顶的九重云霄之中。 他望着待在左天行原来位置的那一个淡紫色光茧,仔细感知了片刻,最后却只是一哂。 正在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的净涪魔身此时也睁开了眼睛,他同样抬头望向了那九重云霄。但也只是一眼,魔身就淡淡地收回了视线。 魔身只是与本尊对视一眼,便又闭上了眼睛,继续他的祭炼。 净涪见魔身入定,他也收回了视线,从蒲团上站起,先拿了安陀会等比丘三衣在手,看也不看,便是一道灵光洒落。 灵光在那比丘三衣上来回涤荡,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才完全消散殆尽。净涪低头再看了看那一尘不染的比丘三衣,点了点头,带了这比丘三衣便转身往净室中去。 入了净室,净涪将自己身上的沙弥袍服一件件慢慢脱下放到衣架上,又从旁边取过安陀会等比丘三衣,又是一件件慢慢地穿上。 不过是简单的脱衣、穿衣动作,但由净涪做来,却是如同行云流水,别有一番韵味。 这是净涪最后一次脱下沙弥袍服,也是他第一次真正穿上安陀会等比丘三衣。 于旁的比丘而言,意义或许重大,可净涪却仍是不快不慢,就仿佛真的只是脱去一身衣袍,又再换上另一套袍服,如此而已。 待到净涪穿好比丘三衣,他将衣架上堆放着的沙弥袍服带了出去,一一折叠整齐,放进了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 将褡裢归置在一侧之后,一身簇新比丘袍服的净涪重新在佛龛前站定。 他先就着佛龛旁那水盘里的清水净过手后,便就取过案桌上的线香,就着佛龛前的青灯点了。 净涪双手捧香站定,微微低头向着佛龛里的佛陀拜了三拜,才将手中的线香插入香炉之中。 升腾而起的细烟朦胧了佛龛里的佛陀面相,只有那一双眼睛犹显慈悲。 净涪再看得一眼,便转身去得门边,然后推门出屋。 第255章 净涪出关 此时在屋外迎接净涪的,是东方的那一片鱼白以及迎面扑来的带着微凉气息的晨风。 哦,还有那一股随着风飘来的菩提清气。 净涪顺着晨风吹来的方向望去,菩提树那并不算厚重的碧绿叶子在风中接连相撞,哗啦啦地作响。 净涪目光在菩提树树心位置处停了一停,便又收了回来。他转过身,阖上房门,才踏着天静寺钟楼处传来的钟声一路往清壬禅师的禅院那边去。 净涪特意从净怀、净古两人的禅院前走过。 他在那禅院门前站了一站,张目往那禅院里望得一眼,见禅院里头无人,才脚步不停地往前走。 虽然净涪出关恰在早课开始之前,但到得净涪来到清壬禅师那边的时候,小法堂中的早课已经开始了。 为着等待近日必将出关的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清壬禅师这几日都没有如往常一般到大法堂与诸位和尚一道做早课,而是留在了他自己的禅院里。 第三日,他等到了净古;第四日,他又等到了净怀;而一直到了第九日,他才终于等到了净涪。 在第三日早上就见到出关的净古,清壬禅师心里头是皱眉的;一直等到第四日中午看见净怀,清壬禅师心里头暗暗点了点头;而到了这会儿,察觉到悄悄从后门走入小法堂的净涪,清壬禅师心里笑了笑。不过哪怕清壬禅师心情如何,他面上都不显分毫,仍旧继续专注地念诵经文。 不是说新晋比丘受戒之后闭关的时间越长,收获就必定越多,没有这个等式。但大多数情况下,闭关时间越长,就越能说明那个弟子获得的戒体品相如何。 而在景浩界万万年历史里,在天静寺历次记载中,却大概能够通过这一段闭关时间的长短划分出戒体品相来。大体上来说的话,新晋比丘闭关时间大概能够划分成三个等次,基本上对应戒体品相。 闭关时间三日以内的,为下品;六日以内的,为中品;而在九日以内的,则是上品。 如果再要细分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一日为一级,依次类推就是了。 所以如果认真去归类入档,净古的戒体怕是下中品,而净怀的戒体能算得上中中品。至于净涪…… 必定是上上品。 当然,这也是一般情况。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弟子为了掩人耳目,做出在定中久坐以苦熬时辰的事。可哪怕清壬禅师不过是在刚刚匆匆拿眸光瞥过,却也能看得出来,净涪不在此列。 净涪悄然无声地在净古身侧空余的那一个蒲团上坐下,抬手拿过蒲团左侧前方放置着的木鱼和木鱼槌子。 他右手拿定木鱼槌子,身体微微转过一个方向,左手竖在胸前,向着侧头望过来的净怀、净古两人点头一礼,算是见过。 净怀、净古两人也都仅仅是一点头,便算是回了礼,继续做早课。然而他们的心思到底在不在早课上,又到底有几分的心思落在这上头,那就是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的事情。 净涪没多去看,他垂着眼睑,空着的那只手结印放在膝上,另一只持定木鱼槌子的手手腕一翻,挽出一个轻巧而漂亮的腕花,不轻不重地落在了他身前的那个木鱼上。 “笃……笃……笃……” 合着经文的木鱼声响起,规律而清脆,不过片刻间,本来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的净古不知不觉间,竟然就伴随着那声声的木鱼声,沉入了他自己口中念诵着的经文中。 清壬大和尚虽然全身心都专注在这早课中,可明镜一般的心境却也将这法堂中的种种都倒影了出来。 他心神不动,神念却在沉浸在经文中的净怀、净古两人身上转了一圈,便又彻底收了回来,继续早课。 早课结束的钟声远远传来,坐在上首的清壬大和尚将手中的木鱼槌子放在木鱼旁边,双手合十,向着身前的佛陀弯腰一拜,唱道:“南无阿弥陀佛。” 净怀、净古连带着净涪也都一并将手中的木鱼槌子放下,合十而拜,也唱道:“南无阿弥陀佛。” 清壬大和尚将身前的木鱼和木鱼槌子一起重新放回蒲团左上方的位置,转过身来看着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 净怀、净古和净涪也都将木鱼和木鱼槌子放回原位,低眉垂目坐在蒲团上,等待着上首的清壬大和尚发话。 清壬大和尚看着眼前的这三个年轻比丘,面目慈和,他笑着问道:“诸位师侄,距离你们当日受戒到现如今,也已经有些日子了,如何,可曾觉着和以往的自个儿有什么区别?” 净怀等三位年轻的比丘等待了数息间的功夫,才有净怀率先开口道:“师伯,弟子这些日子,总觉着心头有一种莫名的约束规戒的感觉……” 他顿了一顿,面上露出几分似喜似忧的神色,合手而恭敬拜倒,待到重新坐直,他才继续,“敢问师伯,这是不是就是弟子听说过的戒体?” 净怀这么一问,净涪面色不变,但也是抬了眼望过来。唯有净古,脸色在那霎那间闪过几分不自在。 清壬大和尚将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的面色变化统统收入眼底,他根本不用多费心思去琢磨,也能猜得出这三位年轻比丘的情况。但他只是点了点头,指点净怀道:“是,这就是戒体。” “你等切记,”清壬大和尚的目光扫过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神色端正严肃,“日后所为,必不能轻负你们当日受戒时候心心念念的种种。否则,戒体受损,你们日后的佛果也必将会出现损毁。到得那时,再想要弥补,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清壬大和尚这般说着,不由得就想起了已经到达极乐净土的慧真祖师,以及当前还在景浩界里的恒真和尚。 这一位祖师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 可清壬大和尚也知道,这话他不能明说。 净怀、净古很难从清壬大和尚严正的神色中看出些什么,这会儿他们也没有那个心思去多作揣摩,只是各自点了点头,合掌而恭敬地道:“是,弟子等谨听师伯教诲。” 净涪倒是和清壬大和尚想到一起去了,但他面上什么都没有显露出来,也还是和着净怀、净古两位比丘一起,合掌而拜。 清壬大和尚虽不知道这三位弟子将他的话听进了几分,但他见这三位年轻比丘脸上的慎重,也就点了点头,另告知他们道:“这世间之事瞬息万变,饶是我等,也并不知道日后我们会遇到哪种情况,更不知道……我们会不会有不得已需要破戒的时候?” 这个还真不是开玩笑,哪怕他们都是佛门弟子,但毕竟是修士。修士一生,总有遇到不得已的时候。到了那个时候,佛门戒律不破也不行。 清壬大和尚的目光从净怀、净古、净涪三位比丘年轻的脸庞上扫过,眉宇之间的严肃不知什么时候减去了几分,他道:“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就要灵活应对,可以弃戒。” 弃戒? 净怀、净古两人听得一怔,就连净涪面上也跟着显出了两分惊诧。 清壬大和尚笑了笑,点了点头继续道:“想来你们也是都听说过弃戒的……” “弃戒之后,只要在佛前忏悔,重新受戒,也就可以了。”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清壬大和尚的语气还是有几分轻柔的,但到得这一句话说完,再往下一句话的时候,清壬大和尚的脸色忽然就恢复了之前的严肃端正,声音也变得沉重有力,他道:“但是,你们要记得,哪怕弃戒之后可以在佛前忏悔,可以重新受戒,将戒体修补完整,如果你们的心境因为弃戒这一段时间出现破绽,之后再想要修补完整,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清壬大和尚说的虽然浅显,但却是至理。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听得清楚,也听得明白,各自端正了神色,合手而恭敬再拜,净怀和净古更是口中各自道:“是,弟子等谨记师伯教诲。” 清壬大和尚端端正正地受了这一礼。 待到三位年轻的比丘坐稳后,清壬大和尚又看了看净怀,见他再无话问,便将视线往侧旁一挪,落在了净古身上。 净古拧着眉头沉默了一会,才问道:“敢问师伯,戒体有品质之分……” 他话音未停,但既然说到了这里,屋中坐着的清壬、净涪也都明白净古想要问的是什么了。 果不其然,哪怕净怀尚有些懵懂,未曾彻底回过神来,听得净古的最后那半句话,净怀也激灵了一下,整个人陡然坐得笔直,双耳直直竖起,专心地等着清壬大和尚的答案。 屋中众人但听得净古问道:“……可有提升戒体品质的办法?” 清壬大和尚定定地望着净古片刻,脸色不变,眼底却是升起了一点笑意。 在净怀、净古乃至净涪的目光中,清壬大和尚轻轻地点了点头。 净怀、净古两人眼神一飘,一时半会完全回不过神来。 净涪脑袋微微往上一提,面上也显出了几分激动。 而他的识海之中,佛身已经从漫天的金色佛光中显化出了身影。 “提升戒体品质的办法……” 清壬大和尚看着激动得难以自抑的净怀和净古,目光扫过净涪,微微勾起了唇角,道,“确实是有的。” 第256章 拜见清见 清壬大和尚特意等了一会,等到他面前的三位年轻比丘都平复下胸中的激动之后,他才继续道:“《璎珞经》云:一切圣凡戒尽以心为体,心无尽故戒亦无尽……当知,心为因果更无别法。” 清壬大和尚低垂下眼睑,给净涪等三位年轻比丘念了这么一段经文。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也都默然静听,心中念头急转。 待到这一段经文念完,清壬大和尚竟也再无别话,任由净怀、净古和净涪这三位比丘各自低头思考。 其实清壬大和尚说得也是简单。 戒体与他们的愿心关联,原本也是为了承纳他们愿心而存在的。他们的愿心有多大,戒体就有多大。哪怕当初在受戒羯磨受戒的时候,他们的愿心要不太过局限,要不太过含糊,导致他们获得的戒体品质有差,可是只要他们一步步地扩展和坚定自己的愿心,他们的戒体也必将随着他们的愿心一起完满。 可是,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都是这般的说易行难。 愿心真要有那么容易就能够扩展,他们在受戒之后获得的戒体也就不是现在这样的了。 净怀、净古沉默了片刻,才双手合十,拜谢过清壬大和尚,口中道:“弟子等明白,多谢师伯开示。” 净涪识海之中,佛身只是微微一笑,便再度隐入那漫天的佛光之中。 他的愿心早定,根本就没有再往外扩展开去的意思。 净涪倒是慢了半拍,才来拜谢清壬大和尚。 清壬大和尚扫了净怀、净古一眼,视线最后落在了净涪身上。 净涪眨了眨眼睛,便凝聚了眸光,抬头迎上清壬大和尚的目光。 清壬大和尚看着眸光平静未曾有过丝毫动摇的净涪,心中点头,面上就带上了一丝笑意,他合掌低唱一声佛号,道:“你的心思之坚定,我也是平生仅见。” 他这话一出口,不说净涪如何,旁边才刚刚回过神来的净怀、乃至还没有回过神来的净古,都是不由自主的从心底生出一丝苦涩。 清壬大和尚面上不显,眼角余光却将净怀、净古两人的脸色变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不由得又是一叹。 面对这样一个无双的天之骄子,又能有几个人,可以真真正正的看得清自己的前路,一步步踏踏实实地往前走呢? 清壬大和尚想到这几日都被诸位师兄弟挂在嘴边的净音,心中的感叹又淡了去。净怀、净古两人不行,不是还有一个净音么?他们妙音寺一个净涪一个净音,比旁人可是要好上太多了。再不满足,就是贪心了,世尊都看不过眼去!清壬大和尚自个儿在心底里笑了笑,停也未停地继续与净涪说道:“我想,我大概也就只有一句话要与你说……” 净涪脸色一整,合手而拜,恭敬垂耳聆听。 清壬大和尚见净涪这模样,心底笑意渐浓,面上却也端正了神色,他道:“日后行事,当眼明心净,不违心意。” 净涪当时就拧起了眉关,原本因作恭敬之态而低垂了下去的眼睑忽然就抬了起来,再度直直地迎上清壬大和尚的目光,眼带疑问和不解。 清壬大和尚看着净涪,面上笑意加深,只道:“身为你的师伯,我也就只有这么一句话能交代你了,惭愧惭愧……” 清壬大和尚口中说是惭愧,但面上还真没有多少愧色,更多的反而是高兴。 能不高兴么?作为师伯的他,也就这样一句话能拿来交代提醒净涪的了,而且这一句话饶是他不说,净涪自己也知道,也明白。 这就是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弟子! 净涪怔了片刻,然后脸色一整,再度合手而拜,恭敬领受教诲。 清壬大和尚受了这一礼,又叮嘱他道:“待会儿,你就往清见主持那边去一趟。他等了你很久了。” 净涪点头,将这件事应了下来。 出了小法堂之后,净涪告别净怀、净古两人,独自一人转出了小道,一路往清见和尚的禅院走去。 净怀、净古两人走出一段距离后,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看向那个与他们相背而行的背影。直到那个似乎对他们的视线无知无觉的人转过弯去,彻底消失在他们的面前,净怀、净古两人才收回了视线,对视一眼,无声转回身,继续前行。 净涪并不真的就没有注意到净怀、净古两人的目光,可他并不在意。净怀、净古两人哪怕再是心中不平,也就是心中不平而已,不会真的对他出手。 自来防小人不防君子。净怀、净古两人虽然也算不上君子,但要因为这种种而对他出手,也是做不到的。 净涪目视前方,一步步迈得平稳踏实。 这就是佛门的好处了。那么些条条规规的限制下来,真正有胆子又能够付诸行动的,还真没有几个。 不知是不是净涪挑选的时间不对,他才刚刚转出一个拐角,迎面就撞上了独自一人的恒真僧人。 恒真僧人一身衣袍整齐,臂间斜跨一个随身褡裢。看模样,分明就是一副准备外出的装扮。 他要离开了…… 可在离开之前,他的身侧只有他自己。 就如同当日他到达天静寺山门的时候,身边只有他自己一样。 净涪脚步一停,面上显出几分诧异,然后就合手点头,以礼拜见。 恒真僧人也未曾预料会在此时撞见净涪,他不由得怔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合手与净涪回礼。 净涪行得一礼后,又抬脚往前走。 恒真僧人却沉默地站在原地,定定望着净涪一步步走近,准备擦肩而过。 “净涪。” 恒真僧人直呼净涪法号,净涪心中挑了挑眉,也就停下了脚步,转过头去望着恒真僧人。 恒真僧人面色还是平静,他迎着净涪望过来的视线,道:“净涪,我要离开天静寺了。” 净涪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恒真僧人忽然笑了一下,双手合十,垂落的眼睑遮去了他眼底的种种思绪。 “我希望……在红尘中遇见的那一个人,还会是你。” 说完,恒真僧人头也未抬,便迈步走过净涪,向着路的尽头走去。 净涪站在原地看了恒真僧人两眼,只是一笑,并不放在心上,仍旧迈步往前。 走到小路拐角的恒真僧人忽然回过头来,看着净涪完全不为所动的背影,面上闪过几分复杂,但他提了提臂间的褡裢,便转过头去,也继续走自己的路。 净涪察觉到背后恒真僧人最后的目光,面上依旧平静。 可是不知道今日是不是注定了他要遇见那么些人,明明都已经迈入了清见大和尚的禅院院门了,迎面却又走出两个沙弥。 那两个沙弥正在说笑间,抬眼却望见他,连忙急走两步,迎上前来,双手合十,向着净涪弯腰一拜,口称师兄。 是的,师兄。 哪怕这两个沙弥里,其中有一个还是净和。 当日负责迎接到达天静寺的净怀、净古、净涪三人的净和,还称呼净涪为师弟,现如今授戒羯磨之后再见,却得称呼净涪为师兄。 这是佛门的规矩,净和也是早有准备,举手投足间都是坦然。 不过如果换了净栋师兄站在这里…… 净和心底闪过这样一个猜想,面上表情却是丝毫未变,就连笑容的弧度都没有减小半分。 净涪只是合十还礼。 净和望向身侧的净讴师弟,道:“既然是净涪师兄来了,那师弟你就去帮忙通传一声吧,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净讴是清见大和尚身侧的随侍沙弥,知道清见大和尚对净涪极是看重,每每总有询问,而他与净和又一贯交好,便不与净和多客气,点头道:“那我就不送你了,待之后得了空儿,我们师兄弟再一起说话。” 净和笑着点了点头,又再次双手合十与净涪点头一礼,便当先往前走了出去,留下净涪和净讴两人。 净讴转过头来,面上笑容就少了几分亲近,多了几分客气。 “主持师父早前就吩咐过,如果净涪师兄你过来的话,就不用我等通报,直接领进来就可以了的。” 他解释了这么一句,便道:“现在这个时候,主持师父应该是有空儿的,净涪师兄请随我来。” 净涪点了点头,又是合十一礼,谢过净讴。 净讴再不多说什么,领着净涪转身就走。 对于净讴对待他与净和之间迥然的态度,净涪并不放在心上。 人有亲疏远近,这本来就是常事,何须在意? 倒是净讴,领着净涪一路行去的时候,也不住分出心神去观察净涪。 哪怕净涪自入了天静寺就一直在低调修行,可因为他的种种事迹,却实实在在是低调不起来。恰恰相反,正是他的低调修行,反显出了他的神秘。 净讴对净涪本就好奇,再加上清见大和尚日常提到净涪时总带出的欣赏与期待,更是令他对净涪神往不已。只是可惜的是,哪怕净涪这已经是第二次待在天静寺里,他却未能仔细看过这一位声名遐远的青年比丘。 净涪低垂着眼睑走在净讴身侧,任由净讴的目光来回扫过。 净讴看得一阵,便收了目光,领着净涪来到一扇门前。 他请净涪站在门边,自己入屋通禀。 净涪候在门外,未过多久,便听得屋中传来一句带笑的话语: “哦?他终于出关了?让他进来吧。” 第257章 清见主持 没有让净涪等多久,净讴就从屋里转出,来到净涪面前。他又是合十一礼,带着点笑意和净涪说道:“净涪师兄,主持师父请你进去。” 净涪也是合十还了一礼,便迈步往屋里去。 净讴站在原地,望着这位比他年纪少上许多的年轻师兄面色自若地迈过门槛,消失在他的眼前。 良久,他回得神来,忍不住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径直就往屋外去了。 净涪入得屋中,一眼便望见站在佛龛前,取香供奉的清见大和尚。 他在堂中站定,双手合十弯腰一拜。 清见大和尚将飘着细香的线香插入香炉中,合十弯腰三拜礼拜过后,才转过身来,含笑地看向净涪。 黑而沉的一双眼睛浸着慈和的笑意,亲近而包容。 “你这一闭关,就是九日了啊……”他仔细看得两眼,自己转身在佛龛前的蒲团上坐了,又抬手招了净涪过来,“来,过来这里坐。” 净涪又是合十一拜,才依言在清见大和尚面前的那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了。 清见大和尚看着他,笑着点头道:“好!好!好!就是你师父他还没有出关,要是他出关了,看见你这样儿,他一定很高兴。” 净涪静静坐在蒲团上,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但却没有多少得意。 “虽则他现在还没有出关,但他早前三番两次叮嘱过,要我多多看顾你,指点你修行。看见现在的你,哪怕你师父他立时出关,我也是能有个交代的……”清见大和尚说得一阵,又看了看净涪,竟又问了净涪一遍道,“净涪师侄,这一次受戒羯磨仪式之后,你可愿留在寺里挂单修行?” “毕竟……”清见大和尚顿得一顿,才又提醒似地对净涪道:“你师父他……闭的是死关。” 清见大和尚虽然只透露了这么一丁点信息,但他本人乃至是净涪都清楚,闭了死关的清恒大和尚无非就是两种结果。 成,则超脱。不成?那就唯有寂灭。 不管是这两种结果中的哪一种,净涪一旦离开天静寺,那……他怕是连清恒大和尚在景浩界中的最后一面都会错过。 作为清恒关系亲近的师兄,清见大和尚自然是希望净涪能够留下来的。而作为天静寺的清见主持,他更希望净涪能够留下来。 如果清恒能够超脱,一步跨过罗汉的门槛,成为景浩界佛门第一个菩萨。那天静寺必定会有一场法会,以昭告世人。到得那时,以清恒菩萨关门弟子身份站出来面向世人的净涪,不论他日后如何,他的身上必定会被世人带上天静寺的名号。 无须天静寺如何宣告,世人自会记得,妙音寺的净涪,也是天静寺清恒大和尚的关门弟子。 而如果清恒最后入灭…… 清见大和尚心底闪过一丝悲痛。 如果清恒最后入灭,需得归入天静寺后山塔林,那作为清恒的关门弟子,净涪也必得送清恒一程。 净涪虽然在天静寺的时间不长,但着力观察过净涪的清见大和尚却约莫能够看得出他的性情。 这是一个…… 你真心对他,他也就会真心对你的人。 清见大和尚不知道自己这个师伯在他面前能有多少分量。但他知道,净涪很难拒绝他的师弟。 寺里的那些师兄弟们都没有看清楚,只要有清恒师弟的情分在,哪怕妙音寺成功的壮大,哪怕天静寺的净字辈弟子中还是没有一个能够扛得起天静寺的旗帜,天静寺也不会如同他们想象中的那般没落。 只要他们自己不将路走绝,谁又能真的将他们逼上绝路? 清见大和尚垂下眼睑,手指拨动着腕上佛珠,无声低唱一声佛号。 面上一阵踌躇的净涪,心中也闪过各种各样的考量。 清恒大和尚作为他明面上的师父,确实助他良多,净涪到现如今都未有半分偿还,实在是亏欠。可造成这样的结果,也非是净涪自己不愿意偿还,实在是情况不允许,只能暂且记账。 净涪不知道这一次清恒大和尚闭关的结果会是如何,但他知道,上一辈子的清恒,未能迈过这一步。如果他当时就能够迈出这一步,超脱出景浩界之外的话,他也就不会被卷入这一重世界的轮回里头了…… 如果清恒这一次还没能突破,倒在这一层关碍之前,那净涪欠下清恒的账就要移交到天静寺上头。不管是作为清恒师兄的天静寺主持清见,还是作为清恒大弟子的天静寺众沙弥大师兄的净栋,都会有可能成为这些账目的移交对象。 可不管是记到清见还是净栋头上,都会比记在清恒头上麻烦。 更何况,就净涪自己而言,他还是更希望清恒能够破障。 如果能够帮助清恒破障,那他的账目上多少都能够划去一些。 清见大和尚谋划的是阳谋,走的是坦荡荡的大道,哪怕净涪看得清楚分明,也不会对清见大和尚的筹谋计算有什么想法。 世人各有其算计,只要于他无害,只要他愿意,顺了他的意又何妨? 净涪低头想得一想,最后将手掌往身侧虚虚一拿。 一道微风吹过,摇动菩提树的枝叶,哗哗作响。但这样的声音不过响起片刻,就倏然远去,再无声息。却原来是那株原本立在净涪禅院中的菩提树树梢于顷刻间亮起一道清净菩提灵光。灵光亮起的刹那,那株菩提树陡然从地上拔起,又化作一株菩提树幼苗,从净涪的禅院飞出,一路悄无声息地飞向清见大和尚的禅院之中,落入净涪摊开的手掌掌心。 净涪将摊开的手掌合上,拿着那株菩提树幼苗放在膝上,两手手掌一左一右,分别从树梢、树根开始,沿着幼苗的径路,细细摩挲。 菩提树树灵仍旧在树心处沉睡未醒,可幼苗却似乎能够察觉到净涪的心思一样,细嫩树枝上那三两片嫩绿幼芽细微颤抖,回应一般地磨蹭着净涪的手掌。 清见大和尚看着净涪的动作,心中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眼底飞快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的,他又平静了下来。 净涪和菩提树幼苗达成共识,面上自然而然地带出了些许感激和依恋,但他闭了闭眼睛,半响才将面上的种种思绪收拾干净。 净涪从蒲团上站起,双手托着菩提树幼苗,弯腰将它递送到了清见大和尚面前。 清见大和尚也从蒲团上站起,却并没有伸手去接已经递到了他面前的这一株菩提树幼苗,反倒后退了一步,才正式与净涪说道:“净涪师侄,当日圣树将这幼苗交到你的手上,可不是让你随意将它交出去的,快收回去。” 净涪却未将菩提树幼苗收回,只是抬起了头,直直地迎上清见大和尚的目光。 清见大和尚见状,叹了口气,仍旧站在原地,看着净涪道:“将圣树幼苗收回去吧,你师父也不会愿意让你将这一株圣树拿出来的。” 净涪拧起了眉关。 清见大和尚心中摇头,却已经知道了净涪对他第一个问题的回答。 罢了,本来也就是没有多大的把握。 净涪站直了身体,却仍旧捧着那一株菩提树幼苗,并没有收回去。 似乎是察觉到了净涪的心情,知道他的权衡,被他托在手上的菩提树幼苗自树梢处升起点点细碎灵光,灵光并没有洒落,而是如同那枝头的细碎花蕊,在风中轻轻摇晃。 天静寺无数菩提树中的一株普通菩提树忽然停下自己晃动的枝叶,压下自己的怒火,仿佛雕塑一样的立在微风之中。 净涪只作不知,仍旧低头望着自己手中的这一株菩提树幼苗。 菩提树幼苗和那一株菩提树之间的互动动静不小,清见大和尚又正正地站在菩提树幼苗面前,自然是将这些动静全都收入了眼底。 清见大和尚似乎想到了什么,心底也生出了期待。 如果圣树幼苗真的能够说服圣树,有圣树相助,清恒师弟破障的把握必定能够拔高几成! 正如一心为子女的父母总是拗不过任性的子女一样,那一株菩提巨树也始终没能扭得过菩提树幼苗。 许久之后,一道菩提清净灵光远远地送了过来,落在了菩提树幼苗那细嫩的树梢上。 那道菩提清净灵光在菩提树幼苗的树梢上轻轻蹭了蹭,便在净涪和清见大和尚两人眼前转过一圈,再度飞回菩提树上。 净涪和清见大和尚看得清楚,那一道菩提清净灵光,就落入清恒大和尚的那一座禅院里。 清恒大和尚他本来就是在那里闭关的。 而现如今,那禁制重重的禅院里无声无息地多出了一株菩提树。 一阵微风吹过,菩提树洒落浓密如雨滴一样的细碎光屑。 灵光飞扬如同星火,美得摄人心神。 净涪和清见大和尚两人却只是看得一眼,便将视线收了回来。 清见大和尚叹了一口气,看着净涪摇了摇头,妥协一般地道:“这下总算可以了吧?还不将圣树幼苗收起来?” 净涪这才乖乖地将菩提树幼苗送了回去。 清见大和尚摇了摇头,领着净涪重新在蒲团上坐了。 第258章 云房之中 “你啊……以后可要记得,不能随随便便地将圣树拿出来,更不能将圣树给了别人……” 清见大和尚看着乖乖巧巧地坐在他面前的净涪,语重心长地叮嘱净涪。 净涪抬起头,面上带着点疑惑。 清见大和尚一看便知道净涪的心情,理解清笃等人想法的他也并不觉得奇怪。 毕竟关于那一株菩提圣树,妙音寺的那些清字辈大和尚知道的本来就不多,甚至可以说只有零碎,便是想要告诉净涪些什么,那也都是语焉不详。一个不小心,或许就会误导了净涪,耽误了这一株圣树幼苗,那还不如不说,任由净涪自己去摸索呢。反正,哪怕单单为了这一株菩提树幼苗,天静寺的他们也不能视若无睹。 清见大和尚略一沉吟,便就叹了一声,仔细梳理了一下,要将天静寺里大概总结出来的培植这一株菩提树幼苗的注意事项与净涪一一说了。不过在此之前,哪怕净涪仅仅是一个净字辈的新晋比丘,该交代的还是得交代一二。 “圣树幼苗非是等闲,本来当日你得到圣树幼苗的时候,这些我就该与你细说了的,可是之后一直都没有机会……” 真不是清见、清恒这两位大和尚不愿意,而是恒真…… 因为恒真僧人的存在,因为他的身份,天静寺这些年来并不太平。清见、清恒作为当代天静寺中为首的两位大和尚,为了维持天静寺中各方势力的平衡,可实在是忙得分身乏术。好不容易得到了些许成果,能够告一段落,清恒却又闭关去了,只留下清见大和尚一人。再算上早前的那一场来回扯皮好不容易才得了个结果的受戒羯磨,清见大和尚忍不住又看了净涪一眼。 说起来,他会那么忙,也有净涪他也是原因之一。 哪怕清见禅师将后半截的话隐去,净涪也能猜得出这里头的种种原因,是以他还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 清见大和尚只是简单地略过这里头的种种,便开始说起净涪手里的那一株菩提树幼苗。 “你怕是不知,这一株圣树出自西天极乐净土,乃是寺中已经登临佛国的子明罗汉特意从西天带回,至今已在寺里扎根了万万年有余。”清见大和尚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他的视线落在已经重新在净涪禅院那庭院中扎根的菩提树,“而你手中的那株圣树幼苗,却是那株圣树这万万年时间以来,唯一的一株子树!” 他再度转过头来,看着净涪,加重了语气道:“虽然这株圣树如今还不过是一株幼苗,但看它与你那般亲近,它的妙用你该是知道的,所以你待它,也必得多加仔细才是。” 净涪受教地点了点头。 清见大和尚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下来:“虽然从来没有人真正的培植过圣树,但圣树在天静寺中生长了万万年,诸位师长也能摸得些许脉络,你且细听,日后若能完整的培植出一株圣树,那当是你的一场大机缘。” 净涪面色端正,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清见大和尚笑了一下,才将他知道的一一道来。 净涪一边认真倾听,一边总结重点。 事实上,天静寺对那一株菩提树的了解也不多。因为那一株菩提树虽然被那子明罗汉从西天佛国带了回来,可并不是真正的属于天静寺。它就只是单纯的扎根在天静寺范围内而已。 换言之,天静寺的这些僧众们其实根本控制不了那一株菩提树。 只要那一株菩提树树灵愿意,它甚至可以随时离开天静寺。 它是自由的。 也就是说,如果净涪能够说服得了那一株菩提树,他甚至可以将那一株菩提树带走。 这样的念头才刚刚生出,就被净涪自己抹去了。 净涪已经有了一株菩提树幼苗,也已经和这一株菩提树幼苗建立了一丝怜惜,再要一株已经长成,树龄不可计量的菩提树干什么?耗费他自身的精力和时间不说,还平白招惹了天静寺。 天静寺他是不怕,但他也没想要为了那么一株无甚大用的老树给自己添麻烦。 清见大和尚不知道就在刚刚,坐在他面前专心听他说话的这个青年比丘居然生出了那种主意,他仍旧在继续。 “……圣树自有树灵,一般情况下,并不需要你太过花费心思,只要满足树灵的要求即可,”说到这里,清见大和尚顿了一顿,问净涪道,“你见过你手上那株圣树幼苗的树灵了吗?” 净涪点了点头。 清见大和尚又问道:“它还在沉睡?” 净涪又是一点头。 “此前有没有醒过?” 这个倒是没有,净涪摇了摇头。 清见大和尚叹了一口,“怪不得圣树刚才生气……” 净涪忍不住抬起头,望向了清见大和尚。 清见大和尚摇摇头,叮嘱他道:“圣树幼苗既然与你建立了联系,那在它的树灵醒来之前,你最好还是将它带在身边,不要随随便便的将它送给别人。” 净涪拧起了眉关。 清见大和尚加重了语气强调:“哪怕只是一段时间,哪怕那个人是你的师父。” 净涪低下头去,片刻后,才点了点头。 见得净涪答应了,清见大和尚才又放缓了语气道:“你对你师父的一片孝心,你师父他是知道的。但他绝对不会希望看见你将圣树幼苗给他。” 净涪猛地抬起头,紧抿着唇望向清见。 清见大和尚叹了一口气,竟然伸出手去拍了拍净涪光溜溜的脑门:“你也要相信你师父才是。” 净涪身体放松地坐在蒲团上,任由清见大和尚的手落在自己的命门上。 待到清见大和尚收回了手,他才又点了点头。 清见大和尚笑了一下,又继续与他慢慢说着菩提树培植二三事。 净涪仍旧认真地听着,不时作出些回应。 净涪在清见大和尚禅房里消磨时间的时候,清壬大和尚那边也请了几位师兄弟闲聚品茗。 这几位大和尚围着一桌矮几,各自捧了一部经义在手,慢慢翻看,不时还小声低头与旁边的师兄弟讨论几句。偶尔觉得口干,便就托起摆放在他们面前的茶盏,啜饮几口。若是矮几上的那一壶茶水饮尽,自有起了兴致的大和尚取过旁边的茶炉净水,为自家的诸位师兄弟煮上一壶。如果翻看经义起了兴致,这些大和尚侧旁的矮几上也备有笔墨,可供诸位大和尚抄写誊录。 这样的日子闲暇而自在,如果没有人打扰,清壬这些大和尚们甚至能就这样消磨上十天半个月的时间。 这一回的闲聚从当天早课结束后便已经开始,到得现在太阳移向西侧,不过是半天的时间,说长真是不长,最起码对这些大和尚们而言,是真的不长。但往日里坐得极为安稳平静的大和尚们,今日却无端端多了一分浮动。 是浮动不是浮躁。 比起浮躁而言,浮动终究是少了躁意。 可哪怕是这种程度的心思漂浮,对这些性功有成的禅师来说,都是难得。 坐在清壬大和尚侧旁的清集正好翻过经义的最后一页,他拿着书页的手放开,任由书页快速落下,再度回到第一页。 趁着这个小小的空暇,清集扭过头,压低了声音,看似不经意地问清壬:“清壬师兄,净涪师侄他在清见主持那里?” 清集的话音虽然压得低低的,但这矮几旁边的诸位大和尚们是何等耳力,自然是听得清清楚楚的。当下,他们也分出了些许心神,侧耳等着清壬的回答。清壬看了一眼清集,目光扫过旁边的诸位师兄弟,眼底不禁带上了些笑意,他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像清集那样压低声音:“是。清见师兄很关心净涪师侄,净涪师侄出关后,我便吩咐他走了这一趟。” 清壬抬头往清见主持的云房看了一眼,“现在他应该还在清见师兄那里。” 坐在清集旁边的清檽也抬头望了过来,道:“恒真祖师可也是在今天出的天静寺……” 不仅仅是清壬、清集,就连旁边的其他大和尚也都皱了皱眉头。 “这可真是……” 这些大和尚们出身妙音寺,虽然在天静寺挂单修行,但于天静寺而言,到底是外人,不好插手天静寺中诸事,是以从来都是在侧旁旁观。可旁观者清,比起天静寺的诸位大和尚,清壬这些出身妙音寺的大和尚自然更能看得透些。 那一位慧真祖师转世身的恒真僧人,给天静寺带来的,可不仅仅是那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而已。 第259章 大典请帖 想到天静寺中这些年来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清壬、清集等大和尚心中是松口气的。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愿意将来必定承接自家衣钵的弟子卷入天静寺的那一潭暗流中去。 清壬想了想,扫了一眼自家几位师兄弟,道:“没有那么严重,清见师兄此举,应该只是为了表态而已。” 清檽旁边的清荼再度低下头去,翻看手中的经义,点了点头,应道:“师兄此言在理,只要净涪师侄不愿意,清见师兄再如何,也不会硬拉着净涪师侄入寺。如今这副模样……” “诸位师兄弟可莫忘了,清见师兄他是这一次受戒羯磨的和尚。净涪师侄本就是这一次授戒羯磨里最为年轻的比丘,他受戒后,闭关九日,戒体品质上上,更为这一次受戒诸比丘之首。清见师兄留下刚出关的净涪师侄,细心指导,实在是再名正言顺不过了。” 作为受戒竭磨的和尚,清见大和尚本就是诸位受戒比丘的戒师,有资格指引受戒比丘修行。哪怕这一次的指引时间有点出乎意料,那也不算出格,谁都不能拿这件事来指责清见大和尚。 清壬笑了笑,向着诸位师兄弟一点头:“虽然可能引来其他各寺的闲言,但对我妙音寺而言,这是幸事。对净涪师侄而言,更是大幸!诸位师兄弟同喜。” 论身份,清见是景浩界佛门祖地天静寺的当代主持;论佛学境界,清见更是他们这一代佛门弟子中的佼佼者,能压在他头上的,整个景浩界也只有一个清恒。 能得这样博学厚望的一个佛门大德亲近指点,确实是净涪的机缘。 而能得到天静寺主持的亲近承认,更是他们妙音寺的荣幸。 这是好事! 清集、清檽等诸位大和尚对视一眼,也是一笑,点头应道:“师兄同喜。” 诸位大和尚说笑过这一阵之后,便放下心来,各自低下头去,再度翻看自己手上的佛经、经义。 清见大和尚对净涪,对妙音寺的亲近,天静寺内外僧众都看在眼里,自也各有议论。但这种种,此刻都不被净涪放在心上,他仍旧坐在清见大和尚前方,安静地听着清见大和尚与他细说他手上的那一株菩提树幼苗。 说来清见大和尚作为天静寺的主持,见识实在广博,单就这一株菩提树幼苗,居然就能与净涪没有个重复地闲聊了整整一天。 直到太阳西下,橘红的阳光自门外射入,披洒在两人身上,清见大和尚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他看了看天边的那一轮红日,又收回目光来看着净涪,带着笑意亲近地道:“也亏得是你,若换了旁人,怕就得嫌弃老僧我话多了。” 这话也就清见自己说说而已,净涪并不真的放在心上。但他还是摇了摇头,合十弯腰一礼,谢过清见这一日的指点。 是真的指点。 哪怕这一日的工夫里,清见大和尚都是在说那一株菩提树幼苗,但净涪听来,却也知道,那字字句句,并不真的就说的是树。 是树,也是人,更是道。 清见大和尚坐在蒲团上,好不避让地受了净涪这一礼,叹道:“看来,你是真的听懂了。” 净涪将手放下,仍旧稳稳坐在蒲团上。 清见大和尚低头从袖囊中摸出一张帖子,递给净涪,道:“这张请帖本来不该送到天静寺来的。但大概是因为天剑宗知道你要来天静寺中受戒?也确实是难为他们了。” 净涪双手接过,也不必拿到眼前细看,光听清见大和尚的话,就知道这请帖所为何来。然而他将那张请帖拿到眼前来,打开细细看了过去。 却正是左天行的结婴大典请帖。 也不远了,就在下一个月。 七月初七。 上一辈子左天行也举办了盛大的结婴大典,但挑的日子却不是这个,而是那一年的九月初九。 这一回倒是换了个日子。 就是不知道,这是谁挑的。 净涪看似认真地一行行扫过请帖,心底的种种想法却实在是不着边际。 清见大和尚不知净涪的想法,但他看见这一张请帖,又看见净涪那认真的情态,不由得打趣净涪道:“看到这一张请帖,可是羡慕了?” 净涪抬起头去,面带不解地望着清见大和尚。 清见大和尚面上笑意更深,解释一般地道:“天剑宗这一次的结婴大典很是盛大,不仅仅是我佛门,便连魔门的各宗各派都送了请帖过去呢……羡慕吗?” 净涪才刚要有反应,就听得清见大和尚逗他道:“如果你愿意在天静寺中挂单修行,我天静寺也能为你举办一次受戒法会哦。绝对不会比左天行的这一次结婴大典差,怎么样?考虑考虑吗?” 净涪板着脸,缓慢却慎重地摇了摇头。 清见大和尚看着净涪的脸色,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响亮开阔,直如朗朗晴空,光明无霾。 净涪低下头去,将那一张请帖塞入了自己的袖袋中,站起身来,对着清见大和尚合十弯腰一礼,径直转身离去。 清见大和尚看着净涪拂袖而去的背影,笑声更是连绵无绝。 净涪独自转出了清见大和尚的云房,踏着天静寺鼓楼远远传来的鼓声,向着清壬大和尚的禅院走去。 屋中的清见大和尚自也听见那晚课开始的鼓声,渐渐停下笑声,也自开始准备晚课。然则笑声虽然停下了,他脸上的笑意却仍未淡去。 清见大和尚看了一眼清恒的禅院,看也不看那一株洒落着星星点点清净菩提灵光的菩提树,只望入清恒那紧闭的禅房房门,似是无奈又似是惋惜地道:“一个净栋,一个净涪,师弟啊……你的这些个弟子可真不是一般的难搞。” 净涪还是好的,净栋却实在是令人头疼。尤其是,当净涪就是不愿意留在天静寺修行的时候! 没有净涪,天静寺要找出一个足以承继佛门基业的弟子,大概就只能将净栋掰回来了。可是净栋那性格,实在是太过板正了啊,都板正到死板了…… 清见大和尚忍不住摇头。 只是琢磨了一下,清见大和尚都觉得头疼,头疼到他都想要亲自出门,挑一个资质好一点的弟子重新教养了。 哪怕那弟子的资质比不得净涪,也不一定能够比得上净栋,也总比净栋的性格好啊。 净涪没有在意留在主持禅院里的清见大和尚的烦恼,他转回清壬大和尚的禅院,才刚刚和净怀、净古两人见过礼后,就被清壬身侧的那几个大和尚的目光来来回回的洗了几遍。 但净涪到底非常人,他脚步稳稳迈过门槛,踏入法堂之内,与净怀、净古两人一道,在法堂中央站定,合十弯腰向着前方的诸位大和尚一礼,才各自在他们的蒲团上落座。 净怀、净古两人才刚在蒲团上坐定,便再没看任何人,只低下头去,拉了那一套木鱼放到蒲团前,另又拿了一个木鱼槌子在手,准备开始晚课。 清集、清檽等诸位大和尚是何等人物,不过一眼,便将这两人的小小心思看得清楚。他们对视一眼,又各自收回视线,同样取了木鱼槌子在手,伴随着鼓声开始晚课。 这一日的晚课,净怀、净古两人大概还是没能入心。 净涪也不理会,自顾自敲着木鱼,无声默诵经文。 晚课结束后,净涪与净怀、净古两人合十一礼,告别上首的诸位大和尚,转身退出了法堂,一路沉默着往他们自己的禅院走。 清集、清檽等几位大和尚收回看着净怀、净古、净涪三位年轻弟子的目光,转过视线来望着清壬。 清壬苦笑了一下,点头道:“就是你们看见的这样。” 诸位大和尚沉默得一阵,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合十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诸位大和尚出得法堂,仍旧转回他们之前的那一处云房,各自在他们的位置上落座。待到诸位大和尚坐定后,清集忽然说了一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起天静寺的这些个青年弟子来,我妙音寺的这些师侄们也算得上好的了……” “至少,除了净涪之外,我们还有一个净音。” 诸位大和尚面上也都带起了笑意。 是的,除了净涪之外,他们妙音寺还有一个净音。无论他们中的哪一个,都要比净栋好啊,不是? 净涪并不理会这些个大和尚们的想法,别过净怀、净古两人后,独自一人转回了他自己的禅院。 第260章 菩提巨树 在这禅院中迎接净涪的,仍旧只有那一株立在禅院一侧的菩提树。 似乎是察觉到净涪的气息渐行渐近,菩提树那披着朦胧月光的枝叶再度在习习夜风中轻摇款摆起来,更有细碎灵光升起,在枝头摇落。 净涪推开院门,入得院中,却没有如同往常一样径直往屋中去,而是停在了那一株菩提树之前。他的目光落在菩提树树心处,穿透这中间的种种阻隔,定定地落在那仍旧沉睡的菩提树树灵。 树灵的灵识察觉到净涪的视线,不自觉地动了动。 净涪以为它就要醒来了,没想到那一阵微不可察的波动过后,树灵非但没有醒来,反倒睡得更沉更香。 净涪皱了皱眉头,正仔细观察间,他却平静转过头去,望了清恒的禅院一眼。 正正好迎上一道无形的视线。 净涪舒缓了脸上表情,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双手合十,向着那一道视线投来的方向微微弯腰一礼。 此刻就长在清恒禅院庭院中的菩提树也恰恰在这个时候,在夜风中摇落了一枝头的灵光。灵光细碎如同星屑,随风穿过禅院中的种种阵禁,飞入那禅房之中,缭绕在闭目静坐深沉入定的清恒周身,直将他衬得仿似天人。 净涪虽然没有亲见,却也大概明白那一株菩提树的意思。 他冲着那一个方向点了点头,才转过身去,迈步入屋。 即便没有明说,但他们之间的往来,却是各自心知肚明。 净涪当时取出菩提树幼苗,其实并不真的就是想要将菩提树幼苗送到清恒大和尚的禅院里。他的目的,根本就旨在那一株菩提巨树身上。 于他而言,债目这玩意儿,欠菩提树的总比欠清恒的好。人心自来复杂,哪怕站在净涪对面的那个人是佛门的清恒,哪怕净涪向来最擅长掌控人心。但对于人心,对于人性,净涪却始终怀抱着一份警惕。更重要的是,净涪手握着一株菩提树幼苗。 那是那一株大概已经经由岁月洗礼都成了精的菩提树的唯一弱点。 有菩提树幼苗在手,只要不太过分,净涪敢担保,那一株菩提树能帮的绝对会帮他。至于日后偿还?那也简单,一切只要还到菩提树幼苗身上就可以了。 想必那株菩提树也会很满意。 菩提巨树在树心中睁开眼睛,望着那个被它挑选出来托付子株的青年比丘,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 它是真没有想到,它为自己子株挑选出来的同修者,居然会是这样的一个性情。 不是说这个叫净涪的青年比丘这样的性格不好,而是太过少见了。 菩提巨树本也是从一处小千世界出生,后来诞生灵智,懵懵懂懂的被人带入了西天佛国,在西天佛国待了无数年月之后,才又被子明带回了景浩界,在这景浩界中待了万万年时间。 它这悠长的岁月中,见过无数人,其中也不乏惊艳诸天的天之骄子。但那些骄子的性情,委实是没有一个和这净涪相类的。尤其是它所见过的那些个佛门弟子,更是没有一个像净涪这样,里里外外、你你我我划分得这样清楚分明的。 说他凉薄么?他不是。毕竟旁人对他的好,对他的照顾,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之后又差不离的还了回去了。可是说他暖情么?他又不是。毕竟旁人对他的好,对他的照顾,等他一笔笔的还回去之后,他对那旁人的容忍也就没了。 饶是菩提巨树,也不禁心中忐忑。 当日它见净涪与子株缘法匪浅,竟然没有细看过,便就直接将子株送到了这净涪手中,是不是太过轻率了? 不过想到菩提树幼苗对净涪那无意识的亲近,菩提巨树又没有那一种想法了。 既然子株那般亲近净涪,想来它当日的做法也不算错。 净涪他哪怕是算计得再是清楚明白,也实在不是薄情的人。 菩提巨树想得明白,便将自己心头的种种杂念抛开,专心护持清恒。 净涪院中那菩提树似乎察觉到了母株的些许心思,它哪怕还在沉睡,却也升起一道微小的清净菩提灵光,隔空送到了菩提巨树那里。 入了屋的净涪此时本在点起油灯,察觉到外头院子的动静,不过抽空往菩提树的方向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仍旧忙活自己的事情。 待到他简单地梳洗过后,净涪才又在矮几前坐下。 豆大的烛火下,净涪摸出了袖囊里装着的那一张天剑宗请帖。他随意地拿着请帖,面上表情却不似他今日在清见大和尚那里时那么丰富,反倒平静的仿似面瘫。他的目光甚至都没有落在那一张请帖上,而是停在了昏暗的虚空中。 焦点晃晃荡荡的,总没有个着落点,那完全就是一幅神思不属的模样。 净涪也确实在梳理着今天的种种,以调整他日后行事的态度。 单就今天一天,他见过的人就不少。 清壬、清集和清檽等出身妙音寺而在天静寺中挂单修行的诸位大和尚们,净怀和净古等一同与他受戒的新晋比丘们,围绕在恒真身边以他为首的那些个天静寺大和尚们,以及以清见清恒为首的那些个天静寺大和尚们…… 这些人,各有各的立场,日后也各有各的谋算。这其中,真正能够阻挡净涪修行路途的,就净涪自己看来,其实一个都没有。但不能阻挡他修行,并不代表就不能给他的修行添麻烦。 从一开始,净涪就知道,佛身所走的路,更偏向妙音寺。 景浩界佛门之中,作为分寺的妙音寺崛起已成必然。 不是净涪自傲,觉得有了他在妙音寺,就必定能够引领着妙音寺崛起,破去天静寺这无数年来若有似无的打压,真正的自立一道。 哪怕没有他,妙音寺也还有净音。 净栋、净和又或者是景浩界佛门里的其他净字辈弟子,都比不得净音。 这样的结果,早在上一辈子就已经盖棺定论了。 就算当年的皇甫成不插手,要做到这一步的净音顶天了也就需要多花费些时间和精力而已,结果总不会有什么变化。 妙音寺的崛起已无法阻挡,天静寺的态度却又耐人寻味。 作为佛门祖寺天静寺当代掌舵人的清见主持,今日单独留下他在方丈云房里说了一整天的话。 他们两人都谈了什么,又都以什么身份商谈,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清见他表达出来的对净涪,乃至对妙音寺的态度。 同时,净涪在拜见清见主持的路上,还恰恰碰上了要离开天静寺的二代祖师转世身的恒真僧人。 不管天静寺中的那些个大和尚各自都是什么立场,他们都无可否认,在恒真僧人迈入天静寺山门的那一刻开始,天静寺中就有了两个声音。 天静寺当代主持清见和景浩界佛门真正意义上的开山祖师二祖慧真的转世身恒真。 这两人,纵然没有真正的撕破面皮,还保持着明面上的和睦,又能瞒得过谁去? 如今净涪成功受戒,戒体品质上上,而在天静寺中挂单了多年却从未离开过天静寺一步的恒真僧人,却在这一回的受戒羯磨结束后不久,就收拾了行装,独身一人出山…… 显见,这一场不太明显的争夺,到底是清见占据了上风。 这一阶段分出高下后,天静寺中的这些个大和尚看似终于再次安静下来了,但谁又知道,看似败退红尘的恒真,是否真的就甘心让出天静寺?而看似稳坐方丈云房的清见,又能否再度统合已经露出了裂缝的天静寺众僧? 天静寺的分裂,必定削弱天静寺对各分寺的震慑力。 妙音寺已经站了出来,那么,妙定、妙潭、妙安、妙空、妙理五分寺呢?它们真的就甘心错过这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不过片刻间的工夫,净涪就已经分析出了大概。但这般大体梳理过现今佛门的种种情况之后,净涪又忍不住笑了笑。 其实他想了这么多,基本都是白费心思。 他现在不过一个妙音寺的新晋比丘,就算他力压一众师兄弟,率先受戒,也还是一个小比丘。 话语权不在他的手上,实力更是依旧浅薄,分析得再多看得再清楚,一时半会的,又有什么用? 不过空话而已。 还不如去专注提升自己的实力呢! 实力,才是一切的根本和底气。别的,都是锦上添花。 净涪将视线压下,落在那一张摆放在他面前的请帖上。 七月初七,左天行的结婴大典。 这一场结婴大典,净涪不愿意去,也不打算去。 他去干什么? 什么好处都没有,劳心又费时,他有那个时间那个心力,还不如去找一找那些个散落在景浩界各处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呢。 早一日凑齐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他也能早一日提升佛身修为境界。 他虽然三身同修,但三身并不是绝对分割,而是相依相辅。三身修为更是处于绝对的平衡。基本上,只要佛身、魔身、本尊三身中的一个修为提升,就必定会带动另外双身的修为晋升。 这也是他的修为能够快速提升的根本原因。 事实上,如果不是净涪为了未来的长远考虑,特意选定佛身作根基,他完全可以凭借他当年在魔道上的造诣飞速提升修为。但那样一来,净涪日后的路也会很轻易地走到尽头。 那不仅相当于自绝其路,更与净涪本心不符,不为净涪所取。 净涪打定主意,随手将那一张请帖塞入褡裢中,又从褡裢里取出笔墨纸张等物什来,一一在案桌上摆放整齐,便就在这烛火下,提笔蘸墨,凝神抄写经书。 如此,又是一夜。 第261章 天剑宗内 待到钟楼的钟声远远传来,净涪才放下手里的笔,抬起头去,就着桌上的烛火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 天色沉暗,不如昨日明亮,空气中浸泡着一种厚重的水汽…… 今日会有雨,大雨。 恰恰就在这一刻,外头吹过一阵大风,紧接着,就是大滴大滴打落在地面、屋檐、墙瓦上的雨滴。 净涪推开门,往外头看得一眼,便就转了身,再度踱步回到了佛龛前。 他就着佛龛侧旁的清水净了手,取过线香礼过佛后,才在佛龛前的那一个蒲团上坐了,顺道拖过蒲团前方的那一套木鱼,自顾自做起了早课。 与留在自己云房里做早课的净涪不同,净怀、净古两人却是极有诚心的冒着大雨赶往了清壬大和尚的禅院。 见浑身水汽的净怀、净古两人相携着踏入小法堂,合手弯腰向他们行礼,清壬、清集、清檽等大和尚也都各自点头还礼。 净怀、净古两人仍旧在自己的蒲团上落座。 屋中众人各自阖目静坐,平定心绪,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净古身侧空着的那一个蒲团。 待到远处钟楼的钟声再次敲响,清壬大和尚合掌成十,低唱了一声佛号,便领着几位大和尚和两位青年比丘开始这一天的早课。 早课结束后,净怀、净古各自望了望净涪的蒲团,又对视一眼,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由净怀开口,与清壬大和尚道:“清壬师伯,弟子与净古师弟两人昨日读那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经义,又再次潜心研读过《佛说阿弥陀经》,竟于此前种种体悟后又生出诸多不解,不知师伯……”净怀顿了一顿,又道,“与诸位师叔伯,可否与我等两人解惑?” 清壬与旁边的那几位清字辈大和尚对视一眼,含笑点头道:“这自然是可以的。那么,你们又是在哪一处,生出了疑惑呢?” 净怀和净古两人面上闪过一丝喜色,却也没有耽误,径直就将自己的种种不解问了出来,请求清壬及座上诸位大和尚的解惑。 哪怕净怀、净古这两位青年比丘拿出来的疑问在诸位清字辈大和尚眼里都是极为浅显明白的道理,可只要他们拿了出来,问到了这些大和尚面前,清壬、清集、清檽等大和尚也都一一耐心解答,并未有过丝毫懈怠。 许是因为净怀、净古两人心底隐隐藏着的那些不能与人明白道来的心思,这两位青年比丘在净涪不在场的此时,来往问答间,显得格外的用心。 哪怕清壬、清集、清檽等大和尚都看得清楚,却都没有点明,仍旧耐心与净怀、净古两人作答。 一时间,因着这法堂中用心的两位青年比丘以及耐心的诸位大和尚,这一个小小的法堂,气氛热闹和谐得竟与一场小法会相差无几。 净怀、净古两人心中兴奋,言语心态越渐放开。这一场小问答间,赫然就出现了几个令人眼前一亮的心得体悟。 看着清壬、清集、清檽等几位大和尚脸上的笑容和赞赏,净怀、净古两人兴奋得脸上泛红,更有几分手舞足蹈之态。 如此兴奋激动之余,净怀、净古两人也会有目光的相互碰撞。 而那一刹那间,他们到底都想到了什么,其实并不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清壬端坐蒲团之上,侧头与同样悠悠然看着眼前这一切的清檽对视了一眼。 他们眼底心中到底欢喜几何、惋惜几何,却是真的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坐在他们面前的净怀、净古两人看不明白,也琢磨不透。远在自己云房里的净涪约莫猜到些许,却并不放在心上。 他此时也已经完成了早课,正提着笔,坐在了矮桌前。他的面前,摆放着的并不是他惯常用来抄经的纸张,而是那一张昨日才经由清见大和尚的手送到他面前来的请帖。 既然请帖送到,他于情于理,也该做一个回复。 净涪打开请帖,目光在请帖上熟悉的字迹转了一圈,熟门熟路地翻到请帖的最后一页。 按照左天行的习惯,这一页,全是空白。 净涪右手执笔,也不用多想,手腕转动挪移间,便落下了一段简短有礼的回复。他写完之后,只是扫过一眼,就从旁边的案桌上取过他的印章,沾了印泥,在他的落款上按了下去。 印章落下的那一刻,自印泥处泛起一道细微的金色佛光。佛光氤氲升起,自底部往上攀爬,完全点亮了净涪的那一段回复。 在佛光照亮回复的那一刻,净涪面前的那一张请帖忽然飘升而起,悬停在净涪面前。 净涪知道,这是这一张请帖在等待着他最后的确认。 如果他想要改变主意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然而,净涪只是随手将他手上的笔放回了案桌上的那一个笔托。 请帖悬空停留了一阵,却还是没有等到净涪的一丝目光,只能当空一抖,请帖上的笔迹震碎特制的纸张,化作一道剑意,遁回了天剑宗内。 净涪看了案桌一眼,见案桌上没有留下什么类似于纸屑等物什的痕迹,这才点了点头,从褡裢里取出一叠纸张来,摆放到了案桌上,再度专心抄经。 屋外越下越大的雨打在地面、屋檐、墙瓦上,噼啪作响,却根本没能打扰到净涪,只将那沙沙的笔墨挪移声彻底掩在了这一间云房里。 净涪的回复,很快就传递到了天剑宗内,送到了刚刚出关不久的左天行手上。 左天行不过看的一眼,便笑着摇了摇头,道:“罢了,他既不愿,那就随得他吧。” 即便是特意送出这一张请帖的左天行,也没有将净涪的拒绝太过放在心上。事实上,他从一开始就猜到了这一个结果。按照净涪的性格,有这样的结果也真是半点不稀奇。 他只是……左天行愣愣想得一会,片刻后又回过神来,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管事,问道:“那么,程沛的回复呢?” 是的,左天行并不仅仅给净涪送了请帖,他还给程沛送了请帖。 管事低着头,小心地回道:“程沛的那张请帖……还没有送出。” 饶是左天行,冷不丁听到这句话,也是有些愣神:“什么?” 管事也不再侥幸,直接跪了下去,低着头请罪道:“是小的无能,找不到程沛的行踪,请尊主降罪。” 左天行看着下首跪在地上的管事,沉声问道:“都已经过去了这么一段时间了,你们竟然都没有找到程沛的行踪?” 管事不敢作声,只将头埋了下去。 左天行定定地看得他一眼,见他确实是为难,沉吟一番,便抬手令管事起来,“起来吧。” 管事连忙从地上爬起,低头垂手站定。 左天行想了一会,又问道:“魔道各宗各派呢?他们可有找到程沛的行踪?” 管事心下一定,摇头道:“他们也都是一无所获。” 就是因为连魔道各宗各派也都没有找到程沛的丁点行踪,管事才敢壮着胆子将这件事回禀左天行。 真不是他们无能,实在是不知道那个叫程沛的小子是怎么躲的。躲到现在,都已经半年过去了,竟愣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下落。 左天行这么一听,便知道约莫是净涪出手了。 他向着管事一摊手,道:“将程沛的那一张请帖给我。” 管事从他自己的储物袋里取出那一张搁置了许久的请帖取出,双手送到了左天行面前。 左天行取过这一张请帖,眯着眼睛看了片刻,便从空中拿出一道剑意。 这一道剑意也不是旁的,恰恰是净涪才刚刚送回到左天行手上的那一道剑意。 管事不敢多看,低头仍在原地站定。 左天行单手托着那一道剑意,另一只手在那一道剑意上空晃过,抽出一道淡淡的如同雾气一般的气息。 如果此刻有大神通的人在此睁眼细看,他会发现,这一道淡入雾气一般的气息中央,浮着一点稀薄的佛光。 倘若他再仔细研究琢磨,他也能找到这一道气息的主人。 左天行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这一道净涪气息,随手一压,便将它压在了那一张请帖之上。随后,他又是并指点落。 但见一道剑意汹涌而出,裹夹着左天行面前的那一张请帖飞出了天剑宗,不知去向。 管事虽然仍然低垂着头,从未胆敢张眼观望,但光是他感觉的那些,便忍不住对上首的那一个青年真人心生敬仰。 从旁人的回复中抽取旁人的气息,还根据旁人的气息寻找与那人有关联的人…… 这种种,说起来容易,但真正能够做到的,却是绝无仅有。 最起码,他作为天剑宗的大管事,却真的是从来没有见过。 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这样的一个主子,这样的一个主子! 左天行看了一眼激动得难以自抑的管事,却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那一道剑意的变化。。 那一道剑意中裹夹着的气息竟然在刚刚离开天剑宗范围内就自行崩散,再也无处寻觅。 这是净涪的后手。他早就猜到了! 左天行颇觉无奈,对眼前的管事却只能摆摆手,道:“行了,你回去忙你的吧。” 第262章 管事站在原地,犹豫了半响,终究没有就这样转身离开,而是硬着头皮问道:“尊主,是否需要小的等……传令下去,寻找程沛的行踪?” 如果左天行真的想要找出程沛的话,管事有信心,哪怕那小子躲入人海里,他们也必定能够将他揪出来。 左天行闻言,却只是笑了一笑,摆摆手道:“行了行了,随他去吧。”但左天行沉吟得一阵,又忽然与管事道,“你取一张请帖,着人送交给岑双华。” 管事恭敬着应了,心下却还在暗自琢磨。 难道,尊主他要给程沛送请帖,为的不仅仅是佛门的那个净涪?还有那些个散修们? 左天行看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只又一次叮嘱他道:“大典诸事繁琐,你且忙你的去吧。小心着些,莫要出了什么篓子。” 管事再一次应了下来,躬身拜了一拜,见左天行再无吩咐,便就退出了洞室,留下左天行自己一个人待在那里。 左天行看着管事退下,眼中焦点悠悠然散去。显见,这会儿他根本就在走神。 除了左天行自己,没有别的什么人会知道,此时的他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他木然静坐,好半响后,才再次转了转眼珠。 回过神来后,左天行抬起手。 那修长玉白的指尖处,一道紫色带着磅礴天地意志的剑气吞吐而出。虚空震荡,道道涟漪溅起,从那一道剑气所在之处开始,不断地往外散去。明明这洞室中的种种禁制依旧寂然无声,可这些涟漪却仅仅只在洞室内出现,从不跨越半步界限。 左天行定定地望着自己的指尖,注视着熟悉剑气中的那一抹紫。 这洞室之中,除了左天行之外,再无一人。所以也就没有人看得见,左天行眼底升起的那一片狐疑。 入了九天云霄之后,重新开始祭炼九重云霄世界本源的左天行已经能够借助九重云霄世界本源观望人世。 所以,更确切地说,但凡在这一张天幕之下发生的种种,只要左天行愿意,就绝没有什么能够瞒得过他眼睛。 就如同没有这一片土地上发生的什么能够瞒得过净涪一样。 可正因为他看得清楚,他才真真正正的注意到了这其中的古怪之处。 这个古怪之处,不是说左天行不能抓住程沛。 不是这个! 左天行慢慢地皱起了眉头。 程沛从来不是重点。真正的重点在于……净涪。 左天行不知道净涪到底什么时候重新开始祭炼暗土世界本源的,左天行也不知道净涪现如今到底掌控了多少暗土世界的本源,但他知道净涪祭炼暗土世界本源的时间一定比他早,他更知道他掌控的九重云霄世界本源绝对要比净涪多。 甚至根本就不需要各自量化后再来做个对比,左天行自然而然的就有了这一种感觉。 而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了。 他和净涪都是一样的回炉重造,从头再来。单就这一点,他们两个真是谁都没有比谁好太多。更甚至,如果除去双方各自拽着的底牌,纯粹比较他们两人明面上的修为,那还是净涪略胜一筹。 左天行从来清醒,不会为了旁的什么,就看不清眼前的情势,更不会不承认已经摆到了他面前的事实。 事实就是,单论明面上的修为,还是剑修的他确实是要比脱离魔门拜入佛门的净涪逊色三分。 同样回炉重造的他们,再一次祭炼曾经刻印着他们印记的世界本源,却竟然是目前修为境界差了一点祭炼时间也更短的他在这一场无形的比拼中获胜。这样的事情,如果真的拿出去细说,又有哪一个人能够斩钉截铁地说正常? 没有一个人,绝对没有一个人能。 因为就连最相信左天行的他自己也做不到。 左天行盯着那一抹紫,眼底的狐疑渐渐化作沉默。 紫色,是天道的颜色…… 很久很久之后,左天行手腕一翻,将那道正在他指尖吞吐着的剑意收回,什么也没说,转身步入内室。 才刚离开左天行洞室的陈管事走下山腰,到得山脚边上,却停了脚步,苦笑了一下,抬手向着前方不远处站着的那一个劲装少女躬身一拜,口中道:“陈华见过袁姑娘。” 眼前这少女虽然只着一套黑色劲装,一头及腰的鸦黑长发也只梳成了长辫,却根本未曾折损她的娇俏,反倒给她唇边的笑容平添了几分可爱。尤其是那一张粉白小脸上的那一对小酒窝,衬着那张脸以及那唇边自然抿起的弧度,更是令人法子心底的疼惜。 陈华虽然年纪也不算太大,没有家室没有女儿,甚至连妹妹都没有,但看到站在那边的袁媛,也还是忍不住心软。 曾经,袁姑娘也和宗门里旁的那些小姑娘一样,喜穿罗裙,发髻精致可爱。可那都是曾经了。现在…… 他们尊主的桃花不少,但真正能够入得了他眼中的,细算起来也没有几个。一个袁媛姑娘,一个杨家姑娘杨姝,还有一个不知真假的苏千媚…… 陈华想起左天行曾经对杨姝的种种关怀优待,再对比这一次结婴大典中平平淡淡送到杨家的那一张请帖,以及这段时间里从那个杨姝身边不断收回的人手,心中不免意动,但左右权衡了片刻后,他终究没有任何动作。 尊主日后的道侣到底是谁,只有尊主才能做出决定,他们这些座前管事,也不过是领尊主令料理诸事而已。尊主手段能力都有,他们安守本分还好,若真的有一点过线…… 甚至根本不等尊主自己出手,他自己下面的那些个人就能将他拽下来! 陈华心底打了一个寒碜,立时收拢了心底的那些个想法,低下头去,不再去看袁媛,更将那一刻间闪过的种种杂念压下,垂手站立,等候着袁媛的吩咐。 袁媛却没有错过陈管事见到她那一瞬间闪过的异样。 其实也真不怪陈华见了她就脸色不对,实在是……这已经不是袁媛第一次找上他们这些管事了。 如果不是为着袁媛的身份,如果不是袁媛没有借着她的身份硬要找他们这些管事问些他们不能答的问题,如果不是袁媛不讨人厌,陈华见到袁媛的那一刻,绝对掉头就走,哪还会站在原地,甚至是与袁媛低头见礼? 袁媛确实是他们尊主的师妹,但他们尊主可也不是天剑宗里的普通弟子,他们真要掉头就走,袁媛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袁媛看着陈华,小小地笑了一下,问道:“陈管事,大师兄他是出关了吗?” 陈管事垂手应道:“是,尊主已经出关。” 陈华也就只说了这么一句,便站在原地沉默。 袁媛也不以为意,她脸上笑容更大,拉扯着衣角的手却越发用力,“那……大师兄他有打算下山吗?” 陈华仍旧只答道:“尊主的事,尊主只有主张,小的不知。” 袁媛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便又闭上了。但不过片刻,她又张了张嘴,可一样还是什么都没能出口。 陈华也只站在原地,低头沉默。 袁媛自个儿挣扎了半响,又看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头也不抬的陈华,最后也只得道:“嗯,我知道了。这会儿是我打扰管事,实在抱歉。大师兄结婴大典在即,陈管事那边事务必定很多,我便就不留你了,管事且去忙吧。” 陈华这才微微抬了头,向着袁媛再度作揖一礼,转身就走。 袁媛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陈华远去的背影,然后又木愣木愣地抬了头,定定地望着山峰处,茫然出神。 站了半日之后,袁媛自己晃了晃脑袋,僵硬地拉扯着唇,要给自己挤出一个笑容来,而她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那已经带了褶皱的衣角,反手轻拍上了自己的脸庞。 “笑,笑起来……”袁媛将她的脸埋进了自己的手掌里,坚定地对自己说道,“一定要笑起来!师兄出关是好事,要笑……师兄喜欢看我笑,不喜欢我哭鼻子,笑……” 许久之后,终于感觉到自己手掌下的肌肉没有那么僵硬后,袁媛才将她的脸从她摊开的手掌里拖拽了出来。 如花的笑靥灿烂美好,迎着拂面而来的微风,隐隐若若的,仿佛还能够嗅到淡淡的花香。 袁媛带着这样的笑容转了身,她双手背在身后,脚步轻快自然,边走还边低声念叨着:“回去要继续练拔剑,近期也要往磨剑堂走一趟……嗯,还得接些任务,那些任务一定要在宗门里的,大师兄近日可就要举办结婴大典了,作为他的师妹,我可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宗门啊……”第263章 现在的这个时候,左天行算得上是整个天剑宗的一处焦点所在。他的一举一动,哪怕没有广而告之,也都被旁人看在眼里。 尤其是那些另有心思的人,譬如那一个被皇甫成控制了的天剑宗外门弟子。 探听到消息,稍稍整理一番后,他便选了一个怒浪洞中的任务,准备了一番后,就往怒浪洞中去。 他踏入怒浪洞的时候,皇甫成正挨着一处干燥的石壁,闭着眼睛休息。 那个天剑宗外门弟子带着天剑宗内特制的护符,急急地走过皇甫成身边,连偷看一眼皇甫成都不敢,埋着头就冲过了这一条小路。 皇甫成闭着眼睛,似乎根本就没有去注意他这么一个外门弟子,只在那个弟子走过的时候,丝毫不引人注意地动了动手指,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将落入他手掌的那一枚玉简藏入袖袋之中。 一直等到这周围再无别人的形迹,皇甫成才慢慢地撩开了眼皮子,抬手从袖袋里摸出了那一枚粗劣的玉简。 哪怕这么玉简里记载着的信息或许能让他找到逃出这鬼地方,皇甫成也没有显出半分急切。 他甚至还发了回呆。 一直等到他回过神来后,他才用力握了握手里的那一枚玉简,探出一道神识落入那枚玉简里转了一圈。 他手里的这枚玉简玉质粗糙,能记载的东西不多。如果换了是以往,这样的东西送到他的面前,皇甫成也不看它一眼,随手就不知道给扔到哪里去了。但现在,皇甫成也没有多介意。 玉简里记载的信息不多,但皇甫成却看了很久。 看得出来,他看得很认真。 好不容易看完之后,他笑了笑,拿着玉简的两只手指用力。不过微微一撮,细细碎碎的玉粉就从皇甫成指尖处落下,在暗黑的土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皇甫成指尖处浮起一道微风。 微风转过一圈,将他指尖处残余的丁点玉粉扫落个干净。 皇甫成将手收了回来,搭在了自己仰起的面庞上,挡去了所有落在他面上的那些熹微的光。 没有人能够看见他的表情,一丁一点都不能。 很久之后,皇甫成才终于放下了他的手。 他顺势将头放平,双眼直直地望入黑暗之中,看见这怒浪洞中正在酝酿着的锋锐剑意。 皇甫成弯了弯唇,唇边自然而然地带起一个弧度。然而,不管是他的眼底还是眉梢,却是半点笑意也无。 明明他是该高兴的…… 皇甫成压平了自己唇角的弧度,也再未尝试去挤出笑意。他只低垂了眉眼,不端不正地坐在石壁中,任由这怒浪洞中喷薄的剑意汹涌着在他身体来回切割,任由这怒浪洞中熹微的光芒吞吐,破去他身周笼罩的阴暗。 他也确实笑出来了,但他却忘了什么才是真正的高兴和愉悦。 他还是不要勉强自己的好。 这景浩界中,已经有太多的人勉强他,逼迫他了。他自己何苦还要凑上去? 主角结婴大典,这本应是原著中的一个大高潮,一个爽点。可现如今看来,这又是谁的人生高潮,谁又真正的兴奋难耐? 主角吗? 呵呵…… 皇甫成放任自己的思绪狂奔,直到觉得无趣了,他才慢悠悠地闭了闭眼睛又睁开,重新去分析他所得到的那些个信息。 主角结婴大典,在原著中,确实是一大盛事。因为主角左天行是当之无愧的景浩界青年一辈第一人,力压魔门的大boss。可是现在?一个重生的大boss站在主角面前,哪怕主角也一样是重生的,这风头也被分去了大半。 而且……主角的结婴大典,没有盛装而来相贺的第一女主杨姝,没有乔装打扮隐名换姓暗渡陈仓的第二女主苏千媚,只有一个邻家妹妹袁媛,啧啧啧…… 这得减了多少旖旎? 皇甫成觉得有趣,又应景地抬了抬唇角,拉出一个小小的弧度来。 这么一条一桩地算下来,皇甫成忽然心头一动。 这样算下来,不管大boss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重生,到底破坏了剧情。如果不是他肯定并且确定主角的身份,他都得怀疑这世界的主角到底还是不是左天行了。 等等…… 同人! 在原著之外,可是还有一个同人! 皇甫成心中一紧,反射性地挺了挺背,就要坐直身体。但他在刹那间回神,到底没有动作,还是放松了自己的身体,仍旧靠坐在石壁上。 同人…… 如果…… 如果他在的不是原著的那一个景浩界世界,如果真正的主角不是原著主角左天行,那…… 皇甫成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拉,留下一道道意味不明的古怪痕迹。 重生的主角,重生的boss…… 重生…… 皇甫成无意义地笑了一下,晦暗不明的眼底有阵阵涟漪升起。 重生的主角,重生的boss,再算上一个穿越的他。穿越重生煮成一锅粥,剧情乱得简直就像一团乱麻,而他当初还傻愣愣的想要走剧情,以为在这个故事世界里能抱主角大腿,日后美人在怀,道途在望,甚至长生不老,神通无量…… 他该是多天真,多愚蠢! 皇甫成笑过之后,又将自己的思绪拉回来。 同人。 如果说原著是原著作者自己一个人创作出来的世界,那同人,就是同人作者在原著作者创作出来的世界上进行二次创作。 因为原著作者和同人作者到底是两个不同的人,所以即便是同一个故事世界,原著剧情和同人剧情也会各有不同。这些不同,是原著主角和同人主角之间的较量,也是原著作者和同人作者之间的较量。 他想要找出原著作者远隔云端与此方世界的联系,要通过这一种怜惜回归地球现代,单凭他自己一个人,太难。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同人作者,如果是两个作者之间思想上的碰撞在这个世界成为现实,那他想要达到目的,就会相对容易一点。 当然,问题也有。 皇甫成终于察觉到了他手臂的自由活动,他将手抬起,拿到自己眼前看了看,嫌弃地招出一道微风,将那指甲间沾染的泥尘冲去。 直到他的手指干净得不沾一点泥尘之后,他才又将手放下。 问题甚至还不止一个。 第一,这景浩界里有重生的原著主角、重生的原著boss,也有他这个穿越者。他们这三个人中,谁都有可能是那个同人主角,可同人主角只会有一个。那么,这个主角会是谁? 第二,同人什么的,都是他自己猜想,真假未知。 第三,哪怕真的是同人,真的有那么一个同人作者,他想要归去真的就比之前容易一点。可是哪怕是在现在,他都未曾找到丁点远隔云端的线索,甚至连从哪里下手都不知道,那么,所谓的容易一点,难道就是他知道该怎么去找两个作者的线索了吗?他就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了吗? 皇甫成将自己的体重交给那一面无言又坚实的石壁,借助它的存在来支撑自己软绵无力的身体。 可是,要放弃吗? 皇甫成第一次笑了出声。 太久没有说话,他的音色有点低沉,但哪怕是这样,他的笑声中都不见半点阴暗。而是如同那熹微而朦胧的薄光一样,照亮了这一个阴暗无光的世界。 笑声从低沉一点点攀升,一个音阶一个音阶往上,直至响彻整个怒浪洞,传至这怒浪洞中的每一个天剑宗弟子耳中。 那些天剑宗弟子,一个一个地睁开眼睛,望着笑声传来的方向,或是嗤笑一声,或是毫不在意地再度闭上眼睛,更或是,低声地咒骂,“疯子!” 皇甫成并没有听见,即便听见了也不会在意,他仍旧昂着头颅,放声大笑。更甚至,笑到气歇的时候,他还将抵在身后的石壁上,任由石壁的阴寒吞噬他额头的温热。 待到笑声停歇,他才像是累了一样,再度阖眼睡去。而他的眉心之处,一朵妖冶的红莲莲瓣迎风轻轻一摆,无边妖娆。 皇甫成睡得沉实。 他也确实需要好好地休息一场,以恢复他这么长时间无节制损耗掉的那些精力。 如果他真的想要趁着左天行的这一次结婴大典逃出去的话。 近在天剑宗洞府内的左天行仍在静室中闭目静坐,飞快地调整着自己的状态,远在天静寺中的净涪也一人待在云房中,凝神誊抄经文。他们似乎就专心致志地忙活着他们自己的事情,全然不在意这怒浪洞中的皇甫成,也根本不在意皇甫成到底是不是真的会从天剑宗叛逃。 哪怕不仅仅是左天行和净涪,就连皇甫成都知道,只要他敢有所动作,就绝对逃不出左天行的眼睛。 因为天穹,就在左天行的手上。 因为天剑宗,是左天行的地盘。 皇甫成绝对不会想要知道,这天剑宗上下到底有多少左天行的眼线。 净涪抬起手中的笔,仔细扫了一眼面前纸张上的文字,随意地点了点头,便就随手将写满了字迹的纸张放到另一侧,等待纸上墨迹干涸。 而他手腕一转,拿笔头蘸了蘸墨,继续抄经。 第264章 认真说来,净涪在天静寺中的生活其实真和他在妙音寺时的生活一般无二。 清晨傍晚,晨钟暮鼓响起众僧需要做早晚课的时候,他或是待在他自己的小禅院里独自一人,又或是到清壬大和尚的禅房那边与清壬、净怀、净古等人一道,都随得他自己心意,无人管束。 至于其他的时候,那就更自在随意了。 抄经、入定、礼佛……都由得他。 甚至因为他身上的那一枚天静寺弟子身份铭牌,不说和净怀、净古之类的妙音寺新晋比丘相比,就是和已经在天静寺挂单多年的清壬、清集、清檽等大和尚比起来,净涪也要更自由。 他在这天静寺中的待遇,真的和净量、净与那些天静寺新晋比丘一般无二,甚至犹有过之。 天静寺的藏经阁对他全部开放。阁中收藏的那些经文要义,只要净涪感兴趣,他尽可翻阅。就连那些不可出借不可带离藏经阁的珍贵经卷,他如果真能抄录,也可将抄本带离。 如此优厚待遇,便是净量、净与等人,也都是没有的。 不过净涪也没有做得太过。 他询问过清壬、清集和清檽等大和尚,还特意询问过远在妙音寺的清笃、清显等人,更焚香祷祭过西天净土里的清慈禅师,便在挑了几部经义誊抄过后,给天静寺藏经阁留下了等量的同样出自他手笔的妙音寺大德禅师佛理心得。同样的,他从天静寺藏经阁里誊抄出来的经义也将送回妙音寺藏经阁去。 如此一来,净涪的动作就成了天静寺与妙音寺之间的交流。虽然在这一场交流中,天静寺也颇有所得,但清见主持看在眼里,心里却没多少欢喜,反倒叹息不已。但净涪的态度已经那般明显,清见大和尚也不好强硬,只得作罢。 就在净涪一头钻入天静寺藏经阁中,如饥似渴地翻阅天静寺藏经阁里的经义的时候,天静寺也终于选定了参加天剑宗左天行那一场结婴大典的人选了。 两人,一个比丘,一个沙弥。而这两人,净涪也都认得。比丘是和净涪从同一场受戒羯磨里走出的新晋比丘净量。至于沙弥,那却是净栋。 按受戒时间来排位,净量是净涪他们那一场受戒羯磨里的大师兄。他们这一场受戒竭磨出来的比丘就年纪而言,或许是要比左天行年纪大上不少,但因为这一场受戒羯磨里和左天行同辈的净涪,真要细细论起来的话,净量也能担左天行一句师兄。 而净栋,哪怕他还没有十信完满,可也是天静寺中诸沙弥之首。以他天静寺众沙弥大师兄的身份,代表天静寺参加这一场结婴大典,也是足够的。 当然,除却身份和实力之外,清见大和尚挑出他们两个,也是想要借此事历练历练他们。 天静寺这边挑出人选之后,清见大和尚又特意招了净涪过去。他本是想让净涪与净量、净栋两人一道上路的,但净涪才听得个话音,便就摇头。 清见大和尚先是愣了一下,细看了净涪一眼后,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净涪坐在他面前,只低头静坐。 “你不去也好,天剑宗那一场结婴大典,为的本也就是左天行,你到场……”清见大和尚没有再继续下去,而是转了话题问道,“那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是打算什么时候回妙音寺,还是……” 清见大和尚早就问过净涪愿不愿意在天静寺中挂单修行,但净涪早早就拒了。既然如此,净涪回归妙音寺已经成了必然。但他的回归,到底是在近日,还是再过上一段时日,清见大和尚却是没有听说过。既然现在净涪就在他面前,又提到这方面的事情,清见大和尚也就顺势的问起来了。 作为净涪受戒羯磨上的和尚,作为净涪师父清恒大和尚的师兄,清见大和尚问起净涪来,也不算过界。 净涪从他随身的褡裢里摸出了一部薄薄的经文来,双手递送到清见大和尚面前。 这是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清见大和尚眨了眨眼,抬手将那仅得两页的经文接了过来。 他的目光才落到那经文的封面上,触及那封面上用浓墨书就的字迹上,便就猛地跳了一下。 清见大和尚甚至都没有多想,只顾着一字一句地品味着那字迹上带出来的那一种不浓不淡却清净自在的意境。 不过是八个文字,不过是一笔一划勾勒出来的文字,除去那笔墨的俊秀奇雅之外,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了。可就这么平平常常司空见惯的八个文字,清见大和尚却整整琢磨了一盏茶的工夫。 净涪仍旧坐在原地,并不作声打扰,只安静等待着清见大和尚的回神。 清见大和尚静默了许久后,才郑重地伸出手去,捻起他面前的那张封面,翻了过去。 封面之后,那仅有的一张雪白纸张上,又以那和封面笔迹一模一样的书写习惯和意境一笔一笔仔细地誊抄出一段经文。 清见大和尚一字一字地咀嚼着,仿佛能看见被诸位大德簇拥环绕着的世尊。耳边更有一偈如雷霆乍响,又似狮子怒吼:“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许久之后,清见大和尚才终于慢慢地将那紧紧捻住纸张的手指松开,任由那两张纸张再一次阖上。 他双手捧着这一部根本不全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转头笑了笑,叹息一般地道:“你对这经……已能领悟一成了吧。” 一成,说起来真不多,听起来也觉得实在是少,但就这一段经义来说,能有一成体悟,已经是很了不起了的。别的不说,单就清见自己,甚至是这天静寺,不,是这整个景浩界佛门里正在参悟这一段经义里的所有大和尚们,能领悟一成的,少! 也就是说,就凭着净涪对这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领悟,他已经能够和他们这些大和尚比肩了。 净涪谦逊地笑了笑。 清见大和尚双手捧着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从蒲团上起身,走到这云房里紧靠着墙壁摆放的书架旁边,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入了书架里。 因着这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统共只得两页纸,其实也一张纸也没差多少,清见大和尚根本就没有将它竖着放起,而是特意选了一个空档,将这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平平放好。 这还不算。 在经文放置妥当之后,清见大和尚看得一眼,又觉得不妥,甚至还转身来到书架前头的案桌上,从那里取出一些香料云帛,自己动手,仔细地用云帛将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包好,还撒上香料,勉强满意。 清见大和尚将用云帛包得严实平整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放到他刚才选好的位置,又弯腰合十拜了三拜,才终于转身回到了他自己的蒲团上。 他这般庄重严谨的态度净涪是有点难以理解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严肃端正严谨地坐在原地。 清见大和尚看了看净涪,这才想了起来,净涪可没有说过这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要给他的。 可想起来是想起来了,再要他将这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还回去,他绝对舍不得。 说到底,净涪他也没说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不是给他的啊…… 清见大和尚果断地将这一页翻过,他转移话题地道:“净涪师侄,这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只得一段,残缺太多……” 虽然是为了转移话题,但这么说开来后,清见大和尚似乎也猜道了净涪原本的用意,他望着净涪的双眼都带着一层灼人的亮光:“你是想要凑齐《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了?” 净涪其实也真不太在意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毕竟,这一部经文再好,那也是出自他自己的手。他想要的话,自己再誊抄一份就是了。虽然他誊抄经文时的意境和感悟有些难得,但这些已经意境和感悟都是他自己的,他再想要拿出来也很容易。更重要的是,净涪自己对被清见大和尚收走的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也不是太过满意。 是以他也没有要为了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和清见大和尚掰扯的心思,可是不掰扯,不代表净涪不会做出一个态度。 他恋恋不舍地看了那处放着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书架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微微低下头去。 净涪的小动作,清见大和尚都看得清楚。 饶是清见大和尚,此时都难免有些心虚。 第265章 他看了净涪一眼,低低地咳了一声,才又问净涪道:“其他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你都知道在哪里吗?” 清见大和尚的话虽然带着疑问,但疑问之中,却又夹杂着两人都能听得出来的笃定。 其实也真不难猜。 既然世尊将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传下,那就不可能只单单传了这么一节,必定是传下完整的一部真经。再有,既然世尊看重净涪,将这一部真经传下,那在净涪失德叛道之前,就不可能另选他人。 可现在在这景浩界里,在净涪的手上,偏偏就只有这么一节经文…… 一节与一部,这差得太远了。而且一节的经文…… 清见大和尚清明通透的双眼映着他身前净涪的身影,似乎能看见净涪身前的那一条路。 那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路。可是在那样的一条路上,在那荆棘丛中,还披着道道福德、功德霞光。 清见大和尚看着净涪,眨了眨眼睛,没有问净涪要不要帮忙,更没有要给净涪塞一个同行人,他只是笑着问道:“这样的话,倒也是可以的。你可想好了什么时候出发?” 净涪又是一点头,然后他直接伸出右手,摊开五个修长的手指给清见大和尚看。 “五日后吗?”清见大和尚沉吟了一番,又问道,“会不会太赶了?” 净涪摇了摇头。 清见大和尚点点头,道:“既然你已经做好了准备,那就去做吧。” 他顿得一顿,又叮嘱道:“万事小心。” 净涪郑重点头应下,合十弯腰一礼。 清见大和尚之后,净涪又一一拜见过清壬、清集、清檽等大和尚,与他们辞别过后,便就果真在他选定的日子里带着他的褡裢走出了天静寺。 净涪走的那一天,净怀、净古两位新晋的比丘去送他。 站在天静寺山门前,净怀、净古两人目送着净涪一步步走下石阶,目光禁不住涣散。 六月末的山风吹过,净涪宽大的僧袍鼓荡,竟似一双厚重有力的翅膀。 那一瞬间,净怀、净古两人不禁有些恍惚。 许久之后,净怀才率先转身,往天静寺里走。 “走吧。” 净古被净怀提醒,也愣愣地转过身去,一步步走向寺里。 净怀还没走出几步,便听得净古在他身后低低地道:“我们和净涪……是不是就只会有那么一段同行路?” 净古的声音太低,低得仿似只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低语。但他的声音也很高,高到落在净怀耳边的声音如同惊雷。 净怀禁不住停了脚步。 净古本来就走得很慢,也没有特意要加速追上来,但因为净怀停了下来,他反倒跟上了净怀。 净古追上的那一刻,净怀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如果我们都是你现在这样的速度,你觉得他会像我一样停下来吗?” 净古愣了愣神。他这一愣神,原本还在走的脚步就停了下来。 净怀也还站在原地,并没有趁着净古愣神的那一刻抬脚,他看着净古,道:“我们行走在这一条路上的时候,他甚至都还没有出生。但他走得快,追上了我们。所以他和我们会有一段同行路。可是在这一段路上,我们的速度没有加快,他的速度没有放慢,那你说,我们和他,还会有如今这样碰面的时候吗?” 净古站在了原地,净怀却不再说话,抬脚就走。 道理是最简单的道理,谁都清楚。净古自己心里也明白,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净怀如今是真的想透了。 他抿着唇站在原地,看着净怀脚步不停地越走越远,甚至就要走出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慢慢地抬起了脚,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净涪不知道他身后的净怀、净古两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也并不在意。但他走得远了,竟忽然抬起头,往天穹的方向看了一眼。 晴朗的天空之上,有着大片大片飘逸的云霞铺展。云霞之上,碧蓝的颜色幽深无尽。 如此干净美好的世界里,净涪的双眼中却只倒映出了另一双眼睛。 左天行并不意外净涪发现他,他甚至都没有移开目光,就那样一瞬不瞬地直直与净涪对视。 他的目光堂皇光正,完全不见丁点阴霾和猜疑。 许久之后,净涪笑了一笑,先低下头去,继续迈步往前。 左天行看着净涪的背影,眨了眨眼睛,才终于挪开了视线。 净涪仍旧不疾不徐地往山下走,可他的一丝心神,却已经遁入了识海之中,向着识海中空荡荡的右侧问道:“魔身,左天行掌控的九重云霄世界本源,比之你掌控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如何?” 那无边的暗土世界里,一座暗黑的皇座陡然现出身形来。而它的皇座之上,则端坐着一位黑袍青年。 那黑袍青年睁开一双眼睛,眼底有无尽阴霾如同浪涛汹涌起伏。任谁来看,都觉得这青年此时的心底不会平静。可事实是,魔身的心底根本就如同古井,没有丝毫波动。 这一点,魔身自己知道,远在景浩界世界里的净涪本尊知道,就连藏在净涪识海始终未曾现身的佛身也知道。 真正汹涌翻滚的,就只有那双眼睛的眼底而已。 魔身就这样睁着一双汹涌的眼睛,微微侧头看了景浩界世界上方的那一片天穹,望见那片天穹之上的那个人。 他扯了扯唇角,拉出一个没有半点笑意的笑容,闲闲地道:“你需要来问我么?” 净涪本尊沉默,识海中却响起了他淡淡的声音:“就是问一问,确认一下。” “哦……”魔身收回了望着左天行的目光,转头看了自己的本尊一眼,“那我就告诉你。他掌控的九重云霄世界本源比我掌控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多。” 说完之后,他顿了一顿,特意加重了语气强调道:“多很多。” 净涪本尊随意地应了一声:“哦。” 魔身挑挑眉,问道:“怎么?你还不习惯么?” “习惯了。”净涪本尊坦然地点了点头,却奇怪地看了下方的土地一眼,道,“我是习惯了。但我问你,却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习惯到认了?”认的什么,净涪本尊没有细说,但魔身听得清楚,也听得很明白。 可他也不怒,只是笑了笑,再次闲闲地道:“我是不想认啊,但那是事实,不认那又怎样?” 他停了一停,都不等净涪本尊回答,就再送过来一句话,问道:“又或者,你是终于看不过眼,愿意搭一把手了?” 净涪一体三身,各修己道,各行其是。这是根本要旨,也是他们最大的不同之处。但大道同归,哪怕他们三身修的道不同,却都是走向同一个终点。这路上的感悟和心情,有差别,但也有相似。这差别之处,可以用作对比,而这相似之处,也同样能用来相容。 魔身自信自己各个方面都不逊色于本尊,更不会比佛身差,但在现如今这样的状况,对上那完全不按常理来的左天行,他却觉得,大概,嗯,可能,不,或许是真的需要帮手。 左天行那边可是有一个天道偏颇,而他如果不找帮手的话,难保不会走上当日老路…… 处处被左天行压一头的那种味道,在已经尝到过反压左天行一头滋味的净涪魔身看来,实在是恶心得很。 按理说,魔身难得开口服软,变相求助,净涪本尊和佛身也得帮忙。毕竟三身一体,都是净涪。不管是哪一个丢的脸,丢的那可都是净涪的脸。而佛身和魔身相克,哪怕佛身愿意帮忙,那也是帮不上忙的。所以唯一能出手的,也就是净涪本尊了。 可净涪本尊沉默了一下,却竟然摇了摇头。 魔身禁不住眯起了眼睛。而他那汹涌着阴霾的眼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升起了一层灰黑色的暗火。但他不过转了转眼珠子,那刚刚升起的怒火就将是被人拿冰水泼过一样,连一丁点火苗都没有留下。 魔身也是净涪。作为净涪,他了解他自己。 他确实很想要压左天行一头,因为那也算是他当年求之而不得的事情。但作为净涪,如果有足够的利益,他也不是不能忍了这一口气,给他让出一步来。 果不其然,冷静下来的魔身听得净涪本尊说道:“你觉得……皇甫成如何?” 净涪本尊不过提了这么一句,魔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然天道对众生对万物一视同仁,那为何独独偏爱一个左天行?为何就处处偏帮于他? 他们,或者说他,从魔傀宗开山老祖口中知道了他们双双死去后景浩界那过往的种种,约莫也能猜得出往昔天道对左天行的安排。 天道,需要左天行。 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它都需要左天行。 过去,天道需要左天行推动世界的晋升。而将来…… 魔身和本尊尽皆了然地沉默。 这一阵沉默,终究还是净涪本尊自己打破。 “我们有我们自己的路。” “我们的路,是我们自己走过的,也将是我们自己愿意走的。” “这一点,我们比他幸运。” 第266章 虽然口中不说,但心底也承认自己确实就比左天行幸运的魔身一垂眼睑,连带着身下的那一个暗黑皇座一道,隐入了无边暗土世界的本源之中。 净涪本尊笑了一下,脚步不停,犹自往山下走。 山脚之下,有一个矮小的身影远远候着。 见得净涪从山上走下,他当下就急急地从亭子里转出,站在山道上等候。 这人也不是旁人,正是得了净涪身份铭牌副令,成为他追随者的前·天圣魔君皇甫成座前大总管白凌。 白凌如今脑门光溜,身穿沙弥袍服,胸前、腕间俱各挂着一串佛珠,肩膀处挎了一个行僧褡裢,脚下还踩了一对灰色的僧鞋,活脱脱的一个小沙弥打扮。 然而白凌那光溜溜的不见一点戒疤的脑门却又明明白白地昭告这世上所有眼明的人,他还真不是一个沙弥。 事实也是,白凌身上血仇未洗,家族子嗣无继,如何就能够抛下这一切遁入空门,成为一个恪守清规戒律的佛门小沙弥? 真要想跟在净涪身后,一个俗家弟子就够了。 不过饶是净涪想得明白,也算是了解白凌,可打一晃眼望见他的时候,净涪脚下也不觉慢了片刻。但净涪毕竟是净涪,不管他如何失态,一般人也看不出来。哪怕此时站他眼前的,是他的前·座前大总管也一样。更何况,如今这个前·座前大总管还是幼年版,与他更是仅仅只有一段小接触,对他的了解远没有达到当年的水平。 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净涪就已经调整过来,再度按着他自己的速度前行。 白凌狐疑地看了净涪一眼,却实在是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能再度低下头去。 净涪越行越近,白凌估量着净涪的速度,在最恰当的时候迈出一步,向着净涪的方向合十弯腰深深拜了下去,口中道:“弟子白凌,拜见师父。” 他的自称,不是他当日告知了之僧人的化名凌白,而是他自己的本名,是他那已经殒命的父母在他刚刚出生之时就给他冠上的名号。这个名号,是他承认的代表着他个人,也代表着他身后一切荣华与耻辱的真名。 真名的坦白与他对净涪的师称,代表着他的臣服。而他那略显怪异又有着独特节奏的音节,则是他白家传统而独特的效忠方式。 在已经湮灭在尘埃里除了他和左天行外这景浩界里无人知晓的过往里,比现在还要年轻一点的白凌,就是用着这样的方式,向着当时还势弱的皇甫成献上了他的忠诚。 而现在,也是从这一刻起,他自己双手捧起他仅剩的一切,奉到净涪的面前,遵循着他白家的传统,向净涪宣誓效忠。 如果说,当白凌接到净涪传信后,仅仅与了之僧人交代一番后就收拾东西独自赶往天静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择定了自己未来奋斗的方向,那么现在,就是他自己名正言顺地踏上这一条路。 净涪看着深深低下头去的白凌,眼中也不由得闪过一丝恍惚。恍惚中,他似乎看见了当年那个同样低眉顺眼站在他面前的小少年。但这一阵恍惚也仅得那么一瞬间,一瞬间之后,双眼清明的净涪便顺势向前迈出一小步,半弯着腰,伸手去扶白凌。 白凌见净涪来扶,便就顺着净涪的力道站了起来,更自觉地跟在了净涪身后。 净涪回身看了他一眼,便垂下眼睑,仍旧一步步往山下走。 白凌亦步亦趋地跟在净涪身后,不敢稍慢片刻。 左天行透过天幕看见净涪和白凌的这一幕,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无边暗土世界本源之中,魔身忽然抬起头来,睁开幽深得如同这一处暗土世界一般的眼睛,定定地望入那无边天穹之中。 片刻后,他弯了弯唇,无声欢笑。他笑得越来越夸张,夸张到他那伏在皇座上的身体都在一颤一颤的。 如果不是他没有办法出声,左天行相信,他是真的能够笑出声来的。 左天行看着欢喜到失态的净涪魔身,薄唇紧抿,眉峰聚拢成川。然而,他那原本黑沉得仿佛被寒冰凝固的墨一般的眼睛,却是渐渐褪去了那厚重的寒冰,终于显出了几分暖意来。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那还是算好的。但是吧,事情并不仅仅单只是这样而已。 左天行眼中的暖意积聚,到得最后,更是直接在他的眼底聚拢起一层火光来。这火光随着净涪魔身的失态越渐猖狂,如同燎原的野火一般,将他那眼底剩余的那些杂思乱绪统统烧了个干净。 于是,等到净涪魔身终于笑得够了,再度睁开眼睛去看头顶苍穹的时候,他看见的,就是一双空茫茫的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睛。 净涪魔身一怔,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也慢慢地坐直了身体,双眼一瞬不瞬地直直迎向左天行垂落的目光。 天上云霄,地下暗土,中间夹着一个五光十色的人间世界。可那样一个真实又华美的世界里,除了净涪自己之外,竟然再没有一个人能够察觉到这两道正在隔空交锋的视线。 净涪本尊知道归知道,可他却没有半点要干涉的意思。 不管是要相助魔身暂时将左天行压下,还是要阻拦魔身暂停这一场根本就没讨到好的争锋,他是一个都没有选,就那样放任魔身去闹。 魔身也完全没有要找外援的意思,他由着净涪本尊沉默地领着白凌走下那长长的山道,自己一个人就直硬笔挺地顶了上去。 哪怕他知道,他这样做,除了敲醒左天行,让他彻底清醒过来外再无甚好处,他还是没有半点退缩。 笑话!他与左天行争斗了整整一辈子,谁又在什么时候见他真的退缩过? 白凌原本低垂着头跟在净涪身后,随着净涪的步伐前行,这时候却忽然抬起了眼睑,仿佛秋风拂过秋水似的轻飘飘瞥了净涪一眼。再低下头去的时候,他的眉心就隆起了一道矮小的山陵。 身前这人在刚刚那一瞬间闪过的锋芒之气……难道真的只是他的错觉? 但他什么都没有问,仍旧垂头跟在净涪身后走。 没有了净涪本尊的插手,魔身和左天行这一场无形对峙,最终以左天行眼底陡然炸起的锋锐剑芒斩断一切落下帷幕。 魔身仰着头靠坐在暗黑皇座上,右手抬起,牢牢压住酸涩疼痛的双眼,可他的唇边却拉起了一个大大的弧度,咽喉底下更是扣扣索索地压出几个破碎的笑音。 看得出来,魔身他是真的笑得极其畅快。 尽管他这一次可以算得上是另一种形式上的资敌。 与他同为一体的净涪本尊和佛身都未曾作声,放任魔身自己作为。魔身也根本就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自己笑得够了,便就一摆手,带着身下那一个暗黑皇座一起,无声无息地隐入暗土世界的本源之中。 他与左天行争斗近千载,他们的争斗史,基本贯穿了他们的一生。 从幼年时候幼稚的你看我不顺眼我也觉得你特碍事儿的互相嫌弃,到青春少年时期你觉得都是我害了你母亲我也觉得你们冷眼旁观独善自身的全然敌对,再到后来成年时期历数世人唯你与我的亦敌亦友,无论是哪一个时候,净涪眼中的左天行,都绝没有先前的那种茫然与混沌。 左天行,他该是一把剑。 一把剑芒锋锐,剑气清寒,剑鸣铮铮,所向披靡莫可遮挡的剑! 他不该混沌,不该茫然。 哪怕……那在他周围束缚着他的是这世间至高无上的天道,也一样! 如果他的剑芒被磨钝,如果他的剑气被污浊,如果他的剑身被柔丝厚棉裹得紧密封藏在剑盒里,那就破开它们!斩去那些胆敢阻拦在它面前的所有一切,直至再也没有东西能够阻拦它为止。 这才是他眼中所看见的左天行。 如果他做不到,那这一把剑,就只是一柄再也不见往日锋芒完全被铁锈封印侵蚀的断剑而已。 这样的一柄断剑,哪怕有着再辉煌再耀眼不过的历史过往,又怎么能入得了净涪的眼?! 左天行端坐九重云霄之上的白玉皇座,双眼眼底各有一柄宝剑沉浮。 这柄宝剑剑身银白锋锐,除了这一抹刺眼森寒的银白之外,再无任何纹饰。唯一能够用来辨别它们的,就仅有剑柄上的刻印。 这就是左天行的剑魄了。 因当年死亡而被封印,又因今日破除心障而斩破封印的剑魄。 随着剑魄的破封,左天行周身剑气纵横。无形剑气在这九重云霄上空肆虐,简直形同狂肆飓风,将这一处九重云霄宫阙摧残成一片废墟。而这一片废墟中,还能够保存得完好无损的,就只剩下左天行座下的那一个白玉皇座了。 左天行没有在意他周围的环境,他仍旧稳稳地坐在白玉皇座上,眨了眨眼睛,收去替映在他眼底的那一柄剑魄,便就垂目望向下方的无边暗土。 然而,那无边暗土之中,再也没有了那一个靠坐在暗黑皇座上的身影。 他也不觉得奇怪,甚至都没有特意去寻找,而只是眸光一转,定定地落在了行走在长长山道上的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此时却停了脚步,不理会身后急急稳住身形的白凌,抬起头去迎上了上方的那一道视线。 可是净涪本尊不比净涪魔身,他没有兴趣再和左天行来上一场较量。是以不过一眼,他便收回了视线,仍旧走他的路。 但即便只有一眼,甚至都没有言语,左天行也已经明白了净涪本尊的意思。 他不禁喃喃低语出声:“所以这才是……你对我当年的那一声提醒的还礼吗?” 第267章 这一个当年,指的到底是哪个当年,净涪虽然没有明说,左天行却约莫能够猜得出来。 这个当年,指的该是皇甫成突然自爆的那个当年。当年,天圣魔君皇甫成在元宵节夜突破,然后不知为着什么,却忽然自爆。左天行当时根本就没有来得及想明白其中的究竟,只能先护住城中百姓。毕竟以皇甫成当时的修为,他自爆,死的绝不会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而已。 更何况,当年的事情疑点太多,作为当事人,当年的皇甫成,现如今的净涪却根本就没能开口说明当日种种,左天行甚至不明白,不过是怒喝了一声而已,又如何算得上提醒?还在今日,得了净涪的援手以作回报? 等等! 左天行脸色一沉,一时间竟难看至极。 净涪不能开口说话,到底是谁的手笔?!真的就是如他当初所想,是皇甫成和他身后那个人动的手脚?真的就是他们害怕他与净涪联手抗衡他们? 如果是当初还没有意识到他的道途中有天道手笔的左天行,他大概不会有任何疑心。可是到了如今,左天行还怎么会如当初一样单纯? 左天行狠狠地闭了闭眼睛,重新将这景浩界里的种种看个仔细。 如果是上一辈子,那么就算是他的道途有天道的手笔,他的人生在按着天道命数往前走,可在明面上看起来,景浩界中就只有由他率领的道门和由皇甫成统领的魔门相对而立。原本可堪与道门、魔门比肩的佛门,也只能龟缩一角,苟延残喘而已。 可是现在…… 现在,景浩界中还是三门并立的年代。纵使因为他与入了佛门的净涪,道门和佛门隐隐有彻底压下魔门之势,但只是隐隐。这种势,还在蓄势,或许会在不久远的未来成为大势,但绝不是现在!因为他、净涪,甚至是诸如净音等一众人,如今都还只是年轻一辈,还没有长至成材。 不是左天行自己狂悖自大,自高自傲,太过看重自己。而是他真没有想过,当年曾为道门魁首的他,日后还不能重回顶峰。正如他不相信,当年也是魔门魔尊的皇甫成,今日成了佛门净涪,还能压不下佛门的那些个手下败将。 哪怕是佛门二祖慧真罗汉转世的恒真又如何?他未必就能够拦得下净涪。更甚至,他或许连净音都未必能够稳赢。 未来,如果暂时排除皇甫成这个变数,日后的景浩界,也必将是他的道门与净涪的佛门的天下。 道门之中,他还能领导天剑宗威压各宗。 这不是天道暗中布置,而是他自己的性格所定。 剑子,既然曾经是他的所有物,那不管是现如今还是未来,都没有人能够从他的手里将它抢走! 至于净涪的佛门…… 净涪在佛门的地位很是微妙。 佛门,有一祖寺六分寺。祖寺,天静寺。六分寺,妙音、妙定、妙潭、妙理、妙空、妙安。虽然作为祖寺的天静寺为佛门各寺祖地,但因为六分寺各有道统,哪怕它们各自的道统还没有真正的成形,天静寺与妙音、妙潭、妙理、妙安、妙定、妙空六寺的关系也不算亲密。至少,不是完全推心置腹的亲密。 已经从前世走过一遭的左天行无比清楚佛门各寺之间的关系。 分寺,分寺,这分之一字,就已经道破了个中关窍。 妙音寺想要真正独立于天静寺,摆脱分寺的名号,它就必须要有成形的道统。 成形且成熟的道统,就是它们的根基所在。 如果说,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现世之前,妙音寺还需要继续积累以待日后厚积薄发,那现在,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现世之后,妙音寺的面前就已经出现了一条捷径。只要走上这一条捷径,他们就能找到他们梦寐以求的道统。他们就能真正的独立于天静寺之外。更妙的是,这是光明正大的独立,天静寺完全没有理由阻拦。 而净涪,就是这样一条捷径的开道者。 在这一条道路上,他至关重要。就目前为止,没有人能够取代他的存在。 可最为微妙的就是,对妙音寺这般重要的净涪,却还是天静寺当代主持的嫡亲师侄。 因为师承,净涪他与天静寺也有一段割舍不去的关联。 旁人或许不知,但作为和当年皇甫成你来我往争斗了一辈子的左天行,他却清楚,即便日后妙音寺崛起,凌驾在妙潭、妙理、妙空、妙安、妙定五分寺之上,与天静寺并驾齐驱,甚至超越天静寺,真正的统摄整个佛门,净涪以及他所统领的妙音寺,在这一段关联彻底还清之前,始终会给天静寺留下一线余地。 想到这里,左天行又禁不住要开始苦笑。 如果净涪愿意,哪怕他一开始就在妙音寺出家,身上早早的就打上了妙音寺的烙印,他也必定能够迈入天静寺,最后也必定能在众人的心服口服中取过天静寺的最高权柄。 这样的一条路在旁人面前或许会很艰难,但在净涪面前,却就只是他愿意与不愿意的区别而已。 只要他愿意…… 他就是能够自由的选择,能够由着他自己的性子行事,而不像他…… 这样的想法从脑子里生出,就激起了左天行的反应。 他猛然一凛,唇边苦涩的笑意还没有绽放开来,就被左天行周身四溢的剑意扫得一干二净。 净涪确实能够自由选择,但他也不是被人强压着走上这一条路的。 净涪的一切选择出自他自己的本心,可难道他的选择就不是了吗?!他就不是自愿选择剑道?!自愿踏上天剑宗的吗?! 他是的! 他是自愿选择剑道的! 待到左天行周身的剑意平息,他才开始继续理顺他自己的思路。 有净涪在,妙音寺必能真正的取代天静寺的地位。 也因此,如果刨除了皇甫成那个变数,景浩界的未来大概就是道门的天剑宗与佛门的妙音寺之争。 可事实是,皇甫成那个变数不容忽视。他背后站着的那个人,就更是不能疏忽。 皇甫成这个人,左天行从他这辈子睁眼的第一瞬间,就从来没有忽视过。 当然,当年还不知道此皇甫成非彼皇甫成的时候,只是从旁人口中知道他近况的左天行一度是以为皇甫成在装傻的。而在第一眼看见这一个皇甫成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不是那一个皇甫成的左天行,在那之后仍旧紧盯着他不放,却是想要知道,曾经的天圣魔君到底是不是自愿放弃他的这一个身份。 及至后来,左天行曾经有一度是真的想要将这一个皇甫成当成是他的师弟的。 然而,那只是曾经而已。 左天行觉得,他应该是比净涪还要了解现在的这一个皇甫成的。 现在的这个皇甫成,他确实有很多问题,性格更是算得上古怪,但他也有一股韧性。 正如他落入赎罪谷、怒浪洞却始终仍旧没有崩溃一样,这个皇甫成的这股韧性一直在支撑着他。 他之前熬过了赎罪谷,现在挣扎在怒浪洞,不管他日后选择如何,只要他不死,没有被彻底摧毁,那他也能将他自己的心性熬出来。到得那时,补全了这一道短板的皇甫成,就能够将他的资质优势发挥出来。 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已经证明了他自身的资质。 尽管现在的这个皇甫成未必能够将他的资质像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一样发挥到极致,无法抗衡他与净涪,可也能和净音、白凌等人一个水准。更甚至,在他身后的那个人的帮助下,咬在他与净涪身后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左天行不知道皇甫成到底能够做到哪一步,也不知道皇甫成身后的那个人能够给予皇甫成几分助力,所以即便是他,也无法估量皇甫成这个变数到底会有多大。可是左天行约莫能够猜得出来,皇甫成的下一个选择大抵会是什么。 魔门。 皇甫成这个人,来历很是神秘。他没能猜到多少,净涪或许知道得比他多,但也绝对不会多到哪里去。 可是他与净涪又都看得清楚,这个皇甫成他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些许这景浩界中当年的那些事情。他甚至已经隐约猜出了他们两人的身份。他还熟知他们的性情。 他对他们戒备,且惧怕。 前者是对左天行他自己,而后者,则是对净涪。 所以他会避开他们两人。 如此,被他们两人挑剩下的魔门,就是皇甫成的选择。 皇甫成日后进入魔门,魔门或许会有一线生机,可这线生机到底能不能成为一条生路,那就还有待商榷。 魔门前景模糊,道门、佛门必将强盛,这就是以后景浩界三门的未来大势。除去门派之后,落到各人身上,将来站在景浩界巅峰的人物,除他左天行外,就是净涪。而皇甫成是否能够打破这个格局,真正的站到他们两人面前,还待细看。 除去这些人人都可以看得见的存在,真正隐在幕后不为景浩界众人所察觉的,一是皇甫成身后的那个人,另外则是景浩界天道。 所以问题又再一次转了回来,净涪的口不能言,到底是这两个中哪一个的手笔? 左天行曾经以为是前者,但今日他却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如果真如他早前想的那样,净涪的口不能言是皇甫成背后那个人的动作,那净涪不能说话,对那个人而言又有什么好处?他真不想让他说话的话,不是直接取了净涪的性命才更干净利索?毕竟,他都已经帮着现在的这个皇甫成夺取了他的肉身了啊,那又为什么就不顺手抹去了他的神魂? 而如果刨除了隐在皇甫成背后的那个人,那就只剩下景浩界无处不在的天道了。 天道封禁了净涪,明显是不想要让他说话,不想让他将某些事情宣之于口。 那么,当年的皇甫成到底是知道了什么?令天道必须封禁了他? 第268章 如果左天行没能靠着自己找到答案,那他就注定了在这一段不短的时间里都无法释疑,只能被这一个疑问困扰烦心。可是烦心的是左天行,净涪又怎么会在意?是以他这一路仍旧走得悠哉悠哉,不见半点忧心烦恼。 天静寺作为景浩界中佛门祖寺,当年天静寺建寺的时候又正是佛门在景浩界扎根的鼎盛时代,所以天静寺的地理位置极其优越,山寺占地面积更是宽广无边,几近占去一整条山脉。哪怕后来道门和魔门趁势崛起,佛门中道衰落,景浩界中大半属于佛门的地界被道门和魔门瓜分,这作为景浩界中佛门祖地的天静寺却是仍旧丝毫无损。 说了这么多,其实都是为了解释一点。那就是……天静寺山门之下的那一条山道很长,长到如果是没有半点修为的凡夫俗子,那他大概要花费一天的工夫,才能从天静寺的山门走到山脚。 如果是没有半点修为在身的凡夫俗子的话。 可对于净涪和白凌来说,却又不必那么麻烦。即便他们谁都没有动用真元法术,单只凭两脚行走,那也无须耗费这么多的时间。不过是两个时辰的工夫,他们就脸色不改地站到了这一条长长山道的最后一级台阶上。 净涪踩落在平地上,脚踏松软的泥土,他忽然侧过了身体,转了头沿着长长的山道往上张望。 跟在他身后的白凌察觉到净涪的视线,默默地往侧旁移了一步,让出空档来。他才刚站定,一时也忍不住往山道上张望了一眼。 哪怕是以白凌的眼力,这极力张望的一眼也并不能让他看见山道上方的那一道山门。他的视线尽头,只有山道间升腾起来的那一片厚重山雾,以及在山雾朦胧中沉默又坚定地往上延伸的宽大石阶。 白凌收回目光,小心地瞥了净涪一眼,不知他都在想些什么,也不敢打扰他,只能陪着他站在原地。 事实上,净涪压根就没有在想些什么。他只是忽然想起了恒真僧人而已。 话说,早前不久,那位恒真僧人应该也是从这一条山道上下山,也不知恢复了记忆的恒真僧人看见这一条山道,有没有想起十多年前尚且懵懂的自己上山时候的艰难? 可很快,净涪就自己笑了起来。 那当然是没有的。 当年的那个恒真僧人既然山长水远一路风尘仆仆赶到这天静寺山脚下,又知这山顶之上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佛门圣地,高兴都来不及,如何就会觉得艰难? 净涪唇边笑意泛起微波,一身如同秋水平静宁和的气度此刻更是生出道道涟漪,涟漪荡漾开去,并不曾破去这秋水的宁静,反倒为这一片秋水增添了几分生气,更足可称画龙点睛。 跟在净涪身后的白凌敏感地察觉到周围气氛的变化,心底不觉就升起了几分好奇。现如今的白凌到底年幼,比不得日后的成熟克制,按捺再三后,终于忍不住偷偷抬起了头,拿着眼角飘出的视线小心翼翼地扫向净涪。他也知道净涪的灵觉同样敏感,本只打算看一眼就好了的,可他越看便越难以移开视线,心中只觉好看。 不是单纯的容貌上的好看,而是净涪的这整一个人,从头到脚,乃至从里到外,白凌他都觉得好看。 他像这山,也像这雾,只单单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自然而宁静。 白凌出生修魔世家,受世族教导,耳濡目染之下,眼界却实在不低。尽管魔门和佛门根本殊途,但佛修和魔修都是修士,总有相似共通之处,更何况他在妙音寺的莫国分寺那边安居了不短时日,他本就聪慧有心,又得了之和尚悉心教导,看人当然也就更准。 只是再准的眼力,在邈远的实力差距面前,也是无用。就如白凌看净涪一样,除了站在眼前的这一个人之外,他根本就什么都看不出来。 在白凌的眼里,这无疑是可怕到令人惊恐的。可白凌又清楚的知道,在这一份令人心惊肉跳的惊恐下,是更多的兴奋。 白凌强硬地将自己的视线撕下,押落在地面上。可他的右手食指,分明已经紧紧地拽在肩上的褡裢布带上,却仍旧在不正常地一跳一跳。 净涪看也不看他身后的白凌,回过身来,迈步就往前走。 白凌连忙跟上,好半响后,他才终于从嗓子眼里挤出了几个字眼:“师父……我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净涪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他毕竟能够看得出来,白凌问这一句话的意义根本就不在这句话的本身,而在于这一句话开头的那一个称呼。白凌他只是想要告诉他自己,站在他面前的净涪,是他这一生矢志追随的存在。 白凌也真的没有期待净涪的回应,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净涪身后,面上表情平静中隐藏着兴奋,这兴奋直达眼底,稳稳地藏在阴影里。可是在那兴奋之下,犹有一道异样的亮光闪过。 果然!他没有看错,师父他对他很是了解。 而除了了解之外,还有一份不太明显的纵容! 可是……白凌跟在净涪身后,又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尾扫了净涪一眼,这样一位莫测高深的强者,真的会纵容他? 白凌心中一跳,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不会是师父他特意让他这般认为,以作考究的吧? 白凌越想越觉得可能,不免又在心底警告了自己几次,唯恐一个不小心出了什么差池,自己手上的那一枚副令就会被收回去了。 净涪仍旧不紧不慢地走着,似乎对身后白凌心头的种种想法一无所知,也没有多大的兴趣。 白凌跟紧在净涪身后,低着头一副恭谨模样,不敢稍有懈怠。 走下那条长长的山道,再约莫走出一里地之后,便是一座小镇。可说是小镇,但其实并不小,单看面积和聚居在此处的山民的话,其实也可以称城了。 净涪领着白凌笔直穿过小镇。 约莫是因着天静寺就在山上,生活在这个小镇的山民面上也都是外间难见的佛气。这佛气落在每个人的身上,便是他们眉宇间的那片平和清净,甚至是他们举手投足之间显现出来的礼让和谐。 饶是白凌先前上山等候净涪的时候就已经从这小镇上走了一遭,可如今下山的时候再见,仍旧觉得惊讶不已。 如果换了天魔宗山脚下的城镇…… 在这来来往往的红尘热闹之中,白凌不觉显得沉默了许多。 那地儿,虽然不至于你来我往的厮杀个不停,但也绝对没有这样的平和安然。 可很快的,白凌就自个儿平复过来了。 他紧跟在净涪身后,随着净涪一起,给来往间对着他们两人合十见礼的凡俗百姓一一还礼。 说起来,作为两次竹海灵会的魁首,作为得到世尊亲授真经的弟子,净涪的名声极盛,这景浩界中近乎一半的人都听说过他的名号。在这一个小镇上尤甚,根本就不会有人没有听说过他。可是听说归听说,这景浩界中真正见过净涪本人,能将他认出来的,却是极少。 到底净涪还是太低调了。 就连这个小镇里生活的这些个山民们,那也一样。可是认不出来不打紧,他们只要知道他是从山上下来的僧侣,那就足够了。 净涪和白凌就要在众山民们的礼送下穿过小镇,可忽然间,净涪前行的脚步就停了下来。 他站定在原地,稍稍转过身去,循着一道视线望了过去。 望见目光尽头的那两个本来不会在这里出现的人,净涪面上闪过一丝诧异,才双手合十,向着那两个人的方向合十一礼。 白凌见得净涪忽然停下脚步,也循着净涪的目光望去,看见站在店铺中央往这边望来的两个青年僧人,他什么也没说,很乖巧地跟着净涪动作,合十向着那两个青年僧人的方向低头一礼。 净量放下手中拿着的卷轴,遥遥向着净涪和白凌的方向合十作礼。站在另一侧的净栋也是一般模样。 见了礼后,净涪向着净量净栋两人点了点头,便领着白凌往前路行去。 站直了身体的净栋微抿着唇,目送着净涪领着那个小沙弥打扮的小少年穿过人群,走出他的视野。 净量在心底低叹一声,看了一眼刚刚被他拿在手上细细观赏的难得带着一缕慈悲佛意的佛陀画像,仔细小心地原样放回原处,又是合十弯腰一礼拜了一拜,然后才转身走到净栋面前,道:“净栋师弟,我们该离开了。” 净栋本正在默然站立,愣怔出神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被净量这么一唤,他陡然间就回过神来。 看了看站在他身侧仿佛不知道他先前都在张望些什么的净量,净栋的唇紧紧抿起,才双手合十,低头应道:“是。” 他们其实要比净涪早下山三日,却愣是在此地滞留了今天,迟迟没有往天剑宗的方向迈出一步。 净量不想知道如果净涪不是在今天下山,而是再三天,再六天,或是再三十天乃至更长时间之后才终于出寺的话,净栋会不会就要一直守在这里,等到净涪他下山的那一日到来。他只知道,他们终于可以往天剑宗去了。 天知道,今日可已经是七月初五了,再有两天不到的时间,天剑宗左天行的那一场结婴大典就要开始了! 他可不想要迟到!真要迟到的话,丢的绝对不只是他和净栋自己的人,还有天静寺的脸面。还是丢到道门那边去了。 到得那个时候,那就不是丢人丢脸面的事情了,根本就是他们自己将他们、天静寺乃至佛门的脸面撕下来,扔到地上任人践踏。 净栋看着净量的面色,也没有再执拗,随手将他手上的那一串佛珠放回它原本的位置上,跟在净量身后也穿过人群,向着小镇外行去。 到得小镇外,净栋一边从自己的随身褡裢里摸出飞行法器,一边侧着头低声地道:“对不起,师兄,是我任性了。” 净量探入褡裢的手一顿,又在心底叹了口气,转过头看着面有愧色的净栋,“净栋师弟,如果你是想着再见净涪师弟一面的话,那你为何不在出寺之前去见他呢?非得在这小镇上等着吗?” “你是真的有想过后果吗?” 净量比丘的话语中其实没有多少责备的语气,他只是简简单单的将这些个问题扯出来放到净栋面前铺平,然后不带任何火气地询问他而已。更甚至,净量根本就没有特意向净栋要几个答案的意思。 然而就是因为净量比丘这般的态度,净栋才越加的难以自容。 他的头埋得更低了。 “唉……”净量叹气出声,却没再说什么,他一个纵身上了他的飞行法器,转头看了净栋一眼,“走吧。” 净栋应了一声,也跟着上了他自己的飞行法器。 两人手中法诀一引,便就一前一后地驾着法器向着天剑宗的方向遁去。 他们两人的速度一般无二,这理所当然的是净量在照顾着净栋。然而净栋心中也自有愧疚,竟然拼尽全力以自己最快的速度飞遁。净量看着身侧不远处的净栋,心中不免又是摇头。但他也体谅净栋,只配合着净栋的速度驾驭他座下的飞行法器,由着净栋自己发泄。 坐在飞行法器上的净栋明白净量的体贴,他抿了抿唇,竟然狠心撤下了护拢在他身侧的护障,任由这高空之上凛冽如刀的飓风一道接着一道的吹过。 也幸而净栋是个沙弥,头顶上就一片点着戒疤的光溜脑门,这高空上的风再大,也就是吹乱他的僧袍而已。若换了那些个道修、魔修的,那一头头发怕不得来个张牙舞爪? 净涪、白凌他们又与净量、净栋不同。 净涪是要带着白凌去寻找剩余的那三十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乃真经,隐于景浩界佛门各处,在未出世的当下,非与此经有缘的人不能见此经真容。净涪确实是与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有缘,但哪怕有这一份缘法在,要奉请这一部真经,也还得有诚心。 所以吧,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即便净涪清楚明白地知道那些个剩余的经文都在那块地儿,他也没有带着白凌踏上他的那一个飞行木鱼,而是踏踏实实地踩在土地上,一步一步地去往经文所在的地方。 白凌现在年纪是小了点,但他绝对是个聪明人。 当他始终没等来净涪的飞行法器之后,他就明白了此行的目的。他半个字也没有,单只跟在净涪身后埋头前行。 对于白凌的小心思,净涪也就私下里笑了笑,便放了过去,仍旧在心头琢磨那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至于旁的,早在离开天静寺之前,他就都已经梳理清楚了。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契合妙音寺道统,先天上就与妙音寺有了一段缘法,又及至净涪拜入妙音寺,得了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那原本的一段缘法加深,《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必入妙音。 这是先天后天两段缘法牵系而成的因果。 可哪怕有这一个因果在,分化成三十二份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并不就全都落入妙音寺的地界。 细细算来的话,三十二份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除了八份落在妙音寺地界之外,又足有六份落在了天静寺地界,剩余的十八份就分散在妙潭、妙理、妙安、妙定、妙空五寺地界。 既然现在净涪就在天静寺地界里,他当然就是从藏在天静寺地界内的那些个《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开始找起了。 这很正常不是? 不过净涪也觉得,那些个经文,他怕是不容易得到。 他的目的太明确了,基本上,只要净涪站到那些个寺院门前,翻找出那一片记载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的贝叶,拿着那一片贝叶站到寺院主持面前,那主持必定就能看出净涪手中的那一片贝叶究竟都是什么。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们必不能强硬将经文扣留。但不扣留,也不能轻易的就拱手相让是吧? 净涪要取经,可经文落在他们寺庙多年,也是一段缘法,既然有这段缘法在,净涪想要轻易的拿走经文,根本就不可能。 除了那些本来就在他们妙音寺地界的经文之外,剩余的那些个经文,根本就都不好拿。 到得那时,面对那么一个场景,别说是净涪,就是妙音寺,也都不好多说什么。 毕竟这一切为难和权衡,还可以美其名目,考验。 如果净涪想要在旁人无知无觉的时候轻易地收取经文,那也不是不可以。说实在的,净涪多的是手段,也绝对能够做到不被这景浩界中的任何一人察觉。 嗯,左天行或许能够猜到。 除了左天行之外。 他能够做到的,可是,净涪不愿意。 寻找《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凑齐这么一部根本就不长的经文,他大概需要直面这景浩界之中佛门的各个道统。 不仅仅是妙音,还包括天静、妙潭、妙空、妙理、妙安、妙定。 整整其个道统。 这七个道统,一个成熟而完整,六个朦胧而模糊。 他或许还需要直面这七个道统的道统之争。 净涪脚下不停,面上也丝毫不显,但眼底、心里,却有道道流光闪过。 七个佛门道统以及它们之间的争夺和融汇…… 那又如何呢? 只要他在佛门一天,只要他一步步地走下去,他总会接触到这些。更甚至,他将插手其中,亲自掌控这里头的种种变幻。 翻手云,覆手雨…… 这本来就是他习惯的日子…… 净涪忍不住,终于又笑了一下。 这一个笑容又与净涪往日里的笑容不太一样。它不像它们平和冲淡,不像它们柔和安稳,它甚至带着血气,更隐隐透着腥风。 它是嗜血的! 这样的一个笑容,和净涪此时光溜的脑门、平和安宁的眉宇、浑身朴净的僧袍等等之类的都极不相称。可这样的一个笑容出现在净涪的脸上,却又不显违和,反倒有着一种别样的瑰丽,叫人转不开眼去。 这样的一个笑容,是不属于净涪的,可也是属于净涪的。 可是这样的出现在净涪面上的笑容,直到它彻底消失,也始终没有人有幸得见。就连左天行也不例外。 本来也是,现如今已经是七月初五了,离七月初七他的结婴大典连两天都不到,就算他心底根本就不重视这一场结婴大典,作为这一场结婴大典真正意义上的唯一主角,他怎么着也得费些心思。哪儿有那个闲工夫通过头顶的天穹云霄,观望净涪如今的动静? 尤其是,当七月初七越渐靠近的时候,已经被押入怒浪洞的皇甫成就越不安分。 左天行看了一眼他座前那一列向他最后一次重复大典仪式流程的管事,视线一转,望定就在刚才悄然站在众管事身后的刘封,见刘封迎上他的视线微微点了点头,左天行稍稍往上抬了抬他的右手。 离他最近的那位管事见状,识趣地闭了嘴,低下头默然站立。 “行了,你们先在这里等一等。”左天行从他的座位上起身,给了刘封一个眼神,便就转出了偏厅。 刘封连忙跟上。 他到底不过一个小管事,哪怕是左天行座下嫡系,也比不得那些个负责左天行结婴大典的管事们资历高,地位就更是不能比了。在那些个管事面前,他唯一能显出来的,也就是他后面站着的左天行了。 可即便是这样,刘封也并不敢落这些个管事的面子。索性他原本就站在这一队管事的最末位,便就干脆出了堂屋,从后头的门廊走入偏厅。 偏厅里,左天行正高坐在上首,还颇有闲心地给他自己倒了一盏茶。 见得刘封终于进来,左天行只看了他一眼,便抬手让他起来,问道: “是怒浪洞那边有什么事吗?” 第269章 不知是因为左天行被净涪对皇甫成态度和动作引起了他对皇甫成的疑心,还是因为左天行自己对皇甫成本也没有多少信任,哪怕皇甫成此时的际遇看上去再是落魄艰难,左天行也始终没有放松对皇甫成的监控。 而刘封,就是左天行座下专门负责皇甫成监管事宜的管事。 作为左天行座下得力的管事之一,刘封即便因着左天行的令旨对皇甫成的动静很是上心,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总还是有不少疑虑。 这些疑虑非是关乎左天行,也非是质疑左天行发下的令旨,毕竟刘封对左天行确实是忠心耿耿,甚至都已经到了愚忠的地步。但凡是左天行的作为,但凡是左天行下发的令旨,他就从来都没有犹疑过。 刘封他真正猜疑的,是皇甫成。 自他拿到左天行的令旨,监察着皇甫成的动静之后,几乎是每一次查看下头弟子递送上来的结果的时候,他都是抱着莫大的恶意去猜度皇甫成的。 从皇甫成是不是因为作为他师兄的自家尊主太过出众而对尊主心怀嫉恨甚至预备着给自家尊主使绊子,到是不是皇甫成所在的皇族对自家尊主所在的左家崛起心有猜疑要从自家尊主下手,斩断自家尊主这个未来的左家支柱…… 这些个猜度,真的与旁人细说的话,大概只会落得个嗤之以鼻的评价,可刘封就是那般认为的。 所以不管他见到的皇甫成是多么的软弱可欺,刘封也始终没有大意过。也因此,经过他一番近乎变态的排查之后,他也真的发现了皇甫成暗中的那些个动作。 这会儿他见左天行问话,连忙沉声点头,更将他所见所知的种种详略得当地与左天行说了个清楚明白。 “所以你是说,”左天行看了刘封一眼,重复着他的话道,“你们用法器仔细排查了一遍,终于发现了那个外门弟子识海中的异样?” 刘封见左天行询问,又是应了一声,“是。” 左天行并不意外地开口点明:“是摄心迷术?” 刘封又是点头。 事实上,能够找出那个摄心迷术的痕迹,并最终确认下来,刘封自己也是很得意。不过在左天行面前,刘封就是再得意,也不会摆上面来。他的一张面孔反倒板得更紧,看上去沉稳而忠厚。 左天行自是一眼就能看出刘封心底的想法,而且在这一次的事情上,刘封确实是立下了大功。 左天行现在的情况其实真的和净涪差不多。景浩界上方九重云霄的世界本源在左天行的手上,他等同于占据整个天穹。在这一片天穹之下,除了人心和净涪那个例外之外,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见。所以不管皇甫成的动作如何隐秘,他的一切布置其实都在左天行的眼中。 可是哪怕左天行看得再清楚明白,他也不能仅凭自己所见所知就随意地对皇甫成出手。 无他,因为不能服众。 这天剑宗之内,基本没有几个弟子不知道皇甫成的那些个事情,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们这一脉自陈朝真人以下对皇甫成的态度,可哪怕是这样,左天行也不能毫无缘由地对皇甫成出手。 不过现如今就不同了,有了刘封得到的那些信息,有了那一个中了皇甫成摄心迷术的外门弟子,左天行就有了出手的由头。甚至,天剑宗也有了处理皇甫成的名目。只是…… 左天行抬头向着陈朝真人的山头望了一眼,他师父…… 刘封见左天行沉默,以为左天行是在思考到底该怎么处理皇甫成。 就他看来,那确实是一个难题。尤其是再有两日不到的时间,左天行的结婴大典就要正式开始了。 天剑宗特意为左天行举行结婴大典,一是单纯的庆祝天剑宗新一辈弟子中出了一位绝世天骄,二也是为了向世人向道门向整个景浩界宣告左天行的成长。说得再直白一点,天剑宗这般做法,根本就是在耀武扬威。 于道门的其他各宗各派而言,天剑宗此举,分明就是在宣告自家弟子对这一辈道门剑子的势在必得。 而于佛门而言,天剑宗却是向着景浩界中的每一个人展示他们对自家这个绝世天骄的纵使,尽管佛门也有一个净涪,尽管两次的竹海灵会左天行都比净涪稍逊一筹,可左天行在他们天剑宗的地位却绝难有人与之相抗衡,不比佛门的净涪…… 至于魔门,那就分明是要逼人眼红,逼人跳脚。魔门的形势这景浩界中的大能大德都能看得清楚。后继无人什么的,都不用别人说,谁都能看得出来。 可魔门也是景浩界三道之一,万万年来一直与道门、佛门比肩而立,真的就没有天资出色的弟子吗? 怎么可能! 那些在净涪和左天行横空出世之前一直被诸位魔道巨擘另眼相待的宗门弟子其实天资也不差,在历代魔门,乃至历代修士里头也都算得上优秀。如无意外的话,顺顺利利走下去也能成为日后支撑一门一宗的顶梁柱。 但那不过是如果。 这一代,这个世界真的就出现了意外。 在他们这一代,景浩界世界之内,也不知是运数使然还是机缘巧合,愣是出现了足以镇压万古的绝世天骄。 还是两个! 本来吧,出现能够镇压万古的绝世天骄真不是什么问题。天才天骄什么的,代代都有,出现了能够镇压万古的绝世天骄也不过就是天骄中的天骄而已。这不算什么,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既然有人,那总是要分出一个高下的。 真不算什么! 两个?两个也不是问题。 两个甚至还更好。如果只得一个绝世天骄的话,这一个绝世天骄无法成长起来还好,真等他成长起来,剩余的两个教门就得识趣地收缩实力,避其锋芒以保存自身。而现在,绝世天骄有两个,他们完全可以相互制衡,相互牵制。 真正的问题在于,这个世界上有三个教门。三个教门,两个绝世天骄,更甚至,那两个绝世天骄入的都是正道。 这意味着什么? 这根本就明明白白地昭示着,道涨魔消。未来的景浩界,是正道的天下,魔门未来堪忧! 其实如果可以,魔门的那些个巨擘更愿意在净涪和左天行这两个年轻小子真正长成之前一巴掌拍死他们。那样就什么都不用愁,直接干净利索。 虽然很有可能引来大战,魔门更可能直接迎上道门、佛门的联军,可那也总比等到净涪和左天行长成的好。 毕竟这个时候,魔、道、佛三门谁都没有准备妥当,谁都不比谁好。魔门至少还有一拼之力,真等到净涪、左天行彻底长成,他们魔门没有能够抗衡他们两人的人物,更是连还手的力气都不会有! 甚至如果可以,他们更愿意使尽浑身解数吸纳他们入门。只要净涪和左天行愿意,魔门随时为他们打开大门,来者不拒! 可是,终究还是那句话,如果从来就单单只是如果而已。 扯远了,还得扯回来。 魔门本来就对天骄很是渴望,就算净涪和左天行两人绝对不会有那个可能,那哪怕是比净涪和左天行稍差一等的天骄也是可以的。否则他们也不会一直追在程沛后头,就是不死心。所以事实上,除了程沛之外,皇甫成也是魔门看中的人物之一。 理由也基本和他们看中程沛的那些个理由一般无二。 如果在这个时候,在左天行结婴大典之上,被皇甫成逃了出去,转而入了魔门,那不仅仅是左天行、陈朝真人一脉丢尽了脸面,就连天剑宗乃至道门的脸皮也被人撕扯着丢到地上,任意践踏。 左天行这段时日本来就忙。忙着修行,忙着接手陈朝真人交放到他手上的那些个杂事,忙着准备结婴大典…… 就是刘封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分身乏术。 可都已经这么忙了的左天行,却愣是还要面对这么一个难题,又如何不让他头疼? 刘封这般想着,心中那种立下大功的兴奋得意也都散得差不多了。 左天行左右权衡一番,便拿定了主意。 他看了刘封一眼,道:“将那些个证据连同那个外门弟子一起,递交到师父那边去。” 刘封连忙回神,垂手应是。 左天行想了想,交代他道:“你递交的时候,替我向师父请罪。” 刘封躬身一拜,道:“请尊主示下。” 左天行也不思索,张口道来:“此事事关师弟,弟子不敢擅专,还请师父做主。” 刘封又是一拜,恭谨应道:“是,属下谨记。” “嗯。”左天行点了点头,又问刘封道,“可还有旁的什么事情?” 刘封自是摇头。 左天行看着刘封退出偏厅,却没有当下就回转旁边的正厅,而是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又回到了那些管事面前,继续听着他们对后天的结婴大典最后的安排和调整。 这些事情对左天行来说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但他看着面前这些不断地与他回禀各项事宜的管事,听着他们一句接着一句愣是没有断绝的话语,再想起现在悠哉悠哉清清静静的净涪,左天行就不免生出一阵阵的不忿。 凭什么!?凭什么净涪就可以清闲自在,而他就只能待在这里,完成这一场不怎么样的结婴大典!? 可左天行到底是左天行,他对天剑宗、对道门有责任,便就不会放任他自己的性子,由着他自己来。 尤其是在现如今所有人眼里他都比净涪稍逊一筹的这个时候,尤其是在皇甫成明显要叛逃出天剑宗的这个时候。 左天行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默默地垂下了眼睑。 他下方的诸位管事仍旧没有停下他们的回禀,却又在左天行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交换了几个眼神。那眼神里,满满的都是欣慰。 这一位大爷,可算是放了点心思在他自己的这一场庆典上头了…… 已经离开了这地儿的刘封当然是不知道他的这些个前辈们心里头的那些个想法,他也没空去琢磨太多,快速回头收拾了他手上整理妥当的资料,又取了他自己的令牌提来了那一位被他拿住的外门弟子,转身就往陈朝真人的山头洞府去。 刘封在左天行身边待的时间不短了,他又一贯得用,陈朝真人座下的那些个管事、仆僮什么的,自也都认得他。 见到他领着人过来,仆僮引了他到偏厅稍待,自己去寻了管事过来。 没过多久,就有陈朝真人座下的一名薛姓管事踏入了偏厅。 见得这一位薛管事过来,刘封不敢稍有懈怠,连忙从椅子上站起,躬身就是一拜,道:“晚辈刘封见过薛管事。” 薛管事也不倚老卖老,见到刘封拜了下去,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伸手便扶住了刘封:“上次都说了不用多礼的,你偏还要这么讲究……” 刘封只是笑,并不接话。 薛管事也不在意,两人各自落座后,他拿眼仔细看了看刘封脸色,直接问道:“后天就是左小主人的结婴大典了,你不忙着,怎么忽然就过来了?可是左小主人那边有什么事情?” 薛管事本来的语气还只是平常,可到得最后一句,那话中的厉色就从字眼里显了出来,掩都掩不住。 刘封敢打赌,只要他敢应了后面那么一句,然后说出个囫囵来,薛管事就敢领着人将那个碍事的人教训一顿。 当然,薛管事这个所谓的教训绝不会伤及那人的性命和根基,只会让人印象深刻到永生难忘而已。 刘封也只是这么一想,面上却正色地笑了笑,道:“主人的这一场结婴大典可是大事,宗门上下又有谁胆敢从中使绊子?” 薛管事点了点头,倒是问道:“那么你过来是?” 刘封叹了口气,才道:“不是主人的事,而是现今还在怒浪洞中的那位。” 怒浪洞中那位指的到底是谁,他们两人自是你知我知,根本不用明说。 听得是皇甫成的事情,薛管事先就皱了眉头,然后才问道:“他?他不是就待在怒浪洞里吗?他还能有什么事情?” 既然已经提到了皇甫成,又开了个头,刘封也不和薛管事遮遮掩掩的了,他直接地道:“那位如果老老实实地待在怒浪洞里的话,那确实是没有什么事情……” 薛管事也是聪明人,只单单听了个开头,又见刘封话语间的脸色,就猜出了个约莫。 他的眉头当下就拧得更紧了,“他想从怒浪洞中出来?” “岂止是出了怒浪洞?”刘封摇了摇头,“他还想出了宗门!”这话才刚入耳,薛管事就勃然大怒地道:“他想叛逃!?” 原本皇甫成就是被他师父陈朝真人关入怒浪洞中自省的,在陈朝真人未有令旨之前,他都不能随便从怒浪洞中走出,更何况是出得天剑宗宗门! 这分明就是着意叛逃! 薛管事是怒不可遏,翻滚怒气之下,他的周身气息汹涌澎湃,剑气四溢。 刘封修为远不及薛管事,哪怕他早有所防备,急急地退出三丈距离,仍旧被这些纵横的剑气裹刮了一场,浑身衣衫破碎,几近褴褛。 不过薛管事到底年纪大了,不比年轻时候放肆,很快就收敛了周身的气势。见刘封站在三丈之外,脸色苍白,犹自惊魂未定地望着他,他也不由得有几分尴尬。 “呃咳……”薛管事清过嗓音,又是一整神色,才向着刘封招了招手,严肃问道,“这事儿不是等闲事,你可有证据?” 刘封深呼吸一口气,稍稍缓过神来后,“晚辈自是有证据的。” 边说着,他边从自己的储物袋里取出一枚玉简,又将那一个外门弟子从门外招了进来。 薛管事将玉简拿在手上查看。 玉简上的内容不多,但却很完整。从那一个外门弟子挑选任务进入怒浪洞,到他出怒浪洞出来后的种种与往常不太相符的动作,连带着他为皇甫成做的探查和准备,应有尽有。 薛管事越看表情越是严肃,到得他从玉简里抽回神识的时候,脸色简直难看到可怕。 和刘封只是顾虑到皇甫成的叛逃对天剑宗、对左天行的影响不同,薛管事还考虑到陈朝真人的心情。 他跟在陈朝真人的身边比刘封跟在左天行的身边长得多,他更清楚,虽则左天行和皇甫成不过是陈朝真人的座下弟子,但陈朝真人从来都是将他们当作自家子侄一般看待的。哪怕皇甫成入了赎罪谷,又始终未曾悔过,陈朝真人也没有剥去他弟子的名分,还将他送到了怒浪洞,给了他最后的一线机会。 可皇甫成呢?他是怎么对待主人的?! 背师!叛门! 他真是好得很啊! 薛管事仔细验看过刘封带来的那个外门弟子的识海,证实了他识海里残留的痕迹,脸色更是难看至极。 可薛管事更明白,这件事他没有资格处理。 他回过头盯着刘封,问道:“左小主人是怎么个说法?” 刘封又从位置上站起,垂手道:“主人说,此事事关师弟,他不敢擅专,还请陈真人做主。” 薛管事点了点头,随手将那枚玉简收起,又与刘封道:“我这就去回了主人。” 刘封点头,再是一礼,送走了领着那个外门弟子的薛管事。 薛管事带着玉简,领着人,一路直上山顶。 陈朝真人仍旧端坐在山顶的那一块悬空巨石上,山风从山下吹起,撕卷着一片片的山雾,却连陈朝真人自然垂落的发丝都没能撩动。 薛管事领着人远远站定,却不敢打扰陈朝真人,只是垂手默然站立。 站在薛管事身后的那个外门弟子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木然站在薛管事身后。 陈朝真人始终没有回头,他也根本没有作声询问。可是薛管事知道,他想要说的事情,陈朝真人已经知道了。 他们像是等了很久,又像根本只是片刻间,就听得陈朝真人的声音从山头的另一侧传来:“薛明,你去处理了吧。” 山下山风鼓吹,吹不动陈朝的发丝衣袍,却摇动了他的声音。 错觉一般,薛明甚至以为陈朝真人的声音是无力到虚弱的。 但他心神一凛,不敢多加琢磨,躬身向着陈朝真人的位置一拜,沉声应道:“是,属下领命。” 在薛明领着他身后的那个外门弟子原路下山的时候,他又听到了耳边陈朝真人的声音:“如果关不住,至少将消息藏到大典结束之后。” 薛明心神一动,只觉得这里头颇有蹊跷。但他仍旧立时止步,转过身去,又向着陈朝真人拜了一拜,再一次应了下来。 直到离开了山顶的位置,直到陈朝真人的声音再没有在他耳边响起,薛明才终于有心思去琢磨其他。 譬如,为什么陈朝真人会说:如果关不住,至少将消息藏到大典结束之后呢? 如果是后半句,薛明还能够理解。将消息藏到左小主人结婴大典结束之后,就是不想让左小主人的结婴大典受到那个叛徒的影响。主人他希望左小主人的结婴大典能够完完整整高高兴兴地结束,而不是中途被人打扰。 那么前半句呢?什么叫做如果关不住? 那个叛徒难道还能从他们天剑宗的严防死守下逃出怒浪洞,又从怒浪洞逃出宗门之外去? 那个叛徒他会有那么厉害?他们会有那么无能? 坐在管事们上首,听着管事们交代个没完没了的左天行没有窥视陈朝真人。当然,这不是他忙不忙的问题,而是他从来就没有这般做过。 哪怕整个景浩界都在天穹笼罩之下,哪怕他能借助天穹观望整个世界,这陈朝真人的山头洞府,却始终都是他的禁地。 是他给予这个亦师亦父的长者的尊重。 是以,他根本就没有看见这个山头上发生过的这一幕,听见这个山头上的这一段对话。 如果他能够看见,能够听见,他能理解,什么叫做如果关不住。 须知,皇甫成手上的那一朵妖冶红莲的来历可是至今都还没有人弄得清楚。 谁又知道,他手上还有没有和那朵妖冶红莲一般神秘的宝贝或是手段? 更何况,左天行心中也有一种预感, 如果皇甫成真的下定决心,如果他不出手,天剑宗还真的关不住皇甫成。 第270章 左天行明白自己的这一种预感自有来历,纵然不是全部来自他们头顶那一位的默许和暗示,这里头也必定有它的手笔。 左天行才按压下去不久的疑惑又从他心底探出头来。 天道,它对净涪的态度是这样,对现在的这个皇甫成又是这样,它到底为的都是什么? 如果真要追究他们两个的关系,那撇去他们目前疏远冷淡的交情之外,大概就只有他们都是皇甫成了。他们一个是曾经的皇甫成,一个却是当下的皇甫成,不管净涪现如今的身份如何,不管那皇甫成早先是什么来历,他们唯一的一个交集,就在皇甫成这个身份上。 可如果说天道针对的是他们皇甫成这个身份,又不对。 毕竟在前世的时候,左天行也没觉得天道对皇甫成厌弃到这般程度啊。 左天行想来想去,觉得这一切的根源,或者说是问题发生的起始,还是着落于皇甫成当日那一场莫名其妙毫无根由的自爆上。 左天行真的想要了解个中事由,最直接也是最干脆的方法,莫过于直接询问净涪这个当事人。但问题也在这里,不说净涪他自己的本人意愿,哪怕是净涪他愿意开口给他解惑,已经被天道封口了的他也说不了。 净涪那边指望不了,眼下这一切就只能靠左天行他自己了。 他这边,不是也有一个皇甫成么?盯紧了他,说不定就能摸索出些什么。这样他也就不用去找净涪,向他低头了。 不过这样一来,左天行又等同是将料理控制皇甫成的事情揽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左天行根本不用多想,就知道自己中了净涪的谋算,自动自发地接过了这一摊子烂事。不过这本就是赤裸裸的阳谋,除非他能够放得下天剑宗,放得下道门,放得下这景浩界中的芸芸众生,否则左天行就是不愿意入局也不行。 谁让这一个皇甫成是他的同门师弟,天剑宗的真传弟子呢? 左天行在心底摇了摇头,只能再一次暗自感叹一番,便就从那些管事的絮絮叨叨中分出神去,扫视着怒浪洞中皇甫成的状况和动作。 就在左天行边分神查看皇甫成动静,薛明也终于从陈朝真人所在的山顶处走了下来,他向着迎上来的刘封点了点头,道:“左小主人那边正是急着用人的时候,那叛徒的事情交给我等,你就回左小主人那边去帮忙吧。” 薛明只以为这段时日正是左天行座下管事最为忙乱的时候,又对自家的能力颇为自信,便要打发了刘封回到左天行身边去。 在他看来,左天行哪怕已经是一位元婴真人了,又是天剑宗乃至道门里最为年轻的一位元婴真人,前程是众人可以望见的远大,在宗门内近乎炙手可热。可毕竟左天行年轻,在宗门中根基虚浮,这宗门左天行能用可用的人数之不尽,但真正得用的、可信的人却是寥寥。 刘封在这位薛明薛管事眼里,就是左天行真正得用的、可信的那寥寥几人中的一个。 可刘封自己却是明白,他虽然得到左天行信任,得受重用,但能得到左天行信任,受左天行重用的,并不仅仅只有他一个。他只是那一堆人中最平常等闲的一位而已。他家尊主座下,绝不就急着用他一个人了。 真要说起来,其实就连刘封自己也不清楚,左天行座下与他一个层次,甚至是比他更为重要、比他更加得用的,到底还有多少。 但是这样的话,刘封却不能与薛明明说。 是以,薛明的好意他根本推托不得,只能领受。 送走刘封之后,薛明的脸色霎时冷了下来。他从他随身的储物袋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铜铃。这个铜铃看上去和旁的铜铃没有多大的不同,唯一使它区别于那些普通铜铃的,就在于它那铃身上刻印着的一枚剑器。 薛明将这枚铜铃拿在手中,掌心上有一道剑气吐出,落入那枚铜铃中。 这道剑气说是落入那枚铜铃中,实际上却是正正敲击在那枚铜铃铃身处刻印着的那一枚剑器。 同源的剑气落入铃身的剑器之中,原本那不管薛明如何动作就是沉默没有丝毫响动的铜铃顿时一震,铃身自发转动,无形的音波散发入虚空之中,在同样握有这样一个铜铃的管事耳边摇响一阵阵清凌凌的铃声。 薛明手拿着铜铃,闪身出了正厅,落在了厅前庭院之中。 这一处庭院除了惯常装点的花木之外,并无其他亭台假山荷池之流,算得上是一个宽广的空地。 就在薛明落在这一处空地的时候,又接连有一道道人影从各处飞遁而来,同样落在了这一片空地之上,与薛明相对而立。 不过几个呼吸间,陈朝真人座下与薛明同一等级的近千名管事就全都到场了。 这些个管事本就与薛明同一等级,谁也不是归属于谁管,如果不是这一百年轮到薛明在陈朝真人座前理事,也由不到薛明来召集他们。 这会儿这些人被薛明动用剑铃紧急召来,他们原本正在忙活的事情全数停下,心情也不是太美妙。可是见到脸色更不美妙的薛明,他们又按捺了下来,只拿一双眼睛盯着薛明,等待着薛明给他一个解释。 薛明自己的脸色就极其的难看,这会儿又如何会在意他的这些个同僚当下是个什么表情? 他将手中拿着的剑铃高举,向着他面前的近千个同僚摇了一摇。 虽则耳边不曾听闻剑铃的铃声,站在薛明身前的近千个陈朝真人座下管事也都面色一整,收敛了眼中的不满,微微低下头去,等待着薛明的发话。 “方才,左小主人座下的刘封带了一个玉简、一个外门弟子来报,如今身在怒浪洞中的皇甫成近日意图私逃出怒浪洞……” 才刚听到这里,那些个管事都是一惊,脸上怒气勃发,周身更有气浪翻滚,怒吼着扑向了四周。然而,即便已经愤怒到了这般地步,这些个管事仍旧静默地站立当场,连一个声音都没有发出。 薛明简单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了一遍,最后将陈朝真人的令旨当着他的这近千同僚说了出来。 他扫了众人一眼,重点交代道:“主人令旨,如果拦不住,必将消息藏到结婴大典之后。” 下首的近千管事此时都已经收敛了怒色,沉声应道:“是,属下等遵循主人令旨!” 薛明重新收起手上剑铃,转了身去,领着近千管事向着山顶的位置弯身作拜。 待到礼拜完毕后,薛明手握剑铃,开始点兵排布。 那近千个管事此时也不惦记他们原本正在处理的那些个事情了,都是脸色严肃,接了薛明的安排便转身离去,各自忙碌。一时间,这陈朝真人的山头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可陈朝真人的管事虽多,但实力、手段乃至忠心都有,所以这些个管事来来往往,又各自调配他们手下的管事什么的,忙碌至极。但他们却是忙而不乱,一切事情都被薛明的调配梳理得整整有条。 这些个管事有负责重新调整怒浪洞中监守弟子的,有负责从陈朝真人库藏中取出比怒浪洞中现有禁制更为严谨厉害的阵法布置的,有负责梳理那外门弟子日常行踪以排查皇甫成当日留下的后手的…… 就连掩盖他们同僚行动痕迹不让已经抵达天剑宗里的客人发现的管事,也都有。 毕竟离左天行的结婴大典开始已经只剩下两天不到的时间,拿到请帖前来参加左天行结婴大典的各宗各派人士都已经来得差不多了,他们的动作又这般大,如果不稍加掩盖,想要别人不发现?那还不如去做梦呢! 而一旦被旁人发现了端倪,消息传扬开去,他们也不用多说什么了,直接向陈朝真人请罪吧。 这些管事的动作,饶是左天行看着,也不免心生感叹。 实在是滴水不漏。 可是这样滴水不漏的动作,也就只能瞒瞒那些个外来者而已,又怎么能够瞒得过皇甫成去? 皇甫成闭着眼睛靠在阴冷的石壁上,虽然看似无知无觉,但实际上,从那一个外门弟子落入刘封之手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 可他知道了又能如何? 刘封、薛明他们的动作太快了,快到完全出乎皇甫成的意料。 他本来以为凭他的《迷离幻心决》中的手段,凭他这一段时日以来的平顺隐忍,凭他千方百计特意挑选出来的时机,他可以成功逃出这一个令人厌恶至极的山洞的。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他还是太过天真了。 他知道现在的这一个主角是重生的,他知道主角是真真正正的道门魁首,但他还是存了侥幸。 皇甫成按下心底的怨愤和绝望。 其实也真不怪他。皇甫成到底是从二十一世纪的地球穿越过来,又被天魔童子特意抹去了穿越之后的记忆,只留下了他穿越之前在二十一世纪地球生活的那些过往。 作为一个凡人的他所看见的二十一世纪地球,就是一个仙神绝迹的世界。他对修真界的认识全部来自他曾经看到过的修真小说、电视、电影。哪怕从他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的那一刻,他曾经根深蒂固的世界观已经出现了裂痕,甚至当他踏入赎罪谷,沈妙晴身死之后,他的世界观更是彻底崩裂,终于真真正正地张开眼睛望见这个世界。 可那又如何呢? 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他错过了北淮国的皇室教育,他错过了天剑宗内的弟子教导,现在也没有多少时间去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甚至在他之后形成的世界观也就是个样子货,摇摇欲坠不说,更是一戳就塌。 所以,他无法猜度左天行的心态,哪怕一丝一毫;他不知道陈朝真人座下管事的能耐,哪怕一丁一点;他更无法想象左天行的真正手段,哪怕一分一厘。 他对这个修真世界的认知,对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心态的认知,对这个世界上高级力量的认知,统统都有误差。 哪怕他曾经看过原著。 哪怕作者远隔云端他在那原著上用笔墨描摹了这个世界,更讲述了生活在这个世界中的主角左天行一生道途的经历、心理。 单单只是一本书,单单自从一个人的视角去描摹世界,阐述社会,如何不会有所偏差?更何况,皇甫成他自己当年看这一部原著的时候,也就是将这一本书当作故事,一目十行,匆匆而过,又怎么能够如斯笃定他自己的种种妄想? 高坐在他化自在天外天的天魔童子垂目注视着无力倚靠着石壁的皇甫成,面目沉凝。 看着现在的皇甫成,天魔童子是真的仿佛看到了当年同样这样轻狂的自己。 可是哪怕是天魔童子自己也得承认,比起现在的皇甫成而言,当年的他其实更幸运。 因为那时的他,并没有发现剧情。所以他也就不知道他进入的这个世界是他曾经看到过的一部小说里的世界。 所以他没有因为自己知道剧情,知道未来,自诩先知,带着以为别人不知道的傲慢看着这个世界,看着这个世界里的人…… 哪怕他最后还是走到了现如今这个地步,但不得不说,在最开始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世界,重新认知世界的他是幸运的。 天魔童子此时的心态,皇甫成不得而知。他靠着石壁,借着石壁上源源不断传来的阴冷给自己提神醒脑,平和心态。 这很难。 没错,对于皇甫成,尤其是现如今的皇甫成来说,想要做到这一点,很难。 但他知道,再难也要去做。 如果他不冷静不清醒,他就真的没有了出路。 他不能崩溃。 他还要回家! 他要回家…… 所以,景浩界困不住他,天剑宗困不住他,怒浪洞困不住他! 哪怕付出所有! 也许是皇甫成给自己的暗示起了作用,借着那石壁传来的阴冷,他竟然真的就慢慢地平静下来了。 等到皇甫成完全冷静下来后,他终于能够理智地去分析他自己目前的情况了。 因为他的天真和无知,他埋藏下去的棋子全部被清了出来。随着他的棋子一一被清除,他曾经埋下的退路一一被斩断,他的那些布置全部作废。但这其实还不是最糟的。 更糟糕的是,他暴露了他的打算。 现在,不仅仅是重生的手段非凡的主角左天行,也不仅仅是陈朝真人、天剑宗掌门以及各峰长老等天剑宗高层,怕是连天剑宗里的那些个普通弟子都知道了他想要逃出怒浪洞的消息了。 根本不需细想,皇甫成也知道,自己身上结结实实的被盖了一个戳。 这个戳上面的字眼也绝对不会有多荣誉。 叛徒。 意图背叛师门的叛徒…… 面对被盖了这么一个戳带着这么两个字眼的皇甫成,天剑宗的那些个修士大概会恨不得将他扔进宗门的暗牢里去,让他彻彻底底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想到这里,皇甫成忍不住咧嘴笑了一下。 这么看来,其实他早前的那些个布置也不能算是全错。毕竟他挑对了时间。 如果不是他选了这么一个时间,如果不是防着这结婴大典之上会有人问起他这个本应待在赎罪谷里的左天行同门师弟,他怕是就得被直接投入到暗牢里头,连这个怒浪洞都不能待了吧? 皇甫成笑完之后,一张脸又再一次变回了面无表情。 不过哪怕是他挑对了时间,天剑宗一时半会不会对他出手,真正留给他的时间也不会太多。 从现在开始,到主角的结婴大典结束那些来观礼的人全部离开之前。 他能拥有的,就只有这一段时间。 他需要在这段时间之内,真正的离开这里,逃出天剑宗去。否则…… 也不是说如果到了最后他还是没能找到个办法就只能无力抵抗地任由天剑宗处置,那怎么可能呢?他的手上还有一个系统。 尽管系统的可靠性需要被打上一对引号,但只要有系统在,他就始终保留一张底牌。 这些思绪说来话长,但皇甫成真正梳拢自己的思绪却并没有耗去太久时间。当他彻底冷静下来后,他也拿定了主意。而既然主意定下,皇甫成也不浪费时间,直接就将自己能用的神识全部抽出,隐蔽而小心地铺散在这怒浪洞的四周。 皇甫成毕竟只有筑基初期的修为,即使他后来转修的《迷离幻心决》在修炼神识上别有神异,但这部《迷离幻心决》他也才刚入门,神识又能壮大到哪里去?又有,这怒浪洞中剑气、剑意激荡,皇甫成的神识敢往那些剑气、剑意上一撞,那些剑气、剑意也就敢给他斩去。 是以,皇甫成的神识说是铺散在这怒浪洞的四周,其实也就是飘荡在他周身前后三丈而已。至于再远一点的地儿,他根本就无能为力。 仅仅是过了片刻,皇甫成就将他的神识统统收回了识海。神识收回来之后,他什么也没做,直接将身体的重心交给了他身后的石壁,彻底昏睡过去。 恰恰在这个时候,刚刚将诸事分派到自己同僚手上的薛明得了个空,丝毫不带犹豫地直奔这怒浪洞中来。 薛明赶到的时候,皇甫成还在昏睡中。哪怕薛明都已经站到了皇甫成面前了,皇甫成也还是睡得死沉死沉的,半点清醒的意思都没有。 薛明眯着眼睛看了皇甫成半响,什么都没说,转身拂袖而去。 薛明来了,又走了,皇甫成半点不知。直等到薛明走了半天之后,一觉好眠的皇甫成才从梦乡中走了出来。 可尽管睡得香甜,皇甫成面上却不见喜色。 他伸出手去揉了揉自己酸痛的额角,才勉强算是将自己从那种神识耗尽的刺痛中解救出来。一直等到脑海中的刺痛渐渐消去,皇甫成才似是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当时薛明站着的位置。 然而他也就只看了一眼,便仿佛没有察觉一般地又闭上眼睛,入定调息。 皇甫成沉入定境的速度一如既往的慢,但这速度再慢,他心中也没有了躁意,仍旧不疾不徐地平定自己汹涌的思绪。 直到彻底迈入定境的那一刻,皇甫成心中敏感地察觉到了自己比往常还要平稳的心态,心底自然而然地漫上了一片欢喜。 看,再是浮躁的二十一世纪地球人,真正用心的话,入定绝对不是难事。 高坐天外的天魔童子将皇甫成身边发生的一切统统收归眼底,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定定地望着已经沉入了定境的皇甫成唇边那一抹自然而然浮现的笑意,兀自出神。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不久前才刚从天静寺那边赶往天剑宗的净栋沙弥和净量比丘终于抵达了天剑宗地界,左天行终于从那些个管事的絮叨中逃了出来,皇甫成也终于出了定境。 不出天魔童子意料,皇甫成才刚刚睁开眼睛,便看也不看周围焕然一新的种种阵法禁制,而是默然无声地拉出了系统界面,点击了系统界面中的求助按钮,在随后弹出的对话框里输入了他自己的要求。 “请给我一张合适的挪移符。” 天魔童子望着那一行工整的字迹,无声地拉了拉唇角。 皇甫成是真的长进了。 如果换了往常,他提交过来的不会是这样的话,而是更干脆、更直接又更蛮横的,诸如“给我兑换一张最高等级的挪移符”之类的。 系统难得的出现了停顿,没有像以往每一次那样直接地给出“是”或“否”。它或许是正在机械地进行什么才是符合皇甫成要求的“合适”的判定,或者是在衡量到底该不该答应他的要求,又或者是在算计着需要他拿他身上的什么东西来换取。 谁在乎呢? 皇甫成再没有任何动作,他安安静静地倚靠在石壁上,眼睑微垂。 本来这怒浪洞中的光线就不是很充足,皇甫成挑选的这个地方还在角落处,光线就更是幽暗了。现在皇甫成的这么个姿态,皇甫成脸上的光线直接就从幽暗往阴暗的方向堕落。 可无论是哪一个人看见此时的皇甫成,都绝不会将此时的皇甫成与阴暗搭配在一起。 因为此时的皇甫成,分明更显轻松和随意。 天魔童子定定地盯着皇甫成,许久之后,他随意搭放在膝上的右手手指动了动。 一张流转着淡淡清光的符箓忽然从虚空中出现,不曾惊动任何人,径直飘落在皇甫成手中。 这所谓的不曾惊动任何人,完全包括了左天行在内。 也就是说,就连分出了部分心思想要从皇甫成这边找到线索的左天行,也根本没有察觉到皇甫成手中握着的那一张符箓。 倒是此刻还在路上的净涪忽然轻轻摇了摇头。 皇甫成将那张符箓拿在手上细看,便还随意地点了点头,同意了系统扣去的三万积分。 以他现如今的状况,得到这样的一张符箓,三万积分? 值了! 第271章 皇甫成眼力不足,看不出他手上这一张符箓上那一个一气呵成的道纹,可单从这张符箓上流转的道光来看,这一张符箓应该是要比皇甫成曾经从系统中兑换出来交给沈妙晴的那张遁移符好得多。 既然确定了这张遁移符的品质,皇甫成也就不再多看,直接将这一张符箓收入怀里。 皇甫成可是明白,因为他的意愿暴露,这一段时间里必定不只是怒浪洞里的封禁力度往上拔高一个台阶,各处盯着他的视线更是绝对不会少。如果让那些人发现了他手中的这一张符箓,他绝对护不住。 皇甫成收好符箓后,略略等了会儿,却总没有人再过来。他不禁微微松了口气,明白是真的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动作,才又闭上眼睛,放任自己的全部心神沉入定境之中。事实上,皇甫成还真没有猜错,在这怒浪洞的洞里洞外,多的是盯着他的眼睛。但除了目光无处不在,又极其防备天魔童子的净涪隐隐察觉到什么之外,就连占据地主之利,目光同样无处不在的左天行,也没有发现天魔童子的小动作。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魔童子终于意识到这一个自己其实比他当年还要倒霉,天魔童子这一次的动作格外隐蔽。他甚至特意花费了一点点心力去遮瞒景浩界的天道。等到景浩界天道终于察觉到天魔童子动作的时候,皇甫成已经将那一张符箓妥帖收好了。 如果景浩界天道愿意,它还是来得及提醒左天行的。毕竟这会儿的皇甫成,可是还被关在怒浪洞中,没有逃出天剑宗去。哪怕皇甫成此时醒觉,放弃等待那一个最为合适的机会,直接使用遁移符挪移,凭借左天行的能耐,他也能将皇甫成抓回来。 可是,景浩界天道沉默了。 它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如同它大多数时候的那样,保持着沉默。 景浩界天道乃是景浩界的世界意识,它没有特殊的偏好,也不会轻易偏爱景浩界中的哪一个生灵。 它的所有一切作为,都是为了这一个世界。 在久远到这景浩界中没有几个人知道的过去,它确实是对左天行和皇甫成特殊。它对左天行偏爱,而对皇甫成排斥。 但偏爱左天行是因为左天行肩负着引导世界晋升的重担,排斥皇甫成是因为皇甫成契合世界的阴暗面。如果说,作为天命之子的左天行是虚空命数运转下景浩界世界晋升的契机,那契合景浩界世界阴暗面的皇甫成就是虚空命数运转下阻拦景浩界世界晋升,甚至破灭世界的劫数。 这是他们两人在诞生之初,就已经注定下了的命数。 可天命之下,仍有一线生机。 左天行自不必说,皇甫成却是生生凭借着他自己的性格,掌控住了那一线生机。 他命数早定,但他的一生作为却根本就与命数相反。 天道自己也没有想到,原本该作为景浩界世界劫数的皇甫成,非但没有阻拦世界的晋升,反而还出手相助。 当初又有谁能想到呢,作为世界晋升劫数的皇甫成,一身的功德不说,业力更是寥寥可数? 但如果不是这样,在景浩界天道被天魔童子重创之后,它也不会将皇甫成的真灵保存下来!更不会特意保留下他的记忆! 已经有了一个现成的劫数挡在前头,景浩界天道哪怕是完好无损,也不会傻到再费心费力地将一个命数中注定的劫数完好地保存下来。更何况景浩界天道那时候已经本源耗损大半,还是处于重伤状态? 先前是这样,现在也是一般。 这个景浩界中,除了道、佛、魔三门大势之外,真正被景浩界天道注意着的,就只有左天行、净涪和皇甫成。 左天行和净涪,他们是景浩界天道特意给天魔童子留下的。而皇甫成,则是因为景浩界天道顾忌着他身后的天魔童子。如果景浩界天道使用雷霆手段直接将皇甫成抹去,谁知道天魔童子会不会跟着直接发疯? 不过景浩界天道对天魔童子的动作视而不见,也并不就全然是顾忌天魔童子,景浩界天道还有别的谋算。 譬如说,魔门。 昔日天魔童子灭世之前,为免景浩界中的道修、佛修碍事,先行抹去了道、佛两门道统。而魔门的那些个魔修,则大半是他的麾下兵卒。是以景浩界灭世的因果虽然大半都被算在了天魔童子甚至是现在的这个皇甫成身上,但那些跪伏在天衍童子座下的魔修们也绝逃不出因果的清算。 尤其是世界重开景浩界天道本源不足的当下,他们更会是景浩界天道添补本源的肥料。 在冥冥中的因果牵连之下,回归天地、补养天道,就是那些人的未来。 而在景浩界中的皇甫成,就是牵引这些因果的结点。 对于景浩界天道的这一番谋算,天魔童子大概是了如指掌的,但他半点没有要提点皇甫成的意思,仍旧高坐于他化自在天外天中,极力调整自己的状态,等待着他能出手的时机。 景浩界天道谋算之下,与他本为一体的天魔童子又袖手旁观,皇甫成的命运似乎被彻底固定下来,结成了一个死结。可此时的皇甫成对自己的未来却是一无所知。他仍旧闭着眼睛倚坐在石壁上,等待着他期望的那一刻到来。 到得那个时候,他将逃出这个阴冷的充斥着狠戾剑意的山洞。 迎接他的,会是夏日里灼热的太阳、带着热量的微风以及广阔而自由的世界! 时间在皇甫成惯常的沉默隐忍下一点一滴地流逝,当这一天的晨曦驱走占据整个世界的黑暗,当那一片朝霞从整个世界最为明亮的地方升起铺展,当那一轮曜日不紧不慢地从地平线上探出头,天剑宗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元婴真人左天行的结婴大典便正式开始了。 和这片晨曦、朝霞、曜日一起拥抱这个世界的,是天剑宗曜剑峰上响彻整片天地的钟声。 “当……当……当……” 整整三十六道连绵无绝的钟声从天剑宗曜剑峰上响起,又分毫无损地向着景浩界各处传去。 自天剑宗而起,自整个道门统辖范围,又传扬至佛门、魔门地界,就是位于景浩界世界中央的无边竹海以及无边竹海之外的自由之地,也都没有放过。细细算起来,这景浩界中足有过半的地界响起了曜剑峰上的这一阵钟声。 净涪才刚完成早课,正要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他们暂居的这一处洞室,继续赶路。听得整整三十六道钟声连绵无绝地在耳边回响,扰人清静,净涪忍不住木着脸往天剑宗的方向看了一眼。 白凌也正在旁边忙活着,听得传来的钟声,黑亮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就猜出了这钟声的由来。他也不声张,不过是手下一个停顿,便继续忙活他的活计。但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少年心性的他还是按捺不住,拿着眼角瞥了另一边的净涪一眼。 岂料他才递了个眼角视线过去,便望入了一双黑沉黑沉的眼睛。 白凌心头一突,急急地将眼角溜出的余光往侧旁一瞥,硬生生地将目光的焦点移落在净涪身侧摆放着的那一套木鱼上。 净涪收回目光,抬手将他昨夜里誊抄下来的经文整理妥当,随意又妥帖地收入他自己的褡裢之中。 白凌见侥幸过了这一关,再度转过身去,无声又夸张地吐了一口气。 但哪怕是吐了一口大气,他也是没有半点声响,唯恐又一个不小心惊动了不远处的净涪。 净涪倒是不在意,只忙活他自己的。 白凌躲过这一遭后,哪怕那钟声还在耳边绵长回响,他也能定下心来忙活了。 有什么呢?天剑宗那边的那个人再厉害,不也是他师父的手下败将?还是两度败于他师父的手! 他师父可还稳稳当当低低调调地站在这里呢! 白凌是能够淡定了,但这景浩界中听闻钟声的大多数人却不能像他这般淡定应对。其中,又以此时站在自家小院院中向着天剑宗方向眺望的杨姝心情最为特殊。就连此刻被关在医谷祖师堂中跪着自省的苏千媚也比不得她。 此时的苏千媚心中愤愤,循着耳边回响的钟声望向天剑宗方向的时候,夹杂着明了、惋惜、愤懑的脸色也算是复杂难言了。但面色平静,眼底幽暗如同深渊的杨姝,却根本就是让那些瞧见她的人根本无从去揣摩她的心思。 哪怕是向来与她交好的族姐,也只敢在旁边小心地偷觑她的面色,与她说些随意不着边际的话,也听她随意地“嗯”“啊”应答。 其实这样的杨姝,明显已经是失态了的。 但却没有人敢提,只仍旧有一下没一下地和杨姝闲聊,打发时间。 正如旁人所见的那般,杨姝此时还真的在走神。 不说与她一同长大,对她极为了解,此时更擦着族长禁令的边线待在她身边陪伴着她的族姐,就连杨姝自己,其实也说不出自己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是在想此时正踏着钟声走上祭台的左天行,是在想此时被命令关在自己小院里“思过”的她自己,是再想现如今待在观礼众人中的杨家族长,还是想那些早就已经被左天行招了回去的曾经侍候在她身侧的那些个管事、侍婢…… 她好像什么都想过了,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清晨的阳光落在院子里,斜斜地洒了她一身;清晨微凉的晨风吹过院中花木,柔柔地抚过她的脸颊;院中灵鸟婉转清脆的啼叫声伴随着连绵无绝的钟声一起,响了她一耳朵…… 今天,是一个普通的日子,但也是一个不普通的日子。 杨倩看着自家温婉大气的族妹。 她微微抬着头,将一张芙蓉面迎向了微暖的阳光。她的手仍旧自然垂落在身侧,可杨倩却觉得,她的族妹在拥抱着这片阳光,拥抱着这阵吹拂过她脸颊的微风。 她是在拥抱着这个世界! 杨倩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将那一个到了嘴边的问话给又咽了下去。 杨姝她会后悔吗?错过那么一个绝世无双的天之骄子,放弃一条通天的捷径,甚至还为此忤逆了族长……她会后悔吗? 就在这个时候,杨姝眨了眨眼睛,纤长浓密的睫毛上下扑腾了一番,终于稳稳地停在了上方,露出一双与天边那一轮曜日一般明灿的眼睛。 和天边那轮光芒万丈的曜日一样,她的眼睛像是在放光,光芒瑰丽华美到惊心动魄。 即便杨倩也是女子,即便杨倩和杨姝一起长大,此时看见杨姝的这双眼睛,竟也一时无法呼吸。她的全部心神,都仿佛被那一双眼睛收了去。 “你……” 杨姝转过头来,望着支支吾吾只说了一个字的杨倩,忍不住笑了一下,坦然道:“我不会后悔的。” 杨倩被红艳朱色点缀过的唇瓣张合,到底未能再说出一个字来。 杨姝又是一笑,重复一般地道:“我不会后悔。” 如果左天行比现在再逊色一点,如果她对自己多一点浑噩,如果她对未来再多一点奢想,甚至如果左天行没有直接了当地点明这一切,她或许会浑浑噩噩地由着局势将她推到某一个位置上,然后就站在那个位置上,直到她身陨,也绝不会退让半步。 可是…… 不得不说,左天行太出色了,哪怕这世界上还有比左天行更为出色的存在,左天行也不是她可以触及的人。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而她终于被这一段遥远的距离惊醒,回过头来,看见了自己。 幸而,她看见了自己! 而这一条路,这一条被她自己斩去了捷径了路,终究将由她自己来走。 杨倩看着笑得舒畅开怀的杨姝,愣神许久,终于也跟着杨姝笑了起来。 阳光、微风、鸟啼、钟鸣,现实的世界或许有磨难,但其实也很美好。 美好到杨倩这个受到世族教育,自小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啊,我们青春,我们年少,我们拥有自己,也拥有着未来。 多么的美好!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左天行的结婴大典,好像是应该细写,毕竟有些事情确实需要借这一场结婴大典来说明一下,比如道门各宗各派的关系,佛门各寺明面的和睦和暗地里小小的竞争等等,但好像又不用,毕竟净涪小比丘不在,来来回回的犹豫……总之,这两天卡到我不行。 第272章 在这同一片苍穹之下,沐浴着出自同一轮曜日的晨光,左天行踏着钟声,在万众瞩目之中,捧着一片上好的玉圭,一步步踏上青石板铺就的石阶,走向石阶尽头的那一座白玉祭坛。 抬起的左脚就要落下的那一瞬,左天行心头一动,面上声色不动,眼波也没有丝毫晃动,但他的心神却在那一刹那间从他自己的躯壳脱离,在这时所有人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注视下,不惊动任何人地往渺渺冥冥的虚空深处看了一眼。 左天行的目光直直地望入那一片气运汇聚之地,望见那片虚空中陡然显化出来的独属于杨姝的气运。 那气运确实比之左天行于前世所见所知要小得太多,甚至仅有之前的一半而已。可和杨姝她那个时候的气运比起来,现在的她的气运却更为纯粹。 纯粹的青色,漂亮得如同一湾碧潭。但那纯粹青色中透出的气息,却又带着一种隐隐的生机,就仿佛那冬末春初之时被人小心捧出的种子。 左天行的左脚落在地上的那一刻,他那已经脱离了自己躯壳的心神稳稳地回归躯壳之内,顺势将身体重心前移,又将右脚抬起,接着往前迈出一步。也在这同一时刻,左天行耳边忽然响起一声长而清的鸾鸣。 是鸾鸣,而不是凤啼。 那鸾鸣回响在左天行耳边,也只在左天行耳边回响。 鸾鸣声声,似欢喜似释然,仿佛告别,也似乎是祝福。 左天行没有再张眼去望,但他心中明白,杨姝从此以后就只是杨家的杨姝,再不是他左天行的道侣。杨姝日后或许还会有其他的名号,甚至还会成为别人的道侣。但那个人,却绝对不可能是他。 这一日,终于到了。这一日,居然这么早到了。 左天行脚下步伐不乱,心头却有一面明镜自心海升起。明镜甫一出现,便就高高升起,将左天行此时心头纷繁错乱的种种心绪尽数封印储存,给他整理出最为适宜的心理状态。 不过一个眨眼,就已经调整过来了的左天行稍稍凝神,望见正前方石阶尽头的那一个紫石堆彻而成的祭坛。 祭坛之上,设有一祭台。祭台前早早备下三足圆口的巨鼎,巨鼎前方的小案上,同样摆放着刘封等人精心备下的灵果灵酒。再一细看,又见那灵果灵酒侧旁,还有着一个香筒,里头盛放着整整一百零八根左天行亲手掐造的线香。净量、净栋、净罗、净尘、岑双华等持帖前来观礼的客人各按次序站立在石阶两侧,注视着左天行从石阶的另一侧走来,目不斜视地走过他们面前,向着石阶尽头那处的祭台行进。 仿佛间,他们看着这样的左天行,竟然似是看到了他们的将来。 将来,他们也会如同现在这样,看着左天行这样一步步地走过他们,迈向道途的前方…… 不,不仅仅只有这一个左天行,还有那个比之左天行还更出色三分的妙音净涪…… 无论是道、佛、魔三大教门出身的杰出弟子,还是岑双华这样无门无派靠着某一份传承走下去的散修和家族族长们,一时间心底都是复杂难言。可现在毕竟是在天剑宗,是在左天行的这一场结婴大典上,不管他们的心情如何,也只能从他们的眼角处泄露些许,而他们面上那赞叹的笑容却仍旧面具一般,稳稳地挂在脸上。 天剑宗的人目光扫过一圈,也不知他们到底看不看得出来,面上笑容仍旧灿烂到耀眼。他们甚至挺了挺自己的脊梁,站得更直更稳。 可作为这场结婴大典上绝对主角的左天行却根本就不在意。 他捧着手上纹丝不动的玉圭,走到了石阶的尽头,踏上了祭坛。 他刚刚在巨鼎前方站定,身前初升的太阳彻底显出了身形,照耀诸天的阳光更在这一刻褪去剩余的金黄,变成更为耀眼的炽白。 也正在此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朗朗的高唱:“吉时到,请左真人奉玉圭予天。” 左天行这才再度往前迈出几步,来到祭坛前方,将他手上的这一枚玉圭放到巨鼎后头的那一座玉案上。 怒浪洞中,依靠着石壁睡得深沉的皇甫成此时陡然醒转过来。他睁着一双不见分毫睡意的眼睛,侧着耳朵倾听了一阵,在阴暗处无声地提了提唇角。而在他的心底深处,更有一个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在说:“开始了。” 左天行才刚将玉圭放下,就又是一声高唱传来:“请左真人拈香。” 左天行依言转身,从旁边的香筒上取出三十六根线香捧在手上。 他退回原地站定的时候,一道微风不知从何处转了过来,在左天行手上的线香绕过一圈,整整三十六道细细的烟柱直直升起。 天剑宗内各处峰头注视着这边祭坛的目光看见这般异状,或是点头轻笑,或是面有谙羡,或是面无表情,不一而足。 左天行不惊不讶,仍旧稳稳地站立当场,静默地等待着。 随后,果然就又有一道高唱声恰到好处地响起:“一拜天道,请天道见证。天剑宗明见峰陈朝真人座下弟子左天行,今已成就元婴,为天剑宗内第六百九十五位元婴真人。” 合着这一声高唱,左天行捧香三拜。 旁边观礼的人听着六百九十五这一个数字,不免又有一些心塞。算上左天行在内,现下天剑宗内可是足足有六百九十五位元婴真人。 六百九十五,光光是这样一个数字报出来,天剑宗就稳稳地压了道门各宗各派一头。 但这还不是让他们最心塞的事情。更加堵心的是,他们还记起了天剑宗内的那足有五十六位的化神真人。而除了这些个元婴化神之外,此时的天剑宗明面上还有六位合体真人和一位的渡劫真人。 六位合体真人!一位渡劫真人! 道门各宗各派,哪怕不算整个剑宗,而单只将归属于剑宗的天剑宗拎出来与别的道系相比,那也不落下风。 这是何等的可怕! 须知,在景浩界中,道门为鼎立于世的三大教门之一。而与此同时,道门之下,又分为剑、武、阵、符、术、幻六个道系。在这六个道系之中,则林立着或大或小的宗门宗派。 天剑宗仅仅是归属于剑道道系下面的一个宗派,但单就实力而言,本就已经能够硬憾道门之中的一个较为弱小的道系! 而这,还仅仅只是当下。 等到…… 所有受邀而来的客人目光笔直地落在左天行的身上,看着那个天之骄子缓慢而端正地向着天穹躬身拜下去。 等到左天行真的成长起来,等到天剑宗在他的崛起下厚积薄发,这道门,这景浩界,还有谁能够挡得住他? 不,还真有一个人! 还是有一个人的! 妙音净涪! 左天行并不在意在侧旁观礼的那些个修士们想法如何,面色如何,合符规仪的三拜完毕后,他上前三步,将手上的线香稳稳地插入巨鼎之内。 就在左天行插下线香的那一刻,明明此时大日升空,天穹万里碧霄,却在晴空之中,忽然响起三声惊雷。雷声阵阵轰隆,携着无上天威而来,震得这祭坛方圆万里的人心神不稳。 除了左天行自己外,这场上所有人全部愣怔,久久回不过神来。 左天行的结婴大典进行到了现在,每一步都明确地按着结婴大典最平常的步骤走,半点没有改动,不添也不减。也就是说,像左天行这样举办结婴大典的元婴修士,这景浩界中多不可数,可就单单只有左天行一个人,在第一拜礼祭天道的时候,就得到了天道的回应! 众人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后,禁不住纷纷侧目看向左天行。 就是一开始带着闲逸随性的笑容平静看着这一切的净罗、净尘两人,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可他们对视了一眼后,又都放下心来了。 左天行得天道厚爱又如何?他们的净涪师弟,不,净涪师兄,如今已经是比丘,又得世尊和准提佛母两位尊者看重,真拼起来,谁怕谁?! 净罗、净尘两人因着想到了净涪,平稳心神的速度在这里的众人中算是数一数二的了。但饶是他们,也没有看到在那雷声响起的时候,祭台上面色无波的左天行偏转了一个小小的角度,抬头看了上方晴朗高渺的天穹一眼。 所以也就更没有人发现,左天行那时的眼睛晦暗得可怕。 那是他平生也罕见的晦暗幽深! 远比刚才的他还要恐怖。 左天行心中高悬的那一面明镜接连震动,才再一次赶在所有人察觉之前,将左天行心中升起的种种思绪再度妥善封印。 所以待到众人终于从那突兀但始终堂皇的雷声中回过神来,又一次拿着复杂的眼神注视着左天行的时候,左天行已经再一次稳定了他的情绪,静默地站在原地,等待着下一声高唱响起。 负责唱礼的仪宾毕竟也是陈朝真人的师弟,是左天行嫡亲的师叔,修为和心性都拿得出手,这时候也已经回过神来,沉定心神再一次唱道:“二拜祖师,请祖师见证。天剑宗明见锋陈朝座下弟子左天行,今已成就元婴,于宗门内开辟曜剑峰,为曜剑峰第一位峰主。” 仪宾的唱礼声落下,天地胎膜之上端坐的那位剑修睁开眼睛,垂下视线,精准地落在下方拈香而拜的左天行身上。 他没有丝毫表情的脸慢慢地升起了一个笑容,仿佛春日里破开水面浮冰的那一道暖煦和风,那一缕难得的暖意简直能让有幸看见的人心头一颤,忍不住为之触动心神。可有幸没有错过这一个笑容,又有实力、有心思没有错过这一个笑容的人,却是屈指可数。 不过剑修也没在意。 他的双手仍旧平平稳稳地摆放在膝上,可他身后的那一个剑阵中,立于东方方位的剑器却嗡然发出一声剑鸣。这一道剑鸣既长且亮,既清又亮,轻而易举地破去时间与空间的阻隔,毫无阻隔地穿透天剑宗的护宗大阵,径直投落在左天行面前的祭坛上。 当剑鸣声响起,整一个天剑宗内俱是一静,竟未再有一点人声。 天剑宗内所有人,不仅仅是当下正在观望着左天行这一场结婴大典的所有人,就连那些没有资格又没有实力的天剑宗普通内门、外门、杂役弟子等,甚至就连那些被护在层层禁制之内闭关静修的弟子真人们,也都被那一声剑鸣声摄去了全部的心神,再也分心不能。 可神奇也神奇在这里!那些正在闭关静修的弟子真人们,饶是全数心神都已经被这一道剑鸣声所摄,无暇再去控制他们的真元,却也根本没有影响到他们的静修。他们体内的真元仍旧如同他们早前搬运调动的那样在体内流转,不,是比他们自己搬运的时候还要流畅自如! 当然,这样的一个匪夷所思的事实,在他们还没有从这一声剑鸣声中醒过神来之前,是不可能被他们发现的。 不过在这天剑宗内,还是有一个人与旁人的待遇都不太一样的。 皇甫成。 此时还待在怒浪洞中的皇甫成,却根本不像别人那样迷醉沉迷,他甚至是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往旁边的石壁狠狠摔过去,以抵抗脑海中那一阵阵搜刮神魂的剑鸣。 他也真的那样做了。 可是没有用。 一丁点作用都没有! 他的神魂此时简直就像是在有人拿着一根根细针毫不留情地狠扎。 如果是进入赎罪谷之前的皇甫成,他怕是直接就要痛得抱着自己的脑袋毫无形象地在地上来回打滚了。但现在,他虽然已经痛得脸色纸白,汗如雨下,却还能够稳稳地坐在原地,忍受着那一波接着一波的痛楚。 高坐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腾地睁开眼睛,并不去看怒浪洞中身体已经在痉挛的皇甫成,他只看着景浩界天地胎膜之外的那个剑修,目光沉暗如同凝墨。可在那层凝固的黑暗表层之下,藏着的是只有寥寥几人才能看得出来的汹涌黑暗。 那汹涌的黑暗疯狂涌动,张牙舞爪地在天魔童子的眼底内无声嘶吼咆哮。 景浩界天地胎膜之外的剑修抬起了头直直对上那一双在无尽黑暗中咆哮嘶吼的眼睛,他的目光一点不偏一点不移,但怒浪洞中的皇甫成却终于从那一种仿佛绵绵无绝的疼痛中解脱了出来。 他将身体的重心全部交给了身后的石壁,自己只能用着身体里最后的力气轻喘。他双眼涣散,身体也是一下一下地抽搐着痉挛,但他却仍旧无知无觉地沉浸在那一种从无边痛楚中挣脱出来的轻快中,无法自拔。 天魔童子眼底那张牙舞爪一样的黑雾终于老实了下来,他并不去看大难逃生甚至面带梦幻色彩的皇甫成,只是扫了那一位剑修一眼,便又闭上了眼睛。 因为这个剑修的身份,天魔童子对于他的动作,是半句指责都不能有。 他能指责什么呢? 那个剑修是天剑宗的祖师之一,是皇甫成现如今名正言顺的长辈。宗门长辈要教训弟子,还是一个意图叛门的弟子,谁能指责个什么? 守在景浩界天地胎膜前的那位剑修冷哼了一声,也将目光收了回来,重又闭上眼去。 这两位大能在景浩界世界之外的这一番来往争斗,景浩界中却是无一人能够察觉到。饶是分别掌控着景浩界天穹本源和暗土本源的左天行和净涪手眼通天,也无从得知这一个层面的交锋。更别说旁人。 所以景浩界内的天剑宗里,左天行的这一场结婴大典仍在继续。那些观礼的客人,也依旧在一字一字地咀嚼着大典仪宾所唱出的话句,要从那话语中品味出不太一样的味道来。 不得不说,能被各门各派挑选出来参加左天行这一场结婴大典的弟子,都是门中备受关注有着一定局势敏感度的佼佼者。 纵然远远不及净涪和左天行两人,但和旁的人比起来,这些人真的就要好上太多了。所以,他们也确实体会出了些什么。 譬如,左天行于天剑宗内开辟出一个独立的峰头,真正成为一峰之主。曜剑峰第一任峰主,那可是明确无误的曜剑峰开山祖师!更甚至,等到左天行真正成长起来,再加上一点点机缘,他完全可以自开一脉。 自开一脉,真要那么简单的话,天剑宗那么多的元婴、化神、合体甚至是渡劫大能,天剑宗现在又怎么会只有那么百数不到的峰头? 但凡修行到一定境界,哪个修士又真的对自己的道途没有野心?谁又真的不愿意看着自己的道统发扬光大?那不仅仅是扬名立万的问题,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长生长存! 可正如这世界上多如繁星的树木一样,树大分枝没错,但如果分出去的枝干太多,不仅无法反馈树木主干,就连树木的各个枝干也都备受影响。所以这景浩界里的诸多门派,不仅仅是天剑宗,都在有意无意地限制着支脉的开辟和发展。提升开辟宗内山头、峰脉的难度和限制,就是这一种心思谋算的体现。 也仅仅是之一。 可是现在,在左天行的这一场结婴大典之上,天剑宗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在场的所有人,也宣告整个景浩界,左天行开辟了一个峰头。那个甚至已经上了天剑宗宗内支脉名录的峰头,名叫曜剑峰。 净罗、净尘这时候却忽然收回了视线,师兄弟两人对视了一眼。两人目光刚刚撞上,便又齐齐笑了起来。 天剑宗的左天行有了曜剑峰,也不知道寺里的诸位师长们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异想天开地也要给净涪师兄挑一个地方,开一座山寺? 最好不要! 净涪师兄本来在寺里的时候就经常闭关,现在也还不在寺里。倘若净涪师兄再另有一座山寺,想来他在寺里待的时间就更短了。 如果净涪现在真的需要一座山寺,又或者想要拥有一座属于他自己的山寺,净罗、净尘等人自然是不可能为了自己的这些个小心思阻拦净涪。实在是他们觉得,净涪此时也真的不适合打理一座初开的山寺。 净涪修为、实力、名气具足,任是一座初开的没有多少声名的山寺,有了净涪坐镇,也必与其他各寺不同。可就净涪目前的情况而言,真要打理这么一座山寺,又未免太过损耗他的精力。 山寺于净涪师兄而言,想来也是必需的,但目前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不过这也仅仅只是净罗、净尘两人一念间的事情而已,仅仅是一息不到的工夫,这样的念头就被他们放下了。 山寺要不要给净涪,什么时候给,寺里的各位师长们心里必定有数,净涪师兄自己也自有计较,完全不用净罗、净尘来操心。 事实上,哪怕净罗、净尘两人已经妙音寺里难得的与净涪相熟的同辈弟子了,他们也不曾真正的了解净涪。 山寺,净涪根本不想要。他想要的,是妙音。 是整一个妙音寺! 但他这个所谓的要,又并不是想要像他上辈子那样将整个天魔宗乃至整个魔门尽握我手的野心和拥有。 从生死轮回中转过一遭品味过真正的绝望和无力的净涪,比起当年那个掌控整个魔门的皇甫成而言,少了几分对权势的野心,而多了几分对实力的渴望。 当年的皇甫成也深知实力的重要,也在如饥似渴地吞食着每一个能够增强他实力的机会,但不可否认,出身皇族,从小接受北淮国皇室教育的他,对着权势也有类似的渴望。实力和权势,他哪一个都不想错过。所以他就哪个都没有放过。他贪婪地渴望,妄想地奢求,而他的天资和勤奋,最终也成全了他。实力、权势,都被他紧紧地拽在手里。 偌大一个景浩界中,有且只有左天行一人能与他抗衡。 直到…… 直到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夺舍。 那一场无妄之灾,足以令当时的皇甫成真正的明白,所谓权势,从来都只是锦上添花。真正能够护持己身,震慑旁人的,唯有实力。 只有实力! 所以,净涪想要妙音,绝不是想要成为妙音寺的掌控者。 第273章 十住其四(修bug) 他想要妙音,是要成为妙音寺的无冕尊者! 到得那时,根本无须他费力再去做些什么,也根本无须他平白耗费心思,妙音寺上下都将会完整地贯彻他的理念,义无反顾地执行他的意志。 他将被称之为道! 因此,他这一路走过的痕迹,将被称之为道途,令人趋之若鹜;他日后能说话后说出口的那些话,将被称之为道音,被人奉为圭臬;他曾做过的每一个动作,将被称之为指引,使人争相模仿。 他将成圣! 净涪闭了闭眼睛,身体纹丝不动地站立在晨风之中,沐浴在盛夏早晨炽白的阳光里。 白凌站在净涪身后,搭在褡裢上的手紧了紧,立刻无声而警觉地打点精神,防备着这周遭的一切,唯恐这旁边突然生出点什么状况来,打断了净涪的顿悟。 没错! 就在这样一个平凡普通的早晨,就在这一刻,净涪顿悟了! 白凌小心地警戒着,但他也没有太过小心翼翼。 他相信净涪。 他相信净涪这个他择定为主的青年比丘。 哪怕这个比丘无论哪一个方面在旁人眼里都已经很是不凡,他却仍旧觉得,这些被显露在人前的一切,全都只是一层表相,仅仅只是冰山一角。而在这一层表相之下,在这一个小小的冰层下方,藏着的必是能令世人震颤的力量! 也因此,哪怕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此刻看起来再是无所防备,再是不堪一击,他也并不担心。 净涪本尊此时也根本不在乎白凌心底的那些个想法,他只专注于自己。 在他的心神中,种种触手可及的美妙未来一一演示。 举手投足可捉拿日月,吞吐气息能摇撼天地,心念转动更扭转人心…… 但凡他想,无一不能如愿。 在这虚空万界中,没有能够抗衡驳逆他的存在! 他至尊至贵,他至高无上,他无所不能…… 净涪的眼睑依旧紧闭,未曾有过丝毫颤动,他简直就像一个石人。 他也真的就是一个石人。 一个站在临海石壁前方经受千万丈浪涛冲撞击打却始终依旧坚定地站在原地不曾偏离分毫位置的石人。 任由种种心绪如潮汹涌翻卷,他的心底,仍旧牢牢地拽着一线清明。 无边的暗土世界之中,那一片暗土世界本源里,忽然显出了一张暗黑皇座。那皇座之上,三千青丝被整整齐齐收拢在墨玉发冠中的净涪魔身也紧闭着眼睛,原本光滑平整空无一物的眉心印堂处忽然生出一点漆黑如墨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光线一并吞吃殆尽的椭圆墨点。 这样的一个墨点落在净涪魔身那样一张白皙细腻毫无瑕疵的面庞上,就如一滴落在洁白宣纸上的墨点一样,格外的显眼。但也是这样的一个墨点,衬着净涪魔身那鸦青的发和眉,衬着那对浓眉下方的那双墨瞳,却又是相得益彰的和谐,不见半点突兀。 那样的一个椭圆墨点出现在净涪魔身的眉心印堂处,便像是一个有着无穷吸力的漩涡,将那些依旧游离在净涪魔身掌控之外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鲸吞入腹。 那些纯粹而自然,没有沾染上半点人类印记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如同归巢的倦鸟,又像是流入汪洋中的百千川流,好不抗拒,甚至是欢呼着扑向了净涪魔身,流入净涪魔身眉心印堂处的那一个墨黑印记。 随着这些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的涌入,那一个墨黑印记也慢慢地开始发生变化。 印记中那仿佛一层一层铺叠累积甚至是沉淀的墨色一点点晕染开始,虽然印记的大小仍旧不变,但那或浓或淡的墨色交错,却是形成了一种看似简单实则繁复的堆彻。渐渐的,净涪眉心处点缀着的那一个椭圆墨点,竟然依稀有了世界的模样。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似有所觉地收回落在皇甫成身上的目光。视线一偏,他沉沉地盯着景浩界下方的那一片阴影。 他知道,在那一片阴影里,净涪魔身正在进行着一场蜕变。 而在这一场蜕变之后,在净涪魔身醒来之后,他将彻底掌控景浩界的暗土世界。 净涪小和尚的魔身,将是真真正正的景浩界暗土世界之主! 天魔童子盯着那一片阴影片刻,最后一眨眼睛,望定了下方景浩界世界中正在顿悟的那个青年比丘。 他右手的食指动了动,原本结成的莲花状手印一瞬间崩散。 然而,不过是一瞬间,天魔童子手指便又安安稳稳地放在了原处。那个莲花状的手印再度成形,一道道流转的黑色气流在天魔童子的手指中游走穿行,仿佛最为灵动的游鱼,活泼又可爱。 天魔童子那一瞬间的失态,引得他周身气机有一瞬间的崩乱,更惹来了旁的天魔童子侧目。 天魔童子似慢实快地将眼睑垂落。 垂落下来的眼睑将天魔童子的目光牢牢地封锁在他自己的眼底,也将他自己曾经留下的那些痕迹全数抹去。 等到旁边的那些个天魔童子要循着天魔童子的目光追去的时候,却是什么都找不到了。 天魔童子感受着旁边同伴带着恶意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徘徊许久,却面色不变,依旧放松自如地端坐莲座之上。 净涪佛身端坐在净涪识海左侧,手捧一片贝叶禅经端坐虚空。同在这一片虚空之中,就在净涪佛身的身后,一株枝叶婆娑的菩提树披着满身的金色佛光,稳稳地扎根在虚空之中。 随着天魔童子的眼睑垂落,他的目光在那一霎那散去,净涪佛身手上捧着的那一片贝叶禅经也浮了起来,飞入了净涪佛身身后的那一株菩提树树冠之中。 一道清净菩提灵光从菩提树树冠扫出,正正地卷中了那一片贝叶禅经,带着它飞回了菩提树树冠里。 待到那一道清净菩提灵光隐入菩提树树冠中后,净涪的识海里哪里还能找得到贝叶禅经的影子? 净涪佛身不在意手上不见了的贝叶禅经,也不在意身后那株菩提树树冠上突然结出的一颗菩提子,他仍旧闭目端坐,心神沉落,只关注着自身。 也就是此时,净涪魔身、净涪本尊以及净涪佛身三身齐齐在净涪的识海之中显化身形。 倚坐在暗黑皇座上的净涪魔身、头顶一个纯紫华盖的净涪本尊和背靠着菩提灵树的净涪佛身,三身即便在净涪识海中显化出身形,也都仍旧是紧闭着眼睛,谨守己心本念。 除此之外,他们再无别的动作。 可是这个时候,也确实不需要他们再有别的什么动作。 那些出现在净涪眼前,诱惑着净涪的诸般美妙前景,这个时候自动自发地浮现,根据着净涪三身于冥冥中的各种牵连,同时勾连着净涪的三身,引动净涪三身的种种杂思心念。 这些同样出自净涪心底的杂思心念,似是而非地混杂在净涪的道念之中,在净涪的身前,铺展成了一个个岔路口。 只要净涪一个不小心被迷惑被引诱,踏入那些个岔路口,他就将在那个岔路口越走越远,也将离他真正的道途越来越远。哪怕净涪在某一日得到了符合他现今想象的厚重实力,他最终也只能站在断崖上,无力地遥望着那一条真正的通向顶端的道路。 这就是凶险道途! 道途之上,处处险境。要走在真正正确的道路,就绝对不能大意。 和净涪站在一个类似的岔路口上的,其实还有一个慧真。 慧真当年就是没能警觉,也还没有清醒地看见自己所渴求的前方,没有真真正正地望见自己的内心,所以他成了西天佛国里的慧真罗汉,所以这个景浩界里又有了一个恒真僧人。 净涪…… 净涪却又和他不同。 净涪识海之中,三身同时睁开眼睛。也就在他们双眼亮起的那一霎那,净涪三身陡然各自化作一个枝桠。而这三个枝桠连接的地方,却是一个扎根在识海明镜之下的树根。 实力虽是他所求,是他所执着,但他真正为之上下求索,为之执着渴求的,其实并不是实力,而是自我! 因为想要看清自我,想要做随性而自由的“我”,因为想要坚持“我”,他才需要实力,渴求实力,执着实力。 他需要强大莫测的实力作刀,为他斩去前路的一切荆棘,为他破去这世间的所有阻碍,能让他真正而自在地做他自己。 为尊做主,成道证佛,也绝对不是他的所求。 他所求,为行他真正所愿之行,为成他真正所愿之事。 他所求的,从来就只是一个“我”! 他也一直在这样的一条道路上行走着,未曾厌倦,不见疲乏。 道途之上,种种坎坷,种种迷障,种种诱惑,但他所想追求的,所为之孜孜不倦永不疲乏的,就只有“我”而已! 在寻找到“我”,见证到“我”之前,他绝对不会为那些赞誉、繁花停留。 绝对不会! 净涪本尊一念贯通三身,而他身侧分左右站立的佛身、魔身此刻齐齐抬头侧目,直直地望向本尊。 说不上谁快谁慢,也分不清谁先谁后,或许就是在同一刹那间,佛身、魔身俱各往这净涪本尊的方向踏出一步。 他们的身上,各有一道金光、黑烟飘出,汇入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后的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之中。 金光中,黑烟里,在同一时刻响起了净涪佛身、魔身的声音。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声线,但因为两个人说话的态度、语气和习惯的不同,竟然生生令人听出两个人的感觉来。 或者说,他们本来就是这般相同又不同的两个人。 “愿承一人善,降服众生魔。” “愿持一人恶,镇压万古邪。” 佛身的作为并不出净涪本尊的意料,唯一让他惊讶又不惊讶的,也就仅仅只有魔身而已。 但不管他惊讶与否,这个时候的净涪本尊也没有于心底生出丝毫波澜。他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视线牢牢地锁在他身前浮起的那一道紫色霞雾。 纯粹的紫气带着华贵和明净,只在净涪本尊眼前转了一圈,便飞遁入了净涪本尊头顶的那一个紫色华盖中,消隐不去。 紫气隐去的同时,佛身身前的金光、魔身身前的黑烟也都一并飞入了他们身后的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之中。 得了紫气、金光、黑烟的滋养,净涪本尊头顶的华盖、佛身身后的光明佛塔和魔身身后的幽寂暗塔也自都各有变化。 净涪本尊伸出手,接过了头顶那一个自然收起,又自动自发地飘落在他手掌心上的紫色华盖,扫了一眼更显堂皇慈悲的光明佛塔以及仿佛多了一丝公正纯粹的幽寂暗塔,平平正正地落在净涪魔身身上。 与此同时,佛身也将光明佛塔收起,和着本尊一道,用那含了笑意的视线望着魔身。 魔身先是眯着眼睛和佛身对视一眼,一番视线碰撞之后,他才迎上了净涪本尊的目光。 看着这样无声交流的双身,佛身目光里的笑意更浓,但他没有作声去打破这种默契的沉默,也没有重新遁入金光之中,就这样微笑而无声地观望着。 这种三身间无声和谐的默契,终究还是被净涪本尊自己打破。他微微垂落眼睑,偏移了自己视线的焦点,用他惯常的平淡语气不轻不重地问道:“你是认真的?” 其实根本不需要再像佛身那样站在受戒羯磨的戒场里,站在佛门阿弥陀、准提佛母两位尊者面前,一字一字严肃庄重说来,甚至都不用魔身说出口来,作为与魔身同为净涪三身之一的佛身与本尊,在魔身坚定心念的那一刻,佛身和本尊就已经明白了魔身的心思。 但即便是这样,将心思坦言,也是一种无可替代的交流。 魔身很明白这一点,便也不吝于开口,更不会觉得吃亏。 他是魔身,但他也是净涪。 作为净涪,面对同为净涪的双身,他应得也格外的干脆。 “是!” 应了这么一声之后,他迎上本尊和佛身的视线,端正而严肃地又重复了一遍:“愿持一人恶,镇压万古邪。” 随着这一句话落下,本尊和佛身两人齐齐一整面色,向着魔身躬身一拜,口中应承道:“善!” 魔身朗笑一声,又抬头透过时间和空间的重重阻隔,望入天穹之上的那一片虚空。 除了那一片虚空,他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的。 天魔童子的目光已经收回,更抹去了自己曾经留下过的所有痕迹,饶是与他身处同一等级实力与他相差无几的其他天魔童子也无法通过天魔童子曾经的动作寻到这一处景浩界,寻到这个景浩界中的净涪魔身,更别说是魔身这个实力和天魔童子差了老远老远一段距离的“凡人”。 但魔身又仿佛是看见了一样,他定定地望了那处虚空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对着本尊和佛身一点头,转身一步跨入了无边暗土世界里。 与他一同出现在无边暗土世界里的,还有魔身座下的那一张黑暗皇座。 佛身目送着魔身远去,随后,他向着净涪本尊合十一礼,也转身一步返回了那遍布金光佛气的左边识海中。 ‘愿持一人恶,镇压万古邪。’ 这句话,是魔身的立身信念。 这一句只有净涪三身听见的话,也只有净涪三身才明白话里的意思。所谓的万古邪,既是指的那一个曾经对他,不,是他们,下过黑手的那一位天魔道前辈,也是指的那些将阻拦他们前行的阻碍。 无论是谁,但凡被他们认定是阻碍,那那些人于他们而言,就是万古邪,就是该被魔身出手镇压的对象! 净涪佛身含笑坐于菩提灵树之下,却不说什么,伸手摸上了落在他掌心处的光明佛塔上。 感知着掌心下暖煦光灿的佛光,看着清净无物的眼底,感受着心头那带着凉意的清醒清明,佛身眼底的笑意不禁溢出,流落在唇边,开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这就是十住其四,生贵住了啊。 景浩界中,白凌瞠目结舌地看着头顶冒出一道几可与大日争辉的金璨佛光的净涪,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这是,突破了? 第274章 天赐道号 白凌确实看出来了。 虽然白凌他修为微薄,根本看不清净涪此时的修为境界,更无法准确捕捉到净涪的修行进展,但就净涪此时的这种状况,他便是再蠢,也能猜中个七七八八。更何况,白凌他根本就是一个实打实的聪明人? 不过哪怕白凌看出来了,他也只是小小地抿了抿口水,仍旧打点精神,继续小心警戒。 师父他现在可还没有出关呢! 所以,等到净涪从定境中出来,睁眼看见的,便是瞪大了双眼小心戒备的白凌。 因为净涪没有特意掩饰,所以白凌很快就察觉到了净涪的视线。 他先是愣怔了一下,随即便快速收敛了他警戒的状态,对着净涪合十弯腰一礼,恭敬问道:“师父,我们现下可是……还要继续?” 净涪将落在白凌的视线收回,往天剑宗的方向瞥了瞥,望见那一处祭坛上方稳稳站定的左天行。 他摇了摇头。 既然净涪拿定了主意,白凌也就识趣地不再多问,静静地避立一侧。 此刻站在天剑宗祭坛上的左天行似乎察觉到了净涪的视线,他的脑袋小小地偏移了一点角度,视线再度从眼尾处递出,悄无声息地接上净涪的目光。 远隔着千山万水,这两人硬生生地来了个视线对撞。 望着眸光暗隐的净涪,左天行眼底流光一闪,却率先收回了视线,仍旧专注地聆听着仪宾高唱的唱词。 “三拜同道,请诸位同道见证。天剑宗明见峰陈朝真人座下弟子左天行,今已成就元婴,于天剑宗宗门内开辟曜剑峰,为天剑宗曜剑峰第一位峰主。” 高唱声中,左天行敛回视线,拈香在手,恭敬三拜。 石阶两侧观礼的净量、净栋等人面色一整,或是合十弯腰而拜,或是拱手作揖为礼,再或是抽剑出鞘震剑长鸣,俱是依照宗门礼节端正回应。 远在万万里之外的净涪此时也是动了动眉梢,眼底流光一闪即逝,随后便就向着左天行的方向合十拜了一拜。 也恰恰是这个时候,已经将手上线香插入巨鼎中的左天行转了个身体,手持紫浩剑剑鞘,不偏不倚地向着净涪深深拜了下去。 明明什么都看不见的皇甫成这会儿却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他动了动脑袋,低低地嗤笑了一声。 “嗤……” 虽然不在眼前,但皇甫成的作态,净涪和左天行都看得清清楚楚。可不管是左天行还是净涪,他们谁都没有看皇甫成一眼,只作未见。 如果皇甫成还是当年那个犹自天真的小少年的话,他或许会觉得不忿,甚至还会有别的什么。但现在的皇甫成早已不是当年的他了,面对净涪和左天行这种视而不见的态度,皇甫成心底纵有波澜,也不似往日那般汹涌得像要翻天覆地。 他放松了身体,垂落的视线定定地望着那安静躺在他掌心处的遁移符。 站直了身体将视线全都收回来的净涪再不去看远在万万里之外的左天行和皇甫成两人,他转过身,视线自然而然地瞥过白凌。 白凌会意,压下心底的种种疑惑,紧跟在净涪身后,往路的前方走去。 高高立在祭坛上的左天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直了身体,定定地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面色沉默得看不出丁点端倪。 旁人不知左天行和净涪这一番交流应对,只看着那高台上的左天行各自嘀咕。 “陈朝师兄的这个弟子可真是一个好苗子……” “这可是我们宗门里众口交赞的未来剑子,能差得了吗?” “能得天道、祖师认可,我们宗内的这个小弟子可真是不得了啊……” “嘿嘿……有这小子在,日后我们宗门啊……” 饶是这些当着左天行和景浩界一众年轻小辈的面嘀嘀咕咕个不停的人起码都是化神期的长老,他们的话也没能逃得过左天行的耳朵去。可左天行也真的没有在意。他沉默地转过身,再度直面巨鼎之后的那一片浩渺苍穹。 随着左天行的动作,祭坛上空又再响起了仪宾的高唱声。 “三礼成,请赐道号!” 仪宾的声音一响起,那些个低语声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屏声静气地望着祭坛之上如剑笔挺似剑锋芒的左天行。 左天行依言转身,目不斜视地行至祭台前方,拱手而拜。 净涪陡然眼波一收,唇边扬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微笑。 听得仪宾唱礼声,一直沉默的陈朝真人抬了抬眼睑,望了一眼左天行的方向。但也仅仅只是望了这一眼,陈朝真人便将目光收了回来,再度沉默。 侧旁的一干长老察觉到陈朝真人的动作,不禁有些奇怪。 按照陈朝师兄/师弟/师侄的脾性,该是早早就给他的宝贝徒弟准备好道号的了啊,怎么这会儿忽然就没了动作了呢? 可当他们这些人转头望向祭坛的方向,看见祭坛上空悄无声息出现的那一缕紫气,却是瞬间了然。 所有的疑问一扫而空。 甚至他们连别的什么都想不起,只是摒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一缕忽然出现可就是不让人觉得半点突兀的紫气,心湖潮涌。 这是…… 天赐道号! 他们天剑宗要出了一个获得天赐道号的人物了吗?! 如果是真的,那左天行就是景浩界中获得天赐道号的第一人吧! 就如名字寄托了生身父母对新生儿的期望和祝愿一样,修士晋入元婴才能冠上的道号,也寄托了宗门长辈对新晋元婴修士的希冀和期待。道号,它是修士的另一个称谓,它镌刻在修士的道途上,贯通修士的一生。其重要程度,几乎等同修士的真名,轻易疏忽不得。 所以每一位修士的道号,都是由德高望重的师门长辈甄选确定,而每一位替自家看重的小辈选取道号的长辈,也都会格外的精心慎重,唯恐一个不小心,冲撞了什么,引得自家小辈道途坎坷。 可这些为小辈取道号的长辈,也仅仅只是修士而已。哪怕再是修为高如渡劫期的长辈,也还是修士,是人! 哪里能和天道相比! 要知道,在今日之前,哪怕是这样想一想,都没有人有那个胆子。 天,高悬于空,凌驾众生之上;道,有形无形,浩大玄微莫测。 天道…… 那可是天道啊! 天赐道号…… 不说赐他道号的天道会成为他的长辈,单单是这份瞩目,这份关注,就足以令世人惊喜若狂了啊! 一旦左天行真的得到天赐道号,他就是这景浩界万万年修道史上第一人! 不管他日后道途如何,单就今日,他就必定会被载入史册,为万世瞩目。 本来以为刚才的那三声雷音已经是天道对左天行的看重了,可现在看来,刚刚的那三声雷音,根本就只是一道开胃小菜,真正的大餐还在后面! 左天行啊…… 天剑宗…… 净罗、净尘两人面上也已经不见了那一点轻松,直直地望着上方的左天行,眼神有一点沉。 各色各样的目光落在左天行身上,左天行却是面色不动,眼底更没有丝毫浮波。他挺立在祭坛上,心头一柄宝剑浮现,却只锁在心底。就连心底磅礴纵横的剑意,也没有往外泄露分毫。 他沉沉地望着祭台上的那一片玉圭。 那缕在祭台上方显化出来的紫气虚虚浮动片刻,最后一丝一丝刻印在那一块玉圭上。 那块精心挑选出来,不见丝毫瑕疵的玉圭上一笔一划地书就了两个堂皇天文。 所有人凝神细看。 不过是一眼而已,不管那些往玉圭细看的人原本的心思都是些什么,这会儿却愣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那两个堂皇的天文挤满了他们的双眼,占据了他们全部的心神。 他们无力挣扎,也根本不想要挣扎。 无声的静默过后,终于有人用喃喃的自语声惊扰了虚空飘落的微尘。 “宏道……”宏道,这就是天剑宗左天行日后的道号。 呆滞的目光慢慢地上挪,黏着在祭台上的那一道修长身影上,久久无法挣脱。 天剑宗的左天行,日后该唤他宏道子。 陈朝真人压了压眸光,不知为何,他的心底竟而生出一道极为难得稀有的叹息。他待要有所表示,却终究只是沉默。 仪宾最先回神,他目光微微一偏,望见陈朝真人指间簌簌落下的玉粉,想到陈朝真人曾与他提起过的为左天行准备好的那一个道号,心底无声一叹。 然而,仪宾面上却不显分毫异色,他再度高唱道:“天剑宗弟子左天行,领天赐道号,号宏道,为天剑宗曜剑峰第一任峰主。” “拜!” 第275章 皇甫出逃 听着仪宾的高唱声,左天行依言拜倒。 虽然他动作利落,不见半点迟疑,可不管是近在一侧亲眼旁观的人,还是远在千里之外却对这里的种种情形洞若观火的净涪,却是谁都看不出他的欢喜。他的面容确实是放松的,但也仅仅只是放松而已。 要说喜色,那就是半点也无。 那些不明就里看不出半点端倪的人眼看着仍旧和平常一般无二的左天行,只以为他性情稳重,心思拿得住不轻浮而已,但净涪却知道,此时的左天行,不止是面上,就是眼底心头,也是半点喜色都无。 他是真的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值得夸赞惊喜的。 净涪远远地看着左天行模样,再瞥见天剑宗里陈朝真人手底下握着的那枚玉玦化作粉屑絮絮飘落,微微抿起的唇角不由得流出一点笑意。 这点笑意趁着净涪的眉眼,再映着七月清晨里明媚的阳光,俊美得能让人晃花了眼。 在一旁不小心抬头的白凌打眼瞧见,当下就愣在了那里,好半响才回过神来。 陈朝真人不知自己的动作已经被远在千里之外的净涪望去,他收回望着左天行的目光,眼睑垂落,视线直直地盯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望着手掌心里那些正在快速减少的玉粉。 目光难得的有了些涣散,心底处,更是莫名地有些感慨。 但陈朝真人是何许人物?怎会放任这些情绪弥漫,占据自己的心底? 他不过是精神一转,一柄剑器便在他的心底显现。剑意激昂扫荡之间,那些无用甚至是懦弱的情绪就被一扫而空,甚至半点不剩。 他仍旧还是那一个冰冷淡漠,唯剑是道的陈朝真人。而那一枚曾经被陈朝真人仔细琢磨衡量,甚至亲自刻印而成本要在早前那一刻送到左天行所在祭坛之上的玉玦却是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化作了粉屑,被吹起的山风席卷着,混入了这天地间随处可见的泥尘之中。 此间天地,甚至是混沌洪荒,再也没有了它的痕迹。连同着它那玉身上被人用心仔细雕琢而成的那两个篆文一起。 不对,那玉身上雕琢的两个篆文和这枚玉玦不同。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某个地方,或许会是久远到陈朝真人看不见的时间和地点,又或许是就在下一刻的某一个地方,这两个篆文也会成为某一个人的道号,挂在那个人的身上,伴随着那个人的一生道途。但这个人,不会也绝对不可能是左天行。 它与左天行再无半点关系了。 陈朝真人漠然地看着不远处站立高台的大弟子,眼睑垂了垂,再无别的动作。 怒浪洞中的皇甫成微微笑了一下,他再不去看着陈朝真人的方向,也不去看左天行的位置,哪怕他除了那一片茫茫的黑暗之外,根本就什么都看不见。他不会看清左天行举手投足间的细微情绪,也不会看见陈朝真人抬手低眉间的无名心思。 这会儿,他什么都不看了。 他只是低垂着头,眼睑闭上,什么都不看。 可他手中握着的那一枚遁移符已经开始泛起了浅青色的光芒。 浅青色的光芒,像风的气息,又像天穹的空茫。 但对于皇甫成而言,却又都不是这些。 是自由! 是他自入了赎罪谷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得到过的自由! 皇甫成闭目深吸了一口气,贪婪地感受着那一道浅青色光芒带来的淡淡暖意,这就是自由! 浅青色的光芒从皇甫成手掌心荡开,不过瞬息间便洒了皇甫成一身,甚至将皇甫成整个人包裹在内。 淡淡的青色裹夹着皇甫成,不过几个闪烁,就无声无息地消隐于虚空之中。 察觉到其他天魔童子目光消失的天魔童子将目光垂落,恰恰便看见了这一幕,他面色不动,眼底却是快速闪过一丝笑意。 皇甫成动作确实足够隐秘,那枚被他寄予厚望的遁移符也确实不凡,几个呼吸间,这一个被重重禁制包围封印着的地方就再也找不到皇甫成的气息。可是天剑宗万万年传承,人才辈出,虽然是剑宗,但剑宗分支也有一个剑阵,是以他们宗门里也自有弟子对阵法禁制研究深入。 因此,就在皇甫成气息在怒浪洞中彻底消失的那一瞬间,怒浪洞中的一层禁制被触发,洞中剑啸阵阵。 净量、净罗等外人自是什么都听不到,但陈朝真人等却都是听得一清二楚。 祭坛之上,左天行猛地绷劲了身体,几乎是下意识地往陈朝真人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天剑宗里,但凡听见怒浪洞中剑啸的修士张开神识扫见空荡荡的怒浪洞,或是怒意激荡,或是皱眉凝神,或是暗自叹息,不一而足。 就连一旁主持着左天行结婴大典的仪宾,也都愣了愣神,才回过神来。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想起自己的任务,待要继续主持仪式,却见左天行只是站在那里,却是什么动作都无。他不由得又顿了一顿,才再度继续。 陈朝真人察觉到了左天行的目光,也注意到了旁边同门自各处投落在他身上的各色各样的视线,但他却都不在意,连眼角余光都没有回给他们一个。 旁边的同门或是好奇,或是因着其他别的什么,一时也都循着他的目光找了过去。不出意外的,他们除了望见陈朝真人自己的洞府外万年不变的山石林木之外,什么都没发现。 虽然陈朝真人终日端坐山巅,久不入洞府,但那里也是一个剑修大能的洞府,如何会没有阵法禁制封守? 不是说他们就不能强行破开这些护住陈朝真人洞府的阵法禁制,虽然确实很难,但众人联手,再付出些许代价,也不是就做不到。但陈朝是他们的同门,不是同门师兄弟,就是同门师叔侄,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强行破开人家在宗门的洞府阵禁,像什么话! 所以他们也就只是望得一两眼,便各自收回了视线。也所以,除了陈朝真人自己和左天行以及净涪之外,再没有一个人能够看见陈朝真人的书房里正在发生的那一幕。 在陈朝真人的书房书案上,摆放着一个黑木盒。黑木盒不大,但也不小。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黑木盒里,原本装了两枚玉质卓绝的玉玦。 这两枚玉玦出自同一块玉心。除了那玉玦上面刻印着的两个篆文不同之外,它们根本就是一般无二。 因为,它们就是被同一个人精心挑选,细心雕琢而成的。 可是这样几近相同的两枚玉玦,到了最后,也都有一个相同的命运。 早前被陈朝真人亲手取出准备在刚刚递到左天行手上的那一枚玉玦已经在陈朝真人手中化作了玉粉,而现在,仅剩下的被保护在重重封禁之下的那一枚玉玦,也在陈朝真人的目光下化作碎屑。 陈朝真人闭上眼睛,漠然地看着眼前闪现的曾经。 那分明不过是十多年前的事情,陈朝真人却觉得根本就是前生。 他张开眼睛,手指微抬,一道剑意自指间迸发,须臾间落入洞室之中。而陈朝真人的书房内,那个被层层禁制封印起来的黑木盒也在顷刻间被迸发的剑气撕裂成粉末。也恰在此时,向来静谧的洞室荡起微风。 微风卷夹着那一片粉末,不过旋转一番,便带着那些粉末飘出了洞室,往茫茫的天地中扫去。 左天行看着望着那一片洒落在尘埃中的粉末,双手紧握成拳。 他被修剪得整齐的指甲确实锋锐,而他掌心处的皮肤看着柔软,但防御却惊人,所以虽然他手指极其用力,但却是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甚至连泛白都没有。 左天行紧闭着唇抿了许久,才终于动了动,吐出三个气音。 “皇甫成……” 净涪重重地望了左天行一眼,收回目光,再不在原地停留,也不去看左天行或是天剑宗那边一眼,转身就迈开了步子。 白凌一时不察,直到净涪走出一小段距离后,才急急地跟上。 他本想问些什么,但抬头觑见净涪脸色,嘴唇动了动,又紧紧地闭上了,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净涪脚步不快,也不慢,他就按着他平时的速度,不紧不慢轻松写意地往前。可白凌跟在他的身后,愣是什么都不敢说,只能紧紧地跟在净涪身后。 净涪的情绪或许有那么一瞬间外露,但也就是一点痕迹,再过得一两个呼吸,便连这些痕迹都随风散去了。 白凌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他偷觑了净涪一眼,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净涪随意将白凌的小动作漏过,仍旧按着他自己的步伐往前迈步。 不得不说,刚刚净涪确实是失望的。 他对左天行失望。 第276章 净涪他确实也是对左天行失望的。 左天行对天道插手他的道途不满,对他自己无法也不愿去反抗天道不满,所以他就很顺理成章也很自然而然地迁怒了皇甫成。 是的,不仅仅是净涪,就连左天行自己也都心知肚明,刚刚的左天行,根本就是在迁怒。 是,皇甫成选择在今日,在左天行结婴大典的这一日,破门而出,于他自己而言确实是一个好日子,但他的这一个举动,却也是将左天行、陈朝真人甚至是天剑宗的脸面撕了下来,扔在地上任人践踏! 于情于理,又或是方方面面,左天行也确实该生气。但将所有的怒火都冲向皇甫成,却又是太过。 甚至因着左天行对现今皇甫成的这一份迁怒,让净涪想起了那些被埋在了历史废墟里的过去。 当年的皇甫成和当年的左天行,也有过这么一段互相迁怒的日子。 净涪没有要否认曾经过往的意思,但不得不说,如果不是左天行率先迁怒于他,将他母亲的郁郁而终怪罪到当年皇甫成身上的话,当年的皇甫成也不会在最先的那一段时间里死命地还手。 净涪行走的步伐速度如初,不加快也不减慢,但他的双眼眼底里,渐渐地升起了不被任何人察觉的锋芒。 远在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偷空往净涪处递了一个眼神,随即目光一转,落在了天剑宗里的左天行身上。而隐藏在净涪识海中的佛身也未曾落后,同样向着天剑宗的方向望了一眼。 魔身眼底的锋芒与净涪本尊如出一撤,却又比净涪本尊的更为外露,更为尖锐。就连佛身那面上眼底一贯蒙着的淡淡慈悲也都散了开去,褪去所有柔和的面色如同一块铁木,冷硬得可怕。 左天行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他皱了皱眉头,目光从天剑宗的方向投来,轻飘飘地掠过景浩界下方的无边暗土世界,静静地落在了净涪的身上。 净涪却是头都不抬,只作未知。 左天行看着连眼角余光都没有分给他的净涪,眉关拧得更深更重了。在那么一瞬间,他的心底升起了一分迟疑。 可这些许的迟疑,在他心头此刻沸腾的怒火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仅仅只是一个照面,那些迟疑就被怒火烧尽,更连丁点痕迹都没能留下。 已经将目光从左天行那边收了回来的魔身端坐暗黑皇座之上,嗤笑一声,往识海里递了一句话道:“左天行可真是让人恼火啊……” 从来平静不搭一言的佛身也在识海中显化出了身形,他叹了口气:“他这个迁怒的习惯,也确实是很不好。” 净涪本尊静默了片刻,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淡淡地在识海道:“他这是还没有吃够苦头,等他再一次撞上铁墙去,他自然就会知道学乖了。” 佛身随意地点了点头,不说话,只低唱了一声佛号。 魔身却是一撇嘴,盯着净涪本尊道:“可我看着他,就是觉得憋闷啊,这可怎么办?” 净涪本尊眼角余光垂落,扫了一眼被无边暗土世界簇拥保护着的魔身,不咸不淡地问:“那你想如何?” 魔身的身体往侧旁一歪,他的手肘搭上了身下皇座的扶手,手掌则是托上了自己的下腮,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他像是极认真,又像是很随意地想了想,忽然道:“众叛亲离,这个皇甫成确实也蛮可怜的。” 这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但净涪本尊和佛身却都明白了魔身的意思。魔身弹了弹手指,又说了一句话,道:“说到底,我们曾经可也是皇甫成啊……” 佛身又是一皱眉头。 魔身并不太在意佛身的反应,他只是撩起眼皮瞄了佛身一眼,便看向了行走在阳光中的漠然平静的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和魔身对视了一眼。 透过空间的层层阻隔,穿过虚与实之间的缝隙,净涪本尊看到了魔身眼底荡漾沸腾着的肆意和激昂。 魔身看似随意,但又执拗地望着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和佛身也都明白魔身的想法。 魔身他想让左天行正面扛上皇甫成,直面皇甫成身后的那一位天魔童子。而他们就暂且隐在一侧,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这一个时机,或许是那一位天魔童子和左天行的两败俱伤,或许是净涪他们自身的崛起。 总而言之,等到他们积蓄了足够的实力之后,就轮到他们去和那个天魔童子清算一番因果。 不管是谁,欠了他们的,总要给他们还出来! 佛身转过目光,定定地望着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本来正晃神沉思,察觉到佛身的目光,当下也分出了一丝心神,迎上了佛身的视线。 但佛身就这样默默地望着净涪本尊,不点头,也不摇头。 他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 可这种模棱的态度,本身就是一种表态。 净涪本尊明白佛身的意思。不仅是净涪本尊,就连魔身也明白了佛身的态度,他特意往佛身那边看了一眼,才再次盯上了净涪本尊。 也没过多久,净涪本尊终于在佛身和魔身的目光中轻轻地点了点头。 佛身并不意外,他眼睑垂落,双手合十,悄无声息地隐入了身后的佛光之中。 魔身本也不意外的,但他还是扬起唇露出一个跃跃欲试的笑容来。 净涪的识海里,就只有魔身的声音在回荡:“好!这件事就交给我来!” 净涪本尊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心里打的都是些什么算盘,也不阻止,只是提醒了他一句道:“注意着些,别将自己坑了进去。” 对于净涪本尊的提醒,魔身也是真的听进去了的。他点了点头,很是慎重地道:“嗯,我会注意的!” 魔身虽然肆意任性,但到底也是净涪,他不蠢。 除了那位天魔童子之外,包括皇甫成自己在内,谁都不知道天魔童子到底在皇甫成身上下了什么手段,又花费了多少心思。不说魔身,便是魔身、净涪本尊、佛身三身加起来一起算,在眼界、实力等方面也确实是远远不及那位天魔童子。如果魔身再不小心谨慎的话,说不得轻易就会折进去了。 净涪从来不会小瞧那一位天魔童子。 那一位天魔童子的心性、谋算、手段俱是未知,可就算这些都不算,只凭实力,那一位也确实能够横扫整个景浩界。 这就是一力降十会了。 魔身既然应下了净涪本尊,也果真未曾大意。即便是心中颇有算计,他也没有贸贸然接触皇甫成,而是悄悄地隐在了一旁,静观其变,也是等待着时机。 净涪本尊见魔身确实没有失去冲动,便暂时将这件事放到了一旁,仍旧带着白凌往前方走。 因着皇甫成的出逃,左天行的结婴大典最后是草草落幕。 可这一点,那些前来观礼的别派青年弟子真正能够看得出来的,却是一个也无。顶了天,他们也就能看出些许端倪而已。 譬如,这一场结婴大典最后的那半段仪式上,左天行虽然还是沉默地依礼完成了每一步程序,但不管是天剑宗这边负责引导仪式的仪宾,还是那些复杂帮忙完成典礼的天剑宗弟子,都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别说气息,就连感觉也都不对。 可哪怕这些青年弟子再是敏感,能够察觉到的也就这么些而已。再想要知道得更多一点,那就不能了。 不过饶是只感觉到这么些,也已经足够了。 净栋犹有些茫茫然,他紧跟在净量身后,欲言又止。 净量瞥了净栋一眼,悄悄地摇了摇头。 净栋还待要说些什么,净量心底一叹,率先给了净栋一个眼神,让他注意打量旁边的其他人。 净栋眉头拧了起来,但不过是一瞬,就又放松了开去。他目光垂落在地上,余光却从眼角飘出,往着侧旁的那些个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修士扫去。 他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的,但这么一细看,却又觉得不对。 可到底哪里不对,净栋又没能看出来。 他满场看了一遍后,却是再一次望向了旁边的净量。 净量看着眼带疑惑的净栋,心底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才算是明白为什么出来之前,清见师伯私下里一而再再而三地交代要多多提点净栋,让净栋他自己多看看,多想想。 现在想想,分明就是清见师伯知道净栋的性情,在早做准备呢。 净量想了想净栋的身份,再想想这些日子以来他看见的净栋的性情和行事作风,心底一时是又摇头又点头。 作为清恒师伯的大弟子,寺里众青年沙弥心底的大师兄,净栋却是这个古板性情,日后真要接过寺内要务,甚至是更进一步,执掌天静寺…… 这如何能不让净量摇头? 不过多少让净量放心的是,作为主持的清见师伯也确实是看得清楚明白,正在出手调教。 净量还是对清见大和尚很有信心的,所以连带责任这会儿他也对净栋有几分信心,也就很耐得住性子提点净栋。 但耐得住性子归耐得住性子,净量一直看的清楚明白,这会儿可还在天剑宗诸位长老的眼皮子底下,真不是什么提点师弟的好时机。是以他又给了净栋一个眼神示意,便就沉默了下来。 净栋见净量这般作为,又瞥见旁边的青年修士也是一般平静模样,除了那些个不疼不痒的话之外,谁都没有提到什么,便也就学着净量的模样闭上了嘴巴。 净罗、净尘两人也一直注意着净栋、净量两人的动静。不,不仅仅是净罗、净尘这两个出身妙音寺的人,就连那些个妙潭、妙空、妙安、妙定、妙理五寺的青年沙弥也都时刻注意着净栋、净量,没有错过他们之间每一个交流的举动。 然而他们也都只是各自对视一眼,又齐齐沉默了下去。 祭坛下方宾客异样的气氛,左天行注意到了,陈朝真人注意到了,天剑宗内诸位长老也都注意到了。 但在皇甫成出逃天剑宗脸面已被扯下的当下,天剑宗的众人也没真的想过连今日的这一块遮羞布也被一起扯下,便也就各自默契地提点了精神,仍旧按着早前的仪程将这一场结婴大典完美收场。 幸而,不管皇甫成如何,左天行得天道钟爱却是事实。 望着手捧玉圭再次拜过苍天,转身一步步走下祭坛的左天行,天剑宗诸位长老心中到底还是保留了一半的喜色。 尤其是看着那一块莹白玉圭上紫色的两个篆文,天剑宗的诸位长老还是面色一松,再度抬起了头。 雷音三鸣,天赐道号,这是天道对左天行厚爱的事实。 是铁证! 这样无可辩驳的证据摆放在各家面前,至少也能保住他们一半的颜面。 真有本事,你们也拿出一个这样得天道厚爱的弟子来啊! 诸位长老的想法,左天行却是不知。但他到底在天剑宗内生活是这么许多年,这些长老的心思,他不说猜个透透,八九成却是有把握的。可这会儿左天行却不像这些长老一样仍旧执着于皇甫成。 手捧着玉圭,从祭坛的另一端走下的左天行,这时候却被净涪最后那一眼占去了所有的心思。 他甚至在不知不觉间拧起了眉头。 他一边走一边凝神细想,却无论如何都找不着头绪。 他看不清,也猜不透净涪那最后一眼里都是些什么意思。 袁媛站在青石阶的尽头,因是左天行的结婴大典,是大喜日子,她特意换下了劲装,重新穿上了罗衣。 为了和身上罗衣搭配,她的那一条粗厚长辫也被散了开来,再度梳成了飘逸好看的坠仙髻。 罗衣、发髻,再配上精致灵动的配饰,这个一度劲装、长辫、素颜朝人的小姑娘好看得令人晃眼。 然而,哪怕是这般娇俏可人的小姑娘,也没能在左天行眼底留下痕迹。 他甚至根本就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仍旧发愣似地往前走。 听着熟悉的脚步声一点点走近的袁媛本来正忐忑着,脸红心跳得厉害,飞着红霞的小脸一时间都要埋到地下去了。可她期待着等待着的那个人,却恍若没有看见她一样,直直地往她这边走来,又愣愣地穿过她的身边,就像他的前面就是一片空气一样。 霎时间,袁媛脸上的羞红全数化作了惨白。 她愣在原地,怔怔地抬起头,甚至木木地跟着他的动作转过身,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过她,往更远的远方走去。 袁媛已经完全不知道她自己都在想些什么了,在那个时候,她恍然间听见自己的声音极其尖利地响起。 那熟悉的声音尖利得可怕,嘶哑得陌生。 就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一样,拼尽所有地向着前方的那个人发出自己的声音,显示自己的存在。 “师兄!” 她想要让她妥帖放在心上的那个人看见她的存在,正视她,知道她的这份心意。 她正在将自己薄薄的面皮撕下来,将自己柔软真挚的心捧出来,递到那个人的面前。 这很大胆,也很冒险。 她知道。 如果左天行拒绝了她,心中没有她,她日后怕是再也无法面对这一个人,甚至再也没有那个脸面站在这个人的面前。 她都知道。 但她不怕,也不在乎。 不,她是怕的,她也是在乎的。但比起刚刚的那一种无视,比起刚刚的那种被他彻底摒弃在他的世界之外,她宁愿选择面对。 至少她确定,在这一瞬间,他是真真正正的看到她,知道她。 知道她不仅仅是与他一同长大的小师妹,知道她不仅仅那个追在他身后的小小姑娘,她已经长大了。 长大到,足以看清自己的心思。长大到,有那个勇气为了自己的心意勇往直前。 袁媛的做法,确实是成功的。 原本一直往前走,完全不知道旁边还有一个人的左天行终于意识到了她的存在。他转过了头,望向了她。 但袁媛的做法,也是失败的。 因为她清楚地看见,左天行望着她的眼睛里,没有多少她想要的柔情。甚至连温柔都没有。 更多的,是令她的心如坠冰窟的漠然和不耐。 袁媛张了张嘴,拼尽余生所有的力气,再一次唤道:“师兄……” 她的声音颤抖着,她的脸色如纸苍白,所有娇俏可人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让人心怜心悸的孱弱可怜。 左天行闭了闭眼睛,敛去眼底所有的情绪,待他再度睁开眼来望向袁媛的时候,他点了点头,语气缓和地问道:“小师妹有事?”袁媛望着他,紧握成拳的手松开,面容抖动片刻,终于挤出了一朵可爱的笑容:“师兄,我……我有话要跟你说……” 左天行不说话,他甚至都不笑了,什么表情都没有的面容带着令袁媛忍不住颤抖的严肃,甚至是冷漠。 可哪怕是身体都已经忍不住颤抖了,袁媛还是直直地站在左天行面前,咬着牙关定定地望着左天行。 左天行看着这样的袁媛,谁也没有看见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渺远。 其实这样的袁媛,他曾经见过。 在那已经淹没在岁月尘埃的久远过去,袁媛也曾这样站在了他的面前。那个时候,他的旁边还站了一个杨姝。 左天行一个恍惚,下意识地往旁边望了一眼。 现如今,他的旁边空空如也。没有杨姝,什么人也没有。 左天行眨了眨眼睛,才想起杨姝现下还在杨家。她与他已经没有了任何特殊的关系,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了。 在这么一个短短的瞬间,左天行的心中似乎汹涌着什么,又似乎被一层厚冰封印着。 他仿佛什么都没想,又似乎什么都想过了。 这样的状况很奇怪,但他不在乎,仍旧转过了头,望向了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小姑娘。 这个小姑娘已经长大,一身罗衣飘逸动人。但此刻真正摄人心魂的,还是那一双亮得令人心中发颤的明眸。 那双眼睛里的火,根本就是以这小姑娘一生的勇气、爱慕为柴燃烧起来的。 左天行恍惚间觉得,他的整个世界都被这一双眼睛照亮了。 但是,也是在这一个恍惚间,左天行望见了一双比这双眼睛沉暗一点,幽深一点,复杂一点的秋水明眸。 杨姝。 左天行瞬间惊醒,心底一声剑啸长鸣,所有复杂繁琐的心绪被这一道剑啸震碎,又被接下来升起的剑光扫荡得无影无踪。 他凝神,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小姑娘,轻轻点了点头,问道:“什么事?” 袁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眼睛里的火光黯淡了下去,甚至还有隐隐的水光亮起。只是到底那堆火太旺太盛,到了这个时候,也还没有彻底熄灭,仍旧熊熊地燃烧着。 “师兄……” 这声音才出口,就哽咽得让两人的心神都颤了一颤。 到底,袁媛在左天行心底也不是毫无地位的。 但即便如此,左天行还是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再没有在面上显露出分毫异样。 袁媛不知,但她也不在意,仍旧不管不顾地继续,因为事到如今,她也只剩下今天这一个机会了。 “师兄,我喜欢你。” 袁媛不在意自己不稳到颤抖的声音,不在乎声音间那哽咽的杂音,她直直地盯着左天行,固执地想要在他面上找到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 可是她失败了。 对面的左天行离她不远,她的眼力更是没有半点问题,她可以找到左天行每一点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然而,她终究没有找到她想要找到的答案。 左天行就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她,面容平板僵直,眼神里再不见半点柔和。 拒绝,拒绝,拒绝…… 无论她怎么找,怎么看,她看到的都只有拒绝。 没等左天行出声,袁媛自己伸手捂住了嘴巴。 她成功地将呜咽吞了下去,却没能忍住那夺眶而出的打熄了她眼底所有火焰的眼泪。 大滴大滴的泪珠如同连线一样从眼眶流出,滑过她娇俏的面庞,带着她面上细细涂抹过的脂粉,打落在她脚边的青石阶上。 “啪嗒……啪嗒……” 左天行仍旧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 袁媛最后看了一眼模糊的他,退后一步,掩面转身冲了出去。 左天行定定地望着袁媛远去的背影,许久之后,唇边溢出了一声苦笑。 他摇摇头,仍旧捧了玉圭在手,慢慢地踱着步回了他的曜剑峰。 第277章 回到了曜剑峰之后,左天行将手中的玉圭封入了玉盒,供在法案上。 收好这一枚玉圭之后,他甚至都不在曜剑峰上停留,直接就去寻了陈朝真人。可意料之中的,陈朝真人并不见他。最近总领陈朝真人洞府日常事务的管事薛明看着左天行,很有些为难地道:“小主人你就回去吧,主人说他不见客。” 左天行站在原地,闻言抬头望了望陈朝真人所在的那一处山巅,沉默半响后,也不为难薛明,只是向着陈朝真人所在的方向拱手弯腰拜了三拜。 薛明就站在一旁,看着左天行的动作。 哪怕得到天道厚爱,受天道另眼相看,甚至得天道赐下道号,左天行此刻礼拜陈朝真人的动作,却没有半点怠慢轻浮。甚至举手投足间,都是发自内心的敬重和亲近。 哪怕同是打小就拜在主人门下,哪怕他们身体里有着一小部分血脉关联,这一位小主人还是和那个叛徒不同的。 是不一样的! 薛明看着左天行动作,眼中渐渐地就带上了笑意,甚至连平日里见惯了的敬重和关怀也浓重了不少。 左天行看得清楚,但他也只将这些事情看在眼里,并不点明。 三拜完成之后,左天行转身望向了薛明。 薛明望见左天行转头,便微微弯了弯腰,恭顺地等待着左天行吩咐。 左天行也不说其他,他只道:“等师尊空闲了,请管事告知师尊,皇甫师弟的事情,弟子会留心的。” 说完,他又踌躇了片刻,才又道:“另外,还有袁媛师妹的事情……” 听到袁媛的名字,薛明低垂着的头微微抬起,带着些许揶揄的笑意看着左天行。 左天行本来还是严肃正经的,冷不丁看见薛明面上的那些揶揄,脸上不由得明显地僵硬了几分,他生硬地唤道:“薛管事!” 薛明也能察觉得到左天行对袁媛的态度,见得左天行这般神色,他脸色一整,面上笑意收得干干净净。他甚至还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小主人。” 左天行又扫了他一眼,面容板得冷硬,道:“薛管事记得回禀师尊,就说弟子于小师妹无意,还请师尊在师叔面前为弟子担待几分。” 薛明也是极严肃正经地点了点头,道:“是,小主人,老奴谨记。” 左天行点了点头。 这会儿,他本就该回去了的。但他再度想到净涪最后望着他的那个表情,忍不住就踌躇了一下。 可是此时陈朝真人不见他,就只有薛明站在他面前,虽然说旁观者清,也有三人为师之说,但是真要开口问薛明,又似乎很是不妥当。左天行一时间犹疑了起来。 薛明看得出左天行的欲言又止,但他什么都没说,既没去催促左天行,也没当先转移话题。他就那样静静地等待着,他的腰甚至比起刚才更弯了一点。 左天行也没犹疑多久,他很快就回过神来,看着薛明,笑了笑,还是摇着头道:“我没事了。” 薛明再度往下弯了弯腰。 左天行看得他一眼,垂落在身侧的双手往上一抬,扶起了薛明,道:“因着皇甫成,师尊这一段时日可能会比较烦心,薛管事多多仔细着些。” 左天行已经不再称呼皇甫成为师弟了,因为就在刚刚,皇甫成已经被抹去了天剑宗陈朝座下亲传弟子的身份,被打入了天剑宗叛徒名列。 是陈朝真人亲自动的手。 薛明沉了面色,恭敬仔细地应了一声。 交代了这么一番后,左天行对着薛明一点头,便就转身往山下走去。 因这里是明剑峰,是陈朝真人的山头,为了他显示对陈朝真人的敬意,左天行并没有架起剑光御剑升空,而是徒步下的山。不过这一段山路不算很长,更称不上崎岖,走上这么一段路,对左天行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他也确实并不放在心上。 此时挂在左天行心上,占据了左天行全部心神令他久久无法放下的,仍旧是净涪最后看他的那一眼。 如果用那样眼神看着他的净涪是当年还没有和他缓和关系的那个皇甫成的话,左天行并不觉得如何。反正他们两人就是明明白白的敌我关系,对于敌人而言,无论理智与否,总是不那么友好的。所以无论是鄙视或是厌恶更或是轻蔑,那都是平常事,谁都不会放在心上。 但是,现如今拿着这种眼神看着他的,是和他亦敌亦友的净涪。 净涪与他之间的关系,并不仅仅只是纯粹的敌对仇视。在某一种程度上,他们也是朋友。 就因为他们亦敌亦友,左天行才格外在意净涪的目光。 左天行一边缓步下山,一边拧眉沉思。 不得不说,即便左天行有着这种那种的缺点,即便左天行成功的背后有着景浩界天道的影子,但他到底还是一个足以和净涪相提并论的天骄。 他到底是和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各掌一道的道门魁首。 左天行很快就找到了缘由。 他当下就停住了脚步,愣愣地站在原地。 这一条山道上除了他之外就没有旁人,也没有别的谁谁谁在此时将目光投注到他的身上,所以也就没有谁有幸见到左天行失态的模样。 他竟然狠狠地抬起手,重重地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啪。” 这一声脆响打破了山道间的静默,就连微微旋起的山风,一时也被惊得停住了。 明见峰的山巅巨石处,冰雕玉砌一般的陈朝真人微微偏了偏头,目光往侧旁一转,落在山道间站着的大弟子身上。 看着左天行,他微微皱了皱眉头,甚至连搭放在膝上的手指都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没有任何动作,仍旧如同山石一样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正往前路迈进的净涪也似乎听见了这一个清亮的声音,耳尖动了动,便往天剑宗的方向转了转头。 但他也就只是望了一眼,便又随意地将头转了回来,仍旧按着他自己的节奏往前走,并没有多做表示。 左天行不意自己的这个动作惹得旁人连连侧目,他甚至都没多分神注意旁人的视线,只顾着懊恼去了。 当然,在这明剑峰里,在他师尊陈朝真人的眼皮子底下,他也确实有这个资格不去费心留神。 在景浩界这个世界里,除了净涪之外,可还没有人能够毫不惊动任何人地在陈朝真人眼皮子底下对他出手。 而净涪…… 如果他真的要出手,他确实是能够做到。但左天行也相信,这个时候的净涪,他不会做。 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无需多提,便就转回左天行这里。左天行这时是懊恼不已。但在懊恼的同时,他也开始了自我检视。 陈朝真人再次偏头看了一眼,望见站在山道中央,似是入定又似是静悟的左天行,他眼底快速闪过一丝春日暖阳一般的笑意,不仅散去了陈朝真人因着皇甫成的叛逃而生出的阴霾,也融化了些许陈年累积的冰层。 他终于还是动了动手指。 一道堂皇剑意自他指尖飞出,须臾间落在左天行周遭,散作一片剑光无声无息地将左天行整个护在了里面。 到了这时,陈朝真人才慢慢闭上眼去。 净涪其实不知道左天行会如此在意他的态度,更不知道左天行会为了他的一个眼神辗转反思,甚至开始检视自身。 他确实不知道,但哪怕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 就如此时被左天行这边闹出来的动静惊动,往天剑宗方向望了一眼,看清楚了左天行现如今状况的净涪魔身。 净涪魔身看清楚了左天行的状况,视线没有半分停留,便就虚虚往旁边扫荡一番,定定地落在了在某一处深山野岭里显出身形的皇甫成身上。 魔身斜斜坐在暗黑皇座上,望着那个简单检查一番后就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皇甫成身上,目光幽深难测。 皇甫成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入净涪魔身的眼中,他只知道,自己这时候是真的自由了。 自由…… 那就是一种拥有的时候只觉得平常,直到失去它的时候才知道它的贵重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不多,但无一不贵重,无一不宝贝。 譬如生命,譬如时间。 毫无形象地坐了一阵,皇甫成也不再顾忌什么形象了。他很是干脆地将身体往下一躺,双手双脚摊开,舒坦自在地张开成大字模样。 他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那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空气,感受着身下厚重的大地,听着山风吹过山林的声音。 恍恍惚惚间,他似乎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些只在宝贵回忆里的过往。 那个时候,尚且年少的他身边应该还有一个同样青涩稚嫩的小女孩儿。 那个时候,他陪着她,学着旁边邻国动漫里的少年主角,躺在青草地上享受阳光,享受年少的时光。 皇甫成紧闭的眼角处生出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水意。 净涪魔身望着躺在那里的皇甫成,看着皇甫成面上那似喜似悲,似怀念又似眷恋的表情,微微挑了挑眉。 皇甫成此时也不在意别的什么,他没有抬起手去拉出系统界面,他甚至都没有张开眼睛,直接就张口唤道:“系统……”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望了身处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里的净涪魔身一眼,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落在净涪魔身眼中的皇甫成便又闭上了嘴巴。 除了在最开始的时候看见了皇甫成张开嘴巴之外,净涪魔身什么都没有看见。 他看不见皇甫成挪动的嘴形,也听不见皇甫成到底说了什么。 但净涪魔身没看见,并不代表皇甫成此时就真的没有说话。事实上,自皇甫成张开了嘴巴,唤出“系统”两个字之后,他也并没有停下,仍旧继续和他所以为的系统对话。 他像是根本不在乎‘系统’到底有没有听见,不在乎‘系统’会不会对他所说的那些话做出反应,他只是想要在这个时候找到一个能够安安静静地听他分析的听众而已。所以他就自顾自地,将他想到的那些有的没有的说了出来。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望着这样看似随意的皇甫成,眯了眯眼睛,却到底没有出手掐断他们之间的联系,而是静静地听着。 他想要听听,皇甫成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他也想要知道,皇甫成他到底又想做些什么! “系统,在这个世界里,有主角左天行,有boss皇甫成,有第一女主杨姝,有第二女主苏千媚,有第三女主袁媛……” “除了我这个乱入,占据了boss肉身的穿越者之外,分明就是一个修真小说的故事世界……” 说到这里,皇甫成顿了一顿,竟然问道,“不知你知不知道,在二十一世纪的地球,在我们国家,网络小说总有那么几条定论。” “主角不死定律,主角必胜定律……”皇甫成一条一条列数了出来,最后又道,“如果这一个世界,真的就是一个网络小说的世界,那么,这些定论在这个世界应该也是适用的才对。” 天魔童子极难得地抿了抿唇。 到了这个时候,他似乎已经知道皇甫成到底都想要说些什么了。 果不其然,天魔童子看见皇甫成弯了弯唇角,扬起一个微小的嘲讽一般的弧度,“在这些定律面前,‘回家’这个对我来说几乎无从下手的难题,如果被放到了主角手上,真的还是无解吗?” 主角效应!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小说世界,作为得到世界和作者厚爱的主角,他必定无所不利,无所不能,无所不胜。 所有的难题,放到主角面前,那都不是事儿。 天魔童子抿紧了唇瓣,他甚至还紧握了双拳。 “唉……”皇甫成似乎不知道也不在意系统的反应,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如果真的能得到主角帮忙的话,问题或许就没有那么困难。但可惜的是,‘主角’左天行,似乎已经不是‘主角’了……” 皇甫成看得出来的事情,天魔童子也看得出来。甚至因为天魔童子坐得更高,插手得更多,也就知道得比皇甫成多得多。 作为罪魁祸首的他甚至清楚的知道,现如今的景浩界,已经不是作者远隔云端在故事里描述的那个世界了。 当初的那个景浩界,已经被他亲手摧毁。现在的这个景浩界,是他联合景浩界天道重塑世界的结果。 皇甫成不知道‘系统’都在想些什么,就更不知道隐在‘系统’之后的天魔童子现在在想的都是什么,他也无从得知,只是仍旧按着他自己的节奏,慢慢地梳理分析。 “这个世界,”他小小地微笑了一下,继续道,“很有可能是远隔云端那本书的同人世界。在这一个世界里,有重生的‘主角’左天行、重生的‘boss’净涪、穿越的伪‘boss’皇甫成……” 皇甫成不带丝毫情绪地将自己的名号报了上去,才道:“在这一个同人世界里,最有可能作为真正‘主角’,就只有这三个人选。” “毕竟,‘boss’皇甫成在读者中的人气不比‘主角’左天行差。保不齐就有哪个有能耐的读者看上了这个角色,要给他另外一个相对美好的结局。” 说到这里的时候,皇甫成沉默了一会儿。 天魔童子瞥了皇甫成一眼,暗地里接话道:“所谓看上了他,要给他一个相对美好的结局,就是让他去做和尚?” 不是天魔童子看不起僧侣,实在是因为,佛门在他们国家青年一代中印象很不咋地。 造成这样一种印象的原因很多,历史原因有,国家原因有,文化原因有,就连个人原因也有。 这种种原因影响下来,就成了这么一个局面。 天魔童子知道,皇甫成也知道,所以一时之间,皇甫成也沉默了下来。 再如何,餐风饮露、仙风道骨的道士总也比敲经念佛、头上没毛的和尚好不是? 但皇甫成也只是沉默了片刻,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 “‘穿越’、‘重生’都是网络小说里的热门题材,更何况,纵观景浩界这一个故事世界,身上的故事性能够比得上原‘主角’左天行的,也就只有这三个人了。如果真是原故事的同人,那这个同人故事的‘主角’,也就是这三人中的一个。” 说到这里,皇甫成面容扭曲了一下,又可疑地沉默了下去。 和先前一样,天魔童子对皇甫成这会儿的沉默也是心知肚明。 据说……仅仅只是听说,同人故事里面,还有一个特殊的分支,就是将两个男男角色凑在一起…… 这一会,皇甫成也只是沉默了一瞬,便再次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望着头上婆娑的枝叶,任由穿过枝叶洒落在他面庞上的阳光晃得他眼睛生疼。 “我希望我是‘主角’……”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山风一吹,便散得无影无踪,连同他自己在内,没有一个人听得见这声音飘过的痕迹。 天魔童子的眼睛眨了眨,望着皇甫成的目光都忍不住飘了一下。但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再一次接话道:“但这是不可能的……” 这一点,被蒙在鼓里的皇甫成或许还会有希冀,但天魔童子却清清楚楚地明白。 他是绝对、永远不会有这个可能的。 如果他是‘主角’,他不会从万万年前耗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一分一毫的线索。更甚至,他绝对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真有那一份气运,哪一个最擅趋利避害的穿越者又愿意在这个道门大势、佛门兴旺的世界里成为一个天魔? 天魔童子微微探出身体,垂落视线,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注视着一个渺如尘埃的小千世界。 景浩界,是一个被远隔云端挑中,备受远隔云端青眼的世界。 因此,无论是原著还是同人,无论‘主角’是谁,它都会是赢家。 而他…… 作为曾经摧毁了一次世界的黑手,作为曾经祸害过原‘主角’和原‘boss’的黑手,定是妥妥的反派无疑。 皇甫成不知天魔童子的想法,他只是循着自己的种种分析,给自己做了一个总结。 “但是走到今日,主角效应是不用想了。不管原著还是同人,这主角效应我们都是蹭不了的。” 天魔童子没有再看皇甫成,任由皇甫成自己一人嘀咕个高兴。 皇甫成说着说着,竟然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他腾地坐起身来,不顾头上鬓发沾染上的枯黄杂草,也不在乎衣袖间带上的微尘。他只是睁着一双瓦亮瓦亮的眼睛,撕扯着声音道:“我们做不了主角,难道我们还不能做做作者?!” 天魔童子霎时瞪大了眼睛。 皇甫成却不知天魔童子的模样,他只是拍着手掌,兴奋难抑地道:“没错!我没有‘主角’光环,不能利用主角效应,但我难道还不能成为作者?!” 天魔童子木木地转过视线,定定地望着下方的皇甫成,愣怔出神。 虽然天魔童子有替皇甫成遮掩,但他当时也不过是简单遮掩一番而已,根本没有花费太多的心力。毕竟他也没有想到,当时已经心力耗尽的皇甫成居然会有这样的突发奇想,以至激动如斯。而他自己此时也是被震惊到木然,一时半会也想不到这边来,当下就露出了破绽。 所以净涪魔身所见的皇甫成直挺挺地坐在地上,鬓发上沾染了枯黄的杂草,面目兴奋到扭曲,双眼晶亮逼人,双手挥来挥去的已经可以称得上手舞足蹈了。可是这样兴奋的皇甫成,嘴巴却愣是闭得紧紧的,连半分挪动也无。 凭谁来看,都知道这里必定有问题了,更何况是净涪魔身? 但就是知道这里有端倪,知道此时的皇甫成有秘密又如何,净涪魔身还能当着天魔童子的面出手不成? 净涪魔身眯着眼睛看了两眼,随意搭在暗黑皇座扶手上的手掌动了动,最后还是没有动作。 真要动手的话,净涪魔身也不是没有那个胆子。 可问题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左天行那边如何不说,重要的是,净涪自己都还没有准备好。 不能急。 他们最需要的是时间。 净涪魔身这般告诉自己,最后淡淡地移开了视线。 第278章 净涪魔身那边的小动静,天魔童子没有注意到。 他本来应该能注意到的。但这个时候,他的心神已经全部被皇甫成刚刚的那个提议占满了,再也没有心思去关注其他了。到底是同一个人,哪怕皇甫成说的话用的词很容易生出歧义,天魔童子还是在第一时间就明白了皇甫成的意思。 皇甫成所谓的成为作者,并不是想要取远隔云端而代之。 那很不靠谱。 毕竟除了这一个名字之外,他们对远隔云端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又要如何去取代他或她的位置? 皇甫成的真正意思是,由他尝试着执笔写下一个故事或者一部小说,看看能不能让他的这个故事或是小说由虚拟故事成为现实,看看能不能从中寻找到故事世界、故事人物与作者之间的关联,并通过他所得到的这一个关联和景浩界这个故事世界、左天行等主角人物,寻找出远隔云端,继而定位到二十一世纪的地球。 这样的想法很异想天开,甚至根本就是天马行空。它的出现没有根据,更没有先例,就像一个画得又大又圆的饼。无论它看上去多么合适,也不过就是一个没有半点用处的纸饼而已。 可是这样的一个大饼落在天魔童子眼里,却是那救命的唯一一根稻草。 他越想越觉得可行。 既然他没有办法以‘皇甫成’这个身份介入这个故事,寻找到故事与远隔云端之间的关联,那么他就试一试这类推的方法! 天魔童子才刚刚平复下雀跃到失律的心跳,便就听得皇甫成低叹了一声,像是被抽掉了全身力气一样重重摔落地面上,全身都显得无力而衰败。 天魔童子心头再是猛烈一跳,再停顿了一下,才再度跳了起来。 皇甫成不知天魔童子此时的一惊一乍感觉,他只是再一次垂落了眼睑,遮去那已经熄灭了熊熊火焰的眼底,声音无力地随风飘荡:“可是到底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和远隔云端差不多的作者……” 他苦笑了一下:“我实在是……没有半点头绪啊。” 不奇怪,作文什么的,早在当年高考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捧过。 平时或许还会随意挑选一两本网络小说作为闲暇消遣,但怎么去做一个作者,怎样才能成为一个成功的作者,他却真的不知道。 但是再难、再没有头绪,他也得去做。 因为他想回家! 不仅仅是他,就连皇甫成也要去学去做。 天魔童子瞪了一眼景浩界中的皇甫成,手指动了一动。 未几,皇甫成耳边响起了一声清脆的系统提示音。 皇甫成仍旧无力一样躺在山地上,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和斗志,什么东西都引不起他的关注,更得不到他的回应。 这一刻,他只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天魔童子本该生气的,但他看到这样的皇甫成,抬起的手指在虚空中停顿了片刻,最后还是没有任何动作地又放了回去。 他闭上眼睛,再不去看皇甫成,只是自己琢磨着,到底怎么去成为一个作者。 可是如果天魔童子心神不那么激荡,稍微冷静一点的话,他就会发现,在那一声系统提示音响起的那一个瞬间,下方无力地仰躺在山地上,仿佛就要腐坏在那里的皇甫成,身上气息阴冷得可怕。 可惜的是,因为这样的气息一闪即逝,因为天魔童子心思分散,因为净涪魔身和左天行全都沉浸在他们自己的心思里,所以哪怕他们手眼通天,却根本没有一个人捕捉到皇甫成身上那一瞬间的异样,更不会有人能够看得见皇甫成那冰川一样荒漠冰寒的眼底。 所以,即便是对皇甫成最为了解的天魔童子,也万万没有想到,刚才皇甫成的种种作态,根本就只是他的又一场试探。 皇甫成又在地上干躺了半日,才终于慢慢地抬起手,点开了系统界面。 看着新出现在系统界面的支线任务,看着这个任务后面的任务时间,面无表情的皇甫成眼底快速闪过一丝似喜非喜、似嘲非嘲的暗芒。 经历了那么多的皇甫成也已经开始成长了。 就如当年那个还有些懦弱有些自大又有些自卑的青年一样,慢慢地摸索着不也成了今日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这个天魔童子。 皇甫成的蜕变和成长,净涪魔身确实不是尽知。但他素来谨慎惯了,虽然早前就在净涪本尊那里开了口,接过了皇甫成这一摊子事,他就不会贸贸然出手。 事实上,作为前天圣魔君的净涪,他最擅长的,还是掌控人心。 掌控人心、把握局势,然后顺水推舟,这才是他的拿手好戏。 而这一切的根基,其实都可以归结为观察和判断。 所以待到净涪魔身从自己的思绪走出,再去观察皇甫成的时候,他很轻易的就发现了皇甫成的不同。 他曾在天魔宗里长大,甚至成长。而当时的天魔宗里,多的是皇甫成这样的人。说实话,净涪他当年真的见多了。 净涪魔身看着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的皇甫成,极缓慢极缓慢地呵出一口气,然后唇角慢慢提拉起一个细小的弧度。 他小小地笑了一下。 净涪魔身的心绪浮动,净涪本尊是可以感知得到的。 他侧头望了净涪魔身一眼。 净涪魔身察觉到净涪本尊的视线,便就调转目光迎了上来。 两人视线相撞的那一刻,净涪魔身唇边那小小的笑容拉长,那一张脸顿时就多了些温度。 净涪魔身冲着净涪本尊随意地点了点头。 净涪本尊只是看了净涪魔身一眼,确定他那边情况没有什么不对,便就甩开手去,任由净涪魔身自己料理。 对于佛身和魔身,净涪本尊虽然是有警惕,但也确实是有信任的。 到底,他们也是他的三身之一。 净涪魔身得到净涪本尊无声的纵容,唇边笑容的弧度再一次往上扬了些许。 他斜斜地靠坐在暗黑皇座上,看着这幽深暗淡的无边暗土世界,心情大好。 识海之中,隐在金色佛光里的佛身也睁开眼来,看了看带笑的净涪魔身,又看看表情平静,仿若平常的净涪本尊,佛身也轻轻地笑了一声。 他微微低头,双手合十,语气轻松地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也恰在这个时候,净涪领着白凌站在了一处山寺门前。 这间隐在山林中的山寺屋舍不多,站在敞开的大门往里瞧,一眼也能望得到山寺之后的院墙。但因为这一间山寺建在这山林中,依照景浩界中佛门的规矩,这山寺方圆百里范围内都归属于这一间山寺所有。是以说山寺大的话,那也是真的大。 白凌看了看净涪,向着净涪弯腰合十一礼之后,才走到那有着门环的大门前,拉起了门环重重地敲了几下。 不多时就有一个小沙弥从这间山寺的一个屋舍里走了出来。 小沙弥来到门边,仔细看了站在那里的净涪、白凌两人一眼,眉眼一跳,似乎认出了净涪的身份,当下就大大地咧开了嘴。但似乎是因为早有人特意叮嘱过,所以他又很快就闭上了嘴巴,收回了脸上几可称为狂喜的表情,向着净涪和白凌合十弯腰恭敬一礼,问道:“不知师兄来本寺是……” 他确实很努力地去收敛自己的兴奋激动心情了,但成效实在不好,光听他那雀跃到欢喜的声音就知道了。 净涪修的闭口禅,又口不能言,遇到现在这种状况,当然就是由白凌顶上了。不然净涪也不会特意让白凌过来走一趟了。 是以待净涪回礼之后,白凌上前一步,搭话道:“我家师父是妙音寺的净涪,刚从祖寺天静寺上下来,要往四方拜访各位佛门大德。今路过此地,见此处佛光湛湛,当有大德于此地静修,便上门拜见。不知寺中大德可在?” 旁的都可不提,但只一个“净涪”的名号,就足以令白凌前方的小沙弥眼放亮光了。事实上,这一位小沙弥也真的就单单只注意到了“净涪”这个名号。别的其他什么,统统都是过耳凉风,什么都没有留下。 “在的在的……”小沙弥应和了白凌两句,便快步来到净涪面前,向着净涪深深弯腰一拜,又长长吐出一口气,才道,“师父在寺里的,两位请随我来。” 净涪唇边带着一丝笑意,双手合十,微微点头还礼。 小沙弥两眼有些微晃,却还是礼节周到地走在前方给净涪、白凌两人带路。 许是因为净涪,又许是因为这小沙弥自小就生活在这山寺中,少见外人,性情格外单纯,所以还没等白凌多番细探,小沙弥自己就将这山寺里的事情和净涪、白凌两人倒竹筒一样倒了个干净。 第279章 这座静和寺不大,名声不显,山寺里的人也不多,算上寺里的主持师父,拢共也就只得三个人。 一个大和尚连带着两个小沙弥。 和尚法号清泉,出身天静寺。两个小沙弥也是清泉和尚从天静寺中带出,一个是师兄,法号净意,另一个是师弟,法号净念。 给净涪和白凌领路又对他们知无不言的言无不尽的,就是净意沙弥。 净意沙弥身为清泉和尚座下大弟子,确实较之师弟净念更为沉稳一些,但山寺人少,生活清净,环境单纯,净意沙弥再是沉稳,也绝不是白凌的一合之敌,更别说和净涪比了。 再者净意、净念两位小沙弥对净涪格外仰慕,虽则他们与净涪皆是净字辈的佛门弟子,与净涪不过是师兄弟的关系,但他们师兄弟的言行举止落到实处,却行的是师长礼。 所以净意、净念两位小沙弥对净涪虽称的师兄,对白凌唤的也是师侄,但确实实打实的待净涪如师长,待白凌如同辈。 净意、净念两人的亲近热忱,饶是白凌,也颇受触动。 他一时也不免心生愧疚,觉得自己这样欺负两位老实人,实在不怎么地道。 白凌一边暗自反省,一边认真和净意搭话,一边还分出视线去偷看净涪的面色,可谓是忙得不可交加。 净涪自也注意到白凌的视线,但他脸色平淡冲和,算不得一成不变,白凌却愣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白凌暗自犹豫了片刻,终于拿了主意。 净涪由得白凌行事,他自己一边听着净意沙弥说话,一边很是随意地往寺庙里扫视了几眼。 虽说白凌拿了主意,语言动作间探问窥视的意味淡了许多,可即便如此,在他们一行几人来到主持云房之前,净涪、白凌两人已经将静和寺里里外外摸得透透的了。便连静和寺主持清泉大和尚最宝贝的那一口泉眼还剩几滴净水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到得主持云房近前,净意沙弥站定,转身先往净涪合十一礼,低了头轻快地道:“请师兄与师侄稍待,我这便去通禀主持师父。” 净涪合十一礼,垂手站在一侧。 白凌跟在净涪身旁,目送着净意沙弥敲门入屋。随即,他目光往这院子里一转,便望见院中那另一侧拿青砖累彻护着的一口清泉。 这禅院中不见菩提,却多植阎浮树。这些阎浮树看上去似是东一株西一株的不甚齐整,却愣是给人一种错落有致的感觉。倘若再仔仔细细地探看过的话,即便是修为薄弱有如白凌,应该也能看出些许妙处来。但可惜的是,白凌只是粗粗扫了一眼,目光便定定地落在了禅院中最为惹人注目的那一口清泉上。 净涪目光淡淡扫过白凌,便就轻轻收回。 白凌完全没有察觉到净涪的视线,他仍旧专注于那一口清泉上。 因着早前净意沙弥特特将这一口清泉拿出来细说,故而此时白凌看得格外的仔细。他细细打量了两眼,见泉水清灵轻亮,隐有灵光闪烁,不禁心生赞叹,便连脸上也渐渐地显露出了几分意思。 净涪再不去看白凌,他目光垂落在身前,两手拿着一串短小的佛珠,一下一下地慢慢拨弄。 没有让净涪等太久,净意沙弥很快就从主持云房里走了出来。 他没有丝毫停顿,径直往净涪这边走了过来。 白凌一时没来得及,晃眼便错过了净意沙弥脸上那不多的懊恼。 净涪凝神看了一眼,待净意沙弥到得他面前时,抬手拍了拍净意沙弥光溜溜的小脑门。 净涪口不能言,本不能像旁人一样通过语言来拉近双方的关系,但神奇的是,哪怕净涪口不能言,净意沙弥也并不觉得和净涪比和白凌疏远。 或许是因为净涪那不时落在他身上的平淡和煦的目光,或许是因为净涪唇边那点似有若无的宽和笑意,或许又是因为净涪与他不远不近的距离…… 总之,哪怕净涪如今这么稍稍出格地拍了拍他的脑门,净意沙弥也并不觉得如何生气懊恼,反倒在那一瞬间更加放松随意,便连方才被主持师父无端罚抄经文洒扫经堂的委屈也都消散一空。 要知道,自他长大之后,哪怕是主持师父,再要像小时候那样随意在他的脑袋上做小动作他也是要生气的。 净意沙弥当下就禁不住扬唇笑了,还亲昵地与净涪道:“净涪师兄快进去,主持师父叫你了呢。” 就目前为止,能得到净意沙弥这般语气这般态度地亲近的,也就只得一个净念沙弥而已。可想而知,净意这是直接就将净涪放到和净念沙弥等同的位置了。 坐在主持云房里的清泉大和尚听见外头的动静,禁不住轻轻摇了摇头。即便是他,一时也不知该感叹自家大弟子太过单纯没有警惕心,还是该感慨妙音寺的这一位净涪比丘亲和力太强,轻易便能使人放下戒心。 净涪不知云房内的清泉大和尚心中所想,一时也没想去琢磨这些,只是含笑着将双手合拢,轻轻地点了点头。 净意沙弥又是咧开嘴笑了。 净涪身形不动,只略略侧过身体去看了白凌一眼。 白凌将身一弯,待要说些什么,旁边的净意沙弥已经插了话进来。 “净涪师兄且去,至于白凌师侄,交给我就是了。” 净意沙弥挺着小胸脯,特意将他在他师弟面前的做派拿了出来,生怕净涪看他年纪小,觉得他照应不了白凌,要拒绝他。 白凌也在一旁很是机灵地应声:“是,弟子谨听师叔吩咐。” 净涪点了点头,又看了净意沙弥一眼。 不知净意沙弥是心中有感,还是真的就看出了净涪的意思,拉了白凌在一侧站了,还胆大的要伸手去将净涪往主持云房的方向推。 净涪浅笑着摇了摇头,也就顺着净意沙弥的意思,缓步往主持云房的房门走。 看着净涪迈过门槛,净意沙弥收了脸上种种表情,真就拿出了师叔的派头,板着一张白嫩的小脸,刻意压低了声音,与白凌道:“我看师兄与主持师父应是会有一场细谈,我们就不在这里干耗着了,且回去吧。等师兄与主持师父说完话,自有传唤。” 他似模似样地解释交代了两句,倒看得白凌忍笑不已。但白凌也是聪明人,知道真要笑出来的话,这位小师叔怕就要恼怒了。故而即便忍得极是难受,白凌也生忍了。 许是白凌伪装的本事很是到家,哪怕白凌与净意沙弥两人站得极近,净意沙弥也没能瞧出什么来。反而因为白凌的态度恭谨,令他小小地松了口气。 这么一个松乏,净意沙弥也就想到了自己的疏漏。 但凡长辈,在晚辈第一次拜见的时候,理应该给上一份见面礼的才是。 忽然想到这一点,净意沙弥的脸皮立时就僵了一下。 这会儿白凌倒是眼尖,看得清清楚楚。但净意沙弥想法与他似乎很有些不同,一时半会的,他也很摸不着头脑。 这事真怨不得白凌。他也没想到只不过是稍稍满足了这个小沙弥的长辈欲望,这小沙弥就能想到长辈该给晚辈的见面礼上去。 一来,白凌虽然是净涪的追随者,可以称得上师徒,但这个师徒名分里的水分,旁人或许不知,他心里还能没个数?二来,白凌虽然口头上是应了师叔净意沙弥的师叔之称,自个也称的师侄,但他到底没有真的将白凌当成他的师叔长辈,也没有真的就将自己放到师侄的位置上,又如何会令他想起这一桩? 不过也没让白凌糊涂多久,净意自己一个琢磨,目光在白凌身上转了一圈,也没二话,直接就与白凌道:“走,随我来。” 白凌这会儿也不想了,他很干脆地应了一声,便就跟在净意沙弥身后转出了小院,往另一侧走去。 反正一时半会儿的,他也没什么事情,跟了去也不打紧。 不说净意沙弥领着白凌去了他自己的云房,却说净涪迈过主持云房的门槛,抬头便望见屋中一处矮几前端坐着的那个青年和尚。 这位模样年轻眼眸清亮如同院中那口泉水的青年和尚,就是这静和寺的主持,清泉大和尚。 对于这一位大和尚,净涪也是见过的。 就在那一年的千佛法会上。 净涪身上的褡裢里堆放着的那些通行铭牌里,也有这静和寺的一块。 净涪看了一眼,待到收回视线的时候,他人已经来到了这清泉大和尚的近前。 清泉大和尚端坐在蒲团上,目光直直落在他的身上,非是打量也非是感叹。不说身体,他甚至连面皮都没有抽动一下,就稳稳地坐在蒲团上,干看着净涪动作。 净涪唇边笑意尚在,他也不走近,只在清泉大和尚不远不近的位置站定,双手合拢,浅浅探了探身体,行了一礼。 清泉大和尚倒也不怠慢净涪。 净涪行礼拜见,他便还得一礼,随后还抬手请了净涪在他案前的那个空蒲团上落座。 既然清泉大和尚相请,净涪也不多做推诿,合十一礼谢过后,便就真的随意在那空蒲团上坐了。 净涪坐的这个蒲团与清泉大和尚坐的那个蒲团本就只隔着一个矮几,他们两人各自坐在蒲团上,他们之间的距离又能大到哪里去?更甚至,因着这静和寺人少,又极少有人前来拜会,所以一般而言,净涪如今坐着的位置都是净意或是净念惯常坐的位置, 净意和净念是清泉大和尚的座前唯二的两个弟子,他们之间的关系亦师亦父,亲近亲密,他们日常的各种行走坐卧,位置都不会相差太远。 这种距离的位置足够触动净涪敏感的警戒线了,尤其是,坐在他不远处的清泉大和尚目前还是一个足以威胁净涪安危的人物。 就净涪与清泉大和尚目前的修为来看,如果清泉大和尚突然全力出手,是能够重创净涪的。 当然,也仅仅只是重创而已,要不了净涪的命。 而到了那种情况,如果净涪真的想保命的话,他必然是要暴露出些底牌来的。 不论多少。 暴露些许底牌不是不可以,但被逼着暴露底牌就会让净涪不舒服。 可即便如此,净涪也大大方方地坐了,姿态自然随意,完全瞧不出一丝半点的不愿和提防。 清泉大和尚的目光始终不离净涪。 他看着他在他的对面落座,看着他安安稳稳地坐好,又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清泉大和尚与净涪对视了片刻,才轻笑一声打破这种无声而奇异的对峙,随意地站起身,在临墙摆放着的那一排柜台里取出些茶炉、茶壶、茶盏等物什,边还对净涪道:“听说你对茶艺别有心得?来来来,给师叔我煮一壶,就算是……孝敬你师叔我了?” 净涪的目光在矮几上转了一圈。 清泉大和尚取出来的这些物什都有使用过的痕迹,并不是全新的,显见是清泉大和尚日常惯用的物什。 这些茶炉、茶壶、茶盏什么的,虽看得出是清泉大和尚自家用泥土烧制而成的,但形容古朴大气,也堪一玩。 净涪看过这些物什之后,也就点了点头,伸手取过了那些家伙。 但拿过了这些个家伙,并不就代表着净涪立时就要开始了。 他先是将茶炉拿在手上,一点一点用手用眼摸索过,丈量过了,才将茶炉放到一旁,取过茶壶。 每一个家伙净涪都这般的仔细验看,在那在时间上就耗费得多了。但清泉大和尚坐在另一侧,却也不催净涪,只静静地在那边坐着,看着净涪动作。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净涪这么一动作,清泉大和尚便先在心头有了计较。 旁的先不管,起码就茶艺而言,净涪说不定还真是有一定的造诣。 而且,单就这一份心性,清泉大和尚还真的没有见过天静寺中的哪一位弟子可堪与净涪一比的。 怪不得,怪不得…… 清泉大和尚自个在心底喟叹了好一会儿,不经意间的一撩眼皮,却冷不丁撞上了净涪的目光。 清泉大和尚顿得一顿,出言问道:“怎么?可是有什么不足?” 净涪既不摇头也不点头,他只捧起了面前矮几上放着的那一罐水,往院子中的那口泉水中望了一眼,才又将视线调转回来,再度望着清泉大和尚。 清泉大和尚沉默了半响,面上忍不住就流露出几分挣扎来。过得片刻,他才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叹道:“只要你觉得需要,你便自己汲了过来吧。” 净涪面上带出了笑意。 清泉大和尚看着净涪脸上的笑,更觉肉痛。但即便是这样,他还是补充了一句:“想要多少,想要什么,你自取就可以了,不用再问我。” 说完,他像是不忍再看,直接就闭上了眼睛,遁入了定境之中。 清泉大和尚这般情状,便连净涪都愣了好一会儿,才算是回过神来。 他摇了摇头,再看得一眼矮几上的物什,捧过装清水的瓦罐,真就出了主持云房,自己往院中那口泉水去了。 取了水回来,净涪又升起了炉火,真正煮起茶来。 清泉大和尚还在定境之中。 净涪也不在意,他只一心一意地煮茶。 火不是最好最烈的火,但却是最稳定的火,因为清泉大和尚取出来的茶叶就该用这样的火来烹煮。 水不是那口灵泉泉眼里仅剩的净水,也不是净水外围的那一层灵气浓郁丰满的灵水,更不是灵泉最外层的那些泛水,而是距离净水不远不近带着五分灵气的清水,因为这是最与茶叶、火种契合的清水。 茶、水、火相合,相互补充,再算上那些茶炉、茶壶、茶盏等物什,待到煮好的茶水分为两盏,又各自端到清泉大和尚和净涪面前的时候,这一间主持云房里早就已经被淡而清却又隽永的茶香占据了。 清泉大和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了定境。 他睁开眼睛,定定地看了他面前的那盏茶汤一眼。随后,他一整脸色,正经而严肃地伸出双手,捧起了那一盏茶汤。 茶汤呈棕红色,通体透亮,毫无杂质。清泉大和尚细看过一眼,甚至都没看见茶汤里有半点茶渍。 清泉大和尚轻轻一晃茶盏,茶汤随着他的动作摇动,竟浑似一片琥珀。 清泉大和尚眼底升起一丝赞叹。 他也不多话,只闭目轻嗅半会,便就浅浅地啜饮了一口。 茶汤入口,清泉大和尚几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感觉茶水中一点清灵之气几经艰难,挣脱红尘浊气束缚,终于冲破藩篱,升天入神。这一点清灵之气直入天灵,又在堪堪触及天灵的那一刻散去,如同雨雾一样,滋养神魂。 当然,清泉大和尚也清楚的知道,他所感受的一切,其实都只是错觉。 这一切,都是错觉。 错觉而已…… 清泉大和尚这一念升起,心头又是一颤,只觉隐隐有感。 他待要仔细回想观望,却又什么都抓不住,只有空茫茫的一片。就如他站在时光的间隙里,看着时光如水,在他身前流走。他观望世事,俯瞰红尘。人心百态在他眼底匆匆而过。 他什么都看见了,也似乎有所触动,然而,他也仅仅只是看见,他什么都抓不住,留不下,便连心头的那一丝触动也都不知在什么时候,悄然无息地消失在某一个角落里。 他忍住了叹息,却没忍住在那一霎那间下意识抬起的眼睑,他更没能留住在那一刻肆意急急射出的视线。 视线的尽头,目光落定的地方,那一个青年比丘却随意闲逸地捧着那一碗茶盏,轻嗅慢啜,一口一口地饮着那茶盏中的茶汤。 他那动作,那姿态,就仿佛于他而言,他手中的那一碗茶盏里盛着的仅仅是一碗最普通不过的茶盏而已。 察觉到清泉大和尚的视线,净涪将嘴里的那一口茶水吞入腹中,便就抬起头来,迎上清泉大和尚的目光。 清泉大和尚心中一颤,竟发现自己在那么一瞬间,居然下意识地想要躲闪。 他居然会想要躲闪…… 清泉大和尚木了脸色。 净涪的目光在清泉大和尚身上轻轻扫过,便就自然而然地落下。他的手也没有丝毫停顿,仍旧稳稳地端着茶盏,细微缓慢地倾斜着茶盏,将茶盏里盛放着的茶汤送入口中。 清泉大和尚这个时候也没有心思去琢磨自己的失态到底有没有被净涪看出来,他根本就没有半点空闲心思去在意这个。 他定了定心神,将心头汹涌的思绪压下,手上微微用力,再度将茶盏中的茶汤送入口中。 这一回,他的全部心神汇聚,只等着细细回味茶汤入口那一刻引动的微妙灵感。 但可惜,不知是因着清泉大和尚期待太过,还是因着那般的微妙体悟本就只源于第一口茶汤入口的玄微冲击,所以待到清泉大和尚凝神细品的时候,他心中所得却实在不如人意。当其时,净涪能够清清楚楚地望见清泉大和尚脸上的失落、不甘和惋惜。 他心底升起一丝笑意,但这一丝笑意却被牢牢镇压在心底,甚至都不能冲上眼底,更别说显露于外了。 待到清泉大和尚自个回过神来,他能在净涪面上神色间看出来的,也就只有些许疑惑和平静安和了。 有那么一瞬间,清泉大和尚都有了想要直接腾身而起,直入静室,就此入定不问世事的打算了。 当然,也就是那么一瞬间而已。 清泉大和尚毕竟是大和尚,心性也还是很能看得过眼去的。 像当下这般的连番失态,虽是罕有,但何尝又不是事出有因? 就如他刚刚初见净涪便与净涪来了一个奇异又微妙的对峙一样,清泉大和尚其实很清楚地明白净涪的目的。他也知道他正在亲手为净涪的崛起,甚至是妙音寺的崛起铺彻台阶。他更看得清楚,他阻止不了。 别说就连身为静和寺主持的他都不知道真正录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贝叶究竟是那一堆贝叶里的那一片,就是他知道,在诸天佛陀的目光注视下,在景浩界万千佛徒的目光注意下,他也只能将那一枚贝叶取出,交给寻来的净涪。 他不能,也不敢。 寻上门来,如今坐在他对面的,是得世尊阿弥陀亲授佛经,得准提佛母青眼的净涪。 他如今年岁不过二十许,却已经是受了比丘戒的比丘了。 当年他二十来岁的时候,不过是一个还在十信中打磨的小沙弥而已。他要怎么和这个净涪比? 比得了吗? 清泉大和尚不禁心中颓然。 心动则意动,更牵连五感。 心中颓然的清泉大和尚在那一会儿,便连入口了的茶汤都品不出什么味道来了,还要从哪里品味什么滋味,捕捉什么灵感? 他味同爵蜡地饮完了那一盏茶汤。 一盏茶汤饮尽,清泉大和尚也终于找到了他能够做的事情了。 他前前后后地琢磨个来回,越想越觉得可行。当下,他抬头看着净涪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了。 第280章 “噶哒”的一声细响,净涪抬起眼睑看去,却是清泉大和尚将他手上那盏只余一点茶渍的茶盏放到了矮几上。 净涪面色不动,也将他自己手上端着的那盏茶盏放到了矮几上,伸手去提茶壶。 清泉大和尚看着净涪取了茶壶过来,给他续上茶水。 橙红通透的茶汤从壶嘴中倒出,细流一样汇入褐色的茶盏中,搅动着茶盏里沉寂的茶渍。 待得净涪收回手来,礼貌性地往自己的茶盏里续上一点茶水的时候,清泉大和尚终于开口了。 “净涪师侄,我知道你所为何来。” 净涪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并不觉得如何出人意料。 事实上,不论此时的净涪到底出现在哪一位大和尚面前,根本不需要净涪又或是妙音寺的哪一位开口,只要净涪站到了他们的面前,这些大和尚们对净涪的来意都心知肚明。 拖了这么久,也终于是到了这个时候了。 世尊亲授的真经啊,既然已经出世,又有谁能够眼睁睁看着它还如往日那般沉寂埋没? 清泉大和尚闭了闭眼睛,继续道:“真经传世,是我景浩界一大幸事,更是我佛门一大喜事,若有需要,便是要我等就此舍身,我等也绝不会吝惜这一副皮囊!” 净涪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甚至没有任何动作。 清泉大和尚的这句话,净涪是信的。 抛开清泉那天静寺大和尚的身份,抛开所有加诸于他头上的称号和冠冕,他也仅仅只是一名佛门弟子而已。 对于一位佛门弟子而言,得见一部真经传世,甚至是亲自为真经传世出一分力,是他们毕生难得一遇的幸事,更可能是他们千百世修行积攒下来的福祉,更是他们千载难逢的机遇。 面对这些佛门和尚的这种态度,当年的皇甫成或许会嗤之以鼻,但现在的净涪,却会沉默。 他在佛门这么多年,到底还是学会了尊重。 清泉大和尚睁开了眼睛,从那双眼睑里透射出来落在净涪身上的目光既轻又平,带着某种安静的力量,让人的心也在倏忽间定了下来。这样的姿态,浑不似刚刚他与净涪对峙的那般模样,也不是喝茶的时候那般高低起伏的态度。 净涪心底一哂。 这才该是一位佛门大和尚真正该有的姿态。 清泉大和尚不知净涪心中所想,他只是望入净涪平静无波的眼底,声音沉缓又有力,他道:“然而,真经的缘法在你,我等众人,不过只得了一段因果。” 是的,真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缘法只在净涪。否则,记录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贝叶禅经数目不是只有一枚,这千万年来更是不知在多少人手上流转过,但这么多年下来,也就只有净涪一人,有缘一观而已。旁的人,即便将那记录着真经的贝叶紧紧地握在手上又如何?他们所能看见的,也就只有一枚空白的贝叶而已。 这样的人不少,就连清泉大和尚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 不过这一部真经的缘法虽然不在他们身上,可到底还是与他们有一些因果牵系的。否则,这世间生灵万万千,如何就只有他们在真经传世的当下握了这么一枚贝叶? 因果是有,不过可惜的是,终究还是及不上净涪的那一段缘法。 清泉大和尚在心底叹息一声,再度说道:“你想从我这里取走那一片贝叶,这段因果却是不可不理会。” 清泉大和尚本待要仔细地与净涪讲解一番因果的玄妙,但他仔细看了看净涪,竟然在此时笑了一下,问道:“因缘果会这事,你该是知道的吧?对了,千佛法会那会儿,我恍惚是听清笃师兄说过,你是开了法眼的?” 开了法眼的佛门弟子,怎么会不懂得因缘果会? 当时千佛法会的时候,因着净涪开了法眼,清笃禅师还真的和好几位大和尚夸耀过。清泉大和尚听说过也不足为奇。 净涪唇边溢出些许笑意,他点了点头。 清泉大和尚又是一笑,便将这些事儿略过,只与净涪道:“既然你是知晓的,那我也就不多说了。我只问你,这么一段因果,你是想要现下了结,还是想要就这样搁置?” 清泉大和尚虽然没有说得太明白,但他的意思,净涪能够听得出来。 不论清泉大和尚知不知道记录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的贝叶是他静和寺中诸多贝叶中的哪一枚,也不管清泉大和尚到底是用什么手段从哪儿得到的那一枚贝叶,那枚贝叶落在清泉大和尚手中,那就是清泉大和尚的东西。 净涪想要从清泉大和尚手中取过这一枚贝叶,就需要拿出些东西来了结这一段因果。 当然,他也可以就此搁置,不花费任何代价地从清泉大和尚手中拿过那一枚贝叶。但这样一来,到得日后,自有果报循着这一段因果落在清泉大和尚头上。 或许是福德,或许是功德,又或许是旁的什么。 总之,等到时候来临,天道自有偿还。 毕竟在天道的记载中,那一枚贝叶可是有主之物。 清泉大和尚说完这话后,便取过茶盏,又啜饮了一口茶水。 少了清泉大和尚的声音,这主持云房里安静得几可听见外头娑罗树枝叶婆娑的细碎声响。 清泉大和尚并不说话,只一口一口缓慢地啜饮着杯中茶水。 他这是要给予净涪思考的时间。 但清泉大和尚杯中茶水还未饮到三一,便见净涪探手伸入了他身前褡裢,从褡裢里摸出一枚铭牌。 他将这一枚铭牌放到了矮几上,推向了清泉大和尚。 几乎是那一枚铭牌的气息显露出来的那一刻,清泉大和尚便认出来了。 那是他们静和寺的通行铭牌。 就是他当日亲手递给净涪的那一枚通行铭牌。 看见这一枚被净涪又送到他眼前的通行铭牌,清泉大和尚当即便明白了净涪的选择。 清泉大和尚什么都没说,他只伸出手,将他亲自送出的通行铭牌收回,低垂了眼睑道:“既然如此,那就烦劳净涪师侄替院中那口始终无法化灵的泉眼费费心了。” 净涪无声合十,轻点了点头。 待到杯中茶水再次饮尽,清泉大和尚也不说什么,只对净涪点了点头,便起身转入了内室。 净涪独自坐在蒲团上,眼睑微垂,将手中杯盏里的茶水慢慢饮尽。 茶水饮尽后,净涪又将矮几上的茶炉、茶壶、茶盏等物什一一清理归整后,才从蒲团上站起,转身往屋外走去。 内室中,清泉大和尚双手拢着一串珠串,正闭着眼睛一颗一颗地拨动佛珠。 察觉到净涪的气息出了主持云房,停在了院外的那一口泉水边上,他睁开眼睛,定定地望着身前佛龛里供奉着的佛陀,无声地叹了口气。 净涪出得主持云房,也不立时就去寻净意或是白凌,他就站在院中那口泉水边上,仔细打量着泉水深处的泉眼。 清泉大和尚说要他替院中这一口无法化灵的泉眼费费心,单从这一句话看来,清泉是要他替这一口泉眼化灵,但实际上,根据净涪此时的观察来看,却不是这样的问题。 这一口泉水的泉眼确实有问题。它的问题甚至不在于化灵不化灵的问题,它根本就是正在枯竭死亡。 白凌见泉水清灵透亮,隐有灵光闪烁,面有赞叹,但净涪细看,却知这泉水虽则清灵,却已经暗生浊气,虽则透亮,却也有暗色,隐隐灵光更是有了涣散的先兆。再听此前净意沙弥与他们说的,这一口泉眼里只剩下几滴净水…… 倘若不是这一口泉水的泉眼多年来得静和寺佛法熏陶,它此时大概也不会是这般模样了。 所以说,白凌要用得上,还需得再历练一番。 净涪正分神间,忽然就敛尽了心思,抬头望向院门的位置。 没过多久,净意沙弥便带着白凌走了进来。而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比净意沙弥略年幼些的小沙弥。 小沙弥本就往净涪这边望来,正对上净涪的目光,那双眼睛炸出的亮光几乎能够晃瞎别人的眼睛。 他当下就挺直了腰,涨红了一张脸,却又不敢再直视净涪,只能稍稍低了视线,将目光错了开来。 净意沙弥没察觉到那小沙弥的变化,只急急地往净涪这边走。 小沙弥加快脚步跟上净意沙弥的步伐,低唤了几声没等到净意沙弥的回应,急切之下,竟就伸出手去拉了拉净意沙弥垂落的大袖。 一开始许是力道太小,净意沙弥丝毫没有察觉,到得后来,那小沙弥加大了力道,才终于让净意沙弥扭了头过去看他。 “师弟?” 这下可不仅仅是净意沙弥自己了,便连站在净意沙弥另一侧的白凌都侧了头过来望着他。 小沙弥的脸色已经红到能滴出血来了。 净意沙弥看着自家师弟嘴巴抖动半响,愣是半个字都挤不出来。他忍不住抬手一拍自个额头,无声哀叹了一会,才道:“师弟,你跟我来就是了。净涪师兄人很好的,你怕个什么……” 人很好的…… 白凌就站在旁边,听见这么一句话,眉毛禁不住抽动了一下。 虽然他还是摸不透他家师父的性格,但他再怎么样也不觉得“人很好”这样的评价能落在他家师父的头上。 这可真的是,怎么看怎么别扭啊……净意沙弥不知道白凌那一瞬间的心思,他和净念沙弥说得两句后,又见他脸色红得简直能与山林间常见的猴子屁股相媲美了,似是根本就没在听他说话一样,便也就不再多费口舌了,干脆直接伸了手,拉着他往净涪那边去。 白凌自然仍旧跟在他们身侧。 第281章 净涪含笑等在原地,看着他们三人走近。 净意沙弥领着净念沙弥站到了他面前,与他引见道:“净涪师兄,这就是我师弟,他法号净念。” 净念沙弥这会儿脸虽然还是涨红的,还很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但他还是双手合十,重重弯腰一拜,高声道:“净念拜见净涪师兄!” 净涪面上笑意加深,便也是合拢了双手,弯腰给净念沙弥回了一礼。 净意沙弥在一旁看着,很有些无语,他伸手一捞,直接将净念沙弥提了起来,手再顺势一推,便就将还有些愣愣的净念沙弥推到了一侧,自己站到净涪面前,与净涪问道:“师兄不是去见师父了吗?怎么又站在了这里?” 净念沙弥一时不留神,轻易就被净意沙弥推到了一侧。甚至因着他自己的这一个晃神,哪怕净意沙弥的动作不甚用力,他还是左右晃了一下,才终于站稳了身体。 若是换了平日,这般的推嚷打闹不过是师兄弟之间随意亲近玩笑的表现而已,压根就算不得什么。 但在如今这个时候,前面有净涪这位净念特别仰慕崇敬的师兄看着,后头还有白凌这个低辈分的师侄跟着,弄成现下这般模样,净念的面子又要往哪儿搁?净念沙弥没有径直拂袖离开已经是看在净涪的面子上了。 净意沙弥还待要再笑着说些什么,眼角余光却瞥见旁边净念沙弥憋闷得通红的眼眶,不由得愣怔当场。 净意沙弥愣怔着,净念沙弥憋闷着,净涪不能出声,低了一个辈分的白凌又不好作声,这院子里一时间气氛憋闷到了极致。 到了最后,还是净念沙弥打破了沉默。 他拿那一双通红的眼睛狠狠地瞪了一眼净意沙弥,又重重地哼了一声,便再不理会他,自己走到净涪身侧,又看了一眼泉水,也出声问道:“师兄不是去见师父了吗?怎么又站在了这里?” 听着净念沙弥这和净意沙弥一模一样的问话,看着净念沙弥那红彤彤的脸和红彤彤的眼,净涪不由得笑了一下,抬手拍了拍净念沙弥那光溜溜的小脑门。 对于净念沙弥这明显与他斗气的小动作,净意沙弥丝毫不以为仵,他甚至还讨好地冲着净念沙弥笑了笑。 净念沙弥又是一声冷哼,只别了头去不再看他家师兄。 净意沙弥见此,不由得晃了晃脑袋,无声叹息。 也真不怪他家师弟反应大,如果换了他自己,也得生气。 这位可是净涪师兄啊! 净意、净念两位小沙弥之间的你来我往白凌根本就没有留意,他的目光打自净涪的手落在净念沙弥的小脑门的那一刻就紧紧地黏在了净涪的那只手上。 不可否认,净涪的手是好看的。 他的手指修长柔韧,肤色虽然不是那种闪烁着润光的玉白,但也是好看的肉粉,有着最为自然润泽的色彩,好看得让人舍不得挪开眼去。 但白凌却不是为的这个。 他真正在意的,是净涪他待净意、净念这两个小沙弥有别于旁人的亲近随意。 当然,白凌他所谓的这个旁人,因为他跟在净涪身边的时间不长,又是第一次碰见如同净意、净念这般身份这般年纪的小沙弥,没有比较对象,所以暂时就只有白凌他自己。 白凌在意的也正是这个。 他甚至因此而心生迷惑。 净涪对他,是有点冷漠到不近人情,不像现在净涪他对这两个小沙弥一样,会对他们笑,会耐心地听着他们说话,会伸手去拍他们的脑袋…… 白凌迷惑的是,现下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绝对是合格师兄的净涪,和此前只有他们两人单独相处的冷漠比丘,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又或者,两个都不是? 白凌那目光,净涪又如何不知? 但他不过是稍稍瞥了一眼,便又收了回来,只看着净意、净念两位小沙弥你来我往地抢占他的注意力。 净意、净念这两个师兄弟一番争持之后,到底还是净意这个师兄稳稳地压了净念一头。 他如同得胜的公鸡一般,昂着头颅望着净涪,洋洋得意地道:“师兄且说,这寺里啊,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他挺了挺胸膛,看了净念沙弥一眼,道:“我可是师兄!” 接收到净意沙弥那得意的小眼神,净念沙弥刚刚才褪去一点颜色的脸庞又再一次回到了原来的色度。但他鼓了鼓嘴巴,却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能说什么呢?他就是师弟啊,他就是比净意晚拜师啊。铁一样的事实,他能说些什么? 净意、净念他们师兄弟斗法,净涪始终就在旁边看着而已。除了眼中不时闪过的明显笑意和唇边随着这对师兄弟话语动作起伏的弧度之外,他什么动作都没有。 直到这会儿净意、净念他们分出了胜负,眼看着净念憋闷在心头的那一股闷气就要爆发,净涪小小地往前一步。 不过就是这么一个动作而已,轻易就吸引了场中三人全部的注意。 包括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走神的白凌。 净意、净念和白凌齐齐往净涪望去。 净涪迎上净意沙弥的视线,抬起他那只好看的手,指向了那一口泉水。 净意沙弥顺着净涪的手指方向看去,恰恰好看见了那口泉水的泉眼。然后他抬起视线,望入了净涪的眼睛。 神使鬼差地,净意沙弥开口便将这一口泉水的来历与净涪细细说了起来。 为什么是细细呢? 因为此前净意沙弥也和净涪说起过这一口泉水。认真计较起来,那个时候净意沙弥其实也很是大方的,并没有隐瞒些什么,能对净涪说的也都说了。但到了这个当口,他却又是将自己记忆里所有关于这一口泉水的事情都扒拉了出来,一条一条的数给净涪听。 许是因着净意沙弥此前没有准备,也就没有理顺思路,更没有提前打下腹稿,所以这一次,净意沙弥拿出来的东西就显得零碎。甚至东一条西一条的,根本就没有个条理。 “这口泉水,其实打自祖师在这里建寺的那一日起,便已经存在了的。嗯,听师父说,当时的泉水可全部都是净水……” “不过可惜的是,过了这么久,这口泉水里的净水已经不多了……” “有一回清河师伯过来也提起过这一口泉水,据他说啊,这一口泉水本来是可以化灵的,我还以为我自己可以有缘一见呢……化灵啊,我可还没有见到有什么东西真的化灵过的,如果能够见一见,那绝对是一个奇迹……不过可惜的是,我在寺里修行了这么久,愣是没有等到这一口泉水化灵……” 净涪听到“化灵”这一段,便就轻轻地扬了扬眉毛。 正说得兴起的净意沙弥望见,顿了一顿,心中一道灵光闪过,不由得张口问道:“净涪师兄……” 净意沙弥在那里扒拉着自己的记忆,净念沙弥也在一旁听着,慢慢的也就缓过了心神。 最明显的就是他那一张通红通红的脸蛋终于开始降温了。 净念沙弥在一旁听了一会,见净意沙弥说得尽兴,净涪也是凝神听得认真仔细,憋了憋气,最后趁着净意沙弥话语中的一个停顿,竟就插了话进来,截过了他师兄净意的话头。 “净涪师兄,可是师父他想要你想办法替这口泉水化灵?” 净意沙弥一着不慎,被净念沙弥抢过了话头,一时停顿在那里,不单是脸,连眼神都是木的。 待到他回过神来后,不由得狠狠地瞪了净念一眼。 但净念并不放在心上。 而且许是因为早前净意自己也觉得理亏,这会儿见净念缓过气来也很高兴,所以他的那一眼里压根就看不出多少凶狠来,只给人张牙舞爪的虚妄好笑。 净念也知道他师兄这是在逗他,也算是在为刚才道歉,他冲着净意狠挤了一下五官,以作回击,然后便扭过头去,拿着一双晶亮的眼睛盯着净涪,想知道自己刚才是不是猜对了。 净念的眼睛很是明亮,也极其纯粹。 他那眸光里那种纯挚到直白的崇敬仰慕几乎能够软化每一个人的心防。 当然,也就是几乎而已。 净涪就是一个例外。 不过净涪也没什么表示,只是笑着点了点头,肯定了净念沙弥的猜测。 自己的猜想得到了净涪的证实,净念本该欣喜得意,但这个时候,他的脸上却不见半点喜色,而是慢慢的担忧。 他拧紧了眉头,一张稚嫩的小脸蛋更是皱得死死的,“这可怎么是好?清河师伯当日可是说,错过了那一桩机缘之后,这口泉水就很难化灵了……” 站在净涪另一侧的净意也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净念这会儿还真没有理会他,他还在继续道:“自前年开始,我也觉得这口泉水不好了的……” 他抬起头,担忧地望着净涪,语出惊人:“我甚至觉得,我觉得这口泉水它正在死亡……” “它要死了……” 第282章 无题 净念这话一出,不说净意、净涪、白凌三人如何,就说此时稳坐在静室里仿佛入定的清泉大和尚也不由得睁开眼来,远远地往净念这边看了一眼。 不过也就只是一眼,清泉大和尚便又收回了目光,凝神沉入定境之中,再不理会院中的几人。 作为当事人的净念却是不知,他也没有在意净意、白凌的面色,而是直直地迎上了净涪的目光,用一种低沉得不符合他的心性的声音重复道:“师兄,这口泉水它要死了。” 净涪望入净念的眼底,近乎是本能地将净念的心思分析了一遍。 净念他是在担忧。 既为他担着一颗心,也为它而忧虑。 生死,有时是命数。哪怕这一口泉水它始终未能孕生真灵,算不得一个生灵,可它的生死也是命数,旁人轻易更改不得。 更何况,净涪师兄要令它化灵…… 净念相信净涪神通广大,相信净涪能够做到他不能做到的事情,但让一口千百年来始终没有孕生真灵的泉水在生机渐衰的这时候化灵,这里头的难度,已经堪比让顽石点头了。 现下还太年轻的净念不太知道净涪所来为何,但他却清楚地知道,既然净涪站到了这里,既然清泉大和尚露出了这么一个意思,那必定是因为净涪想要从他师父这里得到些什么。 他在为净涪这个今日才见面的师兄忧心。 但同时,他也在为这一口泉水担忧不已。 因为就像他刚刚告诉净涪的那样,这一口泉水正在死亡。 净念长在这静和寺中,在这静和寺中修行,这一口泉水虽然没能孕生真灵,成为真正的生灵,仅仅是一个死物,但净念天性纯粹自然,却是真的将这一口泉水当成了他们静和寺里的一份子的。 当日这一口泉水孕灵的机会到来的时候,清泉大和尚就和净意、净念他们师兄弟提起过,他们两人还为此心生期待,对这一口泉水的未来有过诸多猜想。 他们想过,待到这一口泉水真正孕生真灵之后,它会是他们的小师弟呢,还是会成为他们的师叔。 他们还曾经异想天开地想过,最好是这两者都不是,那么他们就能央求师父,将它收在他们的门下当弟子…… 这样的忧心净涪能够看得清楚,他甚至还知道,在这些层层覆盖的忧心下,净念他其实还是有着希冀的。 他希望他能救一救它。净涪也不介意。这本来就是他与清泉的交易。 他对着净念点了点头,便率先挪开了视线,落定在那一口泉水的泉眼之中。 净意、净念师兄弟两人见净涪这般情态,简直忧喜交加,脸色一时难以道明,但他们齐齐对视一眼,净念便很有默契地侧身让开了位置,唯恐遮挡了净涪的视线,打扰到净涪做事。 白凌守在一旁,什么都不说,就只看着净涪动作。 要让一口已经错过自然孕生真灵机缘甚至已经是半死的泉水化灵难度堪比顽石点头又怎么样,自从净涪用一个傀儡人偶替去他身上诅咒之后,白凌就已经无比相信这世上不会有能难得到他家师父的事情。 哪怕白凌现在还处在在摸索着想要探清净涪的底线甚至是性情的阶段,对净涪的实力甚至是性情其实根本了解不多,白凌还是这样坚信的。 净涪他可是他选定效忠的主人呢! 净涪没有在意白凌有些激昂的目光,他只眯着眼睛,自顾自地打量着那一口泉水的泉眼。 净意、净念和白凌几乎是摒住了呼吸,连手脚都像是被束缚一样不敢动弹分毫,唯恐他们一个不小心弄出些什么动静来打扰到了净涪的思路。 可事实上,净涪却没有他们看见的那么紧张和苦恼。 这一口泉水的情况,早在此前清泉大和尚要净涪煮茶,净涪来取水的时候就已经探看个清楚了。 净念刚才说得也没错,这一口泉水真的在死亡。 它的生机在流逝,泉水上蕴藏着的灵气散去,浊气沉凝附着,泉眼处涌出的净水也只得拳头大小…… 如果再没有人出手,再过得五十年,这一口自静和寺建寺之初就备受静和寺僧众厚爱的灵泉就会彻底散去灵气,成为一口平平无奇的小泉水。到得那个时候,这一口原本还看得过眼的泉水又和这世间千千万万口凡俗泉水有什么不同? 哦,还是有不同的。 最起码,它有和其他泉水比起来堪称传奇的历史…… 呵,无用的历史。 净涪收回目光,闭上眼睛状似认真地凝神细想。 净意、净念两个小沙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一处,更不知什么时候握上了旁边汗湿的手。 但他们依旧安静得不见丝毫声息。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在恍惚间,他们便见净涪眉梢慢慢舒展,显出一个很放松很舒缓的表情来。 净意、净念只感觉到紧握着自己的那一只手脉搏猛地一跳,但还没有等到他们再分神去注意些旁的什么,就只看见净涪那一双平静到无波无澜的眼睛。 而紧接着,他们看见净涪伸出了手,那只好看的手手掌向上平摊。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一道美到夺尽世间所有色彩的绿。 看到那一抹绿,净意、净念师兄弟,连带着在一旁站着的白凌,也只觉得他们眼前春草葱葱,呼吸间、神魂里,都是满满的灵动生机。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沉入了定境的清泉大和尚也睁开了眼睛,往这边望了过来。 定定地望着那绿得几乎能滴出颜色来的幼竹,清泉大和尚抽动了面皮,拉出一个不知是喜是悲的表情来。 又或许,两者都是? 清泉大和尚看得一阵,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便又闭上了眼睛,再不去看那院中的几人。 一见这一株幼竹,清泉大和尚就知道,这难度堪比让顽石点头的灵泉化灵,已经难不住净涪了。 不是说有这一株满含生机的幼竹在,净涪就必定能够做到令灵泉化灵。而是因为,单单有这一株幼竹在,净涪就必定能够令他们静和寺的这一口灵泉重新焕发生机。而只要这一口灵泉能够逐去死气,只要净涪能够做到那种程度,那作为净涪师叔的他就没有办法再强硬截下那一枚贝叶。 茂竹…… 他竟然忘了,茂竹在净涪的手上啊! 是的,这一株幼竹,便是净涪闯过洗心炼神阵才从无边竹海中取出的竹中异种。 茂竹者,九节四十九叶,不入天数,有蒙蔽天机之能。是以景浩界中又有一句话流传甚广:持茂竹者,诸天不能算。 许是因为茂竹遮掩蒙蔽天机的名号太盛,许多人都忽视了另一点。茂竹,它还含着大量的生机。 当然,会忽视茂竹所蕴含生机的人,从来就不包括净涪这个茂竹之主。 他望着手上那一株幼竹,看着这仅有九节的异竹随着拂过他手掌的微风轻轻晃动,随后,他心念一动。 茂竹顿生感应。 它那微微摇曳的枝叶顺着微风的方向一晃,一滴碧绿饱含生机灵粹的灵液自竹叶的叶脉上沁出,顺着竹叶弯斜的弧度慢慢滑落。 一直凝视着净涪,等待着他动作,又随着他的目光落在那一株幼竹的净意、净念、白凌三人看着那一滴碧绿灵液滑落竹叶,竟仿佛在那一个刹那间听见了“啪嗒”的一声细响,又似乎能够清楚地望见在那一个瞬息间那片细嫩竹叶受力摇摆的弧度。 那滴灵液落在空中,本该自然而然地落在下方褐色的泥土里,但不知是净涪使了力,还是那一株茂竹顺了净涪的心意,更或是下方的那一口正在死亡的灵泉感知到了这一滴灵液的存在,这一滴灵液竟在逆风的状态下,当空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正正地落入了那一口灵泉上,然后又直直地坠落至泉眼中。 灵液流入泉眼,也不过就是一个晃眼间的工夫,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灵泉泉水依旧在缓缓的流淌,看不出什么变化,一时间直令旁边的净意、净念和白凌三人止不住地皱眉。 他们相信净涪,也相信他们自己的眼睛。 便是他们认不出那一株九节四十九叶的幼竹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又有些什么能耐,他们也能清楚地感知到那一滴落入泉眼的灵液中蕴含着的丰富生机。 有那样令人咋舌的生机在,没有人会怀疑这滴灵液对灵泉没有作用! 就在众人晃神惊疑间,他们面前的那一口泉水终于又有了变化。 一道碧绿的灵光自泉眼处涌出,转眼间覆盖整个灵泉。 待到这一道灵光隐去,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美到令他们再度不自觉摒住了呼吸的泉水。 第283章 无题 那道灵光初初自泉眼涌出的那一刻,直似一片最为厚沉通透的翠绿竹叶,但随着这一道灵光涌出泉眼,扩大至整个灵泉,那一片翠绿竹叶便由手指粗长的竹叶化作了一片通透无暇圆满无漏的绿。 这一片绿自泉眼处开始铺展,由最浓的墨绿开始,到浅淡近无的空绿,每一处位置都是一个色度,每一个色度都是最为纯粹精美的绿。 明明该是错杂混乱的颜色,却愣是给人一种纯粹灵动的美。如此反差,几乎能令每一个清醒着的人吐血,但在此地,在此时此刻,却没有一个人有过这般感受。 净意、净念、白凌这三个沉浸在莫名感悟中的人尚且不论,这院子里唯一清醒着的净涪也只是淡淡地看着,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也未有什么动静。 那一直没有动静的屋子里渐渐响起了清浅的脚步声,更有门扉拉开阖上的声音响起,不多一会儿,还有一个身影出现在了主持云房门边,但这些动静,全都没能分去净意、净念和白凌三人的注意力。他们的目光,仍旧定定地落在那铺满了所有绿的泉水。 清泉大和尚也没有要做声吸引他们注意力的意思,他就站在云房门边上,微微闭上眼睑,轻而浅地吸入一口气,然后细细地将那一口气吞入腹中,送入身体的各处,用身体的每一个部分细致而认真地感受着那空气中满到溢出的生机。 待过得半响,那口气中的生机全被他吸收殆尽后,清泉大和尚才再吸入一口气,以着同样的姿态贪婪地品尝着那口空气里的生机。 净涪撩起眼皮,似乎是将清泉大和尚脸上迷醉的姿态看在了眼里,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他手一握,将手上那一株于微风中摇曳的幼竹收了回来。 茂竹的消失似乎带走了空中飘渺虚无的什么东西,原本沉浸在某种感觉的净意、净念和白凌都在刹那间晃神,好半响才回过神来。 他们不自觉地望着身前净涪的背影,面上眉梢眼角,处处都是他们自己都浑然不觉的若有所失。 清泉大和尚的目光轻轻地晃了一下,便从净涪身上挪到了净念身上,然后才又缓缓地掠过净意,滑向空渺的天穹。 白日的天穹之上,除了那一片如同纱衣一样的浮云之外,就只有一轮皓然大日。日光炽白,独傲苍穹,普照虚空,莫可夺其光彩。 清泉大和尚是佛门大德,修为高深,眼界广阔,自不似凡人被一双肉眼欺骗,只以为这天穹之上,除了这一轮皓然大日之外便没有其他的星辰。 他知道,也看得很清楚,在那一轮大日的旁边,其实存在着数不胜数的星辰。 它们也有光,也有热,但当那一轮大日出现之后,人们就再也找不到它们的形迹,甚至连它们存在的痕迹都找不到。 人们能够看见的,就只有天穹之上的那一轮大日,只能看得见它的光,感受到它的热。 就像万万年之后,后辈弟子翻阅卷宗,从光阴的那一头往这边窥探,能够看到的,大概也就只有净涪这一轮皓日,只能看得见他的传奇。 而他们的这些人,甚至包括日后可能青出于蓝的净念等人,也都只能是避其锋芒隐于皓日之后的繁星而已…… 清泉大和尚心底的喟叹此刻无人明白,而引发他喟叹的净涪也不在意,他明明感知到了清泉大和尚的出现,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仍旧垂着眼睑站在原地,注视着他面前的这一口灵泉。 “咕噜……咕噜……” 几声水声响起后,灵泉中的那一片绿开始褪去,从最边上的那最为浅淡的空绿开始,到泉眼中央那最为浓重的墨绿,那颜色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开始变淡。就仿佛有人伸出手,在这一口泉水中抽出那一抹布满整个泉水的绿,也像是有人大口大口地将那池水中夹带着的生机吞噬殆尽,整个泉水刹那间褪去了所有的灵气,变得如同最为浊臭的污水一样,令人不堪入目,甚至是掩鼻退去。 白凌当先就皱了皱眉头,身体更是不自觉地动了动,下意识地就要往后退去。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此时的位置,也想明白了自己的身份,身体只是虚虚一晃,到底还是在原地站定,便就没有了动作。 倒是净意和净念两个小沙弥,几乎是在回神的那一刻便就皱起了眉头,脚下一动,齐齐往泉水那边走了两步。 他们甚至都忍不住动了动嘴,但最后他们师兄弟两人对视了一眼,到底还是没有了动作,也禁了声。 净涪察觉到身边的动静,便转了头过来,看了净意、净念两人一眼。 他的眼中隐带笑意,脸上也是放松舒缓的,看不出丝毫紧张,也找不到丁点的挫败。 在对上净涪目光的刹那,净意、净念两人齐齐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心上吊着的那一块巨石被人用手稳稳接住,平平整整地放到了一侧,安稳到不可思议。 他们甚至还对净涪笑了笑。 净涪略点了头,收回目光,仍旧望着他身前的这一口泉水。 说它和污水一样令人避之不及也是太过了,它不是污水,也不似污水,只是收尽了所有灵气,和凡间那些带着红尘浊气的凡水一般无二而已。也是因为方才那一片饱满生机的绿将这一口泉水装点得太过,才反衬出此刻这和凡水差不离的泉水太过污浊而已。 不过这一口泉水现在虽则看似和那些带着红尘浊气的凡水差不离,本质上却和那些凡水差了太多。单看那一口泉水的泉眼就看出来了。 净意、净念两人刚才也只是关心则乱,待到他们终于定下心来,再拿眼仔细观察那一口泉水的时候,他们就发现不对了。 那一口泉水的泉眼里,有最为浓郁灵动的生机若隐若现。但这些生机却只是在泉眼内涌动,始终没有出了泉眼的范围,入得泉水中去。 也就是说,这一口泉水里所有的灵气和生机根本就不在那一滴滴泉水里,而是被完好无损地封存在泉眼中。 此时的泉眼,甚至更像是一个蛋,而泉眼之外的那一滴滴泉水,根本就只是水而已,和原本的灵泉甚至是此时的泉眼没有半点关系。 原本的灵泉,就只剩下那一个与水隔绝了的泉眼。 泉眼之中,灵泉那原本都没有成形更没有孕育的灵识开始在生机的孕养下快速生长。 哪怕清泉大和尚远远地站到了主持云房的房门旁边,哪怕他此时根本就没能透过净意、净念、白凌和净涪身体的遮挡望见泉眼里发生的种种变化,他也能听见那一种细碎到近乎虚无的声音。 那是生命在孕育的声音。 是令他差点流下泪来的声音。 清泉大和尚微微仰了脸,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阳光洒落在脸上的和煦,也静静聆听着灵泉意识生长的声音。 生命的孕育,总是令人感动。 净意、净念、白凌三人不知不觉地走上前来,站到了净涪的身旁,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泉水中的泉眼,唯恐自己一个眨眼就错过了泉眼意识生长的一个时刻。 他们死死地盯着泉眼,也将泉眼意识生长孕育的每一个时刻每一个变化死死地刻印在脑海里,记录在意识中。 没有人提点他们,也没有人曾经告诉过他们,但他们却自心底间升起一种明悟。 此刻他们所看见的种种,此刻他们所感受到的种种,都将是他们一生中无与伦比的宝贵财富。无论他们日后的修为到了那一个阶段,当他们回想到这一日,回想到这一刻,回想到这一幕,都必定能得到收获,有所感悟。如果他们放弃,如果他们错过,他们必将后悔莫及。许是因为他们看得太过认真,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的耳边竟然响起了一种规律又莫名的声音。 过了许久之后,净意、净念、白凌三人才恍然有所明悟。 那不就是心脏在跳动的声音么…… 净念当先就睁开了眼睛,侧了头去看净涪。 净涪仍旧盯着那口泉眼,眉心处隐隐闪过一道金色的光芒。 净念心中一跳,和也张目望来的净意对了一个眼神,心底一个恍惚,竟又有一种感觉升起:这个,该就是法眼了吧…… 这绝对是法眼啊! 净涪打开法眼,往泉眼处望了几眼,丝毫不在意净意、净念两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他只是抬起了手,将他自己那修长的手指点落平坦干净的眉心。 只见他落在他眉心印堂处的两指搓动,竟然拉出了一条细细的紫色道气。 清泉大和尚心头一跳,立时睁眼望来,只是这么一眼,几乎就将眼睛都瞪出了眼眶。 第284章 无题 饶是见多识广心境几如古井一般的清泉大和尚,见了净涪指尖处的那一缕紫色道气,也都禁不住伸出手来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好半响才又拿眼看去。 可哪怕是定睛再仔细望过,那一缕紫色道气仍旧如同它最初被净涪取出的那样,飘渺朦胧如同紫雾,仿佛更似朝霞。而在这一缕紫色道气之中,又有一道光影若隐若现,仿似海市蜃楼,虚实无定,似真似假。 但光光只是一道光影,就足以令窥见它的人心头颤动,更禁不住掉下泪来。 清泉大和尚拉起衣袖往脸上一抹,待到他再将手放下来的时候,除了他那衣袖上的一片暗色之外,脸上倒是干干净净的看不出什么来。 他也不理会旁的,只凝望着净涪手中的那一缕紫色道气,久久未能移开目光。 那就是,本性灵光啊。 久闻大名,却始终未能有缘得见的本性灵光。 清泉大和尚兀自在心底感叹着,却也明白,净涪手上的那一缕紫色道气,其实也不是真正的本性灵光。 真正的本性灵光只在生灵的真灵之中,恒久不变,经世不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生灵久经修行,壮大本我,又得拨去层层迷蒙心障,方有机缘能够一窥自我的本性灵光,得见真我。 可哪怕是能走到这一步的人,也仅仅是少数。 这样的人实在太少太少,能够达到这一步的人,无不是佛门的大德高僧。这样的大德太过罕见,而清泉大和尚心知,他自己也不是。而就他了解,这样的大德高僧,天静、妙音、妙潭、妙定、妙安、妙空、妙理各大寺都有,天静、妙音两寺或许相对而言又要比其他五个大寺多一点。 天静寺是因为它作为佛门祖寺,无数年的底蕴积累给了他们这一个底气。而妙音寺……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妙音寺确实更占便宜。因为妙音寺的修行理念,就是更为贴近本性。 清泉大和尚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 能够窥见自我本性灵光的人在佛门无数弟子中占据的比例简直能让人看着心酸,可净涪,却是他们所知道的,窥见自我本性灵光最年轻的那一人。 更甚至,净涪他就是在他们这些前辈的眼皮子底下晋入这一片天地的。 想到当年那一场千佛法会上连连突破甚至窥见了自我本性灵光的少年沙弥,清泉大和尚又按捺不住要在心底叹一口气。 但他终究还是按捺下来了。 窥见自我的本性灵光已经是艰难如斯,再要窥见旁人的本性灵光,那就更是稀世罕闻,千秋万古难得一见。 也幸而,净涪此时取出的这一缕紫色道气,并不是他的本性灵光。 本性灵光也根本不可能被他抽出来! 一旦抽出来,那他整个人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连隐于真灵深处的本性灵光都被人抽取出来,那他的真灵还能完好无损? 清泉大和尚修行至今,也真的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一个大笑话,更别说像现在这样亲眼旁观了。 更可况这个净涪师侄,他不是蠢人。 不过这一缕被净涪拿在手中的紫色道气虽然不是本性灵光,但也多多少少和本性灵光沾染了一点干系。 这一缕道气之上,沾染了一点本性灵光的气息。 不过清泉大和尚再一次细细查看净涪手中的那一缕紫色道气后,又忍不住晃了晃脑袋,眼中多少带出点明悟。 净涪手中的那一缕紫色道气里,那一点本性灵光的气息也不是真的,它就是净涪自己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掐造出来的。哪怕这一缕紫色道气上有着和本性灵光一模一样的气息,让人打眼看上去便觉得就是本性灵光,但其实不是。 那点气息上幻影蜃楼虽然浅薄到让人几乎看不出来,但也不是真的没有,细细观望过去的话,还是能抓到一点痕迹的。 也就是说,这一缕道气上的本性灵光气息都是净涪自己一手掐造出来的。 它非真非假,只在虚无缥缈,落不到实处。它甚至丁点用处都没有,可放在这里,用在这一口已经生成坯胎的泉眼身上,却又恰到好处。 清泉大和尚吸着一口气,看着净涪动作。 清泉大和尚的紧张以及期待并不能影响到净涪,他微微垂了脑袋望着自己指尖处掐着的这一缕紫色道气,打量了两眼后,手指一松,目送着那一缕紫色道气飘飘荡荡地浸入了那一口泉眼之中。 拦截了所有东西的胎膜一样的灵气屏障没有丝毫浮动,任由那一缕紫色道气越过界限,突入灵气屏障之中。 净意、净念和白凌心中明白那一缕自净涪指尖散落的紫色道气非比寻常,但到底眼界修为不足,看不到这一缕紫色道气的珍贵难得,只是懵懵懂懂地睁着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那泉眼中的胚胎,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净涪倒不像他们这般患得患失,他只是定睛望了一阵,目光穿透一切阻隔,看见那一个已经恢复到最佳状态的意识胚胎被那一缕紫色道气上附着着的本性灵光气息感染,一点点将泉眼里溢满的生机吸纳,开始孕育真正的本性灵光,待要塑造真灵。 不过要等到这一口泉眼的意识胚胎真正蜕变成功,需要耗费的时间很长,如无意外的话,这一口泉眼的真灵成形还得在数千年之后。 当然,哪怕耗费的时间再久,清泉大和尚、净意、净念等人甚至都可能等不到那一日,这一口泉水的意识到底还是能够化灵,所以净涪此时也已经可以和清泉大和尚道一句不负重托。 是以净涪看了泉眼两眼,便就转过身来,迎上了清泉大和尚复杂的目光。 清泉大和尚眨了眨眼睛,将眼底所有的情绪收敛殆尽,便就笑着与净涪合十点头,低唱了一声佛号,道:“既然如此,这一枚同行铭牌,便就交给师侄了。” 他手掌一翻,再度取出那一枚刚刚才被净涪交还到他手上的通行铭牌,往前一递,将它又送到了净涪的面前。 净涪看着他面前漂浮着的这一块通行铭牌,点了点头,又合十谢过清泉大和尚,才双手接过了那块通行铭牌。 清泉大和尚看着净涪随意地将他们静和寺的通行铭牌挂在腰间,便又叮嘱了刚回过神来的净意、净念师兄弟,道:“净意、净念,这段时日,你们净涪师兄、白凌师侄将在寺中挂单修行,你等多花些心思。” 净涪眉梢一动,眼睑顺着身体直起的动作撩起,看了清泉大和尚一眼。 清泉大和尚也只是笑了笑,便就转身,重新踏入了主持云房。 随着清泉大和尚的归来,主持云房的门扉慢慢合拢,最后只听“咔哒”的一声细响,门扉彻底关拢合实,掩去了清泉大和尚的背影。 净涪收回目光。 其实清泉大和尚的那一句“多花些心思”说得颇为微妙。这话如果细细琢磨过去,可以解读出许多个意思。 譬如,多花些心思招待,多花些心思结交,多花些心思学习,多花些心思修行…… 这解读出来的每一个提点嘱咐,背后都有清泉大和尚的深意在,可谓用心良苦。但不知净意、净念两个小沙弥是听出了清泉大和尚的意思还是听出了可又没有放在心上更或是不以为然,总之,净意、净念两人根本没有任何异样,仍旧如同早先一般待净涪如同最为尊敬亲近的师兄,无话不谈,无话不说,生活上更是安置得周到妥协,无一不仔细。 净涪站在净意、净念安置给他的云房门前,转头看了一眼云房不远处的藏经阁,便转过头来,双手合十,微微低头向净意、净念两个小沙弥道谢。 白凌站在净涪身后,也随着净涪的动作向净意、净念两人合十行礼,口中还道:“多谢两位师叔。” 净意、净念两人连连摆手,急道:“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已,说什么谢不谢的?净涪师兄修行勤奋刻苦,长年待在藏经阁的事情我们师兄弟都是听说过的,如今这云房空着也是空着,既然净涪师兄喜欢,那安排给净涪师兄就再是妥当不过了,师兄可别嫌弃我们静和寺庙小,藏经阁藏书不足才是……” 白凌自然是知道净意、净念两人没有说谎的。 事实上,打自净涪在莫国山寺那边转了一趟后,他长年待在藏经阁的习惯可谓是不胫而走,但凡听过他名号的,就没有不听过这个消息的。 想想,净涪至今拜入佛门十余年,他目前待过的佛门寺庙统共也就三间,妙音寺、天静寺、莫国山寺。哪怕算上这一回的静和寺,也就只得四间。而在这四间寺庙里,静和寺暂且不论,净涪待的时间最长的,也都是藏经阁。 净涪本身出自妙音寺藏经阁,据说他在莫国三四那边待了几年,却只在藏经阁和云房之间来回,轻易不离山寺,哪怕到了天静寺,也都是待在藏经阁的多。也难怪有人传言,净涪简直就长在了藏经阁里。 不过净涪修行这般勤奋,也难怪他修行进展神速,将一干人等远远地甩在了他的身后,令人难望其项背,只得暗自叹息不已。 第285章 无题 望着站在云房中抬眼往他们师兄弟这儿看来的净涪,深觉得自家这平凡无奇的屋子就是比起往日要更亮堂更晃眼些的净意、净念师兄弟对视一眼,各自在心底下定决心要跟净涪这位师兄好好学一学! 他们也不奢望自己能够和净涪师兄站在同一个高度,但最起码的,也不能连师兄的影儿都见不着啊…… 净涪望着净意、净念师兄弟那双燃着烁烁火光的双眼,虽不能完全看清他们两人的所思所想,但大体的也能摸个清楚。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迎着净意、净念师兄弟的目光微微笑了一下,随后,他的视线往侧旁挪了一挪,往白凌的身上转了一圈,又回头望着净意、净念两人。 净意、净念俱都明白净涪的意思,但早就有所准备的净意明显反应更快,他当先一步抢答道:“白凌师侄的话,如果师兄不介意,就让他与我们师兄弟一道合宿可好?” 净涪顿了一顿,看了净意、净念一眼。 净意、净念两个小沙弥有些心虚,到底没能坦荡荡地迎上净涪的视线,各自偏移了视线的焦点。 他们师兄弟也算是心有灵犀,一个望着净涪左侧,一个望着净涪右侧,愣就是不对上净涪的目光。 难道他们还能和净涪师兄明说,说他们想要在私下里再和白凌探讨探讨如何学习佛理佛法,顺带再和他们多说说关于师兄的事? 如果他们有这个胆子,他们也就不必拽着白凌不放了,直接黏在净涪身边不是更好? 但不得不说,哪怕净涪师兄看上去平和可亲,没有什么架子,也绝对没有刻意和别人拉长距离,可他们愣就是没有哪个胆子更走近一步。 净意、净念两人是摸不着头脑,但也没有直愣愣地将这些话拿出来与旁人说道说道的意思,就连他们的师父清泉大和尚也没有,他们就是挠着脑皮,站在原地望着净涪笑,然后看着净涪将他们送出云房。 净涪将净意、净念两人送走,又留下了白凌特意送过来的清水,便就打发了白凌离开,只留下他自己一人在这云房里。 白凌才刚转过一个拐角,忽然就被一只手拽到了一边。 他睁眼一望,也不觉得意外,只是虚虚一晃就站稳身体。 他双脚稳稳站定在原地,脸上带着自然而然的笑容,合十点头向着两人道:“净意师叔,净念师叔。” 净意、净念两人匆匆点了点头,算是应了白凌,但紧接着,他们就急急张口询问白凌:“师侄,你怎么将清水送到师兄那里了?” 白凌看着异口同声脸色也是一样忐忑紧张的净意、净念两个沙弥,虚虚晃过一句,道:“师父只让我将水送过去就打发我出来了,两位师叔问这个干什么?” 净意、净念对视了一眼,便见得净意期期艾艾地道:“我们……我们……” 净意“我们”了半天,就是“我们”不出什么,净念在一旁等了半天,没等到净意的“我们”什么,便就很干脆地接过话去,道:“我们其实是怕师兄嫌弃云房布置简陋……” 白凌听得这么一句话,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按捺住了瞪他们一眼的冲动,只是问两个小沙弥道:“两位师叔怎么会这么想?难道师父在你们眼里就是这么挑剔的人吗?” 净意、净念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还是在白凌谴责的目光下与白凌细说道:“我们也不觉得师兄会是这样的人啦……就是前段时日,有一位天静寺的比丘师兄路过,本说是要挂单的,但他在寺里转了一圈之后,当天就告辞了……” 净意、净念两人说得隐晦,很多东西都晃荡过去了,但白凌只是听了这么些虚淡的话,便能想象得出那位天静寺比丘的表情语气,他舒缓了脸色,也不强抓着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和净意、净念两人相持不下,他只是“哦”了一声便转移开话题。 “两位师叔,这儿可有休歇的地方?赶了这么久的路,刚刚又忙活了一阵,我也真的是累到不行了……”净意、净念两人也不拉着白凌说话了,径直拉了白凌回他们那边,给白凌安置了地方让他住下。 净涪将清水留下,又将净意、净念两人丢给白凌后,便亲自挽了衣袖,拿了云房里的扫帚等物什,里里外外地仔细打扫了一遍。 虽是简单而乏味的洒扫,但净涪身上却渐渐地升起了一道金灿灿的华光,华光在净涪身上浮起,又在净涪头顶凝结,翻腾覆滚,未有定势。 这样的异像只在屋中呈现,并不能脱离出云房的位置,显化于外。而这云房里就只有净涪自己,再无旁人,是以净涪身上的异像并没有一人得以一见。哪怕是静和寺的主持清泉大和尚,这个时候也只在他自己的云房中默然静坐,并未细察。 可这样的异像净涪也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他仍旧拿了那把扫帚在手,一来一回地前后收送,专心至极。 这云房虽不是清泉大和尚和净意、净念三人日常生活的居所,但也该是日日洒扫整理的,所以哪怕净涪洒扫仔细认真,扫帚来回转悠了一圈后,也只扫出了薄薄的一层尘埃。 但净涪并不在乎,他取过簸箕,将这薄薄的一层尘埃扫入簸箕里。 倒去尘埃之后,净涪又取了抹布、铜盘等物什,沾湿了抹布,窗棂、几凳、佛龛等处处又都亲自擦拭过了一遍,才将手上的抹布清洗干净,挂到了外头。 如此将云房收拾过一遍之后,挽着袖子的净涪站定在云房的正中央,垂着眼睑,默然无声。 而净涪的正前方,就是那一个供奉着佛陀的佛龛。 他站了好一会儿,才又拎了清水,往净房里走。 仔细洗漱过后,换了一身簇新僧袍的净涪闭上房门。 他站在房门边想了想,为了稳妥起见,又从他自己的褡裢里翻出一块木牌,将它挂到了门外。 如此这般之后,净涪才算是满意了。 他往佛龛里供奉了三柱清香,默然拜祭之后,便在佛龛前的蒲团上坐下,闭目沉入定境。 这一坐,就是一天。 在暮鼓敲响之前,仗着师兄的身份压下净念,又凭借着师叔的辈分压下白凌的净意踏着轻快的步伐来到净涪的这个云房前,却被紧闭着的房门拦了下来。 他望着那房门上挂着的那一块“勿扰”木牌瞪眼不已,不过他到底不敢打扰了净涪,便只得摇晃着脑袋,又往法堂去。 清泉大和尚扫了一眼从堂外匆匆赶来的净意一眼,见只得他一人,也没多说什么,拿起木鱼槌子便领着众人开始做晚课。 净意扫了净念一眼,自在他自己的蒲团上坐了,拎起木鱼槌子便跟在清泉大和尚后头做晚课。 净意沙弥的旁边,还有一个蒲团。 那是净涪的位置。 为了这一个位置,净意还特意将自己的蒲团往旁边挪了挪。 不过可惜的是,一直到晚课结束,这一个蒲团仍旧空着。 待到晚课结束后,清泉大和尚扫了下方的净意、净念和白凌一眼。 净意只觉自家师父的目光在他身上顿了一顿,哪怕他的目光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力量,心脏也不自觉地漏跳了一拍。 他自己心知,今天的晚课,他是有些晃神的。 不过也就只有清泉大和尚和旁观者清的白凌看得清楚,其实不单单是净意,甚至是净念,今日的心思都不集中。 都在走神! 可是清泉大和尚也没说什么,他只是看了众人一眼,便就将身前的木鱼和木鱼槌子归整到原位,起身离开。 净意、净念自己心知肚明,也不拉着白凌再说些什么,垂着头回了自己的云房,继续补上今日的晚课。 直到天边的那一缕朝霞荡开,一夜静坐的净涪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心底也没有丝毫晃动,眼神也是平静无波。虽一夜未眠,精神、身体都未见半点疲态。 更甚至,他的精神好得出奇。 也是,昨天拉出了那一缕紫色道气,既成功完成了他与清泉大和尚之间的交易,又验证了他自己本尊的神通,而今日,今日他可是能够踏入静和寺的藏经阁窥见藏经阁里那一枚刻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贝叶呢,他的心情又如何会不好? 净涪轻轻地眨了眨眼睛,便从蒲团上站起,向着身前那佛龛里供奉着的佛陀合十一礼,便推开了出了屋。 在出门之前,他转过身,从紧阖上的房门上取下那一块刻着“勿扰”两字的木牌。他将木牌重新放回褡裢中,转身出了门去。 第286章 静和藏经 净涪到小法堂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到齐了。 见到净涪,白凌犹自可,净意、净念两位小沙弥却是有些坐不住了,抬头就想要和净涪打个招呼,可他们还没有作声呢,就被上首的清泉大和尚轻飘飘的一记眼光压了下去,安安生生地坐在蒲团上,再没有别的小动作。 净涪看着净意、净念两个小沙弥,脸上笑意一闪即逝。 其实真算起来的话,净涪到得并不算晚。他踏入小法堂的时候,寺里晨钟还没有响起最后一道呢。 所以哪怕净涪最后一个踏入小法堂,他还是坦坦然地站到了小法堂里唯一空着的那个蒲团面前,合十低头向着上首的清泉大和尚行了一礼。 清泉大和尚也是点头回礼。 待到落座之后,净涪便又是一侧头,迎上侧旁净意、净念、白凌三人的视线,点头作礼。 净意、净念两人眼中犹有雀跃之意,但因着座上的清泉大和尚,也仍旧规规矩矩地坐在蒲团上,与净涪点头示意。 静和寺钟楼里的晨钟敲响最后一记,悠长的钟声荡过寺庙,在小法堂中众人耳边心海久久回响,好一会儿才真正的停了下来。 钟声甫一停下,清泉大和尚便低垂了眉眼,手中拿着的木鱼槌子不轻不重落下,发出清亮节奏的声音。 合着木鱼声响起的,还有整齐庄重的诵经声。 净涪拿着木鱼槌子坐在蒲团上,嘴唇不动,未有半点声响融入旁边的诵经声中,但他的心底,却有一段段经文流淌而过,不疾不徐,不紧不慢。 静和寺不同于妙音、妙潭、妙理、妙空、妙安、妙定六分寺,它的佛统、佛学理论完全承继于天静寺,所以静和寺中的早课和天静寺里的早课差不多,都是《佛说阿弥陀经》、《佛说无量寿经》、《佛说观无量寿佛经》。 净涪入乡随俗,也在木鱼声中默诵这三部佛典。 待到钟楼的钟声远远传来,清泉大和尚手腕一转,再度敲了一记木鱼,作了一个了结,便将手中的木鱼槌子放下。 他抬起头,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同样将手中木鱼槌子归置整齐的净涪身上。 净涪也是抬起头来,直直地迎上了清泉大和尚的目光。 他们两人的目光仿佛夹带着沛然巨力,压得整个小法堂寂然无声。一时间,净意、净念和白凌都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了。白凌还好,他也算是见过世面了的,对于现下这种场面,坚持一下的话还是能够撑得住的。但净意、净念两个自小生活在这人迹罕至的静和寺里的小沙弥就不一样了。 未过多久,净意、净念两人的脸都是涨得通红,额角处更是冒出了大滴大滴的汗珠。汗珠自他们额头处滚落,滑过红通通的脸颊,“啪嗒”一声打落在地面上。 可尽管已经狼狈到了这种程度,净意、净念两人却都没有抬起手来去擦拭额上那些汗珠,他们就像是一株树木一样,牢牢地扎根在他们的蒲团上。 但天可怜见,不是他们就愿意让自己这般狼狈,实在是他们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 清泉大和尚目光往净涪侧旁一挪,在净意、净念师兄弟身上转了一圈,点了点头,恍似随意地道:“今日早课结束,都散了吧。” 说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又特意叮嘱净意、净念两人道:“可别忘了你们的功课。” 净意、净念两人大大地喘了一口气,点头应道:“是,师父,弟子记下了。” 清泉大和尚随意地点了点头,将身前的那一套木鱼往蒲团左上角一推,自己从蒲团上站起,便就往主持云房那边去了。 净意、净念两人又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顶着一张通红的脸蛋看着净涪。 他们师兄弟两人一道长大,年纪相仿,双方默契得惊人。 净涪才看见他们各自动了动嘴唇,又牢牢地闭上了嘴巴,转头望向对方,眼神刹那间撞上,而那一瞬间的对峙,饶是净涪也觉得很是有趣。 白凌在一旁看着,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净涪的脸色,准确地捕捉到净涪脸上隐隐的笑意,眼底却快速地闪过一丝狐疑。 这个时候师父的这般状况,是真的还是假的? 净涪仍旧饶有趣味地看着净意、净念师兄弟之间的你来我往,仿似不知白凌此时心底下意识的琢磨和揣测。看到趣味之处的时候,他脸上的那浅淡虚薄的笑意还会变得浓重厚实。 然而很快的,净意、净念那边就分出了胜负。 但见净意得意洋洋地睨了净念一眼,站到净涪面前,恭敬而仰慕地问道:“师兄……你等会儿,是要入藏经阁了么?” 净意、净念两人都将净涪看得极重,虽然见面时间尚短,但他们是真的对净涪的仰慕之情却是真实无虚的。而且净意、净念两人虽然因着山居和年幼而显得单纯,但就因为他们的纯粹,他们对净涪的状况也就看得很是清楚。 昨日净涪带着白凌敲门的时候,虽然两人精神奕奕,不见风尘仆仆的模样,但旅途的劳顿,还是在面上带出些许来的。 这一点,在修为尚浅年纪尚幼的白凌身上尤为明显。 但今日净涪踏入小法堂的那一刻,不但连那一点不太明显的风尘都已经洗去,而且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他的状态都是焕然一新。 显见净涪昨日不单单是沐浴更衣过,更曾在定中净神,于静中清念。 而净涪如此庄重,所为的什么,净意、净念两人也能想得明白。 净涪听着净意的问话,宁静的双眼被那脸上尚未消尽的笑意浸染,荡起小小的涟漪,好看得能让人忍不住悄然摒住了呼吸。 净涪笑着点了点头。 净意、净念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合十低头,向着净涪行了一礼,道:“愿师兄得偿所愿。” 白凌在一旁一听,也是合十一礼,口中也有话道:“愿师父得偿所愿。” 净涪脸色一整,也是双手合十,向着三人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天早上,净意、净念、白凌三人亲自送了净涪到藏经阁门口,目送着净涪推开藏经阁的大门,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藏经阁大门后面,也听着藏经阁的大门“咯吱”一声重新阖上。 他们在院门外站了好半日,站到白凌的背都被升起的太阳晒得滚烫的时候,白凌才听到净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了,别在这里傻站着了,我们回去吧。” 白凌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但这里他的辈分最低,也不好说什么,只拿着一双眼睛去看净念。 幸而净念也没别的想法,便点了点头,“快走快走,再不回去,今日的功课就又得拖到晚上了……” 净念也不单单是这么说的,他还当先一步转身往外走。 净意瞪了他一眼,连忙跟上。 白凌落在了最后。 他回头再看了藏经阁那紧闭的门户一眼,心底暗自感叹一声,才在净念回头的催促声中加快了脚步,跟上净意、净念两人,回到他们的云房中去做功课。 白凌这些年来也算是摸着了一点佛门的脉络,纵使佛门的那些佛理他不明白,佛门各寺具体实力划分甚至是他们之间的竞争、合作、统属等等关系也不是全然看得清楚,但大体的,他还是知道一点,也能猜出一点来的。 最起码,他知道佛门六分寺尤其是妙音寺与佛门祖寺天静寺之间的关系没有它们明面上那么和谐美好。 他也看得出来他们现在所在的这个静和寺几乎是完全归属于天静寺。这一点可能不太明显,但经过昨天一天的观察,再配上他从净意、净念那里探出来的口风,要得出这个结论不难。 可就因为他看得出来,他才忍不住在心底感叹。 如果换了魔门…… 魔傀宗的弟子想要在心魔宗那边的驻地找一片纸都难,更别说要光明正大地踏入心魔宗驻地的藏书楼,还能让心魔宗的弟子特意空出藏书楼来让他随心随性翻阅了。 真要有这样的妄想,那还不如去做梦来得快来的真实完美呢。白凌这般的感叹,净涪也有在某一个瞬间生出过。但很快的,他的心思就落在了这静和寺的藏经阁藏书里,再也分不出分毫到这样的杂念上了。 净涪就站在藏经阁的门边,微抬着头望着藏经阁里高到能触及屋梁的书架。 看着那一列列的书架里塞得满满的经书,净涪仿佛能够嗅到经书上淡开的墨香。 他微微闭了闭眼睛,平整干净的眉心处浮起一道金线。那道金线泛起光芒,金光朦胧虚淡,却映照了大千。 这一处藏经阁里,陡然亮起道道无量光,光芒华严殊胜,直将这一处凡界换做胜景。 净涪眨了眨眼睛,那眉心处的金线抖了一抖,随即倏然隐去。随着这一缕金线的隐去,净涪眼前的华严光芒也一并隐去,凡界仍是凡界,而墨香依旧。 他的目光放长又收回,视线上上下下地梭巡过这些书架,将这一整个藏经阁细细地扫了一遍。 这一个藏经阁很大,大到出乎净涪的想象。 在进门之前,净涪曾站在门外打量了这个藏经阁两眼。当时净涪所见,这阁楼当真只是一个阁楼,不大,长宽只有三四丈许,高度也不够,只得一层。当时净涪也想过,这阁楼应该另有乾坤。毕竟静和寺虽然小,但到底多年传承绵延不绝,又有天静寺在后头,底蕴绝对不浅。 但饶是净涪心中早有算计,也完全没有想到这一个乾坤已经出了他的预算。 如果只是这么说,也许说不太清楚,但如果拿旁的藏经阁来类比,应该就能看得更清楚。 自净涪年少拜入妙音寺算起,有的没的全部数上,一个个算起来,净涪所见过的藏经阁,统共有五个。妙音寺的藏经阁、莫国山寺那边的藏经阁、拿到第一枚《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的那一处妙音寺分寺的藏经阁、莫国妙音寺分寺那边的藏经阁以及天静寺的藏经阁。 嗯,再算上如今静和寺的这一个藏经阁,那就是六个。 而在这六个藏经阁里头,静和寺这一个藏经阁哪怕比不上妙音寺、天静寺的藏经阁,也比另外的那三个藏经阁好上太多。 而这所谓的好,当然不能仅仅从这藏经阁里收藏的佛典佛经的数量来体现,它还能表现在质量上。 净涪就曾经拿法眼观望过妙音寺藏经阁里的藏书,险些没有被里头的佛光晃花了眼睛。 净涪望着这藏经阁里的一部部整齐放置着的经文,心中不自觉地开始衡量起来。 如果仅仅是要换那一枚刻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贝叶,那净涪点化那一口灵泉已经足够了。哪怕那一口灵泉的灵智还需在千年后才能孕育完整,那也已经足够了。更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而言,还是净涪亏本了一点。 但现在再搭上这一屋子的藏书,那就是净涪欠账了。 净涪默默地站在门边,许久没有动静。 识海之中,那一片金色佛光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现出了一尊金身佛陀虚影。而那金身佛陀虚影身前,又盘膝坐着一个光头小比丘。 佛身就坐在金身佛陀虚影身前,睁着眼睛望着净涪本尊,却什么话都没说。 景浩界世界之下的无边暗土世界里,魔身也在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显化出身影。他背靠着暗黑皇座,头微微抬着,望入那无边的黑暗之中,在那些哭泣哀嚎中淡淡地道:“想要就拿好了,我们也不会一直欠着他们的。” 他话说的很淡,但净涪本尊和佛身也都明白他话语底下的意思。 想要就拿,大不了,日后他们找上一个机会将这笔帐还上就是。反正这静和寺里的净意、净念两个小沙弥也不是那些扶不上墙的烂泥。 然而魔身能够随意开口,佛身却不能。 他心底始终还是有所顾虑。 他在顾虑着本尊。 魔身本身随意,纵情自我,也相信自己有那个能力能够随意任性,但佛身却相对克制。他更加在意本尊,所以更克制自己,希望能减小他给本尊带来的麻烦。 第287章 又一贝叶 如此这般状况说起来话长,但实际上耗去的时间却连一刻钟都没有。 就这么一小段沉默的时间里,净涪就已经做出了决断。 他一眼扫过这藏经阁里满满当当的藏书,却在下一刻摇了摇头,径直往藏经阁的右侧角落走去。 当下正值七月,天色亮得很早,因此尽管是在清晨,从窗口照入的晨光也已经将这一个偌大的藏经阁照得透亮。因临着窗,那藏经阁右侧角落里整齐摆放着的一枚枚贝叶,就沐浴在这晨光之中。 此时的晨光本就是暖黄到仿佛能照彻人心能让人打自心底泛起点点暖意的金色,所以沐浴着这样晨光的贝叶就更像是被人珍而重之地收藏在佛家胜景里的无上圣物一般,令人不敢亵渎。 不知什么时候,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已经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只有净涪识海里的佛身,仍旧端坐在偌大金身之前,睁着一双眼睛,从识海里往外张望。 这些摆放在他们面前的贝叶虽则大小一般无二,又都是同样的带着整齐墨线的空白叶片,可哪怕是净涪这个才第一次踏足静和寺藏经阁的人,也绝对不会将这些贝叶与它们身侧的同类混淆。 对于这辈子几乎就长在藏经阁里的净涪来说,并不难。 净涪在书架前站定。 这一片位置的书架里,摆放着的全是这些或是只有单独一片,或是三五片堆叠,或是厚厚一摞的贝叶。每一份贝叶的间隔处,都会有和它们紧密贴合却又不会对它们造成损伤的薄片保护着。它们数量或许不一,摆放的位置也看不出什么规律,但这每一份贝叶位置下方,那书架的横梁处,却又被人用标签细心地做了标记,散而不乱。 看得出来,哪怕静和寺里只剩下一大两小三个僧侣,他们对这藏经阁也从未怠慢过。 净涪看得两眼,便慢慢地往前走。 走过一个个书架后,他终于在一处地方停了下来。 识海之中,双眼有金光闪烁的佛身抬手合在胸前,微微低了头,唱起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净涪本尊眼波未动,抬起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捧了一片笼着金色佛光隐有阵阵佛唱祈拜的贝叶。 贝叶上,那一条条整齐的墨线两侧,又有肉眼可见的金光一字一字亮起,定睛望去,却正是:“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祇世界七宝,持用布施,……” 这正是净涪目前身上带着的唯一刻着贝叶的禅经。 随着这一片贝叶现身,不仅仅是身处在识海之中的佛身,就连净涪本尊身侧,也都有异像显化。 比那晨光更为耀眼,更为暖融的佛光自净涪脑后亮起,满满地洒了净涪一身,又牢牢地压过天色,照亮了整一个藏经阁。而在这一片佛光笼罩之下,又有异香不知从何处而起,浅浅淡淡地溢满了一室。 藏经阁乃为各寺圣地,为佛经佛典藏布之所,自有神异。更何况,静和寺也并不是全无来历的佛寺,这藏经阁里又岂是全无布置? 所以仅仅是在净涪身周佛光显化的那一瞬间,整个藏经阁都有佛光亮起,这藏经阁里摆放着的每一部佛经佛典,都有金色佛光铺展开来,有异香升腾,有天龙八部部属恭敬环绕,有天女自空中显现,遍洒金花。 而这一切异像的中央,却正是净涪眼前的那一片仍旧平凡普通得恍若空白叶片的贝叶。 许是因为净涪的到来,也或是因为净涪手上那一片显化真容的贝叶,在净涪的目光注视下,那一片安安静静竖在薄片里的贝叶终于轻轻地晃了一下。 这一片贝叶明明被完整又贴合地护在左右那两片薄片之中,身周没有太多多余的空隙,但它这么一个晃荡,却没有遇到什么阻拦,自然而随心地舒展身体。 而在这么一个小小的震动之后,这一片像是终于从黑沉的梦乡中苏醒过来的贝叶,也像是刚刚醒来的人极其自然地呼出一口气那样,激起了一片金色的光屑。 光屑在净涪的眼前如同尘埃般飘扬,净涪却只作未见。他眨了眨眼睛,双手合十,微微低头,向着这一片贝叶行了一礼。 与此同时,识海之中的佛身也是合十弯腰一拜,再一次唱响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受了净涪这一礼,这一片贝叶纸自动自发脱出书架的护板,漂浮在净涪的面前。 净涪站直身体,再一次望向那一片空白贝叶。 不知是在重现那一位佛门大德当日将这一段佛经刻印在贝叶纸上的场景,还是某一位无上大德就在这时,在净涪面前刻印佛经,总之,这一片空白贝叶上忽然亮起一个个滚金的文字。 “法会因由分第一。” 净涪眯了眯眼睛。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 随着经文上一个又一个的文字出现,净涪眼前的金色佛光开始铺展,须臾间占据整个藏经阁。这一片金色佛光竟然硬生生将这藏经阁里大半佛经佛典所出的佛光牢牢压制,仅有为数不多的几道佛光仍旧坚挺牢固,不受影响。 不知什么时候又从暗土世界本源中显化出身形来的魔身闲闲地斜倚在暗黑皇座在,一手撑着脑袋,往这边张望。 论理,从这一处藏经阁各个位置布满佛光的那一刻开始,魔身再想窥见这边的动静,不多用些心力多花费些手段是不可能的。毕竟是佛门经典安置收藏的地方,又有静和寺先辈代代加持,如今佛经中的玄微佛意甚至是先辈印记都被那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触发,净涪魔身想要毫不费力地轻松窥见里头的动静,绝对是妄想。可谁叫净涪本尊连带着净涪佛身此时就站在这一个藏经阁里呢? 魔身作为净涪三身之一,只要净涪没有特意阻止,他是完全可以借用净涪本尊甚至是佛身的眼睛的。 就像净涪本尊每一次借用魔身的眼睛观望皇甫成和左天行那边的动静一般。 魔身望着藏经阁里那仅剩的寥寥几道能和《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上的佛光同辉的佛光,嗤笑一声,道:“也难怪天静寺的那帮人对本尊、对妙音寺这么忌惮……” 明明这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根本就不全,甚至就只得一段,但就是这么一段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其中所蕴含的玄妙佛理居然就能压过旁的完整佛经,甚至连《佛说阿弥陀经》、《佛说无量寿经》、《佛说无量寿佛经》这三部根本佛经都被盖了过去,这如何能不让人忌惮? 不过魔身也不是不知道,就当下这个情况,多多少少也有这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第一次在这景浩界中现世的原因。 第一次嘛,总得有些神异,才好让人信服不是? 这一套他虽然没见过多少,但不妨碍他想得明白。 魔身斜斜拉了拉唇角,视线在那个藏经阁里转了一圈,再一次回到了净涪本尊身上。 再如何,从中受益最多的是他,那就足够了。 魔身看得两眼,便也就浅浅阖上眼睛,仿若睡去。 藏经阁里,随着那一段经文的出现,净涪眼神渐渐有些恍惚。 净涪本尊心中有感,但有魔身在外,佛身也没有异动,他便也就放松下来。 待到他再次凝神观望的时候,他便发现自己出现在一处热闹集市里。 街上来往不绝的行人眉目清晰眼光灵动,真实得看不出半点虚假。但他们的形容古拙,衣着奇特,语言怪异,又与景浩界各处百姓生活习俗殊异,哪怕净涪再是用心,也找不到一星半点的相似之处。 净涪眨眨眼睛,心知此地该是经文中所记载的舍卫国了。他又往左右张望了一阵,很快就发现了几个光着脑袋,偏袒肩膀的僧侣。 他快走几步,跟在那几个僧侣的身后。 那几个僧侣没有发现净涪的跟随,他们托着瓷钵游走在各处屋舍,敲开门后,向着门边的主人家合十,弯腰见礼,低声交谈。然后那屋舍主人或回应几句,让僧侣在门边等候,自己回屋取过食物,倒入僧侣的瓷钵中,或皱着一张黝黑愁苦的脸,无奈拒绝,又或是高声呵斥,怒声咒骂…… 但不管这些屋舍主人如何反应,这些僧侣还是合十道谢,又转身离开。 这就是僧侣乞食。 僧侣乞食在景浩界中也很常见,净涪自也是体验过的。但净涪也看得出来,相比起净涪在景浩界里乞食时的情况来看,这些僧侣更为艰难。但同样的,这些僧侣身上的气度也与净涪甚至是净涪所见过的那些景浩界僧侣的气度都不相同。 他们会更沉,更稳,更悲悯。 景浩界的那些僧侣及不上他们,就是净涪自己,也同样不如。这一点,净涪必须得承认。 但这也没什么不能承认。 毕竟,对比起此时净涪所见的这些僧侣而言,景浩界的那些僧侣,哪怕算上净涪,根本就是温室中的花朵,总是比旁的生长在野外的异株奇葩少了几分历练。 净涪就跟在这些僧侣身后,沉默地走,沉默地看,沉默地等。 第288章 法会因由 并没有让净涪等上太久,这些僧侣就乞讨到了足够的食物。他们低语了几句之后,便又成群结队,往回走。 净涪仍旧跟在他们的身后。 这些僧侣一路出了大城,七拐八转地到了一处用低矮的石块围垒起来的小园。这处小园其实占地面积不大,里头栽种的植株也算不上多奇特,放在景浩界里大概就和一块普普通通的山地差不了多少。 但净涪看着里头遍布虚空充沛天地的佛光,脚下顿了一顿,才继续跟了上去。 他心中明白,这里必有大圣。 因有圣,哪怕此地原本普通至极,也是圣境。 走在净涪前面的僧侣不知净涪心中所想,浑身却是不自觉地变得放松,就连脸上也显出了一分笑意。 他们加紧了脚步,一路转过大大小小的树木,走入这处小园的中央。 这处小园中央位置是一片平整宽大的生长着绵密野草的平地,平地正中央处,又有一株需得三人环抱才能囫囵围拢的菩提树。菩提树的树下,又有一个方形的印子,那一看便知是某个坐具长期摆放在那里留下的痕迹。 净涪张目看过片刻,心中隐隐有感,便就收回目光,跟在那几个僧侣一道,选了一处空地坐下。 这一个园子里稀稀落落地坐了一些僧侣,外头还不时地有僧侣捧着装着食物的瓷钵进来。 先到的这些僧侣哪怕已经将盛着食物的瓷钵放到了跟前,却也没有急慌慌地动手,而是闭目静坐,安然等候。 净涪自也安安稳稳地坐在原地。 不知为的是什么,即便有僧侣自他这边取道而过,也有僧侣在他身侧不远处的空地上落座,可经过他这边的人会绕过他,想要落座的人会挑选与他间隔出一小段距离的地方落座。 这情况,似是知道净涪所在的这个位置有人一般。 但倘若说他们真的看到了净涪又不太像。因为哪怕他们打净涪的身侧经过,在净涪身旁不远处落座,这些僧侣也没有谁看净涪一眼,和净涪说上一句,或是和净涪行上一礼。 净涪就像是介乎于虚实有无之间,神异无比。 这种状态,饶是净涪也不觉被挑起了几分兴趣。 他伸出手去,从地上的野草中扯下了一片草叶,拿到眼前细细地看。 碧绿的草叶纹理清晰可见,草叶的撕裂口处甚至还有些淡绿的草汁溢出,在那撕裂口处摇摇欲滴。 净涪看得两眼,伸手拂了拂,便就直接将那草叶放入了口中。 他嚼了嚼,草汁凉凉的,草叶那粗糙的纤维有点涩。 味道不怎么好…… 净涪将那草叶吞了下去,便就微微垂下眼睑,细细感觉那片被吞入腹中的草叶。 如果是凡人,他大概只能体味到那一片草叶被他吞入腹中的感觉,大概只能记得口腔中残留的草汁的味道。但作为一个佛修,净涪却能清楚地看见那一片被咬得有些变形的草叶自他的口腔滑落,通过肠道进入胃部,又在胃部被胃液分解的整个过程。 净涪耐心地看着,细细地感受着,甚至到了那片草叶的全部汁液纤维都被他的胃液分解殆尽的最后,他也没发现什么不对。 真的就和他曾经吃饭那般无二。 净涪撩起眼皮,放开视线去望向那一株巨大的菩提树下。 那位置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了一个人。 只是一眼,净涪的心神便是一阵恍惚, 原本靠坐在暗黑皇座上似睡非睡的魔身睁开眼睛,坐直身体,双手搭放在扶手上,抬头望向静和寺的藏经阁处。 静和寺藏经阁里,净涪仍旧稳稳地站在那一片一字字闪烁着浮现的贝叶面前,面色平常,眼神安稳。 魔身皱了皱眉头,略等了等,便就视线一虚,望入了净涪识海之中。 识海之中,佛身也在睁眼望着外头。 但和魔身不同的是,佛身的目光并不是虚无缥缈的,他的视线焦点稳稳地落在净涪本尊身前的那一片贝叶上。 察觉到魔身的视线,佛身挪开了目光迎了过来。 佛身本也敏感,饶是魔身眼神面色俱是平常,没有露出丝毫端倪,他也能察觉到魔身隐隐的不安和烦躁。 可真是难得啊…… 看着这样的魔身,佛身也不由得笑了笑,心底更是忍不住升起一个小小的念头。 要不,就让他再担心担心? 不过他也就是这样想想而已,并没有真的这样做。 到底同是三身之一,耍他不也是在耍自己,何必呢? 佛身心底摇摇头,迎上魔身的目光里自然而然地就带上了笑意,他什么也没说,只冲着魔身点点头,便又移开了目光,重新落在那一片贝叶上。 虽然连只言片语都没有,但佛身的态度已经足以表明一切。 魔身轻呼出一口气,重又放松了身体靠上椅背。但这会儿,他却直直地盯着上头藏经阁里的净涪本尊,视线再未挪开过半分。 佛身的眼角余光瞥见魔身那边的动静,虽然了解魔身的忧心,但他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摇了摇头。 如果佛门这些大德大圣真的容不下魔身,那早在当初他们拿到第一片刻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的贝叶那时候就出手了,如何会等到今日?魔身的存在,哪怕是后来才成形的,也早在一开始就已经有苗头了。更何况,在受比丘戒那会儿,他们可还是见过世尊阿弥陀和准提佛母呢,那两位不也没说什么么? 照他说,反正两位佛门世尊都默认了,他们也完全不需要整日里提心吊胆的。真要那个样子,他们还不如脱离佛门,直接当一个散人来得自在呢! 佛身想得没错,净涪此时的处境虽然真假难明,虚实不定,但在那一阵恍惚过后,他仍旧安安稳稳地坐在原地,什么事情都没有。 净涪从那种难言的恍惚中清醒过来后,也不固执地再去张望那坐在上首的那位尊者。他谁都没再看,而是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的心力收入心底,去体会刚刚那一阵恍惚中生出的难言感悟。 便是净涪自己,也很难说得清楚他自己在刚刚的那一阵恍惚之前看见的都是些什么。 仿佛是一个人,又仿佛是他自己,也好像是一片智慧光,再细想又似乎是他心中曾经了悟的种种佛理…… 难以言说的同时,也似乎难以确定。他这一眼似乎看见了很多,又似乎只是一点点。越想分辨得清楚,就越是模糊难明。 净涪果断地将自己的思绪抽离,不让自己的心思再钻入那一眼中。 净涪那一眼所见的诸般种种也没有纠缠为难净涪的意思。他要将思绪抽离,那诸般种种便让他将思绪抽离,自己仍旧完好无损地留在净涪的思绪中,如圆如轴,如光如霞,不染微尘。 净涪定了定神,最后看得一眼思绪中那模模糊糊的混沌一团,便就睁开眼睛。 他的视线直直地停在前方。 而净涪的前方,坐了一个个僧侣,所以净涪目光所及,就只有一个个僧侣的背。 净涪看了一阵,才将目光一寸寸地往上挪。 因着净涪的动作太慢,足足过得了好半响,净涪的目光才又望见了前方那株菩提树下的那个人。 是的,那是一个人。 这一次净涪看得清清楚楚。 那就是一个人。 净涪本没有见过这个人,本不该知道这个人的称号姓名,但在见到这个人的那一刻,净涪的心底便就升起了一个名号。 释迦牟尼。 随着这个名号出现的,还有净涪心底的那一层莫名而来的明悟。 释迦牟尼,佛门三世尊之一,又号……如来佛祖。 净涪双眼眼神忽然一空,满心满眼只有上座的那一个人,只有如来两个字。 他两眼看着那个人,心里咀嚼着“如来”两字,心头若有所悟,但到底悟到了什么,却又说不清楚,只觉茫然。 许久之后,他回过神来,心中隐隐有些失望,可他却也明白,到底还是时候未到。因为时候未到,所以玄机未解,真要为此着急,反倒会误了自己。 净涪微微摇了摇头,便将这事放在一旁,仍旧张目望向上首。 他本以为自己失神愣怔的时间不短,此间的种种该是错过了些什么才是,然则待到净涪睁眼望去的时候,上首的那个人仍旧托着那个瓷钵,慢慢将瓷钵中的食物咀嚼吞咽。 他吃得很认真,很仔细,哪怕他那瓷钵中的食物精细、粗糙皆有,荤素齐全,冷热不一,甚至有些根本就是昨日里的剩饭剩菜,他的态度也是一般无二。 看着他咀嚼吞咽食物的态度和姿势,净涪甚至能够感受到他此刻的心情。 感激、悲悯、宽恕…… 他是在吃饭,但他又不是在吃饭。 如果仅仅是感激,净涪还是能够理解的。因为他也曾经跟随在一队僧侣身后,看着他们向城中居民乞食,知道此地百姓生活艰难,为了一碗吃食,他们大概要付出一整日的劳作。 此中艰辛,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出身富贵的净涪不能体会。但看着城中百姓的衣着饮食,甚至是举止面色,他又觉得能够理解。 可是悲悯和宽恕,更甚至是其他…… 净涪看着上首的那个人,默然无语。 但在这一阵默然中,净涪却看到了因果。 百姓向僧侣施之以食,此食乃为善因,僧侣化之,归还百姓以善果。 此乃善因和善果。 并不像净涪前世在景浩界部分佛庙所见的那样,僧侣向百姓讹诈钱财食物…… 那个人吃完瓷钵中食物之后,又等了等,等到这小园中的所有僧侣都吃完各自的食物后,才又领着众人去到一条溪流边,撩起衣袍站在一处石块上,就着溪中流水将他手上的瓷钵洗刷干净。 他的动作仍旧很认真,未曾有过丝毫疏忽。 待到瓷钵洗干净后,他又领着一众僧侣清洗了双脚,才回到菩提树下,取过尼师坛,结印坐定。 他抬着头,目光穿过跟随着他的一众弟子,似有实质般地落在处于虚实有无之中的净涪身上。 净涪抬起目光,迎了上去。 那个人的目光虽然仿似能够穿透一切时间和空间的阻隔,真真切切地落在净涪身上,望见身处在景浩界世界中的他,看见识海中显现出来的佛身,甚至必然知道也在一旁观望的净涪魔身,但他的目光却是温暖的,软融的,和煦的。 他将净涪看得清清楚楚,包括净涪的三身,包括他这一身的因果。 他看得清楚,所以他也包容。 不过不管释迦牟尼如何,也不管净涪心中作何想法,这一眼过后,净涪的心神便就是一个恍惚。 待到他定睛再看的时候,眼前哪里还有那一株菩提树,哪里还有那一尊释迦牟尼佛,分明只有一片散发着金色佛光的贝叶而已。 而那一片原本空白的仅有几条墨线的贝叶,此时却刻印着一行行鎏金的文字。哪怕在那片耀眼的金色佛光下,那一行行的文字仍旧醒目地印入净涪的眼中。 “……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净涪一行行文字仔细看过,随后目光往前一扫,望着那最前方的那一行字看了片刻。 “法会因由分第一。” 这便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第一段了。 净涪看了片刻,才有了动静。 他双手合十,向着那一片贝叶弯腰无声一礼。南无释迦牟尼佛。 第289章 界线之上 居于西天的灵山圣域里,有一座大雷音寺。而此时的大雷音寺里,刚刚结束了一场法会。 随着法会的结束,泰半的佛陀大士已经从大雄宝殿中离开,只余下几位尚沉浸在玄妙佛理里未曾回转的佛陀大士。 而大雄宝殿的中央法座上,又有一位世尊闭目定神。 下方法座上的佛陀大士一一回转,见得这位世尊没有睁开眼来,也不敢打扰,各自无声下了法座,向着那位世尊合十一礼,便就各自转身出了大雄宝殿。 这些留在最后的佛陀大士中,恰就有观世音菩萨。 观世音菩萨刚站直了身体,才要悄然转身离开,忽然见得上方法座上的那位世尊睁开眼来,带着笑意的目光往下一扫。 观世音菩萨脚下一顿,定神细看。 却见那位世尊望着下方恒河沙世界,微微一笑。 其意之安详,其态之闲静,实难用语言描述。 观世音菩萨看着上首的世尊,一时竟愣怔当场。 许久过后,观世音菩萨回过神来,眸光凝聚,往上一看,便见上首法座上的世尊正含笑看着他。 观世音菩萨定了定神,合十一礼,道:“世尊。” 世尊释迦牟尼点了点头,问道:“观音尊者可还有事?” 观世音菩萨摇了摇头,他看着上首的世尊释迦牟尼,略一迟疑后,仍是开口问道:“敢问世尊此时,可是欢喜?” 世尊释迦牟尼点了点头,唇边笑意依旧,他道:“确实欢喜。” 观世音菩萨又问:“喜从何来?” 世尊释迦牟尼仍旧笑着道:“喜从来处来。” 观世音菩萨顿了一顿,换了一个问法:“敢问师尊,因何而喜?” 世尊释迦牟尼答道:“因人而喜,因心而喜,因道而喜……如何不喜?” 观世音菩萨默然站立,片刻后,他双手合十,向着世尊释迦牟尼弯身一拜,转身便往大殿外走。 世尊释迦牟尼哈哈大笑出声。 观世音菩萨在殿外站定,也不急着架起莲座离开。他睁开法眼,往下方恒河沙世界望去。 纵然他的下方有无量恒河沙数世界,可观世音菩萨的目光,还是停在了那个渺如微尘的小千世界中。 但他也只是往那个世界望了一眼,又低头合十向着某人还了一礼,这才收回了目光,转身往偏殿走去。 景浩界的无边暗土世界里,净涪魔身也在此时放松了紧绷的身体,收回了望向天外的目光。 他吐出一口长气,又往静和寺那边望了一眼,摇了摇头,顺道收回扫过道、魔两地界域界线的目光,再度遁入无边暗土世界本源之中。 和净涪的魔身比起来,掌控了景浩界天穹本源的左天行却又要迟钝一点。这正常又不正常,毕竟净涪魔身早早就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 他知道此时站在那一片贝叶面前的净涪本尊一定会引来目光,但他没想到,居然是那一位观世音。 倘若往这边投注目光的是另一位佛门大德的话,净涪魔身可能就认不出来了。但观世音菩萨就不一样了。 当年的竹海灵会,净涪可是和奉请观世音菩萨最后得到观世音菩萨法元的净方沙弥比拼了一场呢。 他认得观世音菩萨的气息。 虽然左天行不知道刚刚往景浩界中投落目光的是哪一位大能,但景浩界天地胎膜外守着的那一位剑修却知道。 他仰天大笑一声,看也不看他化自在天外天上脸色阴暗的天魔童子,立身在虚空之中,向着西天灵山圣境那边稽首一礼。 待到观世音菩萨收回目光,那位剑修又是一个矮身,盘膝在他自己的宝剑前坐了下来。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脸色已经从阴暗转为铁青,又从铁青变作灰白,最后才稍稍添上了些许血色,找回了些许生气。 他的目光飘过那个剑修,落在已经离开了道门界域踏入魔门地界的皇甫成身上。 那一霎那,他的眸光复杂至极。 憎恨、怨怼、愤怒、无力……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后凝成了墨色的晦暗。 但也只在刹那,那摄人心魂的晦暗便就统统隐去,外人再难窥见它们的痕迹。 端坐在剑阵前的天剑宗剑修眯了眯眼睛,却什么动作都没有,仍旧端坐虚空之中,纹丝不动。 于他而言,也确实是无须忧心。毕竟如今高坐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是敌非友,而此时已经叛出了天剑宗的皇甫成也不再是天剑宗的弟子,这两人真要对上,那也是狗咬狗骨,他担心个什么劲? 他只需在旁边看着,不要让天魔童子在左天行等人成长起来之前再度损耗景浩界世界本源就可以了。 在他看来,此时真正该担心的,应是皇甫成才对。 天剑宗的这一位祖师高坐在天外,自然对皇甫成的境况看得清清楚楚。也正因为看得清楚,所以哪怕皇甫成叛出天剑宗,成为天剑宗的叛徒,站在天地胎膜之外的他也没有随手一道剑意劈下去,在这个叛徒踏出天剑宗的那一刻就将他劈成两截。 他叛出天剑宗,天剑宗里就再没有他的立足之地。本来因着他是左天行嫡亲师弟的身份,碍着陈朝,左天行哪怕再看他不顺眼,在明面上也还需给他几分脸面。可他却叛出了天剑宗…… 现如今别说是天剑宗了,就连道门,也绝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他与佛门那个小和尚又有一段难解的因果,按照佛门那个小和尚的性格和手段,别说这段因果难解,就算是能解可解,佛门也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再算上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那个天魔童子,剩下那个看似是生路的魔门怕也是一条绝路。 他将他自己送上了绝境。 天剑宗的剑修忽然抬起了手指,点落在身侧的宝剑剑身上。 “锵……” 一声金玉相击的声音响彻整个虚空,似喜乐,又如丧钟。 旁人的心思皇甫成并不太清楚,他此时就站在道、魔地域相交的界线上,不回头也不抬头,只是微微低垂着头,望着身前的土地。 他的视线着落的那一块土地不大,没有什么特别的能吸引人目光的神异之处,甚至和他此时站立的位置相差不远,只得一步之遥,但他就是久久地垂下目光,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一块土地。 一步…… 只要他这一步迈出去,他就再没有回头的机会。 皇甫成呆立在界线上,久久未动。但哪怕他这般模样,哪怕他此时站着的位置不算隐蔽,哪怕旁边不时也会有人来来往往地穿过行走,却没有谁给他一个眼神,没有谁在意他到底迈出去还是走了回头。 景浩界确实是道、佛、魔三道并立,三脉道统也确实时有战端,或明或暗,你来我往,轻易不会相让。但奇怪的是,景浩界三方界线,甚至包括道、佛、魔三脉道统归属的地界与世界中央的无边竹海之间的界线,也都没有哪一边特意防守。 没有岗哨,没有阵禁…… 任意来往,完全不设防。 这似乎是因为景浩界当初佛门独大造成的遗留历史,也似乎是因为景浩界仙凡共居的世界现状…… 以往的皇甫成或许还会好奇一下,但现在的皇甫成却没有那个心思也没有那个兴趣去了解这些,他就呆呆愣愣地站在界线上,任由旁边的人来来往往,任由前前后后路过的人随意地往他身上瞥了一眼又百无聊赖地收了回去。 他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他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但又仿佛知道些什么。 他就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没有人催促他,也没有人赶过来将他拉回去,就连脑中的系统也在沉默。 皇甫成依旧站着。 天剑宗的左天行坐在静室里,并没有入定,他的意念显化于九重云霄之上,目光垂落,注视着站在界线上的皇甫成。 皇甫成站着,他也就在那里看着。 皇甫成站了多久,他也就看了多久。 这仿佛是在角力,但又似乎单单只是见证。 谁也不知道皇甫成将会在那里站多久,也不会有谁能够猜得出来左天行会在那里看多久,净涪也不例外。 但净涪此时没有在意他们两人。 魔身已经遁入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而佛身和本尊,此时的目光都直直地落在他们身前的那一片贝叶上,没有分出分毫心念去关注其他。 随着净涪的那一拜,此时的静和寺藏经阁里的异像全数消失不见,只有那一片贝叶仍旧安静地躺在那两片薄片中央。 没有金光,没有金莲,没有异香,没有天龙八部…… 什么都没有。 唯一能够证实刚才这藏经阁里发生过的事的,也只有净涪自己,以及那一片本来空白如今刻着鎏金文字的贝叶。 净涪从来不会怀疑他自己,也相信自己此时的眼睛。 他站直身体,伸出手去,将那一片刻着鎏金文字的贝叶从薄片中取出。 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那一片贝叶之后,净涪用一只手托着那片贝叶,将另一只手空出来,取出另一片贝叶。 第290章 师兄弟 随着另一片贝叶的出现,那一片刻印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第一段经文的贝叶经上的鎏金文字开始升起点点流光。 这些流光初初只有星星点点的粉屑,但几个呼吸过后,那些粉屑似的光芒便就凝聚成了光河,缓慢地沿着文字的笔画走向流淌。 净涪毫不停顿地将手上的两片贝叶叠在一起。 随着两片贝叶的重合,那流光闪烁了一下,才算是黯淡下来。但这种黯淡,却又不是那种光芒彻底熄灭的黯淡,而仅仅是褪去了闪亮耀眼的光彩最后沉淀内敛的那种黯淡。因着这种情况,那两片贝叶上刻印的鎏金文字统统化作了暗金色彩,显得庄重而华贵。 很有一种时光流逝历史沉淀的感觉。 净涪将这两片贝叶捧在手上,转身推开角落处的那个小门,跨过门槛,迈入一间静室之中。 这间静室不大,内中布置更是简单,一矮几、一蒲团、一小书架以及角落处摆放着的那一个小香炉。但这静室虽小,内中布置也是简单到简朴,却也算得上幽静整洁。比起前些日子净涪落脚的荒郊野外,这地儿还真是很不错了的。 净涪目光在这个不大的静室中扫过一圈,弯身将手上的两片贝叶经放到矮几上,便就走到窗户边上,推开了窗棂。 七月清晨的阳光须臾间洒了他一身。 净涪重又在蒲团上坐了下来。净意、净念两位沙弥很是尽心。他们不仅将这个静室仔细打扫了一遍,还在矮几边上摆放着的小书架里准备了笔墨和纸张。 净涪伸手将那些笔墨和纸张抽出,看得两眼后,就放在了矮几上。 都是他往日里惯常用的。 所以为什么就说净意、净念两位沙弥用心呢? 取水、磨墨、提笔…… 净涪没有犹豫迟疑太久,拿起笔来就开始抄录贝叶经上刻印着的经文。 这一坐,就是一整天。 从日初出到日落的一整天。 净意、净念两人本在各自的云房中清修,完成他们每日里的修行功课。这是他们的日常,他们也确实用心,不敢有丝毫懈怠。但除此之外,在修行的间隙,他们也特意路过藏经阁,或抬头或瞥眼地往藏经阁张望。 虽然他们什么都看不出来,但这完全影响不了他们的兴致。 净意、净念两人的那些小动作,别说对他们知之甚深的清泉大和尚,就连刚刚认识他们的白凌也瞒不过去。如果不是他们两人还知道分寸,没有影响到自己的修行,白凌完全不怀疑坐在主持云房里的那位大和尚还能不能像现在这般安稳。 可惜的是,哪怕净意、净念两人已经在特意把握分寸了,却也只能逃过死罪,免不了受点惩罚。 陪着净意、净念两人完成比起昨日多了足足四倍的晚课后,白凌拖着精疲力尽的身体,倒在硬邦邦的木床上,看着不远处同样瘫坐着的师兄弟两人,忍不住出声提点道:“两位师叔,明日你们两位还是安安生生地呆在云房里吧。” 这样的话,兴许那位清泉师叔祖就不会这么疯魔了。 听见白凌那拖长到无力的声音,净意、净念两人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却没有搭话,只是对视一眼,强撑着坐直了身体。 白凌闭着眼睛歇息了一会,没等到净意、净念两人的话语,却听得旁边悉悉索索的细响声,他心中迟疑了一下,终于也撩起了眼皮子,往放着油灯的案桌旁边望了一眼。 不过一眼,本来觉得自己已经被榨干最后一点体力的白凌就腾地从木床上弹起,用两只手支棱着身体,扭着头震惊地望着那边案桌上的两人。 那两个明明也已经累到不行的小沙弥居然已经挑亮了油灯,另取了纸张、笔墨过来,又开始抄经。 豆大的油灯火光昏黄,却照得那两双还带着倦色的眼睛明亮到耀眼。 “两位……师叔,”白凌嗫喏着张嘴说了几个字,但他也就只说了这几个字,便什么话都没有了。 净意、净念两人一边忙活一边等,却总没等到白凌接下来的话语,不免有些好奇,便就抬起头来望了白凌一眼。 看见白凌的奇怪面色,净意、净念两人对视了一眼,便由净意开口解释道:“累确实是累的,毕竟今日师父是真的怒了……” 说到这里,净意、净念两位小沙弥想起了今日突破往常历史的功课,面上也不由得升起了几分惊怖。 他们是真的没有想到,主持师父今日会这么狠心,愣是给他们将晚课加了四倍。 加了四倍啊,四倍啊…… 面色如土的两个小沙弥哪怕已经离开了那个小法堂,已经离开了清泉大和尚跟前,还是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他们可真是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多的晚课…… 净念看了一眼藏经阁的位置,似乎能看见藏经阁的那处静室里那盏不灭的烛火,接口道:“但净涪师兄今日可是在藏经阁里待了一天了啊……” 净意被自家师弟的话拉回了心神,也道:“是啊,整整一天呢!” “我们确实比不得净涪师兄,但我们会学。” 白凌愣愣地望着那边烛光下的两个小沙弥,沉默了下来。 哪怕他心中还是在下意识地去琢磨着净意沙弥这一句“我们确实比不得净涪师兄,但我们会学”话里到底有几个意思,又都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但此时此刻,面对着他面前的这两位小沙弥,他也只有沉默。 净意、净念两人奇怪地看了愣怔在那里的白凌一眼,便又低下头去,仍旧专心誊抄佛经。 这也是他们今天里拿到的功课。 三日后要递交到清泉大和尚面前的功课。 白凌愣愣地坐了一回,片刻后,他也穿了僧鞋,走下木床,找了一个案桌,另点了一盏油灯开始抄经。 他提着长笔,就着旁边的烛火看着眼前空白整洁的纸张,无声低叹一口气,手腕一沉,压笔落纸。 是了,他早已不是天魔宗的弟子了。 他还叫白凌,但他已经不是那个白凌了。 他是妙音寺藏经阁净涪比丘座前的追随者。 主持云房中,收回目光的清泉大和尚无声笑了笑,便就垂下眼睑,闭目沉入了定境。 待到夜渐深,月上中天的时候,净意、净念两人才终于放下了手上的长笔,开始收拾案桌上铺放着的写满文字的纸张。 明明都已经累得困顿了,他们师兄弟居然还很有心情地边收拾边比试。 他们比的也不是别的,就比他们各自手中抄录的那叠佛经。 “来,看看,我这《佛说阿弥陀经》可抄了整整二十遍呢!二十遍!我还从来没有一天抄录二十遍《佛说阿弥陀经》呢……” 净意一边整理纸张一边清点,到得最后,竟有些得意洋洋。 看着几乎将手中纸张递到他眼前来的净意,净念憋了一口气,也弹了弹手中的那些经文,道:“呵……只有二十遍而已吗?我可足有二十一遍!” “二十一……”净意哽了一下,不忿地转过头来,在净念手上的那些纸张上扫了一眼,扒拉了一下,也不客气地道,“就只比我多一遍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抄了这么多,怕是只赶着数量了吧,看看你这经文上的文字,看看这一笔一划的,都潦草成了什么样子?!你信不信明日拿到师父那里,师父一准将它扔回你的脸上,让你再抄一遍?” 净念很是不满,手上纸张往净意面前一摊,手指连连在那些文字上划过:“哪里潦草了?你再睁眼看看,分明就是自有玄机!” 他梗着脖子道:“我落笔落到这里的时候,心中是有所体悟,才在这里连笔的。明明这一笔妙不可言,你自己没有细细体悟过,那就不要乱说!” 净意顿了一顿,心虚地往净念手中的那一堆佛经中定神看了两眼,左看右看却什么都看不出来,便也分毫不让:“呵……心有体悟?是心急的吧!你拿这话来糊我可以,但你将这话拿到师父面前看看?!” 净念怒瞪着眼,气道:“你……” 比数量、比质量、比体悟…… 总之,什么都比! 他们你来我往的,根本不像是忙活劳累了一天的模样,那精神头,完全能再来个通宵。 他们自己比自己的也就罢了,比着比着,就连旁边的白凌也没逃开去。明明你来我往就是不相让就是要来争个胜负前后的师兄弟忽然同时转过头来,望定愣在那里的白凌,齐声道:“白凌师侄,你来评评理,看今天的功课是我的好,还是他的好!” 白凌木着脸,愣怔着站在那里,便连眼睛都是呆愣的。 既是累的,也是困的。 半响,白凌才在怒瞪着的两人面前开了口,但却不是净意、净念师兄弟两人以为的评判,却是在求饶:“两位师叔,天色已经很晚了,明天一早,我们还要做早课的呢,再不睡,明天没有精神,清泉师叔祖怕是……” 净意、净念两人听了这话,忍不住抬头往窗外望了一眼,才急急地低头,张开手扒拉着案桌上的纸张,一边收拾,还在一边不住地道:“快快快……” 明明先头还在争得面红耳赤,现在却又是亲如兄弟…… 白凌摇了摇头,也自收拾自己面前的那些纸张,摞好后休息去了。 第291章 一罐灵水 第二日清晨晨钟敲响之前,净意、净念师兄弟两人连带着白凌一道带了夜晚誊抄的功课赶到小法堂做早课,就等着在清泉大和尚发话检查后奉上,以示自己的勤学刻苦之意,并不就懒惰到必要等到时间临近了才会动手完成功课。 他们心底琢磨着,这应该能让清泉大和尚看见他们的自觉性,等找到机会低声软语几句,或许还能减免功课也不定呢。 要知道,就算净意、净念两人往日里修行也算得上自觉,但也没有像现在这般勤奋的。 不过任净意、净念两人心里想得很好,看着他们从一个襁褓小儿长至如今年岁的清泉大和尚却是一眼就看穿了他们两人的小把戏。他既有心要调教这两师兄弟,又怎么会愿意让他们两个小家伙心底的小算盘打得啪啦啪啦作响? 所以他打从踏入小法堂之后,就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便在蒲团上闭目静坐。别说要检查净意、净念师兄弟的功课,根本就是提都不提,甚至连只字片语都没有。 净意、净念两人皱着一张脸,对视了一眼,齐齐询问也似地望向另一侧的白凌。 白凌确实眼明心明,但可惜,这会儿他还真没有那个心思在这师徒三人那无伤大雅的玩笑中插上一脚,所以即便对上净意、净念两人求教的目光,他也只是冲着两人懵懂地笑了一下,更往后缩了缩身体,躲了开去。 自觉自己师叔身份的净意、净念两人见此,也不好逼迫小辈,只得自己琢磨。 但他们自己埋头想了许久,又用眼神厮杀过好几个回合,却始终未能在早课正式开始之前找到机会在清泉大和尚面前卖弄卖弄。 待到晨钟敲响,清泉大和尚领着下头三个正式开始做早课的时候,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就被两人彻底抛在了脑后。一直等到早课结束,一众僧侣各自散去,净意、净念低头望见自家身上今日里特意带上的褡裢,这才反应过来。 净意苦着脸望着面前的那一叠纸张,低声嘀咕:“我怎么就给忘了呢?怎么就给忘了呢?怎么就给忘了呢……” 净念面上也很是懊恼,他盯着面前的佛经看了许久,忽然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向主持云房的位置,一语道破天机:“师父不会是故意的吧?” 净意那连绵不绝的嘀咕声霎时停了下来。 远远坐在一旁的白凌掐着手中笔管,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轻笑了一声。 可算是想到了。 净念又很肯定地重复了一遍:“师父他绝对是故意的!” 边说着,他还边气狠狠地握了握拳头。 净意本也气,但他憋着的气才憋了一会,就像是被人用针戳了一下的气泡一样,“噗嗤”地破了。 他那直挺直挺的腰力道瞬间泄去,整个人无力地倒在了案桌上,恰恰被那堆放在案桌上的纸张埋了一脸。 净念回过头来盯了净意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般地道:“师兄,我们去将师父储存的那些灵水取出来用了吧?” 净意原本枯木一样的脑袋终于动了动,他从纸堆里撩开眼皮看了净念一眼。 一直在旁边看戏的白凌也是一愣,停下手中动作,扭头过来看着净念。 净念一张白皙的脸庞憋得通红,但他的目光却直挺挺地迎上净意的视线,寸步不让。 “师父存的灵水我知道收在那里,我们去全取出来,一点也不留给他!” 别说身体了,净意连目光都不带动一下的。 旁边的白凌看着这师兄弟两人对峙的模样,心中笑意愈盛,竟就在旁边开腔道:“净念小师叔,这样不太好吧……清泉师叔祖也都是为了我们啊……” 是的,我们。 被清泉大和尚布置了一大堆功课的,不仅仅只有净意、净念两个,甚至连白凌这个暂且寄居在这里的追随者也不例外。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清泉大和尚似乎将白凌的教导工作也接手了。 净念扭过头来看了白凌一眼,道:“我当然知道师父是为了我们。我也不是不愿意,但问题是,师父他太坏了,根本就是在特意戏耍我们!” 净念说的这话,白凌是相信的。 因为自打他追随的净涪踏入藏经阁,整整一日一夜没有迈出藏经阁半步,像是要在藏经阁里扎根一样之后,净意、净念两人的修行态度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如果说早前初见的时候,他们两人对待日常里的修行功课都还有几分漫不经心的随意的话,那现在,这些不太明显的散漫和闲逸就完全找不到了。 不是说他们平日里修行就不认真不细致,而是很明显的一个态度问题。 净念还在和白凌说话的时候,那边的净意已经拿定了注意。他猛地坐直了身体,重重地一拍桌面,道:“好!”净念和白凌再顾不得对方,木木地转过视线,望着那边态度莫名的净意。 净意的身体再度挺得笔直,他望了过来,目光火热而晶亮,仿佛燃起的两团明烁火光,他道:“好,我们去将师父他仔细藏起来的灵水都拿过来!” “统统……拿过来!” 看着气势暴涨的净意,白凌偏过视线又望见同样被点燃了的净念,心下狠狠地叹了一口气。但对上净意、净念两人望过来的烁烁目光,他咬了咬牙,不知是在鼓起自己的勇气还是在压下自己的兴奋,道:“干了!” 意见达成一致的净意、净念和白凌凑过脑袋低低商议了许久,才总算是拟定了一个相对可行的方案。 有胆大心细的白凌在一旁不着痕迹地描补,并不缺乏行动力也不缺乏勇气和经验的净意、净念两人带上白凌,在某一日下午,竟真的就将清泉大和尚珍藏起来的那一罐灵水全数取了出来。 干了一票大的净意、净念和白凌看着摆放在案桌上的那个巴掌大小的瓷罐,相对默然。 “这……”到得最后,还是净意打破了这一屋的沉默,“灵水现在全部取出来了,又该怎么办?” “这个……”白凌明智地退了一步,干脆又直接了当地道,“弟子也不知道,两位师叔做主就好。” 净意、净念扭过头来看了白凌一眼。 白凌缩了缩脖子,垂下眼睑状似担忧地嘀咕道:“如果师父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 这句话,也正正地戳中了净意、净念两人的心坎。 连带着他们也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净念盯着这个不过巴掌大小的瓷罐子片刻,咬了咬牙,抬头望着净意,道:“送回去是不可能的了。我们待会儿去师父那里请罪,顺道,和师父说……将这一罐子灵水送给师兄。” 当怒火消去,净意、净念两人那被怒火烧尽的理智便开始恢复了。而到了这个时候,知道自己做错了的两人也开始怕了。 可问题是,即便他们心里虚得很,却仍梗着一口气不想就这样将这一罐子灵水还给清泉大和尚。 白凌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却不见欢喜,反倒心中一突。 他脑筋一转,期期艾艾地开口唤道:“两位师叔……” 越想越觉得这就是一个好主意的净意、净念两人听见声音,当下就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盯着白凌。 面上还残留着些瑟缩的白凌僵着脸扯出一个笑容来,道:“两位师叔,这不太好吧,万一师叔祖以为……是师父他看上了这些灵水,怂恿两位师叔做下这事……” 他咽了咽口水,“那不是害了师父?” 白凌边说,边还不着痕迹地扫了那一罐灵水一眼。 真要害净涪被那个清泉冤枉了的话,白凌日后的日子恐怕就难过了。就算那个清泉眼明,没有将这事扣到净涪头上,他这个跟在他两个宝贝徒弟身边一同惹事的追随者却未必不会被迁怒。真要被他认定自己带坏了他的两个乖徒弟,哪怕这静和寺不过是他们路过的地儿,他也讨不了好。 左想右想,白凌都只觉得自己往后的日子怕是难熬。他都已经开始怀疑当时的自己是不是被什么糊了脑子,居然能做出这样祸害自己的事情。 更要命的是,净涪他还未必就看得上这一罐子捞什子的灵水。 白凌越是往里细想,脸色就越是煞白。 净意、净念看着脸色白得像张纸的白凌,不免顺着他的话往深里想了想,竟也被白凌待到沟里去了,一时只觉得自己这做法或许真会害了净涪师兄。 不得不说,虽然白凌和净意、净念两人当下里想的不太一样,但他们两厢却是对上了的。 是以这三人就各自发起愁来。 不过即便白凌不清楚,但净意、净念两人却是知道,这眼前的一罐灵水到底是花费了清泉大和尚多少心力才勉强收集到的。 他们师父平日里珍重得很,轻易不拿出来让人见的。 就连净意、净念两人也是极难得极难得才能从他手里拿到一星半点来着。 可见其珍贵。 如果他们真对师父说要将这一整罐灵水送给师兄,那怕就真的会害了师兄。 不知过了多久,还在发愁的净意、白凌就忽然听得净念的声音道:“我们就将它送回去吧,然后再和师父说个明白……” 第292章 小心维护 白凌心下一动,不禁略偏了头过来,半是疑惑半是认真地打量着净意、净念两人的神色,又想到这些日子里三人之间的相处,他也就只是略一沉吟,便直接问道:“这罐子灵水……很宝贵?” 净意、净念两人回过头来,见白凌那一副闹不清情况的模样,也很有些懵,他们对视一眼,也才发现不对。 难道白凌真不知道? 但仔细想一想,他们师兄弟好像还真的没有和白凌说起过这些,这也就难怪白凌看不出来了。 嗯,他们作为师叔,对于小一辈的年纪轻见识小的师侄,是要多关照一点的。更何况净涪师兄这段时间一直待在藏经阁里…… 净意、净念两人想到这里,齐齐勾起了一个笑容,又挺了挺背,学着清泉大和尚的模样,你一言我一句地给白凌细说。 “这罐子灵水说起来其实并不能称得上宝贵……” 他们两人脸上齐齐闪过一丝骄傲,又很快将这些骄傲压了下去,做出一副其实不怎么样的模样来。 “就是材料比较难得,又耗费一点时间和精力而已,真算不得什么。” 白凌闻言,心下好笑,面上却是做出一副侧耳倾听的样子来。 净念又道:“这个瓷罐里装的灵水并不单单是寺里灵泉出产的灵水,它是由师父亲自出手,用出自泉眼未曾渐染微尘的灵水、纯阳日降下的无根净水、幽冥夜里幽冥池中涌出的幽冥寒流、采摘自婆娑树的灵露等等一众灵水,经特殊手法特殊罐藏手法调制而成,对于幼株灵根最是滋补不过……” 对于幼株灵根最是滋补不过…… 听到这一句话,白凌心中已经有了明悟。 果然,他就听得净意在一旁补充道:“净涪师兄那日不是取出了一株幼竹出来么?那株幼竹看着一定也是异竹,且其上生机浓郁,这灵泉水自韵阴阳,经师父调制之后更是带着佛意,若能得到灵水浇灌,大有裨益不说,也能更契合师兄……” 白凌听着这话,心中也是点头的,但面上迟疑了片刻,还是摇头道:“这罐灵水这般难得,两位师叔还是趁着清泉师叔祖没发现,寻个时机偷偷地放回去吧。” 虽然那位清泉大和尚约莫在净意、净念两人动手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净意、净念两人对视一眼,叹道:“我们也知道,这不我们也在商量着呢么?就是可惜了净涪师兄,错过了这一罐灵水……” 为着自家师父珍存的宝贝不能落到旁人的手上而叹息,白凌也就遇到这么一桩,见过这么两个人而已。 一时间,白凌也不知道是该为清泉大和尚痛心还是该感叹净涪魅力之大。 他沉默了片刻,望着面前颇觉可惜的净意、净念两人,开口的同时隐去那一声叹息,他苦笑着摇头,道:“两位师叔好意,师父也必是心领的,但师父怕也是不愿意为着他自家的事惹得两位师叔与清泉师叔祖起了嫌隙……” 净意、净念两人闻言,张张嘴便要开口。 白凌却是气都不喘,直接开口就截断了他们的话:“如果师父想要这一罐灵水,他也必是会与清泉师叔祖开口,绝不会见外的,倒是两位师叔,你们这般作为,违了师父好意不说,更会让师父愧疚……” 净意、净念两人却是没有想过这一桩,等白凌与他们提起的时候,他们面上便也就升起了愧色。 白凌在一旁看见,心下一笑,面上也自然而然地泛起了笑意,他道:“更何况,两位师叔莫不是真的以为,清泉师叔祖到了现在还不知道这罐灵水的下落?” 净意、净念两人那微红的脸色瞬间褪去,变得纸白。 他们腾地站起身来,手足无措地看着白凌。 “师父他……师父他真的知道了?” 白凌迎上净意、净念两人的目光,挑了挑眉,却什么都没说。 “师父知道的话,”净意艰难地开口,“真的会……” 一旁净念也是嘴唇翯翯,竟没能开口。 白凌只是沉默着等,不过哪怕净意话还没有说完,他也猜得到净意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无非也就是些责罚什么的。 白凌有些悠悠地想,并不太在意。 事实上,他也真的不认为这件事需要在意。 白凌虽然在这静和寺中停留的时间不长,但他却已经能够看得出来,清泉那位大和尚对他的这两个弟子虽然要求极严,但却是真的疼爱。哪怕犯下再大的错,只要净意、净念两人老老实实到他跟前认错,他顶多也就罚他们两人抄经礼佛而已,别的什么都不会做。 比起天魔宗那边动辄要人性命拿人修为来说,真的是再温柔软和不过了。 但出乎白凌意料的是,就在白凌分神的那当口上,他却只听到了一句和他早前猜想不太搭边的话。 “……连累师兄?” 白凌一个反应不过来,差点就是一个反问脱口而出。 但等他反应过来后,看着净意那夹杂着彷徨和忧心的面色,再看看旁边与他一般模样的净念,他将话吞了回去,只能木愣愣地点了点头。 还没等净意说话,那边净念就有动作了。 他抢先几步赶到案桌边上,腰一弯,手往前一拿,捧着案桌上的那一个巴掌大小的瓷罐便往门口赶。 净念才刚走几步,净意便反应过来。他问也不问,急走几步跟上净念,一同快步出了房门,一路往外走。 一时间,原本有着三人的云房里就只剩下白凌一人。 他这是……一个人被扔在了这里? 白凌手上仍拿着他自己抄录的经文,愣怔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他看着敞开的大门,许久后,摇了摇头,再一次在心底感叹净涪的魅力。 如果净涪能够保持住他的这一份超强影响力,如果整个佛门新一代弟子面对净涪都是这般态度的话,那约莫不管日后谁成了佛门的佛子,怕都是要将他给供起来的了。 不说白凌在那边一个人想些有的没的,也不说清泉大和尚面对捧着自家珍藏灵水来到自己面前请罪的两个弟子如何想法,单只说令白凌感叹不已,令净意、净念两人百般维护的净涪。 如今坐在藏经阁静室里拿着一片刻印着鎏金文字的贝叶仔细研究翻看的净涪,他可是对静和寺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只专心沉浸在他面前的那两段经文的经义之中。 这两段经文,一段是由世尊阿弥陀亲授,一段是不知何缘由,净涪亲入佛经记载着的那一段非真非假场景中,亲见那一场法会的开启。所以不管是这两段经文中的哪一段,于净涪而言,都是一场绝大的机缘。 这两段机缘难分高下,但净涪可以肯定的是,不管这两场机缘中的哪一场,都在最大程度上帮助了净涪体悟这经文中的经义,甚至更助他窥见佛门两位世尊的道。 世尊阿弥陀、如来佛祖释迦牟尼,这两位世尊已经证道。是以不单单是出自他们自身体悟得他们总结凝练的经文,甚至包括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这些的种种种种,其实都在演练着他们的道。 净涪摩挲着摆放他身前平平无奇的这两片贝叶,眼中惊艳沉迷的色彩犹自闪亮。 道,不论是魔修修持的魔道,还是佛修修持的佛道,乃至是道修修持的天道,都是道。 都是那么的……迷人! 净涪回味一般闭上眼睛,微微晃悠着脑袋,细细体悟着当日的种种会悟。 他完完全全地沉浸在那种余韵之中,难以自拔,也始终死死地抓住那最后的一丝余光,不肯放手,不甘舍弃。 他已经整整坐了七天七夜。 自他从那边藏经阁的书架上取下那一片贝叶之后,他就来到了这一处静室。而来到这一处静室之后,他虽然也抽出了旁边书架上准备的笔墨纸张,也将他手上仅有的两片刻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的贝叶放在了案桌上,可他却始终一动不动,就这样病态也似地端坐了七天七夜。 他就坐在蒲图上,面对着他面前摆放着的空白纸张,面对着他珍而重之放在案桌上的那两片贝叶,整整坐了七天七夜。在这七天七夜的时间里,他疯了似地回想着那日在那非真非假场景中看见的那一位世尊,不断地在心中描摹着他的一举一动,着了魔一般地想要抓住那一丝佛家真意。 他似乎是成功的。 因为此时在他的神念里,正有一尊细致真切、栩栩如生的佛陀端坐宝树之下,安然含笑地向他看来。 那尊佛陀的面容、衣着,俱都不是此间人物。 但他细致、真实、强大,举手投足、念动意行间俱是微妙堂皇的佛家妙理。 净涪他似乎是成功了,可在净涪睁开眼来,略带迷茫的目光望入虚空的时候,他那眼底的沉醉、迷蒙、狂喜、欢愉却渐渐地消散在茫茫之中。到得最后,那双眼睛除了一点失落,却是什么都没剩下。 到底……他还是失败了。 他失败了。 识海之中,端坐在一尊金身佛陀虚影前方的佛身沉默。 无边暗土世界里,随意靠坐在暗黑皇座上的魔身也慢慢地显化出了身形。 他们俱都只是沉默。 第293章 金婆罗花 净涪本尊闭了闭眼,静得一阵后,忽然又睁开眼睛来。 佛身和魔身只是静静地守着,沉默地看着。 净涪本尊却连半点心思都没有分给他们,他只是定定地望着他面前摆放着的两片贝叶,凝神细想。 不知过了多久,净涪才终于吐出一口长气,右手徐徐抬起,点向他自己的眉心。 而在顷刻之后,他那点落在眉心处的两只手指微微一撮,又用力往后一拉,竟然就硬生生地从他的眉心处拉出一条环绕着细碎流光的银色细丝来。 银色细丝非虚非实,却可以被人照见,也能被净涪拿在手中,端的神奇。而那细碎的流光中,又隐隐透出玄微气息。 也在这时,分立各处的佛身和魔身齐齐抬起目光,落在那一道银色细丝上。 这道银色细丝映入他们眼底,便就显化出一幅幅图像来。这些图像也不是旁的,却正是方才净涪在这藏经阁里看见、听见、照见的种种景象。 由这些景象入手,还能感受得到净涪那时那刻心底涌现的种种心思。 显而易见,这道细丝正是净涪在这蒲团上坐定之后到刚刚他明悟那时的记忆。而那环绕着银色细丝的细碎流光,分明就是净涪在这一段时间里对那经文的感悟和领会。 看着那落入净涪手中,被净涪本尊拿在两指之中的那一道银色细丝,原本八风不动的魔身和佛身齐齐动了动眉眼。 相比起片刻后又坐定的魔身,佛身却没能坐得那么稳。他的手指动了动,便连身体都有些晃,但到得最后,他还是垂了眉眼,仍旧端坐识海之中。 对于佛身和魔身的异动视若不见的净涪只是定神望着手中的那一道银色细丝。 佛身低垂的眼睑下,刚刚泛起的那一道涟漪荡开,便就彻底没了形迹。 而就在此时,净涪拿着银色细丝的手指稍稍用力一撮。那非虚非实的细丝如受庞然大力,无声崩散成细细碎碎的光点,湮灭于微尘。那一直环绕着银色细丝的细碎流光也一并破碎,齐齐黯去。 与此同时,净涪本尊眼睑倏然垂落,瞬息间遁入识海,于识海中显化出身形,端坐在识海的正中央。 在净涪本尊落入识海的那一刻,身处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也是眼睛一闭,须臾间顺着冥冥中的牵系,同样出现在净涪识海之中。 魔身往背后椅背一靠,用带着些许兴味的目光望向前方,等待着佛身和本尊之间的好戏。 净涪本尊并不理会看戏的魔身,他看了佛身一眼,淡道:“方才种种所得不是我所要,非是在针对佛道。” 是的,这才是净涪将自己的记忆抽出,崩碎自己感悟的真正原因。 刚才净涪体悟佛经,不断在心中描摹着那位世尊的一举一动,疯魔一般想要抓住那一丝无上佛意。他有所得,他甚至还捕捉到了那位世尊的一丝神韵。 这很难得了。 毕竟世尊已经证道,与世共尊,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带着他本身的道。想要描摹他,想要捕捉到他的一丝神韵,很难。而净涪真就做到了,何其难得? 而净涪本尊得到的这一丝神韵,如果能汇入佛身,假以时日,等佛身真正体悟着一缕神韵,他的道行必能有所长进。 但现在呢,那一缕好不容易才体悟得来的神韵已经被净涪自己掐碎了…… 佛身看着面色坦然的本尊,点了点头,双手合十,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旁边看戏的魔身嗤笑一声,身形一个恍惚,在笑声彻底消失的那一刻就返回了无边暗土世界,再度沉入无边暗土世界本源之中。 魔身的离去,佛身和本尊是看都不看一眼。 本尊只是冲着佛身点了点头,也消失在识海之中,回归本体去了。 佛身望着空荡却不空寂的识海,也闭上了眼睛。但他并没有融入身侧那遍布半个识海的金色佛光,而是就那样端坐在虚空之中,闭目静等。 作为净涪三身之一,佛身对净涪本尊和魔身的心思也都是了如指掌。 作为行走魔道的净涪,魔身即便知道这一回本尊和佛身闹不出什么,也因为看佛身不顺眼,想要看佛身晦气。甚至,他其实还想要看看本尊到底会是如何处理,因为他会想,倘若下一次有此遭遇的是魔身,净涪本尊会如何。 既是幸灾乐祸,也是小心多疑…… 而作为纯粹本我的净涪,本尊哪怕也知道佛身能够理解他的作为,也想要给他一个解释,不愿他们三身之间生出缝隙。 既是谨小慎微,也是不愿辜负了自己…… 佛身在心底笑了一下。 哪怕没有说出口,他们该也是知道的。即便本尊所得的那一丝神韵真的过了本尊那一关,落到了他的手上,他也是不要的。 无他,只因为,那非是他的道! 他也是净涪。 世尊的道再好,再恒古长存,那也是世尊的道。 既然不是他的道,那他要来干什么? 知晓佛身心中所想,已经出了识海的净涪本尊连带着已经隐入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的魔身一道,各自在心底笑了一下。 净涪心念通达,当下就有异变生出。 但见净涪意念之中,陡然升起一片金色佛光。佛光虽为金色,却清净通透,带着一股清凉惬意的感觉。 而在佛光中央,一株菩提树虚影下,又有一人闭目端坐。那人衣着奇异,面容更是古拙,但看那五官眉眼,却正正是净涪自己。 那片佛光升起,在空中铺展片刻,便就凝成一道轻烟似的细光,自净涪天灵处灌入,直达识海,涌向佛身。 佛身看着那一道细光照来,眉眼不动,身后的那一尊佛陀虚影却是陡然向前迈出一步,蒲扇一样巨大的双掌合拢,当下就将那一道细光拢在了掌中。 那一道细光落入佛陀虚影手中,倒也安分,就那样稳稳地停在了那尊佛陀虚影掌心。 灵山大雷音寺中的世尊释迦牟尼看着下方恒河沙世界,微微笑了一下。 明心见性,花开见我,这才是佛门禅定一脉的精髓所在。 倘若净涪他读《金刚般若波罗蜜》,看到的是佛,看到的是如来,那他所读的《金刚般若波罗蜜》又和《佛说阿弥陀》、《佛说无量寿经》等有什么区别? “善哉善哉……” 净涪佛身不知世尊释迦哞尼所想,但眼看着那一道停在佛陀虚影手中的细光,他心底却有一股喜悦油然而生。 这种欢喜不同方才,也不同往常,而是一种畅快通达的大欢喜。 净涪本尊、佛身、魔身一同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佛身伸手一拿,那道停在佛陀虚影手中的细光便就一个闪烁,出现在了佛身的手中。 唇边始终带着一缕笑意的佛身看着那一道细光,伸手微微一点。 金色的细光化开,却是一朵金婆罗花。 佛身将这朵金婆罗花拿在手中赏玩片刻,心意一动。 这朵金婆罗花便再次化作一道金光,向着佛身眉心射来。到得金光隐去,净涪佛身眉心却是多出了一朵金婆罗花的印记。 净涪伸出手来,摸上自家眉心印堂处。 果不其然,那向来平坦的印堂处,竟真就多出了些凹凸不平的痕迹来。净涪顺着那痕迹摩挲了几下,也不禁摇头。 眉心那里多了一个花印,怎么看怎么…… 不仅仅是净涪佛身和本尊,竟连魔身也没能躲过。 魔身再一次从无边暗土世界里显化出身形,什么都不说,先就一掐手印,招出一片可以映照人影的墨光形成的圆镜来。 魔身盯着那圆镜里映照出来的人影,面色有些木。待到他回神,立刻就转了目光,在佛身和净涪本尊面上来回扫视。这还不止,净涪魔身边打量着佛身和净涪本尊,边和圆镜里照出的自己作对比。 就在净涪本尊和佛身两人齐齐眯起眼睛看他的时候,他终于挥散了面前的那一面圆镜,半是庆幸半是乐祸地道:“哈哈,黑色果然不错……” 起码没有他们看起来那么娘气啊。 哪怕魔身没有将后半句说完,但净涪本尊和佛身哪个不知道被他隐去的那半句话是什么。 魔身实在机灵,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再也不看净涪本尊和佛身的脸色,径直遁入了无边暗土世界本源之中,外人再难寻找到他的形迹。 见到魔身逃了,净涪本尊收回目光,望向识海之中的佛身。 佛身干笑了一下,低眉合十,“南无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唱响,他身后的那一尊佛陀虚影再度散开,化作漫天佛光,而佛身也在一瞬间隐入了佛光之中。 净涪本尊瞪了佛身所在的那一片佛光一眼,却也不追究,只是抬起手来,往自家眉心处一抹。 待到净涪放下手,他那眉心印堂处,便又是干干净净的了。 当然,并不就是净涪将那朵金婆罗花抹去。 他想过,可惜做不到。 所以只是隐去了而已。 做完这一切,净涪又闭目坐得一阵。待到他睁开眼来的时候,他终于伸出手,拿起了那支搁在笔架上的笔管,提笔落字。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法会因由分第一。”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 第294章 皇甫决意就在净涪提笔抄经的那一刻,一动不动在道、魔界线边上站了三天三夜的皇甫成也仿佛是从梦中醒来一样,抬起一直低垂着的脑袋前后望了望。 他的身前身后都是大道,而道路的尽头,也都是山林。 皇甫成筑基期的修为真算不上多高,可他却也能清楚的看见那两边山林里若隐若现的人影。他甚至能通过他们身上透出的气息知道他们背后的势力和门派。 那些隐在山林里的人许是看见了皇甫成望过来的目光,竟也生出了几分躁动。但很快,这小小的躁动就安静了下来。 皇甫成望见,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目光。 皇甫成背后的林子里,一个中年男子领着两个年约十来岁的少年站在一株大树下,远远地望向皇甫成那边。 他们面白无须,举手投足间总带着些阴柔,不似常人。 事实上,出身北淮国皇宫的他们也确实和寻常男子不太一样。 站在中年男子左侧的少年或许是很得那位中年男子的厚爱,这会儿一边小心地偷看着那男子的面色,一边低声开口:“师父,十八皇子他……是真的要叛道入魔?” 另一侧的同伴听得他问,一边拿眼角余光打量着他,一边拿眼巴巴地望向那站在前方的中年男子,面上也有几分好奇和不满。 担了师父名分的中年男子听得少年问话,倒也不恼,他放眼望着那边的皇甫成,头也不回,便道:“嗯,怕是十之八九了吧。” 少年听其话音和语气,知道他谈性正浓,便半是好奇半是捧话地问道:“师父,十八皇子若真的叛道入魔,那我北淮国……” 这位中年公公姓梁,是东乾宫中一个不大不小的管事太监。东乾宫可是北淮国国君的寝宫,所以这位梁公公虽然在东乾宫算不得一个大人物,但他也很有几分手段。更重要的是,这人看得很清楚。 梁公公这会儿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自己的两个徒弟,提点一般地问道:“我们出来,花费的时间已经不少了,你们可有见过什么不对吗?” 那两个少年顺着梁公公的话凝神回想,片刻后,他们确认过自己知道的所有消息,都摇了摇头。 梁公公小小地笑了一下,道:“所以说,就算十八皇子真的叛道入魔,我北淮国又能有什么事呢?”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又有另一位少年恭敬开口讨教:“那师父可知,这到底为的什么?” 道门各派于他们这些人而言,是居于仙山的神仙,是游走青冥无所不能的神祇,他们这些人虽然低贱卑微至极,却也忍不住想要去了解。 他们总想要了解一点,再多了解一点…… 仿佛只要他们知道那些神仙中人的轶事,他们就能距离那些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神仙更近一点。 这样的念想梁公公也知晓,因为当年的他心中也是这般想法的。 看着自家这两个年少的小徒弟,梁公公禁不住想起了他自己。 在心底笑了一下,他半是释然半是显摆地道:“因为十八皇子他啊,有一位好师父……” 梁公公看见自家两个徒弟脸上明显的不解,他也不去追究这里头有几分真几分假,他只是道:“十八皇子的师父,是天剑上宗的一位掌峰长老。前些日子,他遣人往宫里送了信。” 两个少年禁不住就张大了嘴巴,简直不敢置信。 就因为太过震惊,太过不敢相信,其中一人还在试探地问道:“送信……是不是要将十八皇子逐出宗谱?” 梁公公看了他们一眼,笑着摇了摇头,神秘地道:“是叮嘱陛下,不必理会此事,只作不知便好。” 不知?怎么可能不知?! 梁公公还道:“那位掌峰长老怕宗室为难陛下,还特意让人通知了宗正大人。” 到了这个时候,看着被摆到眼前的事实,也由不得这两个少年不信了。 但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更加惊讶。 自幼进入宫廷,拼命才在皇宫里活下来的两个小太监自来就知道,从来背叛的人难得好下场。 他们也都是这样被教导着的。 但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们,背叛了,也不是不可以闯出一条生路,背叛了,也不是就只有死…… 梁公公笑眯眯地看着他的两个小徒弟,什么话都不说,就只是看着。 那两个小太监冷不丁回神,猛地对上梁公公带着笑意的眼,不禁一个哆嗦,竟就低下头去,什么话都不敢问了。 一时间,这小角落里就只能听到树叶婆娑的细碎声响。 这片刻凝结的时间过去后,还是梁公公打破了沉默。 他含着笑意地安慰两个小太监,道:“莫怕莫怕,我虽比不得那位上仙,但作为一个师父,我自问还算是合格的,你们也莫须担忧。” 两个小太监笑着抬头,机灵奉承道:“师父对我们自来都是很好的,只有旁人羡慕我们两人的份,我们又如何需要忧心?” “就是,师父对我们好,再如何,我们也是认师父的……” 梁公公也就只是笑听着,并不作话。 两个小太监奉承得一阵,见梁公公脸色始终没有变化,心里拿不准梁公公的想法,不禁暗暗叫苦,为难不已。 梁公公等了一阵,见两个小太监是真的怕了,便就轻点了点头,放过这一茬去。 两个小太监见状,知道饶过去了,暗自松了一口气。 待过得一阵,其中一个小太监又低声问梁公公道:“师父,就算那位上仙能够饶过十八皇子,可那天剑上宗、乃至上宗各个宗门,就能抬手让这件事过去?” 小太监生活在势力繁杂的皇宫中,知道不管是哪一个势力,不管它们本身的实力强弱,对待叛徒都绝不会手软。 就像前不久丽华宫中惹事的小太监一样,哪怕那他的师父饶了他,他师父背后的人也绝对不能让他有好日子过。 不然,那岂不就是谁都能够反骨? 梁公公这会儿不去看自家的两个小徒弟了,他只张眼望着前方的那个青年,叹道:“谁让人家除了一个好师父之外,还有一个能耐的师兄兼表情呢。” 两个小太监对视一眼,终于想起了一个人。 “莫不是……莫不是左相家的那位大少爷?” 梁公公点了点头。 两个小太监也禁不住咂舌。 也难怪了…… 难怪这一位十八殿下有胆气有能耐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难怪直到现如今,哪怕十八殿下闹出了这样的事情来,宫里的贵妃娘娘还能够圣宠不衰。 梁公公收回目光的同时,恰好就看见了两个小太监的表情,他哼了一声,嗤笑地道:“都在想些什么呢?!咱家娘娘那一份圣宠可不都是靠着谁的!” 他停了停向来微弯的背脊,很有些得意地开口:“满皇宫里,你可曾见过有谁比咱家娘娘更得圣宠?” 是的,梁公公虽明面上是东乾宫里的一位大太监,但事实上,他背后真正的主子可是北淮国皇宫里圣宠十数年的贵妃娘娘! 如果不是因为他背后里效忠的那位主子,他也不会接了令牌千里迢迢走到这里。 两位小太监也是与有荣焉,见得梁公公透着自得的模样,也在一旁笑着点头,应道:“那是,满皇宫里,陛下可就只看得见咱们娘娘呢。哪儿还有旁人?” “就是就是,娘娘深受圣宠,便连我们行事都便利着呢……” 因着梁公公连带着他背后的那两个小太监都是凡夫肉体,没有半点修为在身,所以为了看清皇甫成,他们藏身的位置和皇甫成的位置离得认真不远。而皇甫成虽然不过筑基期修为,可在这般近的距离下,听到这一番没有分毫保护的对话却是不难。 他也真的就将梁公公三人的对话全都听在了耳中。 将那些话听全之后,皇甫成那面无表情的脸上也不免多了几分波动。 他又站得一会,终于自嘲地笑了笑。 梁公公几人本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这会儿瞧见皇甫成那边的动静,一时间就闭紧了嘴巴,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皇甫成在那边动作。 原来,不知在什么时候,本来背对着他们的皇甫成已经转过身来,面向这一边站定。 莫不是,十八殿下他回心转意了? 莫不是到了最后,十八殿下他终于还是选择了十之八九之外的那一二? 然而,即便他们瞪大了眼睛,极力想要看清楚对面那个青年的面色神情,他们也只能看到那个青年向着一个方向跪了下来。 那个青年他,低垂着头跪了下去! 第295章 迈出一步 是的,皇甫成他跪了下去。 哪怕在他那一直未曾淡忘的记忆里,仍旧深深地刻印着“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的教条,皇甫成仍然跪了下去。 没有分毫不甘,没有半点委屈,此刻跪在地上的皇甫成甚至是有些愧疚的。 他从来都知道,即便他这具身体、这个身份或许有过另一位主人,但胎穿的他,也是货真价实的皇甫成。 他是北淮国的当朝十八皇子,是北淮国皇宫里那位贵妃娘娘的儿子! 在他的身份上,还有着他需要承担的责任! 于北淮国昶朝而言,作为当朝十八皇子的他需要庇佑百姓;于北淮国的那位国君、贵妃娘娘而言,作为儿子的他需要偿还这一场生养之恩…… 可是这些,他如今却是要全部抛弃。 双膝跪地的皇甫成笑了笑,对着夯实的地面重重地叩了下去。 “通。” 这一声乍起的闷响连三里地的距离都传不出去,却震动了各方。 虚空之上,他化自在天外天里的天魔童子从定中醒来,睁开眼睛后,看也不看其他,径直往下方一扫,精准地寻到那将脑袋死死地叩在地上的皇甫成。 看着整个身体贴服着地面的皇甫成,天魔童子眼中罕见地浮起了几分复杂。 他的目光明明牢牢地锁定在皇甫成身上,眼神却开始模糊。而在那恍恍惚惚之间,他似乎看到了久远岁月之前的曾经,看到了那个同样向着此生生身父母叩拜下去的他自己。 明明他自己那时的身影还是那般清晰,可那一对生身父母的面容却已经模糊…… 天魔童子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从那种莫名的恍惚状态中抽出身来,定睛望着下方的皇甫成。 他的念头似乎已经空明,再未有任何繁杂思绪,心却仍旧为那对夫妇眼底眉眼难以置信的痛彻心扉隐隐揪紧。 天魔童子的想法到底太过隐蔽,旁人根本难以看得分明,便连他自己,也都是似真似假的无知无觉。比起他来,明明不过是一个凡人,没有丝毫神通能耐的北淮国当朝贵妃娘娘,却是惊动了一整个宫室的宫女太监。 “娘娘!娘娘!娘娘你怎么了……” “来人,快去传太医!” “快!快扶娘娘座下!” 虽然这一阵兵荒马乱很快就被训练有素的宫女嬷嬷平息,却难以平复她们自己心里的震惊慌张。 到得最后,还是勉强从阵阵心悸闷痛中挣扎出来的贵妃娘娘自己摆了摆手,示意各人安心。 宫女嬷嬷再是能干得力,到底贵妃娘娘才是他们的主子,是这个宫室里的定海神针。贵妃娘娘自己稳了,这个宫室乃至整个皇宫也就安定了。贵妃却没有想那么多,她甚至是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抬着头,直挺挺地望向南方的位置。 宫室里的一众宫女嬷嬷心焦不已,但贵妃却始终没有理会她们,就那样眼巴巴地望着,面上有茫然,还有一阵阵闷痛。 幸好,过不了多久,宫外头又传来一阵阵躁动。 贵妃本还在巴巴地往一个方向望定,这会儿却是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温柔缱绻地望向宫殿门口。 守在她身边的宫女嬷嬷们对视一眼,也都松了一口气。 果然,不论旁的事情旁的人如何,只管将陛下往娘娘面前一放,那就万事大吉。 北淮国国君很快从殿外走了进来,他急急地来到贵妃面前,旁的也都不管,先就拿眼细细地看过贵妃的面色,见她面色虽有些苍白,却仍带着笑意,不似是有什么事情的样子。 北淮国国君松了一口气,才旋身坐在贵妃身边,手臂一揽,将贵妃拉入了自己怀中,软语问道:“这是怎么了?我听说你方才不太好……” 眼看着国君和贵妃私语,旁边一众伺候的宫女、嬷嬷、太监也都极其识趣地悄声退出了宫室,不敢有所打扰。 退出殿门后,即便知道事后的问话、处罚不会少,宫女、太监们也都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惊吓过后定下神来的宫女太监们心中都有好奇,只是碍于宫规,不敢开口谈及,但眉眼之间却颇多官司。 只是这些宫女、太监什么的,哪怕再是好奇不解,到底因着种种原因,猜不出究竟,甚至连边儿都没有摸着。 唯有还在宫里头的贵妃,到底因着母子连心,近来又隐有预感,还是猜到了些什么。可面对着贴心关怀的国君,她甚至连想都没有想,便从心底笑了开来,软语宽慰道:“不是多要紧的事,你也用不着太过忧心。你本就国事繁忙,再为着我的这些小事劳神,万一累着了自己,可如何是好?” 国君心中熨帖,又仔细拿眼打量了贵妃面色几眼,见她面色确实宽和,也就点了点头,但却还是忍不住再次叮嘱道:“那你记得,有什么事可定要和我说……” “……你若不好了,我心里头也不舒服……” 听着絮絮叨叨个不停的国君这一句无意话语,贵妃眉眼一动,但也很快掩了过去,只软和而痴恋地注视着国君,久久未能移开目光。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显化出身影来的净涪魔身收回望向北淮国皇宫的目光,瞥过那边静和寺藏经阁里专心提笔抄经的净涪,视线一定,稳稳地停在道魔界线上一下下叩头的皇甫成身上,面色莫测。 对于这些发生在各处的种种,皇甫成不知,他也不去理会,还是跪在那里,一下一下地将自己的脑袋狠狠地叩在地面上。 一下,两下,三下…… 他身前身后两座山林里旁观的人望着皇甫成那沁着一片片血迹伤口狰狞的额头,一时也是沉默。 伤口在撞击摩擦中撕裂,鲜血从一丝丝到一滴滴沾染在碎裂的泥土上,皇甫成却还是没有丝毫含糊地狠叩地面。 七下,八下,九下! 九个响头叩完,皇甫成站起身来。 林子里观望的旁人看着皇甫成的模样,咋了咋舌,正要开口说话,却见他们本以为会就这样离开的皇甫成原地转了个方向,又一次重重地跪了下去。 他所面向的那个方向,正是道门的天剑宗所在。 天剑宗里,还是如往常一样坐在洞府山巅巨石上观望下方云海的陈朝真人抬起了眼睑,望向远方。他的目光穿过山水林木,停在跪在那里的皇甫成身上。 隔不远处的另一个山头,原本正在闭关的左天行也在同一时间睁开眼睛,望向皇甫成。 陈朝真人的目光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可哪怕已经隔了那么遥远的距离,被他的目光锁定的皇甫成也只觉得难以承受,几乎就要跪趴下去。 可他还是撑下来了。 皇甫成扯了扯嘴角,但他却连眼睑都不抬,再一次趴伏下去,不顾额头那还在滴血的伤口,再一次狠狠地叩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 一旁围观的人其实并不都能理解皇甫成此时此刻的心情,他们甚至对跪在那里的皇甫成很是不屑。 不,事实上,不管皇甫成是站着的还是跪着的,甚至不论皇甫成做了什么,这些人看见皇甫成都只有厌恶、不屑、蔑视。 不过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在一旁帮着皇甫成数数。 七下,八下,九下。 又一个九叩首之后,皇甫成从地上爬了起来。 站定之后的他再不去看任何人,也不再犹豫迟疑,一脚抬起落下,迈过了那一条界线。 平日里在这一条界线上跨过的人很多,道门、魔门乃至佛门都有,但谁都知道,此刻迈过这条界线的皇甫成和他们都不同。 皇甫成的身体彻底跨过界线的那一刻,远在天剑宗的陈朝真人垂下了眼睑,收回了目光,而在陈朝真人不远处的左天行却是视线一偏,往下方的无边暗土世界看了一眼,才重新闭上眼睛,继续入定。 将所有过往抛在身后的皇甫成再不回头,也没有停顿,一步步前行。而每往前走得一步,他的身体上都有一片清和灵气散出。而每一片清和灵气的散去,都有着一片诡谲黑雾在皇甫成的经脉里涌动。 看着这一切的发生,那些一直在旁观的人不免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原来他早就已经转换了门庭,难怪他居然能够舍得下天剑宗里的……” 然而,才刚有人出声,便见方才一直没有动静仿佛木人一样的皇甫成倏然转过头来,看了那说话的人一眼。 旁边的人但见皇甫成眉心处一朵红色的莲花印记亮起,霎那间那说话的人便被一团妖艳诡谲的火焰包裹。 几个呼吸之后,那个人便被那团火焰烧成灰烬,散入须臾间升卷的山风中。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皇甫成看也不看他们,转过头来继续往前走。 坐在暗黑皇座上的净涪魔身看着皇甫成的那般模样,颇有趣味地笑了一下,就连他那随意搭放在暗黑皇座扶手上的手指都似是兴奋地动了动。 可当魔身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边静和寺里认真抄经的净涪本尊的时候,他忽然静了下来。 片刻后,他朗笑一声,便带着座下的暗黑皇座一起,再度隐入了无边暗土世界之中。 第296章 天魔劫数 任外间诸事再是纷扰,也都全被净涪魔身揽了下来,没有打扰到静和寺里的净涪本尊分毫。 净涪本尊也很放心,他对外事不闻不问,只一心一意地在纸上落笔。 因着早前那七日在净涪心中简直失败的参悟,净涪第一次誊抄经文的时候只是感觉平常,就像是往日里简简单单的书写文字一样,并没有什么能够令净涪触动的心得体悟,反还被勾起了那些已经被净涪自己抹去的那一缕玄微佛意。 幸而这种情况净涪心里早有准备,他不急不惊,便连分神也无,只凭清净一念,继续在纸张上落字。 一遍两遍…… 不知过了多久,写满文字的纸张甚至都已经在净涪的身侧堆了满满一叠,满心空净的净涪心海中才终于飘起了星星点点的清净佛光。 清净佛光飘起,原本专心抄经的净涪身侧虚空也隐隐生出了几声清淡得仿佛自无尽远的地方传来的钟磬声。 这钟声来得清淡渺远,稍远些的净意、净念和白凌等人甚至都没能听得清楚,可依然觉得心中宽和宁静,更觉眼前虚空明亮堂皇,不见阴霾。便连本在佛前敲经的清泉大和尚手上的动作也都慢了一拍。 但清泉大和尚也只是这么一晃神而已,他很快就安定了心神,继续敲经。 这些身外诸事,净涪统都没有在意。他一念不起,只专注着手中的笔墨纸张。 随着一行行文字落定,随着净涪空寂的心湖里渐渐显化的灵光照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净涪身周的钟磬声渐渐响亮清晰,更有佛音夹杂期间。 这些佛音没有规律,也找不到来历,但每一个佛音的出现,都像是一个重重的鼓响,直入人心,震荡神魂。 净涪听得这钟磬佛音,心湖里的灵光如同受到召唤一样,自发涌上半空,凝聚成一朵灵火。 灵火在空中摇曳舒展,不过片刻,便将那一个模糊的身影照得光明透彻。 纵然那身影面目模糊,五官虚淡,但净涪根本就不用细看,就能将他的本来认出来。 因为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恰在此时,净涪手腕一动,拉出那一段经文最后一字的最后一笔。 这一笔落下,刹那钟声长鸣,佛音阵阵。 如此异像,再不是早先那般若隐若现,让人看不分明了。原本各自端坐蒲团的净意、净念、白凌三人齐齐霍然站起,双手合十,向着藏经阁的所在弯身一拜,更长声唱道:“南无阿弥陀佛。” 也在此时,刚刚眼望着皇甫成步步往心魔宗方向行进的天魔童子心神猛地一跳,立时调转了视线,望向静和寺藏经阁中默然站立在原地的净涪。 他望着净涪,原本因着皇甫成决断而生出的种种复杂神色一扫而空,只余下阵阵翻滚汹涌的暗沉。 坐在他左近的其他天魔童子敏感地睁开眼睛,瞥了他一眼。 下一息,便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咦?这是又有人要在天魔劫下走一遭?是和你有因果牵连的人?”那人的声音里根本就是掩都掩不住的嫉妒,“无执,你到底去不去?你倘若不去就别占着位置!” 对于他化自在天魔主座下等闲出不得他化自在天外天的天魔童子而言,能借着天魔劫这个康庄大道去往下界可是一个百善而无一弊的好差事。因为不管那渡劫的人到底能不能过得劫数,到底都和他们这些天魔童子无甚关系,损不到天魔童子本身。恰恰相反,如果渡劫的修士过不了天魔劫,那么他的肉身精华、元神功果,就统统都是他们这些天魔童子的囊中之物! 倘若那个修士再无能一点,他们这些天魔童子甚至能够夺取他们的一切,甚至包括身份、修为、记忆等等等等,行走于世。 这于他们这些天魔童子而言,可不就是莫大的一份机缘? 但可惜的是,要遇上这么一桩机缘,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首先一点,那修士需得要有渡劫的资格。 只这一点,就不简单了。这世上大小世界无算,大小世界中有那机缘踏上修行路的修士更是多得很。但这些修士中,却只有万分之一乃至十万分之一能够得到渡劫的机会。 再有,渡劫的修士能遇上天魔劫又能在天劫中撑到天魔劫的,更少。因为修士最后的劫数,并不一定就得是天魔劫。不是还有心魔劫、幻魔劫乃至人劫等等劫数和他们这些天魔抢生意呢么? 最后,渡劫的修士还得与天魔童子有一份因果牵系。否则,就只能撞机率了。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天魔童子三千数。这三千,可是虚数,不是实数。同阶的人太多,那就得抢。更何况,天魔并不就仅仅只有他们这些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天外虚空上,可还有源源不断诞生的小天魔在呢。那些天魔中,也并不就是全都比不上他们这些天魔童子。 更何况,他们连抢都不能抢,只能任大道挑选。 那一位天魔童子侧着脑袋望着天魔童子,眼中有着再明显不过的嫉妒和怨愤。 凭什么这一次得到机缘的就不是他呢? 天魔童子猛地一握手,转头狠狠瞪了一眼那说话的天魔童子,眼神阴沉狠厉。 可任他再是凶悍狠厉,也吓不着那些同为天魔童子的贪婪存在。 这一点,天魔童子也是心知,但他并没有要在他化自在天魔主面前和与他同一阶位的天魔童子争斗的意思,只是以此表态而已。 见得那童子撇了撇嘴便收回目光,天魔童子也就转了头回来,闭上眼睛,遁出部分心神循着冥冥中的因果感应,钻入大道打开的通道,落入景浩界中净涪的识海里。 一直关注着景浩界中情况的天魔童子其实很清楚,净涪他并不是已经到了要渡劫飞升的时候。 即便他只要一直修行下去,迟早会有那么一天。 可那是迟早,绝对不是现在! 他也很清楚净涪这一次遇上天魔劫的根源在哪里。 佛家真经出世,于景浩界这一小千世界中彻底奠定佛门禅宗一脉根基,佛门大兴之势显现兆头,有这一份气运加持,有这一份机缘在身,景浩界中连天命之子的左天行都不一定能够压得住他,如何就能没有劫数? 就算景浩界的天道将净涪当作对付他的后手,不计较他搅乱天道命数,放任他成长突破,但这其中的劫数,却是免不了。至于为什么几年前那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出世的时候,却又是劫数不显,偏只在这一次撞上? 这一点其实根本不用问,天魔童子就已经知道了原因。 事实上也是,毕竟那一段经文,可是由佛门世尊阿弥陀亲授。 有佛门世尊阿弥陀坐镇,除了量劫的大劫外,什么样的劫数镇压不了?世尊阿弥陀镇压下,大道没有生出感应,谁都不敢下界,更别说,他们根本就连靠近都靠近不得,又待如何成就劫数? 就连这一次,倘若净涪没有硬生生抹去当日他自己的感悟,而是照旧参悟世尊释迦牟尼烙印的话,有那一位世尊坐镇,这一道劫数也绝对不能成形。 可净涪偏偏就是那样做了…… 天魔童子落入净涪识海不过刹那间,但就是这么刹那间的工夫,他就已经想了这么多,倘若旁人知道,或许也是要赞上一句的。 但净涪却没有那份心思。 他自身根基雄厚,虽然识海中只得佛身一人,但净涪本尊和魔身就并不是在此毫无布置了的。 故而天魔童子不过已落入净涪识海,就被净涪三身察觉。 毕竟对于占据了地利的净涪来说,遁入他识海的天魔童子可是异物。 天魔童子才刚刚落入净涪识海,还没有来得及看上一眼,还在专注于经文体悟的净涪本尊就是一顿,身体一晃,卷起识海中央那一片紫色的本性灵光,化作一颗滴溜溜的紫色宝珠,遁入识海中显化出来的佛身手中。 根本不需要什么言语,佛身抬手一抓,拿住了那一颗宝珠后,手腕一转,便将这一颗光华内蕴的紫色宝珠塞入了他身后的金身佛陀之中。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佛身身后的金身佛陀周身升起无量佛光。佛光涤荡识海虚空,将净涪本尊的所有痕迹彻底掩盖。 藏起了净涪本尊后,佛身和已经立在另一侧的魔身对视一眼,半句话也没有,各自一步迈出。 这一步迈出,化作金光的佛身便和化作黑雾的魔身融汇在了一起。 待到一切光芒黯淡下去,那傲然站立在识海中央的,赫然就是一个有着异色双瞳的净涪。 净涪抬起双手,一座金色的九层佛塔、一座黑色的九层暗塔不知从何处而来,各自停在净涪的左右手上。 这也不是旁的,正是净涪的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 双塔甫一出现,便有一道悠悠钟声从渺渺茫茫处响起。 钟声所过之处,识海凝滞,时空静止。 饶是天魔童子心里早有准备,听得这一道钟声,也不由得被镇压了三息。 三息的时间,对于旁人而言,可能是转瞬即逝,不值一提,但对于净涪而言,却已经足够了。 他托着双塔的双手抬起,似慢实快就是一拍。 “咚!” 第297章 识海争斗 那常年沐浴着金色佛光的九层宝塔和那经年缠绕着黑色雾气的九层宝塔就那样撞到了一起。 但就在两座宝塔撞在一起的那一瞬间,那有着异色双瞳的净涪双眼一合,随后猛地张开。 他的左眼处,有一道金色的灵光激射而出,落在了那一座光明佛塔之中,而他的右眼处,也有一缕黑烟无声向着那一座幽寂暗塔飘去。 受了这一道灵光、一缕黑烟,本来就同出一源有着同一印记的两座宝塔立时如同汇入长河的两条支流,不分彼此地融合了起来。 待到这两座宝塔上闪耀的灵光黯淡下去,漂浮在净涪双手之中的,就是一座暗金色的九层宝塔。 每一层宝塔里,在表里两层空间中,各有一颗宝珠漂浮其上。这些宝珠或有佛光璀璨护卫,或有魔气缭绕纠缠,但不管这些宝珠外相如何,总有一股玄妙气息自宝珠内里传出,飘飘荡荡地落入各层宝塔之中,镇压宝塔空间,随着净涪心思显化各种异相,造就诸般神通。 这就是净涪的本命灵宝,虽未得名号,目前更不过是一个雏形,但因外相已显,便就具备了本命灵宝的特性,最是契合净涪本人。 见得宝塔成形,净涪微微笑了一下,他抬手一甩,宝塔飞上净涪头顶,在净涪头顶不远处稳稳站立。 有了宝塔在头顶相护,净涪抬起头来,丝毫不惧地迎上须臾间在净涪身前三丈处显化出身影来的天魔童子。 天魔童子非是他人,怎么不知在该动手的时候最要不得的就是瞎说些长篇大论的闲话? 那样可不单单是什么用处都没有,更容易错失良机,给了敌人反噬的机会。 君不见,反派通常死于话多? 倘若换了个心思疏浅,心境多有破绽的人,天魔童子也不介意拿话语惑心,给自己打开场面。但现在站在他对面的是当年的天圣魔君现如今的佛门净涪,真要耍那些手段,不是不可以,但绝对不会有太大的效果。 所以,才刚刚站到净涪对面的天魔童子眼睛一眯,半句废话也没有,带着肉窝窝的白胖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击打出轻重不一的掌声来。而在同一时刻,天魔童子也丝毫没有停留,脚下迈出,在净涪身周前后左右的游走。 随着他的动作,一股股黑沉雾气不知从何处而来,须臾间弥漫开来,占据了一整个识海。 因着净涪的根基扎实无比,元神剔透明净,所以他的识海很大,足有寻常修士的三倍余。可饶是净涪的识海广袤如斯,在此时还是被那些黑沉雾气罩了个完整。那些黑沉雾气甚至在触及到了净涪识海的边际后,像是那些撞上岸上礁石的海浪一样,溅起一朵朵黑色的雾花。 这些雾花美得惊人,但不管是净涪本人还是天魔童子,他们谁都没有在意,只一心专注眼前的敌人。 因为于他们而言,这是一个谁都不愿意错过的机会。 天魔童子想要就此捆绑净涪的双脚,拖延他增进修为的速度,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 如果可以,能够废了净涪就最好了! 天魔童子脸上快速闪过一丝狰狞,手上动作更快。 那一下下轻重不一,快慢不一,根本就找不到半点规律的击掌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契合着某一种莫名的玄微,已经沉入了净涪的耳蜗,直落净涪心底,几乎就要掌控净涪的心跳。 净涪心念一动,头顶那一座暗金的九层宝塔微微一晃,便有阵阵诵经声传出。 这些诵经声也不是无根之水,正是出自那些寄居在光明佛塔中的万千幽魂之口。 这些幽魂没有修为,又在当年的白骨玲珑塔中被磋磨无数个年月,魂体早已残破不堪,简直虚弱至极。别说经不经得起天魔童子的一个动作,便连外头吹过的一阵微风,也能吹散他们的魂体。 可就是这样的幽魂,在此时念诵经文,简直就像是点燃起来的细碎星火,虽然经不住微风,但当他们的声音、意念借由经文汇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就像是一团所向披靡的猛火。 他们所过之处,绝没有一合之敌! 不过是片刻间,那些有一下没一下却总在净涪耳边聒噪的击掌声就被这些幽魂的诵经声掩盖。 在声音的较量中取得胜果之后,这些幽魂还未罢休,诵经声声响骤然增强,声音如同浪潮,直扑天魔童子,直欲将天魔童子拉入佛家胜景之中,渡化了事。 烦人聒噪的诵经声在耳边响个没完没了,天魔童子扫过那座九层宝塔的目光极其不善,但他连咒骂的想法都没有,只是一抖手腕。 刹那间,一阵曼妙铃声响起。铃声入耳,勾动心神,更有六欲横流,七情放纵。 铃声出现得太过突兀,倘若没有有效的防范手段,没有足够强横的心境掌控,怕但凡听着铃声的人都得落入那种种纵横肆意的欲望中,玷污心境,只能沦陷。 不过万幸的是,这两样净涪都不缺。 唯一该忧虑的是,哪怕是在净涪的天魔劫中,受劫数影响,天魔童子能调用的手段和灵气都有限制,但到底天魔童子的境界眼力俱在,净涪虽然抵得了一时,情况却也在节节败退。 但只守不攻从来不是净涪的风格。 他谨守有些晃动的心神,右脚猛地一跺地,一张暗黑皇座悄无声息地浮现在天魔童子身后。 与此同时,净涪跌坐虚空,手中结印,观想那一个模糊但清晰的人影。 暗黑皇座现身后,便就生出一种浩然庞大的吸力,如同大鲸吸水一样,无休无止地吞食着弥漫了净涪整个识海的暗沉黑雾,然后快速地炼化起来。 比起净涪魔身的魔气来,这些来自天魔童子的魔气确实要厚实沉重甚至是阴沉得多,净涪魔身但凡想要吞噬吸纳这些魔气,怕都是只能吞下去而不能消化的模样。到得最后,净涪魔身怎么将这些魔气吞下去的,还得怎么给他吐出来。 但这些魔气,净涪魔身动不得,并不代表那一座暗黑皇座还动不得。 要知道,那一座暗黑皇座来自于景浩界的无边暗土,乃是由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的本源凝结而成。真算起来,它其实还是景浩界世界本源的一部分。 别说天魔童子与景浩界有着莫大因果,便是没有,这么一口肥肉摆在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面前,还能让它吐出来不成? 所以很快的,天魔童子散出的将要浸染污浊净涪识海的魔气便被那一张暗黑皇座大口吞食了一半。 甚至这样的状况还在继续,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天魔童子猛地转过身来,见得在那里大吃特吃似乎还不满足想要更多的暗黑皇座,面上一顿,当下也是用力一跺脚。 顷刻间,天魔童子脚下便有一朵黑莲虚影浮现,将他托在了虚空。 显见,虽然天魔童子对于暗黑皇座的出现有点吃惊,但他也绝对不是没有准备的。 这一朵黑莲的本源来自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天魔童子座下的那一个黑色莲台,虽然因着大道限制,出现在净涪识海里的不过是一道虚影,但要拿来应对那一张暗黑皇座却是足够了。 盖因这一朵莲花,可是天魔童子的天魔道果显化,此刻又是净涪的天魔劫中。劫数本乃天定,虽然景浩界确实与天魔童子之间存在着莫大因果,但在此时此刻的天魔劫里,天魔童子却也是有大道庇护的。 别的不说,最起码他此时出现在净涪识海,是合情合理的,无人能够阻挠。 远在西天佛国,隐隐关注此方世界,关注净涪的景浩界妙音寺一脉罗汉不能;此时守在景浩界世界胎膜外,决意要在左天行等年轻一辈成长之前护持世界的天剑宗剑修不能;就连对天魔童子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一口吞了他补足自己本源的景浩界天道也不能! 但即便如此,暗黑皇座还是凭借着来自景浩界世界本源的暗中帮助,凭借着净涪魔身的催动,凭借着景浩界世界和天魔童子之间的因果,和天魔童子脚下的那一朵黑莲虚影形成了对峙。更甚至,暗黑皇座还占据了一定的上风。 这一点,不需要如何细察,但只看那些占据净涪识海的暗沉魔气在不断缩小就知道了。 眼看着竟然出现了这样的局面,天魔童子也皱起了眉头。 他还真没有想到,他的道果已经显化出来了,景浩界的世界本源仍旧这般放肆。 可想不到归想不到,天魔童子还是很快有了应对。 他跌坐在莲座上,双手掐印,眉间那黑莲印记轻摇慢曳,如同滚浪一样的意念当即便就天魔童子的眉心处涌现,嘶吼着扑向对面的净涪。 既然恨他至深的景浩界世界本源那么难缠,那就不和它纠缠! 当下最为紧要的,还是净涪。 只要能重挫净涪,他这一趟就算值了。 更何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并不只有那么两段经文。只要净涪还如这回这般作为,日后有的是机会将战果扩大。 第298章 童子败退 天魔童子那些汹涌磅礴至极的意念在出得他眉心的刹那,便循着莫名的感应幻化他化自在天魔主魔相。 这一尊魔相初初出现的时候不过只是一道无形无相的虚影。 但这一道虚影出现后,便在天魔童子的驱使下感应天魔童子座下黑莲道韵,勾连诸天之间无处不在的天魔大道,竟然硬生生沾染他化自在天魔主的气息,在净涪识海里塑出了一尊有着天魔主三分能耐的他化自在天魔主幻相来。 如果因为这一尊他化自在天魔主幻相只得天魔主本尊的三分能耐就小看它,那就真跟找死无异。 须知,他化自在天魔主虽比不得佛门世尊,却也是实打实的一道之主。其魔焰之滔天,绝对不是外人所能想象。 这些其实都还是旁枝末节,当前最为紧要的,其实还是他化自在天魔主的天魔道道主的身份。 因着他化自在天魔主的这一身份,因着他化自在天魔主的执掌天魔一道,他的魔相自然演化天魔妙理,足以让人一见倾心,再见惑神。当然,这所谓的倾心和惑神,可不是那些人与人之间的倾心惑念,而是修士对于道的沉醉和迷惑。 亦即是说,不管早前那修士修持的是哪一道,道行几何,只要一见他化自在天魔主法身,但凡道心不足意志不坚的,甚至能够轻易抛弃本来道途,转修天魔道,拜入天魔主座下,从此对天魔道矢志不渝。 这样的人,天魔童子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见得多了。 虽然天魔童子也觉得拿出天魔主幻相来对付净涪应该成效不大,因为依照净涪的心性,他还真没有那么容易中招。但天魔童子幻化出天魔主幻相来,也并不就是真的想要令净涪中招,再投天魔道。 他真正的目标,既是净涪的魔身,也是净涪的佛身。总而言之,他的目标是净涪的一身修行。 天魔童子一直在关注着景浩界,关注着净涪、左天行和皇甫成三人。他知道净涪佛魔双修。 不管净涪是舍不得魔道的什么,到底他是佛魔双修。而以天魔童子的眼力,自然能够看得出净涪佛魔双修的关键在于平衡。 而要毁了净涪的修为,败坏净涪修行的根基,拖延净涪修为的增进速度,最为简单也最容易实现的手段,莫过于打破他的这一种平衡。只要这一种平衡被打破,净涪必定自乱阵脚,轻易恢复不得。 这一种手段,其实真不是天魔童子落入净涪识海,眼见净涪识海中的种种手段才想出来的,而是早在天魔童子看清楚净涪情况的当初,就已经被推演出来了。算是天魔童子为应对净涪准备下的诸般手段中的一种。 而当下,便是天魔童子试验自家手段的时候了。 当天魔主幻相出现在净涪识海中的那一刻,本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酣睡的天魔主忽然翻了一个身。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三千天魔童子齐齐一惊,不管当下他们都在忙活的什么,俱各抬起头来,小心又虔诚地望向上首的天魔主。 在这三千天魔童子当中,自然也有现下正在净涪识海里化劫的天魔童子一个。 但这些天魔童子等了又等,还是没等到上首的天魔主有什么吩咐,便就又各自忙活去了。 诸多天魔童子中,也唯有那一个被同伴称为“无执”的天魔童子心中一突,丝毫不敢放松,屏息静等。 不过饶是如此,净涪识海中的天魔童子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那一尊天魔主幻相更是曼曼妙妙前行,步步跨越虚空,站到了净涪的面前。 他甚至还伸出手去,想要碰触净涪那只瞳色墨黑的眼睛。 虽然这一尊天魔主幻相并无言语,动作也很是简单,但不管是净涪还是天魔童子,都能清晰地感知到天魔主幻相那夹杂着赞赏和兴味的漫不经心。 天魔童子心中惶惶,纵然维系着一尊天魔主幻相耗费的心神修为大到令他无暇他顾,也不敢贸贸然将那一尊天魔主幻相打散,只能任由天魔主幻相自由动作。 随着天魔主幻相的手指一寸寸逼近他的眼睛,自天魔主幻相出现的那一刻就不断叫嚣着危险的神经彻底爆发,无与伦比的惊悸占据了净涪的所有心思,令他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可净涪本也非是常人,当年尚且年幼又没有庇护的他遇到的危险多到数之不尽,其中更不乏粉身碎骨、魂飞魄散的危机。 但他一一熬了过来! 想将他粉身碎骨的,当年都已经被挫骨扬灰;想让他魂飞魄散的,当年也只剩下真灵去往阴曹地府。 那些危机中,从来活下来的都是他! 而这一切的凭依,最根本的,是他自己。 在那一种无与伦比的危机感中,净涪心神却始终镇定,甚至没有半点混乱。 将这一种镇定显露得淋漓尽致的,是净涪身后那一个依旧用着一种均匀速度出现的模糊身影。 那个身影实在模糊,简直就像是纸糊一样的,被风一吹就散了。 但到底,这个人影还是在那天魔主的幻相即将将手插入净涪眼中的时候完整地站到了净涪的身后。 那又是一个净涪。 这个净涪身着僧衣,顶上无发,眉心刻印一朵金婆罗花,正是一副僧侣打扮。 粗粗一看,似乎和现在的净涪没有什么不同。但若是定眼细看,便能够发现,这一个净涪的双眼,并不是现在的黑金异瞳,而是华贵高渺的紫。 和净涪的三身比起来,他更像净涪的本尊。 但其实他不是。 他是净涪的本我。 本我,才是净涪这一次参悟《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最大所得。 净涪的本我甫一出现,便就抬起眼睑,用比他的身影更虚无的目光望向天魔主的幻相。 不过是一眼,天魔主幻相便就停在了当场。 虽然下一刻天魔主的幻相便笑了笑,从净涪本我的镇压中挣脱开来,再度将手指往前递送,但也已经错过了最后的时机。 就在那一刹那的停滞中,净涪的本我似慢实快地抬起手,向着妙音寺的方向招了招。 妙音寺里,那一株菩提树幼苗心中有感,细嫩的枝干在风中轻轻一摇,一道清净菩提灵光夹带着它的本源,循着它与净涪早先的因缘,跨越时间和空间的阻隔,落在了净涪识海之中。 这一道夹杂着菩提树幼苗本源的清净菩提灵光毫不停留地落入净涪本我的手掌,在净涪本我手中显化出一支闪耀着七色宝光的神异树枝。 天魔主的幻相见得这一支神异树枝,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他虽然没有言语,但这识海中的净涪和天魔童子都能听到他的自语。 七宝妙树? 是的,这支神异树枝也不是别的,正是七宝妙树。 当然,此时落在净涪本我手中的这七宝妙树并不是准提佛母手中的那一支七宝妙树。那一支七宝妙树现如今可还在西方净土佛国里的准提佛母手中呢。 现在被净涪本我拿着的这一支七宝妙树,究其根本,不过是一个仿品。 这一个仿品的本源还是来自于一株尚没有长成的菩提树幼苗。一株还没有长成的菩提树幼苗本源能有多少?就那么一丁点,能在净涪的本我手中形成七宝妙树实体都是靠的当年净涪对准提佛母法念的感悟呢,又能有本体几分神异? 但即便就是一个仿品,拿到当下,应对此刻站在净涪面前的天魔主幻相也足够了。 都是仿品,都是只有其形而无其实,谁又怕谁了? 净涪本我握紧手上的那一支闪耀着七色宝光的神异树枝,抬起手腕,动作似慢实快,向着和净涪自有一臂距离的天魔主幻相就是一刷。 虚空中,似乎响起了“唰”的一声轻响,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但随着净涪本我的动作,随着七宝妙树神光刷过,净涪面前的天魔主幻相立时散成了飘飘荡荡的暗尘。 扫去了天魔主的幻相之后,这一道七色神光犹未停止,去势不减地往天魔童子刷去。 刚刚已经和净涪斗过一阵的天魔童子光是维系天魔主的幻相就已经耗尽了他投放下来的所有力量。本来要维持自身的存在就是勉强,如今眼见着那一道七色神光向着他刷来,天魔童子便是再想要躲开,也是乏力。 他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一道七色神光落在自己身上。 待到这一道七色神光刷过,原本还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的天魔童子刹那间便步了天魔主幻相的后尘,化作点点碎屑,在净涪的识海中虚虚荡荡地飘扬,又被净涪识海吞噬,化作净涪力量的一部分。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仍旧提着一颗心望向天魔主的天魔童子脸色一阵潮红,但他根本连动都不敢动弹本分,只能继续等候。 旁边一直在关注着天魔童子的其他天魔童子没有错过天魔童子的狼狈模样,他们根本不用多想,便知天魔童子这一次化劫是失败了。 而且看他这副谨小慎微诚惶诚恐的模样,想来不单单是化劫失败损失惨重那么简单,怕还惹怒了魔主…… 第299章 天魔道主 这些眼明的天魔童子俱各对视一眼,躲在一旁偷笑不已。 这还是碍着上首天魔主已经醒来,这些天魔童子们不知天魔主心情如何,生怕动作太大,触怒了天魔主,步了那个倒霉蛋的下场才这这般收敛的。 不然? 他们这些童子绝对敢当着那个倒霉蛋的面冷嘲热讽! 都是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同在天魔主座下,谁不知道谁的根底,又会怕谁来着? 灭了天魔童子这一个天魔身,过了这一场天魔劫的净涪却没有那些天魔童子那般兴奋欢喜,他面上半分喜色也无,一双眼睛更是警惕地望着识海的虚空中,不曾有过丝毫放松。 就在净涪紧盯着的那一片虚空里,由天魔童子牵引而出的天魔主幻相破碎而成的暗尘还在纷纷扬扬地飘荡着。 不仅仅是净涪,静静地站在净涪身后的净涪本我也还提着那一支仿品的七宝妙树,定定地望着那一片虚空。 这一场战斗,远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这里是净涪的识海。 在这个识海世界里,净涪就是最天然最名正言顺的主人。 这里的一切,都归净涪所有,为净涪所掌控。 而作为这个识海里的绝对主人的净涪,他能够明显地察觉到这识海里的异状。 就在净涪紧盯的目光下,一阵无形的风不知从何处卷起,悠悠地吹过那一片虚空,卷起那片虚空中飘扬的暗尘。 这风并不急,也不大,速度还很慢,却吹得净涪不自觉地抬起手来挡住了自己的眼睛,才算是勉强缓解了那种刺眼的不适。 待到这一阵风停下,原本在识海中纷纷扬扬地飘荡着的暗尘须臾汇聚,竟像是一块软泥一样,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拿在空中,在原地雕琢出一尊天魔主幻相来。 这尊天魔主幻相玄微无边,便是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单只看他的身相,也能令人心旌摇曳,更会自发地将他刻印在心中,以致念念不忘,时时回想。 净涪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所有感知都在以一种疯狂的频率向他示警。 它们在告诉他,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一尊天魔主幻相,绝对不是刚才那个天魔童子拉出来的虚影。 他比它要强得多。 多太多! 更甚至,拿那一个虚影来评价这一尊天魔主幻相,根本就是对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一尊天魔主幻相的亵渎! 天魔主的幻相厉害若斯,净涪却是丝毫不惧。全因在刚刚天魔童子被他的本我拿仿品的七宝妙树刷过后,他心中便已生了明悟,知晓这一次的天魔劫他是过了。 天魔劫劫数既然渡过,便是天数劫满,倘若这一位天魔主还要再生事端的话,佛门的三位世尊定然不会就这样看着的。 可即便净涪心中有数,知晓自己背后有靠山,站在他身后的本我还是往后退了一步。 天魔主眼神动了动。 却见往后退了的净涪本我随手将他手中提着的那七宝妙树仿品往后一扔。树枝往后非得些许距离,竟然当空一转,化作一株菩提树立在净涪本我身后。 那菩提树树冠郁郁葱葱,周身更有灵光闪耀,遍照虚空。 天魔主打量着那一株浑不似普通幼苗的菩提树,眼中神色不动,任由净涪动作。 净涪本我往后退得几步,恰到好处地跌坐在菩提树树根下。 说来也是奇怪,净涪本我和净涪自身显化在识海中的身影本是一坐一站,两不相同,但这会儿不管是谁望见,却都只会觉得他们之间圆融混一,找不到丁点间隙。 这一刻,这一坐一站的小和尚与他的本我,连带着他身后的那一株菩提树幼苗一同,竟都浸入了那一种无我无相唯余一念的空寂意境。在这一种状态下,任是他的幻相再如何惑人,只要这小和尚一念不动,一尘不起,他就动摇不得他的心神。 果然不愧是能被佛门三世尊看在眼里的年轻弟子。 这一份心境,这一份悟性,果然了得!天魔主看得净涪一阵,抬起头来,望入渺渺冥冥的虚空中。 正如天魔主所想,在那样一种空寂心境中,即便面带惋惜的天魔主再是动人心魄,在净涪的眼中也只是寻常,再不像刚才那样动摇他的心智,几乎让他生出一种犹豫来。 天魔主往西方圣境中望得一阵,再回过头来望着净涪的时候,竟然开口了。 “上一回,是我想错了。” 天魔主的头一句话,便是认错。 这着实有些出乎净涪的意料。 他也转过头来,仔细打量着天魔主的面色。 可即便他这般动作,净涪却还是很谨慎地极力保持自己的空寂心境,尽量避免自己受到天魔主的影响。 他这般如临大敌的小心委实算不得过分。真的,面对天魔主这样的大能,实在是再小心都不为过。 因为即便净涪已经这样小心了,看着天魔主的他神魂还是一阵阵恍惚,种种杂念乱绪不知从何处蜂涌而来,想要将他拖入那一种无边的悔恨悲痛之中,想要将他拉向另一个方向,让他一步步坠入深渊。 不,不仅仅是天魔主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变化,还有天魔主那一句话语的每一个音节起伏和每一次的吐气吸气……这些的种种,都想要让他沉沦。 净涪的脸色已经显出了几分痛苦的狰狞。 天魔主看在眼中,却并不在意。他甚至还颇有兴味地继续说道:“我该阻止他的。如果我阻拦他了,现在的你,大概已经在我大自在天外天中了。” “以你的资质,你或许还能成为和他比肩的童子。” 净涪痛苦地摇晃着脑袋,想要将那一个个天魔妙音逐出自己的脑海。 但他忍不住。 他的心底有许多个声音在他耳边回响,都想要说服他。 ‘跟他走!跟魔主走……’ ‘我们本来就是天魔道的人,我们本来修的就是《天魔策》,跟他走……’ ‘跟魔主走,我们能够现下就撕了那个夺舍我们的人,连带着现在的那个皇甫成一起,不必顾虑其他……’ ‘跟他走,我们能更随心所欲地做我们自己……’ ‘佛门戒律太多,而我们是魔,我们习惯了肆意妄为……’ 这一个个的声音,全都是净涪他自己,没有外人。 但正因为出自净涪本人,这些声音和话中意图才对净涪冲击得更狠,更令净涪痛苦难受。 而随着天魔主的这两句话落在净涪耳中,立即就有更多的声音从净涪的心底响起,传入净涪心海,意欲模糊净涪的意识,令净涪再一次转换门庭,再入魔道。 西天净土之中,八宝功德池旁,世尊阿弥陀与准提佛母相对而坐,各自神游。 正当时,世尊阿弥陀忽然睁开眼来,往下方无量恒河沙世界望得一眼,竟叹了一口气。 准提佛母听闻,也睁开眼来,与世尊阿弥陀问道:“师兄?” 世尊阿弥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准提佛母虽不像世尊阿弥陀一样往下张望,却也知晓世尊阿弥陀所叹为何。他道:“师兄放心,那童儿天魔劫劫数已过,魔主必不敢违逆天命。” 世尊阿弥陀与准提佛母点了点头,又自相伴神游而去。 不知是准提佛母一言点破关窍,还是世尊阿弥陀一眼震慑,总之,天魔主虽是没有收敛的意思,但到底没有更加过分的动作。 可是不过分归不过分,倘若净涪这样就撑不住了,要随他再入魔道,那他也乐得天魔道中再添一位资质卓尔不凡的童子。 毕竟,童子的道果到了最后,不还是寄托在他的天魔道果上,成为他天魔道果的养分? 如果这个小和尚承受不住天魔妙音,真个与他归道,或许这小和尚还能祝他一臂之力呢…… 天魔主想得极好,于是他看着那边痛苦挣扎的净涪便也多了几分耐心。 于旁人而言,能得天魔主亲身渡引入道,实在是一种无上的荣耀。这代表着那一位天魔道修士得天魔主看重,日后前途无可限量。 更甚至,如果此事发生在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身上,他也必不会拒绝。 可是,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已经不在了,站在这里的,是佛门妙音寺的净涪比丘。 他当年入佛的时候,更是发下了宏愿…… 净涪的表情已经变得扭曲,便连坐在那株菩提树树下的本我身体都开始一阵阵摇晃。 看净涪和他的本我这般模样,倘若这样的情况再持续上一段时间的话,他那好不容易显化出来的本我就要崩散了吧。 天魔主脸上愉悦的表情更是明显。 因着他的心情变化,又因为净涪心境渐渐不稳,净涪识海竟然升起了一片浓黑的雾气。这凭空出现的雾气不过丝丝缕缕,却很快占据了净涪的大半识海。不仅仅是早先归属于净涪魔身的那半边识海,便连原本被净涪佛身掌控的那半边识海也都开始被侵占。 魔气的出现和弥漫,仿佛令这一个识海世界都转换了天地。 世界黯淡,光芒晦涩。 这个识海世界,此刻四处弥漫着一种压抑诡谲的气息。 净涪危矣。 第300章 破劫 净涪情况极危,可陷他于那般险境的天魔主却心情大好。 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净涪的识海世界,目光看了又看,四处流连。尤其是在那些绵延无绝的魔气上,他更是显出了一分难得至极的认真认真。 这些独属于净涪魔身的魔气,也委实是令天魔主意动不已。 虽然净涪魔身如今走的是心魔道,与天魔道没有太过明显的瓜葛,但不可否认,因着当年的皇甫成出身天魔道之故,所以即便如今已经成为佛门小和尚的他分出魔身转修他自创的心魔道,他魔身的那一身修为里却还是有着天魔道的痕迹。 这痕迹已经不太明显,旁人轻易看不出来,但执掌天魔一道的天魔主却绝对是那些例外中的例外。 天魔主摸了摸下巴,仔细琢磨脑海中闪过的那一线灵机。 或许,仔细研究过这一种心魔修行方式,他或许还能以此为契机,一窥心魔道玄微。 倘若他真能有所成,他或许还可以尝试着将还没有心魔主的心魔道也纳入他的统治。 到得那时,即便他还是不可能超越魔祖,成为魔道真正的霸主,也能坐稳魔祖之下第一人的地位,笑看群魔争雄。 因心中想得极美,天魔主边查看着净涪识海里的一身魔道修为,揣摩这魔功的脉络,边竟还不时地掉过头去,眼带赞赏地望着那边的净涪。 明明此时的净涪不住地摇晃着他的脑袋,面目扭曲,更有条条青筋狰狞着攀附在他的面容上,简直难看至极,可天魔主却愣是觉得顺眼。 净涪身后的本我身影已经越渐模糊,眼看着就要在下一刻彻底散去。 但就是在这个时候,双手捧着脑袋,十指狠狠挠过头顶直将他自己那光滑的脑袋抠出几条深刻痕迹的净涪忽然就静了下来。 这种从极动到极静的转变太过明显了,以致于很快就引起了天魔主的注意。 天魔主转过头来,望向净涪,面上闪过一道异色,说不上是欢喜还是难看。 天魔主作如何想,这时候的净涪已经不去在意了。他的全部心力,都用在了拽住他心境最后一线清明上。 但凡他稍有松懈,他就会被他心底的那些杂念淹没,从此道途断绝,再无前进的可能。 他还抱着他的脑袋,蜷缩着身体蹲在虚空之中。 因着他的安静,坐在他身后的本我也止住了崩散的趋势,以仅有的那几条线条为凭依,稳稳地坐在菩提树下。 他身后的菩提树似乎察觉到了那一瞬间的机会,浓密的树冠虚虚一晃,一片清净菩提光摇落,披了那净涪和净涪本我一身。 沐浴在这一片清净菩提灵光中,原本以莫大毅力迫使自己安静下来的净涪终于鼓起了最后一丝力气,打开了紧咬的牙关,勉力从那一条细细缝隙中挤出几个字来。 因着出口太过艰难的缘故,这些话语难免模糊不清,但天魔主却听清楚了。 他的眼神沉了沉,自然垂在身侧的两手手指微动,但到底还是没有动作,任由净涪吐出那四句偈语。 是的,偈语。 在最为危急的关头,在神智近乎模糊的时刻,净涪还是找到了拯救自己的最有效最直接的方法。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净涪四句偈语艰难出口,他头顶的那一座九层宝塔本来还在艰难晃荡,这会儿却稳了下来,塔中更有万千声音伴随响起。 熟悉到几乎刻印在心的偈语出口,深陷在种种念头痛苦不堪的净涪顿觉眼前洒落一片天光。 天光亮堂明净,仅是刹那间,便叫他的心神世界转换了一副模样。 那些惹得人心神纷乱恼恨的诸般心思念头被这天光一照,立时如同冬日里的寒冰撞上了夏日里最为炽烈的阳光一样,不仅统统滩成了一片积水,更直接被蒸发干净,连一点水痕都没有留下。 不知什么时候,净涪已经安安定定地盘膝坐了下来。他双手结印,面上表情舒缓,浑不见方才的狰狞可怕。 而他身后的本我,也已经恢复了一开始出现在这识海世界里的模样。虽然他的身形还是模糊,可比起刚才的那仅剩几条线条勉强勾勒的状况却是好得太多了。 净涪其实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些。从他的心神在泥潭里走出的那一刻,他就沉入了一种空寂境界之中。 那是一种极其微妙的境界,明明心念犹在,心思唯我,却如石如水。石者,历风雨而不动其色,水者,经百态而不变其质。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之下,便是他的心底因着天魔主幻相的言语再生出千般万般杂念,也是动摇不了他的心志。 四句偈语念毕,从那一种险境中回转过来的净涪却没有脱出这一种状态。 沉入那一种空寂意境中的净涪也不去管识海中的天魔主幻相,旁若无人地念起了经文。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洗足矣,敷座而坐。” 开经第一段经文结束,第二段乃至其后的许多段经文都还没有出世,但净涪却浑不在意,他跳过那些尚未出世的经文,直接接上了最后一段。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只世界七宝,……,问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净涪念这经文念得轻松自如,脸上神色也是越渐舒缓,更隐隐有几分沉醉的模样,不仅仅是他,他身后的那一株菩提树也是一般模样。 菩提树树冠随着净涪念诵的经文缓慢摇摆,洒落星星点点的清净菩提灵光。灵光随这识海中无端卷起的凉风一起,晃晃悠悠地散落在这识海各处。 这灵光和凉风看似松闲琐碎,不羁一物,却快速地将那些越了边界的净涪魔气锁回了那片属于净涪魔身的地界。 那些魔气难得肆意了一会,却只耀武扬威了片刻就被逼回了老家,自然不乐意。 它开始疯狂地挣扎,张牙舞爪,左冲右突,就是不愿意放弃那些新得的地盘。 可这会儿,除了天魔主之外,旁的又有谁会介意它到底乐不乐意? 在清净菩提灵光和那凉风的镇压下,它的所有挣扎都是徒劳,只能被困锁在净涪魔身的地界上。 到了这个时候,倘若天魔主愿意插手的话,这些魔气不仅能够翻身,还能反转过来镇压那片清净菩提灵光和凉风。但一直到了魔气被困锁在方寸之地的最后,天魔主也没有出手。 事实上,到了这个时候,天魔主也是自身难保。他的身影开始不稳。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如果天魔主真的想要做些什么,还不算迟。他完全有能力也有机会出手,但他被刚才世尊阿弥陀自西天净土圣境中投落的一眼震慑,到底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些魔气被灵光及凉风封锁镇压,最后凝成了一颗黑沉沉的丸大宝珠。 宝珠在这识海虚空中沉浮的那一刻,天魔主眼珠转了转,便要动手将它拿过来。 可他还是慢了一步。 还没等他抬手相招,那一颗黑沉沉的宝珠便就当空一旋,拖出一条长长的流光没入了净涪的右眼。 净涪的双眼本是紧闭,此刻这一颗宝珠投入净涪眼中,除了净涪本人外,旁人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天魔主沉沉地看了净涪一眼。 他的心念转换,竟而影响到了净涪的识海世界。 这一片识海虚空中,竟无端生出一种沉闷诡谲来。 这种感觉能压得人心跳泯乱,轻易喘不过气来。可披着一身清净菩提灵光的净涪却是无知无觉地端坐虚空,平静自若地念着那两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他不在意天魔主动作如何,不去想天魔主会是什么想法,他就只是在专心致志地念那两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哪怕此时净涪的手上只得两段经文,其中一段甚至才刚刚落到净涪手上,可在那种空寂境界中,几乎是每念诵一遍经文,净涪都会有一种全新的体悟。 随着净涪一遍遍地念诵经文,净涪的识海世界里渐渐发生了变化。 最初的变化,起自净涪本我身后的那一株菩提树。 那一株菩提树虽然还是它当初出现在净涪识海世界里的那般模样,可落在那边身形一阵阵不稳的天魔主幻相眼中,却分明就是渐渐地历经岁月洗礼,长成了一株菩提巨树。 这株菩提巨树深深地扎根土地,枝叶厚实浓密,枝干粗壮浑圆。哪怕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也给人一种别样的神圣感觉。 天魔主眉眼一跳,看着那株菩提树的目光慢慢带上了异样。 总觉得,此时的这株菩提树和当年释迦牟尼那株菩提树有些像啊…… 可天魔主自己细看得两眼,又觉得不对。 它不像是当年释迦牟尼那株菩提树…… 那分明就是准提佛母的意味! 这一株菩提树,本源明明只是一株幼苗,竟已经有了些许准提佛母的模样,这是要翻天? 第301章 天魔主紧握了手,他的目光在那株菩提树和菩提树树下的净涪本我以及净涪之间来回,眼底眸色晦暗不定。 可他到底还是没有出手,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 菩提树之后,便是菩提树下的净涪本我。 和菩提树的变化比起来,净涪本我的变化或许不太明显,却是实打实的天翻地覆。 他的身影仍旧虚幻,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可始终安安稳稳地坐在那树下,神情疏淡中带着一种智珠在握的笃定平稳。 这是最真实的净涪。 菩提树树荫之外,一个个虚淡的甚至根本看不出五官的人影慢慢浮现。他们不惊不忙,不慌不乱,抬头看了一眼前方菩提树下的净涪本我后,向着净涪本我弯身恭敬礼拜过后,便各依次序在这一片识海虚空中落座。 转眼间,这一片虚空里,以那一株菩提树为中心,整整齐齐地坐满了那些虚淡的人影。 见得这般情状,天魔主眉心忍不住一跳。 这架势,简直就是当初西天灵山那位释迦牟尼在婆娑世界传经说法时候的模样啊…… 天魔主看着净涪的神色立时就不对了。 他定了定神,想要再仔细地看清这一个小和尚。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刻,正在诵经的净涪头顶升起一片清净佛光。 这光清湛通透,灵静纯粹,却是压倒天魔主这尊幻相,耗尽天魔主幻相最后一分力量的那一根稻草。 这涤荡整个识海的清净佛光不过是堪堪照落在天魔主幻相上,天魔主幻相便无声无息地碎成了点点暗沉的黑光。 也就是这个时候,本来紧闭双眼的净涪猛地睁开眼来,一道黑色的流光从他的右眼疾射而出,卷起那些暗沉的黑光倒飞回净涪的右眼中。而在那一只瞳色墨黑的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显化出来的净涪魔身正拿了一道黑色的流光在手,细细观望。 天魔主想要从净涪魔身的魔气里寻得一丝灵感,净涪魔身也想要从天魔主的魔道里找到应对天魔童子的最佳方法。 天魔主作为天魔童子的上主,可是天然克制所有天魔童子的呢。 净涪魔身只是出现了几息,收取了天魔主留下的气息便又立即沉睡过去,并不在这关键时刻叨扰净涪。 这个时刻,也确实是最为关键的时刻。 净涪头顶的那一片无量清净佛光和着身后那一株菩提树散落的清净菩提灵光一起,遍照整个识海世界。 在这两种截然不同又隐隐契合的清净灵光中,那些围绕着菩提树和净涪本我团团跪坐的虚淡人影总算能让人看出丁点模样来。 可正是因为看得出来,才显得特别古怪。 那些人影衣着式样奇古,并不是此方世界所有,而根本就是出自净涪当日在那书架上取出那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所见的奇景中的那个世界。那些衣着式样,是那些在世尊释迦牟尼座前听经的僧侣所穿的服饰! 或者说,现下净涪识海里的诸般情景,除了正在诵经的净涪之外,分明就是那一场奇景的重演。 只除了……这些人的五官面目。 是的,倘若有人细看,他们就必定会发现,虽则这些人的面色表情俱各不同,可他们的五官,却都和净涪一模一样。 这识海世界里的每一个人影,都有着净涪的五官。 放眼望去,那些密密麻麻一片,虚淡得像是鬼影的人,都是净涪,这该是何等惊悚的一幕? 即便是净涪五官灵秀,气质、气度与众不同,不管如何都足以慑服他人,这般情况,也总会令人毛骨悚然。可神奇就神奇在了这个地方,纵使情理上觉得惊悚骇人,可这里愣就没有任何诡谲阴森的气息,只有一种传达人心的安定和宁静。 这一种氛围非是起自此时识海世界中无处不在的清净灵光,也非是因着那一株奇特的菩提树,而仅仅是因为净涪。 因为净涪此时的心境,就是那般的安定和宁静。 即便刚刚他才和天魔童子拼斗了一场,即便他刚刚才见过了天魔主,在天魔主那里受了一场磋磨,可在硝烟刚刚平息,危机刚刚过去的现在,净涪的心境就是安定和宁静的。 这种发自净涪心底的安定和宁静,无声无息地在这个识海世界里铺展开来,便足以将这个识海世界化作了圣境。 不知过了多久,识海世界中的清净佛光和清净菩提灵光散去,独留下有着异色双瞳的净涪、净涪本我和那一株菩提树。 灵光散去后,净涪一直紧闭的双眼颤了颤,似乎就要醒转过来。但在净涪醒过来的前一刻,微微垂下眼睑,静坐在菩提树下的净涪本我低唱一声佛号,悄然散去。 刚刚醒来的净涪只听得一声佛号,待要循着声音望去的时候,那菩提树下哪儿还有人影? 睁着一双异色双瞳的净涪沉默了片刻,也是双手合十,低唱了一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声中,净涪身形一晃,净涪佛身和魔身齐齐从净涪身形中走出,站立在识海世界的两侧。 随着净涪佛身、魔身的出现,原本悬浮在净涪头顶的九层宝塔也再度分解成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两座宝塔齐齐发生一声嗡鸣,齐齐化作一道流光,坠向净涪佛身和魔身的位置。 净涪佛身向前一招手,将光明佛塔托在了掌中。而魔身却是动也不动,任由幽寂暗塔落在他身后,熟门熟路地落入他的影子里。 佛身拿定光明佛塔后,也不管其他,目光先往识海世界里转了一圈。待他粗粗看过一遍后,才站起身来,双手合十向着菩提树拜了一拜。 魔身虽则比佛身疲懒,却也识得好歹,知道这一次菩提树相助他们良多,故而也很是心诚地向菩提树拜了一拜。 菩提树的树冠左右摇曳片刻,枝叶婆娑,似乎是在低声说些什么。 而待到‘话语’说完后,它也不管佛身、魔身到底听不听得明白,径自化作一团本源遁出了净涪的识海世界,一路向天静寺而去。 佛身、魔身目送着菩提树离开,直到菩提树出了他们的识海,完完整整地回到了它自己的本体,双身才转过身来,对视了一眼。 魔身明白佛身的意思,他也不二话,径直闭上眼睛,放开心神,全力感知这个识海世界,绝不放过一丝一毫。 魔身的心神不仅仅将他自己的那一半识海世界罩定,甚至毫不客气地向着佛身的那半边地界扩散,大有无视佛身,一举掌控整个识海世界的意思。 可佛身也不在意。 他就垂手站在一旁,含笑看着魔身动作。 魔身偷空瞥了佛身一眼,见得佛身面色不变,竟然在百忙中抽空撇了撇嘴,才沉入所有心神去搜寻这个识海里的每一寸空间。 不是他们太过多疑,连自己的识海都要这样一寸寸地探过,实在是魔道手段多诡异,天魔童子和天魔主两位又都是天魔道的顶尖大能,难保他们不会暗中在他们的识海里留下什么手段。 他们不仔细探查过几次,又如何能够真正的放下心来? 魔身仔仔细细地探查过一遍后,又重头繁复地再检查过一遍,才终于收了手。可待到魔身收手待在一边后,佛身却又迈出了一步,手上结印,口中念动经文,在脑后升起了一片清净佛光。 这一片佛光在整个识海世界里来来回回地扫荡了三遍,才被佛身收了回来。 收回佛光的佛身心念一转,在身后显化出一尊虚淡的佛陀金身。 佛陀金身站定后,便有一颗神光内敛的紫色宝珠从他眉心处脱出,在佛身和魔身的中央位置落定。 待到那颗宝珠上闪过一道紫色流光后,净涪本尊便站在了宝珠所在的那个位置上。 净涪本尊站定在识海世界中,先转头看过了佛身和魔身的状况,才抬起头来,望入了浩渺无边的虚空之中。 几乎也是在同一时刻,佛身和魔身也都抬起头来,望向那处虚空。 而那处虚空之上,却正是他化自在天外天。 片刻后,净涪本尊收回了目光,他看了佛身和魔身一眼,淡淡地道:“总有一天,我们要和他们讨回这笔账。” 他们,是复数。 既然是复数,那明显就不是只有一个人。 所以,他们,指的既是天魔童子,也是天魔主。 天魔童子就已经是魔道巨擘,天魔主更是魔道如今魔祖之下的第一人,可即便如此,净涪本尊还是这么说了。 而佛身和魔身都知道,净涪本尊绝对不只是说说而已。 第302章 吞食魔气 既然净涪本尊说了,那他就真的会做。 不虚言。但他也绝对不会急躁。 因为不论是佛身、魔身还是净涪本尊,作为净涪的他们,对忍耐这两个字也从来不乏独到的了解。 敌人太过强大了。 而他……还太弱了! 诚然,净涪能够猜得到他的身后必定站着佛门世尊,甚至不单单只有一位,所以哪怕已经出现在他识海世界里的天魔主也一直束手束脚,不敢真正对他下狠手,但那并不意味着净涪他就可以依仗着站在他身后的佛门世尊肆意妄为了。 靠山再有能耐,那也只是外力,不是他自己的力量。 而在净涪能够靠着自己的力量站到那两个人面前之前,他们也不是不能将这件事暂且放下。 佛身和魔身心中都明白得很,当即也不说什么,只是向着净涪本尊点了点头。 净涪本尊并不意外,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心神一动,率先于识海世界最中央的那一点盘腿坐了下来。 而一息之后,佛身、魔身也在他们自己的地盘上各自选了一个位置盘膝坐下。 他们的动作看似随意,却是恰好与净涪本尊所在结成了三才阵势。 三身毫不迟疑,当即闭上了眼睛,定神起念。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一道紫色灵光、一道金色佛光、一缕黑色魔气便从净涪三身头顶升起。 紫色灵光涌上净涪本尊头顶,在净涪本尊顶上结成一道紫色华盖。华盖下,又有一个模糊人影若隐若现。这一个模糊人影,正是净涪本尊心中照见的净涪本我在净涪本尊心神之外显化出来的实相。 佛身那边,那道金色佛光落在了佛身身后,显出一片清净佛光。而佛光中,也有一尊虚淡的金身佛陀盘膝而坐。 魔身又与本尊和佛身不同,那一缕黑色魔气脱出魔身身体后,便沉入了魔身脚下,在魔身脚边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这便是净涪本尊的本我相、佛身的佛相和魔身的魔相。 三相既出,净涪的三身总算是达到了净涪原本推演中的极致平衡。 在这般的极致平衡状态下,净涪可以真正地完美利用三身的力量,补益自身。可以说,在这一种状态之下的净涪,是三个净涪的完美叠加。 包括力量、智慧和心神! 三个完美状态中的净涪,可不是一加一再加一那么简单。 净涪停得一阵,才开始试探地转换着视觉,尝试着调动己身的力量。等他探查过后,即便是对自己此刻状态早有预见的净涪,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了一片真切的欢喜。 他也不强自抑制,而是任由这种欢喜从心底浮上面来。 故而不单单是在净涪识海世界里的净涪三身,连带着净涪此时端坐在几案前的肉身也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就那样简简单单地微笑着,笑容单纯到不染一物。 这极其难得。但可惜的是,这么难得的笑容,此间却无人有缘得见。 于是,见证着这个极其难得的笑容出现又消失的,就只有这个狭小干净的静室里的那些死物。 不过净涪不会在意就是了。 待到心底的笑意消尽,净涪自然而然地垂下了上勾的唇,开始调动元神的力量,全力吸收自己这一轮闭关所得。 不得不说,即便净涪这一次因着自己的另辟蹊径招来了天魔劫,引来了他预料之外的天魔童子甚至是天魔主,几乎命悬一线,可他的所得却是实打实地和他所遭遇的危险等级成正比。 净涪本尊窥见的本我、本命灵宝的雏形、对《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理解和体悟、为自己暂且从天魔童子那里讨回了一笔、天魔主的气息等等等等。 这些东西,倘若要由净涪自己慢慢去琢磨领悟,也不是不可以,净涪还可以做到更加稳妥平顺,不会像现在这般行走悬崖的模样,但那样一来,净涪所要花费的时间和心力就要多上太多。 净涪不吝惜这些时间和心力的损耗,但既然有捷径,那行走悬崖又何妨? 净涪闭着眼睛,一心一意梳理自己的所得。 由净涪本尊而始,及至佛身,乃至是魔身,俱各沉定心神,回想当日天魔劫降临的前一刻他所得到的明悟。 不知从何时起,净涪三身,不论是佛身还是魔身,俱各诵起了佛经。 随着佛经的念诵,净涪三身各自升起紫色、金色、黑色的光芒。 这三色光芒初初不光朦朦胧胧的一片,到得后来,简直如同大日,遍照整个识海世界。 如果是往常,这三色光芒所谓的遍照识海,不过是各自照遍自己掌控的界域。便如金色光芒映照了左半边识海,黑色光芒映照了右边识海,而紫色光芒只取识海世界那中间一线,绝不多占一分。 界限分明至极。 可现在,这三色光芒却出了各自的地界,向着对面照射而去。 纵然这三色光芒的地界开始变得混乱,但它们本身,却也还是泾渭分明,并没有给人分毫混乱甚至是浑浊的感觉。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敷座而坐。” “须菩提,……,信受奉行。” 这阵阵诵经声中,初初不过只有三人的声音,但随着经文诵起,便又有万万人伴随诵读。 那些人的声音很是虚弱,几乎风一吹就散,和净涪三身的声音根本不能比,可他们诵读经文时,却是和净涪三身一样的坚定、认真。更甚至,他们诵经的时候,比净涪三身还多了几分虔诚。 诵经声中,三色光芒流转如轮,无一处不圆润,无一处不和谐,直令人心折。 而在这阵阵诵经声中,在这三色光芒映照下,这一处识海世界渐渐的浮起了碎屑一样的暗尘。 这些暗尘虽然很是晦涩精纯,却透着些木板呆滞,不见丁点灵光。 这些,便是天魔童子投入净涪识海中化劫而成的天魔身崩碎后残余的渣滓了。 因天魔童子在净涪识海的天魔身被净涪用菩提树幼苗化成的七宝妙树刷过,碎得有点太过彻底,所以这些暗尘就有点多,多到几乎遮蔽了整个识海世界。 净涪的那个识海世界里,除了三身所在的三个位置能够留得清净之外,旁的地方都有那样的暗尘沉浮。 但这些暗尘也就煊赫了片刻,便见那三色光轮中流转如水的黑色光芒陡然亮起,光芒往外铺展,扫荡一样将那些暗尘倒卷回光轮中。 得了这么些精纯的又被消磨了天魔童子意识的魔气,那三色光轮中的黑色光芒虽然还和那紫色、金色光芒一道流转,但比起那紫色、金色的光芒来,黑色光芒的速度明显慢了,仅得那紫色、金色光芒的速度的一半。 而除了速度上的变化外,那黑色光芒还显得很是沉重。 明显就是消化不良。 原本和谐圆润的三色光轮因着这既沉又慢的黑色光芒,顿时就卡了一下。 但幸好,净涪三身正处在那一种极致平衡的状态中。在那一种状态之下,那三色光轮的轮转才刚刚出了问题,就被净涪感应到了。 净涪心念一起,紫色、金色光芒立时放慢了速度,更各自分出些许流光浸入了那黑色光芒之中。 说来也是神奇,出自紫色、金色光芒的流光在浸入黑色光芒的前一刻还是它们原本的模样,但等它们脱离了本体,浸入了黑色光芒之后,却又完美无损地融入了黑色光芒之中。 那光芒转变间的随意和轻松,简直如同常人呼吸一般,简单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不过这些光芒的转变虽然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却很是有效。 得了紫色、金色光芒的相助,那黑色光芒立时便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恢复成它本来该有的模样。 而随着黑色光芒的恢复,随着那些不带一丝烙印的魔气被黑色光芒吞噬殆尽,原本安定念经的净涪三身竟也露出了几分饱食后的餍足。 天魔童子实在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彻底后,便连自己魔身崩散后的魔气竟也成了净涪的腹中之食…… 他本来以为他的魔身既然被打散,那魔身上的天魔气自然就被留在了净涪的识海。这些魔气沾染着天魔的气息,等闲不和净涪魔身的心魔气相合,即便不能给净涪造成什么破坏,也能在净涪识海世界里占据一片地界,污染他的识海。 毕竟他对那些天魔气的数量和质量很有信心。 天魔童子对净涪那边的情况实在是很放心,而且他自己此刻的情况也很不妙,所以也就乖乖地敛眉坐在黑莲莲台上,并不多去关注其他。 也幸而他没有关注,否则看见此时净涪肉身面上明显至极的愉悦,他怕是能将自己憋闷得吐血。 净涪三身合力,将天魔童子留下的那些魔气吞噬殆尽后,又在定境中整理了半响,才齐齐睁开眼睛来。 随着他们从定中醒转,净涪身后的本我悄然无息地散去,只留下那一座紫色华盖在净涪本尊头顶缓缓摇曳。 净涪本尊也不用回头细看,便知自己身后的情况。 说到底,这一切的因由还是他的修为未到家。 第303章 本命灵宝 净涪对于自己的状况一直很了解。 是,他在现下景浩界青年一代弟子中堪称几无敌手,唯一一个能与他一战的,就只有左天行。 哪怕是左天行放开一切束缚,火力全开,底牌尽出,与他一决生死,现如今的他有把握压他一头。 虽然可能还是取不了他的性命,但比起当年每每被镇压的状况,现在已经是好太多了。 但即便是这样,他的境界还是低了。 倘若他的境界真的到达他心理预期的话,那么那个显化在他身后的本我实相,便该是眉目清晰身形完整厚实一如真人才是。 那意味着,他窥见的,是真实无虚,不假不昧的本我。 而到得那个时候,他才可以迈出证就真如的第一步…… 说起来,那种境界距离他目前还是太远了,净涪本尊自己也是心知,所以他放低了要求。 但哪怕他已经放低了要求了,情形也不该是现下这般模样的。 至不济,它也该和佛身的佛相、魔身的魔相差不多吧…… 现在这般,虽然知道这不是他不如佛身和魔身的原因,而是因为窥见本我的难度和佛身塑成佛相、魔身凝成魔相根本不在一个等级,他心里也有些异样。 就像是他输了佛身和魔身一筹一样。 佛身、魔身与净涪本尊三身一体,自然能够感知到净涪本尊的心念,纵是三身一体,也不免心生得意和欢喜。 心中欢喜得意,又是在自己的识海世界里,面前的也都是自己,或许也因为特意要让净涪本尊看见,所以佛身、魔身都不如何掩饰,任由自己七情上面。 比起相对收敛,只是站在那边挺直胸膛笑而不语一副荣耀至极模样的佛身,魔身却更要明目张胆肆无忌惮一点。 他甚至还向着净涪本尊的方向挑了眉,扯出一个得瑟的笑容来。 那一双眼睛弯的,几乎就只剩下线条了。 净涪本尊心中其实原本不觉得如何,只是那么一叹而已,却不料魔身就上纲上线了。 他转过头来直直地盯着魔身,目光一瞬不瞬的,能看得人心头发怵。 可惜了,站在他目光尽头的,也是净涪。 魔身半点不惧,迎着净涪本尊的视线依旧笑得得瑟耀眼。 那边佛身看着这边眼望望仿佛没完没了的净涪本尊和魔身,眼中笑意越深,连带着唇边的那笑弧也越抬越高,险些没上了天去。也就是这个时候,净涪本尊猛地就撤回了视线,双手抬起,向着佛身和魔身的方向就是一招。 待到佛身和魔身回过神来的时候,原本被他们的魔相和佛相拿在手中的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已经落到了净涪本尊摊开的双手上了。 此时这两座宝塔正在净涪本尊的左手右手各自滴溜溜地转个尽兴呢。 佛身见状,自知自己理亏,便只是笑了笑,就将这件事揭过了。 倒是魔身,虽然心里也明白这事儿确实是他自己不地道,但他笑就笑了,同为净涪,他就不信本尊能将幽寂暗塔一直把在手里不给他。 心里自有依仗的魔身也不怕净涪本尊,竟还敢拿眼去瞪他。 佛身在一旁看着,却是分毫没有错过魔身面上软和的脸色,他才刚刚强自压下来的笑意又升了起来。 那笑意从眼底溢出,当下就如同决堤的洪水一样,肆意地在佛身的面容上流淌。 “哈哈哈……” 佛身甚至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净涪本尊和魔身顿时扭过头来,面色不善地望着佛身。 佛身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他一手扶着肚腹,一手撑起来向着净涪本尊和魔身的方向甩了甩,断断续续地道:“别……别理我……你们……继……续……继续……” “……噗哈哈……” 看着笑断气模样的佛身,净涪本尊和魔身对视了一眼,竟齐齐闭上眼睛,任由佛身自己笑个够。 不然怎么着? 在继自己和自己较劲、自己和自己别气、自己笑话自己等等之后,难道还有上演自己暴揍自己的戏码? 哪怕这是他的识海世界,绝对不会有外人,他也丢不起这个脸! 好不容易等佛身笑够,终于停了下来后,净涪本尊和魔身才睁开眼睛来,齐齐瞪了佛身一眼。 佛身脸上还有些许笑意残留,见得净涪本尊和魔身这般模样,忍不住又要喷笑。 净涪本尊和魔身等了佛身那么久,可不愿意再来一次。 耐性他们有,但他们却绝对不想将自己的耐性用在这样的地方。 便是要放松舒缓心神,刚刚那一场就已经足够了,实在不需要再来一次。 他们也不想再来这么一遭。 当下,净涪本尊和魔身对视一眼,齐齐闭上眼睛去,心神沉定。 佛身神色一整,脸上笑意尽散,也闭上了眼睛,竟心神沉定下来。 随着三身心神安定,原本一左一右在净涪本尊平摊的手掌上滴溜溜转个不停的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顿时一震,塔内镇压着的舍利、魔珠齐齐一抖,竟各放出一道灵光来。 灵光出得塔外,又往另一座宝塔散去。 随着两座宝塔间距离的缩小,那一金一黑两道灵光渐渐汇成一片暗金色的灵光。 天魔劫那会儿,碍于天魔童子乃至天魔主,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在这个时候便该汇合,成就一座九层宝塔。 然而,这会儿已经没有了外人,净涪也不必隐瞒什么。是以净涪本尊猛地睁开眼来,将空出的右手往头顶一拍。 须臾间又有一道紫色的灵光从净涪头顶射出。 灵光当空一个旋转,便汇入了那一片暗金色的灵光中。 得这紫色灵光融汇,那片暗金色的灵光颤了几颤,竟演化成了紫铜色。 等到那片灵光的颜色稳定下来,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齐齐发出一声嗡鸣,便坠落在那一片灵光中。 灵光翻滚绞缠,几乎让人看不清里面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净涪本尊也不去在意,他闭上了眼睛,默然静等。 待到那一片灵光尽散,当空悬停的,就是一座紫铜色的九层宝塔。 这一座宝塔沉稳大气,灵光内敛,不见丝毫光华。 它看上去比那一座曾经出现过的暗金色宝塔要黯淡失色得多。 可净涪本尊却不这么觉得。 他抬手一招,那一座宝塔便出现在了他的掌心中。 净涪本尊将这一座宝塔托在手上,目光在宝塔上来回梭巡,几乎将那宝塔的里里外外都仔细地看过了一遍。 佛身更耐得住性子,所以他还能安安稳稳地坐在原地,只遥遥将目光往净涪本尊那边递。 可魔身却是更肆意。 他直接一个闪身,站到了净涪本尊的身侧,凑过头去看那宝塔。 净涪本尊眯了眯眼睛,却抬起手将魔身拦了下来。 这分明是在找回场子呢。 魔身心里明白,也只暗自里撇了撇嘴,却不强自突破,只将整个身体挂在了净涪本尊伸出来的那只手臂上,努力将他的头往宝塔那边凑,几乎将他的一双眼睛珠子都黏在了那座宝塔上了。 幸好他还知道佛身在另一边,只占据了他自己的方向,没有阻拦佛身的视线。否则纵然净涪本尊能容得下他这般模样,佛身也是要将他拎开去的。 不过也不是净涪本尊能够容得下魔身这般疲懒,实在是净涪本尊这会儿根本就没有在意魔身。他的所有心思,这会儿可都在那座宝塔上呢。 净涪本尊仔细看过了几遍,托着宝塔的手手指抬起,一道灵光在他的指尖闪烁。 他将手指轻按在了那座宝塔上。 但见那宝塔倏地腾空飞起,化作一座庞大的九层宝塔重重地落在识海世界中。 几乎是同一时刻,净涪本尊、魔身和佛身齐齐闭上了眼睛,感受那宝塔落在识海世界那一瞬间识海世界的颤动和惊变。 这可是他自己的识海世界啊…… 他的本命灵宝在他自己的识海世界居然也能做到这种程度?!那若是换了个人呢? 净涪本尊、魔身和佛身三身也在同一时间睁开眼来,目光定定地落在那座宝塔上。 这还只是灵宝的雏形呢。 静默许久后,魔身当先开口:“让我试试。” 净涪本尊不置可否,反正他已经试过了。 佛身也只是点了点头,并不和魔身争抢。 魔身也不将那宝塔招回,只远远地往宝塔的方向弹了一点魔气。 第304章 随性分化 魔气落入宝塔中,也不见它往宝塔里钻,反而是从宝塔的塔顶起,快速地往下流转。 待到魔气再回到宝塔塔顶的时候,这一座宝塔已经不再是方才紫铜色的模样了。宝塔的墙壁、窗棂、檐瓦乃至梁柱,都是玉润的白。但这种白并不纯粹,甚至复杂至极。 它拉扯着所有人的视线。 但凡有人望见了它,往它这边看得一眼,便再也不能将自己的目光移开,从此以后,那人满心满眼里都只有这一座宝塔,再看不见其他。 这般看来,这一座宝塔很像幽寂暗塔,只是比起幽寂暗塔来,要更恐怖。 可净涪三身却知道,它不是幽寂暗塔。 虽则这座宝塔的颜色、大小以及布置都很像幽寂暗塔。但和幽寂暗塔那驱散不去的诡谲暗疑气息来说,这座宝塔的气息明显清冽了许多。 不过魔身这会儿在意的也不是这个。 他眯了眯眼睛,目光转过那些挂在宝塔各处檐角上的小铃,不知道在想什么。 净涪本尊和佛身也都没有催他,只随他自家作为。 这些小铃刚才在那座紫铜色宝塔上是没有的,现如今就这样出现在这宝塔的檐角上…… 哪怕这些挂在檐角的小铃不过都是虚影,根本就不是实体,那也应该是有它的用意的。 毕竟,这可是他们的本命灵宝! 本命灵宝的塑就,自来就和修士的性格、修行的功诀乃至修行的愿景有关。 净涪本尊和佛身,甚至是魔身都可以确定,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过在宝塔的檐角出挂铃。 但就在他们的本命灵宝成就雏形的当下,这些铃铛却堂而皇之地挂在了宝塔的檐角上。 说是什么原因都没有,谁信呢? 魔身看得一阵后,忽然抬起手指当空一敲。 “叮铃铃……” 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 魔身、净涪本尊乃至佛身听得一声,俱各心中一动。 净涪本尊闭了闭眼睛,头顶那片紫色华盖轻轻摇动。华盖垂落的丝绦摇曳间,似乎拦下了什么。 佛身没有净涪本尊的华盖护身,便双手合十,低唱一声佛号。 佛号低沉有力,挡去了什么的同时,也镇住了佛身刚刚摇动的心绪。 净涪本尊和佛身都是这般下意识动作,但魔身却是什么阻拦防护都没有,他甚至站直了身,向着那一座宝塔的位置张开了双手,作环抱状。 他这般作态,却引得那宝塔越加激动。 随之而来的,是那阵越渐急促高昂的铃铛声。 魔身被这宝塔取悦,脸上的愉悦越来越明显,到得最后,他甚至朗声长笑起来,“好好好!我就说好像差了些什么!原来是差了你!” “好!果然是好宝贝!” 魔身笑得开怀,那座宝塔也得意。 它竟当空旋起圈来。 它那塔身在虚空中滑过的弧度虽然算不得完美,却肆意张扬,颇合魔身心意。 魔身眼看着,果然更加欢喜得意。而他得意之下,竟还拿眼睛去瞥净涪本尊,那目光中带着的意思,简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看,这就是我的宝塔!比起你的那一座可好玩多了!’ 净涪本尊看见,心中并不生气,只在心底给魔身又记上了一笔。净涪本尊给他记账,魔身自然也是心知肚明的,但他只是笑了笑,便放了开去,转头继续望向那一座玉润的白色小塔。 不过这会儿魔身也只是拿眼睛细看而已,再没有旁的动作。可是即便是这样,也已经足够了。 随他心意而生的这座宝塔,在魔身魔气弹落的那一刹那,便已经将它的所有展开,放到了魔身的眼前,任由他掌控。 这才是本命灵器。 魔身看过之后,屈指从那座宝塔上取回那一点魔气,对着另一侧端坐的佛身点了点头,便转身回了他自己的位置上。 佛身笑了一下,抬手一招。 那座宝塔应声而来,落在了佛身的手掌上。 几乎是接触到佛身气息的那一刹那,这座宝塔便就一颤。一股不大的吸力立时从宝塔内部传来,要将佛身的气息拉扯过去。 佛身并不阻拦。 得了佛身的气息渡染,那座紫铜色宝塔塔身在一阵阵轻颤中褪去了紫铜,染上了灿金。 随着这一片灿金的出现,这座宝塔的每一层空间忽然有舍利子显化。比塔身的灿金更为璀璨的金色佛光从每一层宝塔空间中射出,或为大日,或为火珠,照亮了宝塔空间内的每一处角落。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净涪本尊和魔身才发现,原来那宝塔的每一层空间中并不都是实地。 正如第一层宝塔空间中是一片开满莲花的池塘,第二层宝塔空间又是一片火焰跳跃火舌吞吐的火海一样,其他的各层宝塔空间也都各有区别,不能一概而论。 它们更像是一个个完整而独立的世界,自成一体,各有循环。 当然,这些世界虽然隔离,却到底是在同一个宝塔中,所以这些宝塔内的世界虽然看似不同,看上去也确实是完整的独立世界,但到底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它们其实都是一个个虚相,并不真实。 本来就是,就凭净涪佛身现如今的实力,想要让这灵宝演化到那种程度,完全就是虚妄,只是拿出来让人看的而已。 可这些虚妄的显化并不全无用处,它们就像曾经出现在魔身面前的铃铛虚影一样,为佛身点明了这座宝塔的未来。 佛身笑了一下,低唱一声佛号。 佛号声落,宝塔各处空间虚相应声破碎,露出了它们目前的真实面貌。 佛身定神望去。 果不出佛身预料,那宝塔中的每一层空间,其实都只是一个个雕满了佛陀、菩萨、八部天龙众等佛家圣相圣物的大殿。那些大殿中,各有一颗散发着璀璨佛光的舍利子镇压。而在舍利子的下方,又都坐满了身形虚幻得几乎一戳就散的幽魂魂体。 这些魂体整整齐齐地端坐在蒲团上,日夜不歇地虔诚诵读那两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 这些经文出得万万幽魂的口,在滋养幽魂魂体的同时,更还有莫名的力量加持在宝塔上,给宝塔更添一份神异。 佛身望见这些密密麻麻的幽魂,脸色不由一整。但等他心神一转,了解过情况后,便放松了下来。 纵然这九层宝塔因着他们三身存在,随性分化之下,可以演化出各自契合他们本身的宝塔,为他们所用。但不管这宝塔如何转化,只要有他在,这些幽魂便能得到庇护,不受外界影响。 因为从根本上而言,光明佛塔就是独立存在的。 如今光明佛塔虽然和幽寂暗塔在机缘巧合下返本还元,重新炼成一体,但就像净涪三身在归属一体的同时也各自独立一样,光明佛塔、幽寂暗塔和随净涪本尊而生的那座紫铜色宝塔也都是一体又独立的。 可也正因为如此,这万万数的幽魂也就只能待在佛身这一座宝塔中。 不过这样也已经足够了。 佛身点了点头,不再细看,随手将自己的气息抽回。 净涪本尊见宝塔的三种模式都已经看过,便心念一动,抬手向着那座紫铜色的宝塔一招。 两边的佛身和魔身也都在此刻向着那座紫铜色的宝塔招手。 得主人征召,宝塔式样的灵器当空一震,发生一声如同欢呼的轰鸣。轰鸣声中,灵器化作三道灵光,各自落在净涪三身手上。 再细看去,落在净涪本尊手上的是一座紫铜色的九层宝塔,样式和气息都很像那刚才的那件宝塔式样的灵器。不过这一座光华内敛的宝塔比起那一座宝塔来,气息又要纯净一点。 净涪本尊看了看手中的这一座宝塔,也不二话,直接便将宝塔往头顶一抛。 净涪本尊的力道没有半点收敛,所以很快的,这座紫铜色的宝塔便撞上了净涪本尊头顶的那一重紫色华盖。 本来吧,这座宝塔是实物,而净涪本尊头顶的那一重紫色华盖是介于虚实之间,但随净涪本尊心意转换,如果净涪本尊不愿意,这座宝塔再如何也撞不上那重华盖。 可宝塔被净涪本尊这么一抛,却并没有发生什么碰撞,而是化作了一道紫色的灵光刻印在了华盖上。 于是,净涪本尊头顶的那一重华盖上便多了紫铜色宝塔模样的图案。这图案甚至还不是只有一个,而像是复刻一样,在隔开了一段距离后重复排列。 宝塔模样的图案出现后,那原本华贵庄重的重紫华盖竟凭空添上了几分厚实。 净涪本尊抬头望见,很是满意,便点了点头, 而几乎是在同时,再一次仔细看过自家本命灵宝的佛身和魔身在随手收起了宝塔后,有志一同地点了点头。 收好了宝塔,魔身也不再在识海中停留,他看得净涪本尊和佛身一眼,便带着从识海世界中浮现出来的暗黑皇座回了无边暗土世界里。 魔身离开后,净涪本尊也冲着佛身点了点头,出了识海世界。 看着离去的魔身和净涪本尊,佛身笑了笑,便就唱了一声佛号,带着金身佛陀一起,转身踏入了占据半边识海世界的佛光中。 一时间,原本喧嚣热闹的识海世界便恢复了它往日的模样。 第305章 他化自在 净涪出得识海之后,不过稳了稳呼吸,便低头望向身前的几案。 在天魔劫到来之前,净涪本来是在誊抄经文的,他也确实完完整整地将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法会因由抄了一遍。但就是在他落下那最后一笔的时候,天魔童子化劫出现在了他的识海。 净涪对经文要义的领悟来得突然,但天魔劫劫数来得更是突然。净涪才刚刚从那种顿悟的境界中脱出,天魔童子就落入了他的识海世界,他应对天魔童子都只是刚刚来得及,如何还有机会理会其他? 所以净涪身前的这一张几案很是凌乱狼狈。 正对着净涪的那一张纸张上的文字笔墨优美,更因为净涪的顿悟,另有一种玄微的气息在文字的笔墨间流转。但可惜,又因着净涪的顿悟,净涪手上的笔管长久在纸张上空停留,便有几滴墨汁从毛尖上滴落,形成了厚大难看的墨斑。 幸而因着净涪的无意识动作,这几滴墨斑只落在纸张的空白位置,并没有影响到纸张上的文字。这样的话,这几滴墨斑虽然碍眼,但也不是不能够忽视。 可净涪能够忽视掉那几滴碍眼的墨斑,却绝对无法对现在还躺在那纸张上的细长笔管视而不见,更无法面对那笔管的毛尖上勾勒的长痕。 其实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最刺净涪眼的,还是要数那一管笔管印迹上凝而不散的天魔魔意。 那丝天魔魔意印在那里,净涪再有万千手段也救不了这一幅经文了。 净涪看得两眼,闭了闭眼睛,又睁开眼睛看得两眼,再闭了闭眼睛。如此几番重复过后,他才算是勉强压下了心底的怒火和惋惜,能够面对那一幅被毁掉了的经文。 谁都知道,在顿悟期间,修士灵机感应之下,是能够抓住那一点玄微痕迹,给自己留下一点印记的。 但现在,这点印记是毁得不能再毁了。 净涪面无表情地将那幅经文捧在手上,面无表情地在掌心中吐出一点灵光,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一点灵光将那幅灵机和魔意纠缠的经文磨成细碎的微尘,面无表情地搓碎了那一管毛笔,最后面无表情地在账上给天魔童子再记上一笔。 净涪随手一招,引过一道微风将这些粉末扫到角落处的簸箕里,才狠狠地吐出一口浊气。 等到这一口浊气吐尽,净涪取过砚台、墨块,开始磨起墨汁。 净涪的动作不疾不徐,不急不慢,看上去很是舒缓随意。但也只有净涪自己才知道,在最开始的时候,他的动作间其实是带了点刻意的。 但很快,这点不太明显的刻意便都被磨尽了,只剩下真正的随性静谧。 净涪一手拿着墨块在砚台上研磨,一手不时往砚台里加些清水、金粉,以调和墨汁。 直到他估摸着这些墨汁差不多够用了之后,他才停下手来,将盛着清水的葫芦、装有金粉的锦盒和半截墨块重新归置好后,才将那装着墨汁的砚台拉到一侧,重新抽出了一支新的笔管,拖过另一张白纸在面前摆放整齐。 净涪让笔管的毛尖在砚台上饱饮墨汁,甚至是均匀沾上金粉后,才将笔管从砚台上提出,凝神在白纸上落笔。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法会因由分第一。” “如是我闻,……” 一个个沾染着微妙感觉的文字落在空白的纸张上,排列成文,更使得那字里行间外的神意尤其完整清晰,虽然还比不得那幅曾被天魔童子毁去的经文,可比起早前净涪誊抄的那些经文来,又要好上太多。 待到那最后一横拉出,净涪将手中笔管一提,随意搁在笔架上,低头去看那幅经文。 他只看得一阵,又闭上眼睛静静体悟片刻,才睁开眼睛来将那幅经文拖到一边,便就再次从那堆空白纸张中抽出一张白纸,放到了几案上被腾出来的空间上。 于是,又是一次新的誊抄。 如此一遍一遍地誊抄过后,净涪手边的经文进步越来越明显,渐渐的竟有了几分那幅被毁去的经文的意境。 一直到日落西山屋中光景黯淡后,净涪才终于从那一种疯魔的状态中走出来。 他起身燃过烛火后,便又返身站到了几案前。 不过这一次,净涪并没有再提起那边笔架上的笔管,也没有去管那砚台上差不多用尽的墨汁,他只低着头,借着那一点烛火望着他最后完成的作品。 净涪每看得一阵,便要眨眨眼睛,缓过被那经文中闪耀的金璨光芒灼伤的刺痛感,才再仔细品味那经文上的味道。 直过得好半响后,净涪才将那些勉强令他满意的经文挑出,规整妥当后收入一个木盒中。他再将那木盒放回他的褡裢里。 这些,都是要拿回妙音寺的。 而那些次一等的成品,净涪也没有随意丢弃,他也将它们归置整齐收起,只等日后有谁再来求的话,便将它们送出去。 自从当年竹海灵会之后的那一场经文布施后,净涪就有了这样的习惯。 等到几案前的一切整理妥当,净涪便拿着油灯离开了几案,来到静室中的佛龛前,完成他的晚课。 净涪能够安安心心地完成自己的晚课,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却不能安心地进入定境中修行。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也有晨昏之别,但比起别处,此界却是日月无光,常年昏暗,甚至更比别处多了几分诡谲莫测。 此刻已经入夜,他化自在天外天中魔气比起白天更为活泼,便连魔气中的天魔妙韵也比白天的时候明显。如此修行时机,天魔童子们如何能够错过? 所以每到这个时候,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们都不会理会旁的天魔童子的动作,只顾埋头专心吞吐魔气,蕴养灵妙。 但名为无执的天魔童子此时却根本不敢修行,他提着一颗心坐在黑莲莲台上,时刻注意着上首天魔主的动作。 上首的天魔主还在巨大的黑莲莲台上酣睡,没有半点要醒转过来的意思。 无执天魔童子明知天魔主是要让自己提心吊胆惶恐不安,却连在心底叫苦都不敢,只能惶惶地偷目注意着上首的动静。 如此一等,便是半夜过去。 虽只得半夜时间,无执天魔童子却觉得时间前所未有的漫长和煎熬。 好不容易等到上首天魔主的呼吸从绵长缩短,殿内的灵机流转,无执天魔童子哪里还敢再等? 他急急地下了莲台,转出列中,站到殿中中央处,向着上首拜了下去。 无执天魔童子的动作太急太大,不免惊动到他附近的天魔童子。那些天魔童子从定中惊出,还来不及用眼神甚至是语言为自己讨回几分便宜,便就被殿中的气息震住,当下便摒住了呼吸,唯恐惊动了什么。他们什么都不敢做,只往殿中瞥了一眼,记下了无执,便就立刻闭上了眼睛,逼令自己进入定境。 无执天魔童子此时哪儿还在乎这些天魔童子的小账? 他以一种请罪的姿态归附在天魔宫里的黑沉的地板上,卑微而惶恐,几乎如同一只受惊的蚂蚁。 平日里不过寒凉的天魔宫地板此时变得冰寒刺骨。 一阵阵天魔童子根本无法承受的寒气从地面涌出,所向披靡如同闯入无人之境一样在天魔童子的身体里肆意冲撞,直将天魔童子的魔身撕扯出一道道巨大的裂痕。 天魔童子便连声音都不敢溢出一丝,咬牙受了下来。 这些寒流虽然最损天魔童子根基,对天魔童子的伤害也最重最烈,但到底要不了他的命。 天魔童子自己心知,这就是天魔主的惩罚。所以这一场不明来由的惩罚虽然重,天魔童子也受了下来,不敢有丝毫异议。 而且…… 整个天魔宫中的天魔童子都明白,有惩罚总比没惩罚的好。 等到那些寒流终于不再上涌,天魔童子才将口中含着的那一口气长而细地吐了出来。 这一口气吐尽,天魔童子也终于有了行动的力气。 他用颤抖着的手撑住地面,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用虽然颤抖但却格外清晰的声音道:“童子知罪,请魔主责罚。” 天魔主这个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就那样躺在莲台上,轻飘飘地瞥了又一次脱力跪在那里的天魔童子,闲淡随意地道:“你确实是有罪,但罚已经罚过了,便该轮到量功了。” 他微微闭了眼睛,语气终于带上了兴趣,说出了天魔童子最想听到的话:“你做得不错,那个小和尚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苗子。” “先前你将他逼走,现在又将他送入我的眼中,也算是补救。” 天魔主说完,手指一抬,弹落一点魔光没入天魔童子身体,不甚在意地道:“赏你的。” 第306章 他化自在 天魔童子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抖了抖身体。 那点魔光并不快,像是要吊天魔童子胃口一样,慢悠悠地在虚空中荡了半响,才终于飘过了那一段不短的距离,落在了天魔童子的身上。 天魔童子不敢生怨,安安静静地趴在地上等着。 因为他知道,倘若他敢在这个当口触怒天魔主,天魔主绝对能在顷刻间将那奖励给他换成惩罚。 这样的事天魔主也不是没有做过。 天魔童子的等待是值得的,当那点魔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庞大精纯甚至夹杂着点天魔妙理的魔气从那点魔光落入他身体的那处地方开始,缓慢而细致地在他的周身流转过一遍,将他身上的暗伤一一调理了一遍后,便直冲他的识海,细细地调养他的神魂,补足他的本源。 他早前分裂神魂而导致的本源缺失乃至重创,也都被这一股魔气给添补了稍许。 虽然只有稍许,天魔童子还是觉得神魂处那一直生痛生痛的撕裂口被一股清凉的气息拂过,带来阵阵沁凉沁凉的感觉,舒服得天魔童子几乎发出声音来。 所幸天魔童子此时的脑子还很清醒,没有真的被那股感觉冲昏了头脑,按捺了下来。 待到那一股魔气完全消耗殆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比起这些日子来的沉重要轻快好些的天魔童子抬起脑袋,重重地叩下地面,感激涕零地道:“无执多谢魔主厚恩。” 他也只有这么一句,别的是半点不敢多说。可即便天魔童子已经谨慎如斯,该来的还是来了,他到底还是没能躲过去。 上首的天魔主斜斜地瞥了他一眼,带着些笑意地道:“既然如此,那想来无执童儿你是愿意为本座效死的了?” 天魔童子心中一突,可他完全无法拒绝。 上首的天魔主也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气息都没有往下压一分,他就那样笑吟吟地看着天魔童子,等待着他的回答。 天魔童子心中哀叹,动作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他又重重地在地上叩了一个响头,声音格外坚定,带着某种破釜沉舟的意味:“请魔主吩咐!” 天魔主看着下首的天魔童子,很随意地点了点头,道:“本座记得,你在下界有一分身,修持佛门妙法,可是否?” 听得这话,天魔童子的心如坠冰窟。 他明白天魔主这话的意思。 天魔主此时与他提起这事,并不是为了追究他分身修佛的事情,那毫无意义。如果天魔主真的介意,只要他抬抬手指,他的分身就活不了。 可那并不就意味着天魔主提起这事是要让他在天魔主面前过个明路,那更没有意义。天魔宫中三千天魔童子,不独是他一人,也有很多的天魔童子修持其他的法门,不也从来没见天魔主追究过? 而此时此刻,天魔主冷不丁与他提起这事,定然是有他的用意的。 想起那景浩界中的净涪,天魔童子隐约猜到天魔主的目的,但他不敢反对。 他也反对不了。 这么多的想法在他的心头流过,却不影响天魔童子的动作。他又是一叩头,用略显干涩的声音道:“是。” 天魔主也不在意天魔童子的想法,他又问道:“你在下界还有一分身,修的是心魔道,可是否?” 天魔童子心中的猜想越渐明显,他在心底苦笑了一下,却只叩头应道:“是。” 天魔主点了点头,道:“我今见下方小世界中有一佛门比丘,同修佛法和心魔法门,觉得其中隐隐有些玄妙,如今你也有两道分身处于下界,又分别修持佛法和心魔法门,想是可以在那一条道上走一走才是。” 天魔童子此时再无侥幸,但景浩界中的皇甫成可以放弃,那个不久前才成功踏入佛修门槛的他关乎他能不能回到地球,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他轻易舍弃! 若天魔主真的要逼迫于他,那大不了就是拼着现在的天魔身不要,彻底斩去他们两人之间的因果关联,让修佛的他真真正正地拜入佛门,安安生生地当他的佛门沙弥,静等时机。 想来一个真正的和尚,应该是能够得到佛门三世尊的庇护的。 就像现在的净涪比丘一样。 净涪他不也是因为他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佛门比丘,彻底斩去了当年和天魔宗的牵连,才得到佛门三位世尊的庇护的么? 不然,刚刚的天魔劫中,在天魔主幻相面前,一株根本就没有长成的菩提灵树化成的仿品七宝妙树怎么可能有那么强悍的威力,不过随便一刷就生生地将掌控天魔一道的天魔主的幻相都打散了? 想到净涪,天魔童子也不知道自己心头到底是什么滋味。 怨怼?赞叹?愧疚?嫉妒? 好像都有,又好像都没有。 到得最后,他也只能叹一声,果然不愧是能让作为主角的左天行都觉得惋惜愧疚的人物,果然不愧是能让作者远隔云端笔下留情给他安排一条生路的皇甫成,果然不愧是能让万千读者膜拜赞叹惋惜的天圣魔君。 要知道,他可是一个boss,在一个故事里,注定被主角打倒被读者憎恨被作者送上饭盒的大boss! 他的才智简直令人望而兴叹。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两个选择,都是boss闯出来的,是他曾经走过,现在正在走,日后也不会回头的路。 天魔童子心里有那么一瞬间的后悔,如果当日,他没有贸贸然出手,而是选择和boss结下一份善缘,日后注定飞升进入天魔宫的boss会不会有那个能耐给他自由,为他找到道路,指引他回归? 然而后悔已经无用。 他当日在boss突破的时候想要夺舍,阻拦boss突破不说,还逼得他自爆,这已经和boss结下了死仇。后来他还分出了现在的这个皇甫成,活生生的皇甫成插在中间,又给他们本来就难以调和的死仇狠狠地打了一个死结。而且,就在不久前的刚刚,他还在boss的识海中请出了天魔主的幻相,将他彻底的放在了天魔主的眼前,天魔主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 天魔童子默默在心底摇头,斩去那瞬间生出的悔意,低垂下头去,不作言语。 天魔主望着下方殿中以恭敬谦卑的姿态拜伏在地上却保持沉默的天魔童子,唇边笑意淡淡,却带在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诱惑。 “这条道虽然已经被人开了个头,但道途前景如何到底有不能有所成就能不能揭开迷雾,目前却是不知,你既是本座座下童子,本座也不好让你白冒险,这样吧,你若能在这条道上有所成就,本座成全了你的执念也不是不可……” 天魔童子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成全’两个字在脑海中来回翻滚出现,简直如同刷屏。 他猛地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天魔主。 他这般作态,已经足以被称作冒犯了。但天魔主也不在意,他含笑抬眸,望入了天魔童子的双眼。 他又怎么会介意? 天魔童子越是这般作态,他就越是满意。因为这说明了,只要给这童儿一个希望,他就能为了它拼尽一切。 所有的,一切。 天魔童子的嘴唇张张合合,好半响才终于从里头吐出了几个颤抖的声音:“魔……魔主……魔主说的是真的?” 天魔主笑了一下,很是随意地反问天魔童子道:“你不正是因为我天魔一道能够自由行走各个世界,才选择了天魔道的么?” 是的,当初天魔童子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选择了修行天魔道的。 天魔、心魔、幻魔…… 魔道一脉虽然在这个洪荒世界里备受白眼,一直活在别人的恶意里,但他却知道,魔道有一个他完全无法拒绝的优点。 不是所谓的魔道随意,可以肆意放纵,可以为所欲为,可以给予他曾经最为平常也最为稀罕的自由。 而是因为,魔道可以行劫。 魔道可以行劫,所以身为劫数一环的他们可以凭借大道的力量行走世间。此间世界,无论小千世界、中千世界、大千世界还是各处圣人道场、各处神仙洞府,他们都可以出没。除非圣人出手阻拦劫数,否则便是他们的座下亲传弟子,也得让他们这些魔道修士见上一见。 更何况,魔道劫数中,只要不曾动用真身,哪怕在行劫过程中被打灭,那也无损他们本身根基。而当他们成功阻拦一个修士的晋升,他们将能获得那个修士的一身真元、神魂、修为等等等等的一切。 那些东西天魔童子确实都很是眼馋,但最为令他稀罕,也最能让他不顾一切的,还是那些修士的记忆。 越是修行时间长远的修士记忆越是让他不能割舍。 因为……他可以从那些修士的记忆中找到和地球世界流传已久的神话传说中相似的部分。 那样能够让他深信,只要他找到正确的方法,他就可以回去! 他绝对不是完完全全地脱离当初那个世界的。 这样的念头,在他看见天圣魔君皇甫成之前,一度成为他活下来的支持。 第307章 无题 天魔童子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上首的天魔主,企图在他那张魅惑无双的面容上找到一丁点说谎的痕迹。 可不论他再怎么仔细,再怎么努力,也没有找到分毫。 天魔童子不愿意相信天魔主这是在诳他,所以他信了。 正因为他信了,所以他的身体开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天魔主望着下方激动不已的天魔童子,唇边笑容不变,连带着眼神也没有半点波动。 其实这也是常事。 如天魔童子这般模样的人,天魔主可是见得多了,如何还会有触动?而且天魔童子的这一切心思波动,可都在天魔主的算计之中呢。这又要他有什么触动? 更何况,天魔主座下天魔童子三千,随便挑一个人出来,也不是不可以试一试,未必就非得是这无执不可。而天魔主之所以选了他,无非也是因为方便和合适而已。第一,正正好分化出两道分身的天魔童子能够满足复制那条路的条件,能够走一走这条路。天魔主高坐莲台亿万年,一身修为、见识非同凡响,他在净涪识海中走过一遭之后,便知道这条道前景其实真不怎么样。本来也是,那小和尚最根本的目的,也不是想要自创一道。而真正引起天魔主兴致的,也不过就是那小和尚的一番玲珑心思而已。 这第二么,凭这无执童子和那小和尚之间的因果牵系,怕是日后这无执童子都是那小和尚的化劫天魔。那小和尚心性、悟性、天资都是拔尖,如今时运已到,背后又有佛门三位世尊庇护,未来必能乘风而起。这样的人物,天魔主其实真不想自己上前化劫。 并不是不可以,只是天魔主不想惹上这么难缠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性格难缠不说,更是轻不得重不得。 他身为天魔主,当下确实抬手就可以摁死。但摁死他之后,就该到佛门那几位世尊摁死他了。 真到得那个时候,就是他以大欺小了,便是躲到魔祖那里去,也是他没有理。 想到这里,天魔主望着下方天魔童子的目光快速闪过一丝异色。 他其实看得清楚,这个无执童子在那场天魔劫劫数中化出他的幻相,不是没有要将那小和尚送到他面前的原因。 既然如此,那无执童儿,你就慢慢地和那小和尚玩儿去吧。 天魔主看着天魔童子,声音淡淡地给他抛出最后一根稻草:“你在这方世界中修行的时间也不短了,想来应该是听说过,当年婆娑世界之主证道之时,曾有天魔化劫阻拦?” 婆娑世界,是佛教徒对地球所在世界的指称!而婆娑世界之主,就是如今灵山胜景之主,佛门世尊释迦牟尼。 当年降生地球世界的释迦牟尼在证道的时候引来天魔魔主化劫之事,地球上的佛经佛典中都有记载。 这一点,天魔童子有记忆。 后来天魔童子落在了此间,为寻找回家道路费尽心思查找信息的他自然也知道这方世界对于这件事也同样有所记载。 如此两厢对比之下,天魔童子才能够确信当年真有此事发生。 虽然不知道天魔主当时到底想的是什么,居然真敢阻拦世尊证道,但他也由此相信,天魔主手中是真的有地球的世界坐标的! 天魔童子眼中血色一闪而过,他定下心神,狠狠地往地上再叩了一个头,道:“童子领命!” 天魔主最后瞥了他一眼,很随意地点了点头,便又睡了过去。 天魔童子不敢再有打扰,踩着有些飘的脚步小心地退回了他自己的莲台上。 其实一直到天魔童子回到了他自己的莲台上,他也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真的,这就找到希望了? 他总算是,能有一点希望了吗? 哈哈,哈哈,哈哈…… 天魔童子的笑声、哭声全数梗在咽喉里,久久未能往外泄出分毫。他像个木头一样坐在莲台上,什么都不去想,也什么都想不了,只能那样呆坐着。 天魔童子此刻的心情心态,皇甫成是不知道的,他唯一清楚的是,他脑海里的系统像是死机了一般,对他的问题没有半点回应。 皇甫成看着对话框上方页面里排列着的问题,左想右想愣是想不明白,这一个问题到底哪里有问题了,竟然逼得一直都在正常运作的系统死机? 他可以选择不去天魔宗,入心魔宗吗? 这样简单的一个问题,很难裁定吗?还是说,系统本身出现了问题? 没有能源了? 皇甫成眉关锁得死紧,却怎么都没等到系统的回应。而等待的时间越久,皇甫成心底的笃定和疑惑就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无处安身的惶恐。 系统可是他除了剧情之外的唯一金手指了啊,在剧情崩了之后,连系统也都死机了吗? 所以,他的金手指全都被废了吗? 皇甫成越想越不安,越想越害怕,甚至在他无法察觉的心底最深处,一道隐隐隔阂的防线正在一点一点地崩溃。幸好,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勉强收拾了一下心情,心念一转,正要给皇甫成发布任务,恰好看见皇甫成留下的那一句话。 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手指一动,便是一道意念落下,在皇甫成识海中显出的系统页面上显出一个字。 “可”。 就是这么简单的这一字,就是那么单调的黑白色,却猛地拉回了皇甫成的心神。 他傻傻地望着那张系统界面,大咧着嘴笑得毫无形象。 不过皇甫成也不介意就是了。 他松了一口气,心底那道隐晦的防线又慢慢巩固了下来。可即便是这样,皇甫成还是有几分惊疑不定。 他弹了弹手指,试探一般地问道:“系统?” 天魔童子看着那两个方正文字加一个问号,决定要对皇甫成好一点。毕竟日后还有用得着他的机会,可万不能在他这里出了岔子。 他拿定了主意,念动之间便有了回复。 不说天魔童子和皇甫成之间如何交流,只说此时经过一夜休息的净涪终于从睡眠中清醒过来。精神饱满的他坐在床榻上,转头看见窗外熹微的晨光,侧头又听见静和寺中的晨钟,他笑了一下,起身下地。 昨日经历的事情太多,耗费的心神更多,故而净涪便没有按照往常一般以定境代替睡眠,而是实打实地睡了一觉。 难得的一场饱眠为突破的净涪添了几分慵懒,净涪更难得地在云床上坐了一会,才披上衣裳,穿了僧鞋下床。 简单的一番梳洗过后,净涪收拾了床榻上的私人物什,转身来到佛龛前,又开始做功课。 规规矩矩的一场早课做完后,净涪没有再在几案上誊抄那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而是出了静室,转入了藏经阁中。 静和寺的藏经阁虽然比不得妙音寺的藏经阁,但也比莫国山寺那边好许多,这里的书架上整整齐齐地堆满了佛经佛典。而一排排的书架又满满当当地挤了一整座空间阔大的阁楼。 这一次不比上次,上次净涪还需要寻找刻印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的贝叶,来不及也没有那个心思一一细看过,只是匆匆地扫过一遍就了事。毕竟净涪那次找的是零散的贝叶经,目标明显太多了。 这一次净涪有了空闲,也有了时间,更有了心情,便慢悠悠地在一行行书架前走过,仔细看过这些书架上摆放着的佛经佛典封面。 然而净涪的脚步虽然慢,可他到底从头到尾都没有停下过脚步,所以过得了一段时间后,净涪终于停在了这藏经阁里的第一列书架前。 而在这一行书架里,摆放着的全都是《佛说阿弥陀经》。 净涪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景浩界中所有被天静寺统辖的寺庙都是这么个摆放规律的,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就像妙音寺的藏经阁第一列书架里摆放着的永远都是《心经》一样,天静寺乃至它统辖的所有寺庙也都是静和寺藏经阁这样的摆放,从未有过例外,也从来不会有人就此提出过异议。 净涪在书架前站定,双手合十,微微低头拜了一拜,才抽出第一部 《佛说阿弥陀经》,拿在手中慢慢地细看。 在净涪抽出第一部 《佛说阿弥陀经》的时候,刚刚和净意、净念以及白凌三人解说过一段经文的清泉大和尚心神一动,点了点头,便要继续与三人说法。 净意、净念乃至白凌都是机灵人,都没有错过清泉大和尚的那一个小动作,三人经过一番眼神交流后,都知道这约莫是和藏经阁里的净涪有关。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一番无声的推嚷后,趁着清泉大和尚说法的间隙,净意从蒲团上站起,向前迈出一步,合十躬身拜了一拜,涎着脸问道:“师父,可是净涪师兄那边有动静了?” 清泉大和尚听闻他这话,虽不惊讶,但也还是佯怒瞪了他一眼,说道:“听经的时候不认真,罚抄《佛说阿弥陀经》三百遍!” 净意当下就苦了一张白嫩小脸,忍不住回头瞪了净念、白凌一眼。 第308章 师兄弟 清泉大和尚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斥道:“你家师兄已经从定中出来,正在阁中读经呢,哪像你们,听经都不认真,后天给我将三百遍《佛说阿弥陀经》交上来!” 净意听到前半段,当下就笑了,但清泉大和尚说完后半段,一张脸都能挤出苦汁来。 他背后的净念、白凌两人虽然因着位置的关系没能看到他那愁苦的脸色,但并不妨碍他们对此幸灾乐祸。更甚至,他们还很直接地笑出声来,半点不害怕会被净意听见看见。 脸色本就苦得不行的净意听见身后那两道毫不掩饰的笑声,恨恨地磨了磨牙。 事情说完,他也不直接退下,而是抬起头,冲着清泉大和尚委委屈屈地唤道:“师父……” 净意小沙弥的告状手段非同凡响,他唤了这么一声之后,旁的什么也不提,也没有别的什么动作,就只是哀哀地望着清泉大和尚。 清泉大和尚眼底笑意渐浓,他应了一声,目光往下一扫,在净念小沙弥惊呆的目光中铁石心肠地道:“我说的是你们。” 白凌确实和净意、净念甚至是清泉大和尚混熟了,行动言语间放肆了许多,但那并不代表他真就有胆子在清泉大和尚面前放肆。 听得清泉大和尚这么特意强调,他半句话也不敢多说,垂着头应了下来。 净念失了白凌这么个臂膀,先前又惹了净意,这会儿再想在清泉大和尚面前辩驳些什么却是难了,是以他也只能瞪了前方转过头来得意地笑看着他的净意一眼,无力地应了一声:“是。” 清泉大和尚高坐上首,自然将下首的三个小孩儿之间的眉眼官司看在眼里,但他也只是一直笑看着,并不作声。直到净意回到他自己的蒲团上坐下,他才悠悠然地道:“倘若在你们家师兄出藏经阁之前,你们每日里上交的功课能让我满意,那么,那一罐灵水就随你们处置。” 他看着净意、净念这两个小弟子猛地抬起来的瞪得大大的眼睛,轻飘飘地强调了一遍:“记得,是要让我满意。” “如果我不满意的话……”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净意、净念两人却也都明白。但他们谁都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反而齐齐欢呼了一声,又再问了清泉大和尚一遍:“师父,你说的是真的?” 清泉大和尚眯了眯眼睛,慢慢地点了点头。 得到清泉大和尚确认,净意、净念两个却更兴奋了,一个劲儿地在那边叫嚷。 “师父,这话你说了的,日后可别反悔!” “就是就是,师父你说过了的,以后可不能不认。” 坐在一旁的白凌受到净意、净念两人的感染,也是一个劲儿地笑。 清泉大和尚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自然。” 原本也在一旁笑得开怀欢快的白凌望见清泉大和尚面上那个奇怪的笑容,心头一个激灵,便连身体也都不自觉地抖了抖。 他的目光僵硬地停在清泉大和尚的脸上,清泉大和尚又是境界高深的佛门大德,如何能看不见? 他将落在净意、净念身上的目光往侧旁一挪,便看见了白凌。 见白凌下意识地对着他笑了笑,又特别僵硬地低下头,清泉大和尚也只是笑了笑,并不说什么。 净意、净念两人也不知是太过迟钝还是胆大包天,浑然不知地在旁边豪言壮语,一个劲儿地清泉大和尚那边立下军令状。 “只要师父你不擅自抬高标准,只要师父你布置的功课还在我们承担范围内的话,那我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就是就是,我也绝对没有问题的!”净意顿了一顿,为了报刚才净念幸灾乐祸之仇,他随手就往净念身上捅了一刀,“当然,师弟就难说了。” 这一句话,又掀起了一场战火。 低垂着头坐在那里的白凌,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做些什么,一张脸都扭曲僵硬得不成样子。 幸好这个时候的他一直低垂着头,正在斗嘴的净意、净念两人分不开神来注意他,倒也没吓坏了旁人。 被净意、净念两人吵得脑袋发胀的清泉大和尚最后看得他们三人一眼,知道他们这会儿都不会再有旁的问题来询问他了,便也不再留在这里让自己憋气,直接起身出了小法堂,转回了主持云房。 清泉大河山这一动作,立时惊动了净意、净念两人。他们一时也顾不上再和对方争辩,齐齐站起身来,向着清泉大和尚的方向弯腰合十一礼,齐声道:“弟子恭送师父。” 趁着这个难得的停战机会,白凌一步迈出,站在净意、净念两人中间,隔开了两个打算重开战火的小沙弥,道:“两位师叔,我们也回去吧。这几天还有功课要完成呢。” “功课”两个加重的字眼提醒了净意、净念两人,他们对视一眼,各自冷哼一声,又齐齐对着白凌点了点头,争先恐后地出了小法堂,一路回了他们自己的禅院。 被留在最后的白凌笑着摇了摇头,也跟上了上去。 一直等到下午时分,净意出门去取缺少的纸张,白凌才寻到了和净念独处的机会。他走到净念旁边,问净念道:“小师叔,今日你们……” 净念见白凌问他,随手放下笔管,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是想说,今日我和你净意师叔在你师叔祖面前那般吵闹,不怕惹得你师叔祖生气,然后一怒之下,会绝了我们的念头?” 白凌点了下头,便低下头去,不看净念。 他在这静和寺里待的时间不短了,不论是作为主持大和尚的清泉,还是这两个在他面前总称自己是师叔但实际上却待他如玩伴一样亲近的净意、净念,他都能说得上了解。 他大概能够猜得出来这三人这一日里的种种作为的用意。 作为师父的清泉大和尚是想要通过净涪刺激两个小弟子,希望他们在日常修行的时候更加用心,不要像以往一样得过且过闲散随意。 他知道自家两个弟子对净涪极其敬慕,也知道自家两个弟子想要将那一罐灵水给了净涪。他没有阻拦的意思,但这并不妨碍他拿净涪来激励自家的两个弟子。 而净意、净念两个小沙弥,别看他们年纪小,常年长在这寺里,但他们对清泉大和尚的用意和心思都看得明白。 他们今日这般作为,一是全了他们两人对净涪的心意,二也是为着清泉大和尚对他们的一番厚望。 这些,白凌也都能看见。 但白凌出身天魔宗的白家,自小受到的教育让他总是忍不住怀疑,忍不住揣测。 他后来因难逃出了天魔宗,一路艰难逃命,才勉强在了之的庇护下喘得一口气。可一直到了遇到净涪,他才算是将那一条系在他脖颈的吊绳斩断,真正保住了一条小命。 他将所有的希望和忠诚交托给了净涪,将信任托付给了了之。除了他们两个之外,他很难再真正地亲近信任任何人。 然而,这静和寺里的净意、净念两人却是真真正正地亲近他,信任他…… 白凌难以忽视,却总忍不住要去确认,要去一遍遍试探。 净念不知道白凌此时的心思,但他隐隐能够感觉得到白凌此刻心底的疑惑和奇怪,他笑了一下,昂着头笃定地道:“你师叔祖他不会的。” 他的表情自信骄傲,仿佛散着光一样叫人难以直视。 他侧头去看白凌:“你是想说,今日甚至是以往的很多时候,我和你净意师叔都百无禁忌地吵闹,就不怕我和你净意师叔日积月累之下生出嫌隙,伤了师兄弟之间的感情?” 白凌不自觉地抬起了头,呆呆地望向净念。 净念又再一次昂起了头,笃定地道:“你净意师叔不会的。” 他顿得一顿,又加了一句:“我也不会。” 白凌无意识地嗫喏着问道:“……为什么呢……” 他的声音轻微细弱,简直像微尘一样,被轻风一吹就散了。 但净念却听见了,可他却没觉得这句话里哪里带了疑问。 他琢磨了一下这四个字,奇怪地看了白凌一眼,反问道:“什么为什么呢?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呢?” 他简单而清晰地道:“他们可是我的师父师兄啊,哪里又需要为什么?” 白凌低着头想了许久,忽然明悟了一样抬起头来,冲着净念笑了笑,说道:“是啊,哪里又需要为什么呢,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那么多为什么的。” 净念见白凌了悟,点了点头,又低头抽过一张白纸,放在身前,拿起了毛笔,道:“我们可得快点,再这么拖拉下去,三日后就算能抄完三百篇《佛说阿弥陀经》,也未必能够让师父满意……” 正说话间,那边厢净意就提了一个褡裢从屋外进来。 净念还在埋头抄经,连头都没抬一下,更别提给净意一个眼神了。倒是白凌抽空抬了头,向着净意无声点头示意。 才走到门槛边上的净意也冲着白凌点了点头,就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净念、白凌两人身旁也没剩多少的空白纸张。 第309章 左天行 净意脚步不停,径直来到净念、白凌两人身侧,一手往他那褡裢一探,便各自拿出了厚厚一叠的纸张来。 他侧身一旋,两只手以一轻一重两种力道将手中的那叠纸张拍落在两人身侧的位置上。 净念刚刚落下最后一笔,拿着闭关的那只手手腕往上一提,便听得旁边“啪”的传来一声重响。 他手腕顺势挽了一个小小的弧度,抬起头来,迎着净意的目光得意地笑了笑,慢悠悠地道:“多谢师兄。” 净意瞪了他一眼,低“哼”了一声,再不说什么,径直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几案前。 白凌在一旁看着,唇边带笑,眼神却是复杂。 这两师兄弟吧,这样每日里你来我往地挤兑,笑笑闹闹的,也不觉得如何。可他这个在旁边旁观的,却真的是心情莫名啊。 这心情复杂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底是希望他们两人就这样一直热热闹闹地生活下去,还是希望他们这些嫌隙长年累月的沉积下来,最后闹得个老死不相往来甚至是你死我活。 就在白凌过着夹杂在净意、净念师兄弟两人绝不退让你来我往的热闹生活时,那边停留在心魔宗附近的皇甫成也终于做出了选择。 在系统的帮助下,他顺利地和心魔宗的一位长老搭上了关系,拜入了心魔宗中,成为心魔宗一位普通又不普通的内门弟子。 左天行高坐在九重云霄之上,将皇甫成的拜师礼从头到尾看了个全。 他看着点亮了弟子心灯接过心魔宗弟子铭牌的皇甫成,目光往侧旁一扫,看见了心魔宗里的心宽、心窄两位真人。 他顿得一顿,才又抬头望向了天魔宗内。 看得一阵后,左天行的目光又投入景浩界世界之下的无边暗土世界中。 他的目光如同重霄上的云雾一般缥缈无定,又如天穹上明亮的大日一般明亮炽白,他仿佛看到了隐在无边暗土世界里的净涪魔身。 魔身乃至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在净涪陷入天魔劫数那一瞬间的波动逃不过左天行的眼睛。 魔身离开又重新出现,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在那一瞬间波动时甚至引起了九重云霄世界本源的震动和共鸣,九重云霄世界本源在那一霎那高涨的怒火和平息之后的安定,这些林林总总的异像,全都被左天行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 但就是因为他看得清楚,所以被排斥在外什么都做不了的左天行才难以自抑地升起了种种失落、挫败、失望等等负面情绪。 这些负面情绪在他的心腔间跳动翻滚,积压得他一阵阵的难受。 无边暗土世界本源、九重云霄世界本源虽然目前分别落在他和净涪的手上,但究其根本,都是景浩界的世界本源。 就算左天行从前一无所觉,但只看景浩界世界本源那跳跃高涨的怒火他也能看得出些什么,更何况他此前就已经有所猜测。 可是,就算他在之前就有所猜测,隐隐明白些什么又如何,当净涪已经和敌人对上交手的时候,他却只能看着敌人的影子,看着净涪和那人交手,看着世界本源震动…… 只除了干坐在这里看着,只除了镇守被他握在手里的九重云霄世界本源,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何时软弱无力到这个地步?! 左天行识海中一柄凝重厚实的神剑止不住地阵阵轰鸣。 轰鸣声中,一道道磅礴的无匹剑意从神剑中射出,一遍遍地向着周遭扫荡,久久未曾平息。 刚不可久,再如何磅礴强大的攻击也有平息下来的时候,更何况随着左天行心境的平复,他识海里的那一柄神剑也慢慢地安定了下来。 待到一切平静,左天行睁开眼睛,抬起头来望入九重云霄之外。 九重云霄世界,乃是景浩界世界的天极之地。九重云霄世界之外,就是景浩界世界的天地胎膜所在。 那里,在左天行的视线尽头,有一座剑阵。 剑阵之中,有一道道剑意冲撞交汇。 剑意之上,隐隐可见一道人影。 一道有点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的人影。 左天行看着那道人影,那道人影应该也能感觉到这道自世界之外望来的视线,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佩剑旁边,连个眼角余光都没有向左天行那边送。 左天行看着他,心中种种念头疯狂流转。 那个人愿意布下剑阵守在世界之外护持世界,应该就是从他们景浩界中出去的大能修士,看这剑阵之中纵横来去的剑意,看那道熟悉的身影,这个人甚至应该是他们天剑宗的前辈祖师。既然是天剑宗的祖师前辈,此刻又在世界之外,与他近在咫尺,他为何不能想方设法向他请教? 一位已经飞升了的愿意护持世界的祖师前辈,应该也愿意指点后辈才是? 一个已经飞升了的能够护持世界的祖师前辈,哪怕只是提点他一言片语,他也必定能够收获匪浅!只要他向他请教…… 这种种声音在他心底响起,在他耳边响起,在他识海中响起,直令他想要从龙座上站起身来,一步迈出天地去,站在那道人影的面前,和他对话,与他发问,向他求教。 可左天行的心底又总有一个细细碎碎的声音在提醒他,令他稳稳地坐在了龙座上,始终没有站起身来。 它在低低地问,你就是要一直一直地向别人请教吗? 从他年幼之时拜入天剑宗开始,炼气有师父陈朝真人教授,练剑有师父陈朝真人指点,调理分派诸般杂事有家族父辈教导,遇到问题遇到阻碍的时候也总有愿意提点他的前辈高人或是能够解答他疑问的典籍功法出现在他面前…… 这样的问题一遍遍重复,一遍遍勾起他记忆中的往事,狠狠地戳中他自己只是隐隐察觉到的惊惶。 单凭他自己的话,他其实未必就真的赢过了当年的皇甫成…… 可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想要摒弃外力,真真正正地和现在的净涪斗一场。 此次,胜或败,无关他人,无关天命,只在他们自己。 也都只看他们自己! 左天行一念既定,脑中那柄神剑嗡然一声清鸣。 阵阵剑鸣之中,道道剑光闪烁,光芒清冽锋寒,直刺人心。 左天行闭着眼睛静静内视。 若在往常,这些锋寒剑光必定往着识海之中冲撞扫荡,搅乱识海世界,久久未能平息,就像刚刚那样。 可那都只是往常,这会儿却又与往常不同。 那些出自神剑的锋寒剑光伴随着阵阵剑鸣声,在神剑周身环绕飞荡。 那剑鸣声先是急促激昂,连带着那些剑光也都是疾速飞射,但随着时间过去,随着神剑周身越来越多的剑光几乎将神剑包裹在一团剑光光茧里,那剑鸣声便开始变得缓慢而低沉,几如锤铁。 这锤铁一般的剑鸣声力道极足,也像是信号。 几乎是每响得一声剑鸣,就有一道环绕着神剑的剑光震得一震,如受重击一般,直直撞入神剑之中,在剑身处刻印下一道绵长的剑纹。 一声接着一声,足有八十一道剑鸣声响过,左天行的识海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然而,那极动之后的极静时间实在太短,仿佛才静默了不过数息工夫,那一柄刻印着八十一道剑纹的神剑忽然一声长啸,从左天行识海中脱出,出现在左天行的头顶。 这柄神剑其实非是由各种精铁锤炼而成的宝剑,而是左天行的剑魄。 当年左天行受到天圣魔君皇甫成自爆波及,身死轮回。身为自爆源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自然道果俱灭,一身修为全化虚无,甚至识海中还留有那天魔童子的天魔气,直至转世后仍然破坏着他的识海,只能拜入佛门,寻求自救自保之道。可只是遭受波及又被景浩界天道出手救下的左天行却是比当年的天圣魔君现如今的净涪要好得太多。 其中一点最为明显的,就是左天行多年修持终于从剑魂突破凝成的剑魄保了下来,随着他回归此世。纵然剑魄受损,它也还是左天行手中保下的最大底牌。 更何况,这一柄剑魄本也是左天行的道果所在。 如今左天行窥破虚妄,坚定心智,多年修行本就恢复大半的剑魄便就顺势突破最后的一重障碍,恢复到了全盛状态。 全盛状态的剑魄威力磅礴至极,如今出世,即便剑光内敛,剑意收束,可单凭它的存在,也令整个九重云霄世界震荡。 九重云霄世界震荡,激起景浩界世界本源的一片片涟漪,自然惊醒了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潜修的净涪魔身。魔身从无边暗土世界本源中脱出身来,睁开眼往九重云霄的世界看了一眼,入眼便望见那一柄悬在左天行头顶的神剑。 他眯了眯眼睛,低声道:“左天行的剑魄?” 第310章 三身共商 剑君左天行是当年天圣魔君皇甫成的唯一对手。对于左天行的实力,怕是连左天行当初的道侣杨姝都没有他清楚。尤其是,有着剑魄这种千万年没在景浩界出现过的终极手段作为底牌的左天行,更是恐怖到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在当初察觉到左天行也是从当年回归的旧人后,净涪就已经仔细观察过左天行的实力,直到第一次竹海灵会真正动手对上,净涪才确认了左天行的剑魄出现了问题。当时,他还忍不住松了口气呢。 这一番转世重来,净涪自己的一身修为全部被破,老对手却能保存下大半的实力,甚至还留有最强底牌。倘若左天行的这一张最强底牌还是完好无损的话,那不管这景浩界情况如何,净涪都绝对不会在有实力自保之前冒头。 幸好,左天行的这一张底牌还是拖到了今日才算是修复完成。 魔身往九重云霄方向望得两眼,仔细察看过左天行的剑魄,又转头望了望那边静和寺藏经阁里沉浸在那部《佛说阿弥陀经》里的净涪本尊,权衡一二,还是没有在这个时候打扰净涪本尊,而是又一次将事情拦了下来,只等净涪本尊将手中的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放下。 净涪本尊也没让魔身等上太久,过不了片刻,他就阖上了经书,又顺手将他手上的经书放回到它原本的位置上。 魔身见状,轻轻松了一口气,往识海中递话道:“本尊。” 他的声音难得的正经郑重,没有多余的挑衅和笑意,倒引得净涪本尊动作顿了一顿。 他微微垂下眼睑,也往识海了递了一句话,“何事?” 这两道相同又不同的声音在识海中次第响起,便连一直隐在识海佛光中的佛身也都显化出了身影,凝神侧耳倾听。 他自然也听得出来,这是出大事了。 魔身也不和净涪本尊以及佛身兜圈子,他直接开口道:“左天行的剑魄恢复了。” 听到这一句话,佛身连带着净涪本尊都是一默。 魔身也没再说话,像是给他们留下时间消化这个消息,又像是等待净涪本尊拿个主意。 不过须臾,净涪本尊就有了反应,他很随意地应了一声,道:“哦。” 在净涪本尊之后,佛身也在识海的另一边慢慢地道:“我们也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该来的,还是会来。” 是的,不管是最早发现这件事的魔身,还是此时被魔身通知到的净涪本尊和佛身,他们都很清楚,只要左天行的剑心不昧,他的剑魄恢复的这一日迟早是要来的。 更何况…… 净涪本尊淡淡地道破关窍:“左天行的剑心,轻易蒙昧不了。” 尤其是在他从女色中清醒,从天意中警觉的这个当下。 佛身又接过净涪本尊的话语跟魔身道:“从左天行和杨姝、苏千媚两人斩断情缘的那一刻,我们就该知道这一日不会太久,你又何必这么惊讶?” 被净涪本尊和佛身连番挤兑得无言以对的魔身往静和寺藏经阁那边看的一眼,语气极淡地应了一声:“哦。” 然而,佛身和净涪本尊都不是旁人,自然能够清晰地捕捉到魔身眼底的憋闷和郁气。 佛身得意又无声地轻笑了一下。 净涪本尊看了一眼识海中的佛身,视线一沉,看到无边暗土世界里表情沉郁的魔身,他略带安抚地道:“我们已经不比从前了,饶是他剑魄锋芒无匹,又能拿我们如何?” “当年,本就是我们的功法神通受到克制,才处处落入下风,现如今,不比从前了……” 剑魄乃是剑者以剑意、剑心汇聚凝练而成的剑之魂魄,几可破尽一切法,扫尽一切虚妄。而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走的却是天魔道,修的是天魔身。天魔身介于虚实之间,与真假间游走,乃是虚妄中的真实,真实中的虚妄。 如此功法、神通相克,一身神通法术源自天魔的皇甫成如何不被手持剑魄的左天行克得死死的? 其实当年的皇甫成还算好,他尚且能在左天行面前与他针锋相对,即便落入下风也始终能够败而不亡,可景浩界中旁的修士,却绝难在左天行的剑魄面前保得自己周全。 魔身稳住了心神,抬头望过净涪本尊,掠过识海中的佛身,最后定定地落在那九重云霄之上的左天行身上。 左天行此时正在闭目入定,他头上的剑魄已经回归识海,可他的剑魄在九重云霄之上留下的痕迹却还没有抹去,森寒的剑意镇压虚空,在虚空处留下一大片真空地界。 净涪本尊和佛身谁都没有作声,全数保持沉默,给魔身调整自己心态的机会。 他们都明白,在他们三身之中,最受左天行剑魄修补完成的事情影响的,其实并不是承担着与左天行正面应对重责的净涪本尊,而是魔身。 修持心魔道的魔身虽然已经不走天魔道,但他目前所修的功法神通,全都是根据当初天圣魔君皇甫成的经验、见识整理修改所得。相比起佛身乃至是净涪本尊,魔身其实从各方面都更贴合当初的皇甫成。 也因此,最受左天行影响,对左天行的剑魄阴影最重的,其实也是魔身。 魔身定定地望了左天行半响,望见他那比起往昔记忆中更为青涩稚嫩的眉眼,看得仔细认真。完全没有错过左天行眉梢眼角处细微到几不可见的郁色的魔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点头道:“是的,现如今,可不比从前了。” 无论是人,还是世态,都已经比不得从前了。 想到他们在竹海灵会上两次压过左天行取过魁首,想到那次在莫国山寺中未战即走隐隐有避让意味的左天行,魔身笑着点了点头,再一次重复道:“是的,现如今,可不比从前了。” 佛身见魔身醒悟,虽不太明显,但脸上还是微微放松了些。 净涪本尊看了一眼佛身,又往魔身那边递了一个视线,不太在意地问道:“皇甫成那边,现如今可是已经做出决定了?” 这一次,净涪本尊直呼那个皇甫成的时候,再没有了以往那细微但不可忽略的别扭感觉。 魔身、佛身、净涪本尊三身一体,彼此之间各种细微隐晦的情绪都瞒不过对方,这会儿自然也是一样。 魔身、佛身知道得清楚,心里头也都明白,这一次他们能够看破,还得在那天魔童子和天魔主头上记上一功。虽然他们绝对不会感激他们就是了。 魔身往下一座,更是随意地往后一靠,直接就靠坐在凭空出现在那里的暗黑皇座上。他点了点头,将皇甫成这些日子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然后总结道:“他选了心魔宗。” 佛身低唱了一声佛号,难得点评了一句:“还算是有些小聪明。” 皇甫成来历神秘,虽然眼看着不似是他与左天行那般的情况,但也不是对当年他和左天行的事情一无所知。他甚至是奇怪的该知道的事情不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却是了如指掌,自傲又自卑的让人云里雾里,总有些看不清楚。 但就像佛身所说的那样,愚蠢叛门的皇甫成最后选择的是心魔宗而非他此前一直有意的天魔宗,也算他还有些小聪明。 要知道,天魔宗当年可是天圣魔君皇甫成的大本营,天魔宗的一切当年可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纵然现在的他已经当了和尚,成了佛门的比丘,可天魔宗那个地界,却也还在他的手掌上呢。 想想此时手握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遍观景浩界各处地界的净涪魔身,想想此时被关押在镇魔塔受了净涪《天魔策》的沈定,想想天魔宗内曾经想要收净涪为徒又听了净涪讲述真经的留影老祖…… 倘若皇甫成真的敢踏入天魔宗的地界,不管他此时乃至是将来如何,三十余年后必将从镇魔塔中走出的沈定就绝对不会放过他。 便是现如今皇甫成入了心魔宗,其实也不太稳。 心魔宗里,心宽心窄两位长老可是睚眦必报的人物,心眼不比针眼大多少。净涪相信,当年莫国山寺的那件事儿,心宽心窄那两位必定还在心里记挂着呢。皇甫成背起了天剑宗,转而投入了心魔宗,没有了天剑宗的庇护甚至是惹怒了天剑宗,眼下又将自己送到心宽心窄两人的面前…… 他的日子,以后还有得熬。 而他若想要挣得一线生机,最好还得在沈定踏出镇魔塔正式对魔道魔子发起冲击之前熬出头来。否则,等沈定成长起来,接掌了天魔宗乃至整个天魔道,他的日子绝对比当下还要难受。 他背后的天魔童子或许会保他平安,但又怎么可能保他事事顺遂? 魔身本也是很随意地一点头,但忽然,他点头的动作就停在了原地,更是皱起了眉头。 佛身往魔身这边望来,问道:“怎么了?” 魔身皱着眉头往心魔宗的方向看了两眼,对净涪本尊与佛身道:“皇甫成……他的情况不太对……” 第311章 魔身入世 听得魔身这么一说,净涪本尊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佛身却问魔身道:“怎么个不太对?” 魔身收回目光,侧头看了佛身一眼,道:“他居然摆平了心宽心窄。” 其实心魔宗那边的事态,已经不能用摆平这个词来形容了,更恰当的,该是收拢。 魔身简单地将心魔宗那边的事情说了一遍:“心宽心窄居然拜在了他的座下,为他所掌。” 听得这话,佛身也不禁眯了眯眼。 思考过后的净涪本尊抬起手,往抽出书架上的另一部《佛说阿弥陀经》,不太在意地道:“那就是那天魔童子出手了。” 其实这也不难想,皇甫成自己可没有那个手段也没有那个能耐能够摆平心宽心窄。现如今这事情却发生了,那就是有人帮的他。不说给他出谋划策,那也必定是伸了一把手的。 遍观整个景浩界,净涪本尊相信绝对不会有这么一个人。 所以,那就是皇甫成背后的那个天魔童子出手了。 这天魔童子早不出手晚不出手,偏偏是在皇甫成背离天剑宗拜入心魔宗的当口出手…… 净涪本尊的手指摩挲着《佛说阿弥陀经》的封面,慢慢地道:“天魔童子,怕是需要他做些什么事情啊……” 佛身点了点头,也在识海中抬起头来,往上了头顶虚空。 其实佛身头顶虚空除了他熟悉的那一片金璨佛光之外什么都没有,可他却似乎能够看见身在景浩界九重云霄之上的左天行,也似乎能够看见那位于无尽虚空之中的他化自在天外天里的天魔童子。 他微微笑了一下,轻声道:“将这件事捅给左天行。” 左天行他不是一直想知道当年的景浩界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直想弄明白现下的这个皇甫成又是什么个情况,那就给他机会,给他线索,让他好好的查! 净涪本尊、魔身也在同一时间露出了同样的笑容。 魔身也不和佛身较劲了,他点了点头,将这件事情接了下来,“交给我。” 天魔童子需要皇甫成做事,在这期间,他就必定会加强和天魔童子的联系。更甚至,他还会像这一次一样,出手替皇甫成解决他不能解决的问题,摆平他不能摆平的人。 世间之事,但凡出了手,有了动作,就必定会留下痕迹。 手握九重云霄世界本源的左天行可不是瞎子,又有景浩界天道警醒示意,他如何还看不到皇甫成背后的天魔童子? 看见了,看清了,他还能退缩避让不成? 皇甫成,可是他的嫡亲表弟,可是他背叛师门背弃师长的嫡亲师弟,他不在这中间插一手,如何又能说得过去? 净涪本尊听得魔身那句话,也点了点头。 事实上,最适合办这事儿的,还真是掌控着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的魔身。不交给他,难道还要他从静和寺的藏经阁里出去,亲自动手不成?又或者是,要让现在还在识海世界里的佛身来? 净涪本尊又问了魔身一句:“可还有什么旁的事情?” 魔身回头看了他一眼,道:“程沛那边,最近遇到了点问题。” 净涪本尊手指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不太在意地问:“不是有司空泽在?” 佛身也好奇地望了过去。 说实话,程沛如今不过筑基期,身上又被净涪本尊用了手段遮掩身份行踪,旁人轻易看不出端倪,魔门各派绝对找不到他。魔门不出手,又有什么人有那个能耐给程沛弄上一个连司空泽都解决不了的问题? 魔身顿了顿,道:“红尘情缘。” 他这话一出,佛身和净涪本尊都是一静。 魔身看着佛身和净涪本尊的表情,自己脸上也有些怪:“不知为何,他身上的桃花多了些。”岂止是多了些那么简单,差点就弄成桃花煞了啊! 而这种关乎桃花的问题,司空泽不帮忙不说,居然还在旁边捣乱,如果不是程沛心智还算坚定,眼睛也还算清明,没有被桃花蒙蔽了心和眼,这会儿程沛那边必定是不能看了的。 净涪本尊摇了摇头,道:“这种事情,随他去。” 程沛年纪虽然不大,但也不小了,这些事情他自己会有主张,旁人不要轻易插手。 “司空泽……”净涪本尊又是一顿,才道,“他自有程沛来处理,只要不超出界线,那就不用管他。” 魔身也是点了点头。 程沛的事就这样定下了,净涪本尊看了魔身一眼,最后问道:“可还有别的什么事情了?” 魔身摇了摇头。 净涪本尊收回目光和心神,翻开了手中经书的封面,开始琢磨手中的佛经。 魔身也定了定神,想要准备引左天行注意到皇甫成的动作,忽然就听得识海世界那边佛身传来的声音,他顿了一顿,扭头古怪地盯着佛身,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要我去警告司空泽?” 佛身轻笑着点了点头,对于魔身的古怪表情不以为意。 魔身轻笑一声,问道:“凭什么?” “就凭……”佛身拖长了声音,却很自然地道,“我们都不想忽然有一天被人抱着襁褓找上门。” 其实不是。 魔身和佛身都清楚,真正的原因,在沈安茹,也在程沛。 因为沈安茹是真的拿他们当儿子真心爱护,因为程沛是真的拿他们当兄长诚挚敬重。 魔身沉默一下,又看了一眼那边已经将全部心神沉浸在手中经文的净涪本尊,不太甘愿地点了点头,道:“可以。” 佛身冲着魔身点了点头,身形无声无息地融入了他身后的佛光中。 魔身看着佛身消失,拧着眉带着些抱怨又带着点不太明了的自得,嘀咕道:“一个两个的,都就知道差遣我……” 可不论如何,魔身还是从站起身来,向前一步迈出,直接脱出了无边暗土世界,进入了景浩界世界中。 魔身心中明白,别看左天行现在闭目静修很是认真专注,然而事实上,只要他一有动静,左天行就能从定境中惊醒过来。 这样的事情,在当年可是发生了不止一次两次。 知道的,是明白左天行对他极度警惕,一有风吹草动就能挑动他那敏感至极的神经,不知道的,还不知道心里都在编排些什么呢。 不过对于这些,当年的皇甫成也从来不在意就是了。他唯一佩服的一点是,左天行这么一次次被他折腾的,居然也没有一次走火入魔! 想起这些来,魔身就觉得很是遗憾。 然而,魔身想起这些事情,对左天行敬佩不已的时候,也没有想到他自己。 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自己不也是从来都没有走火入魔过,又何需佩服左天行? 魔身一步踏入人间,就出现在心魔宗边上。 他心中可是明白得很,魔门的人因着他的手段寻不到程沛,不代表左天行不会通过魔身的动向找到程沛。一旦程沛暴露在左天行的眼睛下,哪怕左天行不会随便对程沛做些什么,但总也会有麻烦,甚至是隐患。 他不太愿意也不能在沈安茹身边当一个孝儿,但程沛可以。 不想暴露程沛,就必先得转移左天行的注意力。这个人选,最合适也最妥当的,莫过于皇甫成。 魔身看了看心魔宗的护宗大阵,不过打量得两眼,便撇了撇嘴,向着前方抬起了手。 他的手掌上,飘起了一团黑黝黝的火焰。 火焰在魔身的目光中拉伸扭曲,形成一个式样别致的提杆灯笼。 魔身的手掌往下一覆,轻而易举地将那灯笼的长杆拿在手中。 明明此时还是白天,天色正是明亮,可那被魔身提在手上的灯笼却硬生生吞噬了旁边的光线,在灯笼乃至魔身周身扯出一片黝黑的地界来。 更为神奇的是,那么明显的那一片黝黑地界,这心魔宗里的一众修士却愣是谁都没有看见,任由魔身提着那盏灯笼,施施然地穿过了心魔宗的护宗大阵,踏入了心魔宗内。 被魔身拿在手中的那盏奇特灯笼的烛火焚烧着的其实并不是什么旁的燃料,而是无边暗土的魔气。魔气在烛火中燃烧,隐隐拉扯着无边暗土世界的本源。 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的独特气息果然一如净涪三身所料,很快就惊醒了左天行。 左天行从定境中惊醒,还未来得及想些什么,当下就低下头去,循着世界本源的感应垂落视线,看见正在心魔宗里随意行走的魔身。 看见魔身,尤其是魔身手上光明正大提着的那一盏灯笼,左天行狠狠地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净涪佛魔双修,也知道无边暗土世界那边隐着一个净涪。但他万万没想到,在无边暗土世界那边掌控着世界本源的净涪居然会是这么个模样。 不是那个净涪有着和皇甫成分毫不像的面孔,但只看他的衣着打扮,看他举手投足间带出来的气息,他都要以为此时出现在心魔宗那里的是当年的皇甫成了。 他沉默地看得一阵,半响后才将目光从那个净涪身上挪开,转移到他手上提着的那一盏灯笼。 第312章 无题 不过是一眼而已,左天行便将那盏灯笼的大致威能看了个清楚明白。 其实真要说这灯笼难得,也就那灯笼的烛火有些奇异而已,旁的什么其实都只是幻影,算不得什么。 而这灯笼的功效,破阵、寻人。 破阵,是因这灯笼里引出了景浩界世界的本源之力,在这世界本源之力的护持下,但凡这景浩界中的阵法都拦不下他。 寻人,也自是和破阵一般,靠的都是这景浩界世界的本源之力。 世界的本源,在这世界里真的就是这么好用。 左天行半点不羡慕,因为这样好用的世界本源,他也有。 从九重云霄之上垂落的目光完全无法瞒过净涪魔身的感知,他穿过心魔宗的护宗大阵后在心魔宗内站定,抬头往上望了左天行一眼。 左天行眼神平静无波,他就只是单纯的看着,并没有旁的什么动作。 净涪魔身倒是冲着他笑了一下,提着灯笼的手轻轻一摇,一道灰色的光华从灯笼中跳动的焰心处升起,往外急剧扩张铺成一张巨大的光罩,很快就将净涪魔身方圆三丈团团罩定。 灰色的光罩上甚至有黑色的流光来回游走,不过几个呼吸间便将净涪魔身的身影从左天行的视野中掩去。 左天行心中一跳,立时觉得不对。 这一个净涪这一回可是第一次踏足魔道地界,可他去的却不是他曾经的大本营天魔宗,而是魔道各宗各派中仅次于天魔宗的心魔宗,这里头若说没点什么缘由,谁信? 再有,就算净涪真的只是静极思动,想要再魔道地界上晃荡一圈,回忆回忆当年,那他何不光明正大地来?偏要在他面前遮掩? 左天行心念一动,随手招来一大团的九重云霄世界本源。 九重云霄世界震荡,当即便有一大团世界本源垂落下来,飘在左天行面前,随着左天行的心意化作一面点缀着神纹的云光宝镜。 左天行将云光宝镜往心魔宗地界上一照,须臾间便将整个心魔宗地界上的人和事都映入了宝镜中,显现在他的眼前。 净涪魔身察觉到左天行的动作,面上浮起一丝笑意。 不怕你不看,就怕你不看。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将自己的行动都摆放在左天行的眼前。是以他心念一转,灰色光罩上不住游走的黑色灵光以一种飞快的速度增多,硬生生赶在左天行手上的那面云光宝镜将他也映入镜面之前护住了他自身,掩去了他的形迹。 说来他们两人当初斗了那么久,对方有些什么手段,他们两人各自都很清楚,这会儿左天行也不指望仅仅只是一面以九重云霄世界本源临时凝就的云光宝镜就能窥破净涪的行踪。 就是行事向来顺遂的左天行也没有那么天真,尤其是对象是净涪的时候。 他定了定神,开始凝神观看云光宝镜中映照出来的景象,搜寻那些轻易察觉不到的细节,想要通过这些细节推测出净涪的目的和动向。 他自认还是能够看出些什么的。 景浩界那边左天行和净涪魔身都动用了他们手中掌控着的世界本源,净涪魔身更是光明正大地踏入了心魔宗内,高坐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真要是没察觉那就真的是死人了。更何况此时的皇甫成在他眼里已经不是以往那个几乎可以无视的弃子了,他有了价值。 天魔童子从定境中出来,目光垂落到景浩界中的净涪魔身身上,就想要看看大boss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不得不说,相比起主角左天行,天魔童子确实更忌惮boss。 毕竟如果到了最后他还是输了,他可以和左天行和谈,商量赔偿,可如果落到了boss手上,他就只能赔上他这一条命。 他不怕死。 杀人者人恒杀之。死在他手里的人那么多,他也必定会有一人死在别人手上,这没得说的。 可他怕死在这里。 落叶归根,就算是死,他也要死在那一片土地上! 到了如今,他也是真后悔了,为什么他当初就是没有及时发现净涪就是boss?偏要在boss入了世尊阿弥陀的眼之后才察觉到不对? 如果他早早地发现了…… 天魔童子的目光带了冰寒的杀气,净涪魔身会不察觉出来才怪。 行走在心魔宗石阶上的净涪魔身微微一笑,随意地将目光往虚空上挪。 两道同样冰寒刺骨甚至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在虚空相撞,不见激溅的火花,甚至没有发出丁点碰撞声,但却在双方的心底掀起了一阵阵汹涌的波涛。 一居高,一临下,他们两人此时所在的位置先就分出了个高下,再算上他们两人如今几如鸿沟的修为差距,他们两人之间,本也会很快就有个胜负定论。可即便是硬憾修为、阅历、眼界几倍于自己的天魔童子,净涪魔身却也没有落入下风,更甚至,他还隐隐地压了天魔童子一分。 天魔童子脸色有些白,他双手紧握成拳,留有锋利指甲的手指狠狠地插入掌心,划出一道道白痕。 这纯粹的心性上的较量,他居然输了…… 双方胜负不明显,但到底谁胜谁负,他们各自却也都清楚,无须旁人置喙。 天魔童子白着脸,狠狠地闭上了眼睛。然而即便是已经闭上眼睛,他刚才在那双冰寒刺骨的眼睛中望见的尸山血海还是没能从他的眼前抹去。 白骨堆成高山,鲜血汇成红河,枉死的怨灵终日在尸骨旁边咆哮痛哭,诅咒怨怼,磅礴的怨念化作黑雾阴云,遮蔽天日…… 天魔童子心知,造成这一切的,并不是景浩界中的boss,而是他。 这是他自己亲手造下的杀孽,也是他无法赎还的罪过。 可是…… 天魔童子再度睁开了眼睛,冰冷地望着下方的无量恒河沙世界。 那些世界中,也并不都是平和安宁的时候,更多的是杀戮和争斗。凡人的,修士的,国与国,宗门与宗门……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要有命回去,他要有能力回去,他要有办法回去,不死些人怎么可能? 即便这些人不是他曾经自我催眠的npc,而是活生生的人,那又如何?这个世界,哪里就没有争斗杀戮了?哪里就有真正的和平了? 这个世界上,哪一个踏上道途高处的人手上没沾染人命?哪一个不是踩着白骨垒砌而成的阶梯一步步往上爬?那些人不也安安稳稳地站在了高处,俯瞰尘世,凭什么他就不能? 就算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人活了下来,他们又真的活得到寿终?既然总是活不到寿元尽了的那一日,那么早死一天晚死一天,死在他的手上还是别的什么人的手上,那又有什么问题?这个世界,不是他安安稳稳的故乡! 他真正的故乡啊,即便勾心斗角同样无处不在,即便阶级看似模糊实则分明,可就凭它表面上包裹着的那一套外衣也足够令人心醉。更何况,那是生他养他的故乡,是有着他家人存在的故乡…… 与一时心神翻滚的天魔童子不同,也被天魔童子的目光引起昔日种种记忆的净涪魔身却只是定了定神,下意识地往静和寺藏经阁那边看了一眼。 察觉到魔身那边心神动荡,净涪本尊难得从经文要义中分出一点心思,通过识海往魔身那边递了一道气息过去。 佛身也自识海世界的佛光中显化出了身形。 他到底比净涪本尊来得空闲,知道净涪本尊无暇分身,便低唱一声佛号,在识海世界中诵起了那两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 随着这诵经声一起往魔身那边传递过去的,还有来自佛身的包容气息。 感受着那第一时间从识海传递过来的净涪本尊平静气息和佛身包容气息,净涪魔身略带自嘲地笑了笑,便自往心魔宗的心宽心窄两人洞府而去,再不管那远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 确实,他们也曾举起屠刀,他们也曾令人家破人亡,他们也曾掌控人心,但他们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自然也就无愧于他人,又何惧昔日种种幻相记忆? 净涪魔身光明正大地踏入心宽的洞府,却未曾惊动心魔宗里的任何人。便连当时就在洞府中的心宽、心窄两人也是一样。 净涪刚刚进入大堂,就见心宽心窄两人各占一边云床,面色阴沉地商量着要如何为皇甫成谋一个亲传弟子的身份。 要知道,皇甫成不单单是半路拜入的心魔宗,更还是天剑宗的叛徒。他想要拿到心魔宗亲传弟子的身份,难度近乎于让一个毫无灵根毫无修为的凡人直接飞升。 哪怕就是皇甫成真的拿到了心魔宗的亲传弟子,不能得到心魔宗上下甚至是魔道各宗派的认同,那也是白费力气。 不过也就是因为事情难度太大,所以心宽心窄两人才勉强压下了他们对双方的不喜,在这里坐下来商量着要找一个办法。 这么一种情况,对于心宽心窄这一对几乎恨对方欲死的双胞胎兄弟而言,确实极其难得。 难得到足可称为稀有。 第313章 演技帝 啧啧称奇的净涪魔身提着灯笼,愣是在一旁像是听戏剧一样听了一会他们的你来我往据理力争。 直待到他的兴致尽了,他才提着灯笼各绕着他们两人转了一圈。而在仔细看过之后,魔身就隐约触摸到了皇甫成或者说是天魔童子在这两人身上留下的手段。 净涪魔身看着那对一胖一瘦的兄弟,提着灯笼的那只手手指摩挲了一下灯笼的手柄,沉思了一会,凝神感知了一下识海。 随着净涪魔身心神平定下来,净涪本尊和魔身都已经将气息撤了回来。 净涪本尊仍旧沉浸在他的经文中,佛身也依旧隐在识海佛光里,与体悟经文要义的净涪本尊联手静修。 然而,即便魔身的心神已经垂落在识海里,净涪本尊和佛身也没有任何动静。 那副无知无觉的模样,看得魔身直咧牙。 他怎么觉着,他自己就是一个跑腿的? 魔身瞪了净涪本尊和佛身一眼,那些落在识海里还携带着意识的心神向上直冲,几乎是须臾间便从识海中脱离了出来,归入魔身之中。 其实魔身如何不知道,净涪本尊和佛身这般模样就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表态? 魔身心思一转,斜斜抬头往上一瞥,看见那正在仔细观望云光宝镜的左天行,点点头无声地道:看好了。 左天行心神一动,几乎是下意识地调整手中的云光宝镜。 云光宝镜上细致的图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幅放大的图像。 那每一幅图像上都是一个人,这些人或坐或站,或静修或处事,不一而足。而这些人,每一个都是心魔宗的长老。他们修为精深,眼界高阔,手段了得,不仅仅是称霸一宗的魔道巨擘,便是拿到魔道各派乃至是景浩界三脉来评比,那也是不能等闲视之的人物。 可就是这些了不得的大能,此时却都被左天行随手炼化的云光宝镜摄去声音、身影,而他们自己却还是无知无觉。更甚至,在他们宗门之内,就在心宽心窄两人面前,还光明正大泰然自若地站着另一个小辈。 倘若他们知道这事,必是会在记恨在心的同时找上门去。 可惜,他们怎么也不会知道。 净涪魔身也无意让他们知道。 虽然净涪本尊和佛身是无赖了点,但他们三身到底是一人,如果心魔宗的这些人真找上门去,那麻烦的不也是他? 净涪魔身抬起手上灯笼,微微用力一晃。 那灯笼焰火中便有两道黑色的灵光甩出,一左一右飞速扑向心宽心窄两人。 心宽心窄两人还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便就倒在了云床上。 左天行眼睛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往云光宝镜上一点,拉出了心宽心窄两人的图像。 果然不出他的意料,左天行只等了一会儿,便见提着灯笼的净涪出现在了心宽的旁边。 他明明还提着那盏灯笼,却丝毫不介意自己已经暴露了身形,直接就弯下身去,伸出左手食指点在了心宽的眉心处。 左天行看得越发仔细了。 云光宝镜镜面里,净涪面色郑重,点在心宽眉心处的手似乎是用了大力气一样,青筋不住跳动,半响后才拉扯着一点东西往后拽。 净涪的速度不快,甚至可以说很慢,慢得像他小时候看见的蜗牛爬行一样。可就是这般的慢动作,衬上净涪郑重的表情面色,硬生生将那云光宝镜镜面中无声的景象显出了十二分的紧张警戒。 想起了刚才听到的心宽心窄两人的对话,再看如今净涪的动作,左天行隐隐猜出了什么。 当初左天行作为道门魁首,与他真正对上的从来都是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所以虽然魔门各长老的资料道门都有收集整理,他也都一一看过了解过,可他真的和心宽心窄这些人不熟。 然而就算是再怎么不熟悉,左天行也知道心宽心窄两人绝不是什么宽和大方的人。恰恰相反,他们两个睚眦必报小气手辣的恶名几乎传遍了天下。 这样的两个人,即便皇甫成没有得罪他们,也不可能无端端地向皇甫成示好,为了他百般筹谋。更何况皇甫成、沈妙晴他们几年前可是将他们的一个弟子送入了镇魔塔呢。 更何况,心宽心窄两人虽是一母同胞的双胞兄弟,可他们根本就是恨不得对方去死。往日遇事,他们更通常是你赞成我反对的别苗头状态。像这般两人相对坐下来讨论事务,在当年皇甫成统摄魔道的时候还可依稀一见。在这个时候就绝对是反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 左天行不禁看得更仔细认真了。 净涪魔身此时虽然看上去很是郑重谨慎,但事实上,他在半真半假地演戏的同时,也是有分出几分心神留意外界情况的。尤其是左天行那边,魔身更是一直都没有放松过。 到底这一场他亲身上场出演的戏,可是专门弄给左天行看的呢。 也正因为魔身一直没有放松过,所以左天行的每一点细微表情变化都落在了魔身的眼中。 魔身在心底笑了一下,在即将从心宽眉心抽出一点东西的那一刻,身体忽然受力,整个人往后倒飞出去。 左天行一口气提了上来。 魔身虽然是在演戏,却也没有很浮夸。 太过浮夸那就显得假了。 所以他虽然整个人倒飞了出去,身体确实腾空一个借力,再半空中旋转了一圈,安然落地。 魔身在地上站定的那一刻,再度往前迈出一步,出现在了心宽身前。 他认真又仔细地观察了心宽好一会儿,摇了摇头,便站直了身体,转头迈向了心窄那边。 他出现在心窄面前,又是弯下身去,伸出手指点落在心窄的眉心处。 左天行完全来不及细想,只凝神细看云光宝镜中净涪的动作。 许是这一次有了经验,净涪很顺利地从心窄眉心印堂处拉出了一道黑色的如同活蛇一样的灵气。 那灵气凝实而飘渺,带着一种诡谲莫测的意味,直令看见的左天行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天魔气,那是天魔气! 怎么会是天魔气? 居然是天魔气。 果然是天魔气! 净涪脸色闪过一抹潮红,但很快就恢复正常。 他看着手指上的那道天魔气,脸上恍然中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而就在净涪晃神的那一个刹那,被他用手指掐住的那道天魔气忽然拖长了身体,果真化作了一条通体墨黑的灵蛇,向着净涪的手掌狠狠地咬了下去。 幸而净涪虽然晃神,但本能犹在,警惕犹在。那道天魔气所化的灵蛇不过才有了些许动静,便被那掐着它的手指吐出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捆了个扎实,像是琥珀一样,完完全全被封在了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 就在天魔气被封入那团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的那一刻,正在暂时洞府的静室中入定的皇甫成忽然听得“叮”的一声提示音。 他从定境中出来,还没看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便看见了系统页面上那血红色的警告。 ‘警告,心魔宗傀儡心窄脱离掌控。’ ‘警告,心魔宗傀儡心窄脱离掌控。’ ‘警告,心魔宗傀儡心窄脱离掌控。’ 连续三条红色警报吓得皇甫成脸色都白了,他连连在系统对话框里发送问题。 ‘系统,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已经拿傀儡符炼制成傀儡的心窄怎么会脱离掌控?’ 高坐在九重云霄上的左天行虽然拿了云光宝镜在手观望心魔宗那边发生的事情,可到底间隔了空间,又有净涪魔身在一旁有意遮掩,所以他竟然没有看见那被封在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的天魔气居然像是被封禁着它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一样,不管是体积还是凝实程度,都在快速地缩减。 净涪魔身看得一眼,并不太在意,只是快速地将那团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收入了袖中。 收好了那一团无边暗土世界本源之后,净涪抬起手里提着的那盏灯笼,向着各自倒在云床上的心宽心窄两人一晃。 就见心宽心窄两人自动自发地坐起身来,睁开眼睛,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说话。 净涪就提着灯笼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完全没有辜负净涪的等待,心窄不过是和心宽说得两句话,脸色就开始变得古怪了。 他的表情先是茫然,再又是懵懂,接着便是晃神,然后就又是恍然,再之后便是愤怒。 他狠狠地瞪着那边的心宽,怒吼道:“心宽,你都对我做了什么?!” 第314章 无题 心宽到底和心窄是一胎而出的同胞兄弟,心窄才刚刚怒吼出声,那边的心宽就已经感觉到他心头的汹涌怒火。 不能善了。 可也是在心宽作出判断的那一刻,他的心底便升起了一个念头。 他毫不迟疑,趁着心窄被怒火冲昏头脑的那一刻抢占先机,一手扬起,向着心窄那边用力一扫。 心窄才刚刚睁开眼睛望去,几乎下意识地抬手一拍额头。一道黑色的光影从不知名处升起,牢牢护持着他的周身。 但很可惜的是,心窄的动作到底比心宽慢了一步。而且心宽对心窄很是了解,他既然抢占了先机,又下定了决心,哪儿会留手? 一出手就是全力的他甚至都没有替自己预留法力防守,他也不需要防守。 但见心宽击出的那只手上缭绕着不详诡谲的血红光芒,毫不停顿地直扑另一边不远处的心窄。 有心战无心,仓促应战的心窄毫无疑问地吃了大亏。 他身上护持着的那一道光影在那缭绕着血红光芒的手掌下简直就是纸糊一样,几乎都没能拦下那手掌一息,就被捅了个穿。 而一息之后,那手掌就印在了心窄的胸口上。 “嘭。” 一声巨响之后,心宽站在了心窄所在的云床前,而心窄已经软倒了下去。 心宽面无表情地看着云床前的心窄,两只手抡起,在心窄身上连番点落。随着他的动作,一套接着一套的封禁锁在了心窄的肉身乃至神魂上,直接斩断了心窄后续反击的可能。 一切完成之后,心宽回到了另一边云床上。 他的心神遁入识海,向着识海中一个朦朦胧胧的黑色人影躬身一拜,毕恭毕敬地请道:“主人,接下来该怎么处置他?” “他先不急。”皇甫成此时已经镇定下来了,他听着耳边响起的心宽的声音,沉声问道,“你知道你们那边发生了什么吗?” 皇甫成还真是想不通,无缘无故的,那落在心宽心窄那边的极品傀儡符居然就出现了问题。 识海中的心宽又是一拜,埋头低声道:“属下无能。” 皇甫成真不死心:“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察觉?”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凭借着‘系统’这个媒介,也听见了皇甫成的问话,他将那散落在那些恒河沙世界的目光收拢,看向景浩界中的皇甫成,望见他眼中的惶恐和不安,一瞬间的恍然怔忪之后,又不禁摇了摇头。 皇甫成不知道‘系统’之后的天魔童子如何看他,他这个时候也统不在意。他只死死地盯着系统页面,期盼着可以见到他想见到的,听到他想听到的。 可惜,现实让他失望了。 系统页面里,心宽再一次回话也只有四个字,重复的四个字。 属下无能。 那细黑的四个字刺得皇甫成眼睛生痛。他闭了闭眼睛,缓了缓神后,又拉出另一个系统页面,在那打开的系统对话框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他的问题。 ‘系统,为什么极品的傀儡符都会失效。’ 他问得无力,也问得迷茫。 他知道系统不是无所不能的,他也知道系统有它的缺陷,在此之前他浑然不在意,他甚至还想过要利用系统的缺陷夺取系统的掌控权,但为什么系统的缺陷就偏偏要出现在他对系统寄托厚望的时候…… 天魔童子已经收敛了所有无谓的感情,他弹了弹手指。 系统界面之上,属于系统的回答化作文字,一个个地出现在皇甫成的眼前。 ‘因为世界本源干扰。’ ‘在世界之上,世界本源几乎无敌。’ 是的,这是一个不用多说的常识。立于世界之上,除非有着能够压制世界意识的能耐,否则,能够面对掌控世界本源的存在的,永远都只有另一个掌控世界本源的存在。 几乎是第一行字出现在皇甫成眼前的时候,皇甫成就僵在了原地。 世界本源干扰…… 他完全不去看后面的那一行无用解释,只直直地盯着那一句话。许久之后,他才终于从那他干涩的喉咙里成功地挤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语:“boss……他……来了?” 系统沉默。 皇甫成也不需要系统的反应。 在景浩界里,能够掌控世界本源的不是boss就是主角。他们两人都是重生而来,自然会在实力恢复的第一时间夺回曾经落在他们手上的世界本源。 皇甫成这时候完全不去想当初自己想要先boss一步抢夺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的幼稚想法。 事实上,他早就放弃了。 从boss口中夺食,比在主角口中夺食还要危险。 皇甫成拉出心宽的系统页面,看着那上头请示的话语,兀自沉默。 接下来,该怎么处置心窄? 又该……怎么处置突然出现在心魔宗里的boss? 皇甫成根本不用多想,也知道这一次是自己的动作太大才引来了boss。 可这一切都是心宽心窄两人先招惹的他,是他们想要将他逼上绝路,是他们不愿意放过他,他才反击的。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逼我……” “为什么……你们就是不放过我……” “我只是想要活着而已……我只是想要回家而已……” “我求的也不多……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给我一条生路……” 皇甫成目光渐渐混沌,口中喃喃出声。那话语中裹夹着的恨意、怨气、戾气从开始的淡淡渐渐冲天而起,直盖云霄。可是这些恨意、怨气、戾气在浓郁到最巅峰的时候却又急速缩减跌落。似是被冲淡又似是被浓缩,总之,到了最后,只剩下那么浅淡的一缕沉在他的眼底。 那一缕恨意、怨气、戾气从皇甫成的眼底一直沉到他的心底,然后又触底反弹,在他的心胸处纵越而起,勾连着他的功法快速推动他的真元。 与心宽站在同一个洞室却完全没有被心宽察觉到的净涪魔身抬起头来,往皇甫成的方向望了一眼,轻笑了一声,往识海中递了一句话道:‘听听……他居然还是很委屈呢……’ 净涪本尊刚刚看完手中经文的最后一行。他连个目光都不给魔身,又闭目在那里细细体味半响,便阖上书页,又将经书放回了它原本的位置。然后他的手往侧旁一挪,再一次抽出了一本《佛说阿弥陀经》。 为了安抚跑腿的魔身,为了替净涪本尊收拾残局,识海世界那璀璨佛光中悠悠飘出了一声佛唱声。 ‘南无阿弥陀佛。’ 眼见着净涪本尊和佛身如此敷衍,魔身简直都要气笑了,他甚至都想着要不要啊直接转身,扔了这一切回归无边暗土世界去了。 管他皇甫成还是左天行,管他本尊还是佛身,总之,大爷他就是不管了。 谁爱管谁管,谁爱来谁来! 幸而,佛身还是很有眼力见的。听得那一声笑声,他就知道魔身是要到临界线了。佛光之中,佛身抬头看了一眼那边仍旧不为所动的本尊,又看了看那边就要爆发的魔身,他叹了一口气,在佛唱声后悠悠地接了一句:‘是他蠢。’ 魔身转了眼睛就向佛身看过来。 既然已经对皇甫成的言行做出了评价,又打定了主意接过本尊的担子安抚魔身,佛身便也不吝惜于话语。 他继续道:‘他既然猜到了我们的来历,又不算是对我们一无所知,那就该想明白……’ ‘只要他占着皇甫成的肉身和身份一天,我们与他之间的因果就存在一天。’ 魔身本来已经恢复了一点的脸色在听到因果这个词的时候又拉了下来。可是佛身却完全不在意,他只做不知。 ‘……即便他此生也是皇甫成,但他忘了,这个皇甫成,一开始就该是我们才对。’ 皇甫成的身份和肉身,在一开始就是他们的,是被他们紧紧拽在手里的,是完完全全属于他们的东西。可是,它被人抢走了,还一直霸占着。 即便他们现在已经不需要它了,可那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能原谅将它从他们手上抢走的人。更不意味着,他们能够放过夺走了它的人。 而且…… 当日,他可是要了他们一条命的。 如果他们真的就这样死了,那自然万事皆休。谁让他们比别人弱? 可既然他们又活了过来,这些账当然就得都清算起来。 要算账,那当然就是全凭各自手段。输赢又怪得了谁来? 魔身听着这些话,又往识海世界中看了一眼。他似乎能够从那些亮得夺目的佛光中看见那一双慈悲却也淡漠的眼睛。 他的一腔不快全都散了开去。 魔身他甚至还笑着点了点头。 虽然是修佛的,可到底也是他啊,就是和旁的和尚不一样。 魔身轻快地收回目光,重新移向皇甫成那边,声音轻得有些飘:‘可不是?这个皇甫成,真是蠢得碍眼啊……’ ‘不过人虽然是蠢了点,运道却是真不错。’ ‘起码比我们当年好多了。’ 第315章 归去 佛身听着魔身似真似假的酸话,轻笑了一声,声音依旧是清淡悠慢的不带丝毫情绪:‘我们的运道其实也不错了……’ 魔身撇了撇嘴,也没再多说什么。 佛身察觉到魔身的情绪已经安定了下来,他也就微微一笑,彻底沉寂了下去。 不过就是这么几句话间,皇甫成那边就又有了动静。 他居然突破了。 他的修为境界从刚刚的筑基初期突破到了筑基中期,又从筑基中期突破到了筑基后期,直至到达了筑基巅峰,才终于稳定了下来。 魔身看了看皇甫成,眼中快速地闪过一丝异色。 看来,这一位能够成为天魔童子,并不真的全凭运道两字。他还是有点东西能够拿得出手的。 譬如狠,也譬如执。 皇甫成知道净涪此刻就在心魔宗的某一处角落,他也知道净涪这个时候或许就在哪里看着他,他是怕的。 是的,他是怕的。 他怕boss,怕主角,怕那些对他厌恶憎恨的修士,怕这个厌弃他的世界。 可是在这一刻,他感受着身上流转的真元,感知着识海中的系统,他又不那么怕了。 怕什么呢?怕的话,他们就能够放过他了吗? 不会的啊…… 所以,他怕他们什么呢? 皇甫成挺直了背梁,身体在那一刻,竟然锋利逼人。 可是他没有察觉,隐在他识海至深处的那一团黑雾,在那一刻不停地飘出几缕轻淡的黑色雾气。这些黑色雾气悄无声息地沁入他的识海世界,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缠上他的神魂。 这些轻淡的黑色雾气,并没有带上那黑雾独有的天魔气息。它们只是纯粹到没有丝毫杂质的魔气。这些精纯魔气沁入他的识海,缠上他的神魂,浸入他的真元,乃至他的周身穴窍经脉,彻底地帮助他转换根基。 皇甫成随手将心宽的那一处系统界面拉向一侧,另将系统界面拉了出来,在系统对话框里输入自己的问题。 他也不问别的什么,而是干脆直接地向系统求救。 “系统,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在天魔童子愿意帮助皇甫成的时候,不得不说,系统还是很给力的。 很快,就有声音在皇甫成耳边响起。 “叮,接受宿主求助,经过推演运算,系统得到两种方案,请宿主选择。” 两种…… 皇甫成吐了一口气,再看那边的系统界面。 系统给出的这两种方案,一是杀,一是再次投入极品傀儡符对心窄进行控制。 这两种方案,皇甫成心中也隐隐有数。 事实上,除了这两个方法之外,他还真的没得选。 心窄的心性和手段决定了他不能被放出,否则麻烦的就是皇甫成自己。至于boss……他现在有那个能耐和boss拼上吗? 找死呢吧?! 既然不能拼了,那就只能放而任之。 皇甫成面无表情地在和心宽的对话框里输入了命令。 心宽低头看了看躺在云床上被各种手段禁锢的心窄,面无表情地将手搭在了心窄的头顶。 这还是他有意识以来第一次距离他的这个双胞兄弟命门这么近。 面上一丝表情也无的心宽心头波澜不兴,不说伤痛,就连兴奋得意也都没有。 他掌上一道厚沉真元吐出,毫无阻滞毫不停留地从心窄的脑门没入,轰碎了他的整个头颅。这道真元甚至直落丹田,震碎了丹田中萎颓的元婴。 双胞兄弟之间与生俱来的感应,在心窄呼吸彻底消失的那一刻骤然断去,便是已经彻底被控制一点多余感情也没有了的心宽也不免自心底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怅然。 可是很快他就恢复了过来。 他收回手的时候,一朵黑色的火焰自他掌心跌落,撞上下方那具还有些温热的尸体。 火焰和尸体接触的那一刻,便贪婪地拉伸出一个巨大的火焰焰体,灼烧着心窄的尸体。 不过数息间的工夫,那张原本还坐了一个人的云床上就只剩下了一片细细的灰。 抬手招回了饱食的火焰,心宽垂头看着那一片灰,不知想了什么,竟然没有当即就向皇甫成回话,而是张开双手,虚虚团住了下方的那片灰。 一阵微风凭空生出,裹夹着那一片灰落入了心宽张开的双手上。 捧着那一片灰,感受到灰尘中那丁点余温,心宽心念一动,一张纸从洞室的案几上飘起,浮在了他的面前。 净涪魔身看着心宽动作,摇了摇头,再不停留,转身径直出了心魔宗。 他甚至都没有去看过皇甫成。 九重云霄之上的左天行看着云光宝镜,察觉到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离开心魔宗,便知另一个净涪已经离开。 他想了想,却没有立时追踪那个净涪的动静,而是调转了云光宝镜,盯住了心宽和皇甫成。 净涪如何,他如果不想被他知道,即使他强追上去了那一个净涪他也有的是手段遮掩,既然如此,那还不如继续看看皇甫成这边呢。 净涪他特意请他看了这么一出戏,绝对不是没有原因的。 是的,或许一开始的时候左天行确实没有看出净涪动作的深意,但到得后来,他看得久了,也就回过神来了。 左天行他和天圣魔君皇甫成争斗了那么久,对于他的行事作风也了解得很。 他知道,现在的这个小和尚和当年的那个天圣魔君一样,从来都不是这么无聊的人。那一次万竹城里,他不也是不惜在那些小沙弥面前撒娇卖痴扮演真正的小孩就是为了消去他的怀疑么? 左天行这样想着的时候,应该是无意识地忽视了当初天圣魔君皇甫成和他相争时候那些真真假假难以分辨的动作。 不过不管如何,此刻被左天行捧在手上的那面云光宝镜真就只分出了两个影像。 一个影像里,照的是心宽,而另一个,就是皇甫成。 没有净涪。 净涪魔身提着手中的灯笼走出了心魔宗护宗大阵,就像他来的时候一样,他走的时候,也没有惊动心魔宗里的任何人。 便连此时的皇甫成,也不知道净涪魔身居然已经离开了心魔宗。 他还以为净涪还在哪里站着,看着他呢。 出了心魔宗后,净涪魔身毫不怜惜地将刚才居功至伟的灯笼往地上一掷,任由落在地上的灯笼散去外形,化作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回归无边暗土世界。而他自己却只是伸了个懒腰,又笑看了九重云霄上的左天行一眼,便一步迈出,往外去了。 ‘也该时候去找司空泽了……’ 左天行察觉到那一丝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流入无边暗土世界,苦笑了一下,抓着云光宝镜镜框的手指用力在镜框上磨了一下。 云光宝镜镜面上,一点细小的斑点无形无迹地散了开去。 倘若在那一点斑点散去之前有人站在左天行身侧,与他一同观望云光宝镜影像的话,他该是能看见那一点斑点上极致缩小的影像。 而他倘若是真的认真看过的话,他该是能够知道,这个影像不是别的,正是左天行抓到的净涪刚才提在手上的那点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气机。 循着那一点气机,左天行甚至能追寻到那个净涪的动向。 碍于那个净涪,不能有太大动作的左天行或许不能看得太仔细,但他绝对能够知道那个净涪的去向。 可惜,那个净涪太过谨慎了,居然直接就将他刚才暴露了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放回了无边暗土世界。 但毕竟一开始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所以左天行也就只是惋惜了那么一会,便就将所有的心神投入到了那云光宝镜镜面上的两个影像之中。 在高度的心神投入和一定的时间投入下,左天行终于觉出了点什么。 他挺了挺本来就直挺挺的脊梁,转头定定地看了一眼静和寺藏经阁的方向,才继续埋头分析皇甫成的一身气息。 他以前不怎么在意,竟然直到这一刻,才发现皇甫成的气息有异。 随着左天行的发现,他头顶那根无形的冲天气柱搅动风云,惊动了四方沉静的存在。 位于景浩界虚空那渺渺茫茫所在的景浩界天道垂下目光,望见那九重云霄之上的左天行,似乎笑了一下。 即便它的形迹不算太明显,高坐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还是发现了。 他沉着眼,看了看景浩界天道,又转过目光,一一扫过景浩界内的左天行、净涪和净涪魔身,冷冷地道:“原来如此。” 第316章 业火红莲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天魔童子如何还不明白为什么净涪这个boss就是不安安生生地待在他该待的地方,而是寻上了心魔宗去? 这是嫌皇甫成在心魔宗的日子过得太过平顺,要给他搅了去呢! 天魔童子冷哼了一声,抬起双手开始结印。 他结印的速度很快,翻飞的手指甚至拖出了好几个残影。残影连着手指,隐隐可以看出一个莲花状的印记。 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工夫,天魔童子手上便托出了一朵纯粹由魔气凝结而成的妖冶红莲。 这一朵红莲随着天魔童子的呼吸开合,而在莲瓣张开合拢之间,隐隐可见莲座内里那些连结成链状的神秘字符。 天魔童子笑了一下,随手将这朵巴掌大小的红莲往下一掷。 莲花才刚跌出他化自在天外天,就被一阵黝黑的魔气一卷,消失在了虚空中。 对于那朵妖冶红莲的消失,天魔童子毫不在意,他垂下视线,望着下方景浩界中的皇甫成。 那一朵莲花不过是他用从皇甫成手上的那一朵三品红莲里参悟出的那些许神纹掐成的一点小玩意,根本算不得什么好东西,也没有什么大用,可用在此时的皇甫成身上却恰到好处。 小小的一朵莲花自墨黑的虚空外跌落,直直往景浩界里坠去。 守在景浩界天地胎膜之外的剑修忽然站起身来,负手仰望着无边无际的黑沉虚空。他眼梢微微一动,身侧的佩剑剑身也在那一刻抖动了一下,龙吟一般的剑吟声震动虚空。 剑修看得片刻,目光牢牢锁定那朵正向着这边飞速跌落的小莲花。 没有人知道这位剑修在这短短的一小会儿时间里究竟都想了些什么,可当那朵小小的红莲出现在剑修身前的时候,他背负在身后的手赫然抬起,举轻若重地往下按了一按。 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那守在景浩界天地胎膜之外的那四把剑器竟于刹那间收拢了所有剑意,任由那一朵小莲花穿过天地胎膜,跌入了景浩界世界之中。 见得那朵莲花进入了景浩界,剑修往景浩界中看了一眼,微微一笑,便又重新坐了回去。 随着他的动作,那各自收拢了自身剑意的宝剑竟又是扬起一声悠长的剑鸣。剑鸣声中,春夏秋冬四种剑意再度涌现。剑意交织缠绕,自成剑阵。 莲花借由冥冥中的关联出现在皇甫成头顶,却不惊动皇甫成,只勾连皇甫成身上那一朵业火红莲的气息。 事实证明,天魔童子想的果然没错。 受天魔童子投落的那一朵莲花牵引,皇甫成眉心处那一朵业火红莲印记上有火色一闪即逝。过不得片刻,那业火红莲赫然在皇甫成没有察觉之前就自发催动,自皇甫成眉心处飘出。 皇甫成愕然望着身前那一朵悬浮着的三品红莲,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三品红莲当空滴溜溜一转,几缕气息从莲瓣上飘出,牢牢镇压着皇甫成周身的气息。 九重云霄之上的左天行才刚刚找到了些什么,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见一阵奇异波动涌来,竟在刹那间将他手上的那些属于皇甫成的气息震散。 左天行头顶气柱涌动,福至心灵之下,腾地从皇座上站了起来,便连云光宝镜上混沌的镜面都不理会了,只紧盯着皇甫成身前的那一朵红色的三品莲花,惊呼出声:“先天地而生的灵物?!” 那种浩浩冥冥的奇异气息,分明就是独属于左天行曾经惊鸿一瞥的先天灵物的气息。 先天灵物,先天地而生,威力无边的灵物! 左天行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能在景浩界中寻找到先天灵物的气息。 说来也是无奈,景浩界一个小千世界,在三千小千世界中只属平常,不论是世界的资源,还是世界的发展,在三千小千世界都算不得什么。 先天灵物这样的宝贝,别说在小千世界难得一见,便连中千世界甚至是大千世界都是令人垂涎欲滴的宝物。 就连左天行当初气运绝顶,更兼手握九重云霄和道门一脉,也始终没有在景浩界中寻找到先天灵物的踪迹。他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也是一直到了后来,他有一回流落景浩界世界之外,无意中踏入一个大千世界,有幸见得一件先天灵物出世,才算是开了眼界。 然而,那样的一件先天灵物,就是当初的左天行也没有资格加入抢夺行列,只能远远避开。 极度震惊过后,左天行终于恢复了神智。可他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闭着眼睛站了一会,稳定了自己的心绪后,才再度睁开眼睛来。 他往身后的皇座一坐,随手将那面云光宝镜重新化作九重云霄世界本源,任由那缕世界本源散入九重云霄之中,他只探身注视着下方皇甫成身前的那一朵妖冶红莲。 才刚刚踏出心魔宗的净涪魔身也察觉到皇甫成那边涌动的奇异又庞大至极的气息,不禁停下了脚步,也回头往皇甫成那边望了过去。看见皇甫成身前的那一朵妖冶红莲,他的眼底竟然快速闪过了一丝异色,便连脸上,也浮出了些许血色。 他盯着那朵红莲,仿佛记起了红莲盛开的时落在他手上燃烧着他躯体的业火:‘原来是那朵小莲花啊……’ ‘果然是一件很难得很难得的宝贝啊……’ 静和寺藏经阁那边,还沉浸在经文要义中的净涪也不禁从那种奇妙的境界中走出,往心魔宗的方向看了一眼。 ‘你想要?’ 佛身也在识海中递了一句话过来道:‘我们要动手抢过来么?’ 单只这么一句话,便足以了解佛身的本性。 他也是净涪。 净涪本尊看了心魔宗那边的皇甫成一眼,又抬头望入虚空,和自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垂落视线的天魔童子对视了一眼。 他毫不在意地收回了目光,道:‘如果真要动手,那就动手。’ 真要动手的话,他们是能够抢得过的。 佛身也自识海世界的佛光中显化出了身形。 他看着魔身,虽然不说话,可也已经表明了态度。 净涪本尊和佛身已经达成了共识,只要魔身开口,他们就会出手。 不会有丝毫犹豫,不会有更多的迟疑。 哪怕他们在不久之前才见过了站在皇甫成背后的天魔童子。 净涪从来相信自己的实力,却也从来没有小看过自己的敌人。 是的,他过了天魔劫,化劫的还是那位天魔童子。他还见过了那位手执天魔一道的天魔主,从那一位天魔主手下全身而退。 但那并不代表他能和天魔童子甚至是天魔主抗衡。 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过。甚至因为见过这一面,他更清楚地了解他们两人的凶威。 那不是现在的他们可以面对的存在。 他们之所以能够安然无恙地全身而退,并不是靠他们自己的实力,而是其他的原因。 譬如规则,譬如天道,譬如站在他们身后的佛门世尊…… 可是他们现在不能抗衡天魔童子乃至天魔主,并不代表他们就不能从皇甫成手上抢过那朵莲花。 皇甫成还是太弱了。 就这么几句话的工夫,魔身已经从那一种诡谲的状态中走了出来。他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不,不需要。’ ‘我们并不需要它。你们也要小心,莫要被我影响了。’ 他确实对那业火很好奇,也很想要再重温一遍当日的那种感觉,可他也很清醒。 那朵小莲花不好养,他也不需要。 ‘与其想着那朵小莲花,倒不如多想想我们的宝塔。’ ‘那才是我们的宝贝。’ 魔身毫不犹豫地走出心魔宗地界,再不回头看皇甫成甚至是他身前的那一朵妖冶红莲一眼。 既然魔身不想要,净涪本尊和佛身也没有再多插手。 在净涪魔身完全踏出心魔宗地界的那一刻,皇甫成不由得大大喘了一口气。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他心头的那种压抑危险的感觉才散去了大半。 他惊悸地拍了拍胸口,略略定神后,才将身前的业火红莲收了起来。 随着业火红莲被收起,大半的奇异气息敛去,上方九重云霄之上的左天行也才终于能够将自己的目光从业火红莲原本的位置上重新转回了皇甫成身上。 再次将皇甫成望入眼里的时候,左天行才想起了他本来的目的。可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想要再一次分析皇甫成气息的时候,他已经不能轻易捕捉到他的气息了。 这就是业火红莲的威力。虽然被皇甫成催生出来的业火红莲只有三品这个品级,只能招来业火焚烧万物,连镇压气运都做不到。可业火红莲就是业火红莲,尤其是在被天魔童子用业火红莲的本源神纹激活的这个时候。 左天行脸色煞白。 已经到了这种状况,左天行如何还不明白?他错过了最恰当的时机。 以后再想要查探皇甫成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饶是左天行,也忍不住生出了一股股闷气。 他禁不住抬起手,狠狠地拍落在皇座的扶手上。 “嘭。” 也不知道他气的到底是他自己,还是皇甫成和他手中的那朵业火红莲。 第317章 再见司空泽 此时正往程沛那边去的净涪魔身察觉到九重云霄世界本源隐隐的动荡,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在行走期间抽空抬头往九重云霄的方向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往识海中递了一句话道,‘看来这一次我是白走一趟了?’ 净涪本尊已经再次沉入了经文中,轻易不理会外事。 佛身在心底叹了一声,只能认命地再一次从佛光中显化出身形,回应道,‘大概是的。’ 哈哈,你也有这么一天! 让你一天到晚缩在识海里清清静静的什么都不用干! 让你抽空了找到了时机就出来看戏! 魔身能听得出佛身声音里的无奈和认命,可他半点不觉得愧疚,甚至很好心情地笑了笑,叹道,‘看来以后还得再给左天行找一次机会啊……’ 想到以后大概还得自己跑腿,魔身从佛身身上找回来的平衡感很快就被扫了个空。他越想越是怨愤:‘左天行他这次是怎么回事?行事这么失水准?他不抗在前头,难道还得我们自己来?’ 佛身笑了一下,道,‘以后大概还真要再劳烦你一次了……’ 魔身气得狠狠瞪了佛身一眼。澎湃的怒火驱使之下,魔身的一身气势暴涨。然而魔身的气势虽然惊人,却不是往着外界扩散,而是在魔身的特意控制下,直扑识海世界的佛身之中。 磅礴逼人的气势压下,几乎令整个识海世界都在那一霎那停滞。 可佛身却只是轻轻地合拢了双手,垂下眼睑低唱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刹那间,春风吹过,唤醒了整个世界。 魔身冷哼了一声,却没有别的动作,而只是别开头去,再不看佛身一眼。 魔身的动作或许隐蔽,却还是瞒不过佛身。 佛身清楚地看见了,在刚刚魔身别开头的那一刻,分明往净涪本尊处看了一眼。 他心中一动,忍不住也往净涪本尊那边看了看,直看见净涪本尊仍旧埋头书中,这才暗自松了那一口气。 真要让净涪本尊看见他特意逗弄魔身,惹得魔身发怒,魔身固然不会好过,可到时他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还是该收敛一点,不要让净涪本尊抓个正着。 指望净涪本尊不发现那完全就是妄想。三身一体,从来就不是一句虚话。但他们也有默契,只要不是被当场抓住,只要没有危及三身,那么这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就都可以轻轻放过。 不然,他们三身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佛身和魔身都有了顾忌,接下来的氛围就好上了太多。虽然魔身还是会坏心地在某个时候抽空往识海中骚扰一下佛身,虽然佛身也总会稍稍地在言语上提醒或者说是刺激一下魔身。 不得不说,即便魔身总在分神,即便总有佛身在旁边刺激他,魔身的速度和效率还是得到了体现。 很快的,魔身便到得了目的地。 一个归属于道门统辖的小镇。 净涪魔身站在小镇入口处,往小镇里看了两眼,便迈步走入了这一个算不得太大的小镇。 魔身径直走入了一处小宅院。 魔身悄无声息地穿门过户。 才刚刚踏入大门,魔身便点了点头,和佛身道:‘还算是有些门道。’ 这小宅院从外间往里看只是平常,但入得门里之后,有眼力见的人都能看得出这宅院子的神奇。 佛身抽空往外看了一眼,并不太意外,‘到底他们祖上也是出过一位仙人的,还是有些底蕴在,你可别小看了人家,阴沟里翻船就不好看了。’ 魔身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他只抬起手来,接连往院子里的几处不起眼地方点了点,与佛身道,‘这院子确实是不错的,可惜年代久远,又出了不少败家子,有这几处疏漏在,便是我光明正大地站在他们面前,他们想留下我也不行。’ 佛身闭上眼睛,不与魔身争论。 而且魔身说得也不错,这院子确实是不错。虽然从外观上看上去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宅院,但入了院子里,才会知道这院子别有乾坤。 不说这院子内里与外表完全不符的面积,也不说这院子里重重叠叠却已经关闭的复杂阵禁,但只看这里头的灵气,就不比一般小门派的修行圣地差了多少。 只是可惜了,正如魔身说的那样,这院子年代久远,许多地方都已经失修。院子房舍布置的损坏,自然影响到了这院子里的层层阵禁。而且这院子不仅有岁月洗礼的痕迹,曾经流传下来镇压阵禁的灵器灵物有不少更是被人换走,换上了一些品质参差不齐的破烂物什…… 在这两重影响之下,这处宅院还能够保留下他们眼前所见的情状,其实也算是很不错了。 魔身却是对佛身的想法不以为然,但他没想在这个时候和佛身争论。 在魔身看来,争论委实是最没用的抗争方式。赢了不能让佛身改变他的看法,输了他也不会改变他自己的看法。这样争来争去的,除了能打发些时间,又能做些什么? 他看得两眼后,便也就不再理会,一路往程沛的位置而去。 此时不过巳时中,程沛旁的地方也没去,正在一处偏院中演练阵法。 另一侧倚门往他那边细看的,却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这两个小姑娘是他们路家的一对族姐妹,年纪不大,模样不错,修为差强人意,但她们的小心思却也不少。 单从她们眉眼间那来回不停的官司就看得出来了。 魔身扫了她们一眼之后,便不再看那两个小姑娘,而只是隐在一侧,看着蹲在院子里的程沛一边无意识地划拉着他手中的阵笔,一边念念有词。 程沛认真至此,他识海中的司空泽也就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并没有出声提点。 魔身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等着,时不时便去和佛身说上两句话,聊以打发时间。 但才说上两句,魔身忽然脸色一动,站直了身体,看定了某个方向,与佛身道:‘净音师兄也来了。’ 本来只是应付着魔身有一下没一下骚扰的佛身愣了一下,竟一时回不过神来,问道:‘什么?净音师兄?’ ‘你是说净音师兄也在这一片地界上?’魔身点了点头,‘他刚刚突然遁移出来的。’ 说完,他抬手一点,将一幅影像送入了识海世界。 佛身看见,认真打量了两眼,才道:‘虽然确实是狼狈了点,但似乎没有什么大问题。’ 净音何止只是狼狈? 他如今衣衫破败,面容脏污,双眼无神,气息凌乱涣散,身上隐隐缠着血气,分明就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杀戮的模样。 净音身形不稳,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最后扶着墙根坐了下来。 他也顾不上旁的,伸手就取过身边散落的几块碎石放在各处方位上。到得他将手收回来的时候,一个散发着淡淡青光的圆弧升起又隐没了下去。 净音吐了一口气,这才安心地结跏趺坐,入定调息。 佛身观察了一阵,道:‘你还是去看一看吧。’ 虽然对于魔身来说,想要查看净音的情况的话,在这里和去到净音那边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差别,但佛身还是提了这么一句。 刚还站直了身想要到近前去看一看的魔身几乎是立刻稳住了身形,沉下脸问道:‘为什么又是我?!’ 佛身笑了笑,并没有说话,只往识海世界外看了一眼。 魔身下意识地顺着佛身的视线望了过去,正正巧对上了刚刚放下书本往他这边看来的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表情平静,语气却有些缓,他道:‘去看看吧,到底是净音师兄。’ 魔身梗了一口气,虎着脸站在那里,半响后才反问道:‘我能出现在他面前?’ 这么一句话说出口,魔身也没等净涪本尊和佛身的回应,当即就将视线往那边还在推演阵法的程沛一扫,斩钉截铁地道,‘让程沛去!’ 魔身话出口了才觉得这真就是一个好主意,他看向净涪本尊,似是分析又似是解释,‘程沛日后要掌管程家,他就需要更多的人脉。而净音师兄,如果他日后不出差错的话,也该能将佛子之位拿在手中的。’ ‘结交一个佛子,对于程沛可是有莫大好处。虽然有我们在,佛门又或者是净音师兄都会对程沛多有关照,但他们两人有交情和没交情对这关照程度是会有影响的。’ ‘现在路家这边像是要算计程沛,司空泽不能出面,程家也不能拿出来,那么有一个净音师兄在程沛身边镇着,路家那边怎么都要顾忌一些。’ 第318章 无题 魔身说得很好,推论得似乎也很合理,但净涪本尊和佛身两个谁还不知道他说这么多为的都是什么。 既然魔身不想去,净涪本尊也不愿意勉强他。 他很随意地点了点头,道:‘既然你都想好了,那事情就按你的意思去办吧。’ 净涪本尊说完,便将他手中的那一本《佛说阿弥陀经》放回了书架中。 这本《佛说阿弥陀经》是这一列书架中最后的一部经文了。 翻看完这一部经文后,净涪也没有再转去第二列书架的意思。他理了理书架上的经书,便转身回到了静室,在静室中的案桌前坐下。 抽笔、铺纸、添水、磨墨、洒金。 等到这一切都准备妥当后,净涪重新在案桌后的蒲团上坐了,又提起毛笔,沾了混着金粉的墨水便开始默录经文。 这一次,他默录的经文并不是那两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而只是《佛说阿弥陀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僧,千二百五十人俱,皆是大阿罗汉,众所知识:长老舍利弗、……” 一笔一划勾连成字,笔划之间,别有意味;一字一字相连成句,字里行间,自有玄妙。 这经文,并不是单纯的誊抄描绘自净涪所见的那些经文要义,而是经由净涪自己体悟,由净涪自己思考凝练所得。字句之间所带的玄妙道理已经与收藏在书架上的那些《佛说阿弥陀经》脱离开去,几乎自成一家了。 随着净涪本尊手中的毛笔在纸上接连描摹,他对《佛说阿弥陀经》的理解和体悟不断融汇贯通,随着净涪本尊的动作,刻印在那纸张之上。 就在净涪本尊默录经文的时候,识海中的佛身也再无暇分心关注他事,只专心吸纳着净涪本尊梳理出来的经文要义。 一尊佛陀金身虚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随着净涪本尊对《佛说阿弥陀经》经文要义的整理融汇,随着佛身对于整理出来的《佛说阿弥陀经》经义的吸纳贯通,那一尊佛身金身虚影也在不断地吞吐着环绕着它与佛身的金色佛光。 净涪本尊、佛身都忙得不行,独留了魔身滞留在外,对他不远处的程沛干瞪眼。 但魔身到底也是净涪,虽然会有一时气恼,但这点怒火并不能湮灭他的理智。 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看了看院子中的程沛,又望了望那边厢暗巷里头的净音,魔身抬手一招,一道幽幽的暗光便自无边暗土世界中飞出,落在了他的手掌上。 待到流光散去,一座幽幽寂寂的九层宝塔稳稳地停在那里。 这正是归属于净涪魔身的幽寂暗塔。 魔身将宝塔捧在手上,便再不去看旁人,而只是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宝塔的塔身。 程沛知道有人在等着他,但他并不往心里去,只顾着埋头在他身前的阵法之中,连眼角余光都没往他身侧扫过。 事实上,在他心里,他其实还觉得那路家两姐妹很烦,烦得他甚至都想要和司空泽发火了。 司空泽也知道程沛心里的憋闷和怒火,所以他很理智地在程沛顺利地补完阵法的那一刻开口了。 ‘你是不是觉得,这路家乌烟瘴气的,待着没趣得很,还有一个两个的小姑娘烦人,恨不得立时离开这里?’ 程沛刚刚补完阵法的好心情顿时就被司空泽削减了一半,他抿了抿唇,面上仍旧在慢慢打量着面前完成的阵禁,一边在识海里回答:‘难道不是?’ 那边厢路家的两个小姑娘见程沛身前的阵法亮起一片朦胧的清光,脸上一亮,一边急急地站起身来,一边还不住地整理自己的衣裳妆容,唯恐她们哪里不完美不好看了。 好不容易等她们整理妥当,抬起头来往程沛那边看的时候,却见程沛还站在那院子里,脚下一动不动,更没有要回屋的意思,不免就急躁起来了。 其中一个小姑娘明显更是活泼胆大,她等得急了,竟往前急走了几步,几乎就要踏入院子里去了。 也就在她迈过界线的前一刻,另一个小姑娘猛地反应过来,手一拉就将那小姑娘拽了回来。 “你是真要惹程公子生气不成?!” 小姑娘生气地一甩手,压低了嗓子回头吼道:“我哪里要惹他生气了?这不是阵法已经完成了吗?我这个时候过去也不会打扰到他,他怎么会生气?” “他生气?我还没生气呢!你看看我都在这里等了多久了!?” 另一个小姑娘到底比她的堂姐妹性情温婉一点,听得这话,也不和她吵,只道:“既然都已经等了那么久了,也不在乎再等多一会儿。” “你就再等一等吧,再等一等程公子就会过来了的,他都已经完成了那个阵法了不是……” “他总会过来的。你别惹他生气。” 这两小姑娘的动静不小,根本瞒不过已经从那种极度专注状态中走出来的程沛。 他厌恶地撇了撇嘴,和司空泽道:‘师父,倘若换了你在这里,你烦不烦?’ 司空泽一时无话。 换了他在,他约莫也是要烦的。 若是志同道合心意相通的佳人也就罢了,这样两个年岁不大心性不稳的小姑娘…… 程沛见得司空泽沉默,便知道司空泽的态度。他也不和司空泽继续拗,只放软了声音道:‘师父,我们还是赶快走吧。这路家也没什么好的。’ 司空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气深长地问道:‘徒儿啊,你是真的没想到我为什么要你留在这路家吗?’ 这回倒轮到程沛沉默了。 半响后,他才道:“我知道的。” 司空泽点了点头,却没言语。 程沛是真的知道司空泽为什么要他留在路家的。 自被兄长身边的那头幼鹿送出来之后,他虽然没再遇到几个魔修,可他这一路上碰到的事、见到的人也都不少。 走出程家,独身一人的程沛真是长了见识,开了眼界。 如今他回首当日,明明时间过去不久,却也觉得当初的自己是真单纯无知。 他以为父亲身边多出几个人,他多出几个异母的兄弟,他以后执掌程家的时候也将会多出几个争抢的对手,等等的这些就是天大的事情。但其实不是。 他曾以为自己在别人眼里是像在母亲、兄长眼中那么重要,他以为自己的真心相待也会换来真心,他以为他们都看到了他这个人,甚至看重他这个人。但其实也不是。 原来,父亲没有那么重要,对手没有那么重要,他的真心没有那么宝贵,他也不是那么的无可替代…… 眼看着程沛的情绪低沉,司空泽却也没有出声。因为他知道,程沛他能自己调整过来。 果然没有令司空泽失望,程沛自己很快就调整了心情。 他整理了自己的情绪,和司空泽道,‘师父是想要我看一看这路家的情况。’ 司空泽点了点头。 程沛却又道:‘可是我已经知道了啊。’ 司空泽有些愕然。 程沛不理会司空泽的反应,他只道:‘我已经知道了哪怕程家会在兄长和我手上崛起,也总会在几千年乃至几百年之后再度沦落……’ ‘我知道的啊。’ ‘这世上,万物有兴盛荣衰,家族自然也会有兴盛之后的衰落,这是规则,谁也阻止不了,也强求不得。’ ‘我也从来没想过程家会万年不衰,兴盛永固。我只要保证,程家在我手上不坠兄长威名就好。旁的,我也理会不了。’ 司空泽忽然开口问道:‘为什么是程家在你手上不坠你兄长威名就好?’ 程沛连思考都没有,很是理所当然地道:‘我兄长那么厉害,总有一天会名震整个景浩界,如果那个时候程家落在别的什么人的手里,难保他们不会借着兄长的名头欺凌乡里,横行霸道。’ ‘到得那时,他们毁的就是兄长的名声。’ ‘佛门修行讲究因果,虽然兄长已经出家多年,但如果有人用了兄长的名头,借了兄长的威名,到时候不管兄长知不知道,总也会有一份因果落到兄长的头上。因果牵连之下,即便毁不了兄长的修行,也总会给兄长带来麻烦。’ ‘我若执掌程家,一来不让旁人打扰到兄长,二来……便是我真的掌控不了那些不成器的,因果也只会落在我的头上,找不到兄长那里去。’ 司空泽看着程沛,很是认真地问道:‘你真的不知道,程家的那些人也好,他们可能会带来的因果也好,其实在你兄长那里,根本就不算麻烦?’ 别说麻烦了,怕是能让他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程沛点点头:‘当然,我兄长很厉害的!’ 他理所当然地说完这么一句之后,才又道:‘可我却是想为兄长做些什么。’ 这一次,司空泽沉默了许久,才道:‘好吧,既然你真的想离开,那收拾收拾,明天就告辞吧。’ 自踏入这路家之后便就一直板着脸的程沛终于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 ‘谢谢师父。’第319章 无题 要得程沛这一句谢可不容易,司空泽哼了一声,道:‘可免了吧,我再不放你走,怕是你都得怨上我了。’ 对于司空泽这话,程沛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看着这样的程沛,司空泽也是无奈。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是孽是缘,居然撞到了这么一对兄弟的手上。 司空泽在心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见程沛还在院子里磨蹭,就是不往屋里挪一步看一眼,便又笑了起来,打趣道:‘你若是真的烦了这两个小姑娘,那我教你个阵法,让她们轻易看不见你,怎么样?’ 别的先不管,就只“阵法”这一个词就足以吸引程沛的注意了。 他也不探问司空泽即将教给他的阵法到底是个什么阵法,叫什么名号,有什么光辉历史,威力效用又是什么,他只问道:‘什么时候开始?’ 这就是我的关门弟子了。 司空泽暗自在心底嘀咕了一句,然后很干脆直接地道:‘今天午时之后。’ 程沛皱了皱眉头:‘师父,为什么不是等一会儿?’ 司空泽却也有话问他:‘等一会儿你能整理归纳现在的这个阵法,还能恢复你刚才耗去的心力不成?’ 程沛默然。 见程沛无话可说,司空泽得意地沉了脸,冷声道:‘既然你自己也清楚,那还不快去整理你的这个阵法!?’ 程沛理亏,只能低低地应了一声,道:‘是,师父。’ 说完,程沛也真的收敛了全部心神,开始重新梳理他当初修补这一个阵法的思路和心得。 看着程沛认真专注的模样,司空泽在识海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因着这一个阵法的修补打从一开始就由程沛自己全盘处理,司空泽虽然也在一旁看着,却连一个提点都没有,所以程沛此时再从头梳理自己的思路自然是再顺利不过了的。 很快,他就收拾了院子中散落的一应物什,转身回屋。 见得程沛转身往这边走来,已经等得很不耐烦的路家小姑娘立时露出了笑容来。一个快步来到程沛身边,盯着程沛不放,还没话找话地问:“程家哥哥,你的阵法修补完成了?” 另一个慢了一步,却也在前一个小姑娘和程沛说话的时候来到了程沛身侧。 她行了一礼,只低低地唤了一声:“程家公子。” 程沛不着痕迹地退后一小段距离,一视同仁地看着两个路家姑娘点了点头,问道:“方才有劳两位姑娘久等,不知两位姑娘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性情更为活泼的那位姑娘未语先笑,欢快地道:“程家哥哥,我今日从父亲那里又找到了一个残缺阵法哦,父亲说很有意思的,你要不要来看一看?” 程沛垂下视线,道:“怕是不行了,我今日早上收到了家中母亲的消息。” 他顿了一顿,话语清晰地道:“家中有急事,母亲催我归家。我等会儿便得去寻伯父告辞了。” 程沛所说的那位伯父,其实就是这个性情更为活泼的路家姑娘的父亲,叫路修。 路修是路家嫡系的子嗣,也是路家一位颇有实权的长老。而当日程沛与他遇上,是在这附近一个小宗门主持的一次阵法修补大会上。 别误会,程沛没有参加那个阵法修补大会。 他一个没有名号、没有修为、没有来历的小修士也确实是没有资格参加那个阵法修补大会。所以在那个时候程沛他只是一个观众。而路修作为路家阵法造诣最强者,却是那个阵法修补大会的评委。 他们这一老一小的地位相差悬殊,本来也没有什么机会相交。但路修是路家难得的明眼人,眼见路家与日俱下,着实心忧路家,为了替路家招揽贤能,增强路家的实力,也为了替路家结交一份善缘,路修借着这一次阵法修补大会,也自开了一处阵禁小会。 他这阵禁小会不设门槛,只要有修为在身,只要对阵法禁制有些兴趣,略懂一二,便能入内一会。 程沛当时受司空泽指点,要遍观各方阵禁开拓视野眼界,又被当时的阵法修补大会挑起了兴致,也参加了路修的那一个阵禁小会。 他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只想见识见识其他人对阵禁阵法的理解。哪怕是最粗浅简单的也可以。 可谁知在那一个阵禁小会上,竟然有人捧出了一幅残破阵图。 这阵图其实并不生僻,当时在场的人不认识的也没几个,不过就是一幅三才阵图而已。可这阵图也确实有它的难得之处,因为当初制成这阵图的修士极其巧妙地将三才阵与天上三星勾连起来,不仅硬生生令那简单的三才阵提升了三层的威力,还平添了几分机变。 那制阵修士心思之灵巧,便连隐在程沛识海里的司空泽都忍不住赞了一声。 更为可惜的是,这样的一幅灵巧别致阵图,在当时的那场阵禁小会中却没有几个人能够看得清楚,直令宝物蒙尘。 当时程沛一来既叹这阵禁的精妙灵巧,二来也愤怒这些人的不识货,便没能管住自己,挺身站了出来。 虽则不论是当时的侃侃而谈还是事后和路修相交程沛都不曾觉得如何,但之后受了路修邀请到路家暂住的程沛却是真后悔了。 路家没落也确实是有原因的。家族中没几个出众的年轻一辈子弟不说,男子资质不错的自大骄傲,蛮横无礼,女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尤其是以路修的这个女儿为最。 别看她现如今在他面前只是看上去活泼骄纵,可一旦离了他眼前,对着下人百姓动辄呵斥甚至打杀的时候多得是。 这会儿听得程沛这话,小姑娘那两条描得细细的柳眉立时就竖了起来。 还是另一个小姑娘更隐忍,她往前迈出一步,用极其隐蔽的动作拉了拉她堂姐妹的衣袖,笑着插话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事儿急吗?如果赶时间的话,我父亲那边总还有几张千里遁移符……” “就是千里挪移符不好用,我家还有一个传送阵。”那性情更为活泼的小姑娘缓了神过来,也看着程沛道,“我回去跟父亲说,父亲会答应的。” 程沛只是沉着脸摇了摇头,道:“多谢两位姑娘美意。” 不管那两个路家姑娘好说歹说,程沛也就只有这么一句话,再多的却是一个字都没有。 程沛表现得这般明显,那两个小姑娘如何看不明白? 小姑娘的脸皮自来比较薄,便是她们再胆大,这会儿也撑不住了。性情活泼的,狠狠瞪了程沛一眼,性情温婉的,幽幽地望了他一阵。 狠瞪着程沛的,最后拂袖而去了。而幽幽望着他的,却也抬袖掩面离开。 司空泽看着那两个小姑娘离开的背影,叹了一口气,道:‘徒儿啊,你这也太浪费机会了吧……’ 程沛轻轻摇了摇头,一边推门入屋,一边和司空泽道,‘师父,这算什么机会。’ 司空泽拖长了语气,道,‘你不懂的。’ 程沛都已经懒得理他了。 司空泽看着自家的小弟子,也自摇头。 他说程沛不懂,程沛还真不懂。因为这确实是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不是说让程沛见识见识男女情爱,司空泽也不想让自家小弟子在这个年纪就沾染这些。 所以他说的这个机会,是让程沛学会观人用人的机会。 程沛想要程家,很容易。只要等那个净涪真正的站起来,而程沛他的实力又能看得过去,程家自然而然就会是他的。 可程沛想要让程家崛起,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他需要帮手。 所以,程沛需要学会观人和用人。 这和学习阵禁、阵法又不太一样。 人心易变,人性复杂,程沛要学的要做的还有很多。 而这一次,就是这样的一个机会。 司空泽看着自家小弟子,忍不住又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如今天机混乱,景浩界中的人想要窥破天机太难了。别说司空泽不能教程沛以阵禁推演天数,就算能教,程沛想要入门也很难。而他作为师父,除了他脑子里的那些禁制、阵法,大概也就只有观人一道能够勉强拿得出手了。 可是这个机会也被程沛错过了。 就在司空泽胡思乱想的那点时间里,程沛已经将他手上的东西都归置妥当了。他也没在屋里多停留,真就转身推门去寻路修。 一直等到程沛的气息远去后,魔身才从角落里显化出了身形。 他一手托着幽寂宝塔,一手慢慢摩挲着宝塔塔身,看着程沛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看来司空泽也不是没有分寸的。 魔身想了片刻,收回目光,又往静和寺藏经阁的方向看了一眼,终于下定了决心。 既然早前本尊都说了这边的事情交给他处理,那他就真按他的想法来了。 第320章 司空泽 既然净涪本尊当日挑了司空泽当程沛的师父,他们又和司空泽有所约定,而司空泽和程沛似乎也磨合得很不错,那他完全可以轻拿轻放不是? 魔身越想越觉得可行,便真的按他的想法拿定了主意。 可他才刚要有动作,院子外就传来了几道脚步声。 和脚步声一起传过来的,还有几句低低的催促。 “快点,动作都快点,别磨磨蹭蹭的!真误了事情,看姑娘不扒了你们的皮!” 魔身小小地笑了一下。 很快,几个衣裳精致妆容淡淡的侍婢便出现在了院门口。 她们看也不看就站在不远处的魔身,径直推了门就往屋里去。 屋里很快就响起了一阵阵悉悉索索的细碎声音。一盏茶工夫后,这些侍婢才从屋里走了出来。 走在最后的那一个侍婢还算是细心。 她随手关了门。 魔身看着这几个侍婢离开,连往屋里看一眼都没有,便先摇了头。 但因着这些人的动作,魔身还是来了一点兴致。 最起码他已经打消了直接离开的念头,耐心地在这院子里等着。 过不得多久,看上去就松了一口气的程沛从院子外走了进来。 魔身这才又有了动作,他抬起头来,闲闲地看了程沛一眼。 程沛却没有看见他,就连司空泽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他们直接就从魔身面前走了过去。 来到屋门的时候,才刚想推开门的程沛忽然停下了动作,微微皱了眉头看向紧闭的门户。 程沛的动作引起了司空泽的注意。 他凝神查看了一番,也皱了眉头,‘有人来过。’程沛不置可否地推开门,迈步入屋。 里里外外转过一圈后,他拎着一个小布袋从屋中走了出来,一路毫不停顿地往院子外走。 魔身见得程沛出来,视线抬起,看了他手中的那个小布袋一眼,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随着笑意一起溢出的,还有他的一点淡淡气息。 这点气息太淡太弱,程沛察觉不了,这路家大大小小的修士察觉不了,可寄居在程沛识海里的司空泽却如遭雷击。 这是……妙音寺的那个净涪小沙弥? 他怎么来的?他为什么来的? 一个个念头在司空泽心底涌起,他却来不及梳理,而是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直直地往净涪魔身气息泄露的地方望去。 他的动作惊动了程沛,尤其是那下意识的戒备,更是直接传递给了程沛,令程沛也不由自主地戒备起来。 几乎是同一时刻,程沛手腕一翻,握紧了一个阵盘,目光更是警惕地扫视左右,绝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 司空泽想说些什么,但他什么都说不了,只能呆呆地望着那边的一身庄重黑袍的光头小和尚。 是的,魔身此时显化在司空泽眼中的形象,就是一个身穿黑袍的光头小和尚。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魔身就是这般的形象。 事实上,魔身虽然确实是穿了一身黑袍,但他是有头发的。他的头发都被紧紧地束缚在他头上的那顶墨玉发冠中。 司空泽所看见的,其实都只是魔身想要让他看见的而已。 魔身直直迎上司空泽的目光,对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看着这个笑容,司空泽浑身一个激灵,居然忍不住抖了抖。 程沛对此时的情况一无所知,他仍旧仅仅地把着手中的那个阵盘,目光来回在周围梭巡,最后才分出一丝心神来询问司空泽。 ‘师父,怎么了吗?’ 司空泽听到了程沛的问话,他想要摇头,想要说些什么。但可惜的是,无论他想要做什么,他也都只是想了,什么都做不了。 摇头摇不得,说话说不了,他只能直直地望着他身前的小和尚,等着他的动作。 在司空泽的目光下,净涪魔身看了看程沛,然后才又将目光重新放在了司空泽身上。紧接着,他抬起了手,点向了司空泽。 司空泽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那一根不住逼近的手指。 他的心被人紧紧地拽在手心里,像是只要再添一分力气,便能当场将它捏爆了一样。 那种感觉非常非常不好,可司空泽却什么都不能做。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一根手指终于点落在了他的眉心处。 那手指和他眉心相触的那一刻,心脏完全停止了跳动的司空泽以为自己闭上了眼睛。 可是等到那一股气息彻底完全,那传递过来的信息全被他吸收整理之后,终于回过神来的司空泽才发现,原来他刚才以为的全都只是他的错觉。 他的眼睛一直睁着,从最开始到结束,完全没有闭合过,甚至连眨眼都没有。 ‘……父,师父,师父……’ 直到程沛的呼唤声由远及近,从模糊到清晰,司空泽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心神。 他都来不及回应程沛,先就抬起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 程沛见司空泽终于有了动作,也不再催促他,而是安静地在一边等着。边等,他还边将紧扣在手中的阵盘收回了他的储物戒指里。 程沛这一等,就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之后,司空泽才将遮挡着眼睛的手放下,转头望向程沛。 他的目光复杂至极,着实令程沛摸不着脑袋。 他等了片刻,才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司空泽摇了摇头,目光却没有从程沛身上挪开,‘没事。’ 程沛见状,只得将刚刚的那些疑问全部压回心底,转移了话题,问:‘师父,既然你没事,那我就去路修那里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再称呼路修路伯父了,而是直呼其名。 单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程沛对路家的怒火和猜疑。 如果换了别的时候,司空泽或许还会指点他几句。可这个时候的司空泽,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程沛对路修乃至是路家忽然变化的态度。 他只是很随意地点了点头。 程沛狐疑地看了司空泽一眼,再不问什么,转身提了那个小布袋就出了院子。 司空泽久久地看着程沛,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明明他都已经寄居在了程沛的识海里了,明明他都只剩下一片残魂了,可那个小和尚居然还能够突破这中间的重重阻隔,硬生生将他的手指点落在他的眉心。 这世上,能有几人在他这般年纪有这种伟力? 再有,这世上,有几个人能有他这般的威严、气度和神韵? 程沛,他的关门弟子,居然是那个人的弟弟…… 他其实早该想到了的。 左天行不是左天行,左天行又是左天行。皇甫成不是皇甫成,皇甫成又是程涪…… 这一世,不仅天机乱得像一团麻,人事也没好到哪里去,乱得简直能让人悲愤到自尽。 司空泽捧着脑袋蹲在程沛的识海里想了很久,还是没能给自己想出一个过得去的主意来。 他只能叹气。 唯一能令他保持神智和冷静,清醒地认知到事情还没有落到最糟糕的地步的,却也是刚才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人。 天圣魔君啊…… 那个人有着自己的底线,也有着他自己的评判标准,非是那等暴戾滥杀的魔修巨擘。 更何况,他还入了佛门…… 佛门! 他能入佛门,能守佛门清规戒律修到现如今这个境界,这就证明他现今不比从前了。 他该相信天圣魔君,也该相信佛门。或者,他更该相信剑君左天行。 当年天圣魔君的作为和品行他都看在眼里,当年剑君左天行也一直没有对天圣魔君下杀手,便连这一世,他们两人看上去也都是知道双方的状况的。既然剑君左天行这一世都没有动手,那就更能证明天圣魔君对道门不会再是大祸了。 司空泽勉强安慰了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在程沛收拾东西的间隙中开口问程沛:‘程沛,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 程沛听得司空泽开口,不由停下了手中动作,很认真地点头,道:‘你问。’ 正如这个时候司空泽直呼了程沛的名字,程沛也直接忽略了司空泽师父的称呼。 其实听得程沛这么说话,司空泽已经隐隐猜到了程沛的答案。他本不该再继续,因为如果继续下去,不管以后如何,都会损伤他们师徒间的情分。 但他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将心底的问题问了出来:‘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兄长肆意为恶,祸害苍生,逆乱世间,你……会站在哪一边?’ 程沛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还很认真地道:‘我会站到我兄长那边去。’ 司空泽闭了闭眼睛,再一次问道:‘如果连你母亲都不赞同你兄长的想法、做法呢?’ 当年的北淮国贵妃娘娘不就是站到了天圣魔君皇甫成的对面去了吗…… 程沛不知道司空泽这个时候想到的居然会是一个他不知道也不了解的人,他只是很认真地想了想,才道:‘不会的,我母亲不会阻拦我兄长的。’ 第321章 程沛 司空泽面色已经平静了下来,他只问道:‘为什么?’ 程沛也很平静,‘因为我兄长他不是那样的人。’ 司空泽没有和程沛纠缠这个问题,他只说道:‘所以我说的如果。’ 程沛听得出司空泽话中的敷衍,他皱了皱眉,心底很有些不悦,但他还是很认真地平复心情,平静地再一次重申道:‘那我也会站到我兄长那边去。’ 司空泽再一次问道:‘为什么?’ 程沛道:‘因为我母亲会希望我站到兄长身边。因为我也想站到我兄长身边。’ 司空泽的声音有些淡:‘单单只是因为他是你兄长?单单只是因为你们之间的这份兄弟情分?因为你们之间的母子情分?’ 程沛的声音也冷下来了,‘是,也不是!’ ‘兄长他确实是我的兄长,是我母亲的儿子。他与我有兄弟情分,与我母亲有母子情分,但这些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原因。’ 程沛的语气开始不自觉地加重,‘更重要的是,我兄长就是我兄长。他就是他。他是程家的程涪,佛门的净涪,妙音寺的净涪!’ 司空泽心神一震,忍不住抬起视线直视程沛。 程沛或许一直无知无觉,但他隐隐猜到了什么。他就像是被触及了逆鳞的神龙,绷紧了他所有的神经,以一种近乎责问的姿态对着司空泽,完全不理会司空泽在此之前还是他师父的身份。 ‘你到底都将我兄长当成了什么人!?’ 司空泽哑口无言。 他的目光飘了开去,却在下一个瞬间直了起来。 却原来,在他视线的尽头,正有一个身着庄重黑袍的光头小和尚托着一座幽幽寂寂的宝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 他居然没有走! 司空泽绷紧了身体,木着视线看着净涪。 净涪面上的笑弧再稍稍往上一抬,然后他竟什么都没有做,就在司空泽的目光中施施然地转身离开。 看着彻底消失在他眼前的净涪,司空泽久久愣怔之下,终于站不住脚步,软软地坐了下去。 他没再看程沛,也没再要问程沛什么,只低垂了头坐在那里。 司空泽真不蠢,他其实也知道天圣魔君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危险暴戾,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早些年也不是没有见过那个小和尚?可是他当时见过的那小和尚远没有他此刻见到的小和尚那么危险!或者说,在早年的那些时候,他见到的那个小和尚将他自己的危险和锋芒都收敛得好好的,就像锋芒无匹的宝剑停在了剑鞘里一样。而他现在所见到的这个小和尚,却是锋芒毕露,光芒尽显。 当宝剑藏在剑鞘里的时候,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宝剑的剑光无可阻挡,可只要它一日待在剑鞘里,那他们就可以在这一日告诉自己,那就只是一柄华美的宝剑而已。 这是一种自欺欺人。 司空泽也知道,可是人就是这么一种习惯了自欺欺人的存在。 司空泽多年修行,当然不仅仅只是修为、手段乃至年龄的增长,随着年龄见识一起增长的,当然还有他的心性。 以他的心性,面对旁的什么人,他也都能面不改色,也都能做到得体自然。 可偏偏,那时站在了他面前的,是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 见到他,浮现在司空泽心头的,不是敬佩不是钦服甚至不是战意敌视,而是连司空泽自己都不得不承认的惊恐和躲避。 许是连天圣魔君皇甫成都不记得了,当年剑君左天行流落异世的时候,接手道门布局、担负道门抵御魔门重责的诸多道门长老中,就有一个他。 可是即便他拼尽一切窥探天机,借助天数布下阵禁阻拦,就算他们这些道门联军集合了道门一众盛名长老,但当天圣魔君出现在战场上的时候,哪怕他没有出手,只是坐镇后方,输的、败的、逃的也多是他们道门一方。 哪怕借助了天数,哪怕集合了道门诸多长老之力,他们也赢不了他,他们甚至拦不下他。 司空泽木然地坐在自家灵宝的残片上,空洞的目光似乎又回到了那些拼尽一切浴血奋战却总是败败败的日子。 然而,不得不说,他如此惊恐着天圣魔君的同时,其实也在敬佩着他。 因为…… 就像他们这些人每每对上他都是失败那样,天圣魔君对上剑君左天行也都是输多赢少。可当他们的锐气、战意乃至是心气都被天圣魔君挫去的时候,天圣魔君他却仍然能够昂首对上剑君左天行。 不管此前的种种战绩是胜是败,在最新一次争斗甚至是厮杀来临的时候,他总还能带着无匹的锐气和锋芒迎上剑君左天行。 这就是魔门的天圣魔君皇甫成,是可堪与他们道门剑君匹敌的魔道魁首! 别人或许只看到了天圣魔君和剑君的一次次厮杀拼斗,可他却不同。 他是天筹宗天机峰的掌峰长老。 他是整个景浩界中最为了解天机天数的修士。 所以司空泽他看得更清楚,天圣魔君皇甫成……他的对手其实不仅仅只有一个剑君左天行,还有站在剑君左天行身后的茫茫天道,世界大势。 换了他…… 司空泽惨笑了一下。 换了他,他怕是连站在剑君左天行对面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说要一次次地抬剑指向剑君左天行,更别说不论胜负,不管输赢,他总还站在那个位置上。 程沛看了识海中的司空泽一眼,没有作声,他只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便在屋中的香炉里燃起了香料,闭目入定。 这一整个下午,程沛都在定境中渡过。 没有人来找他。 包括上午时分才在他面前说过要过来的路修的那个宝贝女儿。 如此一直到了傍晚,晚膳时间都已经过去了许久,路修身边的管事才领了人提了食盒穿过浓重的夜色走了过来。 管事过来的时候,程沛也已经出了定境,正拿了一本前人对于阵法的心得体会在手,就着前面的一盏青灯慢慢地翻看着。 那管事敲了敲门。 程沛点头,目光却不离开手中的书本,只平平地道:“请进。” 管事领着人进来,看也不看,当下就对着程沛深深一拜,道:“实在很抱歉,程公子,今日奴仆事多烦乱,一时竟忘了给公子送晚膳,实在很对不起。” 程沛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仍只盯着他手里的书,只淡淡地道:“管事请起吧,程沛一介外人,不过暂且在贵府停留,还没多谢贵府招待,如何敢多言其他?” 管事心头一沉,再不迟疑,直接重重地跪了下去,道:“是我等多有怠慢,还请公子见谅。” 领头的管事都已经跪下去了,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仆役自然不敢在拿捏着身份,也都统统跪了下去。因着管事跪得结实,他们也不敢来虚的,当下便有一声声的沉闷重响在屋中回响。 因跪得重,跪得结实,这一下撞下去,也是痛得结实。 一时间,这些仆役个个都是呲牙咧嘴的。在那烛火映照下,这种狰狞的表情更是尤其可怖。 仆役不敢对领头的管事生气,却敢对坐在那边闲闲看书的程沛暗暗瞪眼。 这些程沛也都知道,却不在意,他只转了目光过去,看着管事道:“管事这是要胁迫我?” 管事想到自家主人今日午间那悲凉无奈的表情,连连摇头,道:“不敢不敢。” 程沛当下就冷了声音,道:“那管事这是在干什么?” 管事无奈,只能站了起来。 见得管事站起,其他仆役也都急急地站了起来。 管事见状,连回头狠瞪那些仆役的力气都没有了,只低声求道:“今日是我等失职,非是特意怠慢公子……” 程沛只不说话。 半盏茶后,程沛翻过一页书,在翻书的间隙点点头,随意道:“算了,管事且将食盒留下吧。” 管事顿时喜上眉梢,转身一把抢过身后仆役提着的食盒子,亲自给程沛摆放到了桌子上,又说了几句话,才真的在程沛的要求下领着人走了。 只剩下他一人的房间里,程沛扫了一眼案桌上的那个食盒,动都没动,只继续看他的书。 第二日一早,程沛带了自己的东西,早早地去辞了路修,便出了路府。 路修苦留不得,只能将他送出府去。 站在府门边上看着程沛远去的背影,路修长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领了他的人入了府门。 程沛才刚离开路修的视线,还没有想定下一步该往哪里去,便听得已经差不多一天没有声音也没有动静的司空泽忽然传了声音过来。 ‘往那边去。’ 忽然听到司空泽说话的程沛脚下一顿,站在原地沉默了半响。 司空泽也只是提了那么一句,便再没有旁的话了。他似乎就只提了这么一句,程沛到底听不听,一切只看程沛他自己的选择,他不强求。 程沛沉默过后,沉沉地往识海中看了一眼,没说什么,果真就往司空泽指点的那个方向走去。 第322章 净涪魔身 到底,司空泽还是按照净涪魔身的指示指引着程沛找到了净音所在。 看着程沛和刚刚出定的净音搭上了话,站在角落处却始终没有人发现的魔身才转身回了无边暗土世界。 这个时候,已经完成了今日早课本该按照他自己安排继续翻看静和寺藏经阁藏书的净涪本尊却没有离开静室,而是在案桌边上坐了下来。就连识海世界里的佛身,也都在金色佛光中显化出了身形。 这样的动静…… 魔身心念一动,原本要隐入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的身体陡然凝实。而他的身后,又有一张暗黑皇座自然显现。 转身在暗黑皇座上落座的魔身抬起头,自无边暗土世界直视景浩界世界中的净涪本尊。 ‘有什么事?’ 净涪本尊和佛身也都一起转过视线来,定定地打量着他。 片刻后,佛身开口道:‘司空泽的心魔是我们?’ 魔身很自然地点了点头,道:‘当然。’ 听得魔身这么承认,佛身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 可惜,佛身碍于种种原因不能直说,净涪本尊却没有那么多顾忌。 他摇了摇头,道:‘当然不是。司空泽真正的心魔,是他自己。’ 是因害怕一次次失败而退缩,显得懦弱胆小的他自己。 而司空泽的心魔会与他们看上去很是相似,不过是他的心魔借由司空泽自己的认定显化出了他们的外相。 也就是说,不管司空泽自己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愿意面对,在他的这一种退避躲让之下,显化在他面前的心魔外相就是净涪。 对于净涪本尊的直言,魔身并不怎么生气。他甚至闲闲地倚靠在身后的扶背上,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手指轻快地在虚空中划出一个个不成规则不曾文字的符号。 净涪本尊也确实不担心魔身生气,他平静地看着魔身,直视着魔身犹带着笑意的目光,问:‘你掌控了司空泽的心魔?’ 作为净涪修出的心魔身,魔身在心魔一道上完全继承了当年天圣魔君的所学所想,甚至在此基础上走得更远更深。 这一点,净涪本尊、魔身乃至是佛身都很清楚。可除了魔身自己之外,净涪本尊和佛身却全然不知道他到底在那一条路上走了多远,又到底在那一条路上看到了什么。 即便是能够如同魔身一般自如地使用魔身所修习的诸般神通手段,能够通晓魔身所认知到的一切心魔道信息的净涪本尊也一样。 因为净涪三身是独立的。 与魔身所拥有的这一种独立相同,净涪本尊和佛身也一样有着这种独立的权利。 能够在他们三身之间流转的,一直就只是他们的想法和所知所晓的信息而已。 出于这一种独立性,出于对同为三身的尊重,净涪本尊这一句问话的语气并不重,只是简单的询问而已,完全没有质问甚至是责问的意思。 这些魔身自然也都是知晓的。 到底同出一体,同为三身,在他们之间,没有误会这回事。 魔身摇了摇头,他眼神一转,那带着提示甚至是炫耀意味的目光就落在了他那在虚空中毫无规律地勾画的右手上。 净涪本尊和佛身也在同一时刻往魔身的右手看去。 那只原本只是有一下没一下或上或下或收或放地随意比划的手掌中央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缕淡淡的灰色烟雾。 那灰色烟雾不知是察觉到了净涪本尊和佛身的目光,还是受到了魔身意志的催动,总之,在净涪本尊和佛身目光垂落的那一刻,那一缕淡淡的灰色烟雾忽然如同灵蛇一般在魔身手掌上空蹿出,圈成一个同样淡灰的但又诡异到透明的圈圈。 而在那样的一个圈圈里,竟然又有一道隐秘诡谲的气息悄然无声地浮了出来。 佛身见得那道气息的第一眼,便凝了目光,沉声道:‘这是司空泽的心魔气息?’ 魔身见得佛身一语道破关窍,得意地往识海世界里看了一眼,给了佛身一个‘算你识货’的眼神。 佛身接了魔身这么一个眼神,也很有些无语。 你这么个反应,让不知道的人知道了,还不会以为我平日里都是有眼无珠的那种人? 净涪本尊不理会魔身和佛身之间的眉眼往来,他仔细打量了那一道气息一眼,问道:‘你已经到了能够掌控别人心魔的境界了吗?’ 打从一开始,净涪选定修炼心魔身的根基,本就是他自己的心魔。 净涪将他自己的心魔降服,用秘法斩出,更聚集他自己的种种负面情绪混成最初的心魔身。就因为魔身是这般的来历,所以魔身在某种程度上比净涪本尊和佛身更贴合当初的天圣魔君皇甫成的本性。 可是随着魔身的独立,随着他们修为的提升,哪怕净涪本尊和佛身再信任他们本性,也不免对魔身多了几分忧心。其中尤以佛身为最。 当世修行,自来艰难险阻,从来不见坦途。 这些阻碍显化在外,是修士的天劫和人劫。可当它们显化在内,却就是修士自身的种种障碍。这其中,就包括了修士的自我认知、本性、本心乃至是本道的种种迷惑阻滞。故而修道之人,常被天道所惑,修佛之人,总被佛陀障目,而修魔之人,也每被魔道诱惑。 道途之上,迷障重重,一不小心就会跌落险境,自此沉沦,不见道光。 所以当净涪三身分立,取了道途的博也取了各自道途的纯粹之后,他们所需要面对的阻拦和迷障,却也是旁人的三倍之多。同时,还因为他们各自道途的纯粹,三身也更容易被他们的道所迷惑。 就像现在,魔身不过与司空泽见了一面,便窥破了他心中一直隐而不发的心魔,更抽取了他心魔的一道气息。 有这一缕心魔气在手,魔身便掌控住了司空泽的一大破绽。 除非司空泽能够面对他自己的心魔并战而胜之,否则司空泽的生死便就完全掌握在了魔身的手上。更甚至,只要魔身一个念头催动,他还可以凭借他手上的那一缕心魔气掌控司空泽本人。 于无声无息间完全掌控一个人,包括他的生死,包括他的每一个言行举止,这就是心魔的可怖。 可掌握着这样一种可怖能力的修士,其实也易被这样的力量所掌控,成为这种力量的奴隶。 净涪确实想要掌控力量,但他绝对不愿意自己的魔身沦为这种力量的奴隶。 魔身沉默了一下,坦然地抬起头来,迎上了净涪本尊的目光。 他其实还能察觉到来自识海世界里的另一道目光。 魔身没有去细想佛身此时到底是个什么想法,他只是看着净涪本尊,带着一点笑意轻声道:‘是的,我已经可以做到了。’ ‘不管是谁,只要那个人的气息暴露在我面前,只要他的心境有破绽,只要他没有防护自身的手段,甚至如果他没有那个意识,他的心魔会很轻易地被我掌控。’ 他顿了顿,继续道:‘包括那个天魔童子。’ 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倘若被别人听见,许是要惊叹不止的。毕竟在他们的道途之上,那一个天魔童子都是他们必须征服的大山。 他们之间的格局,经过这么多年的纠缠交集之后,就只剩下了你死我活这一个选择。 当然,倘若天魔童子知道净涪下了这么一个定论,他或许会有不同的意见。可对于净涪来说,这个定论却是再正确不过的了。 从天魔童子阻他突破想要夺舍的那一刻起,从这一世净涪再见此世的皇甫成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再不会有和解的那一日。而对于敌人,净涪从来没有求存的意思。 当年阻拦他被他归入敌人范畴的那些人,在他一步步踏上巅峰的时候,也都已经消失在了他的面前。唯一例外的左天行,确实有他不想和他拼个同归于尽的原因,但更多的,还是因为他知道他杀不了左天行。 可现在,在得知自己其实也有机会杀死他头号敌人的当下,净涪本尊却出奇地冷静。 他看着魔身,语气平静地道:‘可是我们连站到他面前都做不到。’ 听得净涪本尊这么一句话,魔身脸上的笑容立时就散了。随着笑容一起散去的,还有魔身脸上的所有表情。 不论是得意还是闲散,又或是引诱和刺激,所有的一切,统统都不见了影踪。 而随着这些表情被抹去之后,留在魔身面上的,就是和净涪本尊极其类似的平静漠然。 他点了点头,道:‘确实。’ ‘所以我还很理智。’ 不得不说,强大的敌人通常也是一种刺激人不断奋进突破的外在因素之一。 哪怕这样的外因不管是净涪本尊还是魔身、佛身都并不需要。 第323章 魔身猜想 净涪本尊定定地看着魔身的眼睛,最后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反收回了目光,更站起身来,就要往静室外去。 识海世界里的佛身也收回了目光,双手合十,微微低头,同时低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关于魔身抽取了司空泽心魔气的事情就算是揭过去了。既然如此,接下来自然就是各忙各的事情去了。毕竟这个静室外头的藏经阁里,可还有好几十个满满当当的书架等着净涪本尊和佛身呢。 可是在这个时候,魔身却并没有隐入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去,而是抬起头,望定往静室外走了几步的净涪本尊,问道:‘你不想知道天魔童子的心魔吗?’ 魔身这句话一出,识海世界里的佛身便再度转了目光往魔身这边看来,可净涪本尊的脚步却没有停顿。 他连头都没有回,只给了魔身一句话,道:‘知道了又如何?现在的我们还什么都做不了。’ 对于净涪本尊的反应,魔身也早就有所预料。他并不觉得如何,而只是提着唇,再说了一句话。 ‘那……你知道那个天魔童子为什么偏偏就挑中了我们下手吗?’ 佛身双手一合,再一次唱了一声佛号。 正如魔身一样,他也猜到了净涪本尊的反应了。 果然没有出乎他们两人的意料,本来不太在意的净涪本尊脚下一顿,回过身去,重又在案桌边上坐下了。 他垂下视线对上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视线里有着丝丝缕缕的冰寒:‘这个你也知道?’ 魔身知道净涪本尊眼底的寒冰不是冲着他而来的,所以他半点不受影响,甚至还在脸上露出了点笑意。 他点了点头,道:‘我确实知道。’ 魔身这话一出,净涪本尊和佛身看着魔身的目光都带了点怒火。 这怒火并不算太重,就只是稀稀薄薄的一层而已,但因为这是实打实的冲着魔身去的,所以魔身也稍稍正经地解释了一下。 ‘这可不能怨我,我也是才刚知道不久的。’ 说到这里,魔身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点委屈,所以他那话语甚至是表情里为数不多的丁点退让都散了开去。他甚至还理直气壮地抱怨道:‘如果不是本尊你让我去提醒一下司空泽,硬生生拖了我时间,我也不会直到现在才知道啊。’ 魔身话中的委屈到底有几分真实他自己知道,净涪本尊和佛身也都知道。但既然魔身都已经将它拿出来当了借口,那他这算不得有意也算不得无意的拖延也就得抵过去。 净涪本尊也没想要抓着这点小事不放,他很随意地点了点头,又看着魔身道,‘我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些都是废话,你也别和我说。直接说了吧,事情到底为的什么?’ 净涪本尊将这里头的关窍乃至经过统统归类到了废话,但事实上,这些并不真就都是废话,而是因为自魔身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与佛身都已经将事情的经过猜出来了。 其实也不太难理解。 当日天魔童子为了成就净涪的天魔劫劫数,曾降下大半意念带着他的部分力量投入净涪识海演化劫数。当时净涪本尊为了避免被天魔童子乃至天魔主察觉他的存在,在净涪佛身和魔身的遮挡下陷入了沉眠。 但哪怕净涪本尊没有亲眼见到天魔劫劫数中的天魔童子,可佛身却是在的。 和魔身总会有些无伤大雅的隐瞒不同,佛身对净涪本尊从来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所以佛身看见了,也就等同于净涪本尊看见了。 佛身和魔身相对而立,他们之间除了相互克制,其实还可以相互辅佐。也因此,当时天魔劫数中魔身的小动作其实全都落在了佛身的眼里。 天魔劫数中,即便化劫的天魔修为手段远超渡劫的修士,可在大道规则制约下,能被化劫的天魔修士投入劫数中的力量却实在有限。更何况,当时天魔童子出现的地方,可是净涪的识海世界。 那是净涪的主场! 如此算得上天时地利的情况下,有心算无心的魔身想要得到些什么,真不算难。 至于皇甫成那方面,自然是魔身到心魔宗一行的收获。 既然净涪本尊都已经发了话,又是这般严肃认真的状态,魔身也不好再装傻。 他坐直了身体,双手自然放在双膝上,做出了一副同样认真严肃的姿态。 他先后向着净涪本尊和佛身点了点头,才直视着净涪本尊的目光,道:‘天魔童子和皇甫成大有关联。’ 魔身用了一句话就定下了所有的基调。 虽然这一点净涪本尊和佛身都很清楚,但他们也都没有打扰魔身,反而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魔身见好就收,他也很是识相地继续道:‘当初我们都以为天魔童子和皇甫成只是单纯的幕后者和被支持者的关系。可最近我却发现,事实并不是如此。’ 他顿了顿,用一句话往原本就在酝酿着风浪的海面投下一块巨石。 ‘他们,很可能是同一个人!’ 净涪本尊和佛身齐齐皱起了眉头,可他们都没有急着否认和反驳魔身的这个观点,而是皱眉想了一阵,又再度转过目光来看着魔身,等着他接下来的解释。 魔身道:‘我们当年其实都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天魔童子偏偏就挑中了我们。’ 是的,这个问题曾经困扰了他们很长的一段时间。从他转世之后意识清醒开始,直到他后来终于将这个问题暂且放在脑后,在那样一段不算短的时间里,他们其实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天魔童子已经取得了天魔道天魔童子的果位,修成了天魔童子身,高居于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就算他要化身入世,比景浩界更好的世界多得是,为什么偏偏就选了景浩界? 就算他们在恒河沙般无量的世界中只看中了景浩界,景浩界里的修士或者是资质卓越的新生儿也多的是,为什么就偏偏选中了当时的皇甫成? 魔身顿了一顿,又道,‘我们曾经也都觉得皇甫成这个人,很奇怪。’ 是的,很奇怪。 净涪本尊和佛身又都是一点头。 皇甫成明明不是他和左天行那般的情况,可他偏偏就对景浩界的过往有一定的了解。然而真要说他知道景浩界中那一段已经从世人的记忆中截去的过往,他又只是一知半解,并不是真的了解。 而除了皇甫成该知道的不知道,不该知道的却又了如指掌的奇特状态之外,皇甫成本人的性格也很奇怪。 其中最最奇怪的一点在于,皇甫成他自卑又自傲。 ‘我们此前一直想不明白,但前不久,我在皇甫成那里看到了一点东西。那点东西不多,却能让我猜到了些许原因,’魔身看了净涪本尊和佛身一眼,忽然提了音量,‘皇甫成与天魔童子,他们很可能是同一个人。’ ‘而他们,其实并不是此间之人。’ 净涪本尊垂下眼睑想了片刻,道,‘仔细说说。’ 佛身自识海世界里投落在魔身身上的目光也变得沉凝。 哪怕净涪本尊语气里多了一点催促和使唤,魔身也并不觉得介怀。事实上,他也能够感觉得到净涪本尊和佛身心里的不平静。 那种不平静循着他们之间紧密到无法割舍的关联传递到了他的身上,也勾起了他当日初初察觉这一点时候的心情。 事实上,以他当时的心情之凌乱纷繁,如果不是净涪本尊和佛身当时都沉浸在经文的要义里无暇分神,如果不是魔身为了不打扰他们两人在第一时间就将那种心情隔绝封锁起来,只怕当时净涪本尊和佛身两人也能感而受之。 ‘那日天魔劫劫数中,我趁着天魔童子被重创,天魔主幻相降临的时候成功地从心绪汹涌的天魔童子身上抽取出了他的心魔气息。’ 说到这里,魔身难得地说了一句题外话。 ‘他的心魔之重,实为我们所见之最。’ 净涪本尊和佛身听得这话,非但没有催促魔身继续,反而牢牢地记住了魔身的这一句话。 魔身见净涪本尊和佛身感兴趣,便又多说了一句。 ‘他的心魔,在于他的执念。’第324章 心魔和执念 心魔,执念…… 咀嚼着这两个词,净涪本尊和佛身各自沉默。 他们都已经不是刚刚踏上修行路的新丁了,哪儿还能不了解这两个词背后的恐怖意味? 更何况,就算是这景浩界中凡人,怕都是听说过这两个词的。因为即便是他们,也都会有心魔和执念。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力量,只能在红尘浊世中沉浮,所以这心魔和执念只影响他们自己而已,不像修士那样,等闲破败道途,祸害宗门尘世。 可凡人对心魔和执念两词或许也多有揣测和琢磨,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对这两个简单的词语背后所代表着的意义的了解,真的远远及不上修士。 在修士们看来,心魔和执念是不一样的。 心魔和执念虽然都是由心而来,但对于人来说,他们自己的心魔可能隐蔽到连他们修士自身都不清楚,但他们却绝对不会弄错他们自己的执念。 所以不管内里如何,单就这表面上的自我认知就已经不同了。 再有,心魔和执念两者的根源也不同。 心魔一定会是生灵心底种种负面情绪、心念的集合,而执念却不一定。执念没有正面与负面的分别,它只是一种根深蒂固地扎根在生灵心底的念头。 如果真要类比的话,可以将生灵的种种心念心绪比作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种种负面情绪和心念集聚化作的沼泽泥潭就是生灵的心魔,与它们相对的,生灵心中种种负面情绪和心念聚集形成的大概就会是天空。而生灵的执念,就是生灵这个心海世界里最大的一棵树。 心魔,从它们诞生的那一刻就是污浊的。可执念,在最初的时候,它或许就是生灵某一个意念所化成的种子而已。当生灵走过他们的人生,经历世事雕琢,人事变迁,那种子或许会就此夭折,也或许会生根发芽。到了这个时候,这棵由种子生长而来的野草、花木其实还算不得执念。直到它最后夺尽一切阳光雨露和生机,它才能被称为执念。 心魔可以降服,执念也可以拔除,因为这些本就都是生灵自己心中的意念而已。但也正是它们的这种来历,真正能够面对它们,直面自己内心,甚至是破去自己执念的人却不多。 尘世中红尘茫茫,宗门里修士如云,真正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哪怕最后死在了景浩界中未能超脱,却也是景浩界历史上光芒烁烁的明星。 净涪本尊一时想得有些远了,他收回飞远了的思绪,垂下视线看着下方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道:‘我们的突破口,应该就在这里。’ 净涪前世今生一路走来,有一点看得特别清楚。 这个世界上,大概有数不清的人、点不尽的事能让一个人输,可真正能够打败一个人的,还是他自己。 因为争斗恒在,所以胜负常有,但那些其实都算不得真正的失败。真正的失败,该是在那个人丧失心气的那一刻。 可惜的是,这个世界上真正能够看清这一点的人并不多,甚至是少得可以。所以大多数的人都会在那一次次的胜负之后溃不成军,自甘认输。 不过净涪本尊也只是这么喟叹一下而已,他并不怎么失落。 虽然这个世界上大多的都是这样的庸人,可真正的明眼人也不少。就像左天行,就像天魔童子。 他完全不用担心自己没有对手。他更应该烦恼的,还是如何真正的让他们认输。 比起压服那些庸人,净涪更愿意征服他真正的对手。 那样胜利的果实更加甜美,更加醉人。 不过与甜美至极的果实相对的,这夺取果实的过程也极其艰难。 就像左天行。 左天行的心念在情,在剑,在道。 他坚信他自己的剑道,明晰自己的道途,所以想要和他在这两个方面上正面相对,当净涪实力足够的时候,净涪可以赢他,却不可以令他输。所以左天行真正的弱点在情。 左天行的情,在此世之前,有爱情、友情、亲情、师徒情分、宗门情分等等等等。这其中,杨姝占去了他大半的爱情,袁媛集合了亲情、友情和少许的爱情,苏千媚却又混杂得更多。其实就连当年的净涪自己,也得到了左天行的亲情、友情。 情丝由心起,砍断情丝甚至是伤及牵系着情丝的那个人,都能伤得到左天行。 也所以,借由牵系着左天行情丝的那些人,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甚至坑了左天行好几次。 不过可惜的是,这一世左天行挥剑斩去了几道情丝,再想要借由他的爱情做些什么就没有以前那么容易了。 花了一点点时间怀念了一下过去后,净涪本尊就将那点缅怀可惜的心思散去了。 此世已经不同当年了。他已经是妙音寺的净涪了,以后确实还可以再坑一坑左天行,却不能故意将他往死里坑了。 至于天魔童子。 如果情况真如魔身所见,那么他的情况又和左天行的情况不同了。 他的心魔极重,执念更强。这意味着,他的心魔大半都是他的执念这颗参天巨木在阳光之下的阴影。 他的心魔可能庞大且繁复,可在他的执念没有被伐倒之前,他的世界就一直有那株巨木支撑着,他的心魔也更会被那株巨木牢牢镇压。 天魔童子的心魔和执念…… 净涪本尊、魔身和佛身齐齐将这一点记在了他们心底。 三身达成共识之后,净涪本尊对着魔身示意性地点了点头。 魔身微微颌首,继续解说道:‘天魔童子的一缕心魔气在我手上,那日我到心魔宗,见了皇甫成一面,也从他的气息中抽出了一缕心魔气……’ 他顿了一顿,才道:‘我对比过来了,这两缕心魔气虽然看上去不太相似,但它们的核心却意外的一致。’ ‘其中最深刻最牢固的一点,是畏惧和惊怕。’ 听到这里,净涪本尊和佛身齐齐皱了眉头。 他们并不是怀疑魔身的判断。事实上,就是因为他们相信魔身的判断,才更会觉得古怪。 皇甫成有心魔不奇怪。他那样一个自卑又自傲,坚强又懦弱的复杂性格,有心魔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没有心魔才奇怪呢。 他们为之侧目皱眉的,是天魔童子。 他们再怎么也想不明白,堂堂一个天魔童子,不能降服自己的心魔不说,竟然还任由它成长壮大,天魔童子他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再有,作为一个魔道巨擘,天魔道的大修士,他心魔中最深刻牢固的一点,居然会是畏惧和惊怕!? 魔身正眼看着净涪本尊的古怪表情,眼角余光更没错过识海世界里的佛身那同样扭曲的面容,不由得暗地里吐出了一口浊气,舒心地笑了一下。 憋闷得吐不出气来的,可算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了。 哪怕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魔身也不愿意只有自己一个人憋闷。 总得有人陪他才好。 都是净涪就更好了。 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凭什么就只有他受到这种待遇? 很快就回过神来的净涪本尊定了定神,看见魔身脸上满到溢出的恶意和得意,竟也不由得吐了一口气。 他什么也没说,只沉沉地看着魔身。 那边厢,佛身也将同样沉重的视线压向了魔身。 在这样的两重镇压之下,饶是魔身也受不住。他很配合地收了他脸上所有不该出现的表情,端正了神色道:‘这并不是我猜测他们同为一人的原因。’ 既然魔身已经转回到了正事上,净涪本尊和佛身也没有紧抓着不放。毕竟都是同一个人,这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完全不用太过在意,只等他们日后什么时候随手回敬魔身一下也就完了,不用放在当下拖累正事。 核心意外一致的两道不太相似的心魔气息,站在皇甫成身后为他震慑一切超出他能力应对范围内的敌人的天魔童子…… 这些居然都还不是魔身猜测他们同为一人的原因,那么,真正使得魔身对那匪夷所思的猜想笃信不疑的,就该是比那两个因素更令他们无法质疑的缘由才对。 果不其然,净涪本尊和佛身便听到了魔身的话。 ‘我是心魔体,没有人比我更容易从那些心魔气中感知到什么。’魔身的话连贯到没有丝毫停顿,甚至就连他的语气都没有太大的起伏,‘皇甫成和天魔童子他们的畏惧和惊怕不是来自死亡,也不是来自某个存在,而仅仅是对于一个猜想。’ ‘他们都在畏惧着一个猜想。’ 听到这里,净涪本尊直视着魔身,稳稳地插了一句话问道:‘会不会是你从天魔童子那里抽到的心魔气息太薄,你感知到的信息不完满?’ 魔身没有任何介怀,他点了点头,很诚实地道,‘也有那个可能。’ ‘可问题是,令他们两人为之畏惧惊怕的猜想,是一样的。’ 佛身皱了皱眉头,也插话问道:‘他们怕什么?’ 魔身将落在净涪本尊身上的目光转移到佛身身上,道,‘他们怕……’ ‘回到家之后,属于他的家已经没有了。’ 第325章 景浩界 物是人非? 几乎是才刚听到魔身说的那一句话的时候,净涪本尊和佛身心底瞬间就闪过了这么一个词。 但不论是净涪本尊还是佛身,又或是待在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神都不为所动,更别说因此而生出什么忆起当年旧事之类的鬼东西。 除了魔身早早就想通了个中关窍之外,净涪本尊和佛身却是近乎下意识地分析起了魔身的这一句话,进而得出结论。 他们怕回到家之后,属于他的家已经没有了? 天魔童子暂且不说,皇甫成作为此世的‘皇甫成’,他的家在北淮国。如果说在叛离道门转而投入心魔宗之后,他生出这样的一种畏惧惊怕,这或许是说得过去的。可这其中,问题也有,这些问题还都不是可以随意放过的那么简单。 如果皇甫成真的那般看重北淮国那个所谓的‘家’的话,他怎么会愿意在叛离道门之后投入心魔宗?哪怕天剑宗乃至道门已经容不下他,他完全可以和陈朝真人沟通,然后随便接取一个天剑宗长期任务直接驻扎北淮国的。 作为天剑宗掌峰长老的陈朝真人,他完全有能力替皇甫成周旋。而且,只要皇甫成避入北淮国,单凭他北淮国皇室嫡系子弟的身份,他也能过得富足,根本不需要像宗门低等级弟子又或是散修那样为了一些修炼资源东奔西走拼死斗生。 再有,即便净涪算不上太过关心北淮国皇室和皇甫成之间的相处问题,但偶尔注意到的时候,他也没发现皇甫成和北淮国皇室那边有什么不可割舍的感情。正相反,皇甫成对北淮国皇室那边的态度也都是淡淡的,看不出多重视。 心魔宗那边厢,仔细观察了好几天都没再在心魔宗内发现boss行动痕迹的皇甫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算是将那提得高高的心放了下来,转而收敛所有心思,认真修行。 对修行还从来没有那么专注踏实过的皇甫成完全不知道,他最为忌惮的boss已经开始循着他这些年来的行事、态度猜测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无知无觉,其实也算得上是一种幸福。 净涪的三身却没太在意那些个旁枝末节,他们很快就理顺了自己的思路。 作为曾经的皇室子弟,净涪很明白皇族之间的感情有多淡漠。不是有着父子、母子、兄弟姐妹等等血缘关系,就能自然而然地拥有与血缘关系相符的血缘感情的。 皇族更看重的,除了背后人脉之外,就只有天资。 ‘皇甫成’这个身体的天资在诸皇族乃至景浩界整个人族中都算得上绝顶,可堪与他一比的,也就寥寥几人。 皇甫成的天资摆在那里,只要他本人态度不差,甚至是只要他不抗拒,他就能受尽宠爱。 一如当年他还没有被留影老祖带回天魔宗之前那样。 可事实偏偏就是这样,皇甫成与北淮国当代国君乃至是整个北淮国皇族的关系淡到出人意料。 在北淮国皇族不可能轻易舍弃皇甫成这么一个天资出众的子弟的前提下,他们的相处状态还能走到这一步,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定然就是皇甫成本身。 对于这一种情况的出现,净涪自己可没有插手。毕竟在皇甫成离开北淮国拜入天剑宗之前的那几年里,年纪幼小身有缺陷还处境危危的程涪可没有那个能耐干预远在万里之外的北淮国皇族的事情。 是皇甫成自己在抗拒。 再想起更早些时候他对皇甫成不该知道的知道一点该知道的全然不清楚的诡异状态的推测,净涪本尊和佛身两人也都有志一同地得出了和魔身一样的推论。另有来历的皇甫成和天魔童子很有可能就是一个人。 然而,得出这么一个结论的净涪三身也很自然地想到了一点。 能将一个自己推出来站在台前,而另一个自己隐在幕后操纵,怎么看怎么觉得‘皇甫成’这个身份甚至是景浩界这个世界对这个天魔童子都很重要。 可是,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做了近千年的‘皇甫成’,也没觉得‘皇甫成’这个身份有什么奇特之处。抛开内里,单只看‘皇甫成’这个身份和肉身,唯二值得拿出来一说的,大概就是他的资质……以及命格。 资质虽然关乎修行,但它只是代表了‘皇甫成’的潜力而已,对于已经成为天魔童子的他来说本算不得什么才是。 至于命格…… 命格就算是重要,也只是关乎景浩界这个世界而已。别说只是可能执掌景浩界暗土世界本源,就算是执掌整个景浩界世界本源又怎么样?等到他飞升离开景浩界的时候,他所执掌的那些世界本源也都得还给景浩界,带不走的。而且说到底景浩界就只是无量恒河沙小千世界中极其普通的一个而已。 净涪本尊、佛身和魔身齐齐一个皱眉,都想到了一点。 景浩界! 这一切的关键,还在于景浩界! 就是因为景浩界,所以哪怕景浩界一度灭世,还是被重塑了。 果然是因为景浩界。 而如果是这样,那么,皇甫成或者说那个天魔童子那些看似前后矛盾的动作就有了解释。 因为景浩界。 景浩界的世界本源分三份,阴浊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混沌的人间界世界本源、清灵的九重云霄世界本源。 当年,除开人间界世界本源不能被人执掌之外,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和九重云霄世界本源俱各有主。 他和左天行。 左天行执掌的九重云霄世界本源和天魔童子的根源属性不符,就算他真的从左天行手中抢到了九重云霄世界本源,他想要炼化又或是执掌的难度很大,或者是根本就是不可能。 而且便连净涪自己都很清楚,他在景浩界天道那里的份量绝对比不过左天行。 动他可以,动了左天行就不行。 想到这里,净涪三身齐齐一笑。 不是那种自嘲或是嫉妒的笑,而是单纯至极的因为高兴而露出的笑容。 是的,净涪三身是高兴的。 他们是没有亲眼看见,但想也知道,当年他抢在天魔童子完成夺舍之前自爆的那会儿,天魔童子既损失了分神,又没得到他的一切,更还死了最后备胎的左天行,他的脸色该是有多么的好看。 每想到一次,净涪三身就笑一次,然后就更为自己当时的决断高兴。 虽然死了一次,可想要夺舍他的人没得到一个好果子,还被他毁坏了整个布局,更带走了左天行…… 他没落着好,天魔童子也没能讨到便宜,还折损了本钱白费了心思,他如何能不高兴? 好好地笑过之后,净涪本尊和佛身齐齐望向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往他座下的那一张暗黑皇座看了几眼,各自叮嘱魔身道:‘你可要将无边暗土的世界本源看好了,别哪一天被人抢了去……’ 别看净涪本尊和佛身说得正经严肃,但事实上就是说笑的而已。 如果早前已经吃过一次亏现在又掌握了大好局面的他将来还被同一个抢去他手上的东西,那他们也就不用再和左天行乃至是天魔童子斗了,早洗洗睡了吧。 魔身心里也是明白的,但他却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郑重地道:‘放心,我会的。’ 这么一阵说笑过后,净涪本尊叹了一声,和魔身、佛身道:‘没想到,居然是因为景浩界。’ 佛身也是一个点头:‘明明景浩界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千世界而已,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啊……’ 佛身这么说着,目光就落到了魔身身上。 净涪三身之中,魔身执掌着现如今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对于无边暗土世界,他们三人中自是魔身最为熟悉的了。 无边暗土世界是景浩界世界的阴影世界,它们之间有着莫大的关系。如果景浩界真是别有神异之处,那他们完全可以通过无边暗土世界窥见些许皮毛。 可魔身却摇了头。 他直直地迎上净涪本尊的目光,道:‘我没发现景浩界世界有什么不对。’ ‘要说不对,其实也有。’ ‘当初这无边暗土世界本源也是归我们掌控的。’ 净涪本尊和佛身都清楚,魔身所指的我们,就是当初的天圣魔君皇甫成。 ‘现在落在我手里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 魔身抬起手,手掌上出现了一颗拳头大小的黑沉宝珠,这宝珠灵光内敛,却和魔身座下的那一张暗黑皇座互相呼应。 它们根本就是同出一源的。 ‘比起当初而言,要多得多。’ 听得魔身这么说,净涪本尊和佛身都不觉得意外。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道:‘到底是重塑过了的。’ 世界重塑背后都掩盖了什么,净涪三身清楚。在猜测出皇甫成和天魔童子可能是同一人的当下,他们更明白皇甫成那一身业力的来历。 景浩界被覆灭了一次,虽然如今已经重塑,虽然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已经不记得那时候的恐惧愤怒嫉恨了,但并不代表那一切就不存在了。 无边暗土世界作为景浩界的阴影世界,沉积着景浩界中众生的一切恶、一切罪、一切怨、一切恨的世界,如何会不扩张壮大? 看着魔身手里托着的那一颗宝珠和座下的那一张暗黑皇座,佛身不由得再一次郑重提醒他,‘你要多小心,绝对不能大意。’ 无边暗土世界现在在魔身的掌控之下,无边暗土世界的扩张和壮大意味着魔身力量增强的同时,也增大了魔身掌控无边暗土世界的难度。 对于净涪本尊和佛身的提醒,魔身并没有敷衍,他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魔身这般表态之后,关于景浩界世界的讨论便算是告了一个段落。那些还没有找到答案的问题,因为他们得到的信息不足,只能留待日后再解决。 接下来,净涪三身的话题又回到了应对天魔童子和皇甫成两个人身上。 毕竟就算皇甫成算不得什么,天魔童子也是他们的心腹之患。更何况现在皇甫成和天魔童子在净涪那里已经被他们划上了等号。 第326章 净涪佛身 对于如何应对皇甫成和天魔童子这个问题,净涪本尊和佛身两人又都是齐齐望向魔身。 魔身板着一张脸,用木然的目光回视两人。 即便魔身已经在隐晦地表示不满了,净涪本尊还是极其自然地开口道:‘那天魔童子的心魔那么重,执念也可怕,却还是顺顺当当地活到了现在,怕手段不小。你在做事的时候也需要慎重,莫因我们当下占据的大好形势就小看了他。’ 魔身忍不住磨了磨牙。 净涪本尊和佛身面色不变,只当没有听见。 待到净涪本尊交代了那么一番之后,便轮到佛身了。 只见佛身点了点头,双手合十低唱一声佛号,道:‘皇甫成那边,早先看着那天魔童子不似是很看重他,可现如今看来,只怕也是一个障眼法。’ 之前魔身在心魔宗那么一番动作后,本来隐在皇甫成身后的天魔童子是要被牵扯出来摆到左天行面前的,而现如今他们看着这情况却和他们早先预想的不太一样,再看看早前心魔宗那一道突然爆发的奇异气息,净涪三身如何还不明白这里头天魔童子是插手了的。 在这一次之前,净涪三身窥视、试探皇甫成的次数不少,每一次都顺顺利利的,不见有任何遮拦。可这一次的情况却愣就是和以往不一样。 知道天魔童子插手其中的净涪三身自然而然开始猜想,到底是天魔童子就此改变了对待皇甫成的态度,还是因为之前天魔童子的放任只是一场漫长而精细的布局。 如果是前者,那日后净涪三身行事自然得更为注意一点。不是不能再对皇甫成出手,而是在谋算皇甫成之前,他就要将天魔童子也一并考虑进去了。 而如果是后者,那么早前的事情就要再从头到尾梳理一遍了。曾经的漏洞该补的补,绝对不能疏忽放过。不然净涪三身谁也不知道等到这些漏洞爆发出来,天魔童子会用何种手段坑害于他。 不过对于净涪三身来说,这两种情况其实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因为他自认他之前对皇甫成的态度也很谨慎,虽然出手频频,但动作都算得上隐蔽。最起码他可以肯定,除了左天行心知肚明之外,哪怕是该知道的事情不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却了如指掌的当事人皇甫成也应该只是猜到一点而已,他不会有证据。 以皇甫成现如今的情况,就算当初可能会出手帮助他的左天行,此时也已经断去了最后一丝援手的可能了。 皇甫成已经成为孤军。 他想要在这景浩界上立足,天魔童子想要再度谋算景浩界,就只能靠他自己。 他需要成长。 可是成长需要资源。 各种各样的资源。 一旦截断了这些资源,皇甫成就只能困死在这个世界上。除非天魔童子愿意再度出手。 可是天魔童子也不是就没有对手。 魔身这时候已经从自己就是个跑腿的憋闷中转过神来,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怎么做的。’ 他语气深长地道:‘虽然我们与他们有大仇。但是与他们有不能抹去的仇恨的,可不仅仅只有我们……’ ‘有人会比我们更恨他。’ 净涪本尊、佛身连同魔身三人同时抬头,望入渺渺冥冥的世界虚空所在。 是的,会有人,或者说是存在,比净涪三身更恨天魔童子和皇甫成。 而这个存在,就是这世界的真正主宰。 它虽然没有真正的意识,但它却有本能。而它所欠缺的那些,也自有左天行来替它补存。 景浩界天道啊…… 净涪三身想到它,也是同时露出了一个笑容。 对于景浩界天道,净涪三身没有太大的好感和恶感。本来也是,当初景浩界天道相助左天行坏了他多少好事,他怎么可能还会对它有好感?没有恶感都是看在它是景浩界天道的份上了。 景浩界天道和左天行与天魔童子和皇甫成,他们之间的嫌隙乃至仇怨只怕他与他们都来得强。 如果他们稍作退让,然后添油加醋,让他们双方直接对上…… ‘可惜了……’ 虽然净涪三身都想得很好,但他们却也能看得清楚情况。 景浩界世界重塑,景浩界天道似是遭到了重创,到了现在也没有恢复到全盛时期的战力。至于左天行和他手上的九重云霄世界本源,目前也很有问题。 左天行的修为算是提升得很快,但要和当年巅峰时候比起来,却还差得远。而他手里的九重云霄世界本源,单看净涪魔身手里握着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就知道了。净涪魔身手里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经了一次世界重塑壮大了许多,那么左天行手里的九重云霄世界本源就该是缩水了不少。 世界的重塑啊,难道就不需要耗费资源了吗?净涪推测,这些因世界重塑而耗去了的资源,大多都该是来自于九重云霄世界和人间界。 总之,绝对不可能是无边暗土世界。 ‘要看景浩界天道和天魔童子正面碰撞,应该还有的等。’ 目前而言,几方都在蓄力,就要看哪一方能够率先登顶,能够以莫大法力压服诸方,取得最后的胜利。 魔身也是知道,所以就算他对自己担起跑腿的那些琐碎事不太满意,也还是接了过来。 总不能让净涪本尊和佛身放下修炼,转而负责起这些事情吧? 那才是舍本逐末,自寻死路呢。 魔身收拾了心情,看着净涪本尊和佛身道:‘你们尽快提升实力,不要拖沓。尤其是佛身!’ 由不得魔身不催促佛身。净涪本尊还好,他的修为境界如何,并不全由他自己,而还需要看佛身和魔身的进展,所以他不太急。而魔身和佛身却又不太一样。 在魔道境界上,因着当初天圣魔君皇甫成的修行,如果没有其他牵绊牵系的话,只要魔身愿意,他完全可以接连突破。 可因为净涪当初选的就是佛魔双修,佛身、魔身在相辅相成的同时,也是相互克制的。所以只要佛身的修为停滞,那么即便魔身的境界再高、造诣再也是无用,他完全没有能力突破瓶颈,往更高的层次走。 所以其实就净涪当下的情况而言,制约着他们三身实力的,就是佛身。 君不见为了提升佛身的修为,为了让佛身的境界增进,便连本该参悟己道的净涪本尊都在一直专注修行佛道么? 佛身自然也是知道自己的情况的,听得魔身这么说,他也不恼,只是点了点头,道:‘我当尽力。’ 净涪本尊却是摇头,‘也不需要太急。’ 修为这种事情,急不来。尤其是他们现下走的这条路,更讲究的是静修和参悟己道。 心定则神净,神净则清明。 乱不得的。 尤其是佛身。 他们这一路修行过来,佛道修为进境已经是很快了的。与他同龄的弟子全被他甩在了身后不说,就连比他们年长,修行时间更长的佛门弟子也都只能堪堪与他们比肩。 如果这样的进度再往前拨快,怕就会有祸事来了。 这里头的种种关窍,魔身自然也是知道的,他撇了撇嘴,什么也没说。 佛身笑着点了点头,双手合十,微微低头,唱了一声佛号。 魔身看了佛身一眼,又随意地向着净涪本尊点了点头,便带着他座下的那张黑暗皇座一起遁入了无边暗土世界里。 净涪本尊收回目光,也只是笑了笑,只与佛身道:‘好了,我们也该继续修行了。’ 佛身点了点头,估算了一下,道:‘照我们目前的进度,这静和寺里的藏经约莫三个月内就能够看完。’ ‘待三个月后,我们就该突破了。’ 佛身这句话说得很笃定,净涪本尊也没有什么疑问,他点了点头,道:‘也确实是到时候了。’ 其实早在他们进入这静和寺之前,净涪三身就察觉到他们拦阻在他们身前的那一道屏障开始松动。 屏障出现松动,那就意味着只要他们用力,就能破去现在的瓶颈,迈入十住中的下一住。 不过因为他们提升修为的速度太快,所以为了避免惊世骇俗,他们没有立即突破,而是选择了更深的沉积和奠基。 他们的选择也没有错。 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积累和修行,那早前就开始松动的屏障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薄薄的光膜,只要他们伸手一戳,就破了。 而魔身刚才说的那句话,也并不真的就只是在针对佛身。他约莫也确实是有些不满,但更多的,还在提醒。 提醒佛身,已经到时候了。 佛身点了点头,又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第327章 指点 不得不说,净涪本尊对他与佛身的修行进度把握得极其精准。说是三个月内能将这静和寺藏经阁里的藏书看完,他便真的在三月末的那一天收起了最后一本出自他自己手笔的佛经。 从净涪本尊与魔身交代的那一日起,算到他收起起他自己誊抄的那些经文,正正是三个月的时间,不多一日,不少一日。 对于这一种情况,魔身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当净涪本尊轻飘飘地往无边暗土世界中他隐藏的位置看得一眼,然后就推门走出藏经阁的时候,魔身并没有任何表示,仍旧沉寂在无边暗土世界里。 倒是在这静和寺里混得风生水起的白凌见到从藏经阁里走出来的净涪的时候,竟不由得愣在了当场。 他这表现实在有失他平日的水准,便连就站在他身侧的净意、净念两师兄弟都要比他来得反应快速。 见了净涪走来,净意、净念两个小沙弥喜出望外地迎了上去。 到得净涪近前,他们双手合十,弯身一拜,起身的时候扬眉笑道:“净涪师兄,你出关来了?” 被净意、净念两人的动作惊醒,白凌连忙疾走几步,赶到净意、净念身侧,同样向着净涪合十一礼,口中道:“弟子恭迎师父出关。” 净涪微带着笑意给净意、净念回了一礼,又仔细看了白凌一眼,见他气息清融圆润,知道他这些日子以来长进不少,便也点了点头。 净涪眉眼气息清定静和,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禅意流转,看得旁人轻易无法移开眼去。 净意、净念和白凌三人一见,如何还不知道净涪这次闭关收获不菲? 白凌心中自然是高兴至极,可净意、净念两人也没都有什么不满嫉恨,只在一旁笑得开怀兴奋,心中还连连道:果然是净涪师兄,就是厉害! 一身前程几乎系在他身上的白凌是该因他的壮大而兴奋,可净意、净念这两师兄弟,与他不过是担了师兄弟的名分而已,并没有实质上的利益瓜葛,正正相反,他们师兄弟与他未来该是竞争妨碍关系,却如此真心实意地替他的进步高兴…… 净涪很领他们师兄弟两人的心意,便看了白凌一眼,又对着净意、净念一个示意,趁着此时时间空闲,领着他们三人去了他们自己的云房。 说起来,净意、净念、白凌这段时间的修行也都很认真。纵然都是抄经念佛、早课晚课这样的寻常功课,他们也完成得很是仔细,不见丝毫大意疏忽。再加上清泉大和尚这些日子里给他们布置的日常功课实在算不得少,所以当净涪踏入净意、净念、白凌三人云房的时候,那些分散堆叠在三个案桌上既没有誊抄完成也没有收拾整齐的经书就落在了净涪的眼里。 净涪往各处扫得一眼,视线在那三处案桌上俱各停了一停。 净意、净念、白凌三人本就跟在净涪的身后,又极其关注净涪的一举一动,如何能不注意到净涪的目光? 他们三人甚至都来不及交换一个眼神,便以这段时间同吃同住同进同出培养出来的默契同时向着净涪合十一礼,然后快步走到他们自己的案桌边上,随便一个翻找,便抽出了一部完成的经文,双手捧了拿到净涪面前,道:“这些都是近日里师父/师父/师叔祖交代的功课,请师兄/师兄/师父指点。” 他们三人之间的默契极其惊人,不仅仅是动作、步调、话语,便连面上表情、心中想法都几近一致,看得净涪不禁动了动眉梢。 他一直饶有兴致地看着围在他身前的三个小少年动作,直到三人都在他面前站定,昂着头期待地看着他的时候,他才将他面上那极其隐秘的笑意收了,略带着为难地看着这三个少年。 净意、净念、白凌三人也不知想没想到这种情况,但净意、净念是不想让净涪为难,白凌是不敢让净涪为难,所以很快的,白凌就有了决断。 他往后小小地退了两步,让净意、净念两人站在了前头。 净意、净念两人对着这位讲义气又谦让的师侄点了点头,又当即同时转过头来,对视,怒瞪,威胁…… 如此几个眉眼交锋之后,作为师兄的净意终于在这一场无声无形的争夺中取胜。 落败的净念委委屈屈地往后退了一步。 白凌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隐晦地伸手拍了拍净念的肩膀,以作安抚。 净念感激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便立时转回了目光,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身前的净意、净涪。 得胜的净意下意识地挺了挺背,抬头望向净涪,才刚想要说些什么,却在对上净涪似是带笑的眼眸的那一刻轰地红了脸颊。 他嗫喏着开口:“师……师兄……” 净涪微微点了点头,见净意还在那里迟疑踌躇,久久没有动作,便自己伸出手去,取过了净意手上捧着的那一叠不厚的纸张。 这是一部《佛说无量寿经》。 净涪扫了一眼,便看见了扉页上的那几个文字。 他眼中不见异色,手中也没有丝毫停顿地翻过纸页。 净意愈加紧张了,他甚至不敢去看净涪的表情,目光低低地落在净涪手中的纸张下方,停在净涪手腕处垂落的衣袖袍角甚至是他自然垂落的那一小串佛珠上。然而,他的双耳高高竖起,完整无漏地捕捉过那最细小微弱的悉索翻页声。 第一张、第二张、第三张…… 他在心底一页一页地数过,每数过一页,心头就绷劲一分,气息也更紧张一分。 净意的紧张传染到了净念和白凌身上,那本来还颇有一点幸灾乐祸意味的净念、白凌两个也都收敛了心头的细小杂绪,跟着净意一起紧张起来。 净涪很快就看完了这一部《佛说无量寿经》。待到这一部经文翻完,净涪心底也拿定了主意。 他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净意。 净意察觉到净涪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斥责没有欢喜,而是淡淡地带了一点期望。 净意一咬牙,迎着净涪的目光抬起头来望了上去。 当他迎上净涪的目光的时候,他心头的所有紧张全都被抹去了,只留下一点平平的欢喜。 净意自己也不知道这点欢喜从何而来,他也没想去追究,他安安定定地看着净涪,平静地期待着。 净涪唇边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丝笑意,他伸出手拍了拍净意的脑袋,然后向着静和寺藏经阁的方向指了指。 净意的功课算是认真,经文中的一笔一划甚至都带上了虔诚的意味。这在清泉大和尚看来或许是很好的,可在净涪看来,却是失了一分他自己的见解。 文以载道。 净涪从来觉得,能通过文字传承的,不该只有原作者的道,还该有下笔的那人的道。 哪怕只是誊抄。 不过净涪也知,净意这般做法在旁人乃至他自己看来都没有错。因为自净意皈依佛门的那一日起,清泉大和尚就是这么教他这么要求他的。 天静寺一脉就是走的这样的道。 作为一个只受了师兄名号的外人,净涪无意插手净意的真正修行。但既然净意诚心待他,又只求一个指点,那他就点一点也无妨。 至于净意到底能不能悟,又能不能挣脱出来,走出自己的道,那就端只看他自己能不能做到,又愿不愿意做到了。 修行,原本一切就端看自身而已。 净意顺着净涪的手指看去,望见藏经阁落在他视线上的一角,不觉有些懵懂。 他沉着眉想了好一会儿。 净涪也不急,就在一旁等着。 便连原本有些急切的净念、白凌两人,见得云房中这般情况,也都噤了声,安安静静地等在原地,没有任何催促。 净意想了好半响,但终究还是没有办法抓住那一线灵机。 待到净意恍然回神的时候,净涪将手上拿着的那一部《佛说无量寿经》放在他的手上。 净意有些愣怔地接过他自己誊抄的这一部《佛说无量寿经》,沉着眉愣怔地看了一阵,忽然一笑,微微摇头,往后退了两小步。净意这一退,便退到了白凌的身侧,留了净念一人傻愣愣地站在净涪面前。 白凌偷觑了净意一眼,然而本来感知很灵敏的净意此时却是迟钝地愣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 白凌悄悄地收回了目光。 就这么一小会儿,净念已经回过神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他手上捧着的那一部经文双手奉到净涪面前,亲近渴望又不失冷静地道:“请师兄指点。” 净涪看了净念一眼,也是双手接过了他的那一部经文。 和净意誊抄的《佛说无量寿经》不同,净念誊抄的是另一部经文。 《佛说阿弥陀经》。 清泉大和尚给他布置的功课,赫然是有着佛门第一经之称《佛说阿弥陀经》。 这部由佛门元祖传下,景浩界佛门开辟根基所在的《佛说阿弥陀经》,是当今景浩界佛门的第一经。 它的地位之特殊,这景浩界中几乎没有一部经文能与之相提并论。 哪怕是妙音寺立寺根本,同为微言大义经文的《心经》也比不上它的地位。 第328章 净念与白凌 净涪不置可否,将手上的这一部《佛说阿弥陀经》翻开,慢慢看过去。 净念很紧张。可他根本不敢抬头看净涪的表情,所以他只能牢牢地盯着净涪翻页的手。 净涪的手很美,骨骼分明,肌理紧实,修长有力。但净念此时却无暇分心赞叹,只提着一颗心看着那手掌的每一个小动作。 《佛说阿弥陀经》原本就不长,净涪也没费多少工夫,很快就扫过了一遍。 净念的这一部《佛说阿弥陀经》和净意的那一部《佛说观无量寿经》虽然并不是同一部经文,但从他们誊抄在纸张上的文字勾画以及抄经时候流露出来的细微感觉都极其相同,显见是同出一源的传承。 这真不奇怪。 净意和净念本来就是同门师兄弟,受同一个人教导,身上都有着清泉大和尚乃至静和寺一脉的烙印。而他们当下的年纪、见识和修行还是不够,没办法挣脱这一种天然的桎梏,绽放出他们自己的光芒。 不过比起作为师兄的净意来,师弟净念的天资确实要胜出一线。再算上心性这一个不可忽略的原因,净念的修行比净意更快一步,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净涪抬起眼来,看着像是等待着审判的净念,唇角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早在净涪目光移动的时候就将自己的视线抬起,又不敢看着净涪的眼睛,只能将自己的目光落在净涪眼睛之下的净念完完全全抓住了净涪的那一个小小的笑容。 他恍惚了一下,怔怔地将视线往上一拔,望入净涪的眼睛。 净念一直知道净涪这位师兄的眸光很沉很静又很清,像极了寺中的那一口灵泉,令人心折却又不敢轻易亵渎。 净念的心神无以自控地浸入那一双眼睛里,久久未能回神。 净涪看着净念,微微皱了皱眉。 那双眼睛顿时激起了一层细长的涟漪。那涟漪荡漾开去,更给那双眼睛镀上了一层崭亮的清光,衬得那双眼睛越发美不胜收。 可一直盯着那双眼睛不放的净念却是一个激灵,终于醒过神来。 他甚至不敢再看净涪,只想找个地方将自己越来越热的脸蛋埋进去,最好连同自己的脑袋、身体也一并埋进去。 这样他就不用出来见人了。 但他才刚刚将头往下垂了一点,又想起自己此时所处的清净,只得将那涨红的脸抬起,看向净涪的方向。 他总不能指望修闭口禅又不能说话的净涪师兄用语言给他指点吧。 净念自己只觉得他无地自容,可事实上,这个时候净意正在埋头沉思,白凌也自觉回避,他们谁都没有看出他的窘迫。 这云房里的四个人,其实也就只有净涪一个人看出来了。然而净涪却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他耐心地等到了净念再一次将视线抬起,便抬手往山外指了指。 山外,是红尘。 净念比净意要多了几分灵性,又有清泉大和尚教导,山外修行必定不会有什么问题。静和寺出自天静寺,虽然独立于外,但也不是完全脱离于天静寺。他们在天静寺里还有人。所以即便将来净念需要到天静寺去潜修,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然而佛修并不就是一味的出世修行,他们也需要在红尘中打磨。尤其是像净念这样自小就长在山外的佛修,更需要红尘磨心。 没有经过红尘打磨的佛心,纵然再剔透明净,也只是轻轻一撞就会残破的易碎品而已,经不起什么考验。 佛门里像净念这样的佛修,净涪在妙音寺里就见过不少,再要算上当年,那他见过的就更多了。然而这么些他见过的佛修,能走出来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 都在半道上夭折了。 净涪的这番提点净念还不太明白,他一头雾水地顺着净涪的手指张望了两眼,最后却是摸不着头脑地退了下去。 可是他不明白,他的师父清泉大和尚却是清楚的。 他垂下目光,暗自在心底权衡。 到底要不要像净涪所提点的那样,到了恰当的时候就将净念放出山去,让他自己在红尘中走一趟? 不是清泉大和尚不明白净涪对于净意、净念师兄弟这一番提点的缘由。 他知道,也都明白得很。 他自己也想过。 为了净意、净念师兄弟,他自己已经在心头里琢磨了不下几百次,可每一次都下不了决心,只能安慰自己,再等一等,再等一等,毕竟他们还小。 是的,净意、净念现在确实都还小,修为境界也确实还没有到需要他做出这样抉择的那一日。 但他们总不会一直这么小下去。 他们在一天天的长大,修为境界也在一年年的长进,随着他们的修行和成长,他们总归会有到达瓶颈的那一日。到时候,他就需要做出抉择,他们也需要做出改变。 可他们这改变,不是简单的改变,而是蜕变。而想要得到蜕变,净意、净念师兄弟两人就需要经历捶打磨练。 捶打和磨练都是危险的,一个不慎,他们或许就会折在这里头,成了一堆被磨碎的碎渣。 清泉大和尚知道净意、净念想要成长就必须经过这么一遭,还要从这么一遭中磨砺出来。可是既当父又当母将他们拉扯出来的清泉大和尚,却是真舍不得。 净涪不管这些,他转过头来,看向白凌。 在净念退下去后就站了出来的白凌将手上的纸张捧起,躬身递到了净涪面前。 净涪接了过来,拿在手里翻看。 和净意、净念两人誊抄的《佛说观无量寿经》、《佛说阿弥陀经》不同,白凌抄的是一部《心经》。 《心经》不长,只是为了经文的格局和布置,他用了两页纸张。 只粗粗看过一遍,净涪便知道了清泉大和尚给白凌布置这么一份功课的原因。 恰到好处的整齐字迹,恰到好处的规整布局,恰到好处的自我心得体悟,恰到好处的不明困惑,恰到好处的借用和坦诚…… 一切都是恰到好处。 就像白凌那个人。 对于他眼前所见的这些,净涪其实半点不意外。 白凌也本就是这么一个人。 扫过了手中那一份《心经》,净涪抬起头来,看着这个恰到好处地在面上流露出三分紧张的白凌,微微地笑了一下。 现在的这个白凌,虽然是比早先他在莫国分寺那边初见的时候要长进了些,但还是太嫩了。 他还不知道,一切都恰到好处并不就是真正的完美。 他用力太猛了。 净涪抬起手,在白凌那似真似假的紧张目光中点落在了他自己的眉心处。 一点金光自净涪的指尖泄出,在白凌的面上浪水一般漫过后便就悄无声息地散逸在空气中。 白凌原本是在紧张地等待着的,可直到那一点金光逸散之后,他面上也只是流过一片凉意,别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饶是白凌,也不免小心地拿眼偷觑着净涪的脸色。 但以他目前的能力,只要净涪不愿意,他想要在净涪面上看出些端倪,那完全就是不可能。 净涪扫了他一眼。 什么都看不出来的白凌猛地低下头去,恭谨地站在原地,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净涪将手中的《心经》递还到白凌的手上。 白凌接过,便又往后退了几步。 净涪转过头,再一次望向了净意。 净意这会儿已经回过神来了,他迎上净涪的目光,愣了一下,便向着净涪双手合十一礼,问道:“净涪师兄可是想要去见一见师父?” 净涪浅笑着点了点头。 净意也笑了,他欢快地道:“今日师父也没什么事情,想来这会儿也是空闲着的,师兄请随我来。” 净涪点了点头,双手合十,也向着净意微微弯了弯腰。 净意当下便领了净涪去往清泉大和尚所在的主持云房。 跟在他们身后的自然还有净念和白凌。 也真的没有出乎净意的预料,净意才领着净涪到了主持云房外,便听得清泉大和尚的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 “都进来吧。” 净涪、净意等几人走入主持云房的时候,便看见了正往他们这边望来的清泉大和尚。他盘膝坐在炕床上,手上持定一串短佛珠,表情平静得完全看不出来就在不久前他还在艰难地纠结着。 清泉大和尚的目光扫过净意、净念,最后停在了净涪身上。 他微微一点头,手掌伸出,向着他自己身侧的位置一引,道:“坐吧。” 净涪双手合十,向着清泉大和尚微微颌首作礼,便在清泉大和尚身侧落座了。 他在炕床上坐稳后,白凌便跟着净意、净念一起在他们下方的那三个蒲团上坐了。 待在静和寺的这一段不短的时间里,那位置也惯常是他的。 待到一众人俱各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定后,一直看着净涪的清泉大和尚低低叹了一口气,语出惊人地问道:“你是要离开了?”第329章 煮茶 “你是要离开了?” 清泉大和尚这一句话问出口后,眼角便立时分出余光,瞥向炕床下方的净意、净念两人。 净意、净念两人面色沉了沉,却没有其他太大的变化。 显然,他们也都看出来了。 净涪点了点头。 清泉大和尚随意地点了点头,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悠悠地道:“再给我煮一壶茶吧。” 净涪抬起头来看他。 清泉大和尚却只是补了一句道:“你煮的茶好喝,等你离开之后,我再想喝你煮的茶就太难了。” 清泉大和尚边说着,边目光炯炯地看着净涪。 净涪点了点头,抬手便伸到了他自己的褡裢上。 清泉大和尚抬起手,拦下了净涪,他道:“上一次我已经喝过了你带过来的茶叶了,这会儿,还是尝一尝我这里的茶叶吧。” “说起来,我还没请你喝过我的茶呢。” 客人来访却不请人喝茶,这根本就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但清泉大和尚说得坦然,净涪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可以,他微微摆着手,脸色平静且带着一点小小的笑意。这轻易就可以让人看得出来他其实并未介意。 可是净涪不介意,并不代表旁观的人就不介意。 下方原本坐得端端正正垂眉顺目看着十分恭顺的净意、净念两位师兄弟这会儿就抬起了头,吃了雄心豹子胆般错愕失望地看着清泉大和尚。 他们实在是不知道,净涪师兄居然没有喝过他们静和寺的茶。 哪怕净意、净念师兄弟此时看着他的目光足可称得上大逆不道,清泉大和尚却是处之泰然。 “请稍等。”他对着净涪点了点头,又将手上拿定的那一串短佛珠套到自己的手腕上,便就下了炕床,一路转入内室。 净意、净念这会儿回过神来,尴尬地望着上方的净涪。净意还率先开口道歉:“净涪师兄,实在对不起,师父他……” 净念抢先开口指责道:“师父他实在是太失礼了!” “他居然这么怠慢师兄……” 净念的声音不仅大到传遍了整个主持云房,还在清泉大和尚的身影出现在门边的时候半抱怨半责怪地加了一句。 清泉大和尚险些都要气笑了,尤其是在他看见一贯比净念沉稳比净念持重比净念老实的净意用比往常做早课晚课时候更认真虔诚的低眉垂目,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后,更是要直接笑出来了。 他运了运气,终于将那一股闷气按了回去。 白凌吞了吞口水,再一次隐蔽地收敛了自己的存在感。 他可不是净意、净念这两个被师父捧在手心里骂舍不得打舍不得的宝贝蛋,再怎么样也会有一个清泉大和尚护着。可他要敢有一丝出格之处,净涪绝对不会轻易地放过他去。 幸好清泉大和尚没有迁怒的习惯,他看也没看下首坐着的这三个小辈,缓步上了炕床,便伸手将东西从褡裢里一件一件地取了出来。 略高一点的适合放在炕床上的炕桌、稍矮一点的专门摆放物什的架子、空的干净的茶壶…… 净涪也不干看着。 清泉大和尚每从褡裢里拿出一件,他便伸手过去接过那一件,帮着摆放到适合的地方。 没过多久,摆放在净涪和清泉大和尚中间那一张案桌上便摆满了煮茶的物什。 煮茶的茶壶、煮茶的炉灶、装着清水的瓦罐、装着茶叶的茶罐子…… 零零碎碎的物什摆满了整个炕桌。 最后被清泉大和尚从褡裢里摸出来递到净涪手上的,是整整五个的茶盏。 净涪一言不发接连五次地接过那些茶盏,又默不作声地将那五个茶盏摆放到炕桌上。 就在净涪摆放那最后的一个茶盏的时候,清泉大和尚将手中的褡裢往旁边一搁,又冲着净涪抬了抬手,便坐在炕床上不动了。 净涪转头看了看清泉大和尚,点了点头,便开始摆弄炕桌上的那些个物什。 他旁的什么也没做,先就打开那装着茶叶的茶罐子,从里头取出了些茶叶,拿在手上仔仔细细地验看了一遍。 从茶叶的外形、品相,再到茶叶的出处、内中灵气的存储等等等等,他都仔细看过一遍。 净涪如此仔细,并不是为着旁的什么,他就只是想要做到心里有数而已。 待到验看过茶叶之后,净涪便又捧出那装着清水的瓦罐子…… 净涪这般动作的时候,他旁边的清泉大和尚什么都不做,又从他自己的手腕上将那一串短佛珠褪了下来,拿定在手上,一下一下地慢慢捻动。 下首的净意、净念和白凌三人看了看净涪,又看了看清泉大和尚,最后各自对视了一眼,什么都没说,齐齐调转了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净涪的动作。 开始的时候,在他们眼中的净涪还只是不紧不慢地在炕床上收拾着炕桌上物什的人,可渐渐地,映照在他们眼中的人影便开始变得模糊。 模糊的身形、模糊的五官和模糊的动作。 唯一清晰的,就只有那一双沉静而清亮的眼睛。 而在那一片模糊的世界中,又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渐渐生出。初时模糊而断续,并不清晰,只有轻轻悄悄的一点,忽隐忽现般地不时冒头轻触他们的灵觉,挑动他们的神经,引诱他们迷醉。可每当他们品味到其中的一点妙处,想要体验更多的时候,那一点莫名感觉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人无处寻觅。唯一待到它下一次出现,才能稍稍削减他们心底那难耐的骚动。 这样一次一次的,挑心又撩人,几乎没逼疯了这净意、净念、白凌这三个年轻小伙子。 幸而那种模糊的感觉虽然模糊断续,但每一次它生出的时候都比上一次它出现的时候清晰,便连它们中间消失又出现的那一段间隔时间都在渐渐地缩短。所以净意、净念和白凌三人才堪堪地忍耐了下来。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着,净意、净念和白凌三人也一直这般艰难地煎熬着,直到一阵潺潺的流水声伴随着水流冲撞瓦片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清晰无比地出现在他们三人耳边,才唤回了他们三人的心神。 净意、净念、白凌三人定了定神,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上方炕桌,入眼的却是净涪拎着茶壶,正往摆放在清泉大和尚面前的茶盏里分茶。鼻端,还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缭绕不去。 清泉大和尚唇边含着笑容,轻飘飘地扫了下方三人一眼,便伸出手来,取了那一盏茶水托在手上,轻嗅了一口茶香,又沉眼赏玩了一阵,才手腕一抬,头一低,无声噙了一口茶水。 净意、净念、白凌三人看着清泉大和尚动作,嗅着鼻端处的清香,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吞咽了几口口水。 “咕噜”的声音接连在这安静的房室中响起,没影响到上方炕床上一喝茶一斟茶的两人,却臊红了三人的脸。 净意、净念、白凌三人不敢再抬头看着三方,只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老实至极。 净涪已经将茶分好,才刚将手中的茶壶放下,正要再有别的动作,便见那边不快不慢却已经将他自己手上的那一盏茶水饮尽的清泉大和尚接过茶壶,边给自己续茶,边意味极其明显地扫了一眼下方的净意、净念。 初时净意、净念两人其实还不明白清泉大和尚眼中的意思。这并不是因为清泉大和尚眼中的意味不明显,也不是他们师徒三人的默契不足,实在是因为这个时候的净意、净念两个人臊得完全无暇分神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他们只一个劲地在自己心底琢磨着他们到底有没有在净涪师兄面前失态,他们刚才是不是看起来很傻。 直到净涪将属于他们的那一杯茶水送到了他们面前,直到他们嗅着清茶的淡香,将那一口清茶啜入口中,直到他们终于从清茶入口入喉入肺腑的冲击中清醒过来,直到他们从那种渺远的回味中醒过神来的时候,他们才恍然了悟了那一眼的含义。 他们的师父分明就是在问他们,喝了这么一杯茶,他们怎么有胆子将他们自己煮的那些水取出来,捧到人家面前? 他们煮的那是茶吗?比干干净净的清水都要污浊好不好?! 净意、净念垂头看着自己手中只余下一点茶渍的杯盏,低下头去,再没有了言语。 净涪扫了下方一眼,又看了看按照一个频率提壶、倒茶、放下、提壶、倒茶、放下,来回重复动作的清泉大和尚,将手中茶盏往嘴上送了送,轻啜了一口茶水,别的却是什么都没有。 净涪最后煮的一壶茶水泰半都入了清泉大和尚肚里了。 待到这一壶茶水饮尽,清泉大和尚意犹未尽地将手中的杯盏搁在炕桌上,便又取过了早先被搁在一边的那个褡裢。 他伸手探入褡裢里去,没有丝毫停顿地从褡裢中摸出一个瓦罐来。 这个瓦罐和别的瓦罐看上去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可原本还在拿眼睛偷偷瞪着清泉大和尚的净意、净念两师兄弟却已经顾不得去瞪清泉大和尚了。他们惊愕地张大眼睛,望着那被清泉大和尚随意捧在手上的瓦罐。 第330章 清泉大和尚 许久之后,他们茫然地转过头去,和对方对视了一眼。直看到对方眼里的震惊,他们才终于清醒过来。 难怪他们辛苦求了这么久师父他都一直没有给他们一个准信,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清泉大和尚淡淡地瞥了他的两个弟子一眼,便将手中的那一个瓦罐推到了净涪面前,笑了一下,与净涪道:“好茶我这里是真没有……” 清泉大和尚并不是在自谦,也不是在为他自己找借口。他这小庙里能够拿出来待客的茶都是他自家炒制的,用来待客也只能说是勉强不太失礼而已。 不是谁都能像净涪一样,凭借个人的体悟、境界可以硬生生将这些普通平凡的茶叶煮出类似于悟道茶那样的妙品来的。 他们静和寺能够拿来接待过往茶道大家的,也就只有一口灵泉的泉水而已。 “……这罐子泉水还可堪一品,师侄若是不介意,便带了回去吧。不拘是要拿来煮茶,或是浇灌灵植,更或是直接用来解渴,都尽随师侄心意……” 净涪垂眸看了看被推到面前的瓦罐,双手合十,向着清泉大和尚微微低了低头。 清泉大和尚看着周身气息平和的净涪伸手接过那一罐灵泉水,都没有仔细探看过便径直收入了他的随身褡裢之中。 他悄悄地吸了一口气,一时都不知道自己心底到底是心疼居多,还是释然居多。 可是很快的,清泉大和尚便敛尽了自己的复杂心绪,望入抬起头来的净涪的眼睛,轻声地问道:“净涪师侄,你手中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可否借予我一观?” 听得清泉大和尚这话,这屋里立时就转过视线望来的,可并不仅仅只是净涪一人而已。 然而清泉大和尚却并不理会炕床下方的三人,只拿目光望定净涪的眼睛。 净涪也不理会净意、净念、白凌三人,他迎着清泉大和尚的目光细看了他几眼,笑着点了点头,当下便从随身的褡裢里捧出一份薄薄的经文。 在见到净涪手中捧出的那一部经书的刹那,清泉大和尚便就脸色一整,恭恭敬敬地向着净涪合十一拜,才双手递了上去,接过净涪手中的那一部佛经。 放在往常,身为晚辈的净涪是受不得清泉大和尚这般大礼的,可此时净涪却不避不让,硬生生地受了这么一礼。 旁边观望着的净意、净念和白凌三人也已经在看见那一部经文的那一刻便拜伏了下去,行了一个大礼。 这礼净涪也受得坦荡,没有什么受宠若惊或是忐忑惊骇。 因为上至清泉大和尚,下至净意、净念两个小沙弥,他们此时拜的根本就不是他,而是他手上的这一卷佛经。 作为佛门弟子,哪怕是净意、净念这样的小沙弥都知道一个铁律。 佛家经典所在,便为有佛。 既有佛在,作为佛门弟子,他们哪里敢有所怠慢? 一直到净涪手上的那一部薄薄经文递交到了清泉大和尚的手里,他才侧身往外避让了开去。 清泉大和尚对净涪的动作没有任何反应,他恭敬而小心地将手上托着的那薄薄几页纸放到了炕桌上,又膝跪着往后退出了一小段距离,才双手合十,从胸前举高至额间,停顿了几息工夫,便再次往上高举至头顶,又停了一小会儿,才将手放在两侧,俯身深深拜了下去。他在炕床上拜伏了片刻后,才重新坐直了身体。 随着清泉大和尚一般动作的,还有净意、净念乃至白凌三人。 当然,相比起净意、净念两人的虔诚和激动,白凌到底还要更平静一点。或者说,要更漠然一点。 这一屋里的五人,也就只有净涪一人没有动静。他就坐在炕床的一侧,避过清泉大和尚拜下去的方向,双手随意搭在膝上,目光安稳地看着清泉大和尚动作。 在清泉大和尚向着那一部残缺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拜下去的那一刹,或者说是在更早的他将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摆放在炕床上的那一刻,这炕床空置的下方空间中,竟有一股奇特神异的波动自虚空悄悄荡了起来。 由无至有,由弱至强,由小至大…… 然后那一股波动在到达某一个临界点的那一刻,陡然生化出一朵剔透明净的琉璃佛火。 佛火跳动间,又有一阵阵玄微佛意随着佛光荡漾开去。 这其中,尤以坐在炕床上的净涪和清泉大和尚两人的感知最为清晰。 净涪不过稍稍凝神感应了一番,便调转了目光落在炕床上的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上。然而净涪的目光也只在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上停了一霎,当即就往下移了一分。 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下面的,正是那一张炕桌。 净涪也只看了炕桌一眼,便在心底摇了摇头,视线再度往下挪移,看见他们正坐着的这一张炕床,心中也赞了一声。 这炕桌其实不过等闲,真正的关键,只在这一张炕床。 这张炕床实在有些意思。 它能够帮助主人参悟他选定的经典。 恰如此时,这炕床下方的那一朵琉璃佛火就在解析着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虽然在净涪这位书写者看来,这种解析其实很模糊,解析的内容也不多,甚至都不是全然的精准,可到底没有错漏之处。 在景浩界中能够做到这一点,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净涪心中暗自叹了一声,当即拂去所有零散琐碎的杂思,集中心力,借助这一张炕床的便利,也沉入定境之中,去再一次深入参悟《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这炕床上的经文虽然出自他的手笔,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不愧是佛家人人赞颂的经典,其玄微佛意几乎无有穷尽,每一次体悟阅读佛经都会得到不同的感悟。便是净涪,也不敢夸口说这经文自己就都悟通悟透了。 当其时,这一屋子大大小小五个人便都沉入了定境之中。但因着各人积累、个人悟性等等原因,净意、净念、白凌三人很快就从定境里出来了。 他们茫然地对视了几眼,又偷眼看了看上首的净涪和清泉大和尚,再度噤了声,只各自闭着眼睛静坐。 过了约莫半日工夫,清泉大和尚也从定境中出来了。 随着他的清醒,炕床下方空间里安静燃烧的琉璃佛火晃了一晃,火种隐隐飘散,便连那琉璃剔透的火光也都开始变得模糊。 清泉大和尚抬头望见还在定境之中的净涪,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按住了炕桌边沿。 随着清泉大和尚的动作,下方琉璃佛火当空一抖,“呼”的一声细响,仿佛是在虚空中摄取了些什么,竟再一次稳稳当当地在下方安静燃烧。 清泉大和尚见状,在心底呼了一口气,也不再去看净涪。 虽然他心知净涪的天资惊人,缘法、悟性都非常人可以比拟,可当他看着净涪,视线再往下一瞥望见自己的两个弟子,心里还是免不了有些憋闷。 比不得,比不过,索性他也就不多想了。 吐出一口闷气,又定了定心神,清泉大和尚便收回了目光,仔细地看着摆放在炕桌上的那一部薄到仅有寥寥数张纸张的佛经。 他的视线一寸寸地在封面那几个俊逸文字上滑过,心中更是无声咀嚼了几遍‘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他才伸出手,翻开了封面。 ‘法会因由分第一,如是我闻……’ 不过才一眼,清泉大和尚就晃了神。 他甚至都无法分心注意那和封面字迹一般俊逸的文字,他连挣扎都做不到,只能在那一种玄微佛意中沉沦。 净涪又和清泉大和尚不一样,他虽然也是在一遍遍体悟和重温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经义,但他的心神其实都在他自己的掌控之中,随他自由进出定境。 而这其实也是净涪和其他佛修的最大不同。 他确实也会为那些玄微玄妙至极的佛理赞叹,渴求着去体悟和探索乃至是掌控,但他却永远不会完全沉沦。 他掌控着他自己。 是以等到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清泉大和尚还沉醉在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一遍又一遍地翻阅。 等到清泉大和尚终于从那经义中挣脱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四合的时分了。 恰在这时,寺中响起了声声鼓声。 鼓声响起,便该是做晚课的时候了。 清泉大和尚被这鼓声一敲,竟禁不住浑身抖了一抖,额间更有细碎的汗珠沁出。 清泉大和尚心中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了。 他猛地缩回双手,小心地扫了一眼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后,便双手合十,转头扫了一眼也在此时睁开眼来的净涪、净意等人,强作冷静地道:“晚课时间到了,先去做晚课。” 净意、净念两师兄弟觉得不太对,但又看不出什么来,只能便应和着,便小心地偷觑着清泉大和尚的面色。 若是往常的时候,净意、净念师兄弟的这些小动作清泉大和尚是必定会发现的,可是在清泉大和尚心神不宁的当下,他却是真的什么都没有注意,甩了手,穿了鞋便当先往小法堂那边去了。 第331章 相询 看着清泉大和尚那算不得急也算不得忙但绝对算得上慌的背影,净意、净念两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望向了净涪。 迎着净意、净念的求助的目光,净涪只是小小地提了提唇角,便就低了头,走下炕床。 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但光光只是这样,也足以令净意、净念两人安心了。 他们都舒了一口气,也都跟在净涪后面出了主持云房,一路往小法堂去。 清泉大和尚刚才虽然走得急了点,可他也没说错,鼓声都敲响了,晚课确实是该开始了。 若是往常,只要师父不计较,迟到一点根本不会有什么问题。可今日…… 回想起刚刚清泉大和尚的脸色和表情,净意、净念两人齐齐打了一个冷颤。他们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什么都不敢想,连忙加快了脚步,紧跟在净涪身后。 希望不要迟到…… 希望师父他看在净涪师兄也在的份上能够抬手放过…… 走在最后的白凌看着净意、净念两人急促的脚步,不禁微微摇了摇头。 这两人还真是想得太多了吧,清泉师叔祖哪里会是这样迁怒的人?照他看来,只要他们这些日子行事小心着点,对清泉师叔祖恭顺着点,那就什么事情都不会有。总比…… 白凌小心而隐蔽地抬起视线,扫过最前头的那一个挺拔的身影,连忙缩了缩脖子,什么都不敢想了。 说起来,这一行四人中,也真的就只有净涪一人能够轻松写意了。 他其实知道后面的三个人心里这会儿都想的什么,因为想要猜出来根本就没有什么难度,他想要安抚也很简单。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 一路沉默着踏入小法堂后,净涪便在他的蒲团前方站定了。后头净意、净念和白凌也乖巧得像是鹌鹑一样,低眉顺眼地站在了他们自己的蒲团前。 等到他们几人一字站好,一直闭着双眼静坐在蒲团上的清泉大和尚才睁开眼睛来看了他们一眼。 这一眼扫落下来,净涪、白凌如何不说,净意、净念两人却都是松了一口气。 天可怜见,师父他总算是冷静下来了。 清泉大和尚看得众人一眼,便也从蒲团上站起身来,领着净涪等人取过香,礼过佛,才再一次在蒲团上落座。 净涪等人也都一一在蒲团上坐了。 等到晚课结束之后,已经彻底平静下来的清泉大和尚视线扫过下方的几个小子,最后停在了净涪身上。 净涪抬起头来,迎上了清泉大和尚的目光。 净意、净念和白凌三人齐齐转过视线来,看着他们这边。 清泉大和尚捻着佛珠的手指动了动,拨过了一颗珠子,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净涪……” “你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能不能留在静和寺?” 看过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更一度在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经义中沉沦,清泉大和尚知道那一部经文其实很难得,更可称得上珍贵。这样的一部经文如果拿到外头去,是足以令人抢破脑袋的。 对于这样的一部经文,他本不该开口,可是如果他不开口,静和寺错过了这部经文,错过了这一段机缘,耽误的绝对不仅仅只有他与净意、净念三人,还有他们静和寺日后的后辈。 因为这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着实是一部足以镇压一寺传承的无上经典。 它绝无愧于传闻中的“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的开经偈言。 他一定得留下它。 哪怕它是佛门另一脉传承的根本妙法。 哪怕它现在还是残缺不全。 迎着清泉大和尚恳求的目光,净涪面上闪过一丝异色,却没有丝毫犹豫地点了点头。 清泉大和尚看着净涪点头应了,不禁舒了一口气。 他仔细地打量了净涪的面色,心中暗自嘀咕。 怕是这位天资卓绝的师侄还不明白他这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宝贵。 这也难怪,毕竟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出自他自己的手笔。只要他自己愿意,那就是他想要有多少就会有多少。更何况,如今他仔细回想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上的字迹,也能想得到净涪手里必定还有别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本来也是,净涪的勤奋和自觉有目共睹,他根本就不可能只誊抄了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可是净涪手中有多少《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甚至将来还会有更多更好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也全都只在他自己。 只凭他自己的意愿。 但他们静和寺却不能因为这些个原因就平白无故地取了旁人的一部宝经。 这不仅仅是脸面的问题,还有因缘的问题。 他们静和寺传承自佛门祖寺天静寺,修的是念经、念佛、礼佛的净土法门,如果随随便便收下一部可铸一脉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必定会混淆传承。传承混淆的情况下,他们静和寺怕是就会有后辈弟子破脉而出,录入妙音寺那一脉去了。 虽然不管是天静寺还是妙音寺中的哪一脉,都是佛门的修持,根本犹在,哪怕岔开了枝叶,到底还是一树,本质而言不会有什么不同。可…… 说他固执也好,说他看不破也罢,他到底还是更希望静和寺就像他现下这样的模样传承下去。 更何况,现如今佛门各支脉道统如何不说,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出世,妙音寺一脉的崛起就已经形成了大势,再不像多年前的那样轻易就能被他们天静寺镇压下来…… 妙音寺一脉崛起,势必要分割天静寺的利益。天静寺虽然也希望佛门能够再度壮大,但却绝对不会甘愿让自己成为各支脉崛起的祭品。 再看天静寺里的那些汹涌暗流,天静寺和妙音寺日后必有一争。 更甚至,除了可以预期的妙音寺之外,必定还有妙定寺、妙安寺…… 分寺崛起已成必然,天静寺又没有那个能耐和威望再度统合各分寺,就只能争。 他们静和寺传承自天静寺,倘若任由静和寺的传承混淆…… 不是清泉大和尚愿意低看自己和他自己的两个亲传弟子,连带他日后的徒孙,实在是清泉大和尚不觉得他们静和寺会有那个机缘和福气能够左右逢源。不被别人头一个拿掉就不错了。 清泉大和尚沉吟了片刻,和净涪道:“虽说净涪师侄你应下了,可我静和寺也不好白拿这么一部宝经……” “这样……我静和寺的藏经阁中藏了三部二祖手抄的《佛说阿弥陀经》,我匀一部经文给你,不知师侄意下如何?” 清泉大和尚的那些个说不上谋算的谋算,净涪在早前他翻看《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时就已经看出来了。 他本也没有想要在清泉大和尚身上落子的意思。 他真想要在清泉大和尚身上落子的话,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但要多费些手脚。 而且,比起清泉这个大和尚,净意、净念这两个原本就对他信任甚至是信服的小沙弥更容易拉拢,不是吗? 净意、净念两个目前虽然还是小沙弥,但他们才是静和寺的未来。 妙音寺与天静寺的相争本也在未来,他不急。 再有,净意、净念两人也未必就一定要用得上。 所以净涪半点不在意清泉大和尚是不是白拿了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也全然不在意清泉大和尚要拿什么来抵这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但当清泉大和尚开口的时候,净涪心底还是升起了几丝古怪。 二祖手抄的《佛说阿弥陀经》? 景浩界佛门二祖,慧真? 清泉大和尚看着静默的净涪,皱了皱眉头。 难道是有什么问题? 净涪看了清泉大和尚一眼,面色慎重地点了点头。 清泉大和尚见净涪点头应了,也很是松了一口气。 摩挲了手上的佛珠片刻后,清泉大和尚不去看净意、净念和白凌三人,再度盯着净涪的眼睛,迟疑着开口问道:“不知净涪师侄你……” “对于二祖早年所说的根骨,怎么看?” 第332章 根性 根骨? 都出了静和寺走在山路上了,白凌还在琢磨着这两个字。他边琢磨着竟还边小心地偷瞄着净涪的脸色,明知自己什么都看不出来,他还是不死心地偷瞄着,希冀着自己或许会有那个运气能够看出点什么。 他这么专心地琢磨这些有的没的,倒将刚才还和他依依惜别的净意、净念两人抛在了脑后,全然比不得人家净意、净念回了云房还在叨念着他的真心实意。 白凌的小动作净涪看得分明,但他就是什么表示都没有,全由着白凌自己从昨晚到今天一个劲地苦苦琢磨。 白凌明知净涪不在意,还是为了这一件事儿琢磨了将近一旬。这将近十天的工夫里,他除了为那些琐碎事儿忙前忙后和静心修炼之外,多余的时间都放在了这上头。 他愿意为了这两个字下苦力气琢磨,其实也并不全是为了他自己的困惑,还是因为他隐隐觉得清泉大和尚那一句话不会是随意拿出来一说的。这句话里头,该是有清泉大和尚没有说尽的话意。 能被清泉大和尚这样的人物在临别关头拿出来说道的,他如果能够琢磨得通透,日后他行事就能有了一条准线了。 净涪也不阻止白凌,任由他自己一个人琢磨。 其实白凌猜得还真没错。 清泉大和尚提到的那“根骨”,并没有那么简单。 这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如果净涪真的只是一个净字辈的妙音寺比丘的话,他约莫也是不会清楚的。顶天了也就了解一二,知道些皮毛,并不会了解太多。可净涪却不是一个正常普通的比丘。 他还是当年的魔道魁首天圣魔君。 多活了那么一遭,又曾经站到了那样的一个位置上,哪怕是佛门的秘闻,净涪也都是了如指掌,不说清清楚楚,起码也能说出个十之八九来。 所以,清泉大和尚的话中意思,净涪其实还是明白的。 白凌猜到了些皮毛,但他到底还是知道得太少了,根本摸不着这里头的关窍。 这里头的一切,其实还该从“根骨”的说法第一次出现在景浩界的那会儿说起。 《佛演经》中早有记载,佛门二祖受元祖衣钵,始窥大道。后二祖见众生蒙昧,发大慈悲心,遍寻根骨出众者传承大道。 至此,佛道大兴。 也就是说,最初提出“根骨”这么一个说法的,是佛门的二祖慧真。 二祖慧真传道,以“根骨”为基。 非身具根骨者,不传大道。 是以“根骨”,又被称为慧根。 然而,这“根骨”在佛门一脉指代慧根,可在道门和魔门中,指的却是灵根。 但不管是慧根还是灵根,在世人的认知里,它的存在与否决定着一个人能否踏上修行路,而它的品质则影响着修士修行的快慢,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修士修行所能触碰到的最高高度。 因为这景浩界中万万年的历史里,少有人能够突破慧根或灵根的局限,在寿元耗尽之前触碰到更高远的境界。 当然,少,并不代表没有。 净涪深知,灵根慧根之类的根骨或许能够影响到人的修行,它甚至几乎决定了修士的道途,但除了灵根慧根之外,悟性、心性、肉身资质乃至机缘、气运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其实也在影响修士的道途。 因着二祖慧真的影响,世人将根骨独立出来,并将它捧上了神坛,认定它在修士的道途中至关重要。 可净涪这么多年看下来,却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或者说,那样的认知不太正确。 根骨其实可以与悟性、心性等等统合起来,并称为根性。 在道门和魔门中,修士们或许会更重根骨,可佛门其实是和道门、魔门别开一脉的。于佛门而言,修行更看重的,其实不是根骨,而是“性”。 性,指的是心性,悟性、灵性等等等等。 相比起“性”而言,根骨在佛门本不太重要。 可是因为慧真的私心,他有意无意地引导了佛门的修士走上了这一条分岔路。 也幸好天静寺这一脉修行其实也不太看重“性”,他们只要做到“专”,做到“毅”,做到“诚”,便也能脱离凡俗,凝聚道果。 可是问题也在这里,天静寺一脉的修行可以不看重“性”,甚至可以将“性”隐去,但妙音寺一脉却不能。 净涪这些年月静参佛理,揉合两世所学,融汇两世所知,如今再对比世尊亲授的这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和慧真当初亲手誊抄的《佛说阿弥陀经》,已经看出了这个中的根本。 妙音寺一脉日后的修持,可以隐去“根”,但却绝对不能隐去“性”。 “性”,会是妙音寺一脉修行的根基所在。 这一点根基上的分歧,也是天静寺和妙音寺的纷争的源头。 重“性”不重根的妙音寺,完全可以吸纳天静寺一直无法企及又无比渴求的凡人区域。 也就是说,哪怕一个凡人没有灵根,只要他心性、悟性、灵性足够,他完全可以开悟,踏破凡人与修士之间的壁垒,走上修行的道路。 这里头提到的走上修行的道路,可不是像天静寺他们曾经做的那些糊弄人需要付出莫大代价的“飞升”,而是实打实的修行,真真正正地破去壁垒,成为一个修士。 单只这一点,一旦传出去,也必能令人疯狂。 人皆畏死,绝对不是一句假话。 更何况,明明原本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有着双手双脚一张面孔两只眼睛两只耳朵的人,却因为灵根被分出了天地。 有灵根的人,可以长生不老,可以飞天遁地,可以高高在上,甚至可以翻天覆地,享尽长生富贵,而他们却只能按着生老病死的规律在这世间沉沦挣扎,为着一点吃食熬命,可最终还是没能填报肚子,简直卑贱到了尘埃里…… 这样的对比太过强烈,如果在最初的时候他们看不见希望,被轻易判定了生死或许还不会挣扎,可当他们看见了希望,哪怕这一线希望再渺茫,大多数人也必定愿意为了它奉献一切。 在绝望之前生出的希望,向来最易使人癫狂。 而那一瞬间的癫狂中迸发出来的力量,便是渺小如蝼蚁的凡人,也必定能令修士震颤。 他们会为了这一线希望拼尽一切。 可是这样的消息传了出去,妙音寺一脉便打破了景浩界里的平衡。 别说天静寺、妙理寺、妙空寺、妙定寺、妙安寺、妙潭寺等等佛门各脉,就连道门、魔门也都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如此一来,妙音寺就成了众矢之的。 事态再严重一点的话,灭门拔根的大祸或许不会有,但却绝对能被人欺上门来,逼问这里头的种种缘由根秘。 因为对于凡人而言,这一种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啊。 不管是哪一个地界上的凡人,对于这一种诱惑必是无力抗拒的。 有希望的话,谁不愿意超凡入圣,长生久视呢? 当然,在这沉重的威胁之外,好处也不少。 无法抗拒的凡人,不管他们自身修行能不能成,只要有了那一个趋势,他们自身有了经历和体验,哪怕他们本身不归属于妙音寺统辖,也必定会对妙音寺生出诸如感激、认同、向往等等等等心思。 这样的心思一起,妙音寺万万年不移的根基便彻底扎下了。 因为民心所向。 自来民心所向,便是天意所在,大势所趋。 无论日后此间世界会遭遇怎样的劫难,只要不是灭世,哪怕道门各脉、魔门各道乃至是佛门的天静寺、妙潭寺等等道统都全数灭绝,妙音寺也必会是最后留存的那一脉。 绝无意外。 这样厚重的运势之下,但凡净涪随意参上一脚,所得的功德气运也不会少。更不用说,必为妙音寺一脉传承真经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落在了他的手上,日后也必经他的手完整,广为流传。 认真算一算,他身上享的那一份功德气运怕是连慧真看了都得眼红。 而相对于这些让人垂涎欲滴的好处来,那些威胁就不是那么的重要了。 便是这些威胁,真放到净涪面前,也绝没有旁人认知中的那么难以化解。 道门那边有左天行。 哪怕妙音寺可能打破修炼界的传统,但以左天行的心胸,以道修一脉的心性,他们也绝对不会对妙音寺下辣手。 至于魔门…… 净涪虽然已经不再是魔门的天圣魔君,但这绝不代表净涪在魔门那边就没有布置。他可以保证,魔门那边也必是没有什么问题。 最后是佛门。 妙音寺虽然是独立的一脉,但总归也是佛门的一脉,真想要对妙音寺下重手,也不说别的,单就他们自己本心就过不去。 所以威胁其实还真的算不上,顶多就是些磨砺和利益平衡而已。也不算太难解决。 可问题也在这里,既然这件事的威胁算不得太难化解,又有着泼天的好处,那为什么就落在了他的手上? 这会儿也是晚课结束之后了,没有什么事情的净涪取了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在手,也不看,就拿在手中,兀自出神。 而他的身前,还摆放着两片贝叶经。 这两片贝叶也不是别的,正是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第333章 话说慧真 净涪想了那么一会儿,便又放了开去。 这里头或许有人使了力,又或许只是单纯的因缘际会。如果只是后者,他无话可说。而倘若是前者,那么使了力的无非也就是那么几个人,为了那么几件事。 净涪确实不太愿意被人当棋子使,但他既然身在局中,本身实力又不如人,他又能如何? 难不成他还要自杀出局? 那样愚不可及的事情也就只有愚蠢到了极致的蠢人才能做得出来了。 净涪摇了摇头,将手中的两片贝叶重又收回褡裢里。 终究,他不会一直这么弱! 净涪从褡裢里收回的手里又拿了一部经义。 敏感地察觉到些许异样的白凌偷偷往净涪的方向递了几个眼神,却什么都没有发现。他心中失落,又怕被净涪发现,立时便要收回目光,却冷不丁地瞥见净涪手上经义封面上的那几个字。 《浅解佛说阿弥陀经》。 白凌的目光一顿。 净涪一边拿着手中的经义转身坐正,一边淡淡地往白凌的方向看了一眼。 白凌虽然有一霎那的愣怔,但他的身体却很好地保持了他的警觉性。 还没等他回神,他的身体先就微微一颤,随即便就转过头去。 直到白凌的眼神再度聚焦,他才终于察觉到自己心腔间急跳的心脏和身体各处细密的汗珠。 白凌在原地静坐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又有了别的动作。 净涪也只是看了白凌一眼,便再不去看他,而是低着头,两只手同时翻起了身前摆放着的那部经书和经义。 他并不是随意地翻页,而是极有目的极有对应地翻开一页页经书。 他的识海中,隐遁在无边金色佛光中的净涪佛身也显化出了身形,借着净涪的眼睛一行行极认真极仔细地对比着看过这一页页一行行的经文和经义。 纵使他根本不是第一次翻看过这一部经文和经义。 无边暗土世界里,魔身只是往净涪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再也没有旁的动作。 待到手中的这一页页书页翻尽,佛身沉吟半响,叹息道:‘恒真这样的做法,可真算得上果断。’ 当然是果断。 这么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拿出来,不说和当年慧真和尚尚在的时候所留下的那些解说《佛说阿弥陀经》的经义对比,单只和早些年那一场千佛法会中慧真罗汉解说的经义对比,也足够让旁人看出问题来了。 须知,别人也不都是眼瞎的。 既然看出了问题,看出了这里头慧真的种种私心和手段,那些个大和尚真的就没有怨怼吗? 怎么可能?! 当年天静寺为佛门祖寺,作为二代祖师的慧真更是天静寺名副其实的开寺祖师,他的地位和威望决定了《佛说阿弥陀经》、《佛说无量寿经》、《佛说观无量寿经》这三部根本佛经在景浩界佛门弟子中的特殊地位。 万万年来,甭管是天静寺这个祖寺中的千千万万佛门弟子,还是妙音寺、妙定寺、妙潭寺、妙理寺、妙安寺、妙定寺六分寺中的佛门僧众,更或是天下间数不胜数的的凡俗僧众,都将这三部经文奉为圭臬,一生坚信不移。 他们这样做的,也这样全心全意地感激着那个将这三部无上经典传下来的慧真。 可万万年后的某一天,却又是慧真的转世告诉他们,这三部佛典中的《佛说阿弥陀经》解读有误。 于这些信徒们而言,那根本就如同天塌。而于佛修弟子们而言,那就是逼着他们重新审视自己多年的修行和认知。 像清泉大和尚那样开始质疑当初慧真对“根性”的定义只是这种状况的一个缩影。类似清泉大和尚这样的佛修还有很多,很多。 自己亲手动摇自己的信仰根基,宁愿断尾求生,也不愿意任由这个把柄落在旁人手中,成为砍向他的利刃。 在万万年的拖延后,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全经现世之前,慧真他自己亲手持刀剜出了他身上的腐肉…… 净涪本尊没有看向识海中的佛身,却也回了一句:‘他毕竟也是一位王者。’ 佛身想到如今同样行走各地的恒真僧人,面上浮现一丝喟叹。 他点了点头。 对于恒真这个动作里的好坏结果,佛身同样也看得清楚。 正如净涪本尊所言,恒真毕竟也是一位王者。 他如今断尾求生,虽然进一步动摇了天静寺的根基,给了妙音寺、妙潭寺等六分寺进一步加固修整自家传承的机会,但这个机会只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仍在,那就不可能不出现。 他不过是让这个机会先一步出现而已。 这一个机会提前出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还未完整,妙音寺更还没有准备妥当,所以现下的局面虽然看似天静寺受损,妙音寺、妙潭寺等六分寺得利,可实际上,真正得利的是妙潭寺、妙安寺等五分寺,至于妙音寺…… 哪怕现下的妙音寺得利,可未来的收获却不及预期。 净涪本尊似是亲眼看见了佛身面上的喟叹和赞赏,他终于往识海中投注了一道目光,用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问道:‘面对这样的一个王者,你不会是怯战了吧?’ 听得净涪本尊这么一句话,虽然知道是在说笑,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也还是往识海世界那边嗤笑了一声。 这笑声响在识海里,明明白白地落在佛身的耳边,却只引来了佛身的一个目光,并未能激怒佛身。 佛身挺直了脊梁,垂落着压入无边暗土世界里的目光陡然往上一拨,直直地望入识海世界的虚空中,正正地对上净涪本尊垂落下来的目光。 目光碰撞间,不见火星,却能让他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见他们各自眼底的情绪。 与此同时,识海世界里素来平静的左边世界霎时风起云涌,有金色佛光大盛,佛音阵阵,如战火飘摇,也似金戈声声。 金光中,佛音里,又有一个清淡坚锐的声音响起:‘我怯战?’ ‘本尊,你到底是看轻我,还是在看轻你自己?’ 这样形似挑衅的话语在识海世界中回响,却没激怒净涪本尊。 他轻笑了一声,罕见地道歉道:‘是我错了。’ 听得净涪本尊这么一句话,识海世界里终于平静了下来,可身处在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却颇有些惋惜。但他也就是暗自在心底里惋惜了一两句而已,并没出声。 虽然魔身不出声并不等于净涪本尊和佛身两人不知晓他心底所想,但不作声本身也代表了一种态度,净涪本尊和佛身也就没和他计较。 三身这样‘笑闹’了一阵,便算是将这件事揭过。 魔身再度隐入无边暗土世界里,佛身照旧遁入识海金光之中,而净涪本尊,也仍旧还在景浩界中执掌肉身。 对比着翻看过这一部佛经一部经义后,净涪又将那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放在一旁,开始仔细翻看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 这一部《佛说阿弥陀经》的原本出自慧真之手,经由静和寺第一代祖师之手誊抄,算得上是静和寺中少见的宝物。虽然静和寺的藏经阁里还收藏着那一部出自慧真手笔的原本,但这一部《佛说阿弥陀经》能被净涪带出已经很不容易,更何况是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 真要说起来,当年慧真虽然出身尊贵,但抄经这一事他也未曾怠慢,留存于世的经文其实也不少。净涪倘若真有心想要一部的话,也不是多难的事情。 但静和寺收录的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又不太一样。 它的少有之处,在于慧真和尚誊抄这一部经文的时机。 在静和寺藏经阁的时候,净涪也曾仔细看过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 比起天静寺里收藏的那些《佛说阿弥陀经》而言,慧真和尚当年誊抄这一部《佛说阿弥陀经》的时候或许还不是他成道了悟的时候。因为静和寺里的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要比天静寺里的那些《佛说阿弥陀经》少了许多玄妙。可静和寺里的那一部也有它的独到之处。 净涪猜测,它成形的时候,该是慧真和尚真正下定决心要以人王之位弘扬佛法的时候。 那个时候,该是慧真和尚真正明悟己心的时候。 也应是自那个时候起,才有了日后的天静寺,也才有了佛门的二祖。 净涪得不到那一部出自慧真手笔的原本《佛说阿弥陀经》,又想要猜测揣度慧真的性格,除了和恒真僧人接触之外,便只能从这些边边角角的地方下手。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万万年,虽然慧真或许早就已经不是那个慧真了,但这般管中窥豹,以净涪的能耐,还是能够看出一鳞半爪来的。 不过净涪也没将太多的时间和心思放在这边上,他看过这一部经文,略略琢磨揣摩了一会儿,对于慧真这人心里有了个大概,便就丢开手去,回过头去仔细研磨这经文里头带着的那一缕佛意。 在体悟佛意的前一刻,佛身下意识地升起一点念头,催动带在净涪本尊手腕处的那一串佛珠。 第334章 路遇净昂 随着佛身的心念升起,一道金色佛光一一点亮珠串上的一十八粒佛珠,更有一尊尊罗汉虚影闪现隐没。这金光、罗汉出现消失的那么须臾间,却是一层层的禁制叠加,牢牢地护持着净涪本尊周身五丈方圆地域。 佛身的动作迅速,魔身的动作也不慢。 但见山间蒸腾的山雾被一道无形的流风卷起,无声无息间飘荡着落在净涪身侧,散成一片细薄近无的水气。那近乎无形的水气中氤氲着一层淡淡的黑影,又在佛身布置的那些禁制法阵之外套了一层封禁。 这些封禁层层叠叠堆彻,相互呼应,相互加持,虽然不是同出一源,但这么一层层的套下来,威能却比单独设立的时候陡增了数倍。 就在这些禁制一层层套落的那一刻,净涪的眼睑落了下来。 佛身和魔身各有动作,净涪本尊却安安定定地坐在原地,静心体悟那一缕佛意。 他以佛家真意碰撞魔道真意,又在两家真意碰撞间体悟出另一种无正无邪,无善无恶的模糊真意…… 不知不觉间,净涪竟入了深定。 另一边还在忙活着诸般杂事的白凌察觉到净涪那边彻底地平静了下来,不由得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头往净涪那边望去。 他见净涪手上捧着一卷佛经,微垂了双眸静静地坐在那里,呼吸轻浅悠长,气息飘渺若无,一时间惊在了原地。 过得好半响,他才回过神来,拿定了主意。 他也不做什么,只是心念一动,稀薄的神识从识海中艰难探出,激活了腰间挂着的那一枚玉符。 玉符上乍然闪过一道流光,流光激发而出,化作一道光罩圈住了白凌身周一尺左右的地方。 待到这一道光罩显化出来,白凌才松了一口气,他将手上拿着的物什放在地上,然后就坐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动作委实不算轻悄,但他弄出的那一点动静却没能穿过他身前的这一道光罩,影响到另一侧的净涪。 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全部了。而他也确实只需要做到这一点就可以了。 因为这道光罩护持的本就不是净涪,而是他自己。 白凌一直牢牢地记着他第一天来到净涪身边时净涪令他记下的规矩。 他也记得牢牢的,丝毫不敢遗漏。 因为他不想失去随侍净涪身侧的资格,更不愿意失去自己的性命。 别看现在净涪没有布下任何禁制阵法,就那样毫无防备地沉入定境,但若真的有任何人,不,任何东西,不论是有气的还是没气的,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但凡敢有些许动作触碰到那一层层警戒线,好看的绝对不会是坐在那里的净涪。 白凌抹去脑海里闪现出来的那些过往,耐心地等待着胸腔里的心脏恢复成往日的心跳规律,才安安稳稳地坐在原地。 可才过得一会儿,白凌竟听得远远地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他皱了皱眉,睁开眼睛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没过多久,那浓重的暮色里走出了一个人来。 在那人还在远处之前,白凌先就看见了那一身熟悉的灰色僧袍。 来人是一个僧人。 待到那僧人到得近了些,白凌也就看清了一点。 这僧人的面容尚且带着几分稚嫩,虽然行止算得上稳重,却也能明明白白地看出些许生涩。 这是一个少年僧人。 那少年僧人似乎也看见了这边的动静,他看了看垂目端坐的净涪,又看了看正往这边望来的白凌,笑了笑,合手向着白凌一拜,便在那边寻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白凌起身,双手合十回了一礼,便还在原地坐了下来。 有了外人在,白凌也不敢再像刚才那样闭着眼睛坐着了。他虽还坐在原地,但一双眼睛不过是虚虚闭着,他的眼角余光却从那眼睑的缝隙中透出,丝丝缕缕地瞥向对面的那一个少年僧人身上。 夜色渐渐地深了,光线也越来越暗,但修士的视线不比凡人,所以哪怕到了这个时间,处在这样一个昏暗的环境里,白凌还是能够将对面的那个人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个少年僧人面目俊朗,唇间天生带着一缕笑意,越发衬得他的面容纯朗干净。这会儿他坐在黑暗中,夜色一点点浸润了他的眉眼,却仍旧没能遮掩他的风采,反而越发衬得他明耀夺目。 这是一个极其出色的少年。 白凌小心地打量着他,心底不禁升起几分赞叹。 更何况,这少年僧人许是怕打扰了那边正在静修的净涪,所以哪怕坐在了黑暗中,哪怕这会儿该是他们惯常的晚课时候,他也没有燃起火堆,更没有要做晚课的意思。 白凌正打量着那个少年僧人,却忽然间听得净涪那边传来些许声响。 净涪出定了! 白凌一个激灵,几乎是从地上跳了起来。 他还没有站稳身体,便见那边已经出了定的净涪整理着手中身前的经文经义。 白凌来不及多想,急走几步抢到净涪身前,在他早已选定好的地方生起了一堆篝火。 收拾着手边书稿的净涪对着白凌点了点头,便转了目光,往另一边看去。 那少年僧人此时也站了起来,来到近处,向着净涪合十躬身一拜,口中道:“小僧净昂,见过师兄。” 他唤净涪师兄,并不是胡乱测度,而是有根有据的。 净涪和白凌的模样打扮本就是僧人的打扮,面相也不是显老的模样,再如何也不会让人猜测到佛门的清字辈去。既然同是净字辈的僧人,那他们便该是师兄弟了。再有,方才净涪入定,周身有层层禁制护持。 这种种禁制里头,隐秘谲诡的魔道禁制净昂看不出来,显化在外的佛门禁制净昂看不破,先不论他们之间的辈分如何,单就这一份实力,受他一声“师兄”半点问题都没有。 对这一声“师兄”,净涪也不说应不应,他只将手一合,微微弯身,回了净昂这一礼。 净昂啊,出自静礼寺的天静寺净字辈有名有姓人物。虽然比不得净音、净安等人,但也算是佛门净字辈的难得人物了。 净涪有想过这一回该是会碰上他,毕竟按着时间推算,这个时候的他确实也该是在静礼寺里,但没想到他还在半路上呢,竟就和他碰上了。 净昂见净涪单只回礼不作声,面上不免闪过一丝疑问,但他仔细看了净涪两眼,便明白了过来,慨叹道:“竟是净涪师兄当面,失礼失礼……” 想来也是,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么一个地方的年轻佛门弟子也就只有净涪这么一号人物了,着实好认。 那边厢已经生好了篝火,又见净昂与净涪见礼,正往这边过来担起替净涪分说几句指责的白凌顿了顿,面带好奇地问道:“师叔竟然知道师父?” 净昂又看了一眼净涪,笑道:“这可是净涪师兄啊!我们寺里师兄弟谁没有听说过师兄的名号?” 白凌也是好奇了,他一边将净涪迎到篝火边上,一边看着净昂,好奇地应了一声:“哦?” 净昂见白凌不信,也不奇怪,反用一种自豪、敬仰、羡慕的语气感叹道:“少年得世尊亲授真经,二十受比丘戒,得以行走天下,这是可等的厉害!前些日子据说……我们寺里的师兄弟还在想,不知什么时候净涪师兄会到我们寺里挂单呢?” “……哪成想,我今日就在这里撞见了净涪师兄!” 净昂似乎想起了刚才净涪入定时候的情景,他不禁又往净涪的方向看了一眼,感叹道:“果然不愧是净涪师兄!” 净涪一边听着,一边将身边的那些经文、经义放回褡裢中。随后,他竟又从褡裢里摸出了一对木鱼和木鱼槌子。 白凌哪怕是一边厢在和净昂搭话闲聊,一边厢忙活手中诸事,也总分了一丝心神落在净涪那边。 见到净涪动作,白凌不惊不讶,也从他的随身褡裢里摸出了一对木鱼和木鱼槌子放在身前,期间还低声和净昂解释道:“虽然今日的晚课晚了点,但也还是要补上的。” 他看了净昂一眼,又问道:“师叔今日的晚课也还没有做吧?不如和我们一道补上?” 净昂慢得半拍,才点头道:“好。” 他边应声,边也从他自己的褡裢里拿出了一对木鱼和木鱼槌子来。 待到各自坐好,净涪往净昂、白凌的方向看了一眼,便从座中站起,双手合十,面向西天的方向恭恭敬敬拜得一拜,然后才坐回了原位。 他单掌竖立在胸前,另一只手拿起了木鱼槌子,不轻不重地敲落在木鱼鱼身上。 “笃……” 一声清响之后,一声接着一声的规律木鱼声便在这一处山野间回荡。 在净涪之后,便是白凌。 白凌的动作不慢,在一个节拍之后,便紧跟上了净涪的动作。 是以除了净涪的第一声领音之外,后头的木鱼声都是重叠相合的,可这重合的木鱼声也只得一声而已,不算厚重。 是净昂没有跟上。 可是不管是净涪,还是白凌,没有谁在意这一点,他们只是手持着木鱼槌子,一下一下规律而节奏地敲着。 第335章 净昂其人 待到净昂从最初的那一声木鱼声中回神,白凌已经念诵了好几段经文了。 净昂回神后,也没来得及自责或是多想些旁的什么,只近乎本能地放空自己的脑袋,循着那一声声规律木鱼声的指引沉下心来,合着白凌的节奏诵读一部《佛说阿弥陀经》。 净昂的动作不大,却连白凌都影响不了,更别说是净涪了。 开头的这番小插曲过后,三人今天的这一场晚课便再没有波澜,顺利地结束了。 净涪将手中的木鱼和木鱼槌子收回褡裢之后,一个抬头,便看见了一张纯朗干净的年轻面孔。 是净昂。 净昂他也没有急急地凑过来,而是很规矩守礼地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等待着净涪的注意。 待到净涪往他那边看过去的时候,他又是合手向着净涪一礼,和声问道:“打扰师兄了,不知师兄现下可有闲暇?” 净涪笑着点了点头,又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坐过来。 净昂唇边笑意加深,顿时就消减了他那一直拢在眉心处的浅忧。 白凌眼见着净昂和净涪坐到了一处,也不敢贸然上前打扰。他合手向着净涪和净昂一拜,便取出了他早前就取来的山涧清水,开始就着篝火烧水。 净昂坐在净涪身侧,却不说话,就那样默不作声地坐着。 净昂不说话,白凌不敢说话,这篝火堆附近便没有人开口说话,一时间,这一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地界没有了半点人声。 可即便是和两个陌生人共处在这样静默的环境里,净昂却半点不觉得压抑和生硬,恰恰相反,此时他心底流淌着的,是那种难得的宁静和安和。 这种感觉令他如此依恋,竟不愿意有被任何人打扰。 就算是他自己,也照样不可以。 对于净昂的这点小心思,净涪猜得到一二,但净昂不算碍眼,他也就没有太多计较。反正,净昂他也就只是坐在那里而已,全然没有打扰到他不是? 净涪略略等了片刻,也就不在理会净昂,只从他的随身褡裢里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木盒来。 这一个木盒里,放着一把小刻刀和一个小葫芦。刻刀和葫芦的边上,还放着些红绳。 净涪先取了那小葫芦出来,拔开葫芦嘴儿往手掌上一倒,便有一粒不大不小的菩提子从葫芦里滚了出来,落入了净涪摊开的手掌中。 白皙的手掌,红褐色的小珠子,映着那艳艳的篝火火光,竟凭空生出一种夺人心神的吸引力来,直令人移不开目光去。 净昂微睁大了眼睛看着净涪的手。 净涪却不理会他,只捻起了木盒里放着的那一把特制小刻刀。 这把小刻刀的手柄极长,刀锋却极细极尖,用在旁的地方或许有诸多不足之处,可拿来雕刻净涪手上的那一颗小菩提子,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净涪一手拿定那一颗小菩提子,一手捻住小刻刀,垂眸静坐。片刻后,他慢慢睁开眼睛,目光自然而然地垂落在那一颗小菩提子上,拿着小刻刀的手手腕以细微到几近于无的幅度抖动。未几,一个接着一个的蝇头小字便出现在了那一颗菩提子表面。 净昂的目光自净涪取出菩提子之后便没有离开过净涪身侧,而当净涪拿定了那一把小刻刀之后,他的脸色也是一正,便连身体也都坐直了些许。这会儿,净昂也在心底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叨出声。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洗、足、矣,敷、座、而、坐。’ 随着最后的那一个“坐”最后一笔的成形,那菩提子上刻录的文字一个接着一个地亮起一点金色的佛光,这佛光初初不过一点,但这么一点一点的佛光随着文字串联起来,却是凝成了方正整齐的一片。 这一片金色佛光虽然只停留了一刹,很快就隐没了下去,而随着这片金色佛光的隐没,刚才还显得颇为神异的菩提子立时就恢复成了它最初的模样。 一颗红褐色的再普通不过的菩提子。 但净昂却知道,这一颗菩提子和早先的它已经不同了。 净昂定定地看了那一颗菩提子一眼,便就抬起视线,往上望向净涪那映着红艳火光的脸。 净涪的那张脸在火光的映衬下比他的手还摄人心魂,但这一切,却都远远比不上净涪那一双既沉又透的眼睛。和他那一身似是弥漫在这一片无边的夜色中,又似是超脱于此间一切的气度就更比不得了。 净昂半响回神,才醒悟过来。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着那一小段经文,心中更有种种疑问喷薄,恨不得立时就张口从净涪那里求一些答案来。但他终究按捺了下来,硬是等到净涪又完成了一颗菩提子的雕刻,才抓住那一点空暇时间问出声来。 “净涪师兄,你刚才雕刻的……是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这个问题问得很傻,毕竟净昂自己就明明白白地看过那一小段经文的名号。他明明都已经能够笃定确信了的,偏还这般郑重认真地又问了净涪一遍。净涪随手将那一颗完工了的菩提子搁到木盒子里,转头迎上净昂的目光,笑着在他渴望期盼的目光里轻点了点头。 果然就是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净昂脸上闪过一丝喜色,眼底更是炸起了一片亮光。随着这一片亮光的点燃绽放,他脸上剩余不多的些许浅忧终于被清扫一空,便连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的欢喜如此明显,明显到那边厢还在忙活着杂事的白凌都侧头看了他一眼。 净涪也很自然地将视线往净昂身上转了一圈。 而他的识海世界之中,魔身正不急不慢地将净昂的事情和净涪本尊说了开来。 ‘净昂此人,旁的都属寻常,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魔身这话说得有些大,毕竟在佛门净字辈的沙弥中,净昂能够和净音一较高下,已经是很难得的了,可对于这样的一个人,魔身点评起来,居然也只得了一个“寻常”的评语。 如果净昂也只能算“寻常”,那佛门里的绝大多数弟子还能看吗? 不过对于魔身给出的这一个评语,不管是净涪本尊,还是隐于识海世界中的佛身都保持了沉默,半点异议都没有。 魔身便也在继续:‘……净昂他是一个孝子,他虔诚信佛的父亲在他还在襁褓的时候就已经离世……他被母亲拉扯着长大……到得后来,因为他修行颇有些资质,他母亲便送了他入静礼寺当了一个沙弥……’ ‘……净昂资质在静礼寺诸沙弥中本就是数一数二的,而且他修行上很是用心,所以便拔了头筹。故此,很受静礼寺里的大和尚看重……’ 这其实也很容易理解。 静礼寺虽然也归属于静礼寺,和静和寺差不多,但静礼寺依靠着一座大城,香火鼎盛,寺中僧侣众多,不说年轻一辈的“净”字辈沙弥,便是“清”字辈的大和尚静礼寺也足有五个之多,能凑成一掌之数,远不是大鱼小虾三两只的静和寺能够比得上的。 人丁单薄又偏安山林的静和寺能够远离尘世静修,远胜于他们的静礼寺却是多了几分野心。当然,这一点野心其实算不得过分。因为静礼寺的僧众也没有想要像妙音寺、妙潭寺等六分寺一样脱离天静寺,成为独立的一支支脉。 他们只是想要通过一代又一代的努力,不断地扩大他们静礼寺一脉在天静寺中的影响力,增加他们的话语权而已。 这一条路对他们而言真不难走,而且静礼寺的这些僧众们在前一世也确实将这一条路走通了。 象征着他们的胜利的,也是眼前的这个净昂。 他成功地取得了一个佛子候选人的名额。 虽然最后他还是败给了净音,但却完全折损不了他在静礼寺的威望。由此就可窥见净昂此人在静礼寺中的地位。 哪怕现如今的净昂还没有达到那样的一个程度,但按情况推算,此时的净昂在静礼寺中的位置应该也是特殊的。 魔身仍在继续:‘净昂自己的修行没有太大的问题,但他的双亲都是虔诚的佛教徒……’ 说到这里的时候,虽然知道净涪本尊和佛身都能体悟到他话语中的重点,但魔身还是在“虔诚”上加重了语气,着重强调了一番。 然后,他还特意带了些笑意道:‘他这次离开静礼寺,也是因为他母亲感染了风寒,他放心不下,找时间回去了一趟……’ “嗯。” 净涪本尊看了净昂一眼,往识海里应了一声。 听得净涪本尊应声,魔身轻笑了一声,便隐去了声息。 待到魔身隐去之后,整个识海世界便也就彻底安静了下来。 净涪本尊才抽回了心神,当即就看见不远处坐着的净昂转了视线过来,带着些祈求地望着他,恳切问道:“不知师兄可否将手中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给我一份?” 第336章 抵达静礼 也是因为他与净涪同时僧侣,又亲眼目睹了净涪刚才那一套熟练动作,知道净涪手中不会缺少《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抄本,净昂才能问得这般坦然。 净涪确实也不是很在意,他轻笑着点了点头,当下便微侧过身去,从他的随身褡裢里捧出了一部薄薄的经文来。 净昂看着净涪动作,纵然他的脸被旁边的篝火映得通红,却还是有更红艳的颜色从他的眼底流出,一路弥漫了他的整张面孔。 离得有些距离的白凌看着净昂激动得发红的脸,视线转了几圈后,落在了他颤抖着的双手上。 不过就是一部残缺的佛经而已,还只得那么两段,需要这么激动吗? 又不是什么稀罕到绝无仅有的无上秘籍。 白凌到底不是根正苗红的佛门弟子,甚至连个信徒都不是,不明白佛经对于净昂这些佛门弟子乃至是诸如净昂母亲之类的信徒而言有多么宝贵。每日里随侍在净涪身侧,看着净涪一部接着一部誊抄佛经的他更不知道这些佛经的价值。 佛经,哪怕经义不全,哪怕数量众多,在佛门弟子和佛门信徒眼中,它本身的价值也绝对不会就此削减。 因为,佛经从来就不是商品。 佛家经典所在之处,则为有佛,不可轻忽怠慢。 是以当净涪捧出那部薄到只有几张纸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时,净昂立时腾地站了起来,双手合十,弯下腰去,向着净涪手中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也是向着净涪深深地拜了下去。 行礼的净昂神色端正,神情肃穆,而受礼的净涪脸上也不见得意,他也从地上站起,无声但庄重地将手上的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捧了过去。 轻薄的纸张落在净昂手上的时候,净昂脸上不见失落或是失望,而是更添了几分震撼和震惊。 在景浩界中,佛经残缺,从来不意味着这一部经典的缺失,反而越加明明白白地昭示了它的重要和难得。 净昂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几张纸,一屁股坐在了原地,半点不在乎地上的泥土连带着野草上的露珠玷污打湿了他的僧袍。 他也顾不得旁的什么,摒住呼吸定了定神,便急急地睁眼去看手上的纸张。 净涪慢条斯理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撩起眼皮往净昂那边望了两眼,见他定睛看了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封面半响,又将手往他自己的僧袍上擦了擦,才极轻极慢地捻起了一页纸,珍而重之地翻了过去。 净涪再不管他,自己又从褡裢里捧出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来,慢慢地翻看着。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净涪翻过的次数比谁都多,这景浩界中没有谁比他还要熟悉这一部经文了,可哪怕只有两段经文,每一次翻阅的时候,净涪却总能从这经文中得到新的体悟,从来不会觉得乏味。 这样的一部经文,便是净涪也忍不住心生赞叹。 识海世界里的佛身笑了一下,难得地从识海里递了一句话出来:‘这才是真正的微言大义啊。’ 待到净涪将这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翻阅了一遍后,另一侧早就在一旁等待着的净昂寻到了时机,立时从地上站起身来,向着净涪合十一礼,问道:“净涪师兄,你们这个方向……是要到静礼寺去的吗?” 净昂这句话问得极巧。 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极力缩小着自己存在感的白凌抬起头来,打量了净昂一阵,又低下头去,随手便将一根木柴放入了火堆里。 他真正想知道的,分明就是那静礼寺里到底有没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现下佛门里真正的有心人,不,不仅仅是佛门里,还包括道门、魔门,但凡有心的人,谁还不知道净涪这一次走遍大大小小寺庙,为的就是搜集散落在各地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谁又不知道净涪的每一个落脚之地,都有可能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散落的地方? 净昂虽然还没有到通晓这一切的层次,但作为一个还算聪明的有心人,他知道的不少。 就像他在净涪沉默着回礼的那一刻就猜出了净涪的身份,就像他此刻问出的那一个问题。 同样也算得上聪明的白凌,在净昂问话的那一刻,便明白了净昂的心思。 他想要得到更多。 给了他一份现下出世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不满足,竟还想着那些还没有出世的经文来了。 这是得陇望蜀呢! 白凌虽然不太明白《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贵重,但这不妨碍他心中气闷。他憋闷得差一点就想要将刚刚丢入火堆里的那一根木柴扔到净昂的脸上。 看着干净疏朗的一个小沙弥,心却贪得令人气恼。 不过看着那一根木柴渐渐地被火点燃,发出“噼里啪啦”的细碎炸响声,白凌的心里头立时又生出了快意来。 静礼寺里便真的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又如何?净涪不到,静礼寺的这些僧人就是翻遍了整个静礼寺,那也找不到它! 白凌心念的转动牵引着他周身气息的不断变化,那波动之明显,也就只有净昂那个不敏感也不在意的人没有发现了。 身在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竟也抽空往这边看了一眼,他视线在白凌身上转了一圈,轻笑着也往识海里递了一句话道:‘嗯,果然不愧是我们魔门出来的苗子,这性情还真有我们魔门的风范。’ 魔门的风范,自来就没有一个固定的范围和标准。因为魔修本来就肆意任性,很难真的信服谁,更难全盘接受旁人的标准。可以说,对于魔门的风范,每一个魔修都有他们自己的界定。 但不得不说,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的人,哪怕他们的性情不一、生活方式乃至喜好习惯都不相同,也总会有许多相似之处。而这些相似,归纳起来,便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范围。 魔修也自不例外。 而在万万年划分出来的魔门风范的标准里,却还是有些共识的。 譬如,我可以欠别人的,但别人绝对不能欠我的。 又譬如,我愿意给你那是我愿意,但你却绝对不能问我要,除非你愿意拿出别的东西来交换。 净涪本尊难得地搭理了一回魔身。 ‘可惜,他现在的眼光还是不够长远。’ 如果白凌眼光足够长远,消息足够灵通,触角足够敏锐,他会知道,净涪真正图谋的是以后。 以后的净昂,以后的静礼寺。 净昂确实贪。 得了现下净涪手上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不够,还想要净涪不久后将会拿到手上的那些。 可他贪,为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母亲。 净昂不知道净涪已经看破了这一切,他也没想着要和净涪坦白。 在他看来,净涪虽然修行境界高绝,修为增进速度惊人,但对于这些事情的了解和掌控,净涪可能还是要差一点。毕竟这些关乎世情,是看破还是糊涂,还得看各人的阅历。 可他到底看错了人。 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意静修的出世比丘,而是经了千余年风风雨雨最后走到这里的净涪。 他的所有一切都被净涪窥破。无论是真假还是虚实,都在净涪的面前无所遁形。 而他竟还自以为自己的心思谋算完美无缺,不漏半分破绽。 他也想得极好。 道佛魔三门中,道魔修的都是今生,唯独佛门在今生的修持之外,还在为来世积累根基底蕴。而且佛门弟子和诸位信徒虔诚礼佛的时候,为的不仅仅是他们本人,还福荫护佑着和他们有因果关联的旁人。 净昂的母亲乃至净昂的家族族人在知道净昂有资格拜入佛门的时候都欢欣鼓舞,没有半点迟疑就做出了选择,也有这样的一个原因在里头。 因为他们知道,一旦净昂修行有成,身上积累大功德大福报,日后他们进入轮回,再度转世的时候,多多少少也能得到来自净昂的庇护。 这庇护哪怕不足以让他们超脱出轮回,也必定可以改善他们的处境。当然,如果能够让他们进入六道轮回的上三道那就更好了。 人间道也就罢了,不过又是一世人身,日后生活如何,能不能有资质踏上超凡之路,还得再看,但天人道和阿修罗道那可是彻头彻尾的仙缘,一出生便超脱凡俗,拥有着远超凡人的起点和机缘。 自然,这些都是他们身死之后进入轮回的事了。 对当下还存活在阳世的这些凡人而言,更重要的就是现世的生活和为自己后世积累福报。 净昂的母亲如今年岁渐长,身体也多有病疾,虽然寿元未尽,但余下的日子也不过二十余年,说不得短,但也绝对不算长。净昂想要在这二十余年的时间里为他的母亲积累到能够保证她下一世还在六道轮回中的上三道的福德,单靠他自己和他母亲的修持还不能担保成功,那么,他就需要一些机缘。 说起机缘,就他所知,在这景浩界里,还真没有谁能够及得上净涪。 净涪他,可是要将一部真经布道天下的人! 净昂没有那个胆子,也没有那个信心能够从净涪那里抢过这个机缘,但他可以蹭上一蹭。 再者,供奉一部真经,本来也是福德无量的事情。 更何况,他母亲还是虔诚的佛门信徒,她对新出世的真经也很有兴趣,近段时间还和他絮叨着呢。 净涪看着眼露期待的净昂,脸上带起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看着那被篝火红艳艳的火光镀上一层艳色的脸庞笑意浅浅,净昂心底已经有了预感。 他狠狠地将手紧握成拳头,任由那平整的指甲在掌心留下一道道细长的白痕,只一个劲在心里嘱咐自己:“冷静!冷静!一定要冷静!” 然而,当他看见净涪点头的那一刻,他还是按捺不住地站起身来,直绕着篝火火堆转了好几圈。 好半响之后,他才终于停下脚步,再一次转过头来直直地盯着净涪的眼睛,认真又慎重地问道:“净涪师兄,你会在静礼寺停留多久?” 听得净昂的问题,净涪沉默了半响,摇了摇头。 净昂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净涪转头看了白凌一眼,白凌接到净涪眼神示意,闷闷地道:“师父在早前的静和寺里停留了月余。” 净昂完全没有注意到白凌的话中的小情绪,他猛地转过头去看着净涪。 净涪点了点头。 他喃喃自语道:“月余吗?” 半响后,他点了点头,“可以。” “净涪师兄,你请等一等,我去去就回。” 一句话说完,净昂也不等净涪反应,一把提起自己的随身褡裢,快而不乱地将净涪递给他的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放入他的随身褡裢里,然后一个转身,就投入了整个黑暗之中。 净昂的动作极快,快到白凌一时半会都没有反应过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那一片黑暗中,然后快速地远去。 “他、他、他……”白凌指着净昂气息远去的方向,不敢置信地看着净涪道,“他居然就这样走了?!” “他居然还请您等他一等!” “他以为他是谁!?” 不怪白凌气愤,实在是他这小十来年的人生里,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一个厚颜无耻的人。 不单是白凌,便连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也似笑非笑地往识海里递了一句话。 ‘本尊啊,你这是越活越回去了啊……’ 虽然自他转世之后,遇到大大小小的想要算计他的人不少,但面对他的时候这样失礼的,净昂可还真是头一个。 ‘嗯……’净涪垂了眼眸,视线仿若穿透一切阻隔,望见藏在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的魔身,‘你生气了?’ 魔身半响没有言语。 净涪本尊轻笑了一下,道:‘别生气,会讨回来的。’ 于净涪本尊而言,净昂确实是有些失礼且自我,但因为净涪本尊并没有将他看在眼里,所以也不是太在意。 何况净昂虽然说了让他等一等他,但他没有点头不是? 既然他没有点头,那么等与不等,一切就都在他。 他等是他愿意,他不等,净昂也没能奈何得了他。 所以他本来也是不太在意的。 但偏偏,魔身将这件事提了出来。 不管魔身是假在意还是单纯的就想要借助这件事情挤兑他,但他既然提了出来,净涪也不能就这样让它过去。 所以,净昂便需要付出一点点代价。 白凌不知道净涪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他闷闷地坐了半响,又偷觑了净涪好几次,终究还是没有那个胆子学着净昂那样放肆。 只等夜深,净涪收起手边佛经的时候,他一如既往地替净涪递过净水,看着他简单地洗漱过,又盘膝入定,他才吐了一口气,快手快脚地布置一番后,也入定去了。 第二日一早,净涪领着白凌完成早课后,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便带了白凌继续上路。 白凌一边按捺着自己欢喜雀跃的心情,一边小心地偷看着净涪的脸色,边还抽出些空闲来往着净昂离去的方向看了几眼,简直忙得一塌糊涂。 净涪也不理会他,只缓步前行。 约莫半日的工夫,他们终于站在了静礼寺的山道前。 而这个时候,说自己去去就回的净昂还是没有踪影。 净涪没有要等他的意思,抬脚迈上了山道。 白凌最后一次回头看了身后一眼,露出一个得意而挑衅的笑容,便忙忙地跟上了净涪的脚步。 不过一刻钟的工夫,脚步轻快的两人便迈入了山道尽头的山门。 山门之后,迎着耀耀阳光的三个大字闪亮得耀眼。 “静礼寺。” 第337章 初入静礼 他们踏入山门之后,很快就有知客僧迎了上来。 静礼寺的知客僧面容算不上多么俊俏出色,但却是大寺大庙知客僧惯有的平和慈悲相。 净涪撩起眼皮看了一眼,便双手合十,微微垂头行了一礼。他这一礼见过之后,便稍稍让了开去。 一旁的白凌恰在这时自然而然地往前迈出一步,补上净涪让出的那点空位,脸上挂笑地迎向了那知客僧。 白凌一边和知客僧应对,一边将这位知客僧拎出来,和他那还在莫国山寺那边的师父一比,便又很顺手地扔到了一边。 啧啧啧,还是比不得他师父。 白凌心底这般想着,面上虽然不显,动作间也不会轻易让人觉出些什么来,但周身的气息却是变了一变的。 这气息的变化很细微平淡,旁人轻易察觉不出来。可作为一座不算小的寺庙的知客僧,站在白凌面前的了安却实在敏感。他虽然没有明明白白地看出些什么来,可他对白凌的态度却也在瞬息间淡了几分。 倘若不是看见白凌身侧的净涪,倘若不是察觉到净涪可能的身份,这了安的态度怕是还要更冷一些。 了安笑着回了净涪一礼,含笑抬头,却矜持地看着白凌,问道:“小僧了安,敢问两位从何处来?” 了安的态度不冷淡不热情,中规中矩的,算不得出格。但现下这态度,和最初了安第一眼看见他们的态度差别是很的很明显,白凌不迟钝,很轻易就看出来了。 白凌心里咯噔的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腰,绷劲了神经,暗地里一叠声叫苦。 他也是在静和寺和净意、净念两个小沙弥玩得太好,太亲近,习惯之下,便就整个人都松快了。如今,这祸事就来了。 白凌不敢扭头去看净涪的脸色,心里头一遍遍地流过当年他师父在莫国妙音分寺里头叮嘱他的种种,同时脸色一整,周身气息收敛恭敬,回道:“见过了安师父,我等师徒从妙音寺来,要往各处游历。如今路过贵宝地,见贵寺上方灵光隐隐,知宝地有大德,心生向往。不知贵寺可否让我等师徒在此地挂单修行?” 了安听闻,脸色又是一整,端正庄重地看了净涪一眼,问道:“敢问可是妙音寺净涪比丘当面?” 净涪单手合十,笑着点了点头。 了安呼了一口气,恭恭敬敬地向着净涪一拜,也不计较白凌的那点子小问题,缓声道:“请随我来。” 净涪也是回了一礼,看了白凌一眼,便领着他跟在了安身后往山门后走。 白凌虽得了净涪这一眼,心下却是实打实地呼出了一口闷气。知道自己这一会是被饶了过去。 他可是清楚明白得很,他家的这位老师若是还能对旁人有一点表示,那就表明那人还没有被他放弃,若真的遭了他的厌弃,他必是连看都不会再多看一眼的。 白凌呼出了这口气,心头却是给自己敲响了警钟。 这一回算是这样过去了,可倘若再有下一回…… 白凌打了一个冷颤,再不敢多想多说些什么,紧跟着净涪身后迈入了这静礼寺。 身为知客僧的了安毕竟年长,见白凌年岁不大,忙前忙后的实在勤快,重要的是,他身侧站着的还是妙音寺的净涪,便也不和他多做计较,在白凌的几番示好之下便顺水推舟地改变了态度,软和了语气。 他领着净涪和白凌拜见了值堂的长老,令净涪顺利地在静礼寺中挂单,便又引着取了弟子铭牌的净涪去往他暂居的云房安置下来,最后交代了几句,才放开手去,重回他自己的岗位。 面对告辞离开的了安,净涪视线往侧旁一递,白凌心中明白,连忙往前一步,向着了安合十一礼,与他道谢,又一路将了安送出了禅院之外。 这一个禅院素来都是留给过往挂单的僧众的,环境说不上多好,可也绝对算不得差,还是中规中矩。 白凌送了安出去的之后,整个云房里就只剩下净涪一个人了。净涪也不急忙,自顾自地就开始将他惯常使用的物什从随身褡裢里掏取出来,依着他自己的习惯安置在云房的各处角落。 这禅院平常,但不知是确实是巧合,还是因着静礼寺那边的特意安排,净涪暂居的这一处云房左右再没有旁的僧众入住,整个院子也就只得他与白凌两人,倒还算是清净。 对于这一点,净涪很满意,白凌也很高兴。 都是享受惯了的人,有条件的话,谁又愿意和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挤着住? 高兴的白凌左右看过之后,笑着和净涪交代了一声,便从他自己的褡裢里取出惯常使用的物什,开始再一遍清理这个禅房。 净涪却是拿了他自个的度牒,就往了安特意指点过的静礼寺执事堂那边去。 离了没有多少人气的云房好一段距离后,净涪才渐渐地遇上些沙弥。 对于这些在静礼寺中修持对寺中僧众极其熟悉的沙弥而言,第一次踏入静礼寺地界的净涪毫无疑问是个生面孔。是以净涪这一路颇受些侧目。不过静礼寺在这附近也颇有些声名,慕名来此挂单修行的僧众纵然比不得天静寺和其他大寺,但也着实算不得稀奇,唯一引人侧目,让人忍不住一再投注视线的,也不过就是净涪那一身非同寻常的气度了。 “这位……师兄是谁?” “看,那位师兄!” “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知道,从来没在寺里见过,应该是第一次来的吧。” “看他的方向,他是要去执事堂吗?” 这个猜测一出,那悉悉索索的低语声立时为之一停,数息时间过去后,便就又有几人异口同声道:“今天执事堂是净分/净落/净洪师兄值守!” 另又有人反应快速,接口道:“我在执事堂领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也是时候去交任务了!” “我近日里休息的也够了,是时候去执事堂领取任务了。” “同去,同去!” 这么一番动作之后,原本就已经很是显眼的净涪身后就缀了长长的一群人,更是令人侧目。尤其是当这么大的一群人在那一条不短的路途中还在不断扩大的时候。 这般大的动静,不说会不会惊动静礼寺里的长老,单说走在他们前头的净涪,就绝对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一直装作不知,那就太假了。 在身后的那一群人渐渐达到一个程度的时候,净涪停下了脚步,转身直视前方,看着那些不远不近缀在他身后不时注意着他这边动静不时低头说话的众沙弥们。 那些年轻沙弥原本就没有特意遮掩自己的动作,看见一直走在前头的净涪停下脚步,转身望着他们,也都抬起头来,在眼角余光的快速交流之后,齐齐双手合十,颌首一礼,道:“师兄!” 他们也不怕自己交错了称呼,毫不犹豫就开口叫了师兄。 净涪面露些许无奈,双手合十,无声点头回了一礼。 净涪对面的那些年轻沙弥没听见净涪的声音本来还觉得奇怪,可撩起眼皮之后,便就望见净涪抬起的手腕上露出的那一串短小佛珠。 这原本真的没什么稀奇的,佛珠而已,作为僧侣,谁的手上没有十几二十串?长的短的,大的小的,檀木的菩提木的,素的雕的,字的像的,什么没有,谁没见过,用得着那般大惊小怪? 和别的或是华美或是精致或是神异的佛珠相比,净涪手上的那一串佛珠乍一眼看上去算不得什么,也实在看不出什么来,但在这珠串的中央,却是垂着一个寸指长的雕字木板。 “闭口。” 那木板上,就那么简简单单地刻了两个字。 可看见这两个简单到毫不花俏的两个字,望着站在他们眼前的这么一个人,静礼寺的这些年轻僧众们却都愣在了原地,脑海里除了“净涪”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之外,再无其他。 净涪看着愣在原地毫无反应的年轻沙弥们,面上无奈之色更重,他双手合十又是一个点头,也不再多做停留,抬脚转身仍往执事堂去了。 直待到净涪的身影消失在尽头的拐角,一众木愣了许久的静礼寺年轻沙弥们才回过神来,嘴唇张合了许久,才干巴巴地道:“……净……净涪师兄……” “原来这就是净涪师兄啊……” “净涪师兄到我们静礼寺来了……” 好几句嘈杂的声音过后,一众年轻沙弥们才又安静了下来。但这一次,却没有谁再往前迈出一步。 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他们不敢。 这一众年轻沙弥们在原地站了片刻,相熟的几人对视了几眼,摇头不已。再有动作的时候,却是三三两两地散了开去。 这些年轻沙弥中,有去往藏经阁的,有去往各处禅房的,有回归自己云房的,有去往各处法堂的,却是没有一个去往执事堂。 早先他们说过的那些话,也都已经随了风一起,悄无声息地泯去了所有踪迹,就如同它们从未出现过一般。 第338章 静礼寺中1 静礼寺一处禅房中,两位相对而坐执棋落盘的长老收回目光,仍旧望着前面的棋盘,又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这样的俊才,若是入局,这一张棋盘上怕就不会有净昂的位置了啊……” 伴随着“啪嗒”一声轻响的,又是一句听不出多少情绪的话。 “如果他真的入局,这整一局棋棋盘上,除了他,我们还能看见谁?” 禅房里一片沉默,便连棋子敲落在棋盘上的声音都没有了。 足有一炷香的时间之后,才又有人用一声轻笑打破了沉默。 “可是……”他捻起一枚棋子,将它落在那一个他看中了的位置上,“除了他,还会有人能够入得了我们的眼吗?” 不是其他人就不好,只是看过了那样风华的人,再要回过头去将目光挪在旁人身上,他们真的就会觉得满意了吗? 曾经沧海也是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见过了最好的,谁又能看中那些次品呢? 哪怕是出身静礼寺的净昂,根正苗红的一脉弟子,也实在很难令他们满意。 这一句带着迟疑的问话果不其然又将这禅房拖入了静默中。分坐于棋盘的两端的两位长老谁都没有作声。 更何况…… “他们这一辈中,除了他,又有谁能够镇压得了天剑宗的那一位左天行?” 当前的景浩界早就不是当年佛门一家独大的景浩界了,这一个小千世界里,除了他们佛门之外,可还有道门和魔门呢。 魔门那边魔子之争还没有明朗,局势混乱,确实是可以暂且不提。可道门那边,天剑宗的左天行可是一支独秀,远超群伦的人杰。道门出了这么一位人物,别说这一辈的净字辈弟子,就是他们这些清字辈的长辈,见了他也是心惊不已。 若是换了个年代,道门单凭左天行一人也足以镇压一代,足以将他们佛门连带着魔门一道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偏偏在现今的这个年代里,除了道门出了一个左天行之外,他们佛门也有一个和道门同一个级别甚至犹胜一筹的净涪。 这样两个盖绝一代镇压千秋的天之骄子同处一个年代,实在很难说得清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也不知天道是生怕这两个人太过寂寞,还是忧心这个年代太过无趣,竟在这两个人之外,又出了一个皇甫成和一位二祖。 原本身在天剑宗的那个皇甫成不知怎么的,硬生生叛出了天剑宗投入了天魔宗,一位二祖占据了大义名分,再次把持天静寺道统传承…… 直到一盘棋局终了,这禅房中才又有声音悠悠响起。 说话的那个人没再揪住那个话题,转而问道:“算算时辰,净昂也该是时候回寺了,如何到现今还不见他的踪影?” “前些时候又受到了他的口信,”另一个清字辈的大和尚也在慢慢地将棋盘上的棋子收回棋盒,“他本是该回了的,但恰巧家中生了些事端,便留了下来。如今……” “还在他家里呢。” 听得这番话,原本只是闲闲一提的那位大和尚倒是生出了几分兴致。 “哦?”他抬起视线望了对面的师兄一眼,问道,“什么事端竟能让净昂逾期滞留在外,迟迟不归?” 稍年长些的那位大和尚也颇有些无奈,他叹了一口气,将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本来他已经回寺里了的,但后头中途回返,却正撞上了收拾东西离家出走的妹妹。” “哦?”那年幼一点的师弟倒是真好奇了,他轻笑了一下,问道,“这倒稀奇了,倘若我没记错的话,净昂俗家里只有一个妹妹?” 他微微闭了闭眼,查看了一番,又补充道:“那个年不过十四,即将定下亲事的妹妹?” 那师兄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本也没什么。作为静礼寺中净字辈弟子中备受看重的佼佼者,净昂的资料即便不是人尽皆知,那也曾在他们这些师长面前过眼了的。 净昂俗家里如今虽只得一个寡母,但兄弟姐妹都有,而妹妹却是真的只有一个。 见得当师兄的肯定地点了头,那做师弟的不禁又多了几分兴致,他边笑着道:“原来那个普通的小姑娘还有这么个胆气啊,那还真是……”了不得。 那最后的三个字还没有出口,那作为师弟的大和尚便就睁开了刚刚垂落的眼睑,拧着眉头面色古怪:“不对,那小姑娘没有那个胆气!” 他说的太过笃定,倒令他的师兄重重地看了他一眼。 “不,她有。” 他那师兄又道:“她不仅有,她还很严谨地为自己的离开做好了一切准备。” 包括她离开家门后的身份安排、路途安排、目的地选择,也包括她在离开之后家中的种种布置。 “如果不是净昂临时回了家,她这个时候都已经顺顺当当地离开了。” 那师弟更深更重地拧起眉关,顿了顿后,才又道:“这小姑娘既然下定了决心,又做好了完全的准备,那便随她去吧。” “到底是她自己的选择。” 佛门规矩虽多,但却不会像俗世一样,死压着小姑娘待在闺房家宅里,轻易迈不出那圆圆框框里。 那师弟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又问道:“这些俗世家事自然有他的父母管教,净昂也插不上手,他怎么不回来,还待在那里做什么?” “唉……”那师兄叹了一口气,道,“净昂本也是这么打算的,偏在这个时候,那小姑娘问了他一句话……” “哦?一句话?”那师弟那一点兴致不知怎么的就败落了下去,这会儿也只是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什么话?” 那师兄深吸了一口气,颇有些沉重:“小姑娘问他,如果她不想求来生,只要一个今生,那她可不可以离开?” “那小姑娘还说,她想要为自己做一个选择,而不是任由旁人替她决定一生。” 那师弟瞪大了眼睛,望着坐在他前面的师兄,几乎不敢置信地问:“就这么两句话?” 在他那炯炯目光注视下,他那师兄还是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就是这么的两句话。” 两位脸色都不抬好看的长老谁都没有说话,一时就那么沉默了下来。 他们沉默,为的真不是净昂那个俗家妹妹。即便这个小姑娘出生在净昂俗家那样的家庭,有净昂这样的一个入道兄长,有净昂俗世父母那样累世礼佛敬佛的父母,算是与佛有缘,也未能令两位佛门大德为她的这一两句话动容。 令这两位静礼寺长老沉默无声的,还是净昂。 作为一个潜心礼佛敬佛的佛门弟子,净昂这么轻易地就被人动摇了他的心智,令他自己的心境出现瑕疵,修行有漏,那如何不让他们这些静礼寺的长老们失望?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还在于净昂动摇暴露出来的他的小心思。 如果不是净昂对这两句话颇有感触,如果不是净昂对他那俗世妹妹的做法感同身受,他会那么轻易地就动摇吗? 不会吧。 就像人总是渴求着自己所缺乏的东西一样,净昂能够被他那俗世妹妹两句话动摇,真的不是因为他自己曾经某个时刻生出过这样的念头吗? 两位长老静默着相对坐了许久,最后道:“净昂……” “且再看看吧。” 作为当事人的净昂完全不知道自己不过滞留了些许时日,竟就动摇了他在静礼寺中诸位长老心目中的地位,他还安安生生悠悠闲闲地驻留在他俗世家族的那处庄园里,等待着这一场不大不小却极引他注意的杂事落幕。 他就想看看,他的这个妹妹,在经了这么一场之后,会给她自己一个什么样的选择。 净涪能猜得到他的想法,但他也不太在意,在静礼寺杂事堂那边挂了单,领了静礼寺的通行铭牌后,便转身回了他暂居的云房。 净涪回来的时候,与他前后脚迈出这个禅院的白凌还没有回来。 净涪并不在意。 他才刚阖上院门,便迎着院中吹起的那一阵微风抬起手,轻描淡写地捻住一片金黄的落叶。 这一片落叶叶脉清晰,水分饱满,不过是再再普通的一片黄叶,根本没有丝毫神异之处。 可净涪就是从风中接下了这一片黄叶,他就是从那阵风裹夹来的数十片黄叶中接下了它。 净涪单指托着这一片黄叶看了两眼,看过黄叶中记载着的景象后,便又将另一只手指压了上去。而他的这两只手指捻定那一片黄叶,不过施了一分力,便将那一片黄叶磨成了细碎的粉尘。 他两个手指在风中抖了抖,便抖落了那上头沾染着的所有粉尘。 到了这个时候,净涪才继续抬脚往屋里去。 也恰在这时,净涪识海的世界里,响起了魔身的声音。 ‘本尊,你知道,皇甫成要当魔子了吗?’ 听得魔身这么一句话,佛身也从识海里冒出头来。 ‘哦?’ ‘他的动作居然这么快?’净涪本尊也瞥了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一眼,插话问道:‘他是压的,还是杀的?’ 第339章 静礼寺中2 所谓压的杀的其实都很好理解。 压,就是压服了,而杀,那就是杀没了。 但不管是压的还是杀的,想要坐到那一个位置上,还要坐得稳,坐得久,皇甫成少不得分出些心力来。 在景浩界里,一个没有多少凭依的人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走到这一步,委实是再没有谁会比净涪更清楚了。 ‘兼而有之吧。’魔身顿了一顿,在无边暗土世界里显化出身形来,他抬着头,直视净涪,眼神认真,‘说起来,他在借势上确实很有几分手段,半年时间还没到呢,他居然就能盘活了一角棋局。’ 说完之后,魔身还点评了一句:‘还挺不错的。’ 魔身表面上不提一字,但净涪和佛身却都知道,皇甫成能做到现下这一点,他所应用到的信息绝对不少。这里头的功劳泰半还要分到他化自在天上的那一位头上。 但不得不说,在这些方面,皇甫成其实还是很有几分天赋的。 净涪垂下视线,迎上了魔身的目光,没有多少迟疑:‘想要做些什么,都随你,但你要记得,我们如今的力量还不够。’ 魔身的眼睛里蒙着一层虚淡的笑意,他道:‘我自然是知道的。’ 他应了这么一句后,眼波一转,望入识海里的那一片金光,看见金光里的佛身,语带笑意地问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积蓄够了,根基也夯实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突破现下的境界?’ 魔身问得直接,佛身也不觉得如何冒犯,他也转头望向了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很直接地给了一个答案,‘收了这一片贝叶之后。’ ‘哦?’听得净涪本尊这么一说,魔身也不免起了点兴致,‘是想要震一震静礼寺的这些和尚们?’ 他心思一转,唇边又染上了笑意,‘不错,确实是一个很适当的时间。’ 其实,何止是一个适当的时间?净涪本尊和佛身挑在这个时候,时间、地点都是再再适合不过的恰到好处。 于净涪本身而言,自身修为、心境都处于最优状态,再借着静礼寺里的这一片贝叶作契机,稳稳当当将自己的修为往上一提,绝对堪称水到渠成。而对外,却是对静礼寺的一次震慑。 须知,前不久恒真僧人才在这地儿落脚。借着慧真这个祖师的名头,声名不显的恒真僧人在这静礼寺里确实很做了一些事情,诸如讲经说法,留经赠典。 恒真僧人留下的这些东西,不管当时他造成了多少震动,想要获得更深更大更多的影响,他都需要时间。 如果说慧真这个佛门祖师在景浩界中留下的东西是独属于恒真,旁人无法觊觎也不能觊觎的底蕴,那么恒真这株幼苗想要吸纳这些底蕴,想要将这些底蕴化为己用,他就更需要时间。 可是,需要时间的恒真,却对上了净涪。 一步慢,步步慢,这可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更何况,破坏总是比建设简单一点。 魔身唇边的笑意蜿蜒着往上攀上他的眉梢。他舒展的眉眼间,自有一股诱人沉沦的魅力勃发,醉得人难以自拔。 他喜欢这样的毁坏。 净涪本尊收回目光,并不看他。 几乎能够预见到恒真僧人脸色的魔身心情畅快,便也将那本就不多的不痛快给完全抹去,安安分分地呆在无边暗土世界里。 看着魔身沉入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佛身回头和净涪本尊对视一眼,也都无话,各自散去。 净涪识海里的这番交流说来话长,但其实没花多少时间,等净涪睁开眼来的时候,白凌甚至都还没有从屋外回转。 净涪也不太在意,他自取了一本佛经在手,慢慢地翻开着。 待到白凌回来,晚课的鼓声也响起来了,净涪没往小法堂上去,而是领了白凌在他暂居的这个云房里做的晚课。 净涪本不是静礼寺的僧人,又是今日才到,路上一番折腾,这般作为无可厚非,旁的人也没什么话,倒是确确实实地令那些听闻他到来,对他极为好奇的大大小小沙弥比丘颇为失望。 晚课的时候尚且不觉,但等到晚课结束,三三两两散去的沙弥们那压得低低的话语便着实令还没离开太远的和尚们摇头不已。 “不是说净涪师兄来我们寺里了吗?怎地不见人呢?” “应是在他的云房里吧……今日怕是见不着了,等明日吧,明日净涪师兄应该会跟我们一道做早课。” “唉……明明早些时候我也跟净东他们一块儿往执事堂去的,偏我事儿忙,早走了一步,没见着净涪师兄……” “你也还就罢了,我却更是倒霉,今日本就该是我值守执事堂的,没成想那会儿净朴师弟托我替他给净慈师弟送东西……也费不了多少时间,可偏偏就是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就那么错过了!” “……你可真是……” “那你可真是和净涪师弟每缘法,哈哈哈,我却是要比你好多了,那会儿我才刚转过一个拐角儿,迎头便见净涪师兄从另一条小道儿转出来……我还道是哪里来的师兄呢,惊了好一会儿……后来听说了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妙音寺里的净涪师兄……” “这么说,你是见过净涪师兄的了?快说说,快说说,净涪师兄是什么样儿的?!” 许许多多的师兄弟都转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个说是见过净涪的沙弥,差点儿就惊得那位沙弥往后倒退出去。 幸好他还是站稳了。 那沙弥站在原地,迎着众多师兄弟的目光,嘴巴动了动,想要找出几个合适的形容词,但不知怎么的,他脑海里竟是半个合适的字词都没有,只有那么一张脸,那么一个人。 那沙弥冥思苦想许久,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最后只能往围着他的师兄弟看了又看,然后往人群中一个探手,拉出一个师兄来。 “净明师兄,你也是见过净涪师兄的,你来说说!” 那被拉出来顶锅的净明沙弥狠瞪了那位师弟一眼。那师弟自知理亏,只能冲着净明沙弥连连赔笑。 都是师兄弟,相互间都是熟络的,净明沙弥这会儿也拿他没有办法,更何况边上还有不少师兄弟目光晶亮地看着他呢。 净明沙弥自己低头想了想,很快就明白了先前那位师弟的无奈,他想了又想,也都没找到个合适的形容词,待他抬起头来,想要学着早先那位师弟也给自己找个顶锅的师兄弟的时候,那些个师兄弟也早已防范着往后退出了好一小段距离了。 净明沙弥无奈地看了看那些个师兄弟,不太明显地深吸一口气,也不去看那些个等待着他描述的师兄弟们,抬头望向头顶那渐渐暗沉的天空和那天边亮起的一轮明月,半响后,仿佛喟叹一般地道:“如果真的要说的话,那么……那位师兄,像月。” 月? 听得净明沙弥这般话语,听出他话语里的赞叹感慨,不论是那些沙弥,还是远远近近听着这边动静的比丘和尚也都有那么一瞬的静默。 净明沙弥不在意这种静默,反倒觉得自己的这一种形容确实贴切。 “没错,就像月。”他不理会他这些师兄弟面上各色的表情,继续道,“他的神……清而净,气则幽且宁,真的,很像月!” 才刚刚回到自己禅房的那些长老和尚咀嚼着那个词,也不禁抬起头来望着天边的那一轮圆月,眼神感慨。 确实,这一位很像月。 不管这些长老和尚、沙弥比丘们想的什么,还隐在无边暗土世界里的净涪魔身却是趁着净涪收拢手中木鱼的闲工夫笑着往识海里递话:“哈哈哈……你听到没有,静礼寺的这些小沙弥居然说你像月……哈哈哈,月?像月?哈哈哈……” 听着那络绎不绝似乎没完没了的笑声,净涪本尊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仍旧不紧不慢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然后挥退白凌,又拿着佛经往佛龛前的蒲团上坐了,手上一页一页慢慢地翻看着。 反正魔身也有分寸,不会真的打扰到他。 魔身也不在意净涪本尊和佛身的沉默,自顾自笑个不停,仍旧不时往识海里送上几句静礼寺沙弥们对他的讨论,兴致来了,他还会特意点评上一两个字。 魔身自己玩了一会儿,等到净涪的心神渐渐沉入到经中要义的时候,便也真的安静下来了。 可事实上,静礼寺的那些个沙弥们此时还没有散场。他们围拢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他。 那些自各处传出的传言都被拿了出来,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提起。可即便是这样,这些沙弥们也不觉得厌烦。 后来渐渐的到得尽头,这些沙弥们忍不住将自己身边熟悉的人拿出来和传闻中的净涪作比较。而在这些沙弥熟悉的人里头,唯一有资格被他们拿出来与净涪相比较的,也就只有一个净昂。 这不能说他们静礼寺的这些小沙弥们眼界有限,看不见别的出众沙弥,实在是在他们众师兄弟中,也就只有一个净昂能够勉强服众了。 第340章 静礼寺中3 可即便是能够服众的净昂,单只如今这么一想,甚至都还没有说出口,这些小沙弥们却已经纷纷摇头,只觉得不妥。 半响的沉默过后,终于又有人期期艾艾地开了口。 “你们说……这位净涪师兄……和那位……恒真僧人……” 他甚至都没有说完,便停了口,可就是这样,这些沙弥们也都听明白了他未尽的话意。 一时间,整个小法堂内外都是静的,只有夜风徐徐,落叶絮絮。 许久之后,才又有人开口。 “可是……” 然而,也就只有两个字,接下来的,也都没能出口。 可是什么呢? 可是那位恒真僧人根本就是他们佛门二祖慧真罗汉的转世身,而这位净涪师兄至今不过一个比丘?可是那位祖师已经修成正果,而净涪师兄现今还在凡尘?可是那位恒真僧人的前路有二祖指引,而净涪师兄还需要自己摸索? 静礼寺的这些沙弥们静默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叹道:“时辰不早了,都散了吧……” 诸位沙弥们默不作声,却都是合十一礼,便就散了开去。 静礼寺小沙弥们之间的这一场小讨论委实不显眼,也不能从根本上改变静礼寺僧众对净涪的态度,但不得不说,它也是有些影响的。起码,净涪第二日才刚刚迈过小法堂的门槛,抬头便见一室的沙弥正转头来定定地望着他,那眼神里竟都带着光。 灼灼的光芒极其耀眼,直烫得人脑袋发热。 选择在法堂里做早课的净涪面对这般情状,也不禁被晃了一下眼。但净涪到底是净涪,他不过眨了眨眼睛,便定了神,面蕴笑意,双手合十颌首便是一礼。 一眨不眨地直视着净涪的沙弥们看见净涪面上浅浅的笑容,刹那回神,俱各飘开目光,低头合十回了一礼,口称师兄。 因着初来乍到,净涪这一日本来就到得极早,距离晨钟敲响还颇有一段时间,他便已经到达了法堂。他以为他自己已经算是来得早了的,没成想,他到得法堂的时候,法堂里的蒲团已经坐满了七七八八。 前面早就已经提到,静礼寺这座寺庙虽然在整个景浩界中名声不显,但在这附近,乃至是在天静寺的诸多附寺中也算是小有名气。所以在这静礼寺里修持的僧众哪怕比不得天静寺、妙音寺等大寺,也实在是比静和寺那小猫三两只的情况好太多。最起码,净涪不过昨日粗粗一看,也大体知道些情况。 静礼寺的僧众中,有大和尚三,比丘十余人,沙弥百几十人。这些僧众平日里确实都会聚集在这法堂中完成早晚课,可绝对不会都这么早。 须知,单就这么一眼,都不用细数,此时这法堂里便已经坐了不下百人…… 净涪收礼站定,打眼观察着法堂中空着的蒲团,正要在这些空座中寻他自己的位置。 这其实不难。因为他只需要从这些蒲团中找出最新的没有沾染上其他人气息的蒲团就可以了。 毕竟,旁人每日里惯常使用的物什其实都沾染着那人的气息。只要眼睛不瞎,灵识不昧,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的。 但净涪还只是张眼一望,才刚刚锁定目标,那蒲团边上坐着的比丘便已经站了起来,踱步往他这边走来。 净涪也就没动,只站定在原地,看着那比丘走近。 那比丘到得近前,便就向着净涪合十一礼,和声笑道:“净涪师弟,你的位置在那边儿,请随我来。” 净涪点了点头,眼角余光漏出,瞥见旁边上往这边望来的沙弥面上谙羡的脸色,心底一哂,便合手一礼,既是还礼,也是谢过。 净涪的位置被安置在诸沙弥座次之前,众比丘座次之末,既不因他身上的种种光环予以优待,也不因他外来者的身份刻意排斥,算得上中规中矩。净涪自在蒲团上坐了,又向着两边望过来的比丘沙弥各自一个点头,便从随身的褡裢中取出一本佛经,又拿在手里慢慢翻看。 哪怕身上仍有不少目光投注,净涪也没有分神,依旧将所有的心神沉入他手中的佛经中去,一点一点地体味着佛经中的韵味。 丝丝缕缕的佛意如同水汽般凝聚纠缠,渐渐凝结成水滴,又有水滴汇聚成溪,其后渐成河,到得最后,借势而起,东流入海,成为净涪自身积蓄的一部分。 旁人看着他的眼光如何,净涪没有在意,可是这法堂里的大小僧众却没能如他一般淡定。尤其是当净涪的一身宁静气息因他的心神全数沉入佛意里而挥散得淋漓尽致几乎将整一个法堂划归入他的领域的时候,情况更甚。 静礼寺诸沙弥比丘齐齐安静下来,虽则目光仍旧不离净涪左右,但心上自有一股宁静平和的静谧感觉笼罩,心神安宁清明,须臾间便令他们心清神定,自在安详。 沙弥们也还罢了,他们到底修行不足,虽然觉得净涪确实神异,更可以说名不虚传,却不会知道这到底有多难得。可静礼寺的这些比丘们基本上都是佛门清字辈的僧众,哪儿还能不知道像净涪这般的情况到底有多难得? 坐在蒲团上的比丘们对视一眼,又都各自收回视线,只在自己的蒲团上安坐,等待着早课的真正开始。 可即便他们无声无语,诸比丘们心底却也都清楚,早前这些师侄们拿这位师弟和那位恒真僧人作比,其实真算不得抬举这位师弟。 这位净涪比丘他,是真的有这个资格拿出来与那位恒真僧人相提并论的。 更甚至……不说将来,单就当下,这位净涪比丘可能还要比那一位恒真僧人…… 诸位比丘心底猛地一跳,连忙收拢心思,定下神来忙活他事,再不去深想那些有的没的。 静礼寺中所有见过净涪的人都只论起那一位恒真,再想不起净昂,但净昂此时却极是挂念静礼寺中的众人,尤其是此时在静礼寺中挂单,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离开的净涪。可是即便他再是挂念,他此时也不能完全罔顾自家老母亲的眼泪,转身踏上归程。 心底已经生出些许烦躁的他经了一夜的静默,终于也在这一天早课之前找上了自锁屋内的妹妹。 年方十六的小姑娘听得规律节奏的敲门声,在屋中迟疑了半响,到底还是拉开了门扉。 “净昂师傅。” 净昂看了她一眼,迈步跨过门槛。 站在门边的小姑娘被净昂这一眼看得提心吊胆,搭在门扉上的手紧了紧,正要说些什么,抬头却见对面的屋门也被人拉了开来,那还没梳洗的妇人坐在榻上,正侧头往这边望来,那目光令人烦躁至极。 小姑娘眉关重重拧起,手上一个用力,狠狠地将门扉叩在了门框上,发出“乓”的一声闷响。 净昂扭头看了小姑娘一眼。 小姑娘心头一沉,忙忙低了头,袖手走到一旁站定。 净昂自在椅上坐了,抬头望着小姑娘,运了运气,才稳住了气息,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站在边儿上的小姑娘抬头看了看净昂的脸色,咬了唇半响才道:“我不想成为又一个她!” 虽然没有明说,但屋中的两人都知道,这“她”指的是谁。 净昂再一次看向小姑娘,小姑娘迎着他的目光直直地望着他,不闪不避的眼睛里写满了倔强和执拗。 那种倔强和执拗没有倚仗,没有凭依,只有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决绝。 很显然,小姑娘并不觉得她闹过这样一场之后,在这个家庭乃至是家族还会有多少容身之地。 净昂的气势不免为之一缓。 小姑娘此时极其敏感,她察觉到了那一瞬间的停顿。可即便是如此,她的面上却也不见多少喜色。 她看着他,不退不让,甚至还顿了一顿,让净昂自己稳住了自己的心思,才继续道:“我相信净土有佛陀,我相信佛陀慈悲,普渡众生,我愿意礼敬诸佛,可是……我不愿意再这样继续下去!” “我生在这里,被父母、被族中教导成长,安安稳稳活到今天,这确实是我的福分,我也知道,但是,之后呢?” 她的双眼中,陡然有火花迸射,几乎逼得净昂率先挪开目光。 当然,也就是几乎而已。净昂到底是佛门可堪一看的沙弥,年岁又比她长,还不至于会被一个不满二十又足不出户的小姑娘轻易地压了一头。 “之后,我就要按照他们的安排,嫁一个他们挑中的人,然后给那个人生下子嗣,主持中馈,教导着我的孩子走上和我、和二兄、和你相差不离的路?再然后,等到我老去,踏入轮回,又再一次做一个我?” “这般的……生生世世么?” 净昂沉默了许久,仿佛被小姑娘眼中的沉重压得无力地垂下了视线,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这便是众生皆苦了……” 除非能够跳出轮回,谁又不是这样的一世一世地活过来的?而正是因为众生皆苦,所以才有佛陀渡世,传经布道于世,希望能使世人登临净土,得享净土极乐。 第341章 静礼寺中4 小姑娘听得净昂这话,不笑不闹,点了点头,道:“是,这约莫就是佛陀所说的众生皆苦。” “但我……”她说,“却不想要这样一遍一遍重复的无望日子,我更不希望……我的孩子也会像我这样……” 她猛地抬起低垂的头,那双因浸润着水气而黑得明亮的眼睛刺得净昂也不由得避开了目光,她看见净昂的躲闪,却丝毫不退让,仍旧牢牢地盯着净昂眼睛的位置,一字一顿地问道:“哥哥,你告诉我,如果我每日里勤勤恳恳的诵经念佛、敬佛礼佛,认命地像母亲那样安安分分地活过一辈子,我真的就能够在死去之后踏入极乐佛土么?!” 她不顾已经出家的净昂断绝一切尘缘亲缘的事实,不顾她或许会触怒净昂的可能,孤注一掷地以妹妹的身份质问净昂,固执地想要一个能够支撑她往前走的答案。 在这个时候,只要净昂点点头,应上一声,这小姑娘大概真的会安分下来,循着家族为她安排的人生一步步走下来,成为另一个他母亲般的女子…… 只要他点头,只要他应一声…… 可是当净昂下意识地将视线收回,再望入小姑娘眼睛里的时候,他却顿住了,久久未有回应。 点头,说一个“是”,多简单平常的动作,谁平日里没有做个十来回,若是形势需要,数十数百回也是可以的,可就是这么简单平常的动作,净昂却像是整个人僵住了一样,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 外人或许不知,可他作为一个静礼寺中备受长辈看重的年轻一辈弟子又如何不清楚,那些自天静寺中流传出去的话,其实泰半都是虚的…… 自天静寺八代祖师之后,景浩界中虽然过得近百年或是数百年时间就会有那么一两位凡俗居士超脱凡尘,转生净土。这样的事实足以让凡俗百姓深受鼓舞,可他们却绝对不会知道,在这些凡俗居士转生的同时,天静寺中也会有那么一两位大和尚涅槃圆寂。 以佛门弟子毕生功果渡化一个凡俗之人,承接那凡俗之人身上一应因果业障,虽然很难,条件也很苛刻,但确实是可行的。 也就是说,如果他能够修持到那一个境界,如果小姑娘能够以一生虔诚礼佛拜佛,如果她能够坚持等到那个时候,如果他愿意为了她舍却这一世修为,他是可以凭借自己的一身功果引渡小姑娘转生极乐净土的…… 虽然代价将会是他自己背负一身红尘孽障转世。 如果他能,如果他愿意…… 净昂眼睛一闪,再度错过视线,避开小姑娘的眸光。 净昂这副一而再的闪躲姿态,就站在他对面离他不远的小姑娘如何看不清楚,她扯着唇苦笑了一下,便又很快镇定了下来。 “没有希望……是不是?”她没再管净昂猛地抬起的头,自顾自地继续道,“可是……我却想要这样的一个希望……” 到底这个小姑娘与佛门缘法不浅,她与净昂相对沉默许久后,福至心灵一般开口道:“哥哥,听闻妙音寺中有一位师父得传佛土真经?” 这小姑娘一开口,净昂就知道她到底想要说些什么了。他也再顾不上旁的,猛地抬起视线牢牢地盯着他的这个血缘妹妹,紧锁眉关,眼神尖锐地看着她:“你想要真经?” 许是因为太过震惊,净昂的声音都没了僧众惯有的平和,显得破碎却锋利。 他面前的小姑娘见净昂这般反应,心底笃定了几分,她紧紧地抿着唇,寸步不让:“哥哥,我只想要一个希望。” 净昂刹那沉默。 须臾之后,他闭了闭眼睛,气势陡然回落,待到他再开口的时候,他的话语里便就多了几分无奈:“你到底知不知道,那是妙音寺?!” “妙音寺”这三个字,净昂特别加重了语气。 若说之前这小姑娘还不太明白这里头的区别的话,那么当净昂说了这番话后,她便多少知道了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口中喃喃道:“可是……可是……静礼寺和妙音寺……不都是……佛寺么?” 净昂见小姑娘多少明白了些许内情,便不再说话了。 没错,静礼寺和妙音寺都是佛寺,他也确实可以从那个净涪手中接过那一部现下还是残缺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可他也只能拿来参读,而不能拿来参悟。 最起码,在寺里还没有发话之前,他不能那样做。 这不是单纯的门户之别,而是两者道统之间的隔阂。 这样的隔阂平日里不太明显,也不太被人重视,可当有人注意到并在意它的时候,它就会成为一道天堑。 一道几乎无可攀越的天堑。 尤其是在……妙音寺将崛起与祖寺天静寺比肩而立,二代祖师转世归来的当下。 净昂见过那位二代祖师,也见过那一位惊才绝艳的净涪比丘。虽然他和那位二代祖师接触得更多,而和那位净涪比丘只有一夜之缘,相交无几,可是…… 净昂在静礼寺中备受寺中长辈眷顾,自然而然培养出了一种敏感的触觉。他清楚的知道,那一位恒真和尚怕是压不下这位净涪比丘。 而当恒真和尚压不下净涪比丘的时候,天静寺也就自然更不可能压下妙音寺。 天静寺在这景浩界中独尊已久,就算真的能够接受妙音寺的崛起,也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接受这样的事实。而要让天静寺走下佛门独尊的宝座,割让出自己的利益,哪怕是大势,哪怕妙音寺或者说是净涪比丘背后站着的是世尊,他们又如何会没有半点怨愤? 之后的这段不短时间里头,凡俗人眼中的平静局面在明眼人看来,怕就会是波澜迭起的吧…… 净昂难得地叹了一口气,抬眼望着他面前的小姑娘,见她即便面有惶恐却还是不闪不让地迎上自己的视线,面上的神色也放缓了些,他只再问一次:“你已经想好了?” 小姑娘一整神色,缓慢而郑重地点了点头。 无边暗土世界里的净涪魔身并没有自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显化出身形,也没有作声打扰现下正在专心做早课的净涪本尊和佛身,他只是在心底兀自沉思。 ‘希望么?’ 待到净涪本尊结束早课,起身往藏经阁去的路上,他才从净涪魔身那边简单地了解过净昂和那小姑娘之间的这一场小小对峙。 之后,他也如同魔身一样,在心底慢慢地咀嚼着那样一个简单又不简单的文字。 ‘希望么?’ 他慢慢地停下脚步,抬起头来望向霞光绚丽的东方。那里,一轮大日灼红耀目。 红日耀耀,堂皇光大。 佛身也自识海中透出目光,定定地望着那轮红日片刻,才收回视线,‘虽然他们误解了,但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个好方向。’ 魔身听着佛身的话,嗤笑了一声,问道:‘好方向?挖墙脚的好方向吗?’ 佛身只是笑了笑,并不否认。 毕竟,这也是事实。 魔身也不过就是说得直接一点而已。 净涪本尊同样不以为仵,他很随意地点点头,道:‘确实也是可以从这个方向下手。’ 不得不说,虽然净涪才到这静礼寺不到两日,但他却是实打实的当下静礼寺中最受关注的存在。自他从法堂里走出之后,不,是自他踏入法堂的那一刻起,他就是这静礼寺的目光焦点所在。 哪怕静礼寺的这些大小僧众顾忌着礼仪,不能大大咧咧地将目光直接投注在他的身上,却也一直用眼角余光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正是因着他,这日早上在这个时候从法堂去往藏经阁的沙弥愣是比往日里多出一倍有余。 也所以,今日和他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很多。 这些无时无刻不将自己的注意力分了一份放在净涪身上的沙弥们见得净涪突然在路上停了下来,抬头望向了东方,也都忍不住停下脚步,往天际张望。 于是乎,这一条不长不短的不宽不窄的过道上便站了一堆齐齐抬头望着东方天际的大小僧侣。这一幕若叫旁人看了,兴许还会以为东方天际那一轮红日显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异象呢。 净涪收回远眺的视线,回头望见身旁这般盛况,面上眼底没有丝毫波动,一切只作平常。倒是那些同样回过神来的大小沙弥们看见自己的这般情态,一时尴尬不已,或是左右偏转目光,或是低头望地,又或是抬头望天,总之就是不看净涪,也不去看旁边的师兄弟。 一时间,整条过道上都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作,气氛平静到怪异。 净涪见此,面上徐徐显出一个笑容来。 这一笑,平静安和,美好包容,直叫每一个看见的人心折。 当其时,整一个过道上沉默的大小沙弥们都随着他笑了起来。 场上氛围顿时为之一松。 净涪笑看着一众沙弥,双手合十,微微垂头一礼。 一众沙弥也是齐齐合十,微微低头还礼,低声长唱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第342章 静礼寺中5 到得最后,和净涪一道抵达静礼寺藏经阁的,还有他身前身后的大小沙弥们。 这么一大群人三三两两地跨过藏经阁门槛的时候,倒是真的吓了藏经阁值守僧众一跳。 坐在正对藏经阁大门的柜台后头的那位比丘仔细看过一圈,目光在人群中央处的净涪身上停了一停,便明白寺中的这些沙弥们缘何都挑了这么个时辰跑到藏经阁里来了。 也不是说这些沙弥们平日能偷懒就绝不会往藏经阁里多迈一步,而是说,这些小子们不会全都凑在这个时候一窝蜂的往藏经阁里涌。他们寺里真是少有人喜欢这么挤着来的,尤其是藏经阁这种地儿…… 但今时不同往日啊!往日里这藏经阁里可没有一位净涪。 净涪是谁?真要问出来的话,五花八门的答案都有。而其中最统一的,必定会是:那可是得世尊亲授真经的景浩界第一沙弥。 而谁都知道,净涪此行,本就是为了收集那散落各处的真经。也所以,当净涪往藏经阁的方向走的时候,这些沙弥们才会一个个跟在了他的身后,也往藏经阁这地儿来。 他们谁都不愿意错过这传奇的一幕! 不单单是这些沙弥们,就连静礼寺那些看似八风不动不甚在意的比丘和大和尚们其实也都正往这边投注目光。 身处各方视线中央的净涪倒是安闲自在,他老老实实地站在人群中,排队等候着藏经阁值守比丘的检录。 静礼寺到底也算得上是一个大寺,不比静和寺那边小猫三两只,藏经阁里的规矩哪怕比不得妙音寺甚至是天静寺,也比静和寺来得严密。 不过这里的规矩严密归严密,到底此时值守的比丘也明白个中关窍,检录的动作非常快速,没有花费净涪太多的时间就完成了他的检录。 接过那位值守比丘递还过来的弟子铭牌,净涪双手合十,一礼谢过,便往侧旁退开了几步,让出了他自己站着的位置。 原本排在他前面的那些沙弥早早就已经散开了,虽然还在不时的注意他这边的动静,却也已经各自按着自己的习惯或取了藏经阁中的藏经翻阅,或领了任务去旁边的隔间誊抄经文,完全没有妨碍到净涪的行动。 净涪站在柜台侧旁,微微一凝神感应,又抬头转眼望了一圈,便寻定了一个方向,迈步走去。 自净涪一步迈出,他能够明显感觉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温度在刹那间升了好几度。 魔身此时也正借着净涪本尊的目光观望左右,了解到净涪这边的情况,喷笑着道:‘本尊啊本尊,你这下可是成了耍猴的猴子了呢……’ 净涪眼神不动,便连呼吸都没有凌乱分毫,只自顾自地往他选定的方向走,倒是佛身从识海中显化出了身形,目光轻飘飘地往无边暗土世界那边看了一眼,淡淡提醒道:‘凝神。’ 魔身轻哼了一声,倒是什么也没说,真个凝神平气,等待着本尊的下一个动作。 净涪本尊也没走多远,便在一个书架前站定。 随着他的脚步停下,整一个藏经阁乃至整一个静礼寺都仿佛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从净涪身上挪开,顺着他的目光落在了他身前的那一个书架上。 ‘寺中藏着的那一部分真经,就在那里?’ ‘那个书架我也去过,甚至还在那里拿了一部《大势至菩萨念佛圆通章》呢!’ ‘真的在那里吗?’ 众人各自心底议论纷纷,却没有谁敢阻止或是质疑净涪的动作,只在一旁看着净涪在书架前站定,抬手伸向一部《大势至菩萨念佛圆通章》。 ‘那不是一本《大势至菩萨念佛圆通章》吗?他拿那本经书干什么?’ ‘那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开玩笑的吧?’ 正在一众僧侣惊疑不定的时候,净涪却是面色不改地将那本《大势至菩萨念佛圆通章》拿在手上,翻开书页。未几,他左手拇指和食指捻定一片书页。 净涪捻定的那一片书页认真说来,其实也和那本《大势至菩萨念佛圆通章》的其他书页没有不同。 一脉相承的字迹,无间隙连接前后文的经义,甚至是同样纹路的泛着淡黄色泽的纸张…… 这一部《大势至菩萨念佛圆通章》存放在这个书架里不下百年,而这百年间,静礼寺大大小小僧侣全都借阅过这一部经文,或是捧在手里仔细翻阅过,或是拿在案前认真誊抄过。可不论是境界莫可测度的大和尚,还是刚刚入门仍然懵懵懂懂的小沙弥,他们眼里心里看见的,都只是一本《大势至菩萨念佛圆通章》而已。 一时间,静礼寺的某些角落里竟接二连三地响起一阵阵嘀咕声。 “别不是……净涪他就是来翻阅咱们寺藏经阁的藏经的吧?” “咱们寺里或许根本就没有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但所有的嘀咕,都在下一瞬间藏经阁里的变故被一扫而空。 就在众人质疑的时候,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净涪原本轻轻搭在那张书页上的两只手指稍稍一用力,便见那一张书页上浮起了一片细小的、仿佛错觉一样的皱褶。 所有盯着净涪动作的僧侣目光霎时一凝,再不去看净涪,只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一片细小的褶皱,一时头脑一片空白,竟是完全忘记了自己心底的那些个质疑。 静礼寺中,无数人翻阅过那一部《大势至菩萨念佛圆通章》,无数人或是用力或是小心地揉搓过那一张纸张,可愣就是没有人能够发现丝毫端倪。 察觉到那些几乎黏着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转移了着落点,净涪面上没有丝毫异样,可身在无边暗土世界里的净涪魔身却是肆无忌惮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实在是太有趣了……哈哈哈……’ 在识海中显化出身形的净涪佛身也是先笑了一声,才端正了神色,道:‘噤声。’ 净涪本尊特意停了一停,待到佛身一应准备妥当,才沉下心神,伸过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一页纸张,缓慢细致地从那一页纸张中撕扯出一片空白的贝叶来。 待到净涪将那一片空白贝叶捧在掌心里的时候,所有将目光投注在这里的僧侣们才真正地回过神来。 他们目光复杂地在净涪掌心的那一片空白贝叶和被净涪重新放回书架上的那一部《大势至菩萨念佛圆通章》来回徘徊,饶是心境修为不浅,一时间也是五味杂陈。 ‘居然……还真的有?’ ‘还真的是在那里?’ 许久之后,终究有一位大和尚悠悠地低叹出声:“这便是缘法啊……” 是的,这便是无缘见面不识有缘千里来投的缘法。有缘与无缘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的残酷,半点由不得人。 净涪魔身远远地扫过静礼寺中一众僧侣复杂的面色,最后却是定定地望着净涪本尊掌心上的那一片贝叶,静默片刻后,才道:‘我真是没有想到……我们居然也会有这么一天……’ 曾经的无数次,缘法这个词,从来都只和左天行绑在一起。秘境开放,最好的灵药灵材都是左天行的,也只有最危险最残酷的考验才会是他的;各自游历,左天行一切都是顺顺当当的,就算有些波折,到最后也是无伤大雅,更甚至会是锦上添花,而他却总会有一堆的麻烦事儿找上门来,稍有不慎身死道消都是轻的;面对同样的机遇,哪怕他们两人同时站在一个起点上,那个机遇选择的永远都会是左天行…… 回想往昔诸事,净涪魔身没有嫉恨,没有叹息,也没有遗憾,只有一点点的感叹和感慨。所以不过须臾间,他便平复下了心情,对着识海中的净涪佛身和净涪本尊一个示意。 得到魔身的示意,又察觉到三身此时心情、心境浑圆如一,圆满无漏,净涪本尊眼睑一垂,一手掌心托着那片空白的贝叶,另一只手却是并拢五指,缓慢而郑重地拂过那一片空白贝叶的上空。 随着他的动作,净涪识海之中,已经收集到的两片禅经贝叶猛地一颤,一个个闪烁着金色佛光、清净智慧光的梵文一字一字地显化出来。 随着这些文字的显化,一股无形的波动自净涪身上溢出,荡漾至四方虚空之中。 净涪手掌上的那一片空白贝叶感知到那一股无形波动的溢出,竟也是在净涪的手掌心上跳了一下,然后,便像是呼应一般地跳出一个个仿佛以金色佛光为墨、清净智慧光为痕的梵文来。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法身非相分第二十六……” “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三十二相观如来不?……佛言,须菩提,若以三十二相观如来,……尔时世尊而说偈言:若异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梵文一笔一划清清楚楚地刻印在那一片贝叶上,字迹笔痕错落有致,几乎和那些天然成形的贝叶细纹浑然一体,只叫人一见便会忍不住拍案赞叹:好一件宝贝! 第343章 十住其五 方便具足住 现下被净涪托在掌心上的那片贝叶再不似方才的花架子模样,而是被人贯注了神韵乃至灵魂,华光熠熠,灵异非常。 静礼寺的这些大小僧侣一眼不错地凝望着那片贝叶,神迷目眩许久才回过神来,心中更有种种念头涌动。 善意的、恶意的、无所谓的…… 种种种种,不一而足。 心怀善意的,自是面露笑意,站起身来,向着净涪所在的位置合十一礼,低唱佛号。无所谓善恶的,也都礼节性地站起身来,也向净涪那边拜了一拜。唯独那些心生恶念的,却是在恶念生发的那一刻,便被那贝叶上熠熠闪烁的华光刺痛双眼,还来不及有所动作,就已经昏倒在了地上。 这些昏倒在地的僧侣中,有些是在自家禅房那样的私隐之地,有些却是在诸如藏经阁、杂事堂等等之类的人群聚集的地方。前者倒还平常,一时没有人发现他们的异常,还算安静;倒是后者,在众目睽睽之下昏倒在地,表情虽然说不上痛苦,可也绝对算不得平和,而且昏倒的也不是只有一个两个那么简单,所以很是引起了一场骚动。 明白个中内情且还清醒着的那些静礼寺长老看着自家寺庙里各处或大或小的骚动,一时也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再一次低念佛号,心中颇觉无奈。 幸而这会儿静礼寺中都是自己人,唯二的两个外人一个沉浸在那真经中无暇分神,一个却是实力不足,修为浅薄,摸不清里头的种种关窍,一时不用担心他们静礼寺的脸面。不然,他们静礼寺怕是近些年都不会有那个脸面出去见人。 毕竟昏倒在那里,迟迟不能清醒过来的,除了那些修行时日短浅的沙弥们外,可还有好几个比丘和大和尚。 这件事真要传出去,他们静礼寺的脸面可就要丢尽了。 几位大和尚隔空对望了一眼,虽都是各自摇头不已,却还是默契而熟练地将他们身边的随侍沙弥传唤进来,吩咐着料理寺中种种事宜,务必将这件事的影响降至最低。倘若能将此事彻底掩盖在净涪清醒、白凌意识到之前,那就更好了。 无边暗土世界里的净涪魔身看着静礼寺这边近乎忙乱的情况,小小地挑了挑唇角,便又转开了视线,专注着净涪本尊和佛身那边的状况。 佛魔素来相克,即便净涪魔身源自净涪,又有净涪本尊和佛身从旁照应,他也没有胆大到自以为自己在正面对上佛门真经传承还能全须全尾地囫囵回来。 已经有过两次真经传承经验的净涪还不能不熟悉这里头的流程么? 他谨慎却不警惕地注意着净涪本尊那边的动静,等待着净涪本尊和佛身一起,从《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真意传承中走出来。 而净涪本尊和佛身将身外一切交由魔身监控处理后,便毫不抵抗地放任自己的心神意识被佛光和智慧光一道拖出肉身,投入到莫名时空之中。 一阵失重的感觉过后,净涪本尊和佛身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那一个看似陌生却又颇有熟悉感觉的园林。 确实熟悉,毕竟他曾经来过这里一次不是? 本尊和佛身归合一体的净涪只是淡淡周围一眼,便收敛了所有心神,安定地坐在他的蒲团上听着上首的那位世尊讲经。 那位世尊微垂双眼,并不在意座下听经的僧侣中无端却也自然多出的那一个青年比丘,依旧和声解说经文。 而他此时说与座下诸位比丘、大比丘听的,全无意外的正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第二十六部 分——法身非相分。 第二十六部 分——法身非相分与净涪早前得到的第一部分——法会因由分以及第三十二部分——应化非真分虽然是前后不搭,中间还间隔了许多空余的地方,可此时净涪在世尊座下听经,却是丁点不适也无,反而是顺利且毫无阻碍地将这一段经文听入心底,放在唇齿间来回咀嚼。 “……佛言,须菩提,若以三十二相观如来,转轮圣王即是如来。……” “……尔时世尊而说偈言: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这般短短的一小部分经文很快就讲完,但随着这些入耳不忘的经文刻印在心底脑海的,还有净涪自身被这么一小段经文牵引出来的种种体悟,诸般妙会,直令人齿颊留香,神魂迷醉,几乎不知归途。 上首的世尊依旧在一字一字地与座下的诸位比丘、大比丘解说剩余的经文,但于此时还没有将记载着其他经文的贝叶拿到手的净涪,却是完完全全的只听见声音,完全不明白世尊说的都是什么。 坚持听了那么一会儿却一无所获后,净涪也就不再勉强了。 时间未到,勉强也不会有什么收获。倒不如趁着世尊没有将他扔出去的这段时间好好参悟呢。 拿定了主意的净涪还真的不再分神,只回忆着刚刚刻印在心底的那一段经文,就着周遭世尊平稳和缓的声音再次深入咀嚼那一段经文。 许是因着净涪的心态安稳了,又或许是因为这本就是世尊的本意,随着净涪默念心底的那一段经文,他耳边的声音虽还是听不明白个中真意,却自有一种独特的韵律,契合着净涪心底的经文,帮助他解读其中真意。 这声韵,恰似僧侣入定时身旁飘荡着的袅袅檀香,纵然飘而渺,可一旦缺了少了,哪怕不会真正影响到僧侣的定境,却也必定令人怅然若失,茫茫无归。 上首世尊目光一飘,在座下的一众比丘、大比丘身上划过,各自停顿一下,到得净涪身上,也自停了一停,才再往下落去。 接下去的好几段经文讲完之后,便到了最后一小段。 净涪正在定中参悟那“法身非相分”,正有一股股真意从他心底潺潺流淌,却在下一刻,听见世尊那本来无法理解的声音清晰地在说着:“应化非真分,第三十二……” 入耳的声音触动灵机,从无意义的声音换做承载思想的声音的那须臾间,净涪只觉自己心头突兀一跳,精神不免一个恍惚。可待他定神再看的时候,方才发现,方才真正在那一刻触动的,并不是他的心念,而是隐在净涪意念中,随着他从景浩界中进入这莫名之地鎏刻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第三十二部 分“应化非真分”的那一片贝叶。 贝叶微微颤动,叶上经文闪烁金色佛光和清净智慧光,不过顷刻间,便自净涪心底流出一段段经文。 净涪几乎连挣扎都不曾,便直接沉入了这一段经文之中。 随着净涪的参悟,两首偈语在净涪的意识中闪烁着浮出,灵光遍洒,交相辉映。 很快,最后的一段经文便已说完。 随着最后的一个音节落下,净涪意识先是一轻,再是一沉。待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已经回到了静礼寺的藏经阁中。 他还站在静礼寺藏经阁的那一个书架前,而他的手中,一片刻印着一小段经文的贝叶正在慢慢地隐去。而他的旁边隔着一段距离的地方,却有一个比丘小心地打量着他。 这比丘不是旁人,正是早先那位负责藏经阁检录的那一位比丘。 这比丘的目光正在不断地在净涪面上和掌心处的那片正在消隐的贝叶间来回游移,此刻见得净涪醒来,他便收回了目光,向着净涪合十一礼,口中问道:“净涪师弟?” 待到净涪将掌心处的那一片贝叶送到净涪佛身手上的时候,他才要点头还礼,却是脸色一变,竟也顾不上失礼与否,双手结痂,趺坐在地,闭目入定而去。 那比丘正狐疑不解的时候,却见已经坐在地上的净涪眉心处蹿出一缕金色佛光,不由得脸色一变,失声道:“……竟然这就……突破了?” 那比丘脸色不定地看着净涪,最后愣怔许久,却是再次向着正在突破的净涪合十一礼,转身离去。 在净涪本尊和佛身脱出那冥冥之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自无边暗土世界本源中显化出身形的净涪魔身眯着眼睛看了看那位比丘的背影,便不再在意他。他倚坐在暗黑皇座上,托着一座幽幽寂寂宝塔的手随意地搭放在扶手上,另一只空闲的手却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幽寂暗塔。 从塔顶的那一刻心魔珠到最底下一层宝塔的檐角…… 他的姿态闲逸随意,甚至近似漫不经心。但隐藏在这样一副闲散外表底下的警惕慎重,却只有净涪自己才清楚。 兴许,还要再加上左天行和天魔童子? 此刻也在九重云霄本源处的左天行察觉到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无声无息的涌动,不由得垂眸往下方张目望了一眼,心中暗自嘀咕:这位到底又怎么了? 便连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也注意到了这种无声的波动,也不由得将目光从皇甫成身上移开,转到景浩界的暗土世界里。 只可惜,他也和左天行一样,如果不想多投入力量,那也就只能看见些许皮毛,摸不清内里。 第344章 静礼寺中7 净涪魔身也能察觉到他们的目光,但只要他们不插手,他也就不当一回事,只专心等待着净涪本尊和佛身那边的突破。 他的积蓄早已足够,如今也就在等着净涪本尊和佛身那边了。只要他们那边顺利突破,那么他这边也就可以水到渠成地进入下一个层次。 这也是三身同修的麻烦之处了。 但有了净涪魔身在外,净涪本尊和佛身倒是很放心地开始突破。 只见他头顶冲出一片浩浩荡荡的金色佛光,金色佛光之外,却另有一片清湛湛的清净智慧光徐徐展开。而佛光和智慧光的中央处,又镇压着一座点缀了十颗舍利子的上下遍布光明的九层宝塔。 这座宝塔正是和净涪魔身手上那座幽寂暗塔同出一源却又相生相克的光明佛塔。 这光明佛塔甫一显化,便吸引了静礼寺中所有清醒的人的目光。 “这是……好一座宝塔!” “好一个宝贝!” 静礼寺沙弥比丘之流还只能看到这座光明佛塔表面的神异,但寺中的大和尚们却是能够看出这座光明佛塔的未来。 他们的目光在光芒大盛的光明佛塔表面扫过,只在那镇压着光明宝塔的十粒舍利子上略一停留,便深深地望入那九层宝塔中正在诵读经文的无数幽魂。他们甚至闭目凝神,专心地听着那些幽魂诵经。 年岁不一、相貌各异甚至连身形也只有淡淡一层的无边幽魂们却全然没有在意那些大和尚们的目光,它们沐浴在镇压着宝塔的舍利子洒出的灵光下,跟随着宝塔中回荡的诵经声齐声诵读经文。 这些幽魂的表情平和,全然没有了尚在白骨玲珑塔里时的狰狞和怨毒。若是他们身体凝实得如同常人一般,若是他们脚下坐着的不是蒲团虚影而是近乎实际一般的金莲莲台,再若是那宝塔的布置再多显化一点神异,那说他们是佛国中的佛子也是会有人信的。 大和尚们将这光明佛塔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好一通打量,越看脸色越是复杂,可到得最后,他们的表情却是恢复了平静。 “好心思!好机缘!” “妙音寺这一代竟然出了这样的一个人,也难怪二祖他……” 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谁也没再提起净昂,只将恒真僧人请了出来。这些大和尚们也都明白,净昂在净涪面前完全就没有丁点能够拿得出手的地方。若他们静礼寺真的舔着脸面将他们两人放在一起相提并论,那也就只有将他们静礼寺的颜面扔在地上任人践踏的份而已。 脸皮什么的,看重它的时候自然在意,但若真的不在意了,那它就真的什么也不是。可人到底,还是要有些自知之明的好。 尤其是修行之人。 提到恒真僧人,这些大和尚蓦然又是一顿,过得了一小会儿再开口,却已经转移了话题。 “这座宝塔可真是前景可期啊……” “没错,等到来日净涪比丘踏入佛国,应是能够演化成一方佛土。” 几位大和尚聊着聊着,便就着净涪这一座宝塔聊了开来。 旁人的心思如何,此时全然就影响不到净涪,更不用说能够阻拦他了,所以,净涪本尊和佛身的突破还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而与此同时,光明佛塔里的万万千幽魂还在一遍又一遍的念诵佛经,给净涪的突破献上他们自己的一分力。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敷座而坐。” “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三十二相观如来不。……不能见如来。”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只世界七宝,……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拢共加起来也不过数百字的这三段佛经或许前后不搭,内容也有断缺,但这些游魂们却念得极其认真投入。丝丝缕缕的乳白色信仰之力从这些幽魂头顶冒出,在塔中舍利子的灵光下悄无声息地融入这宝塔中的一砖一瓦里,化作宝塔的底蕴,增强宝塔的神异。 随着光明佛塔那边底蕴的增强,净涪魔身明显察觉到与它一体而出的幽寂暗塔也在一点一点地发生变化,他抚摸着幽寂暗塔的手难得地顿了一顿,然后才又继续他的动作。 净涪本尊和佛身那边仍在突破。 十住第五住,名为方便具足住。说的是出世入世间,二谛圆融,弘法度生。既要有原则,又要有善巧。二谛则为真谛与世俗谛。一切缘生法,一切世间法,都都在其中。真俗并用,方便善巧,接引众生。 佛门弟子修行到了这一步,便能自无边佛国中接引出一丝接引灵光,用以渡化有缘人。 二谛说出来,谁都能理解,也很容易明白个中不同。真谛的真,指的不就是真如、法界和真心之类的么,而俗谛则更简单,那根本就是世俗。 可真要人明说,甚至是往下再细细探究,能够明悟这二谛的,却是极其难得。更别说要将二谛圆融明悟了。 不过佛门的层层境界,到了就是到了,说明白说不明白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能不能明悟。 早已明悟此层境界却只在此时抬脚迈过那一扇大开的门户的净涪即便趺坐在地,手上却自然而然地结成法印。 如莲花绽放般的法印持定在胸前,头顶一片佛光和清净智慧光铺展,另还有一座九层光明佛塔光芒搭放的净涪拿定心神,接引那无处不在的接引灵光。 静礼寺的大和尚们张开法眼,便望见世界中央的那一座须弥山山顶处华光一动,便有一丝接引灵光落入净涪头顶铺展开来的佛光和清净智慧光中。 “成了。” 接引灵光、佛光、清净智慧光三道灵光交汇,以净涪为中心,以一种无可抵御的堂皇光大姿态往四周方向扩散。 早前随着净涪从法堂那边往藏经阁这边来的沙弥本就不少,后来听说这边情况凑到这边来想要近距离查看一番的沙弥比丘就更多,是以这藏经阁中,还真是满满当当的人。 及至这一片灵光铺展开,不过须臾间,便将这一整个藏经阁里的僧侣们都裹了进去。不论是此时藏经阁值守的诸比丘,还是隐在藏经阁阁楼上坐镇的大和尚,也都未能避过去。 当然,与无可抵御地沉沦在这一片灵光中的那些沙弥比丘比起来,这一位大和尚还是要更为清醒一点。 他沐浴在这一片灵光之中,细细体味了一番,忽然开口与其他的大和尚道:“第六住……也已经快了。” 其他的大和尚听得他这话,或是拧起眉头,或是挑动眉毛。但听得大和尚这句话,也都放开心神,特意感知净涪那一片铺展开来的灵光,也仔细体味了一番。 待到他们睁开眼睛后,再多的二话就全都化作了流水。 “佛光、智慧光通透明正,堂皇光大,可见其心光明坦荡,无瑕无碍。第六住的正心住,确实困不住他。” “有此心性,又有那般智慧缘法,他的未来本就不可限量,我等早该明白才是,此时又何必多作言语?” 明白归明白,但真正面对的时候,总还是会有些慨叹的啊。尤其是这样的一位天之骄子还不是他们家的。 “你们说,如果这净涪是我们……” 是我们什么?他们静礼寺?还是更高一层的天静寺? 到底是什么,那位大和尚没有继续开口,也没有谁出言替他将这话说完。所有人俱都沉默。 许久之后,才有大和尚叹了一口气,道:“如果真是这般情况,只怕境况会更遭。” 此后,再无人说话。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 这么一段时间过去之后,净涪已经收起了种种外相,自然而然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但在众人眼中,他就只是站在原地,抬手又从那一个书架上很随意地抽出一部佛经,捧在手上慢慢地翻看。 净涪的动作出乎所有注意着他的人的预料,所以一时间,免不了有种种声音在相熟的师兄弟间暗自流传。 “净涪师兄他才刚刚突破,难道不是应该回去闭关以整理自己所得,巩固境界?” “他这也太托大了吧?” “别瞎说,这些事儿,净涪师兄自己才最清楚,我们这些旁人,看着也就看着了,根本不知晓内情,说这些话做什么?!” 没错,净涪修行上的问题,也只有净涪本人知道得最清楚。所以也只有净涪自己明白,此时无边暗土世界那边,净涪魔身也在突破。 不过和净涪本尊以及佛身这边众人垂目关注的突破相比,净涪魔身那边的突破就更加的隐蔽而简单。整个过程的开始与结束的表现,不过就是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那一霎那同样隐秘的欢喜波动而已。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异像。 而于净涪魔身而言,不过就是一闭眼一睁眼而已。 魔身的突破太过隐蔽,轻易不被人知晓,哪怕是左天行和天魔童子也是如此。可净涪本尊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破,如何瞒得过左天行和天魔童子? 左天行倒是还好,只是皱了皱眉头,便将此事放开了。 但天魔童子却真是久久不能释怀。第345章 静礼寺中8 也不能怪他,实在是此时皇甫成的修为和左天行以及净涪真是相差太多太多了。 现如今,皇甫成不过筑基境界,左天行却已经元婴了。元婴和筑基之间足足隔了一个大境界,若放在寻常时候,元婴期的左天行都已经够资格去当筑基期的皇甫成师祖了。 更不用说这只是左天行摆放到台面上的实力。如果算上他隐藏下来的手段,皇甫成根本就连被提起的资格都没有。 而净涪…… 那根本就是和左天行一样的货色! 二周目的主角连带着二周目的boss,饶是他已经成了天魔童子,每每看见这两个资质、心性、悟性全都超人一等货真价实的天之骄子的时候都是恨得不行。 景浩界天道放出这样的两个大杀器,分明就是要和他不死不休啊! 偏偏他自己心有顾忌,行事束手束脚,只能迂回婉转的来。 眼底魔气四溢的天魔童子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的种种冲动,调转视线,再不去看左天行和净涪那两个人,只注视着心魔宗里的皇甫成。 魔道有些时候就是会有这么点小麻烦,习惯了随心所欲,习惯了肆意妄为,在必要的时候就需要花费更多的心力去调整心态。不然不知什么时候的一个小冲动,就坏了整盘局面。 天魔童子心思转了一圈,又回到了皇甫成身上。 不得不说,他的心思在那些有的没的事情上转过一圈回来之后,便消掉了那丁点剩余的愤懑恼怒,能够完全定下心来谋算皇甫成这边了。 即便皇甫成在天魔童子的布局中仅仅只是一枚掩人耳目为另一个自己争取时间和机会的棋子,他的重要性也毋庸置疑。更何况,在皇甫成自己也有心寻找归路的情况下,他能够在这局棋中做到的也就更多。 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必须有着实力做依靠。 这里不是披上了和平外衣的地球,少了实力,别说会不会寸步难行,便连尊严和自由都保不住。 天魔童子看着皇甫成,搭放在膝上的右手手指很有规律地敲了敲。 绝对不能让皇甫成和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拉得太开! 天魔童子心中念起,便自触动皇甫成识海深处的那一团黑雾。受了天魔童子令旨,那一团隐蔽得无人知晓其存在的黑雾立时便有了动作。 因着天魔童子着意隐瞒,黑雾并没有直接对皇甫成下手,简单粗暴地直接提升他的修为,而是无声无息地侵入了心魔宗的数位长老心神,于不知不觉间影响这些长老的作为,给皇甫成的生活撒上好几味调料。 然而即便天魔童子的动作再隐蔽,在这景浩界的地界上,作为受到景浩界天道重点关注的人物,他的一举一动也绝对瞒不过景浩界天道去。 景浩界天道或许暂时还拿天魔童子甚至是皇甫成没有办法,却也替他记下了一笔。所以,当皇甫成从静室中走出,才刚刚打开系统界面,便看到了那心魔宗几位长老直线下降的好感度。 如果皇甫成此时还在天剑宗,他不会太过在意。 好感度降了也就降了,除了皇甫成自己心理上的抑郁难受之外,那些天剑宗的修士也不会在门规之外特意为难他。不得不说,正道修士大多都是这样的性格。哪怕再看不惯你,再不喜欢你,也不会随意地找你麻烦,顶多就是无视而已。 虽然无视冷待确实是一种冷暴力,但作为承受这一切的那个人,皇甫成深深的觉得,相比起其他的种种欺压陷害,冷暴力也算不得什么。 只要心大,熬熬也就过去了。 但那些实质上的欺压、陷害,甚至明目张胆的劫掠压榨,却是既伤身又伤神。 而现如今,皇甫成在心魔宗里,过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水深火热的生活。 即便在这样的生活中,皇甫成的修为确实以一个他自己都难以相信的速度往上攀升,但偶尔……只是偶尔会有那么一刻,他会忍不住怀念天剑宗里的平静日子,怀念那个虽然冰山面瘫却也尽力对他公平的陈朝真人。 对于皇甫成修为的快速提升,不管是左天行还是净涪,都没有感到太大的意外。作为比左天行了解得更多的前·皇甫成,净涪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原本皇甫成的肉身资质就摆在那儿,只要这个皇甫成有足够的心性和悟性掌控这个身体,修为自然而然也就上去了。 不过这些都是皇甫成出关以后的事情了。当前的状况下,皇甫成可还在闭关呢,哪怕天魔童子手段了得,没有皇甫成这个目标出现,那他所布置的一切就都还在潜伏当中。 对于天魔童子落在皇甫成身上的布置,净涪魔身也就看了一眼,稍稍分神记一记,便将这件事放开了。毕竟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还是他自己目前的状况。 他才刚突破进入新一层境界,这一层境界里,还有太多的崭新的东西需要他去熟悉乃至掌握。魔身不比净涪本尊,净涪本尊此时所处的位置需要他顾虑太多,可魔身却不用。而有着净涪本尊在,佛身也不用为这些烦心。 所以,同样刚刚突破的净涪佛身和魔身可以放开其他的一切,自顾自地进入定境熟悉自身力量,但净涪本尊却还需要应对静礼寺中的大大小小僧众。 而此时静礼寺的藏经阁中,一众时刻关注着净涪这边动静的大小僧侣在佛光、清净智慧光、光明佛塔等等隐去的那一刻,便都提起了精神,睁着眼睛看着净涪的方向。 在这样的情况下,才刚睁开眼来的净涪,对上的自然就是一双双晶亮的眼睛。 见得净涪睁开眼来,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沙弥猛地上前一步,隔着重重的书架透过经典间的间隙,压低了嗓音兴奋地问道:“净……净涪师兄,那……那就是天下传名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藏经阁里大小僧侣精神又是一震,看向净涪的目光又往上攀高了温度。 净涪仿若不觉,他唇微扬,向着那小沙弥的方向点了点头。 那小沙弥得到净涪的回应,整个人都快要跳起来了,但他还是压低了身体,将自己的面孔又往那书架间的空隙处逼近了点,扯着嗓子问道:“净涪师兄!可不可以拿出来给……”我看看?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这日值守藏经阁的那位比丘不顾藏经阁里的规矩,直接从柜台处出现在他的身侧,手掌一伸,压在了小沙弥光溜溜的脑门上,也将小沙弥剩下的话都压了下去。 被这位比丘一掌压下去的,其实并不仅仅只是那么一句话,还有藏经阁中各位年轻沙弥心头那种翻涌兴奋的情绪。 值守的比丘看也不看那噤声站在那里面色僵硬的小沙弥,他就着一掌按在小沙弥脑门上的姿势,单手合十向着净涪的方向一拜,口中道:“小师弟不过是一时失言,请净涪师弟不要在意。” 净涪目光自那小沙弥面上轻轻转过一圈,却是不置一词,也是单手合十,向着那位值守比丘还了一礼,最后却是微微一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 那比丘轻舒一口气,又道:“那就不打扰师弟了,请师弟随意。” 说完,他又是微微一个低头,便提了他旁边的那个小沙弥往一旁去了。 小弟子年幼不懂事,见着好东西就想要见识见识,也不看看自己能不能这么做?不教训教训,真弄出些什么事情来,就不是今日这般容易过关的了。 想到这里,他低头又看了一眼手底下拽着的这个师弟,眼带同情。 他这里这关还算是好过的了,可他师父那里就…… 净涪知道都会有些什么等待着那个被带走的小沙弥,但他就一外人,凭什么去插手人家管教自家弟子的内务? 而有了那位小沙弥的前车之鉴,这藏经阁里的沙弥们哪怕对刚刚净涪收下的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再是好奇,也没有那个胆子贸贸然地对净涪张口,只能站在原地,继续用一双双灼热的眼睛看着净涪。 净涪何等人?那可是能在最为难最危险环境下都能处之泰然的人物,这一点小小的为难又怎么会被他放在眼里? 他安闲随意地站在书架前又翻了一阵佛经,略等了等,还是没有人过来与他张口,他便也就将手上的那一本佛经重新放回了书架上,抬头寻着仍旧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一一点头示意,就转身出了藏经阁。 那些大小沙弥被净涪的动作惊了一惊,回过神来的时候,净涪已经往藏经阁大门那边去了。 各个沙弥在原地踌躇半响,却也没谁有个动静,只是呆站在原地,看着净涪跨过大门,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藏经阁里沉默到几乎死寂。 那位值守的比丘从角落里转出来后,看见书阁里这般情况,他的目光猛地一厉,团团扫过阁中诸位弟子之后,脸色更是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他皱着眉头,先请示了一番镇守藏经阁的大和尚,得到了允许之后,他沉着声音冷冷地问:“怎么了?这是?” 第346章 静礼寺中9 纵然有人循声抬头看了他一眼,藏经阁里却还是一片沉默。值守比丘的问话确实是像一块巨石,能砸得人头晕眼花,可是此时藏经阁却更像是一条弱水河,管天上落下的是什么东西,这里还是连一点声响都不会有。 这样的静默,如果愿意,可以说是一种顺服。但若从另一种层面来看,也完全可以说是无声的抵抗。 值守比丘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半点声响,几乎都要气笑了。 “好奇?敬仰?还是心动!”值守比丘压了压心头喷薄的怒火,冷冰冰地道,“既然这么想要,要不要我替你们向主持师叔请命,送你们去妙音寺修行?好让你们能日夜与《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相伴?” 藏经阁里的这些沙弥们没敢吭声,他们甚至连对上值守比丘的目光都做不到,只能弱弱地将头埋了下去。 能说什么呢?说他们没有真的对那一部真经动心,没在刚刚对取出真经乃至顷刻突破的净涪心生仰慕,甚至起了要向他请法的心思? 不说这些修为浅薄根基不稳的沙弥们,便连值守比丘自己,也不能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刚才就没有一刻动摇过。连他自己都是这般情状,他又如何就能紧抓着这件事不放,大义凛然地训斥这些师弟? 但值守比丘又不能不这样做。 如果他此时不出手,放任这些师弟在心底留下“出身妙音寺的净涪比丘果然身受无上妙法”“妙音寺另有超脱法门”“似乎和天静祖寺比起来,妙音寺的上乘法门也不差啊”一类的印象,日后静礼寺的境况如何,这些师弟前景如何,值守比丘几乎已经能够预想到了。 诚然,天静寺、妙音寺俱是佛门一脉,都有或者是即将有上乘法门传承,但在前有天静寺祖寺谕令降下,后又有恒真僧人这位二代祖师转世法身特意停留,哪怕日后天静寺和妙音寺还能和平共处,融洽友好,此时的静礼寺也不敢赌。 他们不敢赌静礼寺在两寺乃至七寺的博弈中能否左右逢源,也不敢赌眼下这些沙弥的心性和抉择。 他们怕静礼寺会被天静寺舍弃,他们怕寺中的年轻沙弥们会为净涪手中的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动摇,离开静礼寺转投妙音寺,他们更怕……怕一个不经意,就会毁了这些小沙弥的未来。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确实是传自世尊的无上真经,这是事实,没有人能够否认。所以不管是静礼寺还是天静寺,没有人否认净涪的地位,给了他许多许多特殊的待遇。可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全篇现世之前,在得到天静寺的允许之前,他们不能轻易让这些弟子接触《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毕竟谁也不知道,参悟《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会不会动摇他们的修行根基。 更何况,仅仅是从经典的命名而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就与《佛说阿弥陀经》《佛说无量寿经》、《佛说无量寿佛经》不一样。作为天静寺立寺经典的后三者,经文里说的都是世尊阿弥陀。而前者…… 金刚,指的应该就是金刚石,取其坚利之意;般若,即妙智慧,那是比智慧更高一层的层次;波罗蜜,是为到彼岸。 值守比丘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值守比丘一直都是直言训斥也就算了,偏偏他叹了这么一口气,藏经阁里一直紧绷的气氛顿时舒缓了下来,连带着那些沙弥们心底那口憋闷着的郁气也都散去了大半。 “师兄……我们……” 想要认错,却完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再要说些什么,却是怎么都开不了口,只能停在那里,哑口无言。 值守的比丘看了这些师弟一眼,也没那个心思要和他们计较。 还是那句话,不到某个层次,没有那个眼界和修为,他们是看不到这些的。 值守的比丘挥挥手,转身回到了他负责的柜台后,道:“唉……都散了吧。” 他只是一个比丘,一个师兄,这些事情,自有寺中的主持和师叔伯来处理,也实在用不到他出头。如果不是今日轮到他值守藏经阁,让他撞上了这么个时候,他也不会多嘴半句。 该心烦的,从来就不是他。 看着值守比丘的背影,藏经阁里的这些沙弥愣怔半响,回过神来后各自对视了几眼,都看见对方眼中的茫然和不解。 这些沙弥们在藏经阁站了那么一会儿,又遭了一顿训斥,便是再好的兴致,这会儿也都全被败光了。所以很快的,这些沙弥就怏怏地放下了手中拿着捧着的经卷,三三两两地出了藏经阁,各自回去了。 确实就如藏经阁那位值守比丘所想,真正在为藏经阁里发生的事烦心头痛的,还是静礼寺那些大和尚们。 静礼寺是要比静和寺家大业大,在很多人眼里,香火鼎盛、门庭热闹的静礼寺就是要比人丁单薄的静和寺好。可在这种时候,面对这一种情况,静礼寺就不如静和寺容易控制了。 最起码,只要静和寺的清泉大和尚发话,净意、净念师兄弟就能乖乖的不去看净涪递交到清泉大和尚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老老实实地抄他们的《佛说阿弥陀经》。 可静礼寺这边却做不到。 静礼寺的大和尚们此时也齐聚在主持云房,各自沉默。 许久之后,作为主持的清苦大和尚拨动了一下佛珠。 “咔哒”的一声轻响打破了云房里的寂静,盘膝坐在各个蒲团上的大和尚都抬起头来,望向中央的清苦大和尚。 清苦大和尚虽然以清苦为法号,平日里也确实生活简朴简单,但他的面上却没有半点苦色,反而自然而然地透出几分笑意。哪怕到了这个人人愁苦的时候,他面上的笑意也不见半点减损。 静礼寺的几位大和尚抬头望见清苦大和尚的这边姿态,心头也自然而然地舒缓了几许。迎着自家几位师兄弟的目光,清苦大和尚面上笑意淡淡散开,带着几分安抚开口道:“莫慌。” 他仅仅只是说了两个字而已,便直接将这主持云房里的气氛换了一遍。 听得他这么一说,又见他面上表情平静自然,完全智珠在握的模样,几位大和尚们也是心神一定。 其中一位大和尚开口问道:“敢问主持师兄,你可是想到了办法应对?” 既然有人开了口,其他的大和尚也就不再多话,只拿着一双眼睛期待地望着清苦大和尚。 也不是这些大和尚的心境修为不到家,心性躁动急迫,实在是这件事太难了,难得这些大和尚们不过想了一想,便觉得头疼得不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稍有不慎,静礼寺根基大损都是小事,直接道统破灭也不是没有的。 反正,对于天静寺而言,只要天静寺仍在,哪怕静礼寺道统破灭了,天静寺那边再遣人过来,取下静礼寺的牌匾,再换上其他的名号,这片地界就还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迎着自家师兄弟期盼的目光,清库大和尚摇了摇头:“不过随法、随缘而已。” 听得清苦大和尚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座下几位大和尚有人面色突变,怒气勃发,也有人面带触动,渐渐陷入沉思。 清苦大和尚的目光扫过这些大和尚,将这些大和尚的诸般情态尽收眼底,他心头却无喜无悲,便连脸色也没再变换一下。 这样的反应,完全不啻于在那熊熊燃烧的烈火上再泼上一桶滚油。当下,那位怒气勃发的大和尚便爆发了。 “你这是要放弃?!” “清苦师兄!你可还记得你自己的身份?!你别忘了,你是我静礼寺的主持!现如今我静礼寺正面临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危机!你这般近乎放弃一样的态度和作为,对得起你的身份,对得起寺中上下,对得起历代祖师爷吗?!” “我记得的,我也没有要放弃的意思。”清苦大和尚看着“腾”地站起身来,指着他怒声斥骂的师弟,心底叹了一口气,低头合十,轻声道,“只是,不这样的话,我们又该如何呢?” “我们……” 就这么一个反问,却令那位本来气愤填膺的大和尚“我们”了半日,始终无话。 那位大和尚直挺挺地站了半日,指着清苦大和尚的手指也僵在半空颤啊颤的颤了许久,才无力地放了下来。 既气愤又无奈,那位大和尚终究坐回了他的蒲团上,垂头不再去看其他的师兄弟。 清苦大和尚也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在此时的静礼寺里,除了那一位净涪比丘,没有赢家。 这一点,在净涪比丘踏入静礼寺山门之前,清苦大和尚就已经预见到了。可当这一刻终于到来的时候,清苦大和尚还是觉得舌尖发苦。 眼看着那个净涪带着人跨过山门的那一刻,清苦大和尚甚至是生出过将他直接拦在门外的念头的,可是他不能。 他不能。 如果真要说得再明白一点,那就是,他不敢。 别说是他,别说是静礼寺,就是天静寺遇到了这种情况,天静寺的那位清见主持也同样做不到。 第347章 静礼寺中10 因为,要让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在景浩界中出世的,原本就是世尊。 是世尊选择了景浩界,选择了妙音寺,选择了净涪,选择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同时,也选择了静礼寺。 整个佛门上下,没有人能够违逆世尊的意思。 他不能,清见不能,他们静礼寺在净土世界里的那位祖师也一样不能。 清苦大和尚沉默。 下首的一位大和尚看了看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的那位师兄,倒也没有和清苦大和尚争辩什么,只是问道:“敢问主持师兄,这所谓的随缘、随法,又是怎么个随缘、随法呢?” 如何随缘、随法,清苦大和尚刚刚神游的时候已经有了大体的打算,如今见终于有师弟问起,也不和他们虚言,直接便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我所说的随缘、随法,也就是将这一切的选择交付给那些弟子自己。我们作为长辈,不会特意压制他们。随他们自己去做。但凡他们想做、敢做,又得到了净涪的同意,那一切就都随他们去……” 清苦大和尚才刚说到这里,侧旁的大和尚脸色俱都难看至极。 清苦大和尚却是垂下眼睑,再不去看这些大和尚的脸色,自顾自地往下说。 “因由他们自己造,那么果,也必得他们自己承担。我等作为师长,只要他们自己不后悔,便不需多加干涉。” “南无阿弥陀佛。” 最后清苦大和尚低唱的那一声佛号里,到底藏了多少无奈,多少担忧,也就只有他自己知晓,旁人无从窥探。 等到清苦大和尚将他的态度表明,原本脸色难看至极的那些大和尚们也都已经缓下了脸色。 可是纵然这些大和尚的脸色好看了,这主持云房里的气氛却没有半点和缓,反而越加僵冷。 片刻静默之后,终于有一位大和尚撩起了久久垂落的眼皮,往中央位置处的清苦大和尚瞟了一眼,不冷不热地问道:“敢问主持,可还记得我等身份?” 这下是连师兄都不叫了,直接称呼主持。 清苦大和尚脸色不动,点了点头,淡声道:“当然。” 早先那位大和尚还没继续呢,一旁便又有另一位大和尚也在一旁插话。相比起前一位而言,这位大和尚的态度相对要缓和一点,但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是当这两人同时在清苦大和尚面前发难,清苦大和尚还是更愿意面对前一位。 因为后面的这一位,才是将那刀子捅进了他的心底。 “敢问师兄,你是否还记得……寺中各位师侄如何称呼我等?如何称呼……您?” 早在清苦大和尚表态之前,他就已经料到了这些师兄弟们的态度,也约莫能够预见到此时的种种,可当这一幕真的发生在他面前的时候,饶是清苦大和尚,眼底也有一阵阵暗潮汹涌。 清苦大和尚只是垂了垂眼睑,没有答话。可在他的心底、他的眼前,却自有一张张稚嫩、青春的面孔闪过。 他们的五官各异、表情不一,但他们见到他,每每都是恭恭敬敬的、发自内心地给他行礼,唤他师尊他长。 那些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啊。 作为师长,他本该指引着他们前行,护持着他们修持,可在今日,他却袖手站在路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些孩子懵懵懂懂地走上一条未知的道途,走入种种纷争和博弈之中…… 压抑许久,那汹涌在眼底的暗潮还是缺堤而出,在清苦大和尚那光滑红润的脸庞上肆意攀爬,刻下一道道厚重的皱褶。 众目睽睽之下,清苦大和尚的脸庞出现了一重又一重的皱纹。那些皱纹从他的宽广的额头开始,如同野草一样蔓延至清苦大和尚的各处。脖颈、身躯、四肢,几乎就是那么几个呼吸间,原本神人一样的清库大和尚,俨然就和凡俗间垂死的老朽一样了。 然而,这还只是平常,更令云房中的诸位大和尚骇然的是,清苦大和尚原本清亮的眼眸也在顷刻间变得浑浊迷蒙。 所有的责问、质问,在这一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便连无边暗土世界里的净涪魔身,见了清苦大和尚这般变化,那原本闲逸随意的目光也不免顿了一顿。 两难却又无论如何都要做出一个决定的情况下,最为痛苦的,可能不会是被选择的那一方,而会是做出选择的那一人。 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个觉悟去背负做出选择的责任和罪孽。 而清苦大和尚,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便连走在半道上的净涪也都难得地心生感叹。 有清苦这么一位主持和尚在,也难怪静礼寺会是今日这般蒸蒸日上的格局。只是可惜的是,过了今日,清苦大和尚这个人的前路基本就断了。 断绝他前路的人,不是造成静礼寺当下局面罪魁祸首的净涪,也不是现下在他面前责问他的那些大和尚,而正是他自己。他自己甘愿停下,背负一切他所能所不能承担的重责,直到…… 直到这静礼寺的新一辈沙弥能有人从那一条未知道途中到达彼岸。 识海里的净涪佛身无声垂首,双手合十,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魔身也很是罕见地等待了片刻,才嗤笑着道:‘他确实是一位难得的长辈,但可惜的是,他不会对我们手下留情。’ 净涪佛身抬起头来,悠悠然地回了魔身一句:‘我们原本也没指望人家对我们手软啊。’ ‘哼。’ 魔身冷哼了一声,却什么都没说,悄悄然地隐入了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 果然,就如净涪他们所想的一样,哪怕清苦大和尚对静礼寺的那些沙弥们再是愧疚,对净涪这个外人,该下狠手痛宰的时候他也没有丝毫的手软。 因着清苦大和尚显出了老态,静礼寺主持云房那边形势又是一变。 原本在清苦大和尚表态后,随着两句简单的询问,原本反对一方的气势已经渐渐攀升了。可当清苦大和尚的老态显出,那节节攀升的气势就遭到了重创,还未攀至顶峰呢,就已经跌到了谷地。 一时间,清苦大和尚的气势大涨。 可惜,此时的清苦大和尚没有要咄咄逼人的意思。诚如他在最开始的时候的想法一般,今日,这静礼寺里,除了那一位净涪之外,没有赢家。所以,哪怕此刻清苦大和尚已经占据了上风,他的气机还只是固守一地,并没有肆无忌惮地往着四方扩张。 意见大体一统,清苦大和尚睁开了他那双浑浊迷蒙的眼睛,几乎无神地往下方扫了一扫,也没想要逼得诸位师兄弟也像他一样,在那混沌的未来中挑选一个可能。 那选择的苦痛,已经有他来背负了,就无须再拖其他人下水了。 “接下来……”他的声音干哑,开口后喉咙有些撕痛,清苦大和尚不得不停下润了润喉咙,才往下接续,“我们也该想一想……在我们寺中带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的那位净涪比丘,该为我静礼寺留下些什么了。” 哪怕净涪魔身已经隐入了无边暗土的世界本源,但他却并没有真的停止为净涪收集信息。相反,静礼寺主持云房这边的动态还被他源源不断地往净涪耳边送。 到得这时,净涪魔身甚至还在净涪本尊耳边提醒了一句:‘听听,听听,这就是佛门的大和尚。’ ‘这谋算,比起魔门那边也差不了多少了。’ 净涪本尊听着魔身在耳边的低语,脚下的步伐却是半点不乱。 ‘我们确实是欠了他们的一个因果。’ 收取刻印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的贝叶带来的因果,纵然再是为难,他也不可能错过。 从来,想要得到,就不可能不付出。 他本来就明白的。 只是…… ‘这一次想要了结因果会很麻烦倒是真的。’ 第一片贝叶基本就是寺中长辈送过来的,解决这因果也很简单,帮着妙潭寺那边抓了齐以安就了事了。 那根本就是象征性的,半点不为难。 第二片贝叶是在静和寺那边收取的,为了结这一份因果,净涪帮着清泉大和尚重新造化了那一口灵泉泉眼。因着净涪手上的茂竹,这个在旁人眼里几乎无处下手的难题在他这里倒是半点不为难。 可是这一次在静礼寺这边,怕就不是和前两次一样容易过关了。 净涪自己想了想,还是提前和魔身说了一声。 ‘这事儿,你也别光顾着看笑话。’ ‘你可别忘了,三身一体,为难我们也就是为难你。’ ‘该出手的时候,还是需要出手。’ 魔身哼哼了一声,也很自然地回了一句,‘我当然知道。’ 无论前世今生,不管是当年的天圣魔君还是现如今的净涪比丘,他都习惯公平交易,互不相欠。既然他确实从静礼寺这里拿走了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那该还给它静礼寺的,他就不会欠着。 该还多少还多少,等他还完了,大家便就两清,谁都不欠谁的。 你我两厢便宜,各自干净,多好? 第348章 静礼寺中11 而静礼寺这边,虽然仍然为静礼寺的未来、这一辈弟子担忧,也为清苦大和尚的现状叹息,但当清苦大和尚提到了这一个目前为止唯一利好消息的时候,云房里的这些个大和尚也都还是难得地露出了几分喜色。 “嗯,大家都来想想,该让那位净涪比丘付出些什么才好。” “保留这一个因果如何?” “也不错哎,这位净涪比丘前程不可限量,能得他一个因果,未来我静礼寺便多了一份保障。” 不得不说,这真的是一个好主意。 保留这一个因果,待到日后净涪修为日渐提高,他们所能在他身上得到的回报就越丰厚。就算日后他们静礼寺有什么为难之处,只要他们开口,为着了结这个因果,净涪也不可能不酌情出手。 然而,就在大多数人都开始考虑这个可能的时候,侧旁又有一位大和尚提出了异议。 “可是有这么一个因果在,就证明着我们与净涪的缘法不断,恒真祖师会不会以为我们……” 这一桶冷水浇下来,那大半的大和尚都清醒了几分。 在座的这些人都已经不是年轻的对二代祖师极其仰慕的小沙弥。面对那一位二祖,现下岁数一大把的这些大和尚们都已经学会了客观看待和评价。 他们都清楚,不管是出身、经历使然,还是那位二祖本性就是如此,他的身上,更多的是一种王道的处事风格。 王道,自然免不了疑心。 静礼寺的这些大和尚们可不敢触动恒真僧人这一个不算隐蔽的敏感点。 这主持云房里头,一众的大和尚都紧闭了嘴巴,绞尽脑汁地想要找出一个最好最适合他们也最符合他们静礼寺利益的方案来。 对于真正的修士来说,最重要的只有他们自己的道途。 现如今,甚至是在那可以预见的未来里,整个佛门,包括静礼寺在内,都将面临着一场无处可躲的动荡。 而现在摆放在他们静礼寺面前的这一个与那净涪比丘结下的因果,或许就是他们静礼寺在那一场动荡中的唯一一线生机,由不得他们不仔细。 许久之后,一个大和尚试探着开口道:“不如……我们向他要一座浮屠吧。” 听见声音,连带着清苦大和尚一起,所有的大和尚都抬起头来看着他。 那大和尚停顿了一下,才解释道:“我们请他亲手在静礼寺里建一座浮屠塔。他亲手建造的浮屠塔,不论如何,总能汇聚一些功德。有这些功德在,我们静礼寺……” 他的话停在了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 并不是这里有谁逼迫着他住嘴,而是他自己颇觉羞惭,只能勉强自己说到了这里,剩下的却是无法继续。 这里在座的都是佛门的大和尚,还有谁不知道这里头的意义? 那根本就是在赤裸裸地打那净涪比丘头上功德的意思啊。 他怎么开得了口? 他们佛门曾特意往凡俗百姓间流出了一句俗话,即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能将“救人命”所得功德与“建造七级浮屠”放在一起比较,这本身就意味着“建造七级浮屠”的不凡。 修建浮屠塔确实是大功德之事,单从这方面看,请那净涪比丘在他们静礼寺中建造浮屠塔,能替那净涪比丘积聚功德,是一件难得的大好事。 可问题是,牵扯到了因果后,事情就不能那么简单地算了。 因为净涪修建浮屠塔为的不是众生,而是想要偿还这么一段因果,那么他修建浮屠塔所得到的功德就不会落到他头上,而是循着因果牵扯,最后归落到他们静礼寺这边。 如果归落到静礼寺那边的功德福德仅仅是由浮屠塔积聚下来的,那自然是无关紧要的。可是,真等浮屠塔落成后,积聚到浮屠塔里的功德福德并非仅仅来自普罗大众,还包括它的修筑者——净涪。 也就是说,有这么一座浮屠塔在,静礼寺这边甚至能够分去净涪的一部分功德福德。 直到…… 直到净涪分润到静礼寺这边的功德福德足以了结他们之间的这一个因果为止。 如果这事做成,那么到得那个时候,那一座浮屠塔便会断去它与净涪比丘之间的关联,完完全全地成为他们静礼寺之物。 也就是说,等到一切了结,静礼寺不单可以从净涪比丘这里得到几乎等价于这一段因果的功德福德,还能留下了一座宝贵的浮屠塔。 魔身听到这里,半是随意半是讥讽地在识海里道:‘呵……他的算盘倒是打得响。嗯……这本事,说真的,比魔门的大部分家伙都要厉害!’ 说到这里,魔身闲凉的语气里有意无意地就多了点明悟。 ‘佛门的这些个大和尚,一个个心机灵敏……也难怪上一次净音会落到那样一个下场。’ 佛身虽然不曾在识海中显化出来,却低唱了一声佛号,淡淡地回道:‘他也只能是想一想而已。’ ‘哦?’魔身倒是起了几分兴致,‘难道还要我们亲自动手?’ 佛身的语气更淡了点,不知是因为魔身,还是因为静礼寺里的那群大和尚,更或是为了其他的那些谋算卓绝的大和尚们。 ‘不会。’ 净涪本尊一直沉默,并未在双身间的这一番闲谈中插入一脚。 虽然在与魔身的这一番小小来往中处于下风,但净涪佛身也没有说错。那位大和尚确实想得很好,可没能得到其他人的支持。 面对这种情景,那大和尚也不气馁,他面色平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安静地听着其他人的说法。 不过其他人的方法同样也不太靠谱,故而一时间,静礼寺主持云房里谁都不能说服谁,只能再一次相对无言。 这根本就是一场闹剧…… 看着座上的诸位师兄弟,一位从头到尾不发一言的名唤清为的大和尚皱了皱眉,抬眼望向了清苦大和尚。 “主持师兄,”他加重的语气惊住了其他的大和尚,“您该有个决断。” 侧旁的大和尚惊诧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那不堪久坐几乎就要睡过去了的清苦大和尚,面色很有几分尴尬。 可他们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清为大和尚一记轻飘飘的眼光压过,镇在当场。 清苦大和尚被清为大和尚从绵绵的睡意中唤醒,勉强支起了厚重的眼皮,打点着精神,慢吞吞地道:“不如要他《佛说阿弥陀经》一部,诸位师兄弟以为如何?” 本来被那些大和尚挑起兴致的魔身听到这里,颇为扫兴地嗤了一声,嘀咕道:‘这老和尚……’ 佛身没有再冒头。 清苦大和尚轻飘无力得几乎风一吹就散了的话落入空气中,却像是往水里砸下一块巨石一样,顷刻间掀起了好大一片涟漪。 “主持!” “主持师兄,你说的什么?” “主持师兄,你这是真的老糊涂了吗?” 就在一众师兄弟困惑恼怒之际,清为大和尚却是双手合十,朗朗地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压落,整个主持云房立时又是一静。 还没待其他人说些什么,清为大和尚便已经赞道:“主持师兄大智,清为佩服,佩服。” 清苦大和尚听得清为大和尚赞言,却是连连摆手,避让不受。但他此时状态到底远远不如从前,不过强坐了片刻,整个人的精神又都耗去大半,再撑不住厚重的眼皮,竟当着一众大和尚的面,沉沉地睡了过去。 眼见着难掩衰老情状精神萎颓的清苦大和尚这般模样,一众大和尚便是有再多的话要说,此时也都说不出口,只能颓唐地坐在蒲团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 只要净涪比丘一部《佛说阿弥陀经》,便了结他与他们静礼寺之间的这一段因果,他们静礼寺日后…… 清为大和尚仔细查看过清苦大和尚的状况,见他不过精神不济而已,并无其他大碍,不由得松了口气。可当他放下心来,再回头看其他师兄弟的时候,却见得这些个师兄弟居然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眼神表情霎时就淡了下去。 但他的眼角余光瞥见那边睡去也不安稳的清苦大和尚,终究只在心底叹了口气,没有拂袖直接离开,而是坐在他自己的位置上,团团扫了周围一眼,道:“诸位师兄弟请听我一言,主持师兄的意思……” ‘清苦大和尚……’净涪本尊推开院门,挥退下应声迎上来的白凌,自己推门入屋,‘倒真的是一位难得的大智者。’ 即便是魔身,对净涪本尊的这个评价也没有异议。 ‘他想要的,必不只是一部《佛说阿弥陀经》。或者说,那不会是一部简单的《佛说阿弥陀经》。’ 魔身接过佛身的话头,也道:‘他说想要本尊的一部《佛说阿弥陀经》,可没说……这一部《佛说阿弥陀经》是本尊在什么状态下誊抄的。’ “……想要那位净涪比丘在证道之后,登临佛国之前,为我静礼寺留下一部《佛说阿弥陀经》手稿。” 第349章 静礼寺中12 “嘶……” 静礼寺的主持云房那边,立时响起了一阵阵吸气声。 这主持云房里的每一个人,不,这景浩界佛门的任何一个人,从没有人怀疑过那位声誉厚隆的净涪比丘会在半道陨落。 是的,几乎每一个佛门弟子,都相信着这一位的前途坦荡光明。 但真真正正将这话放到明面上说起,清为大和尚还是第一人。 而最令这主持云房里的其他大和尚震惊的,还在于清苦大和尚和清为大和尚的这一份谋算。 堂堂皇皇却能为他们静礼寺谋取一条光正大道的阳谋! 这可比他们之前提出的那些靠谱多了。 该说果然不愧是主持师兄么?这份能耐,难怪当日一众师长们选定的主持是他,而不是他们。实在是……比不得啊! 可当这些大和尚从那种种慨叹中回神,再将目光放在清苦大和尚身上的时候,却每每被清苦大和尚面上的老腐之色刺痛,都忍不住偏移开了目光。 清为大和尚也再不看他们,只淡声道:“既然主持师兄已经拿定了主意,那就都散了吧。至于此后的寺中诸般琐事,都待主持师兄清醒之后,再做安排。” 被清为大和尚下了逐客令,那些个大和尚也并不生气,他们顺势将视线移向了清为大和尚,各自和声道:“师弟/师兄言之有理。我们就回去了,等主持师兄/主持师弟养足了精神后,再来细细安排。” 清为大和尚应了一声,客套地将那些个师兄弟送走后,自己留在了最后。 净涪往主持云房那边遥遥看了一眼,却见一个小沙弥从主持云房的另一侧转入正堂中,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静礼寺看上去挺有意思的,我都想要在这里多留一会儿了。’ 一个真真正正受到主持看重当作下一任主持培养却隐在幕后几乎不显的小沙弥,一个看似受到寺中长辈青眼自诩一代弟子魁首的沙弥净昂,一群看似忠厚温良慈悲友爱的大和尚,一个真正眼明心清冷淡却不冷情的清为,再有一个谋算人心谋算大局的主持…… 这静礼寺最近这几十近百年间怕都是一个大戏连连的戏台。 魔身听见,竟然怂恿一般地道:‘那就多留一段时间吧,我也觉得这段时间这静礼寺应该会更有意思。’ 最后,魔身似乎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等到净昂回来后,这寺中应该会更有意思的。’净涪本尊摆放好面前案桌上的墨宝,正捻起一支长笔,忽听得魔身这么一句话,竟是眼皮一撩,往无边暗土世界那边看了一眼,道:‘魔身,你若是真的忘了,我可以提醒提醒你……’ 魔身陡然安静了片刻,才若无其事地改了口风,‘这边纵然再有意思,又如何比得上我们的修途?本尊你可别忘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共计三十二分,而我们的手头上可只有三分呢!虽然除了我们没谁能将剩余的那些找出来,可早一日拿到手就早一日安稳。我们还是早早上路了的好。哪怕你真的对这边感兴趣,想要仔细瞧一瞧,你尽管开口,我都替你注意着。等到时机到了,提醒你也来看一看就是了。何必在这些事儿上花费这许多的心思?’ 他絮絮叨叨的一个人就说了半日,到得最后,竟还教训起了本尊来了。 净涪本尊收回目光,再不看他,只提着手中长笔,轻轻地在墨砚上蘸了蘸洒了金粉的墨汁,挥毫在他面前铺开的纸张上落下一笔。 在他手中长笔划过虚空落在纸张之前,他特别轻淡地给了魔身两个字:‘安静。’ 魔身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哦。’ 佛身张眼往无边暗土世界那边看了一眼。 魔身确实是在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那边,可他此时根本就没有显化出身形来,纵然佛身与魔身同为净涪三身之一,又怎么能在那一片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看到些他想看到的东西来? 但三身同为一体,魔身却能感觉到佛身的意图,他抬眼,往识海世界那一团占据了半边世界的金色光芒中递了一个得意的眼神。 佛身轻飘飘地收回视线,却再不看他,而是收敛了全部心神,全心配合着净涪本尊体悟《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义。 魔身见状,颇为无趣地收回了目光。 净涪本尊和佛身都已经进入了定境,魔身也没有要特意打扰他们,便也开始了他自己的潜修。 而在他闭目静修的前一刻,他的目光虚虚淡淡地扫过净昂的位置。 那里,净昂正与他的妹妹相对站立。净昂脸色冰寒,而那小姑娘却是满脸哀求。 “哥哥,求求你,带上我……” 净昂声音的温度又一次往下降了降,“带上你?带上你去干什么?” 小姑娘抿紧了唇,她抬起头来,直直地迎上净昂冰冷的视线,心中一狠,竟然对着净昂直接跪了下去:“哥哥,求求你,我只想向他请一份《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而已。不会多事的,求求你,哥哥。” 净昂看着这个与他同胎而出的妹妹,闭了闭眼,声音虽依旧冷寒,语气却已经有了点缓和:“我这里也有一份自净涪师兄那里请来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你若真要,我可以给你。” 明知净昂已经尽可能地做出了退让,可小姑娘自己低头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哥哥,既然你说净涪师父会在静礼寺中落脚,那证明静礼寺中应该也有一份《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他此时……应该已经拿到了。你手中的这份虽好,可是不全……” “而我……”她咬了咬牙,还是说了出来,“想要最好的。” 净昂气得拂袖转身就走。 小姑娘站在原地,直到净昂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她的视野中,她才放任自己软软地坐落在一旁的椅子上。 她靠坐在宽大的椅子里,面上虽然惊惶疲惫,却仍然有着一种无法被掩盖的华光。 她无力地一遍遍低声重复着鼓励自己:“再坚持一阵,再坚持一阵就好,只要再坚持一阵……” 小姑娘虽然小,也确实一直养在深闺,可她也知道,如果她没能坚持下去,那么她现在以及之前所做的一切,就都只是一场笑话而已…… 只有坚持下去,她才能得到她想要的。 净昂隐在一旁,看着小姑娘无力的小脸眼底那璀璨夺目的光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到底是他做错了。 他就不该在她面前提起《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不该在她面前提起之前见过净涪的事情,甚至在更早更早之前,他就不该跟她提净涪! 净昂看得清楚,就连小姑娘自己也知道,她对净涪的关注不是男女之间的仰慕。那简直无稽。 她对他根本就只是弱者对强者的膜拜和敬仰。 这种膜拜和敬仰不带半点污秽,甚至没有一点杂质,纯粹至极。 可就因着这种纯粹的感情,才让净昂对小姑娘的请求无从拒绝。 小姑娘希望能从她敬仰膜拜的强者身上得到指引,找到她自己所希冀与渴求的希望。 净昂站了许久,却到底没有现身,还是如来时一般,静悄悄地离开。 正如他们兄妹与母亲所料想的那样,只要小姑娘坚持,最后退让的,终究还会是年长的两人。 这是一场能够知道结果的拉锯战。 现在唯一不能确定的,就只是这一场拉锯战的持续时间而已。 而在净昂与他妹妹展开拉锯战的时候,净涪却已经出关了。 出关之后,净涪直接去寻了清苦大和尚。 净涪这次闭关的时间并不长,只有半天而已。 既然魔身已经变相提醒,既然静礼寺这边已经想好了该如何了结这一份因果,既然他已经在这里拿到了他所想要拿到的东西,再滞留在这里招惹麻烦得不偿失,那他此时不准备离开,难道还要留在这里等待着麻烦找上门来? 半天的时间不多,想要多做些事情很难,但如果只是表露一个态度的话,半天的时间已经足够了。 尤其是当那些做师长的都已经统一了意见的时候。 所以在净涪出门去往清苦大和尚的主持云房的时候,一路上遇见的沙弥很是不少。而这些沙弥们见了他,也都比之前的碰面多了几分亲近和热情。 对于这些沙弥,净涪全都一视同仁。 他们上前见礼,净涪也就还礼;他们与他微笑交谈,净涪也就带了笑意站在那里听着;他们要请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净涪也都不推诿,大大方方地自他的随身褡裢中捧出一部部他亲手誊抄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来,双手递给他们…… 虽然这一路上确实耗去了净涪不少计划之外的时间,但他却是半点不急,依旧平和安然。 见得净涪这般姿态,即便是一直往这边递过视线的那些大和尚们都忍不住咂舌,更忍不住慨叹。 “这样好的弟子,怎么就不是我们静礼寺的呢?” “但凡我们静礼寺有这样出色的弟子,我们又何需那样小心计较?” 第350章 静礼寺中13 因着这一路上的繁忙,净涪到达主持云房那边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就这,都已经是那些沙弥们知道净涪出门有事,特意控制自己的结果了呢。 告别陪了他一小段路,又帮着他向主持云房外值守的沙弥说明请求的沙弥后,最后还站在门外略等了等,净涪才跟在那位领路的值守沙弥身后,一路往主持云房里走。 往前走了一小段距离后,净涪抬头看了看方向,又看了看两旁的环境,也不需要那小沙弥提醒,他便已经知道他们这会去的,应该就是主持云房的正堂。 净涪心中明白,这清苦大和尚是猜到了他的来意了。 净涪半点不觉得奇怪,他面色平静,侧身向着旁边到底绷不住脸色了的小沙弥颌首一礼,迈步跨过门槛,往屋里去了。 小沙弥恼怒地瞪着净涪消失的背影,待要恨恨地骂上几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骂,又该骂些什么。 这静礼寺里,从来就没有人教过他们怎么去骂人。他便是会,又能骂他些什么,骂他将静礼寺弄到如今人心不稳的地步吗?骂他害得主持师父变成了现在这个行将就木的老朽样子吗? 他能吗? 小沙弥自己也是心知,这一切其实怪不到净涪头上来。真正该为寺里现在的情况负责的,还该是他们寺里的那些师兄弟。 不是他们师兄弟为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心动,不是师兄弟们希冀着自己以后也能有净涪的几分模样,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连修行都不能定下心来。主持师父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完全是为他们师兄弟、为他们静礼寺操心操的。 真怪不得净涪。 可是……如果不怪净涪,他又能去怪责谁? 小沙弥闭了闭眼,口中低唱了一声佛号,兀自转过身,退了出去。 净涪转过隔断,一眼便看见了闭目倚靠在墙壁上的清苦大和尚。 清苦大和尚察觉到净涪的气息,慢慢抬起头来,向着净涪这边看了一眼,才坐直了身体,冲净涪招手道:“你来了,过来坐。” 清苦大和尚此时就坐在云床上,而他的云床侧旁隔着一小段不远不近距离的地方,还有一个空着的蒲团。 清苦大和尚现在就是要招呼净涪坐在那里。 净涪脚下一顿,略一迟疑,又向着清苦大和尚合十弯腰一拜,才依言上了云床,在那一个蒲团上坐了。 清苦大和尚此时明明气弱,却还是强打精神,替静礼寺的那些小沙弥们道歉:“都是那些小弟子见识太少,年纪又轻,难免心急浮躁,多有打扰之处,还请净涪你包容包容。” 净涪急急与他摇头摆手,示意自己并不在意。 清苦大和尚舒了一口气,连面上老朽腐败的气息都淡了些许。 神出鬼没完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忙碌又什么时候空闲的魔身嗤笑了一下,再一次闲闲地在识海里说道:‘以退为进、示敌以弱的手段,他倒是用得娴熟啊……’ 净涪坐在蒲团上,一面听着清苦大和尚与他东拉西扯的闲谈,一面还得听着魔身锋锐尖利的点评,两方应对,竟还能做到既不让清苦大和尚发现端倪,也能安抚魔身,让他将尺度掌控在一定范围内,这般能耐,着实能令人瞠目结舌。 但可惜的是,能欣赏到这一点的,这景浩界里,也就只有同为净涪三身的魔身和佛身了。 旁的人,即便是左天行,也只能暗自揣度,无缘亲见。 闲扯了半日,净涪趁着清苦大和尚停下歇息的时机,从袖袋里摸出了他还没捂热的静礼寺弟子的身份铭牌,双手捧向了清苦大和尚面前。 清苦大和尚不仅面相老迈,内里精神也是不足,才刚刚与净涪闲扯了半个时辰,精力便无以为继,一时颇觉困顿,好不容易歇了口气,却冷不丁的就看见了那枚被恭恭敬敬递送到他面前的弟子身份铭牌。 他再一次打点起精神,定定地看了净涪好一眼,沉声问道:“你这是……准备辞行?” 魔身再次嗤了一声,道:‘明知故问。’ 净涪听在耳里,面色不动,却只是垂下眼睑,在清苦大和尚的目光中轻轻地点了点头。 见着净涪点头,清苦大和尚浑浊的眼底飞快地涌起一片复杂的眸光。 他是不太愿意在静礼寺里见到净涪,甚至宁愿他一开始就不要出现在这里,但当净涪站在他面前,与他辞别的时候,清苦大和尚心头却没有他以为的那般欢喜。 他垂下眼睑避开净涪的目光,心神却在精神恍惚的刹那扫荡过整个静礼寺。 此时的静礼寺里,泰半的沙弥都手捧着一部只有寥寥三两张薄纸的经典,极其认真慎重的慢慢翻阅着。 清苦大和尚还从没有见过他们这般认真细致过。 就像是那薄纸上记载着的每一个文字都带着他们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一样,他们不能,也舍不得将自己的目光从那几片薄薄的纸页上挪开。 而剩余的那些个沙弥中,除了寥寥的几个还能克制着巩固自身根基的弟子之外,其他的也都还在挣扎。而挣扎结束之后,他们又会是个怎么选择,清苦大和尚自己都没有把握。 唉…… 清苦大和尚在心底叹了口气,终于睁开眼睛来。 他也不去净涪那双清亮的眼睛,目光往侧旁一落,缓慢地道:“我如今精神越渐不济,保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睡过去,你走的那会儿,我怕是不能去送你了。” 净涪点了点头。 清苦大和尚顿了一顿,似乎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终于对上了净涪的目光:“你……” 对着那一双眼睛,清苦大和尚忽然无法将他那些已经打好了腹稿的话拿出来说与净涪听。 就仿佛,那些委婉的场面话对面前的这个小比丘而言就是一种亵渎。不该的…… 不该拿那些虚言来推搪应付他的…… 清苦大和尚又是沉默半响,最后又在心底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却是笑着与净涪说道:“你在我静礼寺中取走了那一片贝叶,我也不求多,只希望你在将来证道之后,能给我静礼寺送来一部你亲笔誊抄的《佛说阿弥陀经》。咱们一部换一部,如何?” 净涪看得清楚,不,随便一个明眼人坐在这里也都能够看得分明,清苦大和尚的笑容里其实含了几分愧疚。但诡异的是,那笑容里除了愧疚之外,居然还有几许的坦荡和希冀…… 净涪沉默得半响,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对于净涪本尊的这一个决定,便连最近一直很闲总是喜欢在那些琐事里插一脚以表示自己存在的魔身也没有异议。 他的沉默在本尊和佛身的意料之中。 谁也没觉得稀奇。 毕竟,这因果能就此了结,也算是双方都能接受的结果了。 见着净涪略一沉默之后便点了头,清苦大和尚开怀地大笑出声。 “哈哈哈……好!好!好!” 待到笑意尽了,清苦大和尚敛尽了所有的表情,极其严肃而庄重地就着蒲团,向着净涪重重地跪拜了下去。 净涪也不阻拦,结结实实地受了他这一礼。 见净涪受了礼,清苦大和尚面上不见怒色,反倒更加的畅快开怀。 净涪甚至看见了他眼角泛起又很快淡去的泪花。 这一会面的最后,清苦大和尚都不叫人,自己支撑着老迈的身体,亲自将净涪送了出门。 净涪看着站定在门边的老和尚,双手合十,微微弯腰一拜,便在老和尚的目光下一步步跨过门槛,渐行渐远。 清苦大和尚抬起枯老的手掌,搭在眉梢处,望着净涪那笔挺颀长的背影在他的眼中渐渐化作一团模糊到几乎看不清的光影。 那光影随着距离的拉远,渐渐地走入了远处的那一片雾蒙蒙中,却在那一片金灿灿的刺眼阳光化作了一团普照天地的堂皇佛光。 看着那一团的堂皇佛光,清苦大和尚忍不住双手合十,垂着眼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净涪这个比丘,他已经听人说起过很多很多遍了,他自己也或远或近地见了他好几面,更甚至,他都和很多人提起、讨论过他。 想当初千佛法会那会儿,他也是见过那一个还是小沙弥的净涪的。 可是听说得再多,哪怕正面相会,可只要不曾真正地接触过他,哪怕他们已经看见了他周身的华光,就一定不曾真正见识到他内敛的神华。 这是一个,真正的佛子。 他们寺里的净昂比不得他,天静寺的净栋又或是别的什么人都比不得他,遍数这一代佛门青年弟子,也没一个能比得上他。 甚至放胆地说上一句,二代祖师转世的恒真僧人还是比不得他。 他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不需要谁去承认的佛子。 难怪此间佛门弟子无算,可能被世尊真正看在眼里,特意授予真经渡化于他的,就只有这么一个净涪。 清苦大和尚虽已显老相,但在这一种佛门修士难得遇到的老态下,他能够模模糊糊地感知到了什么,触碰到这天地间的某一种灵机。 第351章 静礼寺中14 清苦大和尚其实也不能十分确认他感知到的那一切就是真实的,但他却就是那样地笃信着。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在此刻显于此间,并不全是因为此间时机已到,正合它出世。而是因为,此间出了一个净涪。 净涪他需要这么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所以《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便出世了。 因为除了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外,这景浩界中现存的经典,其余的统统都不适合他。最契合净涪的,本就是妙音寺的法门,所以无论是《佛说阿弥陀经》,还是《佛说观无量寿经》,乃至是《佛说观无量寿佛经》,等等等等,都是,都不适合。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与净涪比丘,也不知最后到底是它成就了他,还是他成就了它? 清苦大和尚闭着眼睛慢慢养神,放任那谙羡从心底最隐蔽的地方蔓延至心头。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能有一段这样宝贵的缘法? 清苦大和尚猛地醒神,心头也是一惊,一时竟已顾不得自己气虚体衰的现状,快速地下了云床。可他才刚在地上站稳,脑袋却又传来阵阵昏眩的感觉,令他不得不扶着云床的边沿站了好一会儿。 而等他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后,他却是一刻也不多等,急步走过侧旁隔间,边走还边忙忙地整理自己身上的衣袍,好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清苦大和尚终于站在了屋中的佛龛前。 调匀了呼吸,清苦大和尚恭恭敬敬地往佛前供了三柱清香,然后跪伏在佛龛前的那一个蒲团上,久久没有动作。 净涪一路出了主持云房后,在院门边上站定,回头往云房里静望了一眼,才再不停留,径自往杂事堂那边去了。 杂事堂的值守沙弥们见了净涪,俱是一惊,后来便都是大喜。然而经过一番眼神的争斗后,最终站到净涪面前的还是前些日子替净涪进行入寺登记的那位青年沙弥。 那位青年沙弥在一众师兄弟艳羡的目光下转出柜台,迎上正往里走的净涪,近前合十弯腰便是一礼:“净厝见过净涪师兄,不知净涪师兄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净涪还了一礼,抬头一指净厝沙弥原本候着的那个柜台。 净厝面色一红,却又是双手合十一拜,然后再是单手一引:“师兄请。” 重新站到了自己的柜台后,净厝看着与他隔了一个柜台面色平静的净涪,面上也是一整,正色询问:“不知师兄过来是?” 净涪又将那一枚身份铭牌取出,放在了柜台上。 他将这一枚身份铭牌向着净厝的方向推了推,然后又是抬手一指,指向了柜台上贴着的一张纸张上。 净厝顺着净涪的手指望去,却见净涪点上的是两个字“离寺”。 净厝脸色又是一正,却是严肃地又询问了一遍:“净涪师兄是打算离寺了?” 一旁竖起了耳朵听着净涪、净厝这边动静的诸位沙弥动作同时一滞,不敢置信地侧头往净涪那边望,眼神目光里全是愣怔。 如果不是还有寺规在,如果不是这些沙弥们还都记得自己的身份,怕这静礼寺的杂事堂就要变成了凡俗间那噪闹喧嚣的菜市场。 净涪才到了他们寺几日?三天、四天? 连四天的时间都不到,满打满算三天多一点,可就是这么一点时间,他居然就要离开了? 是净涪师兄他身有急事,还是他们寺里的哪些人言行举止不当,惹怒了净涪师兄? 可是不能啊。 净涪师兄三天前临近傍晚到的寺,入寺后在他们杂事堂里挂单后便回了给他安排的云房。因着他初到,各种琐事缠身,那日的晚课还都是他领着他的追随者在他自己的云房里完成的呢,没有到法堂去。第二日一早的早课,净涪师兄是到法堂里去了,可是那会儿也不见有什么事啊。再之后,这位师兄就去了藏经阁。 藏经阁那会儿……虽然那会儿跟在净涪师兄左右的师兄弟还是多了一点,但当时也不见净涪师兄有什么啊,而且后头诸位师兄弟向他求请《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时候,他也都是很好说话的啊,没看见有什么不对。 但他今日就是要离寺了…… 净涪师兄这就要离寺了啊,他们本来还以为,这位师兄要在寺里待上好长一段时间的呢。 居然这就要走了…… 这些沙弥谁都没有疑心净涪是因为不喜静礼寺,才只在静礼寺里停了这么几日功夫就要离开的。 实在是因为净涪态度很好,与他们这些人之间来往虽然不甚亲近,却也没有太大的距离,亲切而自然,正是自家师兄弟里往日惯常的相处态度。既是相互之间的相处不见嫌隙,那自然就不是他们静礼寺的关系了。 果然还是因为有事么? 净涪师兄那么好的一个人,事情多也是正常的,而令他们后悔的,就是他们自己没有珍惜这一段相处的时光。 净厝沙弥毫不理会旁边那些师兄弟诧异、惋惜、失落乃至是捶足顿胸的表情,他板着一张面孔,依着程序查询了一番,最后抿着唇接过净涪递还过来的身份铭牌,掌心在那枚身份铭牌上抹过,散去那身份铭牌上属于净涪的气息,然后才将这一枚身份铭牌收回柜台的抽屉里。 包括净涪在内,连带上这杂事堂里所有在场的沙弥在内,全都清楚明白地看见了方才还是方正严肃的净厝沙弥光明正大地将那枚才从净涪手里交还回来的弟子身份铭牌放到了一个单独的位置,而不是像往常的很多次那样,放回了那叠空白的弟子身份铭牌里。 这杂事堂里一众沙弥们看着这净厝沙弥的表情都是复杂的。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认为的老实方正的净厝师弟,居然会是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恨不得自插双目。 这都是什么人啊,居然这么过分! 惊诧错愕的同时,他们自己也忍不住责怪自己,怎么偏生就在刚才退了一步,怎么就没有坚持下去,愣是让净厝那厮占了这个便宜?!为什么占了这一个便宜的不是他们?! 沐浴在一众师兄弟怨责目光中的净厝沙弥态度磊落,不见半点愧疚之色,他收回手,又依照程序从柜台的另一个抽屉里取出一个厚厚的账本来。翻开账本,他自己提笔蘸墨,在那一个账本上涂抹一阵,才将那账本上他涂抹的那一页纸张撕了下来。 撕下来的纸张在净厝手掌上显化成它本来面目,却正是净涪在入寺之日递交到静礼寺里的度牒。 这会儿,看着净厝手上那账本的静礼寺诸沙弥们眼神都是哀怨的。 看那样子,倘若可以的话,他们怕是不介意将自己柜台抽屉里的那一本同出一源的账本取出来戳一戳,再戳一戳。 为什么都是同一本账本,为什么自家这里就是没有那么一页? 哀怨之余,他们又一次责怪起了自己刚才的退让。 真的是……不该让的,一步让,步步让,到了最后,和净涪师兄单独送别的机会就没有了啊! 越想越痛,越想越悔,到了最后,这些沙弥们都恨不能时光倒流回到刚才那一刻了。 他们发誓,便是拼着挨上一顿训诫,也绝对不能再退了的! 可谁又能想到呢?才在静礼寺里待了几日的净涪师兄,原本他们以为怎么的也要在寺里停留上一月半月的净涪师兄,这会儿就要离寺了呢? 谁能想到! 净厝将属于净涪的度牒双手递还给净涪,面上表情依旧是公事公办的正肃:“好了。” 净涪也是双手接过。 将度牒放好后,他向后小小退开一步,双手合十,微微弯身与净厝沙弥一礼,算是谢过他这几日里一来一回的帮忙。 净厝却是不受,他往侧旁跨出一步,避了开去。 “师兄不必如此,师弟职责所在,当不得师兄谢礼。” 说到这里,他扫了一眼杂事堂中的诸位沙弥,确定没有人在这个当口上选择他这个柜台来办理杂务,才定眼望向站直了身体的净涪。 “师兄今日离寺,师弟职责所在,却是不能相送的……” 在众位师兄弟“你想要干什么”“你还想要干什么”“不要得寸进尺”“你给我住嘴”的悲愤嫉妒目光中,他罕见地笑了一下,随后更是抬手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门,颇为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师兄在寺中暂留,虽然相处时间极短,但师弟我对师兄却是实在敬慕,不知师兄在离别的此时,能不能……” 魔身又一次神出鬼没,往识海里闲闲地点评道:‘这个小子,很有前途啊……’ 净涪面色不动,只站在那里,迎着净厝沙弥的目光,等待着他最后的话语。 倒是一向无话的佛身居然也点头道:‘确实是一个好苗子。’ 这般说着,佛身甚至还开口给这净厝沙弥求请:‘本尊,你便应了他吧。’ 还没等魔身再说些什么,便听得净涪本尊对面的净厝艾艾地继续道:‘……能不能请净涪师兄与我一部《佛说阿弥陀经》以作念想?’第352章 静礼寺中15 佛身几乎可以想见,在这一刻,魔身的表情应该是空白的。 这就很难得了。 佛身无声地笑了笑。 魔身依旧隐于无边暗土世界本源之中,虽然落入识海的声音里每每都会有相应的情绪流露,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的眼底里是惯常的无聊和平静。 净涪本尊听完佛身和魔身的提议,却没急着表态,只拿眼睛看着面前略显局促的净厝沙弥,等着听他的解释。 事实上,因着净厝沙弥刚才的语出惊人,这会儿等着净厝沙弥自己说出个一二来的,并不只有净涪,甚至也不只有这杂务堂里的一众沙弥们,还包括了此时伏在佛龛之前的清苦大和尚和那正准备往藏经阁走一趟的清为大和尚。 原本一动不动的清苦大和尚从蒲团上直起身来,侧身往杂事堂的方向看了一眼,昏老迷蒙的目光定定地锁住了净厝沙弥。 净厝这个人,清苦大和尚也是了解一点的。 在静礼寺的这一辈净字辈弟子中,他也算勤勉,但为人却有点过迂,虽然不会招人嫌,但也不是讨人喜欢的那种,比起其他出众的弟子来,少了点灵气…… 静礼寺的杂务堂中,净厝沙弥眼看着净涪站在那里,半点动作也没有,只拿着一双眼睛询问也似地看着他,忽然心头一亮,却是散去了刚才的局促,放松了身体,看着净涪解释道:“我每次做功课的时候,无论是诵读还是誊抄,只要是《佛说阿弥陀经》,师父都说我解得不对,要我再多体会体会……” “我听说净涪师兄境界高深,远胜我等同辈师兄弟,我就想着,净涪师兄对《佛说阿弥陀经》应该也会有独到的见解才对。我就想着……想着看一看师兄你的《佛说阿弥陀经》。” 清苦大和尚和清为大和尚俱各一愣,片刻后才在脸上显出了笑容来。 不过虽然都是笑,却是一个朗笑,一个苦笑。 苦笑的清为大和尚看着净厝沙弥,一时不知道是该怪这弟子太木,还是怪自己每每疏忽。 这孩子木是木了一点,但这毅力和钻研的势头还是很值得肯定的。 朗笑的清苦大和尚却是开怀得很,哪怕他笑得气都乱了,整个人都佝偻着伏在了地上,他还是一声接一声不断地笑着。 杂务堂那边的沙弥们却是没有这么个感觉,他们瞪大了眼睛看着净厝,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这净厝,木!太木了!简直就是一根木头! 等了一会儿后,堂中当即就有一个沙弥急走几步,来到净厝沙弥身旁,拉着他的长袖,低声在他耳边斥道:“我说净厝,你这是傻了么?《佛说阿弥陀经》你解得不对,你回去找师父啊!多问问,《佛说阿弥陀经》你解得再偏再远,师父他也能给你掰回来。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净涪师兄啊!净涪师兄!” 他简直恨铁不成钢,“你想要一部佛经,你不会问他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非要《佛说阿弥陀经》?!” “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啊!” 净厝沙弥挠着自己光溜溜的脑门,小心赔笑了一会儿,见那师兄脸上表情渐渐平静下来,他才嘀咕着道:“可是《佛说阿弥陀经》这么简单,我都没有解透,再来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我怕我整个脑袋都会混啊……” 那位师兄已经没眼看了,松开扯着净厝衣袖的手,甩袖就回了自己的柜台后,冷着眉眼再不看他。 净厝斜眼小心打量了好一会儿,见那师兄的脸色始终不见好转,转眼又见杂务堂里的诸位师兄弟也都一脸不忍直视的表情,最后挠了挠头,自己笑了笑,又看向了净涪。 他想了想,又退了一步问道:“如果不能留……那能不能让我看一看师兄你之前的手稿?” 佛身借着净涪本尊的目光看了看净厝,笑道:‘谁说他就是木呢?人家这分明是内秀啊……’ 真正木的人,不会在经了藏经阁那一桩之后,还会注意到净涪本身在《佛说阿弥陀经》、《佛说观无量寿经》等天静寺根本佛经上的造诣体悟;真正木的人,不会立足于他们自己本身,而会始终着眼于他人。 这样的一个内秀之人,不管他看上去多木讷,也不管他现在看着如何普通,也总能在一浪浪的时间冲刷下洗去一身垢石,焕发出他自己的光彩。 佛身叹了一声:‘不如成全了他?’ 和秉持一身恶念的魔身不同,秉持着净涪善意的佛身更为宽容大气。这一点,在遇到他们赏识的人时候,会显得尤为不同。魔身或许会搭一把手,但更大的可能是袖手或者是往里再扔一把火,可佛身却通常会选择前者。 净涪本尊垂下眼睑,只是伸手往旁边虚空一探,便直接将他的随身褡裢从白凌身侧取了过来。 看着凭空出现在净涪手掌上的那一个灰布褡裢,杂务堂里的一众沙弥们先是惊了一下,然后就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净涪探入那褡裢的手。 他们的修为眼界不够,到底看不出净涪这一手简单的探取事实上有多难得。 真正有那个眼力见的,这会儿也就只有清苦大和尚和清为大和尚两个而已。 要知道,静礼寺的杂务堂虽然往日里总有弟子来来往往,看着不太起眼,但里头各种镇压设立的阵禁却是不少,还都是他们静礼寺先辈祖师们精心布置调整而成,寻常人轻易突破不得。 可就在刚才,净涪只是那么轻松简单地一伸手,便已经将那间隔着层层阵禁的他的随身褡裢取了过来…… 而他们,刚才就在注意着这边的他们,居然也完全没有察觉到半点异样。 他们是谁?清苦,静礼寺的当代主持,清为,静礼寺的当代监寺。他们两人,还都是大和尚! 他们可以说是现下静礼寺中,权限、境界最高的两人,可哪怕他们两人瞪大了眼睛看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净涪随手地破开了阵禁和空间,不惊动任何人地将他想要拿到手的东西取了过来。 清苦大和尚、清为大和尚一时间不寒而栗。 如果净涪带有恶意,那么他们静礼寺…… 净涪却没在意清苦、清为两位大和尚,他从褡裢里翻出一部手抄的《佛说阿弥陀经》来,双手递给了净厝沙弥。 净厝沙弥喜出望外,手足无措半响后,忙又急急地将两手往自己衣裳上蹭了蹭,才双手往前伸出,接过了净涪的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 “这这这……”他的眼睛黏在这一部不太厚的佛经上,半响才伸手去翻开经文,边翻他还边与净涪说道,“净涪师兄,你等一等,等一等就可以了……” 净涪却是一笑,将他手上的那个褡裢往背上一挂,又退后一步,向着在场的诸位沙弥团团合十一礼,转身就出了杂务堂。 净涪一动,净厝就注意到了。 他恋恋不舍地将自己的视线从那经文上拔出来,抬头想要和净涪说些什么,却只看见了净涪远去的背影。再然后他眼前一晃,便连影子都找不着了。 “净涪师兄……” 杂务堂的一众沙弥这才回过神来,甚至还有人往前跟着走了好几步,待要再和净涪说些什么,可眼前哪儿还有净涪的人影? 一众沙弥无声了半响,再回头的时候,看着净厝沙弥的眼神就有点不对了。 “净厝师弟怎么就那么走运?净涪师兄来咱们杂务堂一共也就两次,可两次招待师兄的都是他!” “就是,我本来以为怎么着也能分到一次的……” “唉……还能说什么,净涪师兄都已经走了啊……” “与净涪师兄最后道别的是他也就算了,求经也就算了,毕竟我也求了啊,偏生就只有他求的《佛说阿弥陀经》……” “就是啊……我问过了,寺里许多师兄弟都求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也只有他一个人求了《佛说阿弥陀经》……想也知道,净涪师兄对他的印象必定比我们深……” 杂事堂里的一众沙弥们霎时沉默。 净厝沙弥隐隐感觉到杂事堂里的气氛不太让人舒服,但他没放在心上,只顾着手里的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 清苦、清为两位大和尚已经定了心神,他们张目看着净涪与白凌一步步远去的背影,许久之后,到底还是脸色平静地双手合十,微微低头,向着净涪那边一礼,口中低唱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此时正一步步迈向静礼寺山门的净涪也停下了脚步,回身向着静礼寺的僧舍的方向合十弯腰回了一礼。 跟在他身侧的白凌有些不解,但还是随着净涪的动作一道,也向着那个方向拜了一拜。 可不论是此时正在整理自己心情的清苦、清为两位大和尚,还是就在净涪身侧不远处的白凌,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在净涪站直身体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在静礼寺某一尊罗汉像上停了那么一刹。 这景浩界中,大概也只有他和那一位知道,他目光停留的地方,是静礼寺的祖师堂。 第353章 恒真僧人 祖师堂里,立有一尊金身的罗汉塑像。 慧真罗汉。 此时,那尊金身罗汉微睁的双眼有金色的佛光流转,隐隐可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恒真僧人。 净涪眼中浮起浅浅细细的笑意,又向着那一尊罗汉塑像合十低头一礼,便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转出了山门,踏上了长长的石阶,顺着石阶一路下山去了。 恒真僧人蹙眉看着净涪远去的背影,后又调转了视线在静礼寺中转了一圈,在各处看了又看,最后垂眸在心底盘算了半响,才终于收了神通,回返本身。 随着他的意念回归,静礼寺祖师堂里立着的那一尊金身罗汉双眼里流转的佛光悄然隐去。 察觉到祖师堂里头的变化,清苦、清为两位大和尚齐齐在心底舒了一口气,将那一颗提起的心放回了原处。 清苦大和尚又是一个叩首,才坐在了蒲团上,微闭双眼,双手慢慢捻动佛珠,口中一声声地唱诵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清为大和尚却是招来了随侍的沙弥,着他去杂务堂唤净厝来。 静礼寺中的那些事情,净涪是全不放在心上,可恒真僧人却没能放下,翻来覆去地在心底回想,怎么着也要从里头找出些端倪来。待到他自己捋出些真真假假的线索后,他还没有放下,又将净涪在静和寺的那些事翻了出来,颠来倒去的想要找出些什么来。 本来什么也没有,除了从那两座佛寺里取出两片不同的贝叶之外再无相同之处的两件事情,被他这么翻来覆去的扒拉,倒也真的找出了些看似很有说服力的证据。 “静和寺是一个只有师徒三人的小寺,寺中传承虽然不广,但也绵绵无绝。不论是掌寺的大和尚,还是年幼的小沙弥,他们谁都没有对《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动心,而是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地修行……所以,净涪他采取的是拉拢交好的方式,没有着意诱惑……他以同样的安守本分,争取到了静和寺一脉的友谊……” “依静和寺那师徒三人的性格,有这一份交情在,只要净涪甚至是妙音寺一脉不过分,即便是日后对上,他们总也会留下三分情面,不会过分逼迫。” “而静礼寺又和静和寺不同。静礼寺弟子众多,不论是年轻一辈弟子,还是年长一辈的大和尚,都很有些心性问题……所以,他就显露出《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神妙,在静礼寺中再往前迈出一步,以他早先传出的声名为基,以《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为柴,以他的进阶为油,在静礼寺一众僧众面前点起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挑起他们心头的野望……” “如今,情况也如他所愿,《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在静礼寺中传开,如果静礼寺这一代弟子没有毅力和机缘,日后怕是不会有太大的成果,顶了天了也就止步十信,更多的可能连十信的第五、第六信都走不到……” “静礼寺原是天静寺的一脉,天静寺一脉在静礼寺中根深蒂固,可仅仅在这里停留了数日的他就硬生生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烙在了静礼寺弟子心中眼中!” 被净涪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挖了自家墙角的恒真僧人气得几乎撕了手上拿着的那一堆空白纸张。 他的手已经在准备用力了,却在即将施力的那一刻撤去了手上的力道,克制了下来。 他明明已经怒极,面上却带着笑容,气息更是缓和。 藏经阁里其他的大和尚小心地看着恒真僧人,对上他的视线后,也都是合十点头,无声行了一礼,才各自忙活自己的事情。 恒真僧人应付过了这些大和尚,便捧着手上的那一堆空白纸张,起身回了他抄经的隔间。 关上了隔间的门户,感应到瞬间启动的禁制,恒真僧人也没有直接将手上的那一堆白纸撕成碎片,他极其极其平静地走到几桌旁,将手上的纸张堆了上去,才从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摸出一块只堪堪刻出个轮廓的玉石。 这玉石他本是打算刻成了之后,便送到静礼寺那边的,可现在? 呵呵…… 恒真僧人拿着那块玉石的两根手指微微用力,便有细细碎碎的粉尘从他指尖处落下,洒了一地。 恒真僧人看也不看脚下的那一片粉尘,直接一扬手,便有一阵微风吹起,卷着这一片粉尘洒向了墙外的泥土地里,掩去了一切的痕迹。 净涪挖他墙角确实让他生气,但静礼寺的清苦却让他震怒。 他向净涪求他证道后的亲笔《佛说阿弥陀经》?一份取经因果,他求的就只是一份净涪证道后亲笔誊抄的《佛说阿弥陀经》?! 他是想要表示什么? 表示他对天静寺的忠诚?表示他对道统的坚持?他真的不是在表示对他的质疑吗?! 他为什么要向净涪求他证道后亲笔誊抄的《佛说阿弥陀经》?为什么不问他要? 他是天静寺的真正开山祖师,他从西天佛国净土中归来,这景浩界中,再无人比他更有资格、有实力通解《佛说阿弥陀经》,为什么不问他要?! 清苦他……根本就信不过他吧! 因为他还是慧真的时候误解了《佛说阿弥陀经》,因为他此前千万年一直都在漠视着景浩界的这些弟子们的修行,从未有过提醒,因为他这千万年来放任他们一代又一代的修行带着疏漏和缺陷的《佛说阿弥陀经》,因为他此时需要重整景浩界天静寺道统,因为他需要重新刻印他在景浩界佛门一脉的印象…… 清苦,包括景浩界各大佛寺的那些大和尚们,他们面上待他恭敬、恭顺,但凡他的谕令,他们都别无二话,可事实上,他们却是躲在那样的面具背后冷眼旁观,想要从他与那净涪明里暗里的较量中占尽便宜! 清苦,就是这些人中第一个站了出来的人。 净涪那个比丘,谁都知道他的日后无可限量。虽然目前妙音寺一脉道统已经立下,他当不了妙音寺一脉的开山祖师。可因为妙音寺一脉出自天静寺,但此前妙音寺压根就没有立寺的根本佛经,所以这会儿妙音寺一脉也只是脱离了天静寺而已,还不能真正和天静寺并立。 妙音寺,连带着其他妙潭、妙安、妙定、妙空、妙理五寺,它们比天静寺差的不仅仅是时间和门人,还包括立寺的根本。 而现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出世,令妙音寺先妙潭、妙安、妙定、妙空、妙理五寺一步,补足了最重要的根基。 有了立寺根本的妙音寺,将能进一步明晰自身的超脱理念,清楚自己前进的方向,真真正正的独立于天静寺之外,独立于净土一脉之外,承继佛国禅宗一脉,真正的立下禅宗传承。 而在这中间,净涪就是最重要的那一环。 他将收集散落在各处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汇聚成典;他将解读《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义,将它传扬于世;他将真正地在各种意义上立下禅宗一脉…… 而且最为关键的一点却是,现在的妙音寺虽然已经脱离出了天静寺,可因为它本身的根本佛典没有现世,出身妙音寺的佛门弟子们此时修持的也多是天静寺传出的《佛说阿弥陀经》、《佛说无量寿经》、《佛说观无量寿佛经》。 哪怕是净涪也不例外。 这样的净涪…… 等到他了道之后,他所亲笔誊抄的《佛说阿弥陀经》,包含的将不仅仅是他对《佛说阿弥陀经》的种种感悟,必定还有他禅宗一脉的佛理。 有了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在手,清苦不管是想要将那些已经参悟《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弟子再渡化回来,还是想要从此转入禅宗一脉,又或是想要以里头的佛理为矛,破开他当年立典之初就划下的藩篱,真正的走入净土一脉,也不是不可能。 恒真僧人冷冷地看了一眼静礼寺的主持云房方向。 净涪将动摇我的根基,真正的在景浩界中立下禅宗一脉,有世尊在,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我阻拦不了,只能退让,只能静等,可你? 你有什么? 你凭的什么? 你又算什么?! 恒真僧人站立在静室里,微闭双眼,心神分化出一缕,投入天静寺的某一处。 天静寺的一处法堂中,一位原本正在给诸位祖师添注灯油的大和尚心神一动,抬头望向上首慧真罗汉的罗汉金身,却见罗汉金身的双眼处一片佛光显现,隐隐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举头三尺有神明。 这是一门但凡立下塑像、画像、神位等等诸如此类媒介的神佛都能运使自如的神通秘术。 他们可以凭借塑像、画像、神位之类的媒介观望天地众生,跨越空间传谕令旨。 早前,恒真僧人是在观望静礼寺,而现在,他却想要做些事。 大和尚心神一跳,连忙将手中的灯油搁在了案桌上,自己向着那一尊罗汉金身跪了下去。 “弟子清余,拜见祖师。” 第354章 天静寺中 恒真僧人看着跪伏下去的清余大和尚,语气淡淡,辨不清喜怒:“清余,你传我谕旨……” “静礼寺主持清苦,总理静礼寺事宜数十余年,……功莫能概。然今清苦心神俱损,年老体迈,恐难以再经理静礼寺诸事,……着静礼寺另选主持理事,上报天静寺……” 清余大和尚静静地跪伏在地,听完恒真僧人说完谕旨,他叩首一拜,口中称道:“弟子领命。” 恒真僧人一颌首,散了金身罗汉眼中的佛光,收回了分出去的那一缕心神。 清余大和尚感觉到恒真僧人离开,才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领了恒真僧人谕旨的他也没有立时招来众人,将恒真僧人的意思传递下去,反倒再一次提起了被他搁在案桌上的那一壶灯油,给法堂里的灯盏一一续上。 他的表情认真,动作缓慢且细致,浑不似刚刚接到了一位祖师谕旨的模样,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一直到这法堂里的所有灯盏都盛满了灯油后,他才施施然地提了手中并没有比早前空多少的油壶转出了法堂,一路回了他自己的云房。 随侍在他身侧的小沙弥们本在院子里洒扫,抬头却见他从外头回来,连忙停下手上动作,双手合十一拜,道:“师父。” “嗯,”清余大和尚停下脚,对他们点了点头,口中吩咐道,“你等去……” 他一气点了将近十位大和尚的名号,才停顿了一下,与他们到:“说有事相谈,请他们过来一趟。” 两个小沙弥听清余大和尚点将一样一气点出近十位大和尚的名号,一时都紧张得摒住了呼吸,集中所有精神牢牢记下清余大和尚吐出的每一个字,心中半点杂念都不敢有。 直到那些被清余大和尚点出名号的大和尚们一个个地走入清余大和尚的云房,他们才敢对视一眼,去看对方眼底的惊惶。 出事了…… 被重重禁制严密防护的云房里,清余大和尚坐在上首的蒲团上,阖目入神。 近十位大和尚陆陆续续从云房外踏入正堂,见清余大和尚这般情状,相互对视一眼,但谁都没有作声,依着往日里的习惯找到自己的位置,也闭上了眼睛养神。 没有谁有心闲聊。 待到最后一位大和尚落座后,清余大和尚才慢慢睁开眼睛,团团看了一圈左右,不慌不忙地道:“刚刚,那位恒真祖师传来谕旨,着我等撤下静礼寺清苦的主持一职,另选一位师兄弟担任。” 在座的大和尚们听着,都不由得拧起眉关。 “废去清苦的主持之位,是为的什么事?” 另有一位大和尚在心底算了算,抬头看向清余大和尚,询问也似的道:“可是因为那位净涪比丘?” “算算时日,他这会儿约莫是在静礼寺。” 清余大和尚冲着那位开口的师弟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 又有一位大和尚开口问道:“因着那位净涪比丘?是那位净涪比丘做了什么,还是清苦他做了什么,竟然惹得那位恒真这般下手?” “我刚观照了一遍,静礼寺那边……”都不等清余大和尚开口,便有另一位大和尚接话,将静礼寺这数日里发生的事情无所遗漏地与诸位大和尚说了一遍,到得最后,他还颇为肯定地下了一个结论,“我们这位祖师,大家也都了解,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其实也很正常不是?” “对他,确实是用不着这般大惊小怪。” “恒真他是疯魔了么?清苦都已经为了静礼寺弄成现在这般模样,竟然还不让他荣退,硬要让我们出面剥去他的主持身份,这是将他看成什么了?!” “哼,他不早就疯魔了么?你今日才知道?” 一时间,这正堂里坐着的诸位大和尚你一言我一语的,险些没将这云房变成凡俗里的闹市。 清余大和尚听得一阵,等到诸位师兄弟慢慢地停了下来,才开口说道:“那么,我们让他荣退如何?” 听得清余大和尚的话,一众大和尚沉默半响,终有一位大和尚长叹一声:“虽然我等确实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但可惜,时间还是太短了,时机也未到……” 其他的大和尚也都是默然点头。 清余大和尚见状,便知此事已定,略一点头,道:“接替清苦担起静礼寺主持一职的人选,便待我问过清苦之后再说。” 在座的大和尚又是齐齐点头:“应该的。” 不管他们目下心思如何,但只要他们还没打算和恒真僧人撕破脸面,那么他们就不可能完全无视恒真僧人的意思,尤其是他还正式地下了谕旨。 但是无法拒绝不代表就要全盘接受。这件事情里头,还是有些能通融的地方的。譬如,清苦虽然不能继续坐在静礼寺主持的位置上,但他们可以让他为静礼寺也为他自己挑选一个恰当的继任者。 确定了这件事情的解决方案后,清余大和尚却是正色道:“现在,我们再来商量商量该如何解决我们与那净涪比丘、与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那一份因果。” 他顿了一顿,环视了一圈堂中的诸位大和尚,道:“我等要在替我天静寺一脉争取到最大利益的同时,向净涪比丘表达我等的善意。这是我们早前的共识,但现在,我觉得我们还需要注意一点。” 堂中的大和尚们齐齐抬头看向清余大和尚,心中也已经能够预想得到清余大和尚接下来会说的话。 “轻易可别再挑动恒真的疑心了。” 一位大和尚叹了一口气,点点头,也看了其他大和尚一眼,接话道:“虽然很难做到,但我们确实需要注意了。” 在场一众大和尚俱各点头。 是该注意的。 他们可不希望以后三天两头的聚在一块儿就为了给哪家寺庙再挑选一个合适的主持。 虽然这样确实能够更加直接更加快速地削减恒真僧人乃至慧真祖师在景浩界佛门中的威望,也能让他们更轻松地重整天静寺一脉,但他们却不愿意。 作为祖师,哪怕整个佛门都已经大体了解他的性格,他们也总需要给他留下一块遮羞布。 清余大和尚见堂中的各位大和尚已经达成共识,也没再继续往下说,而是看向了其中一位大和尚,诚恳嘱托道:“那么清康师兄,静礼寺以及下方各脉山寺的事情,就请你着手处理了。” 在清余大和尚下方坐着的清康大和尚颌首道:“师弟放心。” 清余大和尚合手便是一礼,尔后,他抬头看了一眼天静寺的主持云房,“至于清见师兄那里,就由我来。” 堂中的大和尚们听闻,也都是合手一礼,道:“有劳师兄/师弟了。” 这些聚在一起的大和尚们并不都需要在这件事上出手,他们没那么闲,而且也太过浪费。 一位大和尚,哪怕是只在天静寺中安心静修不愿意参合诸般琐事的大和尚,他的智慧、能力乃至影响力也都不可低估。毕竟,不是随便哪一位大和尚都能在天静寺里安安稳稳地站立脚跟的。 他们聚在一起,为的是恒真僧人。 或者说,是慧真。 慧真作为景浩界佛门祖师,虽有传佛弘佛扬佛之功,且功莫大焉,可他着意删减佛义,使部分关键佛理缺失,延误世间佛修千万年,过亦难掩。 功劳汇聚功德福德,过错牵引业力恶果。此前的千万年间慧真罗汉已经享尽福报,所以他即便心境蒙尘,也仍然能够成就罗汉果位,但如今,也该他来尝尝那业力的滋味了。 哪怕不能令那位慧真祖师跌落罗汉果位,也必得将他请出天静寺乃至景浩界佛门掌控者的范围。 他们这一代包括这一代之前的祖祖辈辈确实都被耽误了,但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弟子们走上他们的老路。 身为师长,就该有为人师长的模样。 清余大和尚站起身来,向着下方众位大和尚合十一拜。 堂中的诸位大和尚也都齐齐起身,弯身向着清余大和尚一礼。 他们,乃至跟在他们身后的数十近百位大和尚们,都是为的这一个目标才站到了一起。 站在院门边上的清余大和尚送走最后的清康大和尚,回头看见随侍在他身侧犹自面带惊色的两个小沙弥,笑了一下,安抚道:“不用担心,没事的。” 两个小沙弥们看着清余大和尚的眼睛,慢慢平定心情。 待到他们心情终于平复下来,他们才迟疑着开口道:“师父,这是……” 他们这禅院里,还是第一次聚齐了这么多位大和尚。其里头很有些大和尚甚至还是第一次踏足这地方。就这阵仗,傻子都能看得出是有大事发生了。 清余大和尚却只是抬手拍了拍两个小沙弥光溜的脑门,见他们转着一双干净的眼睛抬眼看他,便道:“都回去吧,记得好好做功课。” 两个小沙弥还在愣神呢,清余大和尚已经转过身,往院外去了。 一位小沙弥快速回神,见清余大和尚行出了一小段距离,急追几步扬声问道:“师父,你这是去的哪儿?” 如果这会儿有人来了,他们该怎么回? 清余大和尚只回头答了一句:“我有事要到主持师兄那里走一趟。” 两个小沙弥目送着清余大和尚的背影远去,又在门边站了片刻,才阖上了院门,回他们自己的云房去了。 清余大和尚的到访其实很是突兀,但清见大和尚却不意外。 就清余大和尚云房那边的动静,想要瞒过作为天静寺主持的清见大和尚,着实异想天开。 更甚至,清余大和尚那边的动静能不惊动慧真和恒真,除了西天净土佛国里合力的诸位祖师外,清见大和尚也从中出了一把力。 这整一个过程中,清余大和尚和清见大和尚之前并无言语,但他们却都有默契。 清余大和尚笃信清见大和尚会帮忙出手遮掩,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作为天静寺主持的清见大和尚还真的就从中插了一手。 第355章 会不会出手 清余大和尚看着面前脸色平静的清见大和尚,默然半响,合十一拜,称道:“清余见过清见师兄。” 清见大和尚见了清余大和尚,合十回了一礼,便抬手请他入座。 “师弟坐。” 清余大和尚依言落座。 “师弟冒昧来访,不知可有打扰到师兄?”清余大和尚边说着,边观察清见大和尚的神色。 然则清见大和尚的脸色始终平静,一如往常的轻易让人瞧不出丁点不妥来。 但见他轻笑了一下,和声道:“现如今这时节,寺里寺外都平静得很,并无甚大事,如何说得上打扰?” 他抬了抬视线,往清余大和尚面上转过一圈,再说起话来时,声音里就多了几分关切,“倒是师弟,这会儿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么?” 清余大和尚是不相信修持《千手千言观世音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成就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法身的清见大和尚不知道他此行的目的所在,但既然清见大和尚装傻,他也不是不能配合。 毕竟,早先是他们先表明了态度站到了恒真僧人的那边,现如今要转变态度,总就得拿出些诚意来不是? 清余大和尚的视线稍稍往下一垂,面上当即就显出了几分郑重。 “不知师兄可曾得到了消息,静礼寺的清苦主持……” 隐在景浩界下方莫名之处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处,一尊暗黑的王座悄无声息地显化而出。王座之上,又有一个身影托腮闲坐。 这身影不是旁人,却正是净涪的魔身。 魔身撩起眼皮看了天静寺主持云房那边一眼,却与净涪本尊和佛身说道:‘他们这些大和尚其实真和旁的人没什么不同,一样都是你算我来我算你的,只可惜了一个恒真……’ 他口中说着可惜,但落在净涪本尊和佛身耳里,却没听出惋惜,只品出了幸灾乐祸和平淡无趣。 净涪本尊听着,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只有佛身在那漫天的佛光中给了他一个回应:‘即便算来算去,他们为的也从来不是自己的私利。就他们而言,他们已经尽到了他们作为师长作为佛修的责任了。倒是恒真,他已经入了魔障。在他堪破魔障之前,他所受的一切都是因缘果报,可惜什么?’ 魔身没想要和佛身就这件事这个人争论,他轻淡而随意地应了一声:‘哦。’ 那姿态那模样,分明就没将刚才佛身的那几句话放在心上。 佛身一时语塞,却也真没想与魔身不依不饶,他收回了心神。 魔身笑了一下,心头兴起,再想要说些什么来撩拨佛身,却在下一刻分了些许心神出去,笑着与净涪本尊和佛身道:‘等了这么久,苏千媚可算是动手了啊。’ 佛身只是转念一想,便明白了魔身说的都是什么事,可他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也没想要分出心神去关注这件事的意思,所以他只是心念一动,就将全部的心神收拢,依旧专注自己的参悟。 佛身的反应魔身早有预料,原本他就没想着要佛身的回应。 他等的是净涪本尊。 他的眼角余光往净涪本尊的方向一瞥,果不其然,就看见净涪本尊往他这边递来的心念。 ‘她入了镇魔塔?’ ‘还没有。’魔身应了一声,顺手就给净涪本尊分享了他自己的视界,‘准备。’ 净涪本尊就着魔身幽暗的视界往妙潭寺镇魔塔的位置看了一眼,果然就见几个比丘领着一个面色阴狠癫狂的妇人往妙潭寺镇魔塔那边去。 只是一眼,净涪本尊就察觉到了隐匿在妇人心神最隐蔽位置的那一缕心神。 顺着那一缕心神与本体的牵引,净涪本尊轻易地找到了苏千媚本体的所在。 她就在妙潭寺山门之外。 净涪本尊平静地看着苏千媚紧紧盯着那个妇人的双眼,视线略略往上一抬,直接望向头顶苍穹之上。 九重云霄之上端坐宝座,俯瞰众生的左天行此时也在垂眸望着妙潭寺的那一处地界。 确切地说,他看着的是那面色苍白的苏千媚。 苏千媚现如今不过是筑基期的修为,甚至都不曾结丹,想要瞒过妙潭寺一众僧人的耳目,悄无声息地进入镇魔塔中,根本就是天荒夜谭。 更别说,除了妙潭寺镇守在镇魔塔那边的僧人之外,阻拦她的,还有镇魔塔里里外外层层严遮密缝的阵法封禁。 凭她手上那套确实很有几分看头的秘法,确实可以蒙蔽那些驻守僧人的眼睛一时,但要想瞒得更久,更精密,又或是想要避开镇魔塔自身的查探,却是不能的。 魔身不介意净涪本尊的沉默,他自己轻笑了一下,下了判定:‘就她现下这个样子,再有小半柱香时间就该被发现了。’ ‘就是不知道,被发现了之后,苏千媚她会不会直接被投入到镇魔塔里,遂了她的心意,又或者……直接通知她师父?’ ‘还真是,有一点小紧张啊……’ 净涪本尊听着魔身已经带上了一点奇异音节的话语,却没有再去看那边等待着命运裁决的苏千媚,还看着上方天穹之上端坐的左天行。 与他一般动作一般模样的,还有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的净涪魔身。 那左天行似乎终于察觉到了来自景浩界土地上、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里的目光,略一停顿之后,才将视线往侧旁一转,望见那正仰着头望天的净涪比丘。 两个人的视线仿佛在顷刻间有了个碰撞,但也只在一息间,左天行便很有些狼狈地挪开了视线。 这真是太难得了。 净涪本尊嘴角有一丝笑意一闪即逝,眼底更是溢出了些许畅快。 白凌跟在净涪不远处,察觉到净涪毫不掩饰的情绪,心底不免升起了几分好奇,但不论心底作何想法,他也只是静静垂手站在净涪背后三步远处,就怕有什么动静打扰到了净涪。 左天行狼狈归狼狈,但看着苏千媚那一缕潜藏的心神一步步靠近镇魔塔,却始终没有收回,反倒遮蔽得更为隐蔽之后,他心中便已经有了明悟。 苏千媚是打定了主意要试这么一次的。甚至,她大概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了。 想冒一次险,想试探现今的镇魔塔,想知道她自己的计划到底有几分可行性,又不愿意拖累自己的宗门,拖累养大她的师父,那到了她真的会暴露的时候,她能做的也就只有牺牲掉那一缕心神了。 如果只是普普通通分化出去的一缕心神,毁掉也就毁掉了,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这世上,因为种种原因分化出去心神又被毁掉了的修士多了去了,也不见那些修士身上会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又甚至是给他们自身的修行留下隐患。 可苏千媚这会儿不同。 她分化出来的心神能够瞒得过妙潭寺镇守镇魔塔的僧人耳目,令这些大大小小的僧侣察觉不到一点异样,就足以证明她此时所运使的秘法有多强横了。 这样强横的秘法在景浩界中不多,又总被握有它们的修士们小心翼翼地隐瞒,等闲人自然是少有见闻的。但左天行和净涪何等人物,自然是不在这些人里头的。 他们见识过的秘法万万千,苏千媚现如今所运使的秘法,他们也见过。甚至,他们还都使用过。 所以,他们知道那秘法的弱点。或者该说,致命点。 使用这门秘法分化出来的心神,到了最后,它必须完整无缺地回归本体。一旦这分化出去的心神被损毁,那修士的魂魄就会留下暗伤,轻易修补不得。 这门秘法的这个缺点很要命,但不得不说,这门秘法分化出来的心神隐蔽性很强,强到让人接受它的这个缺点。 净涪本尊面上笑意渐浓。 他就这样闲逸地站在山间小道上,抬头望着白蓝的天穹,眼带欣赏和期待。 站在他身后的白凌看了看净涪的背影,也随着他抬头的角度,望向了那一片渺远的天空。 白凌其实什么都没有看到,但不妨碍他为之激勉。 左天行可以不在意跟在净涪身后的白凌,也可以不在意白凌那不知从哪里来的情绪,但他却不能不在意净涪,也不能无视掉净涪此刻看戏一样的玩昧目光。可在这个当口上,他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由着净涪袖手站在那里,观赏一样地看着他的好戏。 一无所知的苏千媚还在继续她的计划。 她看着自己分化出去的那一缕心神隐在那妇人心魂中,一步步走近那镇魔塔的大门。 镇魔塔塔立九层,各刻佛陀法相,有诸菩萨,又有菩提、莲花,金光普照,万邪辟易。 便连苏千媚,初初看到这一座宝塔的时候,也忍不住心头颤颤。可此时此刻,她的所有目光都已经被那一座紧闭的门户吸引了去。更甚至,随着她那一缕心神的靠近,她的眼底竟显出了几分癫狂和迫切。 快了,她就快要进去了,就快了…… 魔身原也坐在暗黑王座上,一手托腮,眼睛带笑地看着上方左天行越渐僵硬的表情。 ‘你们说……他会不会出手?’ 第356章 行路上 听得魔身的这一句问话,净涪本尊无动于衷,但佛身却是应了一句。 ‘应该是会的吧。’ 果不其然,在那妇人抬起左脚跨过门槛的那一刻,一缕渺渺冥冥的清气自九天垂落,无声无息间没入那妇人的识海,牢牢护持住那妇人识海中属于苏千媚的一缕心神。 佛身察觉,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这一声只有他们自己听见的佛唱声落下,当即便有一道金色的佛光自镇魔塔上照落。堂皇佛光罩定那妇人,自上而下扫荡。 那妇人双眼顿时失去了神光,变成了一片茫然。 她的变化太过明显,如何能瞒得过她旁边时刻关注着她的大小僧侣? “警戒!” 一声喝令之后,镇魔塔前立时乱成了一团。 魔身见左天行动作,正手痒痒的想要做些什么,没成想慢了一步,动作不免一顿,才沉声往净涪识海里递了一句话,似怒非怒地找佛身要一个答案。‘佛身,你是闲得无聊还是怎的,居然在这档子事上插了一手?’ 佛身一如既往地隐在识海里,不恼不怒,语气淡淡地回了一句:‘镇魔塔是佛门重地,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放任他们擅闯。’ 说完,佛身顿了一顿,又道:‘我总得让他们知道,佛门也是有人的。’ 魔身一时无话可说,但他也只是一时哑口无言而已,可左天行却是真真的被他激得一口气上不来,忍不住怒声喝到:“净涪!” 夹杂着恼怒怨愤的怒喝声在九重云霄上回荡,也随着左天行垂落的目光炸响在此时站立在小道旁抬头瞭望天穹的净涪本尊耳边。 替佛身背了黑锅的净涪本尊却是不恼,他甚至抬起手来,凑到耳边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好一会儿后才放下手来。 站在净涪身后小心窥视着净涪这边动静的白凌半点不明白净涪的意思,便是再往里深想也始终摸不着头脑,只能甩手作罢。但高坐在九重云霄之上的左天行却知道净涪的这一个动作表明的态度,他心中怒火立时往上蹿了好几丈高。 不过可惜的是,一时半会儿左天行还真拿净涪没有办法。 他瞪着下方的净涪半响,急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将那怒火压了下去,转头去看苏千媚的情况。 匆匆看过一遍之后,左天行就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 苏千媚没事。 她那潜伏在入塔妇人识海里的心神只是被镇魔塔扫出的佛光弹了出去而已,没有丝毫损伤。 说到底,净涪还是手下留情了的……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舒了一口气,可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表情比之刚才他见净涪出手阻拦的时候还要难看几分。 他摆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了拳头,手指用力,发出了“啪嗒”的声响。 魔身收回了目光,淡淡地道:‘其实你不该出手的。’ 任由左天行出手,看他泥足深陷,看他挣扎懊恼乃至后悔不已,那不是很好? 佛身没有回应。 净涪本尊也没有,他淡淡地收回了视线,再不继续观望,抬脚往前走他的路。 魔身微微摇了摇头,便将自己的身体往椅背上依靠,将他身体的重心交给了暗黑皇座,头顺势抬起,还望入那一片天穹之上,看见那个高坐九重云霄的左天行。 此时左天行的表情着实精彩,令净涪魔身忍不住凝眸细细赏玩。 他猜,刚才左天行的出手,怕是他下意识的作为。未经仔细思考,不加任何权衡,他便已经有了这样的动作。 不然左天行的表情不会是现如今的好看。 这样的左天行…… 魔身一时也忍不住怀疑,这样的左天行,真的能够在解决天魔童子的事情上有所助益么? 净涪也曾正面对上过那一位天魔童子,他很清楚那一位的能耐。那真的是,但凡对手心境出现漏洞,他都能加以利用的人物。 左天行的破绽实在太过明显了。一个苏千媚就能让他这般情状,那么袁媛呢?杨姝呢? 魔身在那里皱眉,同样观望着左天行这边情况的天魔童子却是难得地笑了一下。 要对付男主,果然还是得掐准了女主。 哪怕这个男主已经重生,女主也一样是他的命门! 事情发展到这会儿,天魔童子也是忍不住对这部小说的作者远隔云端生出了一分感激。 幸亏啊,幸亏这文里的男主对女主们爱得百折不回。 远隔云端他这是给了他一线生机啊。 这就是活路啊。 虽然重生的主角加重生的boss根本就是一个死局,可这盘棋里也不是就没有生门的。 主角哪怕重生了也是那个主角,他的命门就是女主们。同样,boss重生了也还是曾经的那个boss,他与男主之间的关系或许会有那么些缓和,但绝对不会是亲密无间的好基友。 天魔童子的兴奋激动无人可知,净涪本尊也是无从知晓。他正一边往前行进,一边与魔身道,‘别太在意,我们本来也没指望多依仗他。’ ‘而且,左天行到底也还是那个左天行。’ 魔身转了视线望向净涪本尊,凝望半响后,他眨了眨眼睛,却是忽然笑了一下,与净涪本尊道:‘幸好你走得快……’ 净涪本尊淡淡地扫了魔身一眼,看也不看身后,仍旧一步步踏实地往前走。 魔身与净涪本尊说幸好,但在这个时候踏入静礼寺的净昂兄妹却是失落非常。 “是吗?前不久才刚走的吗?”净昂放开被他扯住衣袖的知客僧,低声重复了一遍后,才强打了精神,合手与那位知客僧道谢,“多谢师兄告知。” 知客僧回了一礼,又看了一眼跟在净昂身后的小姑娘,问道:“净昂师弟,这位女客是?” 净昂与他道:“这是我俗家的妹妹……” 他将小姑娘的事情与知客僧笼统地交代了一下,又道:“她听闻净涪师兄在我们寺中落脚,便想着过来求见一番,寻求些许指点,没成想……” 知客僧看了看小姑娘,叹了一口气,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她能听闻净涪师兄行踪,算是有缘,特意从家里寻了过来,也是有心,但可惜,净涪师兄却不早不晚的偏是在今天早上出寺而去,便是缘分不够。缘分不够,缘法未至,便再是有心,也只是一场空而已。 知客僧的怜悯虽然没有摆放到明面上,但小姑娘却隐隐觉出些来了。她脸色乍红乍白,待要开口再询问净涪离去的方向,却又明白知客僧怕是也没个答案,便也就只能怏怏地闭了嘴。 净昂回头看了一眼小姑娘,又回头与知客僧见了礼道过别,才领着小姑娘入寺去了。 通过魔身的言语情态,净涪本尊约莫能够猜得个大概,但他半点不作理会,只领了白凌就往前走。 他的目标明确,作息规律,日常其实颇显平淡。倘若不是还有魔身三不五时地递送消息,日子怕还要更加的无聊。 ‘咦?净音他居然拉着程沛找到妄地去了?’ 听得这句话的时候,净涪脚步一顿,也忍不住有些侧目。 妄地那地界可不是平静地。那里可是有一颗万年蜃珠。蜃珠本来就有迷妄神异,若是无主,也还好些,但偏偏,那蜃珠是有主之物。它被一个家族执掌,掌控三万里沙地。 在那妄地里,真可作假,假亦可为真,一切全凭那家族掌控。 故而说得直白一点,入了那妄地地界,生死就落入了人家的手上,轻易挣脱不得了的。 但净涪也就只是侧目而已,真要说到担心却是没有。 净音不是花架子,程沛身边也还有一个司空泽,妄地那片地界上想要留下他们,没有那么容易。 ‘嘿嘿,倒是小看他们了,他们竟然不是妄妄撞撞闯入去的。看那定魂珠,看那宁神香,看那破障阵盘……’魔身一口气点了近十数样法器秘术,才道:‘他们这根本就是早有准备啊……’ 等过得了一旬半月,净涪都已经走出了静礼寺地界,才终于又听见了净音和程沛那边的后续。毕竟魔身也并不是闲得没事干,每天净注意他们那边的动静去了。 魔身向来更为随意放纵,便是会分些心神去留意净音和程沛那边的动作,也都是每每想到了兴致来了的时候才会看一两眼。而这一两眼瞥过之后,也只有他高兴的时候才会和净涪本尊闲说上一两句,略略提上一提而已。 ‘……他们这可算是走出来了啊。’ ‘咦?这一遭收获也不少嘛。净音这是已经破去了身上的封禁,恢复了自身修为了?’ 净音和程沛那边的事情告了一个段落,佛身也往他们那边看了一眼,道:‘看净音师兄的周身的气息,该是回寺略一调整收拾一番,就可以突破了。至于程沛……’ ‘他的收获也是不匪,回去沉淀沉淀,他该能入筑基了。’ 佛身正经的点评总结过后,魔身却是笑了一下,道:‘他最大的收获,不该是红鸾星动么?’ 第357章 程沛的姻缘 饶是八风不动的佛身,忽然间听见魔身说了这么一句,也忍不住漏出了一分惊色:‘红鸾星动?谁?程沛?’ 便连净涪本尊,也都循声往魔身的方向看了一眼,同样出声问道:‘谁?’ 魔身执掌景浩界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掌控整个无边暗土世界,基本上而言,只要净涪愿意,这景浩界上发生的大大小小事情就都瞒不过他去。 可净涪也并不就真的是整日无事闲得凭着那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去窥望整个天地。他也没有那么丢份儿。故而净涪每常只是在他需要的时候,又或是他闲暇了来兴致的时候,才寻着某个特定的目标去注意那些发生过、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情而已。 和净涪这般作为的,还有一个左天行。 不然,掌握着景浩界天地两大本源的两位天之骄子,每日里闲着不去修炼,只盯着别人的动作,哪怕他们能够通晓全局,处处料敌先机,也绝对是撑不起骄子这样的名号的。 不过这会儿却又不同了,程沛红鸾星动,作为程沛一母同胞的兄长,净涪即便已经出家当了和尚,又另有来历,为着沈安茹,他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过问。 对于佛身和净涪本尊的反应,魔身倒也不意外,他悠悠然地与佛身、本尊道:‘妄地的林秋华,你们还有没有印象?’ 同是净涪的三身之一,魔身很了解本尊和佛身,所以他直接问的就是‘有没有印象’。 正如魔身也从他的记忆里翻找了一阵才找出了那么一个人一样,净涪本尊和佛身也都是沉默了片刻,才见佛身开口询问道:‘可是妄地林家的那个林秋华?’ 妄地的林家,是妄地第一家族,历史也算得上悠久。据闻当年妄地在景浩界传出名号的时候,林家就已经在妄地那片地界立足了。当时与林家并立于妄地中的,其实还有好几个家族。可经历了数万年的时光洗礼,其他的家族都已经消湮,也就只剩下这么一个林家依旧伫立如故。 由此可见,林家确实很有一些可观之处。 至于林家的林秋华…… 就林家那样的一个大家族,确实枝繁叶茂,但内里也不可避免的存在不少阴暗之处。而林家的林秋华,就是那样一个从林家的阴影处厮杀出来最后抢到一片好地儿的人物。 ‘如果是林秋华的话,’净涪本尊毫不犹豫地道,‘不是很合适。’ 林秋华那女人手段有,天资有,但心性却偏狠辣,与程沛却是不太合适。 别看程沛早年被程家老太太养在膝下,视作珠玉,被宠得很有些无法无天的样子,可是沈安茹早在程沛被抢去程家老太太身边之前就已经给他打下了厚实的底子,后来即便程沛到了程家老太太身边,也一直不放弃地每每寻找机会教诲于他,为他尽心尽力。有那样的一份厚实根基,又有沈安茹在侧,程沛便是行动再有些过分,又能过分得到哪里去? 再到后来,净涪回了沛县一趟,他都还没离开,程沛就被真正的送回到了沈安茹身边。 就是那会儿起,尚且天真懵懂的程沛才真正开始脱去身上的稚气,睁开眼睛来看清这个世界,也终于开始对程家的那一家子心寒。 可看清归看清,心寒归心寒,有沈安茹在侧旁引导,程沛到底也只是褪去了他身上的稚气,开始成长,却并不曾陷于阴郁。 他心胸依旧坦荡光明。 也因此,司空泽哪怕再是忌惮净涪,再是迫于现实,也还是真正的拿他当衣钵弟子看待。 他又何尝不是惜才? 不然,就算净涪能将司空泽逼到绝境,他就真的不能玉石俱焚? 笑话! 司空泽那样身份的人,最最看重的就是他的山门道统,在这之后,就该是他和他山门的一身清誉声名。至于他自己的性命,那是既重要也不重要,单看情况如何。 因为爱惜程沛的天资,喜爱程沛的心性,司空泽才肯在现实的逼迫下步步退让,才愿意在百般退让之后仍然尽心尽力的教导程沛。 程沛本身的根性摆在那里,又有心胸同样坦荡光明的沈安茹、司空泽在一旁指引教导,他的胸怀就愈加的开阔。哪怕后来他有了野心,想要将程家握在手上,他的心胸、手段却依旧不见半点阴霾。 这样的程沛,与为了在林家站稳脚跟用尽百般手段的林秋华如何相配? 而那样的林秋华,又如何会将一介凡人的沈安茹放在眼内,如何能跟她和睦相处?净涪知道婆媳关系倘若恶化到底,她们两人会是多么的难以相处。更何况隔在这婆媳之间的,还有凡人与修士之间的差距。 沈安茹约莫不会在意。 因为她早已做好了准备。 毕竟这样的心理准备,从程沛被测出拥有灵根,踏上修行路的那一日就已经开始了。更甚至,倘若不是净涪拜入了佛门,出家当了一个佛门弟子,沈安茹也会做出同样的心理准备。 她自己就是因为无法修行的凡人之身而被程家老太太、程家厌弃排斥,到了她的儿媳进门,她就会选择避居。 净涪知道沈安茹的选择,也知道沈安茹已经在心底自己权衡过很多遍了。 在沈安茹想来,于程沛而言,其实还是适合选择一个修士做伴侣。 程沛想要程家,这毋庸置疑,沈安茹也相信靠着程沛自己甚至是净涪的份量,程沛能够达成所愿。所以在这方面,他根本不需要其他的助力来为自己添加砝码。 可是撇开这些助益的考量,单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来看,沈安茹却是希望能有一个人与自己的儿子携手到老,风雨同舟,不离不弃。而修士与凡人之间的差距,除了力量之外,还有寿元。 凡人的力量与修士天差地别,凡人寿元更是不比修士绵长,程沛作为修士,真的选择与凡人缔结姻缘,不说那人能不能理解程沛,日后那人寿元到得尽头,而程沛却还是寿元悠长,那真正伤心的,还会是被留下来的程沛。 沈安茹自己也是凡人,她并没有小看凡人的意思,但作为一个母亲,她既然已经不能亲眼看着她孩子们的人生,却希望自己的孩子们在她离世之前能有一个可以预期的美好未来。 这些心思被她放在心头翻来覆去地细想,几乎从来不与他人言说。包括她身边随侍的人,也包括她的孩子们。 她甚至连半点态度都没有表露。 因为她实在不愿意因为她的缘故,影响到她的孩子们的选择。她只希望她两个孩子人生中的每一个选择都出自他们自己的本心,不被任何人,至少不被她影响。 她这样的小心翼翼,阅历不够的程沛或许还没有在意到,但净涪却是洞若观火,就连司空泽也都是一清二楚。 或许司空泽不明白沈安茹为何会是这般的态度,可净涪知道。 净涪知道,沈安茹的这一切作为,全来源于她道听途说的一句话。 “修士如果不遵从自己的本心,会给自己带来心魔。” 她一介凡人妇孺,见识不广,不知道心魔到底是什么,但她暗地里打听过心魔,知道修士们都闻之色变,也在同时听到了另一句话。 “心魔能毁了一个修士。” 她不想因为她自己毁了她的两个孩子,哪怕是给他们留下一点隐患,那也是不行的。 沈安茹既聪慧又笨拙,所以她活得这般谨慎。可净涪却不能不领这份心,也不能不多为她考虑一点。 而这里头,重中之重的,又在程沛。 净涪不能真将程沛完全握在手心里,因为那样沈安茹也不会愿意的,但他可以影响他。 这没有多难。 净涪自己有这个手段和能力做到这一点,更何况,程沛自己本人也没有太抗拒。 所以程沛身边有了一个司空泽,所以散修出身的岑双华可以与程沛结交,所以净音带了程沛过来妄地探索秘境。 净涪本尊想起了沈安茹,魔身和佛身也几乎是在同时想起了她。念及沈安茹,不说佛身和本尊,便连魔身面上神色也有些缓和。 ‘如果是林秋华,那自然是不合适的,不过程沛红鸾星动的对象却不是她。’魔身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道,‘如果真的是她的话,出手断去这一份姻缘也不是不可以。’ 红鸾星动,听来似是全凭天命,但人力真要想插一插手,也没有多难。 净涪自己就可以凭借因果线断去他们两人日后的牵连。 再不然,那将那个人的性情换一换也是行的。 磨去她性格那些不讨人喜欢的地方,将她往沈安茹喜爱的地方掰,方法多的是,根本不用他多费心思。 对于魔身这些轻描淡写的言语,净涪本尊和佛身都不如何在意,他们现在都分出了点心神去在意程沛红鸾星动的那个对象。 ‘不是林秋华,那到底是谁?’ 魔身也没有多卖关子,直接揭晓答案道:‘林秋华的幼妹,她的软肋,林冬华。’ ‘林冬华?’净涪本尊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也不与魔身虚言,直接道,‘资料。’ 净涪听说过林冬华的名字,但当时这个名字只是作为林秋华的附庸而被人在他耳边提起。那个时候,净涪也只是听过一遍,便将此事按下了,并没有多放在心上。 毕竟,哪怕是当时掌握了妄地林家老大一份资源人脉的林秋华也只是下面的管事负责结交处理。等到他们有一个结果后,才上报到他那里的。更别说林秋华那声名不显的幼妹了。 ‘林冬华,出身妄地林家旁支,行二十三。父……’ 既然净涪本尊有问,魔身也没怎么推托,直接就将林冬华的资料给报了一遍。但报资料归报资料,顺从归顺从,魔身的表情却实在算不得好看,眼神越渐暗沉不说,便连声音也是越来越扁平。 对于报资料这种事情,他是不太高兴的。但即便他心情郁闷,在现下需要的时候,他也还是尽职尽责的完成了下来。 林冬华,祖母、父、母俱丧,祖父失陷于这次净音、程沛等人探索的小遗迹中,与同胞姐姐林秋华相依为命。年十一,水木双灵根,三阴之体。 ‘三阴之体?’佛身问道,‘这炉鼎体质,林家是如何应对的?’ 净涪本尊也循声望去。 三阴之体的炉鼎体质,又是水木双灵根,这样的人,背后倘若无人护持,就凭林冬华一家目前的状况,是很难保得住林冬华的。可是现如今听魔身提起,这林冬华倒还是平安自由的模样。 这就有点奇怪了。 魔身也终于打起了点精神,与净涪本尊和佛身道:‘那林冬华的身上,有一枚她父母留下的玉环。那玉环品质不如何,可帮她遮掩一下还是可以的。再加上他们家的人将她藏在家中,就这样藏了过来。’ 魔身说完,又难得地加了一句:‘细看的话,他们家的品性也还是可以的。’ 为了得到那枚玉环,林秋华和林冬华的父母拼掉了性命。可就算是这样,那家人对林冬华的态度也不见扭曲,还耗尽心力帮她遮掩。哪怕到了现在,他们家除了一个生死未卜的老爷子之外,就只剩下林秋华和林冬华相依为命。可林秋华也没将林冬华当作累赘、包袱又或者是筹码,反当作自身的软肋好好地护着藏着。而林冬华…… 林冬华心中确实有所愧疚,但却没有自怨自艾,反而平稳心性,安定生活修行。 十一岁的小姑娘,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很不容易的了。 佛身轻笑了一下,道:‘既然如此,他们倒也般配。’ 净涪本尊点点头,忽然又问魔身道:‘红鸾星动,程沛与她是结缘了的,过程是如何的?’ 有没有人从中算计谋划? 魔身一听便知道净涪本尊的意思,更知道净涪本尊怀疑的是谁。 如果这里头有人算计谋划,那最有可能的必然是林秋华。 不是净涪自夸,程沛现在正是少年风华的时候,人品、修为、心性、智慧、人脉一点不差,虽然手段相对稚嫩、绵软,但却是实打实的优质夫婿人选。 林秋华给自己的妹妹相中他,然后替他们打算谋划,以林秋华的手段,根本就是顺水推舟的事。 魔身眨了眨眼,带着些笑意道:‘应该算是有意与无意之间吧。’ 说完,他将个中过程与净涪本尊和佛身解说了一遍。 其实这并不是净音第一次踏入妄地,当日程沛撞见净音的时候,其实就是净音第一次踏入妄地然后狼狈逃出的那会儿。 净音第一次踏入妄地,是得了他那因小遗迹而落入囚笼的朋友求助,是来救人的。但可惜的是,净音到底慢了一步,他才刚追着人踏入妄地,他那朋友就被人带着入了遗迹了。 净音本就在红尘磨砺中,全身修为俱被封禁,半点不能动用,可以说,他根本就没有战斗力。他之所以千里迢迢赶来,除了想着借助他的身份,将他朋友有商有量地带出来外,其实也还有那么一点破封的小希冀。 真到不得不动手的时候,早前就已经破开执妄的他其实也有九成的把握撕去最后的那层薄纸,真正的解封。 但因为他那朋友已经被人带入了遗迹,净音的一切打算都只能暂且搁置。 可事情发展到了这般态势,净音也不能将他那朋友置之不理,自己转头就离开了的。所以,他便开始搜集遗迹的消息。 妄地这片地儿,虽然比无边竹海外头的那片自由之地平和安宁,但危险也不少。净音已经特别小心了的,却还是遇到了危险,差点没能从妄地里逃出去。不过也是因为这一次险境,他终于是破去了身上的一次封禁,取回了自己的修为。 也是那会儿,逃出妄地状况不太好的他撞上了隐去姓名在外头游历的程沛。 净音其实从未曾与程沛碰过面,但因为当时净涪的一个推手,他察觉到了程沛身上属于净涪的气息。 他自个琢磨了一会,直接就与程沛表露了身份。 他自己的,和程沛的。 毕竟是净涪的引导师兄,哪怕净涪修持闭口禅,从来不曾开口言说,净音也是打听过净涪俗家消息的。 他自然知道净涪有一个嫡亲的弟弟。 至于净音自己…… 净音毕竟与净涪一起参加过一次竹海灵会,那一次程沛虽然没有在场旁观,但因着那一次净涪独占鳌头,那会儿格外兴奋的程沛将整场竹海灵会的大大小小消息都打听了个遍。其中关乎净涪的那些,他更是格外的留心。 这一留心,净音这个净涪的同寺师兄,就入了程沛的耳,然后又在程沛心上挂了号。 既然是兄长的同寺师兄,又能一口道出他的身份来,再有司空泽在一侧佐证,程沛便也就应了净音的邀请,与他一道入了妄地,探索那一处小遗迹。 既然要探索遗迹,那相应的资料自然是越多越好。更何况他身旁还有一个程沛。 程沛可是净涪的嫡亲弟弟,若程沛因为他的原因在小遗迹里有所闪失,净音不说无颜面对净涪,但也绝对是很难向净涪交代的。 净音可是知道的,净涪的母亲除了净涪之外,也就只有程沛这么一个儿子。 他需要更加小心。 而在净音搜集消息的时候,自然而然就碰上了一直都想打那处小遗迹的林秋华。 净音与林秋华两人有了交集,连带的,程沛自然也和林冬华有了来往的基础。 之所以说是基础,那是因为林秋华确实将林冬华藏得很严实,而林冬华自己也很有保护意识,不是她姐姐认同的人,轻易不与他人来往。 林秋华本人手段狠辣,对于净音绵绵软软的处事手段其实真不是很感冒,可是她对净音的品性和他背后的妙音寺还是信服的,所以她将净音和程沛两人带回了她的家,与她妹妹林冬华会了面。 见到林冬华的第一眼,净音就明白林秋华的意思。 她想将林冬华托庇于妙音寺。 妙音寺,哪怕包括它位于各地的分寺,那也是和尚庙。和尚庙里住的都是僧侣,僧侣们修为精进靠的不是体内灵气的多寡,而是虔诚修持,明见自我。 将林冬华放在妙音寺,再有净音照应,哪怕仅仅是在妙音寺的地界里,那也比妄地,又或是其他别的什么地方安全。 而就在净音和林秋华的你来我往间,程沛就与林冬华见了面。 他们的来往其实不多,言语也没有几句,此时也说不上动心不动心,毕竟一个专注于小遗迹,一个还为自己体质忧心,两人又尚且年幼,这些有的没的又从何谈起? 只是不得不说,他们这一会面,却是实实在在的牵动了姻缘,也惊动了此时正行走在路上的净涪。 也由此引来了净涪的这一场驻足询问。 话又说回来,净涪突然地停在小道上,抬头望了天穹半响后,又自顾自低头沉思,半天没有个动静。 他自个不在意,这条小路上人迹罕见的也没有引来路人的侧目,可跟在他身后摸不着头脑又不敢打扰他的白凌就只能干站在原地,傻不溜秋地陪着他罚站。 白凌提着心神站了一会儿,又小心地注意了净涪那边的动静,等了好一会儿,终于舒了一口气,便分出了一半的心神运转自身功法,继续他的修炼。 白凌修炼的动静搅动了周身灵气,净涪本尊、魔身和佛身一同瞥了他一眼,又都收回了目光。 魔身闲闲地弹了弹手指,问净涪本尊道:‘那么,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办?’程沛的这事情魔身其实也是可以拿一个主意的,但这会儿魔身看着,还是该问一问净涪本尊的好,不然日后有麻烦的不是他们,而会是沈安茹。 沈安茹这个母亲,净涪本尊承认、佛身承认,便连魔身自己,也都是承认的。 净涪本尊略一沉吟,又特意接过了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的权限,看了一眼程沛和林冬华。 他的视线特意在程沛身上停顿了一下,便就将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的权限交还给了魔身,才道:‘母亲的心情,程沛也是时候该了解了。然后……让他注意一下林秋华。’ 听到净涪本尊的决定,佛身也有点惊讶,‘这是要将选择权交给程沛?’ 净涪本尊看了一眼佛身和魔身,淡淡道:‘他也到了这个年纪了。’ 魔身笑了一下,也提起了那么一点兴趣:‘你就不怕他知道了,真的对林冬华起了心思?’ 净涪本尊表情一点变化也无,只道:‘只要他不伤了母亲,随他。’ 佛身听闻,低唱一声佛号,又自将不久才显化出来的身形散了去,再度隐入那片金光中。 唯独魔身轻笑了一声,也道:‘只要他们不败坏了母亲的心情,那随他们也不是不可以。’ 说话间,坐在暗黑皇座上的魔身手指轻弹,一道幽幽暗暗的雾气自地上冒出,丝丝缕缕地沁入与程沛对坐的净音下肢。 那雾气悄无声息地进入净音的身体,触动净音心头灵机,又悄无声息地散出了净音的身体,再度沉入下方的土地中。 这道幽幽暗暗的雾气无声无息地来,又无声无息地走,未曾惊动此间任何一人,却在下一息间掀起一片涟漪。 第358章 因果变动 当其时,盘膝端坐在程沛对面的净音忽然收了脸上笑意,拨动了一颗佛珠后,抬头看着程沛,沉声道:“说起来,我也有一件事该提醒提醒你。” 正低头收拢面前纸张的程沛闻言,抬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见净音脸色端正,态度严肃,并不似是开玩笑的模样,他当下也正了脸色,放下手上的纸张,直视净音,道:“师兄请说。” 因着净涪和净音之间的关系,程沛与净音打自碰面之后就一直以师兄弟相称的。这会儿自也不例外。 而且不仅仅是程沛,便连一直隐在程沛识海里的司空泽,现下也都转了视线望定净音。 净音自是不知道现在这屋里头除了程沛外还有一个司空泽的,他只与程沛道:“你不觉着,那位林檀越看你的眼神很是怪异吗?” 程沛愣了一下,又拧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没有吧。” 不怪他,程沛这小子现下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纪,又对他们正在搜索的那小遗迹兴奋得紧,全副心思都扑在了那处小遗迹里呢,哪儿还有功夫注意这些有的没的?更何况程沛自己这会儿也没有这个念头。 倒是司空泽,被净音这么一点,却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竟然泛起了些许笑意。 净音自己一个出家人,本来是绝了这些想法的,可没想到他竟然还会有提点旁人注意这些苗头的时候,委实是尴尬得不行。 可即便再是尴尬,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对面坐着的那个人,可是净涪仅有的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他既然将他带了过来,就该看顾好他。不能说保证他此行一定完好无损,心想事成,但该他提点的,却还是要提点,尤其是在他已经有所察觉的时候。 不然,他可真不好向净涪交代。 “咳咳……”净音红着脸清了清嗓音,错开视线不去直视程沛的眼睛,口中却道,“我想着,她该是看中你了。” “什么!?”程沛冷不丁被净音这么一吓,嗓音都有了些撕裂,“那个林秋华!?她!?” 魔身一直分了些心神注意着程沛这边儿的发展,到了这当口,居然还来了兴致,直接将自己的视界共享给了佛身和净涪本尊。 ‘哈哈哈……快看,程沛这小子的脸都白了……’ 他自己依靠在暗黑皇座上,望着程沛笑得直乐呵,边笑他还边叹道:‘可怜见的,居然被吓成这副模样。’ 也不知道他感慨的到底是林秋华的声威还是程沛的避让。 净涪本尊瞥了一眼惊魂未定的程沛,淡淡地道:‘你多费些心思。’ 像先前那样一路放养也不是不可以,但关于这一类的人事问题,真想不出差错的话,还是需要多看着点。 远的都不必说,单看左天行就知道了。 净涪可不想程沛成为下一个左天行。 魔身眯着眼,脸上笑意未褪,眼底却已经沉了几分幽暗,‘行,那就交给我。’ 只是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就决定了程沛日后老长一段时间的水深火热。可作为当事人的程沛此时却是半点不知,还在那边和净音磨:“你确定是林秋华?我怎么没觉出半点特别?” 他一边努力和净音辩解,一边还在绞尽脑汁地想要给自己找到能够支持他的证据,“反倒是你,净音师兄,我觉得林秋华她对你更特别啊。” 恰在此时,刚刚查探到一点关于小遗迹的新消息的林秋华正从另一个院子往这边走,忽然听得程沛最后的那半句话,心猛地一跳,还来不及多想,她头上簪着的一支玉簪子洒落一片蒙蒙星光,将她整个人的气息团团遮掩过去。 这套动作拢共只花费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全然未曾惊动屋里正在谈话的净音和程沛。 净音和程沛没有察觉,可隐在程沛识海里的司空泽和正看戏一样关注着这边情况的净涪却是看得清楚。 司空泽只是挑了挑眉毛,便安静下来。 魔身却是又笑了一声。 便连佛身也带出了点笑意:‘我倒不知,原来净音的桃花运会是这么旺盛的。’ 前有桃枝,后有林秋华,连他出家修行了都拦不住,倘若他不曾拜入佛门的话,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情况呢。 净音此时也是难得的尴尬。 他没想到程沛会机敏到这般程度,哪怕一开始没有留心,被他提醒后也能快速找到反击的方向。 他咳了一声清了喉咙,才正色道:“我已经出家了,没有还俗的打算。” 听到净音这么一句话,程沛也是一时无语。 他其实也已经看出来了,净音对佛门佛子有些想法。 既然想要当佛门的佛子,不披荆斩棘前行又怎么可以? 再有,关于佛门佛子这个位置,程沛也不是没有看法的。 在他看来,佛门佛子这个位置,理所当然的该属于净涪所有。除了他兄长之外,旁的人便是对这个位置有再多的想法,那都只能是想一想而已。想要真正的越过他兄长坐在那个位置上,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就是对他的兄长那么有信心。 净音撩起眼皮子来看了一眼突兀沉默的程沛,无声地扯了扯嘴唇,却怎么也没办法再就这件事开口说些什么。 他能说什么呢,说净涪不需要也不在乎这个佛子的位置?还是说,净涪其实已经自愿脱离了佛子的争夺,站到了超脱于佛子的位置?又或者是,其实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已经宣告了他才是世尊真正钦定的佛子? 净音有很多东西可以说,可是他最终只是沉默。 与这屋子其实还隔着好一段距离的林秋华静静地站在原地,远远望着屋子里净音的位置,默然半响,最后却是无声一笑。 她的笑容是难得的温柔明暖,将她身上心上笼罩了多年的阴暗阴郁一扫而空,干净晴暖得如同夏日午后高远的天穹。 这就是刻印在她心头的净音啊…… 看得清自己身周的环境,也看得透自己的心,更能坦荡洒脱地接受自己的处境。 面对这样的净音,林秋华不知道旁人会如何,但她知道自己。 她是无法让自己的心拒绝这样的人的。 哪怕他无意于她,她也甘之如饴。 魔身与净涪本尊看着这边的三人,却也只是沉默。倒是佛身,他叹了一口气,道:‘景浩界佛门的佛子……’ ‘自然该是净音。’ 魔身是用那种近乎漫不经心的语气接下佛身的话语的。 而净涪本尊和佛身听得这么一句话,也都是沉默。 这种沉默,是默认。 毕竟在净涪看来,景浩界其实还是太小了。 他的对手,该是那天魔童子乃至是天魔一脉;而他的战场,是在天外。 净涪不知道现在的左天行到底有没有这个觉悟,还是依然局限在景浩界这个世界里,可他也没有多在乎。在净涪看来,左天行能够觉悟,完成景浩界天道令他们重生的目的自然是好,但如果左天行始终懵懂,那也没关系,他总是要与那天魔童子清算一番的。 净涪分神的这会儿,净音、程沛那边却没有停下。 他们的谈话仍在继续。 不过那话题已经不再在净音和林秋华的身上,而是被净音掰回了最初的方向。 “我指的不是她自己……”净音若无其事地往院子外扫了一眼,又平静自然地收回了目光,只与程沛道,“是林冬华。” “林冬华?” 程沛整个身体都松快了几分,不是林秋华那就最好。刚才单单就想了一想,他就被吓了一跳。再想要试着去想象他们两人单独相处的情景,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的。 不过林冬华? “她就只是一个小姑娘而已。” 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还只是没有张开的稚童而已,他能有什么想法?再有,他与那林冬华也就只是见过那么两三面,在大堂广众之下说过几句客套话而已,根本就没有别的什么交集。他又能够有什么别的想法? 听着屋里头两人的对话,院子外头的林秋华却是难得的提起了心,再一次竖起耳朵去听屋里的声音。 她在紧张。 可是她的紧张不是为的程沛。她不在乎程沛知不知道她的打算,也不在乎程沛知道她的打算之后会是什么样的想法。 在她看来,程沛也就是一个相对适合她妹妹的夫婿人选而已。说好听一点,是一个未来的选择,但说得难听一点,也就是一个备胎而已。 没有了他程沛,她林秋华还是会给她的妹妹找到其他的同样适合的夫婿人选。 既然不是非他不可,那这一点打算成还是不成就不是那么的重要了。 她真正紧张的,却是她在净音心中的形象。 哪怕她再如何狠辣,哪怕他们绝对没有一起的可能,可她还是会在意他对她的看法。 她终究还是希望在他认知中的她没有那么无可救药。 也不知道净音是不是听到了林秋华心底的祈求,总之,净音落在林秋华耳边的声音却是格外的轻,格外的暖。 就像和煦的风,在暖日下卷过,呼呼的吹拂过人面。 “林冬华确实只是一个小姑娘,但人家的姐姐看好你啊,觉得你适合成为她的妹婿呢。” “你觉得她怎么样?真要可以的话,我去替你与她姐姐说道说道如何?” 听得净音的话语,林秋华的心是慢慢地静下来了,但程沛却是狐疑地将面色促狭的净音看了又看。净音就噙了一抹笑,握定佛珠坐在那里,任由程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过。 程沛没能找到丁点端倪,自个拧着眉头想了许久,终究还是认输地问净音道:“师兄说这些话,到底为的什么?” 还没等净音回答呢,程沛识海里的司空泽就已经悠悠地给了他答案。 “红鸾行动啊,红鸾星动哦。” 程沛脸色一时控制不住,乍红乍紫,好看极了。 近的净音、司空泽,远的净涪,齐齐侧目。 这三人里头,尤以司空泽最是无良,居然直接就在程沛的识海中笑出声来,在程沛纷涌的情绪上浇下一桶又一桶的热油,险些没将程沛逼得吐血。 但其实也差不多了。 程沛顾不上面前面上眼底溢满笑意的净音,只在识海中怒吼:‘师父!’ 司空泽被程沛这么一吼,立时闭紧了嘴巴,哪怕笑得虚浮的身形差点不稳,也没有再发出丁点声音。 实在是,再这样火上浇油的话,程沛可能真的会下狠手弑师。 司空泽还等着程沛给他重塑肉身的呢。 程沛逼得司空泽收敛后,又狠瞪了那边的净音一眼,竟直接闭上了眼睛,自顾自地默诵经典,开始给自己调整情绪。 他需要让自己冷静下来。 看着正在试图掌控自身情绪的程沛,净涪三身中最为厚道的佛身点了点头,赞道:‘在外面孤身游历这许久,他也确实是有长进了的。’ 魔身笑得够了,正是最好说话的时候,便也没找程沛的缺点,附和道:‘确实是长进不少了的。’ 不管自身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不论局面于己是利或不利,想要让自己更好,最要紧的,是要调整自己的状态,掌控自身的情绪。 在净涪看来,现如今的程沛已经走在这一条路上了。 程沛自己调整了片刻,最后长吐一口气,睁开眼睛来。 净音看得清楚,程沛的眼底是清明的;司空泽也能感受得到,程沛现如今的情绪是平静的;而净涪更能看得出来,程沛周身的气息都是稳定的。 这会儿,净涪本尊也点了点头:‘还可以。’ 也就是程沛不知道了,若他知道,怕也是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得了他一直敬崇的兄长的点头认可他是该高兴的,可在同时,他也被他兄长看笑话了…… 这会儿,程沛还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还可以冷静地与净音掰扯。 他直接了当地问净音:“是红鸾星动?” 净音脸上的笑意顿了顿,定睛看了程沛一眼,心念电转,面上却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程沛深吸一口气:“我和林冬华?” 净音又是一个点头。 屋里的两个人都没有觉得太意外,倒是院子外头站着的林秋华被惊了一下,半响才定下心来。 她是真的没想到,随便看得顺眼,觉得可以作为候选的程沛,居然会是她妹妹红线牵系的另一半。 林秋华眯了眯眼睛,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着程沛。 程沛心中烦躁,又感知到那一道挑剔严厉的目光,不觉心中越渐不顺,险些就要寻着那目光反击过去了。 也叫那林秋华好歹知道什么叫做尊重。 同时,因着他对林秋华的不满,程沛对原本无感的林冬华也生出了些厌烦。 因着他的心念生发,印象刻印,自然而然的便影响到了冥冥中的命数。 于是,在净音、司空泽和净涪的眼皮子底下牵系上的那一条红线,竟又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晃动松散,直至最后只剩下虚虚的一环。 司空泽、净音心中的震撼不必细说,单说净涪。 自程沛身上红线发生变动的那一刻,净涪三身齐齐望定程沛,注视着他身上的因果变动。 而直到因果线的变动结束,佛身才叹了一声,打破了沉寂,‘因果由心起,这句话不差。’ 一时间,便连魔身都是沉默的。 好一会儿过去后,魔身才笑道:‘我们本还以为林冬华会顺顺当当的成为程沛的道侣呢,没想到这中途居然还有这样的波折,真是……’ 他眯着眼咀嚼着文字,道:‘有趣啊。’ 净涪本尊也道:‘因果线已经发生了变动,再要恢复成早先的程度,也难。’ 在净涪三身闲闲点评的时候,程沛那边却还在继续。 “我与林冬华姻缘牵系,是命数还是运数?” 命数,即命定。而运数,就是运定。这两种搅合在一起,就是人人畏之如虎的命运定数。 外行的人可能不太明白两者的区别,而直接将它们混在一起,并不细分。但事实上,在内行人的眼里,命数和运数,其实并不完全一致。 它们是有区别的。 命数,是天命所定,与人的出生日子、家庭等等有关,属于天道命数。 天道命数,只由天定,半点不由人。 而运数,则是人运所应,与人自身的行为、选择等等有关,属于人运气数。 人运气数,或许会有天命相应,但更多的却属于人为。 哪怕旁的东西全都不看,单只听程沛这么一提,净音也能知道程沛在天命运数上的造诣。 最起码也是了解的。 看着眼前挺直背梁直视他的小少年,净音想到了与他面相三分相似的净涪,忽然就来了兴致。 他笑了笑,并不回答,反倒转问程沛道:“你觉得呢?” 程沛只是一个闭眼,几个呼吸后睁开眼来,仍旧平稳安定,却给出了答案,“两分天数,八分运数。” 净音脸上的笑意散了开去,一双眼睛凝望着程沛,心底连连升起慨叹。 果然不愧是与净涪一母同胞的弟弟。 这么一段时间的相处,在程沛并不特意隐瞒的情况下,净音也算是了解程沛的情况。 程沛修的是阵道,想要以阵道窥天数。 走的是类似于天筹宗的路子。 天筹宗的路很难走,尤其是没有传承,只凭自己一个人摸索,很容易走岔走绝。 这基本上是一条死路。 当然,净音也不相信净涪会看着程沛走上这样的一条绝路。 他应该是有所安排才默许他选择这条路的。 可即便是净音有所准备,但他也没有想到,现在不过还是一个小少年的程沛,居然就已经能够做到这一步了。 想要窥见天命气数,很难,可能够做到的人还是很多。如果只凭借这一点,想要划分出真正的高人,那几乎不可能。 他们这类人决定高下的,是另一套评判基准。 那就是算己。 俗话说,窥天易,看己难;算天易,算己难。 他们这类窥天算命的人,真正难的,是算定己身的情况。 但现下,程沛就自己算出来了。 还算得分毫不差。 何其难得! 不单净音在那里感慨,便连司空泽也是在一旁点头不已。 这次可真的不是他伸了援手,而是程沛自己算出来的。他没有插手过,连提点都是净音来的,可程沛就是做到了这种程度。 程沛这会儿并不在意他们的想法,只道:“天命犹可,运数……我却是不接受的。” 程沛话音落下,便抬了头起来,望向院子外头站定的林秋华。 林秋华眯着眼,目光直直撞上程沛的视线,瞬息间,一股凶狠阴戾的气势自林秋华身上升起,化作一片遮天蔽日的阴影直压程沛。 当其时,净音就坐在程沛侧近,却未受到什么影响,便连垂落在身侧的衣摆都是不摇不晃的。 可作为这一股气势的压迫重点,程沛却是难受到几近无法呼吸。 他的眼前心头全都是一道道带着嗜血杀意的暗影。 暗影呼啸惨啼,一声接着一声,一片连着一片,几乎将他的全部心神吞噬进那一片黑暗之中。 看着程沛这般状况,司空泽脸上的笑意全部消散殆尽,一双眼睛沉沉地盯着外间的林秋华,心底对林秋华的评价也是一降再降。 林秋华现如今都已经是金丹期的修士了,却用自身气势压迫程沛这个筑基期的小修士,还是当着他这个师父的面! 他可还没有死呢! 不对,他可还没有死尽呢! 第359章 散伙 坐在不远处的净音紧紧地盯着程沛,时刻准备着在程沛支撑不住的那一刻将程沛拖拽出来。 净涪魔身斜倚在暗黑皇座上,淡淡的目光扫过那一片地界,手指不紧不慢地点落在扶手上。 听不见声音,却能看见无边暗土世界各处黑风呼啸,阴云涌动,万万千戾魂阴魄哀泣惨嚎。 见得魔身如此表情如此动作,佛身也就安定自然地隐在识海世界里,并没有表示,而净涪本尊在原地站了片刻,却是转过头来看了白凌一眼。 白凌纵然入定静修,也还是留了一丝心神在外关注净涪动静的。 如今察觉到净涪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心神一动,当下便收了功诀,出得定来,双手合十向净涪一拜,口中称道:“师父。” 净涪与他点了点头,便转过头去,迈步往前走。 高坐九重云霄之上的左天行本还在看着下方昏睡的苏千媚出神,这会儿却也调转了视线,望定那边厢已经重新出发了的净涪。净涪本尊能够察觉到左天行自上方垂落的视线,也能够清楚感知到左天行眼中复杂的情感,却是头也不抬,只捻定了手中佛珠,一步步踏踏实实地往前走,脚下落叶细细的碎裂声响起,规律而清脆。 白凌不敢耽搁,搭在肩膀上的手拽紧了褡裢挂在他身上的布袋,急走两步之后,也以同样幅度的脚步追上了净涪。 左天行盯着净涪盯了好一会儿,却始终没有得到什么发现,又挂心苏千媚那边的情况,略想一想,终于还是放过了净涪,仍旧回过头去琢磨该怎么处理苏千媚。 他以为自己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决定了对她们三人的态度,可是事到临头,他也才发现,原来他还没有真正的拿定主意。 左天行心底的为难和挣扎,净涪确实是看得清楚,可不论是他三身中的哪一位,这时候也都没有多在意。 毕竟现如今左天行的情况也没有出乎他们的意料。 佛身仍旧隐在识海中不露形迹,本尊仍旧领着白凌徐步往前,而魔身却只分出了点视线瞥向净涪本尊,见他身形挺拔,步幅缓慢,却是头也不回地甩手掌柜姿态。 看着这样的本尊,饶是本就责无旁贷的魔身,一时间也禁不住打从心底升起了磨牙的冲动。 但这冲动也就是一时冲动而已,并不能让魔身付之行动。 魔身花费了一个呼吸的时间调整了心态后,便转过眼去,仍旧关注着程沛那边的事态发展。 就这么一错眼的工夫,程沛与林秋华之间的这一场无声对峙还没有结束。更甚至,都还没有到达高潮。 程沛处于林秋华气势压迫的正中央,承受着来自林秋华的全部冲击,脸色渐渐涨得通红,便连双眼的神光也开始一点点的涣散。 几乎所有关注着他的人都知道,此时程沛的心神正在慢慢的退守。 净音细细地打量了几眼,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不是净音见不得程沛好,实在是现下程沛虽然是在退守,但却不是那种无力抵抗的溃败退散,反倒是那种规律稳定避其锋芒的退守。 若要做类比,那此时的程沛就像临海那每日里备受海浪冲刷的山石。滔天的海浪借着狂风的力量越起,狠狠地冲刷在山石上,却只能带走山石上松散的泥尘沙土,而影响不到那稳固坚硬的磐石。 仅仅只是这么一场对峙,就能够看出很多东西来了。 林秋华依旧对着程沛步步紧迫,可她越是紧迫,程沛越是退守,她心底对程沛的欣赏就加深一点。 到得涨红着脸坐在那里的程沛身体几近佝偻,更是险险就要被她的气势压趴下去的时候,林秋华已经将程沛从她心目中妹婿排名的最后一位升到了前三。 这个小少年,确实是一个优秀到能承担得起旁人期待的人物。 程沛不知道也无暇去探究这会儿林秋华心底都是什么想法,他正咬紧了牙关,在外人直如神山压顶的逼迫中艰难地收拢自家心念,又靠着自己的心念疯狂地催动他的修炼功法,拼命吞噬天地灵气,并将之炼化入自己的真元中。 突破! 只要突破就好了! 程沛咬紧牙关,死死抓住那在无法呼吸的环境中迸射的一缕灵光,以玉石俱焚的姿势点燃自身的积累,欲要在这一刻进阶金丹。 林秋华无声挑了挑眉,并不作声打扰,也没有收回压向程沛的气势,反倒顺着程沛的意思在程沛可承受的范围内一点点增加压力。 林秋华在成全他。 否则,她根本不需要多费心思,直接撤去那一身气势就可以了。 只要林秋华将一身气势撤去,她自己轻松自在,没有半点为难,可程沛就得被这不上不下的情形打落现下的境界。到得那时,别提结丹不结丹了,程沛还能完好无损那都是他命好了。 净音看了林秋华一眼,便很快调转视线,定定地注视着程沛。他眉关紧拧,捻着佛珠的手指也几番犹豫,最后却只是无声叹了一口气,便再没有了动作。 不单是净音,司空泽也是愁得厉害,一时左右为难。 在这一场对峙之前,程沛确实已经是筑基期大圆满,距离金丹只差一步。但这一步之差,就是天堑。 天堑,不是轻易就能够跨越的。 现如今程沛备受压迫,在此绝境之下却想要爆发,凭借着一股不生就死的意念冲击瓶颈,一步跨过天堑,成就金丹。 司空泽不得不承认,程沛这个想法很有看头。当年的剑主左天行传闻就是这样屡屡突破的。 当然,那都是传言。 传言的真假难以考究,毕竟这世道,哪有人平白无故就将自己的修道生涯随随便便说与无关紧要的人听的? 可哪怕这样的传言是真的,像剑主左天行那样的人物这景浩界万万年来也就只有寥寥的那么几个而已。程沛…… 程沛怕是和剑主左天行比不得。 可如果要他出手将人压下,他又实在迟疑。 如果有万一呢?万一程沛就是撞大运一样的碰到了这个机会呢? 程沛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突破,他自己心里应该是有数的。再不然,也该是有一点冥冥中的感应的。 作为修道之人,他们自身的状态、灵机变动,自来就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旁人即便看得再清楚,那也是差了一线。而这一线,真放在现下这样的环境,那甚至会是天与地之间的差别。 如果这会儿程沛真的有那个结丹的机会,而司空泽贸贸然出手打断的话,那他就是坏了程沛的结丹机缘。而这个结丹机缘被破,不说程沛下一次结丹会是什么时候,单说程沛会不会因此而损伤道基或是留下暗伤,谁都不敢确定。 说到底,他不敢动手啊。 不是因为他没有这个胆量,以往天筹宗里再多为难再冒险再不能确定的事情他都能干脆利落地做出决定了,没道理现在就怕了啊。 司空泽急得几乎呆不住了,站起身来在残木上来回转圈。 能在这样当口上出手,还能顺顺当当地将程沛保下来的,也就只有那位了。 可这会儿,谁知道那位现在在哪里? 远水再好,那也救不了近火啊! 净涪魔身定睛看了片刻,他那不断敲击着暗黑皇座扶手的手指忽然往上一提,再然后便是一指虚虚点落。 一直隐在识海佛光里的净涪佛身也在同一时刻,和着魔身的节奏一起,虚虚点向程沛的位置。 这两根一模一样的手指在不同的地方点出,却在程沛头顶洒落一片如水的清净智慧光。 那清净智慧光莹莹洒落在程沛头顶,轻易地破开程沛身前一切阻隔,自程沛头顶百会穴处没入程沛身体,带着一股清凉的气息流入程沛的识海中,避开隐在程沛识海中的司空泽,涤荡程沛的神魂。 沐浴着这一片清净智慧光的程沛只觉神魂一片清凉舒爽,心神清明至极,几乎可以窥破此前积累在心头的种种疑虑和疑难。 借着这些快速化作自身积累的感悟,程沛开始了真正的突破。 司空泽看着突破中的程沛,又往不知名的方向看了一眼,最后缩了缩身体,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净涪忽然冒出来与他算账。 虽然司空泽觉得自己这次实在冤,可谁知道净涪会怎么想?再说,这次程沛落到刚才两难的局面,险些道基受损,认真算下来的话,他也确实是有那么些责任的。 不过这会儿净涪还真没有与他算账的意思,他除了那一片清净智慧光之外,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连半点气息都不显露,径自又离开了。 净涪转了这一圈,吓住了的可不仅仅是司空泽,还有一个林秋华。 林秋华闷哼一声,原本勃发阴狠的气势像是被人拿针戳破了的气球,顷刻间就被削了个尽。而在这一身气势泄尽的那一刻,林秋华绵软的双腿一时竟无力支撑身体,整个人软软地跪了下去。 净音听到动静,转了头望向跪坐在地上的林秋华,脸色更是复杂。 他轻叹了一口气,拨动手指上拿定的那颗佛珠,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他回头又看了一眼闭目突破的程沛,略想一想,便下了云床,悄无声息地出了屋子,向着林秋华行去。 林秋华大口大口地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将自己的呼吸调匀。这会儿听到渐行渐近的轻微脚步声,她却是连头也不抬,只问道:“那个人是谁?” 净音扬了唇,眼底泄出些笑意,道:“我师……兄,净涪。” 说习惯了,竟差点儿脱口而出叫师弟了。 净音心里暗责了自己一声,却更是骄傲。 我师弟他啊,现在该我叫一声师兄了。 林秋华终于抬起了头,瞪大着眼睛看了他半响,“你师兄……净涪?那个净涪?!” 净音那自眼底泄出的笑意已经浮上了面庞,他微仰着头,应了一声,“是,他现在是我师兄了。” 得了净音肯定,又见净音这般模样,脸色接连变化的林秋华一口气梗在咽喉里,半响说不出话来。 好半日之后,勉强算是恢复了点精神和力气的她给自己调整了一下重心,好歹让她感觉舒服一点,才开口问道:“这位净涪他……在这附近?” 净音摇了摇头:“不在的。” 听得净音这么一说,林秋华的表情一下僵住了。 连她自己一时半会也不知道她是该为自己保住了对妄地这地界的掌控力高兴,还是该为自己惹得一位佛门比丘隔着千山万水出手警告而担忧。 是的,在林秋华的眼里,净涪出手破去她一身气势,逼得她向着程沛的位置跪下,就是净涪对她的警告。 净音看了看林秋华的表情,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林秋华自己也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整理心情,又问净音道:“净涪……他和程沛是什么关系?” 净音也是沉默了一下,才道:“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林秋华是觉得程沛能算她见到过的出色的小少年,但其实在刚才之前,她并不觉得程沛比她见到过的其他出色小少年强太大。她更不知道,原来比程沛自身更出色的,还有他的背景。 程沛他,和佛门妙音寺的那个净涪比丘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林秋华又再沉默一阵,艰难开口,陈述事实:“他可是已经出家了的比丘。” 净音也和她讲事实:“可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 然后,净音看了看林秋华的表情,又加了一句,道:“我听程沛说,净涪师……兄很敬重他们的母亲。” 因为敬重孝顺他们的母亲,所以不论他们的母亲有没有开口将程沛托付给净涪,净涪也都会对程沛多加看顾。 林秋华定定地看了净音许久,终究还是没有了言语。 净音没有避过林秋华的目光,他的眼睛里始终平静,甚至还带上了些初见时才有的疏远客套:“待到程沛顺利结丹之后,我们便会搬出这里了。这段时间来,劳烦你诚心招待了。” 林秋华将她的双手插入散在地上的裙摆处,避开净音的视线,才终于紧握成拳。可面上,她却仍是带了笑意的。 “你们这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居处了么?” 净音点头,简单地应了一声:“嗯。” 事实上,净音和林秋华都很清楚,净音他们根本就没有在这妄地里找到合适的居处。不过于净音和程沛而言,哪怕是他们找到的再不合适的地方,也都是要比她这儿合适的。 林秋华又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那……我们还会一道进入小遗迹么?” 一开始,净音是和林秋华说好了共享资料,然后一道进入小遗迹的。 净音是因为他们到底是外来人,在这妄地甚至是小遗迹中多有制肘,极不方便,比不得林秋华这样的地头蛇,所以选定与林秋华同行。 为此,他需要在小遗迹中相助林秋华,而待他们出得小遗迹之后,还需要分出半城所得。 林秋华也是需要一个能够与她在小遗迹中相互相助的盟友,单靠她自己,想要在那小遗迹中找到她爷爷的行踪,甚至是想要有所收获,实在是太难了。 净音点了点头,道:“既然我们早前已经达成了共识,那自然是一道的。” 林秋华听着净音这样的话,眼角余光不由瞥向净音的脸庞。待看到净音脸上几乎没有波动的平静表情之后,她浑身一个激灵,直似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冰水,将她心头剩余不多的那点侥幸也都冲没了。 林秋华抿了抿唇,干干地应了一声,道:“哦。”这之后,两人谁都没再说话。 气氛干硬冰冷得让林秋华心底发寒,可不论是净音还是她自己,都没有要打破这一阵沉默的想法。 于是他们两人便就这么僵持了下来。 净涪魔身倒是看得兴起,他甚至还饶有兴趣地在识海中点评这两人。 ‘他们这两人啊,都这样僵持着呢!’ ‘这是要散伙了啊。’ ‘林秋华是不愿意退这一步,她还是希望净音师兄能稍稍地让一让她。而净音师兄呢?嘿,他乐得林秋华不退。’ ‘林秋华不退,他就能顺势僵持。嗯,就是现在他们这个样子。然后,他与程沛还能顺势搬出林家。’ ‘而他们这一搬出,他们与林秋华的交集,就只剩下他们先前定下的那一条宽松的盟约。’ ‘最后,等到盟约完成,他们之间的交集便彻底完成。而他们之后的身份,就只剩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净音师兄这斩情缘的手段,真是越发了得了啊。早前对桃枝的时候只知道躲,现在是长进了,学会了退。’ ‘凭他这样的进展速度,日后便是再多的桃花运,也能被他自己斩个精光。’ 净音和林秋华相对沉默了多久,净涪魔身就在一旁闲闲看戏不时点评了多久。一直到净音和林秋华分别,净涪魔身这一个算得上消磨时间最有效法门的方法才没有了用武之地。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净涪本尊和佛身才算是解脱了。 其实不是净涪本尊和佛身不能忍下魔身这一个时不时插上一句话说与你听不管你听不听我就是要说的恶趣味,实在是魔身坏心眼,他一会儿沉默,一会儿冷不丁地插一句话也就罢了,偏偏是要卡在最让佛身和净涪本尊难受的时候说话。 便是净涪本尊和佛身耐性绝佳,还能理解魔身这会儿的无聊,也扛不住魔身的打扰啊。 幸好,魔身在触及净涪本尊和佛身底线之前停手了。虽然他也只在将将触及到净涪本尊和佛身底线之前停手。 耳边终于清静了的净涪本尊看了看天色,领着白凌一道寻了一处避风的所在,落脚安置。 而那边厢,净音也回到了院子里。但他没有进屋,而只守在屋外,帮程沛护法。 这一天的晚课,净音甚至没有敲响木鱼,只在心底默诵经文。 林秋华回去后,虽面上不显,种种动作也都和平日里一般无二,却还是被林冬华看出了端倪,叫住了询问。 “姐姐,你今天怎么了?” 林秋华看着林冬华凝望着她的透亮双瞳,心中一个咯噔,想要笑着说些什么,却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她收了勉强拉扯出来的笑容,道:“妹妹,我怕是误了你的姻缘了。” 林冬华听得这话,却是极洒脱地笑了。 她边笑边还道:“误了也就误了,能被人耽误了的姻缘,怕也不是真正的姻缘。姐姐实不用太在意。” 林秋华却是摇头:“那人,他……红鸾星动了,对象……” 林冬华也是摇头:“姐姐,红鸾星动也就于凡人来说有点约束力,但我们可是修士啊!” 林冬华直视着林秋华的眼睛,一张还带着稚气尚未长开的小脸板得端端正正的,便连那稚嫩的声音也都尽力沉了下来,“姐姐,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们是修士。我们要保护自己,要堂堂正正地站立在人前,那就得靠自己的力量。旁的,都是风一吹就散的烟雾!” 说道“烟雾”这两个字的时候,林冬华还特特地加重了语气。而且看她的模样,如果不是不太好作为,她怕是要招来一片云雾,再亲自引来一阵风,“呼”的一声将那云雾吹散得干干净净的。 林秋华看着这样可爱的林冬华,心中暖融融的,早前的那些个憋闷阴寒都似是那云雾一样,真的被一阵风给吹的一干二净的。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的时候,便连眼底都是暖的,哪儿还有在外人面前的阴暗和狠辣。 “你说得对!我们是修士,想要保护自己,想要堂堂正正地站立在人前,就得靠自己的力量!” 林冬华此前也不是没有说过类似的话,但那些话落在林秋华耳边都像是风一样的,过了也就过了,半点不留痕迹,从不被林秋华放在心上。可现在,林秋华却是应了,也赞同了? 林冬华微微眯了眯眼睛,知道这一次自家姐姐怕是吃了一次大亏。 最起码也是栽了一次大跟头。 林冬华当时没说什么,却在这一晚上寻了个机会,拐弯抹角地跟林秋华打探了一番。 林秋华对外人还会有重重防备的心态,可回到了家,面对着自家妹妹,却是极为放松。 这不,轻易的就被林冬华套出话来了。 “程沛么?”林冬华自言自语地道,“讨厌鬼,谁会想要当你的道侣啊!” 她这话轻易说出口,也只当这话落地便散,却不知,自她这话出口之后,她与程沛之间松松牵系着的那一条红线在那一刻彻底地崩散了。 第360章 世界化劫 魔身转过视线往林冬华这边看了一眼。 林冬华却还在那边自言自语道:“我可是要当大女修的人,道侣?那是什么东西啊?我才不要呢!” 她可是听说了的,世间高阶女修稀少就是因为女修们比男修们更容易陷入情劫,还轻易脱不出身来。 她既然立志要当大女修,自然是要引以为戒,又怎么会傻傻的一脚踩进那些已经埋葬了太多太多人的泥坑里去? 她还自个儿嘀咕着,冷不丁的抬头,却望见了站在门边上的林秋华。 林秋华定定地看着她,表情颇显无奈。 林冬华霎时噤声,虽然也是犟着不避不让地迎上林秋华的视线,可她那眼底里多少还是夹杂着忐忑的,倒叫林秋华打自心底浮上些许无力。 她开始觉得累了。 林冬华敏感地察觉到林秋华情绪上的不对,一时更慌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唤道:“姐姐……” 不怪林冬华心慌,实在是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林秋华。哪怕是她们最艰难最窘迫的那会儿,林秋华也没有过这样的倦怠和无力。 她的姐姐眉眼处从来都是锋锐的。 就像她所见过的最锋利最刚强的宝剑,即便是面对呼啸汹涌几乎遮天蔽日的风沙也敢拔剑相迎,毫不退缩。 林秋华看得出林冬华的无措,若是往常,她总会放下心中的一切谋算,凑过去安抚她。可这会儿,她却难得的不想动。 她从来不知道,她这个尚且年少的妹妹,竟然在她看顾不到的地方,已经成长到能规划自己人生的时候了。 她没有生气,正相反,她是高兴的。 可是,这会儿和喜悦、满足一同挤满心腔的,还有她无法抗拒的倦怠。 她妹妹长大了,很好。可是她似乎从来没有真正的了解过她这个已经长大了的妹妹。她还没有问过她想要什么,却已经发现她所想要捧到她面前的东西全然不符合她的心意。 她想给她的,她却不想要,甚至避之如蛇蝎。可她已经为了这个,彻底断去了和心中那个人交好的机会…… 累…… 林冬华急忙从椅上站起,连被她顺手带倒在地上的杯盏也都顾不上了,忙忙地奔到林秋华面前,躬着身想要伸手去查看林秋华的情况,可手探了出去,却只迟疑地停在林秋华面前,并不敢触碰到她,唯恐林秋华生气。 林秋华看着急得眼眶盈泪的妹妹,许久之后,终究是拖拽着唇角艰难地拉出了一个笑容,慨叹一般地道:“我倒不知呢,原来我的妹妹想当大女修……” 林冬华不敢应话,只哀哀地唤道:“姐姐……” 林秋华却是抖擞了精神,问道:“不会后悔么?” 林冬华咬着牙,答道:“不会!” 林秋华看着她许久,最后抬起手来,缓慢而无力地抚了抚她的头,微笑着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了。” 林秋华又勉强安抚了一回林冬华,才回了她自己的院子里去。 林冬华站在原地,看着林秋华远去的背影,怔怔地在原地站了许久。 夜色来了又走,还是熹微的晨光惊醒了站在原地的林冬华。 林冬华回过神来,还没拂去身上沾染的晨露呢,便恼怒地瞪了一眼程沛和净音所在的方向,恨恨地道:“都是你们害的!” 当然,林冬华也就是说说而已。她们姐妹之间到底为的什么原因,她自己清楚。以她的教养,迁怒地说上两句泄气,这就已经是极限了。再多的,她却是做不出来。不过很多时候也不需要她自己做些什么就是了。 因为总会有人替她代劳。 说起来,天命运数确实是玄妙,林冬华心中种种情绪激荡,最后将这句话说出口,却是隐隐的在她与程沛、净音之间各自牵系上了一条灰色的因果线。 这两条因果线较之其他的因果线更为虚淡,若不注意,怕是轻易便能疏忽过去。 魔身又看了林冬华一眼。 这么两条虚淡的因果线其实还没有真正的成形,因为林冬华只是起了一点小心思,并没有真正的做些什么。因果未定,线更是没有成形,那么一切就还有倾覆的可能。更甚至,转灰色为红色,也不是不可以。 魔身见着这样的因果线,心里着实很是生出了些想法,但最后,这些想法都被他自己斩断了。 一个程沛,他弟弟;一个净音,他师兄。这样的两个人,真要被他拿来钻研因果,别说佛身和本尊那边,连他自己也很难过得去。 真想要更加深入仔细地研究因果线,探究因果,谁不可以?什么时候不可以?也不一定就得是他们。 魔身最后看得两眼净音和程沛,见他们那边一切顺利,便也就收回了目光,带着他身下的暗黑皇座一道遁入了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 就在魔身沉入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的那一刻,程沛周身气息一震,一幅虚浮繁复的阵图从他头顶冲出,须臾间将整个院子包裹了进去。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闭目端坐在院子外的净音身形一晃,当即便往后退出了数十丈。站定后,他才睁开眼来,张目望向那座被虚浮阵图裹夹着的院子。 才刚刚看得一眼,净音心里便松了一口气,暗道:“成了。” 净音都能看出来的事实,高坐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又如何不知道?他甚至还要比净音知道得更早。 几乎是在程沛气息爆发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看出来了。 可就是这样,他才会更生气。 净涪的弟弟程沛都已经结丹了,皇甫成他还待在筑基期里。虽然是大圆满巅峰,但抓不住那一线灵机,没有突破,那就都还只是筑基期。 自从知道了左天行和净涪都是重生的之后,天魔童子就已经不再妄想皇甫成能够追得上他们了。可追不上主角和boss还情有可原,现在那个废物他却愣是连程沛都比不得,被一个真正的小孩儿赶超甚至先跨出了一步,这如何能不让他一肚子火? 看来,他早前果然是对他太仁慈了。 先前就已经生出的那一点念头如今真正地在天魔童子心底生根发芽,并快速茁壮成长,更促使天魔童子快速完善他的方案,落定计划。 于是,皇甫成苦难的日子正式拉开了帷幕。 心魔宗那边的动静,魔身了如指掌。 皇甫成一直可都是魔身的重点关注对象,除了左天行之外,这景浩界里就数他最最得净涪重视了。便连程沛和沈安茹都要比他更逊一筹。哪怕皇甫成看上去真的很废物,净涪也从未疏忽过。 真要净涪愿意,不论左天行是否会中插上一手,皇甫成都绝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可净涪顾忌着皇甫成身后的那一位。 倘若站在皇甫成身后的那一位天魔童子不耐烦和他一直这样磨叽忍耐下去,直接掀桌子,净涪并不能保证他安排的后手能够保存得了他自身。 到底给他的时间太少了。 魔身感叹了一声,也没从无边暗土的世界本源里冒出头来,而只是分出一部分心神去观察着皇甫成那边的动静。同时,他还将皇甫成的情况告知了还在路上行走的净涪本尊。净涪本尊比魔身还要平静:‘他做了什么?’ ‘他安排了人,做林秋华早前对程沛做过的事。’魔身顿了一顿,又道,‘看来,不单只是我们在凝望着皇甫成,他也在注视着我们。’ 连程沛都没有放过,他该说能引起他这般重视,也是他们的荣幸吗? 事情涉及那个天魔童子,便连佛身也插了一句话过来,那声音里甚至能听出点笑意,‘既然他这么重视,我们是不是该有所作为?嗯,让皇甫成舒舒服服地过日子,怎么样?’ 让皇甫成舒舒服服地过他的安稳日子,不单能消磨皇甫成的意志,减小一点日后可能会有的麻烦,还能摆那位天魔童子一道。 这么想来,其实也是一个好主意不是? 佛身有那么一瞬间的心动。 可净涪本尊却是不为所动,他甚至连语调都没有半点起伏,声音冷冷淡淡的,直如醒神清脑的冰水,激得人浑身一个激灵,心神再没有半点混沌,‘他只需往景浩界这边看一眼,景浩界里除了有数的几个地方之外,还能遮掩得住他的目光?’ ‘而且,你们可别忘了,哪怕是最开始,他的目的也不是我们。我们就只是他随手挑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一枚因为算得上好用,所以就一直没有撒手的棋子。’ ‘棋子……再如何让人看在眼里,其实也没多费他们的心思。’ ‘又如何能自夸一句重视?’ 魔身和佛身都是一阵沉默。 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魔身、佛身并没有觉得如何难堪,恰恰相反,他们心神一动,齐齐返照神魂,意念化剑,须臾间尽斩那些不知何时攀延生长的杂念。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端坐在莲台上的天魔童子手指一个用力,竟然生生在莲台上勾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来。 boss,果然是够谨慎。 他这么隐蔽的动作,又潜伏了这么许久,才借着对皇甫成出手的契机悄悄动手,却还是被boss察觉,最终无功而返。 天魔童子盯着景浩界中领着白凌一步步往前行走的净涪看了一阵,又猛地调过视线去看天剑宗那边的左天行。 要让boss吃亏,吃大亏,难道还真得主角出手? 一定就得是他吗? 天魔童子一个人埋头想了许久,想到自己的头都疼了,却还是没有个定论。 事实上,天魔童子也不确定现在的主角还能不能像原著那样坑得到净涪。 净涪三身此时也不在乎天魔童子想的什么,他们照见过自身后,才又回头商议该如何处理皇甫成那边的事情。 这会儿,佛身和魔身齐齐将目光转向了净涪本尊。 迎着双身的目光,净涪本尊淡淡道:‘他刚刚既然出了手,礼尚往来,我们也该还上一笔才是。’ 几乎是无缝衔接的魔身的声音里都透着一种兴奋的意味,‘皇甫成一身罪孽,想要结丹,也确实该有世界化劫。’ 他这话响在净涪的识海里,除了净涪本尊和佛身之外,本应再无听众。可他这话一出,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欢呼雀跃,竟然隐隐有一种暴动的趋势。 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凝结而成的黑暗皇座托着他自动显化在暗土世界里,又有道道暗土世界本源在他手掌中结成丝绦,如鱼游转,如丝柔顺。 魔身睁开眼来,看着他掌心处的暗土世界本源,也不免有些好奇。 说实话,净涪执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已有两世,可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现在的这种状况,饶是他,也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魔身好奇之下,竟将另一只手的手指伸过来,探入他这只托着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的掌心中。 他闭上眼睛,细细感知着那手指传递回来的感觉。 这才一凝神,他所有的感觉、触觉就被一波接着一波如潮涌的呼啸哀泣悲啼咆哮所淹没。 “死!死!死!”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呜……” 魔身谨守心神,在那一浪又一浪的冲击中稳稳站定脚跟,然后又仔细探究过一番,才将那根手指收了回来。 如果不是他两世执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换了一个人来,怕是直接就要被这些冲击给冲散了神魂,震碎真灵,死得连渣都不剩。 也就是作为无边暗土世界本源主宰者的他了。 只有他能够像刚才那样随心所欲地探究这无边暗土世界里的一切,也只有他能够在那样恐怖的冲击中毫发无损地活下来。 魔身看着这手中的那如丝如绦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吐出一口细长的气息,最后竟拉出一个极好看的笑容来。 欠下的债啊,果然都是要还的。 佛身垂眼看着对面波动起伏的识海,问道:‘你很高兴?’ 魔身毫不思索地回道:‘高兴!’ 佛身点了点头:‘我也高兴。’ 顿了一顿,他没等魔身说话,便又道:‘去吧。’ 魔身再没回话,他甚至连头都没有点一下,只是抬起头来,定定地往虚空之中看了一眼。 佛身与净涪本尊同时抬起头来,齐齐望入虚空。 身在九重云霄世界中的左天行刚刚将苏千媚送回了医谷,却就见净涪抬起头来,望入了虚空。 有那么一瞬间的功夫,他以为净涪看的是他。 但很快的,他就品出来了。 不是。 虽然净涪抬起了头来,望向的是天穹的位置,但他的目光焦点并没有落在九重云霄之上,而是飘向了更渺远,更无可测量的所在。 左天行心中一动,再顾不上苏千媚,顺着净涪的目光也望入了虚空之中。 虚空中,他看见了一位背靠宝剑坐在天地之外的剑修。 左天行目光一滞,在那剑修的身上转了一圈,当即站起身来,匆匆向着那位剑修行了一个剑礼。 便是那位剑修没有言说,左天行也能看出他的身份。 这是一位剑修,是天剑宗里最赫赫有名的祖师。 见过一礼之后,左天行便站直了身体,再没有耽搁,仍旧顺着净涪的目光望向虚空。 本来以左天行现今的修为,他不可能看得再多的。可是这会儿景浩界暗土世界里的本源在跃动,连带着勾动了九重云霄世界的本源。凭借着本源的助力,兼上景浩界天道的放水,左天行竟在不可能的情况下看到了渺渺茫茫虚空中那一片不可见不可量的天地,撞上了那一双正望向这边的幽暗双瞳。 左天行心头一颤,竟平白生出一种明悟。 他化自在天外天。 天魔童子。 左天行愣愣地站在云霄宝座前,浑身僵直,脑袋一片空白。 竟然是一位天魔童子! 天魔童子本打算收回目光的,可眼角余光一瞥,竟就望见那忽然停下脚步的净涪抬起头来,望向他的位置。 他也愣了一下,心中更生出些不妙的预感。 还没等他想明白,景浩界那边竟又有一道目光找了过来。 原本发现那道目光的主人的时候,天魔童子是觉得没什么的。作为主角的左天行不过一剑修,哪儿能够穿破茫茫虚空阻隔,看破真假幻相遮掩,找到他化自在天外天来? 他可不是修持了近千年天魔妙法的天圣魔君皇甫成,也没有他的气息作为牵引,想要找到这里来,找到他,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天魔童子想得很好,可他却忘了。 主角之所以为主角,是因为他开了挂。 作为景浩界天命之子的左天行,他的背后站着一整个世界。有世界加持,别人做不到甚至是不能想的事情,左天行就可以去做一做,去想一想。更何况景浩界天道与天魔童子之间因果重重,景浩界天道想要找到天魔童子,根本就不需要耗费太大的力气。 不过找得到是找得到,景浩界天道倘若真想与天魔童子清算个中因果,却又不是那么容易的。不然,景浩界天道也不会将属于天魔童子的一身业力罪孽全都降在等同他分神转世的皇甫成头上。 迎着左天行不偏不移的目光,看着左天行眼中倒影出来的那一缕气机,天魔童子哪儿还能不知道自己露了跟脚。 他一时皱紧了眉头,周身气息凝滞如渊,惹得坐在他身侧莲台的那些天魔童子也都睁开眼睛往他这边看来。 若是往常的其他闲暇时间,又或是没有引起其他的天魔童子注意,天魔童子是有兴致与裹夹着景浩界天道意志的主角过一手,好试一试左天行的深浅的。可这会儿,天魔童子却是懒得理会左天行。 他将目光收了回来,坐直了身体,往侧旁扫视了一圈。 他的目光所到之处,他位置侧旁的那些天魔童子大部分都收回了目光,并没有继续探究。可也有那么一两个天魔童子不退反进,直接地迎上了他的目光,定定地与他对视。 这其实也是一场试探。 在他化自在天外天这样的地界里,不论是哪一位天魔童子,但凡有人露出破绽,多的是人群拥而上,紧抓住那人露出的破绽猛攻。他们不强求能将那位天魔童子打得魂飞魄散,只要能从那位童子身上撕下一块肉,咬下一口血,他们也能满意。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就是这样的生活。 而作为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唯一主宰,天魔主并不会在意这样的琐事。 伤了也就伤了,弱了也就弱了,甚至死了也就死了,他全不在乎。反正当他需要的时候,多的是天魔童子替补。 伤了一群,死了一个什么的,他在意什么。 天魔童子看得明白,他从来就没有寄希望于那一位天魔主能够庇护他。 在这他化自在天外天上,他受伤过,也伤过别人。受伤的时候,濒死也不是没有。伤人的时候,几乎拿了别人的命也试过。经得多了做得多了,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应对现下的这种状况。 天魔童子牢牢地盯着那两个始终不肯放弃的天魔童子,一眨不眨地与他们对峙。 磅礴的气机凝聚,冲撞,破碎,再聚起,再冲撞,再破碎。 一次又一次,破碎的气机碎片激溅而出,飞向殿中其他的那些天魔童子们,又被天魔童子身下坐着的那座莲台升起的灵光拦下。 一遍遍的对峙冲撞之后,那两个天魔童子盯着天魔童子仍旧饱满不见衰弱的气机,眯了眯眼,却是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去,算是结束了这一场试探。 天魔童子冷冷地哼了一声,又用冰冷的目光扫荡过周遭,气机鼓扬,涤荡身侧一众灵机。 第361章 皇甫结丹 一对二,天魔童子胜。 见得这个结果,旁的天魔童子也就兴致缺缺地收回了外放的心神感知。 既不能真正的下狠手,又不能占到多大的便宜,再不偃旗息鼓,那他们还想要怎么样? 天魔童子见得其他童子败退,心中无悲无喜,仍旧垂落视线,望向下方的景浩界之中。原本天魔童子以为皇甫成会在他错开目光以应对其他的天魔童子的那一小段空隙发生一点什么,却不料下方景浩界里就是一片风平浪静,皇甫成那边也是一切正常,并不见什么意外。 天魔童子一时也愣在了原地。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目光从皇甫成身上转开,望向了景浩界的天穹中。 端坐在云霄宝座上的左天行察觉到天魔童子搜寻的目光,他小小地往上扬了扬唇,却不作理会,那双染着华贵紫青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心魔宗里的皇甫成,然后慢慢地抬起了右手。 挺直了背脊抬头望天的净涪本尊再没有望入虚空,而是牢牢地盯紧了左天行。 即便左天行此刻注视着的并不是他,他也能察觉到那一种高远宽广、无私无情、浩然苍茫的气息。 这不是左天行能有的气度! 左天行修行再是精进,境界再是深远,也没能修行到这种的程度。 因为不管左天行再如何修行,他也还是人。 他的心还是人心。 可这会儿坐在九重云霄之上的那个存在…… 净涪眯了眯眼睛,一边缓下眼睛被刺伤的剧痛,一边与佛身和魔身道:‘景浩界天道。’ 魔身把玩着手上的那如丝似绦绵绵无绝的暗土世界本源,笑着问道:‘它出来,不会就是想要和我来抢这一次化劫的机会的吧?’ 佛身也显出身形来,看了一眼那边的皇甫成,问道:‘你很急吗?’ 魔身挑了挑眉,‘其实也不是很急的。’ 魔身还真说不上急,皇甫成这会儿只是想要突破筑基期结丹而已,只要他不中途道消身死,他日后的路可还长着呢。元婴、化神、合体等等等等,皇甫成这一步步走下来,他多得是机会出手。 再有,如果他真的有心想要阻道皇甫成,那也不是非得就抓住皇甫成突破大境界的机会不放。小境界的突破也是突破不是? 虽然这样做是真的不怎么要脸,但脸面有时候还真的算不得什么。 净涪本尊一语定音:‘就给它吧。’ 魔身也不反对,他点了点头:‘好吧。反正结丹再苦难,也比不得结婴。’ 修士要结婴,除了一定需要经历一回的天劫之外,还有一定的可能碰上心魔劫。当然,这可能,说的也就是其他的修士而已。对于皇甫成,魔身完全可以肯定,除了超强版的天劫之外,他还需要过一场心魔劫。 而那个时候,才会是他大展拳脚的时候。 随着魔身的心念定下,在他掌心处呼啸游走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便丝丝缕缕不甘不愿地散入了周围的环境之中。 “不……不……” “还我命来!” 这些无边暗土世界本源似乎知道了自己的下场,张牙舞爪地在魔身四周徘徊呼啸,挣扎哀求,但最后都散入了虚空中。 魔身眼神不动地望着他掌心的这些暗土世界本源散尽,最后向着净涪本尊一点头,便也一同隐入了本源里。 魔身隐遁的那一刻,一股全不引人注意的波动渐渐散开,却被九重云霄之上的那位存在捉了个正着。 ‘左天行’往无边暗土那边看了一眼,顺势还看了一眼那边已经重新上路的净涪本尊,才挪移了目光,定定地望着下方世界里的皇甫成。 他探出的右手掌心处一条条细长紫青色电龙狰狞游走,吞吐着无边天威,嘶吼天地。 ‘左天行’一眨眼,九条细长紫青色电龙瞬息间挣脱他掌心的那方寸之地,自天穹之间呼啸着穿过无边虚空,直窜皇甫成灵台。 站在他前面的心魔宗揆序长老忽然心神一动,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面前步步退守心神气息诡谲的皇甫成。 是他看错了么?这个小辈刚刚身上闪过的,可是堂皇广正的天威? 一个心魔道的修士……身上显出天威? 到底是这个小辈的结丹劫数显化,还是他早前叛出天剑宗的时候,一身道基并没有彻底毁去,才会在他即将结丹的当口显现出来? 揆序长老作为化神期的大修士,自然能够看得出皇甫成现今的状况。 被他气势压了一回,不就触动那一线灵机,开始凝结金丹了么? 皇甫成这个人,揆序长老也不算陌生。 确切地说,心魔宗任何一位长老对他都不陌生。 因为从他叛出天剑宗,踏入心魔宗宗门的那一日开始,他的全部资料就已经被整理成册,一一呈送到了心魔宗任何一位有份量的人物案前。 揆序长老那儿也有这么一份。 在那一份资料上,除了他的出身和他在天剑宗那些年的一言一行外,又有一处关键被重点标出。 皇甫成受无边业力缠身。 被无边业力缠身的人,每逢进阶便会遭遇劫数,似乎并不太奇怪。就算那劫数会是最克他道途的劫数,好像也在意料之中? 就像现如今改修心魔道的皇甫成,他现下想要结丹,就遇到了最具天威的一九天雷劫? 揆序长老撩起眼皮看了看定在那里的皇甫成,竟然略带同情地摇了摇头。 或许是我自己想岔了呢? 结丹就遭遇一九天雷劫? 景浩界万万年的历史来,可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记载。 揆序长老也觉得自己想多了。 或许皇甫成真的就只是当年在天剑宗立下的道基还没有磨尽而已? 揆序长老最后看得皇甫成一眼,也不再理会他刚才与他小徒孙的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过节,拂袖就走。 不管皇甫成是那两种情况中的哪一种,都有他好受的。 既然他都已经这样艰难了,那一点小事,便就这样算了吧。 揆序长老自觉自己大方,默默地让自己记下了这一回,也好在日后再有人说他小肚鸡肠没有半分长者气度的时候拿出来说道说道,也给自己辩证一番。总之,不论如何也不能让那些人再将这些莫须有的名头往他脑袋上扣。 皇甫成这会儿也无暇分神去注意那揆序长老的动向,他甚至连自己周围的护持阵禁都来不及打开,只将他的全部心神汇聚识海,以应对识海中突然升腾出来的变化。 就在他牢牢拽住一点灵机,忘掉外界那一位揆序长老的压迫,准备冲破瓶颈,结就金丹的那会儿,他的识海世界里竟被压下了一片堂皇天威。 随着天威一同出现的,还有一片紫黑的阴云。 厚沉的云层里,竟然还有九条泛着电光的紫青色神龙游走咆哮。 皇甫成的那颗心当时就沉入了寒冰窟窿里,冻得他整个人呼吸都不能。 后来好不容易找回了点心神,他才发现他的整个身体都佝偻成了一团。这还不算,他还抖,就像筛米糠那样儿的。 几乎是在那一片天威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他心底就有了一种明悟。 他会死。 他会死的。 可是,他不想死在这里。 他不能死在这里。 绝对不能! 皇甫成将手从怀里扒拉出来,抖抖抖地抓住一朵小巧玲珑的三品红莲,一边还在心底叫唤:‘系统!系统!系统!’ 天魔童子斜了眼站在云霄宝座前的‘左天行’,又垂眸注视着皇甫成,搭在膝上的右手手指掐定法印,便有一股磅礴的意念循着灵魂中的牵系,穿透重重阻隔,无声无息地加持在隐在皇甫成识海最深处的那一团非真非假的魔气之中。 皇甫成这个时候确实还不能死。 他不能让他在死在这个时候。 “滴……” 仿若天籁一样的声音在皇甫成耳边响起,炸出了一片灿烂的天光。 “搜索到求救信号,开始测定宿主安全系数,请稍候。” “判定宿主处境:极危。申请绝对保护,请稍候。” 一连串的机械语音判定响起,皇甫成心安的同时,也有些莫名的心绪不断生出。 系统这个时候,居然没有向他索要系统点数,连提都没有提起? 是因为系统知道这会儿他的情况危急,还是系统有需要他活着的理由? 这些有的没的想法在皇甫成心底快速生长,又很快淡去,看上去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绝对保护申请通过,启动绝对保护屏障……” 皇甫成心下松了一口气,正要放松身体,却冷不丁又听见系统那平缓没有半点起伏的机械音停滞了一息。 “滴……系统能量不足,暂停启动绝对保护屏障。” “滴……判定系统能量中,请稍候。” 皇甫成的心一下子又跳到了嗓子眼处。 “滴……系统能量剩余45%,现在开始选择保护屏障级别。” 皇甫成提着一颗心等了又等,终于等到了系统挑选出了即将启动的保护屏障的级别。 b。 b级的保护屏障…… 皇甫成握着业火红莲的手紧了紧。 希望b级的保护屏障能够让他渡过这么一关。 虽然皇甫成心中那不详的预感并没有削减太多,但他还是忍不住向所有他知道不知道的强大存在祷告,希冀自己能够逃过这一劫。 结丹的劫难都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他甚至不敢去想到得他结婴的时候,降临在他头顶的劫数又都会是什么样的。 这一番动作说来话长,但其实耗去的时间很短。当皇甫成识海顶上那一片阴云中的紫青色神龙化作电光,咆哮着扑向皇甫成虚淡单薄的神魂的时候,系统损耗系统能量给皇甫成制造出来的b级保护屏障也已经成形。 一道散发着淡淡莹光的屏障阻挡在那条神龙前扑的方向。 “嘭。” 一片白光连带着一声巨响炸起,一下子毁去了皇甫成的五感。 皇甫成抱着炸裂一样的脑袋,蜷缩着身体蹲了下去。 明明皇甫成现在除了疼痛,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系统机械的声音还在不断的响起。 “滴……b级保护屏障破坏20%。屏障自动修复中,请稍候。”皇甫成无知无觉,便连手中的那一朵业火红莲都抓不住了,只能任由业火红莲从他的指尖处跌落出去。 他的情况不妙,可那在那阴云中游走咆哮的紫青色神龙们却没有放水的意思。更甚至,看着下方狼狈的皇甫成,它们紫黑色的双眼里还隐隐闪过一丝快意。 然后,又是一声震彻天地的龙吟声响起,一条神龙又在顷刻间化作电光,直扑皇甫成。 “嘭。” “滴……b级保护屏障未修复完成。” “滴……b级保护屏障破坏40%。屏障自动修复中,请稍候。” 又是一系列的系统判定声响起,内容触目惊心,可惜,却没有人听得清楚。 作为这识海世界里唯一的听众,皇甫成却只抱着头蜷缩着身体蹲在那里,对他自己现下的情况不闻不问,像是已经放弃了一样。 上方氤氲中的那些剩余紫青色神龙却真没在意皇甫成的状况,或者说,他的情况越是糟糕,它们便越是兴奋。 于是一条接着一条的紫青色神龙化作电光,呼啸着扑向皇甫成,誓要破灭这道护持着皇甫成的屏障。 系统修复屏障的速度远远及不上屏障被破坏的速度。 所以,当第五条紫青色神龙扑向皇甫成的时候,那一道散发着淡淡荧光的白色屏障终究化作点点荧光,散落在这一片识海世界中。 暴露在紫青色神龙面前的皇甫成浑身一个颤抖,竟从胳膊的空隙处睁开眼来,定定地望着头顶处的那一片厚沉云雾。 那双眼睛沉、黑、暗,甚至带着一种竭斯底里的疯狂,只看一眼,就足以叫人心神难定。 皇甫成的这双眼睛在他识海世界里睁开的一霎,他那身处景浩界的肉身竟也跟着爆发了一种吞天噬地的疯狂疯癫气息。 净涪魔身自无边暗土世界中睁开眼睛,往上方看了皇甫成一眼。 净涪佛身也被惊醒,自净涪的识海世界中往皇甫成所在的方向一望。 便是照旧不紧不慢往前行进的净涪本尊,这会儿也停了停脚步,才再度往前走。 果然是小看不得啊。 就是可惜了。 有这份资质又如何?在这景浩界中,有景浩界天道,有左天行,也还有他。皇甫成再想冒头,呵呵。 站在云霄宝座前方的‘左天行’眉毛都不动,只垂眸注视着他,一时却再没有动作。 天心至高,天心也至公。 皇甫成无边业力缠身,所以才会破例在结丹的时候承受一九天雷劫。这一番劫数过后,他若是过不了,身死道消之后自然是一切皆休。但如果他能过得了,那么即便景浩界天道依旧在注视着他,它也不会再出手。 一切,单只看皇甫成自己。 皇甫成也没有指望谁能够伸一把手。 他这会儿仿佛连神智都是浑噩的,就那样拿着一双沉满黑暗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一条狰狞着扑向他的紫青色神龙。 皇甫成手猛地往前一探,抓住跌落在他前方的那一朵业火红莲,挥手向前一扫。 诡谲艳丽的业火火焰跳动,瞬息间铺满了整个识海世界,挡住了那一条所向披靡的电光,也疯狂地缠绕上了那一片电光。 红色的火渐渐扭曲,拖拽出一缕缕的阴影。阴影交织汇聚,毫不避让地撞上了那一片炽白的光。 红与白,火与电,暗与光,一时厮杀绞缠在了一起,拼个你死我活。 皇甫成肉身所在的位置,便连虚空都开始扭曲,拉扯出一片虚幻的彩色。 魔身又看了一会儿,已经猜到了结果。 ‘啧,果然是过了么?’ 虽然是早就知道皇甫成不会这么轻易就身死道消,但眼睁睁看着这种猜测变成现实,魔身的心情还是有那么一刹那的不痛快。 佛身垂了垂眼睑,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魔身看了佛身一眼,却正正在这个时候碰上了佛身撩起眼皮,也往他这儿望来。 双身的目光在这个时候碰撞了一下。 魔身先佛身一步将双眼隐去,却还是留了话道:‘算了,本来就该是这个结果。’ 佛身看着魔身的眼睛隐去,又瞥了一眼心魔宗的皇甫成和九重云霄之上的‘左天行’,最后垂了垂眼睑,也消隐了踪迹。 景浩界中,还只剩下净涪本尊踽踽独行。 当然,净涪本尊也不在意就是了。 皇甫成是不知道在一旁看戏的那些看客中有三个已经提前散场,他没有那个能耐,也没有那个心思去注意这些事情。 他还在似茫然似癫狂地应对着识海世界里剩下的那些紫青色神龙。 随着他一次次的提挡劈落,随着业火与电光一次次的短兵交接、你死我活的撕咬吞噬,紫青色神龙所化的电光固然在消湮散灭,可那三品业火红莲也在发生变化。 业火红莲上熊熊燃烧的业火火焰渐渐染上了浓墨似的漆黑。 那黑似阴影,也似灰烬,就那样沾染在业火火焰中央,消不散,抹不去。 同时,业火红莲之上,还有一朵朵的花瓣形状的业火自红莲莲台上脱落,又在虚空中散尽一切痕迹。 高坐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纵然淡定冷静,看着皇甫成手中的那朵业火红莲也不免心疼难抑。 这可是业火红莲本源的玷污和损耗啊。 不说接下来要消去那剩余的天雷劫对业火红莲本源的玷污和损耗,但只看现在!便是皇甫成要想将业火红莲现在剩下的本源涤荡干净又或是补充完整,所需要的资源就是可遇不可求。 天魔童子在一旁看得心疼,可即便再心疼,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不能骂皇甫成一声败家子。 就眼下这样子,谁都能看出来,真要吝惜这些损耗和被玷污的业火红莲本源,皇甫成的命就不能要了。 命和业火红莲放在两边,谁都会选。 皇甫成不在意也不能察觉到天魔童子的心思,他还在一下一下地提着业火红莲往前劈扫。 直到最后的那一条紫青色神龙所化的电光彻底湮灭,整个识海世界里再也寻不到一丝雷光,皇甫成才定定地站在了原地。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表情木然,眼神癫狂,手里只知道紧握着那一朵业火红莲。可即便是这样,当他肉身真元一阵雀跃涌动的时候,他还是福至心灵地运转法门,借助那一线灵机凝结金丹。 九重云霄之上,‘左天行’看着皇甫成周身气机从凝滞到灵动,再从灵动到散乱,一直到那一颗金丹在皇甫成体内成形,他眼底染上的紫青色才褪化成最初的黑白色。 左天行回神,先是回头看了看他身后的那一座云霄宝座,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伸出来的双手,最后垂下目光看了一眼心魔宗里已经成功结丹了的皇甫成,心下一时无言。 天魔童子、皇甫成、天道…… 左天行自己在心底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最后却是定下心神,张目看了一眼还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往前走的净涪。 这会儿,便连左天行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心底里的那些情绪。 是羡慕,也是嫉妒,是喜悦,也是黯然。 到得最后,这千般万种思绪,都只凝成了一声叹息。 也唯有这么一声叹息,能够道尽他此时的种种心思了。 这一声叹息散落在九重云霄之中,并未落入人间,可此时在人间中行走的净涪却仿佛能够听到这一道叹息。 第362章 静檀寺中1 净涪停下了脚步,头稍稍往上一抬,就有一道视线望入了九重云霄之中。 左天行愣了一愣。 净涪却只是看了左天行一眼,再礼貌地点了点头,便又自收回了目光,还往领了白凌往前行。 左天行回神后,当即也笑了。 这个一闪即收的笑容既坚定又决然,带着剑修特有的无边锋锐,直欲撕裂苍穹,扯破一切纠缠阻隔。 他最后抬头往无尽虚空中看了一眼,便返回了肉身中。 即便魔身不说,净涪本尊也能够察觉到左天行那边的动静。 他并不太放在心上,还只是一步步地往前走。 事实上,左天行的遁去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皇甫成这一场突破,收获最大的不是成功结丹的皇甫成自己,也不是将天魔童子扯进来与景浩界天道来一场正面对决的始作俑者净涪,而该是被景浩界天道借手行劫的左天行。 作为始作俑者的净涪,他试探出了景浩界天道对皇甫成乃至是天魔童子的容忍度,算是有了一定的收获。 这收获比起他这一回出手的成本来,可谓是暴利。 毕竟他这次就单单只是摆出了一个姿态,表露表露他的意图而已,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出手。 可一直没有真正动手的他,却已经收获到了他想要探知到的消息。 在天魔童子那里,皇甫成不能死。而在景浩界天道那边,左天行才是应对天魔童子的主力。 净涪本尊琢磨了一回,才发现自己不论在哪方的棋盘上都是一粒闲棋。 他这粒闲棋,在天魔童子那边属于碍眼碍地碍事儿的丑石,而在景浩界天道那边,却是可有可无但最好还是要有的后手。 这么一琢磨,又再看看皇甫成和左天行,净涪本尊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是该自认幸运。再怎么着,他也是比皇甫成和左天行要好不是? 想到这里,净涪也很应景地扯了扯唇角,小小地笑了一下。 白凌是跟在净涪身后的,所以他看不到净涪的表情,更看不到净涪那不见笑意的笑容了。 净涪没有太高兴,可要说到气愤憋闷什么的,却也没有。 整个景浩界,甚至是包括这无尽虚空外的恒河沙数大、中、小世界,多如尘埃的茫茫众生中,又有几人,不是落在他人棋盘上的棋子? 真正能够跳出一个个棋盘,成为棋手的,又有几人? 他自己实力不济,不足以跳出棋盘,也不能掀翻棋盘,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真要怨,那也只能怨自己的实力不够! 净涪收敛了所有的表情,抬起视线往前方隐隐露出一角檐角的山寺看了一眼。 他不会一直这样弱的! 白凌察觉到净涪抬眸,也转了头顺着净涪的视线看了一眼。 他实力确实不比净涪,看不清隔着那样遥远距离的地方,可他心性机敏,只是一转脑子,也能猜得出在那视线的尽头约莫会有什么。 白凌心中一个欢呼,脸上更是绽放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来。终于不用露宿山野了! 要知道,这还是自他随着净涪踏出天静寺之后,第一次在荒野山郊处走了那么长时间。 整整三个月! 他们几乎是从秋天走到了冬天,从凉风落叶走到寒风飘雪,从静礼寺走到了如今三千里之外!三个月的时间,三千里的距离,他们就这样一步步的走了过来! 一步步啊! 这会儿白凌自己回想过来也觉得心酸。 作为修士,哪怕他修为境界再低,想要跨过这三千里的距离有的是手段,也完全不需要耗上三个月的时间!可偏偏,他就需要徒步行走。 徒步跨过这三千里的山水,三个月的时间其实已经算短了的。 白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再度抬手拽了拽身上褡裢的布带,这才跟在净涪的身后转过一道拐角,踏上一条已经被杂草掩盖的小道。 说起来,虽然这三个月时间里是走得艰难狼狈了点,但单只看他身上越渐纯澈的灵光,也已经值了。 净涪不在意身后白凌那些繁复的情绪,他一下一下地拨动着手中的佛珠,踩着不紧不慢合乎他手上动作的步伐,往山上行进。 那是一座不高不矮不锋不钝的土山。山顶处的平地上,生有一处茂密的林木,而林木的中央,却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寺伫立。 净涪领着白凌在山寺的阶梯处停步。 这是一座废弃的山寺,山门处用土砖垒成的阶梯已经爬满了青苔杂草,更远的地方,甚至还被野荆山藤缠了个遍。 白凌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这样的地儿,真的会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么? 白凌不怀疑净涪,也不觉得净涪会寻错地方,但眼看着面前的这种情况,他心里真是一阵复杂。 净涪却没什么表示,他将路上一直拿在手里的那串佛珠拨到手腕上,自己探手伸入身前的褡裢里,便从里头摸出了一把柴刀。 看着净涪的动作,白凌一时眼都瞪大了。 他甚至愣愣地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才再睁眼望向净涪的手。 可让他失望也震惊的是,净涪手里握着的就真的是一把柴刀。 一把柴刀! 谁能想象,出身妙音寺藏经阁,备受佛门看重,才刚从天静寺中走出的景浩界史上最年轻比丘的净涪,身上褡裢里居然放有柴刀? 说出去,谁能信!? 谁会信? 这可是净涪比丘啊! 那不是柴刀!那是柴刀模样的灵器吧?! 白凌定睛又看了几眼,甚至还闭上眼睛特意以感知探查了一番净涪手上的那一把柴刀。 当然,出于对净涪的尊重,或者说是畏惧,白凌并不敢肆意伸出神识降入他手上的柴刀仔细探查,而只是将自己的神识分布在那柴刀附近,一点点分析查探那柴刀周遭的一应气机。 但令白凌失望的是,不论是他的眼睛,还是他的神识,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那净涪手上握着的,就是一把普通平凡随处可见的柴刀而已。 真的就是一把柴刀。 白凌整个人都要疯魔了。 可是作为当事人的净涪,却没在意白凌的震惊愣怔,他一手拿定了柴刀,一手整理衣袖。 他身上穿的是僧袍。 僧袍的袖口素来宽大,不太适合干活,所以需要先整理整理。 白凌内心疯魔表面木呆地在原地站了半响,如今见得净涪动作,便也愣愣地跟着他的步骤,开始给自己挽起衣袖。 净涪不理会白凌。 他也没准备让白凌给自己开路,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个打算。 等他的衣袖整理好后,他便握了柴刀,头也不抬,当先一步就踩上了那长满青苔杂草的土阶。 到得白凌回神,净涪都已经往前走了好几级台阶了。 白凌再不敢分神,忙忙地从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翻出一根木棍,急步跟了上去。 净涪没有示意,白凌哪敢跟他抢活干?他甚至连抢到净涪身前,替他开路的想法都没有,只提着长棍跟在净涪身后。 净涪也不管白凌,自己提了柴刀,先在拦路的树枝、荆棘、山藤上敲打,又等待片刻,惊走那些栖息在其中的蛇虫蚁兽后,才举起柴刀,开始为自己清道。 白凌跟在净涪身后,举着长棍给他将砍落的草叶、枝藤扫到阶梯两边。 两人合力之下,哪怕这一条阶梯上杂草丛生,荆棘山藤缠绕,也还是很快清出了一条路来。 也幸而此时已到了初冬时节,阶梯上生长着的山藤、荆棘乃至树枝上的枝叶都已经落尽,只剩下些枝干在阶梯上交杂纠缠,很给净涪和白凌省了些力气,不然,他们还得更扫去落在他们身上的青叶。 清出阶梯之后,净涪和白凌终于站到了山门前。 看得出来,这个山寺早年建造的时候是很费了些心思的,所以哪怕用料都仅仅只有山石土砖,这山门前也没生出什么山树,而只是一些攀爬生长的山藤占据了一小片地界。 至于剩下的那些空地儿,却是都被青苔绿藓占领了去。 也就是山门上挂着的那一块牌匾能够幸免于难了。 白凌顺着净涪的视线抬头望去,口中不由念诵出声:“静檀寺。” 对于这些肆意烂漫的青苔绿藓,净涪是不在意的,便连那些攀延的山藤他也本也没多在乎。可是作为一个佛门的比丘,见此状况,他是有义务动手清理的。不过也不急在这一时就是了。 净涪扫过一眼,心中便有了计较。 但在这个当口儿,他却只将柴刀往身侧的空地上一插,又放下挽起的袖口,整理身上的衣袍。 待他整理完毕,他便站直了身体,双手合十,躬身向着山门一拜。 白凌眼看着净涪的动作,急急地将手上的木棍往地上一放,也双手合十,向着山门拜了一拜。 一礼毕,净涪便再度挽起衣袖,拎起地上的柴刀,往前走向山门。 虽然静檀寺已经败落,便连山门门扉上那只是虚虚挂着的锁眼都已经生出了铜锈,但这山门也还是闭合着的。 净涪站在这闭合的山门前,也仿佛能够看见这最后离开静檀寺的人虚虚地阖上门户,提着物什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下阶梯。 到底此间神佛显圣,这静檀寺便是再败落,离开的人也还是不敢有丝毫不敬。 净涪先将柴刀放在门槛边上,双手按在锁眼处,一个用力,推开了这一扇不知闭合了多久的山门。 山门打开,净涪张目眺望了几眼。见山寺中虽然青苔遍布,各处没有铺填山石的土地上也都是草木蓬蓬,净涪也只是拎起了门槛边儿上的柴刀,面色不改地跨步往里走。 白凌跟在净涪身后,视线团团一瞟,便将这静檀寺的情况看尽。 看见这静檀寺的情况,白凌脸色有些发苦,但他抬眼看看净涪的背影,还是提着长棍急急地跟了上去。 清理这静檀寺千百年来蓬生的杂草如何?扫尽这静檀寺千百年来积聚下来的尘埃又如何? 净涪师父干得,他也干得! 于是这一清理、一清扫,便耗尽了净涪、白凌两人这一整天的功夫。 也幸得这静檀寺不大,只有几座殿宇、一座鼓楼、一间法堂、两间云房,否则就静檀寺这时候的情况,这说是一整天其实就只有大半日的时间,可未必能够让他们搞得定。 到得净涪、白凌两人收拾整理好那些清理用的物什之后,恰恰便是晚课开始的时间。 因着静檀寺中无人,鼓楼里并没有传来鼓声。净涪是自己看了看时辰,才领着白凌去法堂的。 法堂里,刚刚清扫洗刷过的佛陀金身法相熠熠生辉,全不见早前那副暗沉无光的模样。 净涪从旁边案桌上抽出他刚刚放置上去的线香,就着旁边那燃起不久的灯烛烛火燃起,才捧着那飘了淡烟的线香转到案桌后,拱手站定。 白凌也是一般动作。 待到白凌站定后,净涪领着他躬身拜了三拜,才将他手上的线香插入那填了细碎泥沙的香炉中。 淡淡的香烟飘起,氤氲出一小片迷迷蒙蒙的烟雾,模糊了上方佛陀的轮廓,倒更显得那佛陀慈悲宽蔼。 净涪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那尊佛陀。 这静檀寺也如静礼寺、静和寺一般出自天静寺,故而这法堂上也如它们一般,供奉着世尊阿弥陀。 世尊阿弥陀,可是此间,乃至无量量恒河沙世界中,为数不多的棋手之一。 所以,任这世间岁月流转,人世变迁,他还自高坐上首,俯视下方芸芸众生。 所以,他可以随手一拔,给了他一个谁都不能轻动的位置。 世尊阿弥陀啊…… 净涪站着,白凌也不敢坐着,就这样陪着净涪站。 净涪站了半响,回头对着白凌点了点头,便不客气地在那为首的蒲团上落了座。 白凌连忙跟上净涪动作。 净涪没有再回头,他从蒲团上首拉过那套木鱼,提了木鱼槌子,开始这一天的晚课。 晚课结束之后,净涪挥散了白凌,自己提着一盏油灯回了他给自己挑选的云房。 到底白凌也是陪着他在外风餐露宿了三个月,在这三个月时间里走过了三千里山水,如今走到了这静檀寺,条件又允许,净涪便也就放了白凌过去,让他自己休歇休歇。 白凌一夜安眠。 净涪却是挑亮了烛火,又自就着案桌上摆放着的那一盏油灯,磨了细墨、沾了金粉,抄了三遍的《佛说阿弥陀经》。 这三遍《佛说阿弥陀经》抄完,净涪也就停了笔,收拾了誊抄好的经文,熄灯上了床。 这静檀寺数百年来才再次亮起的烛火,就这样熄灭了过去。 山风卷夹着夜雪飘落在屋檐上,絮絮地堆积了一层又一层。 夜尽天明,净涪早早便醒了过来,收拾洗漱过一遍,便推门出了云房。 在他那一间云房的对面,门扉紧锁,只听见里面响起的绵长呼吸声,再没有别的动静。 白凌还在睡。 净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径自转身,阖上门户便往法堂中去。 直到早课时间将将开始的那一刻,坐在他的那一个蒲团上的净涪才看见白凌一身狼狈急急地跨步走入法堂。 净涪瞥了他一眼。 白凌一边小心赔罪,一边却是急急地扫去身上落雪,整理自己略显凌乱的僧袍。净涪闭上了眼睛,一手拿定木鱼槌子,一手拨动佛珠,还在心中默诵《佛说阿弥陀经》。 白凌这会儿也已经坐正,也提了木鱼槌子,拿着佛珠诵读佛经做早课。 可他念的,却是那零散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净涪眉毛不动,一句一句地在心底诵读经文。 待到早课完成,净涪收拾了前方的那套木鱼,又将手上拿着的佛珠套回手腕上,便从蒲团上站起,再向着上首的佛陀拜了三拜,结束了这一天的早课。 白凌也是一般动作。 待到净涪转身,正要往法堂外走的时候,他觑着空档,跟在净涪身后向净涪请示:“师父,我这些日子灵机活泼,应该是要准备突破了。所以想跟师父请几天假……” 白凌的情况,净涪也能看得出来。 他自身资质不差,修行的又是家传的最为契合他自身的功法,又花费三个月的时间走过三千里山水,他这途中一切所见所想都在昨日一睡中汇聚成他自己破关的力量,如今心有所感,也是正常。 净涪很随意地点了点头。 白凌见他应下,心中一时大喜,但很快就又想到净涪到这静檀寺来的目的,又觉得有些可惜。 他到底还是没有那个福缘亲眼目睹净涪将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取出的盛景。 到目前为止,净涪只取出了三份《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一份作为引子,据说是在妙音寺一间分寺里取出来的。那时候他还在自己的家族里当一个嫡支少爷,每日里想的是如何修行,如何增加自己在族中的份量,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自己也会有家族败亡,自身流落飘零在外的一日,自然也就更不知道佛门会有一部名为《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真经出世。 一份在静和寺中,那时候他是随侍在净涪身侧了,但可惜的是,那会儿他和净思、净念两人凑一起,也没能看见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出世。他从来不知道《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对他的修行有所助益,自然也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更甚至,那个时候的他连这样的想法都不敢有。 净涪看似温和宁静,但其实,不太好接近。 再有一份便是在静礼寺。静礼寺对他们或者说对净涪的态度其实不怎么友好。净涪作为比丘,又得世尊亲授《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带有层层光环,静礼寺的那些大和尚们便是有再多的想法,也都只能憋闷在心底,表面上还是怎么礼遇怎么来。 可这份礼遇,只给了净涪。 被这份礼遇压下来的冷待,就全都给了他这个小小的追随者。 谁让他是净涪身边跟随着的唯一一个追随者呢?谁让他们既拿净涪没办法还要礼遇他呢? 白凌跟随在净涪身侧,领受了净涪的庇护,还不时得到净涪的点拨,这份被转嫁到他身上的冷遇受了也就受了。白凌也不会和净涪多嘴半句。 更何况,这些大和尚们还都是心慈手软,纵使冷遇,也只是态度冷淡一点,限制多了一点,并没有伤他分毫。 白凌本也没多在意。 只能待在暂居的院子就待着吧,只要他不多出门,不在那些沙弥、比丘面前晃动,那也没有什么事情找上门来。 说实话,这些大和尚们算是软了的,倘若是天魔宗,呵呵…… 能保得住神魂完整都算是给净涪脸面了。 不过这些也就是原本。 当白凌察觉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对他修行的助益的时候,每每回想到那个时候,白凌几乎没悔断肠。 冷脸就冷脸,闲话就闲话,只要他们不动手,只要他们不要了他性命,冷脸又如何?抵得过他的修行重要么? 只可惜,不论白凌再怎么后悔,那个机会也都已经错过了。 错过了,他当时也就只能安慰自己。只要净涪还没有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收集完整,只要他还跟随在净涪左右,那机会总还是会有的。 现在,机会是来了,但他还是得眼睁睁地看着这个难得的机会从他眼前溜走…… 白凌跟在净涪身后,脸色踌躇,欲言又止。 他几乎忍不住开口,想要请求净涪等他一等。等到他出关之后,才去取那份藏在这静檀寺中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白凌小心地瞥了一眼净涪,快速地将这个念头撕碎扔到一边。 就是他自己按捺一下,推迟突破的时机,跟净涪请求让他一道去寻《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也比刚才的那个想法好啊。 第363章 静檀寺中2 可惜啊…… 他的灵机圆满无漏,神魂清澈明净,正是进入筑基期的最好时候。倘若真像他刚才设想的那样,自己给自己来个强行压制,就为了推延突破时机。成了还好说,待到他求得净涪同意,那就是两全其美。可倘若一个不小心,别说是想要推延突破,他就是想要一直待在炼气期永远不突破都可以。 白凌自己掐着手指想了又想,权衡权衡再权衡,终于还是在净涪与他分别的那个岔路口下定了决心。 他站在净涪面前,什么话也没说,合十弯身一拜,转身就走。 净涪看着他动作,见此点了点头,合十还得一礼,自己迈步就往藏经阁里去。 静檀寺,是一座已经没有了修行僧侣的山寺。 它甚至没有了香客,没有了游人。 除了一日日生长的青苔、杂草、山藤,除了在这些青苔、杂草、山藤中栖息的蛇虫蚁兽,这里,再无生气。 它人迹全无,门户闭合,沉默而安静地隐在这一片不大不小的土山上。 在这被遗忘了的百年千年时间里,在旁的佛门寺庙日复一日的晨钟暮鼓的时候,它却是完全的沉默。 青苔攀上阶砖,杂草长满角落,山藤攀过大半个堂屋,尘埃覆上香案,便连寺中供奉着的佛陀、菩萨都是灰暗无光的。 它就像死去了一般。 可是,当净涪砍去阶梯上的一切封锁,推开合上的门户,踩上长满青苔的土地,这座山寺又从永眠中醒来,敞开了怀抱拥他入怀。 净涪可以随意地在静檀寺中游走,可以去往任何他想要到达的地方,可以动用这静檀寺里的每一样东西。 哪怕这静檀寺里的一切阵法禁制还在运转,哪怕他其实没有属于静檀寺弟子的身份铭牌。 净涪在这静檀寺是自由的。 比在莫国山寺那个同样没有人烟的清慈禅师的道场还要自由。 说起来,净涪所见过的寺庙很多,停留过的寺庙也不少,可静檀寺却是最独特的那一个。 虽然都是没有了人烟,静檀寺却不比莫国山寺。莫国山寺那是一个大德和尚的道场,它是有主的。静檀寺却不然,它没有主人。可它有灵性。 净涪甚至觉得它有生命。 但经过一番仔细研究之后,净涪又发现,它没有灵智。 它介于生与死之间。 如果它能得到大机缘,有朝一日它或许就能真正的化生出灵智,成为灵器一样的存在。 如果它能有这个机缘的话。 左右、前后的转过一圈之后,了解了情况的净涪便失去了兴趣,再不在这寺中转悠,而是径直找到了藏经阁去。 静檀寺的藏经阁比起天静寺、妙音寺、莫国山寺甚至是静礼寺、静和寺的藏经阁来,是要小很多,可相对于寺里的其他建筑而言,不论是占地面积,还是设在这里的种种布置,都已经算是静檀寺里最出众的地方了。 最明显的,在净涪第一次推门入屋的那会儿,这静檀寺其他地方甚至包括各处供奉着的佛陀、菩萨、罗汉、金刚等的塑像、雕刻都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尘埃。还是净涪和白凌两个忙活了大半天,才让它们一身清爽地重见天日。 可这藏经阁…… 净涪就站在藏经阁院门外,都还没有往里踏入一步,只看那院门,却愣没在那扇闭合了百年千年的门扉上找到一丁点岁月留下的痕迹。 没有青苔、没有杂草、没有山藤,甚至连丁点尘埃都找不到。 这就是一个与静檀寺其他建筑分处在不同时空的阁楼。 净涪不相信那些舍弃了静檀寺的僧侣们会有那份心思特意布设这样严丝密缝的阵法禁制守护藏经阁。 既然已经选择舍弃,那么藏经阁与这静檀寺里的鼓楼、法堂、云房等等建筑又有什么区别? 不都是舍弃了么? 所以,这设下守护着藏经阁的重重布置的,该是另有其人。 净涪心有所感,在闭合的门户前停下,往那门户上看了一眼,不伸手,而是双手合十,微微腰身行了一礼。 这一礼之后,净涪才走到门前,双手搭上了锁眼,像他昨天推开山门那样,一个用力,推开了他面前这扇同样只是虚虚闭合着的门户。 “吱呀。” 净涪往里看了一眼。 门户之后,便是两条不长不宽仅用一块块土砖铺出的过道,过道交叉成十字,连接了东西厢房和主屋的同时,也将这个庭院分成了四块几乎同等大小草地。 草地上有低矮不及寸指长的碧绿丝草生长,在这初冬的时节里,这丝草仍旧翠绿如同碧玉一样的流苏,吞吐着独属于春天和生命的气息。 而除了这一片片生长的碧绿丝草外,这四块草地上还各栽种了一株娑罗树。娑罗树树身低矮,但枝叶也是与树下丝草一样的碧绿生脆。 净涪团团扫过一眼,再不往那东、西厢房分出一点视线,跨步迈过门槛后,径直踩过过道,一路往主屋去。 他推开主屋,抬眼便看见了那该是值守僧侣镇守的柜台后坐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收拾得特别光鲜的年轻僧侣。 那人不似寻常僧侣日常作息那般只穿僧袍,而是极庄严肃穆地在簇新的僧袍外又套了一件光亮的袈裟,胸前挂了一串长佛珠,搭放在膝上的双手还捻定了一串小佛珠。 他腰背挺直,眉眼低垂,眉目宛然,似乎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睛来,笑着招呼净涪。 可是,他已经死了。 这年轻的僧侣身上皮肉再紧实,表情再生动,他也已经死了。 死了百年千年。 若换了人来,推门入屋冷不丁就瞧见这么一个人,怕是再怎么样也得被惊一下。但站在这藏经阁主屋门前的却是净涪,以净涪的见识,想要吓到他还得再换一换。更何况,净涪对此早已心有预感,又何需再去想惊不惊吓不吓的问题? 净涪跨步入屋,走到柜台前面,礼貌地向着这已经涅槃圆寂的比丘合十一拜。 拜过之后,净涪便和他每一次进入藏经阁一样,从他袖袋里摸出一块弟子铭牌,放到了柜台上,推向了那比丘面前。 他拿出来的这一份弟子铭牌,是他作为妙音寺藏经阁弟子的身份铭牌,这会儿拿出来,其实不怎么符合规矩。 按照规矩,入寺那会儿他该先去杂事堂挂单,换上这静檀寺的身份铭牌,然后才拿那个身份铭牌来藏经阁翻阅阁中藏书。 就像他之前在静礼寺做过的那样。 可净涪却是恍然未觉。 他将他的那个身份铭牌推到那比丘面前放了一会儿后,像是给这比丘时间让他确认,才将那身份铭牌收了回来。 收好了身份铭牌后,他又是合十一拜,这才转身走向了整整齐齐排列摆放着书典的书架。 这静檀寺虽然千百年没有了人迹,但因为这藏经阁里曾经仔细布置下来的重重禁制,这阁里的藏书也才成功避过了岁月的侵蚀,规整簇新,和静礼寺那些日日被人细心整理的藏书相差无几。净涪也不急着去找那份藏在这里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他径直来到第一个书架前,取了书架最顶层最靠近墙壁的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 这一部《佛说阿弥陀经》的内容和他以往翻阅过的那些《佛说阿弥陀经》原该没什么不同。可净涪才将这部佛经从书架上抽出,都还没有翻开书页去看经书里的内容,便先看见了佛经封面书页上勾勒的“佛说阿弥陀经”六字。 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让净涪猜到了这静檀寺的根底。 这“佛说阿弥陀经”与净涪见过的其他任何僧侣誊抄书写出来的“佛说阿弥陀经”最大的不同,便在于这里的六个“佛说阿弥陀经”没有修士或者说是修行者特有的气息。 修士所写的字,或许各有各的特色,但哪怕再是不同,其实也还是有一点相同之处。 他们的文字字里行间,总有一股气机勾缠天地灵机,显化自身道妙。 当然,如果没留心的话,这一点相同处便是存在,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但净涪,或者说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就是那样一个有心人。 因为他注意到了,所以每每在伪造信件、留言的时候,都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凭着这一手,当时的天圣魔君可是狠狠地坑了左天行好几次。 也就是左天行吃亏吃多了,后来也留了心,才没再在这上头继续栽跟头。 这些都是当年的事了,后来没效果了之后,当时的他也就兴致缺缺地收了手。但收手是收手了,他的这一份眼力却还在,甚至延续到了如今。 既然这封面的“佛说阿弥陀经”六字就没有了那份修士的气息,那便很明显了,这部《佛说阿弥陀经》,并不是出自修士的手。 不是修士,又在这佛寺中,净涪只是略略一猜,便知他手上拿着的这部《佛说阿弥陀经》的真正抄录者,其实该是佛门里极少见的凡俗僧侣。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净涪并没有觉得这部《佛说阿弥陀经》如何廉价无用。他甚至来了兴趣,也不另找地儿,当下就一手捧住了这部佛经,一手悬在半空,伸出手指隔着一小段距离顺着笔画伸展的角度方向慢慢描摹。 边描摹,他边还闭上了眼睛,细细体会那附着在文字上的意境。 净涪灵魂强大,灵魄壮阔,而他对于自身心神的控制更是强到了巅峰。所以他才刚刚将心神沉入了其中,便觉眼前一亮,他落在了一间僧舍里。 净涪不去看僧舍周围的环境,也没去打量这僧舍里的布置,他的视线从他落在这里的那一刻,便找到了僧舍中央,在那一盏油灯前方伏案提笔的老僧。 老僧面容黝黑枯槁,双眼浑浊,手脚虚软无力,便是那提着笔的手,也都是颤颤巍巍的。可他的眼睛虽浑浊,却也有光;他提着笔的手颤巍,落笔却稳;他的身体虽佝偻,靠着案桌却很平。 他虽老衰体迈,但现在却就着那一盏几近燃尽的烛火,书写着他一生中最珍贵的体悟。 净涪迈步走到近前,悄然无声地落在老僧的对面,目光落在那摊开的纸张上,看着那老僧提着笔,蘸着墨,一笔一笔地在白纸上写下文字。 “佛说阿弥陀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僧,千二百五十人俱,皆是大阿罗汉,众所知识,……” 老僧专注地提笔写字,全不在意外事。不知道此时夜雪飘落,在屋檐上压下一层细薄的积雪;不知道此时夜风凛冽,呼啸卷夹着雪花飞舞;不知道案前烛火摇曳,在他身前的纸张上拖拽出一层细长的暗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他的对面,坐落了一个人。 他只提着笔,慢而专注地写。 净涪也没打扰他,也只专注地看。 渐渐地,周遭虚影黯淡,扭曲成一片金光。 金光里,有一个身影虔诚跪拜。 这一个身影前,一尊金身佛陀端坐在十二品功德金莲之上,慈悲俯视下方身影,还有一句句经文在耳边回荡。 “……尔时,佛告长老舍利弗:‘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 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 净涪听得一阵,便已知晓,这会儿在他耳边说法的,并不是哪一位佛陀、菩萨,而是刚才他所见的那位老僧。但他也没觉得如何,仍旧安静专注地听经。 这一听,净涪渐渐地就品出些味道来了。 这一位老僧所誊抄出来的这部《佛说阿弥陀经》,如今在净涪耳边所说的《佛说阿弥陀经》,主旨在一个“诚”字。 通篇《佛说阿弥陀经》,也都只在说一个“诚”。 抛开种种杂念,斩去诸般凡思,只拜一尊佛,只敬一尊佛。 净涪渐渐听得索味,便也就只是听着,再不入神。 许是因为这位老僧只是一个凡俗僧侣,他没有灵根,在佛门中找不到超脱的希望,但他又对世事压抑,对凡尘绝望,想求一个解脱,所以寄希望于在景浩界中最广为人知最神通广大的世尊阿弥陀。 “……‘舍利弗。当知我於五浊恶世,行此难事,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为 一切世间说此难信之法,是为甚难。’佛说此经已,舍利弗,及诸比丘,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等,闻佛所说,欢喜信受,作礼而去。” 勉强听完这一部经文之后,还没等那周遭的环境自然退去,净涪便自睁开了眼睛,望入了这一个世间。 他眨眨眼睛,随手便将手里拿着的那部《佛说阿弥陀经》又给放回了原位,然后,他便再也不看旁的,径自往那处呼唤他的地方寻去。 在净涪看来,这藏经阁里收藏着的第一部 佛经都已经是这般模样,那剩下的那些,也不需要看了。看了也是在浪费时间白耗心力,还坏了他的心情,那他还要看来干什么? 堵自己的心么? 须知,这藏经阁里摆放的佛经位置也是很讲究的。一般而言,放在第一座书架的第一部 佛经,都是各寺的根本佛经,是各寺立寺的根本理论所在。那是各寺藏经阁里最有代表性的藏经所在。 摆放在那个位置的经书或许不贵重,不稀奇,但却是最宝贵的那一部。 这静檀寺的根本佛经都是这个模样的,其他的佛经也就不用再看了。 净涪甩袖,转过一个个整齐摆放的书架,在一处书架前停留。 他也没多想,更没有分毫犹豫迟疑,抬手就从那书架上抽出一部经书来,翻开几页,找到其中夹杂着的充当着书签的空白贝叶。 净涪取过贝叶,便将那部经书原位放了回去。 待到他捧起那片贝叶,目光落下的那一瞬,便有一片璀璨的金光升腾而起。 随着金光的升起,净涪的眉心处同时亮起一线金色的佛光。 这线金色的佛光与贝叶上升起的那片金光相互呼应,不过两个呼吸间,便将净涪的心神拖拽入了那一片他极熟悉的园林。 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 净涪熟门熟路地在草地上落座,定神听着上方的世尊与众人讲说佛经。 “善现启请分第二。” “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右膝着地,合掌恭敬而白佛言:……佛言:善哉善哉。须菩提,如汝所说,如来善护念诸菩萨,善付嘱诸菩萨。……唯然,,世尊,愿乐欲闻。” 待到这一段经文讲完,净涪心神一动,便抬了头去,望向上首高坐蒲团的世尊。 世尊坐在菩提树前,手结法印,眉眼温和慈悲,正孜孜不倦地与座下众人讲说经文。 可因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下一分净涪还没有收集到,所以这会儿世尊所说的那些佛理经义,净涪却是半点没有听到。 世尊似乎也察觉到了净涪的视线,他竟停下了讲经,转头往净涪这边看了过来。 净涪见得世尊这般动作,心下一惊,竟久违地提起了一颗心来。 不但是他,便连隐在识海世界中的佛身和身在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也都突兀地睁开眼来。 那形状一般模样却眸色各异的瞳孔里,一时有惊疑、畏惧沉浮起伏。 不论是此时的佛门比丘净涪,还是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他都是第一次直面世尊这样的强者。 哪怕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世尊非是本尊,而只是一尊法身,也由不得净涪不惊惧。 这不是胆小与否的问题。 而是直面强者时,那一种无法自已的震惊、恐怖感觉。 遍数前世今生,他一身实力最为强横的时候,其实还要数当年天圣魔君皇甫成突破的那时候。可那个时候的他,仅仅是对上天魔童子,也未能在他手上走过一招,最后甚至只能自爆来保存自己仅剩的尊严。 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天魔童子,而是比天魔童子强了不知多少,甩了天魔童子不知多远的佛门世尊阿弥陀。 面对这样知晓自己来历却还是给予他庇佑,甚至给予他传承的世尊阿弥陀,面对他甚至都察觉不到实力差距的世尊阿弥陀,净涪如何还能不为所动? 他现在这般模样,都已经是他定力、心性足够的体现了。 魔身自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显出了身形,但他不坐皇座,自站在一片本源中央,抬头望着静檀寺的方向。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背负在身后的双手,手指深陷在掌心里。 佛身也自识海世界里显化出了身形。他甚至脱出了那一片佛光,坐到了净涪本尊的身侧。 净涪三身,本尊、佛身、魔身齐齐显出身形,也都直直抬头望着世尊阿弥陀,不闪不避不退,等待着上首那位尊者的判决。 是的,判决。 在净涪自己想来,这就是判决。 哪怕此前这位世尊的态度都极为软和,但到了这个时候,真正直面这位世尊,净涪还是紧张了。 但这份紧张和净涪当年还是天圣魔君皇甫成面对天魔童子的那会儿不太相同,甚至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当年他面对天魔童子,他是要拼。 拼尽自己这一切,拼掉所有,怎么都不能让他如愿! 可这会儿,他却只是忐忑,只是惊惧,只是敬畏,但就是没有反抗的念头。 第364章 静檀寺中3 净涪自己在心底里苦笑了一下。 但除了那些本能的紧张、彷徨和忐忑外,他也不是全无把握的。 说到底,净涪和这位世尊接触真不少了。 从他得到第一片贝叶禅经,触动贝叶禅经里刻录的经义,一脚踏入这园林的那一刻起,他就见到了这位世尊,听到了他亲口说法。 这是他与世尊结缘的开始。 自那之后,所有人都在说,他得世尊亲授真经。 哪怕那些人始终避而不谈,但净涪知道,那些个大和尚自那一刻之后,其实也都在他们的心底里承认了他佛子的地位。 因此,哪怕他后来表明态度,拒绝了那些支持着他的大和尚们将他推上佛门佛子候选者的动作,他们也始终没有改变对他的态度,反而听而任之,给了他最大的自由度。 净涪心中明白,也就是有这位世尊站在背后的他了,换了一个人来,真的这么不识好歹,便是最为大度宽宏的大和尚,也难以在他那里再讨到半点好处。 也是因为有这一位世尊的青睐,那位天魔童子再是明白净涪对他的敌意和威胁,也始终忌惮着没有直接斩草除根,而放任他活蹦乱跳的到处蹦跶。 净涪受这位世尊庇佑良多。 或者更确切地说,净涪前世今生两辈子的走过来,还是第一次受到旁人这样的眷顾和帮助。 他很不适应。前世的时候,他也曾幼小力弱,也曾有一位带着他师尊名号的大修士,但留影老祖也就给了他一个名分,旁的一概不曾插手,只任由他自己挣命活下来,从尸山血海中走出一条生路。他原该一直站在景浩界魔门的巅峰,他更曾一度触及到那一道紧闭的大门,他甚至都已经推开了那扇门,却在将将跨过门槛的那一刻被人打落尘埃,掠夺他的肉身、身份。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遇到这种厄难。 也许是因为他当时站着的位置,也许只是因为他合适,又或是仅仅只是碰巧,当时的皇甫成不知道,现在的净涪也不会再去深想。 事情已经发生,情况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再去多想这些有的没的,没有意义。他只需要一路潜藏,暗自积蓄力量,直到他有能力为自己清算因果的那一刻。 这是他原本的打算。 他当年隐在左天行身后谋算皇甫成,就是出于这样的目的。 他原也准备这样一步不错地按照这样的计划走下去。 如果他没有遇到那一片贝叶,没有碰到这位世尊的话。 但他偏就是遇见了这位佛门世尊,偏就是得到了他的青眼,听了他的一段经文。 这是一个意外。 这个意外,也让他慢慢地走出了计划之外的道路。 他从左天行身旁的阴影里走了出来,站到了左天行、天魔童子甚至是此世的皇甫成面前。 不论是此时回头去看当初他自己的一举一动,还是当时他自己的权衡抉择,他都该是有着不少更妥当也更符合他早先为自己安排的道路的选择的。可他偏就走到了人前,让局势发展到了今时今日这般情状。 这其实很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净涪现在还记得当日认出他来的左天行那副见了鬼的表情。那极端不敢置信的脸,那连五官都已经扭曲了的面孔,每回想一次,净涪都觉得觉得特别的神清气爽。 左天行或许会以为净涪此前的种种行为都是为了遮掩自己的身份,特意做下这些事情来误导他。但其实只有净涪自己知道,这根本就只是试探。 他试探着的,就是那位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却又对他特别眷顾青睐的世尊阿弥陀。 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高坐须弥山上俯瞰尘世的世尊阿弥陀,他本该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 于那位世尊而言,他约莫就和他眼里的生活在景浩界里的凡俗、修士一般无二的生灵。就像只要他愿意,他能够看到这些生灵做的什么、想的什么那样,只要那位法眼观照天地的世尊愿意,他做过了什么,想过了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分了三身修行,他求的不是佛而是我,尽管他看上去是最虔诚的佛教徒但其实内里依旧自我……这种种样样都必定被他看在眼里。 可就是这样,那位世尊还是对他青睐眷顾。 他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赠他,引导他集齐散落在景浩界各处无声无息隐藏着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替他讲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义佛理,接受他的皈依,允许他借用他的力量请动与他一个等级的准提佛母降下法元来压服同在擂台上的佛门年轻一辈,让他成为景浩界中佛门史上最为年轻的比丘…… 如此厚眷,让净涪极其不适应甚至开始猜忌他的目的的同时,也不可避免的对他生出了些好感,有了对“师”的感觉。 或许这样的感觉还太过模糊浅薄,根基不足,甚至在外人看来更是显得太过大言不惭,可净涪却知道,这都是真的。 净涪自己都看得分明的事情,观照天地通感万灵的世尊阿弥陀自然也是看得清楚分明。 他眼底笑意愈甚,面上慈和宽宏的表情不变,但也不曾脱出身来与净涪说些什么。他此时还在与坐在他下方的那些比丘、大比丘等讲说《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也确实分不出身来与净涪言语,他只是迎着他的目光,对着他安抚地点了点头。 净涪本尊松开了紧掐着掌心的手指,旁边的佛身连带着还在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一道,松了一口气,也都各自隐遁了去。这祗树给孤独园里,就只剩下了净涪本尊一人。 净涪本尊想了想,还在他原来的位置上落了座,微垂了眼睑静等。 说来也是奇怪,经了这么一遭,净涪原以为自己心神会有起伏,又或是东想西想的左右分神。可当他真正坐下的时候,他的心乎平静安宁不见半点微澜,而他的神魂冥冥,竟于这不知位于何处世界的园林去灵感天地,观照虚空。 也许只是过了一会儿,又也许已经过了很久,净涪忽然又听到了那位世尊的声音。 “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三十二相观如来不。须菩提言,如是如是,……,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这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第二十六分节的法身非相分。 不需要多费神去回想,净涪心中自然而然便就生出了这样的一种认知。 刻录着这一节经文的那片贝叶净涪就有收录,也在收录的那一日曾经听世尊演说过这一段佛理,可这会儿再听,净涪却又因刚才心绪的大幅度波动得到了另一种更为深厚的感悟。 尤其是对那一首偈言,净涪竟在佛理之外别有触动。 世尊说偈言: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不去深究世尊此时所说“见我”、“求我”里的“我”,喻意指的是不是本我里的我,单只从字面意思去体会世尊所说的“我”,单只认为世尊所说的“我”就是在指代着他自己,那么,世尊是不是在回答他,若他以他的性格去推算世尊的性格,若他以自己的心思去推测世尊的目的,那就是他想错了,太狭隘了,入了迷障,误会了世尊? 这样的想法原该在净涪心底狠狠地记下一笔,可这会儿,它也只来得及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而已,便被净涪再度沉入经义所感悟的领会给挤压到一处偏僻的角落里,哪怕是有着杂草一般的旺盛生命力,这会儿也没有了施展的余地,只能眼巴巴地盼着望着,等净涪终于能抽出心神来理会它的那一刻。 不过可以预见,那该是在净涪离开这里,重回景浩界肉身之后的时候了。 这会儿,它也就只能安安分分地在角落里待着了。 第二十六节 的法身非相分讲完之后,就又是一片无声的沉默。 净涪并没如何失望,他甚至都没能回过神来,仍旧在那无边的佛理中畅游徘徊。 识海世界里隐遁着净涪佛身的那一片金色佛光越渐璀璨明亮,堂皇清新。而在这一片佛光的正中央,隐隐可见一道身影被无边佛光簇拥掩护,神圣庄严。 由此,便可看出此时的佛身比起往日确实是进益良多。 但这还是不全部。 净涪三身同修,在拓展了道路的同时,也定下了他想要破关就必须三身齐步迈进的局面。其中佛身、魔身分占善恶,既是相克,也是相生。所以当佛身大步往前迈进的时候,魔身也随着佛身的进展快速点燃净涪的积累,协同佛身一同前行。 当作为分支的佛身和魔身大跨步走出,主支的本尊也以同样的速度快速进步。 所以,当识海里那一片金色佛光越渐光亮夺目的时候,与被佛光占据的半边识海世界相对的被黑色魔气笼罩的半边识海世界却开始吞噬那里原本就细微薄弱的光芒,沉淀黑暗。 而在那光越光暗越暗的识海世界中央,一片淡紫色的薄雾也渐渐凝实、厚沉,透出与左右两边世界截然不同的气息。 第365章 静檀寺中4 上首高坐的世尊又往净涪这边看了一眼,眼带笑意又轻点了点头。 可这会儿沉浸在经义领悟里的净涪却已经没有再注意了。 世尊也不在意,他仍自专注着与下方的众人讲说经义。 慢慢地,这一场说经又到了尾声。 净涪于神魂冥冥中很自然地听到了最后一节经文。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只世界七宝,持用布施,……” 随着经文的讲述完毕,世尊的声音从一开始的震聋发聩到最后的截然而止,仿佛突兀,也好像水到渠成,也似乎余音绕梁,一时让人难以辨别分明。 便连净涪都是忍不住晃神许久。 待到净涪回过神来后,他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拿着那一片原本空白的贝叶刻印着一行行鎏金文字。 “善现启请分第二。” 净涪定睛仔细看了看贝叶上的经文,将它与他手上其他的那些贝叶归拢放置在一处,便直接抽身离开了这一排排的书架,再也没有看整齐摆放在书架上保存完好的佛经、佛典。 早前他看过的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成功地打消了他对这静檀寺藏经阁里藏经的兴趣。 这里的经书、手书保存完好,仔细翻阅过后,理应能够得到不少收获。 最起码也能拓宽眼界,增加见识。 可是净涪却毫无触动。 他从书架里转出,一路脚步不停,转眼就又回到了那后头坐着一具比丘遗蜕的柜台前。 净涪立身向着那比丘的遗蜕合十一拜,伸手取回了他自己的身份铭牌。 孰料,他才刚将那块身份铭牌收回,那原本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的柜台上陡然升起一片佛光。 净涪撩起眼皮看了那片佛光一眼,便听得有一个声音从那佛光中传了出来。 “贫僧法号悟光,今圆寂归去,留此遗蜕。后辈得见,若能代为安置,焚烧留骨于后山塔林,贫僧感激不尽。南无阿弥陀佛。” 这声音清朗平稳,情绪更是安定平和,浑不似自知死期即将遁入轮回的人该有的模样,倒令净涪多看了一眼。 听其音,观其神,见其人。 单只是听他的声音,注意他的精、神、气,净涪也有那个能耐大致确定他的性情和品格。 这悟光确实是一个合格的修士。 净涪既然遇上了,顺手将他的遗蜕安置了也不是不可以。 他并未多做犹豫,合十弯身又是一拜。 那遗蜕仿佛知道净涪应下了他的请求,面上竟然多出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净涪抬眼再看了这遗蜕一番,确定这遗蜕有所了悟,便挺直了背梁,双手虚虚抬起往前一探。 “呼。” 平地卷起一层小小的旋风。 这旋风只在那比丘遗蜕周围打转,并没有蔓延到藏经阁的其他地方,便连那比丘遗蜕身后隔条上摆放着的佛经也都是纹风不动,却实打实地将那比丘遗蜕自他坐着的座椅上托起,绕过柜台,浮在了净涪身侧。 净涪再不回头,带了那比丘遗蜕就迈步出了这藏经阁。 他从藏经阁里出来,只是略一思量,便将那比丘遗蜕待到了大雄宝殿前方的空地上。 净涪在空地上站定,侧头看了他身侧的那具比丘遗蜕一眼,抬手往山林的方向一招。 未过多久,一阵“簌簌”的声响自不远处的山林里传来,并快速地往他所在的这个位置靠近。 很快,便有一根根干枯脱水的树枝被旋风虚托拖拽着落到了净涪的身前。 不需净涪再有别的动作,那一片旋风又是当空一个呼啸,几个眨眼之后,那半空中漂浮着的树枝们就在净涪面前的空地上堆出了一个漂亮规整的柴塔。 这柴堆看似贴地建起,但事实上,它与地面之间却是间隔着一层轻薄如丝的微风隔层。 那是净涪特意排布出来承接灰烬的。 待到柴塔堆彻完成,净涪又往侧旁看了一眼,那原本漂浮在他身侧的比丘遗蜕就落在了那柴塔上方。 当比丘的遗蜕落在柴塔的那一刻,一缕剔透的琉璃火从虚空中落下。又见那旋风一转,这琉璃火迎风便涨,很快就将整个柴塔包裹里去。火舌吞吐间,便连空气都一时扭曲起来。 几个呼吸过后,那一堆高高的柴塔连同着那不朽不腐的比丘遗蜕便化作了一片灰烬。 灰黑的灰烬里,又有几块泛着佛光的佛骨烨烨生辉。 显见,这位悟光比丘哪怕不成果位,不入净土,继续在红尘中沉沦,那也是一位颇有所得的佛修。 不然他的遗蜕里也不可能化出这几块佛骨不是?净涪目光淡淡扫过那几块透出淡而坚、凝而实佛意的佛骨,除了一点叹息之外,再没有别的感觉。 到得以后,一朝机缘来临,这位悟光即便已经转世,也还是能有延续佛缘,再入佛门的一日。 至于这遗蜕之后的佛骨,净涪只是看了一眼,便从他的随身褡裢里摸出一个雕以佛陀饰以八宝的方丈圆盒。 这盒子是当年净涪出门游历的时候净音给他准备的,足有一十二个,正是一套,为的就是拿来应对现下这样的情况。 也不单单就是净涪,佛门的弟子不论谁,出门游历的时候也都备有这样的东西。并不为自己,却是为了那些不知什么时候又不知为着什么而在寺外各处地方圆寂的佛门弟子们。 给他们收拢尸骨用的。 净音给净涪备了一套后,净涪就直接塞在了随身褡裢里,一直懒得取出来。 如今用在这里也还算适宜,倒不用净涪再去那静檀寺的各处寻找,省了他的一点小功夫。 净涪打开盒盖,抬手虚虚一招。 那原本托着灰烬和佛骨的旋风便打着旋儿向净涪飞来,将那些灰烬和佛骨送入了圆盒中。 净涪合上盒盖,托着圆盒便寻了路,去往后山的塔林。 说是塔林,但这静檀寺的塔林却是根本无法和天静寺的那片塔林相比。 天静寺的那片塔林密密麻麻,安置周密严谨,塔林里的舍利塔们也都有佛光闪耀,日夜照耀虚空。像天静寺八代祖师那般的,他那座塔林里的佛光更是夺目,几如光柱镇压寰宇,便是最差的像是清字辈的大和尚们的塔林,也都有佛光长明。 在舍利塔的佛光涤荡之下,天静寺那片塔林所在的地界简直如同佛国胜景。哪像这静檀寺的塔林,寥寥几座低矮的舍利塔稀疏零落地搭建在山谷的各处。若没有拿舍利塔里寥寂如同长夜残烛的佛光指引,没有魔身和佛身确认,净涪怕都没能找到地头。 别的不说,那些舍利塔们长年失修,久无人迹,早在岁月的冲刷下破败成了一堆堆长满青苔山藤缠密的矮石堆了。 净涪团团扫视过这个不大的山谷一圈,面色不变,寻到了一处似乎是早有人特意备妥的空白舍利塔。 那舍利塔比起这塔林中的其他舍利塔来,算不得光鲜亮丽,只能算是有个囫囵样子,但它的面前,却是摆放着一块刻牌。 刻牌上写的就是悟光的名号。 净涪在这一座舍利塔前停下脚步,看了两眼后,他随手将他手上捧着的那一个圆盒放到了旁边的空地上,便又从他自己的随身褡裢处取出那把柴刀和一应洒扫的物什。 他挽起了衣袖后,提着柴刀先是砍去了舍利塔上缠绕的山藤干支,又拿着扫帚扫去了那些残枝枯根,最后才从葫芦中倒出清水来打湿手上的布巾,将那些青苔和方才滴落的藤汁擦拭干净。 如此上下忙活过一通之后,这一座舍利塔才勉强算是被净涪打扫了个干净。 净涪站定在舍利塔前,仔细打量了两眼,又将目光扫落过左右,见得舍利塔上有几块石头跌落在了侧旁的空地上,也不推诿,自去翻找出了那几块石头,重新堆砌到了舍利塔上。 待到这座舍利塔焕然一新,净涪又取来清水洗过手,才放下了挽起的衣袖,连带着稍稍整理了他的一身仪容。 等他整理完毕后,净涪便正了脸色,再弯下身去将那个盛着遗蜕灰烬和佛骨的圆盒捧起,细心地放进了那舍利塔中空出来的位置,之后又将那一个舍利塔旁边放着的那一块刻着悟光名号的刻牌放回它原本该在的位置。 这一切完成之后,净涪还自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摸出几株线香,用火燃起,插在了“悟光”的舍利塔前。 随后,净涪才退后三步,合十向着那一座舍利塔拜了三拜。 如此这番之后,净涪这一趟便算是功成了。 如果净涪愿意的话,他是回到静檀寺去。他也该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转身往静檀寺那边走。 但这会儿,净涪却没有将他的那些物什收拢回他的随身褡裢,而是拿了它们,又往这塔林里的其他舍利塔面前去了。 第366章 静檀寺中5 一路清理过那些佛光黯淡略显破败的舍利塔后,净涪终于站到了这山谷中最中央也最为特别的一座舍利塔前。 说它最为特别,是因这一座舍利塔上,没有佛光。 是连一点熹微的亮光都没有,更别说黯淡了。 它就像是最普通最简单的一座葬着最平凡人物的石塔。 当然,也只是像而已。 当净涪站到了这一座舍利塔前,看见竖在那舍利塔前面的那块刻碑的时候,净涪就半点不觉得奇怪了。 这座舍利塔里其实安放的也是一位和尚的骨灰,而这个和尚,他叫可寿。 僧侣可寿,是一个单只说出名字就能令这景浩界中万千凡俗僧侣无比谙羡向往不已的人物。 因为他是景浩界佛门有史以来第一位登临佛国净土的凡俗僧侣。 没错,当年被身为天静寺八代祖师的圆微方丈选中,用以安抚景浩界一众凡俗修士的人,直接导致圆微滞留景浩界的那位凡俗僧侣代表,就是他。 净涪看得两眼那块刻碑,照例给这座舍利塔清理归整过一遍后,又自取了线香出来燃起,捧在手上拜得三拜,仍旧将他手上的线香插在了舍利塔前的泥土里。 才刚刚将那线香插下,净涪心头一动,却是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往后退出了三步。 此时,山谷中尚有寒风吹拂,可那被插在泥土里的线香却直直地升起一道道细长而坚挺的烟柱。任这谷中寒风再是凛冽,再是冰寒,也不能撼动那烟柱半分。 净涪静静地看着那几道烟柱。 佛身在识海中作声道:‘来了。’ 但见那凝实的烟柱在刹那间展开,团团罩定了这一整座舍利塔。山谷中的风此时渐渐的大了起来,呼啸着卷起残雪,飘荡过整个山谷。可饶是这样的风,也未能将那笼罩在舍利塔上的烟雾吹散。 那团烟雾就像是长在了那舍利塔上一样。 净涪和佛身连带着不知什么时候往这边投注目光的魔身都不太在意这些朦朦胧胧的烟雾,他们的目光凝在了那一块刻碑上的“可寿”名号上,面上显出了几分凝重。 那“可寿”原本只是沉默,渐渐的又有一点点的光亮飘起,后来,那两个文字就像是用佛光浸染过一样,金璨辉煌。及至最后,这两个文字上透出的佛光猛地一震,居然像是打开了某个通道一样,竟从不知名的另一端奔涌出无可计量的佛光来。 那佛光中,一具结跏趺坐的金身法相清晰分明,毫厘可见。 净涪本尊、佛身和魔身三身见得这一尊佛身,只是一个转念,便知道了这位的身份。 魔身、佛身隐而不发,净涪本尊却是脸色一整,双手合十,弯身拜了一拜。 可寿,一位已经登临佛国的僧侣,阶位……金刚! 净涪参加过一回千佛法会,可是当年的那一场千佛法会上,净涪可以很肯定地说,不见这一位。 魔身笑了一下,道:‘也不知道是别人不让,还是这一位自己不愿意回归……’ 可寿金刚垂落目光,见得下方正与他见礼的净涪,竟不急着开口,先就还了净涪一礼。 待到见过礼后,这位可寿金刚才开口问道:“下方的小弟子可是妙音净涪?” 净涪点了点头。 可寿金刚转眼望过焕然一新的各处舍利塔,低低叹了一声,道:“老僧静檀可寿,此番却是要替这些弟子们谢过净涪比丘了。” 净涪连忙摆手。 可寿金刚只不理会,他上下打量了净涪一阵,沉吟片刻,最后却是苦笑一下,才道:“老僧如今孤家寡人,两袖空空,手上实在是没有什么好东西。” “也罢……”他摊手往净涪的方向一递,掌上托着一个黑沉的木盒子,“这些小东西,也并不如何宝贝,只能算景浩界中少见。沾了点稀奇,你且拿去玩玩吧。” 净涪待要再摇头,却在抬眼的时候望入那位可寿金刚的双眼,面上一愣,不免多想了一想。 这一想,就耽误了一小会儿的功夫。可就这么一耽搁,可寿金刚的手已经伸到了净涪面前了。 净涪终于还是抬起手来,接过了可寿金刚递过来的那一个木盒子。 见得净涪接下自己的东西,可寿金刚一直木讷的脸孔才总算是放缓了些许。 净涪没有错过那一闪即逝的放松,他垂落目光看着自己手掌上的东西半响,也没打开去看那木盒子里头装的都是什么,郑重地将它收入了他随身的褡裢里。 东西收了就好!收了就好啊。 净涪收了这东西,不论这东西在净涪眼里是被算作见面礼还是谢礼,净涪他替静檀寺众位安眠在这山谷里的僧侣扫塔这一桩便算是揭过了。 这一桩过去,净涪他与静檀寺因取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而结下的那一份因果就不会被削减削弱。如此,净涪才会在他请托给他的那件事上尽心尽力。 只要这位净涪比丘尽了心力,不论那位慧真再如何反对,那也必是于事无补。 可寿金刚在西天净土中观望许久,多少也看出些许东西来。 最起码他确信,慧真拿这位净涪比丘没有办法。即便慧真降下了法身转世,结果也都是一样。 天时地利人和,又有世尊垂目,景浩界佛门是时候变革了。 秦失其鹿,诸侯共逐。如今景浩界里佛门祖寺天静寺地位动摇,正是妙音、妙定、妙潭、妙理、妙空、妙安六分寺扎根崛起的大好时机。 而如今看情况,真正有可能抓住机会真正分割天静寺权柄,只能是妙音寺。妙潭、妙定、妙理、妙空、妙安五寺积蓄虽有,但机遇未至,更没有一个足以和妙音寺这位净涪抗争的人物,便是再有心,它们也只能瓜分得些许好处,终究未能铸造根器。 不过这争鹿之事和静檀寺无关,他们静檀寺也没有那个能耐在里头掺上一脚。 可寿金刚张目往山谷前的那个死寂寺庙看了一眼,眼神有些黯淡。 但很快,可寿金刚就抖擞了精神。 虽然没能在这个大好时机中占得一点便宜,但他们静檀寺再开山门,再传佛统,还就是在这大好时机里。 想到这里,可寿金刚向来木讷的脸色越发放松下来。 这一放松,可寿金刚对待净涪这位他眼中的风云人物的态度也更显自然,但可能是因为不知道该和净涪说些什么,又该如何和净涪相处,他沉默了下来。 可寿金刚都不开口,净涪自然也是无言,一时间,这山谷中寂无人声。倘若不是净涪与可寿金刚之间的气氛算不得僵硬,这会儿两人怕是会更加尴尬。 相对静默片刻后,可寿金刚心中叹了一声,想到了净涪当时翻开藏经阁里放着的那一部他手抄的《佛说阿弥陀经》的模样,却是在佛光中站了起来,那原本结定法印的双手也都散开了法印,自然垂落在身侧。 说到底,他与这位净涪比丘,道不同。 可寿金刚站起身后,并没再去看站在他身前的净涪,而是放开了目光,眷恋而期待地在那座不大不小的山寺中流连。 这位净涪比丘资质、心性、品性俱佳,他与他们静檀寺又有这一桩因果在,即便他们之间道不同,也不太可能会推拒他的这个请求。 而当这位净涪比丘应下这个请求后,他与他们静檀寺之间的这一桩因果了结,他们静檀寺也该能续下一口生气了。这一口生气过后,他们静檀寺会如何,也该由他们静檀寺的弟子操劳费心,如何还能再寄希望于外人? 可寿金刚垂下眼睑,在原地站了片刻。片刻过后,他睁开眼睛,转过身来望向净涪,眼底带笑,“净涪比丘,我知你刚不久才从寺里的藏经阁里取出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此番因果结下,总是需要了结。我静檀寺已经无人,如今,就由我来与你定下了结因果之事,如何?” 净涪点了点头,应下此事。 他也确实该应,不然日后他岂不是要寻到西天佛国去找人?如今这代表着静檀寺的可寿金刚找上门来,才省了他不少事情呢。 至于这位要与他了结因果的可寿金刚会不会狮子大开口,净涪自会有方法来应对。 可寿金刚眼底的笑意溢出面孔,朗声道:“我也不求别的,只希望能得见静檀寺能够再开,静檀寺佛统再得传承。” 净涪犹豫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可寿金刚。 可寿金刚又道:“我知你诸事缠身,忙活不过来,也不求多。” “只请你日后能寻得一人与我承继我静檀寺佛统即可,如何?”第367章 静檀寺中6 替他寻一人以继承静檀寺佛统,即可了结他与静檀寺的因果? 这样的条件…… 个中难度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单看净涪自己把握。可不论净涪尽心与否,再开的静檀寺都将和净涪这位货真价实的佛子有了天然的关联。有了这一份关联在,静檀寺日后多少也能在佛门的风波中得到一点庇佑。 有他在净土佛国,恒真如何也会顾忌退让一点,不会过分逼迫;而静檀寺闭寺多年后再开,景浩界天静寺里的其他人也必得顾虑这一点,多少要给静檀寺留下些进退的余地;再有静檀寺与净涪比丘之间的一份牵系,以妙音寺为首的六分寺僧侣也必会给静檀寺一点尊严。 坐于西天净土里的可寿金刚这么一扒拉,确定自己谋划了多年的算计终借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因果落下了最后的一子,心中总算定了定,吐出一口长气后,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妥了!” 便是日后景浩界佛门里的风浪再大,再是风起浪涌,只要景浩界佛门不灭,景浩界世界不毁,他静檀寺就安安稳稳地延续下去。 可寿金刚看见的未来,净涪也能够看得清楚。 佛身低唱了一声佛号,道:‘这位可真是擅长自保。’ 魔身却是毫不意外:‘这位要是没有几分能耐,能够被圆微挑中,送入了净土世界?’ 即便不曾亲眼得见,净涪三身也都能想象得到当初圆微和尚心思定下,天机隐现而在景浩界凡俗僧侣之间掀起的波澜。 凡俗僧侣万万,远比佛门真正的修士多得多。而在这万万人中,被当时天静寺方丈选出的可寿,才是真正的万里挑一。别说凡俗僧侣不能真正踏上修途,不是真正的修士,便觉得他们好对付了。事实上,真拎出来动真格地比心眼,比谋划,比算计,景浩界这些佛修们还未必就能胜得过这些凡俗僧侣呢。 净涪本尊沉默。 佛身又道:‘说起来,这静檀寺平白无故的闭寺封山,除了当时静檀寺里的僧侣们自己各有成算之外,这位可寿大概也从中布了局吧。’ ‘也不多奇怪啊,’魔身倒是觉得理所当然,‘就景浩界佛门当时那从来没有过凡俗僧侣踏入极乐的情况,不就多得是人怀疑起了天静寺的立寺根本?’ 若不是立寺根基动摇,能迫得身为方丈又修行有成的圆微舍弃自身佛果,选择渡化一人送入佛国?既然多得是人怀疑,那多可寿一个,很奇怪吗?在景浩界这个天静寺独大的地界和年代,可寿都能起了疑心,等他踏入了西天净土极乐世界,还能一如往常,那才叫见了鬼呢! 净涪本尊也道:‘在景浩界里,对佛门有疑心却不动摇自身根基,还能被圆微选中渡化,足可见可寿能耐。入得净土后,能补足自身根基,成就金刚果位,还不引起那位慧真的忌惮,更可见其手段。到了现如今,看准时机借着东风顺势落子,安安稳稳保住静檀寺传承,亦可见其机敏。’ ‘如此人物,确实是难得。恒真比起他来,差得远了。’ 自净涪三身分化能在识海中交流以来,净涪本尊说出这么长的话还真是第一次,更别说还是评价某个人物。 这真的是破天荒了。 可不论是佛身、魔身还是净涪本尊,他们谁都不觉得奇怪。魔身、佛身还都点了点头,认为净涪本尊的评价中肯。 佛身道:‘可惜了这可寿生在那般年代,若是早上那么千万年,再能得到一两个机缘,他未必不能和慧真比一比。’ 对于佛身这话,魔身却不如何赞同,‘和慧真比?慧真当时一位皇子,即便圣眷不在,他的身份天然就给了他一层助益,更何况,遇到景浩界佛门元祖、得到他衣钵的人就是慧真,如此天时、地利俱在,可寿如何能比得了他?’ 佛身也不生气,依旧语气平和地道:‘所以,可寿才更需要机缘啊。’ 魔身嗤笑了一声,再不与佛身争论这个问题。 他们谁都知道,再争论下去也不会有个结果,还要争什么争!真要争,真要扯,他们能扯到天荒地老去。 识海世界里静下来之后,魔身也不理会佛身,只问净涪本尊道:‘本尊,你会接下这个条件吗?’ 佛身也不去看魔身,只与净涪本尊道:‘本尊,接下来吧。看静檀寺现在这般模样,不接下来,这因果怕是真得要我们找到极乐净土那边去。’ 魔身嗤笑了一下,只看净涪本尊道:‘本尊,就算是要了结因果,也不能别人提了条件,自己就一口应下了的。吃亏!’ 佛身却也道:‘不就找一个人来给他承继静檀寺的佛统么?这事儿不难。我们手上现下才寻到了四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算下来,还有二十八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散落在景浩界各处。总是要走上这么一圈的,顺带给可寿找一个人,真不难。’ 佛身说得简单,却也实在笼统含糊。真说出去,不论是谁听了,也都能察觉点问题来的。但净涪本尊和魔身俱是净涪的三身之一,与佛身同出一人,谁还不了解谁?谁还不知道佛身的偏颇? 魔身一撩眼皮,目光从无边暗土世界递出,平平落在净涪识海世界的那一片金色佛光里,不辨喜怒:‘佛身,你再看可寿不错,再觉得他可惜,也不必拿我们去类比他吧?’ 佛身没有言语。 魔身哼哼了一声,却头一回不知道什么叫作适可而止,‘可寿再是难得,再是可惜,我们不是他,他也不是我们!便连慧真,也不可能是左天行。’ 魔身的这一番话,点破了佛身的真正想法。 没错,眼看着那位慧真和这位可寿,佛身却是联想到了己身。 他与左天行和可寿与慧真,细看之下,其实还是有一定的相似之处的。早年,他与左天行到底还是同处在一个时代,哪怕他机缘、运势比起旁人是要强上太多,但和左天行比起来,又真的是差了一层。机缘、运势差了一层的他,不算其他,真的和左天行真刀真枪地干起来,自保是可以,时不时的坑他一把也没有问题,但胜负其实也很明显。 差一线的胜负也是胜负,净涪自认有那个胆量承认。 当然,那都是早年的事情了。 而可寿比起早年的他来,其实还要更惨。可寿本人心机、手段、胸怀、策谋样样不比慧真差,但就是差在了时代、机缘和身份,然后,可寿就轻易翻不了身,被人稳稳压了千万年。 输得可谓是一败涂地。 佛身秉承净涪一点善念而出,机缘巧合之下见到可寿,不免就动了点心思,想要助可寿一把。当然,出自净涪的他便是心有善念,内里其实也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他自己的谋算。 魔身也并不是不知道,可既然拿捏住了佛身一个错处,他也就顺势而动,要借这个机会压佛身一头。 便是只压得了一时,于他而言也是好的。 净涪本尊、佛身其实也都了解魔身的想法,佛身本是大度,可也不能平白无故地被魔身盖上一顶帽子。不然被魔身这般拿捏着,日后还不知道要受他几番奚落呢? ‘可寿是可寿,再如何,也不可能是我们。我们自然也还是我们,再怎样,我们也不可能是他。’佛身往魔身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直直地与魔身的目光撞到了一处,‘我没有这样的想法。’ ‘但是,’佛身加重了语气,‘我们终归要踏入极乐净土,终将直面慧真。’ ‘可寿,会是一个好帮手。’ 妙音寺虽然历史悠久,但因根基不足,甚至可以说是根本没有,能够修成正果踏入极乐世界的人少之又少。而天静寺在这方面,实在比妙音寺要好上太多太多。 这些出身天静寺而登临极乐净土的大和尚们,哪怕不会全数依附在慧真的身侧,那数量也很可观。再算上慧真在极乐净土那边万万年的经营积累,便是净涪,也觉得心惊。 他们需要帮手。而可寿,就是这么一个合适的人选。 被镇压了那么多年却谋划、手段、眼界犹在的人,只要将一个机会放到他的面前,他如何能够拒绝? 可寿他,既然还想着在景浩界中再开静檀寺一脉,再将静檀寺一脉的佛统传承下去,真的就愿意一直落在慧真身后,看着旁人落了又起? 魔身率先收回了目光,怏怏地道:‘好吧,他确实是可以。’ 既然魔身退了一步,佛身也没咄咄逼人,他轻飘飘地将目光往侧旁一拉,转向净涪本尊。 比起秉承善念、恶念而出的佛身和魔身,净涪本尊其实更契合净涪本性,也因此,他的决定,才会是那定音的一锤。 魔身也往净涪本尊看来。 撇开其他的因素,单只看慧真和可寿的话,其实魔身也觉得联手可寿的做法不错。毕竟,可寿才算是最适合打击慧真的人选不是? 旁人,包括他们自己,其实也都没有可寿来得打击慧真。 因为,可寿他本是一个凡俗僧侣。 第368章 静檀寺中7 哪怕可寿已经登临极乐净土,但他的本质还是一个凡俗僧侣。由此可知,他的根基,也在凡俗僧侣这片土壤上。 佛门在景浩界中立足万万年,哪怕如今已经稍显衰颓,它的底蕴依旧令道门和魔门垂涎。所有人都知道,佛门的底蕴主要分了两块。一块是以天静寺为首,妙音、妙潭等六分寺为辅的佛门沙弥、比丘、大和尚;另一块,却是多如微尘的凡俗僧侣。 前者,自有佛门诸大和尚执掌;而后者,却始终都是一盘散沙。 这两块底蕴,尤以后者更令人觊觎。毕竟前者已经有主,且竞争激烈,可后者,却是一块庞大的无主之地。 它是荒漠,却也是充满了无限可能的奇迹之地。 这样的一块肥肉,作为景浩界中凡俗僧侣第一人的可寿金刚原本有资格分去大半,可因为忌惮慧真,他只能避守极乐净土,权当不知。但这样的避让,却在恒真僧人在景浩界出现的时候,就注定了无法继续。 慧真早年扭曲佛理,不单刻意误导佛门一众修士,更将佛门固锁在灵根之中,断绝了凡俗的超脱之路。现在,时随世易,局势发生了变化。哪怕天静寺依旧是景浩界佛门祖寺,可在天静寺之外,也有妙音、妙潭等六分寺独立于外。倘若妙音、妙潭等六分寺一直只是独立于外也就罢了,没有作为立寺根本的佛典镇压,所谓的六分寺也就只能是六分寺而已,成不了和天静寺一样的佛门祖寺。但是,最为契合妙音寺根本法门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出现在了景浩界中。 但凡入了极乐净土的僧侣,即便眼界最是狭隘,哪儿又能没有听说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赫赫威名?谁能真的将这部无上经典视若无睹?谁还能忽略亲手将这部经典送入景浩界中的世尊? 或许有人可以,但那人绝对不包括慧真。 所以慧真选择了重返景浩界替昔年的自己略作描补,在重新将景浩界天静寺的力量紧拽在手心的同时,也替自己修补根基,让自己可以再往前迈进一步。 慧真有权力做这种谋划。事实上,不论是谁,处在慧真那样的位置,面对着慧真那样的处境,也都可以做这样的谋措。 可是,重返景浩界的慧真却选择成为了恒真僧人,一个凡俗僧侣。 他本意,或许是想要亲身给景浩界中数目庞大的凡俗僧侣闯出一条踏实可行的超脱道路。 恒真僧人目前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做得也还算是不错。 起码不论景浩界中的大小僧人心底都是个什么想法,当他们面对恒真僧人的时候,他们也都是尊敬礼遇的。 可是,恒真僧人的做法,慧真罗汉的谋算,却彻彻底底地无视了可寿。 当恒真僧人真的将那条超脱道路走通的时候,可以想象,那时可寿的处境必定比现下的他的处境还要不如。 他必将无颜面对日后络绎不绝踏入极乐净土的凡俗僧侣,更无法与那些已经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的被慧真耽搁了的无数凡俗僧侣。 这样的处境,纵然可寿的佛心剔透如琉璃,也只剩下一个蒙尘的结果。 这是如果他继续袖手旁观之下可以预期的结果。但如果他选择插手,那就不一定了。 净涪抬头,看了看披着一身佛光站在他面前的可寿金刚。 他应该也是想要入局掺上一脚的。 既然这位有了这个意愿,那么他们之间就有了合作的可能。 最重要的是,有了这位在极乐净土中牵制那位慧真罗汉,对于现在需要时间又一时间无法触及极乐净土的净涪来说,有莫大的便宜之处。 迎着佛身和魔身的目光,净涪本尊点了点头,应道:‘可以。’ 既然本尊已经选择了方向,那么接下来的细节,也该继续商定了。 魔身和佛身对视一眼,率先开口道:‘他既然从极乐净土中站了出来,我们便先占了一定的先手。这里,大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佛身也是点头,分析道:‘他想要我们为他挑选一个人来承继静檀寺的佛统,再开静檀寺。如果单单只是选出一个人的话,那就太过简单了,他该还会另有要求。’ 魔身也道:‘要么,是选出这个人之后还需要我们替他调教调教;要么,便是需要借助我们来传承静檀寺的佛统;又或者,需要我们帮助他来调理静檀寺再开里头的利益纠葛。’ 待到魔身说完,佛身点了一个人名:‘恒真。’ 魔身点头道:‘静檀寺一脉由可寿师徒传承下来,走的也该是凡俗僧人的超脱之路。这样的静檀寺佛统,恒真僧人必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静檀寺佛统再传。’ 佛身也提到了另一点,他道:‘可寿此时再开静檀寺,必定不会是当年静檀寺传承的佛统,他该还在里头添加或者是修改了什么。’ 可寿金刚再开静檀寺,传承静檀寺佛统,若说他单只是传承早年静檀寺佛统的话,谁都不会信。 他在极乐净土中修行多年,此间种种心得体会,新开的静檀寺中必定有所传承。因此,才会更受恒真僧人忌惮。 魔身也是连连点头,但这会儿,他没再多说什么,只将目光落在净涪本尊身上。 佛身却是双手合十,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听得魔身和佛身说完他们的观点,净涪本尊略点了头作为示意,便从他随身的褡裢里摸出了一套木鱼。 净涪的一举一动本就全数落在可寿金刚的眼中,如今见得净涪的动作,又瞥见净涪的表情,可寿金刚心中一动,便也就转了目光,望定他身前的净涪。 净涪迎着可寿金刚的视线,确实一手托着木鱼鱼身,一手拿定木鱼槌子,随手一敲。 “笃。” 就像净涪做功课的时候一样,即便他没有开口说话,当他敲响木鱼的时候,听众却能自那清亮的木鱼声中听出些什么来。 可寿金刚此时自然也不例外。 他能明白这是净涪有话说的意思,他心头松了一松,便点了点头,抬手向净涪做了一个示意,道:“请说。” 净涪手腕一翻,木鱼槌子又落在了木鱼鱼身上。 “笃。” 新开的静檀寺佛统传承,可是一如旧日? 可寿金刚心中触动,脑中灵机翻滚,有道道灵光闪耀。 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这个青年比丘,明白了净涪这一声问话底下真正的意思。 新开的静檀寺佛统传承,是否一如旧日? 是与否,这是一个诱惑。 但也是一个机会。 一个他原本没有想到,却摆放在了他面前的机会! 可寿金刚看着净涪许久,又抬起头来,望向西天极乐净土的方向,仿佛能够看见那坐在某个位置的高高在上的身影。 是?或否? 当然是…… 可寿缓下心脏处急速的跳动,面上更严肃了几分,郑重而肯定地道:“自然不是。老僧在净土佛国中潜修多年,略有所得,又岂能继续将昔年错漏传承下去,误了众生?” 听得可寿金刚这番话,魔身在识海中“啧啧”了两声,却没再多话。 可寿会心动,会做出这个选择,本也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值不得大惊小怪的。 净涪本尊不理会魔身的反应,他拿着手上的木鱼和木鱼槌子,不便合十行礼,却还是向着可寿金刚弯身拜了一拜。 可寿金刚双手合十,头微点,给净涪还了一礼。 “笃。” 选中人容易,选对人却难。我非你,不知你静檀寺佛统如何,又如何能挑选出符合你心意的人来? 可寿金刚面上一笑,却不太在意。 事实上,净涪顾虑得很对。那承继静檀寺佛统的人,自然该契合他静檀寺的佛统,符合他这个开寺祖师的人。不然,哪怕净涪给他挑了个十全十美的人来,也是不合适的。 至于该如何选人,可寿自然也是早有准备的。 可寿金刚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一串短佛珠来,双手交给了净涪,与他道:“能承继我静檀寺佛统的人,必是这佛珠的主人。比丘无须多顾虑,只需稍作留意即可。” 净涪双手接过那一串短佛珠,拿在手里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便将它带在了左手手腕上。 他右手手腕上带的是他自己的那串佛珠。这一串佛珠既然不便放入随身褡裢,那自然就得带在身上。 他也就只有左手手腕上有空闲位置了。 可寿金刚见他带上,目光特意在净涪手腕处转了一圈,看多了几眼。 事实上,带在净涪手腕上的那两串佛珠除了串成珠串的佛珠数目相同之外,其他的都大有不同。 第369章 十住其六 静檀寺中8 两串佛珠各串有三十二子。倘若单独拿出来看的话,这两串佛珠三十二粒串珠俱各色深沉,光内敛,质浑圆,只粗粗一看,也知其必非凡品。可当这两串佛珠放在一起,高下却也很是明显。 净涪的那串佛珠珠子个头比可寿金刚的那串佛珠珠子小上半截不说,单就材质而言,就比不得。 净涪的佛珠子乃是他自千佛法会上得来的菩提子。虽然天静寺的那株菩提树颇有些来历,但可寿金刚拿来串珠的佛珠子却是出自极乐净土,更得可寿金刚千百年来尽心蕴养,直接就将净涪的那串佛珠子比到尘埃里。 再有,净涪的那串佛珠子上只有寥寥的三颗佛珠子上细笔雕刻了三小节经文,虽雕的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但经文残缺太多,便有真意刻入,也是不成篇章,未有灵光煌煌。但可寿金刚的那串佛珠子却又大不同,三十二粒珠串子上整整刻录了《佛说阿弥陀经》、《佛说无量寿经》、《佛说观无量寿经》和一部…… 净涪定睛看了几眼,手指拨了拨那一颗佛珠。 《无量寿经优婆提舍愿生偈》。 可寿金刚顺着净涪的目光看去,正见净涪动作,以为净涪对这部与其他三经典并列的经典不解,便与他介绍道:“这《无量寿经优婆提舍愿生偈》乃是依无量寿经而作愿生偈,赞叹极乐净土之庄严,阐说修习礼拜、赞叹、作愿、观察、回向等五念门,劝往生西方。经中又说修习五念门可得种种成就,……,速成就菩提。” 净涪凝神听得一阵,拨动着佛珠的手指都是一顿。 他是识货的人,只听可寿金刚这么简单又概括地介绍过这部经文,也能够看得出来这部经文对现今景浩界的冲击。 这冲击不单单是冲着天静寺去的,还是冲着妙音、妙潭等六分寺去的,更甚至,它还是冲着这整个景浩界去的。 自佛门起,至道门、魔门,但凡有凡俗百姓生活的地方,都将是这浪冲击前进的方向。 它甚至所向披靡。 自景浩界世界成形之初,自景浩界中凡俗百姓扎根之始,自景浩界中有人凭借灵根修行,超脱于凡俗之外以后,但凡心有向往之人,谁不渴望着自己也能有那么一日? 出入青冥,翻天覆地,超脱凡俗,享大自在,得受极乐,不必被困于凡胎,终身局限于一镇之地,成为他人欺压逼迫的对象…… 谁不渴望着自己能有这么一日? 在之前,他们是没有办法,谁让他们没有灵根,谁让他们不能修行,命数如此,他们只能认命。 后来佛门在此地开山,无论内里的实情如何,摆在世人面前的,就是佛门无法破开道门、魔门的根本局限。能够修持佛门法门,超脱凡俗的,依然只能是身具灵根之人。 他们只能继续认命。 哪怕后来,同样没有灵根不过一介凡俗的可寿僧人破开了那道坚不可摧的桎梏,成功登临极乐净土,也只能让他们抬起头来观望一阵。可观望之后,他们又一次低下了头去。 哪怕先有了第一个可寿,后又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第四个登临极乐净土的凡俗僧侣,也都于事无补。 这景浩界里万万年,像可寿僧人这样的,也就只有屈指可数的那几个而已。其他的,却仍旧是一代又一代的蹉跎。 但现在情况又不同了。 不论可寿金刚以后将面对什么,他又都会是个什么态度,单只他拿出这么一部经典来,就已经为这景浩界无量量凡俗生灵指引了道路。 这一部经典一出,有静檀寺佛统再传,再有恒真僧人行动,景浩界的凡俗百姓们哪怕一时还在观望,此后也必将疯狂。 这股疯狂一旦爆发,将是一股谁都无法阻止的洪流。 左天行做不到,他也不能。 谁都不能。 面对这一股洪流,聪明人唯一能够做的,并不是螳臂当车,而是随波逐流,更甚至是自己攀上浪头,引领浪潮。 而在这方面上,他其实又比其他所有人都要来得有优势。 左天行,包括现如今陷于心魔宗里的当前皇甫成,也都被道门、魔门本身的桎梏所局限,无法多做些什么,只能静等。 等到这一股疯狂的浪潮潮头呼啸汹涌而过,等到那些疯狂的凡俗百姓冷静下来,他们才能重整旗鼓,收拾山河。 但净涪却又不同。 静檀寺、天静寺有他们指引凡俗僧人超脱的法门,妙音寺或者说净涪,也有。 在净涪听得可寿金刚与他介绍这一部《无量寿经优婆提舍愿生偈》的时候,他已经将这一部经典通读过一遍了,心中也都有了定论。 识海世界里,佛身自佛光中显化出身形。 他结跏趺坐在金莲虚影上,正色道:‘静檀寺、天静寺都是一脉,走的是信、诚。哪怕现在指引着凡俗僧人修行,也始终没有脱出这两个字去。可寿和恒真他们的动作也不过就是将早前模糊掉的关键点清晰明确地指引出来而已。’ ‘但我们没有法门,走的是悟。悟通了,悟透了,窥破了,明证了,那便是成了。’ 魔身一直沉默,并没有出言反驳。 是的,他们其实很清楚。哪怕被外间一切有心人视作妙音寺根本法典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也并不是他们的修行法门。 他们的修行没有法门,或者说,此世任何修行法门都可以成为他们的法门,只要他们能够悟了,那一切都随意。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真正珍贵之处,是指引他们窥破迷障。 该如何悟,该如何破,该如何证,还该是每一个想要去悟、想要去破、想要去证的人自己决定选择。 他们这一脉,无定法,一切只在心传。 佛身如是说,魔身如是悟,净涪本尊如是想。一时,三身归念,净涪本尊眉心印堂处便有一点灵光亮起。 它仿佛是亘古存在,又似乎只在这一刻出现,但不论如何,当它被世人观照的时候,它的通透清净便再也不能被人遗忘。 可寿金刚看着净涪眉心印堂处,一时瞠目结舌,竟忘了自己原想要说什么,做什么。 直到他回神,他却是什么都没说,只双手合十,弯身与净涪行了一礼,口唱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净涪本尊此时却没有关注他,他两手一松,原本被他拿在手上的木鱼和木鱼槌子顿时便跌落下去。 可寿金刚见此,一甩衣袖,当即便有一道微风转过,卷夹着那一套木鱼悄然无声地落向一侧。随后,可寿金刚往后退出好长一段距离,更收敛了自身气机,免得影响了净涪。 自净涪本尊眉心印堂处闪现灵光的那一刻起,原本隐于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没打算显化出身形来的魔身也出现在了无边暗土世界里。 他坐在暗黑皇座上,头微抬,目光自可寿金刚身上一扫而过,便定在了净涪身上,一刻不离。 有了魔身护法,净涪本尊和佛身再不理外事,他们齐齐结跏趺坐,眼睑微垂,心神空明清净。 于无思无想似静似动之间,表情平静安然的净涪头顶忽有金色佛光光柱冲天而起。佛光之外,又有一层清净智慧光相随。 双色佛光自净涪头顶起,涤荡四方虚空,十界俱静。 双色佛光之外,还有一座堂皇金璨的九层佛塔载沉载浮。这一座九层佛塔中,更传出阵阵响亮规律又虔诚的诵经声。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佛光纵横,经声无量,钟声沉沉,一时竟惹得各方大能齐齐瞩目。 九重云霄里,才刚离去不久的左天行再次出现在云霄宝座上。他俯首望着下方那一道磅礴无匹的双色光柱,亲眼目睹那一座九层宝塔上又有一座宝塔点亮,不免眸光暗沉,眼神复杂。“又踏上一个台阶……这距离他前一次突破才多长点时间?” “难道他真的就是这么适合佛门?适合妙音寺?” “我就真的……差了?” 九重云霄去不多远,镇守在景浩界天地胎膜前的天剑宗剑修看见下方动静,不过一个挑眉,便收回了目光,仍自闭目入定。 距景浩界世界不知多远的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却没这位剑修那般泰然,他本来微闭着的眼睛猛地睁开,目光垂落在下方闭目趺坐的净涪身上,面色不动,搭在膝上的双手却是猛地一个用力,握得十指发白。 他定定地看了净涪许久,才又转过目光去,望定下方还在闭关疗伤顺道巩固境界的皇甫成,磨了磨牙,却没有再做什么。 ‘简直糟糕透了!’ 这个时候,天魔童子已经不指望皇甫成能够在景浩界里给净涪和左天行制造什么麻烦了,甚至这个时候,他什么都没有再想了。 可那一种糟糕至极的感觉却始终压在他心头,沉甸甸的,压得他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直闷得头脑发昏。 他松了松手,又在紧握了起来,借助着双手紧握的力度让自己冷静。 冷静!我需要冷静! 第370章 静檀寺中9 和急需冷静的天魔童子一样,恒真僧人这时候也在极力调和他自己的情绪。 净涪此时在静檀寺。 静檀寺那地儿,是可寿的地盘,此前又一直处于闭寺状态,他便是再有心,也不能硬着来窥探静檀寺那边的动静。他要真这样做,那就是彻底地和可寿撕破脸皮。 可尽管如此,在净涪闹出这般大的动静下,他还是隐约猜到了他那边的情况。 继净涪前不久突破之后,他又一次突破了。 又突破了! 恒真僧人急喘一口气,心神才有些许缓和。 便是掰着指头从净涪领受具足戒成为比丘开始算起,如今的净涪也该是在十住中的第三住。更何况…… 恒真僧人拧着眉关闭着眼,入定观照世界,自净涪此时泄露的气息中细细探查他的真实境界。 这分明就是正心住,十住里的第六住,哪儿是第三住的修行心住? 景浩界佛门都走的菩萨道。菩萨道的修行由凡人的十信始,入十住,进十行,升十回向。现如今景浩界中的大和尚们,也都是在十行中徘徊摸索,便连他的本尊慧真罗汉,也不过在十回向中打转,能被称一声贤位菩萨。可净涪呢?他才多大,刚二十出头呢吧,居然就已经踏入第六住,差一步进入第七住。 以他现今的突破速度,离他正式进入第七住又会需要多长时间? 虽然都是十住,但第七住和前六住却是近乎一天一地。第七住断除三界内的思惑。故而到第七住之后,僧侣不会再为那贪嗔痴的烦恼所迷惑,不会再继续增加生死业力,而证入阶位不退的境域。 这就是第七住和前六住的最大不同。 七住以前的僧侣有可能会退转,重又堕入生死轮回而沉沦,但八住以上,却是断除了三界之内的尘沙,调伏三界之外的尘沙,自此不退不解,初步显现金刚不坏。 虽然第七住和前六住之间的差距天地之隔,想要踏破两者之间的差距一步登天极其艰难,恒真僧人也不可能真的就指望这层障碍能够阻碍净涪多久。事实上,能够拖得个三年五载,恒真僧人便该庆幸了。 恒真僧人定下神后,吐出一口长气,双手合十,微微低头,唱了一声佛号。待到他抬起头来后,他却再不去看静檀寺的方向,而是抬了头望入天穹,望入九重云霄宫阙中,望向那坐在云霄宝座上的青年剑修。 同是一代骄子,同是重生归来,为何你走了同样的道路,竟还是要比选择开辟一条崭新道路的净涪还要慢?!如今净涪一步步在类比于化神等级的境界中踏实前行,你却仍然停留在元婴境,其中差着一整个大境界,你真的就甘心?! 九重云霄宝座上高坐的青年剑修似乎感知到自下界望来的目光,不由转过了视线,循着那目光的来处看去。 恒真僧人不退不避,直直地迎上左天行的视线。 左天行看着那一个青年僧人,眉梢眼角安稳不动,便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涟漪。 他看得青年僧人一眼,便转开了视线,再不理会他。 作为九重云霄世界本源的执掌者,作为备受景浩界天道青睐的命运之子,左天行知道这恒真僧人的来历,也知道恒真僧人这一番挑拨为的是什么。 无非就是挑拨他出手,拉住净涪,好给他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和机会而已。 这手段简单而且急迫,看来,是净涪的步步迈进让他急了。 和净涪你来我往地交手了一生,左天行算是很了解净涪的了。当净涪在静檀寺中突破,当静檀寺中漫出另一片不属于净涪的佛光,那就意味着,净涪和静檀寺的那一位突然出现的金刚达成了某些协议。 也就是说,恒真僧人的真正对手很可能不是净涪,而是那位静檀寺的金刚。 在景浩界土地上的恒真僧人能够明显感知到左天行目光里的不屑。 这不屑就像一桶冷水一样,浇在了他怒火勃发的脑袋上,一时激得他回过神来。 恒真僧人缓了缓神,远远地看了静檀寺上空升起的那一道光柱一眼,甩袖转身踏入了祖师堂中。 他在慧真罗汉的祖师塑像前上了香,默默祝祷片刻,便旋身在祖师塑像前的蒲团上坐了。 未几,一缕法念从极乐净土中垂落,没入端坐在蒲团上的恒真僧人头顶,在恒真僧人识海中显化一尊罗汉法身。 可寿金刚远远地往恒真僧人的方向定定看了半响,片刻后调转视线,却再不理会他事,只看着前方生气渺渺的静檀寺出神。 除了他们这几人之外,天静寺、妙音寺及其他各分寺,都有大和尚们转过目光,往静檀寺这边看了一眼。 他们或笑或赞,或叹或愁,不一而足。 作为当事人的净涪,却无暇分神去注意这些外人。 除魔身还在与净涪护法之外,本尊和佛身却是收敛了心神,沉入那一阵明悟中。 恰在此时,光明佛塔中诵经的无数幽魂正念诵着一段偈言。 “……尔时世尊而说偈言: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一段偈言诵罢,这些幽魂原该将这段佛经揭过,往下诵读另一短佛经,可不知为何,光明佛塔中的无数幽魂却恍然未觉,只一遍遍地重复诵读着这一首偈言。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偈言唱诵声中,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宏亮厚沉的钟声。钟声震荡之际,原本就夺尽天色的金色光柱中陡然铺起一片金色佛光,佛光之中,有一尊大佛若隐若现。 大佛结法印,坐金莲,脑后一轮凝实璀璨的功德光轮,身披七十二色无量光,无量光中有无量恒河沙数佛陀显化,庄严殊胜,宽广慈悲。 可寿金刚一惊,定睛细看后,连忙双手合十,向着那一尊大佛大礼跪拜下去,口中诵道:“南无阿弥陀佛。” 景浩界各处,凡得见这一道通天光柱,得见这一尊大佛之人,无论信诚与否,齐齐双手合十,向着大佛的方向大礼跪拜,口中齐呼:“南无阿弥陀佛。” 一时间,景浩界中唯余一声诵佛声。 现世大佛眼中含笑,双手一动,整个身形便消隐不见。但在大佛消隐的那一刻,他身后的七十二色无量光化作无尽清净光雨,飘飘扬扬地洒落在景浩界世界各处。 上至九重云霄外的世界胎膜,下至无边暗土里的无量深渊,中及景浩界世界中的每一片土地,每一个生灵,都受清净光灵光浇灌。 修士受灵光,修补自身缺漏,清净神魂;凡俗百姓受灵光,延年益寿,百病消退;灵植灵株受灵光,增补自身底蕴,开智点灵;无边暗土世界受灵光,怨气戾气消散,残魂往生;九重云霄世界受灵光,本源积累,灵粹增长…… 世界此番转变,回馈至世界天道,立时便令景浩界天道的创伤好转几分,更有世界晋升的本源开始储备。 待到众生醒来,也不多想,先就拜谢阿弥陀,然后便各自散去。唯有寥寥几人,才向着静檀寺的方向又合十弯身拜了一拜。 成功踏入第七住的净涪心有所感,也不含糊,双手合十,向着天地四方团团回了一礼。 也被这一番阵仗惊醒的皇甫成出得定后,却没有任何言语,静静垂手立在当场,仰头望着静檀寺上空那已经重现天色的天穹望去,仿佛还能够看见那一尊威能无边的大佛。 沉默许久之后,他猛地回神,下意识地打开了系统界面。 可对着那空白的系统界面,看着那一闪一闪的系统光标,皇甫成愣怔许久之后,却没有了任何动作。 他想问,阿弥陀佛能否引渡他归去,或者退一步,佛门是否有二十一世纪地球的坐标。 可是皇甫成却又不能问。 他不能确定,没有被惊鸿一现的阿弥陀佛发现或者发现了没有在意的系统,是不是这个世界的偷渡客,能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方世界的大能者面前。 哪怕系统对他委实不友好,还有意无意地在坑他,甚至似乎有着它自己的目的,可到底,系统都是他唯一的金手指、寄托甚至是希望。 没有了系统,皇甫成不保证自己能不能在重生的主角和boss手上保住一条命。 在回家之前,他绝对不能死。 所以,哪怕他再是忌惮猜忌着这个来历不明的系统,也不愿意各方寻求方法“卸载”了它。 犹豫许久之后,皇甫成终于在那空白的系统界面里艰难地用一个个文字取代了那不断闪烁着的光标的位置。 “系统……”他只问了一个问题,“我们能够回家吗?”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才刚平复心神的天魔童子看着忽然传递至他这里的那句问话,一时沉默。 皇甫成不在意毫无反应的系统界面,他就安安静静地在那儿等着,等待着系统终究会给予他的答案。 第371章 静檀寺中10 好半响之后,天魔童子回过神来,目光垂落,定定地注视着某一个小世界中兢兢业业修行的那个小和尚,看着他面前供奉着的那一尊释迦牟尼,闭了闭眼,手指一动。 浮在皇甫成眼前的系统界面平静一如往日,但那界面上出现的文字,却令皇甫成一时乍哭乍笑。 模糊的视野中,有一个简单的文字清晰无比地刻印在他的眼前。 “能。” 皇甫成再无心理会他事,也不去想跟随着他的系统对他到底有多少善意多少欺瞒,他高高地昂着头,大笑出声:“哈哈……能!哈哈……能!” 天魔童子看得一眼疯了也似的皇甫成,再调转了目光去,又望了那处小世界中在如来佛祖释迦牟尼前静心修持的小沙弥,暗自叹了一口气,才又闭上了眼睛,兀自整理自己的心思。 便是跟着别人走上人家披荆斩棘开辟出来的道路,便是他样样顺心事事随意,也未必就能有人家的进展,更未必能有人家的成就。 不过幸好…… 他也没想着自己能有什么成就,他只求一个眷顾而已。 旁人的诸般心思种种情绪,放在平日里,净涪都不怎么在意,更何况是在他突破的这个当口上? 稳稳迈过门槛,真正踏入另一片天地后,净涪定了神,并不急着去和可寿打交道,而是沉了心神,整理自己这一次突破的收获。 魔身坐在暗黑皇座上,仰头看了一眼上方调理自身的净涪本尊和佛身,自个“哼哼”了两声,也不去打扰净涪本尊和佛身,而是懒懒地抬了抬手,将他手中的那一座巴掌大小的幽寂暗塔放到了眼前,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 佛身与净涪本尊突破,连同着魔身的枷锁也松泛了一点,令他同样往前迈出了一小步。这一步,表现在净涪魔身气息的沉淀,也表现在他手上的那一座幽寂暗塔。 镇压着幽寂暗塔第五层的那一颗心魔珠浮出,在塔中散发着幽幽寂寂的暗光。暗光吞吐起伏,直将那一层宝塔空间演化成一口无可测度无边恐惧的幽暗深渊。魔身搭在幽寂暗塔第五层表面的手缓慢移动,手指在那塔身上的檐角、屋瓦、壁柱上一一摩挲过去,仔细却也笃定。 幽寂暗塔因他修为突破而有些进益,想来那光明佛塔也同样多添了几分神异。 可真想看看。 但魔身心知,他也只能想想而已。真想要做些什么,却是不能的。 魔身无声叹了一口气,便随手将他掌上的幽寂暗塔收起,双眼一阖,身体往后一靠,便靠坐在皇座里,再不理会诸事。 他仿佛沉睡了过去。可看他那不时点落在扶手上的手指,听着那手指敲击在扶手上发出的清脆声响,谁都知道,仿佛也终究只是仿佛而已,当不得真。 这会儿,定神整理所得的净涪面前可还站着一个可寿呢。哪怕可寿几乎与他们达成了协定,非友非敌却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对他动手,魔身也不可能真的就放心让净涪本尊和佛身不设防地站在可寿面前。 他自然是要多注意一点的。 而也正是有着魔身在,净涪本尊和佛身才能够像现下这样泰然。 可寿金刚不知个中内里,他的目光在他面前毫无防备地入定的净涪身上转了又转,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遍,始终不解。 这位明明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对人托付信任的人啊?现在怎么就是这番模样呢?阵法、禁制一应俱无,便连能用来警示、提醒、护持他的物什都没有,就敢这样在他面前入定? 是信任他觉得他此时绝对不可能对他出手呢,还是有那个自信能在他出手之后还能护持得了自身? 可寿金刚直觉,应该是后者。 毕竟这一位,曾经可是魔门的天圣魔君啊。从魔门的尸山血海中走出的人,如何能够这般轻易就交托了他的信任?哪怕他看得再明白再清楚,那种已经深刻入骨子里形成了本能的猜疑和谨慎,必能搅得他在定境中都不得安稳。所以……这是另有后手? 可寿金刚暗自叹了口气,却没东张西望地非要找出些端倪,他转过身,什么也没说,迈步退出了好长一段距离。 但他没有走出太远,也没有转到那些角落去,而一直保持着他与净涪的直线距离,确保净涪睁眼的时候就能看见到他,然后,他却又什么都没做,双手虚握,自然而随意地垂落在身体两侧,只有一双眼睛抬起,转过一整个山谷。 魔身知道可寿金刚的这些动作,却连眼皮都没有撩起来,仍旧闭目养神。 净涪本尊和佛身却是不理外物,只专注于自身。 他的识海世界里,那座还有诵经声传出的光明佛塔稳稳地落在佛身背后。听那诵经声,仍还只是那一句偈语:“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偈语声中,佛身结跏趺坐,脑后一圈虚淡的功德光轮显化,光轮之外,又有佛光、清净智慧光两色华光熠熠。 净涪本尊则坐在识海中中央处,头顶有紫气蒸腾,华贵非常。 相对而坐的佛身和净涪本尊并没有言语交谈,甚至都没有眼神交流,而是各守一方,独自整理自己的所得。 其实自《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现世,他领世尊阿弥陀法旨,搜寻散落在各处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心中便升起了迷障。迷障既生,便分三身。三身既分,便就有了佛身、魔身和本尊,也才有了佛身、魔身和本尊的差别。 净涪当初分出三身,既是为了方便修行,也是为了在保持本性的同时在佛法修行上步步迈进。 他似乎做得还算成功。 化出秉承恶念、善念而生的魔身、佛身之后,他有佛身参悟佛法,魔身修行魔法,本尊体悟纯粹自我,顺利在保留前世部分功果、习惯、自我、性情的情况下步步提升修为,将皇甫成、净音乃至左天行远远地抛在身后。 在景浩界这一代青年弟子中,他几乎一骑绝尘。 旁人看着或羡慕或震惊,更免不了赞叹夸赏。可净涪自己却还保持着冷静。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于他而言,秉持善念而生的佛身是“我”,承继恶念而出的魔身也是“我”,看似无善无恶纯粹至极的本尊更是“我”。既然都是“我”,既然修的是“我”,何以他待三身如此不同? 更令他忧心的是,他修的是“我”,却分出了都是“我”的三身,若使三身始终单独一体,不论他最后修成的是哪一个“我”,其实都不完整。不完整的残缺的“我”,哪怕他走到了最后,他的道果也都将是残缺的。 所以,想要自身道果完满,他必须将斩出的三身重新汇聚,融汇为一,成就真“我”。 唯有如此,他的道才算是能看见了尽头。 虽然这尽头不知是真是假,但起码是他此时所能够预期、能够触及的尽头。 可是直到净涪有了这样的明悟之后,他才发现,分化容易,汇合却难。尤其是随着佛身、魔身、本尊三身自身境界提升,他们的整合难度也渐渐地加大。到净涪发现的时候,他再想要将三身道果融汇一体,已经不是最开始三身分化那样只要打散三身就能汇聚三身上的灵光道果那么简单了。 因为净涪的三身本就是自净涪分化出去,他们源自净涪。便连他们自身的成长,也都是以净涪的“我”作为根基,不断分化壮大的,所以现如今净涪想要三身归一,还该从净涪的“我”着手。 可当三身成长,三身上的种种善念、恶念、非善非恶念依附在三身身上,早已将当初分化出来的净涪的“我”隐去了。现在净涪再想要找到作为他“我”的本性,那就要照见真“我”,他也才能在三身的干扰中寻找到他的真“我”本性,才好着手开始准备三身归一。 那很难。 就像是要人从一池清水里寻出一股比池中其他清水还要清的水流。 难得让净涪都束手无策,无从下手。 庆幸的是,净涪现如今的修行还只能算是刚开始,远未到他非得将三身融汇归一的时候。 他还有时间,很长很长的时间。 但即便是这样,净涪也并未因为时间的宽裕和那非同等闲的难度而将这事彻底搁置,来个眼不见心不烦。恰恰相反,净涪将这一桩事放在了心底。 自净涪本尊意识到的那一刻起,他便更用心地体察了三身的成形和壮大过程,将那一点一滴的变化记录在心底,着重探究。 他心念的转变,同为净涪之一的佛身、魔身也是知道的。但他们却谁都没有妨碍本尊的动作,反倒明里暗里地配合起净涪本尊来。 对此,净涪本尊也并不觉得如何稀奇。 原就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佛身、魔身和本尊一样,都是净涪。 净涪,始终都是渴望力量憧憬远方的。 身在迷障中,纵使净涪知道自己该选定的方向,也始终无法真正的找到那一个他想要去往的方位。 他只能在他能看见看清的有限地界里走动。 第372章 静檀寺中11 直到可寿金刚拿着《无量寿经优婆提舍愿生偈》出现在他面前,他窥破天静寺一脉和妙音寺一脉真正的不同之后,才算是真正的破开了这一层迷障。 正如《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第二十六法身非相分里那一首偈言所说的那样,执着于“色”“音”,终究见不得“我”,证不得真如。郁于“善我”“恶我”,必不明何为真如本性。 不证真如,不明本性,他修的“我”会是真我么? 不会,也绝对不可能会是。 他的修行入了迷障,他自己都无从察觉,更别说景浩界中的大大小小修士们。而景浩界世界之外,不论是慧真等出身天静寺的罗汉金刚,还是清慈等出身妙音寺的罗汉金刚,怕也和景浩界里的那些佛修们一样糊涂着。 毕竟净涪魔身执掌着景浩界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有世界本源自发庇护,那些已经脱离了景浩界进入极乐净土的佛修们更是看不清内中究竟。便连高坐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也都是根据当下的景浩界世界局势,以原著记载的内容为底,自己猜测出来的。不过饶是天魔童子这样带着剧透外挂的人,也不知道净涪本尊的存在。 他脑洞开得最大的时候,也不过是猜净涪佛魔双修而已,完全不知净涪居然是分出了三身。在净涪的佛身、魔身之外,还有一个本尊。 看不清的被完全蒙在鼓里,猜到一点点的也只是盲人摸象,不见全貌。但不论这些人对净涪是恶意还是善意,亦或是赤裸裸的谋算,到底帮不了净涪,当然也伤不了他。 净涪倘若一直按照自己早先规划的道路修行,一直无法窥破蒙蔽他的迷障,在短时间内其实也不会延误他什么。真正的危害,也只会在远方爆发。而当他真正触碰到那一个完全由他自己堆彻而成的瓶颈的时候,他又该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多少心力,才能将那一个瓶颈破去,望见那在更远处的风景,谁又知道? 除了净涪自己之外,谁又会真正的在乎? 倘若净涪他一直这么走下去的话。 可是,世尊阿弥陀看见了,知道了,却没有置之不理,而是提点了他。 世尊他早早就通过那一段经文、那一首偈言提点过他了。他却一直懵懂,未能真正领会世尊将这一段经文早早送到他面前的真正意思。 净涪本尊叹了一口气,睁开眼来。那飘在识海世界各处的目光略显迷茫,也带着几分怅然,但更多的,却是激动。 佛身也在同一时刻睁开眼来,正正撞见净涪本尊的目光,一时也是心情激动万分,胸中有无尽豪气激荡。 便连难得在识海世界里显化出来的魔身,眼底也是失落裹夹着兴奋激动。 能不激动么?破去了迷障,看清了前路,不管日后他到底能不能行至绝巅,但他知道了该怎么往前走。只要给他时间、机缘,他能一路无差、披荆斩棘地顺着这条路走到底! 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如他? 待到三身各自平复了心情后,净涪本尊转头从佛身看到魔身,最后目光停在魔身身上。他脸色严肃,态度也很是郑重。 但还没有等他开口说话,迎着他目光的魔身便先就垂下了眼睑,避开了他的视线,抢先道:‘世尊于我等,有收容、庇护、教授、点化大恩。我等无以为报,必将皈依在他的左右,直到此等大恩报尽为止。而在这之前……’ ‘我们都只会是佛门的修士。’ 十住中的第六住,是名正心住。而要进入这一住境界,顾名思义,便是其心要正,光明正大,不忘佛法,不忘佛恩。纵然有所阴霾,纵然遭遇恶境恶缘,其心不动。 对于净涪而言,这一住其实不难。不过就是因为先前不久才有所突破,为了自身修行,为了合理性,他也随着左天行一道,压制了自己的修行进境。而在他为自己修行道途的谋划中,除了佛身是按着佛修的路子踏踏实实地走之外,净涪本尊和魔身却都会有所变化。 于净涪本尊,他跨入这一重与佛身等阶的境界的时候,对自己的要求可就不是什么不忘佛法,不忘佛恩,而只是简单而明确地摆正了自己的心态。 魔身比净涪本尊还简单,他的境界完全是与佛身一体两面。佛身的正心住境界是不忘佛法,不忘佛恩,而魔身的这一重境界,却也是彻底地摈弃了其他的路,单只往魔门的那条路上走。 这是他们原本的谋划。 可是当净涪眼前的迷障破去,他看见了更远处的前路后,却是真的无法对世尊的恩情视而不见。 如果说之前佛门的收容、庇护和教授等等之类的,净涪还可以说那并不是必须。或许会很难,但他也是有办法在转世之后保存自身的。可世尊的点化大恩,他却不能担保说自己有朝一日能够自己窥破那一道迷障,看到他现下看见的风景。 点化大恩,他不能不报。 承认了恩义,起了报答的心念,那在他报了这一份恩义之前,他就只会是佛门妙音寺的净涪。 而从这一刻起,净涪原本独立在双身之外的本尊,日后行事就必得往佛身那边偏一偏。更甚至,不单单是净涪本尊,便连魔身,也都会是这般的态度。 魔身言语间虽有些苦涩,但到底坦然,佛身和净涪本尊听着,也是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 魔身看净涪本尊和佛身的模样,哼哼了两声,提醒他们道:‘方才我们突破,外头闹出好大一番动静。此后各方态度或许会有些变化,你们也需得留心着些。’ 净涪本尊和佛身对视了一眼,又齐齐转过目光来看着魔身。 魔身却没再多说了,他一个晃身,又自回了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 西天极乐净土的八宝功德池旁,相对而坐的两位世尊忽然相视一笑。其中头挽髻的准提佛母含笑开口道:“恭喜师兄,我佛门又有一匹千里驹归心。真乃喜事,可喜可贺。” 因着上古洪荒时期,佛门所在的西方地界荒芜残破,远比不得人杰地灵的东方。所以哪怕现如今漫长时间过去后,佛门已经大兴,佛徒人才济济,极乐净土附近更有一片片的佛土绵延,穷怕了的两位佛门世尊还是会因一个归心的佛门天骄而高兴不已。 听得准提佛母道贺,他旁边不远处的世尊阿弥陀也笑着道:“同喜同喜。” 净涪本尊和佛身不知道西天极乐净土那头的事情,见得魔身离去,也没再在识海世界里多留,各自转了回去。 可寿金刚能够察觉到净涪周身气息的浮动,但他却是不慌不忙,目光在左右转过一圈,才重新落到了净涪身上。 他看了净涪两眼,合十一礼,赞道:“恭喜净涪比丘又踏出一步。” 净涪来不及注意其他,也是双手在胸前一合,无声与可寿金刚还了一礼。 这一个来回之后,察觉到不对的净涪才转了眼睛,往周围看了看。 可寿金刚就站在一旁,不做任何提点和询问,只看净涪自己动作。 净涪此时也不在意可寿金刚的态度,他的目光转过一圈,最后定定地停在他上方的虚空里,久久没有动作。 可寿金刚见得净涪这般,心底又是一赞,暗道:这般敏锐的感知,怪不得能得世尊如此看重…… 待到净涪回神,他一扬僧袖,便有一阵微风卷起那对木鱼,将它们送回到了净涪手上。净涪拿定木鱼,同时转过视线,再度望向可寿金刚。 见净涪无有所问,可寿金刚不知道净涪知道了多少,又想到了什么,兀自沉吟片刻,特特与他解释道:“方才你突破,有世尊法元降落,于此间显化世尊法身虚影。待你突破成功之后,世尊法身虚影化作无量光灵雨,普降于天地……” 至于那世尊法元是在净涪突破的时候被他无意识牵引落下,还是世尊特意在此间显圣,可寿金刚不知道,所以他就含糊过去了。没有特指,也没有猜疑,不过可寿金刚自己也在心里头暗自琢磨,方才的那般动静,到底会是前者还是后者呢? 倘若是前者,可见这个净涪比丘与世尊阿弥陀牵系甚密;若是后者,就更可见世尊阿弥陀对此子的看重。 可寿金刚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又自己将这些抛到了脑后。 不管个中内情会是前者还是后者,与净涪合作都是利大于弊。更何况在这一场世尊显圣过后,凡俗百姓或许不太明白,但各寺的大和尚甚至是比丘们都是明白的。这些明白的人,以后再对上净涪,态度怎么着都要软上三分。 这么一来,以后净涪再踏入各寺去搜寻《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连带着了结双方因果,就会容易得多。 外人不明白,但早在暗地里询问过极乐净土其他罗汉金刚又在一旁看了许久的可寿金刚却是清楚。 这搜寻《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可不单只是取经然后了结因果这些事情。 它的背后大不简单。 第373章 静檀寺中12 依义无一字,依识无量文,说的本就是般若部的经文佛典。更何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起自心传,只有一意而无一字,故而又有心外别传之说。 世尊若只单纯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传入景浩界中,也不用其他,只需一意,便可传道。但他眼下却偏偏弄出了将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依品分成三十二份,散入景浩界各处令净涪这比丘四处搜寻的事情来。这不是无事找事?再有,让净涪这比丘从旁人手中取过禅经,令他结下这份取经因果,是还嫌净涪比丘日常太过平静,修行太过平顺,非得弄出些波折来让他左右奔波,来回折腾? 可寿自忖自己智慧有限,不敢妄自忖度世尊意图,但他作为旁观者在一旁看着,琢磨了一遍又一遍,却是多少琢磨出了点边边角角。 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分成三十二品散入景浩界世界各处,是为着意显圣,让世人皆知妙音净涪将立的那一脉佛统亦是正统,凡佛门弟子,不可装聋作哑,不可阻拦打压,必要之时,甚至还得出手相帮。 此为其一。 所谓名正言顺,有了正统之名,有了世尊显圣之相,净涪的作为、妙音寺的动作,就是佛门自身的蜕变,不论是谁人,都不得轻易阻拦。 也是因着这一层,净涪才能像现在这样自由出入景浩界各处佛寺山庙。不论是天静寺总寺,还是它的各处分寺,不论作为天静寺祖师的慧真是个如何想法,其他山寺的大和尚们对净涪欢迎与否,但凡净涪出现在山门,他们都只能恭恭敬敬地迎了他进去,任他出入藏经阁重地,翻阅藏经阁中任何一部藏书。也才会有此后的种种。 其二,净涪这比丘因寻经出入景浩界各地佛寺,可任意翻阅藏经阁中的藏书,阅读各地佛寺中珍藏的各位大和尚心得体会,既能拓展他的眼界,开阔他的视野,还能令净涪触动佛门真意,真正归心成为佛门弟子。 现在,可寿金刚抬眼看了看他面前的青年比丘,可不就成了么? 要知道,这一位早前可是魔门的魔君!这位魔君自孩童时候起便入得魔门,在魔门中挣扎沉浮数十年,渐渐成长成一代魔子。后来以一代魔子的名号行走景浩界,逐渐将天魔宗这一魔道第一宗握在掌中,执掌一门。及至最后,他还以一门压服一道,真正成为魔道魁首,成就景浩界中史无前例的名副其实的魔君。 这样的人物,在入佛门之前,修的是魔道,行为肆意自我,心中自有一套行事准则,他若真正的归心,一来替佛门增添一位真正的天骄,二来也能削减魔门实力,是真正的佛门之福。 有了他在,景浩界的佛门再如何也不会是当年被道门、魔门逼得避退一角的下场。 其三,净涪于景浩界各处佛寺藏经阁中取经,他动作虽简单,可此间闹出的动静却是不少。这么大的一番动静,便是那佛寺中的诸位大和尚想要阻拦,也堵不住悠悠众口,拦不住人心蠢动。在这一番动静里,《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名号和净涪便捆绑在一起,以那一座佛寺为基点,影响力辐射四方,为净涪日后的传经铺路。 再说净涪和景浩界各地佛寺因取经而来的因果。 因果结下,又被解开。如此一进一退之间,其实既替各地佛寺解决了他们的疑难困境,也彰显了净涪自身的手段和实力,替净涪取得那些佛寺真正的认同,其实是真真正正的一举多得。 人心向利,本为天性。便是佛教徒们,也轻易挣脱不得这种规律。所以哪怕净涪背后有世尊阿弥陀,有大义为名,还有大利为里,但妙音寺的崛起,却是不可避免的割去了天静寺的利益。当自身利益被割让却又没有其他利益作为补偿的时候,哪怕明知道事不由己且不可违逆,人的心底还是会有怨气。 为了消减这份怨气,得到那些佛寺僧侣们真正的认可,净涪必得了结这番因果。 再有,经文收集,虽其中经义等闲不能体悟,但也得将经文流传于世。传经本就有大功德,传经渡人后又是一番功德。 此后妙音寺以此《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立寺,真正独立于天静寺一脉,渡化世人,功德无量,而净涪作为妙音寺正式立寺的一位关键人物,必能在这份大功德上分上一份。 如此几番大功德累加,哪怕是入了极乐净土,旁人也小看不得他。更重要的是,有这么一份大功德铺路,净涪的路还能比别人走得更顺畅些。 可寿金刚在一旁看着,也是垂涎欲滴。幸好他现在正在和净涪这个比丘讨论合作的协议。待这协议达成之后,他在景浩界中动作,也能有些收获。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不单能够从慧真那边分到一部分功德,还能夺过景浩界凡俗僧侣之祖的分位,一吐当年被误道的恶气。 光是这么一想,可寿金刚都觉得眼前一派美丽景象。 虽然其中失败的可能性也有,但可寿金刚相信自己的手段,自信凭借着他的手段,不论慧真手上的底牌多少,他最起码也能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更何况,哪怕他失利,不还有一个净涪比丘吗? 净涪比丘哪怕现下实力上是和慧真有些差距,但有世尊站在净涪比丘身后,慧真能用实力逼迫他?便是不靠世尊,单只净涪比丘自己一人,慧真又能靠实力逼迫他多久? 十年,百年还是千年?顶天了数千年! 别忘了,这么多年过去,慧真可一直只是慧真罗汉,而不是慧真菩萨。 这么一条条想法数出来,是应该需要不少的时间。但其实这么些想法在可寿金刚的脑海中闪过,却是没有花费他多少时间。起码,在可寿金刚越想越乐的这当口,他还没将刚才的动静和净涪说完。 而待到他说完之后,他脑海里的种种思绪已经被他整理完毕,收入了心底。他这会儿正抬起眼来,直视着身前的这位青年比丘,等待他的反应。 净涪虽看似不甚在意,却是不着痕迹地将眼前这位金刚每一点微小的表情变化、姿态动作都收入眼底。他见可寿金刚目光望来,便冲着他点了点头,再转身往西天的方向弯身一拜,才又拿起手上的木鱼槌子往木鱼鱼身上一敲。 “笃。” 我知道了,多谢金刚告知。 可寿金刚摆了摆手,先推托了一番,才与净涪问道:“我们还来说说我们先前说到的事儿?” 刚才他们的合作细节只讨论了一部分,可还有大半的问题没有达成共识呢。 净涪一点头,面上浮起犹豫之色。 可寿金刚看着,哪怕知道他们之间的这一场合作应该是不会有问题,还是忍不住放缓了呼吸。 净涪没在意可寿金刚的紧张,他略一沉吟之后,又拿起木鱼槌子敲了一下。 “笃……” 承继静檀寺佛统的人,我可以替你找。但找到之后,该如何教导他…… 原来是这个。 可寿金刚听得净涪话音,连忙点头。但他深呼吸一口气,稳了稳自己的思绪后才和净涪说道:“找到人就行。至于那弟子此后的修行,实该由我来安排。” 哪怕此后这位归心佛门,那也是妙音寺一脉,和他们静檀寺一脉不相…… 等等,可寿金刚想到这里,忽然就忆起了西天佛国里那一位位修行禅宗法门却同样出身凡俗无有灵根的金刚、罗汉乃至是菩萨们,一时脸色微变。 他不是在意景浩界中会有凡俗僧侣修持妙音寺一脉的禅宗法门而登临佛国,那是根本阻止不了的。佛门诸般方便法门普渡众生,原就没有灵根有无的区别。更何况,这位净涪比丘可不是那位慧真。 他真正在意的是,倘若按照他方才想定的计划,令他的再传弟子跟随在净涪身侧,那日后,他那弟子走的会是净土一脉还是禅宗一脉? 知道这位曾在魔门几乎一无所有地崛起,尽聚魔门天才于自己麾下,可不是全靠他身上代表着的利益和他所掌握的实力。 利益和实力能使人靠近、臣服,却绝不能令人效忠。 可寿金刚可不敢小看这一位的魅力。 净涪看得出眼前这位金刚的犹豫,他抬起了眼睑,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身上。 可寿金刚一咬牙,再不去多想其他,只将自己的打算与净涪商量着说道:“只怕我那弟子人小力弱,见识不够,担不起一寺再开的重责。所以我想着,在找到那有缘人之后,能不能让他与比丘一道上路,待到他修行有成,才放他回静檀寺来?” 哪怕有着弟子另投的风险,可寿金刚还是将自己的打算与净涪说开了。 无他,实在是因为此事得成之后,他所能得到的远比他付出的多。 让他那未来弟子跟随在净涪身侧,哪怕只是简简单单地打个下手,也比让他藏起来独自一人修行的好。 净涪目前乃至是往后的动作里得到的功德,可寿金刚不去肖想。 既是不能,也是不敢。 第374章 静檀寺中13 净涪那里的功德世尊早已替他谋划,不是旁人随手插上一两脚又或是打打下手打打秋风什么的就能分去的。 别说可寿金刚那位还不知道能不能被允许跟随在净涪左右修行的未来弟子,便是一直跟随在净涪身侧鞍前马后的白凌,大概也只能凭着一路的苦劳得到点功德而已。 可寿金刚一开始就没想打那功德的主意,他想要将他那个未来弟子送到净涪身边,是想着让他跟净涪学着点处事手段,也是想让他在净涪、在各寺的大和尚面前多露露面,既长进些本事,也替日后静檀寺再开多少拉些情面得点援助。 就这样而已,他真的没想太多。 净涪看得可寿金刚稍显委屈的脸色,沉吟片刻后,还拿起了木鱼槌子敲了一下。 “笃。” 此事我也不知可行不可行,且待我见过那位有缘人再说。 净涪能够猜测到可寿金刚的意图,也知道这在某种程度上,算是可寿金刚对他的投诚。 可寿金刚都要将日后再开的静檀寺主持送到净涪身边了,足可见可寿金刚对他们之间的合作的诚意。 但诚意归诚意,在没有见过那一个被可寿金刚选中的弟子之前,他可不想随随便便接收一个人。 当年他还是魔子,势单力孤需要妥协的时候,他确实是将几个不怎么样的人收到了座下。但那时是逼不得已,现在却不同,现在他可以更随意,没有人能逼着他去做些什么。他可不想再像当年那样要亲手替自己调教人手。 可寿金刚看了看净涪的脸色,没再和净涪讨价还价,一口应了下来。 得了可寿金刚应允,净涪笑了一下,忽然又是一敲木鱼。 “笃?” 敢问金刚,与你、与静檀寺佛统有缘的有缘人,可是只有一个? 这一问,立时让可寿金刚醒了神。 他看了净涪一眼,便又闭上了眼睛,他那垂落在身侧的右手也抬了起来,手指连连掐动。 竟是当场演算起了天机。 可寿金刚这也是不得已。 早先他在极乐净土起念要再开静檀寺的时候,天机演化之下,其实是有了几个合适的人选的。 虽然因为此时景浩界天机混乱无比,但因着他当时身在西天的极乐净土,属于世界之外,他本人自静檀寺闭寺之后,一切的因缘或断或隐,更是与景浩界无有太多的牵连。故而他演算景浩界的天机时总还有几分所得。 不过他推算的是与他大有干系的静檀寺后继人选,所以他所得到的那点信息,便又再模糊了几分。 可即便再模糊,以他的修为,想要知道他的静檀寺会有多少个有缘人、这些有缘人大概会在什么方位出现,还是可以的。 能够承继静檀寺佛统的人共有五人,五人中,又要以第三个出现的有缘人最契合静檀寺的道统。 可寿金刚原本是想要依循天机的,但没想到回到景浩界之后与净涪一见,两人竟然有了合作的意向。 而当他与净涪两人的心念定下的时候,在他眼中还算清晰的天机顷刻就模糊了许多,而那之前被他选定的那位有缘人与静檀寺的契合度还在下跌。至于跌到了什么程度,是不是有其他的更适合的有缘人诞生,可寿金刚却是不知道了的。 天机变易,当时可寿金刚也没太放在心上。 反正还有人在,等他见过那些人后,总能从他们中挑选出一个合适的来。 可是现在又不同了。 当他眼前的青年比丘跟他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天机就变得云里雾里的,便连到底有没有人能够承继他静檀寺佛统都变得不清楚了。这如何能不让可寿金刚一时惊诧? 可寿金刚掐算了好一会儿,始终没能有个答案。 净涪在一旁看着他动作,见得他频频蹙眉,脑筋一转,又将木鱼槌子往木鱼鱼身上一敲。 “笃。” 金刚莫急,景浩界天机混乱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算不清看不透也是常事,莫要太过忧心。 木鱼声清亮透净,传至可寿金刚耳中,恰正如山寺中每日里的晨钟暮鼓,直让人心神顿感一片清明。 可寿金刚定了定神,对着净涪合十一礼,没多说话,只将右手伸到面前摊开,自己凝神观望掌中虚虚实实的线路。 片刻后,他松了一口气,与净涪点了点头,才道:“多谢比丘提醒,老僧一时不察,竟险些生了执念,不该不该。” “南无阿弥陀佛。” 净涪看了他一眼,却又是一敲木鱼。 “笃。” 金刚不过是因太过在乎静檀寺佛统一时想岔了而已,哪至于生出执念?金刚太过客气了。 可寿金刚摇了摇头。 倘若他能一直像他下界的时候那样,只将静檀寺佛统视作静檀寺佛统,不贪求其他,不生念想,那自然是无事的。可他因净涪一言起意,要借着日后再开的静檀寺与慧真所化的恒真一争,往静檀寺佛统里加上了一层重压,那就不是一时想岔那么简单了。 就像许多人所说的那样,倘若一直没想过、没得到,那自然是失去不失去都无所谓。可一旦起了心念,想要去争去抢,却又在去争去抢之前就彻底失去了希望,那得到与否,对那人而言就是天地之别了。 可寿金刚定了神,便开始回答净涪之前提及的那个问题。 “如今老僧入了局,天机便越渐混乱,且老僧身在局中,再想要窥探天机也难……”可寿金刚解释了一下,才又道,“不过我探查过自身命数,静檀寺佛统没到断绝的地步,所以总还有人适合传承静檀寺的佛统的。至于适合的人会有多少个,老僧我此时却是看不清楚了。” 说到最后,可寿金刚还悠悠地叹了一口长气。 净涪闻言,略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可寿金刚叹完一口气,忽然又轻笑出声,道:“如今景浩界天机越渐混乱,慧真即便之前还能够看清些许,但现在却是不能了的。” 慧真看不清景浩界天机,恒真在景浩界中就少了一大助力,便有慧真立于景浩界之外的极乐净土遍观全局,怕也不能比他们这些人更看得清楚景浩界里的局势。这如何能不让可寿金刚高兴? 敌弱我便强,这可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更何况被削弱的那个人还是慧真,而他也不再是坐在一旁只看着而不亲自下手的旁观者了,他甚至还是那个扔下最后一根稻草绳的人! 可真是让可寿金刚大大地扬了一口气。 可寿金刚笑过之后,便端正了神色,看着净涪问道:“不知比丘可还有什么问题要问老僧?” 净涪想了想,一边摇头,一边将他手上的那套木鱼放回了他的随身褡裢里。 不得不说,见得净涪摇头,可寿金刚是松了一口气的。 他笑了一下,正想要再说些什么来与净涪加深交情,却猛地脸色一变,合十与净涪一礼,道:“道场外有慧真的人来找,老僧只能拖延片刻,这就得告辞了,比丘请自便。” 净涪合十还了一礼,看着可寿金刚一步走入他的那座舍利塔中,无声无息地回返极乐净土去了。 他与可寿金刚都知道,这会儿慧真的人找到可寿道场,怕就是为着打探这边的消息来的。 景浩界这边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论是慧真还是恒真,他们只一看便知道事情发生的准确地点该在静檀寺左右。如此,不论是为着试探可寿到底有没有也在这里头插一脚,还是想要知道些更详细的消息,慧真都是要找可寿去问一问的。 虽然可寿与慧真之间的关系恶劣,但作为景浩界实际意义上的佛门开宗祖师,慧真还是有一定权利遣派可寿的。 其实净涪会与恒真对上,除了妙音寺的崛起必定会减损天静寺利益,动摇天静寺地位,进而动摇慧真的权威之外,也是不想要在他去往西天佛国之后还要被一位明显与他有隙又心胸不甚开阔的罗汉压上一头。便是这位罗汉损不了净涪的实际利益,不能调遣净涪,他可以预见的小动作也很令人恶心。 慧真必定会让人来请可寿,但这请人的人却来得这么快,倒真是令他们两人小小地惊诧了一下。 景浩界中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惊到的不单是景浩界中的一众生灵,还该有出身景浩界的那一众金刚和罗汉们。慧真作为目前的这些金刚、罗汉之首,应对这些金刚、罗汉也该是要花费点时间的,但他这会儿竟已经能够使人来请可寿了。可见,他的帝皇手段还没有忘得只剩下独裁。 净涪略往心里记了记,抬了眼睑往西天极乐净土的方向看得一眼,才又回身向着可寿金刚的舍利塔一礼,便转身出了这舍利塔在的山谷,回静檀寺里去了。 静檀寺中事已至此,便算是告一段落。此后再有事起,那也该是可寿金刚的有缘人出现在净涪眼前的时候,不会是在现下。现下的净涪是真的清闲,每日里依着时辰完成早、晚课,然后便在静檀寺的各处转悠。有时兴起,他便带了随身褡裢,自己一人转入了山林,在山林里行走,沉静心神。 第375章 各方反应(一) 因着白凌还在闭关,不可能将白凌独自扔在这里自己上路的净涪日子过得很是清闲安静。可此时整个景浩界中,约莫也就只有净涪能够这样悠悠然地过日子了。 佛门,不论是天静寺妙音寺等各寺,不论是凡俗僧侣还是真正踏上修行路的僧侣们,一时都是乱糟糟的。当然,这所谓的乱糟糟,并不是指的纪律方面,而是人心。 景浩界中世尊显圣之后,众生的变化乃至世界的变化都有目共睹。这代表了什么? 这分明代表着世尊对他们景浩界的认可和看好! 那么,问题又来了。 佛门在景浩界中立足万万年,最辉煌的时候曾经一度将与他们并立的道门和魔门压到退守一角。但从佛门初开到辉煌的巅峰再到现如今稍显没落,世尊却一直没有像今日这般显圣的。既然如此,为什么这会世尊就弄出了这般大的动静?是谁能得世尊这般眷顾?世尊真正显圣的地方,又是哪里?今日之后,他们佛门又将会向着什么方向发展? 更隐蔽的甚至都没有人敢去深想的问题是,世尊早前万万年的沉默,到底是不是因为他们这些佛门弟子? 静檀寺那边的动静闹得太大,完全没有遮掩过去的可能。所以很快的,就有了准确的消息向着各处佛寺山庙传了开去。 翻看着到手的信息,看着那信息上记录的地点和人名,身在不同地方的人也都只有相同的沉默。 世尊显圣的地界上,有净涪。这很好理解,这位比丘自来就得世尊眷顾,如今有他在,是真的很正常,也是真的不奇怪。但问题是,为什么那地儿会是静檀寺?静檀寺不是已经闭寺多年,寺中空无一人,连佛统传承都断了的吗? 静檀寺的名号,年轻一点的比丘和沙弥们如果不是有心,该是没有听说过。但各寺的大和尚们却不会忽视这座闭山已久的空寺。 因为这座山寺的开山祖师,是可寿。 凡俗僧侣第一人的可寿。 甭管可寿登临极乐净土里头有什么内情,他都是景浩界凡俗僧侣踏入极乐净土的第一人。 各寺大和尚们的目光在静檀寺三字上停顿了一下,又调转回去,重新凝在了净涪那两个字上。 净涪。 净涪那位比丘最近在各处佛寺中游走,为的就是收集散落在外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这一点谁都知道。毕竟净涪比丘收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而净涪比丘在取走藏在各寺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后,会答应各寺一个请求以了结因取走经文而生出的因果。这一点,也都已经传了出去。此时,也几乎是无人不知。 再有,在世尊显圣的时候,净涪的修为又突破了…… 哪怕景浩界的天机再是混乱,这会儿各寺的大和尚们便凭猜也约莫能够猜到这事的来龙去脉。 静檀寺中也有一份《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 在各处收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的净涪找到了静檀寺,在静檀寺中找到一份《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并在那里破开瓶颈,往前迈出了一步。就是不知是这位比丘在他手上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另有所得,领悟佛经真意,在突破修为的同时引来世尊显圣;还是这位比丘引得世尊显圣后,才在世尊庇护下触动灵机,进入下一重境界…… 有些大和尚在这里仔细琢磨了许久。有些大和尚却是对此一笑而过,转而去思量其他的东西。这些大和尚们目光一转,再度回到了静檀寺那三个字上。 静檀寺。 没错,静檀寺是闭山许多年月,寺中早已无人不说,连佛统的传承都断了,看上去简直落魄破败到了极点。但每一个此时紧盯着这三个文字的大和尚们,却都想到了一个人——可寿。 可寿是入了佛土,但并不代表他就回不来了。 静檀寺除可寿之外再无他人,偏静檀寺中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净涪比丘要在静檀寺中取得经文,就必得与静檀寺结下了大因果。在这一份大因果牵扯之下,净涪这位比丘总得与可寿见上一面。哪怕是不见面,那也该会有一次联系。 那么,可寿会希望净涪做些什么来了结这份因果呢? 所有念及至此的大和尚们,不经仔细思考,心里也都有了答案。 佛统!静檀寺的佛统。 可寿都已经入了佛土,景浩界中,能被他放在心里的东西必不会太多。但不论多寡,静檀寺都一定是在这中间占上一份。尤其是在静檀寺佛统断绝,不得不封山闭寺之后。 一众大和尚们定定地望着记载着消息的纸张,面色不一。 有恍然,有怅惘,有无奈,还有叹息。 如果是可寿要再开静檀寺,再传静檀寺佛统,那就不奇怪了。可是…… 各位大和尚想到还在景浩界各处行走的恒真僧人,却是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必将再开的静檀寺与待要重理佛门教义的恒真僧人,景浩界凡俗僧侣第一人的可寿金刚和景浩界真正意义上的佛门开山祖师慧真罗汉…… 多事之秋啊。 天静寺的大和尚们齐聚在清见大和尚的主持云房中,半日之后,清见大和尚送走了最后一位离开的大和尚,也不往云房里去,而是调转了方向,行往后山塔林里。 爬过长长的阶梯之后,清见大和尚抬头便看见了已经从最中央的那一座舍利塔上走出来的八祖圆微。 甫一望见垂手站在那里的那位老年僧人,饶是清见大和尚,也不由愣怔了一下。 作为天静寺当代主持,清见大和尚不是没有见过这位一直隐在后山塔林里的祖师。但往常里他看见的这位祖师虽然面色红润,但却也身形虚浮,有衰颓虚弱的之感。但现在…… 倘若不是知道这位祖师的底细,他是真的以为这是从哪处山寺佛庙中走出来的大德高僧了。 清见大和尚回过神后,连忙急走两步上得前来,双手合十向着圆微躬身一拜,垂首恭敬道:“弟子清见拜见八祖。” 圆微笑了笑,向着他回了一礼,道:“起来吧。” 清见大和尚站直了身体,抬头却望见圆微凝实的身形和饱满的精神,踌躇片刻后,他暂时将静檀寺那边发生的事情放到一边,细声去询问圆微的状态。 “祖师,你如今这是……” 圆微知道清见要问的是什么,他偏转目光,望向静檀寺所在的位置,仿佛还能望见那一尊通天彻地慈悲无量的大佛。 他向着那边合十躬身一礼,道:“是世尊慈悲。南无阿弥陀佛。” 清见大和尚见状,也是往那个方向合十一礼,口中唱道:“南无阿弥陀佛。” 如此一番礼拜过后,圆微与清见两人才继续叙话。 清见大和尚将目光往下一压,便望定了那一片虚空下的位置。纵然距离遥远,中间更隔有重重山峦,清见大和尚还是能望见那一片山林,那一座隐在山林之中人气稀薄的山寺。 他不回头,却问圆微道:“祖师,那位可寿是什么样的人?” 清见大和尚没有问那些已经能猜到答案的问题,比起那些,他更想要知道那位可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面对可寿,他们天静寺又该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可寿么?”景浩界中最熟悉可寿的圆微叹了一口气,道,“当年他在景浩界的时候,是一位至诚至朴的僧侣。” 圆微说的是当年,因为他也不知道入了净土知道景浩界佛门真正内情的可寿会有什么变化。他更不知道现在的可寿对他们天静寺会是个什么态度。 须知,静檀寺落到如今断绝佛统传承、封山闭寺的境地,他们天静寺是没有下手,但态度却是默许的。甚至这么多年来,他们天静寺对这一座山寺都是漠视的。 作为景浩界佛门一脉的祖寺,在这件事上,天静寺是失职了。 圆微的话意未尽,但清见大和尚却能听全。 他默然半响,想了又想,到得最后,也是无话。 便是清见大和尚,他又能说什么呢?旁人不知,他们能不知道么?当年为了稳固大局,当代天静寺主持将静檀寺的祖师可寿送入了极乐净土,代价却是当代主持陨落,滞留景浩界。 他们静檀寺多了一位登临极乐净土的祖师,可他们天静寺却少了一位至少也该是金刚果位的主持。虽然此事天静寺诸位大和尚早有决断,但这一得一失间,又有几人能够真正的平心静气地对待? 再有,当时天静寺原就有妙音、妙潭等六分寺的祖师想要掀起变革,替他们自己也替当时追随在他们身后的一众大和尚、比丘、沙弥等谋求一个相对公正的待遇。那会儿的天静寺内里是一片混乱的。可就在这个时候,因为失了主持、寺内混乱而心神俱疲的天静寺大和尚们竟然发现,那些原本依附在天静寺羽翼下的那些凡俗僧侣所在的山寺佛庙居然也有了别的心思。 它们居然在慢慢的靠近静檀寺,并有了以静檀寺为首的倾向。 谁能忍? 如何能忍!? 第376章 天静主持 面对这样的事实,便是天静寺里脾气最好的大和尚心中也是怒火高涨。 感情他们天静寺对局势妥协而拉拔上来的山寺,还想着踩着他们天静寺再往上走上几步? 他们怎么不上天?! 怒火冲天的天静寺那代大和尚们憋屈地看着妙音、妙潭等六分寺的祖师领着人另立门户之后,转头就将怒气发泄到了以静檀寺为首的不安分的山寺佛庙上。 不过发泄归发泄,这些大和尚其实也没真的做什么。顶多就是断去了天静寺对它们的扶持,然后在其他山寺佛庙遣人来询问的时候,稍稍沉默了一下而已。 但天静寺不动手,景浩界中却有的是人动手。 后来的结果,现在也很清楚了。 静檀寺自可寿之后,又往下传得了两代。两代过后,佛统断绝,香客绝迹,封山闭寺,彻底的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而那些依附在静檀寺之后刻意挑起静檀寺僧众野心的佛寺后来换了名号,另选主持执掌佛寺之后,就再也没有听说过当年那些凡俗僧侣的消息了。 他们比之静檀寺还不如。哪怕静檀寺中原来的那些僧侣都是死的死,还俗的还俗,他们到底还是保留了静檀寺的名号,存留了静檀寺东山再起的希望。其他的人还有什么?山寺早换了主人换了名号,那些僧侣的痕迹也被抹得干干净净,谁还记得他们? 便是当年静檀寺还能够有个山寺留存下来,也已经是当年那些人忌惮着可寿,不敢逼迫得太过的缘故。不然?静檀寺能在历史上找到个名字都算是不错了的。 对于静檀寺落到现在这样的结局,可寿金刚心中也不是没有怨气的。但说到底,这事情其实还是静檀寺自己理亏,不地道,可寿金刚的怨气找不到天静寺头上,只能回头去找他的那些徒子徒孙们。也是因着这般缘由,可寿金刚一开始想着的就只是重开静檀寺,再传静檀寺佛统而已,并没有想和其他人翻旧账。 清见大和尚沉默了这半响后,眼神沉定,缓慢却坚定地道:“倘若可寿金刚要就此事与我天静寺算账的话,我天静寺也不怕与他清算一番因果。” 圆微侧头看了一眼清见大和尚,点了点头,却笑着说道:“这倒不至于。可寿他其实还是眼明心明的,他不会再在这件事情上多做计较了的。只是……” 不会讨债,但也不会还情就是了。 圆微心中叹了一口气,知道可寿这位金刚与他们天静寺此时应该是两清了的。 毕竟在静檀寺的这件事情上,他们天静寺的大和尚们自然是觉得理所应当,但可寿却也会觉得冤枉。 他的徒子徒孙借着他登临极乐净土的势头发展静檀寺,本意也是想要壮大静檀寺,他们并不知道个中内情,如何会知道在可寿登临佛国的这件事情上天静寺出了大力。而且就是可寿金刚自己,也都是在他登临了极乐净土之后,与极乐净土中的其他各位大比丘、金刚、罗汉交流过后,又从那些出身天静寺的金刚罗汉那里旁敲侧击,才慢慢的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他的那些徒子徒孙们又怎么会知道? 再有,妙音、妙潭六分寺祖师们想要争取独立,那确实是天静寺中的大事。但这件大事因着天静寺里的诸位大和尚们合力封锁,当时根本就只在天静寺寺内流传,半点消息都没能落在天静寺外,更别说他在静檀寺的那些徒子徒孙了。 此事静檀寺的那些弟子们确实有错,但那也只是他们太过膨胀而已,真要说忘恩负义、趁火打劫那就过了。更何况,静檀寺的弟子们有错,他们也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本应揭过。但天静寺作为当时佛门祖寺,却坐视静檀寺佛统断绝,封山闭寺这么多年,难道不过分? 再有,可寿登临佛土那么多年,景浩界中每隔上一段时间就会举行的千佛法会却从未见他出现。里头若是没有内情,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 圆微也隐隐猜测过慧真是不是在极乐净土那边儿打压可寿。 如果不是那自然是好的。倘若是的话,那可寿乃至静檀寺日后的立场就值得他们顾虑了。 清见大和尚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圆微后面的“只是”,但当他侧头,却望见圆微用含着几分忧色的目光看向西天位置的时候,瞬息间就明白了圆微的顾虑。 他其实比清见大和尚更看得清那位慧真祖师的性情,他眼神动了动,但到底没有言语。 一时,两代天静寺主持竟在这后山塔林的地界上相对无言。他们分站在石阶两段左右凝神望着下方只露出些屋檐、墙角的寺庙,耳边还能听见下方山寺各处响起的或规律或急促又或是悠然的脚步声,间中还有沙弥、比丘乃至大和尚们的说话谈笑声。 天静寺外更远处,隐隐可见一步一叩拜的朝圣者们。 他们的衣着或许肮脏得狼狈,但他们眼睛里的光却足以照亮整一个世界。 这是他们天静寺,这些大和尚、比丘、沙弥是他们天静寺的弟子,这些凡俗僧侣是他们天静寺辜负耽误的同修…… 天静寺处境将变,倘若他们这些长辈不站起来,不为他们谋算,这些依附在天静寺羽翼下的众生该何去何从?! 总该有人去将那倾颓的天穹再撑起来。 许久之后,圆微转过身来,定定看着清见大和尚,忽然大礼向他拜了下去,道:“天静寺日后处境会前所未有的艰难。此中缘由,泰半在老僧身上。主持,日后若有差遣,且直接开口。老僧便是拼尽了这一身神魂,也必不负主持重托。” 多年以前被他搁置在一侧的责任也是时候再背负起来了。 见着圆微的动作,听着圆微的话语,清见大和尚倒抽了一口凉气,立时便要往旁边闪身避开圆微的大礼,但他的身形晃了晃,最后却还是在原地站定,受了圆微的这一个大礼。 为了天静寺,这一礼他该受。为了圆微自己,这一礼他也该受。 正正受了这么一礼之后,清见大和尚往前一步,伸手托起圆微,再是深呼吸一口气,正色回道:“法师所言,我记下了。待来日需要时,我必不与法师客气。” 圆微见清见大和尚应了,才愿意顺着他的动作站起身来,脸色也终于放缓了几分。 天静寺日后百年乃至千年内的日子不好过,甚至可以说得上艰难,所有有眼力见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可不是么?内有一个搞风雨的恒真僧人,外有正在崛起的妙音寺,左有同样虎视眈眈想要分上一杯羹的妙潭、妙定五分寺,右还有一个非友非敌就想要立定脚跟的静檀寺…… 这样的局面,看着就让人头疼不已。但即便头疼欲裂,他们也需要去面对。倘若就连他们都束手认输的话,他们天静寺就更难有希望。更何况他们天静寺也不就是毫无还手之力。 天静寺立足景浩界万万年,这么长的时间里积蓄下来的底蕴,足以支撑天静寺走过未来的那一段艰难日子。而且极乐净土那边,还有着为数不少的祖师不是?便是祖师们行动处处受碍,也必能够保住他们天静寺的根底,以给未来天静寺弟子们留下东山再起的本钱。 当然,这些都是清见大和尚和圆微等人所能预料到的天静寺最坏情况下的应对方式而已。 他们天静寺气数未绝,未必就会落到那种境地去。 他们这些师兄弟可也不是泥掐的! 清见大和尚和圆微对视一眼,各自合十弯腰一礼,却是再无二话,一人转身拾步下了台阶,一人返身走入了舍利塔中。 这两人的脚步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缓慢,但却也有一模一样的坚定和坦然。 倘若可以,谁不希望自己能够安闲悠然地静修,不为俗世诸事挂累,不因案牍劳碌,清晨伴着晨曦苏醒,在晨风钟声中完成早课,纯纯粹粹地礼佛敬佛,一日清修之后,还在晚风鼓声中结束晚课,夜来挑灯抄经,然后在星光月色中安然睡去。闲来无事,可随意逗逗弟子,不必担心这番‘厚爱’会令这个那个弟子有什么想法。兴致来了,也可踏月寻友,不用考虑这些‘突兀’的亲近会给这个那个人留下什么痕迹,又会引来谁谁谁的猜忌…… 倘若可以,谁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呢? 清见大和尚曾经无数次很羡慕静和寺的清泉大和尚。他羡慕他可以守着一座山寺、一座山林、两个弟子、一口灵泉安闲悠然地过日子。 清净安平,远离尘世,没有那些日复一日递上来的烦不胜烦的琐事杂物…… 大家都是一寺主持,凭什么清泉他就过得那么清闲,他却是日夜劳碌,没个空闲? 但短暂的羡慕过后,清见大和尚就平静下来了。 因为,他是天静寺的主持。 他以及圆微,他们是天静寺的主持。他们执掌着天静寺,也担负着天静寺。这天静寺一大家业,这天静寺里的一大家子,这些如恒河沙数般不可计量的依附在天静寺羽翼下凡俗同修、居士和信众,都是他们的责任。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天静寺的这些大和尚们,我觉得他们其实还算是合格的。哪怕他们看上去似乎是没有亲们想象中的那些该有的高僧们那样超脱凡尘,清净无欲。他们有他们的责任,且一直在负重前行。 有人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利益纷争。一开始慧真就给他之后的天静寺主持们留下了一份大家业,也坑了很多凡俗僧人,但就因为这份大家业,不论他之后的那些天静寺主持们内心都是个什么想法,他们也得护持住这一份家业,因为在这份家业之下,有太多的人依附在他们的羽翼下,有太多的人在虎视眈眈的想要从他们身上咬下一口肉,甚至将他们吞吃殆尽。 想要保住天静寺这份大家业,想要保住天静寺里外的那些人,他们也不可能清净自守,独踞一方。 再有,景浩界佛门的凡俗僧侣们超脱的道路已经被慧真断了,看不见前路的这些凡俗僧侣们没有办法也做不到清净修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虽也在想着修来世,可也有不小的一部分人想要日子过得更舒服。 他们需要利益。 利益是不可能被人乖乖地双手奉上的,手里握着庞大的利益的时候也不可能没有人觊觎。 会有冲突。 当这些凡俗僧侣们与归附在道门、魔门的那些人发生利益冲突的时候,真正出手护着他们的,不也一直是这些大和尚们。 这些,都是慧真当日加诸在佛门上的孽,也是天静寺的这些大和尚们不可放下的重担。 然而,背负着重责,这些天静寺的大和尚们仍然在一步步前行。 我们真不能再向他们要求更多了。 第377章 妙音寺里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从来不平静。他们就站在这江湖里,如果不想有风波、风浪、暗流、暗涌这些东西扑向被他们护在身后的那些人,想要让站在他们身后的那些人能够稳步前行,作为天静寺主持,他们就该得有能担起这份责任的手段和能耐。或者最起码,也应该有这样的一份觉悟。 一左一右走向各自目的地的这两代天静寺主持们几乎是同时抬起头来,默契地用那含着清浅笑意的脸一个自左往右一个自右往左望过一圈,心里各自点起了妙音、妙潭等六分寺的当代主持们的法号,最后连带上了恒真和可寿。 那就来吧。 就让我们看看,你们这些人会想要如何动摇我天静寺的根基;让我们看看,你们又能不能在这场变革中守住我佛门的家业。 世界之下的暗土里,魔身自本源中显出一双幽暗无光的眼睛。 那双眼睛转了转眼珠,望向了天静寺后山处,细细看过清见大和尚和圆微两位的动作表情。这双眼睛的眼底分明一直毫无波澜,可他落在净涪识海里的声音却带着笑意。 ‘看,我们的这位师伯。他可终于不再装聋作哑了。还有圆微……’ 伴随这声音出现在净涪识海里的,还有他特意送了过来的景象。 在那景象里,宽袍大袖的青年和尚一步步稳稳踏下长长的石阶,眼神幽深,表情平静,身后一尊满目慈悲的千手千眼观世音法相若隐若现。在石阶尽头的那片平地上,还有一位眉眼沉凝的安静僧人迎着山里吹来的凉风,缓慢却坚定地走向那被无数舍利塔簇拥在正中央的那一座属于他的舍利塔。那一座舍利塔上有佛光浩瀚,照亮这一位灰袍僧人的道路。 ‘到底是天静寺的主持啊……’ 魔身的声音里隐隐有着感叹,但那些被他送到净涪识海里的景象们却是突兀地一顿,在下一个顷刻间被脱去所有的色彩,定格成了一幅干净的黑白画像。 这幅黑白画像看着像是一幅精心描绘的精美画卷,但又何曾不像遗像? 原正在山林中行走要寻一处真正安静的所在的净涪忽然一顿,看了看那一副黑白的画像,又往魔身的方向扫了一眼,才点了点头,道:‘天静寺自来就不是可以任意拿捏的软柿子,他们要真的小看了人家,吃亏是必定的。’ 魔身在识海里轻笑了两声,似乎发现了什么更有趣的,又像是想要转移净涪本尊的注意力,目光一转,竟就将妙音寺那边的热闹景象连带着声音一道送到了净涪的识海。 天静寺这边清见和圆微已经开始着手为那未来必将到来的艰难日子做准备,但妙音寺这边却竟然比之往日还要更轻松畅快。 净涪看得一眼,先就微皱了眉头,但很快的,那稍稍拢起一点高度的眉峰就平复了下去。 妙音寺各阁的主事长老们此时正被清源方丈请到了方丈云房,齐聚在一起说笑闲话呢。 大和尚们各个都是眉眼舒展,神情带笑地在他们惯常的位置上落座。在蒲团上坐定后,这些大和尚看了看左右,也没多拘束,三三两两地寻了旁边的大和尚说话。 其中还要以藏经阁的清笃大和尚这边最为热闹。 净涪立在山林中,安静地看着、听着。 此时清笃大和尚左右两侧的大和尚都侧目看他,笑着询问道:“早前那会儿,净涪是突破了吧?清笃,你知道净涪他如今的境界是在哪一层吗?” 还没等清笃大和尚说话呢,旁边就有大和尚应道:“净涪如今境界在哪一层?师兄啊,这问题你问清笃,没用的!自净涪受了比丘戒后,可是一直都在外头为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奔波劳碌,清笃他就缩在寺里,都再没有见过他。又怎么会知道他的境界在哪?” 正堂中坐着的大和尚一阵哄笑,清笃大和尚也不计较,他点点头,带着笑意的话音高高地响起,险些没能传到正堂外头去。“师弟这会儿可说对了,我还真不知道净涪那小子现如今的修为都到了什么地步呢。那小子的修为进展,啧啧啧,实在是快得惊人。那一重重境界破下来,就像是劈竹子似的,‘噼里啪啦’的就破了,没见他发愁过。” 另一侧又有大和尚点头道:“还真是。他才这么点年纪,已经成为比丘不说,还至少在十住里走出一小段距离。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出众的人物。” 他转过视线来,看向清笃大和尚,叹道:“藏经阁这一代可真是了不得。” 清笃大和尚志得意满地昂起了头。 魔身在净涪识海里轻笑着打趣道:‘净涪比丘啊,你可是这么多位大和尚从来没见过这么出众的人物呢……’ 净涪本尊没有什么表示,一直隐身不出的佛身却是有点不自在地在佛光中低唱了一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魔身又笑了一声,却是停了话,竟没在这会儿多说些什么。 净涪本尊看了魔身的方向一眼,却也没有什么表示。 同为净涪三身,他与佛身都知道,这是魔身在替自己找补呢。 他们领了佛门世尊阿弥陀大恩。在这份大恩还完之前,他们都会是佛门的僧侣。不久之前,他是沙弥;现在,他是比丘;再到往后,他会是和尚…… 如果这恩一直还不完,他就还得是金刚、罗汉。 这样的身份下,哪怕他不会委屈同为自己的魔身,魔身同样也支持他与佛身的决定,但魔身自来更比他与佛身肆意随心,怕是多少会觉得憋闷。 这口气闷在他心里,难受。那总得让他将这口气吐出来不是? 妙音寺那边,另又有大和尚应道:“可不是?听说前不久净音也递消息回来了?是过了红尘磨砺?” “唉……真是让人越比越心酸啊。一个净音就已经够让人眼红的了,还有一个更出色的净涪?”另一边应声的大和尚摇了摇脑袋,面色浮着几分虚假的怨愤,更大着嗓音逼问清笃大和尚,“说,清笃,是不是你这家伙在皈依礼前做了些什么,为什么我们寺里最出色的苗子都到了你们藏经阁去?!” 清笃大和尚摇晃着脑袋拖长着声音答道:“哈哈,这就太冤枉人了。我用得着在皈依礼前忙活些有的没的吗?只需要将藏经阁里的藏经目录往那些弟子面前一放,再让他们看看我的英姿,他们自然就知道该怎么选了。” “我们藏经阁啊……”他摇头晃脑地说着,听得旁边的那些师兄弟们恨不得抄起座下蒲团往他头顶上扔,“可有着寺里最珍贵的宝物。但凡天骄的,都会入我藏经阁。我藏经阁里自然就都是天骄了。” 这语气、这神情,便连才刚踏入正堂里的清源方丈听了见了,也都忍不住抽了抽额角。 远在千里之外却几若亲临的净涪倒仍旧平静。 魔身这会儿也沉默,没多说些什么,只尽职尽责地将这妙音寺方丈云房里发生的一幕幕送到识海里。 但他没按捺住多久,便就“噗”地喷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这清源方丈的脸原来是这么个样子的么?!噗哈哈,难怪!难怪我们当年行皈依礼的时候他脸上长着长长的白须弄成老头子的模样……他这张脸!这表情!哈哈哈……不用长须遮掩遮掩,年岁小的孩子谁能信他?哈哈哈……’ 分明长着一张十五六岁小孩儿的脸,却总爱板着端着摆方丈的架子,能不让魔身见着就笑? 清源方丈不知道外头还有一个净字辈小比丘的三分之一正看着他发笑,他只看着堂屋中说笑闲话的一众大和尚们,一时停顿了脚步,站在原地清了清嗓子:“嗯哼。” 其实自清源方丈的气息踏入这正堂的时候,堂中坐着的诸位大和尚们便已经知道他的到来了。听得清源方丈特意弄出来的动静,这些个大和尚们当下就齐齐向着上首一拜。 “我等见过方丈。” “嗯。”清源大和尚慢悠悠地应了一声,这才抬动了脚步,一晃一晃地往堂屋中正中央的那个蒲团前走。待他在蒲团前站定后,他抬手合十回了一礼,请道:“各位师兄弟无须多礼,请落座。” 那堂屋中的各位大和尚收了脸上表情,依言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 待到各位大和尚就坐,堂屋中一片安静,座下大和尚的表情也都端正严肃,清源大和尚心下点头。 这才该是师兄弟聚在一起讨论正事的模样嘛。说笑调侃什么的,也不是就不可以,但那也得是在说完正事之后不是? 说着正事的时候,就该严肃。 殊不知,无论他自己心里如何想着要严肃端正,旁人看着他也都只有发笑的份。也就是清笃等一众大和尚与他知根知底,知道这会儿要真的板不住脸的话,那就是分分钟被清源大和尚记上一笔黑账的节奏。 更何况,这会儿诸位师兄弟都齐聚在这儿说正事呢,说说笑笑这么不严肃怎么可以?! 第378章 气运割裂 见方丈云房里的气氛终于变得严肃端正,清源方丈点了点头,也不作态,直接开口说话:“静檀寺那边发生的事情,诸位师兄弟可有谁知道这里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清源方丈问的是诸位大和尚,但这云房里头的一众师兄弟们却知道,他真正要问的是清笃。 清笃也是心知,他站起身来,合十与清远方丈一礼,道:“回方丈师兄的话,我等知道的其实也不多,只确定净涪那一段时间是要往静檀寺里去的。” 清源方丈点头,又问道:“待净涪师侄再联系寺里的时候,你且好生地问问他。能问得清楚最好,若是他说不明白,别着急,他还小呢。” 听到这里,早在妙音寺方丈云房里的气氛变化的时候就收了那副笑不可遏姿态安静下来的魔身悠悠然地抬眼看了净涪本尊一眼,带着几分笑意调侃地道:‘哦,原来你还小呢啊……’ 净涪本尊瞥了魔身一眼,眉毛不动,只回了一句:‘你可也是他说的净涪。’ 魔身露出的一双眼睛弯了弯,没说什么。 清源方丈说了这么一句话后,妙音寺方丈云房里的诸位大和尚竟然也真的就这么将这件事情揭了过去,转而说起了其他。 不过这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对于妙音寺而言,旁的什么都是虚的,真正重要的还是净涪手上所拿着的或者是将要拿到手的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有了完整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他们妙音寺才有了立寺的根本,也才能有真正的在天静寺之外再立一脉佛统。 这才是他们妙音寺开寺这么多年来最为重要的大事。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太过重要,所以他们对净涪的态度才更谨慎,轻易不会劝阻不让他做什么,放任他自由。 净涪自入寺之初就表现出来的心性、悟性、手段和能力,也是让他们这些大和尚们放心放手的基础。有这样能耐的年轻人,不放出去闯闯,完全将他锁着囚着般的护在妙音寺里,那才是真的祸害了人家这个好苗子呢。 妙音寺的这些大和尚们话题一转,便转到了净音那里。 “净音如今既然完成了红尘磨砺,那也该召回寺里来了。”清源方丈仍旧看着清笃大和尚,见他点头应下后,才继续道,“先前世尊才显圣,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该有人提起佛子的事情了。” “净音早点回来,也能多做点准备。” 毕竟他是他们妙音寺这一代沙弥中最有可能成为佛子的那一个了。 清源方丈想到净音,又想到与他同出一脉早前还是他师弟的净涪,心中既是惋惜也是欣慰。 惋惜在,倘若净涪真的有心,这佛子之位就算了定下了。但因为净涪没有这个意向,他们妙音寺只能另选弟子。这一换人,变数可就多了。便是换的净音,那也没有净涪稳。 尤其是在现下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佛子的变数会更多。 但对于净涪的选择,清源方丈也确确实实是欣慰的。 小小年纪的一小孩儿,被赞誉、荣耀、鲜花、看重、羡慕簇拥环绕,却还能保持神智的清醒,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知道自己该选择什么,安稳踏实地往前走,何其难得。 有这样的年轻一辈,便是佛子之位真个旁落了,也算不得什么。 人,才是他们妙音寺的真正根基。 妙音寺里的一众大和尚们早已对此达成共识,对此并无异议。清笃大和尚也是点了点头。 清源方丈却也不偏心,他吩咐了清笃大和尚这么一句后,也逐一点了各阁长老一遍,提醒他们记得将他们阁里看好的年轻弟子召回来,好先参加寺里的一次筛选。 这些年轻沙弥或许未必真的能胜过净音,但清源方丈公平的姿态却是摆出来了。 阁里的诸位大和尚也都是一一点头应下。 这一件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之后,清源方丈便开了另一个话题,“接下来,我们来说说关于凡俗同修的事情……” “我于静中观照,”清源方丈没有看下首又是神情一凛的诸位大和尚们,他微仰着头,望入门外的遥远苍穹,“天静寺、妙潭寺、妙定寺、妙理寺、妙安寺、妙空寺,包括我们妙音寺,各寺气运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 他笑了一下,似喜非喜,似怒非怒。 各个大和尚们都知道清源方丈接下来说的会是什么,但他们都只是凝神安静地听着。 “不论是佛门祖寺的天静寺,还是我们等六分寺,气运都在分割。虽然这种割裂还不算太清晰,但它已经成形了。这种状况最早是在千佛法会那会儿开始的,更确切地说,是在恒真僧人踏入天静寺山门的那一刻开始的。” 听到这里,净涪也睁开了法眼,抬头望入天穹深处。 魔身懒懒地往净涪本尊那边瞥了一眼,没说什么,却是自顾自地将目光从妙音寺方丈云房里挪开,转入了天魔宗留影老祖的洞府。 留影老祖的洞府布置森严,防范周密,旁人轻易窥探不得,便是能够闯过重重阵禁,真正的望见那里头发生的种种事情,也是必定会惊动留影老祖的。 但这会儿动手的是净涪魔身。 净涪魔身不过一转念一扬手,便轻易地将留影老祖洞府里头的一切都投影到了净涪本尊的识海中。 留影老祖全无所觉,他此时还在洞府里的静室里闭目静修,周身一股无形气流涌动,隐隐可听见一声声魔音低吟浅唱。 魔身定定看得留影老祖两眼,便稍稍偏移了目光,去打量留影老祖身侧的那些涌动气流。边看着,他还边分出了些心神去聆听那留影老祖身周那若有似无的魔音。 魔音夺魂。 净涪魔身不过是侧耳听了那么一声,意识都开始恍惚了。 魔身轻笑一下,竟也就此放开了心神,任由那声声魔音将他拖着拽着往那幻境中去。 也就是魔身艺高人胆大,才敢这般做了,倘若换了个人来,哪怕现下留影老祖只剩下本能,暂且没有恶意,也能在那个人的心神上印下自己的烙印,将他整个人化作自己的傀儡,自此生死系于人手,喜怒也都全被他掌控。 魔身敞开了心神,欣赏也似地聆听着那魔音,渐渐的,便连魔身所隐逸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也涌出了一层浅浅的痕迹。 这痕迹开始不过是一条接着一条荡开的涟漪,那涟漪渐渐密集扩大,便成了一片片涌动的小浪潮。如果这浪潮继续壮大,那必是要成为一浪浪的大潮的。但在涟漪刚刚形成小浪潮规模的时候,它却再没有了动静。 整一个无边暗土世界里,只有那么一浪接着一浪的小浪潮看似毫无规律实则契合某种节奏地起伏涌动。 这个时候,净涪本尊也将自己的目光从天边拖拽了回来。 他看了魔身所在的位置一眼,目光淡淡。 魔身似有所感,心念一动,他整个心神便从留影老祖周身荡起的魔音中脱了出来。他直接抬起眼睑,迎上净涪本尊的目光。 那清明至极完全找不到半点混沌的眼睛眨了眨,他略显无辜地问道:‘看个清楚了?’ 净涪本尊眼神一动,却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顺着魔身的话题道:‘佛门各寺各脉的气运俱都有了割裂分离的迹象。但也只是迹象,还没有彻底分离。’ 佛门各寺各脉的气运都有了分裂的趋势。最好的只是有一层裂痕,就像妙音寺;有的是中等平常,那割裂的缺口不算大不算小,就像妙潭等其他五寺;有的却是割裂了又似乎有了愈合的迹象,就像天静寺。 这正在弄出割裂分化迹象的气运,其实分别来自于凡俗僧人和修士僧人。修士僧人的气运自然是凝实融汇的,但凡俗僧侣那原本老老实实归附于各寺的气运,却已经有了异动。 佛门这一气运变化,还真如清源方丈所说,起自恒真。 恒真僧人这些年确实都有在用心修补当年被他扭曲了的佛门真意,这些佛门真意也确实都传到了不少地方。但伴随着这些真意传开去的,还有他佛门二祖慧真降世的身份。 有着这样的一个身份,恒真修补过的佛门真意确实能够取信那些凡俗僧侣,但同时,这个身份也削减了他乃至慧真在这些凡俗僧侣心中的威信。 在恒真僧人在各处传递修补过的佛门真意的时候,有的是人在思考。 原该真实无虚在景浩界佛门传承万万年的真意,为什么会有差错?为什么这么多年的千佛法会……就没有人提起过?为什么这么多尊金刚、罗汉,会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循着错误的佛意修行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这么多代人,到底有多少人被耽误?有多少人被误导? 他们勤勤恳恳认认真真修持那么多年,在短暂的生命时光里虔诚念佛诵佛,始终未能踏出最后一步,迈过门槛进入极乐净土,原来并不是他们自己的原因,而是有人因着不知什么原因什么私心,从一开始就扭曲了佛门的教义? 没有人是瞎子,即便恒真僧人或者说是远在极乐净土里的慧真罗汉特意在他修订的佛门真意里又添加了不少新颖的内容,他们也能看得出来那最关键的东西。 人心的浮动、质疑、怨恨、愤懑,显现于气运上,便是气运的割裂。妙音寺、妙潭寺等六分寺还好,它们虽名为天静寺的分寺,但其实基本上已经走出了自己的一脉佛统,影响并不算太大。尤其是妙音寺还有净涪在,净涪得世尊亲授真经,此时也在景浩界各处佛寺中收集真经经文,毫无争议的世尊嫡传。那些凡俗僧侣虽然心神不定,但面对世尊,面对世尊传下的真经,在净涪做出慧真那般动作之前,他们还是愿意付诸信任的。所以相对而言,妙音寺的状况又比其他五分寺要好得多。 但天静寺却就不同了。 天静寺是佛门的祖寺。慧真是天静寺实际意义上的开山祖师,在天静寺众僧没有更决绝的行动之前,他与天静寺也是捆绑在一起绝对不能割裂的关系。 因果交缠,荣辱与共,他们根本就撕扯不开。 第379章 留影老祖 天静寺那边的气运割裂得尤其惨烈。 不过依天静寺的气运目前显化状态看来,恒真僧人这些年的工夫也不是白费的。最起码,天静寺那似断非断的气运割裂口也在靠近不是? 佛身这会儿也不沉默了,他低唱了一声佛号,道:‘这些气运能归附到一处其实也是不错的。’ 净涪本尊没作声,但魔身却是轻笑一声,道:‘这不正是那位可寿金刚将来要忙活的事情呢么?’ 魔身梗了佛身一句,也不乘胜追击,而是调转了目光,重又将妙音寺方丈云房里的情景投影到了净涪识海里。 算是一种变相的退让。 佛身没与魔身计较,笑了笑,又自隐入了佛光之中。 妙音寺方丈云房那边,清源方丈这会儿也正说到这件事。 “气运能聚拢到一处还是聚拢到一处的好,人心齐整,应对起诸事来,也安稳些。”清源方丈团团望了各位大和尚一眼,提醒道,“诸位师兄弟可莫忘了,十来年前,天机混乱之初,西天胜景那边曾传来的警示。” 座上各位大和尚面色又是一凛,心头也沉了沉。 道消魔涨,魔霸天下。 各位大和尚齐齐向着清源方丈俯身一拜,道:“多谢方丈师兄/师弟提点,我等必当牢记,不敢或忘。” 清源方丈才放缓了脸色,道:“如此甚好。我妙音寺纵然真的佛统独立于天静寺之外,也还是佛门一脉。若因我等之故,形成内斗,削减我佛门实力。那不论我妙音寺是否能够于天静寺外独立一脉佛统,我等也都是罪人。” 各位大和尚齐唱一声,应道:“喏。” 看到这里,净涪本尊忽然开口问魔身:‘刚你也仔细听了留影魔音,如何?’ 魔身半眯着眼,道:‘天魔低语,仙神和音,佛陀齐赞……’ 他简单分析了这么一回,然后评价道:‘他的天魔音几近大成。’ 净涪本尊沉沉看了魔身一眼。 魔身作恍然大悟的模样,又道:‘他的道基已经修补完满,有飞升的可能。这一回世尊显圣,他倒是受了些好处。’ 说到飞升,魔身的眼睑一低,压去里头翻涌流转的恶意。 当然,这恶意非是冲着留影老祖去的,是对那高居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也是对现下在心魔宗里的那个皇甫成。 净涪本尊只作不见,他问道:‘魔门那边可有什么问题?’ ‘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魔身摇了摇头,‘留影道基补满,十年内必然飞升。’ ‘十年?这时间太长了,’净涪本尊随意地道,‘我等助他一臂之力,便算是还清了。’ 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若放任现在的留影老祖在景浩界中停留这十年,说不得他还该给天魔宗留下什么底牌。 净涪是不怕留影老祖,但变数太多,却会令他觉得麻烦。 麻烦多了,很坏心情。 所以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那还是请留影他利落地走了吧。 净涪本尊说得很随意,魔身也没觉得太为难,他点头应下,便就将识海世界里的妙音寺方丈云房里的情景换成了天魔宗留影老祖的洞府静室内。 这会儿的留影老祖还在定境中参悟天魔妙法。 魔身往留影老祖那边看得两眼,从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的隐匿处伸出一只手来,那蕴着一丝浅薄天魔意的手指轻轻点出,隔空落在留影老祖身上。 那手指上的那丝浅薄天魔意须臾飘出,穿透重重空间、阵禁的阻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留影老祖头顶。它当空一晃,便没入了留影老祖的脑门处。 魔身看着留影老祖那似喜似癫地无意识抖动面皮,一双敛尽了所有感情的眼睛黑得看不到半点光。 须臾间,又是一幕幕过往从记忆深处翻出。 留影老祖将他自北淮国皇宫掳至天魔宗,他看着留影老祖寿元耗尽断去最后一口气;留影老祖对他不闻不问,却给了他唯一亲传弟子的名号,保他一条命,给他上攀的起点,与他变强的最初资本,他保他天魔宗辉煌,保他留影一脉赫赫威名,保他天魔宗魔道第一宗的名号和地位…… 如今,一切恩怨了。 魔身收回手,却没有立即转开目光。 净涪本尊和佛身也都没有作声。 三身齐齐望着识海里的留影老祖,看着他无意识地炼化那一丝浅薄的天魔意。 别看这一丝天魔意浅薄,但却是帮助留影老祖触动景浩界天道境界的最后一根稻草。 飞升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拿出来询问每一个人,所得到的答案怕都不一而足。但在净涪看来,飞升,也是世界的排斥。 当修士的修为达到世界所能容纳的极限,为了世界自身,世界会本能地排斥那些修士。 这也是飞升。 净涪现如今做的,是将他当年领悟的又与留影老祖契合的天魔意送到了留影老祖那边,既是送他一程,也是洗尽了恩怨。 净涪三身静静地看着留影老祖将那一丝天魔意炼化,待到留影老祖周身的魔音再度变幻气息越渐圆融之后,净涪本尊才再开口问道:‘其他人呢?’ ‘陈烨已经出现了,’魔身手指一点,将识海世界里投影出来的景象又换了一换,‘就是现在还小,还没有入门。’ 那地界还是天魔宗治下,不过是一处小国。魔身找准了地儿,将那还在襁褓中的小儿画像送入识海里。 见着那绵软无力地睡在襁褓里的婴儿,不说魔身,便连净涪本尊和佛身也都忍不住提了提唇角。 魔身声音都带着笑意:‘嗯,他还在襁褓中,要吃奶。’ 陈烨出身那小国一个陈姓世家中,父祖也都是家主嫡系,但在家族争权中失败,被流放在外,一直到陈烨长大,入了天魔宗,才快速地将家族大权拿了回来。 魔身打量了一眼陈烨身上裹着的襁褓,都不用去看周围,就能下定论了。 ‘现在陈家的家主之位还在陈烨祖父手中,还没到陈家家变的时候。倘若我们不想让他与我们为敌,需要早做打算。’ 陈烨是他当年的一员座下大将,谋划之下曾给过左天行一个大教训不说,协调人心、料理杂事的手段也都不差。看目前天魔宗乃至魔道那边的情况,即便陈烨心性、手段只有他前世七八成,也能占去一席之地。甚至,怕是那被他塞了部《天魔策》的沈定也未必能够在他手上讨得了好。 沈定的智慧和陈烨毕竟差了老长一段距离,哪怕沈定的实力因着种种原因也超出陈烨一大截,但这么段实力的差距也不是不能被陈烨用智慧拉近。尤其是,现下的沈定还被关在镇魔塔里,想要出来,可还得四十多年后。 四十多年的时间,足够陈烨成长成熟了。 ‘四十多年后,陈烨必是已成火候。到得那时,沈定未必能够完全压得住他。’魔身提醒道,‘天魔宗这边无法整合,一旦皇甫成将心魔宗握在手中,最后天魔宗和心魔宗到底谁能成就魔门第一宗还未可知。’ 净涪本尊摇了摇头,提醒道:‘可是你别忘了,留影这一场突破完成之后,是要渡雷劫的。过不了雷劫自然万事不提,但如果他能过得了雷劫,哪怕当时就飞升,他也有那个能力将沈定从镇魔塔里要出来。’ ‘要出来?’魔身若有所思地喃喃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般道,‘是了,哪怕沈定当日立誓自囚镇魔塔四十五年以偿他当初犯下的杀孽。但他却是留影目前唯一的弟子,留影就算真的飞升离开景浩界,也不可能眼看着沈定真的被锁在镇魔塔里四十五年。’ 当然,他也不可能这样简单粗暴地将沈定从镇魔塔里拉出来就是了。 当年沈定入镇魔塔虽然是形势所迫,可结果就是他自己立了誓言要在佛门镇魔塔里关四十五年。誓言已经立下,那么不论是什么原因什么情况,沈定都一定要在镇魔塔里待上四十五年。否则?他就等着他那誓言应验吧。 不过就算沈定当日没有立下誓言,留影飞升之后,还没有足够的自保能力的他也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镇魔塔里比较安全。 留影纵横魔门数千年,自来肆意妄为,在这魔门结下的仇怨不知凡几。一旦留影飞升离开景浩界,沈定头顶没有了留影无形的庇护,不拿他出气还要找谁讨上一笔?便是早年与留影结怨的那些人都已经死绝了,魔门上下也多的是人想要得到留影留下的传承! 那可是一位飞升的魔门巨擘的传承啊,谁不心动?谁甘心看着这样一份珍稀传承落到沈定这个默默无名的小毛孩儿头上? 魔身几乎是一个转念,便猜到了留影最可能会有的动作。 既要让沈定留在镇魔塔那个相对比较安全的地方,又想要给予沈定相当的自由,留影或许会留给他几个傀儡。 魔傀宗现在虽然是落魄了,但当年它也是有过辉煌日子的。合适又好用的魔傀宗魔傀,留影手里有一大堆。 这些东西净涪最是知道得清楚,因为当年它们可都是被人送到了他那里,成了他手上资源的一部分的。 第380章 天魔宗事 不过那都是当年的事情了,现如今世界已经再开,留影的那些东西自然还是在他的仓库里。而等到留影突破,渡过雷劫飞升,自然也是任他自己分配,或是分给沈定,或是留给天魔宗,随他的心意。和净涪却是没有太大的关系。 至于沈定到底能不能现在就走出镇魔塔,如果不可以的话他又将能得到什么程度的自由,那也无关紧要。因为不都会影响到净涪在天魔宗那边的布局。只要沈定一日不死,一日不能杀掉他自己的心魔,那他就一日不能脱离净涪的掌控。 净涪并不担心。 就算沈定站到了将要飞升的留影面前,净涪也不担心留影能够发现他动手的痕迹。毕竟就算沈定的心魔为净涪所控,它到底是沈定的心魔,除非净涪自己特意暴露,又或是有修为境界远超于净涪魔身的心魔道大能出手,那自然是另当别论。 魔身往沈定所在的那镇魔塔方向看了一眼,特意伸出手指点了点识海世界里映照出来的尚在襁褓中的陈烨,问道:‘所以,本尊你打算怎么安置他?’ 魔身用的词是安置,而不是处理,这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表露了他对陈烨的态度。 净涪本尊顺着魔身的手指看了陈烨一眼,想了想,道:‘让他与沈定回合就好了。现在的这个皇甫成到底执念太重,他一旦因执念而爆发,就算有景浩界天道看着,他背后的那个天魔童子也未必就真的会袖手旁观。到时候,沈定一个人是拦不下他的……’ 魔身眼神一动,‘所以?’ 净涪本尊点头道:‘所以,沈定的力量还是需要加强一下。’ 魔身沉默片刻,才又道:‘陈烨不会看得上沈定的。’ 陈烨虽然看着就是一个病弱书生,但他骨子里的骄傲却不少。他不可能看得上沈定的。 净涪本尊难得地笑了一下,也点头道:‘所以我并没想要让陈烨向沈定臣服。’ 虽然他入了佛门之后,他与陈烨之间的君臣缘分就断了,但净涪也没想过要折辱他这位座下。陈烨和白凌是不同的,白凌的家族已经族灭了,而陈烨的家人和家族都还在。就算他亲自出面招揽,陈烨也绝不可能抛下他的家人和家族追随于他。 魔身转了视线望来:‘哦?’ 净涪本尊道:‘陈烨有能耐另起炉灶。等他的势力发展到一定程度,让他与沈定联手就是了。’ 魔身笑了笑,明知故问地道:‘哦?他会愿意?’ 净涪本尊这会不说话了。 魔身也不介意,只望着净涪本尊无辜地笑。 净涪本尊无奈,只得点头道:‘愿意不愿意无所谓,陈烨是个聪明人,他自然会做出合适的决定。’ 日后天静寺的处境不会很好,天魔宗未来的处境就会好了?不可能的。 他以前的那些部下,虽然还会在当下或是不久的将来一一出现在天魔宗里,甚至渐渐的冒出头来,但净涪可以保证,这些人中,没有人能够真正的将他们完全统合起来。陈烨也不能。 这是净涪的自信,也是事实。 不过陈烨做不到收拢全部人手,却也可以压服七成。剩下的三成,不是袖手旁观就是特立独行,这些人,陈烨可以合作,但却不能收服归为己用。而在那些能被陈烨收服的七成人物里,有一多半也是能被沈定拢在身边的,就看他们两个谁下手得快了。 陈烨与沈定若是相争,天魔宗宗内的力量被消耗,旁边看着的皇甫成和心魔宗,甚至是魔道的其他各宗各门,这些魔道势力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分吃天魔宗的大好机会。 于他们而言,便是不能将天魔宗整个吞了,咬下几口大肥肉那也是好的。 而除了这些来自魔道内部的威胁之外,一直盯着魔门的左天行、因为早些年的那八字警示而深深忌惮魔门的佛门也必定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内有狼,外有虎,天魔宗的处境连天静寺都不如。 再算上留影的飞升对天魔宗实力的削弱,天魔宗最好的下场也就是交出魔道第一宗的名头,实力跌至魔道排名末尾。差的话,应该就是像现在的魔傀宗一样的了。甚至,它可能比魔傀宗还要惨。 毕竟,魔傀宗头顶可没有一个景浩界天道在一旁等着清算当年世界重启之前的因果。 当年天魔童子灭世,虽然出力最多的就是天魔童子,但因为天魔宗本来就是魔道魁首,又和天魔童子同修天魔道,在魔道各脉各派中,自然就是天魔宗被天魔童子用得最多最顺手。 净涪本尊能预想得到日后天魔宗的处境,魔身自然也是可以的。他眼睛一眨,又想要开口说话。但在他说话之前,净涪本尊就截住了他的话。 ‘不要想保住天魔宗。’净涪本尊脸色淡淡,言语平静,‘他们确实没有想要背叛的意图,但确实有背叛的作为。天魔宗被天道清算因果,本就是合情合理。你我保住白凌、陈烨等人已经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了,再多,绝无可能。’ 净涪曾执掌天魔宗,他知道天魔宗内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虽然景浩界一度曾被灭世,还是魔道下的狠手,但天魔宗乃至整个魔道在他之前,是绝没有这个念头的。 他们就没想过要得到这个灭世功果。 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天魔童子,这毫无疑问。但在天魔童子灭世的过程中,不论天魔宗乃至整个魔道当时是个什么想法,他们也帮着动手了,这才是关键。 景浩界天道若是当时就被灭去,那自然是没有问题,但世界重塑了,景浩界天道虽然受了重伤,但到底还是在的。既然景浩界天道还在,它要找人清算因果,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被找到头上来,它们半点不冤。 魔身对这一点自然也是知道的,他眨了眨眼睛,道:‘我并没有想要保住天魔宗。’ 净涪本尊听得他这么一说,只道:‘那自然是最好。’ 佛身听得这么许久,现在也不插话,只从无边佛光中睁开眼来看了看魔身。 佛身、魔身各持净涪善念、恶念而生,善念、恶念皆由净涪心念而生,根源唯一。但人心何其善变,顷刻间,善念变为恶意,恶意变为善念,自来就没有什么值得稀奇的地方。所以净涪虽分化三身修行,由佛身执掌本身善念,由魔身掌控本身恶念,本尊则收拢着一切无善无恶意念,可却绝对不是佛身只生善念、魔身只生恶念而本尊只生无善无恶意念那样的。 三身也是净涪,也会有善、恶、无善无恶意念生出,只是这些不同种类的意念会根据各自的善恶属性分流到三身那里,为三身所掌而已。 而且不单是三身自生意念,每时每刻,也都会有善、恶、无善无恶念转变,或是由善转恶、由善转无善无恶等等的转变,这些转变过来的意念,也还是会各依属性分流到三身手里的。 刚刚就是这样的。 刚刚有一股善念从魔身那里流转过来,落入了佛身这边。 佛身看得魔身一眼后,心念一转,净涪识海世界里映照出来的景象就从还在襁褓里的陈烨转向了天魔宗。 一整个天魔宗,包括天魔宗里的一瓦一石、一草一木,都被映照在了净涪识海世界里。 在这片景象里,有人刚刚咽下一口气,了断了这一段人生,也有人刚刚行了拜师礼,为自己的人生翻开了新的篇章;有人甜言蜜语你侬我侬,也有人挥剑斩情转身离开。 有人欢笑,有人悲啼;有人惊喜,有人绝望;有人抬头,有人低头…… 那一片土地,那一片宫宇楼阁,孕育着各色各样的人。 很早以前,他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不过,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佛身、魔身和本尊齐齐望着那一片映照出来的景象沉默无声。 许久之后,还是净涪本尊打破了沉默。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对于天魔宗而言,我们不过是佛门当前最负盛名的比丘,和它没有半点相干。’ ‘当年,它随我们站在景浩界巅峰之上,现如今,它也将因它当年的位置跌落低谷。有来有往,正好。’ 如果当年的天魔宗不是魔道第一宗,如果当时的天魔宗和现下的魔傀宗差不多,便是天魔童子降临此世,也不可能选中的它。但没有如果。有兴就有衰,有起就有落,今日当年,都有因果,半点怨不得旁人。 净涪本尊清淡不带半点善恶的情绪的声音在识海世界里响起,陡然将佛身和魔身的心神拉了回来。 魔身闭了闭眼睛,不说话。 佛身则是垂下眼睑,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净涪本尊的视线从识海两边扫过,左边那璀璨明华的佛光、右边那幽寂暗沉的魔气都拦不住他的目光。他清楚地望见佛身和魔身脸上最细微的表情,也分辨得出他们两人此刻心底翻涌的想法,但他没有着意去询问,也没有想过要去追根,他只是心念一转,将魔身的目光转向了心魔宗那边。 第381章 废了他吗 不论是想要暗里庇护一番,还是寻着机会直接将天魔宗整个铲除,总之,佛身、魔身心头的这种种想法全部被净涪本尊扔到了一旁。 而随着净涪本尊的心意拿定,很快的,识海世界里映照出来的天魔宗景象就被皇甫成的面孔取代了。 皇甫成这个时候已经巩固了新突破的金丹境界。他仍站在早先站立的位置上,高高抬起的头颅仍然定定地望着那一片早已不见了佛光、佛陀的澄蓝碧空。 他似乎不在意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这个平日里并不缺少人迹的地儿还没有人过来,他似乎半点不担心那位被他狠狠得罪过的揆序长老后续还会有什么别的动作,他只抬着头,固执地望着那一片虚空,仿佛他这样眼巴巴地望着,那位世尊就会顺应他的祈求和渴望,还出现在那片虚空,甚至直接就出现在他面前一样。 魔身与佛身也收敛了心神,往识海世界里映照出来的景象看。 打眼望见皇甫成这般模样,佛身便垂了眼睑,低唱一声佛号。 魔身倒只是嗤笑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 净涪本尊没在意他们的想法,他仔细打量着景象里映照出来的皇甫成,半响后,眉头一皱,开口道:‘不要太过大意。’ 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隔空点落在了皇甫成的眉宇,‘看这里。’ 佛身、魔身齐齐顺着净涪本尊的手指望落皇甫成的眉宇间,见他脸上细微的表情,一时表情不一。 佛身还好,不过是更慎重一点而已。但魔身却和净涪本尊一样,也皱了皱眉头。 魔身更仔细地打量着皇甫成面上的表情,斟酌着用词道:‘他似乎变得比先前放开了一点。’ 不用怀疑,魔身说的先前根本就是他结丹之前的那段时间。 虽然皇甫成现在看着修为和净涪、左天行之间差距太大,在心魔宗那边的情况也只是勉强能够自保的落魄,但魔身却从来没有放松过对他的戒备。 他不小看这个皇甫成。因为如果给予他足够的时间、机缘和机会,皇甫成是会成长成为天魔童子那样的人的。 不,他们本来就是一人。 ‘看出来了?’净涪本尊道,‘这个皇甫成在成长,他以后会更加危险。’ 佛身和魔身齐齐点头。 三身一时沉默,谁也没作声。半响后,魔身慢悠悠地道:‘原来,那个天魔童子故布疑阵,为的就是当下啊。’ 佛身也是一点头,接过话道:‘不与这个皇甫成言明他们两者之间的关系,又没有真的全然放手让这个皇甫成从真正的一张白纸开始成长,给予他犯错的空间和余地,不多干涉他的作为,只在旁边指引……’ 佛身一一清点完,还没有顺势得出结论,便有魔身抢过了话。 ‘他就是为了让这个皇甫成真正的看清这个世界,适应这个世界,然后,真正的接受他的帮助和指引,达成他自己的目的。’ ‘想来,这个目的一定会是他们共同的目标。’ 不论是发自皇甫成的本心,还是由天魔童子指引,总之,皇甫成会尽力朝着那个目标迈去。 魔身笑了一下,轻声问道:‘要废了他吗?’ 那位天魔童子布下了这么多疑阵,除了这种种之外,不也想着模糊他们两人之间的身份,好为那皇甫成争取时间吗? 他废了他,或者干脆杀了他,那天魔童子会有胆子亲自对他出手吗? 会吗? 魔身声音轻缓平稳,但那双幽寂无光的眼睛却有波浪汹涌,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在考虑这个可能。甚至,他根本就是在跟净涪本尊和佛身表达他自己的意向。 皇甫成似乎感觉到了不知从哪里袭来的凉意,一时身体竟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皇甫成回过神,发现自己那一瞬间的失态,脸色有一点崩溃。但他不敢不以为意。他现在可是金丹期的修士了,寒暑不侵的,早不是当年那个怕冷怕热的凡人了。更何况,这会儿天又不冷,他居然会打寒颤,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啊。 他急急忙忙将自己里里外外地检查了好几遍,又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地探查了个仔细,什么也没有发现。 没发现的皇甫成并不就觉得无事了,正相反,他觉得自己这次的事儿大了。 他不敢抬头望天,怕会看见九重云霄之上的左天行,不敢低头看地,怕会撞见无边暗土里的净涪,他僵直着身体,连将系统界面拉出身体外都不敢,直接在他自己的识海里就打开了系统界面。 “系统,”皇甫成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用语音输入到系统空白框里的声音都是抖的,“左天行或者是……净涪,真的就不会对我下杀手吗?” 高坐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沉默,许久没有回应皇甫成。 真的不会吗? 景浩界里,净涪本尊眯了眯眼,也没立时回答魔身,而是再度抬了抬手指,在皇甫成的面容上点了点。 佛身和魔身再度凝神望去。 望了半响后,佛身往魔身那边看了一眼。见魔身始终无话,只一眨不眨地盯着景象中的皇甫成看,佛身便开口道:‘他在紧张,很紧张。’ ‘现在,’佛身望向了净涪本尊,‘他这是在求救?’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应该是。’ 他说了应该,但语气却平淡得让人轻易就忽略了那两个字。 佛身也是一颌首,道:‘他和那天魔童子之间,也确实该有一种极其隐蔽的联系方式。’ 佛身转头望了魔身一眼,魔身也在这个时候抬起头来迎上了佛身的目光。 纵然他们都没有在识海世界里显化出身形,仍旧一个隐入佛光,一个遁在无边暗土,但他们双身之间目光的这番碰撞,却如同他们就各自站在对方的面前那般直接。 迎着魔身的目光,佛身毫不退让,‘你可以,但最好不要。’ 他们确实是可以动手废了皇甫成。 因为今时不同往日了。 往日里他们忌惮着皇甫成背后的天魔童子,不知道他的底细,不知道他的态度,行事束手束脚,对皇甫成的手段软乎,让他蹦跶到了今日。而今时,他们虽然仍旧忌惮着他背后的天魔童子,仍旧不太清楚他的底细,仍旧看不太清楚他的态度,但他们却已经可以放开手脚了。 因为左天行身后有景浩界天道,而他的背后……有佛门的世尊! 其实也不需要这位佛门世尊真的站在他身后支持他,只要那各天魔童子他觉得是就可以了。 天魔童子可以扛上景浩界天道,因为他扛得住,但佛门世尊? 连他化自在天魔主都不敢正面扛上这位阿弥陀,天魔童子又哪里来的能耐,觉得他可以?所以,魔身想要对皇甫成真正意义上地下狠手,理论上是可以的。但…… 净涪本尊看着魔身,也道:‘你确实是可以,但最好不要。’ 他毫不客气地道:‘魔身,不要再去试图试探些什么。你这样试探下去,不仅不会得到你想要的结果,反而会让我们越欠越多。甚至最后只能效死以报。’ 魔身撩起眼皮看了净涪本尊一眼,不明意义地扬了扬声音:‘哦?’ 净涪本尊回望魔身,‘你应该也能察觉到了,那位佛门的世尊想要我们真正地诚心皈依。你这样试探那位佛门世尊,那位佛门世尊不置可否视若无睹,那也就罢了,倘若他不以为意反而真的对我们多有庇护,令那天魔童子退避,我们能如何?’ 那时候,摆在他们面前的就真的只有最后一条路了。 魔身垂下了眼睑,不去看净涪本尊和佛身。 净涪本尊却只是顿了顿,又继续质问魔身道:‘你可还记得,我们真正该依仗,也唯一能依仗的,从来都是我们自己!’ ‘你是要毁掉我们吗?!’ 不是借力不可以,而是魔身这样做,很大程度上将他们自己压上了赌局。一旦赌局真正的开始,不能掌控局势的他连自己都保不住。 佛身垂着眼睑隐在金色佛光里,像以往的时候一样沉默。 魔身在净涪本尊无喜无怒平静至极的目光下终于有了动静,他撩起了眼睑,直视着净涪本尊。 那双吞尽了所有光芒的眼睛有不甘、愤恨、无奈、怨怼情绪翻滚涌动,黑成墨,深无尽。 净涪本尊不为所动,佛身沉了声音,低唱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听得这么一声唱佛声,魔身侧了脸过来看着佛身,声音幽幽:‘你就不能安静吗?’ 佛身却不怕他,他缓慢地道:‘你现在是想要后悔吗?’ ‘哈!’魔身仰头大笑,‘哈哈!哈哈哈!我会后悔!?’ 他周身魔气鼓荡,便连无边暗土世界本源也开始了动荡。 这番动静旁人不知,却仍然让已经从九重云霄回归到天剑宗里的左天行一时侧目不已。 净涪本尊和佛身谁都没有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魔身。 待到魔身笑够后,他陡然转头回来看着净涪本尊和佛身两人,笑了一声,轻声问道:‘我后不后悔,你们不知道么?’ 他后不后悔,他自己知道,他们都知道,这会儿也没必要多话。 第382章 何必戳穿 他们从来就不是会后悔的人。 净涪本尊望着魔身的眼睛,忽然道:‘你在怕什么?’ 魔身沉默。 净涪本尊侧身往佛身那边看了一眼,再转过头来与魔身说道:‘你别忘了,你也是净涪,你也是我。再如何,我们总是一体。’ 一体的他们,一生俱生,一灭俱灭,绝对没有独存的可能。 魔身看了看净涪本尊,又转过眼睛看了一眼佛身,最后,他的目光重又回到了净涪本尊的身上。 佛身心底叹得一声,闭了闭眼,迈步从弥漫了半个识海世界的佛光中走了出来。当他从佛光中走出来的那一刻,他身后的漫天佛光陡然一敛,化作一朵金莲将佛身托了起来。 ‘你在怕那位世尊。’ 魔身原是准备着说些什么的,但这会儿突然听得佛身开口,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哽了佛身一句:‘你以为你就能安心?!’ 魔身这会儿也不想和净涪本尊继续刚才的话题了,他转头望向佛身,嘲讽一样地道:‘哦,我忘了,你走的是佛道,当然不用担心什么了。’ 他接下来本还打算再说些什么的,但抬眼望见佛身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就将那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佛身眼皮不动,只淡淡道:‘其实你不必担心。就算那位世尊真的抹杀了你和本尊,只要我还在,你们自然就还在。’ 佛身说得看似轻描淡写,但话语间那股笃定和坚决,却是谁都能听得出来。 魔身眉头动了动,却还是不以为然地道:‘你觉得,佛门那位世尊真的没有办法让你吞了我等,补完本源,在佛门的菩萨道上越走越远?’ ‘你真的觉得,佛门的那些菩萨佛陀就从不会对万灵众生、万千同道、天地宇宙生出过恶意?他们就真的是无懈可击、圆满无漏的大善尊者,大德圣人?’ ‘你信吗?’ 站在金莲上的佛身垂下了眼睑。 魔身嗤笑一声,道,‘要么,他们是真的大善尊者、大德圣人;要么,就是他们的恶意、恶念根本不为世人所知,昭显在世人面前的,不过是他们选择性展现的东西。可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大善尊者、大德圣人呢?’ 魔身很多话没有说出来,不是他不能说,只是同为净涪,他说得多了,不会就比他说得少了的效果好。而且,他们从不是能够轻易动摇的人。即便那个想要动摇的人根本就是他们自己。 人性混沌,善恶一体。便是佛门世尊,也不例外。 净涪本尊站在一旁,看着佛身和魔身的你来我往,表情始终淡淡,也一直没有想要开口的意思。 佛身沉默片刻后,抬起眼睑望向了魔身,说道:‘佛,自然也有怒火。所以,他有明王法身,这是世人都知道的事情。然而,为何佛门的诸位世尊还是被世人认定为大善尊者、大德圣人呢?因为他们指引了众生超脱的方向,庇护了那些无力自保几如蝼蚁一样的芸芸众生,因为他们给予了众生希望。’ ‘这与他们有恶念没有太多关系,与他们是否只在众生面前选择性地展现自己美好的一面也没有关系。’ ‘希望?’魔身又是一声嗤笑,高声道,‘那根本就只是被人画出来的一幅美好的图画而已!’ ‘那幅图画,从来就只是图画。再美好再光明,那也只是拿来安慰自己的!其实根本只是一场空!’ 佛身看了魔身一眼,低叹一口气,道:‘你又何必戳穿?’ 魔身顿时一哽。 佛身慢慢地道:‘便是安慰,便是自欺欺人,好歹有个寄托,不致满目冰凉,不致困顿自绝。这也是一种慈悲,不是?’ 魔身看了看佛身,也用同样缓慢的声音说道:‘左天行还真没想错,我确实是挺适合皈依佛门的。’ 佛身瞥了魔身一眼,慢慢垂下眼睑,道:‘希望是空,绝望是空,喜是空,悲亦是空,物是空,欲还是空,一切皆空,唯我唯一。’ ‘南无阿弥陀佛。’ 看着这样的佛身,魔身再无言语。 整个识海世界里,一片寂静。 许久之后,还是魔身打点了精神,略显低沉地问那边的佛身,道:‘所以佛身,那位如此看重我们的世尊,真的不会强行镇压我们,只保留下你?’ 佛身摇了摇头,肯定道:‘不会。’ ‘我们层次太低,那位世尊虽然看好我们,却不真的就非要我们为他所用不可。’ 顿了顿,他反问道,‘就像当年,我们还是天圣魔君一样,魔道出了一个好苗子,日后前程可期,心性谋略都不差,我们会不会就为了将他收为己用而大动干戈?’ 魔身摇了摇头。 ‘这不就得了。’佛身看了魔身一眼,‘路,终究是自己走出来的。于那位世尊是这样,于我们自己也是这样。’ ‘看别人顺眼,觉得别人还算好用,顺手拉拔一下就行了,再要多做些什么?有那个空闲的时间和心思,还不如自己修行去呢。’ 见魔身恍然,净涪本尊这才插话道:‘我等虽然承认了佛门比丘的身份,也确定了日后行事会在一定程度上偏向佛门,但那并不代表,我们就要为了佛门抛头颅洒热血,以命相效了。’ 听得净涪本尊这再三申明,佛身自是点头不已,魔身却是沉默。 他其实真不担心佛身和净涪本尊会放弃他。因为他自己也是净涪,知道放弃谁也不会放弃自己。哪怕只是自己的一部分。他真正担心的,是佛门的那位世尊。 哪怕明知那位世尊不会太在意,他也忍不住猜疑那位世尊能容忍他到什么时候。到他容忍不了的时候,他又会要怎么处置他? 这种猜疑和忧心是净涪的本能。又因为他与那位世尊之间的巨大力量鸿沟,这种忧心被他放大到了极致。 依凭别人的善意、庇护才能生存下去不是净涪的习惯。他更习惯靠着自己的力量生存。 但现实就是,不论他习不习惯,只要他还想活下去,就得凭靠佛门那位世尊的庇护。 虽然净涪面上不显,但这种现实实在令他憋屈。这种憋屈一点点积累,到了现在爆发,净涪本尊和佛身真的半点不稀奇。 这些积累的憋屈虽然都是压在了魔身那里,但这些憋屈其实至少有三分之二是来自他们。在这些憋屈诞生之初,净涪本尊和佛身也感受到过暗中憋闷的感觉。不过是因为三身修行的原因,这些憋屈就全都流向魔身,让魔身一人独自承受了而已。 因为知道那种憋屈的难受,所以净涪本尊和佛身都在包容。因为明白种种恶意衍生出来的烦躁、暴躁都由魔身承受了,所以净涪本尊和佛身也都能理解他的冲动。 净涪这三身之中,本就以魔身承担得最多。尤其是现在,他们承认了佛门比丘的身份,确定要在日后行事更偏向佛门一点之后,魔身受到的限制也还要更多一点。可以说,净涪三身,魔身最为煎熬。 但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幸而魔身的自控能力还行,虽然承担了这么许多,到底也才在今天有了一次爆发。而经了这一次爆发之后,佛身日后也自会留意多分帮着魔身一些。 结果其实也还是不错的。 到得净涪三身统一意见之后,身在心魔宗里的皇甫成心神陡然一定,他本来兀自颤抖着的身体竟然也渐渐的平静下来了。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瞥了下方的皇甫成一眼,又扫过景浩界底下阴影处的无边暗土,凝望片刻,手指动了动,一时停了下来,半响之后,他才终于给了皇甫成回应。 “会。” 很简单的一个字,令披着一身汗水等在那里的皇甫成霎时白了脸。 他的神魂在识海里颤抖不已,久久没能再有丁点动作。 许久许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 皇甫成下意识地要向系统再询问些什么,但他才刚想要在系统界面的那个空白对话框上留下文字,却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那一刻,他的脸色都是青的。 皇甫成猛地一闭眼睛,不理会面前的对话框,猛然唤出了系统任务界面。 系统任务界面里,除了他接受的主线、支线任务之外,还有些红色警告。 那刺眼的红色警告最后,是两个猩红的文字。那两个文字加一个简单的句号,却透出了能填满人鼻腔的血气。 “抹杀。” 这两个猩红的文字刺得皇甫成眼睛发痛,可是他连眨都没有眨一下,径自又唤出了对话框,拉出了对话框里的历史记录。 历史记录里,刚那佛门世尊阿弥陀在景浩界中显圣的时候,他曾问过系统一个问题。 明明白白的文字记录还没有被删除,就那样落入了皇甫成的眼中。 他问的是,“系统,我们能够回家吗?” 而系统回答的是,“能。” 皇甫成青白着一张脸,看着那两个简洁明了的字不发一言。 他会死,可系统还能够回家…… 当时望见那个“能”字的时候,他有多欢喜雀跃,那现在,他就有多恐慌彷徨。第383章 试一试 “我们”?他说的是那个“我们”。包括了系统和他。可系统呢?系统回应给他的“我们”,指的又是哪个“我”,哪个“们”? 那个所谓的“们”里,包括他了吗? 如果他真的死在了这里,系统没有了这个宿主。会如何?是需要另外寻求宿主,还是系统自己单独存在?而如果系统需要一个宿主的话,会是另选一个有希望带系统回家的本土人士,还是…… 另外的穿越者? 皇甫成想要开口,却反而用力地握紧了双拳。 他怕自己的下一个动作,是质问。 皇甫成的双手握得太过用力,以致于他的肉身身体也在颤抖。连同他那青白的脸色,惶然无神的眼睛也都显现在他的肉身上。 见魔身情绪、心境已经平复,便将视线重新移至识海世界里投影出来的皇甫成身上的净涪本尊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皇甫成的变化。 他提醒道:‘看。’ 猛然间听得净涪招呼,佛身和魔身没个停顿,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目光来,望向了净涪本尊,然后又顺着净涪本尊的目光望见识海里投影着的皇甫成。 几乎是一个打眼,佛身和魔身便看出了皇甫成的不对劲。 魔身定睛看了两眼,扫过皇甫成布满汗珠的颤抖身体,最后视线停在了他不复豁然的青白面孔。 ‘他这是……’魔身悠悠然地道,完全看不到丁点方才与佛身争论却稍逊一筹而留下的阴霾,‘不用我们动手,便自己毁去自己的心境?’ 佛身低唱一声佛号,再没有言语,他甚至往后退出一步。 他这一步迈出,他脚下踩着的那一朵金莲便重新化作了漫天的金色佛光,牢牢占据着左半边的识海世界,也掩去了佛身的身体,只留下虚虚淡淡勾勒出的一双眼睛在外。 佛身虽然是重新隐入了佛光中,但就这一双勾勒出来的眼睛也能看出,佛身他还是分了心神来与净涪本尊和魔身叙话的。 有了佛身的特意掌控,纵然佛光仍旧璀璨明华,却不会夺去这识海世界里的光,反而只是给识海世界镀上一层金色的明光,让净涪三身看得更清楚一些。 而净涪本尊看了这么一会儿,却是有了不同的看法。他道:‘未必。你且看。’ 净涪本尊的话才刚落下,景象中投影出来的皇甫成便猛地一闭眼,盘膝坐在地上,手结法印,呼吸开始放缓。 看得出来,他在竭力调整。 不过就他刚才坐下的姿势,说是坐,其实更应该是跌落。 仔细看他的双脚、双臂和身体的各处,其实还是会发现,皇甫成他刚才应该是浑身发软的。 而随着皇甫成的调整,他眉宇间的恐慌惶然也在一点点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渐渐浮现的豁然决然。 看得出来,皇甫成的调整还是成功的。 见得情况这般发展,魔身并没觉得如何失望,但他还是大大地叹了一口气,颇为无趣地道:‘原本还以为,他自己就能毁掉了自己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一场戏就好看了。’ 想想,天魔童子自己布置下来的想要让他那个分身更好地适应景浩界里的种种变化的那些疑阵,眼看着也确实起了点作用了,却在临门一脚的时候毁了他那个分身的心境,这可不比净涪对他亲自下手更有趣么? 魔身感叹了这么一番,陡然又来了兴趣,他抬起头来望着净涪本尊,‘本尊,这会儿我插一把手,可以的吧?’ 魔身这是还没有死心。如果他在这个当口上插一把手,也不用他多做什么,只要轻轻地一推,皇甫成此时的调整就能功败垂成。 如果皇甫成的调整失败,轻则在心底留下阴影,重则真如魔身所盼望着的那样毁了。 望着魔身跃跃欲试的模样,净涪本尊闭了闭眼睛,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道:‘找左天行。’ 佛身也在此时开口道:‘确实该找左天行。’ 二对一,魔身的提议被轻易否决了。 但魔身却不想就这样败退。 他坚持地道:‘前不久这皇甫成结丹的时候,左天行不是已经动过手了?结果又如何?这皇甫成不还是成功结丹了吗?’ ‘可见,左天行他拿这皇甫成没有办法。’ ‘要真正有效果,到底还是该我们来。’ ‘再说了,便是轮流着来,这会儿也该到我们了。’ 听得不死心的魔身这些话,净涪本尊看了他一眼,道:‘便是我们亲自动手,也未必就真的能废了他。相反,我们有更大的可能是推了他一把。’ ‘这样乐于助人的角色,你也想要试一试?’ 魔身自然知道净涪本尊说的是事实,他一时沉默了下来。 天魔童子和这皇甫成既然是同一人,又有后手布置,应该是考虑过这皇甫成会出现现下这种情况的。所以他绝对有方法应对。魔身是亲自上阵也好,让左天行动手也好,结果怕都不会如他们所愿,反而还真的会推了这皇甫成一把,帮助他完成某种契机,令他们真正地达成一致。 然而魔身也没沉默多久,他很快就有了决断。 ‘我要试一试。’ 净涪本尊和佛身齐齐抬眼望向他的方向,见他唯一显露出来的那双眼睛虽然幽幽冥冥不见亮光,其中亦有种种情感翻滚起伏,但他那双眼睛却是清明的。 魔身他现在很理智。 佛身收回目光,垂下眼睑,却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去吧。’ 净涪本尊也是一点头,‘你去吧,尽量多找出点有用的东西来。成与不成没关系,我们本也不急于这一时。’ 有些东西埋藏得太深,自来只在情绪最激荡的时候才会被翻找出来。而净涪本尊他们,想要的就是这些。 也只有这些被皇甫成藏得最深最隐秘的东西,才是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那位天魔童子真正想要的东西。 也只有找到他最渴望甚至是不顾一切想要得到手的东西,他们才会知道,该如何让他们真正的绝望。 魔身笑了一声,当即便收回了目光。 但见无边暗土世界本源一震,便有一条人影闪现而出。 这人影有着和净涪一模一样的面容和身量。但和头顶戒疤的净涪不同,他有一头乌压压的长发,只是这一头长发却被一支玉簪牢牢地束在头顶。他穿的也不是灰色的僧袍,而是一身银白锦袍,只是打眼一看的话,他就只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 魔身抬头往净涪本尊和佛身那边看了一眼,便一步迈出,干净利落地出现在皇甫成身侧。 远在他化自在天外天的天魔童子本也并不将皇甫成对系统的猜疑忌惮放在心上。正如净涪所猜测的那般,他既然敢在皇甫成面前装“系统”,自然是准备好了如何应对他这个分身了的。 他有那个把握让皇甫成心甘情愿地顺着他指引的方向走。 可即便是心有成算,也早有准备,但看到那个明明有着和净涪一模一样面容身量却感觉大不相同的人在这个当口出现在皇甫成身边的时候,他还是不自觉地升起了几分紧张。 看他一身气息,见他周身气度,再望入那双抬起来正望向他这里的那双黑沉眼睛,即便他不再是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个凡人,即便他已经成为了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一位天魔童子,他还是忍不住握紧了手。 虽然他的面容已经不是远隔云端在书中描写的那般相貌,但当他站出来,出现在天魔童子的眼中,就只在天魔童子的脑海里留下了一个印象。 boss! 这是boss。 真真正正的,傲立在此间世界的,还活生生的boss。 当年惊鸿一瞥,却没太在意,只将他当作合适的夺舍人选的boss,在给了他几番久违的挫败之后,终于挟带着他既忌惮又谙羡的局势再一次站到了他面前。 这就是远隔云端笔下的boss。 纵然被人从顶峰打下了深渊,也能咬牙从深渊里爬出来的boss。 魔身似乎看到了远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眼中的忌惮和复杂,也似乎看到了天剑宗里左天行惊诧望来的目光,他眨了眨眼睛,当着这两人,不,是三人(包括景浩界世界胎膜之外的那一位天剑宗祖师)的面,抬起了右手。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放在任何时候,也都能吸引别人的眼光,并令那些目光恋恋不舍。但这会儿,三人谁都没去注意他的手。他们的目光都落在了魔身右手食指指尖处缓缓浮现的一缕黑烟。 那一缕黑烟很轻很淡,就像一滴墨水滴落在一盘清水里拉出来的清清浅浅的墨痕,看着仿佛连一阵微风都受不住,却一直在净涪魔身好看的指尖处流转沉浮,蜿蜒盘旋。 灵动,漂亮。 可是,凭左天行、那位天剑宗祖师和天魔童子的眼力,他们也一眼就能看出这一缕黑烟的危险。 这哪儿是黑烟,分明就是最纯粹的心魔魔念! 不说这当口上的皇甫成,便是左天行毫无防备地沾上一星半点,也得入识海中见一见心魔。 第384章 斗 当然,以净涪魔身现如今的修为、境界而言,他的这一点心魔魔念虽然纯粹,但还是奈何不了那位天剑宗祖师和天魔童子的。可是,现在站在魔身面前,即将被这心魔魔念侵入的,也不是天魔童子本体,而只是皇甫成。 由他一缕分神成长而来的皇甫成而已。 现在的皇甫成受不住这诡异净涪的一点心魔魔念。 这是左天行、那位天剑宗祖师乃至天魔童子都很清楚明白的事情。 如果此时的这个诡异净涪还是当年那个只简单在他眼里顶着“boss”这一个名号的景浩界天圣魔君的话,天魔童子不会太在意。 可皇甫成在景浩界的一次次挫败告诉他,这个boss不简单。 很不简单! 而这次,在主角左天行已经有过一回无功而返经历的情况下,这boss还是再一次对皇甫成出手了。 还是明目张胆的动手。 天魔童子不相信boss这一回动手就是单纯的要和他或者是皇甫成算一算旧账,又或者就只是与他打一声招呼。 那根本不可能。 天魔童子一时来不及多想,也是手一抬。 掌上也有一股天魔气缭绕。 可还没等他动作,镇守在景浩界世界胎膜之外的那位天剑宗祖师便抬了头,直直地望着上方无尽远的天魔童子。 他身后宝剑剑意升腾,神光冲霄。春夏秋冬四道剑意各占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剑意勃发,虽未曾交织成阵,却已经相互呼应,有联结之意。 这是警告。 一旦天魔童子真的出手,他定不会袖手旁观。 这勃发的剑意虽则锋芒毕露,但到底和天魔童子距离太远,根本不能对他造成什么威胁,可是天魔童子的手却停在了半空。 他沉着眼看着那个剑修,眼神阴狠。 那位天剑宗的祖师眼神不动如山,分毫不让地与天魔童子对峙。 场面一时就僵持了下来。净涪魔身不意会是这样的情况。 他本来以为就算不是他自己硬抗下来,那也该有景浩界天道和天魔童子对上。 毕竟在景浩界这个小世界里,最恨天魔童子的还得数景浩界天道。连净涪都要往后倒退半步。 但他没有想到,这次先出手的居然会是天剑宗的剑修。 似乎是察觉到了天魔童子濒临爆发的怒气,又或者是嗅到了机会,景浩界天穹至深处,隐隐有雷声滚滚。 天意欲动。 身在天剑宗的左天行也抬起头来,眼底有紫色的浮光若隐若现。 虽然天机混乱,但景浩界各宗各派各门各寺的大能修士们却都似有所觉,不论他们此时正在忙活什么,都停下手头的动作,或抬头或闭眼或凝神,想要捕捉到那最为隐秘的天意。 净涪魔身、佛身连同本尊,齐齐扬起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魔身的手似缓实快,须臾间在虚空中拖出一条完美的弧度,正中他身前不远处的皇甫成眉心印堂。 也是这个时候,原本闭着眼睛的皇甫成陡然睁开眼来,抬头望定他身前的这个诡异净涪。 你…… 他本要说些什么,但却连一个气音都没来得及发出,意识便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那片黑暗并不孤冷阴沉,恰恰相反,它是温暖安心的所在。 就像他早些年间无梦入睡前走入的那一片黑暗。 而在那黑暗中,有熟悉的街道自记忆中拖拽而出,陌生但令人安心的行人在他身边工作、走动…… 那是他熟悉的渴望的,却已经不可触及的生活。 皇甫成还在愣怔恍惚中,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拍上他的肩膀,耳边响起了熟悉又陌生的乡音:“……你怎么还在这里?今天不是……还不回家……” 天魔童子勃然大怒,他牙齿紧咬唇瓣,双眼狰狞可怖,额角更有青筋跳动。然而,即便怒到了极致,天魔童子还是记得自己身在何处,记得这他化自在天外天魔宫里的规矩,只在心中咬牙切齿地道:‘净!涪!’ 他心中怒吼着,却已经来不及再和那位天剑宗祖师对峙,双手快速掐动法印,勾连自皇甫成出生起就隐遁在他识海至深处的那一团非虚非实的沉黑魔气。 魔气急速震颤,到底赶在最重要的信息泄露前将那一道被那诡异净涪送入皇甫成识海的心魔魔念。 皇甫成还没来得及回应那个声音,眼前那熟悉又怀念的场景便即开始扭曲。空间扭曲的线条绷紧,整个世界的色彩都开始变得褪去。 可即便是这样,他身边似乎还有声音响起,固执地想要诉说着什么。 “是了,我要……回家……” 这个声音似乎来自天际,又似乎发自他心底,渺茫空洞,却又带着不顾一切的执拗。 除了这一个他极其熟悉的声音之外,还有那熟悉而陌生的乡音在问他:“回家……你找到回家的路了么?” 皇甫成愣怔着,木木地想了很久,才找到了答案。 他要摇头,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眼前的场景便仿佛到了某种极限。那勾勒出世界的线条扭曲到了某种程度,终于支撑不住了,“嘭”的一声巨响,碎裂成片,跌落入那无边的黑暗中,被那无处不在的黑暗吞噬殆尽。 独留下他与他脚下一道比周围黑暗更沉更黑的影子。 “不!!!” 熟悉的世界崩碎,皇甫成也终于从那一种茫然木讷的迟钝状态中挣脱了出来。他伸出手,尽力想要去捞起那些世界碎片。 但他的手太短、太软、太无力,什么都抓不到。 “啊……” 撕心裂肺的声音从喉咙里撕扯出,尖锐得仿佛能割裂掉所有人心底最宝贵的东西。在那么一瞬间,铺天盖地地绝望感从四面八方扑来,直接将人淹没,拉扯着人沉沦。 世界已经破碎,心神坠入深渊,那道声音却还在耳边回响。 “你找到回家的路了么?” “太迟了……你回来得太迟了……” “为什么你不早点回来!?为什么?!” “你现在才回来,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他们……已经等不及你了……” 一个一个问题出现在皇甫成的耳边,像是一柄被人握在手中的最锋锐的剑器,三五下就劈开了他心头那些美好的幻想,固执地想要让他睁眼看见那最真实最残忍的现实。 才刚将那诞生自皇甫成回忆里的现实世界抹去的天魔童子还没来得及再动作,便听到了那一个个仿佛来自另一个自己心底的质问和斥责。 那一霎那,便连天魔童子都情不自禁地开始恍惚。 被镇压在他心底至深处的心魔敏锐地察觉到了天魔童子那一瞬间的疏漏,也欢呼了一声,抓住机会用天魔童子最熟悉最刻骨铭心的声音在他耳边呼喊。 “儿啊……你在哪里啊……” “儿啊……你怎么还不回家?!” “儿啊……妈怕是等不了你了……” 天魔童子猛地一个凝神,在心底爆喝一声:‘闭嘴!闭嘴!!给我闭嘴!听到没有!!!’ 随着他的爆发,一声魔音自他心底乍然响起。魔音落在旁人耳里该是诡谲且幻灵,却在天魔童子心底至正至明,须臾间便将天魔童子的心魔再度镇压在了心底至深处。 镇压了自己的心魔,天魔童子却不见喜色,他闭着眼沉着眉,借助皇甫成与他之间的牵系,顷刻间接掌了皇甫成的肉身。 当然,碍于景浩界天道,天魔童子并非完全降临在皇甫成的肉身上,而是分出心神显化在了皇甫成的识海世界里。 镇守在景浩界世界胎膜之外的天剑宗祖师自天魔童子闭上眼睛的刹那便低下头去,看了看那边同样闭着眼睛的皇甫成,他略想了想,知道天魔童子不会触碰到警戒线,便叹了口气,沉眉托腮自顾自神游去了。 他身后的四柄剑器剑意顿时一敛,景浩界世界胎膜上隐隐联结的剑阵也缓缓散去,一切恢复了平静。 倒是景浩界天道还有些不甘。 闷闷的雷声擂鼓一样响了一声又一声,一声更急似一声。但可惜的是,这一声声的雷声响过之后,终究只能沉寂。 它不可能真的就这样显化天雷劫去劈那边的皇甫成。 无缘,无由,更师出无名。 到底只能在闷响了半日后偃旗息鼓。 雷声渐消,左天行眼底那隐隐的紫色浮光挣扎了半响,也消隐了踪迹,只剩下左天行黑白色的眼睛倒映世界。 左天行眨了眨眼睛,无奈地笑了一下,便沉下眼去看那身在心魔宗的皇甫成。 虽然还是不及身在九重云霄时候的便利,但左天行愿意费些心力的话,确实是可以从天剑宗这边望见皇甫成那边的。 再说了,不也没有人能够阻止他的目光么? 那诡异的周身散发着心魔道气息的净涪已经不在皇甫成身边了。 意料之中,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而且他相信,那个诡异的净涪不会就这样的退去。 他们根本就是转换战场了。 左天行凝神,望向那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端坐在那里的皇甫成。 第385章 斗 也不知道这一次净涪又能摸索出些什么。 左天行不担心这两人之间的胜负,因为不论结果谁胜谁败,败的那一方都不可能伤筋动骨。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悠悠出神,安静等待这一战的结果。 而此时,皇甫成的识海世界里,潜藏在他脚下阴影处的净涪魔身看着皇甫成闭上的眼睛睁开后,神采陡异。 站在这里的,不是同一个人。 或者说,不是同一个意识。 净涪魔身不觉得奇怪,他心神不乱,仍旧如方才一样完美隐匿在暗处。但同时,他也警觉起来。 一旦察觉到危险,他立刻就会离开,绝不在此处久留。 事实上,在他察觉到这个皇甫成自我意识沉睡,由另一个意识完全接管他心神的时候,他就该撤离了的。 毕竟这是皇甫成的识海世界,是皇甫成乃至天魔童子的主场,净涪魔身在这个地儿压根占不到半点优势。如果不是皇甫成乃至天魔童子自身的心魔太重,净涪魔身哪怕对自己的安全再自信,也绝对不会停留到这个时候。 他想要得到的线索已经得到了。虽然确实不多,也很含糊,但作为他这一次试探的收获,已经足够了。待他返回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再循着这些线索慢慢推敲琢磨,他能得到的一定会更多。 ‘皇甫成’睁开眼睛后,就暗落目光,望定自己脚下那一片更沉更暗的影,声音冰寒得如同霜刀:‘净涪。’ 他脚下的影扭曲着拖拉出一条更长的墨线。墨线拖拽着,隔着远远的距离塑成一张清秀干净的面容。 那人看着他,嘴角含笑,眼底却无波无澜。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净涪魔身。 既然被天魔童子发现了他的踪迹,他也不扭扭捏捏,直接显化出了身形。 他颔首,大大方方应道:‘天魔童子。’ 占据了皇甫成心神的天魔童子看着远处的那个人,胸中怒火一浪接着一浪地掀起翻滚,冲撞得他的心胸都在发闷发痛。 ‘真不愧是当年魔道魁首的天圣魔君,这胆量就是惊人。’他一字一顿地道,牙齿磨得闪亮,‘你莫要以为,你背后有佛门世尊在,我就真的不敢让你神魂俱灭。’ 净涪魔身轻笑着点了点头,道:‘童子高居他化自在天外天上,一身天魔道修为冠绝此界,一度完成灭世功果……童子的胆量和威能,尤其是小子能够比拟的?’ ‘至于敢不敢让我神魂俱灭,这个问题么?其实真不该问我,还该问童子自己才是。’ 净涪魔身闲闲说着,却是轻抬起右手,拿捏着一道心魔魔念在手中把玩。 在那一道心魔魔念中,隐隐可见一些奇异风格的街道楼宇,时有行人身形走过,还隐有杂声传来。 净涪魔身垂眼看了看他自己手上的那一道心魔魔念,才又撩起眼皮去看那边怒到简直不能言语的天魔童子。 天魔童子气得发昏,差点就真的要不管不顾,直接将眼前的这个小子挫骨扬灰。他颤抖着的手指都要抬起来了,但到底还是按捺了下来。 习惯性地垂下眼睑深呼吸勉强平复心情之后,天魔童子冷声问道:‘我是有心魔,但你以为,你就没有心魔?’ ‘你还真以为,你自己还是当年的那个天圣魔君?你还真以为,身在佛门的你,还会是当年的那个天圣魔君?’ ‘呵呵,你以为,你凭什么得到那位佛门世尊的庇护?!’ ‘因为,你已经不是当年魔门的天圣魔君了!你已经是佛门的比丘了!’ ‘净涪!我可怜你,你丢失了你自己!’ 天魔童子不愧是天魔童子,他的声音不见诱惑,不见神异,却直戳人的心底最深最隐蔽的地方,勾起人最恐惧最惊怖的想象。不,不但是他的声音,连带着他的身体各处、动作身体,但凡是净涪魔身目光、感知所触及到的地方,都在完美配合着他的声音,攻击着净涪魔身心底的软肋。 说到这里,天魔童子笑了一声,忽然讥讽地看着对面的净涪魔身,轻快地说道:‘对了,我记得你曾经在我手上死过一次了。’ ‘是自爆的吧?为了不让我拿走你的肉身、身份?’ ‘不得不说,你一度成功了。’ ‘我是没有在你手上取过你的肉身、身份。但你看,’他猛地向着净涪魔身大大张开双手,似乎在拥抱着这一个识海世界,‘我还是成了皇甫成。’ ‘我是皇甫成!而你?就算你被景浩界天道救了回来,你也只是一个被逐出身体的孤魂野鬼!’ ‘即便投胎转世了又如何?你现在不还是哑巴一个!’ ‘曾经一言出,八方俯首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啊,成了一个哑巴。’ ‘哈哈哈!这是可等讽刺!何等好笑!’ 净涪魔身神色不动,唇角弧度未变,直直地望着他,像是在看着一场独角戏。而看他不时抬起落下的右手手指,他似乎还有些无聊。 天魔童子闭了嘴,他甚至放下了高抬起拥抱着这一个识海世界的双手,眼神幽深平静。 净涪魔身见他似乎技穷,颇觉无趣地摇了摇头,他右手往下一扫。手腕旋转间,那一道曾被他拿在手上把玩的心魔魔念不知被他收到了何处,但随着他的动作,他袖袍扫荡,又有一股凉风自他的袖袍处扫向那边的天魔童子。 这风本来只是微凉,却冷得天魔童子浑身一个激灵,心神昏眩了一瞬。 他也确实只是昏眩了那么一息间,很快就定住了心神。可惜,还是晚了。 风吹过的那一息间,天魔童子脚下那沉寂的影也动了动。 影子再度拖拽着拉长,不过呼吸间,便在天魔童子的另一侧拉拽出了一个皇甫成来。 天魔童子稳定心神的那一刻已经觉得不对,但他刚刚转过头去,便对上了皇甫成睁开的双眼。 皇甫成的双眼里还有些混沌,似乎还没有清醒过来。可当他望向身前和他一模一样的‘皇甫成’的时候,他眼底的混沌刹那间全成了清明的流光。 ‘你……’ 皇甫成的话才刚刚说了一个字,便见得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皇甫成’在这一刻,竟变成了一张他熟悉又陌生的平凡面孔。 那是…… 皇甫成一时间竟没来得及想明白这一刻自己脑海里都闪过些什么,就在顷刻间陷入了一片黑沉的梦乡。 天魔童子顶着一张平凡普通的面孔,压下了脚下的暗影,猛地抬起头去看着那边的净涪魔身,眼底风雨变幻:‘净!涪!’ ‘一个破碎到不知有没有多了一点少了一点的孤魂野鬼转世而来的小比丘,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于我,真当我拿你没有办法吗?!’ 天魔童子怒喝。 皇甫成的识海世界立时就有一股沛然莫敌的巨力重重压向姿态悠然的净涪魔身,直要将净涪魔身压扁压沉,甚至永无翻身之日。 净涪魔身抗着这整个世界的压力,稳稳站立在天魔童子面前,面色不改,失望地开口道:‘我本以为,童子能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占据一席之地,该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便是有些差错,那也该是坦荡荡的一个大能。没想到……’ 他摇摇头,转身一步走出皇甫成的识海世界。 然而,他人离开了,声音却仍在这识海世界里回响。 ‘是我高估了童子。’ 天魔童子眼睁睁看着净涪魔身施施然离开皇甫成的识海世界,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却什么都做不了。 现在出现在皇甫成识海世界里的天魔童子不过是他借着他早前留在皇甫成神魂上的后手偷渡过来的一缕分神。这缕分神既要瞒得了景浩界世界胎膜之外的那位天剑宗剑修,又要不触动景浩界天道的警戒线,还得不超过皇甫成肉身承受能力之外,更不能惊动皇甫成自身的意识。 满足如此苛刻的条件之后,他的这缕分神还能携带得了他多少的力量? 而在这缕分神压制了皇甫成自身的意识之后,唯一还能够一看的,就真的只剩下天魔童子自身的境界层次了。 可不论天魔童子自身的境界层次多高,在只能调动金丹期的皇甫成力量的情况下,要对已经在十住第六住境界的净涪造成威胁,根本就是天荒夜谭。 天魔童子睚眦欲裂地瞪着净涪魔身远去的方向,双手狠狠地用力一拍,皇甫成整个识海世界顿时涌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巨浪。 浑似末世。 天魔童子站立在末日世界中央,看着整个识海世界崩溃又重塑,才冷眼消散。 待到一切风平浪静之后,消散过又重新出现在原地的皇甫成眨了眨眼睛,狐疑地看了看周围,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拧着眉头想了又想,最后笑着摇了摇头,转身也出了识海世界。 “我是魔怔呢吧……” 净涪魔身出了皇甫成的识海世界,身形虽然还是凝实如初,但脸色却是稍嫌苍白。 他背对着皇甫成站定,先看了一眼这个世界,然后目光一转,望向天剑宗的方向,正对上左天行睁开的眼睛。 净涪魔身什么都没有表示,面无表情地往前踏出一步,直接回了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处。 第386章 反思 左天行原待要询问些什么,见得那个净涪这般态度,一时拧紧了眉关。 净涪的状态不对劲! 左天行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目光相撞的那一刻望见的在净涪眼底深处掀起的风暴。 他转过眼睛,径直寻到了静檀寺外的山林处站定的净涪比丘。 明明已经察觉到左天行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但净涪比丘却没有回应。他沉着眼睑,自顾自在林中小溪处寻了一块溪石,盘膝坐下,结印入定。 净涪比丘入定的那一须臾间,便有一道金色的佛光自他身上蒸腾而起,化作一圈金色的光轮在他脑后悬定。光轮上佛光湛湛,洒在净涪比丘身上虽只有薄薄的一层,却固若金汤。 左天行眉关拧得更紧,然而他皱眉看了半响,最后却是什么都没做,兀自收敛了目光。 净涪本尊不搭理他,自顾自返回了识海世界之中。 与他一道在识海世界中显化出身形来的,并不仅仅只有常年固守在识海世界里的净涪佛身,还有早先一步返回了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的魔身。 哪怕刚借着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恢复了一口气,魔身此时的身形也是淡薄得如同风一吹就会散的薄雾。 看魔身涣散的身形以及那模糊得几乎看不清轮廓的面容,便知这一回合结束后,天魔童子的情况不明,但魔身的状况却远没有早先左天行看到的那样乐观。 净涪本尊、佛身、魔身三身在自家识海世界中显化,各占界域。 他们不需要多话,甚至都用不着眼神交流,仅仅只是心念一转,便在同一时间化去了身形,显出三色神光。 璀璨明华的金色佛光、尊贵高凛的紫色性光以及诡谲阴沉的黑色魔光,三色神光在浩瀚无边的识海世界中齐齐铺展,很快就形成了一个虚淡又怪异的太极图案。 这太极图案真的很怪。 阴鱼的位置被黑色魔光填满,阳鱼的位置里则是金色佛光。这都还算可以理解,然而真正怪异的,却还要数那太极图案的边线。 凡边线,都有淡淡紫光流转。 然而这幅太极图案虽然怪异,但它出自净涪之手,起自净涪的道,普天之下,再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它更适合净涪了。 是以,在这幅太极图案显化之后,随着太极图案中的边线亮起紫光,阳鱼、阴鱼相互转化回环,净涪魔身的情况很快就稳定了下来。 但即便是这样,待到净涪本尊、佛身和魔身自太极图案中脱离,重新显化在识海世界,却已经是半日之后的事情了。 魔身甫一显化,也不挣扎,先就和净涪本尊和佛身低了头,道:‘这一回,确实是我太过大意了。’ 净涪本尊和佛身看着他尚且虚薄的身形,也没就这件事多指责什么。 ‘南无阿弥陀佛。’佛身低唱得一声佛号,抬眼看了一眼净涪本尊,才转头望向了魔身,‘这件事我们当时都是同意了的,现下实在不用多说些什么。只是……’ ‘我们实在是太高估自己了。’ 净涪本尊无声颌首。 魔身摇头,‘我们每常总提醒自己,修魔常被魔诱。我身为魔身,走的心魔一道,却没窥破自己的心魔所在。说得再多也掩盖不了我的失职。’ 佛身沉默,净涪本尊不点头也不摇头,他声音平淡缓和,不带丁点悲喜哀怒,‘道本无尽,我等虽则走出了一段距离,但更遥远更广袤的地方却始终在眼前,不可小视自己,但亦不应自傲。’ ‘我们该反思了。’ 佛身、魔身一凛,齐齐点头。 回望他们此世走过的这一小段距离,其实还是能轻易发现一个事实。不论是修为境界快速提升的佛身,还是受困于佛身境界无法真正触碰自身境界的魔身,在这一段时间里,行事作为都有一些偏倚。 净涪本尊目光扫过佛身和魔身,点了点头,手往前一抹。 三座云台成三才之势,出现在了他们三人身侧。 ‘坐。’ 净涪本尊说完,兀自在自己身侧的那一座淡紫云台上坐了。 佛身和魔身对视一眼,也不言语,径自在他们身侧的云台上落座。 待到佛身和魔身坐定,净涪本尊抬眼,望向两人,‘现在,我与你们问话。你们需要顺本心,循本性,回答我的问题。’ 佛身和魔身齐齐皱眉,看向了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表情平静,只回他们道:‘无须顾虑我,只问你们自己。’ 到了这会儿,佛身和魔身也明白净涪本尊到底是想要做什么了。 他们也正了神色,齐声应道:‘可。’ 净涪行三道而化三身。三身又显化善我、恶我和本我。平时他分化的三身各行其是,各走各道,却也因为同出一体而有商有量,合力行事。所以即便他们三身各一,却也不觉得有太多的差异。 可即便如此,分化了就是分化了。三身即便都被称为净涪,却也仅仅只是净涪的三分之一。唯有当他们真正合而为一成就完整的我的时候,他才是真正的净涪。 而要成为完整真正的净涪,在他们已经分化出三身的现在,他们还有着一条很长的路要走。 甚至,遥遥无期。 因为他们连如何融汇为一的方法都还没有摸索出来。 虽然事实是这样,但想要临时达成完整的净涪的状态,也不是没有捷径。 就像现在。 净涪本尊盘膝坐在云台上,他垂下眼睑,并不看侧旁的佛身和魔身,只问他自己:‘自我从娘胎中意识清醒以来,这二十余年间的行事,是否无愧我本心?’ 佛身和魔身也都与净涪本尊一般无二,都是垂着眼睑,不看旁人,只拿着净涪本尊的问题来叩问自己的本心。 随着净涪本尊的问话,成三才之势分立在识海世界各处的三座云台中间缝隙里,又有一片光幕拉开。光幕中,一幅幅记忆依着时间线显现而出。 这些记忆在识海世界中显出,也在净涪三身意念间闪现。 不应外人,不理外物,只回答自己。‘是。’ ‘我转世这二十余间一切行事抉择,是否出自我的本愿?’ ‘是。’ ‘我转世这二十余间一切行事手段,是否无违我的准则?’ ‘是。’ 简单简洁的三问三答过后,又是一轮自问自答的开始。 ‘既然我的本心无愧,我的本愿由心,我的准则无违,那么,我这二十余年行事无须他人质疑,然否?’ ‘然。’ ‘我等当日自爆,虽然还是无法阻止肉身、身份被夺,但无悔,然否?’ ‘然。’ ‘我等神魂清醒以来,一切记忆无差无误,没有被人掐造更改的痕迹,确定否?’ ‘确定。’ 这么一连串的自问自答之后,垂着眼睑的净涪本尊唇角轻挑,有笑意浮现,既是自傲,亦是嘲讽。 ‘我还是我,他却不是他。如今他却拿那样的话来问我们,岂不可笑?’ 佛身、魔身虽然没有回答,唇角却也是挑起了一模一样的弧度,有一般无二的笑意浮现。 这便是三身自省的最后一问了。 这一问之后,净涪本尊、佛身连同魔身一道,齐齐化作一道神光升空而起。 三道神光在无垠识海世界虚空交环回转,循环不定。 而神光光环之中,隐隐有一道虚虚勾勒出来的人形影子浮现。 如无意外,这道人形影子才该是真正的净涪。 当这一道人形影子填充完成,并由虚化实,点灵染光的那一刻,就是净涪真正的“我”回归的那一刻。但可惜的是,一切应该发生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将来。因为,在那一道人形影子刚刚浮现的那一刻,它就再度散落成一片片虚浮的光影。光影或黏合或散落,不一而足,杂乱无章,再也看不见人形影子的模样。 识海世界里的这番变化,本该瞒不过识海世界的真正主人。但包括净涪本尊、佛身、魔身三身在内,他们谁都没有发现那曾经出现却又须臾间消散至无处寻觅的人形影子。 他们还自收敛了所有心神,沉浸在那一种无思无想的空渺意境中,任由自我本能凭借三身优势,恢复魔身大损的修为。 正如魔身一开始所说的那样,这一回,他真是大意了。 而大意之下,他虽然收获不少,但也因为正面扛上天魔童子而伤势严重。 当然,魔身受损,天魔童子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就是了。 第387章 童子心魔 比起净涪来,天魔童子的情况还要更加不妙。毕竟在景浩界里,在左天行自动退避不去探寻净涪现下状态的情况下,净涪都是安全的。包括恒真僧人在内,谁都不敢轻易对他动手。而天魔童子就不同了。 他化自在天外天绝不是一个平静安全的地儿。 不是他化自在天外天的主人对他座下的这些天魔童子们没有震慑力,而是他化自在天魔主他根本就没有想过去镇压。 于这位天魔主而言,只要他化自在天外天上不会上演大闹天宫的戏码,不扰乱破坏他的心情,那这他化自在天外天就是平静无事的,就不需要他费心费力的。至于这安静无事的表面下,到底是哪个天魔童子吃了闷亏,又是哪个天魔童子占了便宜,就更不需要他注意了。 因此,在景浩界中受挫的天魔童子将心神收归本体之后,还没来得及仔细察看自己的情况,先就挤出他仅能调用的那一丝心念,取出了一团幽暗魔气,一口吞入腹中。 侧旁的天魔童子才察觉到这个同伴气息上的浮动跌宕,就开始不断地用目光、心念勾连串联,正待要加急联手从这个同伴身上刮下一层皮来,就见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吃了亏的倒霉鬼张口就吞了一团天魔本源。 一时,所有蠢蠢欲动的天魔童子脸色都有些垮。 然而,时机错失了就是错失了。到底是他们自己慢了一步,怨不得旁人。 这些天魔童子们怏怏对视一眼,各自收回目光,继续忙活自己的事情。 可到底有多少人是真的收了手,又有多少人暗中留心想要在天魔童子这个倒霉鬼身上找到破绽,那就得见仁见智了。 天魔童子吞了那一口应急的天魔本源,不知什么时候显得纸白的脸庞泛起了一片潮红。直到好半响过后,那一片潮红才终于散去,脸色恢复成健康的红润。 可这天魔宫里的所有分神关注这边情况的天魔童子们都知道,这就是一个假象而已。 以这个倒霉鬼刚才的气息变动来看,光凭他吞下那一口天魔本源,想要恢复到最佳状态,那根本就是痴人说梦。最理想,也不过就是能够勉强压下伤势,不让它恶化而已。 天魔童子全不理会其他童子都会有什么想法。他吞了那口天魔本源,勉强压下伤势后,心念沉落,灵感座下黑色莲台。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宫向来是没有风的,但这会儿,天魔童子座下的黑色莲台莲瓣却微微一摆,升起一片沉沉的黑气。 黑气过去,空间扭曲。 在这一片沉沉的黑气遮掩分割下,虽然天魔童子与其他的那些童子的距离看上去就是触手可及,但实际上却已经是咫尺天涯。 见得这一片黑气升起,天魔宫里的那些天魔童子们才真正的收回了目光。然而,也多的是人在心底嘀咕。 这位童子自下界进入他化自在天外天的时间不短了,他甚至能被这天魔宫中的很多童子唤上一声前辈。而他在这他化自在天外天里的这么多年,也都是安安稳稳的,没出过什么岔子,没吃过多少亏,反倒扒拉了不少好处。 直到这些年。 这些年来,这位童子的日子可真不是如往常的那样如意了。 几位和天魔童子挨得近些的童子想到这里,对视几番,又各自默契地转过头去。 天魔童子这会儿也没心思去琢磨自己那些同僚们对他的虎视眈眈,他调动了座下黑莲后,自顾自收敛了所有心神,沉入识海中,开始收拾残局。 刚一转入识海,天魔童子就察觉到识海世界里发生的微妙变化了。 他抿着唇,站定在识海中央,望入识海最深处那最沉郁的黑暗,冷声道:‘出来吧。’ 他的话音落在识海里,轻易就散落至识海的各处,却没见识海里有什么动静。 见此,天魔童子的声音更冷了:‘出来,别让我说第三次。’ 仿佛察觉到了天魔童子的怒火,他目光所投落的地方,阴影一阵扭曲。 一个熟悉到哪怕仅仅只是目光碰触也能让他描摹出整个模样的人迈步走了出来。 那是久远却不曾稍稍淡忘的他自己。 天魔童子眯了眯眼睛,语气不辨喜怒,‘果然是你。’ 他的心魔。 那人轻笑一声,点头道:‘是我。’ ‘这么久不见,原来你还记得我啊,真是意外。’ 天魔童子的脸色极其难看,但他也只是沉默,并没有多说什么。 那人打量了他几眼,又道:‘说起来,我能从你的镇压下挣脱出来,还真的该感谢boss。’ ‘虽然boss他可能不会太在意,但我觉得我还是应该找个时间,给他送上一份谢礼才是,不然就太失礼了。’ ‘妈以前可是特意教过我们的,对于帮助过我们的人,不能不感恩,不能不道谢。boss虽然是boss,可他就是帮了我不是?’ 天魔童子的脸色更难看了。但他还是开口问道:‘他呢?’ ‘他?’那人笑了一下,‘他自然是被我打散了啊。’ ‘这结果,你见到我就该知道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都说修魔者每常被魔所诱,天魔童子当然也不例外。 天魔童子走的是天魔道,故而他的内魔也该是天魔。而这天魔,就是天魔童子问的‘他’。 ‘他’为天魔童子的内魔,原也该是引诱天魔童子化道的。可惜因为天魔童子还有更沉更重更不可根除的心魔。天魔童子兵行险着,竟别出机杼地借‘他’之手镇压心魔。 天魔童子也确实是成功了。 他的心魔被‘他’镇压了万万年,直到方才,他入皇甫成识海中与那个诡异净涪一争。 任凭那个净涪再诡异,以他现在的修为和境界,真正动起手来,根本不可能将他挫伤。真正令他根基受损,逼得他吞了一口天魔本源才勉强镇压了伤势的,还是他的心魔。 那个净涪顶多也就是扰乱他的心境,触动他的心魔,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增强他的心魔而已。 原本天魔童子借助他的内魔‘他’镇压心魔,也就只是勉强能够维持平衡的。尤其是在他当年发现景浩界,对boss动手之后,这平衡就更难以维持。可现如今,那净涪歪打正着地往这平衡里头插了一手。 他不过是轻飘飘地问了几句话,就往那天枰的一侧加上了一块砝码。 而就是这么一块砝码,打破了他辛苦维持的平衡。 天魔童子重重地闭了闭眼睛。 他就该忍下来的! 那人看着天魔童子的脸色,感受着周遭自由的气息,舒爽地吸了一口气之后,长笑出声。 他笑声悠长,初听疏朗,再听却觉憋闷,直让天魔童子心头抽动。 那人笑完,再不理会天魔童子,转身又走回了识海的黑暗之中。 ‘我这回出来,只是和你打个招呼。毕竟我们以后碰面的机会多得是。现在,可再不像以往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脚步,转头回来看着脸色不定的天魔童子,悠悠然地道:‘为了区别和方便,我也是该有个名字的。’ ‘最初的那个名字,你既然一直没用,那就给我了。’ 他完全询问天魔童子意愿的意思,直接就拍了板。只是,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又问了天魔童子一句,‘你还记得那个名字吗?’ 天魔童子失魂落魄地站定在识海世界中,茫然看着他的心魔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作。 天魔童子的心魔已经挣脱镇压,在这心魔再度被镇压又或者是直接窥破之前,他都必将陷入与他的心魔争斗厮杀的泥淖,日后修为难有寸进,也几乎再难以分出手来应对其他。 当然,这就只是几乎而已。 天魔童子的这种境况,左天行不知,皇甫成不知,便连在其中推了一把的净涪自己也不太清楚,只能推算到些许痕迹。唯一清楚明白的,还该是那个被天魔童子送到了另一处小世界的有着他所有记忆的转世小沙弥。 收到天魔童子传信的小沙弥站立许久,才终于回神。 他回过神后,先就抬手往自己脸上一抹,整理了表情后,再不去多想其他,笑着转身入了身后的藏经阁。 相比起什么都知道的那个小沙弥,一无所知的皇甫成还真不知道到底该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巩固了境界之后,只往心魔宗里报备了一番,就回了他自己的洞府。 皇甫成一动,左天行便往他这边望了过来。 他看着皇甫成料理诸般杂事,整理洞府。这其实很无聊,但左天行还是想要从皇甫成这个当事人这里探寻到些什么。 毕竟一个天魔童子,一个诡异的修行心魔道的净涪,双方可是以皇甫成的肉身或者是识海,总而言之就是皇甫成,为战场,交手了一遍。 天魔童子远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以左天行自己目前的修为和实力,轻易窥探不到他的真实情况。 而净涪…… 净涪在景浩界里,和他近是近了,可他却不能明目张胆地探查。不然一不小心触怒了净涪,他们之间的合作少不得就要出现些嫌隙。 权衡左右,还真就只有皇甫成最好下手。 第388章 杂事 左天行盯紧了皇甫成。 可一连数日里,皇甫成都全无异状。 行为无异状,修为无异状,便连日常心情都没有什么影响。 左天行盯着皇甫成看了这么几日,都开始有点同情他了。 比起他和净涪来,这皇甫成才是完完全全的一枚棋子。有用了,被人搬来挪去,给这给那,连景浩界中前所未有的异宝都送到他手上;没用了,就被随手扔到一边,独自面对那些尴尬局面。别人的目的是达到了,但他呢?却还得在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下面对自己扭曲的命运。 左天行看着皇甫成摇头。 但他也只是摇头而已,再多的,那却是半点没有。 左天行是比净涪知道得少,但他也不是真的就对皇甫成和天魔童子之间的关系一无所觉。他能够看得出来,任是皇甫成如今的处境再尴尬,那也是他自己自愿的,不是别人强迫的他。 既然他选择了这么一条路,那不论这条路上都是什么风景,都有着什么样的磨练波折,自也该他自己受着。 这没毛病。 左天行盯着皇甫成看了许久,除了得到些许感慨之外,真正一无所获。 又再观望一段时间后,左天行摇了摇头,径自转开目光,望向了静檀寺旁边的山林处。 那里,净涪还沉浸在定境中。 左天行的目光刚触及净涪,瞳孔当即一缩,身体立时挺得笔直。 “他!他这是!” 净涪虽只是结印盘膝静坐,也仅有脑后那一轮金圈洒下的金色佛光护持他周身,但看他周身起伏沉浮的气息与那不断细微变化跳跃的金色佛光,也能隐约猜到他这会儿的状态。 如果说早先净涪刚结印入定的时候还是为了调养自身的话,那么此刻的净涪就是在悟道。 他在悟道! 天知道前不久,净涪他才刚刚突破了一层境界。这还没过得几日呢,就又开始悟道。 还让不让人活了。 左天行其实知道净涪不会急着突破,虽然他们外表看着还年轻,但内里早不是见着契机就碰,逮着机会就往前走,生怕自己会被拦死在某个境界的毛头小子了。 他们现在,会走得更稳。 但不急着突破当前境界,并不就真的代表着他们不稀罕悟道这样的状态了。 左天行看了看那边的净涪,不由得抬头望了望镇守在天地胎膜之上的那一位天剑宗祖师,心里头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去请教请教。又或者说,他干脆也学着净涪那样,正面和那位天魔童子扛上一次。 前者的话,可行性是有的。 毕竟那位是他们天剑宗的祖师,他诚心请教的话,那位祖师必定不会拒绝。 但问题也有。 左天行并不真的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小剑修,他在剑道上,已经摸索出了自己的道路。他其实更该往着完善自己剑道的方向前进,而并不是再去摸索前路。 相对而言,其实还是后者比较合适。 而正面对上那位天魔童子的话,左天行是有把握保住自己的小命的,但到底能够在和天魔童子的交手中得到多少收获,还得看左天行他自己。 左天行琢磨了半响,将这个盘算放到了心底。 现在实在不是合适的时候。 净涪才刚和那位天魔童子斗过一场,不说那位天魔童子能不能在净涪这里讨到便宜,又或者是不是被净涪坑到了,他总该是会收敛一些的。 不过左天行确信,那天魔童子收敛也只是一时的,他绝对不会收手。 既然天魔童子不会收手,那他就还有机会。 左天行最后看了一眼净涪,便闭上了眼睛,也入定修行去了。 净涪、皇甫成和左天行三人的一时沉寂,并不代表整个世界也都就此沉寂了。日月依旧随着时间的流转轮替,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也都各有他们自己的节奏。譬如白凌,譬如净音和程沛,又譬如静檀寺之外的其他佛寺山庙。 借着世尊阿弥陀对景浩界的恩赐,白凌无惊无险,顺利地突破到了筑基境界。 他不敢让净涪多等,才巩固了境界就从定境中出来了。而他出关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寻净涪。 可白凌转遍了整个静檀寺,也没能找到净涪的踪迹。要不是净涪留宿的那间云房里还摆放着净涪的物什,白凌怕都要以为净涪抛下他自己走了呢。 翻遍整个静檀寺都没找到净涪的白凌无奈何,只能待在静檀寺里等待着净涪的归来。 他这一等,先等来的不是净涪,而是临近佛寺山庙遣来探查这边状况的僧侣。 当然,来的都是些凡俗僧侣。 诸如天静寺、妙音寺、妙潭寺等修行佛刹,他们都不用遣人前来,只睁眼往这边一望,知道的就比白凌都要多,根本无须再来问白凌。也只有那些凡俗僧侣,无有神通观望,想要知道更多,才需要这样的笨方法。 说起来,他们这些凡俗僧侣居然能够在这个时候抵达静檀寺,也确实是有心了。但可惜的是,白凌知道的也不多,便是想要回答他们,也都是答不出来的。 白凌招待过人之后,自己在心底琢磨了一回,干脆就摇头,来个一问三不知。 一来,他确实是不知道;二来,他也完全不想要多做些什么来破坏他家师父的谋算布局。 是的,即便白凌当时还在闭关突破,理应一无所知,他也觉得,这件事和净涪脱不了关系。 于他而言,这样的想法真的是再顺理成章不过了。 那可是佛门世尊阿弥陀啊! 这景浩界里,还有谁能比他家师父要受这位世尊的看重青睐吗? 没有! 更何况,当时这静檀寺里除了他之外,可就只有他家师父了。白凌甚至都不曾想过自己能够引来那位世尊瞩目,又如何会去想自己会是引发那等异相的根由? 既然这事关乎净涪,白凌就不会轻易开口。他甚至还在有意无意地探问这些凡俗僧人的来历,收集一切他能够得到的信息,然后将它们归纳整理。 白凌直觉这里头大有文章。 果然,他的直觉没有出错。这些来访的僧侣分别来自三座山寺。这三座山寺离着静檀寺的距离不一,可谓有远有近。但这三座山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它们历史悠久。 追溯过去的话,这三座山寺是和静檀寺处在同一个时代的。 因着种种渊源,在静檀寺建寺之初,这三座山寺就与静檀寺有了来往,它们之间的来往一度极其亲密。不过在静檀寺封山闭寺之后,这三个山寺就都和静檀寺断了联系。直到这会儿…… 白凌暗自将这件事记在心底,只等净涪回来,再将这些细节上报上去。 在白凌忙活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净音和程沛也终于从妄地的小秘境里出来了。 虽然在那小秘境里好几番折腾,但结果是顺利的。净音救出了他的好友,程沛得到了一番磨砺,巩固了金丹的境界,甚至连林秋华都找到了她祖父。 尽管林秋华的祖父状态差了点,境界大跌,身受重伤,但好歹还活着不是。活着就有希望,林秋华并没奢望太多。 所以当他们这一行人离开小秘境之后,林秋华还是很有诚意地邀请净音、程沛和净音的朋友到她家休整。 因为林秋华知道,以净音三人此时的状态,未必就能抵得住林家那些人的折腾。到底净音他们是因着她家的关系才招惹上那些人的,林秋华希望自己能够尽一分心力。当然,如果能够扭转净音、程沛两人对她们这一脉的印象那就更好了。 毕竟不算那位声名赫赫的净涪比丘,单就净音、程沛这两人,也足够林秋华费心了。 这小秘境一行,林秋华算是真正的开了眼界。 林秋华的意图很明显也很坦荡,净音三人一眼便看得明白了。 净音那朋友是有些心动的。毕竟在妄地这片地儿,林家是真正的地头蛇。他们搅入林家内斗已成事实,想要脱身没有那么容易。更何况,以他们现如今的状态,一时半会的,他们未必就能出得了妄地。既然如此,何不顺水推舟,借林秋华的地方休整休整? 不过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被人救的,事情的决定权不在他手上,他也就沉吟着,没表态。 净音看了他朋友一眼。 只这么一眼,便足以表明净音的态度。 那人笑了笑,眼角余光瞥向站在净音另一侧的程沛。 程沛脸色虽然有些倦乏,但始终平静,不见异状。 那人便了然了,他微微点了点头。 净音收回余光,双手合十,微微低头,唱了一声佛号,道:“林老刚刚归来,身体状况也不容乐观,檀越诸事忙碌,我等却是不好打扰。就多谢檀越厚意了。” 净音说得委婉客气,但内里的意思,林秋华也能听得出来。 她顿了顿,礼貌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了。” 离开之前,林秋华看了看净音,到底没忍住,低声道:“倘若有事,沙弥不妨递个信来,我能帮的,绝不袖手。” 净音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林秋华看得他两眼,就扶着林老爷子转身走了。 第389章 无题 林秋华的动作说不上隐蔽,在场有眼睛的人都看见了。 净音的友人站在一旁,按捺了好一会儿,直等到林秋华和林老爷子的气息远去,甚至等到自己这些人远离了林秋华和林老爷子的感知,他才笑出声来,更抬手搭上净音的肩膀,挤眉弄眼地道:“净音沙弥啊,这是又一个了吧?来来来,来给兄弟说说,这都是第几个了?” 净音的友人姓贺,单名一个庆。 净音懒得理会他,但也没有将他的手拿下,只没好气地道:“你要真这么有精气神,就看看你自己这身伤,也反省反省,免得下一次还出现这样的状况。再有下一次,可未必就能像这次这样全须全尾地回来。” 贺庆讪讪地笑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将贺庆咽了回去,净音扭头又去问程沛:“沛哥儿,这趟之后,你又有什么打算?” 关于这个问题,程沛早在出小秘境之前就已经想过了。这会儿净音问起,程沛也没有隐瞒:“我出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想回家。”他边说着,边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我娘该想我了。” 贺庆颇觉兴趣地看着程沛,但他摸着鼻子想了一回,到底没有细细探问。 当日净音、程沛等人救出他的时候,净音也只介绍了程沛的名字,其他的什么都没有提。而既然他们一开始不与他提及,现在也没有细说的意思,贺庆就不会大咧咧地去追着探问。 这里头的分寸贺庆还是懂得拿捏的。 净音听着程沛的话,点了点头,又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程沛侧头看了看收缩了存在感的贺庆,又看了看净音,道:“毕竟才刚从小秘境里出来,先休整休整吧。” 净音、程沛和贺庆三人中,状态最好的不是修为最高的净音,而是程沛。至于贺庆,他可是才刚被人从小秘境里救出来,伤势没恶化已经很不容易了,再要将他算作战力,那根本就是刁难。 所以程沛所说的休整,目的并不真的就是他想要休整,而是担心净音和贺庆两人,想要留下来照看一二而已。 程沛的好意,净音明白。 他笑着点了点头,应了。 随后,他就侧头去问贺庆,“你呢?你又是怎么个打算?” 净音没想去追究贺庆为何会落入早前那般境地,他就只问贺庆的打算。 贺庆想了想,没答话,反问净音道:“你呢?” 净音正要回答,忽然抬起手来,当空一拿。 贺庆和程沛定睛望去,正望见一道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金色佛光正在净音手中慢慢消散。 净音收回手,看了一眼程沛,才回答贺庆的问题:“我?我要回寺了。” 贺庆皱眉想了一下,忽然问道:“你们妙音寺的佛子候选,是要准备开始挑选了吗?” 听得贺庆这么一问,程沛也牢牢望定净音。 净音先对着程沛笑了笑,才点头道:“是要开始了。” 贺庆慢慢点头,若有所思地道:“那我也回去吧。也是时候整理整理,另开一府了。” 贺庆是散修,虽然有些来历,但家业简单,只他一人,自然可以说走就走。 净音点头,叮嘱道:“再开府之后,记得给我递信。” 贺庆笑了起来,“到时候你可未必能够抽得出身来呢。” 净音也笑道:“不会。你且只管递信过来就是。” 既然净音都这么说了,贺庆也不多说什么,很爽快地道:“那行,你且等着收信就是了。” 程沛在一旁听着,没再作声。 贺庆和净音也没闲话多久,毕竟他们才刚经历一场厮杀,贺庆身上还带着伤,元气、精神都很是萎颓,状态欠佳。故而很快的,贺庆就被净音催促着送到了静室调养去了。 净音才刚转出静室,便见程沛正在正堂里游走,手中法印、法诀接连打出,一套套阵法封禁套在院子里,将整一个院子护得固若金汤。 净音远远站定,见程沛忙得不亦乐乎,也不打扰,转身进了他自己的房间,静心调养。 程沛一通忙活之后,侧目望了望静室和净音房间所在,见里边儿静悄悄的,略一沉吟之后,他转身在正堂阵眼处坐了,闭目入定。 说是神入定境,程沛却不敢真的完全将心神沉浸在定境中。 谁又知道林家那边会不会就在程沛专心修持的时候潜入这边来呢? 识海之中,司空泽沉默许久,终于开口询问程沛道:“你就不担心你兄长么?” 程沛没看他,不甚在意地反问道:“担心什么?” “担心他能不能在净音的威胁下,成为妙音寺的佛子候选。担心他能不能在这一代佛门弟子中脱颖而出,稳稳坐定佛子之位。” 司空泽边说边打量着程沛的脸色。 程沛终于施舍给了他一个眼神,“为什么要担心这些?我兄长如果想要,佛子之位又如何?总会是我兄长的!” 但凡他大哥想要的,就都会是他大哥的。 没有人能够从他大哥手上抢东西! 就算是净音也不行。 司空泽沉默了一瞬,没再说话。 程沛想了想,道:“师父,你费心看着些,有动静了记得提醒我。” 司空泽点头应下:“嗯,我记得了,你去修行吧。将上回你还没悟通悟透的那个阵禁拿出来,再仔细琢磨琢磨。如果在回到程家大宅之前还没能布置出来,你自己看着办。” 程沛神色一凛,再不分神,径自翻出了阵禁拿在手上仔细研究。 司空泽边注意着外头的动静,边分神琢磨着净涪那边的事情。 佛门世尊显圣,那阵仗之大,便连他们这些待在小秘境里的人都看见了。较之只是惊赞感叹的程沛和贺庆等人,净音与他却能猜到这番动静的来由。 哪怕司空泽已经因着早前的种种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每当这样的盛况出现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慨叹。然而在感叹的同时,他其实也不是很明白。 天圣魔君皇甫成,何以就能得佛门世尊阿弥陀如此厚爱?为什么明明该是景浩界佛门一代佛子的净音,却就没能有他的这份待遇?命运不过转过一个岔路,何以净音原本稳稳当当拿到手的佛子之位就平生波澜? 司空泽当年以阵窥天,纵然天数再是莫测,也总会给他留下些许痕迹,能让勉强窥见命运天意,司空泽不是不得意的。但现在,这份得意被现实打击得全盘崩散,丁点不剩。 司空泽坐不住了,身体往后倒下,整个人躺在他的那片灵宝残片上,双手大张,目光呆滞,落魄得狼狈。 司空泽独自呆愣了许久,忽然一道灵光划过脑海,令他猛地坐起身来。 不对,佛门这一代佛子之位未必就会旁落! 因为净涪他未必就想要那佛子的位置了。 但凡净涪有意,佛门这一代佛子之位必定不会再有别的可能。而净音也不会是刚才那样的模样。 他太平静,也太自信了。 即便净音的心境再好,真对上净涪那样的人物,也不可能没有什么波动。妙音寺那边也不会送信过来召回净音。 所以,就是净涪自己不想要这佛子了? 司空泽将自己手上的信息全部扒拉出来翻了又翻,又将这些日子以来净音的表现翻出来看了又看,终于有了答案。 他又跌躺下去,望着程沛识海世界的深处默不作声。 转投了佛门的魔君不要佛子之位,那么,重返道门的剑君呢?他又会有个什么想法?他会不会也不想要剑子的名号?如果剑君左天行不要剑子之位,那么整个道门里,又有谁能够顶上去? 司空泽的眼珠子动了动。 不论剑子之位是不是别的人坐上去,甚至剑君也换了人,有左剑君在,道门总会没事的。 这些有的没的,也用不着他来操心了。 司空泽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大堆,外间却始终平静,没有谁来打扰这一个不大的小院。 司空泽胡思乱想的间隙,也转头往林秋华、林冬华那边看得一眼。但也仅是一眼,他便又转回头来,仍放任自己的思绪奔腾。 林秋华自将林老爷子带回老宅后,便马不停蹄地将一通安排吩咐下去。很快的,整个林家老宅便运转了起来。 有婢女去请医师,也有人去请林冬华,又有人去通信各处管事,提取各种养身补灵的天地精粹…… 好半日忙活之后,林秋华和林冬华姐妹总算是能和身体状况稳定下来的林老爷子叙话了。 分别叙说过这些年的情况之后,林老爷子终于找到了机会询问林秋华。 “秋华,你和净音沙弥……” 林秋华愣了一下,却也没觉得真有多意外,她垂下眼睑,不去看祖父和妹妹,拉扯着一个大大的笑容,道:“净音沙弥出身大寺,心性好,修为也高,孙女请他帮忙寻祖父来着。说起来,这一趟也多亏了他与那程沛,不然孙女未必能找得到祖父。” 这一点是事实,林老爷子也知道。但他要问的不是这个。 林老爷子正色地看着林秋华,“你知道我要问的到底是什么?” 林秋华没抬头,避开眼去。 林冬华看着自家姐姐,又看看林老爷子,想到先前净音对他们的疏远态度,心下叹了口气,却不插话,只静静地坐在一旁。 这事情,她姐姐有她自己的打算,用不着她多话。 果然,林冬华静等了片刻后,就听得林秋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爷爷,净音沙弥出身大寺,前程远大,于其他事情上,却是无心……” 林老爷子叹了口气,静默许久后,长叹道:“罢了。” 他转过话题,“净音沙弥、程沛小哥儿与我们有恩,如今族中情况混乱,却不好再拖他们下水。这样,你吩咐人多注意着些,莫让其他人打扰到他们才好。” 林秋华松了口气,连忙应下,起身便吩咐人安排下去了。 有了林秋华的安排和阻拦,净音、程沛那边确实没有了风波,一路平静到贺庆养好了伤。 待到贺庆伤好,程沛便与净音、贺庆请辞,径自回了程家。而净音和贺庆也很快分道,一人回了妙音寺,一人一路小心摸索回了自己的洞府。 第390章 净涪出关 这些闲琐事儿,一时半会的净涪根本不在意,他还在一心一意地悟道。 心空悬,物尽忘,唯求一个我。 时光流转,日月轮替,几番晦明过去之后,净涪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出定的时候,已是初春时节,凛冬里的寒雪早化,只余一山嫩绿的春色。带着寒意的微风吹过山林,晃荡着满山的新枝嫩芽,掀起一层层浅浅薄薄的嫩绿,看得人心神一清,不觉心头畅快。 净涪也是如此。 更兼这一次的入定悟道收获匪浅,净涪心情更好,面上竟罕见地带上了一丝真实无虚的笑意。 净涪出定那一刻,悬在他脑后洒落金色佛光护持他周身的金色光轮便就将那佛光一收,似缓实快地从净涪头顶坠落。 净涪不闪不避,甚至连手指都不动弹一下,那金色光轮却像川河入海一样投入了净涪的身体,没入了净涪识海里,重新悬挂在净涪佛身脑后。 虽收了金轮,净涪身侧没有了阻隔,可那些在初春山林里随处可见的蛇虫蚁兽却全没有要在净涪面前露脸的打算。它们甚至躲得更远了。 净涪不在意,也没想着就这样走出山林,恰恰相反,他睁着眼睛望周围打量了好一阵之后,竟又闭上了眼睛,身体后仰,整个人躺在了地上。 这山林里前不久才下过了雨,地面虽不算湿滑,可也是湿润,有淡淡的水气锁在泥土中。饱满的水气,温暖的土壤,滋养着这山林里的生命,地衣、野草、荆藤、灌丛…… 这山林里远比外人能看见的还要热闹。 净涪躺在这样的泥土上,体察着那散发着腥气的泥土里勃发的生命力,感受着穿透林木落在他脸上、身上的阳光那微凉的温度,一时竟觉得有些困怠。 魔身此时还在净涪识海里,还没有返回无边暗土世界,但净涪躺在这片山林中,却也有着魔身掌控着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时的心安。他身上明明没有了防护,只要有人有心,在这个时候出手,也完全可以重创他。然而,净涪却仍旧放松。 他眨了眨眼后,竟真的就闭上了眼睛,任由那丝困怠感一圈一圈地泛起,将他整个人绵绵裹住,拉入深沉的睡眠中。 净涪熟睡过去了。 山林里有微风吹拂,有薄雾蒸腾舒卷,有蛇虫蚁兽奔走游窜,各种或细微或粗重的声音在净涪耳边身旁响起,可他就是睡得深沉。 九重云霄世界之上,左天行端坐云霄宝座,俯首看着山林中熟睡着的净涪。他已凝神看了好一阵子,若是往常的净涪,不论会不会给他回应,也都会醒过来的。可这会儿的净涪愣就将他的目光当作了头上日光。 落下,照见。 仅就这般而已,再无其他意味。 左天行看着那样的净涪,搭在云霄宝座扶手上的两只手蠢蠢欲动。 若他这会儿做些什么,不调动剑意,仅仅只是扬手给净涪招来一道微风,他会不会立时醒过来。 左天行也就那么想了一下而已,他的双手仍旧稳稳地停在云霄宝座两边扶手上,纹丝不动。 他坐得很稳,可是不可否认,左天行看着净涪的目光颇为复杂。 早在净涪入定之初,左天行就知道净涪这一回收获绝对丰厚。可当净涪真正醒来,随意地将他的所得给他掀开了一角,他还是心情复杂。 百般滋味从心头泛起,泉水一样涌上舌尖,却只给他留下了淡淡的苦。 这样的滋味,只能他自己消受。他没法细说,也没处去说。 左天行看了净涪好半响,终于挪开了目光,放任净涪自己独身一人毫无防护地在那片不大的山林中熟睡。 然而,左天行也并不就真的是全盘放纵。 他虽然也在天穹之上静修,但也有分出一分心神落在那一片山林左近,看护着不让什么人或者什么生物打扰到净涪的熟睡。 净涪这一睡,便睡了三天三夜。 在他睁开眼睛的前一刻,左天行便快速收回了那一分心神。可当净涪睁开眼来,坐直身体之后,却是很自然地抬头望向左天行,朝着他点了点头。 左天行也不说话,只看得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这番无声的交流之后,净涪收回了目光,他从地上站起身来,一边随意地拍去自己身上沾染着的泥土,一边往山林外走。 他就这样将左天行抛在了脑后,而左天行也不表态,自顾自地坐在云霄宝座上修炼。 这一回,他倒是真的全心全意地在修行,再不分神,也不理会他事。 起点甚至比他还差的净涪已经渐行渐远,他却还在缓步前行。再这样下去,他怕是会连净涪的背影都看不见。 这怎么可以?! 左天行的骄傲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所以他只能更努力、更专注地修炼。 左天行的反应净涪确实看不见,可他猜到了。不过猜到归猜到,净涪却没多放在心上。 魔身也没有。 他自识海中显化出身形,在与对面那边的佛身点头示意后,又低声说道:‘我回去了。’ 比起早前的他来,魔身的表情、神态乃至动作都更显平和。可即便如此,魔身眼底面上的深沉诡谲却也没少几分,恰相反,它们是沉淀下来了。所以魔身周身的气息就更显厚沉。 佛身也自识海中显化出身形来,他向着魔身双手合十,微微低头,宽和地道:‘凡事小心,不可大意。’ 净涪本尊默不作声,却也在行进途中分出心神来看了他一眼。 魔身轻笑一声,道:‘我知晓的,你等且放心。’ 说完,他点了点头,转身一步迈出,便投入了无边暗土世界之中。 无边暗土世界本源一阵欢庆也似的颤动呼唤过后,就又平静了下来。 净涪唇边噙着一丝笑意,抬脚走出山林,踏上山林与静檀寺间的小道。 随着他一步步走近静檀寺,他唇边笑容的弧度虽则没有变化,还保持在最令人舒服的地方,但那笑容里的笑意,却已经在一层一层地覆上薄雾,拉开距离。 待到净涪转过门洞,真正的踏入静檀寺里的时候,他唇角的笑容便成了疏远而礼貌的笑。 这时候的静檀寺,和净涪离开之前沉寂到不见多少人气的山寺不同了。 它有了人声,沾染了人气,连这静檀寺里的佛像,也受了香火。 这静檀寺里没有谁能察觉到净涪的归来,包括白凌。一直等到在静檀寺里洒扫的僧人不经意间望见净涪的时候,他愣怔了半响,回神后又手足无措了半天,才压着嗓子,涨红着脸庞问净涪:“请问……你,您是净涪比丘么?” 净涪站定,笑着点了点头。 那僧人紧抓着手里的扫帚,脸皮僵硬地抖了又抖,终于急促地喘了几口大气,张了张口,想要说话。 然而他的嘴巴张张合合了好几回,嗓子却像是堵住了一样,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只有几声不成意义的气音吐出。 那僧人一时急得脸都涨得紫红。 净涪站在原地,不急不缓地看着他。 受净涪感染,那僧人总算是平复了些许心情。 他下意识地要向净涪见礼,可当他想要让双手合十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手上还紧抓着扫帚。他深吸了两口气,缓慢而僵硬地将手中扫帚靠墙一侧放好,也顺道整理自己僵硬的思绪。 然而,这完全就是无用功。 他的脑海里只有那边站着的那个人,只有那个人的名号。 净涪比丘。 这可是净涪比丘啊! 等僧人将手中扫帚放好之后,他的双手便空了。可因为主人太过紧张激动,他的双手还在下意识地动弹收合,作出拿捏的模样来。 不过这一切在僧人转身面对净涪的时候,都统统被他抛在了脑后。 僧人急走几步,却并不靠近,只缩短了距离后便就远远地向着净涪的方向深深一拜。 说是深深,那是全然没有夸张。这僧人鞠躬的姿势,已经不是平常僧侣见礼的礼貌角度,而是深深躬拜下去,额头几乎撞膝。 净涪躬身九十度,回了他一礼。 僧人起身后,喃喃了半响,才憋出了一句话,“比丘多日在外,如今归来,可要沐浴梳洗?” 净涪只含笑看着他,眼神平静安和。 在他的目光中,僧人也慢慢地平静下来了。 他挠了挠头,傻笑道:“是……是了,小僧还没有和比丘介绍自己呢。” “小僧法号了定,自静溪寺来。已经在这静檀寺里待了两月了。”他看了看净涪,又补了一句解释,“小僧是在这静檀寺中挂单了的。” 第391章 静檀杂事 虽这僧人姿态过于隆重,神态、动作更容易引人发笑,但净涪却始终平静。他正色听着这了定僧人的自我介绍,完了,便就合十点头,算作回礼。 到底净涪修持闭口禅,本身又不能说话,不能依礼行事,也就只能如此简化回应了。 了定僧人其实根本不在意,他见得净涪回礼,连忙又是深深一拜。 净涪看着了定僧人,颇觉无奈。 难道他还需要和这了定没完没了下去? 了定僧人瞥见,也觉得自己失礼,他在原地踌躇半响,斟酌来斟酌去,虽然还想要和净涪比丘多搭几句话多待一会儿,但还是不愿意让眼前这比丘为难,当先开口道:“比丘外出归来,多有劳累,便先回去梳洗休歇吧。” 他顿了顿,又问道:“可需要小僧告知白凌师兄?” 净涪摇了摇头,合十垂首,便就转身离开。 了定僧人定定地望着净涪远去的背影,许久之后回神,当即便要回去告知其他留在静檀寺里的两位凡俗僧人,但他兴冲冲地往前奔出两步,却猛地回头,望见自己才刚洒扫到一半的庭院。 他面露挣扎,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了又松开,松开了又紧握,如此几番之后,到底还是不愿意破坏了他在净涪比丘眼中的形象,转身回去重新抓起了扫帚。 初初握起扫帚的时候,了定的动作间还很有几分急切,但挥舞得久了,了定手中扫帚递送收回的节奏渐渐恢复了往日的规律,连同他眼底乃至心底的波澜,也都随着手中扫帚一送一收渐渐平复。 正往自己暂居的那处云房走去的净涪回头看了一眼了定的方向,略点了点头,便就收回了目光,继续前行。 能在这静檀寺中守到如今,了定即便只是个没有修行的凡俗僧众,心境也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毕竟不是谁都能够守着一座空寺等待着一个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归,更不知会用什么态度对待他们的僧人的。 别说净涪是佛门比丘,便是佛门的那些大和尚们,也未必会将他们这些凡俗僧人与他们寺里的一众沙弥、比丘一视同仁。 自恒真僧人寻上各寺各庙传经说法,自最新的《佛说阿弥陀经》详解传开,他们这些凡俗僧人便对大寺大庙里的那些沙弥、比丘、大和尚们多了一分怀疑。即便这分怀疑很少表露在外,但谁都知道,这份怀疑就压在那里。 压在所有人的心头。不论凡俗僧众,还是修行的沙弥、比丘、大和尚们,都有。 凡俗僧众们猜疑着经义的真假,也在揣度着恒真乃至诸位修行僧侣的意图;而那些修行佛道的僧侣们,也有些人在介怀着他们的猜疑。 只是不论他们双方如何猜想揣度,这种猜忌怀疑,却都不会落向净涪。 因为世尊阿弥陀站在净涪的身后。 他们尊崇世尊,礼敬世尊,信任世尊,所以也对备受世尊青眼的净涪格外尊崇、礼敬和信任。 正因为传言净涪比丘就在这静檀寺里,所以在不久前,才会有那么多人收拾了行囊,攀山越岭日以继夜地从各方奔来。 稍稍平复了心境的了定僧人回想起早前那段时间里这静檀寺的喧闹,既觉骄傲,也有失落。 可惜啊,不过是两个多月的时间,这静檀寺没有人寻来了不说,还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那么多的同道,却只有他们三人等到了净涪比丘。 了定僧人叹了口气。 但他也不是不能理解那些离开的人,不仅仅是自静檀寺里离开的那些同道,还包括那些还在半道上听见消息就掉头原路返回的那些人。 毕竟,净涪比丘可是修行的比丘啊。 他留了追随者和行囊在静檀寺,自己不见踪影,那不是心有领悟寻了个地方闭关就是突然遇上了事情需要他抽身解决。可如果是后者,这世界上,又有谁能够让净涪比丘在寻找真经的中途抽身去料理杂事?又有什么事情值得净涪比丘在寻找真经的中途抽开身去料理,一去就是这么十天、半月甚至是更长的时间? 没有的。 所以不会是后者,而应该是前者。 而既然是净涪比丘忽有感悟,此刻正在某个地方闭关,那么,谁又能够确定,净涪比丘这一番感悟这一场闭关,会需要多久? 一月?两月?三月?或者是半年?一年?又或者是更多? 于他们那些修为在身,寿元绵长的修士而言,他们一场闭关可以不知时日,但他们这些凡人俗人,却没有那么长的时间。未知的,不仅仅是他们会不会有个结果,能不能得偿所愿,甚至能有多少收获。还有时间。 他们不知道自己需要等多久,又能等多久。 了定僧人叹了一口气,又自握紧了手中的扫帚,稳稳地将它往前一送一收。 “唰……唰……唰……” 规律节奏的声音自庭院中央响起,慢慢往着庭院的角落扫去。 净涪再没回头,仍自迈步往前走。 他知道在他转过拐角之后,他会遇见白凌。 但他不急,也不躲,按着他自己的节奏抬脚迈步。走到走廊尽头,转过拐角,前方果然就望见了白凌。 白凌正在清理香炉。 他弯着身,清理得很认真,完全没有发现在走廊另一边的净涪。直到他提起香炉,正要转身,眼角余光才瞥见正不紧不慢往这边行进的净涪。 白凌一愣,然后急急放下手中香炉,心念急转,便有一股水流自空中涌出,冲落他手上沾染着的那些香灰。 简单冲洗过后,白凌双手合十,弯身行礼,“白凌拜见净涪师父。” 净涪也是一合手,简单地一点头,然后又往他的云房那边走。 白凌急走几步跟上净涪,但也只是隔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并不敢真的跟得太紧。 净涪走在身前,并不回头看白凌。 白凌姿态恭敬,小心地看了看净涪脸色之后,没发现异状,也不多问,只低声与他说起这些时日来静檀寺里发生的那些事情。 “我出关的时候,这静檀寺里还是安静的。然后过得三五日,陆陆续续地就有凡俗僧侣来到这里……到底不是此间主人,所以我想过之后,便让他们按照规矩在寺中挂单……之后的半月时间里,人越来越多……” “他们是凡人,吃住都是问题,幸而这寺里一应物什都是齐备,我就让他们翻出来,自己料理了……可是他们等了约莫半个月之后,就有些人等不及了……” “他们在静檀寺中找不到师父,就来问我。但师父是知道的,师父走出静檀寺的时候,我正在闭关,于外事一无所知,自然答不了他们。”说到这里,白凌还抬起眼睑,小心地偷看着净涪。 然而净涪背对着他,始终没有转过身来,所以除了净涪的背影,白凌什么都没有看到。 白凌咬了咬牙,却不敢就这样停下,所以他很快就续下去了:“他们又坚持着等了半个月左右,就有人真的等不及了,收拾了东西消了挂单就离开了……之后,这静檀寺里聚着的人就陆陆续续地散了个干净,而且也再没有人来挂单……” “他们离开前,向我求了一些佛经,”白凌再一次偷偷瞥向净涪,可惜,还是没能看出些什么,“我将我平日里誊抄的经文挑选了些出来,赠给他们做辞别礼了。” 不过白凌也没觉得多失望。 他本也没指望自己能够从净涪那里看到他不愿意让他看见的东西。 那根本不现实。 “现下静檀寺中除了我,就只剩下三个凡俗僧人。” 白凌何尝不知道以净涪的修为,不用他多舌也能清楚地知道这静檀寺里的情况。更甚至,净涪他了解得比他还要清楚,知道的也要更多。但作为净涪身侧的追随者,他总还需要走这么一个流程。 但凡他还想要留在净涪身侧,这一出就万万不能省掉。 将这段时间里的事情详尽、清晰又快速地提过了一遍之后,白凌已经能够看到净涪的云房房门了。 他顿了一顿,问道:“师父,可需要我准备热水?” 净涪点了点头,推门进屋。 白凌领命,向着净涪一礼,转身就走了。 屋中的一应物什摆放都还是净涪早前离开的模样,没有人动用过的痕迹。 这不意外。 这里是他的暂居之所,不说白凌会替他保留,便是其他那些僧人,知道的也不会擅闯他地儿。 第392章 佛经祈福 净涪归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这个小小的山寺,在这里挂单修行的三位凡俗僧人忙忙料理了手中的种种杂事,聚在一起商量着行事。 他们不敢贸贸然去打扰净涪,索性他们这三人里头还有一个了定见过净涪,便也不去叨扰白凌,只围着了定打探。 “净涪比丘是什么个性情?他这会儿心情如何?” “倘若我们这会儿去登门请教,可以么?” 了定被两位相交多日的同修簇拥着探问,一时也颇为头疼。可他看着这两位性情相投的同修眼里热烈灿烂的光亮,到底拒绝不了,只能苦笑着一遍遍重复回答那些个问题。 “我也不知道。但很好相处,看着很是包容。” “心情?应该还好的吧。” “登门请教?还是再等一等吧。毕竟不管净涪比丘早先都干什么去了,但他刚刚回来,总得给他些时间处理他自己的事情。我们还是等一等再上门去。不然,先去寻了白凌小师父问一问?或者通报一声?” “我们请白凌小师父通传,等净涪比丘相召,不也行?” “……先前这么长时间我们都等了,现在净涪比丘已经回来了,我们总能见到净涪比丘的,也不急在这么一时。” “对对对,净涪比丘很平易近人,很宽容,对我态度也很自然,不是像师祖、师父所说的那些修行僧侣那样的。” 到得他终于说服了围在他身侧的那两个同修的时候,了定的脸皮都是泛红的,额角、鼻尖处更是沁出细细的汗珠,整个人既欢喜、急切也夹杂着些无奈。 唯独没有畏惧。 围着他的了壶、了丘半信半疑,但仔细听着了定一遍遍的回答,看着了定的眼神和脸色,也终于没再继续重复地再问上一回。 他们松了一口气,对视一眼,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一派欢快中,了壶叹了一口气,道:“总算是让我们等着了。” 了丘也道:“是啊,可算是等着了。” 了定看了看了壶和了丘,半响,终于犹疑着开口道:“其实……其实这静檀寺……也是不错的。” 了壶听着了定这话,张目望了一眼四周。 此时正是初春,静檀寺中纵然没有栽种奇花异葩,但春日的气息依旧浓郁。甚至因着此间地界人迹稀少,反倒更让这里深蕴着一层自然的气息。 “是很不错。”了壶点了点头,“这里清静。” 了丘也是面带笑意地点头,“倘若可以,我也想要这么一座山寺。” 不需要很大,不需要很多人,三五个屋舍,一座钟鼓楼,清清静静没有太多红尘人迹能让他安稳修行的山寺。 了定、了壶、了丘三人能在这里守了这么一段时日,还能定下心来照常修行的,本也不是有太强权欲的僧侣,有这想法不大稀奇。 白凌轻轻巧巧地将了定、了壶和了丘这边的动静全部收入眼底,但他看了一眼提着长笔端坐案前的净涪一眼,又垂下眼睑,并不作声。 他没想到那三个凡俗僧人在这静檀寺里住得久了居然还住上瘾了。但他和他们三个凡俗僧人在这山寺里朝夕相处的待了三个月,这三人心性如何他也都看在眼里,终究还是有几分情面的。 不过,也正因着有这几分情面在,白凌才没有在这三人的事情上多嘴。 对于这三人的事情,他相信净涪早有决断,根本用不着也不需要他来费心多说些什么。 净涪只凝神沉眸,手执长笔,细毫蘸墨,一笔一划地在纸张上誊抄经文。 白凌不敢抬头看,只敢从眼角漏出一点点余光,稍稍一扫案桌上的方向。他本预备着扫一眼,便立时将目光移开的。但只这一眼,他的心神便不由得他自己掌控,被那落在纸张上的笔墨拖着拽着,落在那黑金的字迹上,再也分不去其他。 净涪没在意他,仍然专注着自身。 他抄的不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而是《佛说阿弥陀经》。然则这一部《佛说阿弥陀经》一字字落在纸张上,却又与旁人不同。甚至和净涪早些时日亲笔誊抄的那些《佛说阿弥陀经》比起来也都是大不相同。 比起以往净涪誊抄的那些《佛说阿弥陀经》来,净涪现如今抄的这一部虽然还没有誊抄完成,但字里行间却自有一股写意的洒脱。 更多的,白凌其实看不出来。 可单单这一部还在誊抄着的《佛说阿弥陀经》,就让白凌觉得往日里净涪誊抄的那些《佛说阿弥陀经》规矩。 直待到净涪拖出最后一笔,抬着手腕去看那摆放在他自己面前的那些纸张时,白凌才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 他急急地收回目光,又往下压了压脖子,再不敢分神。 净涪不理会身侧白凌的小动作,他看了半响,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转手将手上掐着的毛笔搁在笔架上,才去将那些纸张按照顺序一页一页地排列整齐,再加上封面和页底,双手捧着站了起来。然后,他抬脚便往外走。 白凌连忙跟上。 净涪穿过门户,转入了法堂。 白凌本不知道净涪究竟想要干什么,但他跟着净涪,一路穿门而过,终于推门迈入法堂之后,心中一惊,猛地想起了什么。 十日之后,可不就是程夫人生辰? 白凌心念急转,开始盘算着自己褡裢里有哪一部经文誊抄得比较得意,可以拿来供在佛前,给程夫人祈福的。 虽然往年里都在路上,但他们就是这么做的。倒是这些时日,因着净涪闭关时日稍长,他自己心中烦扰,便多有疏漏,竟将这件事情忘了。 白凌小心地瞥了瞥前方的那道颀长背影,始终没看出什么异样来,左思右想许久,也只能将这件事按捺下去。 净涪知道身后的白凌到底在为什么分神,但他全不在意。 沈安茹是他的母亲,和白凌却没有直接关系。白凌尊她敬她即可,再多的,他不强求。 净涪不强求,白凌却不敢随意。 他抢先两步来到佛案前,左右扫得一眼后,急而不乱地在佛案前给净涪腾出了一片合适的位置,然后才退开两步,边让出空位来,边为净涪准备旁的琐碎物什。 净涪不看他,只捧着那部《佛说阿弥陀经》放到了案桌上那处被整理出来的位置,然后退开一步,顺手从白凌那边接过飘着细烟的线香。 他将那线香捧在手上,默祝了半响。 此时,净涪识海世界里的佛身显化出身形来,也是双手合十,眼睑微垂,静静祝祷。 无边暗土世界里,魔身虽没有显化身形,可比之往日来,这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处却要更平静一些,更多了几丝祥和安宁。 半响过后,净涪捧着线香拜了三拜,才将手中的线香插入了案前香炉中。 白凌跟在净涪身侧,也自捻了香,祝祷参拜过一番。 沈安茹原正在房中缝制衣裳,这会儿不知为何,却是愣怔了片刻。身侧也在忙碌的妈妈抬头望见沈安茹捻着针木愣,一时觉得奇怪,但转念想及以往,才刚升起的疑问就消了下去。 一年一回的,习惯了就不觉得奇怪了。 妈妈眼中升起笑意,连忙悄悄地放下她自己手上拿着的那些衣料针线,小心地取过沈安茹手上的绣针,低声唤道:“夫人……夫人……” 沈安茹回神,抬眼望见妈妈眼中的笑意,她唇角也不禁扬了起来。 “又到了这个时候了啊……” 妈妈见沈安茹回神,又见她膝上的那件灰色僧袍只粗粗有个模样,还没有彻底成形,便知沈安茹一时半会还停不下来,便又将刚从她手上拿过来的绣针绣线交回到沈安茹手上。 “可不是?又到了这个时候了。哪怕为着两位少爷,夫人也要好好保重自己才是。”沈安茹笑着点了点头,复又颇有些怅惘地叹道:“涪哥儿我是不担心的,他自来有主意,也能干。可沛哥儿却还少……” 妈妈也陪着叹了口气。 “涪哥儿是未来的罗汉菩萨,”沈安茹悠悠地道,“但沛哥儿却就难说。” “涪哥儿给我祈福,我倒希望这些落在我身上的福气能分一些到沛哥儿身上。” 妈妈安慰着道:“夫人……” 沈安茹听得妈妈这么一唤,忽然俏皮地笑了一下,笑容灿烂得意,浑不似三十余岁的妇人,“这话可不能叫涪哥儿听着,不然,涪哥儿可是生气的。” 妈妈也是摇头:“夫人你啊……” 沈安茹笑着笑着,忽然又抿了唇角,淡去了笑容:“涪哥儿回不了我是知道的,就是不知,今年沛哥儿能不能回来……” 第393章 指引 主仆二人正说话间,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嚣。沈安茹抬头望去,忽然心有所感,捻着针的手指猛地一颤,整个人都坐直了身体,巴巴地往外张望。 未几,有婢女掀了门帘急步赶到炕床前,来不及行礼,先就笑着开口道:“夫人,二少爷回来了!” 沈安茹眼睛一眨,颤抖着声音问道:“当真是沛哥儿?” 婢女连连点头。 沈安茹又眨了眨眼睛,将几近溢出眼眶的泪珠又压了回去。 旁边有人来扶,还有人欢喜地说着什么,然而沈安茹却都没看见没听见,她小心将膝上那件只有个大概模样的僧衣叠好放到一侧,这才搭着旁边的人的手,急步出了内室,还没往外间走出几步,迎面便见一个丰姿俊挺的少年快步往她这边赶来。 见得她,少年急赶几步走到她身前,躬身便是深深一拜,口中哽咽着道:“不肖孩儿拜见娘亲。” 程家那边忙成一团,净涪这边却是清净。将誊抄的《佛说阿弥陀经》供到佛前并默祝过一回后,他便出了法堂。 白凌自也跟随在他的身后。 他们二人出了法堂,才刚转过几道廊门,便撞上了了定、了壶并了丘三人。 说起来,还真不是了定三人窥探净涪行踪。他们没有那个胆子,更没有那个本事。这一回是实打实的巧合。这三人是凑在一起商量了一阵,只得到了一个算不上法子的法子就散开了。 散开的这三人谁都没心思再忙活其他杂事,便合计着返回他们暂居的云房,准备着今日傍晚的晚课。 若是寻常的晚课,那自然是不需要他们多费心准备些什么的,只要他们人到心在即可。可今日却绝对不是平常时候。谁都知道,净涪比丘今日回寺了。而既然他回来了,那寺里的晚课,他自然就也该出席的。 他们确实是不能贸然去打扰净涪比丘,可在晚课前后,他们却是可以光明正大地见礼的。 他们三人想得周全,却没想到,还没等到开始晚课,他们先就在这里碰上了。 了定三人心下一惊,还没回过神来呢,他们先就停下脚步,站在那里了。 见到他们三人,净涪全不意外。凭他的修为,即便不是特意,这静檀寺里的一切动静也都逃不出他的眼睛。 他早知了定三人就在不远处,也知双方必定会有一个照面,只是觉得没必要躲开而已。 了定三人快速回神,连忙双手合十,深深拜下见礼,道:“弟子了定/了壶/了丘见过净涪比丘。” 净涪也是双手合十,微微弯身还了一礼。 待到了定三人站直身,眼巴巴地望着净涪的时候,白凌往前几步,站到净涪左后侧,带笑问道:“三位同修这是?” 了定、了壶、了丘三人对视一眼,便见了定向前迈出一步,道:“我等师兄弟在外间转了一圈,如今正要回房里去。” 了定虽说是和白凌搭话,但总有五分注意力落在净涪身上。见站在那边的净涪眉眼宽和,心中也不自觉地涌上一片欢喜,他轻勾唇角,与白凌搭话的声音里也不自知地带上几分欢快。 白凌看着了定,眼角余光又瞥见虽不说话,却也和他一般表情、心境的了壶和了丘两人,心中忍不住咋舌。 净涪师父这下真的是了不得。 白凌与了定这三位凡俗僧侣也相处了一段时间,对他们三人可谓是相当了解。 别看这三人都是凡人,没有修为,空有心境,但他们这么多年潜心修行,钻研佛典佛理,心境也实在了得,绝不是他人能够轻易动摇得了的。可净涪师父呢?他不曾说过什么,也没有做过什么,只单单站在那里,便足以让这三人随他心喜而喜,随他心静而静。 无声无息间,悲喜哀怒全由他掌控,旁人不自知,更无所觉,这是何等恐怖。 尤其是,白凌还知道这并不是净涪有意为之。 他唯一做过的,也仅仅只是没有特意收敛而已。 打发了了定三人之后,仍自跟随在净涪身后的白凌垂着眼睑,掩去眼底的震骇和欢喜。 他确实是该欢喜的。 因为他知道,选择跟随在净涪身侧的他与净涪几乎是绑在一起的。 净涪越厉害,未来站的位置越高,他能得到的也越多,他所能做到的,也必将更多。 不仅仅只是为他白家报仇而已。 白凌撩起眼皮望了望前方的净涪背影,心中陡然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是了,这一切都还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他不能掉队。 他必须赶上净涪的脚步。 净涪走得太快了,他若不能跟上,他现在的位置迟早会被别人顶掉。 白凌的心境一下沉静了下来。 白凌就在净涪的身后,他心境与身周气息的变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被净涪察觉了。 净涪不回头,却也在心底点了点头。 毕竟是前世的旧臣,今生又是手底下用惯了的人,净涪对白凌确实很有几分情面。他能有所长进,净涪也是满意的。 他回了云房后,又自提笔,抄了一部残缺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给白凌,才挥退了他。 白凌愣愣地捧着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站在云房外,久久没有回神。 待他回过神来后,他低头望了望手上这部佛经上的文字,又抬头望了望紧闭的门户,最后捧着这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向着云房中的净涪深深一拜,才转身回了自己的云房。 净涪自将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送出后,便没再理会他事,仍旧提了笔,蘸了墨,一笔一划地抄经。 待到日渐西下,静檀寺钟鼓楼里传来了鼓声,净涪才放下笔,稍稍理了理案桌上的纸张,出门往法堂那边去参加晚课。 法堂里,了定、了壶和了丘早早就等在了那里。见得净涪与白凌一前一后地走进来,这三人也只是脸色激动地见了礼,便又转身转身平静地坐回去了。 净涪知道,这三人这边表现,不是一回生两回熟的原因,而是因为他们即便渴盼着这个向他请教的机会,却始终记得他们该开始晚课了。 净涪冲着他们点了点头,便自在他的位置上落座。 寺中鼓声再响,净涪坐定,拿起身前的木鱼槌子,第一个敲响了木鱼。 白凌、了定、了壶、了丘紧随其后。 故而很快的,这法堂中便响起了一阵规律整齐的木鱼声和诵经声。 待到晚课结束,净涪并不急着起身返回云房,他甚至都没有放下手中的木鱼槌子。白凌和了定那三人也没有,他们仍旧坐在他们的位置上,抬着头睁着眼望向净涪。 白凌不算,他的眼中虽然有光,却也还是平静。但了定、了壶、了丘三人望着净涪的眼睛里,却闪着璀璨夺目的光。 净涪迎着他们的视线,微微一笑,拿着木鱼槌子的手腕一翻,那木鱼槌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圆润的弧度,不轻不重地敲落在木鱼鱼身上。 “笃……笃……笃……” 当第一声木鱼声响起,了定、了壶和了丘眼底的光便是一闪。在第二声木鱼声敲响的时候,他们却已经闭上了双眼,被那平淡甚至无奇的木鱼声牵引着,开始平复心境。也幸而他们刚刚完成晚课,纵然因为他们等待已久的时机终于来临而激动莫名,心情还没有彻底激昂荡漾,所以不过是一声木鱼声响过,他们的心境便已经恢复到了他们所能到达的最佳状态。 第三声木鱼声很快响起,白凌尚且还罢,了定、了壶和了丘三人眼前却出现了一尊佛陀。佛陀身披无量光,手结阿弥陀法印,慈悲无量。 却正是不久前才在此地虚空中显圣过的世尊阿弥陀。 净涪不理会座下闭着眼睛的四人,一心一意平静安然地敲着他的木鱼。 木鱼声落在各人耳中,到底能够牵引出什么来,全凭个人根基,也全靠个人悟性。净涪只是以他自己所感悟的佛意为根,敲响他身前的这一个木鱼而已。 待到兴尽,净涪手腕一挽,他手中的木鱼槌子便在虚空中一勾,最后落在了木鱼上。 木鱼声截然而止。 净涪双手合十,并不看他人,只微闭着眼睛回味他自己刚才的作为。 说实话,像今天这样,仅以净涪自身佛意为引,引导听者根据自己的根基意愿,参悟佛理修补自身,净涪也还是第一次。 但感觉似乎很不错。 净涪一人品味着,下方白凌渐渐地从定境中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上首,又用眼角余光瞥了瞥身侧,最后见净涪只坐在那里没有其他动静,也是一闭眼,又自回味去了。 第394章 静檀事了 继白凌之后,了定、了壶和了丘三人也陆陆续续地醒来了。醒来后的三人还愣怔了许久,才终于将坐在上首的净涪看在眼里。 三人默契地从蒲团上站起,向着净涪深深躬身一礼,谢道:“弟子等多谢比丘指引。” 了定三人虽则不过是凡俗僧侣,没有修为在身,但他们潜心修持多年,也常听得各寺各庙的大和尚开坛讲经说法,渐渐的也提升了眼力。 最起码他们知道,他们往日里见过的那些大和尚们,绝对没有净涪比丘这一手。 这位比丘都不用多费口舌,只凭借他敲出来的木鱼声,愣就能为他们的修持查漏补缺,更指引了他们前行的方向。 这如何不让他们三人赞叹? 净涪颌首点头,受了他们这一礼,便自蒲团上站起,转身取过案桌边上的线香,就着案桌上的油灯点燃,捧在手上默祝片刻,再将它们插入香炉中,才当先一步走出了法堂。 自始至终,那一串得自可寿金刚的佛珠安静得几如凡物,毫无动静。 净涪也自蒲团上站起,跟着净涪一番动作后,又向着了定三人合十一礼,简单客气了几句,便跟在净涪身后走了。 一时间,静檀寺这个不大不小的法堂里,就只剩下了定三人。 了定三人却都没有急着离开,他们对视一眼,同时笑了开来。 “我现在这心跳得……”了定的手掌按在自己心脏处,话语间虽然稍显不满,但面色却始终欢喜,“可是怎么都平静不下来。现下回房,怕也是什么都做不了,不如我们就在这里再讨论讨论?” 了壶和了丘很清楚,了定此时的不满是因他自己,欢喜也是因他自己。 不满乃因他自己心境不够,欢喜是因他这一次收获实在惊喜。 因为了壶和了丘这个时候的心情根本就是和了定的心情一般无二的。他们在懊恼,却也实在欢喜激动。了壶和了丘咧着嘴,点头齐声应道:“好!” 拿定主意之后,三人又默契地用了一小会儿功夫去稍稍平复心境,然后才挺直了背脊,正色地讨论起这一晚他们自己的感悟和收获。 净涪此时已经回到了云房外,察觉到法堂这边的动静,搭在门扉上将将要用力推门的手一顿,转头往法堂的方向看了一眼。 跟在他身侧的白凌将净涪的这个动作收入眼底,心中也有了思量。 但净涪也只是往那边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交代,径自推门入屋。 白凌目送着净涪阖上门扉,才稍稍用力推开了自己云房的门,也进屋去了。 这一日,法堂里的讨论声很晚才渐渐的停了。可第二日一早,当静檀寺中的晨钟敲响,净涪带着白凌踏入法堂的时候,了定、了壶和了丘三人却已经神采奕奕地坐在他们的蒲团上了。 见得净涪与白凌从门外进来,这三人还齐齐站起身来,先向着净涪行了一礼。 净涪点头还礼,仍自在他自己的蒲团上坐了,等到钟声再度敲响,便领着法堂里的几人开始早课。 而早课完成后,净涪睁开眼来,对上的便是了定、了壶和了丘三人熠熠生辉的眼睛。 净涪微微弯唇,却也没有放下手中拿着的木鱼槌子,而是手腕一转,木鱼槌子又一次轻巧地落在了木鱼鱼身上。 “笃……笃……笃……” 净涪敲上半响木鱼之后,便会停下,一直等到下首的四人回神,才会自蒲团上站起,取过线香燃起,默祝片刻,之后再转身离开法堂。 白凌仍自跟在净涪身后离开,但了定、了壶和了丘三人却也能察觉得到,比起往日,这位沙弥待他们更亲近了一点。 不是说往日里这位沙弥对他们的态度就是疏远冷淡,事实上,白凌对他们说得上亲和的了。可怎么说呢,白凌对他们亲和归亲和,却总还有些疏远客套的。但现在,他们之间的这些疏远客套似乎一下子就消去了大半,虽然距离还是有,但比起往日是真的更亲近和煦了。 了定、了壶和了丘三人一时喜不自胜。 不是他们太看重白凌,仅仅只是稍稍放缓态度拉近距离,便能让他们这般欢喜莫名。他们真正在意的,是站在白凌身后的净涪。 在这山寺里,站在净涪比丘最近位置的,是白凌。白凌对他们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就说明了净涪比丘对他们的态度! 白凌亲自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显见,净涪比丘对他们的态度也是很友好的。 了定、了壶和了丘三人的这番情状真的全部落入了净涪和白凌的眼中。 净涪自是不显,白凌却是偷看了净涪两眼,壮着胆子问话道:“师父,你很看好了定他们三人?” 净涪看了白凌一眼,没点头也没摇头。 可在这一眼里,白凌也看出了些什么。他低垂下头,掩去眼底闪过的波光。 所谓看好,其实是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的。 因着净涪与了定三人之间的巨大地位鸿沟,白凌用“看好”这样的词来询问净涪,其实真不算错。可问题就在于,净涪根本就不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来俯视了定、了壶、了丘三人的。 他其实是以一种相对平等的姿态来看待这三人,对待这三人的。 这样的发现,让白凌立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他离开净涪身边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净涪居然就有了这么大的转变。 这简直不可置信。 白凌打自跟在净涪身边,便是净涪身侧随侍一样的人物。可以说,在净涪召回白凌之后,白凌就是距离净涪最近的人。白凌本身也聪敏机警,对于净涪这个师父,他是很下了一番心力去钻研的。 是以他知道,这个在旁人眼里看着平易近人宽和可亲的青年比丘,心中却有一股傲气。这世间真正能被他看在眼里的,也只有那么寥寥几人,数目少得可怜。 这没有什么,天骄么,本就有着他们的傲气。更何况是净涪这样的骄子中的骄子,有傲气实在是太正常了。 可是现在,他不过是闭关了一回,离开都不到半年,原本傲气内敛的净涪比丘,却真正的撤去了一身傲气,竟然以相对平等的姿态看待旁人。而那被他平等相待的,却仅仅只是三位凡俗僧人。 白凌不敢将目光偷瞥向净涪,只能不断地在心底回忆昨天才返回静檀寺的净涪。 脑海里一幅幅的画面翻过,却没能再给予白凌更多的意外发现。 他无奈地抿唇,只得承认,这位本就境界远超同龄人的净涪比丘,是真的又一次远远地将所有人甩在了身后。 白凌自己年纪还小,也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本不该对这些那么敏感。但在他的记忆里,他的父亲最后一次教导他,却恰恰就是关于“傲”。 少年人该有傲气,该一往无前,但却万万不能目中无人。 他父亲最后一次提着家族特制的藤鞭,一边给他行家法,一边厉声教导他的,记忆特别深刻。 白凌的“傲”,终因家族灭亡,独身奔逃流浪彻底破碎,可净涪的“傲”呢? 是像他一样被现实撞碎,还是净涪自己悟通悟透,终至放下? 白凌苦笑一下,根本不需要权衡着去选择,也知道那该是后者。 因为净涪他本就是那么一个让人不得不敬服的人啊。 白凌的种种想法,净涪只看了一眼,便不多做理会了。在云房门前,他就挥退了白凌,自己推门入屋去了。 白凌一人站在走道上,看了那紧闭的门扉一眼,摇了摇头,也自回他的房间去继续修炼了。 净涪走得实在太快,他若不能跟上,那必然就是被抛下的下场。 他虽然资质比不上净涪,但还是想要走得更远,站得更高…… 净涪却不在意其他,他挺直背梁坐在案桌前,提笔蘸墨再一次誊抄经文。 静檀寺各处虽然或是安静抄经或是火热商讨或是静心修炼不一而足,但也都是各安其所,互不相扰,很是难得了。 净涪在这静檀寺里又待够了半月时间,直等到他供在佛前的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祈福完成,他才收拾了物什,领了白凌离开静檀寺。 净涪离开静檀寺的时候,了定、了壶和了丘自也来送他们。 不能强留的三人看着净涪,犹豫了几番,到底没能开口,只合十躬身一拜,目送净涪和白凌远去。 净涪知道了定、了壶和了丘的心思,可他们与静檀寺无缘,与他也只有这一段他们紧抓着的缘法,强求不得,只能等待其他。 或是静檀寺日后的传人,或是恒真僧人,再或是其他的什么人。总而言之,他们只能等,等那可能不会来的机缘。 又或者,此世积蓄机缘,以待来世。 第395章 绕路 了定、了壶、了丘三人目送着净涪与白凌走过山门,沿着山门前长长的石阶拾级而下,一步步远去。 到得净涪与白凌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他们眼中之后,了定侧头看了旁边的了壶和了丘一眼,忽然问道:“净涪比丘已经离开了,两位同修,你们有什么打算?” 那位净涪比丘对他们的态度打从一开始就很明确,从来没有含糊过。了定、了壶、了丘三人心中明白,各自也都有自己的思量,只是一直没有与其他人明说而已。 如今了定既然问起,了壶看了了丘一眼,先开口道:“我预备着先回寺里一趟,待料理了诸事之后,再回到这里潜修。” 这就是要守株待兔了。 了定将目光移向了丘,了丘却更洒脱:“我在外间却是没什么事,就不出去了。” 了壶和了丘相视一笑,然后转眼望向了了定。 了定也笑了起来,合十与了壶微微低头,打趣道:“看来我还是有了丘同修与我一道修持的,倒是了壶同修,只怕你就要一个人下山去了。” 了壶也是笑着摇头,颇带无奈道:“没办法,出门的时候赶得太急,留了些事情堆积在那里,如今此间事宜算是告一段落,也能回去着手处理了。” 说到这里,了壶忽然一笑:“我出来的时候,可还有好几个师兄弟托我向净涪比丘求取他的手书呢。如今人我见到了,经书我也拿到手了,怎么也得给他们送回去才是。” 了定和了丘心中也都一个激灵,不禁对视了一眼。 了壶看着了定和了丘这般情态,就知道他没猜错。他都被师兄弟们来来回回嘱托了好几遍,他们怎么能逃得开? 了定和了丘瞥见了壶脸上的笑意,齐齐转过头来,紧盯着了壶,正色而郑重地道:“了壶同修,既然你本就预备着要出寺一趟,不如就顺道往我们寺里走一遭吧?再顺道,替我们带些经书回去?” 了壶脸色顿时就变了,他看着了定和了丘两人,脸色故作愁苦:“你们觉得,你们交托到我手上的经书在我那边转过一圈之后,还能保存得下来?” 了定、了壶和了丘三人就这样说说笑笑着,从山门边上慢慢走回了静檀寺中,仿佛刚刚离开的净涪就仅仅只是与他们萍水相交的友人,送过,别过,便就各自安好,完全不牵涉到什么错失的机缘。 净涪领着白凌纵然走得远了,了定、了壶和了丘三人却还没有脱离他的感知范围。故而这三位凡俗僧侣的一言一行,却是完完整整的落在了净涪的眼中。 净涪本尊依旧平静,但隐在识海世界里的净涪佛身,却是有所触动。 佛身自识海世界中睁开眼来,往后方望了一眼,沉吟半响,与净涪本尊说道:“本尊,我们绕一绕路吧。” 说起来,净涪这一路爬山涉水转过各寺各庙,虽然看似随意,无甚规律,但事实上,他目前走的这一条道却是净涪特意挑选过后才定下的路线。 按着净涪定下的路线继续走,他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集齐散落在景浩界各处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散段,汇聚成一部完整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而一旦他决定换路绕道,净涪再想要收集完整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可能就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了。 花费更多的时间,对净涪来说其实不算什么,他在意的,是这里头的变数。 变数,一定程度上就代表了麻烦。 更何况,净音现在已经被召回妙音寺,开始为竞争这一代的佛门佛子之位做准备。因着天静寺那边净栋还在,甚至因着净涪对佛门诸位沙弥的影响,净音其实没有确切的把握能够将这一代的佛子之位拿到手。 比起其他同为佛子候选者的沙弥们,他有的,仅仅只是优势而已。 倘若净涪能够尽早取回《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那就不仅仅是能帮净音一把了,他甚至可以做到一锤定音。 所以,这里头的关系甚大,并不仅仅是绕一段路,花费更多的时间那么简单。 这些佛身都很清楚,但他还是和净涪本尊与魔身开口了。 魔身不发一言。 但他其实是偏向答应佛身的。因为他想看佛门的热闹。 至于在这样的热闹里谁又会多了什么麻烦,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净涪本尊抽出心神往识海世界中看了一眼,确认也似地问道:“你确定吗?” 佛身点了点头。 “求道艰难,既然能够帮一把,那就还是帮一把吧。” 佛身秉持净涪一丝善念而生,又为了定、了壶、了丘三人的心性触动,才真正的动了心思,要帮他们一把。 净涪本尊见得佛身点头,又望了眼魔身,见魔身没有意见,便随意地一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绕吧。” 佛身见得净涪本尊应下,笑了一下,双手合十,低唱一声佛号,复又隐入无边佛光之中。 佛身没有和净涪本尊提到过要如何绕道,但净涪本尊心中却明白。 翌日一早完成早课之后,净涪领着白凌收拾了东西,便开始出发。待走过一个城镇之后,他放弃了原本往东的打算,转向了南边的官道。 白凌全不知道这里头的意味,只老实跟在净涪身后走。 他们走过一个个城镇,最后在一个小村村口里停下了脚步。 白凌抬头望了望净涪,又顺着净涪的目光打量了一眼眼前的那个小村庄,最后抓了抓褡裢的布带,却不说话,只等着净涪吩咐。净涪望得那个小村庄两眼,终于抬脚走了进去。 白凌不明所以,却连忙跟上。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白凌一个不经意的错眼,却差点惊呼出声。 说是差点,那是因为在那惊呼声出口之前,就已经被他自己捂在了喉咙里。 白凌一手捂着自己的嘴巴,眼睛却大瞪着望向净涪那自然垂落的手腕上,眼神震惊。 净涪手腕上带着的那一串佛珠里,正要一颗佛珠散发着淡淡的金色佛光。 这佛光熹微,根本比不得如今的天光,故而只能在净涪手腕那寸许的空间里闪耀。如果不是白凌一个错眼,这佛光甚至都不会被白凌发现。 也是因为这佛光被白凌发现了,他也才恍然大悟。 原来净涪这一路走来,完全不是像他早先想的那样,只是随意地挑选了个方向,然后往前走的。 他是有目的的。 净涪瞥了一眼惊愣到失神的白凌,脚步却不停,领着白凌一路走过草屋木院,站到了一处破败的茅草屋前。 此时初春,村中的村民大多都在田地里忙活农活,留守在家里的不是老弱便是病残。 净涪面前的这一家人也是这样的。 屋中衰老无力的老人负责看护家中年幼的小儿,顺带着帮忙拾掇家务。 净涪往屋中看了两眼,又回头看了眼白凌。 然而,白凌这会儿都还没有彻底回过神来呢。 于是净涪就自己上前敲了敲柴木扎成的院门。 他的动作其实不重,那声音也不大不小的,若换了往常,屋中那耳朵轰鸣的老人怕是听不见的。 但很快,老人便听见了院门处传来的响声。 他摸索着从屋里走了出来,边走边扬着声音问:“谁啊?” 自净涪敲响院门的那一刻,白凌便醒过神来了,他一步抢出,站在了院门边。这会儿听得有人问话,他便扬声应道:“我们是路过贵地的僧侣,想要寻个地方稍歇,不知可否?” 老人听得清楚,当下便笑了,脚下的步子也迈得更快。 他便走便应道:“原来是路过的师父,快,快请进来。” 老人很热情,他迎了净涪与白凌进屋,又从屋里摸索着取出过年留下的糖,给净涪与白凌冲了两碗糖水。 糖水浑浊,底部更积着薄薄的一层渣滓,但净涪和白凌却都知道,这已经是农家里难得的好东西了。 白凌看了看净涪,也跟着净涪一般双手接过粗制的泥碗,捧到唇边喝了一口。 带着淡淡甜味的糖水,根本就是白凌此生喝过的最粗糙的东西,便连他们自己简单烧煮过的清水都要比这好。 可即便再粗糙,白凌也慢慢地喝了。 不喝不行啊,他的师父净涪都捧着碗喝了,他还能不喝? 白凌喝了一口糖水之后,便将泥碗捧在手上,双眼打量周围。 这就是一个普通的贫苦农家。 家中有老有小。老人是常年辛劳积下来的病症,虽然年纪只有五六十岁,但身体看上去却比六七十岁的老人还要衰老。 小的却是两三岁大的小孩儿。 白凌顺着净涪的目光看过,知道这约莫就是净涪要找的人了。 第396章 静檀比丘 白凌想得没错,他们眼前这个两三岁大的小豆丁,就是净涪这一回要找的人。 但就连净涪自己也没想到,他循着因缘而来,见到的居然会是这么一个小孩子。 两三岁大的小豆丁,甚至都还不晓事,便是真的要用他,又能让他干什么去? 有那么一瞬间,净涪心头也是懵的。 但也仅仅只是那么一瞬间而已,很快,净涪就醒过神来。 他凝神望向那个两三岁大的小孩儿,手指无声捻动着另一只手手腕间带着的那一串佛珠。 佛珠全然不知净涪心底的复杂,仍自闪耀着一片熹微的金色佛光。甚至,明明屋中连微风都没有,可这串佛珠上缀着的缨络就是固执地飘向那小孩儿的方向,颇有百劫不易的声势。 这小孩儿面相普通,但黑圆的眼睛却很大很亮,看着便很有灵气。 净涪眼睛一眨,眉心印堂处就有一线金色佛光显现,隐隐拉出眼睛的形状来。 正是净涪的法眼。 法眼一睁,净涪便望见了牵系在小豆丁身上的那些或明或暗或粗或细或长或短甚至颜色各异的因果线。 净涪识海世界里,佛身也正睁了眼睛往那小豆丁看去,见那小豆丁身上一条既粗且长的金色因果线探入虚空,牵系在千里之外的静檀寺中。而除了这一条因果线之外,这小豆丁身上甚至还有一条因果线落在净涪身上。 ‘原来是他。’佛身叹了口气,‘如果是他,那这一番因缘也就可以理解了。’ ‘毕竟是愿意以身殉祭静檀寺法统的弟子,能越过其他有缘人,成为这景浩界中最适合接掌静檀寺即将重开的法统,也是正常。’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 便是隐在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处的魔身,听得佛身这么一说,在探查了一番之后,也都没有了言语。 这个小豆丁虽然只得两三岁,尚且懵懂不知世事,但他的前身却很有来头。 他就是净涪在静檀寺藏经阁遇见的那位比丘。 至死都在镇守着静檀寺藏经阁的那位比丘,最后甚至还是净涪给他火化,送入静檀寺后山塔林里的。 ‘这人转世重回此间,是两三年前的事儿吧,那会儿可寿还没下定决心重开静檀寺呢,他居然就先转世回了景浩界,’魔身也颇觉惊奇地出声道,‘也是难得。’ 别以为转世重回景浩界很容易。此间宇宙世界如恒河沙数,其中生灵更是不可计量。这位比丘能够重投人身,还正正好落在景浩界世界中,这里头的几率,可谓极其渺茫。可他偏偏就抓住了那万万一的机会,达成现今结果,这何其难得! 至于净涪和左天行两人,他们却又是不同。他们得以重回此间,那是景浩界天道从中插了一手,特意将他们保下来的。但这位静檀寺的比丘却是没有这个待遇的。 佛身笑了一声,道:‘这便是他与静檀寺的缘法了。’ 魔身闻言,也笑了一下,悠悠然地递话过来道:‘哦,那他上辈子还真是可惜了。’ 魔身这么一句话摞下来,佛身也没有了言语。 实在是,魔身话虽不中听,但也没错。 纵然重新转世回了此间,可静檀寺寂然无声,法统依旧沉寂,作为静檀寺祖师的可寿金刚完全困守西天极乐净土,再好的机缘再好的缘法也都生生被耽误,这位比丘如何不让人觉得可惜? 魔身一击得胜,却没有乘胜追击,而是见好就收。 一时间,净涪的识海世界就又恢复了平静。 净涪本尊没理会他们,既然追寻到了这位小豆丁的前身,知道他和静檀寺这一场因缘的来由,净涪也就没再往下深究。 他收了法眼,眨了眨眼睛,再度望向那边的一老一小两人。 小孩儿虽然还是懵懂,但却睁着一双灵光湛湛的眼睛,安静乖巧地站在老人脚边,探出一个光溜溜的只留着脑门处一簇胎发的脑袋看着他们这两个陌生人。 不,是看着净涪。 他只望了白凌一眼,便转了脑袋来,一眨不眨地看着净涪。 老人抬手轻轻拍了拍小孩儿的脑门,一边咧着掉牙了的嘴,用浑浊不清的方言与净涪问道:“大师这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净涪只是捧着那碗浑浊的糖水含笑看他。 旁边白凌便接过了话题与老人唠叨。 净涪的态度摆在那里,白凌也不敢依仗修士的身份颐指气使,语气和缓,态度良好。 白凌到底处事妥帖,一旦放下了身段,即便是凡俗乡间的一个老农,他也能照顾得妥妥当当的,没有一丝错漏儿。 净涪见白凌和老人聊得热闹畅快,也不理会他们,只转了目光去看那一个小孩儿。 小孩儿原本还拽着老人的衣角站在老人脚边,这会儿却慢慢地走了出来,脚步不稳但速度极快地走到了净涪面前,睁着那双黑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净涪托着手中的泥碗,任由那小孩儿打量。 这小孩儿年纪小,控制力却很好,同龄人不自觉的流口水啃咬手指行为他一概没有。是以虽然他那一身衣着褴褛破败,常有补丁,却还是很干净的。 这一点倒是很让净涪满意。 小孩儿打量得他久了,渐渐的就将目光挪开了。然而,他挪开的目光却落在了净涪手腕间那一串还在闪耀着金色佛光的佛珠。 这一回,他的目光再没有了动静,就像是被紧紧地黏在了那串佛珠上一样。 但这小孩儿也就只是看着而已。 看得再久再专注再好奇,他也仅仅只是看着,没有伸手找净涪要。 站了好一会儿,这小孩儿似是累了,便原地坐了下来。但他坐归坐了,目光却还紧紧地盯着净涪手腕上的那一串佛珠。 他看得久了,终于引起了他祖父的注意。 老人伸手拍了拍小孩儿的脑袋,问道:“伢崽儿,你看什么呢?” 小孩儿终于开口了。 他指着净涪手腕,抬头望着老人,口齿清晰地答道:“珠珠……珠珠……发光光的珠珠。” 净涪听着这小孩儿的话,眉眼不动,依旧稳稳坐在那里。 他坐的仅仅只是一张没有太多雕琢甚至显得老败的木椅,可他坐在那木椅上,却硬生生地将那一张木椅衬作了莲座。 白凌小心地看了一眼净涪,目光悄悄地顺着那小孩儿指着的方向在净涪手腕间转过一圈,又很快收了回来。 顺着小孩儿指的方向望去的,不仅仅只有白凌,还有那小孩儿的祖父。 但他和白凌一样,没见着有什么光。甚至他比白凌还不如。白凌好歹还清楚看见净涪手腕处的那一串佛珠,他却只能用猜的。 老人回过头后,用手揉了揉小孩儿的光溜脑袋,咧着嘴笑道:“珠珠有,但没有发光光的珠珠。伢崽儿,你看错了。” 被爷爷否定了的小孩儿憋着嘴,却不认错,坚持和他爷爷道:“有的,有发光光的珠珠的。就在那儿!珠珠,发光光!” 老人又看了好一会儿,他甚至伸手去揉眼睛了,却还是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那一团黑黑的东西戴在那白得发光的手腕上。 他回头,严肃且放重了语气道:“伢崽儿,你看错了!” 斥责过自家孙儿,老人又连忙回过头去向着净涪连连合十行礼,一再道歉道:“师父大德,小孩儿家家的,不懂事,说错话了,请师父万莫见怪,莫见怪。”也就是知道上门的是和尚,老人才敢这般,不然,早就哭嚎着跪下去了。 然而老人道歉,却不代表小孩儿就愿意认错。 他拉着他爷爷的手,昂头看着他爷爷,还坚持着道:“有的,就是有发光光的珠珠,就在那里!” 老人气得不行,转头就冲着自家小孩儿扬起手来,当场就要狠狠拍打下去。 不是他狠心,实在是他打了教训了,总比真正的得罪了眼前的大师,要他来教训的好。 若是往常时候,小孩儿说不得就真的要认错了。可这会儿,迎着呼呼拍打下来的大手,小孩儿却愣就梗着脖子,站在那儿不动了。 老人脸上一个抽搐,一丝愁苦的脸色快速闪过,但与此同时,他手落下的速度却又提了一截,而他的另一只手却已经伸去捞小孩儿的腰了。 看那样子,分明就是要提着小孩儿的屁股狠抽的节奏。 眼看着老人就要将小孩儿捞在膝盖上抽打屁股,净涪一抬手,就将小孩儿从老人的身侧接了过来。 白凌跟随在净涪身后,也是抬手一扬,将老人拦了下来。 他笑着安抚老人道:“老先生,请先消消气。不过是小孩子说话而已,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的……” 第397章 觉醒 老人的身体一抖,到底没再说什么,只拿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牢牢地盯着净涪虚虚抬起的手,既紧张惧怕也有莫名的期待希冀。 他的生存智慧让他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可他的眼界局限了他,令他自己都无法弄清楚这一刻他到底都想过了些什么。 他只能紧紧地盯着净涪,等待着命运的到来。 小孩儿却弄不懂他爷爷的心思,他被净涪待到身侧后就稳稳地站在地上,昂着小小的脑袋一眨不眨地看着净涪,久久没有动作。 净涪也只是垂眸看他。 一时,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白凌原本也该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但这时候,盯着净涪和那小孩儿的他却敏感地发现,有什么不对了。 他的眼珠子骨溜溜一转,目光定在了那小孩儿的眼睛上。 这小豆丁不过两三岁的年纪,尚且不记事。而这个年纪的孩童,他的眼睛该是清澈明亮得纯挚逼人的。 就像他们第一眼望见这小豆丁那时候他眼睛的模样。 可现在,不同了。 这小孩儿的眼睛里,多了一点东西。而这些东西,还在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沉积,厚实。 不,或许该说是觉醒。 这小孩儿的身上,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白凌的呼吸一滞,这约莫就是净涪找过来的真正目的了。 净涪他,原就该是这样的人物。 跟在净涪身边久了,白凌也渐渐摸索出了一点净涪的特质。 不能说是性格,只能说是习惯,或者是行事作风。 这位净涪比丘他向来行事随意,但他的一举一动却也都有他自己的目的,并不是真的散漫。 站在白凌身侧的老人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调转了视线望向那正在变得陌生的孙儿,枯瘦的手掌一抖一抖的,无力而苦涩。 “嗬嗬……嗬嗬……” 老人干涩的嗓子发出几声气音,却始终没能吐出一字片语来。 这会儿,净涪却抬起眼睑来,轻飘飘地望了老人一眼。 只是轻飘飘的一眼,却让老人的心神一定,所有思绪安安稳稳地沉在心底,而那些紧张、不安却全都消散得无影无踪。 而在这个时候,原本昂着头一眨不眨地望着净涪的小孩儿也转了头回来,安抚也似地看了老人一眼。 若放在往日,这般明显不属于小孩儿的目光定是要引起老人一阵慌乱惧怕的,可现在,老人却只觉得安心。 他站在那里,竟还向着安抚他的小孩儿笑着点了点头。 小孩儿回过头去,看了净涪一眼,看了净涪一眼,便转了视线,望向了净涪手腕间那串仍自闪耀着淡淡金色佛光的佛珠。 那一霎那,他的眼底有什么东西猛地爆发开来,占据了他的整个眼球。而他闭了闭眼睛,竟就稳稳站立当场,双手合十,躬身虔诚地向着净涪一拜,口齿伶俐:“凡俗弟子李诚拜见比丘。” 见得小孩儿拜礼,听得小孩儿这么说话,最为激动的,不是净涪和白凌,而是站在白凌身侧的老人。 老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小孩儿就变得这般懂事生性了,他也不想去深想追究,他只知道,口称李诚的这小孩儿还是他的小孙儿。 因为,李是他们家的姓,而诚,是他们家求了附近童生才给他取下的名。 李诚也知道这时候承认他自己此生的名字意味着什么,但他不太在乎。 往昔皆是过往,而今生却还是今生。 他此生,是李家村的李诚。 见得李诚以礼相拜,净涪也站直了身体,垂下眼睑双手合十,微微点头还了一礼。 李诚眼神一动。 原本安静站在一侧的白凌却是忽然迈出一步,向着李诚合十一礼,口中道:“净涪比丘座前追随者白凌,见过同修。” 李诚闻声转过身去,看得白凌一眼后,也是双手合十,还了一礼。 李诚确实已经觉醒了前世记忆,但他前世也不过是一个凡俗的比丘,见识是有,但那都是数万年前的事情了,自然和今朝大有不同。而他觉醒之前不过是一个两三岁的小豆丁,连村子都没有迈出过半步不说,更不会有被锁在泥土地上的谁谁谁特意来与他说起村子外乃至外间广袤世界的事情。 所以哪怕净涪的名号在外间传得再响亮再震撼,这屋子里头的一老一小也还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他们唯一知道的,也就是数个月前突然在天空中出现的那一位世尊。 他们知道那位世尊名为阿弥陀。那是不需要旁人多说,众人便自然而然明白的事实。 但他们却不知道,那位世尊阿弥陀是为的什么在此间显圣,更不知道这位世尊显圣究竟意味都着什么。 李诚这个小孩儿又比他的爷爷好一点,起码他知道眼前这位比丘是真的年轻。 年轻到超乎他的想象。 李诚回身,仍自望向净涪手腕间的那一串佛珠。 那些有的没的统统被他压在了心下。 净涪也在打量着眼前的这个李诚,眼神平静,周身气度始终平和。 这样的净涪,没有人能够揣摩得到他此时的心思。 包括白凌。 但事实上,净涪想的很简单。 他在权衡着,到底要不要将这一串佛珠交给这个李诚?又或者是,要不要等上数年之后,再将它交给他? 识海世界里,佛身陡然开口:‘给他吧。’ 与此同时,也传来了魔身的声音:‘给他。’ 佛身自识海世界中睁开眼来,往无边暗土世界中看了一眼,正正撞上魔身望来的目光。 魔身先开口道:‘反正这串佛珠都是要交给他的,那就给他吧。至于此后静檀寺会如何,也都还有可寿和这李诚来料理。’ 如果李诚没有觉醒前世记忆,那这串佛珠一直放在净涪本尊手上也无甚紧要。反正这串佛珠是可寿交给他用以择定静檀寺佛统继承人的。现在,这个继承人他已经找到,还有足够的智慧接掌这一串佛珠,他此时交给他才是明智,而不交的话,谁知道日后这李诚对他会是什么想法呢? 魔身向来习惯了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这会儿当然也不例外。 佛身却是顿了一顿,听过魔身的说法后,才和本尊和魔身说起他自己的想法。 ‘给他吧。昔日他伴着静檀寺佛统的断绝而寂灭,如今也必将随着静檀寺佛统的再开而奋起。缘法早定,他是静檀寺佛统最正统不过的继承人,这串佛珠注定是他的。给了他,也免得日后静檀寺那边再起波澜。’ 佛身到底是更为悲悯。 净涪本尊听完,点了点头。 李诚忽然见净涪点头,还没来得及多想,心中便升起了满足的喜悦。 然后,他便望见了净涪的手腕抬了起来。净涪的另一只手也搭上了他的那个手腕。随着净涪手指挪动的,还有那串还闪耀着金光的佛珠。 那一串佛珠似缓实快地被褪了下来。 李诚的眼珠子直直地随着那串佛珠上垂落的缨络移动。 净涪两手拿过那一串佛珠,躬下身来,给他将那串佛珠戴上。 当这一串佛珠落在李诚脖颈上的时候,自他踏入这一个小村庄之后就一直亮起的金色佛光闪了闪,渐渐敛入佛珠内里,恢复成往日白凌见惯的沉暗。而随着那些金色佛光的收敛,那串佛珠也在寸寸缩小,一直到它成为了最适合李诚身量的尺寸才终于停止下来。 李诚一手搭在胸前这串佛珠上,神色间很有几分恍然。 净涪也不言语,退后一步站定,才伸手在李诚脑门上摸了一摸。 一道金色佛光在净涪贴近李诚脑门的手掌间一闪即逝。 这算是一道庇护。 也是净涪对这个李诚的一次投资。 即便净涪与可寿之间算是达成了交易,但他与李诚这个静檀寺佛统再开后的继承者也是需要有来往的。到底这位看着也不像是全无主意的样子。 而且……李诚可是看着静檀寺佛统步入寂灭,几经轮转之后才再度回归景浩界的。谁又敢担保说他心中对天静寺对慧真没有怨言? 魔身在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处望着这边淡淡一笑。 李诚抬头,定定望了净涪片刻,竟也垂着眼睑往后退了一步,双手合十又向净涪躬身一拜,道:“弟子多谢比丘馈赠。” 净涪点了点头。 李诚站直身体后,却又转了身去,望定那边眼带热泪的老人,笑了一下,垂首低眉,双手合十一拜,道:“孙儿拜见爷爷。” 他称的是孙儿,拜的是爷爷,可今日里看过全套的老人却知道,他的这个孙儿,待在他这个家里的时间不长了。 老人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他抬了手,拿着手臂间的衣袖擦了擦眼泪,哽咽着应道:“哎……爷爷在……伢崽儿……乖……” 李诚望着老人的眼眶也有些泛红,可他就只是站在原地,而不是像往常的大多数时候一样倚在老人身侧,软声安抚他。 李诚垂了垂眼睑,庆幸这个家中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已经长成了的兄长。纵然父母早已离世,他也必将离开,家中到底还会有兄长能支撑。第398章 西天净土 白凌在一旁看着,忽然间想起了白家。 他垂着眼睑在原地站了半响,到底还是将那刹那间涌上心头的冲动压了回去。 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 他需要再等一等。 净涪转眼望了白凌一眼,便又移开目光去。 在净涪将那一串佛珠给李诚戴到他脖颈上的时候,远在西天净土里的可寿金刚却也有所感应,他抬起一直微微垂落的眼睑,略略侧头往景浩界所在的方向扫了一眼。 净涪比丘……居然这么快就选定人选了? 望见景浩界中带着他那串佛珠的李诚的时候,可寿金刚也是有些愣怔的。 净涪比丘给他择定的继承人,怎么会是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儿? 然而,可寿金刚到底是金刚阶位的佛门大能,只一个转念间,他就看清了李诚的前身,知晓了这个两三岁的小孩儿与静檀寺之间的因缘。 原来,居然是他么? 知晓了李诚的前身,可寿金刚再看李诚的时候,因着被慧真拘在这里听他念经不休而生出的憋闷烦躁也都消散了许多,更因此而生出几分喜意来。 原来是他啊。 相比起其他可能出现的继承人,可寿金刚还真的更愿意选择李诚。一方面,是惊喜于李诚与静檀寺之间的因果缘法之深,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对这个徒子徒孙的愧疚。 李诚现下虽然年纪尚幼,暂时不足以肩负再开静檀寺佛统的重责,但除了这一点之外,他再无别的缺点。那么是他也很不错。而且,谁又说,他这样的年龄只会是他的劣势,而不会是他的优势呢? 可寿金刚瞥了一眼上首脸色终于有点和缓了点的慧真罗汉,微微眯了眯眼睛。 净涪比丘这一手,真可谓是神来之笔啊,果然不愧是当年的天圣魔君。这手段,啧啧啧…… 可寿金刚作为其中的当事人,对于一切事关静檀寺的变化都极其敏感,所以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净涪的选择,明了李诚的来历。而相比起可寿金刚,慧真罗汉对于这件事的敏感度确实是稍逊了一筹。可这一筹的差距,却也被慧真用修为的差距补足了。 所以几乎是在可寿金刚望见下方的李诚的同时,慧真罗汉也看到了那间茅草屋中的李诚和净涪,望见了李诚脖颈上戴着的那一串有着浓厚可寿金刚气息的佛珠。 望见李诚那短小身材的时候,慧真的脸也确实有一瞬间的愣怔,但他只眨了眨眼睛,便整了脸色,再度望向可寿金刚。 可寿金刚能明显察觉到慧真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有几分回暖。 须知,当可寿跟随着协侍比丘走入慧真这处洞府的时候,慧真看着他的目光,简直可以说是杀气逼人。 可寿心知,这位罗汉是真的对他起了杀心。如果不是慧真不能在这西天佛国内对他动手,可寿知道自己活不到现在。而即便他现在还活着,他也失去了行动的自由,只能像现在这样被慧真软禁。 他到底还是太弱了。 可寿金刚闭了闭眼睑。 但他也不是全无准备的。 就在这个时候,洞府外又有一位协侍比丘走了进来,站在堂中向上首高坐的慧真罗汉合手一拜,双手送上了一份请帖。 “回禀祖师,东方净琉璃世界惠成罗汉遣使者前来给可寿金刚递来请帖。” 堂中一众罗汉、金刚齐齐侧目,往那位协侍比丘手上捧着的请帖看了一眼后,便自然而然地转了目光扫向可寿金刚。 这个时候,来了这么一份请帖,谁会相信这不是可寿早有准备? 慧真罗汉闻言,脸上一应神色全数敛尽。他不看任何人,甚至都没抬头往协侍比丘手中的那份请帖扫过一眼,只淡淡地道:“哦?那就给他。” 协侍比丘闻言,应了一声,便转身往坐在末位的可寿金刚走去。 到得可寿座前,协侍比丘微微弯身,双手捧着那张请帖递了上去。 可寿金刚接过这一份请帖,微微颌首谢过,然后翻开凝神一看。平平常常地看过这一份请帖之后,他将请帖合上,放在了手边。 慧真罗汉这才抬眼看了他一眼,问道:“什么事?” 座上所有的金刚、罗汉全都垂下眼睑坐在莲台上,似是神游,也似是观想。 可寿金刚向着上首的慧真罗汉合手一礼,道:“回禀罗汉,东方净琉璃世界的惠成罗汉近日将开法会,他知我素来空闲,便就发帖相请,邀我参与法会。” 他顿了一顿,再开口的时候,他话音间就多了几分力量:“早年间与惠成罗汉闲聊的时候,我曾应允过他,要参与他的一场法会,听一听他说法论经。如今惠成罗汉法会将开,我却是不好食言。” “请罗汉允我中途离场。” 慧真罗汉沉沉地看了他一眼,静默许久,终于还是吐出了一个字:“可。” 可寿金刚扬唇无声笑了一下,全不理会慧真罗汉的脸色,也不在意堂中其他罗汉、金刚若有似无飘来的视线,他径直就下了莲座,将那份请帖塞入袖袋中,向着慧真合十弯腰一礼,转身就走。 慧真罗汉看着可寿金刚远去的背影,又是重重地闭了闭眼睑,结成法印放在胸前的手指一个蜷曲,法印险些变形。 坐在慧真罗汉下手的那些罗汉、金刚权当不知,完全没往慧真罗汉身上瞥一眼,仍然各自静坐莲台,任慧真罗汉自己心思百结。 这种看似恭顺实则冷漠疏离的态度,慧真罗汉全都看在眼里。 然而,这么多年下来,他都已经习惯了。 慧真罗汉也不理会这些罗汉、金刚,兀自闭上了眼睛。 那个承继静檀寺佛统的李诚现如今才二三岁,到得他能够再开静檀寺,至少还有十年。而这十多的时间…… 他知道,这是那位净涪比丘留给他乃至是那位李诚的最后准备时间。 这是他必须抓住的十年。 而十余年之后,静檀寺再开,便是作为恒真的他与李诚正面相对的时候,也是作为慧真的他与可寿真正短兵相接的时候。 慧真罗汉的心思定下,也同样定下了恒真僧人的心思。 身在景浩界某一个山寺的恒真僧人忽然从定中醒来,他睁开眼睛望了净涪和李诚所在的方向一眼,收了法印,从蒲团上站起,推门出了云房。 门扉推动的声音惊动了始终守在一旁的沙弥。两个小沙弥转过头来看见恒真僧人,脸色一惊,同时站直了身体,向着恒真僧人合十一礼,口中道:“恒真师父。” 恒真点了点头,吩咐道:“去请主持和诸位比丘过来。” 小沙弥领命退了出去,恒真僧人却站在原地定定看了片刻,才转身回了云房。 没过多久,便有一位位比丘跨过门槛,转入云房中。 待到最后一位比丘转入迈过门槛,便听得“咯吱”一声,却是门扉自动阖上了。 两位刚刚回来的小沙弥对视一眼,也没二话,向着门扉的方向合十一礼,便自退了回去。 净涪不知道西天佛国那边发生的那些事儿,但他知道恒真僧人在这会儿到底都做了什么。他也可以从恒真僧人的动作中逆推出那位慧真罗汉的心思,这其实很简单,根本没花费他太多的时间。 可是那位慧真罗汉的心思从来不需要多做推敲,真正值得忌惮的,还是他的名分与修为。 在名分上,他是景浩界佛门真正意义上的开山祖师;而在修为上,他也是一位罗汉阶位的佛门大能。 无论是名分还是修为的双重镇压,都注定了他们这些人不能轻动。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真正需要对上这位慧真罗汉的,又不是净涪。 辈分小虽然在很多时候备受掣肘,但也不是全无好处的。至少在这样的时候,就不会需要辈分小的他顶上去。 而且,哪怕是慧真罗汉完全可以做到名分和修为上的双重辗压,在真正的对上净涪的时候,却也气短。 因为在世人眼中,净涪的背后站着世尊。 有世尊在,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在手,净涪要做什么,便是慧真罗汉,也是拦不了的。 净涪想过一回之后,便将这件事抛在了一边,因着李家这位老人的盛情相邀,净涪带着白凌在李诚家里待了一日。 李诚家中贫寒,但在早年他父母尚在的时候,他家也是有些家底的。虽然后来这些家底渐渐耗尽,到得现在更是所剩无几。可要在家中给净涪整理出一间干净的房间来,却还是可以的。 净涪还是拦下了老人要给他添置物什的动作,从自己随身携带的褡裢中取出了他惯常用的物件,放在了新整理出来的房间里。 净涪得了一个干净整洁的单间,但白凌却是没那个福气。不是李家的这些人不愿意,实在是挤不出房间里来了。所以这一晚,白凌是和李诚兄弟挤在一起的。 直到第二日清晨,净涪领着白凌和李诚做完了早课,便收拾东西离开了。 李诚领着自家的兄长、爷爷亲送了净涪白凌两人出了村庄。 第399章 准备甄选 待到净涪领着白凌远去之后,李家兄长拿着工具又去了田里,只余李诚和李家老人慢慢踱步回家。 回到家里,李诚才刚整理了些净涪送给他的笔墨纸砚,忽然听得还在隔壁的爷爷一声惊呼。 “伢崽儿……” 李诚心中一突,只觉一种似喜非喜的感觉涌上心头,他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以致于他竟愣怔了一瞬,才放下手中的东西,急急地往隔壁赶。 才刚推开门,李诚抬眼便望见也正转过眼睛来望着他的李家老爷子。 只一眼,李诚就发现了老人家与往常的不同。 那双眼睛里的浑浊消褪了,清湛湛的映着天光,倒影出一个愣怔惊喜的他;那佝偻的背挺直了,稳稳地站立在茅草屋里,仿佛仍是十多年前那个撑起整个家的顶梁柱;那绵软无力的胳膊和腿有力了,挥舞在空气中的时候简直能听得见风声…… 李诚笑了起来。 李家老爷子见他过来,也有意显摆,开始中气十足地在屋子里转圈,他脚步越走越快,挥舞的手臂也急促地在空中划出一个个圆润的弧度。 “哈哈哈……我好了……我好了!哈哈哈……” 李诚笑了半日,忽然一整脸上表情,转身面向村外的方向,双手合十,恭敬感激地深深拜下。 感激他让他不会落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境地。 李家老爷子望见,也从那种极度惊喜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在原地站定,学着李诚转身,双手合十深深拜了下去。 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处,魔身懒懒地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却是什么都没说,就又阖上眼皮,再度将心神沉入定境之中。 净涪也没有回头,他领着白凌从崎岖的山道转出,重又上了官道。而白凌不发一言,只跟在净涪身后走。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往前走,旁边还不时有行人越过他们。但这些擦肩而过的行人们却没有谁注意到这两个奇异的过客,仍旧与他们的同行人们说说笑笑个畅快。 穿过了红尘,净涪与白凌渐渐走入了山野。 而在这个时候,遥远的妙音寺山门外,却也有一个身形颀长的青年沙弥抬起头来,望了望那熟悉的山门,才低头踩上石阶。 石阶上也有寺中的沙弥穿行,见得这个青年沙弥,先是愣了一下,才或惊喜或诧异地向着他合十行礼,口称净音师兄。 净音也都一一单手竖起,点头回礼,然后才垂眉顺目继续往前走。眼看着净音走出他们的视野,踏上石阶的尽头,甚至等到他消失在了山门处,石阶上的一众大小沙弥才开始惊呼出声。 “净音师兄真的回来了!” 人群中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都什么时候了?净音师兄再不回来,可就真的要晚了。” “净音师兄回来了,其他的师兄们怕都是要急了吧?” “那可不?净音师兄可是通过了红尘磨砺的师兄呢!其他的师兄们纵是再好,也还是差了点。” 一场哄笑过后,又有人道:“那可不一定。” “就是,可别忘了,还有一个净涪师兄呢。” “但谁让净涪师兄不参加这一次佛子的甄选呢?” “净涪师兄都已经是比丘了,而其他的师兄……不单单是我们寺,就是其他的五分寺,连带算上天静寺,他们也都还只是沙弥呢……” “可惜了……如果净涪师兄有意这一次佛子之位,那这次佛子就铁打的我们家的了。” 这些小沙弥们也只是叹了这么一句而已,很快就有人接了话题。 “就算净涪师兄无意,有净音、净幽几位师兄在,我们寺的胜算也很大啊。” 然而,此时也有人弱弱地插了一句:“天静寺那边,也有一位叫净栋的大师兄……” 不过这位沙弥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人截了话头:“我们净音师兄通过了红尘磨砺。我们净幽师兄现下境界已到了九信。” “就是,净音师兄过了红尘磨砺,净幽师兄到了九信,那位净栋师兄呢?他如今又如何?” 一时间,石阶上三五成行的大小沙弥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隔空争论了起来。 争论到最热烈最急切的时候,便是一贯清修静修心境不比同龄人浮躁的沙弥们都是面红耳赤,手舞足蹈的。 可是整一个妙音寺也没有谁来阻止。 便是一众沙弥争论到诸大和尚、比丘面前,只要不曾动手,诸大和尚、比丘们也都只是笑笑,不会大声呵斥训斥。 净音也同样不会。 他招呼过一路遇上的师兄弟后,便转入了藏经阁。 才刚进入藏经阁,净音耳边便听到了清显大和尚的声音。 “到我这边来。” 净音应了一声,前进的方向却是不变。 他原本想的也是先去拜见清显大和尚,再回去休整的。这会儿得了清显大和尚的法旨,于他而言也就是省了等候相召的工夫而已,没太大的区别。 清显大和尚明显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他笑了一笑,便低声吩咐了身侧随侍的沙弥两句。 没过得多久,随侍在他身侧的小沙弥便引了净音过来。 净音进了门,向着清显大和尚重重一拜,道:“弟子见过师伯。” 清显大和尚抬手一扶,隔空便有一道不轻不重的力道将净音拉了起来。 他打量了净音几眼,点了点头,带笑问道:“回来了?” 净音点头。 清显大和尚看着他,脸上笑容忽然一变,挤眉弄眼的,竟硬生生在他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猥琐的感觉。 “我看你入红尘走了一遭,收获不浅嘛。感觉如何啊?” 净音一看清显大和尚的脸色,便知道他问的感觉是哪一方面的感觉了。 他颇觉无奈,却又不能不懂装懂。 他真那么做的话,清显大和尚能真和他做到打破沙锅问到底。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投降。 净音也真的那样做了。 “师伯……” 清显大和尚挠着脑袋嘿嘿笑了两声,才端正了神色,问净音道:“寺中佛子甄选即将开始,你可准备好了?” 净音也是正色地一点头,合手道:“是的,师伯。弟子已经准备好了。” “好。”清显大和尚也不多问,挥手让净音回去,“那你就回去吧,好好洗洗风尘。” “然后拿出你的准备来,让他们看看,我们妙音寺的藏经阁可不仅仅只有一个净涪。” 清显大和尚显得豪气万丈,但净音看着这样的清显大和尚,却是真的无奈。 他拖长了声音唤道:“师伯……” 到了这个时候,清显大和尚才真正的放下的心来。他面上不显,只双手做出往外推的动作,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净音从还没有坐暖的蒲团上站起身来,恭谨地向着清显大和尚合十一拜,道:“弟子告退。” 清显大和尚看着净音消失在门外的背影,表情当即展开,但就在他要放声大笑的时候,一只幼鹿的鹿头从门外探了进来,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让他硬生生将那即将出口的笑声又压回了腹腔里。 甚至因为压得太狠太急,他都忍不住咳了好几声。 一时间,咳声震天。 但五色幼鹿可不管他,它探着脑袋往里看了一阵之后,便毫不客气地跨过门槛,走到了清显大和尚身边站定,脑袋更向着清显大和尚怀里拱啊拱的,口中更是“呦呦”直叫,像是在和清显大和尚说着些什么似的。 清显大和尚好不容易止住咳声,又被五色幼鹿弄得心软,叹了口气,道:“行啦行啦,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了。但我说了不算啊。” 他顿了顿,坏心眼地道:“谁知道你主人他是不是愿意看见你?” 原本他刚开口说话的时候,五色幼鹿的脑袋就被它从他怀里拉出来了,可他这么坏心眼地一逗,却是真的惹怒了五色幼鹿。 五色幼鹿一生气,也不顾其他,直接挥舞着它头上的鹿角最锋利最尖锐的地方往清显大和尚胸怀里插。 知道无论如何它都伤不着他,五色幼鹿的动作也就更不客气了。 插着刺着,五色幼鹿的鹿角上竟渐渐泛起了一丝异光。那异光划过的地方,甚至有虚空割裂的声音响起。 听得那一阵微不可闻的细碎声响,清显大和尚脸色一变,终于抬起手来,压住了五色幼鹿挥舞的鹿角,告饶一般道:“好了好了,我说错话了。是我说错话了行不行,别生气了……” 听得清显大和尚认错,五色幼鹿这才哼哼着停下了动作,瞪着一双滚圆湿漉的眼睛望着清显大和尚。 清显大和尚却只是苦着一张脸伸手虚虚按在自己的胸膛间,半天不说话,真像是受了重伤一样。 可惜这样的把戏五色幼鹿已经被骗过很多次,都积累下大量的经验了,更兼之五色幼鹿记挂着自家主人,也就硬着头皮撑着样子一眨不眨地看着清显大和尚,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可怜清显大和尚哀哀叫唤半天,也没能得到他理想的效果。 第400章 送信 清显大和尚一边作态,一边偷眼打量着五色幼鹿,见五色幼鹿这会儿不吃他这一套,一时也不由得垮了脸色。 最后讨饶的还是清显大和尚。 他一只手揉着自己根本就没有被五色幼鹿破防的胸膛,另一只手虚虚隔在他与五色幼鹿中间,中断这一场小小的对峙。 “行了行了,我放你出去就是了。” “呦……”五色幼鹿听得清显大和尚这话,当即抬起前蹄仰头一声清鸣,对着清显大和尚一点头,转身就要走入虚空。 清显大和尚见状,连忙叫了一声,“等等……” 五色幼鹿听得清显大和尚声音,也很乖巧地停下动作,转过头来望着他。 清显大和尚叹了口气,道:“你且等等,替我给净涪师侄第一封信。” 五色幼鹿虽然年幼,也素来不太喜欢亲近人,但清显大和尚却是例外。虽然五色幼鹿待他是比不得待净涪,但比起旁人来却又要好上太多。否则在清笃大和尚入定之前,他也不会特意将寄养在他那里的五色幼鹿送到清显大和尚身边,让清显大和尚代为照顾。 而五色幼鹿会愿意亲近清显大和尚,也是因为清显大和尚对它的善意。 这样的善意人类或许不会很敏感,但像五色幼鹿这样的神鹿后裔却是洞若观火。如今自然也是。 五色幼鹿放缓了脸色,转头向着清显大和尚点了点。 它身前的那一片虚空只溅起一道浅浅的涟漪,很快又没了痕迹。 清显大和尚笑了笑,转身走到案桌前,磨了墨,铺了纸,开始写信。他的动作很快,半柱香的时间都没有,就已经停笔了。 五色幼鹿站在一旁,看着清显大和尚将信纸叠起,塞入一个厚实的信封中,然后随手在封口处一抹,便将那封信递到它面前。 五色幼鹿扬着俊奇的鹿角在那封信上一点,便将那封信收了起来。 清显大和尚见它收了,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五色幼鹿顶上鹿角,叮嘱道:“如果净涪师侄不留你,你可要听话,不要闹。” 虽则藏经阁的几位清字辈禅师中,向来是由清笃大和尚管教年轻弟子,与年轻弟子最为熟稔。但清显大和尚在一旁看着,也还是能够看得出点东西来的。 净涪这个师侄一旦拿定了主意,可就不是谁随便闹闹就能给改了的。便连对他格外濡慕视他如亲如长的五色幼鹿,也是不能的。 若不然,五色幼鹿也不会在妙音寺里停留这么长时间。 五色幼鹿如果闹得让净涪生气了,被赶回来也不是不可能。 清显大和尚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五色幼鹿的鹿角上滑落到了五色幼鹿的脑袋,他用力按了按。 “呦呦……呦呦呦……” 五色幼鹿晃动着脑袋,叫了几声。 清显大和尚笑着应声道:“是是是,你不闹人的,你很懂事,是我说错了。” 应了这么一句之后,清显大和尚最后叮嘱它道:“净涪师侄若有信回,而你被留下来的话,便让净涪师侄随意就是了,不用急的。” 五色幼鹿低声鸣叫着应了,又低了头在清显大和尚掌心里蹭了蹭,便往后退出一步,扬蹄往前跨出一步。 它头顶俊奇的鹿角有一片细细的流光洒下,虚空激荡,在它的前蹄落下的地方拉扯出一个虚渺但真实的通道。 随着五色幼鹿的前蹄落下,它的整个身体也自然而然地走入了那一个通道中。 清显大和尚看着五色幼鹿头也不回地走入虚空,不由得摇了摇头,似怒非怒地低声斥道:“这小鹿儿可真的是……” 五色幼鹿全不在意清显大和尚的斥责,它轻松自在地穿行在虚空中,脚步甚至很有些急切。 奔走得一阵子后,五色幼鹿渐渐地放慢了脚步。 它站在虚空中,目视着前方的那一处位置,神色中隐隐可见紧张和不安,但又格外的兴奋急切。 它停在那里半响,终于还是一扬鹿角,撕开了那一片空间。净涪本正领着白凌在山林间穿行,忽然脚下一顿,竟就真的停了下来,站定在原地。 白凌不明究竟,但他偷眼看了看净涪脸色,也没开口,跟着停了下来。 两人等了一会儿,就见一只体态修长的神异角鹿披着五色的神光从虚空中走出。 还没等白凌看明白,就见那只角鹿仰头清鸣一声,然后一个扬蹄,便已经沿着净涪转了几圈。 净涪抬手往前一递,便正正按落在五色幼鹿的脑门上。 脑门被人钳制,五色幼鹿也不惊慌,它反叫得更欢快了。 净涪的手顿了一顿,按在五色幼鹿脑门上的手便改了按为搭。 五色幼鹿清晰地感觉到净涪态度的缓和,它又呦呦叫了两声,才抬起前蹄,往净涪的方向探了出去。 净涪收回了那一只仅仅只是搭放在五色幼鹿脑门上的手,顺势递出另一只手接住了五色幼鹿递出来的前蹄。 五色幼鹿的蹄子触在净涪手掌上的那一刻,气息浮动。 净涪垂落视线望去,便望见那一封以清显大和尚气息封口的信封。 他将那封信拿过来,随手在封口上一抹,便打开了信封,从里头抽出了那一张信纸。 五色幼鹿见净涪接了信,也不打扰净涪,只兴奋地在净涪身侧来回不断地转圈。 白凌那么大的一个人,落在五色幼鹿眼里却完全就是空气。 白凌看了看那边看信的净涪,又看了看五色幼鹿,垂下眼睑收敛气息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 清显大和尚的信很短,只告诉了他几件事,顺带问问他的意见,最后关心几句,便没有了。 这么短的信,净涪很快就看完了。 但他看过一遍后,却没急着收起这封信,而是从头开始又再读了一遍。 看过这么两遍之后,净涪终于确定了一件事。他抬头,望了望那一只鹿也玩得不亦乐乎的五色幼鹿,神色间难得地显出了两分怪异。 他想过这只五色幼鹿会在藏经阁很吃香,但没想到,它居然能如此得清显大和尚眼缘。 别看这封信里提及到五色幼鹿的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但咀嚼过那用词,品味过那字里行间的话音,净涪很准确地抓住了那一句话的话意。 清显大和尚分明是在叮嘱净涪好生照顾这头五色鹿呢。 五色幼鹿察觉到净涪的目光,它停下脚步,歪着脑袋迎上净涪的目光,笑着“呦呦”鸣叫了几声。 那滚圆的眼睛弯成了细长的线不说,便连它那俊奇的鹿角也都因那怪异的角度而削减了大半的神骏,倒显得有点平平无奇了。 净涪收回了目光。 五色幼鹿也不觉得失落,它又看了净涪几眼,仍旧绕着净涪转圈圈,一个人也玩得格外的高兴。 比它独自留在藏经阁高兴得多了。 就仿佛找到了家的游子,再平常的境遇也能给予它无与伦比的满足。 净涪不理会它,对着白凌点了点头,便自己寻了一个稍为平坦的地方,从随身的褡裢里取出了条案、蒲团和笔墨等物什,开始着手回信。 白凌不打扰净涪和五色幼鹿,自己寻了一处地方坐下,闭目养神。 转圈圈转得开心的五色幼鹿停下脚步,也不多做什么,只趴在净涪不远处,看着净涪回信。 可惜,哪怕净涪大大方方地将信纸摊开来了,五色幼鹿还是不明白净涪到底都在写些什么。不过不明白归不明白,五色幼鹿都一直乖乖地坐在那里,看着净涪动作。 净涪执笔,不紧不慢地将自己的回复落在信纸上。 佛子甄选准备开始,要他推举一位沙弥参加佛子甄选? 净音。 净涪没去询问清显大和尚为何自己也会有这样的推举权力,因为不用问,那里头的弯弯绕绕很清楚。 他在信纸上一笔一划清楚明了地写下那两个字作为回复。 佛子甄选开始前,寺里会有一个法会给众人介绍诸位参与妙音寺佛子候选甄选的沙弥,问他要不要回寺参加这一场法会? 不。 他完全不想为了这么一件已有既定结果的事情浪费时间。 数月前的那一次世尊显圣,他知不知道这里头的因由? 当然,这一件事清显大和尚询问的时候用词格外的讲究,没有像他这时候总结的那么直白就是了。 清显大和尚约莫也是怕如果这次世尊显圣真和他有关系的话,他这般询问他会触及到净涪自身的机缘和缘法。 这些东西于修士而言,本就是秘密。 佛修也是修士,并不能例外。 他问得隐晦讲究一些,净涪的回复余地就会宽裕很多。 净涪手上的笔都没有停留,很是顺畅地在信纸上落下回复。 他彼时正在闭关,并不知此事。 顺道,净涪还给清显大和尚交代了一下,道他也是事后才从几个凡俗僧侣口中得知了这件事的。 写到这里,净涪提着笔的手顿了一顿,还是将可寿的事情和清显大和尚说了一下。 这里头的经过净涪自然不会写得那么详尽。他用了春秋笔法,只简单而精炼地提了一下经过,然后以李诚结尾。 第401章 无题 可哪怕仅仅只是一笔带过,对于清显大和尚乃至妙音寺里掌寺的大和尚们而言,那也已经足够了。 信写到这里,其实基本上就已经完成了,毕竟清显大和尚希望他回复的事情净涪都已经表明了态度。但净涪想了想,还是又简单地将他自己这一路走过的几个寺庙提了一提。 毕竟这还是自他离开妙音寺以来第一次往寺里递信。 该说的还是得说。 从天静寺到静和寺,再从静和寺到静礼寺乃至是静檀寺,净涪都简单地说了说。当然,净涪在这信里着重的,并不是净涪他自己在这些寺庙中的收获和作为,而是这些寺庙中的僧侣们对待他的态度。 如此叙过一番之后,净涪又礼貌地询问过妙音寺藏经阁中诸位大和尚和师兄弟的近况,这才收尾。但净涪并没有就此停笔,他抬手又从旁边的空白纸张中抽出一张纸来铺在案桌上。 这一封,却是给的净音,是贺信。 给净音的贺信写得很快,并没有花费净涪太多的时间。 写完这一封贺信之后,净涪将这两封信封口,然后他抬起头来,望向了独自一只也玩得很高兴快乐的五色幼鹿。 几乎是净涪一抬头,五色幼鹿便转头望了过来。 然而在双方视线对上的那一刻,五色幼鹿的目光飞快往下一瞥,望见案桌上躺着的那两封封口的信。还没等净涪示意,五色幼鹿当即便往后退出了一小段距离,眼睛或是望天或是看地,总之就是不看净涪。 看它的模样,它似乎是认定了只要它没看见,它就能逃得了这份差事一样的。 净涪看见五色幼鹿这副小模样,脸色不动,眼睛却是微微眯了眯。 五色幼鹿虽然说是不拿眼睛去看净涪,但事实上,它的眼角余光却一直没有离开净涪的左右。尤其是,在它壮着胆子摆出这么一副拒绝的态度之后,它更是对净涪的每一个大动作小动作都极其关注。 所以五色幼鹿完全没有错过净涪的小表情。 它不自觉地往前踏出两小步。 真的就只是两小步而已,但五色幼鹿却在顷刻间出现在了净涪身前。 它垂着眼可怜巴巴地“呦呦”了两声,便要扬起前蹄去接那两封摆放在案桌上的信件。 净涪看了它一眼,还是抬手拦下了五色幼鹿的前蹄。 五色幼鹿伸出的蹄子被净涪拦下,不解地抬起眼来望向净涪。 那双滚圆纯挚的眼睛明明带着委屈的水汽,却在顷刻间带出不自觉的欢喜和孺慕,它似乎到了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了什么。 净涪看了五色幼鹿一眼,当着五色幼鹿蹄子前方的手微微一用力,便将五色幼鹿的蹄子又压了回去。 他不理会五色幼鹿骤然蔓延至整个眼球的欢喜雀跃,只是抬手拿起了那两封信,另一只手分别在信纸上一抹,便低头看着这两封信信封表面泛起一道金光。金光将信锁在中央,然后一个闪烁,便消失在了净涪和五色幼鹿面前,去往它们该到达的地方。 “呦呦……呦呦呦……” 五色幼鹿扬着脑袋欢天喜地地叫嚷了半天,整只鹿便撒欢一样在净涪身侧来回奔跑跳跃,活像一个得到了大人最大纵容的小孩子。 净涪不理会它,他自己低头将身前的案桌、笔墨纸砚等东西收回了他随身的褡裢里,然后便领着已经从另一侧回到净涪身边的白凌重新提了褡裢上路。 五色幼鹿到底机灵,自己疯玩了一会,见净涪领着白凌要走,急忙跟了上去。 五色幼鹿原本就灵性十足,身姿骏逸非常,更别提它这一次闭关之后,神兽血脉更进一层觉醒。神兽血脉的进一步觉醒,对五色幼鹿的提升本来就是全方位的。而这种提升效果显化在五色幼鹿体外,便自然而然地给了每一个看见它的人一种不落凡尘的脱俗之感。 饶是白凌,也时不时地往五色幼鹿那边偷瞥几眼。 五色幼鹿确实只要待在净涪身边便能玩得很高兴,它也确实对跟随在净涪身侧的人都很有好感,所以并不在乎白凌对它的偷看。 但它到底机灵,很快就从白凌的目光中察觉到了什么。 五色幼鹿滚圆的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又偷眼看了看净涪。 净涪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侧眼往五色幼鹿的方向一扫。 五色幼鹿“呦呦”叫得两声,脑袋一扬,它那俊奇的鹿角在空中一划,便有一道五色华光从鹿角上披散而下。 白凌才刚往五色幼鹿那边偷看了一眼,却见原本站着五色幼鹿的地方已经没有了幼鹿的身影。 白凌一愣,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左右看了一圈,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就在他即将探出神识的时候,他身体猛地一僵,眼珠子木木地一转,望向了前方的净涪。 净涪没理会他,仍自平平常常地按着他自己的步伐迈进。山风徐徐,斯文秀气地带着净涪的袍角在空中晃出小小的弧线。 白凌这才反应过来,他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再不看两侧,双眼目视前方地面,跟随着净涪一步步的前进。 五色幼鹿隐在虚空中,又是一扬脑袋,得意欢喜地鸣叫了一声,便再度撒开了脚丫子在虚空中奔跑玩耍。 净涪识海之中,同时响起了两个声音。 “这只幼鹿……” “这只幼鹿……” 明明内容一样,声音音质也没有差别,但听在旁人耳里,却是天与地的不同。 佛身的声音中带了点欣喜和纵容,而魔身的声音里却带着明显的好奇和盘算。 然而,净涪本尊却不理会,他只往五色幼鹿所在的那片虚空中瞥了一眼,便自垂了眼睑一步步往前迈出。五色幼鹿却是什么都没有察觉,依旧紧紧地跟在净涪身侧,随着净涪的移动而移动。 虽然五色幼鹿只愿意跟在净涪身边,并没接下给净涪送信的任务,但那两封来自净涪的回信,还是很快就抵达了妙音寺藏经阁,分别落到了清显大和尚和净音两人手中。 收到来自净涪的回信的时候,清显大和尚和净音两人都禁不住一凛,再看着他们手上的那封信的时候,这两个不在同一处地方的两人脸上却是如出一撤的正色。 清显大和尚要好一点,起码他知道这一封来自净涪的信应该是净涪对他的回信。但净音却要更懵懂震惊一点。 净涪修的闭口禅,轻易不能开口说话不说,便连通信这样的文字间的交流也是不可以的。可这会儿,净涪平白无故就递了一封信来。 这是出了什么事? 净音沉着脸色,急急地送入一缕自己的气息,快速地将信封打开,拉出信封里装着的信纸,展开,一目十行扫了过去。 可才刚看了两眼,净音的脸色就变得十分的古怪。 急切未散,错愕初起,又有无奈弥漫,这种种情绪搅和在一起,如何称不上古怪? 净音摇了摇头,又闭着眼睛调匀了呼吸,才算是稳定了心神,终于可以继续去看信。 净涪给他的这封信到底简单,不过就是贺了他几句,然后简单地说了说他那边的情况,便罢了。 净音看完,不由得扶额,但无奈叹过之后,他便又轻声笑了起来。 他这个师弟啊…… 净音看完信心情是轻松到畅快的,但清显大和尚就没有这个心情了。 他坐在案桌上,手拿着那三张薄薄的信纸,兀自出神。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过,他就只是例行性地给净涪送信,想要让他知道妙音寺的近况而已,完全没指望他回信,可偏偏,他居然真的就回了。 回了! 回了啊…… 受到信的那瞬间,清显大和尚既错愕,也忧心。 他既担心净涪正在修持的闭口禅禅法,也担心净涪这回递信回寺里,是不是他那边出了什么他不能解决,必须要送信回寺请救兵的事。 就接信到打开信看信的那几个呼吸间,清显大和尚已经将妙音寺里有实力够身份镇场又能分出身来的大和尚排了一遍了。就等着清显大和尚看过信,知道净涪那边发生了什么事,给净涪择定最适合料理他那边的事情的大和尚了。 结果,净涪的信里交代的原来只是那么些事情。 就只是这么些事情! 虽然这些事情里的信息也很重要,但到底和清显大和尚心底的预想差得太远太大,完全就不在一个点上。 这样的差距让清显大和尚一时都无法回神,更别说要他耐下心来分析净涪在这封信里提到的那些事情背后到底都代表了什么。 哪怕清显大和尚终于稳定了心神,能够去琢磨这封信了,他看见净涪信纸上的笔迹,心情还是复杂到几乎不可形容。 他只是例行去信,只想着让净涪了解妙音寺和净音的近况而已,哪怕再多,也就是算上他私心希望能够达成五色幼鹿那孩子的心愿了。他真没想过净涪会回信。 可净涪他就是回了啊。 甚至,他回信来说的也不是他遇到什么什么困难,需要什么什么帮助。 他说的不是这些。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修闭口禅却能写信而前文说过不可以这件事,我翻了一下设定,当时的设定是,修闭口禅确实是不能通过文字交流的,一旦交流了,这闭口禅的功夫是废了的。 这没错,但闭口禅这东西,它能修,也能破,如果修禅的人愿意,他甚至可以是随修随破。但这并不是没有后果的。 修持闭口禅,除了禅定的功夫之外,它还能使人获得一种名为“金口玉言”的神通。而这门神通的威能,却又和佛修修持闭口禅这种禅定法门的时间长短息息相关。一般而言,佛修破了闭口禅,如果动用了这一门神通也就罢了,但如果没有动用这一门神通,这佛修先前为这门神通积攒下来的佛力也会一并废去。再想要为“金口玉言”这门神通积蓄威力,那也就只能重新开始修持闭口禅了。 净涪并不仰仗“金口玉言”这门神通,他暂时也没觉得这份神通不可或缺,所以闭口禅破了也就破了,他再重新开始修持就是了。 而且,说实话,真正修持闭口禅的,还是净涪佛身。 只是在外界的认知中,修持闭口禅的还是净涪,他的这一次回信,其实也算是破了禅法的。 说起来,我也是有些头疼,自言自语算不算破了闭口禅。唉…… 第402章 初入静安 清显大和尚摇了摇脑袋,又叹了一口气,才低头看信。 看完信后,他自己琢磨了一回,便将信塞入了袖袋中,往方丈云房那边去了。 眼下这个时间点,清源师兄应是还在那边料理寺中杂务,他就这样过去也能找得到人…… 打自送了信回去之后,净涪就不再理会这些事了,他只按着他自己的计划,寻路往下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所在的山寺去。 可净涪能够完全放手不管,左天行、恒真乃至皇甫成却做不到。 妙音寺的佛子候选甄选虽然因着妙音寺自身的独立而只由妙音寺单独筹措,但因为天静寺的祖寺名头,也因为甄选出来的佛子候选到底还是要与其他各寺所挑选出来的佛子候选较量以摘取候选之名,成为真正的佛门佛子,所以清源方丈还是礼貌性地通报了天静寺、妙潭寺等各寺的。 事实上,即便妙音寺没向其他各寺提起,这事也是瞒不过那些人的。 纵然此时景浩界的天机确实浑浊不清,可甄选佛子候选以抢夺佛门佛子之位这样的关乎景浩界佛门一脉兴衰的大事,诸位大和尚们也都能有所感应。 不过这样的大事,恒真僧人也只是在听过之后一点头,就又继续低头赶路了。 他还在奔走在各地山寺佛庙中开坛说法的过程中。 妙音寺即将开始佛子候选甄选这样的大事落在他耳边,只保留了提醒警告的意味而已。 它在提醒和警告着他,如果他还想要让凡俗僧侣真正成为景浩界佛门一支的话,那留给必须要让出身凡俗僧侣的佛修出现在礼拜佛子的法会上的他的时间不多了。 尤其是,静檀寺那边也在准备着再开佛统。甚至连即将担起静檀寺佛统的弟子都出现了…… 念及至此,恒真僧人不禁抿了抿唇。 相比起急迫焦躁的恒真僧人,同样急迫的皇甫成却又多了几分迷茫。 他也在为自己的境况着急烦躁,他也想要改变自己的处境,为自己在即将到来的争锋浪潮中争取更好的机会、更大的优势,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使力。 最理想的当然莫过于提升自己的实力。 可他早前不久才堪堪凝就金丹,就连境界都没有稳固,再想要将自己的境界往上拔升,那压根就是痴人说梦。 自身实力提升不得,就只能靠外力。否则凭他现下金丹初期的修为,也就只能和当前的净音争一争了。 但谁又能保证,净音不会在短期内突破? 皇甫成愣愣地坐在静室中,最后猛地回神,抬手拉出了系统商城。 时间! 他需要时间!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他前世看过的那些小说里提到的类似于延缓时间流速的神器就好了…… 天魔童子高坐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垂眼看着下方景浩界世界里心浮气躁而不自知的皇甫成,脸色平静。 那样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有? 皇甫成将系统商城里的列表一列一列往下拉,无视商城货物下方的标价,只匆匆扫过那些简单的物品介绍。 可是,没有…… “怎么会没有?!为什么会没有?!” 任凭皇甫成抓狂到几近疯癫,没有就是没有,翻遍了整个系统商城,就是没有! 皇甫成独自一人发疯几近癫狂,到了最后,他的身体一软,整个人瘫软在地上。柔软但也有一定体积的蒲团卡在他的腰臀间,膈得他很不舒服,可他全不理会,仍旧瘫软着。 天魔童子远远地望着他,垂着的眼睑自然落下,碰触了一下眼眶,又很快抬了起来。 他伸出手指,一点诡谲气息在他指尖处凝聚成一团细细的黑雾。 没有时间加速器,但他可以解锁。 他活的时间还是太长了。而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除了天魔一道之外,他还曾花费过大心力去钻研过心魔一道。 就为了拓展自己的道途。 可惜,现实告诉他,没用。 所以他将这些心魔上的领悟封存了起来,千万年不曾细看过。 现在,他需要解锁这些东西吗?他需要将这些东西放到现在的那个皇甫成手上吗? 天魔童子自问了一句,然后几乎是反射性地笑着自嘲。 他是想让曾经那个最单纯的自己在景浩界里找到可以返回二十一世纪地球的路,可事态发展成现在这般模样,还有希望吗? 天魔童子屈指一弹,他指尖间的那一团细细黑雾不穿越时间和空间,只循着他与皇甫成之间的牵系,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隐在皇甫成识海世界最深处的那一团凝实黑雾里。 “叮……” 皇甫成听见识海里系统的提示音响起,但他疲惫不堪,甚至都没有力气坐起,只能懒懒地收敛了些许心神,往系统界面上跳出来的那个提示扫了一眼。 不过一眼,皇甫成仿佛是充了电的电器一样,瞬间又填充了力气。 他猛地从地上弹起,笔挺而坚定地坐在蒲团上,只有还在微微颤抖着的手指稍稍暴露了他心底奔腾汹涌的思绪。 饶是皇甫成已经对系统生出了戒心和疑心,在看见系统商城里刷新出来的这一件货物之后,他也按捺不住在心底升起几分感激。 许是皇甫成的心情一起一落的差距太大,以致皇甫成这边的情绪变动极其明显,引起了九天云霄世界中的左天行的注意。 左天行往皇甫成的方向看了片刻,便又闭上了眼睛,继续静修。 比起皇甫成和恒真僧人来,左天行心底却要稳得多。 他比净音还要稳。 其实也是,如果道门剑子之位还会旁落,左天行别说要用什么脸面去见人了,怕是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 当然,最悠闲最洒脱的,还是得数净涪。 而这种悠闲和洒脱最基础的表露,就体现在净涪前进的步伐上。 任凭红尘中、红尘外几番沸沸扬扬,他还只是不紧不慢地往他选定的方向迈进。不曾犹豫、不曾迟疑、不曾急躁,他前进的每一步都极其的稳健平静。 受净涪的感染,不管是白凌还是五色幼鹿,也都没将那些事情放在心上。白凌仍自埋头跟在净涪身侧,而五色幼鹿却还隐匿在虚空中,独自一只也能玩得很欢乐。 同为净涪的追随者,白凌与皇甫明棂又有些许不同。 远在北淮国的皇甫明棂听得消息,按捺了几天,等收集到妙音寺这边的佛子候选名单的时候,原本欢喜雀跃的心思顿时被浇了一盘冷水,整个人都木在了当场。但她站了许久后,也总算是冷静下来了。 守在她身旁的睿王妃见她回神,连忙开口问道:“如何?需要给净涪师父去信问一问这个中究竟吗?” 皇甫明棂听见睿王妃这句问话,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不,不需要!” “以净涪师父的能耐和手段,这世上的事就只有他不愿的,绝没有他不能的。” “妙音寺那边的佛子候选名单里没有净涪师父,绝不是他没资格没实力在这份名单上占据一席之地,而该是他自己不愿意。” 睿王妃想了想,也点了点头。 皇甫明棂笑了笑,抬眼望向妙音寺的方向,似是对睿王妃说,也像是在告诉自己,“既然已经选定了人主,就该忠心耿耿才对!” “墙头草,从来都最易折损。” 净涪原本就不曾在意过皇甫明棂这边的情况,现下就更不分心思到她那边了,因为此时的他已经踏上了长长的石阶,走到了一处山寺的山门前。 白凌抬头,望见山寺的牌匾上厚重浑圆的文字,只觉颇有神异,却怎么也看不出这牌匾神异在哪里。 白凌跟在净涪身侧久了,也算是见多识广,知道自己这是缘法或是机缘不够,不能窥见这里头的玄机。 他也不强求,很快就低下了头。 可即便是如此,那牌匾上的三个文字还是刻印在了他的心头。 他默默念道:静安寺。 一路上从未在外人面前显露过身形的五色幼鹿也在虚空中走了出来,静静地走在净涪身侧。 很快就有知客僧迎了上来。 知客僧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沙弥,他亲眼见着净涪一行人自山下走来,也眼睁睁看着一只头披五色神光的幼鹿自虚空中突兀走出。可他只是瞥了五色幼鹿一眼,便转了目光重新落在了净涪身上。 他迎上前来,向着净涪双手合十弯身深深一拜,问道:“敢问可是净涪师兄当面?” 才刚要和这迎上来的小沙弥说明身份,却冷不丁见得那小沙弥这般动作,听得他这般问话,白凌惊诧的时候,也隐隐有了些不祥的预感。 他是不是就要失业了? 白凌默默地往后退开,重新给净涪让出了位置。 净涪点了点头,双手合十,微微弯腰还了一礼。 不论白凌心底是个什么心情,他还是跟随着净涪的动作向那小沙弥还了一礼。在另一边的五色幼鹿也向着那小沙弥点了点脑袋。 五色幼鹿确实可爱趣致,若换了往日,它必定是众人目光的中心。当然,它现在也是。 第403章 静安寺中2 在这山门中来来往往的人总要往它的方向瞥得一眼。 但可惜,在这担任知客僧的小沙弥以及一众不知不觉放慢了步调往这边望来的大小僧侣面前,它却远远不及净涪来得瞩目。 不过对于这种情况,五色幼鹿完全不在意也就是了。 恰相反,它还在为净涪的瞩目备感骄傲。那张头扬脑的模样,看得好不容易将目光从净涪那边挣脱开来的人忍俊不禁,险些笑出声来。 知客的小沙弥全部视而不见,他一个人和净涪说得实在兴奋激动,那双眼睛都能放出光来了。 单单因着这知客的小沙弥,净涪便领着白凌和五色幼鹿在静安寺的山门前站了有一炷香时间,也让静安寺的山门小小地堵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监寺过来,才将净涪带走了。 知客的小沙弥哀怨地望着跟随在监寺身后往寺里去的净涪一行人,半响才记起了自己还没有和净涪通报姓名。他心中一急,都急不得监寺师兄在离开之前望他的都带上了警告的那一眼,疾步赶上净涪,抢到净涪身旁,凑到他身边急声道:“净涪师兄……净涪师兄,我……我法号净硕。” 监寺比丘既尴尬又气恼,可这位净硕也不仅仅只是一个知客僧,认真地说,他这个监寺其实还管不到他的头上来。 净涪站定,转头看了看这位净硕沙弥,最后笑着点了点头。 净硕心满意足地向着净涪合手一拜,又歉疚地向着监寺比丘低声道过歉,这才重新站到了山门处,继续担起知客的职责。 监寺比丘看了看净涪,赔笑低声道:“净硕这孩子……” “他平时还是很稳重的,现下这样,还是因为他太喜欢净涪师弟你了。”他将这位净硕沙弥近日里歪缠着他师父的事情跟净涪简单地说了一遍,“他不知从哪里听说净涪师弟你似乎要经过我们静安寺,求了师伯好几日,才让师伯允了他去当这么个知客僧。这段时日他可都是在这山门边上守着呢……” “我们师兄弟原还在猜他能不能等到师弟你,没想到,净涪师弟你真的就进寺里来了。” 他叹了口气,又恳切地望着净涪道:“还望师弟你多多包涵,不要见怪。” 净涪摇了摇头。 监寺比丘松了一口气,亲自将净涪送往静安寺的主持云房,拜见静安寺主持清佰。 净涪入寺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静安寺,一时,整个静安寺就像一锅沸腾的热水一样,寺中大大小小的僧侣,不论是沙弥还是比丘,能脱出身来的都脱出身来,一路循着感应走了过来。 他们到底还算理智,哪怕很想和净涪说说话,拜见拜见,但他们做到最出格的也就是在路上和净涪“偶遇”,然后远远地向着净涪合十一礼拜见而已。 就是这样的人太多了,一拨一拨的来,而每常遇到这样与净涪见礼的人,净涪自也少不得回礼。这么一来,净涪的脚步就被拖慢了。 他们走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按他们的脚程,早该到达主持云房那边了,可现在,他们三人仅仅只是从长廊的这一头到达了另一头。 效率慢得令人发指。 监寺比丘忍不住偷眼看了看净涪。 净涪面色依旧平和,不见丝毫暴躁和急切。不单单是净涪,便连他身边的那个追随者乃至那只幼鹿,也都还是心平气和的,没有半点异常。 监寺比丘在心底赞叹了一声,随即便抬起了头,将一张慈眉善目的脸拉得板平,甚至还将一双常年带笑的眼睛瞪得凶狠吓人,这才稍稍冷却了一下附近这些大小僧侣们的头脑,站在原地看着监寺比丘护送着净涪一行人转出了这一道长廊,走入另一处门洞。 一众大小僧侣不甘地站在原地,但到底没敢追上去,巴巴往着净涪等人消失的方向看了好一阵子后,才三三两两的各自散了。 监寺比丘护着净涪一行人顺利走过长廊,自觉得力,不自觉地挺了挺背梁,撑起一身气场转头笑着和净涪解释道:“他们年纪还小,不够稳重,净涪师弟……” 他看着净涪尚且带着几分青涩的青年面庞,又扫了扫前方又是一波波站定在两翼的大小僧侣们,一时哑然。 这些木桩子一样的师兄弟中,真能说一句比眼前这比丘年轻的,其实没多少啊。 净涪正给两侧与他见礼的这些静安寺大小僧侣还礼,听得监寺比丘这般分说,也是抽空看了一眼,仍旧笑着摇头。 监寺比丘见净涪脸上、眼底、眉梢乃至周身气息都只如他方才踏过山门时的那边平静缓和,终于放松了笑了笑,合手向着净涪拜了一礼。 然而这一礼之后,监寺比丘抬起头来,却仍旧拿出刚才那副凶狠的模样,怒瞪着两侧的那些师兄弟们,直瞪到他们不自觉地避让了,才带着净涪这一行人扬长而去。 就这样一路护送,这位监寺比丘终于将净涪一行人送到了主持云房外头。 而那里,静安寺的当代主持清佰大和尚已经领着两个随侍沙弥等着他们了。 见得这一行人过来,清佰大和尚抬眼往这边扫了过来。 清佰大和尚先看见的,依旧还是净涪。 净涪迎着他的目光,站到了他的面前,向着他合十弯身行了一礼。 清佰大和尚也没有自恃身份,领着他身边的那两个随侍沙弥合十也还了一礼。 这么一番见礼之后,监寺比丘自动退守至一侧,唯有清佰大和尚和声开口道:“欢迎净涪比丘光临敝寺,里面请。” 净涪点了点头,跟在清佰大和尚身后入了主持云房。 而白凌和五色幼鹿却是留在了云房之外,由清佰大和尚身边的那两个随侍沙弥招待。 清佰大和尚亲引净涪在主持云房正堂里坐了。他也不叫人,而是亲自动手,给净涪煮了一壶灵茶。 净涪双手接过清佰大和尚递过来的茶盏,低头赏过茶汤的汤色、汤底,嗅过茶汤香气,这才轻轻啜了一口茶水。 极品。 这是有备而来的啊,知道他好茶。 净涪细细品过这一口茶水,才将这一口茶水咽入腹中。茶汤过处,馥郁芬芳,暖融醇厚。 清佰大和尚看着净涪享受的表情,唇角的笑弧加深了少许。 净涪喝过三口茶水后,便放下了手中茶盏,抬眼去看上首的清佰大和尚。 他虽正襟危坐,但脸上却还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羞赧。 清佰大和尚笑看着他,只做不知,反问他道:“怎么不喝了?这茶不好么?” 净涪脸色一红,连忙摇了摇头。 清佰大和尚便催他:“既然还能入得口,那就喝啊。不用介意,我这里还有。” 净涪踌躇半响,期间还屡屡按捺不住垂下视线去看他身前的那盏茶汤。 清佰大和尚不说话了,他将他自己的那杯茶盏端到嘴边,慢慢品着喝了。 茶香晕染了一室,伴着旁边隔间处传来的檀香,极其诱人。 净涪几近犹豫之后,最后偷看了一眼上首的清佰大和尚,目光在他身上、脸上梭巡半响,终于端起了他的那盏茶汤,也自慢慢地品了。 清佰大和尚看着净涪不自觉眯起的眼睛,眼底笑意更浓。 其实他没有恶意,就是想从净涪这里探听到些特别的消息而已。 譬如,静檀寺。 一壶茶水其实不多,很快就被他们两人分饮尽了。这捧了最后一杯茶水慢悠悠地回味的主人似乎终于等到了他所等待的那个时机,开始和净涪叙话。 这时候的静安寺主持云房气氛明显不如往常严肃庄重,倒更接近于朋友间相聚的轻松愉快。 “净涪比丘来我静安寺,可是因为静安寺里藏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清佰大和尚半眯着眼睛,安闲自在地问道。 净涪也似是还在回味着茶汤,半响才慢悠悠地点了点头。 可他这一点头后,整个人便回过神来,端端正正地坐在蒲团上,面色也没有了方才的放松。 许是因为提到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清佰大和尚揣摩着,又一次在心底点了头。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真经,搜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更是要事,在这般重要的事情面前,就该如净涪现下这般的严肃正经才是。 清佰大和尚撩起了一只眼睛的眼皮看了看净涪,又问道:“比丘一贯的行事方式,我这一段时间也有所耳闻。” 顿了顿,他又问道:“比丘取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后,会还予《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所在的山寺佛庙一场机缘以了因果,是否?” 净涪点了点头,他正色地抬眼迎上了清佰大和尚虚虚从眼睛缝隙处透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清佰大和尚看着这样的净涪,心底又是一笑。 他其实知道,这样态度的净涪,虽然不明说,但已经暗示了他什么。 净涪取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会还予山寺佛庙一场机缘,用以了结因果。 可谁又知道,净涪给出什么样的机缘,才能了结因《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而结下的因果?第404章 静安寺中3 这因与这果,能否相抵,看的其实真不是它们之间的价值,而是这因果所牵系的两方,是否真的就认同这因果能否相抵。 清佰大和尚了然地点头。 他对这种情况早有猜测,如今也只是终于有了个定论而已。 净涪直直看着上首的清佰大和尚,目光坦荡干净。然而他识海世界里,却有魔身的声音响起。 ‘他在着意交好我们。’ 净涪本尊的声音在识海中不带丝毫情绪地道:‘很明显。但他很聪明。’ 清佰,他的作为、态度不过分不过火而且坦荡,谁都挑不出他的毛病,但就是在界线内做到了最好,让净涪特别舒坦舒畅。 ‘清佰,这只是个开始。你以后要遇到见到的,应该还会更多。’ ‘嗯,我知道。’ 魔身听得本尊应了,静默许久,才叹息一般地慢悠悠道:‘佛门……’ 净涪本尊没再作声,只听着那尾音在识海中慢慢地拖开,散去。 佛身撩开眼皮看了魔身一眼,半响后,又无声无息地闭上了眼睛。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清佰大和尚似乎也终于有了定论。他迎上净涪的目光,郑重而认真地问道:“敢问比丘,你可曾得见世尊阿弥陀圣颜?” 净涪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清佰大和尚问的这么一句话,到底是想问的什么。 此间佛门尚算昌盛,佛寺佛刹处处,而这些佛寺佛刹中,供奉着的至尊至贵至高的佛陀,便是世尊阿弥陀。在景浩界中,世尊阿弥陀的画像、木像、雕像、塑像比比皆是,其上相貌、形象也不是由人凭空想象出来的。它自有来历,而且很得景浩界的众生认可,便连极乐净土那边也是承认的。 这样的一位尊者,清佰大和尚却来问他是否见过,想也知道不可能真的就只是询问世尊阿弥陀的圣颜。 净涪这想得有点多,但花费的时间却真的只有一点点。所以在清佰大和尚的眼中,净涪沉默了这么片刻后,便郑重地点了点头。 清佰大和尚唇边再次泛起小小的笑弧,“再敢问比丘,你可擅长画技、木工、雕刻甚或是塑工?” 其实清佰大和尚还真的半点不担心。 毕竟净涪作为一个佛门弟子,为着供奉万千佛陀、菩萨尊者,不论这些技艺中的哪一样,他总归是要选一样学习的。妙音寺再宠他,也不可能纵着他半点不学。 净涪侧头,目光在这座主持云房中转了一圈,却也不示意,只是对着清佰大和尚含蓄且矜持地笑了笑。 清佰大和尚明了,心中的激动兴奋再也压制不住,自心底升腾着攀上了脸庞,为此,他的声音甚至听着都觉得有些干涩。 “请比丘为我静安寺留下一座世尊阿弥陀的等身雕像!” 他说着,甚至转身离开了上座,转到净涪身前,向着净涪大礼参拜。 净涪连忙避开,在一侧将清佰大和尚搀扶起来。 清佰大和尚拒了又拒,终于在净涪第三次将他身体往上抬的时候借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 净涪正色地点了点头。 清佰大和尚看着他,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可否请比丘在这尊雕像上刻画你所见的世尊阿弥陀圣颜?” 净涪自无不可。 清佰大和尚见净涪应了,才在心底大大松了一口气,缓和了脸色,用稍稍平复下来的声音道:“如此,比丘你与我静安寺因《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结下来的因果便就此了结,可否?” 净涪依旧应了下来。 清佰大和尚心中欢喜,又拉着净涪叙话半响,还特意招了他的大弟子过来,将净涪托付了他。 当着净涪的面,清佰大和尚正色地叮嘱自家的大弟子,“比丘在寺中挂单期间,一应待遇比照我等大和尚,切切不可怠慢。” 清佰大和尚那位名叫净海比丘听得,也很认真恭敬地应了。 事实上,作为静安寺板上钉钉的下一任主持,即便不用清佰大和尚叮嘱,这位净海比丘也绝不敢慢待。 不过他也知道,虽则这会儿清佰大和尚叮嘱了他,却并不真的就认为他会疏忽大意。清佰大和尚这般作为,其实还是为了旁边的这位净涪比丘。 他这样明明白白地表示了静安寺对他的重视,既是表明了静安寺的态度,也是希望能够交好他。 正言叮嘱过净海之后,清佰大和尚又放缓了脸色和语气,吩咐他:“净涪比丘初来我静安寺,人生地不熟,且又修的闭口禅,各处都不便利,你记得多照看照看,别不上心。” 净海仍旧很认真地应了。 净涪在旁边看了个全场,自然知道清佰大和尚这一硬一软两番话语中都带了什么样的机窍,他在旁边默然站立半响,又恰到好处地谢过清佰大和尚和净海乃至是整个静安寺对他的照顾,这才跟随着净海这位比丘在清佰大和尚的目光中退出了主持云房。 出了主持云房,净海看了看净涪,问他道:“净涪师弟应是还没有去杂事堂处挂单吧,不如先随我去杂事堂处料理了诸般程序?” 净涪点点头,应了。 净海便真的领着净涪去静安寺的杂事堂,可才刚走出主持云房,他们便被两位沙弥叫住了。 净涪侧头一看,跟在那两位沙弥后头的,正是白凌和五色幼鹿。 五色幼鹿见了净涪,“呦呦”地对着那两位沙弥叫了两声,似是道谢,然后便一个跨步,出现在了净涪身侧。 白凌也是对着那两位沙弥道了声谢,便走到净涪身侧站定。 净海初见五色幼鹿的时候就被惊了一下,现在又看见了白凌,脸上就更多了几分谙羡。 净涪回头,向着那两个小沙弥礼貌地点了点头。 两个小沙弥雀跃地向着净涪一拜,又对着净海恭敬一礼,才退了下去。 净海自也是还礼了的,但他的目光只是稍稍挪开片刻,便又重新回到了白凌和五色幼鹿身上。 他看了看五色幼鹿,分出心神去看净涪,问道:“净涪师弟,这位……也是你的追随者?” 净涪还没有回应,那边的五色幼鹿便低叫了一声,略带不喜地瞪了净海一眼。 净海也不生气。 或者说,他根本顾不上生气。 “净涪师……师弟,它……它是你的……坐骑?” 这只五色鹿神骏非常,一看就不是凡种。而且那鹿角上披挂着的五色神光,也明明白白地说明它体内血脉的古老尊贵。 这样的神鹿,居然会是净涪的坐骑?! 而且看这只神鹿的样子,还是它自己心甘情愿跟随着净涪的,不是净涪或是谁谁谁用了手段强迫它的。 净海看着净涪羡慕得不行。 迎着净海的目光,净涪只是点了点头,便抬手伸向了五色幼鹿的脑袋。 五色幼鹿乖觉至极,还没等净涪有所动作,它自己就已经就着净涪的手心蹭了蹭,既孺慕又乖巧。 净海眼睛都有些发红了。 他其实很喜欢动物,不管是凡俗的动物,还是神异的灵兽异兽,他都很喜欢,也很想养。但可惜的是,作为静安寺板上钉钉的下一代主持,作为静安寺这一代净字辈的大师兄,他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完全没有时间去忙活这些事情。 没有时间,哪怕他再喜欢这些生物,他也不能将它们收拢在他的身侧。 五色幼鹿完全无视了一旁的净海,等净涪将手收回,它脚步一退,便转到了净涪身侧,亦步亦趋地跟着净涪,从不远离。 白凌只是垂手站在净涪的另一侧。 净海往五色幼鹿的方向看了又看,好不容易才将目光从五色幼鹿身上撕下,挪向了一侧的白凌。 静安寺要交好净涪,那么,他们对净涪身侧的这些追随者们也上心了些许。 比起五色幼鹿,净海对白凌的态度称得上敷衍,但也并不离谱,属正常状态。起码白凌自己就没有被慢待的感觉。 见得净海目光挪向自己,白凌抬眼看了看净涪,往前站出一步,向着净海规规矩矩合十一拜,道:“白凌见过净海比丘。” 虽然净海没有在白凌面前通报过自己的法号和位阶,但白凌刚才和那两个小沙弥相处的那段时间却不是白待的。 而净海光只这么一听,就猜到了个中究竟,他凝神再看得白凌一眼,不由得又在心底赞了一声。 他看了看白凌,又侧头看了看那边的五色幼鹿,最后目光又回到了净涪身上。 净涪也正抬了目光迎上他的视线。 净海感慨:“师弟身边可真是……能人辈出啊。” 净涪只是笑了笑。 五色幼鹿听得净海这话,顿时眉飞色舞,脑袋上的鹿角也很得意开怀地摇了摇。 净海见了,又是在心底叹了一声。 这只神鹿还真是…… 他多喜欢它它都不放在心上,但只多夸了净涪师弟一句,它便这般高兴,简直就像是被夸的是它一样。 净海压下心底翻滚的也寻一只灵兽养在身边的想法,领着净涪去了杂事堂。 白凌、五色幼鹿都跟随在他们身后。 也是走了这么一趟,净海才真正见识到了他们静安寺里的师兄弟们对净涪的狂热。 第405章 静安寺中4 在带着净涪从主持云房走入杂事堂的那一段不算长的距离里,净海比丘简直觉得他陷在了战场里。 明明他的这些师弟们平日里都算得上乖巧,对他的态度也足可称得上一个敬重,可在今日,就在刚才,他们看着他的目光可以用既羡又恨来形容,从那目光里燃起的火,烧得他整个人都不自在。 净海比丘甚至觉得,倘若可以,这些师弟们甚至愿意抢上前来,将净海比丘扫到一边,自己以身代之。 幸好他们不能,幸好自己是领了主持师父法旨的…… 好不容易踏入了杂事堂,净海比丘都来不及松了一口气,抬头却又对上了满满一个杂事堂的师弟们渴望敬慕的目光。 看着这些师弟们的面孔,净海比丘心底却奇怪地很坦然。 难怪刚才不见这些师弟们,原来都在这里等着呢…… 可真是机灵啊,怎么不见他们平日里脑子使得这么灵光? 啊!为什么他们平日里的脑子就没有这么灵光?! 净涪转头看着周身气息异常悲愤的净海比丘,眼角处泄出的余光在这杂事堂周围转了一圈,抬手在净海比丘眼前晃了晃,唤回他的神智。 净海比丘回过神来,顺着眼前晃动的手掌望向净涪。望着净涪那一张平静宽和的脸庞,看着他始终安稳宁静的双眼,净海比丘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在刹那间静了下来。 他忍不住笑了笑,却在下一刻悚然一惊。 他的定力有那么差么? 乍惊、乍怒、乍愤、乍喜…… 方才的他,真的是他么? 净海比丘心生惶恐,竟在下一刻错开净涪的目光,丢下一句话,再埋头匆匆行得一礼后,便就转头钻入了杂事堂诡异安静的人群中。 “净涪师弟,挂单的一应手续我来料理就行了,你且在这里等我一等吧。” 净涪看着几个转眼就没了净海踪影的前方,默然半响,抬手从随身褡裢里摸出自己的度牒递到已经会意走到身侧的白凌手上。 净海说是由他料理,可实在走得太急太匆忙,连净涪的度牒都忘了问净涪要。没有这度牒,哪怕净海比丘是静安寺这一代的大弟子,想要给净涪挂单,也是不成的。 白凌躬身接过,转头就跟着净海的足迹钻进了人群里。 因杂事堂中挤着的沙弥数目众多,饶是净海比丘,在这个时候也是需要排队的。 白凌就是在某个队伍的末端位置找到的净海比丘。 净海比丘这会儿低头站在人群中,手指间拿着一串佛珠慢慢地转动。 白凌瞥了一眼,循着空隙站到了净海比丘侧旁,他向着净海比丘拜了一拜,唤道:“净海师伯。” 净海乍然回神,寻声抬眼望着白凌的眼睛里还带着焦躁和不耐,然而,见得白凌,他还是按捺了心神,放缓了声音问道:“白凌师侄?你怎么来了,是净涪师弟那边有什么事情吗?” 净海分明察觉到,提起净涪名号的那一刹那,原本就极安静的周围又更安静了三分。 白凌完全无视了所有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对着净海比丘笑了笑,转手将净涪的度牒奉了上去,边道:“净海师伯,您忘了这个。” 净海目光一扫,如何不知道自己的疏漏,一时也是局促地笑了笑,一边伸手接过白凌捧上来的净涪度牒,一边往净涪的方向望了望,强压下尴尬道:“我……我倒是忘了。” 白凌只是抿唇笑了笑,然后合十微微一点头,便挤出了人群,重新站到了净涪身侧。 净涪仍自平静安和地站在原地,半点不为周遭的那些目光所扰。 净涪的气息在他身周三尺之内铺展开来,直接将这不大的一片区域划作了他自己的界域。在这一片界域中,一切动静全由他掌控。 所以等净海比丘拿着净涪的静安寺弟子铭牌钻出人群的时候,他望见的便是那样处之坦然的两人一鹿。 净海的动作顿了一顿,才又有了反应。 他回到了净涪身边,向着净涪点了点头,将手中那份属于净涪的静安寺弟子铭牌递给了他,然后又递给了净涪一个布褡裢,“这是主持师父吩咐杂事堂的师弟替你准备的,我也一并给你带回来了,你且看看。” 净涪先将那份弟子铭牌双手接了过来,看得一眼后,略显郑重地放入了他的随身褡裢之中。如此忙过一番之后,他才拿过了那个布褡裢。 他打开褡裢随意往里扫了一眼。 恰正如他所料,这个布褡裢里头放着的,都是些雕刻佛像用到的工具和材料。材料准备得极其精心,不光材质极品,便连材料的数量都是准备的三份。 看就知道,这些都是静安寺为净涪雕刻世尊阿弥陀佛像所准备的材料了。 比起这些材料,静安寺为净涪准备的那些雕刻佛像用到的工具和物什却就有些问题了。 不是说它们不好,也不是说它们准备得不齐整,数量都齐,材质也很好,但都只是制式,并不是净涪惯常使用的那些。 不过也是,净涪此前还没有在外人面前正式雕刻过什么,即便静安寺有心,也不可能到清笃大和尚等人面前去探问这些事情,所以他们也只能给净涪准备这类制式物什。 不过,他们也相信净涪手上就有他自己惯用那些工具。 他们所给净涪备下的东西,也就是为了以示他们的诚意而已。 净涪心中自也明白的,他向着净海点了点头,又回身冲着静安寺主持云房的方向合十微微一拜,这才再次站直了身体望向净海。 净海见得净涪望来,便又询问道:“净涪师弟,现下是要带你们去给你们备下的院子还是?” 净海这么一问,不说净涪、白凌和五色幼鹿,便是这整一个杂事堂里的大小僧侣们都悄悄地竖起了耳朵,想要看看净涪的意见。 白凌和五色幼鹿分别站在净涪一侧,听得这话,却都没有什么表示,只等待净涪的决定。 而净涪抬头,目光在四周转过一圈后,却是摇了摇头,抬手就往某个方向指了一指。 净海以及整个杂事堂里的一众僧侣们顺着净涪手指的方向望去,虽因着还在杂事堂中,看不到那个方向都是些什么地方。但作为静安寺的弟子,他们也还是清楚地知道,那个方向,恰恰是静安寺藏经阁的所在。 一时,众人恍然大悟。 净海默然片刻,才确认一般问道:“净涪师弟是要……现下就去藏经阁走一趟?” 就在净海询问的这档口,有机灵的比丘、沙弥已经快速料理了自己手边的杂事,三两步抢着退出了杂事堂,一路往藏经阁的方向去了。 被这些机灵的师兄弟一带,这杂事堂里剩下的那些比丘、沙弥们也很快就回过味来,看似慢条斯理实则快速紧迫地处理了手上的事务之后,便撑着一副端正严肃的面孔除了杂事堂。 这些比丘、沙弥们还记挂着在净涪面前的形象,一定要等到出了杂事堂,离开了净涪的视野之后才加速狂奔向藏经阁,想要为自己在藏经阁那里争取一个位置。 要知道,为了让一切看上去自然,为了不破坏他们在净涪心中的形象,早在净涪踏入主持云房之后,静安寺里的这些比丘、沙弥们便聚在一起商议出了一套行事准则。 譬如,绝不能打扰到净涪比丘,每次陪伴净涪比丘的时候人数必须限定在二十至三十左右。譬如,倘若寻到合适机会向净涪比丘请教问题或是与之相谈的,围在净涪比丘身侧的人数不能多于五人,等等等等。 所以虽然这些比丘、沙弥们都知道他们寺的藏经阁还算宽大,能够容纳的人也相对多一点,他们也还是急急地赶去抢占人头,免得一会儿人数超出所限,被其他师兄弟们联手拒绝踏足藏经阁。 不是说笑的,率先进入藏经阁的那些师兄弟们是真的会这样做的。 因为如果换了他们自己,他们也是会那样做的。 其实想要在藏经阁抢占位置的,并不是只有这些从杂事堂中走出的比丘、沙弥们,还有那些守在杂事堂外等候净涪身影却得到意外消息的师兄弟们。 可以说,几乎就是在那么顷刻间,整个静安寺都像是进入了一种战争状态。静安寺里近乎一半的比丘、沙弥们都在往藏经阁那边赶。 剩下的那些比丘、沙弥们也不是不心动,而是他们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们自知,以他们的速度根本不可能抢得过其他的师兄弟,所以他们也就只能眼巴巴地望着那些师兄弟比拼。 其实往藏经阁那边去的,并不仅仅只有这些年轻的比丘和沙弥,甚至还有静安寺里的那几个大和尚们。 不过相对而言,这些大和尚们数量更为稀少,威望、实力也都胜了那些年轻弟子们不止一筹,所以在那些比丘、沙弥们正往藏经阁的方向赶的时候,大和尚们已经找好了位置,稳稳当当地坐着守着了。 坐定之后,这些大和尚们甚至还有心思相互问候。 第406章 静安寺中5 可怜净海,才刚从净涪那里拿到答案,不经意往四周扫了一眼,都被这个空了大半的杂事堂吓住了。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和那些还留在杂事堂里的师弟们目光一个碰撞,立刻便明白了被剩在这里的师弟们的心思。 他们不是不想去藏经阁,而是他们明白,哪怕他们此时赶了过去,藏经阁那里也绝对不会有他们的位置。 必定都被其他的师兄弟们占尽了…… 与其去和其他的师兄弟们争抢那已经不可能剩余的人数名额,他们还不如就待在这里呢。起码净涪师弟/师兄现在还在这杂事堂里。 净海被这杂事堂里剩余的师弟们逼得默默收回了目光。他望了望白凌和五色幼鹿,最后扭头与净涪说道:“净涪师弟现在就去藏经阁的话,那他们呢?他们是要和师弟你一起去,还是……” 净涪自是摇头的。 净海点了点头,道:“既然这样,那么我寻人领他们先去给你们准备的院子安置下来?” 至于为什么是寻人,废话,有机会能够见证净涪比丘入藏经阁寻找《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这样大事的,谁会愿意放弃?! 净涪点头应了。 净海随意往四周一扫,果然就迎上了师弟们晶亮晶亮的眼眸。 他目光所过之处,每一位都在拼命地跟他眨眼睛,似乎都在跟他说“选我”“选我”“大师兄选我”。 这些比丘、沙弥们刚才就在竖着耳朵听着净涪、净海他们这边的动静,哪儿能不知道这会儿净海要寻人是要做什么。但即便只是给净涪身边的追随者们领路,也很不错啊。 和净涪比丘身边的人接触,完全可以精简成与净涪比丘近距离接触不是么? 而且,如果他们能和净涪比丘身边的追随者们打好交道,就不愁不能更了解一点净涪比丘。倘若运气更好一点的话,他们说不得还能在净涪比丘离开静安寺之前真正的和净涪比丘好好请教一番! 光是想想,就觉得很美了。 但净海却是冷酷无情地掠过那些或祈求或哀求的师弟们,他冰冷的目光转过一圈之后,停在了一位僵着面孔的比丘面前。 “净斗师弟,可否请你过来一点?” 净斗? 净涪循着声音望去,看见的是一张紧张得僵硬板直的面孔。 原来这里还有一个面熟的人。 那位净斗比丘也感觉到净涪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可不知为什么,他紧张到不行的心海竟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他平平将那口一直被他沉沉压在身体里的气吐出,向着净涪、净海的方向合十一拜,在一众师兄弟羡慕的目光中走到了他们近前。 “师兄。” 净海稽首回了一礼,与净涪介绍道:“净涪师弟,这是净斗师弟,清州师叔门下弟子。” 然后他侧头,和净斗道:“净斗师弟,这位就是净涪师弟了。” 净斗这才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弯腰向着净涪拜了一拜。 净涪也是回礼。 待到两人相见过后,净海将事情简单地吩咐了净斗一遍,最后道:“师弟,他们就拜托你了。” 净斗摆手,“不过小事,师兄不必太过在意。” 净涪双手在胸前一合,微微弯身谢过净斗的帮忙。 说实话,净斗已经是一介比丘,还是清州大和尚门下弟子,在这静安寺中的地位必定不差,可他还是接下了这么一个随便一位小沙弥来都能够完美完成的小任务,于情于理,净涪都该道一声谢。 见净涪致谢,净斗急急地也回了一礼,连连道:“师弟不需如此,不需如此。” 净涪笑了笑,站直了身体。 净斗松了一口气,他望向白凌和五色幼鹿,“那么,请两位跟我来吧。” 白凌合十一礼,道:“劳烦比丘。” 他的另一侧,五色幼鹿也点了点头,作感谢状。 净斗拉着他僵硬的脸皮扯出一个堪称恐怖的笑脸,冲白凌、五色鹿点了点头后,回头又向着净海、净涪两人合十一礼,这就领着白凌与五色鹿转身出了杂事堂,往寺里给净涪准备的院子里去。 直到走出老远一场距离,净斗比丘才终于等到了背脊上灼烧的温度散去。 他小小地吐了一口气,才继续给白凌和五色鹿介绍这一路走来遇到的那些法堂院屋,仔细地叮嘱他们遇到事情该找谁,又该去哪里找人。一路事无巨细的,倒是听得白凌和五色鹿对他的好感度越渐提升。 待净斗领着白凌和五色鹿离开之后,净海侧身面向净涪,抬手向着净涪一引,道:“净涪师弟,请随我来。” 虽然明知到净涪已经知道了藏经阁的所在,哪怕只他自己一路摸索着走过去,也仍旧能够走到藏经阁大门前,但净海还是厚着脸皮,继续承下了净涪领路人的任务。 净涪也无异议,他点了点头,也抬手往前引了引。 净海这才抬脚先走了一步。 净涪回过身来,先对着那些视线一直未曾离开过他左右的比丘、沙弥们合十弯身一拜,然后才转身跟上了净海。 留在杂事堂里的那些比丘、沙弥们先是愣了一愣,待到回过神来后,才急急地对着净涪离开的方向合十弯身回了一拜。 待到他们站直身体后,原本安安静静渺无声息的杂事堂便炸开了锅来。幸而这些比丘、沙弥们还记得净涪和净海没有走远,再激动再兴奋再难耐也只是偶尔从咽喉里泄出那么几声急促的低呼,到底没有真的闹翻天去。 净海听着杂事堂里的动静,侧头看了看走在他身侧的净涪,苦笑一下,勉强为他们辩解道:“他们只是太敬崇师弟你了……” 净涪笑着点了点头,面上一片泰然,并不为此觉得烦扰。 净海见着净涪表情,才恍然大悟。 是了,净海他此前一直没有离开静安寺,也还是第一次见净涪,更是第一次见识到寺中师弟们爆发的热情,自然是忧心自家师弟们的这番表现会引得净涪师弟困扰。为着这,他还特意选了净斗那么个内敛安静的师弟去负责净涪留在静安寺这段时日的种种生活琐事。更甚至,他还特意找了个机会替他的师弟们向净涪辩解。 他做了这么多,可他却忘了,净涪不是他。 净涪受佛门诸位沙弥乃至比丘推崇敬慕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哪怕这种热情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自身的成长和世尊一次次的垂顾不断积蓄沉淀,净涪他也已经习惯了。 而且比起他来,恐怕净涪更明白这些师兄弟们待他的那份心有多纯挚多炽热。 事实上,也没有谁能够比净涪本人更明白了。 他完全无须做什么辩解。 净海笑了笑,明明做出了多此一举的事情,可迎着净涪的目光,感受着净涪周身平静安和的气息,他奇异地没生出什么尴尬、恼怒的感觉,心底甚至是平静的。 他甚至都不想说话,只愿意就这样平静也安静地到达目的地。 净涪魔身在无边暗土世界那边瞥了这边一眼,眼神复杂。但他也只望了这么一眼,什么话都没说,便翻了个身,再度闭上眼睛入了定境。 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佛门世尊眷顾他,佛门诸位大和尚重视他,佛门各个比丘、沙弥敬慕他,佛门大势在他,连慧真、恒真等罗汉、金刚都只能避让锋芒,不敢轻易与他对上,他得佛门自上而下的这般厚待,以后真的还能有机会脱出佛门去? 净涪本尊和佛身自然而然地察觉到那一刻来自魔身那边的复杂情绪,净涪本尊望入识海佛身处,而佛身也自金色佛光中睁开眼睛来,抬眼往净涪本尊处一扫。 目光碰撞间,自然有一段意向交流。 佛身笑了笑,向着净涪本尊点头一个示意,净涪本尊顿了一顿,又将目光转向了魔身处。 魔身明明能察觉到他们的这一次交流,也能感知到落在他身上的来自净涪本尊的目光,但他仍旧一动不动地隐在那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过。 饶是如此,净涪本尊、佛身乃至魔身本人都心知肚明,此时的魔身根本就在等待着本尊的开口。 哪怕他也明知到净涪本尊将要说的都是些什么。 本来就是,知道归知道,明白也是明白,可说出来与否的两者之间,还是有着根本上的区别的。 ‘便是佛门诸事需要我等料理,也有佛身出手,便是实在不行,我也可以从中帮一把。至于你……届时一切自然也由得你。’ 净涪本尊的声音很淡,不带半点情绪,干净利落到不容他人质疑。 ‘你愿意出手,自可出手,倘若不愿意,那也可袖手旁观。’ ‘没有人能够逼迫于你,我是,佛身自然也是。’ 顿了顿,净涪本尊最后又开口道:‘这样的自由和权力,在你,在我,自也在佛身。’ 他们一体三身,独立而自由,谁也无法强迫于谁。 这样的自由和权力,是他们对自己的尊重。 魔身静默片刻,才应了一声,道:‘我当然知道,啰嗦!’ 第407章 静安寺中6 然而,魔身说是这样说了,净涪本尊和佛身的意思他也确实很明白,但魔身的心情却还是那样的郁卒,怎样都没能排解。 他自己闷头想了半响,想得头疼,最后干脆什么都不管了,放松心神真正地睡了过去。 看着魔身沉入了深沉的睡眠中,净涪本尊和眼中带着些无奈的佛身点了点头,便收拢了心神,重新全心全意掌控身体。 净涪本尊意识的顷刻间分神,净海半点没有察觉,他仍自享受着这身周环境的静和,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说是引着却更像伴着净涪地行走在去往藏经阁的路上。 转过一个个拐角,穿过一扇扇门户,迎面撞见过一位位比丘、沙弥之后,净海终于带着净涪走到了藏经阁大门处。 净海视若平常地抬脚跨过门槛,净涪却在门槛前停下了脚步。 净海不见净涪跟上,回头去看净涪的时候,却见他正抬着头,望着那门户上高挂的匾额。 净海正待要招呼净涪跟上,但话都到了嘴边,他却猛然顿了一顿,嘴唇挪合半响,到底一个字都没有出口。他干脆安静地停在原地,等着净涪自己过来。 净海到底不是净涪,他甚至都没有站到净涪的位置上,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净涪此时看着的,其实压根就不是高挂在上首的那个匾额,而是匾额更上方的那一尊罗汉雕像。 他正望着那位罗汉雕像眼睛处,望见那位也正透过罗汉雕像看向这边来的那位恒真僧人。 那位恒真僧人对自己被发现完全不觉得意外,他坦然大方地向着净涪合十稽首一礼,便自然而然地收回了目光。 净涪也是合十稽首回得一礼,便自跨步走过了门槛。 等在那里的净海不知道净涪与那位恒真僧人之间的这一番往来,他见净涪动作,还以为净涪是发现了他们藏经阁上高挂的那一块匾额真的隐了些什么,竟在心底暗暗记了下来,只等着日后另寻了机会过来仔细参悟参悟,好能领悟些什么。 净海的这番小心思净涪一看便知,但他完全没什么表示,仍旧健步前行。 事实上,净海想得也没差,他们静安寺藏经阁上挂着的这一块匾额,因他们寺中那位提笔的前辈着意留心的情况下,确实留下了一份印记留待后辈。 而这一份印记的存在,静安寺的大和尚其实也都是知道的,只是不特意提点净海这些后辈而已。 这一份印记就摆放在那里,谁能参悟,谁不能参悟,都看各自缘法。缘法不到,便是清佰这些大和尚们着力点化,不能参悟的就是不能参悟,勉强不得。 如今的净海也是如此。 他与这份印记有缘法,那他总有一日会注意到这份印记的存在;倘若他与这份印记无缘,那便是他此刻再留心,他能看到的,也始终就是那“藏经阁”三个大字。 至于净涪…… 他确实是可以参悟这一份印记,甚至如果他愿意的话,他还可以直接将这一份印记完整带走,但他只是看得一眼,便放弃了。 无他,实在是因为这一段前人留下来的机缘和净涪的道不合。净涪便是真的将这份印记完整参悟下来,也仅仅只能开拓他的眼界而已,对净涪自身的道完全没有帮助。甚至,他还得为此再给静安寺留下些什么。 既然这样,那还不如让它留在那里呢。 净涪将这些有的没的抛诸脑后,和净海一左一右跨过门槛,走进了藏经阁中。 迎接他们两人,不,迎接着净涪的,还是那些早早守在藏经阁里的静安寺比丘、沙弥乃至是大和尚们晶亮灼热的目光。 那一霎那间,几乎一整个藏经阁的空气都静了下来。 藏经阁的空气、阁中大大小小围得密而不紧的各位僧众的目光和他们那顷刻间喷薄的气息瞬息间聚拢成一个庞大而凝重的气场。 随着这些僧众的目光转来,这气场便如找到了目标一样,泄洪一般冲向净海、净涪两人。 哪怕仅仅只是被波及,哪怕这藏经阁里的大小僧众们并不是有意而为,净海还是被这气场震得木在了原地,整个人动弹不得。 而与净海形成鲜明对比的,还是净涪。 作为这股气场冲击的主要承受者,净涪仅仅只是撩起眼皮往藏经阁中一扫,便自有一股无形气势自净涪周身悄然浮出,于迅雷不及掩耳间迎上了那一股泄洪般冲撞而来的气场。 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这气势与气场撞击之中爆发出来的恐怖冲击。 明明气势、气场都是无形无质的东西,但在这一刻,这周遭的所有人却都清楚明白,一旦这股冲撞爆发,其形成的冲击力将完全可以将这整个藏经阁都毁了。 虽然他们双方都不是有意的,可一旦真出现这样的结果,那损失也绝不是他们静安寺能承担得下来的。毕竟,藏经阁可是一座山寺佛庙的绝对根基所在! 到了这个时候,不仅仅是藏经阁各处的比丘、沙弥们,便连坐在各处一直不动如山的大和尚们也在心底庆幸不已。 幸好啊,幸好他们也来了! 不然…… 这些大和尚们也是这藏经阁里仅剩的那几个未曾闭上眼睛的人之一。 之所以说之一,是因为除了这些大和尚们之外,还有一个仍旧坦然平静的净涪。 就在大和尚们各自出手的时候,净涪却只是睁着眼睛,稳稳站定在原地,看着金色的佛光从各处落下,在这藏经阁堂屋中砌成一个绝对坚固的堡垒。 堡垒已然成形,可预想中的爆发却迟迟未到。 闭着眼睛等待着结果的比丘、沙弥们等了又等,身边却始终平静,有稳不住的人又等了一会儿,就睁开一处小小的缝隙来偷看周围的情况。 但才看到一点,他们便都惊得齐齐睁开了眼睛,愣愣地看着还站在大门不远处的那位青年比丘。 净涪正站在原地,眼底平静地望着这些或闭着眼睛紧张地站在那里或已经睁开眼睛却一脸怔愣的比丘、沙弥们。而他周身勃发的气势依然磅礴,却在触及那一股冲撞过来的气场的须臾间,化作了细细春雨,只是柔柔绵绵地延展出去,却已经不容反抗地将那股气场分化转换,排往各处。 “嘶……” 不知是谁发出了倒吸气的声音,打破了整个藏经阁里吓人的寂静,却也带出了络绎不绝的倒吸气声。 被这些声响勾起好奇心,也各自睁开眼来的那些比丘沙弥们才看得一眼,也情不自禁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一整个藏经阁里,包括那些大和尚在内,谁也说不清自己这会儿到底是震撼多一点,还是惊喜多一点。 但不论如何,这股冲击没有爆发,他们的藏经阁还是完好无损那就真的是太好了。 仍旧不知是谁,先合手弯身向着净涪恭敬一拜,谢道:“多谢比丘。” 因为很快的,整一个藏经阁里的大小僧侣都已经合手弯身向净涪道谢。 “多谢比丘。” 便是分坐在各处的静安寺大和尚们也都笑着合十,向着净涪弯身拜谢,道:“多谢比丘。” 是该谢净涪的。 虽然静安寺的这些大和尚们已经出手,确保能够在这一场乌龙下保住藏经阁,但他们能保下的,也仅仅只是藏经阁二楼以上所收藏的佛经佛典而已。这藏经阁一楼所存放的那些佛经佛典却是无能为力的。 毕竟,一旦冲撞爆发,他们这些人所在的一楼可就是这股冲撞爆发的中心地带。 静安寺的藏经阁一楼真的被这一场乌龙毁了,他们还有什么面目去见静安寺的列祖列宗,他们又怎么有脸面面对静安寺的未来弟子后辈? 便连清白无辜甚至当了池鱼的净海也在卸下身上压着的无形大山后转身向着净涪合十弯腰拜了一拜。 面对着一整个藏经阁的道谢僧侣,净涪摆了摆手,又退后一步,向着所有人合手弯身回了这一礼,却是明明白白地拒绝承下这一份谢意。藏经阁里的大小僧众面面相觑,最后目光一转,寻到了坐在二楼上的大和尚们。 大和尚们也是对视一眼,各自调转目光望向另一侧的清佰大和尚。 清佰大和尚不看周遭的师兄弟们,他的目光在自家的那些比丘、沙弥们转过一圈,最后停在了净涪身上。 净涪也抬起头来,迎上清佰大和尚的目光。 清佰大和尚舒展眉眼,笑着道:“净涪比丘无须过多顾忌,我等心中自有评判,比丘只管承下就是了。” 清佰大和尚说得诚恳,语气也很是真诚,仿佛发自肺腑,所以纵然算不上是强硬地逼迫,却也由不得净涪不应。 但净涪却是真的明白,清佰大和尚这番态度,既是有他自己的谋算,也是因为个中大势。 看这藏经阁里的众位比丘、沙弥们的态度就知道了,他们是真心感激感谢净涪的。因为这一场乌龙是由他们自己闹出来的,而且这一场乌龙真的成了,受创的可不仅仅只是静安寺,还有净涪本人。 第408章 静安寺中7 因为致使这乌龙成形的另一方,正是净涪。 哪怕净涪他仅仅只是被动拉扯进这一场冲撞中,并不是他自己愿意的,那麻烦也很大。 明明只是崇敬仰慕净涪,却又将净涪拖到那般境地,身在藏经阁的这些弟子们是十分愧疚的。而这种愧疚,催生了他们的弥补心理。 愧疚、感激、仰慕等等等等心绪交织在一起,令他们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 道谢是他们正在做的事情,但更多的许诺回报,却不是他们这些小弟子能够有资格决定的。但是没关系,寺里的师长也在。 他们完全有资格替他们承诺些什么。 这种心念,便是大势,逼得清佰大和尚不得不做到这一步的大势。而这大势,也在逼迫着净涪应允。 因为这些比丘、沙弥都是善意的,不掺杂半点杂质的至纯至粹善意。 受这样的一份善意感染,净涪识海世界里的那一片佛光越渐璀璨通透。而那片佛光中,那原本若隐若现的佛陀身影渐渐加深了轮廓,仿佛有谁在拿着一支画笔,正沿着净涪佛身的身体轮廓一笔笔地描绘刻画。 佛身在那样的一片佛光中睁开眼来,定定地望了净涪本尊一眼。 净涪本尊抽空不着痕迹地回视识海世界,与佛身一个对视。 净涪本尊的目光始终平静冷淡,佛身的目光却带上了些许恳求。 君子,可欺之以方。没想到,他自己曾拿来谋算过左天行的手段,竟有一日也会有人用在他的身上。 ‘呵呵……’净涪本尊毫无笑意,‘魔身的意见不用问也知道了,至于我,你觉得我会同意?’ 二对一,打自一开始,佛身便知道自己的意见可能会被驳回。但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结果? 佛身现在就想要试一试。 ‘但你现在在外的身份,是佛门妙音寺的比丘。’ 佛门妙音寺的比丘,某种程度上比起左天行还容易谋算。 净涪本尊难得地皱了皱眉头。 但佛身已经明白了净涪本尊的决定,他微微扬起唇角,又自闭上了眼睛。 净涪本尊最后看得隐在佛光中的佛身一眼,抽回心神迎着众僧的目光双手合十,稍稍向前一个躬身。 藏经阁中的所有静安寺净字辈的弟子都不自觉地笑弯了眼,也齐齐向着净涪的方向双手合十,躬身拜了一拜,齐声赞道:“南无阿弥陀佛。” 清佰大和尚扫了一眼那些净字辈的弟子们,眼中带笑,也领着一众大和尚向着净涪弯身合十拜了一拜,也道:“南无阿弥陀佛。” 拜谢过后,清佰大和尚又道:“比丘大恩大德,我静安寺铭记于心,来日但有差遣,绝不推脱。” 听得清佰大和尚这话,静安寺的其他清字辈大和尚们纷纷侧目,但稍一思量之后,诸位大和尚们也就都明白了清佰大和尚的意图。 他们主持在恒真和净涪之间,择定了这一位比丘,所以这会儿,他们家主持师兄是要趁着难得的机会站队了。 不过站队也就站队了,站在这位比丘身边总比站在那位僧人那边胜算大。 对于清佰大和尚的这番明确的表态,净涪只是笑笑,并没有再多的表示。 清佰大和尚也不在意,他单手一扬,请净涪自便,然后就往后一退,重新在他自己的位置上坐了。 净涪一垂眼睑,又自然而然地抬了起来。 既然你们现下自愿站队,那日后诸事如何,可就怨不得他了。 净涪微微转头对净海比丘一个示意,抬脚便穿过人群,在柜台前排着的队伍末端站定。 等在净涪面前的是一个小沙弥,因着方才随着他其他的那些师兄弟一起回头注视净涪的缘故,这会儿还没有转过身去的他与净涪隔着一小段距离面对面地站着。 不,更确切地说,这个小沙弥他是木愣愣看着净涪一步步走近到他身前站定的。 这小沙弥回过神来的时候,整张脸都烧红了,那红霞甚至连他耳后、脖颈等地方都霸占了个全。 旁边的那些比丘、沙弥看着这样没用的自家师弟,既羡又恨地瞪了他几眼。 净涪却是只作平常,他目光礼貌地看着前方的这个小沙弥,平静坦然地与他点了点头。 小沙弥倒被净涪这个普通的动作吓了一跳,几乎将头埋进自己胸膛里的他只记得合十向着净涪深深地拜了一礼,便昏头转向地转过身去。 那小沙弥转过去的时候身形还是摇摇晃晃的,别人看着都要替他掐一把冷汗。 事实上,这藏经阁里的其他比丘、沙弥也真的在为这位师弟紧张。 因为…… 他倒了也就倒了,平地摔再怎么样也不能将人摔出个好歹来,怕的就是这师弟一摔将他自己摔到他身后的净涪比丘身上去,冒犯了净涪比丘。倘若他真的将自己摔到净涪比丘身上去了,再算上刚才差点形成的乌龙,他们静安寺弟子在净涪比丘心里还能留下个什么好印象?! 啊?!还会有什么好印象?! 万幸的是,那位小沙弥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的身体晃了晃又晃之后,终于还是稳稳地站定了。 当然,这就要忽视那位小沙弥下意识搭放在他前面那位沙弥背上用来借力的那只手了。 坐在二楼上将这一切全都收入眼底的几位大和尚中,有一人忽然轻笑出声,微微感叹道:“这些小子们啊……” 他的声音虽不曾刻意压低,却也只在几位大和尚耳边响起,始终未曾落到其他人耳中。 另有一位大和尚听见,也是摇了摇头,“真怨不得他们。净涪比丘这般风采,倘若我也在他们这个年纪,也是扛不住的。” 清佰大和尚听着这两位师弟这般言语,只笑了笑,却不言语。 他的侧旁,本有一位闭目神游的大和尚。 这会儿,这位大和尚也难得地出言评点道:“别的不看,单只看我们寺里的这些小子,便知道这天下佛徒是如何看待这位比丘的了。妙音寺有此子在,便握住了大势。有大势在手,妙音寺便站在了不败之地。” 说完,他侧身向着清佰大和尚合十深深拜下去,额头触及藏经阁略带冷意的地板,道:“主持好决断。” 清佰大和尚急急扶起身前大礼拜下的大和尚,口中说道:“不过职责所在,师弟不必如此。” 然而,他只扶起了这一个,另外的几位大和尚也已经正色拜了下去,口中也都是一般言辞。清佰大和尚只能一叠声地请他们起来。 幸而这些大和尚也不是在找清佰大和尚的麻烦,清佰大和尚软声一请,他们便从地上站起,重新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了。 这些大和尚们在藏经阁二楼的这番动静瞒得过那些比丘、沙弥的耳目,却掩不住净涪的眼睛。 便连这些大和尚们的种种心思,净涪也是洞若观火。 只是净涪懒得理会。 反正日后和他们这些大和尚打交道的,不是妙音寺那边的大和尚们,便是日后的佛门佛子。无论如何,总不会是他。 他身份特殊,也有特殊的好处。 就是这些大和尚谋算压逼他令他不耐。 倘若魔身此时还清醒,碰见这种情况不管如何必是要令他们这些大和尚吃上一亏的。但现下魔身已经熟睡过去,只留佛身和净涪本尊。 佛身对此自是随意,而无善无恶的净涪本尊,也仅仅只是不耐而已。 甚至这种不耐烦很快就散去了。 毕竟静安寺的投靠,于净涪他并无甚关碍。 静安寺投靠的是妙音寺,日后自有妙音寺的人与他们仔细商榷,用不到净涪,也落不到净涪头上来。 净涪垂着眼睑站在原地,随着越渐加快速度前进的队伍往前移。 很快,净涪就站到了柜台前。 柜台背后的比丘早早就已经在等着这一刻了。 但见他面上噙着一丝亲近的笑容,大方而矜持地向着净涪合十微微点头一礼,道:“南无阿弥陀佛,请问师弟法号?” 听得站在柜台的那位师兄/师弟问的这么一句话,整一个藏经阁里的比丘、沙弥齐齐在心底翻了一个白眼。 这一位,谁还不认识?这藏经阁里的谁又不是为他而来,你居然还问他法号? 明白的知道你是想要和净涪师弟/师兄多说两句,不明白的还以为你真就是个不知世事的白痴呢! 当然,这些在心中一声声痛斥那位比丘的人是真的愤懑还是在羡慕嫉妒,那就是见仁见智了。 而且若换了他们自己站在那柜台后面,他们自己也不能保证情况会比现在好。 只是净涪却不在意,他将前不久才落到他手上的那枚弟子铭牌拿了出来。 “咔哒。” 一声脆响之后,又是一声细长的摩擦声。 却是净涪将他的那块弟子铭牌推到了那位比丘面前。 那比丘点了点头,伸出激动得微微发颤的手捧起了他面前的弟子铭牌,前后翻了翻,仔细看过那弟子铭牌上铭刻下的法号,点了点头,稳住有些飘的声音,道:“原来是净涪比丘。” 比丘将弟子铭牌小心地放在了柜台上,又抬头问净涪:“比丘是要在藏经阁里翻阅藏经?” 第409章 静安寺中8 净涪自也是点头。 那比丘又问:“需要借书吗?” 净涪仍旧耐心地摇了摇头。 那比丘到底不敢再在自家的一众师兄弟那毒辣的目光下拖延时间,他也不能真将净涪当作第一次踏入藏经阁的那些小师弟一样拉着他叮嘱这叮嘱那的,人家净涪比丘可是出身妙音寺藏经阁,他真要敢那样做可是实打实的班门弄斧。比丘只得尽量放慢了动作,拖到实在不能再拖了,他才将净涪的那一份铭牌双手递还给他。 净涪也是双手接过,又对着这比丘点了点头,便往侧旁退出一步,给站在他身后的那位沙弥让出位置,顺道还冲着排在他身后的那些沙弥、比丘歉意地笑了笑。 排在净涪身后的那些沙弥、比丘倒是没有生气,此时见得净涪冲他们笑,也是晃了神愣愣地笑了回去。 净涪这才将那份铭牌挂在腰侧,转身打量了这一整个静安寺藏经阁一眼,没作停留,只寻了楼梯便上了二楼。 直等到净涪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间,那位站在柜台最前方的沙弥才愣愣怔怔地回过神来,他急急地将自己的弟子铭牌往柜台上一推,催促道:“麻烦师兄快点。” 柜台后的那位比丘瞪了他一眼,哪儿还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虽然也暗恨自己现在还在值守,职司所在,脱不得身,只能巴巴看着别的师兄弟赶上去,但因为他自己方才也多有不妥,现在实在不好再做些什么,也只得伸手将几乎是塞到自己手上的那份弟子铭牌拿过来,帮他换了另一份藏经阁专用铭牌。 净涪不理会楼下柜台处的那些事情,不在乎跟着他从一楼上了二楼的一众沙弥比丘,他甚至都没去看也在这二楼上的静安寺的那些大和尚们,目光在这摆了满满当当经书的书架上转了右转,然后停了下来。 他抬脚便往他目光驻留的地方走。 那里,有一个与这藏经阁二楼里的其他书架一般无二的书架。 清佰等大和尚顺着净涪的目光,也在那一个书架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可直到净涪站定在那一个书架前面,他们也没看出些什么来。 几位大和尚对视一眼,最后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重新转了目光去看着净涪。 净涪全不在意,他在那一个书架的一侧站定,抬眼望过一回后,他抬起了手,没去找那书架上整齐排列的藏经,而是摸上了书架最顶层的一处隔板。 ‘咦?’ 不知这藏经阁里有多少人在这一刻按捺不住,在心底发出那么一声惊疑的声音。 净涪却是笃定地在隔板处摸了摸,然后又转手探向那一层隔板下方左侧某一个位置,在那里找到一个不起眼的细小凹陷。 “假的吧,那里怎么会有东西,不过是普通的隔板而已?!真有东西,我会不知道?” 清佰大和尚甚至都不用循声去看,便知道说这话的,就是这么多年来一直镇守藏经阁的清盛大和尚。 清佰大和尚没作声,他仍自盯紧了净涪的动作。 旁边的大和尚却有人心生疑问,“清盛师兄,你真的不知道?” 须知,这位师兄可是出了名的嗜书如命,从他入寺修行的那一日开始,他根本就像是长在藏经阁的那样,他们这藏经阁里的藏书,就没有他没有翻阅钻研过的。 他们这些师兄弟本来以为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即便在他们静安寺,也应该只是神物自晦,对他们这些无缘的人显化假象而已。它还应该是他们藏经阁里收藏的某一部藏经。但现在看着净涪的动作,又好像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啊…… 清盛大和尚狠狠地点了点头,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净涪左右,“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 没有人怀疑清盛大和尚说谎。 但看着现下这般情况,更不像是净涪在愚弄他们。 他犯不着。 清佰大和尚忽然开口道:“我们且看着吧,很快就会有结果了的。” 作为静安寺的主持,清佰大和尚心中隐隐有一种感觉。 净涪比丘早先摸索的那地方,是真的有人曾经在那里藏了些什么。 净涪还在拿指腹一点点扫过那处细微的凹陷。 随着他的动作,一条又一条的线条在他脑海中快速勾勒而出,还原成一尊佛陀刻像。 那仅仅是一幅简笔刻像,但却是这样的一幅刻像,在净涪脑海里显化出了一尊细致尊贵磅礴庄严的佛陀。 那尊佛陀成形的那一刻,不知从何处忽然响起“嗡”的一声闷响,似惊雷也似重鼓,乍然在所有人的耳边爆发。 然而这一声闷响却没给谁形成什么妨碍,反而像是有哪一位大德在他们耳边重重地一声发问,震颤他们的心灵,叩问他们的本心,令他们一瞬间不自觉地泪盈于眶。 但在泪光朦胧中,净涪前方虚空却又有一道金璨佛光洒下。佛光中,一尊罗汉若隐若现。 这尊罗汉净涪不知,但清佰等大和尚包括藏经阁里的所有比丘、沙弥却都认识。 这尊罗汉,是他们寺中所出的唯一一位罗汉尊者,圆成罗汉。 清佰大和尚等再也坐不住了,他们就像这藏经阁里的净字辈小沙弥们一样,起身离开坐席,向着圆成罗汉的位置大礼拜下。 圆成罗汉甫一现身,便看见了这周遭的情况,他目光在净涪身上顿了一顿,又扫视过那些拜倒在地上的僧侣们,笑着道:“我本还以为,会是谁与我有这一段缘法,能在这藏经阁里找到我当年一时起意留下的藏经呢。没想到,居然会是净涪比丘……” 净涪礼貌地垂着眼睑,恭敬垂首,双手合十微微一拜。 也就是清佰大和尚等人都在大礼参拜,脸面都紧紧贴在地面,所有心念都在虔诚礼拜那位圆成罗汉,才没有发现净涪对圆成罗汉的礼拜中只有敬没有尊。 当然,圆成罗汉也完全不在意就是了。 “既然净涪比丘找上门来,那我留下的那部藏经里,想必是另有玄机。”他话语中仍然笑意不减,“我竟一直不知道,那部藏经里还夹杂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哈哈,有趣!有趣!” 净涪慢慢地站直了身体。 圆成罗汉笑得一阵之后,又垂眼看着下方的净涪。 他在上方虚空,净涪却站在下方,这一高一低的位置差别,原该是能让他生出一种俯视的感觉来的。可这会儿,圆成罗汉这样看着下方的净涪,却觉得…… 他们并不真的就是有着位置高低差别的,他们根本就像是站在同一个高度上,平时着对方的。 甚至若他的气势稍弱一点,圆成自己还有可能落于净涪下方,反被净涪俯视。 圆成罗汉禁不住一乐,又笑了。 当年的那个天圣魔君啊,即便入了佛门,也还是成了这样的一个净涪比丘。 净涪只是平静地望着圆成罗汉,唇边始终蕴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他知道这位圆成罗汉清楚自己的身份,却丝毫不觉得担心。便连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处的魔身,也还是一直酣然熟睡。 圆成罗汉又在心底赞了一声,才收尽脸上所有的笑意,正色开口道:“当日,我一时起意,将我亲笔誊抄的一部《佛说阿弥陀经》隐于此间,以待有缘。却不想,原来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还另有玄机,倒是我眼拙了。” “但不论如何,比丘既然找到了这里,那这里藏着的那部经书便是与比丘有缘,自然便该被赠予比丘。” “还请比丘收下才好。” 说罢,佛光中的圆成罗汉抬手往那个书架的方向一指。 “咔哒。” 一声细响响过后,又有一声短促的推移声响起。 那书架隔板间的一块木板被挪移开,露出里头一本平平摆放着的佛经。 这佛经本来就薄,放在那隔板空隙处却是整整好。 净涪只扫了躺在那里触手可及的那部佛经一眼,便抬起了目光,直直望向上方的圆成罗汉。 因是居高临下,圆成罗汉看得清楚,这位净涪比丘的眼底,不见一丝波澜。 圆成罗汉心底又想笑。 出自他手笔被他特意留给有缘人的《佛说阿弥陀经》价值几何,没有人不知道,也没有人不想要。可现在,他的面前就站了这么一个人。 这位净涪比丘,他就真的不想要。 因为他猜到,这部《佛说阿弥陀经》上留下的种种感悟体会,与他自己的道不合。而且他也知道,圆成这位誊抄者在这一部经文上寄予了什么样的厚望。 他清楚,他知道,所以这一部《佛说阿弥陀经》他完全不想接手。 圆成罗汉心底的笑意终究全都化成了叹息。 他妥协地道:“但我想了想,净涪比丘你不是为了这部《佛说阿弥陀经》而来,还是差了几分缘法。唉……” 听到这里,不单单是清佰等掌寺的大和尚,便连年纪少见识浅的小沙弥们都猜到了下文。 果不其然,他们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听见了圆成罗汉的下一句话。 “差了这几分缘法,这《佛说阿弥陀经》就还是不能给你。” 第410章 静安寺中9 听圆成罗汉这么一句话,净涪倒是没什么,但这藏经阁里的其他人尚且顾不上庆幸这一段出自自家祖师爷手笔的机缘落入外人手中,先就替净涪生起气来。 方才明明是你自己说的要将这一部佛经赠送给人家,现在又说不能给,这不是耍着人家玩吗?! 别管净涪比丘本人到底想不想接受这一份机缘,单你这样前后反复的说法乃至态度就不对! 然而,当这些怒火盈胸的沙弥、比丘们抬头,几乎是下意识地瞪向上首的圆成罗汉的时候,他们才猛然醒觉,此时承受他们怒火的不是别人,而是被他们供奉在祖师堂受他们供奉的祖师爷。 有那么一会儿的工夫,这些沙弥、比丘们的表情都是空白的。 作为当事人的净涪倒是比他们所有人还要平静得多,他就只是礼貌性地望着虚空佛光中的圆成罗汉,没有太多的情绪变化。 待那些沙弥、比丘回过神来后,不少人是低下头谁都不看的,但也有不少人用愧疚担忧的眼神打量他。 圆成罗汉将所有人这顷刻间的变化收入眼底,但比起当年眼睁睁看着静安寺败落,圆成罗汉此时的情绪着实算得上平静而满足。 他弯着唇高兴地笑了笑,对下方平静渊深的净涪眨了眨眼睛,转了话题道:“对了,比丘找到这一部佛经头上来,是为的取走散落在此处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哈哈,那请比丘随意,随意。说起来,我还挺好奇的,散落在这里的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到底在哪里?我怎么都没有看见?” 虽然说这也是缘法的问题,但放在暗格里被妥当安置了这么多年的那部《佛说阿弥陀经》可是出自他的手笔,可圆成却敢担保,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里真的没有哪一片贝叶是完全空白的。 别是他将记载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的贝叶当做真正的空白贝叶用了吧。 圆成罗汉甚至开始翻找脑海里的记忆,想要找出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里到底哪一片纸张更为特殊一点了。然而,即便他的记忆清晰无有一丝模糊,他还是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净涪似乎知道圆成这位罗汉的心思,他摇了摇头。 圆成罗汉一挑眉:“哦?” 却见净涪双手合十,向着他微微一个稽首,然后便伸出手来,抓住了那个被推移到另一侧露出空格来的那一块薄薄的木片。他的手指仅仅只是一扭一扣,那块薄薄的木片便乖乖地落在了他的手掌心。 圆成罗汉这会儿是真的惊讶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僧侣也都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直直地望着净涪的手,完全回不过神来。 是他们眼花了还是出现幻觉了,他们怎么没见着净涪比丘伸手去拿暗格里静静躺着的那部《佛说阿弥陀经》,而去找的那块活动的木片? 净涪却不理会旁人的想法,他只是微垂了眼睑望着那块木片。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聚集到了他的掌心处,死死地盯着那一块木片,仿佛能从这块木片上看出些花儿来。 也许真的是受到了这些人的影响,又或者仅仅是感觉到净涪的意志,那块木片开始有了些变化。 它的颜色从普通的深棕色褪成玉白色,形状也从木条形状开始拉扯变化,甚至连它的材质也在慢慢改变。 等到一切变化结束之后,静静躺在净涪手掌心里的就再不是方才的那一块木片了,而是一片空白的薄薄贝叶。 贝叶莹润如玉,泛着薄薄的微光,触手更有微温,谁看了都不会相信它是凡物。 圆成罗汉恍然,却不知道自己该哭该笑。 都到这个时候了,圆成罗汉哪儿还不知道,净涪手里的那一片贝叶才是真真正正刻录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宝贝?可这样的一件宝贝,却被人制成了木括,藏着另一部《佛说阿弥陀经》。这可真的是…… 然而,不管旁人想法如何,那躺在净涪手心处的空白贝叶却渐渐地升起了一缕比上空圆成罗汉身上的佛光更璀璨更通透的佛光。佛光流转间,牢牢吸引住了所有人的心神和目光。可这一藏经阁的大小僧侣们,也仅仅只有净涪比丘一人得到了特殊的回应。 如同以往他每次找到刻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贝叶一样,佛光升起的那一刻,净涪的心神便被拖入了不知在哪一处时空中的祗树给孤独园里。 但园林中,还是那些熟悉的树木、熟悉的大比丘和比丘众、熟悉的菩提树,以及菩提树下端坐的世尊。 世尊正与一众大比丘、比丘说法,对于净涪的突然出现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在意。 净涪也是习以为常,他眨了眨眼睛,便收摄了心神,平静了思绪,安安稳稳地坐在蒲团上,认真听着经文。 “……无法可得分第二十二……” “须菩提白佛言,世尊,佛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为无所得耶。佛言,如是如是。……乃至无有少法可得,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净涪神色一凛,不由得抬起头来直直望向上首的世尊。 世尊却面色不改,仍然放松自如地与在场的众人讲经。 世尊此后的经文讲解,净涪已没再留心,他只是一字一句地咀嚼着那一段经文。 “……我得阿耨多罗三藐萨菩提,乃至无有少法可得,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阿耨多罗三藐萨菩提,指的是无上正等正觉佛果。然而,世尊说“我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乃至无有少法可得,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他得证无上正等正觉这一个境界,甚至连一点点的少量法门都没有得到,才将这一层境界命名为无上正等正觉。 然而,在世尊释迦哞尼说这一句之前,却又有须菩提问的“佛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为无所得耶”。 须菩提问的是,世尊证得无上正等正觉,是不是什么都没有得到? 其后世尊释迦牟尼答这一问说的明明是“如是如是”,却又解说“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乃至无有少法可得”。 “无所得”、“乃至无有少法可得”俱是“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无所得”、“乃至无有少法可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净涪只一遍遍咀嚼着这些词语,始终没有厌倦,也一直没有分神分心,甚至直到他的心神被送出这一处园林,他还是专心致志地咀嚼着这些词语,未曾有过半点停歇。 坐在上首虚空处的圆成罗汉看着净涪眼睛明暗一个闪烁之后,竟就开始不停不休地来回念叨着几个词语,几近疯魔。 他挑了挑眉,便将目光从净涪的脸面往下一挪,落在他手上拿着的那一片空白贝叶上。 原本那一片空白的贝叶,渐渐地被金色佛光刻印上了一个个文字。 圆成罗汉谨慎地扫了那片贝叶一眼,便急急地转开了目光。 不怪他胆小,实在是他不能看。 圆成罗汉挪开目光的那一瞬息间,他瞥了一眼对危险不自知视线仍旧紧紧黏着在那片贝叶上出现的鎏金文字的大小僧众,再顾不上其他,沉下脸直接哼了一声。 冷哼声炸响在这藏经阁里除了净涪之外的每一个人耳边,炸得他们不自觉地跟随着那声音的指示,转头抽离了视线。 “别看!” 一众比丘、沙弥们还在愣神的时候,诸位大和尚已经回过神来了,虽然他们还是很想很想再看一看那片贝叶上的经文,但他们还是坚持住了,没真的再转眼去看。甚至,他们在偷看了圆成罗汉的脸色后,还乖觉地分工帮忙约束一众弟子们。 在这些大和尚的约束乃至镇压下,这里站着的每一个比丘、沙弥,还真的没有谁有胆子再往净涪的方向再偷看一眼。 哪怕他们再渴求再贪念,也始终还是控制住了。 见得这般情况,圆成罗汉终于放缓了神色。 他侧头往净涪的方向看了一眼。 只看净涪的表情,视线完全没有往净涪手上贝叶的方向转。 然后,圆成罗汉垂眸看着下方的一众徒子徒孙,沉声道:“你们谁若是打定了注意更易佛统,想要随着净涪比丘一起参禅,那就看。” “看个够!看个仔细!别错过这一次难得的机缘!” 虽然圆成罗汉在催促他们看认真看仔细,但还是没有哪个人真的胆敢再往净涪的方向瞥一眼。 所有人,他们中的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圆成罗汉话中的“更易佛统”四个字吓到了。 “更易佛统”或许意味着他们会脱离静安寺,但那不是重点,重点是“更易佛统”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更多意味着折损自身根基,搅乱自身根底,磨损自身底蕴。或许“更易佛统”之后还真的会有天大的好处,甚至足以弥补他们在“更易佛统”过程中的折损,但在他们心思还没有完全确定的当下,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圆成罗汉来回打量过藏经阁里的大小僧侣,才松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段佛经解析我翻了些资料,只敢说是粗解谬解,不敢保证其他,各位亲们想要细究的话,可以自己翻看《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也可以自己翻找一下译经或者解注,应该也会有自己的心得体会,就不要太细究了吧,啊哈哈。 第411章 静安寺中10 不怪圆成罗汉紧张,实在是圆成罗汉曾有幸地听西方极乐净土中参禅的大德说过佛讲过经。 尽管那位大德不过菩萨果位,他参加的也仅仅是一场面向所有身在极乐净土佛国的同修的法会,可这一场法会之后,圆成罗汉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能从那位大德的影响中脱离出来。 他尚且如此,那他的这些还在景浩界的佛子佛孙们就更不用想了。 这藏经阁里站着的包括清佰等大和尚在内的所有僧侣,几乎全都是他们静安寺的支柱。倘若这里的人被那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影响到了,都不用净涪比丘多做什么,他们静安寺山门处的牌匾就得换个名号了。 不用怀疑,净涪比丘手里拿着的那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效果就是那么夸张。或者说,这个时候的这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就是那么恐怖。 当然,也就是这个时候而已。 过了这么一段时间,等这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上的世尊阿弥陀气息散去,它就没有这个威能了。 圆成罗汉谨慎地扫视着那边握着贝叶站定的净涪比丘,仍旧不敢让目光偏移到那一片贝叶上去,甚至连那片贝叶上升腾起的金色佛光也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 他看着这位净涪比丘,心中升起一种明悟。 怨不得这位魔君入了佛门不过十来年,就能迅速将同辈的师兄弟抛在身后,甚至连身负景浩界大运和他也有着一样机缘的左天行都被甩了不止一个身位。原来除了净涪比丘他自己的底蕴和悟性之外,还有这样的原因。 原来世间传言的世尊亲授真经,是这么个“授”法。 圆成罗汉看着净涪比丘的眼睛深处渐渐地升起了丝丝怜悯。 净涪比丘,不,天圣魔君他知道这里头的隐患吗? 他猜这位比丘是知道的,因为他太灵敏了。 所以渐渐的,圆成罗汉眼底的怜悯便统统都变成了忌惮。 他们这些高坐在世界之外俯瞰此方世界,看着它繁华昌盛,也看着它衰落覆灭,甚至看着它逆转时空,耗尽所有积蓄拼取一线生机。如何还不清楚这方世界里的两位弄潮儿真正超脱于世人之上的地方? 资质、心性、悟性、根骨……有!眼光、心胸、格局、智慧……亦有!但比起这个世界里的其他同样难得的人杰来,左天行的气运、皇甫成的灵敏果决,才是拉开距离的关键。 而能和左天行得天独厚的气运相抗衡,让天圣魔君皇甫成能紧紧咬住左天行,始终未曾被甩下的,就是天圣魔君皇甫成自幼年起便从生死绝境中磨砺出来的灵敏和果决。 先是北淮国皇宫,后是天魔宗内宗…… 这两处地方,终究打磨出了天圣魔君皇甫成。也让他的那份与生俱来的灵敏和果决彻底化作了他的本能。 也就是这一份本能,让当年的天圣魔君博到了一线生机,更让作为棋盘的景浩界、想要下子的那位天魔童子,甚至是他们这些局外的观棋者,也都变成了当下的这个局面。 这一切的起点,便在于当年天圣魔君皇甫成的自爆。 当年生死不足论唯我唯道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已经成了现在的这个表情平和气息安静的净涪比丘,然而,天地之外以天地为局众生作子的棋手和旁观一界的看客,谁又敢真的相信这位比丘就只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平和安静? 天魔童子不敢,慧真祖师不能,便连那位什么都不清楚的“皇甫成”也不会。 但是…… 那可是世尊阿弥陀啊。 世尊阿弥陀,哪儿会是天魔童子能比的? 对上世尊阿弥陀,即便这位比丘再不情愿再想反抗,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他甚至该是连这样的念头都生不起的。 可是圆成罗汉看净涪比丘,却又分明不是心如死灰的模样。这比丘虽表情平和,气息安定,但这副皮囊内里,却还燃着一团火。 圆成罗汉这回是真的看不清楚了,脑子里种种思绪转来转去的,完全没有个头绪。 许久之后,圆成罗汉在心底叹了口气,终于放过了头疼得几近炸裂的自己。 管他呢。反正哪怕净涪比丘再能耐,能能耐得过世尊去?! 再者,世尊既然看重净涪比丘,自然该知道如何才能真正的收复他。他们西天的佛国里也不是没有像净涪比丘这样甚至是远胜于他的人物。可现在又怎么样呢?不都成了他们佛门的菩萨、佛陀,坐镇佛门? 所以说,不相信谁,也该相信世尊。 圆成罗汉无声合十,在心底低唱一声佛号,便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净涪可不知道圆成罗汉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就想了这么许多,魔身仍然自顾自地熟睡,而佛身却也还木愣地紧握着那一片已经刻上了鎏金经文的贝叶站在原地出神,唯一一个还清醒且空闲的本尊却是稳稳端坐在识海世界中央,平静无波地看着前方佛光汹涌激荡的左半边识海世界。 早在净涪探手伸向那块木片的时候,净涪的外相便已经被净涪本尊交到了佛身手上。净涪本尊退守了识海,只由佛身掌控肉身。 然而,不论掌控着净涪肉身的是本尊还是佛身,他们谁都没有分给圆成罗汉一个眼神。 圆成罗汉虽然已经登临西天佛国,更证得罗汉果位,但在净涪的事情上,他仅仅只是一个外人。坐得再高,看得再多,他也始终还是一个外人。 虽然有话说当局者迷,但作为外人,圆成罗汉哪儿又有净涪自己看得仔细清楚? 而且,圆成罗汉小看了世尊阿弥陀的胸襟。 世尊阿弥陀赠给净涪《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为他解说经文,却从没有要用那种简单粗暴的手段感化净涪,将净涪转化为他的信徒的意思。否则,他完全用不着让净涪在这景浩界各处寻找《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这么麻烦,直接在净涪真灵中印下自己烙印就可以了。 凭借阿弥陀的境界和手段,他若真想,完全可以做到不惊动净涪,甚至能让他永生永世地无知无觉。 世尊阿弥陀就是有这样的神威。 然而,他愣就是为了净涪这一个小小的比丘,花费了这么多心思。 他赠经,传于净涪手上的经文却不是由他自己亲手铭刻,而是出自净涪自身感悟,以大神通大法力替他凝聚成形,未曾带上他自己的烙印;他说法,演说的仅仅只是佛理,而不是他的佛道。 世尊阿弥陀只是见净涪弃魔入佛,有超脱轮回的希望,便心生欢喜,随手助了他一臂之力,化作竹筏渡他前行。若阿弥陀真的在净涪心灵乃至真灵上动了手脚,那即便净涪最终成佛,他也不是真正的超脱,便是西天佛国里又多了一尊佛,那又有什么意义? 正是净涪感于世尊阿弥陀的大慈悲,他才没有在接手第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那一刻叛离佛门,仍旧安安稳稳地当着他的佛门沙弥,一步一步地搜寻散落在外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乃至成了今日的佛门比丘。 佛门本就容许还俗,若净涪真的决意脱离佛门,那又能比他当日下定决心自爆难多少? 圆成罗汉、净涪不动,藏经阁里的那些大和尚、比丘和沙弥们却也因为圆成罗汉早先的警告不敢乱动,所以这藏经阁里虽然人多,但委实安静得很。 这样的静谧持续了很久,一直到日近西山,晚霞渐起,净涪醒过神来,翻手收起手上的那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才打破了这一室凝滞的空气。 净涪佛身转过身来,先对着圆成罗汉合手弯身一拜,又回身对着清佰大和尚的方向合十一礼致歉,便就转身走向了楼梯口。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过之后,他出现在了一楼楼梯口处,众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净涪佛身就已经排到了柜台前那队队伍的末端。 圆成罗汉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净涪佛身站定在队伍末端处,他才终于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睛,又打量了净涪好几眼,才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净涪比丘!好一个净涪比丘!” 果然不愧是净涪比丘! 果然不愧是天圣魔君! 圆成罗汉畅快笑过之后,又扬声与净涪说道:“我这《佛说阿弥陀经》既与比丘无缘,比丘也无意于它,那便该再次隐去,以等待它的有缘人。” 清佰大和尚等人被圆成罗汉的笑声拉回神智,听得圆成罗汉这么一说,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望向了那处少了门板的暗格,望定那部《佛说阿弥陀经》。 圆成罗汉抬手一点,便见一道金色佛光垂落,罩定在那部《佛说阿弥陀经》身上。然后,那片佛光不过一个闪烁,便带着那部《佛说阿弥陀经》消失不见了。 饶是清佰等清字辈的大和尚,也都一时把持不住,面露异色,更不用说净字辈的这些比丘、沙弥了。 那些年轻一点心境稍差一点的小沙弥看着那处空荡荡的暗格,若不是祖师当面,怕他们就要当场来个捶胸顿足了。 第412章 静安寺中11 圆成罗汉扫了一眼这些面色各异的佛子佛孙,也不生气,只笑着道:“这部《佛说阿弥陀经》仍藏在这藏经阁里,尔等谁若与它有缘,自当可在这浩浩藏经中寻得此经。尔等无须如此作态。” 听得圆成罗汉这话,藏经阁里的一众人等齐齐一整脸色,双手合十,向着圆成罗汉弯身一拜,口中道:“是,弟子等谨听祖师教诲。” 一整个藏经阁的人里,也就只有净涪一人还直挺挺地面向圆成罗汉站定。如此突兀,无论如何都该给人些格格不入的感觉,可在场的这些人,包括圆成这位罗汉在内,没谁觉得有什么不对。 不是圆成罗汉和这一众人等忽视了净涪,而是净涪自己收束了存在感。 佛身便是再专心品味那一段“无法可得分”,他也很清楚场合。 这个时候的藏经阁里,本也不需要他这个外人来彰显存在感。 点明了《佛说阿弥陀经》的去向之后,圆成罗汉又和藏经阁里的佛子佛孙说得几句,便正了脸色,说道:“好了,诸事已了,我也该回返西天了。” 他转落视线望向那边也正抬头望来的净涪比丘,合十低头微微一礼,只留了数字落在净涪耳边,便化作一道金色光柱冲天而起,投入西天的方向消失不见。 “净涪比丘,再会。” 净涪佛身也是合十躬身,拜送圆成罗汉回归西天佛国。 清佰大和尚率众恭送圆成罗汉离开后,站直身便望见那一个开了一处空荡荡暗格的书架,侧身和执掌藏经阁的清盛大和尚交代了几句,清盛大和尚目光边往那处扫了一眼,边轻轻点头应了。 清佰大和尚见状,也不过多停留,只在最后又往净涪方向处看了一眼,便领着其余的几位大和尚起身离开了藏经阁。 原地只留下了清盛大和尚一人。 清盛大和尚看得清佰等师兄弟走了,便抬手往身后一招。 很快,就有一个小沙弥站到了他的身侧,躬身聆听他的吩咐。 清盛大和尚低声吩咐了一句,便站起身来,缓步走到了那一处书架前。 这处书架先有声名赫赫的净涪比丘来过,又有圆成罗汉这位祖师降临凡尘,实可谓是这藏经阁里的每一位比丘、沙弥们都想踏足的圣地。 但这藏经阁里净字辈的师兄弟数量众多,每一个都想到那里站一站,摸一摸,总得分出个先后次第。可但凡有资格争一争的,不论是谁,都不愿意退这一步,所以一时之间,情况竟就形成了僵持之势。 直到清盛大和尚迈步走向那处书架,在净涪站的位置上站定,甚至伸出手去,摸上了那一处书架,这僵持的局面才算是被打破。 没办法,他们这些小辈的,总不能跟清盛师伯/师叔争吧。 也只能让了。 一时间,分散在藏经阁各处的比丘、沙弥们竟都在心里发誓,哪怕是将这藏经阁当成自家夜宿的云房,也要将师祖留下的那部《佛说阿弥陀经》翻出来。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他们是不能想了,但这部《佛说阿弥陀经》总能了吧。反正圆成师祖都说了,这部《佛说阿弥陀经》还留在这藏经阁里,他们哪怕和《佛说阿弥陀经》没有缘法,翻遍整个藏经阁的藏书后,他们总该能摸一摸碰一碰那部《佛说阿弥陀经》吧。 不过这些沙弥中也颇有几个极为机灵,他们眼看着自家师兄弟之间的无形竞争,却是眼珠子一转,视线隐蔽地往柜台前一飘,飘向了那边仍站在队伍末端的净涪身上。 见得净涪身后还是空荡荡的,那几个小沙弥心中猛地一跳,然后也都收束了气息,就要在最不惹眼的状态下,以最快速度奔向了净涪那边。 净涪佛身仍沉浸在那一段经文中,察觉到陌生的气息靠近,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往四周扫了一眼。 那几个才刚抬起脚想要动作的沙弥们叫净涪看得这一眼,都来不及想些什么,心就猛地一跳,整个人都僵在当场。 不是吓的,是惊的。 但要这些沙弥们再细究他们为什么被惊住了,他们又说不出原因。明明净涪比丘的目光还是早先他们所见的那般平静平和,不见怒气,他们还是被他这一眼惊在了当场。 到底此时执掌肉身的还是佛身,他见得那些小沙弥们僵立在原地,那小脸煞白煞白的,看着可怜至极,便对着他们安抚地笑了一笑,然后才收拢了心神,又再度沉浸在经文中。 几位小沙弥目光一个碰撞,原还带着些茫然无措的眼睛猛地一定,然后几乎是同时的,他们的身体猛地向着净涪的方向蹿出。 藏经阁里其他的比丘、沙弥还没从清盛大和尚那边回过神来,猛地望见那几个看似走步但其实已经算得上慢跑的年轻沙弥,更是满脸的茫然。 可当他们木木愣愣地顺着那几个师弟急步前进的身形望见背向他们站定的净涪比丘的时候,他们也惊醒过来了。 原来…… 原来! 可是哪怕他们这会儿也都想到了,却也不能像那几个师弟一样,也快步往那边赶。 不是他们不想,实在是因为有那几个师弟在,他们不能再赶过去了。 他们也知道净涪比丘应该是看出了他们的这些小计较,但是,但是…… 在比丘面前,多少还是得遮掩一下的啊! 然而,在那几个小沙弥要往净涪这边赶的时候,排在净涪前面的那些比丘、沙弥们也都回过神来了,他们或侧头或转身,不过片刻间,整一队的人都有了默契。 “啪”的一声响起之后,便有人用恍然大悟的声音说道:“啊,对了,我想起来在哪儿看过那一部佛经了!” 这句话都还没说完,便有人从队伍中走出,几步转入了林立的书架里。 柜台前的队伍一下子便空出了一个位置。 净涪虽还在钻研经文中,却也随着队伍的前移往前跨出了一步。 然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咦?那是……净沐师兄?净沐师兄,净沐师兄……等等我……” “什么?!这位师弟,你看见净沐师兄了?等等我,我也正有事要找师兄,我们一道吧……” 还有就站在柜台前的比丘抬头看了看天色,催促也似地和柜台后的那位值守比丘道:“师兄,麻烦快一点,师弟我赶时间。” 那位值守比丘唇边含着笑意,完全没有拒绝的意思,且手上动作还真的在原本就不慢的速度上又加快了五分。 “好了,师弟请。” 如此你赶我退的,柜台前队伍移动的速度如何能慢?所以很快的,净涪就站到了柜台前,直面那位值守的比丘。 佛身从那段经文中抽出神来,抬头往外一扫,便知道这里头的关窍,他微微一笑,便双手合十,稍稍点头与值守比丘见了一礼。 值守比丘还得一礼,便接过净涪递还回来的铭牌放到柜台一侧,然后又从柜台的抽屉里将净涪在静安寺里的弟子铭牌抽出,双手捧着交到了净涪手上。 净涪接过铭牌挂回腰间,便又是双手合十一个点头,才转身出了队伍。 净海比丘仍还站在藏经阁大门边上,看他的模样,似乎是这么长时间了,都没往哪里挪过一步。 净涪没在意,他合十与净海比丘点了点头,抬头望着他的时候眼睛里就带了点询问。 净海本是有些羞惭尴尬的,但见净涪目光始终平静,不见半点取笑之意,他心头的那点不自在也就散了。 他合十躬身跟净涪还了一礼,便也询问道:“比丘这会儿可还想要去哪儿?” 净涪摇了摇头。 净海看他脸色,极其自然地道:“既然这样,那我便送比丘回禅院里去,可好?” 净海也不担心这么短的一段时间,白凌一人未必能够将他们寺里安排给净涪的那处禅院按照净涪的习惯布置妥当。因为那院子里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只有白凌一个人。他们寺里可多的是师兄弟盯着那处禅院,就等着在需要的时候能搭一把手呢。 净涪自是无异议,他点了点头,应了。 净海也就侧身一个抬手,请净涪跟他来。 净海、净涪两人才刚跨步迈过了藏经阁大门处的门槛,身后就有一股嘈杂的声音轰然炸响。 净海小心地瞄了瞄净涪眼色,见净涪对身后的情况视而不见,这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师兄!请给我换上净涪师兄刚才拿过的那一份铭牌!”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师兄,不要给他,请给我留下……” “师兄,留给我,我替你去向清盛师伯求情,让你这段时间继续在藏经阁里值守。留给我师兄……” “师弟,你将它留给我,下次师父再罚你抄经,我替你抄一半!” “留给我,我替你抄三分二!” 趁着净涪不注意,净海偷偷地回头望了藏经阁一眼,表情一言难尽。 净海其实很能理解这些师弟们,所以哪怕他更希望他的师弟们能够更克制,不,克制他是完全指望不上了,他只希望他们能稍稍遮掩一点,起码别让他在净涪比丘面前这么的尴尬啊。 第413章 静安寺中12 他虽然是静安寺的大师兄,可他也是想要在这位比丘面前留下个好印象的。现在可好了,一切都泡汤了。 净海将目光从后头收回来的时候根本就已经是生无可恋了,也就净涪给他留了脸面,只当完全没有这件事而已。 不过净涪佛身是真的心不在焉,直到耳边传来净海提醒他的声音,他才抬起头,望向前方不远处的这一座小院。 说起来,这座小院其实规格、规模并不特别,和其他各地寺庙常见的禅院也没什么不同,可净涪佛身打眼一看这座禅院,便知道给他准备的人是真的用了心的。 因为这座禅院的气特别清、特别静。 净涪佛身停下脚步,侧头看了净海一眼,眼带疑问。 净海比丘已经将早先的那些繁杂心念都收拢干净了,如今心头极是清明。只一看净涪眼睛,他便知道净涪想问的是什么。 他笑了笑,回头望着这座小院,道:“这里……是圆成师祖当日驻世的时候居住的地方。” 净涪佛身原本也望向那座小院的视线收回,重新落在了净海比丘身上。 净海比丘仍只是笑,他甚至都没再多说什么,抬手往前一引,道:“净涪比丘,请。” 净涪佛身当然知道,这么一座意义重大的禅院安排给了他暂住,必定是静安寺里一致的意见,不是静安寺里哪一个人就能决定得了的。 哪怕那个人是静安寺的主持也一样。净涪佛身看得净海比丘两眼,然后双手合十,又微微向前躬了躬身,便就真的迈开脚步,来到院门边上,推门走了进去。 净海脸上笑意加深,也跟着净涪走进了院子里。 先从屋里蹿出来的,是五色鹿。 五色鹿绕着净涪团团转了几圈,欢喜地“呦呦”叫得两声,还亲昵地拿脑袋蹭了蹭净涪的身体。 它完全没发现此时的净涪和以往的净涪有什么不对,依旧是一样的亲近。 事实上,这本也是净涪。 净涪佛身看着身边的五色幼鹿,看它自己一只也玩得高兴自在,脸上也带上了些许笑意,更探出手去,摸了摸它的小脑袋。 “呦……”五色幼鹿惊喜得声音都拖长了,它乖乖地垂着头,任由净涪的手在它的脑袋上揉了又揉。 净海站在一旁,看着五色幼鹿在净涪的安抚下乖巧顺服的小模样,竟也在心里头生出了几分渴望。 不如……改日他也往山里走一趟。 他们后山的山林里也有一个鹿群的。 不过净海比丘也在心底给自己提了个醒,既然拿定了主意,那下手也一定得快。不然等过得三五日,山林里那个鹿群里适合给他们师兄弟领养也愿意跟随他们的师兄弟的鹿可就没有他的份了。 净海比丘可不敢小瞧净涪这位比丘对他们师兄弟的影响力。 跟在五色幼鹿身后的,是早他们一步先抵达这里的白凌。他的身旁还站了净斗等好几个静安寺的弟子。 净涪佛身见得他们出来,便收了手站直身体望向他们。 在净涪之后,五色幼鹿也抬起头来,学着净涪的模样望向白凌等人。 被净涪和五色幼鹿这一人一鹿这样抬眼望着,也算是了解五色幼鹿本性的白凌犹自可,净斗等人却像是被人抓住了心头最柔软的地方按了又掐,酸酸软软的,连他们自己一时半会儿都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 但这些人的心头,却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自家后山山林里头养着的那一个鹿群。 净海的目光在这些师弟脸上扫过一圈,再一次在心底里划下了重点标注。 他得赶早。 白凌却没理会静安寺的这些比丘、沙弥们想的什么,他见净涪抬眼望来,便赶紧急行几步,走到净涪近前不远处,双手合十恭敬一拜,口中道:“师父。”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旁边的净斗等人也都跟上前来,跟净涪、净海两人见礼。 净涪、净海也自回礼。 这么一番见过之后,净海先就问道:“如何?这里可都布置妥当了?” 白凌看了净涪一眼,便点头应了,“劳师伯动问,一切都已经布置妥当了。” 白凌知道净涪自来就不太在意这些,而且他也早早从净斗这里探听到了这一座小院在静安寺里的意义,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虽然仍然按照净涪的习惯调转了院中的布置,却并没有大动干戈。 换言之,等净涪收拾东西离开静安寺之后,这座小院再按着先前的布置调换回来,就还会是净涪他们入住之前的那座小院。 净斗等人也都在净海视线移向他们的时候点了点头。 “那就好。”净海应了一声,又叮嘱白凌道,“若还有什么需要,尽管与我们开口,不要太客气。” 白凌仍旧笑着应了。 净海叮嘱过后,又看了净斗等人一眼,示意他们站到他身后,便领着他们跟净涪告辞了。 虽然净海自己的心神也很是涣散,但净涪自藏经阁出来后那一路的心不在焉也都被他看在眼里。 他知道净涪为的是什么。 这会儿该问该说的事情都问过说过了,他也就不能再打扰净涪了。 净涪佛身也没留人,合十一礼,送他们到了院门边上。 送走净海、净斗这些人后,白凌引着净涪去了为他准备的梢间,又给他备好了热茶,便乖觉地退出去了。 净涪佛身对自己住梢间并不在意,他也不意外。 这院子可是圆成罗汉的故居,便是如今开放给了他暂住,正屋也还是封存的。他住的这梢间,应该是昔日圆成罗汉给看重弟子留宿准备的地方。 净涪佛身左右看得两眼,又饮了一盏热茶后,便径直去了书房处。 这书房虽然白凌整理过了,但也只是普通收拾,并没有插手。毕竟他可是知道,净涪书房惯常都是净涪自己收拾的,他插手不得。 净涪佛身其实并没有净涪本尊那样的讲究,他只是惯常转过一圈,见没发现什么不对,也就踱步走到门边,将那一块“闭关”字牌挂到了门眼上。 随着字牌挂上,一道金色的屏障升起,将净涪佛身所在的这一整个梢间牢牢护定,旁人轻易打扰不得。 事实上,但凡知道甚至是猜到净涪入屋前究竟都从藏经阁里拿了什么的人,也绝对不会来打扰他。 更何况净涪佛身还在门眼处挂上了“闭关”字牌。 做完这一切之后,净涪佛身转身回了书案前,并不追究其他。 在书案前的蒲团上坐了后,净涪佛身抬手,取出了他到手的那几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在书案上按着顺序排开。 法会因由分第一、善现启请分第二、无法可得分第二十二、法身非相分第二十六、应化非真分第三十二。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分三十二分,现下落在他手上的,仅有五分,尚有二十七分散落在外。 净涪佛身看着这五片贝叶,久久无言。 其实他该猜到的。 妙音寺的法统虽然还没有彻底明确,不,是还没有真正的稳固,但法理已经明晰。更何况,早已传世的《心经》,是他们妙音寺的立寺经典之一。 而《心经》,说的其实是一个“空”。 经文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单只看《心经》上透出的佛理,便知道妙音寺的法统与天静寺乃至其他各分寺的法统大不相同。 妙音寺的法统,可能需要人去看破…… 净涪佛身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再次停在了那一片刻着“无法可得分第二十二”的贝叶上。 这一片贝叶上,刻的是“佛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为无所得”和“我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乃至无有少法可得,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同时,在“法身非相分第二十六”和“应化非真分第三十二”中,世尊说有两首偈言,分别是“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和“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净涪佛身垂了垂眼睑,内视在识海世界右侧中显化出身形来的魔身。 他的目光垂落,正好与魔身转过来的目光相撞。 虽然早有猜想,但真等到证据出现的时候,他们还是有些惊。 原来,这一切真的就是他们当日推算的那样…… 哪怕仅仅只是局限于妙音寺的法统,或许并不真的能代表一整个佛门的佛理。 但……管中窥豹,他们也已经可以说出那一句话了。 佛与魔,是一体两面。 魔道执着,执着于我所感,执着于我所念,执着于我所思,执着于我的一切欲。而佛道,则是放下。窥破我所感、我所念、我所思、我的一切欲皆是虚妄,皆是空想,然后放下,放下我所感、我所念、我所思、我的一切欲,证见真我本性。 而剥开这一切外在,探寻内里,兜兜转转,终究还是证实了曾经流传于世却始终没有人敢明言的那一句。 佛、魔…… 本一体。 第414章 静安寺中13 景浩界乃至是寰宇世界中的道、佛、魔三道,道门修性修命,佛门修心修性,魔门修心修命,看上去三道混杂交缠,各有侧重,但其实,魔与佛为一,全源自于心。 它们起于心,亦将复归于心。 心念及此,净涪本尊、佛身、魔身齐齐露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笑容。 他们笑得坦然,笑得得意,更笑得畅快。 他们怎么能不畅快呢? 无人能听见的朗朗笑声中,渐渐的多出了些什么。 随着这一点玄妙显现,净涪佛身的心头也升起了一丝明悟。倘若他愿意,他完全可以以这一丝明悟为引,撕开眼前的混沌,一览那藏在混沌背后的美好景色。 然而,佛身却没有任何动作。 他任由脸上笑意开到极盛,然后凋谢,复归平静,也任由心头的那丝明悟升起,然后荡开,乃至沉淀。 明明只要他往前踏出一步,不,只需要他抬起手去握住那丝感悟,他就能稳稳迈进那十住中的第七住。可净涪佛身他愣就是什么都不做,只由着那一丝明悟沉淀成他自己的底蕴。 若这件事说出去,不理解他的人怕是就得抓头挠腮的怎么也不得安定,更恨不得抓住他问个明白。 问问他,为什么都已经到了门槛上了,他就是不抬脚迈进去?! 那可是十住第七住的不退住啊。 十住中的第七住有多重要,压根就不用旁人多费口舌,单只从这一住的名号就能窥见些许端倪了。 “不退”。 哪怕抛开了这第七住的特殊性,只将它当作寻常的境界看待。可那也是一个境界的突破和晋升啊,净涪佛身居然就能这样全不在意地任由契机错失。 要不要这么奢侈啊?! 不过净涪佛身也确实有这个奢侈的资本。 第七住的不退住,本也就是讲究坚定追求三宝、因果、三世、佛菩萨境界,坚定信心,修学路上不管出现什么恶缘,也不恐惧,不后退,要有大无畏的精神。 这一点,净涪本尊到底能不能真正做到暂且不论,佛身却很有把握。更何况,在明悟佛魔一体之后,即便是净涪本尊,也能坚定不移地在这条路上迈进。 相反,如果净涪佛身真的在方才顺势一步迈出,那他修为的进展就太快了。 净涪佛身并不是惧怕修为进展过快带来的瞩目和麻烦。那些旁人眼光,不论是净涪三身的哪一位,都从来没有在意过。更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情绪了。 佛身真正顾虑的是,过快的境界提升,会不会束缚了他的眼界,令他只专注于前方的路途,却忘了探寻四周的未知。 修行或许就像是拓荒,前人从茫茫的一片荒原中摸索出适合行走的道路,为了更好的指引后来者,他们在这条道路上留下了路牌指引,也在每一个关窍上留下破关的诀窍。 这是前人的馈赠,也是前人的功德所在。 有了这一条道路之后,后人再踏上修行路,便无须花费心思再去摸索其他,只要顺着前人的指引一路前行就是了。面对不确定的方向,犹豫踌躇的时候,会有前人留下的路牌指引;面对瓶颈,困顿茫然的时候,更会有前人留下的诀窍帮助破关……他们不用多想,甚至不需要去思考为什么,只需要寻着路途,按照路途边上留下的路牌前行,那就一路通畅,顺心无阻。 他们可以顺利抵达高处,去往远方,看见前人描述过的风景,然后享受着那些被各种各样阻碍拦截在后头的同行者的赞叹、羡慕乃至嫉恨。 可是,有多少人还记得了,他们此时正在攀登的,不过是旁人的路,欣赏到的也只是旁人开辟出来的风景。他们循着这条路延展的方向前行,可这条路上,却始终没有他们留下的痕迹。 便是一时鹤立鸡群,到得最后,也不过是泯然众人,淹没在岁月的洪流里,不复为世人所知。 净涪绝不愿意自己成为那样的人。 他更不愿意自己一生矢志追求、无怨无悔的道路,仅仅只是一条旁人开辟完全没有他留下的痕迹的路。 他就是那样的骄傲。 从最初的皇甫成到现如今的净涪,他的骄傲始终未曾折损。所以哪怕他此生脱离了魔道,他的魔身依然成形,且一身修为还是快速往昔年巅峰时期的他接近。甚至如果不是背后有一个天魔童子盯着,净涪凭借他自己的魔道功果也能撇开景浩界魔道诸多传承,另开一脉。 魔身能如此骄傲肆意,净涪自也不能委屈了佛身。 佛门净涪前世其实接触得不多,别说比不上魔门,甚至连道门都比不上。好歹当年他为了应对左天行,也曾扎扎实实地研究过道门的种种理论和玄机,可佛门就…… 其实这事还真怪不得他,他在魔门崛起的时候,佛门确实还是景浩界三大宗之一,能与道门、魔门相提并论。可当他真正的将魔门掌握在手中的时候,佛门的实力已经沦陷了大半。在他与左天行面前,净音的佛门根本就无力抵抗,只能龟缩。这样的佛门,他当时是完完全全没有心思去细看。 当然,也正是因为净涪还算称得上了解道门,知道道门对付他当年如同跗骨之蛆一样的魔气无能为力,他才孤注一掷,找上了佛门的。 而事实也证明了,佛门没有令他失望。 甚至到得如今,他所分化出的佛身修为境界提升的速度远超常人。看起来,只要他继续按部就班不疾不徐地走下去,可能到了以后,他的速度也不会放慢多少。 前景极其美好。 可面对如此美好的前景,净涪佛身却更愿意停下脚步来,转过身去探索周围。 他不求他现下就在他脚下的那条路上留下独属于他的印记,更不曾贪求自己能在多久多久的将来会开辟出完全属于自己的那一条路,可最起码,他能够在这一段路程上,看见那些被人疏忽了的风景。 因为这些此时映照在他眼底的风景和景观,终究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他铺垫他脚下道路的一块砖石、一片泥尘。 待到一切感悟沉淀,净涪佛身才又睁开眼来,再次望向案桌前摆放着的那五片贝叶。 他平静无波的目光在那五片贝叶上来回转过几圈后,最后落在了那左侧第一片贝叶上。 仿佛感应到了净涪佛身的心念一般,平平摆放在案桌上的那一片贝叶无声飘起一缕金色佛光。 这佛光轻盈似薄雾,舒展如流纱,美得华严不可方物。然而,比这缕佛光更摄人心魂,更引人沉沦的,却是伴随着这一缕佛光弥漫开去的佛意。 “法会因由分第一”。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 佛身谨守一丝心神,任由那弥漫在这个梢间中的佛意引着那缕佛光演化昔日他接过贝叶时在那处不知名的虚空中所照见的一切。 名为祗树给孤独园的树园、坐于菩提树下的世尊以及千二百五十位追随着这位世尊的大比丘众…… 他曾经所照见的一切,都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可此时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一切,又和他当日所见到的大有不同。 如果说,当日他是真的被拉入了那一处时空,真正的参与过那一场法会,亲耳聆听那位世尊与座下大比丘众解说经义的话,那么此时的他,就是翻看着某一段被抽去出来的记忆而已。 但佛身凝神察看许久,才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 这一段他正在翻看的记忆,不是别的什么人的,而恰恰正是净涪自己的记忆。 而且佛身还发现,这一片贝叶虽则重现了净涪记忆里的那些画像、音影,但事实上,它重现的仅仅只是净涪佛身自己记下的种种,也只包括了净涪佛身自己领悟的佛理。而净涪佛身没能领悟的那些佛理佛义,就不会刻录在这片贝叶上了。 当然,佛经上的文字是不缺不误的。真正缺了漏了的,是佛身未曾悟通悟透的佛理。 佛身看着那缕佛光上映照出来的影像,以及随着影像流露出来的熟悉的佛理,慢慢地笑了起来。 他很满意。 这世上,再没有其他什么能比这样完全铭刻着他的烙印的东西来得让他满意了。 看完第一片贝叶之后,佛身又将目光挪到了第二片贝叶上。 而就在净涪佛身目光移开的那一刻,第一片贝叶上的那缕佛光沉降,缩回了贝叶中。而它侧旁正被净涪佛身凝望着的贝叶也正有一缕佛光升起,再次拉出一段记忆。 还是那座树园,还是树下的世尊,还是千二百五十位簇拥着世尊的大比丘众。 一片又一片的贝叶看过,一缕又一缕的佛光升起沉降,一段又一段的记忆被拉出然后又消散…… 不知什么时候起,净涪佛身闭上了眼睛,手结定印,神入冥冥去了。 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推移,晚课时间很快就到了。院子之外,有几声鼓声伴着晚风传了过来。 白凌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利索收拾了手中的东西,转身去寻净涪。 第415章 静安寺中14 白凌毫不意外地在净涪所在的那处梢间门眼上发现了那片挂着的木牌。 他随意地往那木牌上看了一眼,便转了身离开。 白凌也不真像这静安寺的沙弥、比丘们一样,得寻着路七拐八拐地转去静安寺里的法堂。他可以在这院子里完成早晚课,因为这院子里就有特设的小法堂,也因为他背后站着的净涪。 完成了晚课后,白凌也不多在小法堂停留,收拾了东西就离开。在临离开的时候,白凌特意回头看了一眼那小法堂。 这小法堂以前是备给圆成罗汉,现在则是留给净涪,而不论这小法堂被留给谁,都不会是他。 他太弱了,弱到不会有人真正的看见他。 这还就罢了,看在净涪比丘的份上,他再如何,这小法堂还是能够用一用。 可是,如果有一日,他弱到连站在净涪比丘身侧的资格都没有了呢? 倘若他被净涪放弃,那他要拿什么去将林家连根拔起?他还要怎么报仇?! 那一夜,白凌屋里的烛火亮到了天明。 待到熹微的晨光替代了烛火映亮周遭的一切,待到远处早课的钟声悠悠传来,坐了一宿的白凌才眨了眨眼睛,从案桌边上站起,拉开门扉出得门去。 他垂手站在门槛前,看着远方天边旖丽的朝霞,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是时候做决定了。 不过哪怕白凌真正下定了决心,在真正得到净涪许可之前,一切就还做不得数。 白凌还需要等。 等净涪的决定。 虽然现下净涪的态度不明,但白凌跟在净涪身边的时间不短,也勉强能够揣摩出些许东西来。他觉得,其实净涪应允他的可能性很大。 白凌望着天边旖丽灿烂的云霞,抬手,舒展五指,感受着那晨间微凉的阳光,僵了一夜的脸终于有了些笑影。 他转身掩上门扉,踱步就往小法堂那边去了。 只要白凌一日还没有离开净涪身边,该他忙活该他注意的,他就从来没有忘记过,甚至做得还挺不错的。 譬如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当一个完美的追随者,也譬如招待那些找上门来的沙弥、比丘们。 虽然这些带着善意心思又比较纯粹的沙弥、比丘并不难打发,但要应对得周全,不影响到净涪,那还是需要花费些心思的。 幸好白凌在这方面上还有些天赋,再加上他跟着净涪一路走来,这些事情也已经很习惯了,所以处理起来,白凌还算是顺手。 净涪闭关的这段日子里,白凌就是这么囫囵着过来的。 也许是因为起了心思要暂时离开净涪身边外出历练,所以偶尔的时候,白凌也会想一想如果自己真的离开了,净涪要怎么处理这些琐碎的事情。 他自己曾经想过一回,但想完之后,白凌自己也笑了一场。 他笑的不是净涪,而是他自己。他笑自己无聊,也笑自己将自己看得太重。 其实白凌自己也不想这么无聊的,但这院子里除了他之外唯一还在活动的五色幼鹿自净涪闭关之后就没了影踪了,他找了半日,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然后也就放弃了。 不论那只五色鹿现下在哪里,只要净涪还在,那只五色鹿就一定没有远离。 而等到净涪出关,想来那只不知道躲在哪里的五色鹿就会自己出来了。 一切,等净涪出关了就好。 事实上,被白凌惦记了片刻的五色鹿并没有去哪里,它就守在净涪所在的梢间之外。 而白凌没有发现五色鹿,一是因为五色鹿没有心情见他,二也是因为他的修为不够,看不出五色鹿的所在。 净涪佛身知道白凌和五色幼鹿在外头等着他,但他全不在意,还放任心神徜徉在冥冥虚空之中,随性而自在地参悟佛理。 到得他饱足地从定境中出来,他也不出门,甚至都不去动他面前一字排开的那五片贝叶,而是起身转到了案桌的另一侧,拿了清水、墨条、金粉过来,调出一砚台的墨汁,才提了笔,铺了纸,开始誊抄经文。 他誊抄的也正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只是他誊抄佛经并不按照经文的顺序,而是随性而为,想誊抄哪一分就誊抄哪一分,并没有什么拘束和限定。 所以待到净涪佛身停笔,被他分门别类摆放在一侧的五堆纸张就有些高低不一。如果有人一张张细看过去,他还会发现,哪怕是同一张纸张上的不同文字,都不一定会是同样的字体。 太过随性了,完全没有规律可言。 这样的纸张拿出去,不论是谁见了,怕都会被惊得瞠目结舌。而若是清镇大和尚,他怕还得会挨上一次训斥。 可是净涪佛身却没有太放在心上,他甚至还将这一张张纸张拿来,自己细细赏玩过。 见到得意之处,他还会拿手指在纸张上轻轻摩挲,慢慢回味。偶尔兴起,他更会拉了净涪魔身或是本尊来,跟他们炫耀也似地阔谈一番。 每每到得此时,他还会将自己当时的心情、心境等等状态和净涪魔身与本尊统统都交代了一遍,听得魔身和本尊连眼皮子都没往他那边撩过一眼。 可惜,这样简单的拒绝,没能真的让佛身放弃。 顶多也就是让佛身安静一下而已。 佛身安静了那么一两日之后,就会故态复萌。仍是入定神游,神游归来后又是磨墨提笔誊抄经文,誊抄完成后还仍旧拉着净涪本尊或是魔身来说个畅快说个得意。 如此循环往复,仿佛没有个尽头。 佛身是难得表现的放肆任性,而净涪本尊和魔身也是同样难得表现出来的包涵和纵容。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月有余,然后忽然有一天,自定中醒来的佛身并没有像往日一样起身去磨墨,而是低下了头,望向摆放在他身前的那五片贝叶。 贝叶上鎏金的文字仍旧金璨夺目,可比起佛身将它们取出来的那一日来,这五片贝叶上的文字还要更凝实厚重了些。 只是这样的变化,也很是微小,等闲人轻易看不出来罢了。 魔身和本尊却也顺着佛身的目光看了一眼那五片贝叶。 本尊犹自可,并不觉得如何,魔身却是微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气,眉眼也都悄悄舒展了些。佛身没往魔身那边递过一点视线,却暗自弯了弯唇角,才抬手将那五片贝叶收了起来。 佛身动作确实隐蔽,但佛身、魔身和本尊三身一体,佛身的这些小动作如何又瞒得过魔身去?只是魔身若真要追究,佛身会不会如何暂且不论,他自己也必得沾上一身泥水。 所以魔身心气一运,到底紧紧关上了嘴,一个侧身,再不去看佛身。 佛身又是无声一笑,直等到本尊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后,才敛尽心头种种杂念,凝神而正色地道:‘我开始了。’ 说话间,他的手上便拿出了两个随身褡裢来。 这两个褡裢大小看着都一样,但其实极不相同。 这两个褡裢,一个出自妙音寺,这一路都在净涪身上;一个出自静安寺,不久前才被清佰大和尚交到了净涪手上,自然是很不相同的。 见得佛身摸出了这两个褡裢,又听得佛身在识海中如此说话,净涪本尊和魔身也都齐齐一正神色,目光安静但专注地望着佛身。 佛身却不在意。 他打开褡裢,往里看了一眼后,探手摸出一根拇指长短的小圆棍在手。 佛身拿手掂了掂木材,见这位置不够,便从蒲团上站起,转到了书案的另一侧宽阔的位置上席地坐下,才将那一根小圆棍放在地面上。 那原本不过拇指长短的小圆棍才刚刚落地,便像是解开某层束缚一样,不断延展、拉伸、膨胀。 等到这一阵变化停止,摆放在地面上的,就是一根两人高环抱宽的金黄色木材。 木材与生俱来的金黄色极其璀璨夺目,形同黄金,而那木材上还铺展着一条条细密绵延的几近祥云一样的纹路…… ‘万年份的……’ ‘佛降木。’ 魔身和本尊一前一后完美接洽地将他们眼前的这一根木材说了个明白。 佛身也是一点头。 魔身嗤笑了一声,‘除了这一根之外,那褡裢里还有两根一般模样的吧?呵呵,这清佰倒是够舍得的啊。’ 第416章 静安寺中15 净涪本尊没开口,佛身也不接话,倒都叫魔身一人说完了。 ‘他们静安寺下了这么重的本……’魔身转头望向那边拿着木材仔细观察的佛身,‘你到时候不会真的将剩下的材料给他还回去吧?’ 佛身摇了摇头,极其坦然地道:‘剩下的,就是我们出手的酬劳。’ 听得佛身这么一说,魔身反倒来兴了,他扬着唇,似笑非笑地问道:‘哦?你答应给他们静安寺雕像,不就是为了了结那片贝叶的因果么?怎么,这会儿就跟人讨要起报酬来了?’ 佛身却还是表情平静,他道:‘我不是还了他们一部《佛说阿弥陀经》了么?’ 说到这里,佛身顿了一顿,才继续道:‘一部完整的《佛说阿弥陀经》换一片仅有一段经文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不是很恰当么?’ 是很恰当啊。 魔身满意地笑了笑。 倒是一直沉默的净涪本尊在此时抬头往他们两个身上扫了一眼。 也不去说那圆成在藏经阁那地儿留下的《佛说阿弥陀经》到底能不能与那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等值,单只说说《佛说阿弥陀经》与《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的去向,或者说,看看他们静安寺与净涪双方各自的收获。 那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可是实打实地落到了净涪的手上,而那部《佛说阿弥陀经》却只是在静安寺众僧面前昙花一现,又很快隐去了。藏经阁当时的大和尚小沙弥数目不少,可别说将那部《佛说阿弥陀经》拿到手了,连摸都没有摸到过。这又怎么比? 怎么能比? 佛身似乎也有所觉,他笑了笑,双手合十,眼睑微垂,面色平和间夹杂着些许叹息。 ‘到底还是缘法未至啊……’ 这回,别说是净涪本尊了,连魔身都懒得理他。 既然缘法未至,那么就算他将那部《佛说阿弥陀经》放到静安寺的僧侣面前,他们也只是看一部普通的《佛说阿弥陀经》而已,看不到也窥不见更触摸不到当日圆成在誊抄这部经文时留下的种种体悟。 在这种情况下,远远地看一眼封面和拿在手上珍而重之地一遍遍翻看过,又有什么区别? 不总还得放回去,不总还是没有收获? 不过对于魔身和净涪本尊的态度,佛身也没多在意就是了。他微微摇了摇头,然后敛了笑意,低头去看身前的那段佛降木。 仔细打量过这一段木材之后,佛身也不立时就动手,他甚至闭上了眼睛。 在顷刻间,净涪眼、耳、鼻、舌、身五感尽数关闭,剩余一念游离起伏。 五感的关闭,使得佛身隔绝了外间一切影像、声响,如同置身无边孤寂、无边黑暗的环境中。 如此环境,若是定力稍弱的人,怕是几息时间就能濒临崩溃。 毕竟,作为群居动物的人类,总是会尽力在世间、在同类中寻求自身的存在,畏惧被遗忘,害怕被忽视。 可佛身却不在这些寻常人中。 他甚至是享受着这种环境的。 他睁眼,世界的色彩随着光线入眼,投影在他心底,才有了他眼前的画像;他振耳,世界的声音随着声波入耳,震动在他心底,才有了他耳边的声音;他扇鼻,世界的味道伴着空气入鼻,浸染在他心底,才有了他鼻端的香臭;他探舌,世界的味道和着食物入喉,散溢在他心底,才有了他舌尖处的酸甜苦辣;他伸展身体,世界与他接触,映照在他心底,才有了外物的软硬厚薄。 他掌控着整个世界。 佛身沉浸在这种感觉有些久了,久得魔身都有些看不过眼,不太耐烦地掷了一句话过来道:‘醒醒吧你,世界可不止你一个人!’ 佛门的佛理就是这一点麻烦。 太过诱惑人。 倘若哪个人掌控力不足,又真将自己当成世界的主宰,以为自己真能掌控这一切,就是自寻死路。同样,在这样特殊的环境里,如果有谁心境不够坚韧,怕也得在这样的无边孤寂无边黑暗中崩溃。 被魔身这话当头砸下,佛身却没什么不耐,他五识依旧关闭,意识却往魔身和本尊那边一转,带着些笑意应道:‘是,我就醒了。’ 说完,佛身意念沉寂,外界所有一切映照在他心上的东西全数消失,只余他自己的心在那无边孤寂的黑暗中悠悠起伏。 不,并不仅仅只是佛身他自己,这样的可怖环境中,还有净涪本尊和魔身。 在这一种特殊环境中,净涪本尊、佛身和魔身之间的联系格外明显,明显得仿佛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就能重归一体。 可惜,他们三身都知道,这不过就是错觉。 已经分化出去了的,即便根源还在,想要圆融归一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这一次,没有谁再来催促佛身。然而,佛身却没有再在这种玄微感觉中停留。他念动,便有一缕无量光自这无边孤寂无边黑暗的特殊环境中亮起。 说是亮起其实也不对,因为这一缕无量光并不是突然出现的。它亘古存在,却在这时候才被净涪佛身照见而已。 无量光起,有无边光亮普照,无量智慧加持,无碍清净渲染……顷刻间,这处无边孤寂无边黑暗之地就换做了西天佛国胜景。 见得随着这缕无量光出现,演化无边胜景,佛身却也是无喜无悲。他只将心念一转,便见那缕无量光摇动,化作一尊手结妙观察至印的阿弥陀法相。 盘坐金莲的世尊阿弥陀双眼微垂,身披七十二色华光,安逸从容。 这是罕见的世尊坐相。 佛身心念一动,却见那安坐宝莲的世尊阿弥陀忽然睁开眼,向着他意念所在望了过来。 佛身心念又是一颤,整个佛国胜景也不稳地晃了晃,才随着佛身心念的平复而安定下来。 可在那片刻的摇晃间,佛身却分明看见那世尊阿弥陀所在的一切虚空皆是安稳牢固,不见分毫震颤。 佛身稳定了心绪后,再往世尊阿弥陀脸上看去,可世尊阿弥陀已经重新垂落了眼睑,再无半点异相。 须弥山上,稳坐八宝功德池旁的阿弥陀忽然笑了起来。 另一边与他相对而坐的准提佛母也是往下一扫,才转过头来,问道:“师兄,你这些时日倒是挺有闲心的啊?” 都逗弄起下界的小弟子来了,可不就是挺有闲心的么? 说是这样说,但准提佛母心头却没有不耐或者不喜,恰恰相反,他的心情也是极好的。也就是因为他的心情挺好,这会儿才有心思打趣阿弥陀。 阿弥陀点了点头,也不讳言,直接笑道:“他能稳打稳扎,不急不燥,不偏不易,我如何会不高兴?” 现成的道路铺在他的脚下,只待他一步迈出,就能踏入新的天地,他却还能想着往侧旁的道路走几步,看一看那些只有开路人才能看见的风景,这如何不让阿弥陀心头欢喜? 便是准提佛母看着,也都是高兴的。 他们这一代的人,自莽莽洪荒无数神魔中走出,比起后世的人来实在艰难得太多。因为在那个时候,他们一路摸索,不知道自己的前路会是什么,不知道自己往前踏出一步又会看见怎么样的风景,甚至万万年被困在一处境界,郁郁不能进,只能看着瓶颈喟叹。 也就是后来,道祖在紫霄宫布道,他们才得到了指引。 可即便如此,他与师兄两人也是挣扎了许久,才终于从道祖的道中走出,另开沙门,证道称祖。 他们那一代,遍地神魔,却只有他们六人证道成圣。 这个比例已经低到能让人绝望,可他们高坐尊位这么无数年月的看下来,才发现,原来他们那一代的比例已经很令人惊喜了。 因为这么长的岁月里,自他们之后证道的,竟然寥寥无几。 两位世尊坐得高,看得远,神通无量,又如何不知道这里头真正的原因? 到底脱不出敬、畏。 因为敬,所以后来者都只在他们走过的路上踽踽前行,希望能追随着他们的脚步走到与他们同等的位置上;也因为畏,所以他们谁都不敢拿自己的道途去赌去拼,不敢走出已经被划下的道路之外,生怕自己走错了走偏了。 可是,道途真的就有对错之别么? 他们真的知道,什么才是对,什么又是错么? 两位世尊的喟叹净涪佛身不知,他们三身也并不在意这个,因为那太太太遥远了,所以净涪不会去妄想。 他,或者说仅仅只是佛身,在专注地观察他眼前的这一尊世尊坐相。 观察过后,佛身放开六识,从那一种特殊环境中脱离出来。 他眨了眨眼睛,却不往四周扫过一眼,而是直接落在了摆放在他身前的那一段佛降木上。 他定定看得一眼,都没有从他自己的那个随身褡裢中拿出他惯常用过的工具,先就停了手,稍显木滞地坐在原地。 魔身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佛身动作,转过视线来觑了他一眼,问道:‘不是要准备动工了吗?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第417章 静安寺中16 净涪本尊也自识海中抬起头来看了佛身一眼。 佛身脸色略有些古怪,可他对本尊和魔身从来就没有遮掩,更何况,魔身和本尊都已经直接发问了。‘我……’ 魔身拖长了声音,示意他继续说:‘嗯?’ 佛身顿了一顿,才勉强组织了语言,‘我找不到感觉。’ ‘啊哈?’ 魔身转头,本尊抬头,他们同时直直地望着他。 虽然佛身、魔身和本尊三身一体,三身感觉也都是相通的,只要他们中的一个起念,剩余的两个没有着意阻拦,一般都是可以通晓的。不过一般情况下,他们都只是谨守自身,不会太过侵占其他两身。 这是他们对自己的尊重。 而在这个当口上,这样的尊重就可以放一放了。 佛身点了点头。 魔身、净涪本尊各自凝神,探查佛身那边的情况。 但很快的,魔身和净涪本尊就抽离了自己延伸至佛身那边的意念触觉。这其中,尤以魔身抽身退出的速度最快,几乎是一触即退。 魔身眯了眯眼,稍嫌冷淡的声音里甚至都带出了点冷意,‘你是故意的?’ 佛身苦笑着摇了摇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我会这么无聊么?’ 魔身这才收了脸上的表情,‘可是我在你那边真实、明确地感受到了世尊阿弥陀的气息。’ 他的声音里虽然没有了方才的冷意,但在那着重强调的两个字眼中,却透出实打实的寒凉。 显见,就在刚才的那接触的短暂瞬间,魔身受到的损伤不轻。 那也正常。虽则他与佛身同出一体,但佛魔本就相克,如果他们双身还是势均力敌,那自然没甚大碍,可是佛身不久前才刚观想了世尊阿弥陀,从世尊阿弥陀那里得到的加持都还没有退去,一无准备的魔身却直直地撞了上去,怎么能不吃大亏? 佛身这会儿是真冤枉,但造成现下这般的情况,哪怕他不过是一时没回过神来,他的责任也不少。 只能割地赔款了。 佛身握腕,却还是低声和魔身赔罪:‘我的错,是我的错,日后一定让你讨回来。’ 魔身怀疑地看了佛身一眼。 佛身明知道魔身这是想要他一个保证,也只能苦着脸道:‘我发誓。’ 魔身这才点了点头。 他不是不想再多讨一点,但他也知道,虽然这会儿的佛身好说话,但如果再过分的话,佛身不会答应,还有更大的可能触底反弹。 魔身见好就收。 佛身安抚了魔身,才刚松一口气,孰料目光往侧旁一偏,就迎上了净涪本尊的目光。 这还有一个。 佛身在心底哀叹一声,却也只得道:‘我知道了,我也发誓。’ 净涪本尊满意地点了点头。 魔身在一旁看了,心中原还有些不忿的,毕竟净涪本尊什么亏都没吃,却也能从佛身那里咬下一大块肉。这样一比,大赚的根本就是净涪本尊! 可魔身看了净涪本尊一眼,又看了看佛身那稍显憋闷的脸色,心头实在畅快,便也不和净涪本尊争这个了。 毕竟大亏的是佛身,不是? 心满意足的魔身在心底点了点头,便在佛身无奈的目光中将话题拉了回来。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佛身也是收摄了心神,一整脸色,道:‘我观照的世尊阿弥陀法相虽然还在,可当我起念要将它雕刻出来的时候,却又觉得……’ 佛身顿了一顿,才继续道:‘下不了手。’ 魔身沉默了。 净涪本尊倒是开口了,他道:‘到底还是你的原因。’ 佛身点了点头。 还真是他的原因。 他不愿意只想雕刻出一尊平平无奇几乎烂大街的世尊木像,这不在于他有多在乎静安寺,而在于他自己。 既然他已经决定出手了,那他最后拿出手的成品,又怎么能是一般的货色? 这还就罢了,他居然还想着一次功成。 天底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魔身这会儿也开口问道:‘你想要退一步吗?’ 佛身想了想,前后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就摇了头。 ‘不。’ ‘哦。’魔身应了一声,便转头不再理会他了。 净涪本尊也是一颌首,便也垂目静坐,再不分神关注佛身。 佛身却不生气,他反倒很高兴地笑了笑,又径自盯着他眼前的那一段佛降木出神去了。 他确实该高兴,魔身和净涪本尊的这番态度,并不真的代表着他们的撒手,事实上,那代表着他们的纵容、放任和支持。 佛身这么一高兴,连带着他早前被逼着在魔身和本尊面前各留了一个承诺的无奈都完全淡忘了,只全身心地投入到那一段佛降木上。 佛身这一入神,便是半月时间。 整整半月时间,他不动不弹的,就对着那段木头出神,简直能媲美木头。但也正是这般的专注,才能给他带来满意的成果。 这一日正午时分,天空晴朗,朗朗大日悬于天中,普照万物众生。 就在这时候,呆坐了半月的净涪佛身一眨眼睛,抬手一拿,便将不知什么时候跌落到他身侧的那个随身褡裢提了过来。 他打开褡裢,从里头摸出一把小斧,然后又是一把把的木刀。 这些物什整齐摆放到一侧后,佛身随手便将那个褡裢放到一边,又闭了闭眼,才提了小斧起身,站到那段佛降木旁。 也是没有外人在,所以没有谁能看见,打自佛身眨眼出神,又从褡裢处拿出各式工具的那一刻起,他的眼底就没有升起过波澜。 他始终是平静的,平静到他的手都不见一丝颤动。 佛身一手提着小斧,一手将平平摆放着的佛降木拉了起来。 佛降木被送到净涪手上的时候,便被截成了两人高。这样长度高度的佛降木,通常是拿来雕刻立像的。 就像是为他备下这段木材的人最开始设想的那样。 可是净涪佛身打自一开始,就没想过要雕出那样的一尊阿弥陀佛来。 所以他很干脆直接地在佛降木的中间砍了一斧头。 他手中提着的那斧头很小,最起码比其他那些斧刃上闪着白光的大斧头要小,但这小斧头的斧刃也很锋利。 几乎是净涪佛身手一挥,细薄的斧刃在佛降木上浅浅一划过,这素来珍贵稀有也坚韧至极的佛降木便拦腰断成了两截。 净涪佛身空着的那只手袖袍随意一扬,便将其中一段佛降木扫到了一边。 然后,他再不分神看去侧旁,只专注地盯着立在他眼前的那一段佛降木,手拿着小斧一下下挥动。 他是如此的专注,乃至于连魔身和净涪本尊调转过来的目光都完全忽略了。 一片又一片粗细不一的木片、木块飞出,在空中划过一个个不同的弧度,却跌落在同一处地方上。 “噼啪……” “笃……” “嘭……” 各种木块撞击声在这安静的梢间中响起,却还是没能引得佛身的一丝心神。 他仍旧只看着眼前的这一段佛降木,只随意又胸有成竹地挥动着手中的那一把小斧头。 随着他的动作,那段佛降木终于形成了一个人身的模样。 即便只是用斧头连续砍伐,都没有使用平刀推磨铲平,可立在净涪佛身面前的这一段佛降木表面却已经平滑无比,看不见半点斧头砍伐留下的痕迹。 净涪佛身随意地往后退出一步,转身将他手上提着的小斧头往那堆工具里一放,又从里头翻出一把圆刀来。 他拿着圆刀,回身走到佛降木前,开始在佛降木上细磨出世尊的轮廓。 轮廓、发髻、宝莲…… 圆刀将佛降木的木像打磨成型,然后又换斜刀…… 一个时辰之后,一尊坐相的世尊阿弥陀便出现在了这间梢间中。 世尊发挽成宝髻,结妙观察至印,盘坐宝莲,衣自然。即便仅仅只是木雕成像,也给人一种宝相庄严的慈悲感。 然而,更与其他世尊阿弥陀法相不同的是,这尊世尊坐相,自然而然带着一种安定平和的从容自在,让人一观便觉得亲近慈和,但又不会让人胆敢随意靠近。 佛身立在梢间中,定定望着这一尊世尊阿弥陀像许久,久到魔身和净涪本尊都觉得有点不对劲。 魔身和净涪本尊对视一眼,却也没有打扰他,而是放任他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 第418章 静安寺中17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日渐西落,月渐东升,就在微凉的晚风穿过山头树梢,拍打在梢间门户上的时候,原本闭着眼睛静静守候在识海世界里的净涪本尊与魔身忽然脸色一动,齐齐睁开眼睛来,望向佛身的所在。 佛身仍然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身前的那一尊世尊阿弥陀像,看着仿佛和早前的那数个时辰没有什么不同。 可净涪本尊和魔身也没有再转回目光的意思。更甚至,他们的目光像是完全凝固了一样,定定地停在佛身眉心处。 仿佛像是呼应一样,佛身眉心处有一丝细薄得如同丝线也似的光亮升腾而起。 这光色纯质粹,所以即便只是细细薄薄的一丝,也是柔韧非常,轻易折损不得。 见得这一丝光亮升腾而出,在佛身眉心处停留,涤荡佛身周身,魔身心中有感,眼睑轻轻垂落,便有一丝如气如水却也同样纯粹的黑雾飘上了眉心。 这光与雾在佛身与魔身眉心处浮现的刹那,便是摇曳也似地轻轻一晃,净涪本尊眉心处竟也呼应着浮起了一缕紫气。 在这一缕紫气出现在净涪本尊眉心的那一刻,净涪稳固庞大非常人可比的识海世界仿佛也承受不住这凭空压落的巨大压力,整个识海世界不过一声唔鸣,便崩散成无数碎片。按理来说,修士识海世界的破碎崩散,对他们而言是几可媲美于丹田被毁、道途破灭的伤害,可这样的定论放在当下净涪这里,却又错得离谱。 因为净涪的气机不见半分跌落,反而在顿了一顿后,陡然拔高。 平日净涪的气机都牢牢地被束缚在他的身体里,旁人轻易难以窥见一星半点,也就早前不久在藏经阁那边显露出了一角。可这会儿,虚空中一声清脆的崩碎声过后,净涪一身气机如同出鞘的宝剑,在这一个无人的梢间里肆无忌惮地彰显自己的无匹锋芒。 这股气机锋芒之锐利,连梢间中布设下来的种种阵法禁制都忍不住发成一声声脆弱的呜咽,几近破碎。 就在这些阵法禁制真正抵达极限的那一刻,净涪身前不久前才完工的那尊阿弥陀像底层精致灵动的金莲莲瓣一动,护持着这座梢间的阵法禁制刹那封闭,任凭净涪一身气机再锐再利,它自不动如山。 外界这瞬息间的千般万种变化,净涪却没心思去注意。他的心神已经脱离了身体乃至魂魄,漂浮在虚空之中,徜徉在那还一波波从四面八法潮涌而来的玄妙法理中。 而他的肉身、识海乃至神魂,此时都在颤动。 它们颤动的频率极其玄妙,不能用言语形容,但却极其契合净涪此时所悟。或者说,它们本就是随着净涪所悟通的法理在不断地调整,以使他的肉身、识海乃至神魂越加地契合净涪自身。 这一场全方位的蜕变,一直持续到净涪悟无所悟从那种状态中脱离才结束。 而等净涪三身醒来,看见的便是舒适强大的肉身、完整且越加庞大的识海和强壮清透的神魂。 无与伦比的舒适畅快。 魔身甚至惬意地往暗黑皇座上一躺,又自睡了过去。 然而净涪本尊和佛身也都明白,别看魔身现在又已熟睡,但事实上,他正在以沉睡这样的方式适应这全新的一切。到得他从沉睡中醒来,肉身、识海乃至神魂,都将为他所完全掌握。 佛身调转视线去看了一眼魔身,又低头垂眉,向着那尊阿弥陀像合十躬身一拜,竟就毫无预兆地退回了识海世界之中。 净涪本尊虽然是被突然推出识海世界,但他接掌肉身却完全不突兀。只是一个呼吸间,他便撑住了整个肉身。 但饶是如此,他还是转过目光来看了佛身一眼。 站在金色佛光里尚未完全隐去身形的佛身顿了一顿,抬起头来讨好也似地冲着净涪本尊笑了笑。 然而,净涪本尊早转开目光去了,完全没接收到他的求饶。 佛身巴巴看得净涪本尊一阵,都没再等来本尊的表示,只得苦苦叹了一声,颓然隐入金色佛光里。 这下,又得在本尊那里记一笔了。 净涪本尊全不理会佛身,他站定身体,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仔细打量着面前的这一尊阿弥陀坐相。 许是因为佛身本身所悟的佛理与旁人不同,也或者仅仅只是因为佛身当时的状态特殊,出自他手笔的这一尊阿弥陀坐相是净涪平生仅见的玄妙殊胜。 景浩界中万千阿弥陀法相,比这一尊栩栩如生的,虽则不多,但也有,比这一尊神圣庄重的,更多。但那些阿弥陀法相和这一尊比起来,却是别有味道。 就因着这一种味道,净涪本尊再看别的法相,都总觉得差了。 佛身知净涪本尊所想,无声笑了笑。 虽然佛身对这一尊阿弥陀坐相也很满意,但他却还是清楚,不是那些阿弥陀法相比出自他手的这一尊差了,而是因为这尊出自他手笔的阿弥陀法相最是契合他自己,所以净涪本尊才觉得这座法相更好。 认真的比起来,那些同样出自大家之手甚至久受香火法念的阿弥陀法相还是要胜过这一尊法相的。 不过这些,净涪本尊是不会理会的。这会儿他甚至连佛身都不大想理会,只看得那尊坐相片刻,就转身出门。可他才刚转身,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转了方向走到那张书案前,将那五片贝叶连带着佛身誊抄的那些经文全数收起,这才开门出去。 大门甚至都还没有完全打开,仅仅只是拉开那么一线,净涪便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极亮极圆,带着纯粹的孺慕。 是五色鹿。 五色鹿从门缝里见得净涪的身影,当即便笑弯了眼睛,“呦……呦呦……” 它甚至都没有将脑袋挤进门缝里,而是安安分分地守在原地,等着净涪自己从屋里出来。 净涪将门完全拉开,探手去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眼见着五色鹿喜不自胜地将眼睛弯得更弯,他脸上表情也更松快了些许。 但很快,他就收回了手,跨步迈过门槛。待到他站定后,他搭在门上的手一带,便将门阖上了。 随手取下门眼上挂着的那片木牌后,净涪便往外走。 五色幼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净涪没有特意遮掩气息,所以几乎是在他打开门的那一刻,白凌便知道他出关了。 他侧头,看了坐在另一边的净海比丘一眼。 净海比丘见他望来,也笑道:“既然净涪师弟今日出关,那我也去迎一迎吧。” 虽则因着这段时间净海比丘过来得勤快,两人之间的距离有所拉近,很是说得上几句话,但白凌心知肚明,他们之间身份、修为上的差距,并不会因为这样就会被拉近缩短。 正如这时候,净海比丘发话了,他就不能拒绝。 然而,白凌还是沉吟着拖延了小小一段时间,没等到净涪的拒绝,才点头应下。 “既然如此,师伯请随我来。” 他们起身,转道寻着净涪的气息去了。 他们在院中找到了净涪。 净涪见到净海比丘,并不意外,合手点头便见过一礼。 净海自也是合手点头还礼,只有白凌,他在合手向净涪拜得一拜后便站到了他的身后,规矩而恭谨。 净海看了看净涪,又顺着净涪前进的方向看了一眼大门,不由笑着问道:“净涪师弟,你这又是要往哪里去?” 倘若净海一开始就明说了是来找净涪的,那净涪这会儿出关不去见他而想要出门去,那自然是净涪失礼。可净海不知道净涪今日会出关,他过来,找的是白凌,所以哪怕净涪、白凌都心知净海此行的目的,这会儿也是合情合理。更何况…… 净涪见净海问话,抬头往清佰大和尚云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净海对静安寺何其熟悉,即便净涪只是这般示意,他也能准确无误地领会到净涪的意思。 “净涪师弟是要去找师父么?”他顿了一顿,才又道,“可是师父这个时候不在云房里。他应该还在后山。” 后山? 净涪一时还不知道清佰大和尚去后山做的什么,但白凌却是知道的。 他往前一步,靠近净涪身边,低声回话道:“后山的灵鹿群这段时日有所躁动,清佰主持应该是去安抚它们了。” 至于为什么静安寺后山的灵鹿群会在这段时日出现躁动,白凌没有细说,但仅仅只听话音,净涪也能猜得到原因。 白凌虽然有特意压低了声音,但这里的三人都是修士,这压低声音了根本就和放声说话差不多。 净海比丘自然也是听见的,一时半会间,他的脸色也有些不太自然。 可想到还被留在自家云房里的灵鹿,又瞥见那只还守在净涪身侧的幼鹿,净海比丘就又平静了。 他确实是从灵鹿群里得了一只鹿,但他可是正正经经询问过灵鹿群里的灵鹿意见,得到它们的承认和答允才带走了灵鹿的,可和那些偷蒙拐骗地从灵鹿群里带走灵鹿的师弟们不·一·样。 第419章 静安寺中18 不管谁来,那都是找不到他头上来的。 谁都不能。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净涪看了一眼净海,点了点头,又向着他抬手往后一引。 净海一时都顾不上其他了,反射性地笑了一下,跟在净涪身后就抬脚迈步。 刚走得两步,净海猛然间回过神来,动作间就顿了一顿。 跟在净海身后的白凌抬头看了他一眼,净海顾不上他,先就抬眼往净涪的方向扫了一眼,见净涪仿佛没有发现他的那一瞬间失态,才小小地松了一口气,连忙不着痕迹地再度跟上了净涪。 可也是这个时候,净海发现了不对劲。他跟在净涪身后走着,眼睛却在净涪身上转了又转,看得极其仔细认真,到得最后,他甚至小小地吸了一口气。 净涪听见了,却没理会。 白凌倒是也顺着净海的目光仔细看了看净涪,可他与净涪之间的距离差得太远,所以便是他跟在净涪身边的时日更长,也还是没有发现净涪与往日的不同。 直到净海在蒲团上落座,他转身准备下去给净涪、净海奉茶,听见净海用似乎颤抖着的声音发问,他才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净涪师弟……你……你这是又突破了?” 听到净海声音的时候,白凌已经走到了拐角处,借着转身的机会,他小小地抬起目光,在净涪身上快速地转过一圈。 没有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放在心上,净涪只是摇了摇头。 可即便是他摇头了,净海也不相信。 或者说,他想相信,可是他到底说服不了他自己。 单只看净涪这一身较之上次见面更加清净圆融的气息,他就不能相信。 可净海也知道,净涪不可能说谎。 也就是说…… “恭喜师弟,此次闭关大有收获。” 净涪没有对他说谎,他自己也没有看错,所以并不是净涪没有突破,而该是净涪没有放任自己突破,而选择了继续积蓄实力。可是即便只是不断积蓄实力,他这场闭关的收获,也丰厚到堪比突破。 净海的语气有恍然有挫败,更有明悟,而另一边始终没有言语却也同样想了个明白的白凌却是越加坚定了。 净涪一眼扫过两人,只面上带了些笑意,合十微微探身与净海道谢。 净海作为静安寺这一代的大弟子,心境着实不错,没花费多少时间,他便自己调整了心情,开始向净涪请教。 净涪虽然谨修闭口禅,但净海每有发问,他都仔细思考过后,认真给予回应。 白凌自外间捧了茶上来,一一送到净海、净涪面前。但直到净海意犹未尽地停下来前,那茶水也只是一直摆放在两人手边,从来没有被谁端起过。 净海问得口干,见手边放着的那杯茶水,也不在意散了温度的茶水还留有几分韵味,捞起茶杯递到嘴边几口就喝了个干净。 也才刚从净海、净涪之间的‘探讨’中回过神来的白凌转头望见净海动作,下意识抬手,但还没等他开口阻止,那杯茶水便已经没有了。 净海本正要寻白凌,这会儿见得白凌瞠目结舌的模样,“哈哈”大笑过后,还拉了白凌过来,问他要茶。 “白凌师侄,茶水还有吗?再给我点。” 白凌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他手边摆放在托盘里的茶壶。 但那茶水…… 还没等白凌将茶水拿下去再换上来,净海便已经抬手往这边一拿,便提了茶壶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完全不顾那茶水已经失却了温度,还是几口喝尽了。 好几杯凉了的茶水饮尽之后,净海才觉得自己整个人终于舒坦了。因为自个儿舒服了,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抽去了脊梁一样,头后仰脚长伸,瘫坐在高背大椅上。 可等他舒服地喟叹过了,懒懒地抬眼往前张望的时候,撞见的就是净涪的目光。 到了这个时候,净海才发现自己一开始在净涪面前塑造的稳重得体大师兄形象在这半日时间里被他自己败了个干净。净海的目光忍不住往侧旁躲闪了一下,然而,他这一躲却又正正撞上了白凌望来的目光。 双目相对片刻,净海眨了眨眼睛,终于又将目光挪了回来。 他以一种极其乖顺的姿态重新调整了坐姿,看着还是今日之前见到的稳重得体。 “呵嗯……”净海重重清过嗓子,更着意抬头打量了两眼天色,“这会儿,师父该是能从后山那边脱身了,不知净涪师弟你是不是还要去拜见?还是再等到明日?” 净涪也顺着净海的目光往外头看了一眼,最后摇了摇头。 净海呵呵地打着马虎眼,他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可他看了看净涪,看了看白凌,甚至还看过五色鹿,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来,只待了一会儿,就告辞离去了。 目送着净海颓丧地离去后,净涪淡淡扫了白凌一眼。 白凌身体一颤,到底躬身从净涪身后走出,转到净涪身前深深一拜,低头请道:“师父,弟子想过些时日出外历练。” 净涪看着白凌的目光明明没有丝毫重量,白凌却就觉得自己肩头压了大山,或许还不止一座。 每过得一个呼吸时间,白凌的肩就往下垂一分,而他的肩每往下垂一分,白凌都要以为自己就要扛不住那满身的压力,收回自己刚才说出口的话了。 可即便白凌整个人被这无形的重量压到几近崩溃,他也还是没有开口将自己的话收回。他甚至隐隐觉得,倘若他真的开口了,他才是会真的被这位比丘所放弃。 看着眼前死扛到底的少年,净涪眨了眨眼睛,掩去面上小小的欣赏同时,也挪开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在净涪将目光挪开的刹那,白凌肩上的压力陡然消散。可失去了这股压力,他也像是失去了最后的支撑,直接就跌趴在地上。 “嘭嘭嘭”的鼓声压过了白凌粗喘的呼吸声,却没能掩过柔软物体落地的细响,以及足靴和地面的摩擦声。 净涪离开了这处堂屋,正往小法堂去。 五色幼鹿也跟着他一起走了。 被留在原地的,就只有白凌。 白凌粗喘了好一会儿,又等了片刻,才勉强积攒起一些力气,摇动着脑袋去看记忆中声响传来的方向。 在那地儿,摆放着的是一个绣有妙音寺印记的布袋。 那是一个随身褡裢。 白凌依旧粗喘着大气,却也咧开嘴笑。 喘气喘急了,咧嘴笑笑得狠了,他眼角都带出了些晶莹的闪光。可他还是抬起软绵无力的手,仅仅拽住了那柔软的布料。 净涪在佛案前站定,抬头看了两眼这小法堂中供奉着的世尊阿弥陀法相,微微摇了摇头,才取了线香过来,就着佛前青灯燃起,捧在手上拜得三拜。 一直跟在净涪身侧的五色幼鹿虽然取不了线香,却也还是学着净涪的模样,两只前肢搭在一起,有模有样地低头摇前肢拜了三拜。 净涪眼角余光一扫,见五色幼鹿这般模样,既不夸赞也不斥责,只目光一收,便正色肃穆地将手上的线香插入了香炉中。 供奉参拜过后,净涪退回了佛案前的蒲团坐下,拉了左侧摆放着的木鱼过来,就着外间传来的鼓声开始做晚课。 五色幼鹿则是卧趴在他的身旁,安静而乖巧地听着净涪敲木鱼。 也不知道这幼鹿到底都在这木鱼声中听见了什么,随着一声声木鱼敲过,它竟似是找着了规律一样,和着木鱼的声音一晃一晃地摇着它的那头俊奇鹿角。 净涪只专注着敲经,未曾理会过这五色幼鹿,倒是不久后也撑着身体寻了过来的白凌惊疑地看了它好几眼。 明明早先都没见过这只鹿这么作态的啊,怎么到了静安寺就这样了?不对,先前白凌自己一个人做早晚课的时候,也还是没见这只鹿这样的,那就还是因为净涪?也不对啊,这只鹿到净涪身边也有一段时间了,也没见哪次净涪做早晚课它是这样的啊? 白凌都还没有想明白,就被那规律而玄奇的木鱼声拉去了心神,再不分神思量其他,依礼参拜过后,也拿起蒲团前的木鱼合着净涪的节奏敲了起来。 直等到晚课结束,白凌收拾规整木鱼的时候,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前方不远处的五色幼鹿,不知何故,忽然了悟。 这只幼鹿会学着旁人这么做晚课,怕是因为早前它还没回到净涪身边的时候,就是待在寺庙里,也是这样被人教导着完成早晚课的吧? 也正是这样,它才会在到了静安寺后,也开始跟着净涪完成早晚课。 而且净涪在这静安寺里闭关的那段时日,这只应该就守在净涪门外的鹿也该是会按时完成早晚课的,只是它不找他而已。 想到这里,白凌又看了五色鹿一眼。 五色幼鹿察觉到白凌落在它身上的目光,半响才终于舍得从净涪那边调转了视线,往他这边扫了一眼。 一人一鹿视线相对,明明双方的目光都是平静到有点淡漠,但叫人看着,却总觉得这碰撞的视线里,有火花四溅。 第420章 静安寺中19 净涪原样将木鱼摆放好,起身就见五色幼鹿和白凌两人的这一番无声好戏。但他只是扫得一眼,便提步往门边走。 不论白凌和五色鹿都在忙活着什么,也不管他们看起来到底有多专注,他们总还是分出了两分心神落在净涪身上的。如今净涪一动,白凌和五色鹿也再站不住。 这一人一鹿没有任何言语纷争,更不见有什么眼神的浮动而作示意,却毫无征兆地齐齐别开目光。五色鹿的位置本来就在净涪身侧,如今要跟上已经开始往外走的净涪,是需要稍稍加快一下速度的。而白凌的位置却是净涪身后,距离门的位置更近一些,所以他这时候是不需要那么麻烦的,只要直接跟上去就是了。 可就是这么一前一后的工夫,五色鹿和白凌之间竟又有了一次目光的碰撞。 这一回,白凌是明明白白地从五色鹿眼中看到了厌恶。 这是极其罕见的一件事情。在五色鹿来到净涪身边的时候,他就曾经很认真仔细地研究过这只鹿。 他知道它和其他灵鹿是不同的,其他灵鹿只能被称为有灵性,可它却足可被称为有智慧。而这只有智慧、有决断、有喜恶的幼鹿,已经不能被归之于兽类。它已可与人相比,而比起人来,这只幼鹿甚至更为得天独厚。 白凌不知道它为什么跟在了净涪身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只幼鹿看净涪就像是看它的父母亲一样,但他却知道,这只幼鹿对人类极其冷淡。如果不是为着净涪,这只幼鹿真的能长年累月地隐在虚空里。 白凌曾经猜测过,这只幼鹿大概也有过一段苦难。而且这段苦难和他自己的那段经历大概相差无几。 白凌的猜测无处证实,因为净涪没有明确表示过,而五色鹿…… 五色鹿对他的态度向来漠视。 可即便如此,对于自己的猜测,白凌是相信的。也所以,哪怕五色鹿对他的态度不怎么好,白凌也还是对同病相怜的它多了几分退让和包容。 不然,即便看在净涪的份上,白凌没有和五色鹿彻底撕破脸面,两者之间的相处也绝对不会像早先那般还能勉强算得上融洽。 毕竟白凌自己的年龄也不大,还是个小少年,年幼的时候更备受疼宠,哪怕后来发生的事情逼得他不得不成熟,可脾气还是有的。而他真要发起脾气来,那他们之间即便在净涪面前还会有遮掩,背过净涪之后也绝对不可能平静。 当然,他们之间的这种局面,除了白凌自己退了一步之外,五色鹿的态度也是原因之一。 因为这只鹿哪怕对人冷淡,那也只是冷淡,并没有特别的恶意。很明显,这是有人教导过的。 白凌知道教导过这只鹿的不可能会是净涪,因为净涪就不是会这么做的人。那么,这又和他很相似了。 但现在,白凌从五色鹿这里发现了对他的恶意。 这只鹿第一次在他、在净涪面前展露对人类的恶意,却是冲着他来的。 白凌小小地愣了一会,目光下意识地从五色鹿的眼睛移向净涪。 看见净涪,白凌才真的明白了过来。 果然是因为他,也只能是为着他了。 明白了根源之后,白凌很容易就摸透了个中的关键。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脚下速度加快了少许,跟在净涪身后跨出了小法堂。 因为白凌走在最后,所以他还很顺手地将小法堂的门给阖上了。 完成晚课之后,净涪自己一人回了留给他的云房,留下五色鹿和白凌在身后。 五色鹿不是不想跟上去的,但净涪只是轻飘飘地往它的方向扫了一眼,它便是再想壮着胆子跟上,也只能乖乖地停在了原地,眼巴巴看着净涪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它的眼前。 净涪气息远去之后,五色鹿连一个眼角都没有分给白凌,转身就想要去随意寻一个角落待着。无论如何,它是怎么都不会往这人替它准备的鹿栏跨一步的了。 但它才刚起了心思,便被白凌叫住了。 “等一等,五色鹿。” 五色鹿眯了眯眼睛,转头横了白凌一眼。 那原本圆润水亮的眼睛此刻寒意四溢,哪里还有白凌平时在净涪身边是见惯了的温顺软和? 白凌倒也不吃惊,他轻笑一声,道:“这里不方便说话,跟我来。” 虽然他在这里住了有一段时日,这院子里里外外他都转过,没看出什么不对来,也同样没见净涪在这里行事有什么避讳顾忌,但白凌自觉自己等会说的话惊世骇俗,不愿意有任何疏忽,便决定转换阵地。 他说完了这么句话后,看也不看五色鹿的反应,转身就走。 五色鹿满目寒霜的眼睛倒映着白凌渐渐拉长的身形,明明白白的厌恶满溢,险些让五色鹿掉头就走。 但它在原地踌躇半响,还是跟了上去。 白凌带着五色鹿去的也不是哪里,就是他自己居住的那处云房。 白凌先推门进屋,又站在门边等着五色鹿进来,才亲手将门给阖上了。可在关门之后,他并没有招呼五色鹿,也没有直接和五色鹿道明他自己的意图,而是从他随身的褡裢里扒拉出一个又一个的阵禁、阵图套在了他们的周围。 五色鹿冷冷地看着他忙活,见他将他手上所有的阵禁、阵图都套上之后,又转眼望向它,却不明说,不由得死拧了眉头。 可和白凌对视了片刻之后,五色鹿低头一晃鹿角,也甩出一道五色神光。 五色神光如星雨洒落,贴合整个虚空,但不过须臾,又黯淡下去。 可白凌看着,却终于放心了。 他对着五色鹿点了点头,便上了云床。左右看看,便从旁边拖了一个炕桌过来,他自己在炕桌一侧坐了,还向着五色鹿抬手一引,请它在另一侧落座。 五色鹿晃了晃脑袋,见白凌那厮竟然稳稳端坐在云床上,一双黑沉黑沉的眼睛平静地望着它。 不知为什么,五色鹿觉得自己落了下乘。 可是他一个胆敢背弃净涪的人凭什么压它一头!? 五色鹿高高昂着头颅怒瞪着白凌半响,最后还是一抬前肢,往前一步跨出,落在了白凌的对面。 白凌看着怒火越加高涨的五色鹿,不避不退,坦荡而干脆地先和五色鹿表态。 “我还会回来的。” 他说了这么一句后,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错误之处,顿了顿,又描补道:“只要净涪师父还愿意收留我的话。” 五色鹿听到这里,那双紧盯着白凌的眼睛里才消退了些许寒意。 “呦?” 虽然仅仅只是这么一个单音,白凌却隐隐猜出了五色鹿的意思。 你真的以为自己不可替代? 白凌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可是如果我现在不离开,等到日后,就不是我能决定留不留下的问题了。”白凌看着五色鹿,平等而郑重,“你倒是不一样。” 白凌知道自己和五色鹿不一样。作为一只血脉特殊的鹿,整一个景浩界里就没有能够替代它的存在。而他,即便他本身天赋也很看得过去,但如果他一直就这样依附在净涪的羽翼下,过着现下这样的日子的话,真要再有别的人想要追随净涪,他的胜率堪忧。而且净涪的光芒越来越耀眼夺目,他要没能跟得上他的脚步,都不需要别人来和他竞争,自己就先被净涪甩下了。 但听到白凌这么说,五色鹿倒是没有多少兴奋得意,它甚至摇了摇头。 它和白凌到底不一样。 它从不会关心自己在净涪这里的位置会不会被替代,它真正在意的是它还能不能跟在净涪身边。 自母亲离世之后,净涪就是它仅剩的能够亲近的存在了。 妙音寺里的清笃大和尚虽然待它也很好,但那也是不一样的。 白凌有些茫然地看了五色鹿一眼,不太理解,但他没太执着,看他与五色鹿之间的气氛缓和了之后,便将这个话题揭过,真正开始他与五色鹿的谈话。 “我离开之后,师父身边暂时就只剩下你了。虽然他的事情很少,但你也要多注意。” 这就是将他离开后净涪的事情交到它手上了。 五色鹿神色一凛,也不再去想其他,只顾着牢牢记下白凌的叮嘱。 错与对暂且不论,先记了再说。 白凌见五色鹿上心,也更认真了许多。 “需要注意的并不真的是净涪师父,净涪师父自己心里有数的,真正需要注意的是你。你可不能再像先前那样,遇到不喜欢的人就隐在虚空里,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但如果知道,你就很失礼了。” “别说这不重要!你失礼不打紧,没有人会和你一只鹿多计较什么,但你是净涪师父身边的鹿,你的态度、动作但凡有什么不妥帖,别人就会记到净涪师父头上去……” “不要想净涪师父身份特殊,不会有多少人胆敢和净涪师父计较,你要明白,人类的心思很复杂,哪怕净涪师父再强再不可动摇,也有的是人看净涪师父不顺,想要在净涪师父身上讨一笔……” 第421章 静安寺中20 “不过,人类的心思再复杂,用对了方法,其实也还是可以被人握在手心里把玩的……” 说到这里,白凌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他眼底深处,却似有波涛暗涌。 五色幼鹿倏地一凝神,飞速将心思从记忆中抽出,紧紧盯着它对面坐着的那个人类。 这话里头,似乎另有意味。 白凌见五色鹿察觉,满意地笑了笑,却又飞快地将笑意敛尽,压低了声音,颇显高深莫测:“你也知道的吧,妙音寺佛子乃至整个景浩界佛子热门人物都不是净涪师父。” 五色鹿完全没有被白凌影响,盯着白凌的目光越显压迫。 “呦。” 白凌点了点头,也承认,“没错,只是因为净涪师父不愿意,所以现下妙音寺乃至整个佛门才出现了这场……热闹。” 事实上,白凌更想用闹剧这个词。因为在他看来,佛门的佛子就只有净涪师父担得起,净涪不出,佛门却又在选那什么劳什子的佛子,可不就是一场闹剧么? 白凌会这么想,并不是因为他是净涪的追随者,净涪走得越高越远,他能从净涪那边分取到的荣光便越多。 绝对不是。 恰恰是因为他是净涪的追随者,跟随着净涪这一路走来,也算勉强了解净涪,才觉得其他别的沙弥乃至比丘都比不上自家的这位师父。 比不上自家师父,却能被佛门的僧侣簇拥着站到佛门年轻一代弟子中最耀眼最夺目的位置,借着佛门的光芒接受景浩界万万人的拥护和赞誉,呵呵,他们凭什么? 是,净涪师父是强,强到只要他起了这个心思,就绝对没有人能够与他抗衡。但这不该是他拒绝佛子这个位置的理由! 强者就该得到一切,凭什么要为了弱者退让! 五色鹿看着白凌眼底的忿忿和暴躁,忽然扬声:“呦?” 这声鹿鸣清亮似水,却震得白凌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了。 “那我想干什么?”白凌拉回了不知什么时候前倾逼近五色鹿的身体,故作放松地道,“我还能做什么?净涪师父都已经明确表态了,我一个追随者,难道还能驳了净涪师父的意思了不成?” 五色鹿却不相信,它眼中的狐疑明晃晃的,毫不收敛。 白凌笑了笑,目光终于从五色鹿身上撇开,落入虚空中,“我其实还是知道净涪师父的心思的。” “别这样看着我,”他重新将目光转回,眼中犹带笑意,“师父是不屑于这个佛子的位置,不愿意和那位恒真浪费时间。” 虽然白凌确实没有见过那位传说中的恒真僧人,但他到底打听过留心过,自然就猜到了那位恒真僧人到底想做什么,也几乎能够看得到未来佛门的形势。 “净涪师父要站的位置比佛子更高更远更特殊,他会有旁人无法轻忽的话语权,只要他‘开口’,不论是哪一位大和尚,也都不能无视他的意见。” 白凌的言语带着不容忽视的赞叹和崇拜。 在暗自分析过佛门未来数百年乃至数千年间的局势后,白凌也跃跃欲试地想要从中找出一个可行的破局方案。可他的心思转了又转,却从来没有在这个角度思考过。 果然不愧是净涪师父! 想法妙,心思也高。 “可是……”白凌的语气从激昂转为低沉,他看着五色鹿的目光也更沉更厚了几分,“净涪师父到底还是疏忽了一点。” 五色鹿不由自主地凝起了目光,也随着白凌的话思考起来。 “呦?” “那自然是……”白凌顿了一顿,口中吐出两个字,“信众。” 五色鹿也不由得点了点头。 没错,哪怕到了最后,净涪成功站到了那样那个比佛子更高更远更特殊的位置,他的影响力,也会是从佛门众僧开始,自上而下地影响整个景浩界。而那位成为佛子的沙弥或者比丘,他却能够凭借佛子这个位置将自己的名号直接刻印在景浩界凡俗百姓心底。 就像他们不久前去过的李家。 如果净涪是佛子,他只要站在那里,就不需要谁来多费口舌介绍,佛门的信众们自然而然就能知道他是谁。 这是佛门佛子万万年积攒下来的信众影响力。 信众们可能不会知道天静寺的主持是谁,但他们绝对清楚这一代的佛子。他们会记得佛子的法号,记得他的相貌,知道他的出身和经历。可以说,只要带着佛子尊号的人站出来,那些凡俗百姓能纳头拜倒。 五色鹿想到了清笃大和尚。 它曾被清笃大和尚带出过妙音寺,也看见过清笃大和尚出现后就簇拥上去殷殷问候的热切人类。 饶是五色鹿从未见过佛门的佛子出行会是什么个盛况,它也能猜得到,那必定要比清笃大和尚那会儿的阵仗大得多。或者说,根本就不能比。 “呦。” 白凌看着五色鹿,问道:“你也想到了吧?” 五色鹿点了点头,可头点到一半,又猛地回过神来,它的脑袋就僵在了半空。 继续点下去不是,收回来也不是,五色鹿感觉自己没有毛的脑袋都要炸了。 白凌倒是没多在意,他正色道:“作为净涪师父的追随者,这就该是我们忙活的重点了。” 听白凌说得严肃,五色鹿一时也忘了那些小尴尬,再次凝神紧盯着白凌。 “我这次外出历练会有所侧重,”他道,“我准备回转妙音寺地界,在那里开始行动,我不会无缘无故打出净涪师父的名号,但但凡知道我的人,就都会知道净涪师父。” 五色鹿点了点头:“呦?” 这会儿它请教的态度极诚恳,完全忘了先前它对白凌不太友好的态度。 但白凌也知道,不是五色鹿忘了他们这一人一鹿之间的不愉快,而是五色鹿心甘情愿向白凌低这个头。 一切都为了净涪师父。 白凌摸了摸那个不久前被送到身边来的随身褡裢,诚恳而周到地叮嘱道:“我约莫会在净涪师父离开静安寺的时候跟净涪师父告别,等到我离开,跟在净涪师父身边的就只有你了。” 五色鹿点了点头,脸色又更端正了许多。 “你是一只鹿,一只神鹿。不是我,不需要和其他人打太多交道。甚至,你需要做的很简单。” “显出你的灵性来。” “你的灵性,足以在那些凡人面前昭示出净涪师父的不凡。” “那些人一时半会见不到净涪师父,那不打紧,只要你出现了,他们就会注意到你,然后顺着你看见净涪师父。而只要他们一见了净涪师父……” 白凌完全相信净涪的人格魅力,只要净涪站到了那些人的面前,即便是再无知的村妇山人,也不敢惊扰,更不能轻忘。 显然,在这一点上,五色鹿和白凌是一样的。 它了然地点了点头。 但白凌也提醒它:“可你也要记得掌握里头的分寸。你可以有灵性,但不能太过,太过了虽然也没什么,但终究还是会有些不妥。” 这就是种族的好处了。 鹿,尤其是灵鹿,在景浩界凡俗百姓里的名号极响,几乎可以说是他们眼中隐士高人的代表。 五色鹿若有所思间,也还是点头应了。 化作金色佛光照耀着净涪识海世界的佛身忽然轻声一笑,与净涪本尊说道:‘他们……可真是有想法。’ 净涪执笔的手一顿,手腕一转,笔尖落在砚台,无声浸润着黑中闪金的墨水。 ‘倒是能省些许力气。’ 白凌都看到了的问题,净涪如何能会想不到? 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在砚台不远处,五片贝叶踱着一层莹莹的烛光,美得让人无法忽视。 佛身不再说话了,净涪本尊也提起了饱蘸墨水的笔,继续专心致志地誊抄经文。身旁烛火摇曳,灯盏里的灯油绵绵,竟几无烧尽的时候。 如此,又是一夜过去。 待到屋外天色大亮,钟声震响,净涪才搁下手中笔枝,收拾案桌上的物什。 待到一切归整妥当,净涪简单梳洗过后,便起身出门往小法堂去。 行到白凌云房左近,净涪就见五色鹿和白凌一同从屋里走出来,看他们的表情、动作以及举止之间的接触,可是比昨日晚课前后好太多了。 白凌和五色鹿出门就撞见净涪,连忙上前来见礼。 净涪也不多问,领着他们就往小法堂去了。 结束早课之后,净涪示意过白凌,便自带了五色鹿去寻清佰大和尚。 白凌守在原地,直等到净涪和五色鹿远去,才转身回去收拾东西。 许是因为净海昨日里有和清佰大和尚提起过,所以今日清佰大和尚早早就在等着他了。 见了礼,清佰大和尚就请净涪落座。五色鹿也在净涪身边坐下。 清佰大和尚看了五色鹿一眼,想到这些日子来静安寺中弟子身边出现的一只只灵鹿,更想起后山那灵鹿群灵鹿头领的抱怨,竟一时在脸上显出个苦笑来。 净涪只作不知,安安静静地坐在下首的蒲团上。 也亏得清佰大和尚心性足够,很快就收拾了情绪,和声与净涪问道:“净涪比丘,你这趟过来,是……” 净涪向清佰大和尚合十躬身一礼,便自蒲团上站起,转到堂中空地,取出自己的随身褡裢放下,双手往里一拿,托出一个垂着红色布帘的木箱子来。 清佰大和尚虽还能坐得住,但整个人的脸色泛红,眼睛也开始闪光。 显然,光看净涪这副阵势,他也能猜到木箱子里都供着的是什么。 净涪不理会清佰大和尚,只紧盯着他手中的木箱子,直至它稳稳地落在地上。 终于将这个木箱子放下,净涪也忍不住松了口气,才转过身来向着清佰大和尚抬手一引。 清佰大和尚几乎是蹦地离开蒲团,急走几步抢到净涪身前,眼睛紧紧盯着自然垂落的布帘,口中却在问净涪:“比丘,这,这莫不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清佰大和尚他自己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能说得出来。 第422章 静安寺中(终) 不是没有明确的名词,而是他太过紧张激动,以致于那个名词分明已经到了嘴边,却怎么都没办法出得了口。 净涪点了点头,也不催促,只安静地等着清佰大和尚自己平复心情。 清佰大和尚到最后干脆也不挣扎了,他直接双膝跪地,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大礼参拜。 净涪依旧静静立在一侧,垂眸看着他动作。 清佰大和尚参拜过后,才膝行上前,伸出颤抖着的双手,轻而慢地托起那大红布帘。 遮挡的布帘被一寸寸拉起,箱子里头盘膝结印坐于金莲上的世尊阿弥陀木像便映入了清佰大和尚的眼中。 当他真正望见这尊不太一样的木像的时候,便连清佰自己都以为自己会很激动,激动到可能连手里那片薄薄的布帘都抓不住,可事实上,虽然清佰的视线还在这尊木像上恋恋不去,但他的心底却是宁静的,他只想微笑。 清佰大和尚也真的就弯起唇角露出了个清淡纯粹的笑容。 虽然接掌了静安寺每日里忙活太多杂事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但这一刻,清佰大和尚还是笑得极其自然。 他微笑着抬手,将手上的布帘搭在净涪特意在木箱边角处留出的木勾上。然后,他退后得三步,再次向着木箱里的阿弥陀像大礼参拜。但参拜过后,清佰大和尚并没有急着将这尊阿弥陀像请出,而是再次膝行到木箱前,郑重地取下才刚挂上去不久的布帘,又将它放了下来,严严实实地遮掩着里头的佛像。 虽然清佰大和尚没有明说,但净涪明白他的意思。 这尊阿弥陀像值得更隆重更盛大的亮相仪式。 这般仔细至极的动作清佰大和尚自己却还犹嫌不够,倒退着走出了一段距离后,才转过身来,不顾自己长辈、前辈的身份,真诚而感激地向净涪大礼拜谢。 净涪一拧眉关,看着清佰大和尚动作间那不容拒绝的气势,到底还是受了这礼。 大恩不言谢,这一次清佰大和尚虽然行了大礼,却到底没有像当日在藏经阁那样跟净涪出言道谢。 净涪受了礼,却也急走几步,赶到清佰大和尚近前,两手稍一用力,就要将他搀扶起来。 清佰大和尚也知道凡事不可太过,既然净涪来搀,他就顺势站了起来。 不过这会儿,清佰大和尚只请净涪落座,自己却转出屋去,片刻后才带着些物什在屋外进来。 净涪抬眼一看,却是些茶炉、茶壶之类的东西。 清佰大和尚见净涪看来,笑了笑,也没解释什么,重回他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后,便开始煮茶。 净涪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完全不用细看,净涪也知道这一次清佰大和尚拿出来的茶比他第一次踏入静安寺时招待的那盏茶好得太多。 都不是一个层次的。 须臾,茶香溢起,飘了满室。 清佰大和尚先将第一盏煮成的茶汤供到了那个木箱前,又给净涪送了一盏茶过去,才将最后的一盏茶汤留给了他自己。 是的,清佰大和尚煮了一炉茶,但这炉茶满打满算只分出了三盏。最好的,当属第一盏,而这一盏被他供给了那尊阿弥陀像;最差的,就是第三盏,这一盏被他留给了自己。净涪得的那一盏,是比佛前的那盏差,却也比清佰大和尚自己面前的好。 可见清佰大和尚待净涪态度的郑重。 净涪双手接过茶盏,嗅香、赏色、品味,动作行云流水,态度也是看得见的端正和珍惜。 清佰大和尚眼见净涪动作,脸上又更舒缓了几分,然后才捧了茶碗在手,赏了又赏,嗅了又嗅,才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茶水,眯着眼睛享受地品味着茶汤徜过口腔,最后入腹的绝妙体验。 那是自肉身至灵魂的深层次清洗,别处难得一寻的绝妙享受。 茶是极好的,但就是不禁喝。只有这小小的一盏,一炷香时间不到,两人手上的茶盏里就剩下了些茶渍。 当然,就算这座上的两人再想要来一盏,也没有谁去打那木箱前的那一盏茶汤的主意。甚至都没谁往那边瞥过一眼。 只是茶喝完了,也该说正事了。 清佰大和尚略略收拾了身前的物什,重新回到蒲团上坐了,又问净涪道:“比丘可是还有什么事?” 如果不是净涪还有事要与他说的话,他该是不会留到这时候的。 清佰大和尚没有想错,净涪应声点头,又自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翻出一枚身份铭牌,双手捧向清佰大和尚。 清佰大和尚一见这枚身份铭牌,便明白净涪的意思了。 他当下皱眉,问道:“不能再多留些时日?” 净涪只是笑笑,态度却坚决。 清佰大和尚知道自己不好再阻拦,但他还是得试一试。 “真的不能再等一等?”清佰大和尚话语里都带出了几分恳求,“这尊世尊木像已经刻成,但要在寺里正式落定,还是需要许多准备。” 再怎么样,也是需要一场盛大的落定仪式才能不辱没了这一尊佛像! “这尊佛像到底出于你手,你就留下来参加这一场仪式吧。” 净涪抿了抿唇,面上露出了几分犹豫。 按道理,这尊佛像要在静安寺中落定,确实是需要一场仪式。可不用多想,单只看清佰大和尚见过这一尊佛像之后的态度,就知道这一场仪式不会简单到哪里去。而一场不简单的仪式,需要准备的事情真的太多太多了,谁知道为着准备这些到底需要花费多少时间? 一场仪式要盛大要隆重,怎么都不能缺的必定是人。而且看清佰大和尚的模样,这些参加仪式的人绝对不仅仅只有他们静安寺或者是静安寺附近的人,还将包括各地各寺各庙的和尚僧侣。 虽然都是修士,真想赶路,哪怕距离再遥远也花费不了多少时间。可是请帖一送,再一回,然后各方调和整合,来来回回的,时间就不能省。这也就罢了,但等这些人抵达静安寺,净涪真要还留在静安寺里,不看其他,单只凭他一个佛像雕刻者的身份,就不可能清闲安静。 净涪面上的犹豫渐渐变为愧疚,清佰大和尚看见,心中已经有了准备。 果不其然,纵然净涪迎上他的目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愧色,他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拒绝了。 清佰大和尚心底苦笑一声,没再强求。 因为他自己也知道,净涪不是能够别人能够强求的人。而且…… 清佰大和尚目光飘过不远处的那一个木箱,缓和了脸色,轻声问他:“比丘是打算今日就离开吗?” 净涪点了点头。 清佰大和尚叹了一声,笑着抬手伸向净涪。 净涪双手将他的那份身份铭牌递了上去。 清佰大和尚接过那份身份铭牌看了一眼,低叹了一声,就招了外间随侍的沙弥过来,将净涪的那份身份铭牌递给那随侍沙弥,吩咐他去杂事堂那边取来净涪留在那边的度牒等东西。 随侍在清佰大和尚身边的小沙弥领命进来的时候看见坐在另一侧的净涪,本还暗自兴奋高兴来着,却没成想,清佰大和尚交给了他这么一个任务。 接过清佰大和尚递下来的那份身份铭牌应声转身的时候,那小沙弥的气息都带上了几分衰颓,那偷着空儿飘向净涪那边的小眼神甚至还夹杂着些哀怨,看得净涪都一愣一愣的。 清佰大和尚在旁边看得清楚,大笑出声。 那位都还没有走得太远的小沙弥自然是听见了的,那脚步声顿了顿,又加速往外去了。 想也知道,如果不是碍着身份、地点的原因,这位小沙弥怕是能够狂奔着跑出外头去。 留在屋子里的净涪拿清佰大和尚也是没有办法,只能无奈地看着他,看他笑得几乎打跌,听着他打趣。 “比丘啊,等会儿我这小弟子怕是回不来了……” 不是回不来,只是不敢再出现在他面前而已。 但净涪和清佰大和尚都想错了,最后将净涪的度牒等东西送回来的,还是这么一位小沙弥。 而且这位小沙弥在将东西送到清佰大和尚手上,顿了一顿,又回禀道:“回师父,白凌师侄与灵鹿来了,在外间等着呢。” 清佰大和尚点了点头,坐在他下首的净涪也听见了,脸上却无异样。 随侍的小沙弥偷偷地扫了一眼清佰大和尚,并没有如同往常一般退出屋外去,而是转到清佰大和尚身后,稳稳地站定了。虽然他就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里,整张脸布满了红霞不说,还紧张得沁出细细的薄汗。 清佰大和尚颇觉惊奇,但往他那小弟子身上扫得一眼后,也就收回了目光,并没有说什么。 既然主人家默许了,净涪也没多话,只沉默地接过清佰大和尚递交回来的一应物什,将它们收回随身褡裢中。 清佰大和尚又与净涪叙话了片刻,待到说无可说之后,他才叹道:“我送比丘一程吧。” 净涪闻言,站起身来合十向着清佰大和尚躬身一拜。 清佰大和尚也自蒲团上站起,合十还了净涪一礼,便单手往前一引,率先走了出去。 净涪跟在了他的身后。 出得门外后,果然就在屋外的廊柱中看见了等候着的白凌和五色鹿。 这一人一鹿见净涪和清佰大和尚走出来,或是合十,或是点头,各自与清佰大和尚和净涪见礼。 清佰大和尚点头还礼。 白凌和五色鹿便退到了净涪身后。 清佰大和尚将净涪一路送出了山门外。 也正是因为他这一路同行,才亲眼目睹了他寺中弟子对净涪的狂热和追捧。 明明距离他得知净涪准备出寺的时间都没多久,这消息竟然就已经传遍了整个静安寺。而他们寺里平时分散在各处,各自忙活各自修行的弟子们居然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收拾齐整,出现在每一处他们经过的角落里,就为了能够送净涪一送。 清佰大和尚对此也是摇头不已。第423章 白凌离去 更令清佰大和尚无奈的是,即便这些弟子没谁胆敢凑到他们近前来,更没有谁开口说些什么,就只是一路默默地跟着,可他们偶尔扫一个视线过去,也能看出他们满脸的不舍、不解和哀怨。 不理解怎么净涪这会儿就要离开了,他们甚至就没有听说过什么风声,不舍得净涪离开,也在埋怨他们没抓住机会,连句话都没和净涪说过。 看他们那模样,倘若可以的话,他们是真的要回头也收拾东西跟在净涪身后一起走了。 不过只要他们没付诸行动,清佰大和尚就懒得理会他们。更何况,这会儿的清佰大和尚也顾不得他们。 “比丘保重。”他看着净涪,表情严肃,语气更是郑重,“日后但有差遣,只管来信,静安寺绝无二话。” 净涪脸色一整,双手合十,身体前倾,也很郑重地应了。 清佰大和尚或者说静安寺的诚意他看得清楚,所以不论日后如何,仅是当前,净涪也必须对这份诚意回以尊重。 站在净涪身后的白凌看着这两位之间的来回,不知怎么的,脑海里忽然就想起他离开妙音寺分寺前往天静寺找净涪的时候,知客僧了之曾叮嘱过他的话。 “人心微妙,可欺亦不可欺……这里头的分寸,你自己好生琢磨琢磨……” 随着这句话出现的,还有他那张带着当时他没有察觉的担忧的脸。 “我希望你的处事手段可以变得更圆融妥帖,又怕你一步偏差倒成了圆滑……唉,日后,你还是跟净涪比丘多学着些吧。” 白凌正愣神间,站直了身体的净涪却回身往静安寺里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得静安寺山门附近或隐蔽或装作忙碌其他事或正往山门处赶来的所有比丘、沙弥全都僵住了身体。便连清佰大和尚和他身边的其他几个大和尚也都只能一脸尴尬地干笑。 净涪却只是扬唇笑了笑,又往寺里的方向迈出一步,然后合十弯身,竟向着静安寺的那些比丘、沙弥们拜了一礼。 他感谢他们前来送行,也多谢他们这段时间以来的关照。 此时正是清晨,洒了净涪一身的明灿阳光倒映入所有看着他的比丘、沙弥眼中,刺得他们眼睛生疼。 有几个心思敏感的小沙弥一时按捺不住,竟就红了眼眶。 可不论他们的心情如何,但凡回过神来,这些沙弥、比丘也不多话,无声但认真地合手弯身,向着净涪的方向深深一拜。 哪怕这些沙弥、比丘们动作参差不齐,没那种整齐划一带来的震撼,但他们行动间表露出来的那种认真和祝愿,却连五色鹿都不由得正了脸色。 但该走的时候,净涪不会为谁留下。而静安寺的所有沙弥、比丘也自知这里不是净涪比丘的终点,所以哪怕再不舍,他们也还是睁大了眼睛,望着那位披着阳光的比丘在山风的簇拥下走向石阶,慢慢远去。 在净涪转过最后的一个拐角,彻底消失在静安寺那一寺的沙弥、比丘视野里的时候,实在忍不住的白凌轻轻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这是从刀山剑海中活了下来。 净涪没理会他,五色鹿却侧头,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 经过了刚才那么一遭,五色鹿的这个小眼神那就是毛毛雨,完全不够看。到底五色鹿仅仅只是一只鹿,不是人,不是那些沙弥、比丘恨不得以身代之的对象,就无从体会那些人的目光到底有多恐怖。 几乎是净涪师父每往前踏出一步,他身上的眼刀眼剑的就多一层,到底最后,那些刀刀剑剑的,险些就没将他这一身皮肉都给剐下来论斤卖了。 他们每一个都羡慕着他净涪比丘追随者的身份,恨不得自己也能像他现在这样日夜随侍在净涪比丘身侧…… 白凌想着那些沙弥、比丘看着他的眼神,心念一转,自己也乐了。 也就是他们不知道他就要暂时离开净涪师父身边游历吧,倘若他们知道,怕该是还得更恨他。 别人求而不得的位置,他占住了却竟然不珍惜什么的…… 白凌想象着他们扭曲的表情,只觉早先受的那遭罪都已经还回去,一时整个人都是松快的。 但跟着净涪走过小镇,来到小镇外的分叉路口,看着那两条通往不同方向的道路,白凌的心情也渐渐低落下来。倒是另一侧的五色鹿,它的眼光总从他身上往那两条岔路扫,一副“快走,快走,你快走”的小模样。 白凌觑了五色鹿一眼,五色鹿原是要回击的,但对上白凌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昨晚烛火下这人的殷殷嘱托,顿了一顿后,竟撇开了视线。 白凌见五色鹿退让,心里略有些欣慰。 显然,他昨晚上的话这只鹿是听进去了。这样他倒是能够放心些。 已经走到路口处的净涪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着白凌。 白凌连忙收敛心神,毫不在乎脚下尘土飞扬的路面,直接跪下去,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扎扎实实给净涪行了一个大礼。 净涪垂眸看着白凌,结结实实地受了这一礼,直等到白凌跪直了身体,他才弯身探出手去,在白凌光溜溜的脑门上轻抚了一下。 一道金色佛光自净涪掌心吐出,轻悄地没入白凌的天灵处消失不见。 白凌只觉净涪手掌抚过的地方有一层暖意升起,但再想要找到些什么,却是不能了的。 白凌知道这不可能是净涪对他起了疑心,要给他设下禁制什么的。 犯不着。 这只可能是净涪给他的护持。 说到底,白凌现下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少年,修为也仅仅只是筑基期,独身一人在外头行走,危险性太大了。更何况,他在天魔宗那边还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家族做仇人…… 早先白凌身上有净涪给他的傀儡人偶为他承受魔气侵蚀,隐蔽行踪,再加上白凌自己也一直隐姓埋名,还算是能够安生,但现在白凌要独身出外游历,不说那些人会不会发现他,单只说白凌自己,就不一定还愿意继续遮掩躲藏。 白凌咽下喉间的酸涩,什么也没说,又在地上结结实实地叩了一个头。 这世上,除了净涪师父和了之师父,就再没有人能够为他思虑至此了。 净涪收回手,往后退出一步站定,看着白凌自己从地上站起后,净涪没多说什么,转身走上他身前的那条路。 五色幼鹿连忙跟上。 白凌就背着褡裢,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一人一鹿步步远去。 许是站得久了,他眼角的红晕也都消散了,连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就在白凌想要去往另一条路的时候,他忽然看见前面一步一晃悠悠哉哉跟随在净涪身侧的五色鹿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白凌愣了一下,还没想明白,就见那只一贯看他不顺眼的鹿竟然冲着他晃了晃脑袋。 只这一轻晃,便有一道五色的华光从它那俊奇秀逸的鹿角上脱落,在他手腕处旋转过一圈后,化作一枚通透碧玉落入他掌心。 白凌下意识地一握手,就有一道信息传来,为他解说这一枚碧玉的用处和限制。 隐遁。 这枚碧玉可使他隐入虚空,也可令他在虚空中遁行,一切自随他心意,合体境以下的修士轻易无法察觉到他的动静。 这是一枚保命的宝贝。 但可惜,只能用一次,效果持续一炷香时间。 换言之,这就是五色鹿那家伙送给他的保命的东西。 但也足够了。 白凌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翻手将碧玉贴身收起了,才自转身,轻快地走上他自己的那条路。 这条路不算空旷,但因为惯常里人来人往,开得也算是宽敞,但因为他们出来的这个时候不早不晚的,路上都没什么人影,所以走这条路的,就只有白凌自己,就像走上另一条路的也只有净涪和五色鹿一样。 可这两条大小、路况几无区别只有方向不同的路在这一刻,仿佛因为行走在上方的这两个人而出现了天大的差异。 白凌一人,偏气势汹汹直似独迎千军万马的猛将,要将平路换战场。而与他越行越远的净涪却是姿态悠然安闲,和踏青游山也无甚区别了。 白凌那边暂且不提,净涪与五色鹿这边,最高兴得意的就是五色幼鹿了。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五色幼鹿自己想到了什么,这一次跟在净涪身边的它可没像以往那样前后左右的撒丫子四处乱窜,而是沉着性子,合着净涪的步伐不紧不慢地往前行进。 午间休歇的时候,净涪给它倒了一瓷钵的灵水放到它身前。 五色幼鹿欢喜地拖长声音“呦呦”叫了两声,才埋头喝水。 净涪原也正在就着瓷钵喝水,听得五色幼鹿叫声,往它那边看了一眼。 五色幼鹿几乎是立时就抬起头来迎上净涪的目光,眼带疑问。 净涪没什么表示,只是抬起手在五色幼鹿的脑袋上揉了揉,又自低头专心喝水。 五色幼鹿不是太能明白净涪的意思,但它也没为这事纠结,高兴地晃了晃脑袋,才继续喝水。 喝完水后,这一人一鹿也没急着赶路,而是在他们整理出来的那处空地上暂时安置下来。 五色幼鹿到底是鹿,再是有智慧,也比不上人。最起码,在这个时候它就比不得白凌。 所以当净涪从随身的褡裢里取出案桌、砚台等等之类的物什的时候,帮不了什么忙的五色幼鹿只能在一旁干看着。 一开始的时候,五色幼鹿还有些急,在离着净涪一小段距离的地方来回转悠。毕竟,净涪来回布置的,随时需要转身,它还得给净涪腾出位置来,以免不小心妨碍到他了。 净涪察觉,抽空看了它一眼。 五色幼鹿满心的焦躁、烦闷就都被这一眼安抚了,它长鸣一声,乖乖趴在一旁,安静看着净涪动作。 彼时日光正烈,树荫正凉,安闲自在得让鹿也眷恋流连,恨不能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岁月静好。 第424章 群星闪耀1 净涪倒没多注意五色幼鹿那忽然敏感的小心思,见五色幼鹿安静下来后,他就收回目光,仍自专注于他自己。 铺纸、洗笔、磨墨…… 案桌上的东西准备妥当后,净涪才在尼师坛上落座,提笔抄经。 经书誊抄完成,便放到一侧。若还有闲心,那便从褡裢里取一本经书过来慢慢翻阅,又或是取了木鱼出来随兴敲一段,待到兴尽,便收拾了东西,提了褡裢重新上路。下一次停歇,又是如此循环。 净涪的日子就是这样的贫乏而无趣,可他却过得很是习惯。尤其是明悟了“佛魔一体”之后,他翻看佛经的时候就更仔细了。 不过即便他醉心于这样的潜修,也从来没有真的罔顾过外间种种。 他闲暇的时候,都会侧耳聆听自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那边传递过来的声音。那是魔身在沉睡前为了避免他们变成聋子瞎子而提前布置下来的手段。 那是一个后门。 一个他或者佛身可以借用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力量的后门。 这个后门现在落到了净涪本尊手上。 而近段时日,净涪本尊使用这个后门的频率大增。 因为最近实在是…… “多事之秋。” 白凌自离开净涪身边后,并没有像往日那样慢悠悠地走路前进,而是御剑飞遁回了妙音寺地界,先去妙音寺分寺那边见过了了之僧人,才开始他的游历。 了之僧人见到白凌的时候,是真的被惊到了。 他和监寺告罪一声,便拉了白凌一路回了厢房,再示意白凌布下禁制阵法,才盯着白凌紧张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随侍在净涪比丘身侧的吗?这么突然回来,是被净涪比丘赶出来了? 如果不是看白凌脸色平静,了之僧人怕是赶也要赶他回去找净涪求情请罪的。 白凌如何不知道了之僧人对他的关怀? 他拉着了之的手坐下,坐得近近的,不留一丝缝隙,亲昵如同父子。 “师父,我是得了净涪师父许可,才出来的。” 至于他为什么出来,又打算出来干什么,白凌就没多说了。 显然,他很了解了之僧人。 就因为他没有细说,了之僧人还误以为这就是净涪有事遣了白凌出来忙活的呢。 当下他就点了头,闭紧了嘴巴什么都不问,只关心他近来的生活。 白凌也都愿意细细地说给了之僧人听。 了之僧人问的白凌都细答过后,也就轮到白凌向了之僧人打听了。 白凌先问的,自也还是了之僧人的生活。 了之僧人虽然不过是一个凡俗僧人,但他背靠妙音寺分寺,寺里的凡俗僧人也都知道白凌是净涪的追随者,没谁愿意来招惹他。了之日子过得很是舒心,唯一挂虑的也就是白凌了。 现在见了白凌,那他自然是一切更好了。 白凌事无巨细地问过一遍后,又见了之僧人脸色红润,精气神饱满,在心底点了头,才开始询问景浩界近来的诸事。 事实上,他询问的更多是妙音寺里的事。 尤其是……妙音寺佛子甄选的诸多事宜。 了之僧人听他问起,也正色点头,将他知道的事情细细和白凌说了。 “有消息说,再过得一个月,就该开始佛子甄选了。” “一个月后,寺里将开法会,介绍各阁各堂选出的佛子候选。……藏经阁选出的佛子候选我听说了,不是别人,正是净涪比丘早前的师兄,净音沙弥。” 净音。 白凌边无声咀嚼着这个名字,边点了点头。 了之僧人看了白凌一眼,明知这云房里布设了阵法禁制,还是习惯性地压低嗓子问道:“净涪比丘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 了之僧人其实更想问净涪比丘对净音沙弥这个人是怎么看的。 毕竟净音沙弥还只是一个沙弥,净涪比丘却已经是比丘,可同时妙音寺藏经阁弟子,被阁中师长选出作为妙音寺佛子候选的却不是他,而是他那个听闻极照顾他的师兄。 了之僧人平日里招待信众,总也从信众那里听说过不少家宅龌龊事,虽然不太相信这样的龌龊也会出现在妙音寺,出现在净涪比丘身上,但他还是担心了。 白凌闻言,抬头看了看了之僧人,见他脸色忐忑,甚至有些担忧,当即就笑了,“师父,你莫要想得太多了。这里头没你以为的那些事情。” “净涪师父他啊……”白凌也没抓着这件事不放,答道,“他挺高兴的。” 了之僧人被白凌笑话,却不生气,只疑惑地看向白凌,“嗯?” 白凌点了点头,目光一时有些悠远,“净涪师父本来就不愿意成为妙音寺的佛子,不然这一场甄选都不用选了。” 了之僧人想了想,了然地点头:“也是,毕竟是净涪比丘呢。” 白凌笑笑,没多说什么,转了话题问了之僧人道:“师父,寺里有没有说到底准备怎么选个佛子出来?” 对于佛子的甄选,白凌是真不知道,他知道的是魔门魔子的甄选。 魔门魔子那边魔子的择定不复杂。 从一开始的魔子候选就不复杂,因为那全凭自愿,没有限定条件。 不局限性别,不限制修为,不限制年龄,不限制背景,甚至连杂役、外门、内门乃至真传之类的弟子等级都不限制。 只要是上了魔门的名录,只要他自愿,谁都可以到魔门各宗各派的料事堂报名。 而等到报名截止,所有上了名单的人都会被送到一处秘境。秘境中的情况不定,而那些进入秘境的弟子身上除了一点精血点燃的魂火和本命武器之外,什么资源都不能带。他们需要在秘境中存活、厮杀、掠夺,直到秘境里仅剩最后一丝魂火的时候,秘境才会结束,秘境里的人也才会被送出来。 到得那个时候,秘境中剩余的最后一丝魂火的主人,才会是魔门的魔子。 不过这样的魔子,得到的仅仅只是魔子的名号和资源,却并不能真的掌握魔子的权柄。 想要完全拿到魔子的权柄,夺得魔子名号的那个人还需要自己去抢去算计。 魔门魔子的甄选就是这么的暴力而血腥。 一次秘境开启,数千近万位上了魔道各宗各派名录的弟子,最后能活着出来的,只有王者和他的臣服者。 是的,并不是身上魂火灭了秘境里的人就一定会死去,他还可以有另一个选择,臣服。 臣服于魂火还在燃烧着的那个人,借助那人的魂火抵御秘境对他们的压迫力量。 这是败者唯一能够活下来的方法。 也是魔门各宗各派前辈给予秘境里被灭了魂火的弟子最后的庇护。 但如果你在秘境中被灭了魂火,又死抱着尊严不愿意臣服,那你就死好了。 既没能力,又没眼力见,死了也没人会多说半句话。 只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也是魔门中难得彰显的公平。 管你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什么能力、什么背景,管你又在这场竞争中用了什么手段,管你背叛了谁又被谁背叛,你活到最后,你就是最强的那个人。 所以每一次魔子甄选开始,还是会有无数人蜂拥而上,带着独属于自己的魂火一无所有地踏入秘境之中。 这一次也是一样。 而如果十多年前白家没有被连根拔起,他还是白家的嫡长孙的话,他也会是踏入秘境的万千魔门子弟的一员。 因为他也需要一试自己的能力,还需要为自己、为白家找到一个合适的王,这也是他作为白家嫡长孙的义务。 如果他能力不够,眼里不够,活不下来、选不出那个能真正手握权柄的魔子,他也只能像其他先辈一样,死在秘境里,成为秘境中累累白骨中的一具。 但可惜了,没有如果。 魔门魔子的事情与他再无瓜葛,他真正需要留心的,还是佛门佛子的甄选。 白凌笑了笑,眼底却没有多少笑意。 了之僧人这会儿倒是没有注意看白凌,他稍稍推了推白凌,站起身来倒了两杯茶水,一杯留给自己,一杯递给白凌。 白凌双手接了过来,却就饮了一口,便只用手捧着,凝神认真看着了之僧人。 了之僧人饮尽了一杯茶水后,又给自己续了一杯,才捧着茶盏坐回到他的位置上,继续和白凌讲说他近些时日收集到的消息。 可惜,尽管了之僧人很是废了一番心思,他的身份和地位摆在那里,很多详细的东西都没处打听,只知道些浮于表面的消息。 “寺里一直没有明确的说法,只有些小道消息流传出来,”他叹了口气,“我也只知道一点点,真的假的不知道,到底全不全也不清楚,你若真想知道,还得自己去打听。” 比起他来,白凌自己打听还更详尽真实。毕竟他是净涪比丘的追随者,背后天然站着净涪比丘。 白凌点了点头。 了之僧人看着白凌乖顺受教的模样,他不由得笑着拍了拍白凌的脑袋。 其实了之僧人人老成精,怎么不明白白凌其实就是猜到他曾经费心费力地为他为净涪比丘打听过,这会儿回来才不去找别人,先来问他。 这是让他安心,也让他尽心呢。 对于落在脑袋上的那个不轻不重的巴掌,白凌坦然地受了,并没有躲闪,连身体都没有僵一下。 了之僧人倒是没有留意到这一点,倘若他发现了,该还会更高兴。 因为这意味着白凌对他的绝对信任。 脑袋,尤其是百会穴所在,可不是谁都可以碰的。即便碰触的那个人仅仅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而被碰触的那个人却是踏上仙途的修士,那也不行。 尤其是白凌这样戒心深重的人,那情况还更严重。 别说能不能真正碰触到,单凭白凌肉身自动警戒防备的反击,也能重伤了了之。 也许还是太熟络了,又或者真的就是太信重了,所以他们两人谁都没当一回事,只继续他们的谈话。 第425章 群星闪耀2 “有人说……”了之僧人理了理语言,道,“寺里那十位出自各堂各阁的佛子候选,将会在法会之后分散到各地分寺,领佛子名号,统摄、料理各寺事务十年。十年后,再来评论。” 白凌听了之僧人说完,终于稍稍放开拧紧了的眉关,向了之僧人询问:“十个佛子候选分散到各地分寺?” 妙音寺建立在各地的分寺可远远不止十个,而且因为各地地域、人文、风俗不同,每一座妙音寺分寺的情况也极不相同,这十个佛子候选要怎么分散到各地分寺?这里头真的没有问题? 了之僧人点了点头,他见白凌面上异色更浓,不由得笑道:“你可别想得太多,寺里这一轮甄选出来的佛子也仅仅只是妙音寺的佛子而已。” “他们若是偏颇真正出色的佛子候选也就罢了,如果不是,那就是选出人来,到最后再想要和其他各寺乃至天静寺甄选的佛子候选比拼,那丢脸的也只会是总寺。” “更何况,”了之僧人叹了一口气,“你们都是修士,修士的道途长远,寿数绵长,若不是真正远远胜于旁人,又怎做到一路稳压?” 了之僧人说到这里,还特意压下视线来看了白凌一眼。 白凌明白,了之僧人这是再一次隐晦地提点他,不必急于报仇,稳一点,他比起他的仇人有优势多了。 至于了之僧人为何每每只是这样旁敲侧击,从来不曾真正的明说,原因白凌也懂。 无非就是因为他是修士,而了之僧人只是凡人。 白凌沉默点头,开口却转了话题,“师父,你近来可有潜心修行?” “有的,都习惯了,也放不下。”了之僧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白凌好端端的怎么就忽然提起这个来了。但见白凌眼神坚定,他仿佛想了什么,咬着牙帮子试探地问道,“那我就辞了这知客僧的职责,另选一个合适的任务?” 白凌看着了之僧人绷紧的脸庞,暗藏渴盼的眼睛,心中也是一时酸一时涩的。 他为的不是自己,而是了之僧人。 了之僧人虽然也是巧合流落妙音寺才出家为僧,但入了佛门后,他也是真的喜欢上了在佛门生活的日子,更喜欢上了佛理佛义,每每得空,便会拿了经文过来翻阅研读。也正是因为他对佛理自有自己的一份理解,才能在妙音寺分寺知客僧里牢牢占据一席位置。 白凌在心底叹了一声,没有躲避了之僧人的目光,稳稳地点了点头。 了之僧人再坐不住,腾地站起,在地上来回踱步转悠,脸上是压都压不住的兴奋激动。 他没怀疑过白凌,更相信站在白凌身后的净涪比丘,所以白凌只是这么隐晦地点了他一点,他就笃信了那原本只是隐隐传出风声的消息。 了之僧人边转竟还边自言自语。 “一会儿我就去找监寺,和他请辞,然后再挑选一个合适的位置。什么事情省事而且不会耽误我修行呢?……菜园?那里虽然忙了点,但清净啊……柴房?活计是累了点,但去的地方都是后山,好像也还可以?……洒扫僧?……”白凌在一旁看着听着,也不说给了之僧人提些什么建议,只任由了之僧人自己决定。 了之僧人苦恼不已,但他的嘴是咧开来的,不是他惯常面对香客的令人舒心的弧度,却是旁人罕有得见的他自己最为畅快的笑容。 了之僧人将妙音寺分寺里每一个可以安排给他的位置都想过了,每一个看着都可以,但每一个又都被他否了。挑挑拣拣的挑到最后,还没找到个合适的,了之僧人也不厌烦,而是好心情地调了回去,重头开始再挑拣一轮。 他从不是这么拖拖拉拉没有个决断的人,但这会儿,他愣就是磨了那么长时间都没有磨出个结果来。 白凌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了之僧人停下,他也不催,只他自己一个人开始琢磨妙音寺佛子甄选的那些事。 如果了之僧人听到的消息不假,妙音寺这一代佛子甄选真的就将是以“领佛子名号,统摄、料理各寺事务十年,十年之后,再来评论。”的方式选出…… 看上去佛门是比魔门要厚道得多,毕竟那十位佛子候选可以暂领佛子名号,以统摄各寺。 佛门的佛子们不必像魔门的那些弟子一样需要在经受秘境种种考验的同时,还得应对其他对手的明暗手段,一着不慎,非死即降。可而当人好不容易从秘境中杀出一条血路来的时候,哪怕得到了魔子的名头也仅仅只是一个虚衔,再想要争取到更多,那魔子就得对上更奸猾更老道修为更强的老不死。 可一旦细看的话,还是能够发现的,佛门这边,或者仅仅只是妙音寺的这一场甄选,并不真就比魔门那边容易多少。 那些取得了资格的佛子候选虽然有着佛子的名号,可以名正言顺地号令即将交到他手上的分寺,但分寺里的那些大和尚、小沙弥是不是真的对他顺服,他的号令到底能不能在那分寺里落到实处,又能起到多少作用,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毕竟,即便他们有着佛子的名号又如何,只是候选而已,和他一样佛子名号的人可还有九个呢。而他们本身的实质,也不过就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沙弥而已,能吓唬得了谁? 所以,名头什么的都是虚的,真想要在这一轮胜出,将名头落到实处,得到妙音寺上下的认同,还需要他们自己拿出实力来。 而各地分寺里的大和尚、小沙弥,为了妙音寺的未来,为了他们心中的佛,他们必将会更加公平公正地评核他们的佛子。 从这一种程度上来说,佛门这边比魔门那边还要难搞。 白凌跟在净涪身边,陪着他走过四座佛寺,可算是摸到了些许佛门这些大和尚的脉络了。 魔门那边的老家伙们虽然更奸猾更老道更难以应付,但他们的特点或者说弱点,也更明显。只要抓住了机窍,不论是利诱还是威逼,总能找到方法分而击之。可佛门的这些大和尚们却是完全不一样。 他们也会有弱点,也会有缺陷,但在这种时候,却会是捶不扁煮不烂的铜豆子,想要得到他们的认同,耍手段是没用的,必须得拿出你对佛理、佛义的体悟来。 就像净涪师父一样。 不过就算了之僧人搜集到的这条消息并不真实,可也不打紧,只要面对的人还是一类人,那道理还都是通用的。 想到这里,白凌不免又为净涪叹了一声。 便是净涪师父背后没有那位世尊,只凭他自己一人,也绝对可以折服这些大和尚们,旁的那些人连丁点可能都不会有。 这么思量间,那边一个人转个不停也转得兴起的了之僧人一个不经意的抬眼间,瞥见了坐在那里的白凌,才终于想起这云房里还有他这么一个人。 了之僧人一拍脑门,回头正要询问白凌的意见,但话还没有开口,他先就望见了白凌的脸色。 怎么看怎么不像是高兴的样子,相反,更像是憋闷、无奈甚至忿忿的模样。 了之僧人动作一顿,满腔汹涌的激动竟在顷刻间平复下来,他清了清喉咙,重新在白凌旁边坐了,问道:“怎么了?是有什么事情想不通么?” 白凌摇摇头。 想不通?不,关于这件事,他其实是早想通了的,就是每每想起,总替净涪师父憋闷而已。 白凌也不想和了之僧人说这些,说了也就是让了之僧人笑话他而已,那还不如不说。 了之僧人是不信的。 可还不等他再往深里探问,白凌已经先转移了话题。 “师父,总寺那边,就只有这么一个说法吗?” 了之僧人定定看了他一眼,到底也没继续抓住那个问题不放,而是顺着白凌的意思答话道:“也不就只有这么一个说法。” 他沉吟了片刻,才慢慢跟白凌说起,“是还有些别的说法。” 白凌转头看他,疑惑地道:“嗯?” 了之僧人答道:“也有人说,是准备将这些佛子候选送入各处镇魔塔中十年,十年之后,再看。” “镇魔塔?”饶是白凌,听了也是一惊,尾音压都压不住,“那些大和尚居然想要将人送入镇魔塔里去?” 了之僧人点了点头,“就是有这么个传言。” “他们也不怕那些佛子候选被破去佛心?!” 了之僧人想了想,却说道:“真这么做的话,寺里的那些大和尚们应该是对这一批佛子候选很有信心才对。” “早前不是听人说起过吗?妙音寺总寺那边的净音沙弥,是过了红尘磨砺的。” 能从红尘中走出,破去迷障,怎么着也能坚守本心吧? “净音沙弥……” 净音过了红尘磨砺的事,白凌也是听说过的,他点了点头,没多话。 了之僧人却笑着叹道:“是啊,净音沙弥。果然不愧是净涪比丘的师兄。可也是一个能镇压一代的人物呢。” 白凌顿了顿,没多说什么,只问道:“除了这两个说法之外,还有别的吗?” 了之僧人摇了摇头,“我也就只听说这两个,没听说还有别的。” 他看着白凌,伸手又拍了拍他的脑袋,道:“你要还想知道得更多,就得你自己去探听了,我成天守在这里,也就只听说这么点了。” 白凌点了点头,忽然正色问道,“师父,妙音寺总寺的十位佛子候选虽然还没有正式向外公布,但大体都确定了的。那十人里,你觉得谁最有把握?” “谁最有把握?”了之僧人笑了笑,忽然轻声且坚定地道,“净音沙弥。” 白凌点头不是摇头不是,静默半响,竟拖长了声音问道:“师父,你都不用多考虑一下的吗?” 了之僧人很干脆地点了头,“虽然其他人看着也都不差,譬如净尘沙弥,净究沙弥之类的,可他们之中,最出色的还该是净音沙弥。” 第426章 群星闪耀3 了之僧人看了看白凌脸色,没停下话头,反继续道:“说实话,单看目前传出来的这些消息,我觉得他甚至能力压其他各寺佛子,登临景浩界佛门佛子法座。” 白凌听得了之僧人这个说法,沉默了一下,问道:“就凭他过了红尘磨砺?” 了之僧人很笃定地点了点头,“就凭他过了红尘磨砺。” 白凌一咬牙,当即便想要开口跟了之僧人数一数他知道的那些出色的佛门青年一代人物。 譬如天静寺那位大师兄,譬如静和寺的净意、净念,又譬如静檀寺的那位还是奶娃娃的佛统传人李诚。 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未必就比净音差。 天静寺那位大师兄,听闻法号净栋,乃是真真正正压服了天静寺这一代弟子,得到他们承认的大师兄。 这位净栋沙弥,白凌确实是没有见过,但光只听他的声名,便知此人不凡。 毕竟,要能镇得住天静寺一整代弟子,净栋要是平庸无能,那天静寺这一代都将会是笑话。 静和寺的净意、净念,白凌承认这里头有他自己的私心在,因为净意、净念与他交好,他便也就顺口将他们提出来。可是净意、净念也是得了净涪师父看重,受过他提点指导的。若净意、净念自己没有那份资质和心性,净涪师父会看得过眼? 至于那个现在还只是个奶娃娃的李诚,那就更不用说了,他可是静檀寺佛统再传的传人,身承静檀寺的可寿传自西方佛国的道统传承不说,他自身的来历也是不凡。在轮回中轮转不知几许年月后,又觉醒累世记忆重返景浩界再修佛法,无人可一探其根底。 哪怕他现在确实就是一个两三岁的小奶娃,可他真要在这一场佛子甄选中掺一脚,谁又能说他不行?谁又能拦得住他? 这几个人还只是白凌这段时日听说过见识过的出色人物,其他的白凌没有听说过的没有见识过的,还不知有几何。凭什么就说净音沙弥能够力压其他各寺佛子,登临景浩界佛门佛子的法座? 就只凭他过了一场红尘磨砺么? 如果真是这样,那李诚又该怎么说? 净音不过就是入景浩界的红尘走过一遭而已,可人家李诚却还是入了轮回不知转过几世呢。 但到了最后,白凌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净栋和李诚再好再厉害,和净涪师父、他、了之师父的关系也及不上净音与他们亲近。真要白凌选择一个支持的话,白凌还是会随了了之师父和净涪师父,选择支持净音。 白凌脸色变幻不定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了之僧人一直都在观察着他。到得这个时候,他也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待到白凌回神,了之僧人凑近到白凌耳边,压低了嗓音问他:“还有效能更强的封禁阵法吗?” 白凌摇了摇头,脸色有几分怪异,但声量还是平常,“够用了的。” 了之僧人紧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不是想做什么?” 白凌回望他,表情、眼神无辜至极,“净涪师父自己不愿意做佛子,我还能想要做什么?” 了之僧人却收回了逼近他的身体,摇摇头:“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 白凌还待要装傻,却见了之僧人一副笃定了然的姿态,没奈何,只得一整神色,将自己原定的计划与了之僧人简单地说了一遍。 说起计划,但其实就只是一个想法,还没有具体的方案。 白凌这会儿说起来,一方面是不想虚言搪塞了之僧人,另一方面,也是想要向了之僧人请教请教。 了之僧人原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白凌一开口,了之僧人就知道了,他所以为足够了的准备根本就不够用。 白凌简单几句话说完,小心地瞥了一眼了之僧人的脸色,见了之僧人一副雷劈了的模样,自己也有些讪讪的。 了之僧人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却是直接了当地问白凌:“你想让净涪比丘成为另一个慧真祖师?” 慧真?他在心底给净涪师父预定的角色怎么可能会是慧真一流? 白凌当下就炸了,“怎么可能?!” 了之僧人松了一口气,可还没等他将那口气吐尽,便听得白凌在旁边道:“我是想让净涪师父成为‘佛’。” 了之僧人一口气哽在喉里,竟令他一时呛得厉害。 手足无处地站在一旁的白凌模样真是既无辜又委屈,让人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了之僧人好不容易理顺了一口气,眨了眨眼睛压下泪花,看了白凌一眼,最后也只得叹气。 “你这心,倒是比当年的慧真祖师还要大啊……” 白凌见得了之僧人折腾一通后终于平复下来,也是安心了。这会儿听了之僧人这么说他,他不忿地想要开口辩驳,可才刚抬眼迎上了之僧人的目光,又萎了。 “别不认。”遇到这么一个弟子,了之僧人实在是头疼,“当年的慧真祖师都没敢想让自己成‘佛’,你倒好,张口就来。” 其实不需要白凌长篇大论地与他解释,了之僧人也能明白白凌所说的让净涪成为‘佛’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在佛门,佛陀既是一个境界,也是一座尊位。 想要成就佛陀境界,需要净涪自己修持,外人根本没有插手的余地。而想要得到佛陀的尊位,除了要有佛陀的境界之外,还需要世尊的授记。这里,他们就更没有资格插手。甚至,他们连嘴里说说都不能。 庆幸的是,白凌的意图也不是这两个;不幸的是,白凌的意图比这两个还夸张。 白凌口中的‘佛’,是佛门的‘佛’。 他的真正意图,是想要将净涪和佛门等同起来。他想要的,是整个景浩界生灵,无论凡俗修士,无论道门、魔门还是佛门弟子,但凡想到、念及佛门,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不是哪座寺庙,不是哪个寺庙的开山祖师,甚至都不是各寺各庙里供奉的金刚、罗汉、菩萨、佛陀、世尊,而是净涪。 仅仅只是净涪! 他是想要让净涪一人的光芒笼罩整个佛门。 这等胆大包天的念头,根本就是妄想! 了之僧人抬着手指着白凌点了又点,“你,你,你……” 结舌半响,到底没有个下文,了之僧人只能颓然地一甩手,背过身去不看这个气人的小子。 白凌见得了之僧人憋闷,倒是凑过他那边去,低声下气地与了之僧人细说起来。 “师父,慧真当年没敢想,是因为他自己的佛统得来不正。” 起码是没有个正名。 过了静檀寺,窥见到佛门一些隐蔽在尘埃里的历史之后,白凌便特意翻出了他手上的慧真、恒真的资料,从头到尾翻来覆去地扒拉了再扒拉,连一丝零碎的野史记载都没有错过。 他的一番努力没有白费,到底让他找到了些痕迹。 当年慧真得法,或许行过皈依礼,但应该没有将名录登记入册。 这里所说的登记入册,不是说记入的景浩界佛门的名册,而是那位天静寺初代祖师师门的名册。行过皈依礼,但没有登记入册,真算起来的话,那他其实还真算不上是那位天静寺初代祖师的弟子。 或许慧真在登临极乐净土之后有特意寻找过那位初代祖师的师门,也真的在那之后补全了仪式,但不得不说,当慧真还在景浩界的时候,他的拜师仪式是不全的。 或许景浩界佛门的历代大和尚们都知道这一点,所以无论正史、野史,提到这里的时候都只是一笔带过地含糊了事,从没有详尽的记录。 可能也就是为着这一缺陷,慧真虽然广立佛寺,遍传佛理、佛义,但每到关键时候,还是可以看出底气不足。 白凌这般语出惊人,了之僧人原该呵斥他的,可因为此时白凌论说的是慧真,了之僧人脸色来回变幻之后,到底只是绵绵软软地喝了一句。 “闭嘴吧你。” 白凌看了他一眼,也真的乖乖地闭嘴了。 按理说,白凌这么乖顺听话,了之僧人是该舒心的,但白凌先前那么一番论调,了之僧人怎么也松不了那口气。 “你以后口气别那么大,坐在西天的那位祖师是能听见的。” 这会儿,了之僧人是真的无力了。 二祖慧真已经证得罗汉果位,神通广大,更兼这景浩界佛寺里处处都有他的金身法相,白凌今日这般言论,必定是落入那位祖师耳中了的。也不知那位祖师听了,会怎么找回场子来。 找白凌场子还没什么,更麻烦的是白凌刚才提到慧真祖师名号的时候,还提到了他自己的那个天大的妄想…… 这是将净涪比丘也拖下水的节奏啊。 白凌偷看了了之僧人一眼,见他愁眉不展,便知他都在忧心些什么。 是以他眨了眨眼睛,冲着了之僧人一抬手,亮出了他手心处握着的一块闪烁着五色神光的莹莹碧玉。 “师父,你莫太担心,这会儿那位慧真是听不到的。” 了之僧人扫了一眼那块碧玉,眉关仍旧紧皱,“这又是什么东西,能拦得住二祖的感应?” 第427章 群星闪耀4 白凌垂眸看着手中碧玉一点点黯淡的五色神光,心中也确实有点可惜。 这样的碧玉,他也只有这一枚,用过了可就再没有了。 除非,除非五色鹿还愿意再给他一枚。 可即便只是想想,白凌也知道那不可能的了。 不过将这枚碧玉用在这里,他也不后悔就是了。 如今见了之僧人问起,白凌抬头冲着了之僧人眨眼一笑,颇为自信地道:“这可是净涪师父身边的五色神鹿送给我保命的东西,封禁虚空不在话下。如今只是拿来隔绝一下他的应声随感而已,又不是亵渎他的金身、辱骂他的法名,有什么不可以?只是……我们需要抓紧时间了。” 了之僧人一听这碧玉的来历,也不怀疑它的威能,只是叹了一口气,用沉重的语气询问白凌:“你老实跟我说,你这想法,净涪比丘知道吗?” 白凌听得了之僧人这么一问,顿时收了脸上所有表情,垂下头去。 见了白凌这副模样,了之僧人哪儿还需要他回答? “你!”了之僧人气得抬起手来指着白凌,“你这是要气死我啊!” 白凌偷偷地抬起一只眼来察看了之僧人的情况,见他指着他的手指都是一颤一颤的,眼睛更是气得通红,虽然仍然觉得自己委屈,但还是讨乖卖好地宽慰了之僧人。 “师父,你别气,别气了……” 了之僧人只是凡俗,肉身孱弱,稍有不注意便会有些不对,白凌心中也是怕的。 了之僧人看着白凌急切的脸色,心中高涨的怒火渐渐被无奈淹没,他心底叹了一口气,伸出去的手摊开往前一探,软软地落在白凌的脑门上。 “你啊……”了之僧人长叹一声,“没得到净涪比丘的应允,妄行妄想,就真的没有想过,倘若事有不谐,损伤自身又该如何?” “拖累牵连净涪比丘,你又该如何?” 了之僧人沉沉的话语里,是足以将白凌逼压得一蹶不振的沉重和忧虑。 白凌想扬着声音保证反驳,但他自己那嗓子眼都是涩涩的,根本发不出声音来。 少年人特有的冲动在这一刻被压制到了极致,他根本就提不起气来。 “而且……”了之僧人看着这样无力的白凌,心下一叹,原本不想说出来打击白凌的话也从嘴边吐了出来,“你扪心自问,你的这番构想,真的都是为了净涪比丘吗?” 白凌如遭雷击。 真的都是为了净涪比丘吗?是吗?不是吗? 白凌形同僵木的身体久久没有动静。 了之僧人看着他,眼中饱含不忍,但他也没有后悔,唯有重击才能敲响锣鼓。 “若这一份构想是旁人摆放到了你的眼前,你又觉得有几成成功率?你可曾想过,一旦失败,甚至仅仅只是漏出了形迹被人看出端倪,你、净涪比丘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你这不是在帮净涪比丘,你分明是在害他!” “你是为了自己的私欲在害他!” 他无力起身,拖着身体来到他布设在云房里的佛龛前,拈香参拜,然后落在蒲团上,默然静坐半天,才勉强平复了心绪,垂眸默诵经文。 夜幕从天边而来,须臾间遮拢了整个云房。云房里一片漆黑,只有佛龛前的那一盏青灯灼灼,勉强撑起一小片光亮。 寺中的暮鼓声早早响过,晚课的时间也早已经过了,自午食之后便滴水不进的了之僧人却像块石头一样,纹丝不动地坐在蒲团上。 倘若不是白凌还能听得见他的呼吸,看得见他胸口处的起伏,他是真能将他当成死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直僵坐在那里的白凌已经抬起头,茫然地望着佛龛前的了之僧人,仿佛找不到家的孩子,失落且彷徨。 云房外渐有脚步声传来,是别的僧人从其他地方回返云房了。 伴随着一步步脚步声走近的,是舒缓平慢的人声。 了之僧人终于睁开眼来,拖着板硬的身体从蒲团上站起,就着那微弱的烛火来到油灯前,拿出火石燃亮了烛火。 一盏一盏的摇曳烛火将整个云房照了个通明,也终于在白凌幽深黯淡的眼底映出了些许亮光。 门外有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了之僧人都没看白凌一眼,自己去看了门。 果然,正往房门走来的就是与了之僧人同宿一个云房的了明僧人。 了明僧人见得了之僧人来开门,先是对着他笑了笑,然后又往屋里一扫,找到坐在蒲团上的白凌后,才压低了声音与了之僧人道:“凌白他难得回来一趟,便让他在这里留宿,我去找旁的师兄弟挤一晚就行了。” 倘若白凌没有那个荒唐想法的话,了之僧人是必要拦下了明僧人的。但这会儿白凌闹了这么一出,了明若回了云房,许多话都不好说,故而了之僧人便承了他的这番好意。 了明僧人悄悄地拿了些简单物什,便退出了云房。 了之僧人看着他进了隔壁的云房,才阖上了门扉,也自然而然地再一次启动了白凌早前布设下来的阵法和封禁。 孰料他才刚转身,就对上了白凌望向他的目光。 了之僧人往他眼里细看了一眼,见他眼底迷迷雾雾的一片,便知他还没有想开,便扭头不理他,重新在佛前的蒲团上坐了,还自在心底默念经文。 白凌见了之僧人还不理他,又自垂下了眼眸。 夜渐深,云房外的其他烛火都一一熄了,他们这里的烛火还自明亮。 白凌一时半会也顾不上什么委屈什么探究什么反省,只挂念了之僧人。 都这个时辰,了之僧人该歇息了的。 可他扭头去看了之僧人,光只看了他脸色,便又将到嘴了的话都吞了回去。 他其实知道,在他没有真正的想明白,或者说,是承认自己的小心思进而反省道歉之前,了之僧人是不会去休息的。 白凌闭上了眼睛。 夜更深,露更浓,但屋里的这两个人就像是木雕泥塑一样的,谁都没有动作。 一宿过,东方泛白,又是一日清晨。寺里钟声敲响,云房外又是一阵人声传来。 一夜未睡一意默诵佛经的了之僧人又从蒲团上站起,走到门边打开门,见了明僧人正从隔壁的云房中出来,便冲着他招了招手。 了明僧人来到近前,低声询问了他一句。 了之僧人也用同样的声音托他向监寺请假。 了明僧人看了看又调转了视线往他们这边望来的白凌,仔细打量了了之僧人一眼,什么也没说,只问道:“要请多久?” 了之僧人摇了摇头,“不确定,先请五日吧。” 了明僧人没说什么,只又问道:“需要让人给你带早膳过来么?” 了之僧人又是摇头。 “午膳呢?” 了之僧人还是摇头。 “想来晚膳也必是不用的。”了明僧人叹了口气,说了他一句,“孩子好好教,可不能一味对峙。” 了之僧人不点头也不摇头,却道:“我知道的。” 了明僧人没说什么,转身走了,了之僧人照旧关上房门,又自在他的蒲团上落座,照旧闭眼默诵经文。 白凌却是坐不住了,他不时抬头将目光往了明僧人面上、身上扫,看着他渐渐青白的脸色,他自己的表情也越来越难看。 可了之僧人就是不理会他,只一心一意闭目念经。如此僵持到了中午,午膳时间慢慢走到了尽头,白凌也没见了之僧人有个进食的意思。 白凌双手紧握成拳,十指深陷进掌心里,才勉强压住了自己向了之僧人发飙的冲动。 到得最后,他狠狠地一闭眼睛,竟抡起拳头就往自己心胸处捶打。 “嘭!嘭!嘭!” 拳头到肉的声音闷又沉,听得人耳朵发震,可了之僧人还是稳稳地坐在蒲团上,连个眼神都没有分给白凌。 白凌给自己捶打了重重的九拳之后,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之僧人身边,“啪嗒”地重重跪了下去,额头紧扣地面,“师父,徒儿错了。” “师父,徒儿知错了。” 带着哭音的声音落在了之僧人耳边,逼得了之僧人也撑不住地身体一颤,眼皮也是跳动不已。 可他还是稳稳地坐定在蒲团上,身体纹丝不动。 “你……”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几乎连个话音都说不清晰。 但白凌听得清清楚楚,他重重地一叩头,才抬起头来望着了之僧人,应道,“师父,弟子在。” “你真的知错了?” 简单的几个字,了之僧人却说得很艰难。 白凌听着心中揪痛,却没敢抢话,只狠狠点头,道:“是,弟子知错了。” “错在哪里?” 白凌扯着嘴露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弟子有错,错在明明自己私欲熏天,却强扯净涪比丘为借口,拖净涪比丘下水。” 他顿了一顿,艰难地道,“弟子错在,恩将仇报。” 了之僧人等了等,没等到下文,又慢慢地落下眼睑。 白凌在一旁瞧着,心中一慌,连忙又道:“此其一。” 了之僧人才刚落下的眼睑又抬了起来。 白凌苦笑一下,再次艰难开口,“其二,弟子身为净涪比丘追随者,未得比丘同意,胆大行事,自作主张,失了追随者的本分,是不忠。” 了之僧人面无表情。 白凌已经不再看他,他垂下了眼睑,掩去眼底的汹涌狂潮,“其三,弟子私欲过重,为虚名所惑,本心蒙尘而不自知、不自觉,是不诚。” “此其种种,皆是弟子之过,请师父责罚。” 说到这里,白凌一时支撑不住,竟伏地痛哭起来。 “请师父责罚弟子,莫要……莫要折腾自己。” 了之僧人听着耳边既羞惭又痛苦的哭声,看着身前归附着的颤抖不已的身体,叹了一口气,撑起绵软无力的双手,搭落在白凌一耸一耸的肩膀上。 哭得不能自已的白凌到底还记得了之僧人已经一日一夜没有进食,更没有入眠,察觉到了之僧人的松动后,连忙止住了哭泣,抬头去看了之僧人。 第428章 群星闪耀5 “师父,你快去用膳。” 白凌边急急地催促了之僧人,边抬起长袖来一把擦拭自己的脸庞。 但他催促归催促,却还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不敢挪动半步,生怕了之僧人这一时的软化又消失了。 了之僧人看着白凌的焦急、慌乱、惊惧和惶恐,心中不是不熨帖的。 这个孩子,明明自有一段来历,明明还是修士,却偏偏如此看重他这个凡人。 了之僧人眼前一个恍惚,竟觉得现在跪在他身前的这个少年,还是当年那个被他一把拉住的瘦小孩童。 了之僧人坐着不动,白凌即便再急再怕,也不敢催促,只拿眼巴巴地望着他。 许久之后,了之僧人低叹了一声,将搭在白凌肩膀上的手抬起,放落在他的脑袋上,轻轻地揉了揉。 “待你结束了这一场游历,返回净涪比丘身边的时候,要记得先向他请罪。” 白凌顿了一顿,连忙点头。 “在此之前,你什么都不能做。” 白凌还是点头。 了之僧人看着他,虽然腹中饿得没了感觉,也不急着起身去厨房寻找食物,而是放缓了声音,与白凌宽解道:“我知道,你先前的那种想法并不全都是为着你自己的私心。你也是真心替比丘不平的,比丘有大智慧,当是看出来了的。” 白凌心脏猛地一跳,也才恍然惊醒,一时面色更显惊惶。 了之僧人的手稍稍用力,安抚着白凌的情绪,也阻止白凌说话。 “凌哥儿,你得谨记,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聪明人。” 白凌默然半响,还是点了点头。 了之僧人见状,又叹得口气,却没不耐,拉着白凌絮絮叨叨地说了半日,将自己想告诉他的话,想教导给他的道理,都一点点扳碎了和他说。 不然能如何呢? 他还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孩子自己跌跌撞撞地闯个头破血流,才摸索着学会这些吧? 他们妙音寺已经开始甄选佛子,其他各寺的佛子甄选还会远? 佛门佛子都开始甄选了,那道门的剑子呢?魔门的魔子呢? 他一个凡俗僧人,是不知道道门、魔门都有些什么人有资格争夺剑子、魔子之位的,他甚至连隔壁妙潭寺的佛子候选都有谁都不清楚。但他却知道,此时天骄层出不穷,各方势力蓄而不发,分明就是又一代的大争之世。 在这个大争之世里,净涪比丘眼看着是超然于众人之上,可到了道、魔、佛三方势力争峙的时候,身为佛门比丘,他又怎么能真的置身事外? 净涪比丘既在佛门享了特殊的待遇,也必将承担起他自己的特殊责任。 了之僧人不担心净涪比丘。 哪怕他没有见识过多少在大争之世涌现的天骄,他也确信净涪比丘绝对是最顶级的那一个。 不是谁都能够动得了净涪比丘的。 他真正担心的,是白凌。 白凌跟在净涪比丘身边,为净涪比丘追随者,这场大争他避不了。而且白凌他也不想避。 搅合进这样的一场大争,白凌想要全身而退,就必得要有相当的实力、清明的智慧以及……强大的庇护。 实力,白凌自己会去争取,了之僧人在这方面也帮不上什么忙,但后两者,了之僧人却可以帮他一把。 清明智慧源自本心,只要本心清净无碍,智慧自生。而强大的庇护,了之僧人相信净涪比丘能够给予他,只要白凌能够一直忠贞虔诚地追随净涪比丘。 所以,即便拼上这一条命,了之僧人也要将白凌从那张虚幻的蓝图中拖出来。 也只有这样,了之僧人也才放心让白凌对上那些自四面八方涌现的天之骄子们。 白凌还不太明白了之僧人的苦心,但当他真正的对上那些天之骄子的时候,他却发现,原来,他也是能够被称为天骄的人。 只是,这些都是后话。 现在的白凌还只是一个迷茫彷徨的筑基期小修士,一如其他那些也还在彷徨迷惑的年轻一代弟子们。 当然,也不是所有能在大争之世中绽放自己光芒的青年一代修士们现在都和白凌一个样子的。天剑宗左天行、心魔宗皇甫成、妙音寺净音、天静寺净栋、静檀寺净诚(俗名李诚)、程家程沛……就比现在的白凌好上太多。 因为他们都清楚地知道,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并为之奋斗不止。 或许未来的白凌能与他们这些人一争高下,可就当前而言,白凌还没有那个资格。单论“心”,白凌就先输了一头。 但庆幸的是,白凌身边还有了之僧人这么一位长者能够在这个关键时刻为他校正前进的方向。 了之僧人将白凌拘在身边整整十天,才将他放了出去。 他离开妙音寺分寺的那一日,了之僧人站在山门的石阶前,看着他步步走下阶梯,渐渐走远。 白凌一直没回头,直到他走出了了之僧人的视线,才转过头去,望向他这位三月间老态尽显的师父,定定站得半日后,他还像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直到了之僧人即将转身的那一刻,白凌忽然双膝着地,额头一扣,重重拜了三拜。 到得白凌离开,他站着的那一片泥黄的土地上,有一片小小的褐色阴影沉落。 出了妙音寺分寺的白凌才入了小镇,便挑了一个茶楼坐了,端了一杯茶慢慢地喝着。 热闹的茶楼里,有人高声呼喝,也有人低声耳语,却都还在说着妙音寺佛子候选的那些事情。 说来也很正常,这座小镇就在妙音寺分寺山脚下,镇里的居民们都是妙音寺的信徒,怎么会不关心妙音寺的事情?尤其是佛子候选这么重要的事情,更是让这些人们日日谈论不已。 碍着身份,也出于敬重,即便妙音寺那边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向他们追责,这些人到底不敢肆意点评妙音寺各阁各堂挑选出来的佛子候选,只是和身旁的朋友交换着大大小小的消息。 白凌在一旁听着,真真假假的倒是知道了不少。 而这些消息里头,白凌最留心的还是一条。 听闻有女子给妙音寺藏经阁推选出来的佛子候选净音沙弥送信,乞求一见。 白凌端着茶水凑到唇边,一时听闻这个消息,也没了心情喝,捧着茶盏良久,到底搁下了,循着声音找到那位正与友人闲说的商人,上前合十一礼,口称檀越。 商人正低声与友人说着净音这件事情,冷不丁见着一个光头僧衣的年轻僧人近前,一时唬了一跳,整个人的脸色都白了,半响才站起身来回了一礼,却也呐呐不敢说话。 那商人的朋友亦是惊得不行,也一同从座上站起,静默地守在一旁,但一双眼睛却不离白凌左右。 白凌却笑了笑,和声问道:“敢问檀越,你说的净音沙弥这事是真的吗?” 那商人连声音都是飘的,“是,是的。大家……大家都……都……知道的。” 说到这里,商人转头祈求地看了一眼他的友人。 他那友人也在一旁连连点头。 白凌又问道:“那这件事,是多久的事情了?” 那商人答道:“就……就是这两天的事情。” 看着白凌的表情温和,商人终于恢复了些许冷静,没那么害怕了。 “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白凌点了点头,还问,“那么,有结果了吗?” 那商人却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那也在一旁察看了白凌脸色许久的友人也在一旁插话道:“应该是因为很为难。” 白凌转头,望向那位说话的友人,发出了一个单音,“哦?” 事实上,这个人说错了,净音没有为难,为难的,是妙音寺,是清显大和尚。清显大和尚坐在藏经阁阁楼上,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青年沙弥,一时头疼得很。 “你真的要去见她?” 净音点了点头,“靖越一地的百姓都中了蛊毒,唯有她能解。” 清显大和尚更头痛了,“我能不知?!” 就因为他也知道这个事实,所以才更头痛。 放净音出去,他们妙音寺艰难,不放净音出去,靖越一地的百姓性命难保。 这两厢,必得给出一个选择来。 净音脸色不变,只道:“师叔,你都已经有了选择了,就放我出去吧。” 第429章 群星闪耀6 清显大和尚一时也怒了,冲着他怒吼,“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招惹了她,会出现现在这样的两难局面?!” 要换了清笃大和尚在,他该是笑着打趣净音两句,便能放他离开了的。但现在站在净音面前的是清显大和尚,净音也只能老老实实地挨训。 不过即便被训了,净音也不会真生气就是了。 等清显大和尚语气暂缓,他才又抬起头来,用带着点无奈的声音问清显大和尚,“师叔,那我这就去了?” 清显大和尚忿忿地一甩手,掉头不去看他,“要去你就自己去吧!还来和我多说什么?!” 净音退后一步,双手合十对清显大和尚躬身一拜,转头便出了阁楼。 清显大和尚在原地站得半响,直等到净音要走出藏经阁阁楼范围,才转过头来,既骄傲也愧疚地看着他的背影。 那名叫桃枝的女子在这个时候闹了这么一场出来,还弄得天下尽知,分明是存了得不到就要毁了净音的心思啊…… 最可恨的是,为什么偏偏是蛊毒?!还偏偏是那种被特意培养出来的最隐蔽最难以拔除的蛊毒?! 要不是这种蛊毒才第一次现世,要不是蛊毒太难缠,以致于寻回了《万药谱》的药王院都束手无策,他们妙音寺也不至于就非得受那女子胁迫,放净音出去见她。 见?有什么好见的,净音一心向佛,对女色无心,见了又能怎么样? 之前都拒绝过了,难道这一次还会答应她,在他们妙音寺佛子甄选的当口上为了她叛出妙音吧? 自那桃枝闹出事来后,净音便将他与桃枝之间的这一场孽缘和寺里说了个清楚明白。 净音的态度很清楚,没有动心,不曾起意,更曾经和那女子直言拒绝过。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自听了净音的说法之后,寺里的一众大和尚,包括清显大和尚自己在内,都很是不解。 既然净音的态度早早就已经摆了出来,自拒绝过她之后又再没有其他牵扯,甚至连再见一面都不曾,明明白白的一丝希望都无,那这女子,又是依仗了什么,才会这般的不依不挠? 男女情事,清显大和尚等一众大和尚是少有真正的牵扯,但他们修行至今,在万丈红尘里见过的痴男怨女不在少数,且大多还曾经历过情劫,也不是就真的什么都不了解。 可这事情,男女双方争的根本就只是一个情字。 甭管是爱情,还是友情,甚至仅仅只是怜惜之情,都是因为有情,男女双方才有相争的余地。没有情,那是真的想争都争不了。 而净音和那桃枝的问题,就在这里。 倘若说净音当初初见桃枝还是感激中夹杂着怜惜的话,那么净音和桃枝分别的时候,大概也就只剩下些歉疚了。再到今日,净音怕是就连歉疚都没了。 这些,那桃枝约莫都是清楚的。 可双方间的情况既然已经都闹到了这个地步,那桃枝又在不依不挠些什么? 清显大和尚头疼得不行,想入定中去观照,又怎么都没能定下心来,只叹得一口气,便出了只有他一人的隔间,站在廊间俯视着下方大堂中进进出出的弟子。 他正茫然出神间,却见一个青年沙弥匆匆地从藏经阁外走进来,都顾不上排队,直接就抢到队伍前列,飞速地询问柜台后的比丘,“师兄,清显师伯在哪里?” 清显大和尚心中一紧,认出那青年沙弥不是别人,正是寺中青年一辈有数的消息灵通的弟子,叫净罗,他们阁里的净音、净涪都和他有些交情。 见到净罗,清显大和尚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却碍于藏经阁不能遁行的种种铁则,只能向净罗传音:“我是清显,什么事?” 净罗听得耳边出现的声音,都顾不上被他询问的比丘的回答,直接就回应道:“清显师伯,净音师弟去见的那女子身上,很有可能带有情蛊。” 都不用净罗再细说,单只一个名字,清显大和尚便猜到了这情蛊的大致效用。 他一个旋身,急步从阁楼走廊上走下,一边走边还问净罗,“告诉净音了吗?” 净罗连连点头,也不在乎清显大和尚到底看没看见,急道:“我在第一时间已经告知了净音师弟,他该是已经有防备了的。但是……” 防备是防备了,但蛊比毒更隐蔽更神秘,谁知道他们惯常使用的防备手段到底能不能真的防得住。 净罗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赶来藏经阁这里通知清显大和尚的。 他才刚说完,就见清显大和尚急急地从楼上下来,对着他点了点头,就几步抢出藏经阁去。 净罗也急步跟了出去,但他才走了几步,就见跨过了门槛的清显大和尚身形一个闪烁,直接就消失了。 净音接到净罗递送过来的消息的时候,正在往山门处走。 “情蛊?”他咀嚼了这个名字几回,面色渐渐变得凝重,但他脚下不停,还自以不快不慢的速度向山门走。 寺中常有来往的师兄弟,见他脸色凝重地往山门去,只一转念便猜到了他的去向。这些沙弥、比丘们虽然脸色也很快变得凝重,但还是心平气和地与他合十见礼,口称“师兄/师弟”。 净音也都一一点头回礼,也应承下那些师兄弟偶尔叮嘱的小心。 他本以为一路都该是这样走过来的,但在他到达山门之前,迎面便见一位担任知客僧的师弟正往寺里去。 那沙弥看了他,脸色一喜,快走几步走到他近前,与他见礼后道:“净音师兄,外头有一位叫程沛的檀越要见你。” 那位叫程沛的檀越,听说可是净涪师兄的嫡亲弟弟呢。 程沛?他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净音脚步一顿,侧头问那位沙弥,“那他现在在哪里?” 那沙弥说道:“已经被监寺师兄请到旁边喝茶去了。” 妙音寺內寺素来不接待香客,知客的沙弥都是招呼各地访友的客人的,也都有他们的一套规矩,净音并不担心,只惯例问上一问而已。 两人说话间,便行到了山门处。 那沙弥询问他的意见:“师兄你现在是?” 既然程沛都已经到了妙音寺,现在还在左近,净音自会先去见他。更何况,净音也觉得,程沛这会儿该也是为了他的事情过来的。 “先去见程沛吧。” 那沙弥听了,也不多话,直接就领着净音去找程沛。 程沛被监寺安置在了一个清净的云房等待,侧旁还有监寺招待。不得不说,他这待遇,在历年来访的客人中都算是很不错了的。 便连司空泽也在他识海中说了一句:“便是我全盛时候来访妙音寺,待遇也不过如此了。” 但程沛却并不觉得有多了不起。 因为他很清楚,他现在在妙音寺就能有这待遇,凭的绝不是他自己,而是另外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兄长,另一个,却是他这次来找的净音。 自然,这接待待遇上的差别,并不就代表着妙音寺抬高贬低,而只是源自景浩界很久之前就形成了的一套礼仪。 程沛坐在椅子上,一边与招待他的监寺闲话,一边却在识海里再一次跟司空泽确认,“你真的能防备得了情蛊?” 司空泽冷哼了一声,“情蛊要解是很难,也很麻烦,但有了防备,且了解了它的习性,再想要避开,那自然就简单太多了。怎么?你还不相信我?” 程沛既得了司空泽肯定,自然也不介意退让一步,“徒儿哪儿敢怀疑师父?而且徒儿若真的不相信师父,也不会听师父一说,就赶过来了吧?” 司空泽这才满意地不作声了。 待程沛又和监寺闲话得两句,就见净音跟在早先他见过的那位知客僧后面走了进来。 一番见礼后,监寺与净音说了几句,便领着知客的沙弥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净音和程沛。 见得监寺和沙弥离开,净音给程沛续了杯茶水,另在一侧坐了。 “程沛师弟,你怎么忽地就过来了,可是有事?” 程沛仔细打量了净音的脸色,见他面上虽然一派凝重,却没有多少犹疑踌躇,心下就是一松。 司空泽在他识海里笑:“都说叫你少听些流言了,现在想多了吧。” 程沛是不愿意白领了这项罪名的,他给自己辩解道:“我没有特意去听那些,就是在出来的时候听了那么一耳朵,再说了,我也就没相信那些流言过。” 这些司空泽自也都是知道的,但并不妨碍他在这个时候拿出来笑话程沛。 “是,你是没特意去听过,也从没有相信过,但就你刚刚那个模样,你说出去,有人会信吗?” 程沛一时气闷,也不理会司空泽,只拿眼去看净音,见净音不太在意他刚才的小失态,才缓声答道,“是有事。” 净音笑了笑,道:“师弟有事,不妨直说。” 程沛沉吟着组织了一下语言,才道:“净音师兄,我听说……” 他还没往下说,就看见一个大和尚从外头快步走了进来。 第430章 群星闪耀7 净音也扭了头望去,看见来人,抬手一引,带着程沛就站了起来。 “弟子见过清显师叔。” 来人也不是旁人,却正是清显大和尚。 程沛虽则因为惊诧慢了半拍,但因为净音的特意遮掩,也还是跟上了净音的动作与清显大和尚见礼。 “程家程沛见过清显大和尚。” 司空泽在程沛识海里沉默。 程沛诧异地往识海里看得一眼。 他觉着,他这师父这会儿沉默,可不是因为担忧自己会被发现才保持沉默,而分明是因为出于敬重,才会有此番态度。 司空泽察觉到程沛的目光,却没说什么,只横了他一眼。 程沛识趣地挪开了目光。清显大和尚上下打量得净音两眼,见他还好端端地在这云房里站着,终于松了口气,才对着他们两人点了点头,在上首主位上坐了。 他坐下后,仔细看得程沛一阵后,和声问他:“程家程沛?你是净涪的俗家弟弟?” 虽然入了妙音寺,见到的每一个听他说起名字的人都会提起他兄长,也都会因为他兄长而变了态度,但程沛从不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相反,他很骄傲。 净涪他就是他的兄长啊,嫡嫡亲的兄长呢。 就连他听闻净音的事情后就一直紧张不已的情绪也在踏入这一座佛寺之后得到了放松,仿佛连呼吸着的空气都格外不同也似的。 这一点,在司空泽察觉的第一时间就被他拿出来笑话程沛了。 但程沛却很坦诚,完全不在意。 笑话,这里可是他兄长离开程家后生活、修行的地方呢,自然是和旁的地方不同的。倘若不是程沛知道自己近段时间需要料理程家诸事,分身乏术,他还真很想要试试能不能在妙音寺里住上一段时日呢。 要是能够入住他兄长的禅院,那就更好了。 但可惜了,不行。 他现在没有那个时间。 程家那边事情太多了。 他现在金丹期,在程家也算是一号人物,能和族里的长老扳手腕了,但他仅仅只是金丹初期,还没办法彻底镇压家族里的声音,所以虽然收拢了一部分的权力,但需要他扯皮的事情还真不少。 也就是他听说了净音的事情,又跟司空泽打听请教过,用雷霆手段弹压了一批人,才抽出时间来妙音寺走这一趟。 日后等他彻底收复了程家,能有空闲日子之后,他一定得来妙音寺住上几个月。 当然,这些心思也只在程沛心底快速转过,待到清显大和尚与他问话的时候,程沛已经收拢了这些闲乱的思绪,恭敬应答清显大和尚的问话。 清显大和尚察看程沛片刻,不由笑赞道:“也是一个好孩子。” 笑完之后,他又是一叹,道:“倒是可惜了,净涪他出外游历去了,并不在寺里,不然也让你们兄弟好好见见。” 妙音寺里的僧侣确实都是出家修行的僧人,但并不强求断绝亲情友缘,只要不曾耽误了修行,亲友间的来往寺里是不太会管的。所以清显大和尚才有了这么一说。 程沛听着,心中赞同至极,面上不免也流露出了些形迹。 清显大和尚瞧见,确信程沛与净涪之间的情谊,心中又是一笑,便不再客套,也只让程沛随净涪、净音一道,称他师叔,才直接而亲近地问道:“我听说,你这番来,找的不是你兄长,而是净音?” 程沛一敛神色,正色道:“是,弟子听闻那女子之事,又熟知净音师兄秉性,怕此间事情有异,便寻了过来。” 他顿了一顿,才抬眼直直望向清显大和尚,“不知师叔与净音师兄对此事是何安排?” 他刚才正要问净音这事的,但清显大和尚忽然出现,他这话也就搁下了,直到现在才真正找到了机会问出来。 清显大和尚叹了一口气,望向净音。 净音也不遮拦,直言道:“师弟找来的时候,我正要去见她。” 程沛对净音乃至妙音寺的决定并不意外,若净音、妙音寺执意不理这事,他也不用来这一趟了。 但…… 他到了妙音寺,见到了净音,又看见了后来出现的清显大和尚,就知道这事情其实并不需要他太费心。 程沛在心底笑了笑,便对着清显大和尚一点头,直接问道:“不知师叔可曾听说过情蛊?” “情蛊?” 清显大和尚和净音显然没想到程沛会这么问,他们确信程沛是为了净音与桃枝这件事找来的,他们领程沛的这份心,但并不真的觉得程沛会帮得上什么忙。 可偏偏,程沛就跟他们提到了情蛊。 要知道,他们也才刚知道情蛊。 清显大和尚和净音对视一眼,便问程沛道:“如何突然就说起这东西来?你可是听说了什么吗?” 程沛一看便知清显大和尚和净音是知道情蛊的,他点了点头,也不多言,只道:“弟子曾听师父说起过景浩界中一些隐秘旧事,知道情蛊这一种蛊虫,又听闻那桃枝炼的就是蛊虫一道。蛊虫一道素来神秘,如今也少有流传,弟子怕净音师兄不知就里,糊里糊涂就着了暗招,又怕传音里说不清楚,就过来一趟,想与师兄提个醒。原来师叔、师兄也是知道情蛊的,那弟子就放心了。” “隐秘旧事?”清显大和尚皱了皱眉,问道,“不知尊师是?” 程沛站直身体,向着妙音寺外一拱手,脸上却显出了几分为难,“这个……弟子还没有出师,师父不愿弟子在外提及他的名号。” 清显大和尚点了点头,又问道:“那隐秘旧事,可否与我们说说?” 程沛本就为着这件事来的,现在看清显大和尚和净音模样,也猜到他们即便知道情蛊,约莫一时半会的也来不及查出更多的消息,便将自己知道的全和清显大和尚、净音说了。 程沛或者说司空泽提的这隐秘旧事是道门那边的一件被极力掩盖了的往事,妙音寺内虽然有寥寥几语记载,但事情记载不全,还有不少臆测的部分,哪怕将那件事翻查出来,他们真的信了,怕就会防范不周,到时真被桃枝得手了。 清显大和尚听程沛将事情说完,原本就发痛发胀的头更难受了。 情蛊,并不真的就只是一种蛊虫,它其实是一种从情中孕育,从情中生长,牵系情丝,长养于心念中的一种似虫非虫的神异生物。 有传言称,这情蛊起源于情魔。 而情魔,是比他们所知道的天魔、心魔等魔头更为诡异也更为神秘的魔头。 净音在旁边听了许久,一时也是无言。 这样的情蛊,要怎么避? 程沛说完之后,便坐在了一旁,等待着净音和清显大和尚他们自己决定。 他和司空泽确实是想过该怎么帮助净音避过这一难,但这里有清显大和尚在,他们不好开口。倘若只有净音在的话,程沛说了也就说了,但现在情况不同啊,清显大和尚他在啊。 清显大和尚伸手揉着脑袋,终于抓住了一点关键。 “这情蛊,是怎么进入的那个前辈身体的?” 程沛答道:“通过身体接触。那位前辈虽然中了情蛊,但情蛊只是惑情迷心,并不影响神智。那位前辈自己后来回想,又再三查探,才确认了的。” “身体接触?”清显大和尚看了净音一眼,摇了摇头,“那桃枝该也知道净音不会再想要碰她的。” 所以,应该是还有别的植入方法。 这时候,净音却转头去看程沛,直言问道:“师弟此次特意过来,应该不仅仅只是要告知我这件事的,该怎么防范,你可是已经知道?” 清显大和尚心神一震,也想到了这一点。 是了,是他为了净音一时疏忽,没有想到这一点。 既然净音都问了,程沛也就干脆地点头。 “我询问过师父。师父说,可以用阵法。” 阵法? 清显大和尚和净音都是皱眉。 什么样的阵法能拦得下那样诡谲的情蛊? 程沛答道:“不是世间常见的阵法,是人阵。” 阵,什么是阵? 景浩界中阵修认为,阵是天上辰星,阵是地上河川,阵自天地而来,在人手中演化天地法,是无上大道。 这些说法和理论,清显大和尚和净音都听说过,也见人演证过,但从来没有听说过人阵的。 程沛见清显大和尚和净音两人脸色,便和他们简单解说了一下人阵。 “人阵,并不是以人为阵,而是在人中成阵。” 程沛的脸色郑重中透着狂热,看得清显大和尚和净音两人也是一怔。 “地有河流,人有血脉经络,地有窍穴,人也有穴窍……人体即小天地,既然天地可以为阵,那人体如何不可以成阵?人阵,即是以人的精、气、神与肉身经、脉、穴联合成阵。” 滔滔不绝地讲述了自己的理论之后,程沛在清显大和尚和净音两人的目光中缓慢而坚定地道:“人体成阵的人阵,可封印肉身、灵力、气血,也可封印心神、心魂和心念。不知净音师兄可愿意一试?” 清显大和尚定定看着程沛许久,转过头去望着净音。 这件事情,到底还需要净音自己作主。 第431章 群星闪耀8 净音在清显大和尚和程沛两人的目光中静默半响,终于开口问道:“程沛师弟,你说的这人阵,是要在我身体上布阵?” 程沛点了点头。 “那么,”净音轻描淡写地问了一个似乎不甚重要的问题,“你若要在我身上成阵,大概需要花费多长时间?” 这就是重点了。 净音可以抽出一个半个时辰时间来见程沛,却不可能陪他耗上一月半个月。 外头靖越一地的百姓等不得,而桃枝也不会等。 “呃,”程沛脸色有一瞬间的空白,原本骄傲地扬起的头也垂了下来,“至,至少……三个月。” 三个月都是程沛往少里说的了。 人阵这东西,此前从未在景浩界中出现过,或许在某个地方会有些阵法大家留下过一言片语关于这方面的设想,但从来没有谁听说过真的有人在自己身体上结阵。程沛几乎就是在一片空白领地摸索。 如果不是他身边还有一个司空泽引领辅助,他更该是寸步难行。但即便有了司空泽在一旁相助,程沛现如今也仅仅只是有了些心得,要想真正立阵还是太早。 他甚至连个合适的阵禁都还没有推演出来。 毕竟说一千道一万,他就只有一个方向。 程沛自己也知道自己这样不行,不过他也没想过真的要自己上。 他是有师父的,虽然在关于人阵的推演上,他自己的进展缓慢,而司空泽也从来就只是放手让他自己去摸索,但程沛相信,司空泽在这方面的研究绝对比自己更深入,更成体系。 至少,相比起都还没有成功推演出一个人阵阵法的他来,司空泽应该已经有了可以成形的阵法了。不然早先程沛询问他的时候,他不会那样笃定。 但阵法素来讲究因地制宜,人阵布设于人身,自也该是因人制宜。司空泽已经推演出来的阵法要在净音身上成功落阵,还需要仔细研究过净音身体精、气、神、经、血、脉、窍后的微调,才能够成形。 三个月时间,其实真的不多。 司空泽在程沛识海里哼哼了两声,却到底没有说什么,默认了这个时间。 一旁的清显大和尚还是沉默。 “至少三个月。”净音倒是笑了笑,也没继续在这时间上和程沛多说什么,他另问了一个问题,“我听你说的人阵构想,是要在我身上设下阵基,以调动我自身的力量来封禁外来力量。” 程沛心中一沉,他已经想到净音要说的是什么了。 果然,他就听得净音问他,“阵法禁制落于地上,阵师事前需要将地势、地脉等一切地域因素了然于胸,才能成功成阵。人阵成阵,应该也是要有这个方面的要求?” 程沛抬眼,迎上净音望来的平静目光,沉沉地点了点头。其实这才是人阵的真正桎梏之处。人阵要成阵,阵师必定要先了解即将布设下阵法的那名修士。 这了解,是全方位的。 从修士的肉身到神魂,都要做到了如指掌,不可有一处隐瞒,亦不可有一处含糊。可阵师要做到这种程度的了解,那不啻于让修士将自己的一切剖解开来摊放在阵师面前任意察看。 更明白一点地说,这就是让修士将他的性命交托到了阵师的手上。 试问,除了阵师本人,谁愿意? 阵师本人可在自身上立阵,以强化己身,但再想要推广扩散开去,却是不能了。 想到这里,程沛不禁有些颓丧。 隐在他识海世界里的司空泽心下叹了口气,却不好说些什么。 这桎梏就是这么致命,想得再多也是无用,阵师研究人阵,也只能用在自己身上了。譬如他。 不管怎么说,他近来才调动自己残余神魂塑造的养神阵确实好用不是? 而且,对于阵师来说,人阵的刻录能弥补自身实力短板,已经很不错了。 司空泽到底年岁大了,很多事情都已经看开,不像小年轻一样,总执着于一些有的没的,所以程沛一些较为敏感的小心思他全没察觉。倒是净音看得更清楚些,他转过身来,向着程沛合十弯身拜了一拜。 程沛一惊,连忙侧过身去避让开来,“净音师兄!” 净音坚持着完成了这么一礼,才站直了身体笑着对程沛道:“多谢师弟为我这事千里迢迢赶过来了。我也相信师弟一番好意,倘若我愿意在身上留下人阵,师弟必是能为我尽力周全。但三个月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 程沛受宠若惊,一时竟不知道自己都想要说些什么,只能呐呐道:“可是,可是……” 净音的话,一旁的清显大和尚也听得清楚。虽然他确实对净音给予程沛的信任有些惊讶,但仔细看过程沛之后,清显大和尚却没有什么异议。 这是一个好孩子。 即便不看这孩子与净涪的关系,单只看他自己,也确实是可信的。 净音也确实有些愧疚。 程沛好不容易将话说完了,“可是……净音师兄,那桃枝若真用了情蛊,你该怎么办啊?” 边说,他的视线边还在清显大和尚和净音之间来回,显然是想从他们这里拿到个确切的说法。 虽然程沛也急,但其实他自己清楚,他心底里其实还有一个踏实到万无一失的选择。 这会,程沛的小心思司空泽倒是注意到了。 他瞥了程沛一眼,不知怎么的有点嫉妒。 有个能耐的兄长了不起了么?! 司空泽哼哼了两声,不冷不热地道:“你这个主意,还是不要跟净音提起的好。” 程沛听了,虽然有些不明白,但直觉觉得司空泽这话有理,也就点了点头,没去问为什么。 反正就是他问了,这会儿心情不好的师父也不会有什么好话,那他还不如不问了呢。 司空泽与程沛这对师徒间的你来我往净音和清显大和尚都是不知道的,他们也不会想到程沛的识海里还会有一个司空泽在。 净音看向清显大和尚,“师叔,你……” 清显大和尚却也正看着他,片刻后一笑,道:“你是有了决定了吗?” 净音点了点头,因为不知道清显大和尚会不会答应,他说话的速度放得稍慢,加重了说服力。 “师叔,我想现在就去见桃枝。” 清显大和尚还没什么表示,旁边的程沛就先变了脸色。 若不是知道这会儿不是他说话的时候,他约莫是能直接出声质疑净音的。 净音扭过头来对着程沛安抚地笑了笑,才又重新迎上清显大和尚的目光,“我知道师叔会特意从藏经阁赶来,该是观照过,知晓桃枝手上确实是有情蛊了的。” 清显大和尚点了点头,然后问净音:“所以?” 净音道:“情蛊,桃枝是有。但她会不会用,又会不会用在我的身上,还该我见过了她才会有答案。” 什么意思? 程沛瞪大了眼睛,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但清显大和尚却听明白了,他问:“你有把握说服桃枝放弃?” 净音笑笑,却是摇头:“没有把握。” 清显大和尚看着净音,竟也笑了一下,还问他道:“哦?” 净音答道:“我没有把握说服桃枝,但我有把握掌控得住自己。” 清显大和尚大笑着站起身,竟再不看净音,转身大步就迈出了这云房。 不过须臾间,程沛就找不到他的人影了,只听得他的声音在这云房间震荡回响。 “哈哈哈……好!你且去吧,我在藏经阁等你。” 净音合十垂首,向着清显大和尚消失的方向躬身拜了一拜。 一礼毕,他回过头后,望见的就是程沛目瞪口呆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程沛师弟。” 程沛识海里的司空泽也已经回神,见得程沛这副模样,又看见站在程沛面前的净音,叹了一口气。 虽然还是有点一惊一乍的,但到底年轻,还是自家徒弟,只能慢慢教了。 想是这样想的,但司空泽还是在心底又给程沛记了一笔,才出言唤醒他,“回神了。” 被司空泽和净音一里一外地呼唤,程沛便是入定了也能醒过来,更何况只是一时愣神? 程沛定了定神,看了净音几眼,犹疑着问道:“净音师兄,你真的是要……就这样去见那桃枝?” 净音笑着点了点头。 程沛夸张地吞了吞口水,又问他,“师兄你确定,你不是对她还留有余情,所以想借着这个机会……” 净音没想到程沛居然会有这么个想法,只觉的手痒痒的,也就不再忍耐,很顺手地抬手在程沛头上敲了一记。 痛是不会痛的,但程沛却觉得委屈,直接往后退出一步,拉开了与净音之间的距离。 净音摇摇头,道:“你这一天到晚的都想的是些什么呢?我真要与她有什么,事情还会闹到这一天?” 净音这话程沛是不信的。 真要没什么,净音能这样送羊入虎口? 净音叹了口气,与程沛道:“你怕是不知,我修佛,修的是一个‘微’。” 第432章 群星闪耀9 “‘微’?”程沛带着疑问脱口重复。 “‘微’。”他识海里的司空泽倒是有些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他修的是一个‘微’。” 程沛抬眼望了净音一眼,到底没去拿话去问司空泽。 司空泽也没有要给程沛解惑的意思,他们两人沉默地站在那里,听着净音说话。 净音一点头,继续道:“我修‘微’。漫漫俗世,渺渺红尘,舍物之外,唯存一心。人心危危,每在微妙之间,转变七情与六欲。我修‘微’,便是要在这人心微妙间,证见我心光明。” 他顿了顿,抬头望向云房之外,仿似看见了山外的万丈红尘,又仿佛望见了山下固执地等着他出现的桃枝,更依稀能看见万万里之外有一神鹿伴随左右的青年比丘。 那青年比丘仿佛察觉了他的目光,抬了头往他的方向看来,见得是他,比丘转过身来,向着他合十点了点头。 净音笑了笑,双手合在胸前,也点头回了一礼。 净涪师弟。 净涪身边的五色鹿见净涪忽然停下,又向着某个方向合十点头见礼,也顺着净涪的目光扭头看了过来。 见到万万里之外的净音,五色鹿歪了歪脑袋,也学着净涪的动作,向着净音长鸣一声:“呦。” 一声鹿鸣之后,那种无形的感知便彻底断了开去。 净音没有想要接上这段感知,净涪也没有那个意思,他扬手拍了拍走到他身边来的五色鹿的脑袋,转过身去继续他的路途。 净音是想要自己去解决桃枝的问题? 只要净涪愿意,只要左天行不曾特意阻拦,哪怕魔身已经沉睡,这景浩界里还是少有事情能够瞒得过净涪。 所以即便净音不久前才将自己的决定问过清显大和尚,这头净涪却也已经听了个全。 净涪面上不见半点惊疑,便连脚步,也始终没有变过频率,仍旧稳稳地按着净涪自己的节奏步步往前。 倒是个明智的决定。 净音是不知净涪的想法的,但这并不妨碍他按着自己的心意行事。只是现在,他还得稍稍为自己的决定解释一下。 “我修的是‘微’,最擅窥见本心。倘若桃枝真的给我种下情蛊,它在我心头牵引起的种种情思心念于我而言,也不过是异物,是外来,非出自我本心。我应能分辨,然后为我所斩,不会影响我行事。若我分辨不出……” 他顿了顿,道:“那便是我修行还有所疏漏,自当弥补。” 听到这里,程沛哪儿还不明白净音的意思。 桃枝若是没有动作那自然是罢了,倘若她真的动手,净音也正好可借此机会验证己身修行。 明了个中关窍的程沛看着净音的眼神都变了,迟疑半响后,他才问出话来:“净音师兄,你不觉得……这样很凶险?” 净音闻言,唇边笑意越重,却凭空带出种一往无前的感觉来,看得程沛也不禁一怔。 “师弟,”净音唤了一声,反问他,“你觉得修路会有坦途?” 程沛沉默半响,忽而一笑,一拍手与净音说道:“是了,修路没有坦途。” 笑完,程沛一整脸色,拱手向着净音一拜,谢道:“师兄,师弟受教了。” 净音摇头,将程沛扶起:“师弟何必谢我?你这人阵,真就万无一失了吗?” 虽然不是万无一失,但他有司空泽在,成功率是从来不低的,也就没有净音想象中的那么凶险。 但程沛不可能向净音暴露司空泽的存在,只能对着净音笑了笑,又和净音将话题往侧旁一扯,道:“师兄,你是准备这会儿就去见那桃枝?” 净音顺着程沛的话题点了点头。 程沛又问:“需要我陪你一道么?” 净音摇头:“你出来这一趟一路奔波的,还是先在寺里歇歇吧,不用担心我。” 程沛点了点头,眼睛一转,问净音道:“师兄,我在妙音寺的这段时间,能住在我兄长的禅院里吗?”净音一窒,点头不是摇头不是,最后只能一摊手,“我不知道。” 净音看了他一眼,问道:“要不,你问一问你兄长?” 程沛一时有些意动,但不过片刻就摇了头,“算了,还是不打扰我兄长了。” 净音看他表情脸色,想了想,问道:“那你觉得我的禅院怎么样?” 程沛点了点头,但脸上总还有些遗憾。 净音也知道,并不真的就是程沛嫌弃他的禅院,而是程沛自己的愿望落空,一时还有些缓不过来。 净音想着,笑了一下,道:“我那禅院就在你兄长禅院的左近,你若真有意,在外间往里头看一看也是可以的。” 程沛听得这话,脸上才有了些笑意。 他识海里的司空泽都已经闭上了眼睛养神,再懒得看他。 净音见状,也是好笑,却还是抬手从外间招了一个沙弥过来,请他将程沛送到他的禅院里去。 程沛跟随着那小沙弥去了,在离开之前,他看了看净音,到底还是叮嘱了一句:“师兄小心。” 净音笑着点了点头,又看着他一路入了寺里,才转身出了山门,沿着山前铺砌的石阶一路走到山下小镇。 妙音寺山下小镇里住着的也都是妙音寺的信众。这些信众虽然入不了妙音寺內寺,但逢年过节的却都会入妙音寺外寺参拜供奉。来往多了,镇上的百姓与妙音寺的僧众就熟络了。 虽然这些与百姓熟络的都是些妙音寺外寺的僧侣,但净音作为妙音寺內寺中颇有声名的一位沙弥,在外寺的师兄弟中也极得人心,连带的也在镇上的这些百姓心里占了一席位置。 当然,这些都是在桃枝闹出事情来之前的事了。 桃枝来了山下之后,他在这些百姓心里的声名就只比他师弟净涪弱一个等级了。 几乎是净音一踏入小镇范围,就被镇上的这些百姓认出来了。 也幸而妙音寺万万年的威信摆在那里,山下的这些百姓也对他们从不怀疑,他们看他的目光才不显异样,反倒比平常更为关切了几分。倘若换了别的地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就不会这么宽和了。 净音心下叹了一声,边给与他礼拜的百姓回礼,边穿门过户,停在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宅院里头。 自他走下石阶的那一刻起,桃枝便察觉到他行踪,此时也早早地等候在了院门边上,张目翘首的,直如凡俗间等待夫君归来的妇人。 净音走到她近前,却在她几丈之外站定,合手躬身向她礼节性地拜了一拜,称道:“小僧净音,见过檀越。” 桃枝泛着红晕的脸上刚刚绽放出来的笑容僵住了,那一句“你来了”更是直接被堵在了咽喉里,再没有脱出口的机会。 她扶着门的纤指直接插入门户里,留下几个深长的洞口:“净音哥哥,你……” 她话才刚出口,净音便眼睑一垂,双手合在胸前,低唱了一声佛号,打断了她的话。 桃枝脸色几番变幻,眼圈更是隐隐泛起了一丝薄红,似有泪光闪烁。 净音却只垂眸站在原地,并不说话,不动作,仿似木人。 桃枝含泪,目光在他平和却也冰寒的脸上依依徘徊许久,却始终没等到他的一个眼神,只得一闭眼睛,掩去所有外露的情感,边随手替他推开院门,便哑声说道:“净音师父,我们进去再说话吧。” 她的声音里流露出来的哀求,几乎能让所有男人为她触动。 净音点了点头,却还是不看她,只抬手向桃枝一个示意,请她先行。 桃枝无法,也只得先往屋里走,但每走得几步,她就会急急地回过头来看净音,唯恐他不跟上来。 净音却没有那个意思,他与桃枝隔着一段三丈远的距离,一前一后地入了堂屋。 在净音入屋之前,桃枝已经拿衣袖收拾了脸上残妆,却没再如先前一样敷粉,只素着一张俏脸,低眉顺目地来请净音入座。 才刚被泪水滋润过的双眼犹显透亮,衬上因不久前才洗去脂粉而带出几分清水芙蓉之意的脸蛋,再配上那一副柔顺堪怜的姿态,此时的桃枝真真能让男人销魂。 然而净音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却只如看木石,不见其他情绪。 这样的目光几乎逼得桃枝癫狂。 虽然有些狼狈,但桃枝按捺住了。 她抬袖掩面半响,才放下拉长的衣袖,再睁眼去看净音。 净音迎着她的目光,语气平静到残忍,“檀越,小僧依约而来,那靖越一地的蛊毒解药何在?” 自净音坐下出声的那一刻,一直没舍得移开目光的桃枝第一次垂下了眼睑,没去看净音,只静静地坐在净音对面的椅子上。 桃枝没回答,净音也没催她,只礼貌性地看着她,静默等待。 一片寂静中,桃枝的声音幽幽飘起。 “净音哥哥,你来,就只为了那解药?” 净音这回没和桃枝掰那称呼,点点头,平静地道:“是。” 桃枝忽然一仰头,用更幽渺的声音问他:“净音哥哥,你看看我,看看现在的我,和当年的那个小丫头有什么不同?” 第433章 群星闪耀10 桃枝的眼神狂热中透着癫狂的渴望,以及几分藏得太深太隐晦的期盼。 但净音迎着她的目光仔细看了看她的面容,却知道,桃枝的意思并不真是要告诉他她比起当年有什么不同,而是想要他仔细看看她的容颜、体态。 让他放下心中的怒火仔细看看她,希冀他能为她此时的容颜、体态动心。 净音明白桃枝的渴望,但他在她身上转过的目光却和先前没有半点不同。 “不同?”桃枝听着他说话,心中冷得发颤发痛,“你比当年,更丑了。” “丑?” 桃枝的声音竟然平静得出奇,没有颤抖没有痛苦,让她自己都有点吃惊。 但她这会儿全没在意,只固执地问净音道:“丑吗?净音哥哥,你仔细看看我,我如今……不是好看了吗?” “不,”净音收回视线,却道,“更丑了。” 在常人眼中看来,如今色如春花、体态纤秾甚至举手投足间自带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桃枝很美,比当年那个完全没长开的稚嫩的小姑娘好看多了。但净音却觉得,当年那个倔强但有活力的小姑娘,其实比现在的这个桃枝更好看。 因为当年的那个小姑娘或许会更直白更坦率地追求自己所渴盼的,却不会如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桃枝一样,使尽手段只想要去抢自己想要的。 正在步向歧途的桃枝,美了面皮,却在弄脏她的心。 净音心下叹了口气,却只拨动了一下手上捻定的佛珠,没说话。 桃枝也是低头沉默,半响后,她忽然了悟了一般,抬起头来冲着净音笑,一双秋水眼眸中流光熠熠,美得摄魂。 “净音哥哥说我如今变丑了,那岂不是说,净音哥哥觉得以前的我好看?”她的声音本就清灵悦耳,再染上那自心底涌现的惊喜欢欣,更是动人心弦,“那……如果我变回当年一样,你会不会就喜欢我?” 净音听得她这么一说,却是缓声反问她道:“檀越,你可记得当年你我分别之前的情形?” 桃枝微歪了头看他,头上发簪上串着的流苏垂落,在她眼角处悠悠飘荡。 “记得啊,可净音哥哥你不是说,当年的我更好看么?”她笑,眼中的狂热烧得人眼睛发痛,“净音哥哥是该主意了吧?” 他已无话可说。 净音叹了一口气,双手合十胸前,微微垂头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孰料不过是一声最普通最常见的佛号,却刺激了桃枝,她狠狠地一甩袖,案桌上摆设的果盘嘭的一声跌落地面。 瓷盘破碎,精心准备的灵果也洒落了一地。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桃枝怒叫着重复佛号,更站起身来将半个身体探向净音,面容扭曲至狰狞。 如果不是一丝理智尚存,知晓佛门世尊在上,即便仅是佛号也不可轻辱,桃枝不会知道自己会做出些什么。 净音撩起眼皮,往面容狰狞不复先前光鲜亮丽的桃枝看了过去,目光始终平静。 几近癫狂的桃枝望向净音的眼底,愣怔片刻,竟陡然安静了下来。 她坐了下去,纤长柔胰虚虚拂过面容,待她再抬眼来看净音的时候,却是将所有外显的疯狂都压了回去。 虽然眼角眉梢处还残留些不满和忿恨,但她勉强也可以说是冷静下来了。 她抬头打量净音片刻,竟而一笑,仿佛瞧出了净音的心思转到了那潜藏在靖越一地的蛊毒上,“净音哥哥是来要靖越那边蛊毒的解药的,可是?” 净音点了点头。 桃枝抿了抿唇角,仪态特别从容地笑了笑,没说给还是不给,反和净音说道:“净音哥哥,便是这一回的解药真给了你,你也除了靖越那边的蛊,可你就不担心……这样的事情还会有下一次?” 净音沉默。 桃枝却像是从净音这里占了便宜一样,冲着他抬起右手,边最大限度地向他展示了自己手指的美态,边悠悠然地道:“净音哥哥,你真正该禁锢的,是我啊……” 这一点,妙音寺里的众人,甚至是程沛都是知道的,不然他们也不会为了净音那般忧心忡忡。 算起来,桃枝先前在靖越一地散布蛊毒的作为已经足够让妙音寺将她锁入封魔塔里的。 但妙音寺因为忌惮蛊毒,在顾虑靖越一地百姓生命安危的同时,又不知道桃枝是不是真就只在靖越一地动了手脚的情况下,才决定了在靖越一地蛊毒爆发局势真正无可挽回之前暂且保持当前你不动我不动的对峙形态。 可寺里是这样决定,却不会拒绝破局的机会。 净音抬眼看桃枝,叹了一口气,问道:“所以?” “所以……”桃枝顺势收回手,目光魅惑地望向他,“净音哥哥,你来禁锢我好不好?将我囚在身边,每日不离眼,盯紧了我,不让我随意对百姓出手,好不好?” 净音的目光挪了开去,话语间也带着些疑惑,他问:“桃枝,你是不是觉得蛊毒一道,真的就是无法可解?” 所以可以依仗蛊毒为所欲为? 桃枝点了点头,弯着眼笑,“是啊,它们很厉害的。” 净音垂了眼睑,只问:“既然蛊毒一道这么莫可防范,何以当年即便是蛊道昌盛之时,也不足以和三道相提并论?何以到了今日,遍数整个景浩界,就只剩下你一人修持?” 净音第一个问题问出来的时候,桃枝的脸色已经沉下去了,等到净音的最后一个字说完,桃枝的脸色更是根本不能再看了。 可净音说的都是事实,桃枝便是再想驳斥也完全开不了口,只能冷声道:“那净音哥哥你倒是拿出个办法来解决靖越那边的问题啊?” “南无阿弥陀佛。”净音低唱一声佛号,沉声道,“我们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桃枝又是一声冷笑,“可你们需要的这一点时间,还得看我愿不愿意给。” 这也是个问题。 倘若桃枝真的想要将事情做绝,她或许为难不了妙音寺,但绝对会给天下苍生带来一场大难。 而且…… 净音最后叹得一声,却是抬眼定定看着桃枝,“你若真不愿意给,你现在不会站在这里。” 而且,要除掉蛊虫蛊毒,最简单的一个方法,莫过于直接打杀蛊虫的主人。 蛊虫一道,确实神秘诡谲,但如果蛊虫的主人被杀,主人身上养着的蛊王也活不下来。而这蛊王一死,被蛊王所操纵的子蛊们自然也不能幸免。桃枝愣了一下,转眼望入净音的眼睛,却又很快将自己的目光拔了出来,哼哼了两声,没说话。 说是顾虑净音态度不愿真的将两人关系逼至绝境无妨,说是顾全天下对蛊道的态度不肯断绝蛊道一脉传承也罢,桃枝还真的是留了一步余地的。 更何况,桃枝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净音乃至妙音寺面前,也不是没有保障的。 她散布在靖越一地的蛊虫和她身上的蛊王是子母蛊,她若在这个当口死了,那靖越一地所有被埋下蛊毒的人也都得给她陪葬,救都救不回来。 两人相对沉默半响,最后却仍是桃枝开口打破了沉默。 她的声音很轻,却能让人听出她的决绝。 “净音哥哥,我是真的可以为了你不顾一切。” “蛊道,性命,名声,我统统都可以放弃。” “别人怎么想不重要,已故的祖辈先辈怎么想也不打紧,千夫所指也无妨,我只要你。” 净音听了,缓缓摇头,用同样坚定平静的声音回答她:“我心向佛,不见情爱,你妄求了。” 桃枝面色一动,“是吗?那么净音哥哥,你别怪我。” 说话间,她抬手便托出了一条无色透明仿若水晶一般的虫子,正要掐诀。 一直稳稳坐在那里的净音却先一步道破了这条虫子的名号:“情蛊。” 桃枝动作一顿,抬眼看他。 净音也正将他的目光从那只虫子身上转向她,带着些好奇地问:“这就是情蛊么?” 原来净音也是不确定的。 桃枝心下松了口气,但也在同时被妙音寺的底蕴惊得颤了一颤。 这情蛊自她炼成以来,还是第一次出现在旁人面前,若再算上蛊道在景浩界销声匿迹连带着这些蛊虫的声名也一并被埋没在时间长河的时间,可谓是千万年未曾在景浩界中出现过了。 可现在,它才在净音面前冒头,就被一口叫破了名号。而看净音的模样,他分明也是知道这情蛊的根底的。 这让桃枝不自觉地生出忌惮。 情蛊净音都知道,那么其他的蛊虫呢,他和他们妙音寺到底知不知道? 但这会儿净音既然已经问起,桃枝也没遮掩,她点了点头,面无异色地应道:“这就是情蛊。净音哥哥知道它?” “听说过它。”净音也是一点头,然后问,“你想要将它种入我的体内?” 桃枝笑了笑,语带宽慰地跟净音说道,“净音哥哥不怕,这情蛊入体不会痛的。” “哦?”净音问道,“无声无息?” 桃枝脸上显出了几分骄傲的神色,“也不会有人察觉出来的。” 第434章 群星闪耀11 净音不置可否,只问道:“你要将这情蛊种入我的体内,是想要做什么?” “情蛊引情生意,”桃枝理所当然地道,“我只是想要净音哥哥你属于我。” “种入情蛊之后,你还俗与我成亲,我们鸳鸯成双,白首偕老,儿孙绕膝,岂不比净音哥哥你一人青灯古佛热闹有趣?” 净音听着桃枝将话说完,才轻声问道:“即便我与你本无情,即便毁了我的道途,你也要执意为之?” 桃枝原本已经几近癫狂的情绪被净音这一问彻底点燃,她不顾仪态,直接向净音咆哮,“我只要你,这世上我一切都不在乎,就只要你!” 这样咆哮出口之后,净音尚且没如何,她自己先就后悔了,几乎是一个眨眼间,桃枝就恢复了柔和似水的姿态,婉转轻柔地和净音说话。 “净音哥哥,只要是你,真与假我都不会在乎。只要你愿意陪在我身边,假的又如何?” “更何况……”桃枝一笑,竟光华灿灿如同盛放桃花,美不胜收,“净音哥哥你也不会对谁动情不是?” 净音心神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地挪开黏在桃枝那一张娇艳脸庞上的目光,看向她原本托着情蛊的右手。 桃枝那手上赫然已经没有了那一条水晶通透的蛊虫。 桃枝又是抿唇一笑,眼波流转间,有流光明灭。 “净音哥哥,你想要说服我停下,我又如何不想借机种蛊呢?” 净音沉沉看得桃枝一眼,起身离开。 看见他眼底挣扎的桃枝也不阻拦,放任他离开,只对着他的背影柔柔轻诉:“净音哥哥,我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净音没回头,但却加快了脚步。 桃枝只是掩唇轻笑。 等净音彻底远离之后,堂屋外有一个月白衣裳的姑娘缓步走了进来,她也不去看净音坐过的位置,而是在桃枝的另一侧落座。 桃枝看见她进来,从眼底涌出的笑意须臾间散尽,只不咸不淡地看着来人。 来人扫了一眼洒落一地的灵果,摇了摇头,径自从储物戒指里掏出一个灵果咬了一口:“你的事情快告一段落了,也该轮到我这边了吧。” 桃枝却只淡道:“苏千媚,我的事情也只是快告一段落而已,还没真正出结果呢,你这么段时间都等不了了?” 没错,坐在桃枝身侧的不是别人,正是出身医谷现在几近叛逃了的苏千媚。 苏千媚眉头轻蹙,一段浅愁浮起,衬着她一张芙蓉面,更显可怜可爱。 “你真有把握?我看净音先前的模样,你这事情怕还会另生波折。” 这话桃枝听着不喜,但她也不辩驳,因为她自己也清楚,净音不会这么容易妥协,而且妙音寺那边也是一大麻烦。 不过…… 桃枝哼了一声,道:“你且关心关心你自己那边的事情吧,妙潭寺封魔塔就立在那里,可你摸到门路了吗?” 苏千媚倒是不生气,她浅浅一笑,软声道:“若是真那么容易,我也不会蹉跎那么久然后才找上你了。” 桃枝倒不会为苏千媚所魅惑,但她自觉自己现在的情况比同为天涯沦落人的苏千媚要好得多,更兼之她今日见过了净音心情好,便也难得地心软了一下,没和她多计较。 苏千媚眼睛一转,抓住机会与桃枝讨要蛊虫。 “你先前给我的那批落神蛊我都研磨成粉了,可我试过药粉药效,还是不行。我听说你手上还有一种更厉害的蛊虫?不如,给我了吧?” 桃枝与苏千媚是在一次试药的时候偶然碰上的。桃枝需要培养蛊虫以增强实力,而苏千媚又想要研究出更神效更独特的毒药进入封魔塔将齐以安救出来,两人几番较量之后,到底没分出个胜负,又都不想浪费时间,两方一合意,便合作了。 桃枝需要苏千媚的药物以培养蛊虫,苏千媚需要桃枝的蛊虫以研发毒药,她们两人一合作,便一直合作了数年,到得现在,这两人之间也还算是有一份独特的友谊。 毕竟桃枝有个净音求而不得,苏千媚也有一个被锁在妙潭寺封魔塔里的齐以安。 不过她们两人间也不是没有争歧。 桃枝脾气比较直来直往,而苏千媚天生心思缜密,算计颇多,两人几番来回,互有胜负,谁也奈何不了谁就是了。 就因为桃枝在苏千媚身上吃过几次亏,对苏千媚有一种特别的戒备,故而即便她此时心情颇好,但听苏千媚这么一开口,桃枝还是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不可能,我只能给你落神蛊。” 苏千媚几番皱眉,又确定也似地询问她,“真的不能?” 桃枝回答得斩钉截铁的,听着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不能。” 苏千媚叹了口气,只得退而求其次,“行,那再给我一批落神蛊。” 桃枝也很爽快地应了,“那给我换春生花。” “春生花?”苏千媚听说,转眼过来望着桃枝,打趣道,“你就这么急着求子?” 桃枝也没害羞,直接点头,“有了子嗣,才能真有一线希望修成正果,我如何不想?” 刚从桃枝这里离开不多久的净音不知道桃枝居然已经想到子嗣那里去了,倒是在万万里之外的净涪听说,执笔的手腕抖了一抖。 佛身在识海世界中合十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净涪本尊看着滴落在纸张上的那滴墨汁,手腕一沉,笔枝柔软的毛端落在纸张上,顺势将那一滴墨汁扫开,天衣无缝地融入其他笔画中。 幸而魔身此时还在沉睡,没有醒来,不然听得桃枝这话,便是不想着往里头插上一脚,也必是要兴致勃勃地围观看戏的。 佛身往魔身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没醒,便自转了目光,望向还在抄经的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凝神抄经,待到一张纸张写满字迹,他便将纸张抽出,另取一张白纸铺在案桌上。 觑着这个空档,佛身开口问道:‘本尊,净音那里,你可是要帮上一帮?’ 净涪本尊动作不停,却提了笔,让砚台里的墨汁慢慢地浸润笔端。 ‘当年,我们就曾断去他们之间的因果线,但那因果线不还是重新续上了吗?’净涪本尊道,‘所以他们两人之间的这事,还得他们两人自己决断。’ ‘何况净音自己也说了,若他连自己的心绪都分辨不出真假虚实,那便是他修行还有所疏漏,需要弥补。’ ‘他们之间,是缘也是劫,结果如何,端看他们自身。’ 佛身沉默半响,又唱得一声佛号,重又隐了身形。 正如本尊所言,净音与桃枝之间,是缘亦是劫。 在这一场因果中,净音若能以情蛊为磨,真正了悟‘微’之一字,自然本心无碍,修行一片坦途,但若是过不去,本心挂碍,灵台黯昧,也只能在修途上再多花费些心力了。 这一场因果于净音如此,于桃枝也是一样。 而且相对而言,这一场因果对桃枝来说还要更难得多。因为这场因果演化下来的,是女修一生中最难以化解的情劫。 情劫难解,尤其是这场情劫所牵系的另一方对她无心的时候,就更难渡过。 当年净涪插了一手,于他们两人来说其实是一个机会,一个将这场因果自然了断的机会。 可问题是,桃枝不愿。 她不愿,一度断去的因果线又续了起来,才会有了今日。 不过净涪当年的插手,也不是全无效用,虽然桃枝是陷得更深了,但起码净音多了几分脱劫的把握。 如今再看他们两人,这一场因果演化的劫数,泥足深陷且渐至偏执的桃枝想要挣脱,很难。而净音…… 端看他自己的修持功果。 若他功果浑圆,心境清明,灵台清净,那情蛊自然拿他没有办法,还会成就他的一场缘法,但如果他功果有瑕,怕就会被情蛊寻得疏漏,那自然就该是演化一场劫数。 只是净音与桃枝的这场因果里头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时间。 这会儿离妙音寺为佛子甄选一事开设的法会只剩下一个月不到的时间,留给净音的时间不多了。 净涪本尊将饱浸墨汁的笔枝从砚台上提起,敛尽最后一丝心念,挥毫落纸。除开净音与桃枝这一场因果的两个牵系人之外,牵扯到里头的苏千媚净涪本尊全不在意,连佛身也不理会。 说到底,还是因为真正会为此事侧目的魔身仍在沉睡。 他若清醒,该也是会笑上左天行一笑。 苏千媚为了那一个齐以安,可真是费尽心思抛尽一切了。这份待遇,别说这一世与苏千媚渐行渐远的左天行,便是当年与她心心相印的左天行都没有。 真是……不知左天行此时的脸色会是如何的好看。 第435章 群星闪耀12 左天行的脸色如何? 不如何。 毕竟苏千媚和桃枝合作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如果说最开始发现她和桃枝接洽的那会儿,左天行还会有几分反应的话,那现在他就是完全麻木,连眉毛都不会抬一下。 更何况,现在左天行也忙。 不是在忙活道门剑子的那些事情。 虽然随着妙音寺开始甄选佛子候选的消息传出,道门也在拉开剑子甄选的序幕,天剑宗这边的事情也多。但对于左天行来说,这些事情他只需要走一个过程,分出心神稍稍留意几分掌控大局发展的方向就可以了,并不需要他太费心神。 他真正在忙的,是修行。 左天行掌控着九重云霄的世界本源,景浩界天空下发生的一切事情只要净涪不曾特意遮拦,基本都逃不过他的耳目,就像景浩界暗土之上的事情只要左天行不插手,那大体也都瞒不过净涪一样。 而那些净涪不特意遮拦的事情里,就包括了净涪这些年来留驻过的每一个地方。 因为也遮拦不住。 天静寺、静和寺、静礼寺、静檀寺以及静安寺,甚至还包括净涪在这一程程路途上短暂停留的每一处落脚地,左天行也都特意留神察看过。 就因为他特意留神察看过,所以净涪每驻留一地的修为增进才会一眼不错地都落在了他的眼中。 饶是左天行,看着净涪这样的修为进展,也觉得可怖。 而在惊怖的同时,左天行也在警觉。 左天行是确定前世的自己能在与皇甫成的较量中占据一定上风的,可现在,他也无比确定自己落到了净涪后头。 这已经不是早年的那两场玩笑一样的竹海灵会了。 竹海灵会他输了也就输了,虽然连续输了两次,但他们两人都知道,那会儿他们谁都没有较真,即便那是青年一辈弟子难得同台较量的机会。 可现在是货真价实的修途比拼。 不需要外人证明,只是他们自己心知的一场比拼。 这一场比拼,就当前而言,已经是左天行落后了。 哪怕净涪此生踏足的是他上一辈子稍显陌生的佛门,而他是重归的天剑宗,但两人间的差距也很明显。 明显到左天行想自欺欺人都不行。 既然做不到自欺欺人,那就只能接受,然后奋勇直追。 左天行可以接受自己一时落后于净涪这个前世宿敌,甚至也能接受自己这一时的落后会导致他一生落后的结局,但他绝对不能接受自己落后之后就自暴自弃,顿足不前。 被左天行双手托在膝前的天地宝剑紫浩剑剑气喷薄,与他身上呼啸着肆虐四方的剑意交相呼应,直欲割裂虚空,撕裂天地。 而他识海之中,那破碎的剑魂也在不断吸纳着自左天行肉身、魂体乃至意识上迸射而出的剑意,一点点地修补剑身上的裂痕。 左天行的洞府之外,头梳长辫着劲装背负宝剑的娇俏少女惯常往里看了一眼,可除了紧闭的门户之外,她还是一如既往的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也不气馁,看过这一眼之后,低头嘟哝了一句,便往山下走。 到得山下,也是不经意路过的女修见了她,莞尔一笑,打趣地问道:“袁师妹,左师兄出关了么?” 袁媛摇了摇头,也不回她自己的洞府,背着剑就往她师父那边去。 她的师父昨日曾传了口信过来,令她今日去她洞府一趟。 袁媛知道她这一趟是去做的什么,但她挺直背梁,脚步半分不慢。 哪怕是师父考核,她也有那个信心过得了师父这一关。 她行至一处怪石嶙峋别有韵味的山头,都不抬头寻路,便已经熟络地跳上了一块石头,然后几个纵跃上了山顶。 山顶上早早就被推出了一片平地,只是经受过日复一日的剑意肆虐,那平地只留下依稀的几分模样了。 也不是没有负责的管事想要替她师父收拾收拾,可是这山头上残留的剑意都出自佘婉宁这个长老,非是她们那些管事想收拾就能收拾得了的。还得这山峰的主人佘婉宁自己来。 即便不需要太劳动她,总还要请她拔除了那些残存的剑意,她们才好动手不是? 可佘婉宁却嫌弃太麻烦了,就只将这件事交到了袁媛手上。 可不是麻烦么?她每在这里练一次剑,就必得在这里留下些剑意。她练剑的时候多了去了,难道每一次还都得她来?还不如交给袁媛呢。 虽然筑基修为的袁媛是没有那个能力拔除化神修为的她留下的剑意的,一个不留神,还会伤着她。 但不用常规的手段,可以用些非常规的手段不是。 正好,袁媛也需要练剑。 要练剑,就需得先感受剑,知道剑之锋芒到底该是什么样的锋锐无匹。 所以袁媛一月半月里总得带着佘婉宁留给她护体的剑意,亲入这片山峰峰顶平地,用佘婉宁的剑意攻击她残留下来的剑意。 这样的练剑方式很辛苦很磨人,伤是不会伤到,但每回袁媛下山的时候都是衣衫破碎心神俱疲的狼狈模样。 不过这样的狼狈换来的效果也很喜人就是了。 虽然袁媛现在还只是一个筑基期的小女修,但她身上已经没有了女修常有的柔婉,甚至连她早年的可爱娇俏都被抹去了,换做一身勃发的英气。 袁媛来得山顶平地,抬眼仔细观察了半响,小心翼翼地避过一道道压迫人肉身、神魂的剑意,沿着佘婉宁特意留给她的路走到平地中央。 那里,有一块丈余宽长的凝实土块,土块上盘膝坐着一个气息冰冷清冽的女修。 这女修,就是袁媛的师父,天剑宗化神境的女剑修佘婉宁。而佘婉宁座下的那一块凸起的凝实土块,却不是她自己特意开辟出来的,而是在它周围的土地都被佘婉宁剑意贯穿乃至铲平好几遍之后自然而然留下的一块平地。 袁媛到得佘婉宁近前,拱手弯身一拜,“弟子拜见师父。” 佘婉宁睁开眼来,两道亮白的剑光在她明眸中转过,又快速敛去。 “起来吧。”她看得袁媛一眼,毫不奇怪地问道,“去看过左天行了?” 袁媛点头,利落地道:“看过了。” 佘婉宁垂了眼睑,手指一寸寸抚过她身前的宝剑,“还没出关吧?” 袁媛又答道:“是。” 佘婉宁没说什么,只随手一指,道:“去将那道剑意拔了。” 袁媛顺着佘婉宁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那一片明显是被人清过一遍剑意的地方有一道丈余长的剑痕。 袁媛只看了这一眼,便知道那道剑痕上残留的剑意已经被岁月磨洗得差不多了,所以原本该是元婴期所有的剑意只剩下金丹期的威逼感。 袁媛回头看了佘婉宁一眼,见她仍在专注地感知着手中宝剑,全没一丝一毫的注意力分给她。 袁媛心下叹了口气,却没有多问,只是拱手向她一拜,简单有力地应了一声,便转身走向那道剑痕。 才刚走近那道剑痕,袁媛便觉出了这一道剑痕上残留的剑意与她早前拔除过的那两道剑意大不相同。 是的,袁媛领了佘婉宁的吩咐三年,手中也有佘婉宁分出的剑意相助,也仅仅只拔除了两道剑意。 虽然艰难且狼狈,但不得不说,这三年的苦工锻炼出了袁媛对剑意的敏感度。 凭借这一种敏感度,此刻她才能灵敏地察觉到这道剑意与这山顶平地上的其他剑意的不同。 不仅仅只是佘婉宁当年留下这道剑意的修为和意志,还包括她当年的心情。 那种携刻在剑意上的欣喜、激动、高昂以及睥睨,哪怕历经了岁月,仍旧那样的清晰而霸道。 几乎是袁媛一走近,佘婉宁当年留在这道剑意上的心情就将袁媛的心神拉入了它的范围,摧枯拉朽地占据了她的所有心神,令她随她所喜,感她所想。 一开始,袁媛是真的只能步步退守,但随着剑意的步步进逼,袁媛自身的意志也在缓慢地收缩,如同回收的拳头一样,等待着爆发的时机。 佘婉宁睁开眼来,望向袁媛的方向,穿过那道缓缓消散的剑意后,迎上的就是袁媛一双镀上寒光的眼睛。 在那寒光的映衬下,袁媛原本滚圆可爱的眼睛竟有了几分锐利的感觉。 袁媛眨了眨眼睛,那锐利的锋芒如潮水退去,复还袁媛本来的面目。 佘婉宁也不奇怪,更没问她什么感觉,而是问了袁媛一个出乎她意料的问题。 “宗门里该挑选剑子了,”她就像是问一个很稀松平常的问题一样,不甚在意地问她,“你想要去试一试吗?” 若是平常时候,袁媛怕就直接摇头了。 可她才刚拔除了一道不太寻常的剑意,那道剑意上还携刻着初初突破元婴期的佘婉宁当时的激昂心情。 受那种心情影响,袁媛心底也被激起了高昂的斗志。 然而,袁媛毕竟是袁媛,不是佘婉宁。 所以她最后摇头了。 “师父,”她毫不犹豫地道,“剑子必会是师兄!” 第436章 群星闪耀13 袁媛所指的师兄,从不会有别人,只是左天行。 佘婉宁一垂眼睑,便连轻抚着宝剑的手指都顿了顿,“你练剑?” 袁媛脸色有些白,她似乎从佘婉宁的细微动作中察觉到了什么,但她还是站直了身体,带着不堪一击的倔强点头回道,“弟子练剑。” 佘婉宁带着剑站起身,再没看她,转身离开,只留一句话落在远远耳边。 “连拔剑的意念都没有,你练的,是剑?” 袁媛愣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冰寒,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察觉到了师父对她的失望。 她茫然四顾,这一片平整的山地里,没有别人,只有一道道随着剑痕深刻入山体里的剑意。 这里的每一道剑痕走向她都很熟悉,那剑痕里肆意逼人的剑意她也都谨慎小心地借着护身灵器远远地感知过,但在这一刻,她却只有无尽的陌生感。袁媛站了许久,从日到天中的正午等到月兔细沉的凌晨,都没等回惯常练剑的佘婉宁。 到东边天色大亮的时候,袁媛终于跌跌撞撞地下了山顶平地,但她没回自己的洞府,而是转去了左天行的洞府。 空无一人只有无数剑意纵横的山顶平地上,忽然站了一道身姿飘摇但气势凛冽的身影。 佘婉宁仅仅是看得袁媛一眼,便转过身去,拔出剑来迎着晨光起舞。 结婴之后的左天行已经另立了山头,山头也有管事负责打理,外人轻易不能踏足,但袁媛却能来去自如。若是往常,打理山头的左天行管事们只会惯例询问上她一两句,便会识趣地自己退下,留袁媛自由行事。 除了左天行那紧闭门户的洞府,不管这曜剑峰里里外外,只要袁媛起意,都由得她转悠。 可这会儿,看着失魂落魄还只在待客的堂中一直呆坐的袁媛,这些管事们却不敢像往常一般省事了,他们互相之间对视几眼,又是一番无声的推诿过后,到底还是一个陈姓管事被推了出来。 那陈姓管事到得袁媛近前,深深一礼,后小心地问道:“姑娘这是?” 袁媛被人声唤回一点心神,她转眼看了那陈姓管事一阵,木木地摇头,半响后道:“你等自去吧,不用管我。” 那陈姓管事小心地偷觑了一眼袁媛,到底只能应得一声,和其他管事一并退了下去,将空间留给了袁媛自己。 袁媛一个人在这堂屋里坐了许久,也想了许多,似乎有许多东西更模糊了,但又似乎有很多东西清楚了。 她一人,在这间堂屋里坐了三日。 路过探查她情况的管事来了一波又一波,袁媛回神后,也很有点不好意思。 她起身出得堂屋中,扭头往侧旁的梢间看了一眼,果然在里头发现了一位守在那里的管事。 是那位陈姓的管事。 她站直了身体,走到门边向着里头那陈姓管事一抱手,道:“袁媛多谢管事挂心。” 那陈姓管事哪里敢受,连忙站了起来,侧身避让,边避让还边连连推辞。 袁媛却只是一笑,“袁媛这就走了,管事再见。” 那陈姓管事看到一愣,心下暗自嘟囔道:“这袁姑娘怎么看着……有点不太一样了?” 一样不一样的,陈姓管事或许只是隐隐察觉,看不出多少,因为便连袁媛自己也不太清楚。 她唯一清楚的是,或许她是该试试将她的剑拔出来了。 袁媛下山去了。 下山前,她仍旧回头看了一眼左天行紧闭的门户。 不过这一眼,比起往常来,似乎是多了一点不太一样的荧光。 苏千媚、袁媛各有转变,但她们的转变,比起杨姝来,却是又差了。 杨姝一人独坐湖上小亭。 湖光映衬山色,潋滟无边,但只杨姝一人,就已压得天地失色,只余她这一抹亮光。 若说美,杨姝眉眼确实秀美,身姿确实婀娜。 但所有人看见她的第一眼,或者仅仅是感知到她存在的那一刻,却都不会注意到她的眉眼或是身姿,而是她的意。 她的意冲淡自然,仿似自天地而生,又将化入天地。 因她的意如此,她的人便也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无有间隙。 而此时,杨姝正在小亭中画符。 她的衣袖已经挽起,露出一双皓白得闪耀着玉光的雪腕。 那饱浸了特制符墨的符笔被她拿在手中,明明没有什么重量,但她提笔的手腕却挪移得极慢,仿佛提着一根重达万钧的山峦。 符笔落在符纸上的那一刻,天地仿佛也颤了一颤。 杨姝仿若未觉,她手腕挪动,带着符笔在符纸上挪移,留下一笔笔赤红的墨痕。 那墨痕红胜血,艳似火,映着赤黄的符纸,更有一种莫名的炽烈感。 杨姝额角渐渐铺了一层薄汗,可她的眼底却始终平静,不曾泛起过丝毫波澜。 符笔一转,最后的一道笔画勾连,顿时虚空中传来阵阵嘶吼长鸣声,仿佛是神鬼悲泣。 正是“符成鬼神惊”。 如此异像,却是这张刚刚完成的符文完美无暇的证明。 其他符修若是画符能有如此异像昭显,必是该欣喜若狂的,但杨姝却平静得仿若等闲。 事实上,这一张刚刚成形的符文,虽然在杨姝这里也一样难得。但同样品级的符文,杨姝手里还是有几张的。 但即便如此,杨姝对待这一张符文的态度却始终虔诚而仔细。 她将符笔搁置在笔架上,又拿过旁边的绢帕擦拭过双手,才小心地将符纸捧起,送到了旁边案桌上摆放着的那本符册上。 这符册乃是杨姝绘出第一张完美品级的符文后,杨家老祖赏赐给她的宝贝。 当然,这宝贝也就只是杨姝这类符修眼中的宝贝而已,在旁人看来,也不过就是一个布满各种阵禁的空白符册而已。 杨姝将那张符文仔细夹入符册中时,亭外转入了一个妙龄女子。 那是与杨姝自幼交好的族姐。 但直到杨姝将符册合上之后,她才抬起头来,扬脸冲那女子笑道:“族姐,你来了。” 那女子听她这么说,却是娇嗔了一句,“我早来了。就是远远的看见你正在画符,不敢打扰,就只等在外头而已。” 她边说着,却还边羡慕地往杨姝手边的那本符册望了一眼,“又是一张极品符箓?” 杨姝笑着点了点头,眉宇间难得地显出了一丝得意。 “今日晨间在此静修,忽然心有所悟,便也不回去了,索性在这里完成了再说。这不,天时地利人和的,就成了。” 那女子又看了那符册一眼,都有点想从里头抢出一张两张来了,但到底不敢动手,连提都不敢提。 杨姝这本符册里收录的符箓,那可都是能令挑剔的她自己满意的符箓,上品的基本只有几张,剩余的都是极品级别的。可是极品级别的符箓比起上品级别的符箓难得多了,所以这数量也一样少得可怜。 几张的上品符箓和同样寥寥几张的极品符箓,加起来也不满十数,连这本符册的十分之一空档都没有填满,谁想打这里头符箓的主意还真就是在杨姝心头上割肉。 杨家族姐自问没有那个能耐办得到,或许说,整个杨家怕都没人能如愿。 杨姝还真怕族姐和她开口,不是她不好拒绝,而是谁都不提也比婉言拒绝要好。 “姐姐,你今日过来,可是妙音寺靖越一地的事情,有了结果了?”杨姝边利索将符册收入自己的储物手镯中,边问杨家族姐。 杨家族姐看着那本符册消失,却接了杨姝的话答道:“有结果了。” “前不久妙音寺的那位净音沙弥离开妙音寺去见了那个桃枝,然后过得一日,那桃枝便亲往靖越之地走了一趟。到如今消息传来,说是那些一直昏睡的百姓都一一醒过来了。” “据妙音寺那边一直驻守在靖越一地的药王院大和尚说,那些百姓身体都没留下什么暗疾,相反,他们的身体比他们昏睡前要好上太多了。” 杨姝浅浅一抿唇,“这么说来,那些百姓岂不是还该因祸得福跟她道一声谢?” “那些百姓倘若真道谢的话,那桃枝承得起吗?”杨家族姐一撇嘴,“这根本就是一场无妄之灾。” “那些百姓是无碍了,就是可怜了那位净音沙弥。真要谢,他们也该谢妙音寺的那位净音沙弥才对。” 杨姝察看了一眼杨家族姐的脸色,声音轻轻一扬,带出些疑问,“哦?那边的情况现在到底是怎么样的?” 杨家族姐扬眉一笑,声音也极高昂,显然心情极好。 “现在靖越那边的百姓在准备供奉,说要送到妙音寺总寺那边去呢。据说,他们似乎还准备给那位净音沙弥祈福三月!” 作者有话要说: 佘婉宁,嗯,不是女版的西门吹雪,不是,大家记住了。 第437章 群星闪耀14 杨姝又是轻笑一声,“这么说来,真正因祸得福的,还该说是那位净音沙弥?” “你还别说,”杨家族姐点了点头,“私底下我还真的听说过这样的说法。” 毕竟还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妙音寺那边的法会就要开了。法会一开,妙音寺参加佛子候选甄选的名单就会正式对外公开。到得那时,那些沙弥们的一应事迹都将影响旁人对他们的观感,也必将为他们获取佛子候选送上助力。 从这个角度上看,那位净音沙弥虽然倒霉了一点,但他从这件事情上获得的助益也最多。 这不,靖越一地的人心不都归了他了吗? 杨姝听了,也不惊讶,只问道:“靖越那边,或者说是妙音寺那边,不会也有这样的说法传开吧?” 杨家族姐转头看了杨姝一眼,笑道:“不,妙音寺那边没有。” 她又转了头望向那潋滟的湖中风光,漫不经心地道:“据说,净音沙弥见过那位桃枝之后,便回了妙音寺闭关,至今一直待在他自己的禅院。” 杨姝心下一叹,道:“那么说来,那位净音沙弥的情况不甚乐观。” 杨家族姐也有些惊,她仔细看了一眼杨姝,确定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立即就相信了杨姝的推测。但…… “不能的吧。妙音寺那边没有什么消息传出来啊。而且那位桃枝……我也没听人说她有什么不对啊。” 如果那位净音沙弥的情况真的不妥,那不单妙音寺不能放任她像现在这般安逸自在,便是她自己,也是没有那个心情的吧。 不是都说这位桃枝心悦那位净音沙弥才弄出这一堆事情来的吗? 杨姝却问她,道:“倘若这种不甚乐观仅仅是对那位净音沙弥而言呢?” 杨家族姐也不是真蠢,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现下听杨姝这么一点,她也想到了。 “秘药?秘术?” 杨姝想了想,道:“应该是两者兼而有之。毕竟那位桃枝用的手段,确实诡谲至极,难以防范。” 杨家的底蕴不足,不知道桃枝用的乃是蛊毒,但仅仅是看这件事情的经过,他们也对桃枝生出了忌惮之心。 杨家族姐一皱眉,“她可真是疯了!居然敢做到这种程度!” 可不就是疯了么? 杨姝淡道:“看她令靖越一地百姓昏睡不醒以胁迫那位净音沙弥出寺见她,便该明白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杨家族姐没听到杨姝这话,还自愣愣怔怔地自语道:“妙音寺不会放过她的。” 杨姝听得这话,也是默然。 确实,妙音寺不会放过那桃枝的。 妙音寺的镇魔塔必定会为她打开,区别只在时间而已。杨家族姐这时候又问了一句:“她这样做,值得吗?” 杨姝侧头看了她家族姐一眼,见她转过眼来定定地望着她,仿似要在她这里找一个答案。 杨姝心里咯噔了一下,当即凝神仔细察看她族姐的神情。 杨家族姐见杨姝定睛望着她,心头惶惶,却到底撑住了,没漏出丁点形迹。 杨姝心思何其缜密,真要有心细察,与她一起长大的杨家族姐怎么瞒得过她? 但看着眼前族姐隐隐露出的不安,杨姝心下叹了一口气,懒懒地转开目光,不轻不重地道:“值得与否,得问那位桃枝。旁人,终究只是旁人而已。” 杨家族姐见杨姝这般情状,便知道自己露馅了,她张了张嘴巴。 可到了最后,她到底什么都没说,只陪着杨姝坐了半日。 离开之前,杨家族姐看着亭中站着的杨姝,问她:“妹妹,你还记得……天剑宗的那位左天行吗?” 迎着自湖中吹来的凉风出神的杨姝忽然听得杨家族姐这么一问,却不惊不诧,转过头来对上族姐的目光,面上眼底俱是不为所动的平静。 “记得。” 记得,但又如何? 杨家族姐本以为听到杨姝这个答案的自己会震动,会将自己的一腔心事也和杨姝说来,甚至请求她帮忙,但看着杨姝眼底的平静,杨家族姐只觉得自己的心也是凉的。 不是为了杨姝会不会帮她的答案心凉,而是为了……此时的杨姝。 杨姝,站在她面前的这个杨姝,已经不再是当年和她一起听着族中师长讲课的懵懂小姑娘了。 杨家族姐定了定神,想要再问她些什么,但最后却只是对着杨姝一点头,转身走了。 杨姝看着她飘摇的身姿走远,又自转了头去,望着远处秀丽的山色出神。 记得,又如何呢? 他们两人之间的缘法,自那一日之后就断了。她没有那个心思再续上,他似乎也是一样。既然如此,各行各道,两厢安好,不也很好? 杨姝抬起手指,指尖处蕴着一点碧青色的灵光,与这湖光山色交映成辉。 杨姝的视线垂落,定定地望着那点灵光许久,唇角渐渐泛起一点清浅笑意。 她抬手,雪腕轻转,便有一道灵光在虚空中划过,勾出一笔灵动的线条。 这线条仅仅只是在虚空中存留了一个呼吸的时间,便化作灵光散落,消失不见。 杨姝原该是能将它保存下来的,但她没有任何动作,只看着点点灵光消散。 这就是力量。 这就是道。 男子能有的力量,能去探寻的道,女子也可以拥有,也能够去探寻,那她何必就非得跟族里所教导的一样,要依附在旁人身侧,借助别人的道、别人的力量,去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呢? 而族姐,她想要得到的爱情,为什么只想靠说服、乞求族里的许可来守护呢? 杨姝遥望远方,仿佛能望见那已经从靖越之地返回妙音寺山下小镇的桃枝。 族姐还是不懂,癫狂和懦弱比起来,其实还该是前者更来得舒心畅快。 只是……对于那位妙音寺的净音沙弥来说,或许就该是后者更合他心意了。 杨姝想到年幼时在竹海灵会上见过的那位净音沙弥,也不由在心底为他祝祷了一句,希望他能平平顺顺地过了桃枝这一劫。 即便杨姝也知道,这会儿为净音沙弥祝祷的人绝对不少。 事实上,希望净音沙弥能顺利过这一劫的人还真的挺多的。 此时还在妙音寺里住着的程沛就是其中的一个。 程沛留宿妙音寺的这段时日就寄住在净音的禅院里。但尽管程沛和净音就住在一个院子里,程沛也只在净音从山下小镇回来的时候见了他一面,便再也没有见过净音了。 司空泽特意往净音闭关所在的静室看过一眼,告知程沛道:“他在静心。” 净音静室里布设的阵禁虽然很强,但到底拦不住司空泽。更何况司空泽也没有想要破除阵禁,只看一眼而已,他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程沛也没怀疑司空泽。 “静心?”程沛眉关紧锁,很有些担心,“净音师兄的情况居然严重到连他都需要刻意静心了吗?” 司空泽却觉得平常,“不然你以为情蛊就只是一条小虫子?” 程沛在原地转了好几圈,最后又一次询问司空泽,“我们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帮净音师兄了?” 司空泽道:“我有,但你没有,你的修为还是太低了。” 更何况…… “净音这小沙弥也希望由他自己来应对。” 程沛停下脚步在原地站定,没再说话。 司空泽也陪着他一并沉默。 但说实话,看着静室里极力静心的净音沙弥,便是先前已经被净音决定震惊过一遍的司空泽也不免被他又震动了一次。 净音,佛门当年的佛子,在世罗汉,在对上情蛊之后,居然还能克制着自己安安稳稳地待在静室里,而不是追着那个桃枝身后跑。 司空泽在被净音的定力惊住了的时候,也很好奇。 现在的这个净音沙弥,比之当年的那个净音沙弥,如何? 可惜,司空泽再好奇也不会有结果。因为他自己得不到答案,也不会有谁愿意来给他答案。 但有一点,司空泽却很明白。 现在的这个世道,比之当年的那个世道会更艰难。 司空泽叹了一口气,开口却是语气深重地告诫程沛:“你的修炼该更认真了,不然这个时代的景浩界,你怕是连一席之地都不会有。” 程沛点了点头,很认真地应道:“是,师父。” 但他才刚抄起手边的笔枝,准备推演一个阵法,他身上带着的一个通讯玉符便亮了起来。 程沛和司空泽齐齐侧目看去。 “岑双华?” 程沛看着那通讯玉符上显出的姓名想了想,想起了当日竹海灵会上与他同坐一处竹棚的那位英气男修。 “是他啊。” 边说着,程沛边送出灵力点亮了通讯玉符。 通讯玉符里很快传来了那个已经变得陌生了的声音。 “程沛道友。” “岑双华道友,”程沛应了一声,问道,“道友突然找我,可是有事?” 岑双华似乎是着意准备过了的,听得程沛直接地问话,便也不多说什么,很干脆地开门见山。 “是有事想请道友帮一帮。” 第438章 群星闪耀15 程沛又问道:“方便直说吗?” 岑双华只问他:“不知程沛道友那边可方便说话?” 程沛应道:“道友请说。” 岑双华便也真的就和说了,“前段时间我在北燕国边塞附近发现了一个前辈洞府,里头的阵禁很有些麻烦,而我对这些没有研究,便想请你过来帮一帮忙。” 程沛沉吟了一阵。 岑双华似乎察觉出了程沛的迟疑,便又道:“我是对阵法禁制之类的东西没有研究,但我也仔细查看过一遍,发现那洞府里的阵禁和现下的阵禁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程沛眼睛一亮,往识海世界中的司空泽看了一眼。 司空泽明白他的意思,答道:“北燕国边塞附近?我也没听说过有哪个名声响亮的阵禁师在那边布置洞府。” 程沛一点头,却没说话。 而岑双华的声音还在继续,“我认识的阵禁师也就两三个,最优秀的就数道友你了。若道友愿意过来跑一趟,不论在这洞府中有没有收获,我也必有酬谢。” 程沛扭头往净音静室那边看了一眼,与岑双华道:“抱歉了,岑道友,我现在在妙音寺里,一时半会,可能抽不出空来。” 妙音寺里? 听到程沛的话,岑双华的动作也是一顿。 程沛道友的兄长净涪比丘已经离开了妙音寺,现在正在妙音寺外游历,程沛道友这个时候不待在程家,却在妙音寺,怕为的就是那位净音沙弥吧。 岑双华这样想着,却也没有遮掩,直接问了程沛。 “道友在妙音寺?那么妙音寺里的净音沙弥,近来是情况如何了,可还好?” 程沛却是摇头,道:“我也不如何清楚。” 程沛顿了一顿,到底是心痒痒,忍不住问岑双华去要那洞府中的阵禁模样。 “道友若是不介意的话,可否给我看看那洞府阵禁的情况?” 岑双华也没真想从程沛这里探听些什么,就只是礼貌性的询问一句而已,现在得了这么个答案也不觉得有什么,倒是听程沛这么一提议,立时一喜,但又踌躇片刻,还是问程沛道:“那阵禁的情况需要具体到什么地步呢?我对这些不太熟悉,很可能会有错漏的。” “道友将踏入洞府阵禁后发生的情况与我说一说就可以了。若是有……”程沛轻咳了一声,也有些不好意思,“若是有影像当然是最好。” 岑双华听得,也不介意其他,抬手就将他这些时日踏入洞府阵禁后的所见所闻和所经历的一切信息都传到了通讯玉符上。 程沛能看出这阵禁的内里自然最好,也不必程沛亲来,他自己寻着脉络继续强闯就是,一遍不行两遍,两遍不行三遍,总有破去的时候,不过就是麻烦些罢了。 就算程沛看不出究竟来也没关系,能挑起他的兴趣引他前来相助就正如了他的心意,若没甚么作用,那就也只能算了。 “就是这些了。”他竟还不忘引诱程沛,“若道友还想要看得更多更仔细,道友不如自己过来走一趟。” 然而,此时的程沛已经将他的所有心神全都投入了他送过来的那些信息,根据这些信息去逆推这洞府中的阵禁法门了。 岑双华等了一会,没等到程沛那边的回应,也没催促,耐心地等待着。 程沛依着这些信息推演,司空泽在一旁看着,不提点也不询问,就放任程沛自己推演了一阵又推翻,推翻又重演的轮回般重复着。 半个时辰之后,程沛皱着眉头问司空泽:“师父,这是变形了的《千山万水大阵》?”程沛既然问了,司空泽也就回答了。 他一摇头,只道:“不是,你再看。” 程沛又将头埋入那些信息中。 这次却是过了半个时辰有余,程沛才又问:“迷离幻化符布设的符阵?” 这回司空泽点头了,“是。” 程沛很奇怪,“符阵,居然也能够保持数百年不散的威力么?” 司空泽反问道:“符阵就不是阵了么?怎么就不能保持阵法威能数百年不散的威力?” “符阵多用于攻击,像这样被用来守护洞府的,我还真没听说过。” 司空泽道:“那就去看看。” 程沛看了司空泽一眼,有些狐疑地开口问道:“师父,你见过这样的符阵吗?” 司空泽很干脆地将头一摇,“没有。但我猜,这洞府中用来布设符阵的符箓不一般,起码不会是普通符修惯常使用的符纸。” 程沛点头,也道:“我觉得这洞府里的符阵……恐怕还会自毁。” 符箓的使用,惯常分为两种。一种是通过符箓上成形的符文勾连天地法则,调动天地法则的力量组成符箓的威能。另一种却是通过释放储存在符箓中的灵力或是神通来组成符箓的威能。 这两种符箓应用各有千秋,在材料上的选用也很不相同。 后者比起前者来,更稀少罕见,因为不是随便什么符纸都能存储灵力和神通,也绝对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将这些东西通过符箓留存下来,给予旁人使用。而前者则比较常见,也是当今市面上盛行的符箓。不过要真论起威力来,还要是后者比前者可怖。 但不论是这两种符箓中的哪一种,都会有个使用极限。 前者只在刹那,而后者却能相对保存得更长久一点。 不过程沛也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符箓,能够令这个洞府里的符阵保留数百年这么久? 这些近乎常识的东西,司空泽也是知道的。是以他点头,“要去看便去看吧,趁着那洞府现在还在,不过看情况,一年两年的,那符阵该还是能撑得住的。” 程沛不再犹豫,一点头就应了。可他没立时去给岑双华回话,而是紧盯了司空泽问:“师父,你真的不知道那洞府的主人是什么来历?” 司空泽直接闭上了眼睛,权当没听见。 但他这副态度,早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什么。 程沛看了司空泽一眼,没逼他,转头去回复岑双华。 可在程沛回答岑双华的时候,却也特意和他商量,“岑道友,探索洞府的事情,可否等上一段时间?” 岑双华一听,便知道程沛想的是什么了,也很很爽快地答道:“一个月之后,可以吗?” 一个月之后,妙音寺这边关于佛子候选甄选的法会怎么都会结束了的。 程沛点头,道:“可以。” 他们两人又说得两句,就切断了通讯。 程沛一人继续埋头去推演那些杂乱的信息,根本没注意到识海里司空泽奇怪的沉默。 倒是万万里之外的净涪在行步途中扭头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又调转目光,看向了心魔宗里的皇甫成。 此时的皇甫成,也终于踏出了他的洞府,去往心魔宗的杂事堂所在。 因着这段时间魔门也在着手准备魔子甄选,所以心魔宗的杂事堂热闹得很,尤其是负责魔门魔子候选报名的修士,更是几乎没有个闲暇的时候。 皇甫成虽然有心低调,可他站在那里,就是一处焦点。 几乎所有看见他的人都会回头瞥他一眼,皇甫成感受着这些落在身上的冰寒刺骨的目光,心头惴惴。 因为这些人留意观察他,并不是觉得他陌生所以奇怪,而该是他们下意识地将他的相貌记在脑中,好在魔子甄选秘境里下杀手。 皇甫成站在人群里,却没有前世会在人群中得到的安全感,反而更加的恐怖。 仿佛每一个呼吸间,都会有一个人突然出手,将他击杀当场。 皇甫成垂着眼睑僵在原地,许久之后,他抬起眼睑,将目光从眼角送出,一一扫过那些毫无忌惮地向他逼压气势的心魔宗修士。 此时,若有人真正留心看,他该能发现,皇甫成的眼睛里确实有惊慌恐惧,但更多的,是比他们更冰寒更刺骨的杀意。 净涪看着这样的皇甫成,饶是本尊,一时也有些兴起。 这是…… 开窍了? 皇甫成完全没发现万万里之外落在他身上的净涪的视线,他随着人群的移动往前,慢慢的挪移到了队伍最前端的那位心魔宗修士面前。 那心魔宗修士瞥了他一眼,虽然声音很冷,态度很恶劣,但到底守住了规矩,没直接向皇甫成出手。 不然,皇甫成就不仅仅只是呼吸困难,脑袋发胀至险些炸裂这么简单了。 第439章 群星闪耀16 “姓名?” 皇甫成定了定神,从牙缝里挤出自己的名字,“皇甫成。” 那心魔宗修士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诡谲莫名的声音里带了些了悟,“原来是你。” 说完,他随手一扔,将刚刚摄入皇甫成气息的那枚玉牌扔给他,“滚。” 那简单的寒冰也似的一个字,却爆发出了铺天盖地的杀意。 这股杀意以皇甫成为中心直接将整个大堂的修士都裹夹在内,刹那间便将这大堂换做了寒冰地狱。 旁边受皇甫成牵连的其他心魔宗修士,不论修为,不论身份,全都转头看向皇甫成。那千百双眼睛里,恶意煞气四溢。 皇甫成对此却毫不意外,他随手接过那枚玉牌,边转身离开边将它塞入储物戒指中。 至于发放玉牌后照例该有的说明和告诫,那修士没想提,皇甫成也不打算问。 问了,他得到的也只有羞辱,还不如识趣的离开呢。 皇甫成一路快步回了他自己的洞府,但打开洞府门户之后,他没有立时关闭,而是等了等。 半个时辰后,有一个身穿仆役灰袍的中年男子闪了进来。 到得皇甫成近前,那中年男子垂手站定,双眼的神采黯淡下去,只留下一片淡淡的迷雾。 皇甫成仔细看过这中年男子的眼睛,见他眼底那一片迷雾还是朦朦胧胧的,没看见有淡化的迹象,便点了点头,放缓了声音问道:“外间售卖的《魔子名录》带来了吗?” 那中年男子木木地应了一声,“带来了。” 皇甫成脸色也有些放晴,他道,“拿出来吧。” 听了皇甫成这话,那中年男子才抬手从他自己的储物袋里取出一本册子,往前一递。 皇甫成没接,只看得那本册子几眼,觉得大致没有什么问题了,才又吩咐这中年男子道:“放到桌子上。” 那中年男子听令,往前走得几步,真将他手上拿着的那本册子放到了他前方的案桌上。 皇甫成见状,又命令道:“回去后,再多收集关于魔子甄选的消息,如果能有秘境的消息,务必记录下来送到我这里。” 中年男子没应声,就木木地站在原地。 皇甫成一挥手,那中年男子才木木地退下去了。 在这中年男子离开之后,皇甫成隔着老远的一段距离,翻来覆去仔细察看过,真的确认这一本册子没被谁动过手脚后,才将那本册子拿在手上,一页一页的翻看。 在皇甫成翻看册子的过程中,又陆陆续续的有好些和中年男子一般情形的人寻到皇甫成面前,还将一本本册子递送到他面前,得到皇甫成应允,才带着如出一辙的木讷动作离开。 如此进进出出的,便是一整天时间过去。 但这一整天里,并不就每时每刻都会有人寻来,为了隐蔽和安全,皇甫成每常等上一两个时辰,才会等来一个人。 净涪本尊也偶尔往皇甫成这边看一眼,见到皇甫成关闭洞府门户时摞在他手边的人头高的册子,也不由多看了皇甫成一眼。 尽管皇甫成现在用的这一种方法麻烦且效率低下,但不得不说,这种方法用在他这个局面上,确实很有效。 从年幼的幼稚懵懂到少年的大彻大悟到现如今的面不改色下狠手,这个皇甫成是真的开窍了啊。 而他这一开窍,凭他背后的依仗,心魔宗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神通和天数之间的较量,还得比一比才能分出胜负。 净涪本尊又再看了皇甫成两眼,便收回了视线,不再理会心魔宗那边的事情。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自定中转醒,探头望入下方景浩界的时候,并没有先去看皇甫成,而是转眼寻到了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能察觉到天魔童子的目光,却没作出回应,而是微垂了视线,边捻动手中的佛珠,边往前行进。 他旁边的五色鹿倒是抬头看了净涪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但五色鹿看得净涪两眼,见净涪连眉毛都没有动一动,便乖乖地收回了视线,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边。 天魔童子淡淡地收回目光,眼睑一垂,便又入了定境之中。 原该能察觉到些许端倪的左天行此时正在专心修行,对于他们两人之间的一番无形碰撞半点不知。至于本就一无所觉的皇甫成,那就更是察觉不到丝毫异样,只在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送到他手边的这些名册,边看还边尝试着将这些名册上的信息与他所记得的那些原著上关于心魔宗修士的信息结合起来一一对比,以图从中窥见些什么。 可即便他翻看完了所有名册,又特意从记忆深处将书里出现过的心魔宗修士片段都翻了出来,他的收获还是不多。 说到底,还是因为世界不同了。 皇甫成抿了抿唇,将最后一页名册合上,随手扔回那些名册堆成的小山里,起身来到一处摆放了笔墨的案桌前,提笔记录自己整理出来的信息。 这次魔子甄选,和魔门万万年以来的魔子甄选没有什么不同。还是直接将人投放入秘境中,经历秘境厮杀,最后保存下自身魂火的那个人才会真正的拿到魔子的名号。 这样一成不变的甄选模式,对他来说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自然是不需要他劳心劳力的再去打探更多的消息,省了他好些力气,若果现实里真的就和小说记载上的一模一样,那么这一次秘境里的大体情况,他应该是知道的。毕竟原著里,boss天圣魔君的戏份不少,这一场魔子甄选就曾被人提起过。哪怕提到的地方不多,信息也模糊,皇甫成知道的也比其他人多。 但坏处也很明显,没有一个足以让所有魔门弟子闻风丧胆的boss,谁也不知道这一场魔子甄选会拼到什么地步。或许会厮杀得更加惨烈也不一定。毕竟有希望的时候,人总会拼得比没希望的时候狠。 而且相当重要的一点是,这次魔子甄选其实比起原著小说里提到的那一场魔子甄选提前了。 这时间提前,出现的变数就更多了。 譬如,原本因为不知死在什么时候哪个地方而没有参加这一场魔子甄选的魔门弟子拿到了进入秘境的玉牌。譬如,原本该能参加魔子甄选的魔门弟子现在根本就没有成长起来,不是还是个幼童,就是实力不足。 皇甫成重重一闭眼睛,缓了缓神后才睁开眼睛来继续整理信息。 心魔宗内十大真传弟子。 修炼《心魔幻身大法》至第九层的江靖达、修炼《幻神十八秘法》的郭尘、修炼《心魔幻音密法》的聂晶晶……修炼《五鬼七变》的童灵安。 除了这十大真传弟子之外,还有十大内门师兄,十大外门狠人。整理到最后,皇甫成笔尖一顿,还在白纸上留下了一个名号。 许成益。 隐匿在心魔宗杂役弟子里的狠人。 皇甫成自己在心魔宗的这段时间是没发现这位许成益和别的心魔宗杂役弟子有什么不同,但原著小说里却提了一笔。 这是个足以和江靖达一拼高下的狠人,甚至一度有机会灭杀江靖达。 如果套到别的小说的话,这位甚至够格当主角。但可惜,在这里,他拼不过作为boss的皇甫成。 拼不过,又不愿意拜在boss座下,这位许成益最后脱离了魔门,成了一位散修。可即便成了一名散修,这许成益还是混出名堂了的。 起码他后来的名号还传到了主角和boss耳边,得坐上魔君宝座的boss一句问询。 收录完许成益的信息之后,皇甫成就停笔了。 不是他记录下更多的信息,而是这会儿落到他手上的信息就是这么点,而且还被局限在心魔宗之内。心魔宗之外的那些青年一辈,即便偶尔听说过一耳朵,但真真假假的难以分辨,跟不知道那么许多的魔门弟子中,是否还有像许成益那样的人隐忍潜伏。 皇甫成提着笔看着案桌上稍显凌乱的纸张半响,却没去收拾,而是在心底叹得一声,兴致缺缺地扔掉手上的笔枝,转身去了静室。 这些消息收集得再多再齐全,到秘境之中该拼的还是得拼,该避的…… 他也还是得避。 他差的其实不是人手,而是实力。 若他有当年boss在入秘境之前的实力和神通,那真正该避让的绝对不会是他。 皇甫成在兴致缺缺地投下笔枝的时候,心魔宗里却有的是人拿起了被送到他们手边的名册,一页一页仔仔细细地翻看过名册中收录的信息,认真对比过后,拿朱笔在名册上圈圈画画过。 于是,原本干净整洁的名册上很快就多了许多赤红的笔迹。 不过那些被用赤红笔墨标注过的名单上的人其实还不是最该戒备谨慎的那一个。因为还有一个人的名字,是享受着只要出现了就会被人拿笔直接抹去的待遇。 做出这般动作的人,不仅仅只有一个人,而是一大群人。这样的一群人还不仅仅局限于心魔宗内,而是包括了天魔宗、心魔宗、幻魔宗和尸魔宗的一整个魔门。 第440章 群星闪耀17 这样明显诡异的情况,这么做的人里,绝大部分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也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人发现了异样。 江靖达在自己的静室里坐着,面前摆放着一部厚厚的名册。 这是一部有着魔门所有报名参加这次魔子甄选弟子名单的名册。而现在,这部名册被打开,翻到了某一页书页。这一页书页原本是和名册上的其他书页没什么不同的,都是一样的编排,一样的格式。但现在,这一页书页上,被人用赤红的朱砂厚厚地抹了一笔。 笔画间透露出的森寒杀意,熟悉到让江靖达都觉得陌生。 所以他坐在这里,看着这一页书页,对着这一笔出自他自己手笔的涂抹出神。 原本江靖达是没多想的。谁都有看人不顺眼的时候,而他们这些魔修,更讲究顺遂自己的心意,所以也完全不必去深究原因,只需要他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就行了。 故而江靖达也不怎么在乎自己在这一部名册上划下这么一笔。 但一场几乎平常到不会特意提起的宴会上几乎例行公事一般的打探,却让他发现了点问题。 他伸出两只手指来,拎起那一页书页的也叫,当空晃了晃。 “皇甫成……” 这个叫皇甫成的家伙,江靖达记得他当年听说过这个名字,也大概知道他做过了什么,但一直到现在彻底探查过这个人的底细,也还是没想明白他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情,会惹来这般骇人的天怒人怨。 不过就是叛出师门而已,也没怎么的他们这些心魔宗的人啊,为什么他们师兄弟都对他起了杀心? 江靖达仔细回想了半响,敏锐地发现他心中的那一股莫名燃烧的怒火根本就是在听说这个名字的第一时间烧起来的,都没需要他去回想这个人到底是什么面容,什么来历,什么身份,又曾经做过什么事情招惹到他。 江靖达想了想,手指一个用力,直接将这一页纸张从名册上撕下来,在手中揉成一团,拿着转身出了门。 他去的地方,不是什么内院外院,而根本就是杂役所在的山头。 江靖达都不需要那些管事引路,自己熟门熟路地穿过一个个院子,最后停在了一个空荡安静的宅院外头。 这一处宅院和这山头其他的杂院类似,都是一般的大小和规格,但不同的是,这个宅院里头,就只住了一个人,而其他的宅院却得塞上八至十人不止。甚至连这宅院侧旁的其他宅院,都是没有人居住的空置宅院。 江靖达知道,其实并不是这些宅院没分派给人,而是那些该住在这些宅院里的人都避开了。他们情愿和其他的杂役弟子挤在一处,也不愿意住在这些个他们能名正言顺地居住的宅院里。 不过江靖达也不管这些事,他只是随意地扫过一两眼,便还只望向他面前的这座宅院里。 也没让他等多久,院子里头便响起“咯吱”的一声开门声,然后便见一个身穿杂役灰袍的少年从打开的门户中走了出来。 这少年也不清江靖达入内,只站在了院门边上,不咸不淡地问道:“什么事?” 江靖达只是对这失礼胆大的少年一挑眉,问道:“许成益,你就一定要在这里说话?” 这名叫许成益的少年眯起眼睛扫了江靖达几眼,没说话,只一个用力推开院门,给了他进出的空间。 江靖达满意地点头,抬脚就穿过院门往屋里去,边走他边还极有礼貌地一拱手,和许成益道,“多谢许弟相邀。” 许成益脸色不变,但关上院门的手却用力一敲,就听得“嘭”的一声,院门重重叩在了门框上。 这是对江靖达的警告。 江靖达明明也是知道的,却连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仍旧脚步轻快表情轻松且好奇地一路走入了屋中。 许成益在堂屋中站定,很直接干脆地又问了一遍:“到底什么事?” 江靖达皱着眉看他,一副指责的模样道:“你这是什么待客态度!没有座位,没有茶水,没有果点,哪家是你这样待客的?” 许成益懒得看他,更懒得再张口问第三遍,就只直直地拿着眼睛盯着江靖达。 江靖达原本还兴致勃勃地在数落许成益的,但他几句话没说完,就说不下去了。 许成益的那双眼睛很黑很沉,带着内敛的诡谲,让人一陷进去便有灭顶的恐惧。更何况,许成益此时的心情明显在下降。 江靖达别开了眼睛,却从他自己的手心里抠出一团纸团,扒拉了一下,在许成益面前摊开,语气认真地问:“你认识这个人吗?” 许成益见江靖达总算是收敛了也就不和他计较,偏头扫了那张皱巴巴勉强能够从里头看出些字迹来的纸张一眼,“皇甫成?” 江靖达仔细地听着许成益的语气,认真地察看过许成益的神态变化,暗叹道:“果然。” 许成益也很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心头勃发的杀意,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更是别开眼睛去定了定神,才回答江靖达的问题:“不认识。” 江靖达点头,还是问他道:“你看着这张纸,念着他的名字,心里头第一时间冒出来的想法,是什么?” 许成益没去看那张被江靖达特意晃了晃的纸张,却老实道:“杀了他。” 江靖达捻着纸张的两只手指有一道真元蹿出,不过须臾间,那张纸张便自下而上地化作粉末飘散开去。 “我想杀他,郭尘想杀他,聂晶晶想杀他,……童灵安想杀他,”他一连点了数十个名字,最后道,“你也想杀他。” “这么多人都想杀他。想来,还会有更多的人想杀他。” 许成益的脸色也有些沉。 此时,江靖达问了一句:“那么,为什么呢?” 许成益没回答,江靖达也没再想开口,所以一时间,堂屋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最后是许成益开口打破的沉默。 他也问了江靖达一个问题,“原因有那么重要吗?我想杀,那就杀了得了,需要去问为什么吗?” 江靖达被许成益这个问题噎了一下,但他来找许成益,本来也是为的许成益的这份直觉。 许成益这个靠直觉行事的家伙,用来解决这些不明来历不知来路的复杂问题时候是会有奇效,但他也真不愿意成为许成益需要解决的问题啊。 所以江靖达很明智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不需要。” 许成益满意地收回了目光。 但江靖达却还没有放弃,“成益,你就来想一想,不,就猜一猜,他到底是什么原因?” 许成益见江靖达似乎有些不依不挠的意思,难得的也有些好奇了,他问:“你为什么就那么想要知道原因呢?” 他这发小素来圆滑,不太习惯这样逼迫人,尤其是他。这次倒是真难得,难得到都引起许成益的好奇了。 江靖达知道这是有门了,也放松了些,道:“我就想知道,这皇甫成到底是招谁惹谁了,居然搞成这副模样。” 许成益问他:“知道了又怎么样?你是能找上门去跟人家学一学,还是对人家退避三舍?” 江靖达几乎是下意识地答道:“当然是退避三舍啊。” 这样恐怖可怕的存在,不躲着走,还敢找上门去的,江靖达敢敬他一个勇,但他自己绝对不会这么做。 才刚说完,江靖达立时回神,他一时也不去想其他,而是盯着许成益看了许久,啧啧道:“你今天竟然说了这么多话啊,倒是难得啊。” 许成益没理会他。 江靖达倒是又将话题扯了回去,“你倒是说说啊,到底会是谁啊?” 许成益见江靖达这副不死心的样子,也知道他这次要没给他个答案是不能再想要有自己的清净了,只得一闭眼睛,伸手指了指天空。 与许成益从小一起长大对他熟悉得很的江靖达看他那不敢明言只能示意的样子,一时也被震住了。 “不,不是吧?” 天,天道? 居然是天道? 饶是向来没多少同情心的江靖达也觉得皇甫成凄惨。 怎么就得罪了天道呢?他怎么就敢得罪天道呢? “等等!不对啊,”江靖达回神,立时发现了里头的不对劲,“他怎么得罪了……上头的?” 江靖达也不敢明言,只能代指。 幸好这完全不妨碍许成益理解他的意思。 不过就算明白了江靖达的意思又能如何,对于江靖达的这个问题,许成益也没有答案。 他直接就别过头去,看也不看江靖达。 第441章 群星闪耀18 江靖达也知道犯傻,问什么不好偏偏问这个。除了皇甫成自己,谁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得罪的上头。 但看皇甫成现在这副惨状,江靖达心中也给自己敲了一下警钟,告诫自己以后一定要注意。许成益等了一会没等来江靖达的聒噪,沉吟了一下,还是转头望了江靖达一眼。一看江靖达脸上的表情,和他一起长大的许成益就知道江靖达都在想些什么了。但他没打算打断江靖达的思路,转身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 江靖达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冷不丁问道:“你说,如果我们杀了他……”是不是就能讨好上头了? 江靖达话里未尽的语意,许成益领悟得明明白白,是以几乎是在江靖达透露出这么个意思的时候,许成益就冷声拒绝了。 他不仅拒绝,还几乎提醒,“想死,你就去。” 江靖达原本正在幻想着如果自己真杀了那皇甫成,讨了上头的好,那上头会不会看他更顺眼一些,或者干脆是觉得他很好?光是看一看上头对那皇甫成的厌恶给皇甫成造成的影响,江靖达也几乎能够想见如果有人得了上头的青睐,会是个什么样的情景? 无往而不利?还是人见人爱? 孰料他想得正美呢,旁边冷不丁的就响起个冷冰冰的声音将他从天空敲了下来。 江靖达一个激灵回神,扭头便看见他发小讥讽的脸,顿了一顿,却是抬手一抹脸,压着嗓子认真严肃地道:“我也就这么一说,哪儿能真的这么干?” 那皇甫成得罪上头这件事,真要仔细一想,都会知道内里大有文章。而且,若真有那么容易,宗门乃至整个魔道的那些老不死们怎么就没谁动手,任由那皇甫成完好无损地待在他们心魔宗?早不知将那皇甫成分成几片了。 他们这些金丹期的小修士,还是老老实实地躲着他走的比较好。 想到这里,江靖达皱了皱眉头,又问许成益道:“可那皇甫成这次也想要入秘境,我们还要避着他不成?” 许成益先问江靖达,“你就一定要入秘境?” 江靖达老老实实地摇头,“也不一定。” 真要将自己的名字从名册上划下来也不是不可以,顶多就是被其他人笑话几年罢了,江靖达想的是,这皇甫成入了秘境,那不论他的结果如何,他们魔门怕都讨不了好。 魔门弟子入这一个秘境,无非得到三个结果。 第一,死;第二,臣服某个人;第三,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如果是第一种,管他身后有什么人什么势力什么秘密,管那些东西什么反应,顶天了就是将整个秘境包括秘境里的所有人一并抹去而已。真要是这样,只要他身边的人没往秘境里掺一脚,那谁死,死多少,怎么死的,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可如果是第二甚至是第三种,就麻烦了,那皇甫成未必会放过他们。 不是江靖达多看得起自己,而是事实。 他脱不开魔子这个漩涡,或者说,整个魔门叫得出名号的青年一辈弟子都脱不出魔子这个漩涡。 江靖达重重地叹了口气。 但叹完这一口气之后,他又觉得不对,几乎是下意识抬头,死死盯着许成益,“不对,成益,你怎么这么轻松?” “你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许成益原本正在闭着眼睛参悟他刚刚拿到手的一门秘法,忽然听得江靖达这么问,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真当我是道门天筹宗里那些神神叨叨的阵师?” 江靖达却是笑了,放低身段奉承道:“不,你当然不是啊。” 不过某些时候,你倒比道门天筹宗里的阵师好用。 江靖达在心底默默地道。 便是江靖达面上话里表现再真诚,许成益也能察觉得到里头的假惺惺,但他沉默半响,还是和江靖达说道:“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去在意他。” “没必要去在意他?”江靖达咀嚼着这句话,心中更是不解,“什么意思?” 许成益也没办法解释,只能一摊手,“就是觉得没必要去在意他啊。” 江靖达盯了许成益两眼,最后问:“那你说,我还要不要入秘境?” 许成益白了他一眼,反问道:“你要不要入秘境,你自己不知道,要来问我?” 江靖达又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不对,怎么他和许成益之间有个距离差之外,还有个身高差? 待反应过来后,江靖达也毫不客气地白了许成益一眼,几步走到许成益旁边的座位上坐下。 “你就是这么待客的?自己坐了都不请一请客人?” 许成益懒得搭理他,只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江靖达很认真地想了想,才犹疑着问道:“成益,你觉得这一次的秘境,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往常的时候,江靖达是不会拿这样的问题来问许成益的,不是不信任许成益给他的答案,而是江靖达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决断。但这一次,江靖达却心里没底。 太乱了。 不单单是他们心魔宗,包括整个魔门,他们这一代青年弟子的情况太乱了。乱到魔子之位落在谁手里他都觉得有可能。 还包括他自己和许成益在内。 看看他们心魔宗乃至整个魔门,再看看道门和佛门那边,看看天剑宗的那位左天行、佛门的那位净涪…… 便是江靖达也不得不承认,他们魔门这一次真的是危险了。 别说他们魔门还会不会出一个能与那两人比肩的天骄,就算真的能有,怕都已经迟了。 天剑宗的那位已经是元婴,而佛门的那位更恐怖,早早的就成了比丘。更可怕的是,这些都只是他们表露出来的表相而已,谁知道他们真正的实力到底都到了什么地步。 总之江靖达是宁肯往高里猜也绝不愿意往低里估的。 许成益听江靖达这么一问,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一时也有些奇怪。 江靖达抬眼看见,心中一动,眼巴巴地望着许成益。 许成益看江靖达那模样,也难得地有点想叹气,“有名单吗?” 江靖达一瞪眼,整个人立刻就蹿出了门去,只留下一句话,“你等等。” 许成益看着江靖达气息消失的方向,几乎都想要站起身回内室里去的,但他身体挪了挪,还是稳稳地坐在了椅子上。 江靖达拿着名册回来的时候,都要以为自己得往内室里转一趟了的,没想到在堂屋里就见到了许成益。 他在屋外停了停,等许成益抬头去看他了,他才笑嘻嘻地从屋外走了进来。 许成益看他的模样,问道:“傻了?” 江靖达又笑了一下,却没回答,而是直接将那一本厚厚的名册往许成益身前的那张案桌上扔。 “嘭”。 许成益身前的案桌震了震。 幸而这堂屋里收拾得安静,没有什么灰尘,不然光是这么一震,怕这案桌上得有些灰尘扬到许成益眼前去。 许成益眼皮跳了一下,慢慢地抬起头来望着江靖达。 江靖达似乎能感觉到许成益眼中的杀气,当即缩了缩脖子,但很快的,他就凑到了许成益面前,狗腿地给许成益翻开一页,“成益,来,看一看,都在这里了。” 许成益狠狠地刮了江靖达几眼,还是垂了眼皮,望向了打开的书页。 江靖达何其了解许成益,几乎是许成益刚刚看完一页,便给他翻开另一页,都不需要许成益提醒的。 这么一翻一看间,厚厚的一本名册仅用了一刻钟就被江靖达翻完了。 阖上书页后,江靖达直接就问许成益,“是谁?” 不是江靖达不想要逼问许成益,实在是在这种情况下,许成益根本就不需要思考,只要直接将他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第一个名字说出来就行了。 他们往常都是这么做的。 然而,这一回,许成益的反应却出乎了江靖达的意料。 许成益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而是闭着眼睛沉默一会后摇头:“没有。” 江靖达好险没被许成益的答案惊到:“没有!?” 许成益这下倒是点头了,但他却是在肯定江靖达的问话,“没有。” “没有,”江靖达随手将手中的名册一扔,转身在堂屋中来回踱步,“那就是那个人还没来报名?” 许成益没搭话,就看着江靖达自己一个人在堂屋中来回转。 “可是,整个魔门有些声名的人都已经报名入册了啊?” “难道是还有谁将自己的实力隐藏得无人察觉?” “不是吧?谁那么隐忍?” 江靖达以为有哪个人忍耐实力到他都没有听说过,但许成益却觉得,不是这个样子的。 看着江靖达转了一圈又一圈,从中午转到傍晚,眼看着他还要转下去,许成益终于忍不住了,他冷声问江靖达:“你还不走?” 江靖达听许成益这么一问,心下一笑,转过布满疑惑的脸吩咐了他一句,“你要忙就自己忙去吧,我还得再想想。” 他的表情动作都是毫无瑕疵,但许成益却一眼就能看出真假。 第442章 群星闪耀19 他拧着眉关,耐着性子再说了一句,“要想就回你那里想,留在这里干什么?” 江靖达还在装傻,“你这里安静,能让我好好地理顺思路。” 许成益不想和江靖达在这里耗,但对上江靖达脸上隐隐透出的不安,只能拿出最后的耐心问:“说吧,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江靖达脸上所有伪装的神色全部收起,他甚至都没有多少得逞的笑意,“我想知道所有。” “所有你感觉到的,都告诉我。” 许成益沉默了很久,才道:“我感觉……很糟糕。” 江靖达脸色一动,却没说话,只安静地听着。 “这种感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或许很早,也或许就是不久前,它突然之间就冒出来了。” “而且……随着时间的一日日推移,这种感觉还在不断增强。” 许成益将望向屋外的目光收了回来,转落在江靖达身上,“我的直觉告诉我,离开。” “要离开,越早越好。” 江靖达终于按捺不住了,“离开哪里?” 许成益顿了顿,答道:“离开魔道。” 江靖达是真被惊住了。 许成益这句话简单,但内里的含义却丰富得让人不敢置信。 离开魔道。 为什么要离开魔道? 因为魔道将有大劫,一整个魔道都逃不了,唯有离开才能保存自身。 远在万万里之外的净涪本尊也不禁转头再往他们这边望来。‘没想到,这许成益的直觉,居然能做到这个程度。’ 净涪佛身也在识海里慨叹,‘是啊,比司空泽他们还好用。’ ‘尤其是在当前这个天机混乱的世道,更是好用。’ 说是这样说,但净涪本尊和佛身谁都没有因此就要招揽许成益。 许成益这个人他们也曾打过交道,对他也算是了解。这人最擅明哲保身,更下得了狠手,豁得出去命,除了江靖达尚且能够在他这里讨得几分好之外,旁的人到了他面前就只有危险和安全之分,再没有别的区别。 这样的人,收到座下也未必就会为他效用。而且,当年他不也是一直在抗拒,最后甚至离开魔道成了一个散修么? 现在又说起这个,没意思。 更何况,现在他是佛门妙音寺的比丘,而许成益却是心魔宗的杂役弟子…… 净涪佛身看了许成益几眼,忽然笑了一下,问道:‘本尊你说,这时候……他能察觉到我们在看着他么?’ 净涪本尊瞥了佛身一眼,没理会他,只专心为自己布置今晚留宿的地方。 净涪佛身呵呵笑得两声,也自闭目入静去了。 许成益那边,江靖达木木地看着眼带茫然的许成益,呐呐半响,才问出话来:“你……真的要离开么?” 许成益眨了眨眼,“会。” 江靖达又问:“真的是,一整个魔道都……不安全?” 许成益点了点头。 江靖达挺直的背梁像是被谁抽去了力气,摊在椅背上,“阻止不了么?” 许成益扯了扯嘴角,只给了江靖达三个字:“大恐怖。” 大恐怖,生死之间才有大恐怖,所以,这会是魔道的生死劫难? 江靖达沉默许久,才问道:“脱离魔道,你打算去哪儿?” 许成益似乎早有答案,江靖达一问,他便极其顺利流畅地答了:“随便找一个地方住下,当一个散修。” 他们两人早年是家境相当的同伴,后来国都沦陷,家族断灭,只留下他们两人颠沛流离,挣扎求生,后来入了心魔宗,才算是稳定下来。所以许成益也没想过回什么家族,只打算找一个地方定居就是了。 江靖达问:“你是早在入门之前就想好了的么?所以才甘心只做一个杂役,任凭我怎么说你都不愿意挪地儿?” 这会儿就轮到许成益无言了。 这一沉默,便等同于默认了。 江靖达看着自家发小,忍不住运气。 许成益转头瞥了他一眼,说道:“我只是不想站队了而已。” 他们两家家族不就是在国都沦陷后不愿降服新朝才被彻底斩断了根系? 江靖达是真忍不住了,“你不想站队,可你入了心魔宗,不就天然的心魔宗弟子,不就站在了心魔宗的立场?……不,不对!” 江靖达本说得激动,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来望向他,“你……” “原来这就是你一直只当杂役,一直都只修炼最普通最常见的《五气法》,没去过几次宗门藏书楼,没拿过宗门资源只自己在外搜罗的原因!” 江靖达没想到自家发小往日里的反常作态全都是为的这个原因,一时也是震惊到失声。 许成益还是沉默。 江靖达死死地盯着许成益,想再说什么,到底都没能说出口,只能硬生生地转了话题,“告诉我吧,对于魔门魔子,你感觉到了什么?” “他会是谁,他现在在哪里,又是哪个宗门的弟子?都告诉我吧。” 许成益撩起眼皮看了江靖达一眼,也顺着他的话头道:“你问这些,我也都不知道,我唯一感觉到的是,他在封魔塔。” “封魔塔?” 他们的魔子现在还在封魔塔这样完全不在答案范围内的消息足够让人震惊,但江靖达今天已经听到太多让他震颤的消息了,这会儿实在惊不起来。 他只点了点头,便站起身来,转身走出了堂屋。 许成益看着江靖达步步僵硬地离开,久久无言。 江靖达返回他自己的洞府后,将自己锁在洞府里整整三日,才招来管事吩咐他们盯着佛门的各封魔塔。 管事听到这个吩咐的时候,整个人都木了。 封魔塔啊,那可是封魔塔啊! 整个景浩界里只有七座封魔塔,每一座封魔塔里关着的都是被佛门抓捕的魔道中人。不管是外头的亲友想救人,还是被锁在里头的人想越狱,总之,自佛门封魔塔建成的这无数年月以来,除了囚锁时间到了自动释放的,能从封魔塔里逃出来的魔修不足千数。 如此禁闭森然的地方,他们家公子居然在这一天忽然让他们去盯着封魔塔? “公……公子……” 江靖达正愣神间,忽然听到这声欲言又止的低唤,循着声音望去,看见的是还垂手恭敬站在他前方的管事。 “你怎么还在这里?” 管事苦笑一下,却没敢露出声响。 江靖达有些不耐烦,问道:“到底什么事,说!” 管事身体一抖,立时答道:“公子,封魔塔……” 江靖达皱眉,正要抬手。 管事连忙将话说完,“封魔塔那边,我们……我们没那么多人啊。” 江靖达顺着管事的话想了想,才知道这管事是误会了,他挥挥手,说道,“不用特别安排什么人,你只需要让几个凡人注意着点就行了。” 凡人在那地方,可比他们魔门的人好用多了。 管事有点明白了,连连点头道:“是。” 江靖达刚想挥手让他退下去,忽然停手,吩咐那管事道:“顺便将各处封魔塔的资料都给我送过来。” 管事壮着胆子跟江靖达确认了一下,“全部?” “全部。”江靖达点了点头,“关在各处封魔塔里的我魔门修士资料,近年来各处封魔塔附近的情况,能收集到的,都送到我这里来。” 因为江靖达近几日来的反常状态,他座下的管事得了命令后,半点不敢延误,使出浑身解数去将所有包括封魔塔三个字的消息收集整理,愣是在五日时间内送到了江靖达面前。 江靖达看着面前的十几个玉简,面皮一时也有些僵。 但很快,他就整理了情绪,抽出摆放在最上面的一个玉简看了起来。 也是看过了这一个玉简,江靖达才知道佛门七座封魔塔里到底都锁入了多少人,又都有谁被囚了入去。 也是到得这个时候,江靖达才明白为什么许成益会跟他说封魔塔了。 他们魔门这一代弟子出众的不少,但要和道门、佛门的那两位相比,却是不能的。现在也已经是这么个状况,那到得那两位真正成长起来,就更是没有办法。 那怎么办呢? 只能找人。 魔门各宗想要找出一个足以媲美,不,是稍稍跟得上那两位的天之骄子很久了,可惜,没踪影。 但质量比不得,拿数量来拼也是可以的。 就现下魔门各宗的青年一代弟子的情况,想要拿数量来堆彻实力,扛住那两位,也很难。 而等他们尝试过之后,必会将目光转向一个地方。 封魔塔。 第443章 群星闪耀20 封魔塔里囚困着的魔门子弟无算,而且都有着一定的战力,里头的人真被解救出来,只需要给他们一段时间恢复,便可以直接堆彻成他们魔门的实力,无须调教无须等待。 完完全全就是他们魔门的储备战力。 但有一点,魔门真要动了封魔塔的主意,那速度一定得快,得做到一击必中。不然等佛门那边反应过来,他们魔门再想得手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再有,动手的时机也必得仔细挑选,而且宜早不宜迟。因为谁也不知道那位妙音寺的净涪比丘如今都成长到了什么地步,更不知道再给他时间他还将会进展到什么阶位。 这位比丘的成长速度实在是太惊人了。 江靖达浏览过一遍名单,暗自历数一番,“天静寺封魔塔镇有飞升境大能两人,渡劫境修士八人,合体境修士一十三人,化神境修士二十六人……” 江靖达自己的小心肝都是颤啊颤啊的。 都知道封魔塔里囚锁着他们魔门的修士,也猜到里头必有他们魔门的大能,且数目绝对不少,但不曾细查过就绝对不会知道那些大能都有多少,又都有什么样的修为和实力。 不过江靖达在心颤的同时,也为天静寺的那座封魔塔心惊。 他不能想象,天静寺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实力,什么样的手段,才能将他们魔道的这些大能全都锁在里头,且这么多年间都没有听说过有谁能成功的逃脱出来。 佛门的积蓄,太惊人了。 江靖达一行行地查看过玉简里的消息,视线偶尔也在那几个熟悉的名字上停留得片刻,才再往后翻过。 妙潭寺封魔塔……魔傀宗齐以安……妙音寺封魔塔……天魔宗沈定,心魔宗李昂…… 看见这三人名字的时候,他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那个将他们送入封魔塔的比丘。 在江靖达翻看这些信息的时候,他如何也想不到,在他魔道之外还有一人,正在尝试百般手段要将一个人从妙潭寺的封魔塔里解救出来。 苏千媚。 这个时候,苏千媚已经在妙潭寺千里附近的一个小镇上以游方医师的名号居住了三年有余,且因为她出自名门,医术非等闲凡俗医师所能比拟,所以在她暂居的那一带附近颇有些声名,便连妙潭寺里的僧侣也都听说过她的名号。 虽碍于男女有别,妙潭寺药王院的小沙弥们每常总注意避嫌,但偶尔外出采药或是游历行医归来,也会到苏千媚开设的医舍里停一停,与她探讨一番医学上的问题。 在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下,苏千媚每回都能从那些小沙弥口中探听出一些妙潭寺封魔塔里的事情。 即便仅仅只是些僧侣轶事,不涉妙潭寺封魔塔内部布防,三年时间下来,苏千媚也能从里面分析出些许有用的信息。 譬如,她这日里就知道,被囚锁在妙潭寺封魔塔里的魔修们神魂肉身俱被佛法封禁,非大和尚阶位的僧侣不能化解。 譬如,封魔塔内里除了那些被囚锁在里头的魔修之外,还有一位位在里头潜修的大和尚。 苏千媚送走那位小沙弥之后,又诊治了今日上门来请医的几位病人,等天色发黑了,才关门落锁,回医舍后头的精舍去了。 她动作、神态虽都和往日一般无二,但旁人细看,却也能若有若无地捕捉到她身上隐隐漏出的愁绪。 等医舍里的烛火熄灭,一豆烛火慢慢地移向了后头的精舍,医舍外种植的那株银杏树下才转出一道颀长的人影来。 那人影看得那黑漆漆的医舍两眼,也转身走了。 待这道人影过得妙潭寺山门,却没回他自己的云房,而是入了药王院的主院。亮着长明灯的药王院主院里,也正有一位大和尚正在等他。 他入得正堂的时候,那位大和尚却也正在认真翻看一册药经。见得大和尚凝神锁眉,他也只无声合十一拜,并不打扰,和惯常一般,径直就在那大和尚下首的蒲团上坐了。 又等了一刻钟有余,那大和尚才回过神来,合上药经,望向坐在他下首的那沙弥,自然而然地带着笑意问道:“净生,你回来了?” 净生点头。 大和尚仔细打量他两眼,见他虽一路风尘,却神圆气足,便知他这一行该是无碍,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仔细地问过净生这一趟外出所经历的诸般情况。 净生自也都一一仔细回答了。 如此询问过一遍也没听出净生这一趟外出有什么问题,足见不是为着他这次的外出任务了。但净生回寺又比预定该归来的时间晚…… 大和尚看着净生,和声问道:“可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 净生看着烛火下关心地询问他的大和尚,问道:“师父,山下那百岭镇里的那位苏姓女医师……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今日之前,净生也不是没有听说过那位苏姓女医师。 据说她出身医谷,此番不过外出游历,才在此地暂留。据说她仁心仁术。据说她在寺里师兄弟,尤其是他们药王院的师兄弟里颇有威信。据说…… 净生之前也只是听说过她,并没有多留心,但今日他看见那位传闻中的苏姓女医师,却觉得不对。 倘若那位苏姓女医师真的如传言中的那样,她不会在和他们寺中师弟的谈话中若有似无地探听寺里的消息,尤其是封魔塔。最重要的是,她绝对不会在对待上门求诊的患者的时候动作敷衍。 她的这番探听和态度虽然不太明显,甚至称得上隐蔽,但净生还是察觉到了。 所以净生觉得,传言恐怕非实。 而如果那苏姓女医师在寺中的传言非实,那么她耗费三年余的时间在百岭镇立足,在他们药王院的师兄弟间竖立声名以探听封魔塔的消息,她是打算做什么? 大和尚对净生的这份敏锐感到欣喜,所以这会儿听得净生这么问,他脸上的忧心尽散,取而代之的是欣慰的笑意。 “你察觉到了,这很好。” 净生一看大和尚的态度,知道寺里师长们对那位苏姓女医师的异常也不是毫无察觉的,便放松了神色。 大和尚见净生这般模样,眼底笑意更深,他甚至打趣地道:“你啊,可莫要那么快放松,那位女檀越既然盯上了我妙潭寺,盯上了我药王院,那就少不得要你这位妙潭寺药王院决定的佛子候选去会一会她了。” 没错,净生就是这一代妙潭寺药王院挑出的佛子候选,是妙潭寺药王院这一代最出色的净字辈沙弥。 净生不太在乎佛子候选这样的名号,但他在乎妙潭寺,在乎药王院,听得身前大和尚既是打趣也是吩咐的话,当下也端正了脸色,郑重应道:“是,师叔,弟子知道了。” 这般应下之后,净生犹豫了一下,在大和尚鼓励的目光下问道:“师叔,寺里可知道这位女檀越的来历。” 大和尚笑着答道:“她确实出身医谷。” 净生看着他,还问道:“那易前辈怎么说?” 净生不相信寺里在探查过那苏檀越的来历后不曾询问过那位医谷的易一针。 大和尚还答道:“易一针说,他那弟子这会儿不过是在外游医以磨练医术,等她医术锻炼告一段落,自然便会回返医谷,然后……请我们妙潭寺多照看着些。” 净生眨了眨眼睛,问道:“易一针前辈不知道苏檀越在百岭镇里的动作?” 大和尚见净生这么问,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净生见得,便知这里头的问题了。 医谷的易一针未必就是真的没有发现那位苏檀越的异常,但他选择了蒙混。 蒙混,就代表了他的态度。 他不希望医谷被牵扯进去,也不希望他的这位女弟子出事,所以他在他这位女弟子真正动手之前,还蒙混着只作不知。 若他这女弟子一直没有动手,就只是探听探听消息,那自然是一切无碍,医谷还是与世无争的医谷,他那女弟子还是他的女弟子。但倘若他这女弟子最后还是出手了…… 那他也能顺势做出恍然大悟的态度,以弟子背叛为理由,舍弃他的女弟子以保存医谷。 毕竟他不是只有苏檀越一个弟子。 在苏檀越之外,他还有一个大弟子。而且那大弟子怕才真正是他心目中的医谷继承人。 大和尚见净生一点即通,心中也是连连点头。 净生又问:“师叔,关于这位苏檀越,寺里诸位师叔伯怎么说?” “寺里诸位师兄弟的意思自然是……”大和尚冲着净生一眨眼睛,突然放开了嗓子做正式语调道,“苏檀越既是医谷弟子,又为磨练医术在此地驻留,我静檀寺作为地主,自该客气招待。药王院弟子净生,医术渐成,又是药王院青年一代中的佼佼,当可暂为知客,招待这位出身医谷的苏檀越。” 早前大和尚就说了要他去会一会这位苏檀越,所以这会儿听得大和尚这般转达寺中师叔伯的意思,净生也完全不意外。 他点了点头。 第444章 群星闪耀21 大和尚见他脸色虽郑重却也不显紧张,想了想,问道:“净生,你可知道妙音寺近来发生的事情?” 净生一听大和尚的问话,便知道大和尚问的是何事。 他坐直了身体,郑重应道:“可是妙音寺靖越一地的事情?” 妙音寺靖越一地闹出的事情传得很广很远,便连当时不在寺里的净生都有所耳闻。毕竟一地的百姓一夜之间无缘无故昏睡不醒,实在骇人听闻,传得沸沸扬扬实属正常,人心惶惶也同样在情理之中。 净生在外,可还听说过很多关于这件事的臆测。 也幸好此世修士存世,神佛显圣,靖越一地又是妙音寺下辖地界,那些盛传于外的臆测才只在魔门术法、医术毒术里头打转,不然怕是谁都不知道,那些凡俗百姓会用什么样千奇百怪的想法来揣度这件事的内里。 不过不管他们都是怎么想的,在那位桃枝出现在妙音寺山下,以一地百姓性命为胁,请见妙音寺藏经阁的净音之后,所有人就都知道了真相。 蛊。 闻所未闻,诡谲神秘的蛊。 净生出身妙潭寺药王院,听闻这件事,自然也对在这件事里起到了关键作用的蛊提起了兴趣。 他之所以匆匆从外头赶回妙潭寺,蛊其实也是一部分的原因。 但这个时候,大和尚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来,净生也没想和大和尚问起这蛊,而是安静地坐在蒲团上,听着大和尚说话。 大和尚点了点头,和净生说道:“据寺里的消息,这位苏檀越,和那位桃枝有所往来,且颇为密切。” 净生听得这话,眼中一动,既是激动,也是忧心。 激动于自己有可能直面那传说中的蛊,可以一验自己所学的医道,但也忧心于他们妙潭寺百姓也可能会像靖越一地的百姓一样为蛊所害。他们妙潭寺可没有一个净音能使那苏檀越自己将蛊收起来。 他定了定神,极力平静地问大和尚:“师叔,你是说这苏檀越手里,可能也有蛊?” “人都说医和毒不分家,”大和尚目光一时有些悠远,“可他们不知道,蛊与毒,也有共通的时候。” 净生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心腔去了。 大和尚这时候却已经转过眼来,他笑看着净生,问道:“所以,你还需要注意那檀越手中可能会有的蛊。怎么,怕吗?” 净生抬头直直迎上大和尚的视线,倒映着这殿上烁烁长明灯的眼睛亮得仿佛能照彻整个夜空。 他道:“尽管来。” 那语气中的骄傲、坦然、激动一览无遗,听得大和尚也是怔了一怔,才笑问道:“你要阻不住她,伤了各地百姓,寺里怕是也要学着妙音寺那般妥协了。到时候,这事情之后牵连的责任可都得你自己扛,我们这些师叔师伯的不会护着你。” 净生也是笑着答道:“弟子自然知晓。” 大和尚拊掌而笑,大叹道:“好!好!好!” 这会儿听得大和尚夸赞,净生倒是赧然地笑了笑,确认也似地和大和尚道:“师叔可要记得,真到了那个时候,寺里可也一定得妥协。” 大和尚这会儿倒也没有直接给净生肯定,而是道:“只要不是什么大问题。” 净生一点头,“弟子必定努力。” 大和尚自也无话。 话说到这里,净生犹疑了一下,抬眼看着大和尚不知该如何说话。 大和尚见他这般,直接道:“还有什么事,且说来听听吧。” 听得大和尚问起,净生便是再犹疑,也没有丝毫停顿地开口,“师叔,这一次的佛子候选,弟子觉得……心里没底。” 大和尚这一听,便知这话是实话。 其实不单只是净生,他们妙潭寺的其他各堂各院挑选出来的佛子候选心里也都没底。 这事情都不用多察看,一眼便看出来了。 寺里各堂各院挑选出来的佛子候选名单虽然还没有正式通告全寺,但到底都会有谁,寺里的人也全都心里清楚,包括那些即将被挂上佛子候选名号的弟子们。 可是他们谁都没有觉得如何欢喜激动,只是相视一笑,便各自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和他们这一代相去甚远。 大和尚心下一叹,看着坐在下首的自家师侄,笑了笑,却是直言道:“心里没底也正常,你们这一代的佛子,不在妙音便在天静。端看……” 端看那位恒真僧人和那位可寿金刚谁胜谁负。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恒真僧人和那位净涪比丘谁胜谁负。 虽然大和尚的话只说了一半,但净生已经隐隐察觉到大和尚的未尽之语,他沉默得一阵,道:“弟子倒是希望,这一代的佛子会出在妙音。” 妙音出佛子,再有那位净涪比丘集齐《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那妙音寺的根基才会真正稳固,成为真真正正的妙音寺。也才能…… 让他们妙潭寺也真正的看到希望。 “妙音寺……”大和尚却突然道,“那位净音沙弥,如今状况……有点危险。” 净生一怔,连忙问道:“师叔,怎么这么说?” 大和尚回头看了他一眼,虽然有点不太理解自家师侄突如其来的急切,但还是问道:“你觉得,蛊道的那位桃枝,用了一地百姓的性命胁迫去见妙音寺的净音,为的是什么?” 净生知道,不仅他知道,几乎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那桃枝对净音有情,但净音一心向佛,对她并无它意,在外游历归寺后就安心修行,轻易不出妙音寺,桃枝无法,只能出此下策。 大和尚见他知道,也没一定要他回答,只自己继续道:“据我所知,蛊道中还有一蛊,名情,称情蛊。” 哪怕仅只有这么一个名字,净生也大概能够猜想得到这情蛊的效用。 他脸上表情一时有些凝滞,“那……那净音……” 净生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自己在归寺途中听说过的后续消息。 妙音寺净音沙弥下山见桃枝,后当天返回寺中,闭关修行,不见外人。桃枝却出妙音寺,前往靖越一地,尔后,靖越一地百姓醒来…… 大和尚沉重一点头,答道:“约莫是的。” 净生想起当年竹海灵会在万竹城、灵竹城看见过的那位沙弥,心下愣怔许久。 大和尚也没再说话,药王院正堂里一时静寂,只有长明灯灯火摇曳。突然,净生开口问道:“师叔,净音沙弥去见桃枝之前,他知道情蛊吗?” 大和尚转头看他,答道:“虽然妙音寺药王院那边关于情蛊的记载只有寥寥几个文字,没有更详细的记录,在此之前联想到情蛊的也几乎没有……但据我所知,是的,他知道。” 净生不自觉地垂下眼睑,呢喃重复道:“他知道……” 净音他知道,但还去见了桃枝,且到现在,都还待在妙音寺里,没有踏出妙音寺一步。 净生几乎可以想见,净音在妙音寺里挣扎得有多艰难。但直到这个时候,他也还在坚持,还在挣扎…… 大和尚看着净生,眼神是一如既往的安稳平静。但在那安稳平静的眸光底下,掩藏着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期待。 净生垂着眼皮低语了很久,脑海中接连闪过一位位青年沙弥的身影。 天静寺净栋,妙空净继,妙安净封,妙定净昌,妙理寺,净永,妙音寺净音、净涪…… 他忽然一睁眼睛,双眼目光炯炯亮至摄人,“师叔,我们佛门好多厉害的师兄弟啊。” 大和尚点了点头,满意地听见净生的另一句话:“这些师兄弟都那么厉害,我也不能落后。” 大和尚笑着伸手一敲他的脑袋,提醒他道:“也别将自己逼得太紧。小心弄巧成拙。” 净生双手一合,低头恭声应道:“是,师叔,弟子记下了。” 大和尚收回手,转而从自己袖袋里摸出一块铭牌给他:“拿去。” 净生双手接过,原本就格外郑重的眼睛看见那块铭牌之后,眼睛都瞪大了。 哪怕知道这会儿大和尚交给他的必定是好东西,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师叔给他的居然是这么个东西。 藏经阁大和尚的通行铭牌啊。 拿着它,他可以在藏经阁里任意翻阅他想要查看的佛经、佛典和所有经注。 净生拿着铭牌的手都有些抖,声音也是一颤一颤的,“师……师叔……” 大和尚看见净生这般模样,又是乐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师父知道的,别怕,这本就是他的身份铭牌。” 净生舒了一口气,才确认地问道:“师叔,这真的是师父的?” 大和尚一瞪眼,气问道:“我还会拿这个跟你开玩笑?!” 净生自知理亏,也不顶嘴,只是讨好也似地笑了笑,但托着铭牌的手却是利索一收,稳稳当当地将他手上的铭牌收入到他的随身褡裢里。 大和尚见他这副模样,也生不起气来,只提醒他道:“藏经阁里的经典多,你不要贪,不然贪多嚼不烂,还误了你自己。” 净生连连点头。 第445章 群星闪耀(终) 大和尚见他这副模样,反倒有些不放心了。 “你且记得,你师父这会儿给你放松了界限,是怕你在那苏檀越手里吃了亏。你可万万不能为这藏经阁里的经典就一时松懈了,不然……” “你自己知道后果。” 净生乖顺答道:“弟子省得。” 答话是这样答话的,但净生的右手自他将那铭牌放入随身褡裢后就仿佛黏着在上面了似的一刻不离,让人看着就觉得可信度不高。 大和尚心下叹了一口气,但要再说他,对着净生的乖顺表情他又说不出话来,只能一挥手,“你省得就好。回去吧,一路风尘,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净生知道大和尚的不放心,但他也无话可说,只能讨好地笑笑,然后合十躬身一拜,告辞离开,“是,师叔,弟子这就回去了。” 大和尚也是眼不见心不烦地垂下眼睑,闭上耳朵直接入定去了。 净生不敢打扰,只自己一人静悄悄地退出了药王院院堂外,可就在他站到院门外,抬头不经意间扫过周围,却冷不丁地想起了一个问题。 他在原地站了站,便又回身往大和尚所在的正堂去。 大和尚已经入定,净生也不敢贸然打扰,只能坐在蒲团上等。 虽然就是干等,都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大和尚出定,但净生知道,自他转身回返的那一刻大和尚其实便已经知道他又回来了,见不见他,真只在大和尚一念之间。 净生坐着等了等,终于按捺不住,一直搭放在他随身褡裢处的那只右手一动,便自里头摸出了一本泛黄的书册,就着堂院里亮堂的烛火认认真真地看着。 到得月上中天,大和尚才自定中出来。 他抬起眼睑,打开耳朵,扭头便看着净生,沉声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换了别的弟子,便是不被大和尚话里的怒气吓得噤声,也必是得瑟缩几分的,但净生坐在那里,却还自悠闲。 他放下手上书册,抬头直视着大和尚,问道:“弟子是想问问师叔,情蛊……可有解?” 大和尚没想到他回转回来要问的就是这个,但也并不觉得奇怪,净生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的品性如何,大和尚怎么不清楚? 他一点头又一摇头,却是直言道:“既是有解,亦是无解。” 净生皱了皱眉头,便没再多问,只一点头,合十和大和尚躬身一拜,道:“如此,弟子便不再打扰师叔了。” 虽然被净生这么又打扰了一遭,大和尚也没多生气,只与他道:“你去吧。” 净生起身退了出去。 这回,他是真的走出了药王院,一路回他自己独居的云房去。 妙潭寺的夜很静也很热闹,净生自己一人穿门过廊,耳边都还清晰地听见各处草根墙角传来的虫鸣声。 到得自己的院门外,净生侧头,遥遥望了一眼万万里之外的妙音寺。 妙音寺离妙潭寺太远,净生即便是修士,也是不可能看得见身在妙音寺里的净音的。 可净生也没介意。 他只是看得一眼,又凝神想了想,便就回身站定向着那边的方向合十躬身一拜,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这声佛号落地无声,也绝传不到净音沙弥的耳边,可净生依旧太介意,只这一拜之后,便回身推门入屋去了。 为净音祝祷的,不仅仅只是净生一人,还有许多许多不知名姓的僧侣信众。净音虽不全听在耳中,却心中有感,每在胸中情意翻滚,难以按捺,只得拿了干净的细布来给他佛龛里供奉着的佛陀擦拭的时候,亦在心中为那些僧侣信众祝祷,以此回向诸般祝愿。 但更多难以入定,几乎无法掌控自己,要险些拉开门户冲出寺外去寻桃枝的时候,净音会想起净涪。 他已经远远地将他抛在身后只留给了他一个背影的师弟。 他想起他的时候,心中无有旖旎情丝,无有纷乱杂念,就仿佛置身长夜,沐浴着皎皎明月,无边清朗清净之意弥漫。 每至这个时候,即便前一刻胸中情意翻滚汹涌,心底脑海总有一个个声音呼唤着桃枝,他也还是能静静地坐在蒲团上,手指稳稳结成法印,护住一丝清明心神。 日子一日一日地翻过,净音终于从那度日如年的感觉中脱出,慢慢恢复了对时间的感知,也渐渐的能够控制得了心中那只乱奔乱窜的猿猴。 待到他终于能够控制得住自己的时候,距离他见过桃枝回寺不过十余日的时间。虽然觉得讶异,净音还是松了一口气。 幸好没有错过寺里的那一场法会。 净音从蒲团上站起,向着身前佛龛躬身拜了一拜,转身便要开门出去。可他才刚转身,都没有迈开脚步,便顿了一顿。 因情蛊的爆发,他竟一时忘了,他愿意冒险去见桃枝,并不单单是想要解救因他无端遭劫的靖越一地百姓,也还有三分心思想要借着桃枝的手磨砺自己的佛心。可现在他这般处理情蛊,不过仅仅是压制,还没能做到其他。 净音在原地站了一阵后,又转回身重新在蒲团上坐了。 不过这会儿他也没有直接开始他的动作,而是先拿起通讯玉符去寻了清显大和尚。 清显大和尚显然是一直在等着他的消息的。 这边净音手上的通讯玉符才刚亮起,那边就传来了清显大和尚的声音。和着声音一同出现的,还有自玉符上空显出的清显大和尚的身形。 “净音?” 净音双手往前一递,将他手上的通讯玉符放落在佛前案桌上,自己才站起身来向着清显大和尚显化出来的身影合十一拜,道:“弟子见过师叔。” 清显大和尚的目光在净音身上转过,见他虽然精神萎萎,但脸色不显紧张挫败,心中松了口气,才带着两分笑意问道:“你这边情况如何了?” 净音也不瞒清显大和尚,笑着道:“已经稍稍能够控制了。” “那便好。”清显大和尚点头,又问道,“下月初的法会,你可能如常出现?” 下月初的法会,乃是他们妙音寺各堂各院选出的佛子候选正式对外公布的场合。净音作为他们藏经阁选出的佛子候选,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差错的。 净音见问,也脸色郑重地点头,应道:“可以。” 清显大和尚听得净音这么说,先前又已经确认了净音的状态,便也就将他心中原本的备用方案放下了。 他原本也只是想着,如果净音这边的状态不能赶上法会,阁里是不是可以先出手帮忙压制一下净音身上的情蛊,好歹等这一场法会过去了再说。 毕竟他们寺里要挑出真正的佛子候选,需要花费十年余的时间。 十年,十年的时间跨度若还不能让净音彻底解决情蛊的话,那妙音寺的佛子候选净音就真不用考虑了。 净音倒是没给自己这么一个退路,在他自己看来,若是他赶不上下月初的法会,阁里挑选出来的佛子候选就该换人了才公平公正。 是以他很自然地放过这个话题,问清显大和尚道:“师叔,靖越一地的百姓如今……” 清显大和尚笑着给了他答案,“他们都已经清醒过来了。药王院那边也有师兄确认过,无甚大碍。” 听得清显大和尚这么说,又仔细看过清闲大和尚的脸色,净音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清显大和尚顿了一顿,答道:“你且安心,那些百姓身体比之往常还要健康一点。” 所以桃枝这一回下手的架势确实摆得很足,但到底没有真正的下狠手。或者说,没来得及下狠手。 净音点了点头。 还没等他开口,清显大和尚便已将他想要了解的事情都跟他大体说了一遍。 “程沛还在你禅院里住着,没回去。听他说,是还想要参加下月初的那场法会。” “寺里的事情也都还好,桃枝……”清显大和尚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顿了顿,见净音眼底虽然有些异样,但到底还都被他牢牢地封住了,才继续说道,“她闹出来的这件事情确实传得人尽皆知,但寺里也无甚异话。” 多是为靖越一地百姓忧心,替净音头疼,也都还可以。 净音笑着点了点头。 但他也知道,既然清显大和尚说到的寺里无甚异话,那清显大和尚没有提起的寺外,就该是多多少少有些风言风语了。 不过清显大和尚既然没说出来让他烦心,他也没去追问,而只由清显大和尚自己去说。 清显大和尚顿了顿,又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才看着他道:“那桃枝,自去过一趟靖越之地之后,就又回来了,现在还在山脚下守着。” 清显大和尚这话,无异于直接告诉净音,桃枝就在山脚下等着他。 净音听着,先是一怔,眼底汹涌着升起一层渴望和迫切。 清显大和尚看着这样的净音,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便连那捻着佛珠的手指都用上了力气。若不是他手上的那串佛珠也不是什么凡物,光他这么用力,他手上的这串佛珠就绝对保不住。 第446章 路上旅人 净音没来得及注意清显大和尚的异样,他紧握成拳,双眼紧闭,尽力压抑着胸腔处升腾汹涌近乎呼啸的渴望,让自己的双脚死死地扎根地面。 清显大和尚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了净音再度睁开眼睛。 净音都没抬手去擦拭额上鼻尖处逼出的细汗,便先对前方的清显大和尚扯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问道:“师叔,那她可还安分?” 清显大和尚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净音倒是又道:“如此也还好,只是寺里还得小心注意着些才好。” 清显大和尚面上无甚笑意,却也还是点头。 净音想了想,又问道:“那师叔,寺里可有应对蛊虫的方法了?” 到得这个时候,清显大和尚脸上才又有了些笑意,他答道:“有了,虽然还没有真正的和蛊虫碰撞上,但料想着应该是无碍了的。” 净音也才松了一口气,他点了点头:“那就好。” 清显大和尚顿得一顿,又问他道:“你如今……可是能出关了?” “可以是可以了的。”净音直视着清显大和尚,“但师叔……我还想再闭关上一段时日。” 他想了想,真正的给自己划了一个期限,“最迟闭关到月末。” 清显大和尚也没多犹豫,直接就应了:“可以。” 净音见清显大和尚应下,又是一整神色,对他合十一拜,道:“多谢师叔。” 其实这件事真是他任性了。 寺里虽然对桃枝闹出来的事情没有异话,但这件事并不就真的在寺里没有影响。起码寺里的师兄弟师叔伯都是知道他出寺去见过桃枝的。而他出去一趟,回来便直接闭关,诸位师兄弟师叔伯们定也能猜出其中必有异样。为了让他们安心,也为了证明自己的情况良好,净音是应该在情况稳定之后的第一时间就出关的。 至少也该在寺里晃过一圈。 寺里师兄弟师叔伯们见过他,多少也能安心。 可他没有,还想着待在静室里直到月末。 下月初一便是法会,他却要待到这月月末才露面,如何不让人忧心? 清显大和尚却道:“无妨,这件事本也是我们这些当师叔师伯的无力,才需要你去出面,现在我们多担待一下,也是应有之义。你且放宽心修行就是了。” 看着殷殷嘱咐的清显大和尚,净音脸色放松,也终于能够露出一个比较自然的笑容来了。 清显大和尚见得这般,也是笑了一笑。 净音却又问道:“师叔,下个月初一的法会,不知净涪师弟那边……” 清显大和尚摇了摇头,道:“我去信给他传过消息,他没回。” 净涪修持闭口禅,非特殊原因,是不回回信的。而他这回没回信的意思大家也都明白,即是知晓,但也仅仅只是知晓。 净音心中有点失望,因着近段时间来耗去的心力太多,一时有些控制不住,在脸上也显出了些许。 清显大和尚见状,盯着他看了一眼。 然而净音却很坦然。他点了点头,便转开了话题。 清显大和尚仔细看过净音,确认净音心中并无其他杂念,也才松了一口气,又问过净音几句后,便放了净音,断去了通讯玉符。 净音奇怪地看得手中的通讯玉符两眼,摇摇头,将玉符收起,又自坐回了蒲团上,闭目入定。 静中,他再不极力压抑胸腔中翻涌的情绪,而是只守定灵台一线清明,放任那些喜爱、欣悦、渴望、疯狂、厌恶等等情绪肆虐,极力在那澎湃几如潮水的情绪中辨别真正属于自己的心情。 这很难,但净音就正向着这个方向努力,且从未曾生出懈怠的意思。 或许穷尽他一生,拼尽他的一切,他都追不上净涪,但他作为师兄,却绝不容忍自己放弃。 若他放弃了,他不仅仅只是放弃了前进,他还放弃了自己的道,放弃了他自己。 坐在一处篝火旁翻着佛经的净涪抬头,往妙音寺的方向看得一眼,笑了一笑,又低头继续翻看他的佛经。 卧在篝火另一侧的五色鹿此时也在修行,它紧闭着眼睛,头上俊奇的鹿角洒下一片五色神光。神光自鹿角洒下,落至它全身各处,连它的四肢也都包裹得严严实实,不露丝毫间隙。 随着五色鹿的呼吸吞吐,裹了它一身的五色神光扯落天际的一片片银白月华,几下搅拌入它身上的五色神光里,化作它身上五色神光的一部分,也融入它的血脉中,成为在它体内流动的灵力的一部分。 五色鹿一修炼便是一整夜,直等到天边晨曦亮起,霞光交映,净涪收了手上佛经,去拿随身褡裢里的木鱼和木鱼槌子,它才收了身上披着的五色神光,出得定来和净涪一起准备早课。 净涪看了它一眼,只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便收回手来,重新坐正了身体。 即便只是这么摸了一下,再没什么特别的嘉许,五色鹿也还是笑弯了眼睛,熟练地在净涪的一侧坐下,两只前肢交叠在身前,等待着净涪的木鱼声。 净涪拎着木鱼槌子的手腕一转,在空中挽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木鱼槌子便撞在了木鱼鱼身上,敲出清脆的一声。 “笃。” 这一声木鱼声像是一个开关。 打开了这个开关之后,便又是一声声规律而整齐的木鱼声响起。可更奇特的是,在这声声木鱼声之后,还有一声声清扬干净的鹿鸣声相伴相和。 “呦。” 清朗的木鱼声和清扬的鹿鸣声合在一起,飘在清晨清新的空气里,随着晨起的飞鸟高飞,又压落在沾染露珠的枝干、草叶上,伴着滴落的露珠一起消隐在土地中。 舒心、舒畅得不可思议。 不过这在旁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一幕,却在五色鹿勤奋修行之后,变成了净涪最为常见的日常。 清晨的早课如此,傍晚的晚课也同是一番别样滋味。 净涪虽在第一日的时候诧异地看了五色鹿一眼,却没觉得真有多稀奇。不过即便只是这一眼,即便只是每回它开始这样跟着净涪做早课晚课前的一点赞许,也足以成为五色鹿坚持下去的动力之一。 往日里,净涪和五色鹿完成早课后,便会收拾了东西离开,但这一日显见是不同的。 因为在净涪和五色鹿做早课的时候,路的尽头有一辆马车匀速驶来。 许是因为马车里的人听见了这一场不太一样的早课,马车还和净涪他们隔着一段距离的时候,马车里的人便示意车外的车夫停下马车,自己伸手撩起了门帘,从马车里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得一眼。 也只是一眼,马车里的人在顿了一顿后,便自伸手将马车的车帘彻底撩起,自己从马车上下来。 他下得马车,也没近前,只在路旁寻了个干净的地方盘膝坐下,静静聆听这一出木鱼声和鹿鸣声的和声。 马车车夫见得自家老爷这般情状,又往净涪与五色鹿那边看得一眼,没敢打扰,小心地拉着马匹往道路的另一侧去了。 往日里就驯服的马匹今日尤其的乖顺,没让车夫多费力气,也完全没发出什么声音,马匹便拉着马车停到了旁边的空地上。 车夫看了看手中的缰绳,又看了看面前的这匹看似熟悉但有点陌生的马,最后小心地瞥了瞥那边敲着木鱼做功课的净涪,咽了咽口水,倚着马匹坐了下来。 车夫这一坐下,便觉得那木鱼声和鹿鸣声灌入耳朵,竟舒服得让他就此睡去。 他也没能扛住那种自灵魂深处涌现的疲惫,沉沉睡了过去。 他睡得太沉,以致于绵长的鼾声响起,他不远处的老爷转头望了他一眼他也完全没有发现。 若是在往常,他这般睡着的,他家老爷虽然不会怒责于他,但也必得叫醒了他的。可这会儿,他家老爷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只看得他一眼,便重又调转了目光,看着那不远处的一人一鹿。 这绵长且响亮的鼾声并没有打扰到净涪和五色鹿。 木鱼声依旧规律而整齐,透出一种莫名的旋律,牵引着人的心神沉入某种意境,体悟敲经的人在此刻默诵的经文。 而鹿鸣声也依旧晴朗,和着木鱼声的节奏,空灵而神秘,更让人为此中意境所触动。 第447章 进入刘家 “笃。” “呦。” 最后的木鱼声和鹿鸣声落下,侧旁便有一阵翅膀扇动的声音响起,一群飞鸟自道路旁的林间飞出,去往更远的丛林中。 而当风声、叶子拍打声沉寂,净涪和五色鹿所在的这一片地界上,就只剩下那一声声绵长且格外响亮的鼾声。 净涪和五色鹿还不如何,在不远处坐着的马夫的主人就先生出一种无地自容的窘迫感。 倘若可以,他该是恨不能掩面而逃的。 可这位主人家也清楚地明白,现在在他面前的这一人一鹿,是实打实的奇人异兽。他今日的这一场遭遇,更可能是他一生仅此一见的奇遇。 他舍不得就这样逃走。 哪怕舍了他这一张老脸。 只要…… 只要不惹了面前这位僧侣的厌烦。 主人家强作从容地从地上站起,轻轻拍了拍衣裳,抖落身上可能沾染过的尘埃。 这个时候,净涪也恰好抬眼往他这边看来。 见得是一位须发皆白面容古隽的古稀老人,净涪也没多惊奇,只是从地上站起,双掌一合,微微躬身向着那边站着的主人家拜了一礼。 他身侧的五色鹿见状,也是长鸣一声,与人见礼。 不知因由,但随着那边僧侣和灵鹿的见礼,这边的主人家心中的种种杂思杂念如数被拂去,只留下一片清朗疏阔。 恰如此时的天气,也正如这一天清晨的天空。 主人家心中一赞,也含笑着回了一礼。 这一礼之后,净涪自去将他手边的东西收拾规整,全部放入了他的随身褡裢里。他旁边的五色鹿却是开始处理他们昨日燃起的篝火。 一人一鹿的动作熟稔且迅速,所以当主人家去唤醒那在另一侧酣睡的马夫后再转过身来看到的,却是一身清爽的准备继续上路的一人一鹿。 主人家来不及多想,先就叫唤了一声,“前面的师父,请稍等一等。” 净涪听得,停下脚步,扭身来看他。 主人家这才注意到方才篝火堆的位置现如今只剩下一片平整的甚至还长着碧草的土地,而他前不久才真真切切看在眼里的那些焦黑的带着火星的柴木却是完全没有了踪影。更明显的是,明明刚才还在那位僧侣手边的木鱼、木鱼槌子等物什现在也都找不到了,可又没看见这僧侣和灵鹿身上有什么包裹。 主人家在净涪身上挂着的褡裢上看得一眼,却是上得前来,合掌躬身,虔诚地拜得一拜,自称道:“老夫是前方不远处刘庄的刘家人,姓刘,名高,字乐安。师父可是要往前面去?” 这刘乐安心思缜密,明显注意到了净涪的沉默,便也不曾询问净涪的法号、来历等需要净涪回答的问题,而是尊重且敬重地给了净涪简单应答的问题。 净涪含笑点头。他身侧的五色鹿也微微抬起头在这刘乐安身上转过一圈。 刘乐安明显注意到这一人一鹿的视线,却笑道:“老夫也正探友归来,正要回返家中,师父既要往前面去,便让我家马车捎载一程,可否?” 听这刘乐安这话,五色鹿就有些不高兴了。 净涪若是真不愿步行,它可作坐骑啊,如何需要乘坐凡马? 可五色鹿不高兴归不高兴,在净涪面前还是保持着克制,只埋了头不看几人。 净涪看得它一眼,却是笑着摆手,推辞了。 似乎是察觉到净涪的拒绝,五色鹿立时抬起头来,眯着眼睛对净涪笑,那几支俊奇的鹿角上神光摇曳,灵奇非常。 看见灵鹿这般情状,刘乐安就知道自己想岔了,连忙笑着道歉:“原来是这样,实在对不起,是老夫错待灵鹿了,对不起,对不起……” 五色鹿听他道歉,又见旁边的净涪虽然默然站立在一侧,却未有不耐,便也就大大方方地对着这刘乐安鸣叫了一声,“呦。” 刘乐安也听出了五色鹿的意思,当即便松了一口气。 倒是他身边不远处还拉着马匹缰绳的马夫看着自家老爷的态度,对净涪和五色鹿更加敬畏了几分。 他家老爷可是做过户部尚书的大官人,竟然在这位僧侣和灵鹿面前如此和蔼可亲…… 这位僧侣必是金刚罗汉一般的人物。 这位马夫想到自己早先不久的冒失和冲撞,不禁又更拘禁几分了。 刘乐安没注意到他,他拉着净涪说话一会,最后竟弃了马车,跟着净涪和五色鹿一起步行前进。 净涪倒也没有阻拦。 他观照过,这刘乐高身上有他的一段因果。而这一段因果,却是干系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至于这一段因果会是如何演化,目前不甚清楚,还需再看,但不管如何,只需与他走这一道,就该有些线索才是。 果不其然,路上闲聊的时候,净涪便听刘乐高说起了他的小孙子。 他小孙子与佛有缘,自小便送入了离家千里之外的静宇寺修行。但孙子虽然少小离家,却极孝顺,每隔了一段时日必会从静宇寺中托人送些他亲笔誊抄的在佛前供过的佛经回来,替他们这些长辈祈福。 今日便是他孙子惯常托人送经典回来的日子,他原该是在家里守着的,但昨日友人家中有喜事,邀他出席,他推托不得,便只能去了。故而今日少不得要一大早便赶路回家。 净涪只是安静听着,偶尔在刘乐安说起他孙子的时候点一点头。 刘乐安见他听得认真,一时也不觉得一路步行疲乏,反谈性大起,直将自家小孙子打小到大的事情统与净涪说了一遍。 五色鹿在一旁也听了,却是兴致泛泛,完全就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态势,全不留心。 倒是刘乐安家的马夫在一旁埋头拉着缰绳,耳朵闭得紧紧的,恨不能自己没有带上耳朵。 他是刘家下仆,这些主人家的事情,他实不该听,可他现在听了,还听了个全…… 只希望老爷回转过来,能看在他无意的份上,不要责罚得太重。 但刘乐安这会儿真没心思去关注自家马夫,他拉着净涪滔滔不绝地说了一路,到得刘庄门口,他虽然口干舌燥,却还能面色不改地客气邀请净涪入庄。 “师父路上风尘仆仆,不如在寒舍中暂时休整一二,再行上路?” 刘庄庄子上本就有人守在门口,只等着接自家老爷归家。原以为自家老爷归来时必坐的去时驾着的马车,万没想到看到的竟是自家老爷拉着一位僧侣自庄外远远地走来,而他去时坐的那辆马车却只跟在一旁。 这也还就罢了,那位站在自家老爷身侧的僧侣一看便非凡人,也确实受得起自家老爷厚遇。 但他们到得近前,始终未得自家老爷注意不说,还听到自家老爷邀请一位僧侣回家暂住? 几个家人对视一眼,便有一人悄然退出人群,一路往庄子里去了。 虽说的悄然,但却没瞒得过净涪和五色鹿的眼睛,只是也没能让这一人一鹿多分一个眼神过去。 净涪往刘庄的方向看得一眼,只合掌向着刘乐安微微一拜。 刘乐安见状,顿时大喜,连忙招呼一直站在侧旁的家人,吩咐他们回去通知家中。他自己却是抬手往前一引,郑重道:“师父请。” 幸好刘家的主人们原本就在准备迎接自家老爷归家,如今多迎来一位客人,虽然忙乱了点,但也不能说是人仰马翻,很快就将自家这位任性的老爷和受邀前来的客人迎入了家中。 净涪入得刘家,只在堂屋中稍稍坐了一坐,喝了一口茶水,便望向了陪坐在一侧的刘乐安。 刘乐安得见,连忙问道:“师父,可是还有什么事情?” 净涪从他的随身褡裢里摸出自己的度牒,递给了刘乐安。 刘乐安见着那度牒,当即一整脸色,探身双手接了过来。 他翻开度牒看得一眼,顿时便惊住了。 “妙音寺,净涪比丘……”他大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净涪道,“师父是……净涪……比丘?” 净涪点了点头。 刘乐安又自愣愣怔怔地重复了一遍,“那位,妙音净涪?” 然而很快的,他就回过神来,连忙与净涪道歉道:“净涪师父,对不起,我不是……不是在质疑你……” 当今这个世道,便是再胆大包天的骗子也绝无那个胆量去冒充那一位比丘。更何况还有这一份度牒? 他急得脸都红了,更是连坐都坐不稳,急急地从座位上蹦起,站到净涪面前就要和他赔礼。 净涪抬手一扶,便将刘乐安稳稳扶住了。 被净涪这么一伸手扶稳,刘乐安也定了神,他冲着净涪笑了笑,回身在他自己的位置上坐定,脸色犹自红得滴血。 “原来,师父是妙音寺的那位净涪比丘。” 他自己喃喃重复了几遍,才接受了这么个事实,回头问净涪道:“所以,净涪师父现下在寺外游走,就是为的,为的寻找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净涪又是一点头。 这本也没什么好瞒着人的,更别说这个时候净涪还需要他配合。 第448章 佛堂贝叶 刘乐安问过净涪这么一遍,也趁着这一小段时间缓和了自己的心神,顺道还将手上托着的度牒递送给了净涪,才又问净涪道:“净涪师父是有什么吩咐吗?” 净涪郑重点头。 刘乐安几乎是拍着胸口地应道:“净涪师父请说,若有能帮得上忙的,老夫绝不推托!” 净涪闻言,从座位上站起,合掌躬身以致谢意。 刘乐安没避让,郑重受了。 非是他自己愿意承受净涪这一礼,而是他需要受了这么一礼以表明自己的态度。 刘乐安受了这礼后,正言向着净涪说道:“净涪师父请说。” 净涪抬头望定这宅院的一个方向。 刘乐安循着净涪的视线望去,却望向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能不熟悉么,那个方向根本就是他家中唯一的一个佛堂。 那佛堂不同于是普通人家专门给家中妇人布置的用来念经礼佛的佛堂,他们家的这个佛堂,是给他们家的男丁布置的。每日晨间、傍晚,都会有他们家的男丁在里头忙活早、晚课。 当然,他们家的人对这早、晚课并不强求,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做也没有人催促。甚至连功课的内容和数量也不要求,乐意做多少,做多久,都随意。 他们家毕竟不是寺院。 只是他们家里的这佛堂也是有要求的。 虔诚。 唯一要求他们家男丁的,就只有虔诚。 你若不能虔诚礼佛敬佛,你可以不踏入佛堂,可你若踏足佛堂,就必得虔诚恭敬。若在佛堂内对佛不敬不诚,需领家法。 这一座佛堂自刘家立家便已经存在,至今已有百余载,是他们刘家的骄傲。 刘乐安看着那佛堂的方向,脸色除恭谨外再无其他,他向着那个方向合十弯身一拜,才回身和净涪道:“净涪师父请随我来。” 净涪双掌一合,点头应允。 刘乐安一路无话,且越靠近佛堂,他脸色就越庄重恭诚。 五色鹿跟在净涪身侧,看着刘乐安的模样,眨了眨眼睛,没作声。 从刘家正堂到设在刘家正中央的佛堂,这一段路不短,走动间遇见的刘家婢仆也也有一二十人。 这些婢仆看见刘乐安领着净涪和五色鹿一路不停地去往佛堂的时候也难掩惊讶。 他们这些人中,不缺刘家的家生子。可不管是他们父辈祖辈传下来的正言告诫,还是他们自己亲眼所见亲眼所听,也都从没有见过哪位外人能被家主亲领着带去佛堂。 须知,佛堂根本就不仅仅只是佛堂,那更是他们刘家的禁地,是比刘家祠堂还要重要的地方。 但即便如此,这些婢仆却都很安静,只向着他们两人一鹿无声一拜,便默然退到了一侧,等他们走远了才走开。 一路走到佛堂之外,不等刘乐安开口,净涪便先看了五色鹿一眼。 五色鹿一晃脑袋,全无半点话语,乖乖在佛堂那高高的门槛边上趴下。 刘乐安见状,也不多话,只单掌竖在胸前,另一只手往前一引,沉声道:“净涪师父,请。” 净涪双掌合十,弯身一礼,便跨过了门槛,踏入堂屋之内。 这处佛堂布置得很简单,但绝对不是简朴。正堂中供奉着的那尊佛陀如何暂且不提,但就看那堂屋中两侧垂挂着的幔帐,看见那在长明灯灯火中若隐若现的七宝暗纹,便知这帐幔的不凡。 但净涪也没多在意里头的摆设,他在堂屋正中央站定,抬头望向那脚踏宝莲的金身佛陀。 看过两眼后,净涪便转眼往侧旁一扫。 刘乐安已经在佛前案桌的一侧站定,如今正捧了几炷线香在手。 见净涪望向他,刘乐安缓步走来,正色地将手上的线香往净涪的方向一送。 净涪也是双手接过刘乐安递来的线香,缓步走到佛前香案,就着那燃着的长明灯灯火点燃了。 见手中线香末端亮起红点,又有淡淡的烟气飘出,净涪便就退回到堂屋正中央的位置站定。 站定后,他手捧线香认真地拜得三拜,又将线香送到佛前香炉插定,才退后回到原位,再度拜得三拜。 如此参拜过后,净涪抬头望定供在佛前的一个木盒。 刘乐安循着净涪的视线望去,望见那一个木盒,一时也有些愣怔,然则一个晃神后对上净涪转过来的带着询问的目光,他也无话,很干脆就点头应了净涪。 得了主人家的同意,净涪便也郑重走到佛案前,细看这个被供奉在佛前的木盒。这个木盒显见是特别定制的,式样和一般的木盒不同。 它的底部足够宽敞,却因为只有掌高,所以虽占了面积,却不显笨重,且因为制作者的用心,这个木盒不显眼处俱有七宝浮刻,不奢华但庄重。净涪看得两眼,便伸手打开了木盒。 但见木盒里內垫黄巾,而黄巾之上,则呈田字形状摆放了四部佛经。 全都是《佛说阿弥陀经》。 可虽然这四部经文都是《佛说阿弥陀经》,且看封面上的笔迹便知同出一人手笔,但净涪即便只看了一眼,却也能看出这四部《佛说阿弥陀经》的不同。 这不同,不在用心。 抄经的人抄经的时候用心都是一样的郑重认真。 这不同,在于经中透出的佛意。 显见抄经的人在誊抄这四部《佛说阿弥陀经》的时候俱都有所体悟,且亦将这体悟留在了这些《佛说阿弥陀经》中。因他誊抄的时候体悟每有不同,便也就造就了这四部相同又不同的《佛说阿弥陀经》。 若非这四部《佛说阿弥陀经》上留下的四种不同体悟仅是普通,不甚稀奇,那誊抄这四部《佛说阿弥陀经》的沙弥必也能在诸沙弥中占有一席之地。 或许还不能和净音、净栋等人比肩,但也仅是稍逊一筹而已。 识海中,仔细看着这四部《佛说阿弥陀经》的佛身,却没有惋叹,而是含笑合掌,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这位沙弥笨而不拙,实也不需要他惋叹。 净涪本尊看着这四部整齐干净的《佛说阿弥陀经》,脸色不动,却转过身去,在堂屋中转得两眼。 刘乐安原本有些好奇,但见净涪目光转过一圈,最后停在了角落处备下给他们净手的清水处。 刘乐安心有所感,见得净涪果然去那角落处就着清水净过手,也不由得在心底赞了一声。 刘乐安一生在仕途中颠沛,家中又素来敬佛崇佛,如何不知道自家小孙子比起外人来其实是真的有所不足,且差距不在其他,而在其智。 他们刘家也正是因为知道,才愿意将他送入静宇寺,出家当一个小沙弥。 佛寺礼佛参佛最重一个诚字,他们家小孙子虽智商上有些不足,但心却至真至诚,正合了佛寺修持的关要,或许能有所得。 不过刘家这希冀的有所得,非必得要求他在修行上有所成就,要求他修持到什么境界,而是希望他能在佛理上有所领悟,增长智慧。便是智慧不得增长,在静宇寺那处清净地,他也应该能安安稳稳地生活。 故而刘家众人愿意将这个孩子送出刘家,非为嫌弃,而是出于爱重。 因他们爱重孩子,故而也希望旁人能够正眼看待这个孩子。 不强求旁人如何另眼相待,但也该是尊重。 现如今,净涪就做到了这一点。 刘乐安不在乎净涪敬重尊重的是摆放在木盒里的佛经还是誊抄佛经的那个孩子,他只在乎这时候净涪的态度。 净涪能感知到侧旁刘乐安在这刹那间的心潮涌动,但他也没多放在心上,而是专注于他手上的那一本佛经。 他一手托着佛经经册,一手抬起,捻住佛经封页。而就在这个刹那,两缕金色佛光自他眼底升起,须臾间给他的瞳孔披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饶是刘乐安就站在一旁,目光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站在佛案前的净涪,也始终没有发现,此时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和前一刻站在那里的那个人已经大不相同。 他只看着净涪抬手,捻起了封面。 净涪佛身缓慢而认真地一页页翻过书页,半响后,手指停在了一处纸页上。 这时候,刘乐安才发现,那处纸页的中间,有一张空白的巴掌大小的贝叶。 这一盒佛经虽都是刘乐安小孙子请人送回来的,但因为他今早才从外头回来,还没有碰触过这个木盒。而作为家主的刘乐安既然没回来,那整个刘家的人也不会敢去打开这个木盒。所以也没有谁知道,这木盒里的这一部佛经,竟混入了这么一张贝叶。 第449章 第十二分 净涪佛身没去注意刘乐安,他将这片空白贝叶放到了案桌上干净的一侧,动作轻缓地将手上翻开的那部《佛说阿弥陀经》合上,小心放回到木盒里,重新盖上木盒盒盖。 刘乐安心中有很多疑问,譬如这一片贝叶出现在佛经里到底是他家小孙子有意为之还是只是一个意外,譬如净涪是如何知道这里有这么一片贝叶,还譬如,这一片贝叶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一部分…… 这么多问题充斥在他的脑海里,不论哪一个都能延伸开去牵引出不同的可能和结果,勾勒出种种美好的未来,引人心炫神迷。 但刘乐安却像是被钉在原地一样,稳稳站在那里看着净涪动作,不敢出声,不敢动作,唯恐打扰到那一侧的净涪。 因为他感觉得到,他现在以及不久后看到的,将会是他一生中仅此一遇的真正盛景。 他何其有幸! 那边厢的净涪佛身将木盒盖上后,才用手托起了那片空白贝叶,放到眼前细看。 他看得片刻,忽然抬起一只手掌轻抚过贝叶,便见那空白的贝叶上金光升腾,须臾间将他拉至一处莫名所在。 净涪佛身毫不反抗,任由自己的身影被带着穿过无尽时间和空间,出现在一处他颇为熟悉的树园里。 舍卫国的祗树给孤独园。 净涪佛身只是在初落入树园的那一刻晃了一下,很快便收敛了心神,稳稳坐定身体,凝神认真听上首的世尊说经。 净涪佛身听经,一如他前五次投身落入这处祗树给孤独园里的一样。虽稳稳坐定在这树园里,将这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从头到尾听了一遍,但能落在他耳中,真正让他听得明白的,统共就只有他手上的那几片贝叶上鎏刻着的经文。 “法会因由分第一。” “善现启请分第二。” “尊重正教分第十二” “复次,须菩提,随说是经,乃至四句偈等,当知此处,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皆应供养如佛塔庙,……若是经典所在之处,则为有佛,若尊重弟子。” “无法可得分第二十二。” “法身非相分第二十六。” “应化非真分第三十二。” 净涪佛身静心听着佛经,待他的心神自经义中脱出,再定睛看去的时候,净涪佛身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刘家的佛堂里。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已经鎏刻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第十二分经文的贝叶,托着贝叶的手用力一握,便带着那片贝叶返回了识海世界中。 净涪本尊眨了眨眼睛,根本不需要活动活动便完全掌握了身体。 他抬头看了佛堂上首供奉着的世尊塑像一眼,便就垂眉低头,合掌躬身拜了三拜。如此礼拜过,净涪才转过身来,望向那一侧还未回神的刘乐安。 刘乐安被净涪的目光一碰,浑身一个激灵,顿时收回了心神。 净涪见状,合掌与他行了一礼,便单手往佛堂外一引,示意到外间说话。 刘乐安自无异议,他无声回得一礼,便率先往佛堂之外去了。 出得佛堂之后,还没等刘乐安说话,五色鹿便先迎了过来,绕着净涪团团转了几圈,头上鹿角晃出激动雀跃的弧度来。 但饶是五色鹿如此欢喜,当净涪目光往它身上一压的时候,五色鹿便也乖乖地跟在了净涪身侧,再不闹腾。 刘乐安见得五色鹿如此如此乖顺,却没多在意,他甚至都没急着询问或者说是确定净涪在木盒里取出的那一片忽然浮出鎏金经文的贝叶是不是就是那部传说中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一部分,而是仔细看得净涪两眼,恭敬问道:“净涪师父,可需要引你去静室?” 净涪笑了点头应了,然后合十躬身道谢。 刘乐安连忙虚掌一抬,急道:“毋须如此,毋须如此。” 直待到净涪站定,他才领着净涪和五色鹿一路去了只属于他自己的静室。 穿过长廊门户之后,刘乐安带着净涪和五色鹿去了他自己独居的院子。 院子里头,早有管事领着一众婢仆守在院门外,见得刘乐安领着一僧侣并一只鹿自外间回来,也不惊讶,只和刘乐安等见礼。 刘乐安挥退婢仆,却问管事道:“静室整理清扫干净了吗?” 管事不敢去看净涪和他身旁的五色鹿,只垂手恭声答道:“自老爷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清扫整理过了。” 刘乐安点了点头,却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示意那名管事等一等,自己回身又问净涪道:“净涪师父,可需要为您备水沐浴?” 沐浴净身这事情,其实刘乐安早在请净涪去往佛堂的那时候就该问过净涪的。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习惯,每自外间归来踏入佛堂,都得以清水洗去一身尘埃,才敢踏入佛堂。 这时候提起,是真的迟了。 但当时刘乐安请净涪去佛堂的时候,心情实在过于激动,全没想起这一茬。等他想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带着净涪回到正院里了。 不过刘乐安也不会因此就觉得一身风尘的净涪不洁,玷污了佛堂就是了。恰恰相反,哪怕这个时候刘乐安想起了他们刘家的规矩,也还觉得佛堂那边还有佛光留存。 因为净涪这位比丘,他们家的佛堂这回才可算得上真正的添光增彩。 净涪一身修为,尘埃之类的东西是不可能真的落在净涪身上的,但能有条件让他沐浴净身,他也不介意就是了。 刘乐安见得净涪点头,便立时侧头去问管事,“如何?可备好清水了?” 管事连忙应道:“备下了。” 因为刘乐安的习惯,他院子里的管事那是早早就备下热水了的。可那都是替刘乐安备下的,没预料到会有净涪。但也无碍,因着下面婢仆的一次意外,刘乐安惯常用过的那个木桶破了,现在摆放在净房里的木桶是新制的。因木桶新制,内里的布巾等物什他也都换了一套全新的,拿来待客全不失礼。 为了让刘乐安知晓,他还特意说道:“下头的人都仔细着呢。” 刘乐安听得管事这么说,又看管事面色,便知道个中约有玄机,他赞许地看得管事一眼,又自和净涪道:“净涪师父,请随我来。” 刘乐安一路将净涪送入了净房,才转身退了出去,这一关上门扉,便看见了守在门外的五色鹿。 他沉吟了一下,竟又弯身,以平等正视的态度询问五色鹿:“灵鹿,可需要替你准备草食?” 净涪没理会外间的诸事,他随手往门扉处一扬,便有一道佛光落在门扉上,须臾生成一种禁制,将整一个净房都封锁起来。 随后,他往那配了药材烧出的热水看了一眼,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那一桶热水便往侧旁挪去了,空出一个位置来。 净涪见状,却是从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摸出浴桶放下,又招来净水注入,更以空明灵火烧热,才收了灵火,解下衣裳跨入浴桶中,开始沐浴。 空明灵火烧热的净水比之凡火烧热的凡水来,更暖融,也更清和。 暖融的是肉身,清和的是灵台。 肉身与灵台的截然不同的感受,非但没有相互碰撞抵触,反给净涪带来双重的享受。 只是这样足称奇特的享受,于净涪而言不过是寻常,并不能令他如何沉醉,只算是能让他稍稍放松,然后再以更专注更平稳的精神去体悟其他诸事而已。 半柱香时间之后,净涪便从木桶中跨出,换上一身干净整洁的僧袍僧衣,重新戴上佛珠,收拾了他自己的东西,又令那刘乐安的木桶挪回原位后,便带上他的随身褡裢,拉开门走了出去。 此间除了五色鹿之外,没有人看见门扉被打开之时一闪消没的金色佛光。 刘乐安听得动静,便站直了身体,扭头往净涪那边望来。 净涪并没有特意遮掩,所以刘乐安完全可以看见净房里头那一桶还飘着热气的干净热水。他目光在净涪身上飘了飘,却也没有多问,而是笑着与净涪道:“净涪师父,请随我来。” 净涪合十点头,抬脚便跟上了先迈开脚步的刘乐安。 五色鹿自也跟在净涪身侧。 两人一鹿很快停在了一扇紧闭的门户前,刘乐安从身上摸出钥匙打开了门锁,但他就站在大开的门边,没往里踏入一步,而是向净涪合掌一拜,“净涪师父,请。” 净涪合掌还了一礼,但这一礼结束之后,他却没有立时踏入静室,而是屈指在门框上敲了一下。 “笃。”不轻不重的一声敲击声,却让站在门边上的刘乐安霎那恍惚,久久未曾回神。 五色鹿也听见了这一声响,长久陪伴在净涪身侧的它自然是不会错解净涪在那一声敲击中表达的意思,但它看也没看那刘乐安一眼,而只是一直注视着净涪。 既然已经和刘乐安交代清楚了,净涪也没再看刘乐安,便要抬脚往静室里去。 但他还没有动作,先就低头往下一扫,望见了始终注视着他的五色鹿。 第450章 要求如何 净涪动作一顿,又弯下腰在五色鹿脑袋上拍了一拍,这才真的跨过门槛,直接将门扉阖上。 他也没用那门外挂着的门锁,而是依旧拍了一道禁制上去。 这禁制将一整个静室保护起来之后,净涪便没再理会外事了,径直走到静室中央的案桌后坐下。 案桌是空的,没摆放着什么东西,倒也省了净涪收拾。 净涪自自己的随身褡裢里取出一应笔墨纸张并按着自己的习惯布置妥当后,便将那六片鎏刻着金色文字的贝叶取出,依照顺序一一摆放在案桌上。 然后,他抽了那片刚得到的贝叶拿定,于心中默诵经文,以体悟经中要义。 ‘尊重正教分第十二。’ ‘复次,须菩提,随说是经,乃至四句偈等,当知此处,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皆应供养如佛塔庙,何况有人尽能受持读诵。须菩提,当知是人成就最上第一稀有之法。若是经典所在之处,则为有佛,若尊重弟子。’ 但他才如此默诵过一遍,本尊便直接遁入了识海世界,将肉身留给了净涪佛身。 佛身深知此段经义与净涪本尊行走之道极不契合,也不勉强他,自己出了识海世界接掌肉身。 事实上,净涪本尊这般反应已经是很给他脸面了,若换了魔身…… 佛身当即便摇了头,他也没再多想,当即便收摄了诸般杂念,要认真参悟这一段经义。 然而,他才刚念及魔身,便听到了魔身的话响在耳边。 他竟是在这个当口从熟睡中醒过来了。 ‘參什么参?这段佛经的意思有什么可参悟的?不过就是……’ 到底是顾及到佛门那几位世尊对他们的看重和庇护,魔身没多说什么。但魔身没将话说出口也没耽误净涪本尊和佛身领会他的意思。 这段佛经不过是宣扬自身正统,夸耀自身,要世人敬重且敬慕佛统而已,对道的参悟全无帮助。 若真要归类,其实不过是愚人手段。 骗人的东西。 佛身摇摇头,没太在意魔身的说法,他语气宽和,‘不过是要人坚定向佛心念而已,既要学佛,当然不能半途而废,见异思迁。将佛视作世上第一等,才能让人一直孜孜不倦地追求不是?’ 魔身只是呵呵冷笑得两声,道:‘你既愿意,你且自己来吧,莫要扯上我。’ 净涪本尊一直在识海世界中央闭目静坐,全不理会外事。 佛身也是笑得两声,却和魔身说道,‘魔身,你我该知晓,世间愚人总比聪明人的多,但不论他们是愚笨还是聪明,却都能从这段经文中体悟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这,就已经足够了。’ 魔身懒得再理会他,直接一个翻身,也学着净涪本尊的模样两耳一闭,不再理会佛身。 佛身没生气,也没太将魔身的话放在心上,仍自拿了这一段经义去细细揣摩那位世尊隐藏在经文背后的意图。 他如何不清楚,这段经义上是有过分夸耀佛法的地方。但其实细细琢磨过去,这段经文谁也不能说它就错了。 佛门经典所在的地方,是佛理所在,亦是诸佛陀、菩萨乃至罗汉、金刚目光所投注的地方,说是有佛不为过。 至于所谓的“最上第一稀有之法”。这还该是看这“最上第一稀有之法”是对谁说的。 于金刚、罗汉、菩萨、佛陀等诸位尊者来说,这诵读体悟《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确实也是“最上第一稀有之法”。对那些渴求解脱之道而不得门而入的凡俗来说,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自更是他们所能得到的“最上第一稀有之法”。 这段佛经说错了吗? 没有啊。 悟经者当在经文中了悟智慧,而绝非仅口诵而不留心。 南无阿弥陀佛。 净涪佛身笑了一下,出得定中,又将他手上握着的那一片贝叶放回到那五片贝叶中间,自己取水磨出墨汁,调以金粉,待到墨汁浓稠明亮,便将墨砚放到了一侧,然后才提笔蘸墨,在铺开的雪白纸张上落笔成文。 “尊重正教分第十二。” “复次,须菩提,随说是经,……若是经典所在之处,则为有佛,若尊重弟子。” 誊抄完一张,净涪佛身没有停笔,而是将这一张写了经文的纸张抽出放置一侧,继续在露出的空白纸张上落笔成文。 净涪佛身不紧不慢地誊抄佛经,被净涪安抚过的五色鹿也安闲自在地守在门外,但刘家,或者说是刘家正堂里的刘家人,却没那么舒适闲逸。 也不是就说他们的日子过得不甚安生,而是他们被刘乐安扔下的炸弹炸得心神不宁,故此才没有那么闲逸。 刘乐安也没坐下,他直接站在正堂上,抬头仰望着正堂上方高挂的匾额,极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神,然而这完全没用。 从净涪踏入静室的那一刻起,他的脑海里就只有一句话盘旋回复,始终没能分出一点空间来给他思考。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静室那边走到正堂,又是怎么吩咐管事召集家中人丁,更不知道自己都是怎么和家人开口的。 净涪师父说:他从他们刘家得到一份《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故而将许他们刘家一个要求,以了佛经因果,令他们刘家仔细斟酌。 许他们刘家一个要求。 许他们刘家一个要求…… 许他们刘家一个要求啊! 说这话的,还是妙音寺的净涪比丘,是那位得世尊阿弥陀亲授真经的净涪比丘! 那位净涪比丘还没有对他提出限定条件,也就是说,不论是什么要求,只要他们提出了,净涪比丘都会应允。 刘乐安愣怔出神的时候,刘家几房的人却都已经回神了,其中,尤以幼子在静宇寺皈依修行的刘家长房最为迅速。 长房的刘大与自家夫人对视一眼,各自点头,都不需要一番商量,便各自安坐在位置上,看着其他各房的兄弟妯娌或兴奋或激动或畅快的表情。 倒是刘夫人几乎是第一时间便发现了自家长子长媳的异状,但她只是略一思索,便叹了一口气,闭目养神。 长子和长媳想要达成心愿,怕是没那么容易,即便那位净涪比丘取走的那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根本就是自家小孙子从静宇寺那边送回来的。 老爷心底更重要的,不是谁,而根本就是家族。 是一整个刘家。 现在得承净涪比丘亲口允诺,几乎可以想见刘家日后的绵延福泽,他又怎么会愿意将这一个要求用在家族的某一个子弟身上? 刘老夫人也一直没说话,只和刘老太爷两人挨着软榻养神。 过得足有半日余,腹部传来的鼓鸣声终于将刘乐安的神智从不知名的地方拉了回来。 刘乐安的目光在堂屋中转了一圈。 堂屋上的所有人都提起了心神,或从软榻上坐起,或睁开眼睛,或挺直腰背,总而言之,不论他们先前都在和谁说什么,又在心底想的什么,这会儿都已经定下心神,迎上了刘乐安的目光。 刘乐安清了清嗓音,问道:“大家都有些什么想法,且说来听听吧。” 出于敬重,刘乐安先望向了刘家老太爷。 刘家老太爷垂着眼睑,虽一副老迈的姿态,话气却很足,他道,“无论如何,这要求不能绕开净行。” 刘家老太爷这话话音一落,刘大、刘大夫人连带着他们所出的子嗣脸上也都闪过一丝惊喜,但备受长辈疼宠的嫡幼子刘五就有些不得劲了。可即便他往日里再受宠,在这个当口上,还轮不到他插话。 刘老夫人点了点头,用同样的声音缓慢地道,“确实,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净行从静宇寺中送出,如今被净涪比丘拿去,原是该当的事情。但净涪比丘既许了我等要求,这要求再如何也不能绕开净行。” 虽刘老夫人话中没有着重点明,但这堂屋中的所有人听到静宇寺这三个字的时候,也都静了半响。 刘乐安听得话音,如同被谁兜头泼了一桶冰水一样,整个人都冷静了几分。 没错,净涪比丘确实是在他们刘家佛堂得到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片,但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片却是净行从静宇寺里送出来的。 虽然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片在离开静宇寺的时候不过是一片空白的贝叶,根本没谁在意,但当这一片贝叶到了净涪比丘手中显出它的真身,却就没谁能够忽视了。 也绝对不可能有谁能够忽视。 第451章 净行任务 刘乐安也没希冀过净涪在他刘家这里拿走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的事情能瞒得过静宇寺。 事关《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这部世尊亲授真经,净涪比丘的一举一动哪个人哪座山寺佛庙没有处处留意着?尤其是那些在净涪比丘行进路线上的有心人,则更加。 刘乐安原本被美好愿景冲得几近失却了理智的大脑此时彻彻底底地冷静了下来。 一直留心着刘乐安情绪变化的刘大和刘大夫人见状,都稍稍放松了绷紧的神经。 刘乐安此时全没分神去关注他的长子长媳,实在是随着他倾向的偏移,这正堂里坐着的人也都各有变化,他看向了他的夫人。 刘夫人见刘乐安目光转来,便一颌首,答道:“此事说来,其实都着落在因果上。” 刘家阖家信佛,自然也笃信因果。 刘夫人这话一出,不说堂上所有人,泰半的人脸上都显出了几许恍然。 “老爷,”刘夫人顿了顿,目光悄然掠过自己的长子长媳,心下一叹,道,“净涪比丘取走的那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谁又说,不是世尊见怜,才与行哥儿的一线机缘?” 刘乐安垂目,在心里揣度半响,才将目光转向自家长子。 刘大知道,自家这三位长辈的表态,大体上已经确定了这件事的处理基调,后头便是诸位兄弟再有别的心思,也不可能动摇得了这个根本。可这并不代表他就可以什么话都不说了。 他想了想,迎着刘乐安的目光道:“父亲,我们家缺一个能真正支撑家族千年不倒的子弟。而若能补足他的不足之处,那净行……” “就是这个不二人选。” 刘乐安想了想,沉沉一点头。 既已经有了自家相公和几位长辈的支持,刘大夫人便只道:“儿媳听老爷的。” 刘大夫人说完,便该轮到刘二了。 一直稳稳坐在那里的刘二似乎早就有了决断,他道:“为我刘家计,也确实不该撇开行哥儿。” 听得刘二这么说,刘大和刘大夫人对视一眼,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来。 大局已定。 果不其然,刘大刘二下头的兄弟纵还不如何甘心,但这个时候也都再无二话。 刘乐安最后点了点头,又道:“那我们再来斟酌斟酌,该与净涪比丘提个什么要求。”刘乐安这话一落,整个正堂顿时就热闹了。 刘家这边的斟酌和考量,净涪三身都没在意,因为他们都忙,没空。 佛身自操纵了肉身一字一字认真誊抄新得的“尊重正教分”经文,本尊在识海世界里静悟,而才刚醒来的魔身却是在忙着整理他沉睡这段时间以来各方传出的动向。 除了净涪之外,五色鹿也在抓紧时间修炼,也一样没空抽出心思来关注刘家。 但净涪不在意,五色鹿没注意,却不代表别的人就都和他们一样了。 静宇寺那边这时候就掀起了一片浪潮。 十数位大和尚齐聚静宇寺主持云房,关闭门户商量半日,就有一道法旨从主持云房传出。 很快,一个不甚稀奇的平常任务在杂事堂的任务栏里挂了起来。不过等上一炷香的时间,这个任务便被负责分配弟子日常任务的理事比丘分到了一个菩提院的小沙弥头上。 这小沙弥法号,净行。 净行小沙弥拿着手里的任务竹简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日,不是太明白这任务的要求,站在杂事堂里仔细想了很久,才终于想到了去找人。 到得这净行小沙弥的身形消失之后,一直埋头料理事务仿佛很是专注忙碌的理事比丘才抬起头来,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净行小沙弥消失的方向。 都是少小入寺皈依,都是日夜相对一同修行的师兄弟,寺里的沙弥、比丘谁不知道谁?如何不知道这位净行师弟的情况? 往日里见到这位净行师弟,谁不都是既点头又摇头? 但现在,理事比丘更想以身代之。 理事比丘愣怔半响,在侧旁的师兄弟看不过去,就要过来提醒他的时候才蓦然回神。他向着旁边的师兄弟们笑着摇了摇头,便就收敛了心神,埋头工作。 消息的传递,很多时候真是比人的速度快多了。 净行小沙弥还在半路上,他手上那一份平常简单的任务内里的种种干系就已经传遍了一整个静宇寺。 故而净行小沙弥这一路走过,望见的都是他熟悉的师兄弟们不怎么明白的表情。 净行小沙弥挠了挠头,停在菩提院们外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明白。 但他对这样的情景已经无比习惯,早早就形成了一套解决的方案——想不明白的就不想,做自己明白的。 而他所谓的明白的事情,在当下这种时候,就是去找他的师父。 净行小沙弥站在一处院子外,熟门熟路地敲了敲院门,几乎是他才刚收回手,就有一个随侍沙弥从院子里走出来。 见了他,这随侍沙弥也不奇怪,只用一种和其他师兄弟相似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后垂眉叹息一般地道:“净行师兄自去吧,师父在正堂里等着你。” 净行小沙弥冲着他笑了笑,也不觉得奇怪,真就自己往正堂去了。 随侍沙弥站在院门边上,看着净行小沙弥的身影消失,又是摇了摇头,才阖上院门走入他先前待着的小间里。 净行小沙弥到得正堂,先就老老实实冲着里头合掌弯身一拜,道:“师父,弟子来了。” 里头闭目等待的大和尚边撩开眼皮边应道:“进来吧。” 净行小沙弥进得正堂,大和尚看他一眼,见他仍是惯常的懵懵懂懂的模样,心下不免叹得一声,“坐吧,别多礼了。” 净行小沙弥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拜了一拜,才应声在大和尚下首的蒲团上坐了。 大和尚和声问道:“什么事?” “师父,”净行小沙弥取出那片任务竹简双手托着递了上去,“弟子不怎么明白这个任务。” 因他的不足满寺皆知,所以即便寺里有任务下发给弟子,落到他手上的都是简单到他能理解而且能够完成的任务。可现在的这一个,却实实在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大和尚也知道自己这弟子的难处,他早在主持云房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准备,如今自也没有多话,直接就将那一片任务竹简拿了过来。 他低头看得一眼,确定这个任务真就是寺里师兄弟们早先议定的任务,便随手将任务竹简还给了净行小沙弥,和声与他细细解说。 “这任务呢,是寺里听闻袁城刘家庄附近发生了一桩异事,需要派人去查探查探。因你俗家就是在刘家庄里的,寺里便干脆遣你过去问一问。你只需要……” 大和尚不愧是净行沙弥的师父,他了解自己的这个弟子,能用最契合净行沙弥思考方式的话语来和他解说任务内容。 所以大和尚只是这么说了一回,净行沙弥便完全理解了任务的意思,他点了点头,“其实就是回家去问一问,然后让祖父他给寺里回信就可以了么?” 大和尚点头。 净行沙弥松了一口气,笑道:“这个简单,我会。” 净行沙弥确实是高兴的,同样作为寺里的沙弥,其他师兄弟接任务可以出寺完成,而他因为自身局限,却只能留在寺里做些不大不小的事情,虽然他寺里的任务都能完成得好好的,但看着师兄弟们出寺又回寺,他也不是不失落的。 虽然因他心中诸事不过夜,这些失落都很快散了,但到底留下过痕迹,现在这么一想起来,净行沙弥都有些难过。但这下好了,他也可以出寺去了。 顺道,他还可以回家去见见父亲母亲,兄长姊妹。 大和尚看着他弟子笑得纯粹开怀,也不禁露出了个笑容。 净行沙弥小心抚摸着手中的任务竹简,仔细将它收入袖袋中,竟学着他见过的师兄弟出寺前与师父告别的模样,从蒲团中走出来,立在堂中向着上首的大和尚大礼拜得三拜,道:“师父,弟子这就去了。” 去什么去?! 大和尚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待他站定后问他道:“你的行囊整理好了?你出寺的手续办妥了?” 这两个问题问下来,净行沙弥都懵了,他呆呆地看着大和尚,半响才想起自己还什么都没有准备,又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大和尚看着净行沙弥这般模样,摇了摇头,抬手一指他方才坐着的蒲团,道:“不急,坐着吧,这些事情待会儿净合会带你去收拾。是我还有些事情问你。” 净行沙弥听说净合师弟会带他去收拾,慢慢地松了一口气。到他听说大和尚有话问他的时候,他又坐直了身体,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等待大和尚发问。 看着很靠谱的模样,但大和尚却知道,这就是一个假象而已。 大和尚心下又叹了一口气,目光在净行沙弥脸上梭巡几回,拿出他惯常对待这弟子的态度缓声问道:“我听说,你前些日子又托人将你誊抄的几部《佛说阿弥陀经》送回刘家去了?” 第452章 净行到来 所以说又,是因为大和尚也知道这事情在净行沙弥这里早就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更甚至,都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 净行沙弥听得这话,想了片刻,才肯定点头答道:“是的,一共四部《佛说阿弥陀经》。” 大和尚顿了顿,又问道:“就只有这四部《佛说阿弥陀经》吗?” 净行沙弥点了点头,望着问话的大和尚有些不理解,但他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坐着。 大和尚迎着自家弟子那种带着奇异不解的目光,却也没有解释,而是再一次问道:“除了四部《佛说阿弥陀经》之外,你送出的东西里,可还有空白的贝叶?” 满世界搜寻《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净涪比丘在刘家庄停留,且寺中师兄弟于定中观照,也发现净涪比丘手上又多了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倘若这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真的就只是源自于刘家,与他们静宇寺别无瓜葛也就罢了。 偏偏他们定中观照时还发现,那片原本仅仅只是空白贝叶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根本就是自家弟子前不久从寺里送出去的。 它原该在静宇寺的。 它是他们静宇寺的东西。 可现在…… 那片贝叶在袁城刘家时遇上了恰也在刘家做客的净涪比丘,不,是净涪比丘在刘家找到了那片贝叶,取出了那片贝叶中鎏刻着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那由贝叶牵引着的因果更由此落到了刘家头上。 大和尚看着自家这个还摸不着头脑的弟子,再次在心底叹得一口气。 也就是净行了,若换了其他人,少不得被寺里追究一番因由。 唉,到底还是他们静宇寺与《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与净涪比丘因缘不足,不然那片贝叶也不会不早不晚偏在这个时候被送出了静宇寺。 明明看净涪比丘这一路走过的路,完全就是往他们静宇寺来的。 净行沙弥见大和尚又郑重地问了一遍,纵然还是没有想明白,也还是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下,才犹疑地答道:“可能……可能还有一片贝叶。” 大和尚一垂眼睑,低声问道:“那片贝叶,你哪里来的?” 幸好净行沙弥虽不灵醒,想问题也慢,但他记忆很好,很长时间之前的事情也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如今听大和尚这么一问,他埋头想了想,也真的就在记忆里找到了那片贝叶的来历。 “是……是我上次在完成一次整理任务的时候从菩提院正院里的一尊佛陀脚下发现的,”他扭着手指道,“我……我问过几位师兄,几位师兄都说不是他的,我就自己拿回去了。” “这次抄经给家里人祈福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格外的流畅顺利,我在整理的时候,一个顺手就将那片贝叶放入佛经里了,后来……后来好像也没拿出来。” 什么好像?根本就是没有! 大和尚静坐半响,才睁开眼睛来望向下首的这个弟子,定定看得半响后,无话可说,只能闭着眼睛一摆手,道:“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收拾了东西,就去做任务吧。” 净行沙弥敏感地察觉到不对,久久没有动作,皱着眉头倔强地看着大和尚。 大和尚等了半响,没见净行沙弥与他道别,睁开眼睛问他道:“怎么了?” 净行沙弥咬了咬牙帮子,似乎做错了事情一般问道:“师父,那片贝叶是不是……是不是您的?” 他扬起声音道:“我去给您要回来吧!” 大和尚愣住了,看得他半响后,忽然笑道:“我倒是希望那是我的,可惜,不是。” 净行沙弥没预料到大和尚的答案,“啊?” “啊什么啊?”大和尚笑斥了一句,扬手赶他,“去吧,去找净合收拾了行囊就上路,别在路上耽搁太久,尽快赶回去。回去之后……” 他道:“也不用急着赶回来。” 净行沙弥半响没反应回来,但已经下意识地将这些话牢牢地记在了心上。 “是,弟子记下了。” 他抬头仔细望得大和尚好一会儿,见大和尚的眼神表情都恢复成平常的模样,松了老大一口气,才放心与大和尚一礼,退了下去。 大和尚看着这个弟子恭敬地退出门外,才转身去寻净合,忽然开口说道:“或许,它曾经是你的……” 这正堂里明明只有大和尚一人,却在大和尚这句话落下之后,凭空一道声音响起,顺应着大和尚的话道:“那片贝叶可能还真的曾是你这弟子的。” 又有另一个声音说道:“净行这弟子素来就不差,能将这一份机缘拿到手,就更能补全他的不足,于我静宇寺而言,也算不错了。” 刘家那边便是再想截取这一段机缘,也得顾虑到他们静宇寺,所以这份机缘的大头,应该还会着落在净行这沙弥身上。刘家能够拿到的,就只是边角而已。 “确实,净行这弟子最宝贵的便是那份罕见的专注和热忱,足以令人动容。想来便是净涪比丘见了,也会为他侧目。” “若能得净涪比丘相助,净行成长起来所需要的时间必定会大幅度削减。或许,他会成为我静宇寺壮大的关键。” 正堂里坐着的大和尚一直等到诸位大和尚都出声之后,才笑着道:“到底是我佛慈悲,南无阿弥陀佛。” “我佛慈悲,南无阿弥陀佛。” “我佛慈悲,南无阿弥陀佛。” 一时,正堂里响起了一片的佛唱声。 净行沙弥是不知道他离开后他师父都在想些什么说些什么,他只牢牢记住他师父的交代,去寻了净合沙弥,又在净合沙弥的帮助下收拾了行囊,去杂事堂完成了诸般手续,才在净合沙弥等一众师兄弟的目送下背着随身褡裢下了静宇寺。 因他师父叮嘱他路上不要耽搁,他连寺下小镇里常备的马车都没租用,单靠自己的一双腿,日夜兼程地向着刘家的方向急步走去。到他出现在刘家庄的时候,距离他从静宇寺出来也就用了不过三天余时间。 饶是刘乐安早有准备,真正看到灰头土脸被门房引进屋里的净行沙弥的时候,也不禁被惊住了。 “净……净行沙弥?” 净行沙弥见得祖父认出了他,很高兴地咧开嘴笑,露出一口和他现在形象极不相符的白牙。 “是,祖……”他刚想说什么,却忽然间回过神来,挺直了身体合掌躬身拜了一拜,道,“小僧静宇寺净行,见过刘檀越。” 刘乐安心中叹了一口气,却也正色合掌与净行沙弥见过,才道:“怎么赶得这么急,快来人,给沙弥备水,再去置一桌素斋来。” 净行沙弥却是摇头,完全无视自己的一身狼狈,板着脸有模有样地道:“檀越且慢,请听小僧说正事。” 刘乐安看净行表情,无奈地一点头,道:“沙弥请说。” 净行沙弥将自己贴身收放的那片任务竹简取出,双手托着捧到刘乐安面前,边递给他边道:“小僧此次出寺,是有任务要来询问檀越,请檀越仔细想明白,写成书信,好让小僧递交回寺。” 刘乐安看着净行沙弥生疏且板硬的动作语言,便知这话这作态必不是他自己所想,而是有人提前教的他,而他现在在他面前照搬出来而已。 可单单是净行的到来,以及现在被他拿在手上的那片静宇寺所出的任务竹简,便已经说明了静宇寺那边的态度。 实由不得他推诿。 刘乐安心念电转,面上慈和笑容不变,他道:“是,老夫晓得了,沙弥且请问来。” 净行沙弥有模有样地点了点头,问道:“寺里听闻附近发生了一桩异事,可真有此事?” 刘乐安这一听,便知静宇寺要问的并不真的是什么异事,而是要他亲口承认净涪比丘真的在他们这里取走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 他点了点头,正要说些什么。 净行沙弥却正色打断了他,道:“檀越不必与小僧细说,只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仔细写来,待小僧离开之前,给小僧带回寺里就是了。” 刘乐安点头,也郑重地应了。 如此一翻来回之后,重新仔细将刘乐安交还回来的任务竹简贴身收好后,净行沙弥才放下了学来的板正脸色,冲着刘乐安大大地笑着,还唤道:“祖父。” 刘乐安见得他这般,好笑地摇着头,但也重重地应了一声,才道:“这趟回来,现在家里住下,别急着回去。” 净行沙弥重重地一点头,咧着嘴笑道:“我知道了,师父他也是这么叮嘱我的。” “哦?”刘乐安领了净行从正堂的侧门处走出,去往已经为他准备好净水的净行在刘家的院子,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师父也是这么吩咐的你?” “是啊,”净行沙弥全然不觉,直接就将他接了任务后去菩提院见他师父时的话语都说了出来,还问刘乐安道,“祖父,你有在那四部《佛说阿弥陀经》里看见一片贝叶吗?” 净行这时候还不知道那片贝叶早就被净涪拿走了,他还想着找出那片贝叶,拿回去给他师父呢。 既然师父都已经问起,他又在这个时候回来了,自然该找一找,等回去的时候拿给师父看看。如果那片贝叶真是师父的,就该还给师父。 刘乐安没看出净行的心思。 也不是净行的心思藏得太深,而是刘乐安这会儿根本就没分神注意净行,所以就完全没发现净行那几乎写在脸上的决定。 “哦,那片贝叶啊……”他回答得漫不经心,“那片贝叶被净涪比丘拿走了。” 净行沙弥完全没想起净涪比丘是谁,一时皱紧了眉头,加重了语气近乎质问地问道,“祖父,您怎么能随便将寺里的东西给别人?” 刘乐安听得净行沙弥这番责问,被惊得停下了脚步,愣愣地望着净行沙弥那喷着怒火的双眼。 净行沙弥却还问道:“那位净涪比丘现在在哪里?走了吗?走多久了?不行,我得去找他!” 他掉头就要去追他以为的已经离开了的净涪,也不管刘乐安都是个什么反应。 刘乐安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净行沙弥的手,用浑然不似老人的矫健动作拦下了净行。 “站住!” 净行沙弥倔强地瞪着眼睛怒视刘乐安,似乎刘乐安不拿出个说法来,他就不会答应一样。 刘乐安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和净行沙弥解释道:“净涪比丘,是妙音寺的那位净涪比丘。” 净行沙弥皱着眉头,完全有听没有懂。 刘乐安见状,不知是该怨责自己思虑不周还是该骂净行榆木脑袋,但这个时候,他也只能和净行更详细地解释:“是那位得世尊亲授真经的妙音寺净涪比丘。” 被世尊亲授真经这么几个字震住了净行依旧没有懂,但已经平静心情了,他想了好一会儿,还是问刘乐安道:“所以?” 刘乐安叹了一口气,“你送回来的那片空白的贝叶,在净涪比丘手中显出了本相。” 第453章 幼鹿守门 “它是佛传真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一页经页。” 净行沙弥这下听明白了,但他的眉关却皱得更紧,脸色也越显苦楚,“那怎么办呢?怎么将贝叶还给师父?” 虽然净行沙弥的脑袋比较木,但他也明白,那片贝叶的本相既然是真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一页经页,那它就该是净涪比丘的。 更何况,那片贝叶离开静宇寺那会儿,包括它落到净涪比丘手上之前,它都不过就是一张无人在意的废纸一样的东西,现在它在净涪比丘手里恢复了本相,他就想讨回…… 没有这个道理的啊。 可如果他拿不回贝叶,他又无没有办法将它送到师父那里去。 刘乐安却是在心底冷哼了一声。 还什么还?真当那片贝叶就是他静宇寺的么?! 净行到底是刘乐安的嫡亲孙子,看着净行现在这副为难的模样,刘乐安不好怪责净行,就很爽快干脆地将怒火喷向静宇寺。 他静宇寺的人倒真是好意思,半句话不说,就单只推了一个弄不清楚状况,想不明白内里,权衡不了利弊的孩子出来! 偏就为难人家孩子! 但愤怒归愤怒,自家的孩子还是自家疼,左右他已经就此事做下了决定,现在也不会临时反悔。 他叹得一口气,开始和净行沙弥一条一条地将事情捋顺捋清了。 耗费了他整整半天的时间,刘乐安才算是将净行那打结的脑筋给重新理顺了。 在刘乐安终于停下话头,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水滋润他干涩的咽喉的时候,他满意地听见了净行的话。 “原来是这样啊,那行,祖父你写好信,我回寺的时候就拿回去给师父。” 净行脑袋木不假,但他从小到大就有一个好处,但凡是他相信的,他就不会怀疑,更不会多想,现在也是一样。 刘乐安笑着点了点头,但当他撩起眼皮看净行的时候,他那眼皮子都是一跳一跳的。 净行虽然是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的,但他那一身风尘的狼狈,却也极其碍眼。偏净行自己还没有半点自觉,仍然乐呵呵地看着刘乐安,仿佛他给他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刘乐安扶额,无力地挥挥手,道:“你快去梳洗整理了吧,也不嫌脏么?” 净行仍是乐呵呵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袖,没动作,只望着刘乐安问:“祖父,净涪比丘还在家里么?” 刘乐安自得地点了点头,然后才问道:“怎么了?你想……” 净行眼睛都是光亮的,“我想,我想见见他。” 刘乐安打量了净行沙弥几眼问他:“你想见他,见他干什么呢?” 净行老老实实地答道:“听说净涪比丘很厉害,我,我想向他请教。” 刘乐安顿了一顿,才又问道:“你想向他请教什么?” 净行道:“我想问问他,怎么修行才是好的。” 他说道这里,不由得伸手挠了挠脑袋,避开了刘乐安的目光,“我,我修行的进境比师兄弟们慢。” 是慢很多。 净行哪怕对很多事情都不太留心,也不太在意,但他也还只是一个少年,也会与人攀比,也会为了自己的修行进展缓慢而难过。 “这样啊,也可以。”刘乐安笑了,逗他道,“不过我们家很多人都想见他啊,所以得排队,而你……” 净行沙弥整个人都有点颓。 “你回来得实在太晚了,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轮得到你。” “哦。”净行沙弥听完,最后支撑他的那点力气都被抽去了,但他很快就打起了精神,问道,“祖父,那什么时候会轮到我呢?” 刘乐安终于忍耐不住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 净行沙弥完全弄不明白刘乐安笑的什么,只能瞪着眼睛看着。 值等到刘乐安自己笑完笑够了,才与他道:“等什么时候净涪比丘从静室里出来,自然就是什么时候轮到你见他。” 净行沙弥听着这话,好一会儿才理解了刘乐安的意思,他几乎是立即就笑了起来。但他才刚咧开嘴,就想起了什么,急问刘乐安道:“那……祖父……排……排队……” “那排队啊……”刘乐安也不和净行沙弥明说,只哄他道,“你不知道吗?排在队伍最前面的,就是你祖父我啊。” “我将我的位置让给你。” 净行沙弥连声道谢,才终于在刘乐安传唤来的管家的带领下去洗漱沐浴了。 刘乐安看着净行沙弥远去,自己一个人坐在大厅里端着茶慢品,直待到那一盏失却了温度却似乎凭空添出些别的滋味的茶水饮尽,他才施施然地搁下茶盏,起身回了书院。 净行沙弥麻利地洗干净了自己,给自己换上了簇新的僧衣僧袍,又去拜见过诸位长辈,略坐得一坐,便拿目光去看刘乐安。 刘乐安坐在上首,见净行沙弥的目光几度飘来,心中满意,他在心底笑得一声,便仔细搁下手里捧着的佛经,团团看得堂屋中次第坐着的人一眼,却是与最上首的刘家老太爷道:“父亲,我先带净行去静室那边了。” 刘家老太爷眼角余光瞥见那已经站起来了的净行,点了点头,道:“去吧。” 他略停得一停,又摸出一块令牌递给刘乐安,还叮嘱道,“若是在外头等得久了,就让他先在我的静室里等着,那里近。” 确实,那一片静室里,就数刘家老太爷的静室与刘乐安的家主静室离得最近,布置得也最是仔细。 刘乐安接过令牌,领着净行沙弥自去了,只留下一室人各异的目光。 而这些人里头,还要数刘大一脉最是激动欢喜。 刘大夫人甚至捻着帕子拭去自己的泪水,心里直念佛。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净行沙弥似乎察觉到了些什么,在临近跨过门槛迈出堂屋去的时候,回头看了刘大夫人一眼,对着她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净行的这动作,刘乐安全作不知,他只是略略放慢了动作,稍等了净行一会儿,到得净行跟上了,才恢复成正常的步速。 一老一少穿门过户,很快就来到了净涪的静室之外。 原本隐在虚空中的五色鹿察觉到他们的到来,早早自虚空中走了出来,背对着静室紧闭的房门,直盯着刘乐安和净行沙弥所在的方向。 刘乐安领着净行才转过一个拐角,刚刚望见他静室的轮廓,便被一股气机锁定,压在原地,半点动弹不得。刘乐安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强撑着身体向前方盯着他祖孙两人的五色鹿合掌躬身,深深拜得一拜,开口唤道:“灵鹿。” 五色鹿不为所动,仍旧直直地盯着他。 刘乐安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一直跟在他身侧的净行沙弥却在此时抬脚从他身后迈出,也是合掌躬身和五色鹿拜了一拜,问道:“可是净涪比丘座前灵鹿?” 许是被“净涪比丘座前灵鹿”这个称呼给取悦了,也可能是因为净行沙弥给它的感觉确实舒服,五色鹿待他的态度比对刘乐安的态度要好一点。 它冲着净行沙弥点了点头。 一旁的刘乐安松了口气,明智地噤声,将交涉权给了净行。 净行沙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见五色鹿应声之后,他又上前一步,自我介绍道:“灵鹿,小僧乃是静宇寺菩提院的净行。” 他似乎是第一次这么对外人介绍自己,虽然背梁挺得笔直,话语听上去也没甚差错,但配上他既僵硬又似乎透出点高兴的面皮,就怎么看怎么别扭了。 不过五色鹿也没在意,它又点了点头,从他叫了一声:“呦?” 净行沙弥答道:“小僧听说,净涪比丘就在这里,所以……所以想来请教,希望比丘……比丘可以指点指点小僧。” 五色鹿眯着眼睛仔细打量得他几眼,又叫了一声:“呦。” 净行沙弥听得,却只问道:“那……那我……我可以……可以像你这样……等在这里吗?” 五色鹿看了看净行,又看了看已经站到了净行侧后方的刘乐安。 刘乐安早在净行和五色鹿这一人一鹿无障碍交流的时候就已经木了脸了,现在见得五色鹿望来,连忙定下神来,又合掌躬身拜了一拜,“请灵鹿开恩。” 五色鹿对着刘乐安摇了摇头,刘乐安以为这回他还要带着净行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了,但没想到,他才刚低了低头,便听得旁边的净行声音响起,“谢谢,谢谢灵鹿。” 刘乐安猛地抬头,正正好看见净行躬身合掌和五色鹿行了一礼,就站直了身体迈开脚步往静室那边走。 咦?咦?咦? 刘乐安愣在原地,全没反应过来。 但五色鹿的目光已经转开他了。 刘乐安看得净行的背影一眼,没多说话,只合掌行了一礼,客套了几句便利索地转身走了。 等到净行听得刘乐安的话,停下脚步扭头望去的时候,他能看见的就只剩下刘乐安转入拐角前最后留下的那一抹衣角了。 第454章 净涪定中 净行沙弥挠着头望得那个拐角半响,才转回身走到五色鹿身边蹲下,问它道:“祖父怎么回去了?” 五色鹿这回倒没有理会他,自转过身去,又恢复了它在净行过来之前的正对着房门的姿势。不过因为净行沙弥这个外人也在这里,五色鹿没有遁入虚空中,而是踏踏实实地显出了身形。 净行沙弥全不在意,他也很利落地转过身去,学着五色鹿的样子也正对着静室紧闭的房门蹲下。 也许是他也察觉到五色鹿的态度,净行一直就只是老老实实地托着腮蹲在门边守着,没讨嫌地去试图和五色鹿搭话。 静室门外这一片地儿就安静得只剩下偶尔吹过的风声和两道呼吸声,直到一阵忽然响起的腹鸣声传来,才打破了这种静谧。 五色鹿扭头望向它身侧蹲着的与它同高的少年沙弥。 净行正摸着肚子皱眉,见得五色鹿望来,脸色霎时涨得通红,但他还是老实开口道:“我……我饿了。” 他的修为还没到能支撑他辟谷的境界,会饿是正常的。会引得五色鹿侧目,那也是因为五色鹿只是一时稀奇而已。毕竟五色鹿见过的修士修为都不低,鲜少会出现净行这样的状况。 净行似乎真的能明白五色鹿的态度,他很快就放缓了脸色,站起身来语气平常地和五色鹿道:“我该去吃饭了。” 他说完,竟还问五色鹿道:“灵鹿你呢?要去吃草了吗?你如果饿的话,就先去吃了吧,我在这里给守着。我还能坚持一会儿。” 饶是五色鹿,听了净行的话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净行明白了五色鹿的意思,笑着挠了挠脑袋,道:“那我就先去吃饭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和五色鹿合掌躬身一拜,才转身往外去了。 五色鹿瞪着他的背影看了好几眼,才侧过头去重新望向静室那紧闭的房门。但半响,它忽然向着静室中叫了一声:“呦。” 没人回应,五色鹿也不失落,它重新安静了下来。 净行很快就填饱了肚子,重又回到了净涪的静室外头。 这会儿,五色鹿没理会他,全当他空气。 净行沙弥不明就里,他奇怪地看得五色鹿几眼,无奈都没得到回应,只能安静下来。 但晚膳用过之后,很快就是晚课时间了,净行是需要做晚课的。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流过,净行沙弥接连看了五色鹿几眼,还是没得到五色鹿的回应,无奈何,他只能伸出手去,戳了戳五色鹿的身体。 说来也是奇怪,平日里连白凌都保持着一小段距离的五色鹿,却就真的让净行这个小沙弥戳中了它的身体。 戳中第一下的时候,五色鹿只当自己是石头,但后来随着净行心情越来越焦急,他下手的频率也往上拔高了一整个档次。且看他那副不厌不烦的模样,该是五色鹿一直没回应他,他就能戳到它回应为止。 五色鹿不胜其扰,只能忿忿地一扭头,狠狠地瞪了这个扰人不倦的小沙弥一眼。 净行沙弥迎上五色鹿生气的眼睛,很有点愧疚,但他看看天色,还是问道:“灵鹿,我要做晚课了,你呢?” 五色鹿叫了一声:“呦。” 净行乖顺地点了点头:“好,我会保持安静的。” 他说完,也没多话,从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取出一个蒲团来,盘膝坐了上去,然后再从手腕上褪下那一串佛珠,两手拿在手上慢慢拨动。 他确实安静,即便是在做晚课,也只有一下一下暗沉的拨弄佛珠的声音。但五色鹿却知道,这个小沙弥并不真就是在偷懒,而只是将诵经的方式改成了默诵。 就如净涪一样。 想到净涪,五色鹿的心情就平和了几分,连早先因净行生起的闷气也都散了。 它将自己的头转回它最习惯的姿态,微闭着眼睛,也随着净行沙弥拨弄佛珠的声音在心底默诵《佛说阿弥陀经》。 做完晚课之后,净行没再像先前那样干等了,他征询过五色鹿,便开始将静室门口的那一片平地布置成他自己的地盘。 譬如他身前的案桌,譬如案桌上照亮这一片地界的油灯,还譬如他手上捧着的那一本佛经。 刘乐安来过一次,询问过净行的需求,却被净行简单的一句“我身上都带了”给打发了。 这一点也像净涪。 净涪也是这样的,他身上什么东西都有,等到需要的时候完全不需要去哪里找,直接翻褡裢就行了。 五色鹿对净行的态度又更友好了一点。 但净行完全没有发现,他甚至都没去想过为什么,只按部就班地忙活他自己的事情。 到得夜深,净行收拾了东西,也没离开这地界,而是在原地铺了被褥,和五色鹿道过一句晚安就睡了。 五色鹿倒是照常的一夜未眠。 第二日一大早,天边只有蒙蒙的一抹亮光,邻里的鸡鸣声甚至都没有响起,净行就自己醒过来了。 五色鹿扭头看得他一眼。 净行精神饱满地侧头望来,见得是它,也不客气地咧着嘴道:“灵鹿,早。” 五色鹿这回很给脸面,它点头叫了一声:“呦。” 都过了昨日那么一日,五色鹿也算是看出来了,这个静宇寺的小沙弥,怕要和它一样,在这里扎根就不会再挪地儿。 果不其然,自打那日之后,净行就像一棵树一样,在静室那一片地儿扎下根须,不急不躁地忙活,等待着静室里的人出来。 就和五色鹿一样。 这一人一鹿的这般作态,不仅仅是刘家乃至刘家庄外都有所耳闻,便连静室里静修的旁人以为该是一无所觉的净涪都是了如指掌。 但净涪本尊依旧闭目静悟,不理外事,净涪佛身也只是侧目往静室门外看得一眼,便全不在意了,也只有闲暇的净涪魔身在佛身暂时停笔的偶然间说上两句。 ‘这法号净行的小沙弥有这心性,却没在当年露出头角,也是可惜了。’ 每到这个时候,佛身便会应答着说上两句,‘便是心性不凡,没有遇上能让他平稳修行的时机,也只能让人偶尔叹一句而已。’ 魔身顿了顿,没说话。 他也确实无话可说,当年景浩界会是那样的局势,其中天道运转占去了五分,左天行又得分去两分,剩下的三分责任,就该是他的了。 不过饶是如此,魔身,或者说净涪,更或是称号天圣的魔君皇甫成,他从来就没有后悔过。 时势锻造英雄,英雄也在掀起洪滔,想不被时势淘汰,想要在时代的浪涛下存活并且崛起,心性确实是必备,但其他的也绝不能少。 一旦少了,世衰事败都是好的,身死魂灭才是等闲。 抄经,静悟,静修;再抄经,再静悟,再静修;又抄经,又静悟,又静修…… 这是净涪佛身在静室里的生活日常。 而魔身也不轻松。 佛身、本尊俱在修持,每常总有些灵光乍现。虽然这些灵光大多都是一闪即逝,只留下那么一点点不甚明显的痕迹,但也有些灵光是能被双身捕捉,拉入定中细细参悟咀嚼的。 每次到了这个时候,魔身也不能仗着自己前世的积累,轻易从那灵光中捕捉到玄机。 那极其不现实。 故而虽魔身总会抽出些时间来注意景浩界各方动态,但也只是扫一眼而已,不重要的琐碎事情就简单扫过,然后又全身心投入修行中。 也只有在极偶尔极偶尔的情况下,魔身的神识会在无意识扫过周围环境的时候看到扎根在他静室外头的一人一鹿两“树”。 然后,也只有那么一两次提到外头的那位净行。 ‘说起来,’魔身在少有的空闲时间中开口,‘他,才该是这一次《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片的因果着落点。’ ‘有想过如何解决这一份因果吗?’ 佛身整理着身前的一沓佛经,将它们放入随身褡裢中,然后又从褡裢里取出一沓雪白的纸张重新铺放在案桌上。 整理了纸张之后,他又开始给案桌上的墨砚添水换墨,顺道还将那盒空掉了的金粉盒填满。 听得魔身这么问话,佛身先看了一眼识海中静修的净涪本尊,见他依旧没有反应,便自己回答道:‘这份因果如何解决,不在他,而在刘家。’ 那净行沙弥,一看就知道都还没有想明白个中关窍,完全不知道他自己就是当下这个漩涡的中心点之一,又会为他自己向他们提什么要求? 而且…… 他怕也无甚渴求。 魔身了然点头,‘那你猜,刘家会想为他向我们索要什么回报?’佛身只是一笑,低着头理着身前的金粉盒子,很随意地回答道:‘他们不是说了吗?补全不足啊。’ 魔身笑了一下,没再说话,只在佛身捻笔凝神的同时清净心神,张开双臂拥抱暗土世界的本源,将自己沉入暗土世界本源隐蔽晦涩的法则波动里。 不足? 在他们看来,这个词被刘家像戴帽子一样锁在净行头上,就是一个笑话。 一个大笑话。 净行这沙弥确实脑筋转得慢了点,但这并不就代表着他身有不足。 他是完好的。 肉身、神魂,俱都是完好无缺。 他们认为他不足,不是他真的就有不足之处,而只是…… 他们认定了他不足。 多么可笑的笑话。 刘家、静宇寺,一个是净行的俗家,一个是净行皈依修行的庙宇,但与净行血脉亲近的刘家、与净行法统亲近的静宇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认为,净行是不足的。 但事实上,净行没有什么缺漏之处。 唯一有问题的仅是,他年幼时反应慢,及至他成长的时候,又没能被妥善教导,反被人盖棺定论,如此而已。 更甚至,便是到了现在,也少有人能够真正的看见这小沙弥,了解他的内里。 不是单纯的孝顺、纯挚、朴实、反应慢、脑筋死板之类的标签,而是真正看见他,了解他所思所想,知他胸中世界色彩。 可惜。 但净涪三身也仅只有这么一句不甚在意的话语而已。而且即便是这么简单的两字评语,也还不是对净行说的,而是对刘家和静宇寺说的。 若他们两家能有谁真正的望见这净行,日后少不得会是他们的一大助力。 偏他们就这样错过了。 至于净涪…… 不论是三身中的哪一个,都从来没起过要将这净行沙弥收在座下以作追随者的心念。 因为这一位真不是追随者的料子。 他有他自己的道。 净涪看得很清楚。 哪怕这净行沙弥的道虽然尚且混沌蒙昧,根本就还只是一抹虚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影子,仿佛一个错眼就消失不见了,但道还是道。 可道就是道,只要给予他时间,给他机会,让他将他的道摸索出来,几乎少有人能压得住他。 第455章 皇甫赌博 净涪自己确实可以,他也有这个自信。 但他不会。 至少不会特意。 不过如果这个时候他还在魔门,净行也是魔门的子弟,一旦确定双方站在对立的位置上,那自然是没得说。这样的人,能提前摁死一个是一个。真要等人成长起来,再来和他拼杀,那就是给自己找麻烦。 因为魔门从来就是这样,争得光明正大,争得你死我活,争得无所不用其极。 既然对立,不是臣服,那就死。 净涪不愿意折损自己的骄傲跪伏在旁人脚下,不愿意让自己成为别人手下亡魂,那自然就是杀。 杀出条血路,杀出个你死我活。 一如他当年那样,踏上鲜血染红的红批,登上白骨堆彻的皇座,俯瞰万臣。 偶尔忆起往昔,净涪胸中却没有多少激昂的战意,只有平静,无波无澜的平静。 往昔俱往,此间确实还有一个皇甫成,却已不再是当年的皇甫成,而他,也只是净涪。 佛门妙音寺的比丘,净涪。 净涪本尊还在静悟,佛身也很是随意平常地捻起金粉,为自己调墨,便连魔身,也似乎全无所动地在这间隙中抽空,继续观望各方动向。 就在这样平常的时候,净涪魔身忽然轻笑了一声,道:“咦?真想不到,这皇甫成竟还有这样的巧思啊。” 净涪本尊察觉到魔身那边传来高涨的兴味,竟在静悟的定境中脱了出来,睁开眼睛往魔身看来。 连净涪本尊都特意从定境中出来了,佛身自也不例外,他将手中的金粉捻住,不让它落入砚台上的墨汁里,却转头去看魔身。 魔身也不卖关子,他直接手指一点,将皇甫成那边的画面投影入识海世界中,让净涪本尊和佛身一起观看。 画面之中,皇甫成一人躺在静室的玉床上,表情或喜或悲或平静或愤怒,不一而足,接连变换。 根本不需要魔身特意解说,只往画面中看得两眼的净涪本尊和佛身便瞧出了个中的关窍,他们同时凝神,望向皇甫成眉心印堂处。 在那里,除了那由皇甫成手上异宝所显化的红莲印记之外,还有一抹彷如墨汁在清水中晕开后留下的墨痕似的黑雾。 这黑雾…… ‘该是他修行功法所昭显出来的。’ 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净涪本尊抬手往投影出来的画面一指,画面顿时以皇甫成为中心,陡然向外扩散,将整一个心魔宗地界都给投影了出来。 佛身呵呵笑得一下,也很自然地抬手往那放大了的投影画面一指。 顷刻间,那原本干净的画面里便浮现出了点点的墨点。这些墨点几乎遍布整个心魔宗,将整一个心魔宗宗域涂成一片墨黑。若不熟悉心魔宗宗域环境的人看了,怕完全分不清它们哪儿是哪儿。 但这难不倒净涪三身。 他们甚至还能从那大片的墨黑中清楚地分辨出那些墨点所标记着的人都是什么样的修为,又都是什么样的身份。 ‘整一个心魔宗宗域内金丹期以下的人都全了。’ 上至心魔宗颇有影响力的青年一辈弟子,下至无足轻重死了连点涟漪都激不起来的杂役,但凡修为在金丹之下的,此刻都被标记了。 佛身只是看得一眼,就要收回的手很自然地抹了一下,就见那连成一片的墨痕里陡然拖出一片长长的痕迹,勾连在皇甫成眉心处的那抹黑雾上。 这片投影很是神奇,在正常情况下,画面上被覆盖了这么厚的一层浓墨,那就该是只能看见这么一片墨黑,而看不到被浓墨覆盖下的人与景才是。 可这会儿,在佛身收回手之前那么一抹过后,虽然确实被浓墨厚厚地覆盖了一大片,甚至连皇甫成的脸都被挡去了,但只要三身起意,那覆盖着的浓墨却可以在须臾间化作无形,给他们留下一片干干净净的影像。而如果他们转念,浓墨也还会重新出现,分毫不差地将它原本标记着的人又重新给标记上来。 不过净涪三身没谁在意这一点,他们打量着影像中的皇甫成。 看得几眼,净涪本尊定下了基调,‘他这是,在体验那些人的生活。’ 佛身也看出来了,‘他不是为了探知别人的秘密,而应该是为了锤炼自己的心境。’ 这些金丹期以下的心魔宗弟子乃至杂役,最宝贵的也就是他们修行的功法、收集到的资源以及周围的人脉了。但这些东西,哪怕在他们眼里确实珍贵,可在那皇甫成眼里却该是不值一提。 他自己似乎就知道很多景浩界中的隐秘,虽然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但这辈子世界基本上按照上辈子的情况重塑,就他自己知道的那么秘密就够他用了,如何还会看得上心魔宗这些人的那点小东西? 这还没有算上那位天魔童子给他备下的后手呢。 而且看皇甫成此时接连变换的脸色,周身起伏的情绪波动,也能猜出他现今大体的情况了。 但是…… ‘这个做法,有点冒险啊。’ 魔身也是侧目,‘他这样分化自己心念寄托在别人身上去体验万千人的人生,来达成磨练自己心境的目的,真的就不怕自己的心念会混淆认知,最后影响到自身?’ 看情况,还是会有很大的几率会出现这种磨刀反将刀给磨断的结果的。 净涪本尊淡道:‘他大概是有把握的。而且……’ 佛身接了话头过去,说道:“而且,他其实还是那位。” 皇甫成敢这么做,确实是有把握的。 虽然他还不知道自己和高坐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某位天魔童子一体同源,虽然他也猜测过系统不一定就只能绑定他为宿主,但他仔细推演过,确定这种方法能行得通,因为他修炼的功法《迷离幻心决》很特殊。 《迷离幻心决》要修至完满,那所谓的“迷离”,所谓的“幻心”,就一定不能只是受他功法影响的对象的迷离和幻心,同样还需要他这个修炼者的迷离和幻心。 现代不也有句话么?骗术的最高境界,就是连自己都被骗过。 《迷离幻心决》说到底,其实也就是一种骗术。 而除了功法的特殊性之外,皇甫成还有另一大依仗。 他手上的那朵业火红莲。 业火红莲的业火,足以焚毁那些因体悟别人的生活而生出的诸般杂念,保他神魂内外纯粹。 但说到底,把握也只是把握,不可能确保百分百的安全和无后患。 危险是真实存在的。 因为谁也不知道这样将心念分化寄托出去体验别人的生活,会不会就被那些人的情绪牵动影响乃至感染,又或者是错乱沦陷到连自己都分辨不出来。 没有人知道,皇甫成更没有办法保证。 实在是他自己也已经发现了,比起这世间的绝大部分修士,他的心太软弱了。 一个不留神,即便他已经结丹,筑基期的小修士都能拿了他性命。 而他…… 却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所以,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在不断增强自己实力的同时,拿着刀子去磨砺自己的心。 等到他心里的弱点磨得差不多了,才是他真正有能力保存自己的时候。 最起码,他也得保证自己能在将剑尖送入活生生的人的胸膛的时候不手抖。 冒险是必须,更何况,如果他的冒险成功了呢? 他如果真能成功,那他或许还是比不上主角和boss,但他起码能保证自己站在紧咬他们的第一梯队。 因为这样的修行过程,其实很有点传说中的梦中证道的影子。 皇甫成是没有那个荣幸能够见识过传说中的梦中证道大法,他甚至仅仅只是听过那么几句臆测,但就是这么几句臆测的话语,也足够让他心动。 反正他的情况都已经糟糕到这种程度了,再要变得不如人意,也就是这个样子,那他为什么不能抓着这一根稻草拼一把?拼赢了,他赚大;输了,他也没能输出去什么。 为什么不拼? 净涪三身也不能尽知皇甫成的这番权衡,但他们能够从皇甫成的这番动作中窥见些许脉络和转变。 净涪本尊道:‘此番世界局势,还会有变数。’ 佛身点了点头,并无言语。 倒是魔身说了一句,‘他本来便是变数之一。他既动了,影响时局也是常有的事,半点不稀奇。’ 这般说着,魔身忽然想到了什么,竟凭空生出了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来。 ‘你们说,既然他要体验生活,那……’ ‘我们再给他添点料如何?’ 净涪本尊沉吟着没说话。 倒是佛身扭头看了魔身一眼,见他眼底几分兴味雀跃,用陈述的话语问道,‘你想要从无边暗土那边抽离出属于心魔宗这些人的种种感情,投注回他们的原身。’ 景浩界这世界确实已经重塑,但曾经灭世的痕迹却没能完全消去,而那些在灭世过程中沉积在无边暗土世界里的众生负面情感也还在无边暗土世界里日复一日的咆哮怒号,搅拌翻滚。 第456章 净涪出关 这些负面情感来自景浩界众生,而这众生里,自也包括了心魔宗的子弟。 而无边暗土世界目前为魔身所掌,且魔身对无边暗土世界的本源参悟颇有成果,他真要做到这一点确实不会太容易,但也不是太难。 魔身颇为自得地笑了一下,道:‘如何?’ 净涪本尊仍旧没说话,那就还是佛身应答。 ‘你一定要这么做吗?’ 魔身很随意地一摆手,‘也不是,就觉得这应该会很有趣。’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应该还能趁着这个机会试探一下,看它,能不能顺着皇甫成和那个人之间的牵系找到那个人身上去。’ 虽然魔身没有说得太明白,但净涪本尊和佛身照例准确地抓住了魔身的意思。魔身这所谓的它,指的其实就是景浩界天道。而皇甫成与那个天魔童子之间的牵系,想也该是在神魂。 净涪魔身掌握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却完全抓不住皇甫成和天魔童子之间勾连的痕迹。 而且不仅仅是他一人,便连左天行甚至是景浩界天道都是一无所获,能藏得如此隐蔽且完全不漏痕迹,他们俩绝对不会是通过外界的某种方法或者仪式联系,而该是他们这些外人无法太过深入的神魂。 这次难得皇甫成自己分化出心念寄托在别人身上,不趁着这个机会动手脚,那就太可惜了。 佛身顿了一顿,斟酌着道:‘世界破灭,一切成空,对于世界上生活的所有生灵来说,是比生死更恐怖的大绝望。’ 可不是么?明明他们什么都没有做,明明他们还在一心一意地盘算前程,谋划未来,一切却在忽然间截然而止,他们所拥有的一切在顷刻间全部失去,包括他们以及他们珍爱的人的生命、未来甚至是希望,全部被从天而降的铡刀砍去,什么都不剩下的那种绝望,比生死间遭遇的恐怖还要逼人。 ‘这样的大绝望、大恐怖、大惊惧,这皇甫成……’他摇头,‘承受不来。’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情感还不是一个人的情感,而是数千近万人。这还只是魔身斟酌了又斟酌才给出的一个微小数据,真若将沉积在无边暗土世界里的所有情感放开,那位天魔童子或许是能全身而退,但只要他不出手,皇甫成就只剩下个爆体而亡的结局。 事实上,就这魔身权衡过的数千近万人,净涪佛身也担心毁掉了皇甫成。 他们先前早已达成了共识,皇甫成这个人,哪怕是为了稳住那位天魔童子也好,在他们修为足够之前,废不得。 魔身想了想,也点了头,神色间的兴致虽然被磨去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而已,他还兴致勃勃地问:‘那……三人?’ 不是魔身小看皇甫成,实在是因为就这个数目,都已经是他权衡过皇甫成目前状况,得出他能承受的极限了。 至于会不会因为逼近这个极限线而出了些什么事情,他现在又不是皇甫成了,关他什么事? 佛身看了他一眼,道:‘一个。’ 魔身皱紧了眉头对上佛身,不同意,‘一个,那和什么都不做有什么区别?!’ 佛身低唱了一声佛号,很利索地点头道:‘那就什么都不做了吧。’ ‘你!’ 魔身转过头,紧盯了净涪本尊,‘本尊,你的意思呢?’ ‘什么都不要做。’ 净涪本尊平平淡淡地说出六个字来,一个不多,一个不小。但这六个字,却浇熄了魔身心头所有的兴致。 魔身一时有点萎颓。 净涪本尊不去看魔身,而是自识海世界中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入无边虚空之中。 他仿佛能够看见那无限遥远的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那位天魔童子。 而那位天魔童子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睁开眼睛往景浩界的方向扫了一眼。 他先望见的,确实是净涪。但因为净涪本尊此刻还在识海世界里,他的目光无形无迹,几乎找寻不到来路。 所以虽然天魔童子往净涪这边看了一眼,目光穿破重重阻碍,直接望见净涪肉身,却也只望见了一个还在静室内低头调弄墨汁的净涪,什么都没有发现。 天魔童子皱着眉头仔细看过,才转了目光,一一望向天剑宗和心魔宗。 天剑宗里,左天行正在静室在闭目入定,周身剑气磅礴,明显就是在蕴养自身剑魂。而心魔宗里…… 天魔童子定定望过皇甫成一回,便收回目光,又自入得定中去了。 净涪本尊、佛身乃至魔身,在天魔童子目光扫过的时候,都只是错开目光,并不说话。 到得天魔童子目光离开景浩界,净涪本尊才道:‘看,这就是实力的差距。’ ‘在这实力差距面前,我们的试探不过是……’他顿了顿,毫不客气地用了一个不怎么好听的形容词,‘耍花枪而已。’ 以前他们对皇甫成的动作,是在试探着他的来历,试探他和背后那人的关系,也想要确定那个人的身份和深浅。 他们的目的已经达成,双方之间的差距也已经看清,接下来的就该是蛰伏积蓄自己的实力了。 没有实力,一切都是虚的。 净涪本尊转头望向魔身。 他的目光不轻不重,但却让魔身挺直了肩脊,以承担来自净涪本尊的压力。 ‘我们该看清楚我们真正应该做的事情。’ 他见得魔身表情变得郑重,也就撇开目光扫过那边投影出来的画面上的皇甫成,‘他,目前只看着就好了。’ 魔身点头,沉沉应了一声,‘好。’ 这时候,一直在旁边沉默着围观的佛身轻笑一声,语气轻松地说道,‘皇甫成我们确实只用看着就好了,他曾经可是左天行的师弟。’ 是师弟,虽然是叛逃出了师门的师弟,那也是师弟啊。 佛身这么一打岔,整个识海世界里的气氛都松快了几许。虽然原本也就没怎么紧张就是了。 毕竟他们三身一体,哪怕再直接地下面子,那也是自己下的面子,就和他下的就是自己的面子一样,哪儿会真的较真? 所以只是过了这么一会儿,魔身便自回过头去,盯着投影画面中的皇甫成看得认真,边看他还边问双身道,‘你们觉得,这种方法如何?’ 净涪本尊本也仔细推演过,如今见得魔身问,他便也答道:‘在修心上确实有些妙处。’ 魔身也是点头,‘如果我们将它化用……’ 佛身也出言答道:‘可以一试。但如果我们要用,还得改一改。’ 净涪本尊道:‘不急,且看他如何再说。’ 这就是要让皇甫成当一个开道的先行者了。 魔身会意地一点头,道:‘行,我盯着。’ 说是盯着,但其实魔身也并没有就一直只盯着皇甫成那边的情况,只是在修行的间隙抽出小半柱香时间,看一看皇甫成修行的进展,记录一番他修持过程中的反应而已,他的真正日常,还是每日里的修行。 专注修行的日子虽然忙活,但充实,尤其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感悟不断积累、不断摸索前路、往前迈进的那种充实感觉更让人愉悦,甚至让人沉醉。 这也是修行的最大魅力。 但即便再是醉心修行,也总会有倦怠的时候,更何况净涪心知,现下这个世道真不是他说想要闭关就能将自己一关数百近千年的时候。 还有些杂事等待着他去处理。 譬如此时还守在这静室门外的净行沙弥和五色鹿,还譬如不久之后就要开始的妙音寺佛子候选甄选名单对外公布的法会。 前者已经等了很久,似乎还想要这么等下去,而后者…… 他此时身在外地,远离妙音寺,确实不需要正装出席这个法会,但这个态度还是需要摆出来的。 就算他只是端正严肃地摆出个观望状。 净涪本尊开始收拾案桌上的东西,而佛身,早已经在他停笔的时候就已经遁回了识海世界里了。 因着佛身在闭关的这一小段时间里极卖力地誊抄了许多经文,案桌上乃至他身边的地板上都摆放着一叠叠叠放得整齐的写着经文的纸张。这些纸张数目庞大,很是花费了净涪本尊些时间,才算是全部收拾妥当。 而等到净涪收拾妥当之后,这一个静室又恢复回了他刚刚踏入这里的模样。 净涪只看得一眼,便挂起随身褡裢,走到门边,收起禁制,拉开门扉。 “咯吱。” 第457章 初见净行 门响的声音几乎是立刻就吸引了五色鹿和净行的注意。不论是在认真抄经的净行,还是闭目静修的五色鹿,听得声音响起,都在第一时间或抬起头或睁开眼,往他们正前方的方向望去。 “呦。”趴着的五色鹿当先长鸣一声,从地上站起,一步跨到净涪身侧,仰着头一眨不眨地望着净涪。 净涪垂下目光看了它一眼,顺手便拍了一下五色鹿的脑袋。 五色鹿感受着脑袋上一触极离的手掌,半点不介意,眯着眼睛笑成圆弧模样。 明明与他印象中的五色鹿极其不符的表现和状态,净行却仍直直愣愣地盯着净涪,全没分出半点目光给五色鹿。 简单地安抚了五色鹿,净涪站直身体,转眼迎上净行的目光。 见得净行,他全无惊讶,只在唇边带起了一点礼貌客套的笑容。 见得净涪表情变化,净行才忽然反应过来,他挠着脑袋干笑了一会儿,又想起还没和净涪这位比丘见礼,便急急忙忙地收回手,合掌胸前向着净涪深深弯身一拜。 “静宇寺沙弥净行,见过净涪比丘。”论修为论年纪,净行都是净涪后辈,此番相见,确也该是他先给净涪见礼。净涪先前不动,实不是依仗身份,而是给他时间回神以顺礼仪。 净行想到这里,再看净涪的时候眼中就又添上了几分感激。 净涪这会儿也是合掌弯身与净行还了一礼。 然而这一礼之后,这静室门口上就陷入了一片沉默。 净涪修的是闭口禅,不能指望他开口,但净行这会儿胸中情绪激荡,更让本就反应慢且口拙的净行张不开口。 净涪与净行双方谁都没说话,侧旁的五色鹿也只是安安静静地跟在净涪一侧,如此情况,这地儿能不静默么? 净涪的情况净行也是听说过的,所以他确实知道真想让这里不那么尴尬就该他来说话,他自己心里也急,可他越急,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越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就越急,一时,净行就陷入了这种仿佛无解一样的死循环中,被逼得浑身汗湿。 净涪倒是不急,他也没有想要自己打破这种局面的意图,因为…… 刘乐安已经来了。 刘乐安确实已经到了。他本不知道净涪会在今日出关,他过来转这一圈,其实也只是想看看净行和五色鹿的情况,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需要。 当然,这里所说的他们,其实指的就只有净行。至于五色鹿,不是刘乐安不想替它料理杂事,而是五色鹿就没有需要他或者是他刘家帮忙的地方。虽然每每见到过来转悠的刘乐安,五色鹿也都是客客气气的,但这种客气其实也代表了疏离和客套。 刘乐安心知,五色鹿与他们刘家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因为他们这些时日的礼遇而真正拉近,只是面子情而已。 哪怕是和它一起朝夕相对十数日时间的净行,也都是一样的情况。 每每想到这点,刘乐安都会在心底叹气,但要他放弃,他也不愿意,只能用这样的功夫水磨着。 实在是他们刘家已经因为那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而和静宇寺那边起了嫌隙,虽然有着净行在中间润滑,但这嫌隙始终是在的,他和静宇寺那边的大和尚们都知道。 毕竟那可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毕竟那可是净涪比丘的一个因果。 这样大的诱惑,谁能不心动? 他们刘家既然和静宇寺那边起了嫌隙,那么在净行真正成长起来,在静宇寺那边成功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之前,他们刘家需要忍耐,也需要给自己拉扯出一面足够大的大旗。 而这样的一面大旗,最好的自然是净涪比丘,实在不行,比丘身边的灵鹿也可以啊! 不得不说,刘乐安想得有些多,但这就是官宦的习惯。 不过这个时候,刘乐安也没时间去多琢磨其他,而只是提着一颗心,默默地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事实上,刘乐安在后边长廊上就听见净行与净涪见礼的声音了,也已经知晓净涪出关。但他想着给净行留一点时间,好让他与净涪比丘独处独处,才刻意拖慢了脚步。 刘乐安当时是想着,如果净行能得到净涪比丘青眼那就更好了。 可这会儿,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说话的声音,只有一片沉默,刘乐安就察觉到前方的情况不对了。他连忙又加快脚步,就怕他家这小孙子真将场面给弄砸,哪儿还敢希冀其他? 然而,刘乐安这次又还是想多了。不仅仅是他,就连一向脑筋转得慢的净行也都想多了。 净涪确实是沉默地站立在廊下,但看着净行沙弥的目光却是平和中带着点平和,并无其他杂思异绪。 将净行和刘乐安逼得紧张的,不是净涪,也不是五色鹿,而是他们自己。 刘乐安急急地从长廊的尽头走出,望见这边的情况,目光下意识地在净涪周遭转过,当即便松了口气。 他稍稍放缓脚步,同时极力平稳呼吸,恢复自己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形象。 这种姿态刘乐安在朝堂上的时候做熟了,这会儿也没弄出什么岔子。 等到他在净行旁边站定的时候,他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眼神也是一样的缓和平静。他合掌向着净涪躬身一拜,道:“比丘出关了?” 净涪点头,自也合十还了一礼。 刘乐安询问得几句,从眼角的余光瞥见净行脸色已经恢复正常,才在心底笑了一下,问净涪道:“比丘可还需要梳洗沐浴?” 在这方面,净涪是可有可无的。毕竟他虽在静室里一关十数日,但这种程度的闭关在他眼里其实只是等闲,且他身上自有元气流转,纤尘不染,微尘不近,梳洗沐浴与否于他根本无足轻重。 但刘乐安既然问了,净涪也就很随意地点头,应下了。 五色鹿自然跟在净涪身边,但它这次还和以往的待遇一样,只能守在门口。 净涪梳洗沐浴的时候,净行也在忙活一样的事情。 净行在静室门外守了足有一天,他的修为不够,身上难免沾染了些尘灰。虽不算肮脏,可也不甚干净。只是净行他自己素来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也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这会儿,刘乐安也在啊。 刘乐安一眼扫见净行身上的飞尘,只简单地和净行交代了一句,便拉了他去,亲将他塞进了装了净水的木桶,才守在一旁跟他叮嘱和净涪相处的种种细节。 净行一边沐浴一边细听,听得他脑袋都在隐隐发胀。 若是此时在净行耳边声声念叨着的是经文,那净行自然是习惯了的。可这会儿在净行耳边絮絮叨叨地响个不停的就是些杂事,净行哪儿能不两眼发昏? 但昏归昏,净行还真的就很认真地听了记了。听下记下之后,他还自己一条条地仔细和刘乐安确认过,确定自己没有记错记漏之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刘乐安见净行这副认真模样,心里点头,竟挽起衣袖,伸手去拿过净行手上的芦瓢,亲给他舀水。 净行全没料想过会有这般情况,一时僵在原地,呐呐叫得一声:“祖父……” 刘乐安笑着拿一只手拍了拍他光溜的脑门,另一只手却还不甚熟练地给他舀水冲洗,“没事,洗吧。” 净行僵了一会儿,竟也真的就着刘乐安一瓢瓢给他倒落的热水搓洗身体。 刘乐安动作虽然不熟练,但也没出什么疏漏,净行很快就从木桶里出来,开始穿上簇新的僧衣僧袍。 刘乐安在外间等了一会,才等到净行从里头出来。 他上下打量了几眼净行,点头赞道:“好。” 确实是好。 虽然净行举手抬足间还有些木讷的感觉,但他一身簇新僧袍,再衬着那双干净清朗的眼眸和笔挺颀长的身材,格外的精神挺拔。 被祖父赞了这么一声,净行先是愣了一愣,又很快咧开嘴笑了。 刘乐安看着,又是点了点头。 这样的咧嘴笑虽然不是很符合世间规矩,但却是最适合他的笑容,更显得他纯挚朴质。 这么一番捯饬之后,刘乐安又给净行塞了三个大白馒头,叮嘱他道:“快吃,净涪比丘在那边厢房里等着你呢。” 不是刘乐安非得苛待净行,实在是不好让净涪等啊。 净涪辟谷,基本不用进食,但此时净行却不能。 他还没到那个境界。 净行自也是明白的,他大口大口地将那三个大白馒头吞食入腹,又给自己灌了几大口清水之后,一抹嘴就对刘乐安说:“祖父,我们走吧。” 看着打了两个饱嗝就没有动静了的净行,刘乐安也是一点头,带了净行就走。 刘乐安和净行踏入净涪所在厢房的时候,净涪正捧着一盏茶安坐在椅子上,他也不喝,只是捧着。 听脚步声传来,净涪抬眼望去,正望见跨过门槛的刘乐安和净行。 刘乐安与净行到得近前,合掌躬身又是一拜,口中称道:“比丘、灵鹿。” 净涪放下手中茶盏,也从椅子上站起,合掌与他祖孙二人回了一礼。 一边的五色鹿也从地上站起,对着他们点头鸣叫一声:“呦。” 第458章 厢房问答 礼见之后,双方各自安坐。 作为主人家,刘乐安先开口,他和净涪说起了净行。 “比丘,这个,就是我家在静宇寺中皈依修行的小孙子,这些日子接了寺里的任务,便从寺里出来,暂且回家一趟。” 说到这里,刘乐安顿了顿,替净行守在净涪静室外头的失礼行为打圆场。 “他虽愚笨,但却极敬慕比丘,回家后听得比丘在,都不休息就赶到比丘修持的静室外守着,这一守就守了十数日。” 刘乐安长叹一声,看向又趴回净涪脚下的五色鹿,道:“都和灵鹿差不多了。” 净涪点头,很自然地将目光从刘乐安身上转向净行,最后一滑,望向五色鹿。 听刘乐安提到自己,五色鹿也才调转目光望了净行一眼,最后冲着净涪点头长鸣一声,证明刘乐安说的是实话。 净涪望向净行,净行按捺住自己伸去挠头的手,咧开嘴冲着净涪笑。 净涪也点了点头。 刘乐安见净涪的态度,知晓他该是不讨厌净行,心里舒了一口气。 净行回想起刘乐安叮嘱他的话语,又望见净涪平静的目光,终于说出话来:“弟子守在比丘静室外头,并无他意,只希望能早日见到比丘。” 净涪又是点头。 净行松了口气,才又问道:“那……那我……我能问比丘几个问题吗?” 听到净行这么突兀的问话,刘乐安原本是该生气的,但这会儿他全都顾不上了,只摒住了呼吸望着净涪,等待着净涪的回答。 净涪勾起唇角,又是一个点头。 净行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但很快的,他就将这个笑容收起,板正着一张还没有褪尽婴儿肥的,很认真很认真地问净涪道:“我诵经、抄经的动作比别的师兄弟慢,背诵经文的时候花费的时间也比师兄弟们多,而且师父、诸位师叔伯,包括各位师兄弟,他们说的话,我很多都没办法理解……” “是……”净行顿了一顿,才困惑地问道,“是因为我身有业障吗?” 刘乐安在一旁听着,也皱紧了眉头。 他不是为了净行在静宇寺那边的处境而皱眉忧心,他担心的是,净行怎么问了个这么简单的问题? 这样简单的问题,还需要拿到净涪比丘面前来问吗? 他一时有些后悔了。 后悔自己没提醒净行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但这会儿净行都已经将问题问出来了,他后悔也于事无补,只能希望净涪比丘没有因为净行的这个问题生气才好。 净行没注意到一旁刘乐安的表情,他完全无暇他顾,只直直地望着前方的净涪,等待着这位比丘为他解惑。 净涪也没在意刘乐安,他迎着净行的目光很简单地摇了摇头。 他只是这么简单而平常地左右一转脑袋,侧旁的刘乐安却直接愣住了。 摇……摇头了? 这,这是说…… 净行的不足,不是业障作祟? 净行大大地松了口气,面容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事实上,这所谓的业障说法也只是寺里师兄弟们私下流传的一种说法,偶尔被净行自己听说而已,完全没有得到师父和诸位师叔伯的确认。而这种说法净行听说过后就没跟谁提起过,包括俗家亲缘的父母,也包括寺里的师父。如果不是今日见到了净涪,此时忽然想起这样一个问题,忽然涌现出的拿这个问题第一个请教净涪比丘,净行自己也以为自己没将这种说法放在心上。 原来以为就只是以为,原来这个问题到底曾经在他心底留下了痕迹,原来他的修行还是不够,连他心里的这个阴影都没有发现…… 净行一边为问题的答案欢喜开怀,一边也在反省自己的修行。 他没去怨责旁人,也没去深探自己为什么会与旁人这般不同,更没有去质疑净涪给他的答案,而只是反省他自身,反思他自己的修行。 这样的净行虽然没让净涪侧目,但也引得他凝神仔细看了他一眼。 须臾后,净涪便收回目光。 净行自己反省了一遍,便自回神,又望向净涪,问道:“比丘,修行的时候,一定还要了解旁边的事情,才能够顺顺利利地修行吗?” 净涪望向他,眼带询问。 净行似乎能够明白净涪的意思,他道:“我,我修行得慢,寺里的师兄弟说,说就是因为我木头脑袋,修行才慢吞吞的。他们的修行速度比我快,我,我就想问问是不是。” 净行其实是知道,说到修行进境快,全天下寺庙里的沙弥、比丘都比不上眼前的这个净涪比丘。他才二十岁呢,就已经是受了具足戒的比丘了。 寺里师兄弟,包括师父师叔伯们提到净涪比丘,那语气都是不一样的。 和提到他时的语气对比特别明显。 这时候,一旁的刘乐安也终于反应过来了,他想到早前的种种权衡,一咬牙,也不顾这会儿就是净行与净涪之间的问答交流,直接从椅子上走出,来到堂中对着净涪合十弯身深深一拜,恭声道:“请净涪比丘点化我这小孙儿。” 净涪和五色鹿在刘乐安站起身的时候就注意到他了,现如今见他这般郑重,一人一鹿便都明白他的意思。 净涪定定望得刘乐安一眼,屈起手指在椅背扶手上不轻不重地一敲。 “笃。” 在这厢房中响起的明明只有一声声响,刘乐安却仿佛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询问。 这是你的要求? 直到这个时候,净行才从刘乐安的声音、动作中听出了点什么,但他也只知道了一点皮毛,更多的却还是不清楚。 即便他在刘家已经待了十来日,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片被净涪比丘收走后,比丘还与刘家一个要求以了因果的事情谁都没有跟他提起过,他自然是不知道内里的。 可糊涂归糊涂,净行还是明白自己该做什么的。 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闭紧了嘴巴看着净涪和刘乐安,等待着他们之间的交流告一段落。 他没有像往常在静宇寺里遇到类似的事情一样直接神游,而是竖起耳朵听着,睁大眼睛看着,尽力去理解他们之间的话语、动作和表情。 因为他心有所感,祖父和比丘之间说的,是有关于他的事情。 他想知道。 刘乐安和净涪谁都没有分出目光来看他,只有五色鹿盯了他一眼,才转过头去学着净涪一样盯着刘乐安。 刘乐安很郑重,他点了头,沉声道:“是。” 净涪唇边扬起一丝无人察觉的微小弧度,又自屈起手指在椅子上敲了一下。 “笃。” 他不需要我的点化。 刘乐安须臾间皱起眉头,心中念头电转。 不需要。 不需要? 不需要! 刘乐安眸光一定,忽然上扬望向净涪,却待眼角的余光在净行身上来回地转过几圈后,才说道:“如此,请比丘赐他一件宝贝。” 净涪又自屈指:“笃。” 宝贝,什么样的宝贝? 刘乐安只提宝贝而未加任何定语,其实是特意而为的。但他也明白,这样小小的手段只能做为简单的试探,若净涪愿意,那自然是他刘家、净行占了便宜,而若净涪不愿意,那也最好不要强求。 所以既然净涪问起,他便也利索地收了那点小心思,答道:“适合净行的宝贝。” 净涪没说可或是不可,只又敲了一下扶手,“笃?” 给净行一件适合他的宝贝,确定吗? 面对净涪的问题,刘乐安没有任何动摇,他点了点头,合掌躬身又是深深一礼。 “老夫确定。” 替净行向净涪讨一件适合净行的宝贝。 不论这一件宝贝功效威能如何,单只有这一件宝贝在,静宇寺那边便是再如何,也只能按捺,只能用怀柔、安抚的手段对待他们刘家,对待净行。 因为只要这件宝贝在,那就意味着净涪比丘承认的是他们刘家与他之间的因果,而不是静宇寺与他之间的因果。 虽然这一点净涪比丘从头至尾便表明了态度,但有的是人不明白啊。或者是,他们不愿意明白。 刘乐安微垂的眼睑下闪过一点厉光。 净涪定定望得刘乐安一阵,点了点头。 刘乐安心中一喜,却没多作催促,很干脆地给净涪一礼,就退回到他的椅子上坐下了。 净涪也没拦他,只是转眼望向了净行,定定打量过两眼之后,他向着净行招了招手。 识海世界之中,魔身往这边瞥了一眼,问道:‘你这么快就想好了给他什么了吗?’ 第459章 意料之外 净涪本尊没作声,另一侧的佛身却睁开了眼睛,道:‘是我想好该给他什么了。’ 魔身半点不讶异,转头就很有耐心地询问佛身,‘哦,那你准备给他什么?’ 佛身看着净行,简洁地道:‘心灯。’ 心灯一盏,以照前路。 魔身很随意地瞥了一眼那边的净行,又自转头,望定佛身,‘所以,这盏心灯由你动手?’ 佛身点头,很理所当然地应道:‘当然。’ 既然是佛身接手,那魔身也不在意佛身准备给净行的到底是心灯还是别的什么,反正无论如何烦不到他这边来。 不过魔身也确实有些意外。 ‘你这回……怎么似乎格外的上心?’ 可不就是上心么?佛身亲自出手为这净行制作佛宝是一桩,准备给他一盏心灯又是一桩,这一桩叠着一桩的,实在是相当特殊的待遇了。 须知,倘若这回佛身真的出手,那么这一盏终将落到净行沙弥手上的心灯可就是佛身亲手制作的第一件佛宝,是开先例的存在。虽然佛身自己是不如何在意这些,但第一件就是第一件,总比其他的特殊一点。 再者,佛身给净行选定的还是最为适合他的引路心灯。净行的道确实有了影子,但到底太过虚淡,几乎不被外人所见,更别说净行这个尚且懵懂的局中人了。所以净行想要将自己的道摸索出来,凝聚成形,甚至求而证之,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予他一盏心灯引路,对净行的助益非凡。 对于魔身的疑问,佛身只道:‘我们拿出来准备了结因果的东西,怎么着也要有一定的价值吧。不然,看着可不就是我们占了他的便宜?’ 这倒是,想想早前拿到手上的那五片贝叶,除了第一片因是第一次现世,又是在他们妙音寺的分寺所得,所以才能在分寺镇守长老的放水下以一个齐以安交代了事。但历数其他的四片贝叶,用来了结哪一片因果的物什不是足以镇压一寺一脉道统法理的宝贝? 同样是鎏刻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片的贝叶,同样是拿来了结贝叶因果的东西,他就能因为如今这片贝叶因果着落点只在一人而不是在一寺一庙随意地拿些垃圾来将这份因果搪塞过去? 别管能不能让人说,但就他自己这关,也是过不去的。 魔身只是看得他一眼,笑看着他,问道:‘真不是因为他的道已经生出雏形才想要帮他这一把的?’ 佛身也不讳言,直接点头,‘也确实是还有这个原因。’ 魔身嗤笑一声,再不理会他。 这就是默许了。 佛身见状,只是一笑,便转了头望向另一侧的净行。 他与魔身之间的这几句对话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还不够净行反应过来呢。 他愣得一会儿,先扭头看了看净涪,又自转头望向刘乐安,却没抬脚,反倒往后小退了一步,摆着手摇着头道:“不,不行。” 净涪本尊自没说话,倒是刘乐安听了,心中一急,都顾不上净涪,只猛地坐直了身体,紧盯着净行问道:“为什么不行?净行!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刘乐安一身气势勃发,竟在刹那间将净行逼得呼吸一窒,但净行还是稳稳地站定了,脚下纹丝不动,甚至还鼓足了勇气迎上刘乐安不怒自威的目光,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当然……当然知道。” “可……可这是……这是不对的。” 换了平常时候,净行能有勇气对上他毫无保留的爆发,刘乐安纵面上不说,心里也是要赞的。可这个时候,刘乐安险些没气疯。 他沉声喝问道:“不对?怎么个不对,说给我听听!” 净涪稳稳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一老一小一俗一僧对峙。 便连原待不再理会这边情况的魔身也侧了目过来,眼带兴味。 刘乐安气得怒火高涨,净行也没退让,他固执地道:“就是……就是不对!” 至于怎么个不对,净行到底没能说出来。 事实上,关于这里头的原因,净行自己也还没有想明白,但他就是觉得不对,所以梗着脖子对上了刘乐安。 刘乐安怒火直冲天门,但在他彻底发飙之前,他看见了净行的眼睛。 那是一双固执到执拗的完全没有退让的眼睛。 一盘冰寒刺骨的冰水兜头倒了下来,将刘乐安浇了个透心凉,也让他彻底地冷静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放缓了声音问净行:“到底怎么个不对?你说出来,祖父听了,才好解决这个问题。” 净行诺诺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刘乐安又更放缓了声音,用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哄的态度和净行说道:“净行,你说出来给祖父听听,如果你说得有理,祖父不会逼你。” 净行表情一时有些动摇。 刘乐安笑了一下,话音间都沾染上了丝丝笑意,“祖父都这样说了,你还怕祖父说谎骗你么?难道祖父在你这里,就是个会食言的人?” 净行摇了摇头。 刘乐安见状,又笑了一下,极力缓下自己的脸色。净行想了想,像是在思考着到底该怎么和刘乐安说。 魔身看着净行和刘乐安之间的你来我往,忽然问佛身道:‘你确定不给他换一个别的,就是心灯?’ 这样好骗的智商,这样容易妥协的性格,便是给他十盏心灯也护不住他啊。 佛身看着那边的净行,不得不说,也有一瞬间的迟疑。但他到底还是摇了摇头,‘不必了,就一盏心灯足以。’ 说是这样说,但佛身却暗自在心底提醒自己,该得在给净行的心灯中再接入智慧光。 这样应该能够帮助这净行稍稍增长智慧,的吧。 净涪三身一体,佛身的那点小心思自然是瞒不过净涪本尊和魔身的,但净涪本尊和魔身对视一眼,却难得大发慈悲地没有去点破,免得佛身下不来台。 佛身自然也是知道净涪本尊和魔身之间的你来我往的,但既然净涪本尊和魔身给他留了脸面,他也就全当不知了。 这时候,那边的净行却像是想好了,他很认真地和刘乐安道:“祖父,无功不受禄,我与净涪比丘不过第一次见面,怎么可以随便接下净涪比丘给的佛宝?” “还是要适合我的佛宝?” 如果仅仅只是一件普通的净涪比丘不费力就可以得来的佛宝,他接了也就接了,反正在寺里的时候,先进门的师兄也都会给后入门的师弟准备一份见面礼。如果这佛宝普通,如果仅仅只净涪比丘作为师兄或者是前辈给他的见面礼,他也确实收得。 但情况明显不是这样的啊。 虽然净行沙弥脑袋木,但他也有眼睛,有耳朵,脑袋也还能用,不可能不看出刘乐安和净涪比丘之间的来往。 尤其是,他们两人先前都已经明说过一遍了。 净行自己听得清清楚楚。 先是祖父请净涪比丘点化他,净涪比丘问这是不是他的要求,祖父也确认了,净涪比丘说他不需要,祖父才另提了这么一件事。 也就是说,祖父为他向净涪比丘讨的这一件适合他的佛宝,才是祖父的要求! 什么样的事情能让祖父可以随意跟净涪比丘这样的人物提要求? 因为没有人跟他提起,所以净行自己找不到答案,但净行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不妥,而他不能答应。 也不是他怀疑刘乐安和净涪比丘的品行,而是净行自己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无功而受禄。 净行结结巴巴地和刘乐安说完,也没等刘乐安再说什么,他直接面向净涪,合掌躬身向净涪拜了一拜,道:“我,我多谢比丘厚爱,但我,我不能接受,很,很对不起。” 他站在那里,垂着眉,苦着脸,小心翼翼地送出目光来偷瞥净涪脸色,就像一个犯了错却又死倔死倔觉得自己没错的小孩子。 净涪看了他一眼,直接扭头去看刘乐安。 刘乐安苦笑一下,却还是合掌躬身和净涪拜了一拜,问道:“可否请比丘稍等一等,等老夫我说服了沙弥再说?” 净涪自无不可,他点了点头。 刘乐安松了口气,他站直了身体,都没去看净行,只又问净涪道:“比丘闭关日久,多有劳神,不如暂且去歇息歇息,以补足精神?” 净涪又是很和气地点头应了。 刘乐安也不叫人,自己亲自领了净涪和五色鹿去往早早给他们准备好却一直没等到正主入住的云房。 五色鹿走在最后,而在它抬脚迈过门槛的那一刻,它忽然回过头来看了净行一眼。 净行不明白五色鹿的意思,但他总觉得这只灵鹿看他的眼神很熟悉,熟悉到让他浑身不自在。 随着厅堂里的人和鹿离开,一整个偌大的厅堂里很快就剩下了净行一人。 刚刚才硬抗着拒绝了一次气势爆发的祖父,如今终于一人独处,净行不知什么时候紧绷起来的心弦就慢慢地放松下来。而这一放松,净行就难得地琢磨起来了。 第460章 造就心灯 也就是这么一琢磨,终于让净行恍悟。 他知道为什么觉得刚才那只灵鹿看他的眼神很熟悉了。 能不熟悉么?那根本就是寺里的师兄弟们时不时落在他身上的奇怪眼神。 净行沙弥顿了一顿,莫名的有些心闷,想了片刻后,没想明白,也就不想了,在一旁的椅子坐了,等着刘乐安回来。 祖父在离开之前,还特意吩咐过他等在这里的。 刘乐安领着净涪和五色鹿去了给他们准备的云房。 是的,他们。 除了刘家准备给净涪的云房之外,连五色鹿也有一个特别收拾过的云房,而且位置就在净涪云房的隔壁。 想也知道这该是刘家的人见五色鹿这段时间寸步不离地守在净涪闭关的静室外面而着意安排的。 五色鹿在刘乐安的带领下看过云房,没什么意见,直接就冲着刘乐安“呦”地叫得一声,算是道谢。 对五色鹿来说,如果不是和净涪待在一起,那在哪里住,住的是人类习惯的房间还是鹿类习惯的鹿栏,都没有区别,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可挑衅的。 五色鹿的标准,刘乐安是不知道的,而就算他知道,在净涪没有表态之前,他还真是不敢直接将五色鹿塞净涪的房间。 还是将五色鹿像招待人类客人一样招待,才最四平八稳,不容易出纰漏。 刘乐安将净涪和五色鹿安置之后,也不停留,直接就赶回了厅堂里,去找净行。 他是必得要说服净行的。 净涪察觉到刘乐安的脚步远去,没在那簇新的被褥中躺下,而是转出内室,在外间处的窗台边上坐下了。 净涪本尊原该是准备入定继续静悟的,谁承想他才刚坐下,便听得佛身在识海中说道:‘本尊,你回识海中静修吧,我来接管肉身。’ 佛身的想法,净涪本尊和魔身心里都清楚。 魔身嗤笑得一声,嘲讽也似地道:‘人家不是都不要你做的东西了吗?这又是怎么的?不服气,不顺心,非要那净行收下?’ 三身一体,魔身嘲讽佛身,如何又不是在嘲讽他自己,嘲讽净涪本尊? 不过这会儿魔身直接就无视了这一点,将佛身和他、净涪本尊割裂了开去。 净涪本尊没理会他们之间的言语来往,真就应了佛身所请,遁入识海之中,双眼一闭,两膝一盘,便直接沉入了定境里。 因佛身这会儿还在识海世界中,没有真正的接掌肉身,在净涪本尊沉入定境之后,他肉身的双眼就垂了下来,呼吸绵绵若无,仿若沉睡。 佛身这会儿还真不急,他撩起眼皮看了魔身一眼,悠悠答道:‘他不要便就不要了,反正刘乐安只是跟我提了这么一个要求,而我答应了。那我将心灯做出来,交到他手上就是了结因果了,至于净行会不会收,收了会不会用,又或者是干脆给了别人,那也是他和他们刘家的事情,与我又何曾相干?’ 说完,佛身收了满身佛光,一迈步出了识海世界,接掌肉身。 佛身似乎从未想过,这盏或许会得到冷遇或者完全可被称作糟蹋的待遇的心灯,是他此生第一件亲手造就的佛宝。 他接掌过肉身,都不需要再活动活动身体,便直接从他的随身褡裢中摸出一块非铜非铁的矿块。 这是一块琉名石心,是琉名石石矿的矿心,比铜厚,比铁沉,单只拿在手上,就有一种沉甸甸的厚重感。 琉名石心算是磨制佛灯的最最上等石材。以它为材质打磨出来的灯碗,不论灯碗中点燃的是什么火焰,灯碗里装的又都是什么灯油,待火焰燃起灯油之后,都不会在灯碗上留下痕迹。 换言之,它耐烧。 而除了耐烧这个优点之外,这琉名石心的重量也是一大亮点。因为它的重量不会太轻又不会太重,托在手上不会觉得太沉,同时也不会觉得轻飘飘的没有实质感。 因着琉名石心的这两大好处,又因佛门对佛灯的大量需求,这景浩界中近乎八成的琉名石矿都被收拢到了佛门名下,而琉名石心则更是专供天静寺和妙音、妙潭等六分寺使用,很少流落外间。 净涪身份特殊,这说罕见又不是太稀罕的琉名石心妙音寺还是会有一定量作为份例供给他的。 就是不会太多罢了。 但即便净涪手里的琉名石心数量也有限,拿一块出来给净行打磨一盏灯碗还是可以的。 佛身托着这块长长方方的琉名石心,仔细看得两眼,便将这块琉名石心放在了案桌上。然后他直接将手搭上了那块琉名石心。 是的,佛身完全没去找什么大锤、小锤、磨刀、刻刃什么的,直接就将双手搭上了那块琉名石心。 再然后,佛身甚至将眼睑垂了下来,挡去此世间透照入他瞳孔中的光线。 因是白天,且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是以即便佛身垂下了眼睑,他望见的还是一片薄薄的红,而不是夜间最常见的黑。 佛身彻底封闭眼觉,只以双手、心眼,触碰、观察和感知他手上的那一块琉名石心。 很快,一块和他手上的那一块琉名石心一般无二的琉名石心出现在了他的心底。与这一块琉名石心一同出现的,还有佛身构想成形的灯盏形状。 这一盏灯盏不过是最普通常见的上盘下座的油灯形状。 不过仔细看过去便能发现,净涪佛身所构想出来的这盏灯盏比之其他形状的油灯灯盏来要更显得厚重沉混。 佛身自己望了望那盏被他构想出来的灯盏,想了一下,心念一定,便有蚂蚁一般大小的文字鎏刻在灯盘内壁。 这是一篇经文,一篇《佛说阿弥陀经》。 有《佛说阿弥陀经》加持,即便这个灯盏还只是净涪佛身的一个构想,却也终于脱去了那最后的一丝虚幻感,仿佛真的有那么一盏油灯镇压此间。 佛身见此,也不禁在心下点了点头,终于满意了。 构想既定,便该开始动手了。 佛身心念一起,他的手指便开始在那块琉名石心中来回移动。 扣、挖、揉、搓、磨。 佛身明明已经封闭了眼觉,明明他手中的是一块琉名石心,明明他的手指乃至手掌都不见半点佛光、灵光闪耀,但那块琉名石心就像豆腐一样,任由佛身搓圆揉扁。 随着时间的流逝,灯盏的灯座、灯柱、灯盘,渐渐地有了形状。 佛身仍旧没去找刻刀,直接屈起手指,拿指尖的一点指甲在打磨得圆滑平整的灯盘中刻下经文。 佛说阿弥陀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僧千二百五十人俱,皆是大阿罗汉,众所知识:长老舍利弗、摩诃目犍连…… 正是一部《佛说阿弥陀经》。 一部经文,佛身刻得很是认真,且并不仅仅只是留下经文,还在鎏刻经文的同时,将他自己对《佛说阿弥陀经》的体悟也给贯注了进入。 许是佛身鎏刻经文刻得太过专注认真,他竟没有发现,在他鎏刻经文,贯注他对《佛说阿弥陀经》的体悟的时候,他眉心印堂处一朵金婆罗花无风自摇。 这朵金婆罗花,正是被他特意遮掩过的眉心印记。 不仅仅是他,包括一直静修的净涪本尊和整理着各方消息的魔身眉心印堂处,也各有一朵银白、幽黑的婆罗花显现。 佛身仍在鎏刻《佛说阿弥陀经》经文,净涪本尊也正在识海中静悟,自然是不会察觉到这点异状,但魔身不一样。 魔身这会儿还是清醒着的,所以他很快就察觉到了自己眉心处浮现的异样。 他皱了皱眉头,一边抬起手去摸他自己的印堂眉心,一边往静坐在识海中央的净涪本尊望去。 摸到婆罗花印纹,又看到净涪本尊眉心处显露出的婆罗花,魔身竟也一时气闷,狠狠地瞪了那边厢还一无所觉的佛身。但现下这个时候,佛身正在专心忙活,要魔身打扰他,将他从这种近乎回悟的状态中拖出来,魔身也做不到。 魔身闭了闭眼睛。 待他再睁开眼睛来的时候,魔身的心境已经彻底平静下来了。 他放下手上忙活的杂事儿,往后一靠,坐在随着他心意显化出来的暗黑皇座上,也沉入了定境之中。 一体的三身全都抓紧了这个突然出现的机会,尽全力参悟玄妙法理。 定中修持素来不知日月,定中所为也向来自然契合玄妙,所以等净涪佛身自那种玄妙境界中脱出的时候,天色已然昏暗,而他的身前,还摆放着一盏深灰的暗沉灯盏。 这就是完工了。 佛身看着这盏灯盏,一时也有些恍惚。 第461章 争与不争 也仅仅只是一个恍惚,佛身便从那种玄妙体悟的舒畅愉悦感觉中脱出,回过神来。 他看着面前的这盏灯盏,往识海中说道:‘还差了一点。’ 差的是油灯的引线。 ‘这引线该往净行那边找。’ 毕竟这是给他的东西。而那净行的身上,也确实有适合搓制引线的东西。 净涪本尊也接道:‘他行皈依礼时脱下的落发确实很适合。’ 至于油灯点燃时用上的灯油,那更简单,只需寻常佛灯用的灯油就可以了,不必另寻其他。 须知,佛前供奉佛灯素来便是要延请尊者睁眼,往此界投注目光的意思。而佛灯火光燃起,即是尊者睁眼之时。既佛前燃起的佛灯都用的灯油,如何这盏心灯就用不得了? 魔身只在一旁看着他们说话,自己并没有多说半句,只唇边带着点笑意看着他们两人你来我往地问答。 净涪本尊和佛身话语一停,齐齐往魔身那边望去。 本尊、佛身、魔身三身一体,他们之间完全没有秘密,一旦净涪本尊和佛身心中起念,即便魔身着意遮掩,也是拦不住他们的。 魔身只是象征性地拦了拦就放开手去,没再继续。但他很快抬手,在识海世界中、景浩界里,净涪本尊和佛身面前各自拖出一面光镜。 光镜镜面清光流转,却明明白白地倒映出了它们身前的影子,让净涪本尊和佛身清晰地看见他们眉心印堂处的那一朵或金色或银色的婆罗花印记。 这婆罗花乃是净涪取回第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时凭空出现在他面前的异花,这异花化入他们神魂,就在他们眉心印堂处留下一道婆罗花法印。当时净涪就已经抬手将其遮隐起来,没想到,这会儿它倒又破开了他们遮隐的手段,显化出来了。 不过想想方才他们所得的体悟,净涪本尊和佛身也就都不觉得意外了。 金婆罗花与《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道而来,想也是非同寻常,他实不必为此意外才是。 当然,净涪本尊和佛身甚至包括魔身在内,在自己身上出现这般不受他掌控的情况下还能保持平静,那也是因为他们能察觉到婆罗花的这次异动真不是别的什么人在他身上留下了手段,一切的缘由全都在他自己,与旁的人无尤。 在掌控自身肉身乃至神魂方面,净涪还是有一点自信的。 净涪本尊和佛身各自扫得魔身一眼,齐齐若无其事地抬手在眉心处一抹,便又是层层叠叠的遮掩套在了眉心上,将那印堂处的婆罗花给遮挡起来。 魔身也不敢过份,他轻咳一声,收了面上笑意,摆出一副端正严肃的模样来扫了净涪本尊和佛身一眼,便闭着眼睛靠上了黑暗皇座高大宽敞的椅背上。 竟是直接入定去了。 佛身眯着眼睛看得魔身一眼,在心底给他记了一笔,便看了净涪本尊一眼,退回了识海世界中。 这便又是净涪本尊执掌肉身了。 净涪转眼望了一眼外间,见天色熹微,月沉星隐,又是一天清晨。 他随手将身前的那盏心灯放入一个木匣子里,又将这木匣子推到一侧,才从随身的褡裢里取出了木鱼来,开始敲经做早课。 他隔壁的五色鹿仿佛能够听见从这布设了阵禁的云房中传出的木鱼声,也在刘家给它准备的云房中一声一声地鸣叫起来。 若是撤去净涪云房中的阵禁,且不去深究净涪与五色鹿这会儿各自都在默诵、朗诵的经文经义,单只听这两间邻近云房中传出来的木鱼声和鹿鸣声,还真能从这些响起的声音中听出些默契来。 但可惜,净涪此时敲的只是《佛说阿弥陀经》,而五色鹿鸣诵的,却又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 这根本就是天差地别的两部经文。 结束晚课的时候,净涪惯常地一转手腕,拿木鱼在空中挽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敲下最后的一个结音,而另一侧的五色鹿也是一声悠远长鸣,仿佛意犹未尽。 净涪没分出心神去注意那边厢的五色鹿,他收拾了这云房中归属于自己的东西,又动作随意地将那收着心灯的木匣子,便自撤去禁制,拉开门走了出去。 几乎是在净涪云房这边禁制消失的瞬间,五色鹿便猛地转身一迈步,连门都没拉开,直接跨过空间出现在云房外的长廊里,抬头直直地望向净涪云房的方向,见得从拉开的大门中走出来的净涪,五色鹿欢喜地长鸣一声,“呦。” 净涪来到它旁边,抬手拍了拍五色鹿的脑袋。 五色鹿顿了一顿,立时又是一声长鸣。 不仅仅是为了净涪与它的亲近,还因为净涪在这时候表露出来的意图。 他准备离开了。 刘家人对净涪的去意全无所觉,尤其是刘乐安,他此时还在昨日那厅堂里苦口婆心地和净行讲道理,想要说服净行,让他接纳净涪赠予他的佛宝。 但不论他好说歹说,净行也只梗着脖子不答应。 刘乐安气得不行,好几次都想要拂袖而去,但都被他按捺了下来。 净涪比丘早前已经说过了,这个小孙子不需要他点化。 不需要,不需要,不需要…… 每次想到净涪比丘说起这个词语时候的表情眼神,刘乐安都不由得一次次地咀嚼着这个词语。而每咀嚼一次,他心中的怒火便降一分,直到他能牢牢地坐定在这厅堂里,在净行面前一遍又一遍地换着法子来劝说他。 刘乐安无法,最后心一定,也不再用对孩子的哄诱态度对待净行,他摆正脸色,第一次将净行当成年人一样,拿出平等真诚的态度来将这件事情的内里关窍一一与净行说了。 从他外出归来路上遇见净涪比丘开始到今日凌晨,他事无巨细地将这段时间以来刘家发生的一切事情跟净行和盘托出。 甚至不仅仅是这些事情,还包括了他刘家和静宇寺诸位大和尚的心思谋算、得失利弊,一并全都说了。 净行听得目瞪口呆。 但刘乐安没理会他,只承着他自己的话头一路往下述说,也不计较净行到底听得明不明白。 听到最后,净行整个脑袋都是木的。 他愣愣怔怔地坐在椅子上,两眼呆滞地望着前方。 刘乐安说完,旋身坐在椅子上,抬手就端起那盏凉透了的茶水,都顾不上旁的,直接就灌入口中,舒缓喉咙的不适。 茶水很凉,失了味道不说,还不利于养身,但刘乐安全不理会,甚至都没招人来给他换一壶热茶,又自抬手从茶壶中倒出一杯冷茶来,继续往口里倒。 一杯接一杯的,刘乐安足足往肚子里倒了三杯冷茶。 他抖了抖身体,终于觉得熬夜不眠的自己脑筋彻底清醒过来了,才从袖袋里摸出一个铃铛来摇了摇。 铃铛的声音传出须臾,外间便有管家躬身走了进来,唤道:“老爷?” 刘乐安吩咐下去,“去取了醒神香来给我点上,再给我煮一壶青叶茶来。” 管家应声下去了,很快便又领了人过来一通收拾,等刘乐安点头了,才又带着人退了下去。 刘乐安捧着青叶茶也不喝,只轻嗅着茶盏中透出的茶香。 青叶茶的茶香混着角落里飘来的醒神香,特别的让人精神勃发。 是以当净行回过神来再去看刘乐安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一个神采奕奕完全看不出熬了一整夜又劳心费神的耄耋老人。 他顿了一顿,虽面色愧疚,但还是坚持说道:“祖父,不可以的,我不能,不能接受……” 刘乐安也不生气,他只问道:“净行,你已经出家,真说起来,其实也算不得刘家人了。我不该拿刘家的得失利弊来试图劝说你。你也将这些都忘了吧,这毕竟就只是我的一点异想而已。” 说是这样说,但刘乐安也知道,既然那些话他都已经在净行面前明说了,净行即便不会为此就对他对刘家多有退让,但必定会在他心上留下些痕迹,至于能让净行退让几何,就还得看他们刘家,看情况。 他暂且将这件事按下,端正脸色沉着声音问他道:“我也不提什么利弊得失,只问你一句,你老实答来。” 净行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刘乐安问道:“净涪比丘得世尊青眼,有大智慧大悟性大毅力,欲踏遍各方搜寻《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以因果、因缘锤炼心性,你羡慕他么?” 净行听着,明明还在愣怔却也不由自主地点头。 刘乐安又问道:“比丘得世尊亲授《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他机缘,但若他不接受不珍惜,还只在妙音寺中静修,《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真的就会凭空出现在他面前么?” 净行摇头。 他仿佛明白了刘乐安要说什么,但又似乎还是糊涂,只能抬眼直直地盯视着刘乐安,他的祖父。 刘乐安再问,“若世尊不是只看重净涪比丘,不是只授予他《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还有别的沙弥比丘得世尊看重,也授予他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当《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同时出现在净涪比丘和另一个沙弥或是比丘面前,你说他是会争还是不争?” 第462章 交托心灯 净行一时哑口。 刘乐安还问,“若你就是那另外的得世尊看重的沙弥,若就是你和净涪比丘站到了同一片贝叶面前,面对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你是争还是不争?” 净行还是无言。 刘乐安直直地望着他,眼神如刀,声如洪钟,“道途之争,只在一线。” “一线机缘,便会是身死和成道的区别,你着意退却这份机缘,如何知晓来日不会就是葬送你道途的因由?” 净行沉默。 刘乐安长呼一口气,放缓了声音道:“老夫仅是一介凡夫,也曾听闻一句话。” “修行,当持如覆薄冰心,行勇猛精进道。” “你一个入了佛门的沙弥,真的也不曾听说过?” 净行仍只保持着沉默,没说话。 但刘乐安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这个小孙儿的眼底已经升起了挣扎。 他动摇了。 刘乐安心下轻轻吐了一口气,但面上却无甚表示,也只安静地坐在那里等着。 等净行自己想明白,等他做出决定。 是继续拒绝,还是选择接受,都只看他自己。 时间流逝,刘乐安还没等到净行的决定,先等到了外间守着的管家来报,“老爷,净涪比丘过来了。”刘乐安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急道:“快请他进来。” 管家出去没多久,净涪便领着五色鹿踏入了这个厅堂。 他入得厅堂的时候,刘乐安和净行已经站起来等着他了。 净涪扫了一眼眼底缠绕着迟疑不决的净行,便垂了眼睑,双掌一合,与两人见礼。 五色鹿跟着他动作。 见过礼后,刘乐安请净涪在左侧的位置上坐了,又亲自给他倒了管家新送上来的茶水,问道:“比丘这会儿怎么过来了?” 净行坐在刘乐安下首,没说话,只定睛看着净涪。 仔细看的话,其实还是很容易发现净行这沙弥看着净涪的异样。 比起昨日来,此时净行的眼神中多上了些许观察和权衡。 净涪不在意,五色鹿却也将目光往净行身上转过一圈。但也仅仅只是一圈,一圈过后,五色鹿便收回它的目光,不再看净行了。 毕竟没有恶意。 净涪没在意五色鹿的小动作,他自伸手从他的随身褡裢中摸出一个木匣子来递给刘乐安。 刘乐安双掌一合,躬身向净涪拜得一拜,才双手接过那个木匣子。 他能猜到这木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也约莫能从净涪的动作中猜到他的去意,但既然净涪已经将成品交付给他,就意味着他留不下这位比丘。 刘乐安心下叹气,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垂着眼睑打开了木匣子。 木匣子里头,静静地安放着一盏深灰的暗沉灯盏。 这灯盏的模样不过是最简单的上盘下座式样,通身没有花样纹饰,仅在灯盘内壁发现一篇《佛说阿弥陀经》,可谓是简朴至极。但就是这样简朴的一盏灯盏,却愣就是让刘乐安挪不开眼睛去。 刘乐安只是在家的凡俗居士,没有什么神通,也没有修为,根本看不出这盏灯盏的神异之处,但他看着这一盏灯盏,就是觉得心炫神迷。 他双手紧抱着打开的木匣子,目光凝滞,久久没有动静,净行在一旁看着,心头竟也难得的有些发痒,他忍了又忍,都没按捺住心头陌生的蠢动,最后一咬牙,没看任何人,猛地一探头就往木匣子看去。 身前忽然就多出了一个人头,刘乐安却犹未回神,好半响后,他才转身将怀中的木匣子放到案桌上,极缓慢极缓慢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木匣子里头的灯盏捧了出来。 这灯盏触手生温,更有一股清凉的气流不知从何处而起,缓慢而平静地流淌过他的脑袋,安抚他的灵魂。 绝非凡物。 刘乐安一手紧紧抓住灯柱,一手稳稳托着灯座,半天没有动静。 净行在一旁看着那盏被刘乐安小心护住的灯盏,心中第一次涌上强烈的渴望,更有一个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催促他。 净行清醒过来,猛地急退几步,倒退回他自己的位置上,眼睛闭得死紧。 他胸膛急促起伏,却伸出颤抖的手从手腕上撸下佛珠,胡乱地捻定一颗佛珠拨动,口中更是不住地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看得出来,他正在为自己胸腔中激涌的情绪而震惊慌乱,也在极力地平复自己的心境。 可惜,效用寥寥。 净涪静静地望着净行,轻轻一垂眼睑,掩去视线。 净行此时的心境,净涪也曾经有过,不止一次。 前世有,今生也有。 前世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是他踏入无边暗土世界,真正看见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的那一刻;而今生第一次出现,则就在他拿到那一片贝叶,踏入那不知名的空间的一瞬间。 因净涪经历过,所以他深知,这样的心境波动不是外人作为,而是他自己在触碰到关乎自己道途的灵机的那一瞬间源自冥冥的感应。 这是灵感。 是自身道途与灵机的自然感应。 若这一线灵机被错过,确实并不真就是自身道途断毁,但起码也会是平生波折。 看来,他还真的就是净行的一线机缘…… 佛身在识海世界中轻笑一声,道:‘因缘造化,莫不如是,无需惊讶。’ 魔身也是嗤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看看此时甚至是未来的局势,大到佛门这边就有天静寺和妙音寺之间的争持、恒真僧人和李诚之间的较量,小到净行自己身边,静宇寺和刘家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微妙……’ 他瞥得外间的净行一眼,‘以他这修行速度,谁能保证可以有足够的时间给他?谁又能保证一切都平平稳稳的?’ ‘刘乐安虽是凡俗,但他的话哪儿又错了?道途之争,本就只在一线。若这一线机缘被他自己放弃,那结果会如何,自然也该由他自己承担。’ 佛身听得,垂眸合掌,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佛身和魔身之间的你来我往,净涪本尊也只听着,并无言语。等过得半日时间,刘乐安和净行渐渐将心绪平复下来,他才屈指一敲椅上扶手。 “笃。” 清亮的敲击声将那一老一小的注意力彻底拉回了净涪这边。 见刘乐安和净行齐齐向他望来,净涪又自敲了一下扶手。 “笃?” 刘檀越,这就是我应你要求所给出的佛宝,可还满意? 刘乐安听得,连忙点头道,“满意满意,多谢净涪比丘。” 他边说话,边又合掌弯身和净涪拜了一拜,但他还没站直身体,便迟疑着开口道:“敢问比丘,这盏灯盏,是不是缺了……”灯芯? 刘乐安虽只得半句话,但看见这灯盏的厅堂里的剩余一人一鹿也都转头往净涪看来。 净涪颌首,却是又屈指一敲扶手。 “笃。” 是。但这盏心灯的灯芯最好由灯主的头发搓制,这些东西我手上没有,就只能先交付给檀越,待檀越确定了灯主后,再由灯主自己搓制便可。 刘乐安听着这话,按捺着没有去看净行,连忙点头应了,才又问道:“那么,比丘,这心灯的灯油?” 净涪再敲扶手。 “笃。” 寻常的佛灯灯油就可。 灯主的头发和寻常的佛灯灯油,这都是易得的东西,并不如何罕见,要补全很简单。但这样一来,这盏心灯也容易易主…… 尤其是静宇寺那边,他们真想要,他刘家拦不下。 刘乐安在心里一琢磨,壮着胆子和净涪开口道:“不知比丘可有在……” 纵然再艰难,刘乐安在一个停顿之后,还是将话完整地说了出口。但说是说了,却说得有些含糊。 “在这心灯上添加禁制?” 不过即便刘乐安说得很含糊,净涪和五色鹿都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甚至连净行在片刻之后,也大概明白了刘乐安所提的禁制到底都会是哪个方面的禁制。虽然在场的人都不在意,但净行的脸还是一点点地涨得通红。 净涪摇头,屈指再在扶手上一敲。 “笃。” 南无阿弥陀佛,此灯的去处自有缘法,檀越无须担心。 听净涪这么一说,刘乐安脸色不变,却也不知自己的心到底是提起来了还是彻底放下了。 缘法自来莫测,谁又知道这灯到底会和他们刘家的人有缘,还是和静宇寺有缘? 但想是这样想,刘乐安却不能开口,他只能笑着合掌,又一次谢过净涪。 既然交托了这盏心灯,了却了他与刘家因那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结下的因果,净涪便想要离开了。 他也真的和刘乐安这么交代了。 刘乐安很不舍,也真的很希望净涪能为他们刘家出面与静宇寺稍稍交代一番,不,甚至不需要他说些什么,只要净涪他从刘家出去后,上静宇寺一趟就好了。 但他头脑还很清明,什么话都没说,只问净涪:“比丘又要上路?可需要我们替您准备些物什?” 第463章 心灯归属 净涪看得他一眼,才摇了摇头,合掌垂首,作低唱佛号状。 这一眼清朗且平静,但刘乐安却只觉得那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太凉太透,凉得他从肉身到心神都是一个激灵。 他立刻站直身体,合掌恭敬无声一拜。 净行虽就站在刘乐安的身侧,却没有那份体会。他见刘乐安一时沉默,愣了一下,竟也上前踏出一步,合掌与净涪躬身一礼,问道:“这里和我修行的静宇寺距离不远,不知道比丘……你会不会过去一趟?” 刘乐安听得净行这样胆大的问话,全顾不上别的,小心地从眼角里瞥出余光,打量着净涪的面色。 然则净涪表情、气息却都还是平静,他似乎没觉得净行的这个问题都有着什么样的意图,既然听见了,便也思考过,然后拿定主意。 他迎着净行的目光,略带歉意地摇摇头。 净行确也没有其他的心思,他只是想起了往日里诸位师兄弟在寺中提到这位比丘时的敬慕,便单纯地起意要请净涪一请而已。现在净涪拒绝,他顶多也就为寺里的师兄弟叹息一声,便也就撒开手去了。 刘乐安此时如何还不明白,他会与净行在这位比丘面前得到截然不同的两种待遇,其实根本还在于他的心念不纯。 厅堂里的这一祖一孙俱是沉默,净涪也不急于这么一时,就等了半响。 见得刘乐安收拾了心神,他便看了刘乐安一眼,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与他一般动作的,还有他身侧的五色鹿。 刘乐安了然,也自在椅上站起,面露不舍,却还是示意净行先收起那只装着心灯的木匣子,与净涪说道,“老夫送一送比丘吧。” 净涪合十一礼,抬脚便走。 刘乐安连忙跟上,在净涪身侧作陪。同样跟上的,还有五色鹿和净行。甚至到得他们出了厅堂,得了刘乐安眼神示意转身安排人去请刘家众人的管家也成功地赶在刘乐安和净涪到达大门之前将刘家一众主人都请到了庄园院门前。 刘家众人从没想过净涪这么快就起了去意,但因他们早有心理准备,倒也不是赶得太急。 净涪见得众人来送,面上也无甚意外,只带上一丝笑容,与刘家一众人等合掌见礼。 刘家老太爷和刘家太夫人相互搀扶着上前,走到净涪身前,合掌恭敬而拜,却没有询问净涪离去的原因,而只是给净涪祈福,道:“余夫妇祝愿比丘一路得偿所愿,早成正果,南无阿弥陀佛。” 刘家众人合掌躬身而拜,齐称道:“吾等祝愿比丘一路得偿所愿,早成正果,南无阿弥陀佛。” 净行似乎也被众人感染,亦是合掌躬身一拜,也道:“小僧祝愿比丘一路得偿所愿,早成正果,南无阿弥陀佛。” 不论此等人早前心思是异是拙,这一刻,他们却都真挚而虔诚,让人侧目。 魔身在识海世界中往这边看得一眼,也是沉默。 佛身自摇头笑道:‘不管出现了多少次,每每看见也都还会觉得神奇。’ 如何不神奇呢?明明都是一颗心,却既可至纯至善,亦可至恶至毒,而除了这两种极端之外,它们甚至还会出现亦善亦恶的混沌状态…… 神奇至极,也…… 好玩至极。 净涪本尊合掌回了深深一礼,便转身,领着五色鹿在刘家一众人等的目光中一步步不疾不徐地走向村外。 直到净涪和五色鹿的身影彻底消失,刘乐安才一扬手,道:“都散了吧。” 刘家众人很快散去,唯独净行顿了顿,跟在刘乐安的身后,一路去了佛堂。 刘家留意着刘乐安和净行去处的众人或对视一眼,或暗自皱眉,或转头就走,又是一浪汹涌潮汐。 刘家这边的事情,净涪没再特意留心过,只是在某一日,佛身察觉到了那盏心灯被人燃起,火光温暖清净,一如他当日造就这一间佛宝之前所预想的那样。 ‘所以,净行还是拿了那盏心灯。’ 魔身很随意地点头,‘是他。’ 佛身却又发出了一个隐现好奇的单音节:‘哦?’ 这就是要了解了解这事情大体过程的意思了。 魔身看了他一眼,大发慈悲地答道:‘当日我们离开之后,刘乐安将他带去了佛堂,不过那次净行那沙弥也还没有答案,刘乐安便让他将心灯带了回去,至于他是真会将你那心灯收下还是给了静宇寺,他都不过问了。刘家也不会再管,只让他自己决定。’ 说是他不过问,说是刘家不会再管,其实不过就是刘乐安以退为进的手段而已。 谁还像净行那沙弥么,竟都没有看透? 不过刘乐安说了这话以后,还真的就再不管了。态度摆得光明正大,静宇寺那边便是看出来,也没话可说。 不过静宇寺那边应该就只看出了这一点,只以为刘家这是要和静宇寺修补他们之间的缝隙,却忽视了另一个变化。 刘家摆出这种态度之后,他家与净行之间的关系比之早前更加亲近了。 在这之前,刘家确实不曾亏待过净行,但刘家对净行的支持也只是寻常,并没有特殊对待。可这次之后,刘家却分明已经在着意拉拢净行了。 刘乐安不愧是久在宦海沉浮一直屹立不倒的人物,他对局势的把控、静宇寺的态度、刘家的进退乃至对净行的了解,都已经做到了极致。 他不曾着意在净行与静宇寺之间挑衅,却让刘家在净行的眼中占定了一个极为特殊的位置。但凡净行修行有成,他们刘家无论如何也能从净行那里分得几分庇护。至于静宇寺与净行…… 只要静宇寺没耽误到净行的修行,他看样子是不会多做什么的。 不过敢就这样将赌注押在净行身上,刘乐安看样子对净行的前程很有信心啊。 魔身这般想着,忽然心念一动。 他要不要……在里头搅和一手? 但很快他就将这种心念彻底斩去,没让它留下半点痕迹。 佛身随意地看得魔身一眼,却没说什么,只是一个点头,又问道:‘接下来?’ ‘接下来,’魔身兴致缺缺,但还是与佛身说道,‘接下来这沙弥将自己和你那心灯关在静室里,什么也没做,就这样盯着看着看了一天一夜。’ 佛身笑了一下,再开口时话音中就带着些许笑意,‘然后?’ ‘然后么?’魔身撩起眼皮往他的方向扫得一眼,话语间也平复了下来,‘然后就是这沙弥想通了,他取出了他当年皈依礼时收藏着的头发,亲手将它们搓制成芯,燃起了灯火。’ 说到这里,魔身也仿似回想起了当时净行将他自己搓制成的发芯放入灯盘中,又倒入灯油,却发现那由他头发搓制成的灯芯根本不吸油时的苦恼表情。 ‘哈哈哈……’魔身大笑道,‘你知道他当时想的是什么吗?’ 佛身也笑了一下,答道:‘他在想,他手上的那些头发能够支撑他点燃这盏心灯多久。’ 魔身笑意未减,‘他居然在发愁,要是他手上的头发都被烧光了,他该拿什么来搓制灯芯!’ 佛身也笑,并没有说话。 事实上,这些事情根本就不需要担心,那盏心灯燃起,并不会将灯芯烧尽。那灯火燃烧的,只是灯油而已。 不过这些其实也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佛身知道魔身此时笑的根本不是净行那个沙弥,而是他。 魔身是在笑他制作的第一件佛宝居然被人如此低看,偏生他还不能将那盏心灯从净行手上收回。 等到魔身笑完之后,佛身才问他道:‘静宇寺那边呢?’ 佛身完全不需要去询问魔身当时净行的心态和决定,因为他知道,单只净行燃起那盏灯的时候,他的心便定了。 净行的心定了,旁人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就很难再动摇得了他。 所以他问的,只是静宇寺那边。 算算时日,净行应该已经带着那盏灯和刘乐安给静宇寺的回信回归静宇寺了。 魔身道:‘静宇寺那边没什么话说。’ 静宇寺? 静宇寺无话可说。 他们能说什么呢? 净涪已经离开了,便连他行进的方向也都一并改了,随着他的前行,与静宇寺的距离正在拉远,这分明就代表着这位比丘与他们静宇寺之间的缘法已断。 哪怕净涪比丘下一次再踏上他们静宇寺的山门,情况也已经和这会儿不一样了。 净涪比丘已经离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也一并被带走,只给刘家留下一盏心灯,只字不提静宇寺。哪怕净行曾经出言邀请过他,他也是没有迟疑犹豫就拒绝了。 这样的动作,其实已经明明白白表明了这位比丘的态度。 怕是在这位比丘看来,那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的因果,非在他们静宇寺,而是在刘家,或者说就是净行。 净涪比丘既然已经明白表态,便是静宇寺再不甘愿,也不敢多说一字。毕竟在这件事上,静宇寺自己也是底气不足,做不到理直气壮,就只能作罢。 第464章 净音出关 但即便如此,静宇寺的大和尚们心里还是有些安慰的。 好歹那件佛宝没被留在刘家,而是给了他们静宇寺的沙弥,被他带回了静宇寺,也还算是有些补偿,没真死亏到底。 佛身点头,便就此放开此事,转而问魔身道:‘寺里的法会过不了几日就要开始了吧?师兄那边……’ 佛身问及净音,魔身也稍稍收敛了神色,答道:‘情况还算不错,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就是那桃枝,确实太闲了。’ 魔身这太闲了的意思,佛身明白。 也就是说那桃枝闲得还待在妙音寺山脚下守着,闲得还和苏千媚来往,更甚至,怕是这位还闲得每日里在人前转悠以宣示自己的存在。 魔身说完,又道:‘她清闲不了多久,怕也是安分不了多久。’ 妙音寺法会将开,哪里还能容得她在山下肆无忌惮地彰显自己的存在感,日复一日地提醒世人她和净音的那一段莫须有的过往,败坏净音的声誉? 而她,怕也没再能这么安安心心地等着了。 净音那边情况不明,但这时间一日一日的过,眼看着妙音寺的法会都要正式开始了,净音也还没去找她,妙音寺那边也没有什么消息说藏经阁挑选出来的佛子候选换人,她如何还能像早先那样笃定? 她修的蛊道确实神秘诡谲,但也曾经没落到几近断绝,到了现在更是只剩下她一人。而佛门却是屹立景浩界万万年而不倒,底蕴深不可测,谁又真敢说佛门就没有应对她蛊道的手段? 不安、惊惶乃至绝望…… 桃枝必定会再有所动作。 桃枝和妙音寺,没有人觉得桃枝会有胜算。 便是桃枝自己也不会这么狂妄。 在她看来,她唯一可以称道的,也是唯一能够为她拼出一线生机的,无非在于她的拼劲和疯狂。 妙音寺家大业大,虽然实力惊人,但掣肘也多,而桃枝只有一人,她若愿意拼了命不要,以她的手段必定能狠狠地从妙音寺这边咬下一大块肉来。 魔身看了一眼那边带着破釜沉舟气势的桃枝,收回目光来看着佛身:‘可惜,她不会有机会……’ 自桃枝站出来承认靖越那地的事情出自她手笔的那一刻,她就注定了这个结局。 出其不意,桃枝确实可以在妙音寺那里占到一丝好处,但有了准备的妙音寺,却不是那么简单。 起码不是她想拼命就能拼得起来的。 她唯一的一线生机,其实还是在净音。 只要净音愿意开口,妙音寺未尝不能放她一命。 可是净音已经厌烦了她,彻底的毫无挽回可能的厌烦。 魔身笑了一下,道:‘净音这次应该是能赶在法会开始前出关的。’ 一旦他成功,这一场佛子甄选里,他的胜算就真的稳了。 净栋不会是他的阻碍,恒真也阻不了他。 佛身笑着合掌,低唱一声佛号,消隐入了周身的佛光中。 佛身与魔身问答的时候,净涪本尊虽也在听着,但更多的是赶路、修行,并不如何在意。 倒是某一日,五色鹿忽然问起了净行,问起了那盏心灯。 毕竟算是一起在净涪所在的静室外面守关十余日的交情,那盏心灯又是它所见的净涪亲做的第一件佛宝,五色鹿便是再不如何在意人类,也会在这偶尔间问上一问,好得到个答案的。 净涪看了一眼站到他身前的五色鹿,点了点头。 见净涪点头,五色鹿便知道那盏心灯该就是落在净行那个沙弥的手上了,它很随意地点头,‘呦’地叫得一声。 看它那模样,仿佛是对这盏心灯的归属颇感满意? 净涪再看得它一眼,才收回了目光。 净涪没看错,五色鹿就是对那盏心灯的归属感到满意。 净行是它见过的第一个会像它一样给净涪守关的人类,它脑袋木是木了点,但就这一点好处,就不辱没了那盏心灯。 在他手上,总比落到旁人的手上好不是? 但在五色鹿这里,净行的地位也就这样了。所以五色鹿问过这一回之后,便再不提起净行,只跟随在净涪身侧,不紧不慢地往净涪挑定的方向去。 时间一日一日地过,很快就到了月末。 那日清晨,净涪领着五色鹿做完早课,正在收拾东西继续上路,便听得识海中的魔身淡淡地说了一句:‘师兄出关了。’ 识海的另一侧,佛光摇曳,有不惊不诧的声音传出,只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如何?’ 魔身顿了一顿,也只道:‘很好。’净音不知道净涪这边魔身对他的点评,但他也觉得自己的情况很好。 他站在门槛前的阶梯尽头,直视着泛白的东方,看着朝霞逶迤,金黄的大日从云边一点点露出身形,普照天地。 光是微凉生温的,风是清新软和的,院子中栽植着的菩提树也是灵动清净的…… 世界如此美好。 净音微微垂落眼睑,不着意,不留心,却也听得见菩提树上露水悄然滴落的声音,菩提树树根伸展深入厚沉土地的声音,还有…… 那微风送来的师兄师弟们絮絮的话语声。 人心如此美好。 净音唇边不知什么时候舒展出一个柔软温和的弧度,笑容灿和明暖,几可比拟此时天边的那一轮暖阳。 而他头顶上方,一颗金灿灿的舍利子在虚空中稳稳悬浮,佛光庄严。 藏经阁、罗汉堂、般若堂、菩提院、戒律院、证道院、忏悔堂、药王院、舍利院、达摩院,妙音寺的十个院堂处,诸大和尚们齐齐停下手上动作,转头望向净音方向,望见他头顶的那颗舍利子,也都是一笑,合掌而唱道:“南无阿弥陀佛。” 这诸位大和尚当前,有些或许只是一人独处,有些却不然。 是以这些大和尚跟前的比丘、沙弥们见得大和尚这般情状,虽不明所以,也都随着大和尚一道,合掌而唱:“南无阿弥陀佛。” 而待到他们重新归座,有些比丘、沙弥或能按捺得住心中疑惑,有的却是不能,还有的倒是猜出了些什么。 不论他们都是什么情况,也总有那么几个人问起了他们身前的大和尚。 “师父,刚才是发生了什么喜事吗?” “师叔,这是?” “师伯,可是藏经阁那边的净音师兄有消息了?” 净音的事情,在经历了靖越一地的那一场蛊祸之后,可不仅仅是他一人或者是藏经阁一阁的事情,而是关乎整个妙音寺的事情。 尤其今日已经是月末,距离佛子候选甄选的法会开始也只剩下这最后一天的时间。如果净音师兄/师弟再不出现,这场法会上藏经阁那边可就得开空窗了。 寺里的大和尚、比丘、小沙弥可都知道,哪怕到了今日,也始终没听藏经阁那边要更改佛子候选名额的消息。 大和尚们看着自家身前问话的小沙弥和比丘,虽表现不一,却都答道:“净音他现在很好。” 倘若这些小沙弥和比丘们再想问更多,有些性喜逗弄自家弟子的大和尚会笑而不语,只让他们自己去看,而有些庄重的,却会回答他们的问题。 “净音他啊,这次历劫收获匪浅,非但心境更进一步完满,还顺利破关,踏入下一重境界。” “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说完,不止一位大和尚朗笑出声。 更有几位大和尚说道:“有净涪,还有净音,我妙音寺佛统无忧矣。” 虽有些大和尚因为自家弟子在身侧,不好光明正大地将这句话说出口来,但他们听着那些无需顾忌的师兄弟说的话,心中也是点头不已。 于妙音寺而言,净涪是开道之人,而净音,却会是那个守道之人。 净涪开道,净音守道,不论世事如何变幻,局势如何莫测,他们妙音寺也必定能在这三代中彻底稳固佛统,成就真真正正的妙音寺。 而不仅仅是天静寺分寺之一。 妙音寺这边的热闹,其实全落在魔身眼中。 他目光一转,看着佛身的方向道:‘你且看看,听听。看见没有?听见没有?在他们眼里,你是开道之人呢。’ 这话听着似是赞,实则却有几分挑拨。 只是这种挑拨的手段太过粗拙,佛身都不带看一眼的。 当然,这里头有半数的原因在于魔身。 魔身只是随性来了这么一遭,就没想过真的要得过什么结果,这效果自然就只能引人发笑了。 佛身闲闲地回了他一句:‘你不知道?诸位师叔伯们不就是担心着我们什么时候会踏入西天佛国,才将净音师兄放在了守道位置上的么?’ 原就是,以他们现下这修行速度,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踏入西天佛国?倘若他登临净土,离开此界,他们妙音寺的基业又该如何? 总得有个人备着,来接替他们妙音寺才安稳妥当。 妙音寺的各位大和尚其实还真都是这么想的,但他们也知道,不论净涪的修为以怎样的速度增进,只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日未齐全,净涪就一日留在景浩界中,直至《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完整无漏。 第465章 藏经阁中 因为《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净涪在此世的功果。 ‘不就是备胎么?’魔身哼得一声,竟又问道,‘你猜,净音师兄知不知道自己在妙音寺里的这种定位?’ 佛身却只是合掌,反问他道:‘知道不知道,于净音师兄而言,又有何区别?’ 魔身看得佛身一眼,再不说话,只忙活他自己的事情。 净音知不知道他自己在妙音寺诸位师叔伯、诸位师兄弟眼中的定位? 他自然是知道的,毫无疑问。 但恰如净涪佛身所说,知道又或是不知道,于他而言,全无分别。 他仍然是他,妙音寺藏经阁的净音;妙音寺也仍然是妙音寺,他长于斯成于斯的佛刹妙音。 他本心未变,道途未改,还仍愿为妙音寺尽一份心力,其余旁的,有何挂碍? 净音迎着初升的朝日舒展面容,然后便出了院子,一路往藏经阁里去。 此时正是早课结束不久,寺中诸位师兄弟都才从法堂中出来,路上见得净音,先是一惊,后是大喜,只笑着合掌与净音匆匆一礼,便就急急抬头问净音道:“净音师兄/师弟,你出关了?” “净音师兄/师弟,你该是无碍了?真是太好了!” 虽每每总被拦下,拦下他的各位师兄弟也总是问起这样的问题,净音却从不生气,他也都是笑着合掌和路上遇到的这些师兄弟还礼,又一一点头应话。 “是,出关了。” “是,一切都还算顺利。” 他偶尔还会遇上几位比较敏锐的师兄,如此这般两句话说过之后,这些师兄也都会迟疑地看得他一眼,问他道:“师弟,你这可是又突破了?” 净音也还会笑意未改地颌首应道:“是,侥幸。” 说是侥幸,但谁都知道,这就是一句虚言。 修行从来没有侥幸,尤其是他们这些佛门的子弟,更没有。 如此一路停了走走了停,净音走了整整半个时辰才将他禅院到藏经阁的那条路走完,可谓极其耗时,但净音的心情却始终清朗平和,并未有任何改变。 当他初初应对过一众热心的师兄弟之后,站在藏经阁里的净音也得到了清显大和尚传音相召。 净音向着诸位仍自看着他的师兄弟合掌一拜,笑着道:“诸位师兄师弟,我得去拜见师叔了。” 藏经阁中的这些比丘、沙弥听得这话,便料想到了内情,当下也不拦他,还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 “快去吧,莫让清显师叔久等了。” “是啊,快去!清显师伯等师兄你出关都已经等了很久了。” 净音谢过,才穿过人群,一路往阁楼上去了。 清显大和尚确实已经等他等很久了,但到得今日,见到如此心境、如此状态的净音,他也放下了最后的一丝忧心,微笑着答了净音的礼,又一指他下首蒲团道:“坐吧。” 净音依言坐了。 见得净音坐下,清显大和尚笑着赞道:“突破了?很不错。” 净音合掌谢过,却不像是早先与几位师兄问答那时那样用“侥幸”两字,他轻吐出一口长气,面上显出点后怕的神色,答道:“这一次,委实凶险。” 清显大和尚看着,笑骂了一声:“我倒还以为你不知道怕的呢?没想到也有能听到你这么说话的时候啊。” 骂完后,清显大和尚却又叹道:“若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必还会是这么选择,谁又真拦得下你?” 净音闻言,沉默半响,低声道:“是弟子让师叔操心了。” 清显大和尚却不甚在意,他一摆手,“我们这些修行人,在注意分寸的时候,该闯还是得闯。你的选择虽冒险了些,但也不能说错。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不能拦,也就只能跟着操心了。” 这么说完,清显大和尚就抬起头来看净音,说道:“你既出关了,那么也确实该问一问你的意见。” 清显大和尚说到这里,净音其实已经能想到会是什么事情需要征询他的意见了。 果不其然,他听得清显大和尚平平的不带多少情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关于桃枝……你觉得该怎么处理?” 听到桃枝这个名字的那一刻,净音清晰地感觉到心头异物一颤,随即就有一股亦喜亦怨的心情呼应着生出,涌向净音识海,袭向他的灵台。 清显大和尚目光一定,须臾间竟下意识地摒住了呼吸。 净音未曾有过心意转动,识海中八颗舍利子佛光大盛。金璨的佛光辉耀,牢牢护持着识海灵台,那些汹涌着奔袭向灵台的心情顷刻间如烟雾消散殆尽,全不留下半点痕迹。 清显大和尚才又开始呼吸,不过这时候他的目光焦点却已经从净涪的双眼跌落至他的心腔处。但他也就是往那地方看得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没跟净音寻根问底地探究。 净音顿了一顿,将他曾经仔细权衡过才拟定出来的方案与清显大和尚说道,“弟子认为,她该入镇魔塔。” 现在的桃枝其实很危险,因为她真是太执着了,执着到仿佛要拼尽一切。 而当一个人想要拼却所有的时候,除了心中念念的那些,她又哪里还会顾忌到其他? 她需要一个地方冷静。 更何况,就她在靖越一地那里弄出来的事情,她入镇魔塔,不冤! 但因为靖越一地的事情没有恶化,真要将她一辈子都囚锁在镇魔塔中,又太过了。所以…… “期限三十年。” 三十年的时间,足够她冷静下来了。 清显大和尚不置可否,只又问了他一个问题道:“如果三十年之后,她又做下此等事情,或者情况更恶,更凶险,更无可挽回,又该如何?” 清显大和尚算是手下留情的了,他到底没有明确地将那种最坏的后果来问净音。 但即便他不说,净音也能预料得到。 若情况真的发展到那种地步,若有人,未必就只有一人,或是十人,或是百人,或是千人,甚至是更多,在桃枝手中殒命,又该如何? 便是再将桃枝抓捕回镇魔塔囚锁至她寿元终了,那些死在她手上的人又能活得回来? 清显大和尚和净音都知道不能以未发生的事情来给人论罪,但又不能不考虑到这种情况。纵观佛门历史,因囚锁期满而被放出镇魔塔的魔修或是罪囚虽然不多,但一一清算起来其实也不少。这些脱出佛门镇魔塔的修士也确实很少有会胆敢再犯大罪的,可也并不就真的没有一个人有那么大的胆子。 他们之所以愿意一直安分,自也是有原因的。 净音合掌垂眸,理所当然地应道:“弟子自当亲自出手将她拿回。” 这便是原因了。 虽只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但其实却是净音决定将他与桃枝两人的因果牵系,由他一力监察桃枝。 待到桃枝囚锁镇魔塔期满,离开镇魔塔之时,因镇魔塔中因果秘法,一旦桃枝起意再犯,便有相应警告自镇魔塔上落下。 纵隔万万里亦不能阻不能拦。 如果她斩去那心念,那自然一切平息,可倘若她不顾警告,执意而为,亦会有人追捕于她,再将她囚锁在镇魔塔中。 而到了那个时候,她在镇魔塔中的待遇就不会像头先一次的那般优越了。 既净音已经表态,清显大和尚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应道:“可。” 净音又一拜,说道:“师叔,我这就下山去了。” “去吧。”清显大和尚点头,另还提醒他,“下山去前,别忘了杂事堂将任务领了。” 净音顿了一顿,抬头看着清显大和尚,有些惊奇,“难道杂事堂那边的任务到了现在都还没有撤下来?” 清显大和尚神秘一笑,没说话,只挥手让他出去。 净音看得他一眼,便也真的躬身退了出去。 到得杂事堂的时候,杂事堂中的管事看得他一眼,都不需要他问话,更未曾转身去从那一列列的任务竹简中翻找,直接就从柜台旁递了一份竹简给他,笑道:“我道师弟你什么时候会过来呢,居然这么快。喏,在这里,师弟拿去吧。” 净音一眼瞥过竹简,竹简上的文字就基本完全是他刚才与清显大和尚商定的任务。他不觉得奇怪,但还是和管事的师兄确定道:“师兄,这法旨是刚到的么?” 管事师兄笑着点头。 净音没说话了,他接过竹简,与管事合掌一拜,便就退出了杂事堂。 净音出了杂事堂,望着晴朗的天空长呼一口气,也不收拾,直接就下了山去。 凭着心腔处的那条蛊虫,他能清楚地感应到桃枝的位置。 桃枝没有离开,还在妙音寺山下的小镇上。 也不知是她太相信她炼制出来的蛊虫,还是因为其他,总之,她明明感觉到了净音的靠近,也还是安安定定地待在原地,没有离开的意图和迹象。 净涪魔身往桃枝的方向扫得一眼,便知道桃枝的心思,他嗤笑一声,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 桃枝确实能够感觉到净音的接近,甚至更准确地说,她还能通过她体内的母蛊与净音身上子蛊的感应模糊地感知到净音那边的情况。 第466章 桃枝入塔 她知道净音从情蛊的威能中熬了出来,也知道净音此次修为有所增进,更清楚净音此来寻她绝对不是如她日夜祈愿的那种原因。 她输了。 输得彻底。 桃枝第一次没有动用任何修士手段,仍像她当日还是一介凡女一样亲自拿了扫帚和湿帕子收拾清扫这座小庭院的里里外外。 净音到来的时候,桃枝正挽着袖拿着湿帕子擦拭门窗。 看见桃枝,净音脚下一顿,就在院门边上站定,再迈不出一步。 此时的桃枝衣着灰朴,未施脂粉,仿佛间仍还是当年模样。 净音胸腔里的心脏跳得越渐急切,可识海里的灵台却始终清明,所以即便他脸颊上泛起了薄红,眼底也还是清净明朗,没有任何杂质。 桃枝托了一盘清水从屋里走出,正要往泄水处倒,却在不经意的错眼间望见站在那里的净音,脚下不禁一顿,但她很快扬唇笑唤他:“净音哥……师父。” 净音合掌弯身一礼,应道:“女檀越。” 桃枝将托着的木盘的手往里一收,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个苦笑,“净音师父,你请往里坐,我……我已经收拾妥当了的。” 净音点头,抬脚往里走。 桃枝见状,脸上欢喜地笑了笑,但很快就低下头去,两步赶到泄水处将木盘里的清水倒出,又拿着木盘回了房屋里。 净音入得正屋,往客座上坐了,便将腕上的佛珠褪下拿在手上,一颗颗地慢慢拨动。 桃枝很快过来上茶。 这茶不是他上次来时桃枝招待他的上好灵茶,而是旧日里桃枝在老宅那会儿招呼他的粗制劣茶。 净音都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又翻出来的,但端着这样的一杯茶水,看着那颜色怪异的茶汤,净音心腔竟又有种种异动生出。 这异动从胸腔起,直冲脑海,翻搅记忆,似要撼动灵台周围那簇拥着的佛光。 然而,他识海中的八颗舍利子须臾一颤,佛光便如天上大日洒下的日光一样,无可动摇,无可阻挡。 净音看得桃枝一眼。 桃枝苦笑一下,目光似忧似怨,“净音师父,我并没有着意驱动于它。” 净音只是一颌首,却问桃枝道:“不知女檀越能否将它从我身上收回?” 桃枝泪盈于睫,纵然满心不甘,但还是强撑着点了头,哽咽着应道:“……可。” 净音站起身,合手躬身一拜,礼仪周全,“劳烦女檀越了,请。” 非是净音一刻也等不得,实在是净音担心桃枝不知什么时候又发疯反悔。 这事情发生在桃枝身上全然不稀奇。 桃枝哽咽着从椅子上站起,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净音身前,眨着泪湿的眼睑一眼不错地看着净音。 净音也自平静地回望她,问道:“不能了吗?” 桃枝猛地一闭眼,眨落一滴晶莹的泪珠。 净音胸腔又是一揪一揪的闷痛。 桃枝等了片刻,才又睁开眼来,哀切地问眼前这个风姿隽朗眉目平静的青年僧人,“如果……如果……” 净音稳稳地站定在原地,手掌合起,微低了头唱出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女檀越,此世间没有如果。” 他看着桃枝,目光一如既往地平静。那是对她最大的残忍,可同时,这何尝又不是对她最大的悲悯? “你的梦该醒了。” 桃枝久久地呆站在原地,眼泪一滴滴地打落,但她的声音却是诡异的平静,“是吗?” 她问,仿佛是在问净音,仿佛又像是在问她自己,还有几分似是她毫无意义的话语词。 “我是在做梦吗?” 净音垂了眼睑,手指还在一下一下缓慢而平静地拨动着佛珠子。 佛珠子撞击的清脆声音很快就压过了那泪水打落在地面的轻微响声。 净音就这样捻动着佛珠,桃枝也就那样无声掉泪,堂屋中的气氛一时诡异至极。 然而他们谁也没有在乎,一个还在捻动着佛珠,另一个也还在自顾自地落泪。 桃枝哭至泪干,哭到双眼红肿,哭到再也哭不出来,才掩面转身,往侧旁的内室去了。 净音也不急,他还自表情平静地一下一下捻动佛珠。 桃枝在内室里足足待了一刻钟有余才出来,待她再从内室里出来的时候,她脸上的红肿已经褪去,俏脸敷粉,罗裙飘带,精致非常。 净音只是抬眼看得一眼,便自然而然地收回目光。 桃枝脚下一顿,才继续抬步往净音迈进。 到得净音近前,桃枝并没有任何动作,只盯着净音问道:“净音师父,你以后会记得我么?” 净音平静地点了点头,答道:“会。” 净音此言无虚,等桃枝三十年后从镇魔塔中出来,净音便是再忙,也得抽空问一问她的消息,以确定她是否还依仗蛊道手段随便欺凌凡俗百姓。 桃枝也不管其他,听得这个答案就笑,笑得极其开怀。 净音从未见过桃枝这样开怀的笑容,一时有些愣,但他眨了眨眼睛后,便很快回过神来。 桃枝笑完,忽然伸出手去,直接探向净音的心腔。 净音的手下意识地抬起,拦住桃枝手的去处。 桃枝一怔,木木地看着他。 净音也才刚拦得一拦,便自恍然,又放下手来,用略带歉意的目光回望桃枝。 桃枝一眨眼睛,压下自下而上喷薄的哀伤,唇角抿出一个漂亮的笑弧,仿若无事一般再抬起手,再度探向净音的胸腔处。 这一次,她没有再遭遇到任何阻拦。 但当她的手第一次触碰到那个温热的胸膛,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感知到那心腔处规律的起伏,桃枝心中却没有她想象中的那种欢愉窃喜,而是灌满了莫大的悲哀。 她的心很痛,痛得就像是要当场死去,可泪已经流干的她却怎么都哭不出来。 她只知道她几近炸裂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么痛,怎么还不死呢? 净音垂眸,看见桃枝脸面上渐渐升起的颓丧,皱了皱眉,却是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震如惊雷乍响。 桃枝茫茫然地抬眼望向净音,半响后,她扯了扯嘴唇,拉着僵硬的面皮露出一个笑容,“请等一等,很快就好了的。” 说完,她僵硬地低头,僵硬地望着净涪的胸腔,僵硬地弯了弯那搭在胸腔上的手指,僵硬地将一条水晶似透明的小虫拉出。 净音看了看桃枝手中那条依依不舍的小虫,又看了看桃枝发白的脸,垂着眼睑退后一步,合掌向着桃枝躬身一拜,唱道:“南无阿弥陀佛。” 桃枝任由手中的情蛊子虫入体,却在情潮汹涌占据她整个识海的时候强撑出一丝清明与净音合掌还了一礼。 “师父毋须客气,一切原就是我的错,是我……强求了。” 她站直身体,看着眼前模糊景象中唯一清晰的人,问他:“不知贵寺对我又是如何安排?” 桃枝自知逃不过妙音寺的责罚,她从一开始也没想逃。 这本来就是一场赌博,以她的一切去赌净音对她的情,或者仅仅只是怜悯。可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净音合掌,冷静而清晰地与她说道:“檀越需入我寺镇魔塔三十年。三十年出来后,不得再无因由对无辜百姓出手。” 桃枝稍稍换了一下身体重心,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应道:“好。” 净音又是合掌唱得一声佛号,却是抬手,一个金色的大掌探出,接过桃枝的身体,“如此,檀越请随我来。” 桃枝小小地笑了一下,明知自己这个时候可以安睡,却还强撑着被蛊术反噬的身体,大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净音,一字一字缓慢地道:“净音,师,父,请。” 这一别之后,三十年她都见不到净音了,如何舍得错过这最后相处的时刻? 净音没再说话,带着桃枝就往妙音寺里去。 为了避免吓着镇上百姓,净音虽是光明正大地回返妙音寺,却也运使神通小小地遮挡一二。 桃枝被净音带着,虽也在一步步走近妙音寺山门,脸上却在慢慢地染上了笑意。 到得妙音寺山脚下,净音便收了神通,带着桃枝上了石阶。 石阶上来来往往的小沙弥和比丘数量很多,见得净音带着一个妆容精致、罗裙飘带却脸色苍白的姑娘上山,也都猜到这个女子是谁了。 但他们谁都没有多问,只偶尔瞥过一眼,便仍如往常一般与路上遇到的各位师兄弟合掌见礼,就各自散了。 净音带着桃枝去往镇魔塔所在。 第467章 送蛊补偿 妙音寺的镇魔塔也在后山,但它所在的位置比塔林距离內寺更近,又因为净音和桃枝都是修士,所以他们两人很快就走到了镇魔塔前。 妙音寺的镇魔塔外没有人镇守,可当他们两人靠近的时候,塔里还是有一位比丘走出来迎向他们。 净音见得这位比丘,合掌弯身一礼,与他解说来意道,“见过师兄,弟子藏经阁净音,奉寺中师叔法旨,来送这位女檀越入塔。” 比丘接过净音一并双手递上来的任务竹简,也不去看它,只将目光往桃枝身上一望,便一点头,又从身上摸出一块铜印往任务竹简上按得一按,才将那竹简交还给净音,还与他道:“任务确认无误,身份确认无误。” 然后比丘才与桃枝点头,道:“请女檀越随我来。” 比丘这话落在被他一眼震慑的桃枝耳中,根本就是天外而来的惊雷声,惊得她浑身一个颤抖,彻底清醒过来。 她眨了眨眼睛,完全没作反抗,低眉顺眼地合掌应声:“是。” 比丘先往镇魔塔里走,桃枝跟在他身后,而净音则站定在一侧,微垂着眼睑拨动手中佛珠。 桃枝走得两步,忽然回头看得净音一眼,壮着胆子唤身前的那位比丘道:“敢问这位师父,可否劳烦您等一等?” 虽然这位比丘是从妙音寺镇魔塔里出来的,虽然他第一眼就震慑住了桃枝,但桃枝此时颤抖着嗓音发问,他还是停下脚步,在看得她一眼后,点头客气答允:“女檀越请。” 桃枝合掌回得一礼,然后旋身,急步走到净音面前几步远处站定,“净音……师父。” 净音抬头,看得她一眼,停下手上动作,合掌与她一礼,问道:“檀越这是?” 桃枝苦笑一下,却没有刻意拖延,直接便问净音道:“妙潭寺之外,有一位声名颇盛的女医苏千媚,净音师父可曾听说过?” 净音默然点头。 事实上,自靖越一地的事情闹出来之后,桃枝宅院里进进出出的人都被他们妙音寺里的人看在眼里。净音自己确实是因为这一段时间的闭关、因为体内的情蛊无心他顾,但出关之后,路上遇到的师兄弟也有人特意提醒过他。 其他人也还罢了,可这位女医苏千媚出身医谷,手段不凡,又长时间驻留在妙潭寺侧旁,却是不得不防。 据那几位师兄弟提起,寺里其实还有些师兄弟在暗地里猜测妙潭寺那边是不是也还有一个和净音差不多境遇的师兄弟。可各位师兄弟们猜来猜去也始终没能真摸着点麟角就是了。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师兄弟对那位声名颇佳的女医苏千媚更防范了三分。 桃枝见净音不惊不讶的模样,也猜到了些什么,她苦笑一下,与净音直言道:“我与她一同研究蛊毒,也算是有些收获。她和我不同,我只是……” 桃枝说到这里,又是一下苦笑,没继续,转过话题道:“她的目的是妙潭寺的镇魔塔,她想从里头救人。我听话锋,那应该也是她爱慕的人才是。但她藏得很紧,我没探出更多。你……多注意着些,莫要……莫要着道了。” 说到这里,她仿佛不甚放心,从身上摸出一个竹筒,又从体内取出一条碧玉般通透晶莹的小虫子封了进去,直接递给净音道:“这个是我特意炼制出来的克制目前蛊毒的蛊虫,你留着,日后或有些用处。” 净音看着递到身前来的那个竹筒,一时有些愣神,竟没有动作。 桃枝见状,以为净音这是彻底厌了她不愿再和她有任何的交集,急道:“你留着吧,就当是我这段时间以来给你惹出麻烦的补偿。” 净音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双手接过。 桃枝破颜而笑,却往后退出一步,嘴巴挪动半响,到底什么话都没能说出口,只垂头道:“我……我进去了。” 她转身追上等在前方不远处的那位比丘,跟着他穿过塔门。 “咔哒”的一声细响,妙音寺这一座镇魔塔打开的大门便彻底阖上了。 门户一关,封闭了内外,也阻隔了两人。 塔外,净音拿着手中竹筒默然站立半响,到底叹得一声,转身回去了。 塔里,桃枝跟在领路比丘的身后步步行走,却泪如雨下,声声哽咽。 领路的比丘在她身前缓步走着,却体贴地没有回头,任由她宣泄。 桃枝一路走一路哭,哭到天崩地裂,完全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她只知道前面的那道模糊人影停了下来,转身看她,略显无奈地低唱一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桃枝被这佛号声震醒,却只是拉扯着自己的衣袖囫囵地在她自己面上擦了擦,一字一字地往外吐,语速很慢,但很清晰,“对,不,起,师,父,麻,烦,等,我,一等……” 比丘也还真的等了一等,直到桃枝说好了,才与她示意道:“女檀越,请。” 桃枝也完全不问其他,直接推开隔间的门走了进去。 这门从外侧看,只与寻常的房门无甚区别,但推门入里,出现在人前的却是一整个不大的小院。 小院虽不大,却是五脏俱全,条件并不真如她想象中的那样困苦。 比丘就站在门外,见得她看过之后,又与她道:“檀越虽未在我妙音寺界域中犯下杀孽,但因为檀越在靖越一地的事情影响太大,所以需得请檀越在此间待上三十年。檀越可是知晓?” 桃枝点了点头。 比丘又将塔中生活的种种事项都与桃枝说了一遍,才道:“三十年后,我当再来送檀越出塔。女檀越仅在此间囚困三十年,未有劳役,檀越当不负这三十年时光才是。” 桃枝无言半响,终究与比丘合掌一礼。 比丘将门一拉,门户关上,便有道道禁制自虚空中生出,封锁空间。 桃枝转身,推门入院。 至此,桃枝三十年的镇魔塔生涯正式开始。 将桃枝送入镇魔塔之后,净音自携了那片任务竹简回杂事堂交接任务,然后又去往藏金阁,拜见清显大和尚。 清显大和尚显然也是在等他,见得他回来,先打量得他一眼,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指点下首蒲团与他道:“坐吧。” 净音去带桃枝入塔的这段时间,他可都是一直在关注着的,就怕净音在这最后关头真正的动了情丝。尤其是此时的桃枝已经摒弃了曾经的疯狂和决绝,开始平静地为净音权衡。 见过那女子为自己不顾一切的疯狂,又见过那女子终于决定放弃的艰难放手,这中间的一起一伏,一动一静,其实才更考验净音的佛心。 若净音在此时为她动心,对这份送到面前任他践踏的情意动摇,那才真的是前功尽弃了。 净音能察觉到清显大和尚那明显的安心,虽明白他的考量,也还是禁不住在心底里叹了口气。 他在众位师叔伯眼里,难道便就是意志不坚佛心不定的毛头小子吗? 净音只作不知,从袖中摸出那个竹筒送到清显大和尚面前,“师叔,这是她入塔之前交给弟子的蛊虫,说是能克制她与那位苏檀越一道研究出的蛊毒。” 清显大和尚看得这竹筒一眼,却不收,又给净音拦了回去,“既是她给你的,又是补偿,你便暂且收着吧。” 即便清显大和尚不太愿意净音收下这一条蛊虫,他也还是让步了。 因为这一条蛊虫在抛开了来历之后,它还将会是净音的一份功果。 桃枝修的是蛊道,那苏千媚也是出身医谷,她们两人合在一起弄出来的蛊毒,想也是奇诡难缠之至。现下桃枝确实已经入塔,日后也必不能随意拿她一身蛊道伤及无辜凡俗,勉强能算入无害,但那苏千媚则不然。 看她长时间守在妙潭寺的耐心和动作,就知道她比桃枝还更隐忍。而一般这样隐忍的人,也素来更为疯狂。这样疯狂的人闹出事情来,绝对比桃枝在靖越一地的事情还要难应对。 妙潭寺那边该也是有人盯着她的了。 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一个不注意,真让那苏千媚弄出大祸来,这蛊虫或许就要派上用场了。而到得那时,拿出蛊虫的净音该是可以在分去一份功德的同时,也能在佛门佛子甄选上更进一步。 但这都是万一,最好还是别出现需要动用这份蛊虫的好。 这蛊虫若能一直封藏,那不仅证明了此间能少一场祸害,百姓安稳安泰,还能真正断去净音与桃枝之间的牵扯,让他们之间再无瓜葛,那才是最好。 怕只怕,万事不由人啊。 清显大和尚又叹得一口气,才与净音说道:“妙潭寺那边的事情,便都有我接手,你且回去静心定神,以备明日。” 明日便是初一,是他们妙音寺佛子候选甄选宣告法会,净音作为主角之一,可疏漏不得。 也就只有净音因桃枝一事不仅到了今日才算是清净身上因果了,其他的弟子谁不是九日前就已经归入禅院中开始准备了? 第468章 妙音法会 不过净音迟是迟了点,但身上因果清净,即便距离法会只剩下一日的时间,对他而言也是足够了的。 净音也知道轻重,他点了点头,真就与清显大和尚合掌一拜,退了出去。 清显大和尚一直看着净音入了他自己的禅院,才从身上摸出一块通讯玉符,送入灵光。 待到玉符另一侧的人也送入了灵光,他才开口道:“那苏千媚,目标应该是你们镇魔塔中的齐以安……” 净涪魔身往清显大和尚那边厢看得一眼,‘苏千媚竟这就被揭了老底了?’ 佛身倒无甚惊讶,‘一念善一念恶,桃枝这算是真正替师兄着想过一回了。’ 魔身只笑了一下,便令问道:‘你猜……倘若这一次苏千媚再失手,左天行会不会还出手?’ 佛身合掌低头,既没说会也没说不会,只反问了魔身一句:‘你觉得呢?’ 净涪本尊往识海中看得一眼,双身齐齐噤声,再无异话。 净涪本尊收回目光,领着五色鹿继续迈步前进。 一人一鹿静默前行,直到日落夜降,才寻了地方为夜宿做准备。 因这已是早早习惯了的日程,很快收拾出一处地方的净涪开始做晚课。但做完晚课之后,净涪并没有如往常一般选择抄经或是体悟经义。他将这些统都放下了,只在篝火前闭目静坐,凝神静心。 五色鹿初时不免一愣,但它很快就反应过来,也暂且放下自己的修行,学着净涪一样闭目趴下,放空自己的思绪,清净心神。 月兔升了又落,天边渐渐泛白,霞光渐起。五色鹿一阵恍惚,竟觉得耳边一阵钟磬声响,还伴有佛唱声声。 五色鹿心神一转,竟觉得自己此时并不是在天静寺的界域内,而根本就是还在妙音寺中。它左右看得两眼,忽然眼睛一亮,身体四肢一个用力,便已经站到了一个极其熟悉的僧人身边。 它没有叫唤,只在僧人面前转了一圈。 净涪低头看它一眼,便自抬手在它脑门上拍了拍,让它安静。 既然找到了净涪,五色鹿也就一如既往地乖乖趴在净涪身侧,并不闹腾。 净涪的位置在妙音寺诸比丘之末,但他的出现,却吸引了法会上所有人的目光。 净涪也不作声,只合掌向着四周团团一拜,便在留给他的蒲团上坐了。五色鹿自还紧跟在净涪身侧。 妙音寺里的一众僧侣,不论是大和尚还是小沙弥,见得他都或是点头,或是合掌而拜地回礼。但只这一礼之后,他们便稳稳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正容肃穆地等着法会的开始。 法会的仪轨俱有礼循,并无特别,当妙音寺中的一众僧侣都听得极其认真,无有走神时候。 仪轨之后,便是这一场法会的重头戏,与世宣告妙音寺这一代佛子候选甄选名单。因事宜重大,即便是清源大和尚,也坦荡荡地显出他的那张少年面容,正色走到台上,与座下一众寺僧、十方众生、四方菩萨宣读名单。 堂下僧众有未知此事的,也都只是侧目看得一眼,便自垂眸敛神,静听上首清源大和尚念出名单上的法号。 而清源大和尚每念出一个法号,便有一位沙弥自另一侧走入,站到堂前与四方菩萨一拜,与十方众生一拜,又与下首诸位师叔伯、师兄弟合掌躬身一拜。 如此拜得三拜之后,沙弥才会在预留给他们的蒲团上落座。 如此十次之后,妙音寺的十位佛子候选全在蒲团上坐了,清源大和尚才沉声告众人道,“此次参与我寺佛子候选甄选的,有彼十人。彼十人将在十年间,入景浩界混沌之地……” 少有人能够猜想得到,妙音寺这一次的佛子甄选地点,竟是放在了混沌之地。 五色鹿不知其中含义,自不在意,它只垂着眼睑趴坐在净涪身侧,等待着这一场法会的结束。 至于净涪,妙音寺这次的决议他早已知晓,其中种种权衡考量他也都清楚,如今能让他稍稍注意的,也就是净音那十人的反应了。 意料之中的,即便这些沙弥谁都不知道此次佛子甄选会这样别处机杼,但他们面上却都还始终保持着那种平静无波的磐石模样,仿佛一切皆在他们的意料之中,又似乎是不论事情如何发展,他们早已做好了准备,并甘愿为此赴山蹈海万死不悔。 净涪收回目光,仍自静坐。 然则在他的识海世界中,除却佛身笑着低唱了一声佛号之外,还有魔身的一声哼哼。 因妙音寺是最早开始筹备佛子候选事宜的一方势力,故而此时的妙音寺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眼睛盯着这个地方。他们的目光在净涪身上转过一圈又一圈后,终于挪开,落到了那边厢的十位佛子候选面前。 这十位法会真正的主角确实俱都聪敏,但阅历上和眼界上的巨大差距,却让他们到了此时,也仍旧是云里雾里的含糊不明。而此时往这边观望的大多数人却不同。 几乎是在清源大和尚说出混沌之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猜测到这次妙音寺诸位大和尚的权衡了。 于妙音寺而言,早先各方私下猜测的留言中的妙音寺各分寺和镇魔塔,其实都并不如何适合甄选出他们真正的佛子候选。真正适合这一场佛子候选甄选的场地,还真就是混沌之地。 混沌之地又称自由之地。 那里是景浩界世界的中央,外接佛、道、魔三方,内接无边竹海,乃是真真正正的各方势力混杂、鱼龙并居的地方。 妙音寺已经有了一位高深莫测的净涪比丘开道,他们更需要的佛子候选,是能够守得住那位开道比丘的开道功果,将妙音寺根基夯实的弟子。 他需要一颗坚定的佛心。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坚定道路,护持得住妙音寺的佛统不乱、不灭、不失。 他需要足够的实力。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镇得住除了那位比丘之外的所有弟子,让这一代弟子心服;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在那位比丘的光芒之外闪耀自己的光彩。 他也需要足够的清醒,让他能够在混乱的局势中看得清方向。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将来的混乱局势中真正把住妙音寺前行的舵手,不止在暴风雨的喧嚣海面上迷失方向。 他还需要有足够的手段,让他能够在各方势力的博弈中游走。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各方势力的角力中护持得了妙音寺的根系,让它在狂风暴雨中屹立不倒。 只有真正齐备坚定佛心、足够实力、清醒头脑和灵活手段的沙弥,才该是妙音寺最需要的那一位佛子。 也只有这样的佛子,才能在那位比丘之后,将妙音寺传承下去。 这样的佛子,是真金。 真金需要真火才能炼得出来。 而这样的真火,旁的地方或许会有,但火劲必定不足,比不得混沌之地。 妙音寺将他们的佛子候选甄选地点放到了混沌之地…… 魔道各宗各派各门长老有些还只是平常,毕竟他们的魔子甄选向来遵循惯例,都入的秘境。但有些长老却是心念一动,琢磨着可不可以将他们这一代魔子甄选的方式或者地点换一换。 譬如,混沌之地就很不错啊。 混沌之地乱,除了各方势力根扎之外,还有无根无底只凭依着无边竹海勉强生存的散修、还有逃窜出各方势力隐遁在那边的凶人。 混沌之地那边的乱,真正论起来,其实不比他们的秘境差,甚至还犹有过之。 而除了这方面之外,更重要的一点还在当前。 妙音寺将他们的十个佛子候选投入了混沌之地中。 若他们也跟着换了地方,未尝不可以再在那些子弟中加上一个任务。例如打杀佛门的沙弥什么的。 毕竟混沌之地出了名的乱,在那里,谁都可能会死。但凡踏入混沌之地,都是早就有了觉悟的人。 既然这样,那妙音寺投放出去的弟子也死在那处地方又有什么稀奇? 若他们门中的那些人若真的能将妙音寺这一代的十个佛子候选统统打杀在混沌之地,于妙音寺而言也是一大打击。 这种打击,还不仅仅是一个净涪比丘能够救得回来的。 不过问题也有。那就是,他们魔门有意争夺魔子之位的子弟太多了。倘若他们魔门也要将魔子甄选的地点换一换,那混沌之地未必能够承受得住。 第469章 长街之中 再者,无边竹海里的灵竹也不是摆设。能让魔门将自家弟子一窝蜂地送到他们的家门口扎根十年?做梦呢! 是以魔门这些本也心动的长老在权衡之后,到底还是压下了心头那点蠢蠢欲动的小心思。 清源大和尚虽正与这法堂中的一寺僧众说明这一代妙音寺佛子候选甄选的诸多事宜,但并不真的就没有注意到各方自外间投注而来的视线。 他心中冷哼得一声,却连个眼角余光都没有分给他们,只专注于自己手上诸事。 那些人若不动也就罢了,但若他们真的敢伸手,他们妙音寺就敢提刀将他们的手给剁了。然后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都给他们塞到镇魔塔里去。反正镇魔塔那么大,多的是空闲位置安置他们! 说起来,妙音寺择定混沌之地作为这一代佛子候选甄选地点的这件事情自此时起已经传入各方耳朵,但除了魔门那几个一时心动的长老之外,其他各方却没有谁也真的想要考虑一下混沌之地。 道门没有。他们自己的剑子亦有他们自己的一套常例,不说他们不会轻易更易模式,便是会,他们也从未曾考虑过混沌之地。 而佛门包括天静寺在内的各寺也同样没有。各寺本身情况不同,即将面临的境遇也不相同,妙音寺这次或许需要借助混沌之地那边的混乱状态甄选出适合他们的佛子,可他们却不然。 至于真正的佛门佛子之位,那又是另一件事情了。 清源大和尚说完诸弟子在混沌之地这十年间需要注意的事情后,便有一位位沙弥托着一个托盘从后侧列序而出。 净涪往那托盘上扫得一眼,见那托盘上俱各铺着一块正红色的布帛,而那布帛的正中央,却只有一枚碧玉也似的竹简。 显见,这就该是方才清源大和尚所提到的,能够延请寺中大和尚出手三次的信物了。 净涪收回视线,倒未觉得如何。 清源大和尚抬起手在他身前的那位沙弥脑门上摸得一摸,清唱了一声佛号,便正色拿起托盘中的那块竹简,郑重地双手递给那沙弥,口中说道:“寺里是你的后盾,不必太束手束脚。” 那沙弥也是正色应答,躬身双手捧过那块竹简,仔细收入他的随身褡裢里。 净音作为藏经阁所出的佛子候选,列在诸沙弥中的第九位,等清源大和尚走到他的身前,他早知这一切都将是如何交接,却也正容肃穆等待着清源大和尚的到来。 清源大和尚看着他,眼中全无笑意,只有在其他沙弥面前如出一辙的端正神色。 他还是摩顶,然后取过竹简,双手递给净音,口中仍还是那句话。 而净音也在正色应声后接过了那块竹简。 清源大和尚心中一个点头,但面上却还是分毫不显,转步去往下一位沙弥身前。 净音仍旧垂眸站在身前,凝神而无声。 清源大和尚将那十块竹简分送至包括净音在内的那十位沙弥中的时候,这法会其实就已经到了尾声了。 待到法会结束,净涪起身,还带了五色鹿离去。而在他身形消失之前,他往净音的方向看得一眼。 净音也正往这个方向看来。 净涪迎着净音的目光,含笑合掌。 净音也是一笑,无声回礼。 净涪睁开眼,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还在他昨日收拾下来的夜宿营地。 五色鹿凑了过来,睁着圆滚滚的眼睛凝神看着净涪,叫了一声:“呦。” 净涪看着那双圆黑眼睛中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身影,伸手拍了拍它的脑袋,便自站起身来,开始收拾东西。 五色鹿眨着眼睛“呦呦呦”地接连欢笑几声,便就退开净涪身前,在这营地中转了一圈。 单只见它头上鹿角垂披下来的五色神光一晃,它面前的那些物什便须臾出现在净涪身前。 净涪看得一眼,便自取过那些物什往随身褡裢里放。 明明净涪什么话都没说,只看了它一眼,五色鹿却似乎已经得到了最好的赞赏,兴致勃勃地绕着整一个营地转了一圈,将净涪昨日里取出的物什有一件算一件,统都送到了净涪身前。 而净涪只需探手,取过那些物什放回褡裢里就可以了。 识海世界中的魔身也看得五色鹿一眼,道:‘虚空挪移,看来这小鹿确实是成长了。’ 佛身笑着叹道:‘虽然它现在能挪移的不过是些体积小分量轻的死物,但在它这个年纪,能做到这种程度,足可见它努力程度的了。’ 净涪本尊也自往识海中开口说道:‘单纯只凭血脉而自身不修行,它不能做到当下的程度,确实不错。’ 能得净涪三身一致认可殊为不易,五色鹿已经能够为此骄傲的了。 虽是返回妙音寺中参加了一场佛子候选甄选的法会,但净涪的三身谁都没有对这场法会、对净音甚至是同样往妙音寺法会上观望的白凌做何点评,只点了一句五色鹿,便俱各沉寂了。 事实上也确实是无话可说。 妙音寺的这场法会中规中矩,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地方。 而净音……净音在妙音寺的这十位佛子候选中最为出彩,这一次妙音寺选定的佛子甄选地点又是净音曾经驻留过一段时间的混沌之地,他优势至此,若还能让妙音寺的佛子之位旁落,那才是真要人侧目。 至于白凌,他确实有所长进了,但要说到比起五色鹿,却还是多有不如。这倒是有点令净涪魔身失望,但魔身素来不愿在佛身和本尊面前失却颜面,故而并未提起。 既然魔身不愿提起此事,佛身与本尊自也不会特意去招惹他,于是白凌便算是暂且被他们忽视了。收拾完自己的物什,净涪便领了五色鹿继续上路。 一人一鹿不拘风雨,缓步前行,穿城过镇,几乎就没有真正停留的时候。 偶尔在百姓聚居的地方走过的时候,净涪也听人说起过妙音寺的那场法会,听说过那些百姓如数家珍地一一列数妙音寺选出的这十位沙弥。但数完了包括净音在内的这十位沙弥之后,净涪每常总能听他们说上几句。 “不知我们祖庙什么时候才会召开法会?” “不知我们祖庙选出来的十位佛子候选都会有哪位沙弥?” “唉,你们说,如果我们现在赶过去,能赶得上祖庙的这场法会吗?就算不能进入祖庙,只守在山下,也该是能守到那几位沙弥的啊!” 毕竟净涪现下所在的地界还在天静寺的界域内,他会听到这些话语并不奇怪。 每到这个时候,净涪也没有作声,更没特意彰显自身存在,只带着五色鹿沉默着走过。 而在更偶尔的时候,净涪也听人说起过妙潭寺不久前召开的法会,在那十位沙弥中听说过一个很算熟悉的名号。 净生。 这是一位曾经和净涪打过交道的沙弥。 但净涪也就只是听了这么一耳朵,便没再留心。 因为不论是妙潭寺的净生还是曾在竹海灵会上与他做过一场的妙理寺净永又或是其他的青年沙弥,他们真正要对上的人是净音。 他们是净音的对手。 而净涪……他不需要理会这些。 净涪停下脚步,望定前方不远处被一众公子哥儿前呼后拥地簇拥在中央的一位风姿俊逸的少年书生。 书生一身锦袍华衣,意气风发,气势激昂,直欲指点山河。 净涪定定望得他一眼,然后目光却往后一瞥,望向又一群自街角呼拥过来的公子哥儿。 后面过来的这一群公子哥儿明显和前面这一群公子哥儿不甚相合,但他们两群人似乎又都顾忌着什么,只相互看得一眼,各自嗤笑两声,便自侧头扭脸,作视而不见。 确实也该是不相合的。 这两群人虽都是一身华锦,但前者更显威仪、华贵和厚重,而后者,则明明白白的纨绔作态,更有几分风流浪荡之感。 而除却这两群人截然不同几近不可调和的姿态气度之外,站于两群人中央被各自玩伴同学簇拥起来的面容有几分相似的两位少年该也是他们两群人不合的主要原因。 净涪领着五色鹿站在角落,看着两群人一前一后地走过他的身前。 似是不经意,又似是缘法注定,被簇拥在一群纨绔中央的少年郎原正目不斜视地走过长街,却偏在路过净涪身前侧头,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然则他的目光只是顿了一顿,便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挪开,仿似混不留心。且边走,这少年郎边还高声应和着旁边玩伴的浪言笑语。 “得得得,今日小爷手里有钱,便带你们上百花园去,赏玩赏玩百花园里的牡丹魁首!” “好!景瑜你说的啊!可不能反悔!” “嗤,小爷我反悔?!小爷我长这么大,就没有反悔的时候!走走走,都跟小爷来!” 纨绔也似的一群少年郎扬长走过之后,那一群放慢了脚步就是不想与那帮纨绔哥儿的青年俊杰才缓步踱过长街,边走也边与同伴说话。 “他们这些人,又上的百花园,弄得百花园一片乌烟瘴气,还点名了牡丹魁首,牡丹魁首还不知该如何垂泪呢!” 第470章 谢家景瑜 “倒不如,我们也上百花园吧?有景玘在,那景瑜怎么着也得给我们退出三射之地!” “对对对!我们也上百花园去!看景瑜那一帮子人在我们面前还敢不敢那么嚣张放肆!” 一群人都在起哄,书生的白皮面孔都泛起了薄红,不知是为的什么如此兴奋着。 被自己的同伴裹夹着,中央的少年公子摸了摸鼻端,颇觉无奈:“我们真也要上百花园,回家怕不得就要被父亲斥责的。” 说是这般说,但这名叫景玘的少年公子垂掩下来的目光中,分明也有几分意动。 许也是看出了这一点,簇拥着的少年中又有一个人扬声道:“今个儿原也是为了庆贺景玘你在书院月试中夺取魁首。这是喜事,便是伯父知道了,也必是高兴的,如何会真的斥责于你?你且放心着些吧。” 这少年说话过后,另又有几个人一叠声应道:“就是,我等文人学子,到百花园中欢庆喜事也是常有的事,不独我们。” “我也听说了,上次文琪他们就去了百花园,听说百花园独树一帜,与旁的花楼大不相同呢。” 如此劝说过几回之后,那景玘也真的点头应了,“那……行吧。” 他这一应声,旁边的人都欢笑起来,高声说话。 “据闻百花楼中的姑娘文思卓绝,颇有几分妙意,也不知是真是假?” “文思该还是有的,我就曾听说过几首自那楼里流出来的花词,确实颇堪把玩……” 或许也是同样的因缘法定,这群人簇拥着走过净涪面前的时候,那位景玘也侧眼往净涪这边扫了一眼。 见得净涪,他脚步顿了顿。 侧旁的同伴边顺着他的目光望来,边询问他道:“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净涪垂下眼睑,定定地立在街角,未有动静。 那位景玘停下脚步,与旁边的同伴低声说了两句,便到得净涪身前,向着净涪合掌躬身一拜,问道:“小生谢家景玘,见过师父。” 净涪撩起眼皮看得他一眼,合掌还了一礼,却是无声。 谢景玘侧旁的那些同伴皱了皱眉,面上俱各浮现不喜,但很快就通被压了下去。 到底这位是一位僧人,且看模样看神态,这一位僧人还该是登入度牒的僧侣。 登入了度牒的僧侣在这片地界上,身份之贵重,可不比他们这些出身富贵的少年公子差多少。就这,还仅仅只是普通的入了度牒的凡俗僧人。 倘若这僧人是传闻中的內寺修行的僧人,那即便是他们父辈祖辈来了,也得在这僧人面前低头。何况是他们? 这些公子哥儿出身富贵,自小被人仔细教养,可不是看不清情形随意招惹麻烦的自大纨绔,眼力还是有的。 可即便这些公子哥儿已经极力克制,他们在那一瞬间显露出来的情绪,却已经惹怒了为了不给净涪招惹目光而特意隐入虚空中的五色鹿。 五色鹿皱了皱眉,自虚空中一点头,便有一道五色流光自虚空中扫出,又在出得虚空之后分化出数道细小的流光,悄无声息地掩在了那些公子哥儿随身的荷包上。 五色流光一闪即没,丝毫没有惊动旁人。而在流光闪没之后,那些公子哥儿谁都没有发现,纵然他们身上的荷包还安安稳稳地挂在他们的袖袋腰间,但他们此时若要去寻、去看、去摸,却是无论如何都看不着找不到的。 五色鹿哼哼得一声,颇显得意,但同时,它也在小心地侧眼偷看净涪的表情,看净涪会是如何反应。 但净涪就没看它,只是平静地垂眸站定在原地,仿似不觉。 这便是纵容了。 五色鹿顿时笑开眉眼,它在虚空中来回蹿得几圈,才又在净涪身侧站稳了。 谢景玘等人不知才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自己竟就受了这么一个小小的作弄,他们还站在净涪面前,想要和净涪搭话。 其中,尤以谢景玘最为活络积极。 他站在净涪面前,并不为净涪的沉默所退,还自礼貌而恭敬地问道:“师父等在这里,可是有什么难事?” 净涪看得他一眼,默然摇头。 谢景玘一时哑然。 他原本已经想好了若面前的这位僧人开口,他该如何帮他解决问题,或许是施舍他一顿饭食,或许是请他暂且到谢家歇脚,又或许是给他送上盘缠。 但此时眼前的这位僧人却摇头了…… 谢景玘沉默得片刻,还是说道:“若师父有事,可寻到麒麟街的谢家去,我必不推辞。” 说完,这谢景玘又是合掌一拜,倒退着走出两步。 他旁边的公子哥儿见状,也都肃容向着净涪合掌一拜,和谢景玘一般恭谨地倒退出两步,才随着谢景玘离开。 因着这群在城中鼎鼎有名的公子少爷的隆重厚待,本就对净涪很是敬重的来往百姓们又更尊重了几分,每常在净涪身前走过,必得向他合掌一拜,唤他一声师父。 净涪虽则始终无言,可但凡到得他面前与他见礼的人也必能得到他的还礼。 是以一时净涪身前颇为忙乱。 但在忙乱间隙中,净涪往他身侧的五色鹿看得一眼。 五色鹿明白净涪的意思,也不懊恼,只是冲着那群公子哥儿消失的方向轻唤了一声。 “呦。” 这声鹿鸣响在虚空中,此间之地,除了净涪和五色鹿自己之外再无人得听,也就更没有人知道,在这一声鹿鸣过后,那群才刚走出一小段距离的公子少爷身上一道流光浮起,在顷刻间崩散成细碎流光消失在天地间。 而随着这些流光崩散,原本被悄无声息隐去的荷包又重新显露了形迹。 净涪面前来往与他拜礼的人越来越多,净涪虽不特别厌烦,但也不愿意再待在这里成为稀罕景观。 想定之后,他一边与人见礼,一边却走出了人群,往长街的另一侧走去,片刻功夫就彻底消失在人前。 见得净涪离开了,来往的百姓纵然不免叹息,也没有追上去,只与自个身侧的熟人凑在一起说话,议论着净涪的来历。 “你们说,这位师父会是那座寺庙出来的呢?” 他们不断猜测着净涪的身份,讨论得热烈,但谁也不知道,才刚离开没多久的净涪在这会儿竟已经重新回到了他早先站定的位置盘膝坐着。 没有了焦点,聚在这里的人群很快就散了,这一个角落重又恢复了平静。 五色鹿看了看净涪,也没催促,还是安静地守在净涪身侧,陪着净涪一起等着。 是的,早在更早之前,五色鹿便看出来了,净涪等在这里,就是在等人的。 而这人,不会是那位意气风发礼貌客气的谢景玘,而该是另一位与他有几分相似的浪荡哥儿。 事实上,净涪才刚刚坐下没多久,街角的另一侧便有一个锦衣华袍的少年带着满身酒气跌跌撞撞地走来。 许是因为这少年的名声太盛,他所到之处,行人尽皆避让,还退得远远的,就怕一个不小心招着惹着他了,给自己也给家里人带来祸患。 少年并不意外,也全没在意,他一步步跌跌撞撞地走,想要从街头的那边走到街尾,但不知是不是着意而为,这少年勉力支持了许久,终究倒在了净涪前面。 他沉沉倒下去,激起一片小小的尘烟。 尘烟溅起,漫了他一身,也染污了他身上的锦衣华袍、玉冠皮靴。 但除了净涪,恐怕也就只有五色鹿注意到,这少年在跌撞下去的那一刻,双手并不是无力地倒在地上,也不是着意地抱住自己的脑袋,而是下意识地护拢住他挂在腰间的一个锦囊。 那个锦囊虽针功精细,颇见心思,但锦囊的布帛针线早已沾染了岁月的痕迹,怕是一个不经意的施力,便能撕扯开它的布丝。 这就是一件旧物。 净涪看着倒在他面前的这个少年,看着他沾染尘埃却终于褪去浪荡显出几分稚气的脸庞,轻轻地垂下了眼睑。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街上行人少了又多,多了又少,渐至夜色降下,又有鼓声敲响,宵禁开始。 然而,不论是街前还是街后,都没有人来寻这个倒在净涪面前的少年。 街前,没有家人;街后,没有玩伴。 这少年纵衣着锦袍,富贵荣华,但当他倒在街中,却没有一人来寻他。 他的家人许是以为他宿在哪条花巷柳街,也许是全然不在意;他的玩伴许也是以为他已经回了家,也许是也醉倒在哪个姑娘床上。 总之,没有一人来寻他。 而路过的行人,甚至包括例行宵禁的差役,见到他也只隔着一段距离绕开了位置目不斜视地走过,仿似这地儿就没有这么一个人躺着。 第471章 长街静夜 九月的夜很凉,尤其是躺在没有任何铺垫的青石板上,更是冷。 寒气自各个方向逼入,而他无力阻挡,仿佛浑身赤裸地躺在冰天雪地里,谢景瑜纵然已经醉死,此时也能被冻得醒过来。 净涪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低低“呜咽”一声,撑着脑袋从地上爬起来。 他爬起来之后,并没有像旁人一样寻定一个熟悉的方向离开这个寒冷的地方,而只是茫然地转头往四周看了看,踉跄着找到一处避风的角落,蜷缩着身体倒下,艰难地维持着自己身体的温度。 五色鹿从净涪身侧虚空处走出,定定地望着那蜷缩着的狼狈少年,眼中罕见的没有它看着其他人类厌烦和漠然。 它看得那谢景瑜一阵,便就回头转到净涪身侧,安安静静地依偎着他趴下。 在这谢景瑜躺倒在这地儿的时候,五色鹿就知道净涪等的约莫就是他了。虽然对于这个让净涪在这里等这么长时间的人五色鹿心里一开始是有些不喜的。可等这人再一次出现在它面前,五色鹿又没有办法真的对他生气。 非是因为其他,实在是这个人太像当日失去母亲的它了。 一样的无所依靠,一样的无所牵系,一样的伶仃。 五色鹿低嗅着身侧比丘身上缭绕不去的檀香,心底一如往常的平静。 而此时净涪的识海世界中,魔身正在将这谢景瑜的资料与佛身和本尊说起。 ‘谢景瑜,天静寺辖下属国吴国千年世家谢家嫡系嫡支血脉。十余年前,谢家嫡支在吴国皇族夺嫡中站队失败,谢家嫡支一脉除却暗地里与吴国当今国君交好的谢四郎之外,谢家嫡支一脉尽数被贬谪。其中谢家三郎在贬谪途中病逝,而谢家三夫人在生下谢景瑜这个遗腹子时难产病逝。’ 即便是父死母亡,只要谢家没有彻底败落,那么谢景瑜作为谢家三房独苗子,即便再如何也不该是现下这般无人问津的自生自灭的局面。 这里头必然还有原因。 佛身和本尊都没有开口,只听着魔身话音一转,说道:‘据传言,谢家三夫人病逝之后半年,吴国国君后宫大选。那一年,谢家三夫人娘家出了一位贵人。’ ‘此贵人初入宫廷之时不过贵人位份,但入宫即承宠,宠后即升位。初进嫔,三月即进妃,其后一年,妃有孕,再进位淑妃。十月诞子,进贵妃。至今十余年,宠冠六宫。’ ‘据某位得见这位贵妃的世家族妇私下里无意间提起,这位贵妃娘娘,与当年那位难产病逝的谢家三夫人颇有几分相像。’ 佛身听到这里,如何还不明白此间种种,他双掌一合,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净涪本尊听得,也说道:‘谢家四郎能将他养至如今年岁,应是不易。’ 养大可以,但养成不行。所以这个谢景瑜长到现在,也不过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公子。 魔身往那角落处蜷缩着的谢景瑜扫得一眼,目光再顺势带起,投向吴国那座堂皇尊贵的皇宫,望见内宫中那位正与吴国国君翻云覆雨的贵妃。 暗烛映罗帐,内中那位女子面颊泛红,眼波流转,媚色无双,直将将她身上的那位壮年男子拖入无边的春色之中,与她抵死缠绵。 魔身淡漠地收回目光,又与佛身和净涪本尊说道:‘若说初入宫的那位玉嫔还能想得起谢景瑜的话,现在的这位玉贵妃娘娘,怕早就将他抛诸脑后了。’ 佛身叹得一口气,目光落定在蜷缩着的谢景瑜身上,平静地道:‘他该是都知道的。’ 世家所出的少爷,纵然没有被人精心教养,只要不是天生愚钝,都能在身边人那一日日悄然转变的态度中发现出些许端倪。而一旦他们留心,想要知道真相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 而这个谢景瑜,便是这个有心的人。 净涪本尊也往谢景瑜的方向看得一眼,便垂下眼睑,淡淡地道:‘这不是一个蠢笨人,待他醒来,一切再说吧。’ 本尊既已开口,佛身和魔身也不说什么,各自隐入识海世界之中。 夜越深寒气越重,谢景瑜开始还能扛得住,但还没撑到本夜,他就哆嗦着身体醒转过来。 寒风刺激着他的心神,也将他的意识从醉意中彻底拉出来。 谢景瑜扶着墙角站起身,按着头左右看了一圈,对自己现下的状况并不陌生。他笑得一下,很随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裳,便要离开。 其实都到了这个时辰,哪儿还会有正经的地方供他休歇? 谢景瑜想都没多想,便要往那红灯高挂的地方寻去。 但他才刚走出几步,便就猛然回头,皱眉盯着净涪所在的方向,喝道:“谁?!是谁在那里?!” 净涪睁开眼睛看着他,没说话。 五色鹿看得净涪一眼,又自转头望着那谢景瑜的位置,轻叫了一声:“呦。” “这是……” 谢景瑜以为自己在做梦! 因为如果他不是在做梦,他绝不会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听到鹿鸣声! 谢景瑜抬手重重一扇自己的脸颊,还自盯着净涪和五色鹿的方向喝声道:“到底是谁!?” 五色鹿不再作声,它只看着净涪。净涪却没有看它,而是从随身褡裢里摸出一盏油灯点燃。 暗黄的一豆烛火亮起,照亮了他身前的一小片地界。 谢景瑜在烛火照亮黑夜的那一刻便望见了那位手托灯烛的青年僧人,虽烛火昏黄,但他却一眼便认出了这个青年僧人就是今日他路过这里时见到的那位青年僧人。 他不知道他的那位堂弟在他离开之后曾着意到净涪面前拜见过,但这不妨碍他看出这青年僧人的不凡。 净涪抬起眼睑看着他。 昏黄的烛火亮在他手上,却没能照透他的双眼,反更衬得他那双眼睛被这无处不在的夜色更广袤更幽深。 几乎是在净涪目光落在他身上的那一刻,谢景瑜就下意识地站直了背梁,撕去披散在身上的风流外衣,流露出内里真正的恣意随性。 夜色缠绵无尽,却掩不去这少年郎的恣意,亦同样压不住他的随性骄傲。 这是一个极其难得的少年郎。 谢景瑜站定,迎着净涪的目光合掌弯身,“谢景瑜见过师父。” 谢景瑜不是他的那个堂弟,不会在与人见礼的时候将自己的名字拆解成什么谢家景瑜。 于他而言,他从不是什么谢家景瑜,他仅仅只是他——谢景瑜。 净涪看得他一眼,站起身来还了一礼,然后抬手一引,便就重新坐了回去。 谢景瑜明显地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回过神来,也不多讲究,真就直接在地上盘膝坐了。 然而他才刚坐下,却在不经意间往净涪侧旁瞥了一眼,望见趴伏在净涪身侧的五色鹿。 谢景瑜又是一愣。 五色鹿抬眼望向他。 几乎是下意识地,谢景瑜腾地在地上站起,合掌又与五色鹿拜了一拜,称道:“见过……灵鹿。” 五色鹿悠悠然站起,与他点头还礼,同时更冲他唤得一声:“呦。” 谢景瑜听不明白五色鹿的话,他尴尬地看了五色鹿两眼,扭头望向净涪,想问问净涪。 在谢景瑜看来,这位作为灵鹿的主人,应该是能听明白这只灵鹿这句叫声的意思的。或许,他能与他叙说一二? 但令他失望了,净涪始终平静沉默,完全无甚表示。 不过谢景瑜到底是谢景瑜,他见净涪没有表示,低头自己琢磨得一下后,竟还能维持着笑容与五色鹿点头,若无其事地重新在他的位置上坐了。 今夜无月无星,这长街上唯一能够撕裂黑暗的就只有净涪身前放着的一盏昏黄灯烛。守着这一豆烛光,谢景瑜竟觉得心头格外的平静。 无有往常酒醉醒来惯有的胀痛,没有往常夜里始终排解不去的冰寒孤寂,也没有刚刚才将他冻醒的寒凉,有的只是平静。 也只有平静。 谢景瑜完全没有去想深究这些异常。 他也没有兴趣去探究这些,就只安安静静地盘膝坐在这冷硬的青石板上,享受着这令人迷醉的平静。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过,每到打更时分,打更人站在远处,敲响更鼓,远远地唱着时间。 但他们没有人往这条街里来。 就像往常他醉倒在某个角落时他们所做的那样避得远远的。 谢景瑜往常是不会注意他们的,但这个时候,他却小心地瞥向净涪,打量着净涪的脸色,唯恐净涪心中介怀。 即便他也知道,如果眼前的这位僧人真的介意这些的话,这位僧人不会留他在这里,或者是早早抽身离开,不会等到现在。 果然,净涪的面色还是如同最初的平静。 他没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谢景瑜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也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五色鹿抬眼看着谢景瑜,便见这谢景瑜在顿了一顿后,又自拉开了笑容。 这笑容比之先前,更舒畅更自然,也更随性由心。 五色鹿眨了眨眼睛,偷看得净涪一眼,便自收回了目光。 第472章 景瑜听经 谢景瑜笑完,也仿佛放下了所有的拘束,他很自然地问净涪道:“师父怎么夜深了还在这街道上停留,没有歇脚的地方吗?” 净涪抬眼望向他。 谢景瑜目光一顿,有些惊疑。 他踌躇半响,还是问道:“师父是在……等我?” 虽然净涪没有言语,但谢景瑜就是能从净涪的动作神态中看出他的意思来。 这份本领,饶是魔身也难得开口赞了一句。 但当下,迎着谢景瑜的目光,净涪点了点头。谢景瑜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不知师父等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净涪抬起手,指了指谢景瑜腰侧挂着的那个与他此时这一身的狼狈很不相容的锦囊。 谢景瑜在自己醉得昏昏倒地的时候还不忘护着的锦囊,可想而知对他该是有多重要了。那都是旁人远远看着可以,再想要触碰或是拿来赏玩却是绝对不可以的。 然则这个时候净涪抬手一指,谢景瑜自己低头看得一眼,竟当下就拿着自己还算干净的內袍擦干净双手,摘下锦囊往净涪方向递了一一递,让净涪看得一眼后便自收了回来。 虽然只让净涪细看一眼,再多的完全没有,但对于谢景瑜来说,这真的已经是破例了。 他边将这锦囊小心地挂回去,边与净涪问道:“是这个?” 净涪摇了摇头。 “那……”谢景瑜一时不明白,但他看得净涪一眼,还放在那锦囊上的手一顿,没动,却还问净涪道,“是里头的东西?” 净涪这才点头。 谢景瑜沉默一会儿,“可是这里头就只有一片空白的贝叶,师父你……” 听闻谢景瑜这么一说,原本还想不明白的五色鹿顿时就回过味来了。 贝叶。 原来这人身上有一片贝叶。 “师父你想要的,真就是里面的贝叶?” 净涪点头。 谢景瑜的手还是停在那锦囊上,见得净涪这么点头,他的手指动了动,但到底,还是没有再将那锦囊摘下来。 谢景瑜低垂下头,目光避开净涪和五色鹿,怔怔地望向他们身前的那一豆昏黄烛火。 “对不起,师父,我不能给你。” 别的东西,这个青年僧人想要,他能给的也就给了,不会多犹豫,但这锦囊和锦囊里的东西却不可以。 那可是,可是他父亲在临行之前特意摘下来赠给他的护身符。 这护身符是祖母祖传下来的,因他父亲幼时病弱,便取了出来,供奉在佛前四十九天后才给他挂上去的。 这一挂,就是二十余年。 而那二十余年间,他父亲虽看着文弱,但身体一直康泰,未再有病疾缠身,可见这护身符的灵验。 可饶是如此,他父亲在被贬谪临行前还是将它摘了下来,留给了尚在母胎却不甚安稳的他,想要让这灵验的护身符护持他这个都没有见过一面的孩子。 结果,他是安安稳稳地生下来了,也养住了,但他的父亲…… 却真就病逝在了贬谪的道路上。 用他尚且身体康泰的祖母的话来说,这就是一命换一命。 他的父亲用他自己的性命换了他的小命,让他得以存活。 哪怕再艰难,再心冷,他也挣扎着活了下来,活到今日。 于他而言,这道护身符不仅仅是他的保命符,还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唯一的念想。它证明了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期待着他的到来,还是有人想要保护着他成长。 母亲不再是他的母亲,族中亲人视他无物,便连嫡亲的祖母也将他视若杀子仇人,但他一直不曾忘记,他还有父亲。 哪怕父亲早已病逝,可他知道,他父亲曾经是多么期盼他的到来。 因着惦记,因着不忘,他才还会是谢景瑜,还会是一个人。 谢景瑜波动的情绪流露出去,须臾间令这一片被昏黄烛光圈定的界域染上了平静之外的别样味道。 净涪的识海世界中,佛身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魔身抬头看得谢景瑜一眼,然后转开目光,‘但这块贝叶我们是必得取走的。’ 而且就算净涪这次没能拿走贝叶,下一次再寻过来,这片贝叶未必就还会在这谢景瑜的手上。 他保不住的。 净涪确实有遮掩自己的行踪,但他并没有很着意去布置这件事,所以景浩界里还是有人知道他的所在的。 哪怕是现在,也有的是人将目光投注到这边厢来。 想来他们这个时候也应该都猜得到,这谢景瑜身上锦囊里装着的那片贝叶,该就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之一。 五色鹿都能猜得到的事情,他们那些人精又如何能想不到? 或许他们大多数人猜到也碍于种种原因不能动作,或是不敢动作,但这不代表他们不愿意顺手给净涪添个堵,为难为难他。 譬如恒真僧人。 吴国是天静寺的辖国,在这里,恒真甚至都不需要借用任何人手,只他自己,只一个简单的托梦,便能给净涪带来点无伤大雅的小麻烦。 毕竟,这一片贝叶虽已在这谢景瑜身上挂了十余年,但除了谢景瑜之外,谢家那位老夫人,乃至她的娘家人,也不是不可以和他争上一争。 谢家老夫人的娘家人也便罢了,他们真想争,谢家也不是吃素的。但若是谢家老夫人也动了心,谢景瑜便是拼却了这一条性命,也未必能保得住。 净涪无意逼迫谢景瑜,既然谢景瑜拒绝,他便也点了点头,将这件事暂且放下。 谢景瑜小心看着净涪表情,见得净涪点头,他想松一口气,但不知怎么的,心头竟是惴惴,却是比拒绝净涪等待净涪反应的时候还要不安。 谢景瑜知道此间事情怕很有麻烦,但他摸着腰间挂着的锦囊,在黑暗中绘画那熟悉的纹路,到底没开口说话。 两人一鹿对坐一夜。 待到天色渐亮,东边的日光熹微,净涪便将身前的油灯往侧旁一挪,取出木鱼,拿起木鱼槌子,拿紧了手上珠串,闭目开始做功课。 因此地就在城中,为避免惊吓世人,五色鹿并没有合着净涪的木鱼节奏鸣叫诵经,而是选择了默诵经文。 但即便没有五色鹿合鸣,光只净涪一人敲经,这阵阵节奏规律的木鱼声也将整一片地界圈画出来,自成一片清净世界。 谢景瑜仅仅听得一声,刚升起的离开的念头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稳稳地盘膝坐在冷硬的石板上,安静听着净涪敲经。 明明他此前从未翻阅过任何一部佛典,更没有记下哪一句佛经,可此时他听着净涪敲经,心底却自有一篇经文自然浮起。 他自然而然就明白,这一部佛经名叫《佛说阿弥陀经》,是为天静寺中第一经。 他依稀能看见一处树园中,被诸位大阿罗汉簇拥在中央的佛陀正在说经。佛陀与诸位大阿罗汉述说西天佛国,演化无边胜景,赞颂极乐净土的之主阿弥陀,称赞无边功德。 谢景瑜听得认真,但心中也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低低地说些什么。 谢景瑜此时尚且蒙昧,不能窥见本心,自当更不曾听见那一句出自他自己本心的话语。但即便如此,谢景瑜也有点心神虚浮,似乎是在排斥着些什么。 然而净涪和五色鹿都没看他,他们一人还在专心敲经,一鹿也在安静听经,并在心底合着节奏默诵经文。 一遍《佛说阿弥陀经》敲完之后,净涪手腕一挽,手中拿定的木鱼槌子再次敲落在木鱼鱼身上。 又是“笃”的一声木鱼声响,将谢景瑜的心神拖入了一处树园中。 谢景瑜心中有感,这该是另一篇经文。 然而,许是资质不够,亦或是时机未至,谢景瑜听这木鱼声只觉心头轻松畅快,却听不出这到底是一篇怎样的经文。 谢景瑜想得一回,便没有再强求,只安安心心地听经。 谢景瑜其实想得很开。 他自己此前就没有翻阅过任何一部佛经,更未曾听谁说念过一段甚至是一句经文,那不论眼前这僧人敲的是哪一部经文,他都是必听不出来的。既然如此,又何必强迫自己去猜这到底会是哪一部经文,只管安安静静地听木鱼声就好了。 谢景瑜听净涪敲经敲出的木鱼声听得不亦乐乎,但他这种平静畅快的心情才保持了片刻,就被木鱼声中一个平常的跳音打断,他皱了皱眉头,但很快,他又平复了心情,仍自欢喜听着。 虽然这木鱼声中的跳音不止一个,谢景瑜也听得很欢喜。等到净涪一个结音敲落,他还自闭目回味了半响,才睁开眼睛来。 敲下结音,净涪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此地。 因为他这次的东西不多,所以到得谢景瑜睁开眼睛来的时候,净涪已经准备离开了。 谢景瑜都顾不上询问净涪五色鹿的去向,急步跨出走到净涪身前,抬手将净涪拦下,“师父,请等一等。” 净涪停下脚步,抬眼看他。 谢景瑜斟酌着问道:“敢问师父,您刚才敲木鱼的时候,可都是在心中想着一篇经文?” 第473章 谢家诸事 净涪上下打量得他一眼,笑着点了点头。 他的识海世界中,佛身低唱得一声佛号,笑言道:‘好悟性!好佛缘!’ 便连魔身都侧目看得他一眼。 谢景瑜不知,只看着净涪问道:“那……师父最后敲出的那部佛经,是不是……尚且残缺?” 谢景瑜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全然不敢抬头去看眼前这僧人的脸色,就怕这位青年僧人生气发怒。 谁曾听说此间佛经还有残缺的?谁又敢说此间佛经有残缺?! 他没有听人说过,但他当着人的面问了,且还是当着一个青年僧人的面问的。 谢景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有那个胆子问出那样一句话的,就算眼前这位青年僧人饶得过他,随便传出去,整个吴国的人都放不过他。到得那时,他才真真正正是在吴国无有立锥之地。 净涪沉默。 谢景瑜等了好半响,才壮着胆子抬起目光来看净涪。 净涪见他目光望来,脸色未变,却在他的目光下点了头,确定了他的猜测。 听得这个骇人听闻的事实,谢景瑜原该是要倒抽一口冷气的,但他却在面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笑容里带着少年人窥知秘密的得意和骄矜,璨亮得彷如此时初升的那轮大日。 谢景瑜就这样笑着与净涪合掌一礼,转身便要离开。 但他才刚要往前踏出一步,便见他身前站了一个灰袍的青年僧人。 谢景瑜瞳孔微微收缩,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头往净涪原本站定的方向看了一眼,原地空荡荡的,哪儿还有人? 谢景瑜缓慢回头,望定前方也正抬眼看他的净涪。他也不害怕,只笑着问道:“师父,可还有事?” 净涪颌首,他向谢景瑜抬起手。 那张白皙修长的手掌掌心处,正托着一缕金灿灿的佛光。 谢景瑜看着这张手掌,看着手掌上的那缕佛光,心头脑海一片空白,但这全然不阻碍他抬起手,去拿那一缕佛光。 他仿佛是真的拿到了什么,但当他想要将那缕佛光拿到眼前细看的时候,他手指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是幻觉么? 谢景瑜才刚想这样想,自己先就摇头。 不,不是幻觉啊。 那样的一个夜,那样的一盏灯,那样的一只鹿,还有那样的一个人! 怎么可能是幻觉! 谢景瑜仰天长笑一声,也不管街上早起的行人对他的侧目,扬臂摆袖而去。 他回了谢府,谢府里的人明明看见了他,却也只是沉默避退,未曾多作询问。 谢景瑜也不在意,就这样穿着身脏污狼狈的衣裳晃晃荡荡地转回了自己的院子。回到了院子里,才有一个老仆迎了上来。 老仆结结实实地与谢景瑜行得一礼,当即就拉着他大呼小叫起来:“哎呀我的少爷,你你你……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也不早点回来!” “快快快,少爷,快跟我去净房!” “洗干净,换上新衣服,就舒服了,少爷不怕啊。” 老仆拉着谢景瑜一路快走,到得净房,果然就已经有热水和衣裳准备妥当了。 谢景瑜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没有和这老仆争辩,真就乖乖地转身走过屏风,利索脱下身上衣物后就扔到一旁的木架上,转身跨入浴桶。 不得不说,半日昏醉又吹了一夜冷风之后,谢景瑜已经很冷很疲惫了,这会儿浸泡在稍烫的热水里,却正是舒服得让人忍不住呻吟。 谢景瑜浸泡得一阵,便开始给自己搓澡。 是的,他自己动手。 谢家少爷身侧围满了的倚红翠柳,谢景瑜这里是没有的。 一是因为他这里没有那些人想要的前程,二也是因为谢景瑜自己不愿意。 用他的话来说,这些侍婢没有百花园中的姑娘好使唤。 谢景瑜洗去一身酒气,洗得通身舒畅,才从浴桶中迈出,等到他穿好衣裳转出屏风时,老仆又迎了上来,请他去用早膳。 谢景瑜更想回床上补眠,但看着面前这张橘皮老脸,他还是妥协了。 “远叔,今天的早膳是什么?” 谢远是他父亲生前的书童,很受他父亲谢三郎看重信任。而谢远对他父亲也确实忠心耿耿,非但一路跋涉将他父亲的棺木送回谢家,还在他明显被谢家漠视而他自己也别有出路的情况下留下来,替他打理着谢家三房的内务,为他处处考虑周全,费心非常。 因他格外用心,谢景瑜也待他极不相同,凡事都会听他几分。 谢远听谢景瑜问起,连忙将谢景瑜爱吃的早膳一叠声报了上来,还道:“知道今日少爷必要回来补眠,我就让人给少爷准备易消化的鸡丝酸笋粥,少爷不想吃其他,好歹喝了粥再回去睡觉。” 谢景瑜看着谢远带着哀求的目光,到底点了点头。 谢远亲手给谢景瑜舀了一碗粥送到他手上,边看他喝粥边在他耳边说起这些时日来府里发生的大大小小事情,务求让谢景瑜能从这些事情中了解谢府府中各房动作。 虽说现下谢府四房独大,其他几房都还在龟缩,无法和四房抗衡,但十余年的时间已经过去,除却三房完全看不到翻身希望之外,其他几房都已经补回了几成元气。这些人有了搅风雨的力气,府里哪怕还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安稳,私底下的动作也不少。 也就是三房如今彻底没落,只有谢景瑜一根独苗苗,身旁没有姐妹,又常日不着家,连府中老太爷、老夫人那边请安都是有一日没一日的没个规律,旁人想拉他们入局都没价值,才没让府里的那些暗流波及到他们这边儿来。 但即便是这样,谢远从来没有小看那些人,自也就从来没有放松过对谢府各房的戒备。 说完大大小小的事情之后,谢远犹疑半响,还是在谢景瑜耳边低声说道:“昨日晚间,四老爷因外间有宴,到几近宵禁才回来。四老爷一回来,七少爷就去拜见了四老爷。” 四老爷自然是谢府现下顶门柱的谢四郎,七少爷自也是谢景玘。 “七少爷见四老爷时都说了什么无人知晓,但听七少爷身边的小子说,昨儿个七少爷在三石街上遇见了一位高人……” 谢景瑜听到这里,便知道谢远说的谢景玘在三石街上遇见的那位高人是谁了。 谢远察言观色,便就问谢景瑜道:“听闻昨日少爷也路过三石街,可有见到那位高人了?” 谢景瑜点了点头,放下手中只剩下薄薄一层粥底的瓷碗,和谢远交待道:“谢景玘那里必定会着意打探。远叔,你也注意着些,有什么消息就跟我说。” 谢远还是第一次听谢景瑜吩咐这些事情,他笑着连连点头,不住应声,“是,少爷,我会让他们留意的。” 谢远边应话,心中也在不住盘算着到底他要不要也寻人问上一问,到底这可是他们家少爷第一次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呢,他们自然该多努力些才是。 谢景瑜见谢远兴致高昂,像是拿到了令旗的小兵,就要雄赳赳气昂昂地出阵的模样,心中既是无奈也是感动,但他还是着意提醒了一下谢远。 “远叔,动作莫要太大。” 谢远又自朗朗应得一声,“少爷放心,我晓得的。” 谢景瑜摇头,也不多话,径自转身回了内间歇息。 谢景瑜以为自己一觉还能舒坦地睡到自然醒,谁知他还自睡得昏沉的时候,便有人不住地推嚷着他的身体,在他耳边叫唤,生生将他从黑甜的睡乡中拖拽出来。 昨日醉酒又熬夜,如今又睡眠不足,谢景瑜哪里还有好脾气? 他眼都没睁,直接拖出脑后长枕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狠狠一扔,怒喝道:“滚出去!” 谢景瑜耳边顿时清净,他满意地翻了个身,再度睡去。 但很快,那个声音又喋喋不休地在他耳边响个不停。 “少爷,少爷,醒醒少爷。少爷……” 谢景瑜终于认出了这个声音,他支起一只眼皮,侧身往掀起的罗帐望去,果真就看见谢远的脸。 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远叔……” 谢远也是心疼,但他真不能不叫他起来,只得硬着心肠道:“少爷,起来吧,四老爷过来了。” 谢远接连说了两遍,谢景瑜才听明白谢远话里的意思,他强撑着支起半个身体,问道:“远叔,给我递衣裳过来。” 谢远应得一声,直接就将他手边捧着的衣裳递了过去。 谢景瑜边穿衣裳边问道:“四叔过来了?” 谢远应道:“是的,四老爷前一刻钟突然过来的,现下就等在书房里呢。” 书房,在谢景瑜这里真就是个摆设。 谢景瑜穿好衣裳,挂上锦囊,又喝了谢远奉上来的一盏蜜水润喉,最后拿过热水浸泡的帕子摸过脸,便跟在谢远身后往他都没有去过的书房去了。 谢景瑜踏入书房的时候,谢家如今的顶门柱谢四郎谢嘉本正背着手站在一副字画前,似是在赏玩。 但谢景瑜觉得,这人根本就是在心底谋算着些什么。 谢景瑜心下一撇,面上却露出客套礼貌的笑容来,他上前一揖,叫道:“侄儿见过四叔。” 谢嘉本闻声回头看得他一眼,反客为主,“来啦,坐。” 谢景瑜扯着脸笑了一下,全不和他争辩,当即大踏步走到主位直接坐下,又平平对着外面叫得一声:“来人,上茶。” 谢远应声捧着茶水自外间走入,余光一瞥便看清楚了书房中的情形,但他只作不知,先将茶送到了谢景瑜身前,才转到谢嘉本那边放下一盏茶。 送完茶之后,谢远也没留在这里,很干脆利索地带着茶托退了下去,只留下谢景瑜和谢嘉本两人留在这书房里。 谢嘉本单手托着茶盏,另一只手拿起了茶盖,让茶盏中的茶雾飘荡在他的鼻端。 谢景瑜没多在意他,既然谢嘉本不说话,他就直接靠坐在椅背上,让高大的椅背支撑他的身体重量。 茶雾飘香,但细嗅,却还能嗅出一丝陈腐的气味。 这是陈茶。 谢嘉本确定谢景瑜或者说谢远不会让谢家三房在他面前服输,所以他肯定这陈茶该就真的是他们三房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茶了。 谢嘉本在心下叹得一口气,也不在意茶水的味道,饮了一口茶水,然后问道:“我听闻你昨日一夜未归,就是醉倒在三石街上?” 谢景瑜撩起眼皮看得他一眼,怪笑一声:“四叔说笑?你侄子我不过就是一时兴起,与一众友人相约上百花园喝酒,喝到尽兴归来,见三石街上夜色殊异,便在那边赏玩半宿。怎么?不可以么?” 谢景瑜的事情不能深究,他如今能自圆其说就不错,谢嘉本平常不会真的拽着他不放,但现在不同…… “你有此雅兴,实在难得,但若再有此事,需得记得往府上递口信,免得府上人担心。” 这厚脸皮的…… 谢景瑜直接垂落眼睛,就要放任自己再度沉入梦乡。 但谢嘉本不愿意,他瞥得谢景瑜一眼,问道:“你昨日在三石街上停留了一日,可有注意到街上还有旁人?” “哦?”谢景瑜又睁开眼睛看得谢嘉本一眼,笑了一下,问道,“四叔不妨直说了吧,你想问的是谁呢?” 谢嘉本微微眯了眯眼睛,竟就真的与谢景瑜直说了。 “我想问的,就是今日清晨与你坐在一处的那位青年僧人。” “今日清晨?”谢景瑜缓慢重复一遍,便知该是清晨被人撞见了,其实也平常,那条街上也有些食铺,也有的是人需要早早晨起忙碌生计。 既然都有人看到了,他也不否认:“哦,那位师父啊,那位师父也是无事,兴致来了到那里坐一夜,夜晚过了,他做完早课也就离开了,怎么?四叔想见他?哦,这倒难了,这位师父离开的时候可没告诉我他要去往哪里呢!” “四叔如果想请他,自去碰碰缘法就是,来这里找我也没用。你该知道,这里可没有那位师父。” 谢嘉本知道谢景瑜这话半真半假,但他也没生气,只闲闲问道:“你可知,那位僧人是什么人?” 谢景瑜眯了眯眼睛,“哦?” “妙音寺藏经阁净涪比丘,佛门有史以来最年轻比丘,二十即受具足戒。受戒后游走各地,为的便是寻找世尊阿弥陀亲授予他的一部真经。” 谢景瑜眼睑一垂又快速抬起,似是再平常不过的眨眼。 谢嘉本看得清楚,但也没和谢景瑜深究,还自将他昨日一夜搜集到的消息挑了重要的与谢景瑜说起。 譬如那部真经散落在各地的部分只在这位净涪比丘面前显露真形,譬如那些神物自晦的经文部分最初的形态其实不过就是一片最普通的空白贝叶,再譬如那位净涪比丘在取走真经的时候,会实现真经原主一个愿望以偿还真经因果。 谢景瑜垂着眼睑听着,似乎是在看向他腰间挂着的那个锦囊,又仿佛是支撑不住深重的睡意而偶尔闭目睡去。 谢嘉本不管他,说完了这些事情之后,他便随手将茶盏往案桌上一搁,站起身离开。 在他离开之前,谢嘉本看得昏昏欲睡的谢景瑜一眼,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他腰间的那个锦囊,“你自己且想一想吧。” 想什么呢? 谢景瑜觉得他自己什么都没有想。 他从椅上站起,伸了一个懒腰,便晃晃荡荡地出了书房。 谢远从书房之外的一段距离迎了过来,见得谢景瑜,低声问道:“少爷,这是……” “没事的,远叔。”谢景瑜却是扬手抬手打了个呵欠,“我先回去睡觉了,你去忙吧,不必担心。” 说是不必担心,但谢远如何又真的能够不担心? 他心下叹了一口气,却没说什么,亲自将谢景瑜送入内室,自己忙活其他去了。 谢嘉本出了三房,没回书房,反往祠堂去了。他到得祠堂的时候,祠堂里已经有人在了。 祠堂外守着的侍婢见得他远远过来,连忙迎上前来见礼,并软声道:“四老爷,老夫人在里面呢。” 谢嘉本并不意外,他问道:“老夫人在里头多久了?” 侍婢应声:“已有半个时辰了。” 谢嘉本再无言语,一路往祠堂里去了。 祠堂向来是一族重地,非是族人不可轻入。且因祠堂到底是供奉往生之人牌位的地方,阴气厚重,寻常人无事也不会往祠堂里来。 是以这祠堂里除了已在里间停留半个时辰有余的谢老夫人之外,就只有刚刚进去的谢嘉本。 谢嘉本行至祠堂的贡案前,从侧旁抽出线香燃起,与祠堂上供奉着的诸位先人拜得三拜,便将线香插在香炉中。 礼祭过后,谢嘉本回到谢老夫人身侧站定,陪着谢老夫人凝神注视着其中的一个牌位。 那是谢家早逝三郎的牌位。但在谢家三郎牌位侧旁,本该是谢家已逝三夫人牌位所在的位置如今却是空荡荡的。 或者说,这个位置从最开始的时候就一直空置。 拿来堵住悠悠众口的说法是,谢家三夫人娘家那边怀疑自家女儿死因不明,不愿将自家女儿的牌位安置在谢家祠堂,硬生生抢回了那边去。 他们那边不愿意,谢家这边就愿意让那样的一个女人百年后还来恶心他们家的三郎? 自然是滚得越远才越好。 一片死寂中,谢老夫人忽然开口道:“确定了吗?真就是那一片贝叶?” 到底是谢老夫人家里祖传下来的东西,又是她亲自给她三郎做的,如何不知道那锦囊里头都有些什么? 今日晨间听得消息,午间又探听到那位净涪比丘的身份,两厢一对,他们又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第474章 祠堂之内 “是。”谢嘉本沉声应道,“景瑜虽然一直都在避重就轻,但确实是那片贝叶没错。” “哼。”谢老夫人轻哼得一声,凝望着爱子牌位的目光一动不动,“他倒是还有些小聪明。就希望当那个女人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能保持这点小聪明,别像他爹一样被人几个笑脸几句好话就哄得恨不得什么好东西都给了她,最后连性命都丢了!” 谢老夫人直到如今都还怀疑她的三儿的死,里头就有那对奸夫淫妇的手笔。 谢嘉本心下无奈,却不好跟他老母亲掰扯里面的是非曲直。 实在是他母亲年纪上来之后,对这些陈年往事也越来越执拗。旁人但凡有所辩驳,在她这里就一定得不到好脸面。 尤其是在他三哥这件事上。 除了谢远这个扶棺将他三哥送回来的书童还能时时在她面前得到几分体面之外,就连他这个亲儿子都会因他与当今国君年轻时的交情而颇受冷眼。 谢老夫人这会儿终于偏头扫了谢嘉本一眼,心中哼哼,却还是再一次与他重申道:“你记得你答应我的,那个护身符就是景瑜的,谢家任何人都不能抢!” “包括你!” 谢嘉本连连应声:“是是是,娘你放心,我记着呢。” 谢老夫人再次从这个儿子这里得到承诺,她终于点了点头,却仍旧转回目光望定自己爱子的牌位。 三儿,你放心,你给景瑜的护身符必定能护他一辈子安安稳稳的。谁敢从他手里抢,娘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不要,也必得咬下他们一口肉来! 谢嘉本看着他娘,心里到底叹了一口气,但又无话可说。 谢老夫人被送回上房的时候,只闭眼坐了坐,便吩咐身边的人道:“去叫谢远来见我。” 谢远来了又走。 当日晚,谢景瑜难得在家用晚膳。 谢远指挥着仆人撤下碗筷,又亲给谢景瑜送上茶盏。 谢景瑜托着茶盏,没喝,仍由茶盏中升腾起的茶雾扑了他一脸。 “说吧,远叔,什么事?” 谢景瑜的话音中透着几分慵懒,也带着几分饱食后的餍足,可细听过去,又似乎有几分高深莫测。 谢远全不害怕,他反笑了笑,躬着的身体又往下低了低,“今日里,老夫人叫了我过去,让我告诉少爷些……少爷应该知道的事情。” “哦?”谢景瑜抬起了语气,很有些平常,“我这年纪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不都知道了吗?” 他虽还是童子,但花街柳巷的流连过,哪怕没有亲身上阵,见的也都不少了,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谢远没说话,又往下压了压身体。 谢景瑜一合眼,终于低头啜饮了一口茶水,“说吧。” 谢远深弯着腰,低垂着头,将这些年来他见过的、听说过、做过包括猜测过的事情都与谢景瑜细说了一遍,无一遗漏。 谢景瑜了无兴致地搁下杯盏,倚靠在座椅扶背上,昏昏欲睡。 在没有得到谢景瑜的吩咐之前,谢远不敢停。 终于在他说到近些年吴国朝局变迁的时候,谢景瑜懒懒地出声,“够了,远叔。” 谢远立时闭嘴,却还躬着腰站在那里。 谢景瑜没看他,只说道:“远叔,你今日也忙了一天了,回去早点歇着吧,我也累了。” 谢远应了一声,却没有真的立时退出去,而是亲将谢景瑜伺候着送入内室,看着他躺下,又吩咐外间守夜的人注意,才托着灯盏退了出去。 正院的内室里,就独剩了谢景瑜一人。 像很多时候那样。 净涪没有选择到邻近的佛庙挂单,而只是寻了一个合适的地方露宿。此时天色已暗,他早完成了晚课,正拿着一部佛经在手慢慢地翻着。 五色鹿自也在他的身侧。 原正是安静平常的时候,识海世界里的魔身却忽然笑了一声,抬眼看着吴国皇宫内宫,“女人,尤其是皇宫里的女人,果然都非同一般。” 佛身犹自与本尊一道翻阅着手中佛经,听得魔身这么说话,也不抬头去看,只问道:“如何?” “这手段,这能耐,若给她时运和机会,她未必就不能执掌君权。” 佛身仍自不敢兴趣,本尊倒是抬眼往吴国皇宫内宫看了一看。 吴国的内宫虽也布设了些许简单的禁制,可这些禁制也就挡一挡那些凡俗百姓,于他们这些修行人,尤其是如净涪这等人,是无论如何都阻不得的。 净涪一眼,便已望尽吴国内宫各宫各殿。他没理会旁人,直接便锁定了目标。 此时吴国的国君就在贵妃的毓秀宫,两人也没像昨日那般被翻红浪,而是各捧了一盏香茗,挨坐在一处说话。 净涪本尊只听得一句话头,便知道这两人都是些什么心思,他兴致缺缺地收回视线,倒问魔身道:‘你很闲?’ 魔身看得他一眼,反问道:‘你见我很闲?!’ 净涪本尊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问道:‘你不闲,你这般关注他们这些人作甚?不如学学他,再静心修行修行。’ 魔身一时怨气大起:‘我关注他们为的是谁?不还是为了我们?不还是为了尽快拿到那谢景瑜手中的贝叶?!你们两个全放手了,我不看着能行?!’ 净涪本尊全然不为所动,他语气仍旧平淡:‘谢景瑜总会将贝叶送到我们面前,也总会跟我们提出他的要求,我们等着结果就行了。何用如此时刻关注他周围的动静?’ 净涪本尊看着魔身,‘是你想看好戏,还是想趁机打消了佛身的念想?’ 净涪本尊提到佛身,佛身也便从佛经中抬起头来,望向了魔身。 ‘谢景瑜看着挺顺眼的,你不愿意?’ 不愿意什么? 不愿意让他成为佛身的追随者? 不说他们难得看一个人顺眼,单说佛身自己,也是难得起了意要将这个人引入佛门,他真要阻拦? 魔身很随意地一合眼,将身体后仰,放任自己倒在暗黑皇座的扶背上,‘闲着没事,想要看戏,不行?’ ‘哦,’佛身很随意地应了一声,又低头将自己埋入了佛经的经义里,只留给了魔身一句话,‘那你随意。’ 魔身还真就随意了。 他虽然没有再往吴国的皇宫内宫中看得一眼,但也总分出了一丝心思留意那边的情况,想看看那边到底都会是个什么样的发展。 他是真想知道,这心思各异的国君和贵妃,到底谁胜谁负。 而此时,那一对身份高贵的男女还在依偎在一起说话。 他们说的,也正是他与谢景瑜的事情。 谢景玘昨日里在街头见他,许是觉得这是一份机缘,不愿错过,回家便作了画,待他父亲谢嘉本饮宴归来就直接将画交了上去。 谢嘉本很重视谢景玘这个儿子,拿了画也不随意搁置,当场就拉开看了。 也是巧合,谢嘉本这日饮宴的宴会上,有人得意洋洋地拉出了净涪的画像,还与席上众人普及了一番净涪的事迹,这才有了谢家的那些事情。 谢家,哪怕现下当家的是谢嘉本这个和吴国当今国君有旧交情的近臣,但毕竟十余年的时间过去,又有一个总让国君如鲠在喉的谢景瑜在,也不会是让当今国君能够完全放心的家族。埋有暗子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所以当谢嘉本一动,吴国当今的国君那里就有了消息。 但谁都知道,既然那位净涪比丘已经和谢景瑜见了面,那么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强抢。 既然强抢不得,又实在眼馋,那就只能来软的了。 吴国当今的国君也知道他与谢家谢景瑜之间不仅毫无往来,还间隔着大仇,不说谢家会不会让谢景瑜出现在他面前,就算会,他也难以从谢景瑜这里讨得了好。 吴国国君虽然高居皇座,手握君权,张目俯瞰的都是江山大地,不太将谢景瑜这个被谢家闲置无视的废子放在眼内,但并不意味着他真就相信谢景瑜会蠢到对当年的事情一无所察。 谢景瑜可是当年谢家兰芝谢嘉睿的独苗苗。 有这根源在,他再废能废得到哪里去? 他是很难从谢景瑜那里讨到好,但不要紧,他身边有人可以就行了。而且这个人,还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吴国国君看着怀中柔媚婉转的美人,手握着保养得当的柔胰,“母后今年的八十大寿寿宴安排,我看过了各位皇儿递上来的奏折,真还是皇儿的最用心。” 美人抬袖掩唇,眼中流波婉转,“母后素来疼爱他,他也向来孝顺,兼之这回又是母后八十大寿,用心些才是应该。” 她软软地蹭了蹭身后男人的胸膛,眼波再转,带上了几分好奇,“昌郎快与我说说,那孩子他都想怎么准备着的,也让我知道知道。” 吴国国君孙昌一时好笑,问道:“你这个做娘亲的,竟也不知道吗?” 美人眼中流出醋意和薄怨,“可不是?那孩子说,这是他为娘娘特意准备的八十大寿安排,该得让娘娘高兴才是。愣不让我插手。”第475章 你来我往 如何她插手了会让娘娘不高兴? 她皇儿不知道,她会不知道?孙昌会不知道? 孙昌叹了口气,再度拥紧了怀里的美人,长叹一声,许久才慢慢地道:“是我委屈了你。” 美人纵低落,也在此时摇头:“如何是你委屈了我?昌郎你对我的一片心,我能不知?为着你,我怎么也是无妨的。就是……” 孙昌等了等,终于开口道:“你若真想他,便就见见他吧。” 美人听着这话,有片刻的意动,但她想了想,又摇了头,依偎入孙昌怀里,低声道:“还是不了。我和他……早没联系了。见他,又能说什么呢?” 孙昌低叹一声,道:“不见就不见吧,我倒无所谓,就怕你日后心里不好受。” 美人秀眉轻蹙,想问什么,但到底没有问出口。 今日这长夜,孙昌与美人只是紧紧依偎着,最后各自拥被而睡,没再多做什么。 夜色渐深渐浓,孙昌睡去,美人还自睁着眼望着头顶罗帐。 罗帐厚重,外间投入罗帐里的光线暗淡,谁也看不见谁的脸色,只听见各自绵长的呼吸声。 就在这片安静的空间中,美人忽然一声惊呼,猛地坐了起来。 她侧旁的孙昌也像是被人惊醒一般,自睡梦中醒来,见得美人拥被独坐垂泪,悠悠叹得一声,也坐起身来将美人拥入怀中,着意安抚了一会之后,才用染着睡意的沙哑声音问道:“这是怎么了吗?没事的,婉君,没事的,有我在,我在呢。” “昌郎……”薄婉君倚靠在孙昌怀中,无声垂泪,眼角泪珠大滴大滴的打落锦被,晕出一点点阴影。 孙昌虽无声,但也还是细细安抚着。 许是因为夜色,许也是因为此刻男人的温柔,女人似乎终于绷不住心防,抽噎着低声问道:“那孩子……那孩子怎么了?” 女人的声音被压得很低,哪怕在这寂静的夜间,也低到几乎不可听闻。 就像生怕被谁听去了似的。 孙昌无声提唇,安抚着女人的手顿得一顿,很快又恢复了方才的节奏,他道:“他没事,不还安安稳稳地待在谢府里吗?他能有什么事情?” 既然说开了,也就…… 女人咬了咬唇,像是在给自己积蓄力量,片刻才又开口问道:“那,那你刚才……” 怎么说的我日后会心里不好受? 孙昌也知道薄婉君话里未尽的语意,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只是猜测的。旁人提起,昨日晚间,他从百花园中出来,在街上遇到了一位云游僧人,相谈甚欢,似是有出家之意。” 薄婉君拉着孙昌寝衣的手一紧,呼吸也同时滞了滞。孙昌心中一跳,等了一等,但薄婉君到底没说话,只是依偎在他怀里,紧抓着他的寝衣,像是拉住了她唯一的依靠。 两人坐了半响,才听到薄婉君强自镇定的声音,“昌郎,时辰不早了,我们睡吧,你明日还要早起上朝呢。” 孙昌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但还是用带着睡意的鼻音应了一声:“嗯,睡吧。” 两人重又各自睡下,一夜无言至天明。 其实还没有到天明,便又宫人叫起。 宫人一叫,孙昌就醒了,薄婉君也醒了。 薄婉君简单地穿上外衣,便来给孙昌整理衣袍冠冕,就像她往常里做的一样。但这日,面上带着倦怠和疲乏的薄婉君却明显不同。 孙昌垂眼看着她,低叹了一声,握住她的手,手指轻抚过她青黑又带着薄肿的眼眶,放缓了声音道,“今日也别去皇后那里了,再回去睡一会儿吧。” 薄婉君低垂着头,没有应声,却有一大滴泪珠打落,打湿了他的手指。 孙昌无奈,将薄婉君搂入怀中耐心安抚,待宫人为难地再低声提醒的时候,他才开口道:“我让人送你出宫见一见他吧。” 薄婉君低呼一声:“昌郎!” 孙昌道:“只见一面。” 待宫人再过来的时候,孙昌才放开她的手,但走到门槛边上,他又回过头来看她,沉声与她道:“但是,婉君你得记牢了,我和皇儿才是你的夫郎和孩儿。” 薄婉君怔怔地看着他,半响后才破涕而笑。 被雨洗过的芙蓉极美,但孙昌也来不及赏玩,他该去上朝了。 孙昌对着薄婉君笑了笑,转身迈步离开。 后头随侍在他身侧的宫人连忙跟上,整个毓秀宫里,就只剩下她毓秀宫的宫人。 一个宫人走了过来,扶住薄婉君,另有一个宫人双手递上帕子。 薄婉君接过帕子擦去脸上泪痕,又低声吩咐了两句,便入了内室。 未过多久,吴国皇宫内宫便有几个小太监说说笑笑地出了内宫,一路往宫外去。 薄婉君在宫人的服侍下覆上特制的面霜才重新躺了下去,宫人看着薄婉君睡了,才重新放下罗帐退出内室,或留人在外室等候,或是去处理宫中诸事,各自忙活,希望能赶在自家主人睡醒之前将事情都处理妥当。但她们谁都不知道,此时的薄婉君并未熟睡,她还清醒着。 薄婉君此时真的很清醒,甚至比她这一生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她暗自盘算许久,又将每一种可能都一一推演过,确定下最佳的处理方案,才睁开眼睛,轻声唤道:“来人。” 孙昌没有食言,他下朝之后,处理过一段时间的奏折,便到了毓秀宫寻薄婉君。 薄婉君见得他,一时也有些晃神。 孙昌自己也是很久没有在薄婉君面前穿着外间寻常富贵人家才穿的便服了,他见薄婉君晃神,心中满意,也就笑看着她,直到她回神,才问道:“娘子,你可都准备好了?” 薄婉君被他一问,才想起了什么,唤道:“昌郎……” 孙昌边笑看着她,边吩咐他身边的宫人:“去将东西拿过来。” 宫人应声下去,没过多久便捧了一个托盘过来,掀开盘上盖着的那块锦布,果见里面放着的那一套裙衫和头面。 孙昌亲将东西碰到薄婉君面前,递给她道:“去换上,我带你出去。” 谢景瑜不知道今日会有惊吓,他还和往常一样,午时起床,简单用过午膳,和谢远说得一声,便独自一人出了谢府。 他也无甚目的,还和以往一样瞎逛。 看到想要的想买的,他就拿就买,一文几铜不介意,百两千金也不在乎,但若是入不得他的眼,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十成十的纨绔哥儿做派。 可就在他逛得随意的时候,忽然有一个青衣的男子走到他身前,向他躬身一揖,叫道:“谢公子稍等。” 谢景瑜挑眉看他,没说话。 那青衣男子也不介怀,只道:“我家老爷请你过去一见。” 谢景瑜嗤笑一声,不甚在意地道:“什么你家老爷?不认识!” 边说他边转身要走。 但他才刚走出一步,就被另几个人拦下了。 那来请他的青衣男子对当前情形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说道:“谢公子请随我来。” 他自己当前引路,后头自有人带着谢景瑜跟上他。 谢景瑜眼底阴郁,面上却不显分毫,只有惯常公子哥儿被驳逆和强迫的恼怒和气愤。 几人转过街口,上了一间酒楼的顶楼,寻到一间雅间。 青衣男子敲了敲门,也不进去,只退到一侧,与谢景瑜道:“谢公子请。” 谢景瑜怒哼得一声,扬声道:“小爷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老爷’这般想要见小爷,想到非得将小爷强请过来!” 说着,他抬手“哗啦”地拉开门,抬脚重重迈了进去。 入得雅间内,谢景瑜扫了一眼里头坐着的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哼哼了两声,直接在那中年男子的对面坐了。 他坐还坐得不如何规矩,两脚随意地放在身前,一手直接横上身前案桌,占去了整整一角。 谢景瑜盯着眼前的这个中年男子,脸上带上少年特有的桀骜,“喂,听说你想见我?” 孙昌打量着他半响,摇了摇头,却没和谢景瑜说话,而是回头温柔地叮嘱他身侧的薄婉君,“我就在对面,你有事叫我。” 薄婉君眼中已有泪光,听得孙昌与她说话,连忙回过头来笑应道:“是,我知道了,多谢夫郎。” 谢景瑜的目光在这两人身上来回转得两回,却在孙昌刚刚站起身要离座的时候不轻不重地自言自语道:“原来不是什么老爷要见我。是老娘子才对。啧啧啧,可真是放心……” 他说话间,竟还从他自己身上摸出一块才刚买过来的薄镜往自己脸上照了照,“不该的啊……” 薄婉君心胸一痛,眼眶彻彻底底地红了起来。 孙昌却是脚步一顿,猛地侧头望向谢景瑜。 谢景瑜还只顾着观察镜子里的自己,全没在意他们。 倒是薄婉君看见,抬头哀求也似地望向孙昌。 孙昌的怒火在薄婉君滴水的目光中被彻底熄灭,他甩袖而去。 待到门户撞上门框的声音响起,谢景瑜也才终于确定了自己面容无损,满意地将手中的薄镜又收回去。 第476章 母子之间 “好了,这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了。”谢景瑜漫不经心,“敢问这位老娘子,你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啊?” 薄婉君一手捻起帕子细细擦去眼眶处落下的泪滴,努力笑着说道:“我,我就想,见见谢公子。” 谢景瑜瞥过视线在薄婉君身上转了一圈,眼底深处荡起一丝涟漪,但很快又消失得无影无踪,饶是薄婉君这样惯于察言观色的宫廷嫔妃都没有发现。 “哦。”他很随意地应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薄婉君笑了又哭,哭了又笑,但不论如何,她的目光始终都黏着在谢景瑜身上,好像她每看得一眼便少一眼似的。 谢景瑜闲坐无事,又不想看见薄婉君,便只闲闲地把玩着手中的那面小铜镜。 管这两人突然从皇宫里头跑出来找他为的什么,反正他现下于这两人无所求,他坐得住。 急的人绝对不会是他! 薄婉君眷恋而贪婪地凝望着谢景瑜,许久之后才嗫嗫喏喏地问道:“景……谢公子,你这些年……过得好么?” 谢景瑜懒懒地瞥了薄婉君一眼,没搭话。 薄婉君顿时一个瑟缩,又是半响的沉默,但见谢景瑜始终没有开口,她又按捺不住,还是说道:“你如今年纪还小,花街柳巷那些地方,很复杂,不是你这样年纪的小孩子……”谢景瑜懒得听她废话,只转过头看她一眼,似笑非笑,“你什么身份?我去哪里做什么,需要你来置喙?” 薄婉君错开谢景瑜的目光,沉默得半响,才低声开口道:“我出身的薄家,是你的母家,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姨母。” “原来娘子姓薄,”谢景瑜收回目光,依旧不甚在意,“这还是薄家的人第一次站到我面前呢吧。倒真是稀奇。” 薄婉君一时无言。 可薄婉君无话说,谢景瑜却是有话想问。 “直说了吧,娘子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为的什么?” 薄婉君偷看得他一眼,见他似是真的没了耐心,立时就应道:“我听闻景……公子你与一云游僧人相谈甚欢,有……出家之意,可是真的?” 谢景瑜笑得一声,如嘲似讽。 “我就知道……”他低声说得那么一句,便就放平了声音,“你是为了那位净涪比丘来的。” 谢景瑜直接将净涪的法名点出,薄婉君再想拉着遮羞布也做不到,她只能沉默。 谢景瑜问道:“你想知道些什么,我都可以回答你,但我也有问题,想请娘子你先回答我。” 薄婉君心头一颤,到底点了头。 谢景瑜又按捺下了心头的烦躁,他没有死盯着薄婉君,目光悠悠的,不知飘荡到了何处。 “我父亲的死,有你的手脚吗?” 旁人说的是真是假,他很难分辨,如今也索性不去分辨了。 薄婉君气都喘不上来,脑海里只有一幕幕过往闪过,而最后停留在她心头的,是那张青白的毫无血色的清隽脸庞。 她垂下眼睑,“没有。” 谢景瑜看着她,艰难地扯开一个笑容,“但和你有关系是不是?” 薄婉君坐在那里,如同一个失了魂的木偶。 谢景瑜却已经贯通了一切。 他脸上笑容越拉越大,夸张到变形,“他原本可以活着的是不是?但因为你,他就没有了活着的可能是不是?” “哈!哈!哈哈哈!”谢景瑜站起身,仰天长笑,“原来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是你害死的他!” 谢家三郎被贬谪没错,但谢家被贬谪的人不仅仅只有他一人,谢家根基也还在,保他一个谢家三郎很容易,偏偏他就死了,还只死了他一个。 别的人都好好的,就死了他一个! 说是病逝,但其实是药死的。 见血封喉的药可真是好用,只要一点点,只要一条小小的伤口,便能轻而易举地要了一个人的命。 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也都不知道! 谢家三郎病死了,平平常常地入了祖坟,但谢家三夫人娘家薄家却质疑是谢家容不下现如今的三郎,眼睁睁看着他病死在官途上,以此与谢家大闹了一场。有了这一次的大闹之后,后来谢家三夫人难产,薄家就顺理成章地污蔑谢家容不下他们孤儿寡母,当场就闯产房,将刚生下遗腹子厥死过去的谢三夫人‘尸身’抢回了薄家…… 所有人都这样听着,他们也都这样地说,但所有人都知道,掩盖在这种说法背后的真相到底有多龌龊无耻! 谢景瑜猛地收了笑声,低头死死盯住坐在那里的薄婉君:“你害死我父亲,何以还有颜面出现在我面前?!你让我落至如今局面,何以还有脸面再来说教于我?!” 雅间外有脚步声急促走动,又很快有人敲击门户,急声询问。 听见那个声音,谢景瑜还不如何,一直在颤抖着的薄婉君却猛地挺直了背梁,抖索着声音软软地应道:“昌郎,我没事,我好好的呢。这孩子只是一时性急,声音大了些,没事的,再等一会儿就好。” 孙昌也知道薄婉君和谢景瑜单独见面必会有这么一遭,在外间重重地叹得一口气,没有再推门,只在外间不住地叮嘱她:“我就在侧旁呢,有事唤我,别一个人强撑着,我在呢……” 薄婉君应得一声,孙昌也一步三回头地回了旁边的雅间。 薄婉君应付完孙昌,再转眼去寻谢景瑜的时候,却见他曾经暴露无遗的情绪已经全数敛尽,脸上只余一片平静。 薄婉君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声。 她不怕方才的谢景瑜。刚才的谢景瑜情绪爆发,于她而言才是好事。 因为只有在乎,才会因为失去而生怒、生怨、生恨。也只有谢景瑜在乎她,她才会有作为的余地。如果谢景瑜不在乎她…… 薄婉君刻意放大了心头那种隐隐的揪痛,放任那种深入骨髓的悲恸淹没自己的神智,接掌她的整个身体。 谢景瑜当下就见得那挺直着背脊似乎是用尽了所有力气维持自己理智的薄婉君终于按捺不住,被自眼底深处喷薄而出的悲恸吞没。 她看着他,近乎喃喃自语:“我位至贵妃,我宠冠六宫,我膝下有子,我儿有储君之望,很好不是?可你以为……” “我真的就这般稀罕?!” 她的声音渐渐拔高,却还没有升到平常说话的音量就又被陡然压下,像是生怕被谁听了去。 在后宫那样的地方,低声说话并不单只是因为宫规要求,还是怕被旁的什么人听了去。 “我原有夫,夫郎才华横溢,温柔专情,身侧不说妾室,便连通房也无,用得着去和一整个后宫的女人抢人?!我原亦有子,我儿……”她沉沉地一闭眼,终至哽咽,“我原有清名,温婉贤淑,无人不赞,可现在?每一个知道我的人在跪我拜我,却也在心里嘲我笑我!” 她笑了起来,隐现癫狂。 谢景瑜冷眼看着她,忽然轻声道:“在你看来,我……” “真就这么蠢?” “蠢到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薄婉君猛地转头看他,眼中癫狂越渐明显,甚至还浮现出了更深更挥之不去的疼痛。 谢景瑜没为薄婉君的表现所动,他笑了起来,甚至还颇为欣赏地拍了拍掌,赞道:“果然不愧是盛宠十余年的薄贵妃娘娘,这份亦真亦假的表现,比起百花园里的姑娘用的高可是厉害多了,难怪能让我们陛下这么多年一直无法真正远离,真是了不得,了不得啊……” 也在同一个城池里的净涪忽然往这边雅间看得一眼。 他的识海世界里,佛身轻笑着低唱一声佛号,便连魔身也都是轻笑一声,与佛身道:‘他倒是真不错啊……’ 谢景瑜不知道净涪这边的动静,他望入薄婉君的眼底,仿佛还能望见那个满身愤恨怨怼的夫人。 他叹了一声,撕开了这里所有的伪装,“不得不说,有那么一瞬间,我是真的想相信你了。但可惜……” 他话音一转,与薄婉君说道:“不知贵妃娘娘听没听说一句话?谎言之所以能骗得了人,其实不过是那被骗了的人心甘情愿地信了而已。” 他叹了一声,“可惜了,这个时候,不不不,任何时候,我都不愿意被你骗啊。” “实在对不起,辜负了你今日的这番表现了。” 薄婉君定定地看了他良久,终于抹去了脸上眼底所有的表情情绪,端端正正地坐在主位上,一身气势悄然升起。 是了,这才是吴国后宫着十余年宠冠六宫的薄贵妃娘娘。 谢景瑜了无兴趣地收回目光,随意地在地上找了一个位置盘膝坐下。 “我问了你两个问题,你答了。”他不甚在意地道,“那么礼尚往来,我也可以回答你两个问题。娘娘想仔细了,便问吧。问完,我就该做决定了。” 薄婉君心头一动,想问谢景瑜会做什么决定,但她想了想,到底没有真的开口。 她没想将其中的一个问题浪费在这里。 她沉默得片刻,才徐徐问道:“你可愿意将那个要求让给我以偿还我的生育之恩?” 第477章 再见景瑜 薄婉君确实只问了一个问题,但这一个问题,却包含着五个同样重要的问题。 其一,他身上的那片贝叶是不是真的就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残经;其二,净涪比丘是不是真的允了他一个要求;其三,他承不承认她的生育恩德;其四,谢景瑜是不是真的想要出家修行,因为只有想要出家修行的佛门子弟,才会想要了断自己的俗世因果;其五,亦即是这个问题的本身了。 谢景瑜懒懒笑得一声,并不和薄婉君计较,他很干脆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不可以。” 他看着薄婉君意外又不太意外的样子,不甚满意,想了想,索性大方一点给了她答案。 “祖母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不能在这里头让你沾着一点便宜。我得听她的。”谢景瑜晃了晃手,“到底,这锦囊和锦囊里头的东西,原都是她的,不是么?” 那个死老太婆! 薄婉君到底没忍住,急喘了一口气,才平复了呼吸。 谢景瑜也没催她,由着她自己慢慢地思量。 但出乎他的意料,薄婉君这次只犹豫了一下,却是问他道:“你可不可以……唤我一声娘?” 谢景瑜讶异地看了她一眼,竟嗤笑得一声,“对不起,不可以。” 不同的问题,同样的两个回答,他还同样地在这简单的回答后给出了一点解释。 可这解释,却同样的让薄婉君不痛快。 “我真要叫了你,怕就要对不起我父亲,那还是对不起你吧。” 他要真叫她一声“娘”,那就是彻彻底底地将他爹头顶的绿帽子给戴稳了。虽然他爹头顶的绿帽子已经在了,但他不认的话,九泉之下的他爹应该还是能有点安慰的。 嗯,应该。 谢景瑜自认为自己对得起他爹,心下满意地点了点头,便连今日一日见到孙昌和薄婉君这两人而败坏的心情都有所好转。 心情转好的他也不愿意再面对这些会败坏自己心情的人,“好了,两个问题答完,我该走了。以后都别来找我了,免得还污了我的眼。” 边说,他边利索地站起身,拉开门就要走出去。 但他的手才刚碰到门,身后就传来了薄婉君的声音:“那个因果你千万别轻易……” 她的声音软和,似乎是想要叮嘱些什么。 应该是好意,但谢景瑜却实在不愿意再听她说话,手上直接用力。 “哗啦。” 门户拉开的声音还没有彻底消失,薄婉君脸上的表情就已经调整成失落、悲伤、惆怅之流了。 谢景瑜都没回头看她,直接望着拦在他身前的侍卫,扬眉问道:“怎么?人都见了,还不愿意让我走?” 孙昌听着声音,也从旁边的雅间出来,他见得眼前情况,目光扫过谢景瑜,询问也似地停在了薄婉君脸上。 薄婉君轻蹙蛾眉,但还是强撑着对孙昌摇了摇头。 孙昌长叹得一声,还是摆了摆手,示意拦在谢景瑜身前的侍卫放行。 谢景瑜倒还很有礼貌的。 他向着孙昌作了一揖,口中道:“多谢孙老爷。不过照小子我看吧,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的好。不是一路人,见面也是尴尬不是?” 说完,他没看周围人反应,直接就走了。薄婉君自在原地垂泪。 孙昌入了雅间,身侧自有人替他拉上门户。他将薄婉君拉入怀中,低声安抚:“你还有我和皇儿呢……” “对,”薄婉君似是恍惚似是坚定了决心,“我还有你们,我得多替你们想想……” 谢景瑜虽离得那两人远了,但他知道,麻烦应该是才开始。 千年的谢家是有根底有依仗,但皇室也有,一旦孙昌和薄婉君下定决心,谢家护不住他。就像当年的谢家也护不住他爹一样。 他需要另外找个靠山! 谢景瑜眼珠子转了转,最后一抹腰间护身符,决定去找那个麻烦的源头。 谢景瑜熟门熟路地默念净涪法号,回想净涪相貌,很快就有一道金色的亮光自他眼前飘起,悠悠荡荡地指向一个方向。 虽然谢景瑜知道这并不是他自己的力量,而是当日那位净涪比丘在他离开之前递给他的那一缕金色佛光的威能,谢景瑜也还是兴奋不已。他全不像早前几次试验的那样克制忍耐,而是真的就循着金色亮光的指引寻了过去。 一路转过长街小巷,谢景瑜在一处书坊里寻到了净涪。 净涪正在选购一批笔墨纸砚。 净涪的气度极其不凡,不论是谁,第一眼必定能够看得见他,看见之后就更难转挪至别处去,可这会儿,这清净整洁但也人数不少的书坊里愣就没有人注意到他,让他能一个人悠然安静地挑选各类物品。 实在怪异得紧。 但谢景瑜想得一想,也就明白了。 必是这位比丘用了神通罢。 谢景瑜笑得一下,脚步轻快地走过去,毫不生疏地走到净涪跟前,侧过身去看净涪手里的东西。 看得一阵之后,他就不满意安静了,开始在净涪这里找存在感。 “这个不行的啦,你看这里,这里一看就是打磨得不够细致,容易损笔,换一个吧。” 净涪倒也好脾气,他真就将手里拿着的那块明明无甚瑕疵的砚台放下,另拿起旁边的一块。 谢景瑜心里满意,但还是摇头。 “这个也不行,这上面的雕纹不好看啊……” 净涪还再一次放下,另选一块。 但谢景瑜却似乎不想知道见好就收四个字是怎么写的,继续在鸡蛋里挑骨头,愣就是给净涪手上拿着的那块砚台又挑了个不大不小的缺陷。 净涪这会儿也还是将那块砚台重新放回原处,但他却没有再拿起别的了,而是抬头直盯着谢景瑜。 谢景瑜脸上笑容不变,他大手一挥,“这些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跟我走,我带你去挑好的。” 净涪看得他两眼,真的就点头了。 谢景瑜见净涪还要拿他先前挑选出来的东西去结账,很干脆地抬手拦下了净涪,“这里的东西都不怎么样,就算了吧。我带你去的地方,可什么都有,什么都是好的。你到时可着劲儿挑就行!” 净涪点了头,谢景瑜当即便带了净涪出去。 魔身在识海世界里望了出来,目光在谢景瑜身上转得一圈,‘他倒想得好,直接将我们拉去谢府。’ 佛身笑了笑,格外好脾气地道:‘总是要去一趟的,现在不过就是早一点而已。’ 魔身看得佛身一眼,没说话。 正如净涪魔身所说,谢景瑜将净涪带回了谢府,但他完全没带净涪去见别的什么人,而是将净涪带去了上房,直接去找谢老太爷开库房。 早已赋闲在家的谢老太爷被谢景瑜逮了个正着。 他看看谢景瑜,看看站在那边厢的青年比丘,立即从椅子上站起,双掌一合,躬身与净涪拜得一拜,问道:“可是净涪比丘当面?” 净涪含笑合掌,与谢老太爷还了一礼。 谢老太爷小心地瞥了瞥净涪,想了想,问道:“不知比丘上门,是?” 谢景瑜从侧旁站了出来,他理直气壮地与他祖父说道:“比丘需要一些上好的文房四宝,祖父你带我们去库房,让我们自己挑就行了!” 谢老太爷平日里少见这个孙子,见了也都只是问上一两句便没了下文了。但即便如此,每次他见谢景瑜的时候谢景瑜都是有礼有节的,哪像现下这般没大没小? 当然,谢老太爷也不会就这样的小事在这个当口上与谢景瑜发作。 他瞪了谢景瑜一眼,便要和净涪再问些什么。 但谢景瑜似乎是缺了一根筋似的,竟以为谢老太爷是舍不得那些堆积在库房里的东西,大大咧咧地嚷道:“祖父,你放心,净涪比丘不会白赖你的那些东西的。还问什么问,带我们去就是了。” 谢老太爷运了运气,才终于挤出了笑容来。 他点点头,站直了身体和净涪道:“比丘请跟我来。” 净涪合掌点头,便跟上了谢老太爷。 识海世界里,魔身再看得那边的谢景瑜一眼,终于也道:‘白凌现下也不如他。’ 佛身笑了笑。 因着白凌的前世和出身,在净涪三身这里,白凌算是归属魔身那边的。白凌的长进或是失误乃至疏漏,真正算起来的话,都有一两分加减在魔身的脸面上。 就像现在的这谢景瑜,他若真成了净涪的追随者,会被归属到佛身这边一样。 至于皇甫明棂,她其实还没有得到净涪真正的认可。 第478章 谢府之中 谢老太爷真就领着净涪和谢景瑜两人去开了他自己的库房。 他也真不愧曾是谢家家主,哪怕现在已经退位让给了谢四郎,谢老太爷的私人库房里明珍古玩可谓是应有尽有,各按种类摆置,鳞次栉比。 若换了谢家别的什么人来,必是眼馋至极,恨不能全占为己有。 但现下站在谢老太爷侧旁的是净涪和谢景瑜。 净涪两世出身俱都富贵,又都是修士,站的位置更高,再好再有灵性的东西他都见过拥有过,早不在意了,何况是这些? 至于谢景瑜……他倒又是不同。 他对谢家人的东西(除了他父亲留下的那些)统都没兴趣,再好再难得也没有兴趣。不过现在嘛,就不同了。更何况,这些东西可不是要给他,是净涪比丘拿了去。 净涪比丘从这里拿走的越多,谢老太爷越心疼,他就越高兴! 净涪看得两眼,就转眼一瞥,望见侧旁跃跃欲试的谢景瑜,便对着他无声点头。 谢景瑜咧开了嘴对着面无表情的谢老太爷笑了笑,一摇一摆地从谢老太爷身后走出,转转悠悠地转入了库房中,边走他还漫不经心地嚷嚷道:“唉?给来个人帮忙搬东西啊。” 谢老太爷密布皱纹的额角跳了跳,却也对着跟在更后面的库房管事点头,“去吧。” 看管库房的管事小心地偷瞥了谢老太爷两眼,应声踏入库房的同时还回头示意他身后的两个婢仆留下,生怕谢老太爷被气出个好歹来。 谢老太爷没在意,他只陪着净涪站在库房边上,时不时地闲聊上两句。 他许也是知道了净涪修持闭口禅,也不在乎净涪的沉默,尽力让气氛不会太僵硬尴尬。 谢景瑜在库房里转悠了好一会儿,再钻出来的时候,不光他自己手上捧了一堆的东西,便连跟在他身后的足有四人的管事仆从手上也都是一堆堆的。 谢老太爷停下话头,目光在谢景瑜他们手上转了一圈又一圈,额间皱纹一跳一跳的始终没能平静下来。 他吸气吐气几个来回,到底按捺了下来,平平地唤了一声:“谢景瑜……” 三五件极品的墨砚,两盒上好的狼毫,一大匣子的徽墨,好几堆人高的雪纸,再是几件难得的摆设…… 谢景瑜此时正忙着将手上的东西一件件地给净涪过眼,听谢老太爷叫他,不甚在意地回了一句:“怎么了?” 谢老太爷咧开僵硬的脸皮,笑问他:“你可都帮比丘挑好了?” 谢景瑜撩起眼皮看得他一眼,见他那副心疼的样子,心里舒坦得不行,“勉勉强强吧。” 谢老太爷极力拔开自己落在那些物件上的目光,望向始终沉默的净涪。不知为何,见着净涪,谢老太爷胸口的那股闷气就在须臾间散尽了。 “比丘,这些够不够,可还要再挑一些?” 谢景瑜听着,诧异地扭头看了谢老太爷一眼,见他面上眼底俱是平静,眨了眨眼睛,便收回了目光。 净涪看得谢景瑜一眼,点了点头。 谢老太爷这会儿已经不心疼了,他笑着道:“若还缺了,比丘尽管来寻我,我再带你去找来。” 净涪摇了摇头,取出一个空的随身褡裢过来,一一将谢景瑜递过来的东西收了进去。 明明只是一个寻常的平扁的布袋子,却硬是能将谢景瑜带出来的一应笔墨纸砚和摆设一件件全都收纳了进去。完了之后,袋子还是那个袋子,平平扁扁的,全不见半点鼓胀。 这库房里的管事婢仆看得都惊了。 倒是谢景瑜,他只接过那个随身褡裢看了两眼,便又递还给了净涪。 又有谢老太爷,他平平淡淡地看着,并不觉得如何惊奇。显见,他是知道也见过这类相关的储物器具的。 净涪并不奇怪。 这谢家千年世家,除了谢家族人在吴国朝廷中担任的各个要职之类的常人看得见摸得着的根基之外,自当还有他们扎根在天静寺中的势力。 魔身就说过,‘谢家的真正根底,是天静寺中的一位大和尚。那位大和尚就出身谢家。’ 净涪很随意地将这褡裢往他身上挂着的那个随身褡裢一塞,便抬眼望向谢老太爷。 这回全不用谢景瑜转述,谢老太爷也能明白净涪的意思,他似是早已想好了,都不需要时间考量,直接向着净涪合掌一拜,“可否请比丘留下一部《佛说阿弥陀经》?” 这便是请经了。 谢景瑜站在一侧,默然地看着。 净涪点头,自他的随身褡裢中捧出一部《佛说阿弥陀经》来递与谢老太爷。 谢老太爷弯身深深拜下,双手上举至头顶,稳稳接住净涪交给他的《佛说阿弥陀经》。 谢老太爷自己虽只是凡俗百姓,没有修为,没有灵目,看不见这部《佛说阿弥陀经》的灵光,但并不代表他就不知道这部《佛说阿弥陀经》的价值了。 这可是出自净涪比丘的《佛说阿弥陀经》啊。 纵然净涪比丘作为佛门弟子,每日里誊抄的经文不知几何,说来这样一部《佛说阿弥陀经》并不如何稀罕,可整一个景浩界,除了当年竹海灵会的那一次之外,谁又听说过净涪比丘散经了? 谁家又真能有一部净涪比丘手书的《佛说阿弥陀经》了? 据他所知,整一个吴国,也就只有他手上这么一部了。 唯一的一部! 捧住这一部《佛说阿弥陀经》,谢老太爷又是深深拜得三拜,口中不断称谢。到了这个时候,谢景瑜才往前迈出一步,跨入净涪与谢老太爷身边,浪荡儿戏地道:“好了好了,比丘拿你物件儿的报酬也已经给了,现在可以放人了吧?” 说完,他也不等谢老太爷反应,转头就与净涪挤了挤眼,道:“我们得快些走了,不然,可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净涪点头,也真的就与在场众人合掌一礼,跟在谢景瑜身后走了。 谢老太爷半响回过神来,见得人早不见了,立时就要跳脚,但又记挂着自己手上捧着的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不好太过失态。如此矛盾着,一时竟让人看着就怕他背过气去。 旁边的管事一使眼色,侧旁便有一个侍婢走到谢老太爷身侧,帮着他顺气。 谢老太爷缓过气来,问道:“比丘和那个不肖儿孙呢?” 管事连忙应声道:“景瑜少爷好像带着比丘回他那边去了。” 听得这话,谢老太爷就知道净涪一时半会还不会离开,脸上笑开了朵花,连声道:“快快快,快给我寻个檀木盒子来,里头记得给我配上赤锻,要上好的!” 管事有些苦恼,檀木盒子好说,但上好的赤缎…… 谢老太爷见没人应声,瞥得管事一眼,便知道他的难处了,也不生气,只道:“我这里没有的,你去大库房里给我寻,大库房里没有,就去找老爷要,再没有……” 管事听到这里,心里一个激灵。 这是要翻遍整个谢府也要备齐这些物什啊。 管事偷看得谢老太爷一眼,只重重应得一声,“是。” 谢老太爷给了牌子让管事去各处要东西,自己却双手捧着那部《佛说阿弥陀经》一路去了佛堂。 入得佛堂,将佛经郑重地供奉在佛前,独身一人的谢老太爷终于卸下了脸上的种种表情,看着佛堂上方慈悲宽悯的世尊法相轻轻叹得一口气。 以谢老太爷的城府和眼力,如何还猜不到今日谢景瑜将净涪比丘带回谢家的用意? 真的就只为了一堆文房四宝、摆设物件? 不,他为的是谢家。 不论起因如何,立于所有有心人目光中央的谢景瑜将行踪明确但始终没有谁胆敢贸然上前接触的净涪比丘拉回谢家,那么不论那些人都在谋算什么,根底如何,在这位净涪比丘面前,他们全都得将他们生出的心思、伸出来的手给收回去! 哪怕那些人再眼馋再心动,他们也只能眼馋着,心动着,但就是不能出手。 谢老太爷定定地望着佛案前供奉着的那部《佛说阿弥陀经》半响,又起身捻了香拜得三拜,再将香枝插入香炉,便就跨步出了佛堂。 他才刚拉开门跨过门槛,便有守在一旁的管家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谢老太爷沉沉一垂眼睑,在原地站得半响,才抬脚往前走。 管家垂头跟在他身后。 然而,谢老太爷转过拐角,却是入了佛堂侧旁的祠堂。 管家没资格入祠堂,便守在祠堂门口,只得谢老太爷自己推门入去。 谢老太爷入得祠堂,照例给祠堂里的祖祖辈辈上香祭拜了,才站定在他三儿的牌位前。 他定定看得他儿子的牌位许久,才叹得一口气,低声说道:“景瑜那孩子是真难,但他是个好孩子……” 谢景瑜是真的难。 他有那样一个被际遇滋养出野心的娘,有他们这样因想要保存家族而放弃他的族人,被迫成了一个囚困在牢笼里的鹰。 分明少年意气,却只能浪荡流离。 但他也……真的是个好孩子。 第479章 第七贝叶 谢老太爷静默半响,才又低声与谢嘉睿说话,全不介意侧旁还有谢家列祖列宗看着。 “今日,那孙昌和薄婉君去找景瑜了……没人知道他们两人都说了些什么,但看样子,景瑜已经有决定了。” 他絮叨着,眼底有些决然。 “我谢家对不起你,对不起他……” 如果那一次寿宴没有让孙昌见过薄婉君,谢嘉睿不会死,谢景瑜也还会是谢家三房着力培养的长子,哪怕一时仕途黯淡,也能有命等到东山再起之时。不至于会……像现在一样。 “但我想,我或许可以给他谢家人没有的自由,你曾经那么想要但就是没有得到过的自由……” 说到这里,他话音一转,重又和谢嘉睿说起吴国前朝后宫的那些事情。 “你在天有灵,应是也能看见他们的。薄贵妃娘娘宠冠六宫,但到底有太后压着,太后庇护皇后,庇护中宫子,贵妃娘娘再得宠再机敏灵巧,也没能将凤印拿到手,其子……” 谢老太爷在祠堂里一个人絮絮叨叨了半天,带了净涪回他那边院子的谢景瑜却只用一句话决定了他与净涪之间的因果。 他解下腰间挂着的锦囊,将锦囊小心拉开,倒出里面压袋的那片空白贝叶。拿着空白贝叶摩挲得两下,谢景瑜将它递给了净涪,道:“作为交换,我想跟在你身边。” 净涪没有接过谢景瑜递来的那片贝叶,谢景瑜有些奇怪,他解释一般地道:“我打听过了的,僧人身边也是会有一些跟随在他身侧修行的人的,他们一般被称为追随者?我想要……” 他边说着,边将一直跟着那片贝叶的目光上挪,想要看看净涪的态度。 孰料净涪此时也正望着他。 谢景瑜眨了眨眼睛,还如先前一般,似能察觉到净涪的意思,他咧着嘴笑了笑,“你原来也是有这个意思的?” “那倒真是好!” 他笑着,拿着那片贝叶的手也往上抬了抬,顺带也往净涪那边再去了一点。 净涪还没抬手接过,只看着他。 谢景瑜还笑:“这算是拜师礼了吧?” 他索性将贝叶往净涪手里一塞,便往后退得一步,端正了神色,向着净涪行了端正的拜师大礼。 当然,这所谓的端正的拜师大礼,并不是修士间的拜师大礼,而只是凡间学生初次与老师见礼时候用的大礼。 谢景瑜也不是不想用修士间的礼仪,但他不会,也没有见过,想学都没地方学,只能拿他见过的拜师礼凑数。 但即便是凑数的礼仪,谢景瑜也行得端正肃穆,一丝不苟。 净涪或者说净涪佛身也没拦,他稳稳站在原地,扎扎实实地受了谢景瑜的大礼。 识海世界中,魔身和净涪本尊也都严肃地看着。 直待到礼毕,净涪佛身给谢景瑜见面礼,魔身才有些不太真实地问道:‘我们……这就收了弟子了?’ 不怪魔身没有实感,实在是认认真真地数过两辈子,眼前的这个谢景瑜还是他的第一个弟子。 前世没有,今生白凌也不是,但现在,就有了这么一个? 净涪本尊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平平静静无波无澜地道:‘是学生。’ 学生与弟子,还是有不一样的。 魔身这才松了一口气,点了头,‘确实,他还只是学生而已。’ 魔身承认谢景瑜悟性绝佳,与《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也确实是有缘,但要他就这样承认这一个弟子,一时之间还是不能的。 哪怕他确实看他顺眼,也是不行。 魔身沉沉看得外间一眼,便自收回目光,垂下眼睑,背倚皇座静默。 除了同为净涪双身的净涪本尊和佛身之外,谁也不知道此时的魔身想了什么。但即便是净涪本尊和佛身,他们也没谁太计较魔身的态度,一人静坐识海中央静修,一人掌控肉身料理外事,忙活得随性。 纵然将新的一片贝叶拿到手,净涪佛身也没急着立时就将自己关入静室中体悟贝叶中的经义,他反和谢景瑜分坐两席,开始他们两人间的另类交流。 就如此时,净涪看了谢景瑜一眼,谢景瑜便老老实实地回答。 “老师有意收下弟子,并不就是弟子不能以拜师来作为交换那片贝叶的原因。” “弟子觉得能跟在老师身边修学,已经足以满足弟子一切要求的了。犯不着再去想要些其他什么什么,要来也是没用,还会惹来很多麻烦……” 拜了师之后的谢景瑜出奇的老实,不见平日里特意彰显的浪荡,反而是难得的通透。 他也不用净涪佛身多作示意,自己便与净涪佛身说了起来。 或许是平时少有人能这样听他说话,也或许是他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真正的长辈,谢景瑜说得有些多。 “弟子跟随在老师身边,不论日后弟子能否修炼有成,或是完全就是一个庸碌无为空有一套理论的凡俗僧人,但想来,所有知道老师的人都得看在老师的面上,对谢府礼让三分……如此,谢府无忧矣。” 谢景瑜没有看净涪,而是直直地望向前方,目光渺远,“谢府虽没教我,但它养了我,我保它无忧,便算是还它了。” “我离开之后,当今的孙昌没了最后拿捏她的地方,她或许就能放手去做她所有想做的事情,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无论最后等待着她的是荣华还是灭亡,好歹算是有了个结果,不致像现在这样,不上不下地拖着……” 如何说谢景瑜聪明呢? 这就是原因了。 虽他这十余年间被谢家人漠视,被作为当今国君的孙昌压制,他还是看到了被人层层掩盖的真相,看到了那些不得已和甘愿。 净涪佛身抬眼看了谢景瑜一眼。 谢景瑜没有发现,他还在自顾自地说着那些压在他心头许久,但总也没有人能够或者是愿意听一听的话。 “我知道……她曾经也不是甘愿的。” 即便只是数月的时间,但至少在那数月的时间里,那时的薄婉君是惦念着他与父亲的。 一场寿宴,前来贺寿的皇子一眼看上了新婚的谢三夫人,自此念念不忘。直到皇子登上皇座,君临吴国,他才真正地揭开了这份心思。 虽然君夺臣妻有违君道,说破天都没理,但君既是君,君权压下,谁又能和他说理? 于是,贬谪的谢三郎在赴任路上被药死,身怀六甲的谢三夫人薄氏在几番凶险之下,终于察觉到苗头,为了保下他,她甚至几度以死相逼。 “我都知道……” 好不容易拼命生下他,厥死过去之后的她被娘家人从婆家抢走,婆家象征性地拦了拦,就再没有过问。 因为当今君王的那份心思昭然若揭,也因为他。 为了家族荣华,薄家将她更易身份送入宫中,为了谢景瑜小命,谢家眼看着她宫中沉沦。 她一人,纵有薄家支撑,纵有君王数年惦念,在宫里宫外的讥笑辱骂的目光中艰难生存。 是啊,薄贵妃入宫即承宠,位份不断拔高,直至如今有子有宠,荣光无限。但谁又曾经记得,当年那个只能为了幼子妥协的年轻母亲? 谁都不记得了,连薄贵妃娘娘自己都忘了。 是了,那个温婉贤淑的谢三夫人薄氏,早已没有了。 现在在皇宫毓秀宫里的那位,是薄贵妃娘娘。 “她不是她了,她早不是她了……” 谢景瑜手里捧着的只是茶盏,但光只这一杯清茶,就已胜过万盏烈酒。他醉了,所以在这里说着醉话。 现在的薄贵妃娘娘,心里有了孙昌,有了别的儿子,有了权力,有了富贵,她能留给他们父子的,只剩下一角记忆。 所以…… “她可以出现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拿着我身上流的血来耍手段,问我要东西,要我偿还她的生恩……” “呵呵……呵呵呵……” “她怎么就没要我偿还她曾经的忍辱负重?” 因为在如今的薄婉君看来,那些曾经的屈辱过往再不是屈辱了啊。 如果薄婉君在最开始就是自愿,就是和孙昌有牵系,那谢景瑜或许还没有那么伤心。但偏偏,薄婉君不是。 薄婉君是为了他才入的宫,为了他才成为了薄嫔。 他是最初的因由。 但可惜,最初不是始终。 人心变了,人也变了。 第480章 师徒之间 她得到的东西越来越多,能舍弃的不能舍弃的,都在她心里抢占下位置,留下痕迹,然后,就轮到他被舍弃。 他终于步上了他父亲的后尘,也被她舍弃掉了。 时至今日,怕是连那位薄贵妃娘娘自己都已经弄不清楚他谢景瑜还能作为孙昌拿捏她的着力点这件事,是不是她自己有意为之的。 就为了能让孙昌相信他还能掌控她拿捏她。 谢景瑜摇摇头,随手拎过旁边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 捧着已经不冒热气的茶水,谢景瑜没喝,他只低着头,凝望着那茶水里倒映出来的熟悉面庞。 “说来,也是我傻……” 傻到以为她还会是她,傻到以为自己在她心里真的还有地位,傻到为了日后能见得到她,甘愿守在这一处国土,日日受人冷眼、同情和悲悯的目光,自我放逐,自甘堕落,乃至如今。 但事实上,他若能看透,多的是机会脱离现下的局面。 谢家虽漠视他,但他该得的该有的,也从来没有缺了他的。 是他自己放弃罢了。 他没抬头,却笑了,对着净涪笑。 “我其实不该怨你的,老师。你的出现并不是给我带来麻烦,只是将我一直遮掩着自己眼睛的幕布拉开了而已……” 哪怕知道内情,知道一切的转变,他也欺骗着自己,蒙蔽着自己,自襁褓一直走到现在。如今他长大了,却没长成他爹当年期许的样子,他爹九泉之下得见,得该是多么的痛心疾首。 又或者,他早早就转世投胎去了,没见到后头发生的这种种。 若真是那样,倒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谢景瑜终于抬起头看向净涪,脸上带笑,眼中也带着诚恳的歉意。 “方才在那书坊里给你挑挑拣拣了半日,对不起。” 净涪佛身一摇头,却是低头,从他自己身上挂着的随身褡裢里摸出另一个褡裢递给谢景瑜。 谢景瑜一愣,定定地看得那个眼熟的褡裢两眼。 能不眼熟么? 净涪佛身递给谢景瑜的这个褡裢可才刚在他面前装下了他从谢老太爷的库房里挑拣许久挑出来的所有笔墨纸砚和摆件。 现在净涪这样递给他…… 谢景瑜一时不知自己都是什么表情,他静默半响,抬头问净涪佛身,“原来,老师都是给我准备的么?” 净涪佛身点头。 他身上备着的笔墨纸砚是够他用的,但身边既然跟了一个谢景瑜,当然得替他备下一些。 谢景瑜可不同白凌。当日白凌寻来的时候,他身上已经有了了之僧人给他备下的物什。那些东西尽够他完成十年功课了的。但谢景瑜一个公子少爷,怕不太了解僧人的日常,到时候需要他完成功课的时候,缺这缺那的就不好了。 净涪自己用的东西不是不能给谢景瑜用,但净涪向来没有这个习惯,所以就另给他备下。 但说实话,这褡裢里的物什确实不少,可也还不太够。 而且不单单是数量,还有很多东西都缺。 净涪佛身望定谢景瑜。 谢景瑜看着他的眼神,双手从净涪佛身手上接过那个褡裢,点头道:“学生知道了,学生会再添补进去的。” 谢景瑜摸着手上的褡裢,想着他也得跟着净涪上路,便也就顺理成章地开始盘算自己都该收拾些什么东西带上,一时倒也没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净涪佛身就坐在那边厢,也不理会谢景瑜。 谢景瑜不知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望向净涪光秃秃的脑袋,边看他还边伸手摸上了他自己的头顶。 摸到他那竖得整齐的头发,谢景瑜脸色变幻了好一会儿,终于问净涪道:“老师,弟子……弟子作为您的追随者,也得像您一般顶着一颗……” 净涪佛身看着他,唇角浅浅上扬,勾出一点意味深长的弧度。 谢景瑜艰难地吞咽了口水,不舍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又打量了净涪两眼,最后一咬牙,“剃了也就剃了吧……” 不就一个光头么? 老师不也是光头? 不也一样挺好看的么? 光头怎么了?老师扛得住,他应该也能扛得住才对! 但是,这就单只是剃一个光头那么简单么? 谢景瑜又看了净涪一眼,低下头去,“是,弟子知道了,弟子会再去好好了解了解的。” 净涪佛身这才点头。 谢景瑜确实需要去再了解多一点。 关于皈依,关于戒律。 然后他才能做出真正的决定。 到底是成为一名居士还是会是一位僧人的决定。 谢景瑜埋头沉默了很久,忽然低声道:“老师,我想,我还是要还她的生恩。” 既然还的是生恩,那么这她指的是谁,就很明确了。 净涪佛身仍自沉默。 谢景瑜知道净涪在听,他一点点地和净涪说。 “她既然都提了要我偿还她的生育之恩,”谢景瑜的话音间没听出倔强和不舍,只有很平静的淡漠,“那我就还她好了。” 还了之后,自然就是两不相干。 但是…… “老师,”他抬起头,对着净涪讨好地笑,“学生我手无缚鸡之力,无权无势无财……” 权势财,谢景瑜有是有一点的,但究其根本,这些东西全都源自他谢家少爷的身份。他拿谢家的东西去偿还她的生育之恩其实不是不可以,但这里头牵扯太多,谢家或许会愿意,他也不会想。 而除开谢家,现下的谢景瑜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刚到手的净涪比丘学生的身份了。 净涪佛身看得谢景瑜一眼,明白他的计较。 谢景瑜这是在转接因果。 在他看来,怕是欠他的比欠她的好。 哪怕她是他的生身母亲,哪怕他只是他见过几面刚刚拜师的老师。 净涪佛身往识海世界中看得一眼。 净涪本尊淡淡地说了一个字:‘可。’ 魔身也是默然地点头。 既得双身应允,净涪佛身也就对谢景瑜点了点头。 谢景瑜先是一愣,然后笑开了眉眼。那眉眼舒展得,像是要飞起来一样。 事实上,谢景瑜此时的心情也真的是飞起来了。 那种轻飘飘但又无比踏实的感觉让他如此迷醉。 他第一次觉得,他也是有可以倚靠的长辈护持的。 虽然这个长辈看上去年轻得过份,还总有一份疏远感,但他确确实实是他的长辈,愿意护持着他的长辈! 谢景瑜笑完了,直接将手上的茶盏往案桌上一扔,走到堂前向着净涪合掌躬身一拜,严整肃穆地道:“多谢老师。” 净涪佛身只一抬手,谢景瑜便不由自主地站直了。 他也不勉强,重又在他的位置上坐了,且再开口的时候,他都没再去和净涪说起他与那位薄贵妃娘娘之间的事,而是问净涪,“老师,你近来有什么安排?” 净涪佛身望向始终被他拿在手上的那片贝叶。 谢景瑜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得那片贝叶,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待他回过神来后,他便问净涪道:“老师,可需要给你安排一间静室?” 净涪佛身抬眼,点了点头。 谢景瑜站起身,向着净涪一拜,便出得厅堂去。 厅堂之外,谢远正在门边守着。 见得谢景瑜出来,谢远连忙凑上前来:“少爷?” 谢景瑜吩咐道:“远叔,你亲自带人去收拾出一间静室来,我老师要用。” 谢远听得这句话,先是脸色一肃,然后大喜,他不急着去忙活,而是看着谢景瑜,不敢置信地问道:“少爷,你……你拜了那位比丘为师了?!” 谢远在谢府中很有资历,又素来得谢老夫人另眼相待,自然能够探听到一些旁人无处得知的消息,自然也能知道净涪的真正身份。谢景瑜看着这位背梁已经开始佝偻的中年男子,心下叹得一声,面上却笑着点了头。 “远叔,你亲自去,收拾得干净点。也不用什么熏香,用佛堂里的檀香就好。” 谢远连连点头,“是,老仆知道了!” 然而他才刚应下,眼眶就忍不住泛红,有水迹自眼角流出。 谢远背过身去拿袖子擦了擦眼角,才转身和谢景瑜立誓道:“少爷放心,老仆一定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他家少爷可终于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他可不能给他搞砸了。 绝对不能! 谢景瑜看着谢远满身干劲地带着人去了,才回身往厅堂里去。 厅堂这边厢,净涪佛身还坐在座椅上,还拿着手上空白的贝叶看着。 见得谢景瑜从外间走了回来,他一指谢景瑜自己的座椅,示意他坐下。 谢景瑜却还是合掌和净涪见了一礼,才在椅上坐了。 净涪佛身见他望来,才抬起蕴着金色佛光的另一只手,抹过他手上拿着的那片贝叶。 谢景瑜仿佛能够察觉到什么,他来不及多想,凝神死盯着净涪手上拿着的那片贝叶。 但见那片原本空白干净的贝叶在净涪的手抹过之后,亦有一片磅礴的金色佛光乍起,刺得他眼睛生疼。 第481章 师徒之间 饶是如此,谢景瑜也还是睁着眼睛望着那片贝叶,死不愿意眨一眨眼睛,就怕在那眨眼的功夫错过了些什么不能错过的东西。 谢景瑜不傻,他知道他这位新出炉的老师早不开始晚不开始,偏在他回来之后才开始动作,里头必大有玄机。 他不能错过! 他牢牢盯着那片散着金色佛光的贝叶,哪怕眼睛痛得流泪也始终没有偏移分毫。 他的等待和坚忍,终在这个时候给予了他回报。 谢景瑜清楚地看见,那一片流淌着金色佛光的空白贝叶中,仿佛有谁执笔,一笔笔地勾勒出一个个鎏金文字。 “如法受持分第十三。” “尔时须菩提白佛言,世尊,当何名此经,我等云何奉持。佛告须菩提,是经名为金刚般若波罗蜜,以是名字,……” 那一片金色佛光,那一个个鎏金的文字,落在谢景瑜眼中,却印在了谢景瑜心头,最后在他的识海中烙下一个难以磨灭的印记。 此印记将会化作一枚种子。而这枚种子,会是他一生修行的根基所在。 这是一份难得的机缘,便连净涪佛身这个始作俑者,也没想到他这不经意的动作会真的给予谢景瑜这么一个机缘。 实是没有想到。 他收取《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片早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而曾经在一旁观望着他收取这些残片有佛门的沙弥有比丘,但也没见谁像谢景瑜一般,结成这样的一个印记? 到底是缘法的问题。 不过净涪佛身这会儿也没空关注谢景瑜,他的心神仍和往常的那六次一样,早被牵引着落入了那一处身在不知名空间中的树园,仍落在那处树园中他坐过了六次的位置。 净涪佛身熟门熟路地收敛心神,听着上首那位世尊说经。 “法会因由分第一。” “善现启请分第二。” “尊重正教分第十二。” “如法受持分第十三。” “……汝当奉持。所以者何。须菩提,佛说般若波罗蜜,即非般若波罗蜜,是名般若波罗蜜。……须菩提,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以恒河沙等身命布施,若复有人,与此经中,乃至受持四句偈等,为他人说,其福甚多。” “无法可得分第二十二。” “法身非相分第二十六。” “应化非真分第三十二。” 一遍经文听完,净涪佛身自经义中清醒,便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还像往常那样脱出了那片树园,重归了景浩界。 净涪佛身眨了眨眼睛,顺着感知到的那股波动望去,却正正望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闭上了眼睛的谢景瑜。 看着谢景瑜身上浮起的波动,净涪佛身点了点头,便自收回了目光。 不过是眨眼间,净涪眼中浅浅荡开的佛光便已经敛尽,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随着净涪眼底佛光一并隐去的,还有原本拿在净涪手上的那一片鎏刻了金色文字的贝叶。 净涪看得那边厢的谢景瑜一眼,便自闭上眼睛入定。 到得炽白的日光转至金黄,谢景瑜才自那种舒畅迷醉的感觉中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净涪也自睁开眼睛望向他来。 谢景瑜被净涪看了这么一眼,立时反应过来,问净涪道:“老师,那片贝叶上刻着的经文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净涪点了点头。 谢景瑜快速平复下自己的心情,他将目光从净涪身上收回,往外间看得一眼,见已经守在那里的谢远,便笑着与净涪道:“老师,静室已经准备好了,请随弟子来。” 净涪点头,自也跟着谢景瑜走出了厅堂。 谢远见得谢景瑜领着净涪走来,连忙向着两人合掌一拜,也不多话,“比丘、少爷,请随我来。” 到得静室,谢景瑜先看了一眼,心中满意,便笑着问净涪道:“老师看这静室可还合适?” 这静室虽是谢远等人在这半日时间里收拾出来的,但因为收拾的人实在用心,这静室虽不如净涪自己在妙音寺里收拾的合心,但也不差了。 他点了点头。 不说谢远,便连谢景瑜也都松了口气。 解决了这件事情之后,谢景瑜才又问净涪道:“老师,如今天色也不早了,可需要给你准备膳食?” 净涪摇头。 谢景瑜也不勉强,只另又问净涪道:“老师,净水呢?可需要给你准备净水沐浴?” 这个倒是要的。 净涪点了点头。 净涪这么一应下,都不用谢景瑜特意提点,谢远便先望向了谢景瑜。见得他点头,谢远便就退了出去,只留下谢景瑜陪着净涪说话。 未几,谢远就又回来了。 见得谢远回来,谢景瑜便收了话头,去请净涪。 净涪跟着他们去了他们准备好的净房。 沐浴净身之后,净涪自去了静室闭关。 他踏入静室之前,忽然看了一眼身侧的虚空。 谢景瑜正奇怪间,便见那只他曾见过的灵鹿自虚空中显化出身形,站在净涪身侧,冲着净涪叫了一声:“呦。” 净涪拍了拍五色鹿的脑袋,示意它看谢景瑜。 谢景瑜见得五色鹿望来,笑了一声,问净涪道:“老师,这是我的师兄?” 他问得坦然,也叫得自然,全不觉得五色鹿这一只鹿不配受他这一声师兄。 五色鹿看得谢景瑜一眼,也抬头望向了净涪。 净涪的识海世界中,净涪魔身、佛身齐齐睁眼,往五色鹿的方向看得一眼。 净涪本尊也自向五色鹿看来。 即便不需言语,五色鹿也明白净涪的询问之意,它毫不犹豫地叫唤道:“呦,呦呦,呦呦呦……” 魔身随意地点了点头:‘可以。’ 而佛身则是笑了笑,亦是应道:‘可。’ 既统合了意见,净涪也就很自然地在五色鹿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终于能够确定下名分,五色鹿笑弯了眼睛,又冲着净涪唤得一声:“呦。” 许是因为太过欢喜,这一声鹿鸣被它拖得长长的,几无断尽的时候。 净涪看了五色鹿一眼。 五色鹿立时闭上嘴巴。 谢景瑜在侧旁看见,偷笑了一下,才理了理身上衣裳,走到五色鹿近前,向着它躬身一拜,口中称道:“谢景瑜见过鹿师兄。” 五色鹿也是端正了神色,与他点头,又冲他叫得一声。 谢景瑜听得,才站直身体。 但他才刚站定,便见得原本与他隔着一小段距离的五色鹿看得他一眼,却是忽然抬起前蹄向着他扬了一扬。 一缕五色的光芒须臾间飘入谢景瑜眉心。 谢景瑜明明还对修行的事情一无所知,但他只一转念,便自有一些常见的信息从他脑海中浮现,为他所记忆。 谢景瑜哪儿还不知道,这些该就是这位鹿师兄给他的见面礼了。 他笑了笑,合掌又向着五色鹿一礼,称道:“多谢师兄。” 见得他们一人一鹿的相处甚好,净涪也不再多说什么,看得他们一眼之后,便自迈步走入了静室,阖上了门。 此间也只有五色鹿知道,与这道门一同闭合的,还有一道道阵禁。 饶是如此,五色鹿也还如以往净涪每次闭关的一样,守在净涪静室的外面。 谢景瑜向着静室一拜,又走到五色鹿身边道:“那就劳烦师兄在这里替老师守关了。” 五色鹿转头看得他一眼,又冲着他低唤了一声。 谢景瑜笑着应声道:“是是是,师弟会记得做晚课的,师兄不必担心。” 五色鹿这才稍稍满意地低唤了一声。 当晚,谢景瑜在沐浴净身之后,便开始用素斋。而用完了晚膳之后,谢景瑜就真的在谢远收拾出来的小间静室里做晚课。 他的晚课功课简单,也就仅仅只是在佛前诵读《佛说阿弥陀经》而已。 做完晚课之后,谢景瑜也没有立时就休歇,他独自一人坐在静室中,闭目消化五色鹿交给他的修行界常识。 直到夜深,他才换上亵衣上床睡觉。 这一夜的时间,都没有人来打扰他。但谢景瑜清楚,谢家的人不是不知道今日里发生的事情,也不是不知道他已经拜了净涪比丘做师父,更不是不清楚净涪比丘就在他这边的静室里,然而,就是没有人来打扰他。 谢景瑜笑得一笑,沉沉睡去。 他睡得格外的安稳,但此时,谢景玘却还跪在祠堂里。 谢景玘的正前方,是谢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而左上侧,则负手站着谢嘉本。 谢嘉本背光注视着梗着脖子的亲子,默然半响,沉声问道:“你想明白了吗?” 谢景玘也真是罕见的执拗,他挺着脖子,硬声道:“不明白!” 谢嘉本的脸色铁沉。 谢景玘却半点不惧,他不闪不避地迎上谢嘉本的目光,“我就是不明白!明明我和他都是同一日碰见的净涪比丘,为什么他就能成为净涪比丘的弟子,而我!我却不可以?!” “为什么我不可以?!” 谢嘉本看着谢景玘,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每日苦学却总还是在学问上差了兄长一筹的少年,他沉沉地闭上眼睛。 “因为天赋,因为缘法。” “天赋?缘法?” 谢景玘一遍遍地重复着,最后却还是嚷道:“我不信!” 第482章 无题 少年梗着脖子满眼不甘地看着他,夜晚犹显阴森黑暗的祠堂里只那一双眼睛倒映着堂中昏黄的烛火,深深刺入谢嘉本的心底。 谢嘉本定定看得谢景玘一眼,没有厉声斥责他,而是带着疲惫转身,望着那个摆放在最末位置的牌位。 谢景玘完全没料到谢嘉本的反应,他原本高涨的气机立时就像是被戳破了的气泡,“噗”的一声轻响之后就流散于无形。 他以为,在听了他方才的话之后,不赞同他的父亲会厉声斥骂他,压下他的所有念头。 但他万万没想到,他父亲给他的是沉默。 不,不只是沉默。 “唉……” 悠悠长长的一声叹息响起,落在谢景玘耳中,成了扑灭他胸中那股火气的最后一瓢凉水。 谢景玘愣愣抬眼,望着背对着的他的那个从来挺拔从来不可击垮的身影。 谢嘉本侧过身看着他年少的孩子,半个脸庞隐入了黑暗中。 然而,谢景玘却觉得,谢嘉本的目光里有一种很沉很重的东西,那种东西压在他的心头,也在对视的那一刻起,从谢嘉本那边攀爬着抓向了他。 而他,无力抗拒。 谢嘉本看着谢景玘,忽然问道:“你真的就那么想跟随在净涪比丘身边?” 谢景玘想毫不犹豫地答话,但不知为何,迎着他父亲的目光,他张不了口。 谢嘉本对谢景玘的反应并不意外,他又问道:“你还记得,你六岁那年进学,你在我书房里与我说过的话?” 谢景玘眼神一个恍惚,终于低下头去,低声应道:“记得。” 谢嘉本点点头,问他:“那么,你刚才的做法,是在告诉我你现在改变了主意了吗?” 谢景玘沉默。 谢嘉本只又问道:“你是想告诉我,你要抛下谢家,去追随净涪比丘吗?” 谢嘉本的语气不重,甚至很平淡,但这话落在谢景玘耳中,却就是赤裸裸的质问。 谢景玘不堪其重,慢慢垂下头去,却还是清晰地回答谢嘉本:“不。” 谢嘉本却没放过他,他还在问:“谢家,与净涪比丘比起来,到底哪一个更重要?” 谢景玘脑海中闪过一个个的人影,滑过他们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而谢嘉本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响起。 “不管净涪比丘如何选择,单只看你自己。” “你要舍弃谢家,舍弃父母祖父母,跟随一个比丘出家修行?” 真的要舍弃?真的能舍弃? 谢景玘沉默半响,还急促地答道:“不!” 谢嘉本点头,眼中依旧是无人可以看破的一片沉暗,“那你现在想明白了吗?” 谢景玘默然半响,终于应道:“明白了。” 谢嘉本不点头,只淡道:“抬起头来看着我。” 谢景玘顿了一顿,才抬起头来望向谢嘉本。 “你该庆幸,你还记得自己当年孩提时候与我应过的誓言,而不是真的只一味看到旁人得到的好处,而忘记了你自己肩负的责任。否则……” 谢嘉本的话还是平淡的,但谢景玘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谢家不需要一个得陇望蜀,忘了自己身上责任的继承人。”谢嘉本完全转过身来面对谢景玘,跨步走过了他,“你今晚就留在这里,在列祖列宗面前再仔细的想清楚吧。” 谢景玘没有倔拗,他真的一动不动地跪在蒲团上,垂着头静默。 谢嘉本出了祠堂,却站在祠堂门口上,抬头仰望高高缀挂着几颗辰星的夜空,也是一动不动。 谢景玘在祠堂里跪了一夜,谢嘉本就也在祠堂站了一夜,直到天边晨光熹微,谢嘉本才回头看了一眼祠堂中还自跪着的谢景玘,转身离开了祠堂。 他先去的正堂。 正堂里,谢四夫人也早早地醒了过来,正倚着床头等着祠堂那边的消息。 见得谢嘉本从外头掀帘进来,她自己先迎了上去,问道:“老爷,玘哥儿他……” “我暂时压下了他,他自己也应该能够想明白,但到底,他心里还是会有些痕迹。”谢嘉本一边自己换上朝服,一边叮嘱谢四夫人道,“待他从祠堂出来好好歇过之后,你再提点提点他,莫要真让他拐进死胡同里了。” 谢四夫人虽心疼,但也知道好歹,她点了点头,帮着谢嘉本系上朝冠,“我知道的,老爷放心。” 说完,她退后两步,打量着谢嘉本,见他眼底一片青黑,不由问道:“老爷,若是朝务不急的话,先歇一歇吧。” 谢嘉本匆匆点头应过一句,便自袖了几块扛饿的糕点出去了。 谢四夫人看着谢嘉本匆匆离开,心中叹得一声,却也没回去睡个回笼觉,而是转入了另一侧的小书房,仔细琢磨如何去点破谢景玘心头最后的那一点迷障。 纵然心疼,她也必得让她的孩子明白,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用的道理。 谢家祠堂里的这一出,很快传到了谢家老太爷和谢老夫人耳边,顺带着,连谢景瑜都知道了。 听完这一切的来去,谢景瑜并没有笑话他那个堂弟,而是自个沉默了片刻。 他这堂弟,有一对好父母…… 不过谢景瑜也就沉默这半响,便自摇头一笑,还站到净涪静室之外,与守着净涪的五色鹿讨教各种问题。 许是因为五色鹿对谢景瑜的第一眼印象极好,也或许是因为谢景瑜帮着它在净涪面前正式地确定了身份,也可能是因为谢景瑜唤它一声“鹿师兄”,总之,五色鹿对谢景瑜的态度很好。 几乎是有问必答,答必详尽。 而待到谢景瑜问过之后,五色鹿还会代替净涪给谢景瑜布置功课。 日常的早课、晚课,抄经、诵经,妙音寺里沙弥该完成的功课,哪怕谢景瑜尚未正式皈依,他也都得跟着完成。 完成的功课五色鹿还会翻看过,若不合格,自还有惩罚等待着他。 如此这般,在五色鹿的教导之下,即便净涪闭关,谢景瑜也开始了真正的修行。 谢景瑜闭门修行,谢家大大小小的主子完全没过问,待他仍像净涪入府之前一样,任他来去,随他往来。 倒是谢景瑜往常的那一堆朋友,不论听没听说到风声,不管心中有没有别的盘算,却也凑一起上门寻过一次谢景瑜。 谢景瑜接待了,却没再跟着他们出去过一次。 谢景瑜的这些朋友虽都是纨绔公子,但都是眼明心明的人,看得清形势,晓得分寸,见谢景瑜招待他们用的都是清茶素斋,说的都是佛经佛理,便知谢景瑜是真的铁了心了。 他们对视得一眼,也没催谢景瑜上酒上肉,陪着谢景瑜喝了清茶吃了素斋,听他东扯西扯地说一段话,待到时间差不多了,就告辞。 离开之前,这些纨绔公子望着谢景瑜,一个个说得清楚。 “你小爷看来是真的想要清修当和尚了,唉……真是没想到。” “就是,谁能想到你谢景瑜还会有这一日呢?也不知道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希望你能一直坚持下去吧,毕竟,这条路虽然难,但也是……”一条好出路。 谢景瑜的朋友和他都是数年十数年的交情,都是合得来的性子,谁又真会不知道谢景瑜的处境和为难?就是他们,谁又不是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不易? 现在谢景瑜终于想通想透脱出这一个漩涡了,哪怕前路确实艰难,那也是一件好事。 既是好事,他们这些做朋友的,就希望他能坚持,希望他能抓住机会。 若谢景瑜真有所成…… “你谢小爷到时候应还能记得我们的吧?” “就是就是,若到时候你能有所成,我们可还能扯你的这面大虎旗威风威风呢!” 谢景瑜也不多话,只是笑。 他的这些朋友们再不说话,各自与他合掌一拜,转身勾肩搭背就走了。 都不用他送。 但即便如此,谢景瑜还是能听得见他们呼呼喝喝的声音。 “走走走,我们再到百花园去开一席!奶奶的,刚才那茶那菜忒淡了,都没点味道的,不过瘾!” “对对对,我们喝酒去!” “走走走,就百花园。百花园走一席!” 那话语中的畅快浪荡,仿佛少了一个他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谢景瑜却偏能从里头听出点不舍和祝愿。他迎着橘红的夕阳,笑了。 但笑完之后,他一挥手,便自转身,仍去净涪静室之外寻五色鹿。 晚课时间快到了,他得去做晚课。 谢嘉本想也是知道他最近忙活的事情的,所以等到他结束了晚课之后,谢嘉本才来找他。 谢景瑜并不意外,见到谢嘉本,他放下手中的佛经,站起身与他合十一礼。 但是见礼之后,谢景瑜却也没问他为什么来找他,而只是站在一旁,等着他说明来意。 谢嘉本打量得谢景瑜两眼,然后一偏移,扫过他刚刚放下的那部佛经。 “你近来这段时间都在府里待着?” 谢景瑜心里猜到了点什么,但他只是点头随意应了一句:“最近比较忙。” 第483章 母子之间 谢嘉本顿了顿,却是和他说道:“总将自己关在府里不好,多出去散散心吧。” 谢景瑜也只一点头:“嗯,知道了。” 谢嘉本见他明白,没再和他说这个。毕竟说到底,这件事由他出面搭桥,他心里头也不是很得劲。但他偏又不能什么都不说…… 谢嘉本转过话题,“听说你最近在大手笔购入笔墨纸砚和金粉等东西?” 谢景瑜知道谢嘉本这么提,是有意在补偿,但他不想要,便答道:“嗯,是想备着些。” 谢嘉本听得这话,也不勉强,只一点头,便搁下茶盏站起身来:“如果有需要,可以让谢远拿了你的牌子去找管家。” 谢景瑜点头:“多谢四叔。” 谢嘉本也随意地点头,便离开了。 谢景瑜只略送了送,便自带了那一部佛经回了小书房。 第二日,谢景瑜忙活过早课,用过早膳,又自在净涪静室之外与五色鹿待了一早上,然后再用得午膳,休歇过午觉,才独自一人晃晃荡荡地出了谢府大门。 他也不是不能早上出门,但大清早的,那两人不是正忙着早朝就是在和宫里的嫔妃你来我往,哪儿有时间出来找他? 那两个人没找到他,事情没个结果,他还不得再从谢府里出来一趟? 他们闲得没事干,他还忙着呢,哪儿有空陪他们这一趟一趟的折腾? 倒不如两厢凑合,一次解决了事。 没出乎谢景瑜的意料,他才刚入得长街街头,就见到一身眼熟青衣的人站到了他身前。 谢景瑜眯了眯眼睛,也不等那人开口,直接就道:“说吧,去哪里。” 那人有点意外,但也还是绷紧了脸与他道:“谢公子请随我来。” 谢景瑜被他们带上了一处茶楼,还自上得那茶楼顶层的雅间,推门往里,果然还是那一男一女。 谢景瑜双掌一合,平平静静地与两人见礼:“谢景瑜见过两位檀越。” 这礼、这声称呼,都在和他们说明了一个事实。 孙昌快速压下眼底浮起的喜色,低头去看薄婉君,见得她面上升起的哀恸,叹得一口气,安抚地将她搂入怀中。 薄婉君拿帕子压了压眼眶,却与孙昌道:“昌郎……” 孙昌又是叹了一口气,再安抚得她一下才放开薄婉君,低声劝慰得她一声,便领着人去了隔壁的雅间。 谢景瑜自在一个座位上坐了,然后抬头望定薄婉君:“都不必再多说了,直接摊开来吧。” 薄婉君明显地愣了一下,没说话。 谢景瑜也没想要她答案,只道:“你曾说要我偿还你的生育之恩。可以,你且说来。” 哪怕薄婉君刚才已有预料,但真正听到这话的时候,心头也是闷了一下。 谢景瑜没错过她那一瞬间的不虞,但也没说话,只等着她的条件。 她垂下眼睑,遮拢住眼底所有的情绪。 她做得那般娴熟那般完美,所以除了她自己之外,没有人揣摩得到那片刻的静默间,她心头都转过了几番决断。 “我要红颜不老、身体康泰的药丸或者秘方。” 谢景瑜转眼看她,却问道:“只要这些,没有别的了吗?” 薄婉君笑,“我若要能长生不老的,你能给我?” 谢景瑜也很干脆地道:“给不了。” “那不就是了?” 谢景瑜再重复地问了她一遍:“真就要这些?” 薄婉君敛尽了笑意,此刻,她的脸庞格外的冷凝,“你别告诉我,这点子东西你都给不了我?” 谢景瑜沉默半响,忽然睁开眼睛定定地望向薄婉君。 薄婉君也半点不怯场,垂眼稳稳坐在位置上,任由谢景瑜的目光在她身上转过。 好一会儿之后,谢景瑜收回目光,答道:“东西,我会给你。” 谢景瑜不知道净涪一个佛门比丘会不会有这些东西,但他这段时日和五色鹿厮混得久了,却是知道他这位鹿师兄的能耐。 所以他知道,如果薄婉君真就这点要求的话,那都不用劳动到他老师,只需要求一求他的鹿师兄就可以了。 可就是因为他知道,所以他才再一次向薄婉君确认。 “偿还了这一场生恩之后,你与我之间的因果就算了结了,你真的只有这一点要求?” 薄婉君点头,没说话。 谢景瑜望着她半响,忽然站起身,步步走到她的近前,双膝跪地,双手交叠在身前,脑门叩下。 “砰!砰!砰!” 三叩拜之后,谢景瑜站起身,转身离开。 “我会将东西送到你手上,如此,你我两人因果就此了断。” 薄婉君大睁着眼,看着谢景瑜的身形一步步远去,直至彻底消失在她的面前。 她的眼泪终于再压制不住,大滴大滴打落。 她哭得无声,饶是孙昌,也是到得近前才发现了她的异状。 孙昌按捺下立即询问薄婉君的打算,走到她身侧,将她拥入怀中。 若是往常,薄婉君少不得趁机倒入孙昌怀中,哀哀切切地引起孙昌的怜惜。但这会儿,薄婉君的背坐得笔直笔直,流露出一种难得的倔强。 而偏偏是这种不同往常的倔强,更引得孙昌怜惜。 他搂着薄婉君,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只静静地陪着她坐在那里。 坐了半日,薄婉君回神,边拿帕子擦去眼角泪痕,边笑与孙昌说道:“昌郎,他答应了。” 孙昌大喜:“他答应了?!好!好!好!” 孙昌兴奋得难以自抑,他朗声大笑许久,又搂了搂薄婉君:“婉君婉君,我与你将万万岁君临吴国,共享尊荣!” 薄婉君也陪着笑,那笑容中总有几分意味深长。 他们两人在茶楼中待了好一会儿才回宫,回宫之时,薄婉君低声与孙昌说了两句话,孙昌低头看得薄婉君两眼,抬手爱怜地抚过她仍自泛着薄红的眼眶,软声道:“那你自己一个人好好地歇息着,不要想太多。” “你还有我和皇儿呢。” “我们都会陪着你的。” 薄婉君动容了,她将自己依偎在孙昌的胸膛,也不说话,只软软地从应得一声:“嗯。” 这一晚,孙昌真没有留宿她的毓秀宫,而是独自一人待在了君王寝宫中。 薄婉君自己在厚沉的床幔中拥被独坐了一夜,直到宫人撩起一个帐幔往里头看得一眼,低声催了催,她才像是木偶活过来一样,眨了眨眼睛,向着宫人抬手:“伺候吧。” 宫人利索地撩起帐幔,将薄婉君从床帐中扶出,替她换上温热的衣裳,引着她去往妆台。 薄婉君定定看着妆镜中映出的狼狈女人许久,抿唇笑了笑,却略偏转了身体对着宫殿中一个不甚起眼的宫女使了一个眼色。 宫女顺势上前,拿起妆台上的一把桃木梳递给专门负责给薄婉君梳头的宫女,到得那宫女接了,才又低眉顺眼地退回了远处。 少有人知道,就这么一转眼的功夫,那宫女已经得到了薄婉君的示意。 而更少有人知道,那宫女到底从薄婉君那里领了什么命令。但不久之后,这些人都知道了一个消息。 毓秀宫薄贵妃娘娘将从谢景瑜手中拿到出自净涪比丘之手的长生不老药。 这个消息像风一样,悄无声息地传遍了整个吴国内宫,一时人人心知肚明。 作为吴国皇宫真正意义上的主人,孙昌自然也是知道这个消息的。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脸色沉到可怕,随侍在他身侧的宫人个个噤若寒蝉。 他清理了自己身边大半的宫人,却少有的对外界沉默。 这是聪明的做法。 即便他是吴国国君,也难以拦得下旁人对长生不老药的觊觎和……忌惮。 谁都想拥有长生不老药,但这宫里的皇子们,却都会忌惮拥有长生不老药的他。 毕竟如果他真的能长生不老,这个国君之位,哪里还会有他们的可能? 然而,在孙昌沉默的时候,薄婉君在宫里的位置却一下子水涨船高。 无他,因为太后娘娘倒戈了。 原本厚待中宫,扶持中宫子的吴国太后娘娘开始疏远中宫的皇后,而向薄贵妃示好。 原本就宠冠六宫的薄贵妃娘娘一时更是无人敢惹。 中宫的皇后和中宫所出的皇子一时惊惧若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 皇宫里发生的事情,宫外各大臣各世家少有不知的。 谢家还自好,并无太大动静,还如往常一般,但其他各家,就未必如谢家那般稳得住了。 一时,谢家门庭若市。谢家人头疼,但谢景瑜不在意,他就躲在自家院子里。偏生外头排队上门拜访的人却没谁敢强闯。 谁又不知道净涪比丘现下就在那个院子里?但谁又真的敢往里闯? 得罪了谢景瑜就很要命了,再得罪净涪比丘,他们或许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守在净涪静室之外的五色鹿扭头往外头望了一眼,又自侧头看了看谢景瑜。 谢景瑜回头看它,见它这般,笑问道:“打扰到师兄了?” 五色鹿摇了摇头,但它还是看得他一眼。 谢景瑜眨了眨眼睛,说道:“师兄啊,请你再忍耐忍耐。我保证,过得这段时间就好了。” 第484章 了结因果 五色鹿沉默。 谢景瑜在五色鹿不远处坐下,背靠着门墙望向外间明朗的天空。 “师兄,你知道哪里有能让人容颜不老、身体康泰的灵药或者灵草么?” 至于会不会有什么的谢景瑜就不问了,那完全就是废话。 五色鹿转头朝谢景瑜叫唤了一声:“呦?” 那些人说的“长生不老药”? 谢景瑜回眼看它,点了点头:“是啊。” 五色鹿颇觉惊奇,“呦?” 他们会信? 谢景瑜还很自然地答道:“会的吧。” 五色鹿转过头看得外间一眼,似乎是在看傻子,“呦?” 他们不是傻的吧?这也能信? 谢景瑜轻笑得一声,“师兄啊师兄,人家可真不傻,你别少看了他们。” 那些人自然知道宫里的薄婉君,或者说他手上没有真正的长生不老药,哪怕有也轮不到他们。他们真正想的,其实是能延年益寿的灵药。 对于那些位高权重的人来说,尤其是位高权重而年老体衰的老人,他们最想要的其实是寿命、是身体康健。 年轻人体强力壮,又如何能体会得到老年人那种身体日渐衰败的无力感? 五色鹿仔细地看得谢景瑜一阵,又叫得一声:“呦?” 在景浩界里,能延年益寿的灵药纵然数量少了点,但市面上也有流通,他们这些人有权有势还能得不到? 谢景瑜还是笑,这次,连五色鹿都知道他笑的是外间那些各怀心事的人。 “他们啊……”谢景瑜低声道,“贪。” “手上没有的,会费尽心思、手段去为自己夺来一种备用;已经有了的,就会想要更多,还不希望自己的对头也握有那么一样东西。” “而……不管是已经有了的还是没有的,他们都不会希望看到坐在最顶端的那位也能拥有那样的东西。” 那位若真延年益寿了,只要他自己不想让,那些想要他屁股底下位置的人就得等着,等到他的寿元终尽或者是他们自己疯了死了,才算是得了个结局。 可但凡有野心的人,谁又愿意这么耗? 孙昌自己也是明白的,所以哪怕他已经在位十余年,却始终按兵不动,不敢私下派人去寻,就怕触动了旁人那根敏感的心弦。 不过延年益寿的灵丹灵药也不是他们想要找就能找得到的。至少,当今的这位太后娘娘手里头就没有,不然她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倒戈。 “又或者,”谢景瑜回头望向静室紧闭的门户,“他们就觉得从老师手上拿出来的延年益寿药真的能够达到能让人长生不老的效果……也不定呢。” 五色鹿原想鄙夷谢景瑜想得太好的,但听到净涪,它又默然了。 五色鹿算是跟在净涪身边时间最长的了,但就是它,都不能确定净涪手上是不是真的有那种灵药灵丹。 沉默片刻后,五色鹿又冲着谢景瑜叫唤了一声:“呦?” 你想等他出来之后问他要? 谢景瑜看着五色鹿一下子显得冷硬的面孔,立时收了与它玩笑的打算,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所以我来问师兄你啊。” 五色鹿这才放缓了表情,冲着谢景瑜点了点头,“呦。呦?” 我确实知道。你要? 谢景瑜向着它摊了摊手,“我想与她了结因果,就只能给她寻来那玩意儿,可我不知道哪里有,又不想真的麻烦老师,所以就只能来求师兄了。” 五色鹿是知道净涪当日确实答应过要帮助谢景瑜了结他与他那生身母亲之间因果的,现在谢景瑜求到它面前,它若不能帮他了了这事,没有其他助力的谢景瑜少不得就得去烦净涪…… 它肃着脸点头:“呦。” 谢景瑜笑开脸,利索站起身来,合掌和五色鹿拜了一拜,“有劳师兄了。” 五色鹿也站起身,沉着声音对谢景瑜叫唤了一声。 谢景瑜答道:“是,我记下了,必不让任何人打扰到老师。” 其实以谢景瑜现下这副小身板,若有人真的要来硬闯,那他就是拼了这条命也拦不住来人。可至少他摆出了态度,也确实有这份决心,五色鹿看得也是点头。 不过饶是如此,在五色鹿离开之前,它还是一扬头顶嶙峋鹿角,送出一道五彩的神光。 神光如纱似帛,飘在谢景瑜身前。 谢景瑜一时转不开眼睛,只愣愣着抬手去拿。 他这完全就是下意识的一伸手,却真的就将那道神光抓在了手上。 五色鹿见他拿定神光,对着他一个点头,才往前迈出一步,走入了虚空中。 谢景瑜看看五色鹿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自己手上拿着的那一道神光,半响后,他真的抬脚走到了静室门户正前方的位置坐下,背对着静室的门眼观四方,浑然又一只五色鹿。 五色鹿在虚空中隐遁了好一会儿,见谢景瑜行事,点了点头,才与他去寻那些灵药。 五色鹿血统非凡,穿越虚空只是本能,就算是修士,若不是与它有着修为上的莫大差距,想要抓住它的形迹不过是妄想。 不过五色鹿也没有依仗神通就去各大势力的库房转,哪怕那些地方收藏、储存着的灵药很多都能达到谢景瑜的要求。它甚至都没有这样想过,只凭借着它自己的天赋神通去寻药。 鹿本就是食草动物,灵鹿更是寻找灵草的行家。未过多久,五色鹿就带了两株浑然一色的碧草回来。 谢景瑜才刚握紧手中的那道五色神光,正要往他觉得奇怪的地方扫过去,就望见了那两支嶙峋的鹿角。 他险险停下手上动作,稳住身体与五色鹿见礼:“鹿师兄,你回来了?” 五色鹿满意地冲着他点点头,将嘴里咬着的两团拳头大小的光团吐给了谢景瑜。 谢景瑜一伸手,就稳稳接住了那两团光团。 他仔细打量得一阵,问五色鹿道:“师兄,可是右边厢的那株碧草年份更久远一点?” 五色鹿点头,肯定了他的说法。 谢景瑜单手将那两团包裹着灵草的收起,却又低头看了看另一只手上拿着的那一道五色神光,“师兄……” 五色鹿看了他的手一眼,谢景瑜手上拿着的那道五色神光就凝结成一枚灵玉。这灵玉玉身的纹路联结,看着似是一只灵鹿的模样。 谢景瑜拿着手上的灵玉,仔细看得一会,利索地将它往他身上挂着的褡裢一塞,“多谢师兄。” 收起灵玉和灵药之后,谢景瑜便向五色鹿辞行。 五色鹿也没拦他,看着他出了院子,离开了谢府,自己则仍趴在净涪静室之外,为净涪守关。 谢景瑜去的还是上一次的那座茶楼。 显然薄婉君和孙昌都早有准备,谢景瑜才刚踏入那座茶楼,迎面便有人来请他上顶楼的雅间。而他才在雅间里坐了一会儿,薄婉君就从外间推门进来了。 只她一人,没有前两次都跟在她身边的孙昌。 谢景瑜没多问,见得薄婉君进来,直接就摸出了那两团光团递给了薄婉君。 薄婉君看得一眼,也就伸手接过。 说来也是奇怪,在谢景瑜手上还有灵光护持的两株灵药,落到薄婉君手上后就散去了外侧灵光,只留得两株灵药落在薄婉君手上。 薄婉君明显也是识货的,她都没多问,直接就取了年份更久远的那株灵草往嘴里送。 谢景瑜没说话,就看着那株灵草入了薄婉君的肚腹。 薄婉君初初吃下灵草的时候还能平平静静地拿出一个玉盒将另一株灵草封存起来,可她才刚封好盒子,便望见自己双手沁出一层层的黑色污垢。 不,不仅仅只是她的双手,还包括她的全身。 不过是半柱香的时间而已,她便像是从粪坑里爬出来一样,不但浑身脏到只剩下人形,还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恶臭。 薄婉君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但饶是如此,她都没有任何过激反应,还稳稳当当地坐在原位。 谢景瑜抬起袖子掩住鼻端,终于开口:“去洗一洗吧。” 薄婉君点头:“你先去隔壁坐着。” 谢景瑜没再说话,真就起身去了隔壁。 薄婉君望着他离开,然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小铃铛摇了摇。 谢景瑜等了整整半个时辰,才等到薄婉君一身清爽地走进来。 他打量过她更红润、更紧致的肌肤,却是问道:“如何?” 薄婉君不惊不喜,只很简短地应了他,“很好。” 看她那模样,似乎这灵药效果好与不好,于她而言并没有外人以为的那般重要。 谢景瑜点头,也没说什么,他只是站起身,走到薄婉君近前,与她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薄婉君就垂眸端坐在位置上,仿似木人。 “砰。” 最后的一叩首落下后,谢景瑜站起身,“如此,我们之间的因果了结了。” 薄婉君只应了一声:“嗯。” 既得了这一声,谢景瑜也就再不停留,转身拉开门户出去了。 整一个雅间里,只有薄婉君一人独坐。从窗外照进的阳光明明很温暖,但落在薄婉君身上却只让她觉得冷。 冷得痛彻心扉。 第485章 第七住 她真正地割去了她身上的一块肉。 薄婉君坐在干净柔软的蒲团上,却如临刀山。 明明是她自己做出的决断,明明是她自己早早舍弃了他,明明她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真正到得这一刻,薄婉君还是痛不欲生。 “真的,很痛啊……” 她的手紧抓着她胸口的衣裳,拉扯出一道道几近扭曲崩碎的皱褶。而比这些褶皱更扭曲佝偻的,是薄婉君的腰背。 她甚至支撑不住,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她不在乎自己刚刚梳得整齐漂亮的头发因死抵着地面而被挤压得变形,她完全不在乎自己此时的形象,她只知道,她的心很痛。 她只记得,她刚刚失去了曾被她期盼也曾受她怨怼的孩子。 真真正正、永永远远地…… 失去了! 谢景瑜不在意被留在雅间里的薄婉君如何,他已经不在意了,他下了楼梯,出了茶楼,全不在意旁人的目光,缓步走回了谢府。 他走到静室门外,与一直守在那里的五色鹿打了声招呼,“师兄。” 五色鹿听得声音,分出些许注意力来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呦?” 你今日早上的功课完成了吗? 谢景瑜摆了摆手,很理所当然地答道:“当然。” 五色鹿不置可否,只又问道:“呦?” 那昨日里交予你的功课呢?都完成了吗? 谢景瑜听得,很利索地站起身,拍拍衣服就要去找地方做功课。 甭管鹿师兄昨日给他的功课他到底完成了没,总之这时候他就得老老实实地回去做功课,不然还该有一大份功课等着他。 五色鹿见他动作,没点头,只冷不丁地道:“呦。” 拿了东西过来在这边做。 谢景瑜在五色鹿目光看不到的地方做了一个怪脸,却也不挣扎,很顺服地从褡裢里取出一堆物什来,乖乖地在静室门口这一片窄小的地界上盘膝抄经。 五色鹿这才扭过头去。 谢景瑜翻了个白眼,双手却在娴熟地调墨。 净涪这静室之外,谢景瑜与五色鹿这一人一鹿虽各自忙活,但气氛却格外的和睦友好,让谢远只远远地看得一眼,便笑着退了出去。 净涪是不知道他静室之外的那些事情的,他连这段时间里吴国上层人物间的暗涌都不知道,只专心参悟新得的那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他参悟得一阵,却从定中出来,起身走到案桌前,抬手捻起墨条,在已经干涸了的砚台上重新磨出墨汁。 墨汁调和金粉,勾兑出他惯常抄经用的墨水之后,净涪才另拿起了笔枝,蘸墨落纸成字。 然则,净涪此时誊抄的经文,并不仅仅只是他新得的第十三分,还有另外的六分。从开经的“法会因由”到经末的“应化非真”,除却还散落在各处的经文外,净涪所得到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都在此时抄了个全。 一遍,两遍,三遍…… 每一遍誊抄,净涪手上笔枝挪动的速度都不一样,不是飞快,也不是拖得缓慢,但就是每一次都不一样。 不一样的不仅仅只是净涪划动笔枝的速度,还有每一次落在纸张上成形的文字的感觉。 这样的状况其实很奇怪,因为若不是特意为之,同一个人书写的速度、文字中带出的韵律在间隔极短的时间里,该是会有很多相同之处才是。 可净涪这会儿却不是这样的。 他没有在意过这些区别,只一笔一笔地写,就已形成了这样的效果。 待到净涪终于提起了笔枝,站定在写满文字的纸张前,净涪却没看他面前的那张经文,而是垂下了眼睑,入了定中。 与净涪本尊一同沉入定境之中的,还有净涪佛身和魔身。 净涪识海之中,左右两侧识海或是佛光大盛,或是黑雾汹涌,总之,各自咆哮喷薄。而这些佛光和黑雾除了根扎在它们原本的地盘外,还想要往对方占据的另一侧扫荡。可不论是佛光还是黑雾,却都在中央界线处被一片薄薄的紫气拦了下来。 金色的佛光、黑色的魔气、紫色的性光,一时,净涪的识海世界里三色辉耀。 或辉耀或璀璨或暗沉的三色光芒中,隐隐有庞大凝实的佛陀金身、虚幻诡谲的心魔魔身和高贵纯粹的紫光一一浮现。 三身以三才之势分立,勾连彼此,互通有无,相互转化。 随着时间的流逝,三身间那股原本隐而不发的气息终于无法按捺,陡然爆发。 “轰。” 无形的一声巨响直如轰雷,却只震荡在净涪识海世界之中,不露于外。 随着这一声春雷也似的巨响爆发,净涪佛身身下一朵虚幻莲台浮现,将他稳稳托起,背后则有一尊九层佛塔大放光明。 佛光耀耀间,有阵阵佛唱声、诵经声传出。 却正是寄居在九层光明佛塔中修养神魂的无数残魂。 得这佛唱声、诵经声加持,净涪佛身座下的莲台越渐凝实,背后九层光明佛塔里的舍利子更是齐齐一震,光芒刹那大盛,直欲映照诸天。 佛身如此威势,另一侧的魔身也不示弱。 魔身身下现出一座黑暗皇座,将他牢牢护持,而皇座高大的椅背背后,则有一尊幽幽寂寂的九层暗塔吞吐无边诡谲气息。 黑雾沉沉间,有声声咆哮、低语声响起,直欲摇惑人心。 然则细细听去,却没有人声、说话声,只有阵阵风声呜咽,仿似从人的心底吹来,撩拨着他心底最深沉最阴暗的欲望。 受这阵阵异声撩拨,魔身背后那一座九层幽寂暗塔里的心魔珠也是齐齐吐出一片黑色的雾气,雾气须臾喷薄而出,吞噬无边虚空。 佛身、魔身届时声势赫赫,互不示弱,但同为三身之一的净涪本尊却与他们不同。 净涪本尊只独自一人,盘膝坐在虚空之中,座下没有皇座、莲台,背后亦没有宝塔,但他头顶,却罩定着一轮华盖。 华盖只低垂缨络,却无人能够忽视它的所在。 待到三身齐出,一股无形的气机自净涪本尊起,串联佛身、魔身,终至浑圆如一,无漏无缺。 气机升起又低落,及至最后渐渐平缓下来。 净涪本尊、魔身、佛身同一时刻睁开眼来,却是齐齐看得另外双身一眼,就各自收拢身上异像,各归识海。 净涪本尊睁开眼来,手上还自提着一枝蘸着金粉墨汁的毛笔,面前还是那一张字迹都没有彻底干涸的纸张。 净涪本尊眨了眨眼睛,顺手将手上的笔枝放到笔架上,缓慢而仔细地收拢了案桌上叠放着的一张张纸张,将它们依着纸张顺序摆放成一部部佛经。 但因为这些《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还俱都残缺,净涪没有将它们送给旁人的意思,只自己一人收放在他的随身褡裢里。 收拾了案桌上的东西之后,净涪并没有立时出关,他坐在蒲团上,拿出木鱼和木鱼槌子,沉默地敲了半个时辰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佛身在识海中现出身,随着本尊的敲经节奏诵读经文。唯独魔身,他懒懒地赖在黑暗皇座上,半垂眼眸,仿若睡去。 然则这是魔身自己的整理所得的方式,净涪本尊和佛身谁都没有多言,只由得他去。 待到敲完经之后,净涪本尊又将木鱼等物什收回了随身褡裢里,才收了阵禁,拉开门出去。 “咯吱。” 一声轻悄的门户转动声音唤醒了入定中的五色鹿和打瞌睡的谢景瑜。 五色鹿猛地抬头,正见得净涪从里间出来,先就笑弯了眼眸,悠悠长长地叫唤得一声:“呦。” 谢景瑜也是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背负着双手先是下意识望向门户,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抹去眼底刚升起的睡意,才笑着上前走得两步,向着净涪合手恭敬一拜,“老师,你出关了?” 净涪自是点头。 也是到得这个时候,魔身终于整理完了外间的消息,正与他在识海里说话。 第486章 吴国因果 “程沛那边……” 见得谢景瑜和五色鹿迎上来,魔身停下了话头,凝神细看得谢景瑜和五色鹿一眼,又闭目探查过什么,才转头望向了佛身。 佛身也正看过谢景瑜和五色鹿,见得魔身望来的询问目光,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谢景瑜和五色鹿身上,确实都缠绕上了一条色泽在灰黑和金黄间不断徘徊转变的厚沉因果线。 而这根因果线另一端牵系着的并不是某个人,而是一整个皇朝。 吴国。 魔身也在一旁将谢景瑜与薄婉君之间已经了断的事情与净涪本尊和佛身说过一遍。他同时提及的,还有吴国此时暗潮汹涌的形势。 佛身接过魔身的话头道:‘虽然他们只是送出了两株灵草,但这两株灵草明显影响了吴国的格局,也就是现在不知道这种影响会将吴国导向哪一种结局,他们的那因果线才没有确定下真正的色泽。’ 这里头牵连因果一道,自然是佛身的说法最为权威。 魔身轻笑一声,懒懒提醒道:‘灵草确实是五色鹿采的,也确实是谢景瑜送过去的,但吴国之所以会出现现在这样的局面,有一半也是因为我们。’ 是因为他们的名头也挂了上去,才让那些有心人对薄婉君放出的消息笃信不疑。 佛身沉沉点头,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他确实看不到自己身上牵系着的因果线,但这并不妨碍他猜测到那些同样缠绕在他身上的线。 必定也是和谢景瑜和五色鹿身上的那些一样,质厚而色不定。 但其实早在净涪应下谢景瑜请求那会儿,他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刻。 他也早有心理准备。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的因果,谢景瑜与他之间的师徒关系,谢景瑜与薄婉君之间的母子牵系,薄婉君与吴国国君孙昌之间的勾连,如此种种因果搅合在一起,联结成他与吴国皇朝之间的因果是很寻常的事。 他唯一意外的就是…… 佛身望向了五色鹿。 它其实不应该搅合进来才对。哪怕他从来没有和它说过这些关窍,但佛身不信养在清笃大和尚身边颇长一段时间且很得他喜爱的五色鹿没听清笃大和尚说起过这些。 对于修士和宗派而言,皇朝因果确实有其诱人之处。毕竟有此因果在,心黑手狠一点的,可以凭借种种手段抽取皇朝气运修行,便是心慈手软一点的,也可以藉此积累功德。 可和那些让人心动不已的好处一同出现的,还有不容忽视的弊端。 有皇朝因果在身的修士,倘若与他牵系因果的皇朝兴盛繁荣,那自然是一切皆好,但若然皇朝衰败,民怨沸腾,甚至是灭国断嗣,那修士必然也是麻烦缠身,诸事不宜。更严重一点的,还可能会给皇朝陪葬。 就像他们佛门。 佛门当年的二代祖师慧真就是一国国君,国家兴盛之时,佛门威势赫赫,大和尚层出不穷,完全镇压一界,道门、魔门被逼得联手,但也只能龟缩自保。 可后来呢? 后来,这个以佛门为国教的国家国力渐衰,最后更是诸侯并起,割据一方,成就如今各国分立的格局。伴随着这个国家一同分裂的,还有天静寺。是妙音、妙定、妙潭、妙理、妙空、妙安六分寺脱离天静寺,各成体系。 除了天静寺自己的绝密记载,此界没有多少人知道当年到底有多少位大和尚道途断绝,遗憾圆寂。 佛门因此实力大减,而一直龟缩积蓄实力的道门、魔门却趁此机会暴起,撕裂佛门伤口以稳扎自身根基,最终成功拉开了佛、道、魔三道道统并立的序幕。 可以说在那几代时间里,佛门吃了大亏,亏到损伤了自身根基。 而佛门的这记跟头摔得那么狠,景浩界的修士们看在眼里,又怎么没有记在心里? 不过后果记下了记下了,但和这样恐怖的损伤一同印入各门各宗修士心底的,也还有当年佛门兴盛时候的赫赫威势。 他们不愿意抛弃捷径,又畏惧那样恐怖的结果,觊觎和忌惮两厢拉锯之后,最终形成了如今各皇朝与各门各派之间统属归辖的因果关系。 可即便门派与皇朝之间的关系有了上下高低之分,但那也只是各门各派,而非修士本身。 至于修士本身…… 直到现在,每一位引领弟子修行的师长们在教导弟子修行的最初,都会着重提点警告过他们,轻易不可与皇朝结就因果,除非他们能确定自己的作为必定能够结成善果。 就像他与净音最初开始修行那会儿清笃大和尚和他们说过的那样。 这些,谢景瑜不知道,五色鹿却绝对不可能不记得的。 但它偏就一头扎了进来。 五色鹿见净涪望向它,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很高兴,它上前得两步,仰头一晃鹿角,笑着叫了一声:“呦?” 净涪抬手敲了敲五色鹿的脑袋。 那力道并不轻,饶是五色鹿这样血统不凡的灵鹿都痛得泛泪,但它只眨了眨眼睛,就还冲着净涪笑。 谢景瑜在一旁看着,不知缘何,脚步一顿,站定在原地,不敢上前。 净涪平平看得五色鹿一眼,见五色鹿低下头去,才抬头望向那边的谢景瑜。 谢景瑜见净涪望来,饶是心头惴惴,也还是咧开了嘴,自然地与净涪笑道:“弟子恭迎老师出关。” 五色鹿听得,低着的头也高抬起来,那般神气的模样,完全看不出半点它刚刚还缩在尾巴认错的样子。 谢景瑜见它这般作势,便知道这次净涪收获应是不俗。或许,是大有所得。 他又抬起头来,细细地打量了净涪两眼,心中又是一点头。 谢景瑜这点头可不是为了净涪,而是为了他自己。 他自觉他自己这会真是眼力非凡,竟然可以以全无修为的凡俗之身正确推断修士的修为进展,可不该点头么? 净涪一眼看见谢景瑜心头的欢畅轻松,他没说话,只与谢景瑜一点头,便当先往前迈出。 五色鹿见净涪动作,立时跟上。 谢景瑜也并不慢,他很快就跟上了净涪。 纵然在这谢府、这三房里头谢景瑜才是真正的主人,但他也只是紧紧跟随在净涪身后。 净涪领着一人一鹿去了他谢景瑜给他安排的厢房。 入得厢房中,净涪当先在上首的蒲团坐下,然后就是抬手往下首指了指。 五色鹿和谢景瑜也老实地在净涪下首的左右两侧分坐了。 见得五色鹿和谢景瑜坐定,净涪一边将身上挂着的褡裢取下放到一侧,一边从褡裢里头摸出了一套木鱼来。 见得这一套木鱼,五色鹿一整脸色,竟更认真了几分。 谢景瑜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收敛心神,竖起了耳朵。 此时的一人一鹿明明就坐在净涪身前,也都在凝神感知着净涪的一切动作。但不论是敏感的谢景瑜还是跟随在净涪身边最久的五色鹿,他们谁都没有发现,在净涪摸出那套木鱼的那一刻,他的双眼眼底升起了一片细薄的金色佛光。 净涪本尊退入识海世界,与同样安静坐在暗黑皇座上的魔身一道,垂眸凝神,再次回味他们在这一次静中的体悟。 此时掌控着肉身的净涪佛身也没再看这一人一鹿,他只拎起木鱼槌子,手腕自如一翻,他手中的木鱼槌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度,不轻不重地敲落在木鱼鱼身上。 “笃,笃,笃,笃……” 一声声清脆的木鱼声响起,听在耳朵里,却仿佛直接敲在心头。 五色鹿自最初的兴奋渐至平静,到得后来,它甚至垂下了眼睑,呼吸逐渐拖长,状若沉睡。 但五色鹿对面的谢景瑜却又不同。 初初听得第一声木鱼的时候,谢景瑜是既惊又喜,但到了一小会儿之后,他满腔的惊喜激动便换做了疑难困惑,再过得一小会儿,他脸上表情又似乎有了些舒缓,带出了点笑意。可再听得一阵,谢景瑜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他情绪如此三番五次的变易,能让人看得发笑。 可这会儿的厢房里,除了净涪佛身和五色鹿之外,并无外人。 故而也没有谁能够看见他的这番精彩表演。 净涪佛身一心一意地敲着木鱼,全不理会外事。一遍经文敲完,他也没有停手,只是挽了一个腕花,又自将木鱼槌子敲落木鱼鱼身。 一遍,两遍,三遍…… 净涪佛身自顾自地敲经,五色鹿和谢景瑜也听得各自入神,全不知外事。 然则,谢景瑜一介凡俗,虽然近来有在翻阅佛经,但到底根基浅薄,此次纵然有净涪佛身刻意指引,谢景瑜也没能坚持多久。 他只堪堪听得一遍佛经,便从那种无边玄妙境界中脱出,大汗淋漓,浑身脱力,竟是连身体都再支撑不住,一个摇晃后就倒了下去。 幸好他倒下去之后就彻底昏睡过去了,再没有听到那声声木鱼声。不然,若净涪佛身没有刻意维护,他原本就浅薄的根基能被净涪佛身敲经中透出的佛意冲垮掉。真到得那个地步,谢景瑜整个人就废掉了。 谢景瑜在净涪佛身的帮助下也只撑过了一遍,五色鹿又比他好一点,撑到了第二遍敲经的中段。 但也就这样而已。 净涪佛身敲经敲到第二遍的中段位置,都还没有结束这一遍的“如法受持分”,五色鹿就又倒下去了。 倒了这听经的一人一鹿,净涪佛身却还没停下动作,还自一下一下地敲经。 ‘尔时须菩提白佛言,世尊,当何名此经,我等云何奉持。佛告须菩提,是经名为金刚般若波罗蜜,以是名字,汝当奉持。……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不?不也,世尊,不可以三十二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说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 诸相是空,如来亦空,唯心是真。 南无阿弥陀佛。 第487章 散修动作 到得最后一遍佛经敲完之后,净涪佛身手腕一转,便将手中的木鱼槌子放下了。而此时,五色鹿和谢景瑜也还停留在定境之中,未曾清醒。 净涪佛身看得他们一眼,垂下眼睑回了识海世界里。 肉身依旧由净涪本尊接掌。 魔身见得佛身回来,懒懒抬头往佛身方向看得一眼后,便自继续将景浩界中近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一一说来。 ‘程沛他现在已经将程家完整握在手上了,他直接架空了程次凛。至于程次凛身边的那些个魔傀宗余孽,’魔身语气只是平常,但还是能听出些许赞许来,‘都被他监控住了。’ 程沛目前只是金丹初期的小修士,而魔傀宗…… 纵然现在它确实败落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些魔傀宗余孽真要拼命,程沛或许是能保全他与母亲,但再想要护住程家,那是万万不能的。 所以只是监控,而不打草惊蛇,实在是明智之举。 尤其是魔傀宗现在就剩下那么些人,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拔除他们埋伏在程家的暗棋,更是在将他们往死里逼,还不如像现在这般徐徐图之。 魔傀宗败落之后,内部不和,底下人也都是各有心思,放慢脚步分而化之其实是最好的方法。若是程沛心胸手段足够,他甚至可以将那些想要真正脱离魔傀宗的弟子收下,以增加程家的实力。 程家那个小家族,家底是真的薄。他若能从魔傀宗身上刮下一层皮来,当能给程家添补添补。 但这得看程沛自己。 魔身看得净涪本尊一眼,将他想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对于魔傀宗余孽,程沛目前似乎还没有真正做出决定,只是监控着。司空泽也没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只在程沛需要提点的时候点上两句。’ 魔傀宗归属魔道,而司空泽…… 他本是天筹宗的大长老不说,后来更是在道魔鏖战中身死,如今更只剩下一缕残魂寄居旁人识海,苟延残喘。此等种种加起来,足够司空泽对一应魔修下死手了。但他在这时候撞上魔傀宗的人,竟然还是按捺着没有让程沛动手清洗,而是任由程沛自行判断。 不得不说,司空泽真是很为程沛着想的了。 魔身扯了扯唇角,拉出一个细小的弧度来。 就是不知道,司空泽的这份心里,有几分是真的为程沛这个弟子,又有几分……是在忌惮着他。 魔身唇边的弧度很快就落下,他还很自在地和净涪本尊与佛身说道:‘程家这边无甚大事,但岑双华最近却联系了程沛。’ ‘他想要请程沛一道,与他建立一个散修盟。’ 佛身在璀璨佛光中开口,‘是因为净音师兄他们进入混沌之地,引发了散修的不满。’ 佛身似是在询问魔身,又仿佛是在陈述事实。 魔身点了点头。 混沌之地向来是散修们的自留地,虽然佛、道、魔三大道统都有在混沌之地布设驻地,但混沌之地里更多的,还是散修。 那里也是散修们在景浩界中仅剩的地盘。佛门、道门和魔门瓜分了景浩界近九成的地域,只留给了他们一成的地界。可偏偏这一成的地界还不是就此归属于他们,他们还得和无边竹海里的灵竹们分。 而无边竹海里的灵竹,实力深不可测,他们这些乌合之众要和人家比,怕都不敌人家的一指之力。 若不是那些竹子没想过离开无边竹海,他们连最后剩余的那一点地方都保不住。 实力不如人,哪怕再憋闷,他们也只能认了。 可他们认命守着自己的那点地盘,别人却未必就能放任他们踞守一地。 就像现在,妙音寺直接就将自己这一代的佛子候选甄选地点放到了混沌之地。 虽然明面上看来,这些妙音寺沙弥的对手是他们的同门师兄弟,是他们师兄弟之间的比拼较量。但谁不知道,真正的磨刀石是他们这些散修!是混沌之地里无数年月以来胶着形成的混乱局势!散修们愤怒,生气,然后就开始寻找应对方式。 净涪本尊淡淡说道:‘他们没有那个胆子。’ 景浩界中佛、道、魔三道势大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是自世界道统建立之初就已经形成的格局。佛、道、魔三道之间关系暧昧,似仇似友,相互之间也都有些摩擦。但即便这样,在三道势力威压景浩界的时候,世界就没有他们散修的位置。 他们散修想要崛起,想要真正的插入佛、道、魔三道中,绝对不是他们光想一想就能够实现得了的梦。 甚至,他们连想一想的那个胆子都没有。 魔身点了点头,‘所以他们也只是想要相互串联自保,当然,如果可以的话,他们也想重新瓜分一下混沌之地的利益。’ 佛身也点头道:‘岑双华确实是个中牵线的好人选。’ 岑双华出身富贵,实力、气度、心胸、眼界皆是不俗,谋算也还可以,看得透大局,有人情味,还洒脱大方,交际广阔,如何不是这些散修中最适合的牵线人物? 岑双华也确实不辜负那些散修们的期望,第一个就找上了程沛。 程沛身份真的很特殊。 第一,他是净涪的嫡亲弟弟,第二,他是程家的实际掌权人。 净涪是佛门赫赫有名的比丘,日后必定能够晋升大和尚不说,还有很大的希望登临佛国净土。单就这份实力,就足够让人仰望。偏偏,这位比丘还不仅仅有着这样一份实力,身份也很特殊。如此身份、如此身份,确定了这位比丘在佛门中真正的地位。 基本上,只要他表明了态度,不单单是妙音寺,整个佛门都得考虑他的意见。 而程家……程家所在的沛县云庄,是道门统辖的地域。也就是说,程家其实是道门辖下的一个小势力。 也就是说,单就程沛一人,就牵系了佛、道两脉。 更妙的是,程沛自己本身并无师承,他没有师傅这样的存在。 如此划分的话,他也可以算是散修。 佛、道和散修都牵扯上了,他们这些人若能将程沛拉入当前仅仅只有一个雏形的盟会,那道路就能铺成一半。 也就是他们这些人不知道目前在程家里潜藏的魔傀宗修士,不然他们怕还真得下大心力去勾搭程沛。 魔傀宗现在确实已经败落,可他们的根底还在啊。只要他们的根底还在,就算魔傀宗败落,那在他们这些散修眼里,魔傀宗就还是庞然大物。 净涪本尊没太放在心上,‘程沛不会这么快就下定决心。’ 程沛想要的,是掌控一整个程家,目前程家虽然已经落在了他手上,但到底还有一个魔傀宗在等待着他料理。在真正将魔傀宗解决之前,他不会想要再分心他事。 魔身不置可否,‘就目前而言,岑双华也就在程沛这边撞了一下墙壁,但在别的人那里,他却真是如鱼得水。’ 起码就他所相中的那些散修们都真的在仔细考虑要不要加入这新出的散修盟会。其中相当多的一部分,也确实给了他肯定的答复。至于剩余的那些,不过是谨慎地想要再看看情况而已。 而不管他们这些人如何答复岑双华,事实就是,他们的心思都活了。 魔身往混沌之地中各色各样的散修们看得一眼,便顺道将目光投落在净音等妙音寺的沙弥身上。 如今在混沌之地里的这些小沙弥们,果然还是净音的情况最优。 ‘混沌之地那边,净音师兄的情况最好。他现在已经基本将妙音寺驻地里的情况理顺,开始接手分落到他手上的事宜。’ 目前为止,真就只有净音最快适应了混沌之地的情况,成功调整心境,开始接手驻地的事情。至于其他的九位沙弥,他们还在适应中。 到底是混沌之地,是自由之地。自由之地没有规则,只有强弱,这样赤裸裸的残酷规则下,背叛、争斗、厮杀时时刻刻上演,死亡、绝望的阴影无处不在。这样的环境,对妙音寺的这些沙弥们来说真的是一个大挑战。 适应也更需要时间。 而除了妙音寺这边之外,其他各寺各庙,包括天静寺在内,都已经开始了佛子候选甄选。 但这些事情、这些各寺精挑细选选出来的佛子候选,其实都只是日后净音的事情,与净涪干系不大。 魔身也就只看得两眼,了解一下这些沙弥们的性情、行事作风,心里稍稍有个底就放过了,并没有太花费心思在这些事情上。 因佛子甄选的事宜,魔身也转眼看了看道门的剑子和魔门的魔子甄选情况。 道门剑子的甄选,其实就在于万枚剑子令的争夺。 道门每一代挑选剑子的方式其实也都是大同小异。道门会将封存在库房中的万枚剑子令请出,令它们自行寻找有缘人,然后由得到剑子令的弟子搜集剩余的剑子令。十年之内,若有哪一位弟子将万枚剑子令收集齐整,那他就是道门这一代当之无愧的剑子。 这是真正的万里挑一。 第488章 清怀和尚 魔身往左天行的方向看得一眼,见他头顶虽然也飘着一枚黑沉的令牌,却还自稳稳盘坐静室,安然入定,全没有半点急迫之态。 他当然不必着急。道门的各个出色弟子,早年就全是他的手下败将,更何况是现在? 看过左天行之后,魔身又另往心魔宗的方向看得一眼,但他很快就将目光调转过来往谢府之外看得一眼。 谢府大门之外,谢府谢老太爷正带着谢府大大小小主子迎了一大一小两位僧人进府。 魔身拉起唇角,弧度清晰明白,他靠坐在暗黑皇座宽大的椅背,眼睑半闭,闲逸非常,‘天静寺的人找上门来了。’ 净涪本尊和佛身听得清楚,却没谁在意。 吴国到底是天静寺辖下属国,因两株灵草而惹出那样汹涌的暗潮,天静寺自然要遣人来查探查探的。 而以净涪在佛门的特殊地位,来此查探的,至少也是比丘级别的僧人。若天静寺那边态度再郑重一点的话,就会像现在这样,遣来一位大和尚。 佛身点头道:‘事实上,他们早该来了。’ 之所以等到现在才来谢府,怕他们也是知道先前净涪一直都在静室闭关,他们就算来这谢府里找人也找不到。 净涪本尊瞥得面前沉入定境中的一人一鹿,放下手中物什,悄无声息地出了屋舍,一路循着气息往那位大和尚的方向走。 因净涪没有特意收敛气机,那位大和尚也能察觉到净涪的接近。 他笑着与谢老太爷摆了摆手,缓声道:“檀越不必费心,一壶清茶便可。” 大和尚身侧的小沙弥到底按捺不住,频频往屋外张望。 谢老太爷见得小沙弥模样,多少也能猜到些许。现下听得大和尚这般说话,他也就真不折腾了,点头与大和尚说道:“请师父稍等。” 说完,他亲自捧了一壶热茶过来。 茶水刚到,净涪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厅堂的门口。 谢老太爷见净涪迈过门槛,连忙放下手中的茶壶,迎上前来与净涪见礼道:“净涪比丘。” 净涪无声合掌还礼。 谢老太爷识趣地退到侧旁,让出了位置。 净涪抬眼便望见了也从位置上站起身来的大和尚和小沙弥。 他上前两步,合掌弯身一拜。 面上、眼底笑意舒缓的大和尚见此,也自合掌弯身与净涪还了一礼,自我介绍道:“老僧天静寺清怀,忝为吴国皇寺大和尚。” 另一边厢的小沙弥也是合掌深深一弯身,涨红着脸低声道:“小僧净乐见过净涪师兄!” 净涪笑了笑,还自沉默。 清怀大和尚好笑地看得净乐沙弥一眼,却没说什么,只转过头来请净涪安坐。 净涪坐定后,谢老太爷亲捧了茶过来。 他手中的第一盏茶,给的不是初来又地位不凡的清怀大和尚,而是净涪。 净涪抬眼看得谢老太爷一眼,无声合手,点头谢过。 谢老太爷只是笑笑,与净涪说道:“比丘请。” 清怀大和尚也看得谢老太爷一眼,只“呵呵”一笑,并不生气。 上完茶之后,虽是谢府的主人,但谢老太爷也没在这厅堂中多停留,只与堂中的僧人们合掌一礼,说道了两句,便退出去了,完全地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纵是因吴国朝廷里汹涌的暗流找上门来,清怀大和尚却半点没提这茬事,他捧了茶盏在手,撩起眼皮看着净涪,目光含笑。 “这些时日,比丘在吴国可还顺遂?” 净涪含笑点头。 若只是以此打开话题,这话清怀大和尚这个地主问着没有问题。但问完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之后,清怀大和尚却半点没提吴国外廷内宫里的那些事情,而是又问道:“我看比丘在此地大有所得,不知比丘可愿在此开讲一次法会?” 法会? 净涪闻言,抬眼细看了清怀大和尚一眼。 清怀大和尚面上眼底半点异色也无,反倒坦荡真诚。 净涪放开目光,将清怀大和尚侧旁的那位小沙弥表情都收入眼中。 这位净乐沙弥的期盼渴望都写在了脸上,叫人一眼看得明白清楚。 净涪笑着摇了摇头。 清怀大和尚叹了一声,说道:“真是可惜。我还以为能听一听比丘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呢。” 他身侧的净乐沙弥也是无比失落,那气机颓唐得就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 净涪笑了笑,站起身来,捧出几张写着文字的薄薄纸张递了过去。 清怀大和尚脸色一整,也一整表情,端正严肃地从椅上站起,双手接过那几张薄纸。 他低眼一扫,果然从那第一张薄纸上看见几个笔墨虬庭的文字。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净乐沙弥见净涪和清怀大和尚两人的表情动作,面色立时一整,也跟随着清怀大和尚一道,站了起来。 清怀大和尚双手接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他虽因着位置关系,没能看清那纸张上的文字,但也还是恭恭敬敬地向着净涪合掌拜了一拜。 清怀大和尚的目光才刚扫过那第一页纸张,便再挪不开去。 他抬起手去,翻开那一页薄纸。 净乐沙弥就站在清怀大和尚身侧,这样的距离太近,他清晰地看见他师父抬起手的时候那根本就在发颤的手指。 然而,这只是一开始。 等到清怀大和尚的手指真正捻定在那一张薄纸上的时候,他颤抖的手立时就稳了,稳得几如磐石。 净乐沙弥下意识地望定着清怀大和尚手掌上托定的那几页薄纸,然后不可自抑地吞了吞口水。 净涪抬眼望向他。 净乐沙弥回过神来,正迎上净涪的目光,脸颊一时又涨得通红。他不敢看净涪,只垂下眼睑,避开净涪的目光。 净涪只笑得一笑,看着净乐沙弥的目光依旧平静。 净乐沙弥等了等,到底收拾了心情,又抬头望向净涪。 净涪见他望来,抬手指了指清怀大和尚手上捧着的那几张薄纸,眼带询问。 净乐沙弥循着净涪的手指方向望去,望见清怀大和尚的模样,一时竟愣住了。 他的师父,吴国皇寺里镇守着藏经阁的大和尚,整日和阁中部部经典首在一处的师父,如今居然只捧着几张薄纸看得入神…… 净乐沙弥的目光从清怀大和尚的手一寸寸上移到他的脸,最后停在了他的眼睛上。 那双眼睛啊,满是沉醉和赞叹! 净乐沙弥的心静了下来,他回头迎上净涪的目光,合掌与净涪说道:“如此,多谢师兄。” 净涪笑着摇摇头,还自身上的随身褡裢里捧出几张薄薄的纸张来,双手递予净乐。 许是感受到了净涪此刻的郑重,又或许是因为他师父里平常的教导,净乐沙弥也是正色合掌与净涪拜了一拜,才双手接过了那几张薄薄的纸张。 见得那第一张纸张上的几个文字,净乐沙弥便知道他师父此番情态所为何来。 因为他此刻的心脏也是跳得那般失律,像是要从心腔里跳出来一样。 净涪看着清怀、净乐这对师徒用如出一辙的郑重态度翻开这几张薄薄的纸张,虔诚而细致地翻阅那上面的经文,也不打扰,退回到他自己的位置安静坐下。 净乐到底只是一个沙弥,修为、眼界和底蕴积蓄都不够,只看得他手上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阵,心中便有杂念层出不穷。 纵然心底不甘,净乐也还是继续将那最后的一部分经文在心底默诵完成,才将心神从那经文中记载的佛理抽出。 净乐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张薄纸妥帖收好,又看的他师父一眼,才望向那边厢的净涪。 净涪见他望来,抬起目光也看向他,顺手指了指净乐身后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净乐才记起自己还愣愣地站在那里。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也没说话,只小心翼翼地退了回去,就怕一不小心打扰到了他侧旁还沉浸在那经文中的师父。 净涪与净乐边坐边等。 等得一会儿,见清怀大和尚一时半会是真的抽不出心神来,净涪也就不再干等了,自己从随身褡裢里抽出一部经文来,慢慢地翻看着。 净乐沙弥看见净涪动作,自己想了想,又偷瞥得清怀大和尚两眼,想起自家师父往日里的事迹,也重新捧出了他先前才妥帖收好的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虽还是残缺不全,但就只是这几张薄纸上写着的几个片段,也别有一番其他滋味。 到底是什么滋味,净乐沙弥不知道,但他却能体会得到,这种滋味和《佛说阿弥陀经》大有不同。 第489章 无题 净涪一页一页慢慢地翻着经书。 然而此时他的识海世界里,并没有如外人所见的那般平静。 魔身收回打量清怀、净乐师徒的目光,望定佛身,颇有兴趣地问道:‘你真就觉得这大和尚和小沙弥可以将天静寺的佛统和妙音寺即将立下的佛统融汇一炉,自成一家?’ 佛身也正凝神观望着清怀大和尚和净乐沙弥的反应,‘并不确定,但我隐隐觉得,应该就是他们这么一脉了。’ 这一脉的意思是,能将两门佛统融汇的人,不一定就要是清怀大和尚和净乐两人,还可能是净乐的弟子或是徒孙。 魔身听见佛身这般说法,又看得那边厢沉浸在新得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里的师徒两人一眼,才收敛了心思。 佛身倒是定眼观察着这师徒两人,看着他们头顶虚空处,许久没有挪开目光。 虽然天静寺一脉法统的些许根系被慧真删改,但根底还是未变,还是佛门一脉。天静寺的法统是佛门一脉,妙音寺的自然也是。既然都是一脉,那最根本的地方必定是相通相同的。 他想看看,这相通相同的两脉法统,到底能不能同参。 而眼前的这一对师徒,哦,他们的这一整师脉,就会是最好最合适的试行者。毕竟…… 他们师徒一脉的修行似乎已经生出了这样的苗头不是? 魔身收敛心神入定修行,佛身观察着清怀师徒两人,净涪本尊则没有理会外事,只专注于手上的那一部佛经。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谢老太爷估摸着时间,往这厅堂里送了几壶茶。但他每次来去都是轻手轻脚的,生怕一个不小心打扰到了这边入神的三个僧人。 夜色将将降临的时候,谢老太爷亲来给他们这边厅堂点亮烛火。他才刚进来,便见到了抬眼往他这边方向望来的净涪。 净涪站起身来,合掌与谢老太爷行了一礼。 谢老太爷连忙放下手中托着的满满一盘烛火,与净涪合掌还得一礼。 两人动作都是轻悄无声,那边厢入神的大和尚小沙弥也没注意到他们。 谢老太爷轻舒了一口气,望定面前的净涪,眼带询问。 净涪与他摆摆手,又指了指天色。 谢老太爷见多识广,见净涪这么一指,便明白他的意思了。 谢老太爷也没去询问到底需不需要他为净涪准备静室完成晚课,只单掌一引,示意他自便。 净涪到他们谢府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一切起居都已有人安排妥当,并不需要他再来过问。 净涪笑着与谢老太爷点头,便抬脚出了这处厅堂,一路回谢家三房的院子去。 他还在路上遇见了谢景玘。 谢景玘显然也是才从外间归来,身侧跟随着一位面相机灵的书童,书童身上还背了个书箱。 谢景玘没料到会遇到净涪的,他愣了愣,才回神来与净涪合掌见礼,“净涪比丘。” 净涪笑着还了礼。 谢景玘顿了顿,倒是没再和净涪多说什么,领着书童给净涪让出路来,低头道:“比丘先请。” 净涪点头,也真的就穿过长廊离开了。 留下谢景玘和书童站在原处。 谢景玘愣愣看着净涪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半天没有个动静。 他身后的书童见着,想到了早前一段日子夫人叫他过去吩咐他的话,踌躇半响,到底低声唤回了谢景玘的心神,“少爷,少爷……” 谢景玘定了定神,回头看得书童一眼,语气少有的烦躁,“怎么了?!” 书童缩了缩脖子,但还是问道:“少爷,天色暗了,还开始起风……” 这时候,也确实有一股冷风卷过长廊,吹得长廊周遭栽种着的花木枝叶晃荡。 谢景玘收回目光,转身带了书童离开,“走吧。” 正如父亲所说,就算他有那样的资质和机缘,他到底放不下谢家,放不下父母,放不下胸中的抱负…… 既然如此,又何必巴望着另一条路的风景? 净涪早没将谢景玘放在心上,他一路前行,到得谢家三房院门外,便有谢远迎了上来。 “比丘回来了,可是要准备晚课了?” 净涪点头还礼,谢远便走前一步与净涪带路,边走他边低声询问净涪道:“比丘,少爷他此时还在睡,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净涪带着点笑意摇头。 谢远松了一口气,没再多问,只在自己心底盘算该为谢景瑜准备什么,才好让他更舒服一点。 嗯,热水是要的,少爷在地上至少躺了一天了,是该好好洗一洗。另外,膳食、清茶也要备着,不然清醒过来的少爷会饿了,再有…… 净涪只看得谢远一眼,便知道此时的谢远都在盘算着些什么。但既然谢远没有打扰到他,他也就不多理会。 谢远送净涪回到给他预备的云房便离开了。 净涪目送他离开后便关了门,自己拿案桌、蒲团、香炉布置出了一个合适的角落,又用净水洗过手后,才将一尊佛陀金身从他的随身褡裢中请出来,供奉到案桌上。 他取出线香,就着烛火燃起,又捧了线香在手恭敬拜得三拜,才将飘着烟柱的线香插入到佛前佛香炉中。 如此忙活过后,净涪才在佛前的蒲团上坐了,拿出木鱼来敲经。 不过这回,他敲的不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而只是《佛说阿弥陀经》。 经文敲响,虽声音只飘在这云房左右,但沉睡在静室之外的谢景瑜、五色鹿和还在那还沉浸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义中的清怀大和尚、净乐小沙弥,却都仿佛听到了这一阵阵平缓舒畅的木鱼声,舒缓了眉眼。 净涪只一心一意地敲经,并不理会这诸般外事。 忙活完晚课之后,净涪简单地梳洗过,便在佛前入了定。 待到他从定中清醒过来,却恰是东边露出一片白的时候。 简单收拾过之后,净涪开门往外间看得一阵,倒也不出去,而是重新回到了佛前的蒲团上落座,还拿过木鱼来敲经。 他敲的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与往常并无异样。但当第一声木鱼声响起的时候,净涪就察觉到今日与往常的区别了。 今日除了他自己之外,这谢府范围内,还有三人也在同一时间开始早课。 净涪知道他们都是谁,但他没在意,更没分神,只拎着木鱼槌子,专注地一下下敲着木鱼。 身前的木鱼、手上的木鱼槌子、耳边的木鱼声、心中的诵经声,此般种种汇聚在一起,便是此时净涪的整个世界。 做完早课之后,净涪自是还如往常般地收了木鱼和木鱼槌子,另一边厢的清怀大和尚和净乐小沙弥却都是心潮汹涌,久久未能平复。 直到谢老太爷自外间进来,他们才收敛了心神,与谢老太爷说话。 净涪出了云房,迎面碰上的就是来寻他的五色鹿和谢景瑜。 五色鹿见得他,眼睛一亮,便要像往常一般走到净涪身侧,但它还没有动作,就被净涪一眼镇在了原地。 只是寻寻常常的一眼,明明不带任何意味,但五色鹿却就是不敢上前,只能低垂着头立在原地,呜呜低鸣。 谢景瑜一时也没敢上前。但他不比五色鹿,五色鹿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却不知,所以即便心中有所预感,他还是能够鼓起勇气往前迈出一步,强撑着与净涪合掌一拜,口中称道:“弟子拜见老师。” 净涪也知谢景瑜无辜,也不想不教而责,便与他点了点头,示意他跟上。 五色鹿低垂着脑袋在原地站了一会,感觉到净涪只扫了它一眼,便要领着谢景瑜去往外间,心头一紧,连忙抢到净涪身侧,与他低低地鸣叫道歉。 “呦……呦……呦……” 净涪没看它,脚步不停。 谢景瑜小心地瞥了瞥净涪,虽面上还如先前平静,但心底却开始惴惴。 老师……生气了。是鹿师兄做错了什么? 谢景瑜下意识明白,五色鹿的疏漏应该是着落在它为他寻来的那两株灵草上。 然而,鹿师兄那是为了他才去找的…… 谢景瑜给了五色鹿一个歉意的眼神。 五色鹿察觉到谢景瑜的目光,但它没敢在净涪面前顶风作案,只连连低声道歉。 谢景瑜也想求情,但他莫名觉得,如果他真在什么都不清楚的情况下贸然与净涪开口,那到时候被罚的就不只是五色鹿一个,还得算上他。 可是…… 谢景瑜一咬牙,到底低声开口道:“老师,鹿师兄它……” 净涪看了他一眼。 谢景瑜却还是道:“是弟子请的鹿师兄,鹿师兄耐不住弟子请求,才在未请示老师之前妄自作为的。便是有错,也是错在弟子身上,老师……” 净涪始终没有表态。 五色鹿看得谢景瑜一眼,又偷偷地看了看净涪,正对上净涪随意瞥下的目光。 它猛地垂头,再不敢作声。 谢景瑜见得,也立时闭紧了嘴巴。 一行人彻底安静了下来。 但和净涪与平常一般无二的平静比起来,五色鹿和谢景瑜倒是明显更忐忑。可他们不敢再说什么做什么,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净涪身后。 净涪带着他们转过长廊、门户,去往昨日他与清怀大和尚、净乐小沙弥见面的那个花厅。 而这会儿,清怀大和尚也正领着净乐沙弥等在那里。 陪着他们一道的,除了谢老太爷之外,还有今日休沐的谢四郎谢嘉本。 清怀大和尚正与谢老太爷和谢嘉本闲话,忽然停住话头,笑望着花厅的门户。 净乐沙弥见状,也满怀欢喜地往门边望去。 果然没让他等多久,净涪并自外间跨步走了进来。 跟随在他身后的,自是心下忐忑却在见到此间众人后立时摆出平静模样来的五色鹿和谢景瑜。 见得净涪进来,花厅里坐着的一众人等都站起身来,与净涪见礼。 净涪自也一一还礼。 便连五色鹿和谢景瑜也没拖沓,规规矩矩地和各人见礼。 落座的时候,谢老太爷和谢嘉本目光在谢景瑜身上转过一圈,心头俱各一叹。 他们两人都是宦海沉浮的人物,虽然不能说是炼就了一双利眼,但要仔细看一个人,还是能看出点什么来的。 正如此时,仔细见过谢景瑜的他们心中就已经明白了。自此以后,谢景瑜真的就只是谢景瑜,与他们谢家不会有太多的牵扯了。 事实上,他们想的还不妥当。 谢景瑜确实是从心底彻底放开了谢家,但到底,他与谢家之间的因果还没有斩断。从因果上算来,他还是谢家的谢景瑜。 但此时,谢家老太爷、谢嘉本乃至谢家和谢景瑜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重点。真正的重点,是清怀大和尚需要与净涪确认的事情。 不过这会儿,清怀大和尚也不急。 他只和净涪闲话。 就像是他与寺里的其他师兄弟叙在一起闲话的时候一样,说说修行,说说弟子,说说功课。 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兴致尽了便转移话题。 哪怕他们两人中根本就只有清怀大和尚一个人说话,净涪只是听着,偶尔点头,偶尔摇头,又偶尔细想,清怀大和尚自己也能说得高兴,说得欲罢不能。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这花厅里的气氛好得让谢景瑜和五色鹿暂时缓了口气,脸上也带上了笑意。 到得后来,谢景瑜甚至还和净乐沙弥低声说起话来了。 如此天南地北地聊过之后,清怀大和尚忽然敛了脸上的笑意,郑重地问净涪道:“说起来,比丘也在这吴国好一段时日了,你可知道近日里这吴国朝廷内外发生的事情?” 听得清怀大和尚这话,谢老太爷和谢嘉本对视了一眼,就又各自收回目光,只捧着手中茶盏,低眉静坐,全不多话。 倒是谢景瑜,他心头一突,停下与净乐沙弥的话头,抬头望向前方的净涪与清怀大和尚。 净乐沙弥其实也猜到这里头有谢景瑜的关系,见他这般情状,也没硬拉着谢景瑜说话,而是和他一道,也抬头望向了前方。 但他却还是安抚地低声说道:“没事的,你且看着吧。” 谢景瑜感激地看了净乐沙弥一眼。 虽然在净涪和清怀大和尚天南地北地闲聊的时候他也在和净乐沙弥说话,但他也是有始终注意着净涪和清怀大和尚那边的,所以他自然也知道清怀与净乐的来历。 吴国皇寺的大和尚和沙弥,可是很早之前谢景瑜见都见不到的人物。在吴国这片地界上,清怀大和尚和净乐沙弥他们的话比吴国国君孙昌的怕还要管用。 五色鹿倒是没有谢景瑜那般忧心,在它看来,这世上还真少有事能为难得了净涪的。 它甚至知道,在净涪收下谢景瑜,应下谢景瑜请求的时候,他就已经料想到了今日,也早已有了准备。 五色鹿不担心这个,它担心的是自己该怎么向净涪认错才能让净涪原谅它。 这花厅里的众生相净涪和清怀大和尚都知道,但他们谁都没在意。清怀大和尚仍只定定注视着净涪,净涪也只迎着清怀大和尚的目光,然后点了点头。 清怀大和尚也不意外,他说道,“吴国内廷的薄贵妃娘娘服下了一株据说能让人长生不老的灵草,且已经开始恢复容颜,生机绵延。” 净涪沉默地听着。 五色鹿在一旁缩了缩脑袋,没敢作声。 清怀大和尚看得五色鹿一眼,又问道:“据说,薄贵妃娘娘手中还有一株同样药效的灵草。据说,薄贵妃娘娘手里的两株灵药,是出自净涪比丘之手。这些据说,可都是事实?” 谢景瑜听着,心中越发觉得不稳。 他似乎…… 做错事了。 净涪看了谢景瑜一眼。 清怀大和尚也顺着净涪的目光望去。 一同望向谢景瑜的,其实还有刚刚与他说过一会儿话的净乐沙弥。 哦,还包括此前一直在装不存在的谢老太爷和谢四两父子。 谢景瑜心中明白,他迎着清怀大和尚的目光摇了摇头:“那两株灵草并不能长生不老,只是可以保人容颜不衰、身体康泰而已。而且……” 五色鹿也在此时冲着清怀大和尚叫了一声,“呦。” “是我请的鹿师兄寻来的,和老师不相干。” 谢景瑜知道自己该是做错事了,也都能认,但他不想将他老师扯进来。 他老师虽年轻,模样看上去就不像是个长辈,但他确确实实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师长。 而且…… 这本来就不关老师的事情,是他与师兄做的。 到得这个时候,谢景瑜也终于明白早先他去请五色鹿的时候五色鹿为何会是那种表现了,也终于明白为何老师出关见得他们会生气了。 他们做的事牵连甚大,可能一不小心就会招惹祸患。 鹿师兄明明也知道,却偏明知故犯。 花厅里的气氛一时变得厚沉而紧张。 除了净涪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清怀大和尚。 在这种时候,清怀大和尚却笑了笑,扭头与净涪道:“净涪比丘,你看我的脸,像是来问罪的模样吗?” 听得这话,谢老太爷、谢嘉本和净乐沙弥齐齐松了一口气。唯独只有谢景瑜和五色鹿,扭头就去看净涪。 净涪仔细看了两眼清怀大和尚的脸色,郑重其事地点头。 清怀大和尚脸上笑意加深:“这可真是冤枉啊……” 清怀大和尚笑过之后,却是正色看着净涪,沉声问道:“比丘,插手皇朝更替的因果,你可做好了接受的准备?” 净涪点头。 谢景瑜却扬声唤道:“慢着!” 清怀大和尚转头看他,问道:“哦?” 谢景瑜腾地从椅子上站起,两步走到花厅中央,合掌向着清怀大和尚拜了一拜,挺直背梁问清怀大和尚道:“小子有些问题想与大和尚请教,不知可否?” “老僧我大概知道你想问的什么。”清怀大和尚笑笑,转头与净涪道,“看来比丘才刚将这孩子收入门下没多久,很多东西都还没有与他细说。比丘不介意的话,就由老僧越蛆代庖一回?” 净涪自然笑着点头。 既得了净涪的许可,清怀大和尚也就放开了手脚。 他也不忌讳旁边的谢老太爷和谢嘉本,完整而直接地将皇朝与修士、皇朝与佛寺佛庙之间的因果忌讳与谢景瑜说了一遍。 因为他有把握即便他都细说了,不该知道的谢老太爷和谢嘉本也还是不会知道。 谢老太爷和谢嘉本两人也真的没有听到清怀大和尚的话,他们只看见清怀大和尚嘴巴张合,却就是没有听见声音。 谢老太爷和谢嘉本对视了一眼,还自安坐在位置上,并不妄图去探听些什么。 谢老太爷和谢嘉本看得见听不见,但谢景瑜却是完完整整地将清怀大和尚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听进去了,还听得清清楚楚,明白无误。 到了这个时候,谢景瑜才知道他那一回应了薄婉君,到底都给他与五色鹿、净涪带来了什么样的麻烦。 他将他师兄、他老师扯入了吴国皇朝的因果之中。 他能猜得到薄婉君拿到那两株灵药都会怎么用,会在吴国上下掀起什么样的浪潮,他先前也并不在意。 毕竟吴国如何,朝廷如何,甚至是薄婉君、谢家如何,他都不甚在乎。 既不在乎,又如何会放在心上? 可是他不知道,他的纵容到底都为自家师兄和老师添了什么样的麻烦。 吴国这个皇朝、吴国的皇寺、佛门祖寺天静寺,这样三重因果俱都压了下来。可这三重因果找的不仅仅是他这个始作俑者,还有他的师兄,他的老师。第490章 景瑜所请 谢景瑜混混沌沌的眼眸下意识地望向上首的净涪。 然而就在下一瞬,他浑身一个激灵,眼底浑噩尽扫,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了。 因为他看到了一双眼。 很静,很沉,不见半点涟漪。 他下意识地就吐出胸中的那口闷气,无声笑了起来。 老师…… 净涪看得谢景瑜一眼,便自回过头来,望定清怀大和尚。 清怀大和尚将谢景瑜和净涪之间的种种尽收眼底,如今见净涪望来,他“呵呵”笑了两声,却又正色问道:“比丘既然已经做好了接受插手皇朝更替因果的准备,那么……” “比丘又打算如何了却你与我寺之间的因果呢?” 净涪抬手往清怀大和尚的方向一引,示意他将吴国皇寺,或者说,天静寺那边的决议说来。 吴国是天静寺辖下属国,吴国朝政若是他们自己乱起来的,那自然是无事,但若是因净涪插手而成乱局,除了净涪自己需要承担这份因果之外,也是会累及吴国皇寺和天静寺的。 清怀大和尚也没多犹疑,直接将天静寺那边的决定与净涪说来,“稳定吴国政局,至少不能乱。” ‘南无阿弥陀佛。’佛身垂眸,开口道,‘天静寺这次处事确实公允。’ 只要求稳定吴国政局,没趁机要求更多,确实算是公允。 魔身笑得一声,反驳佛身道:‘未必吧。’ 他睁开眼,往恒真僧人所在一扫,‘他们这一次的要求确实简单,但真的就要求公允?若面对此事的不是我们,而是旁的什么人,真的能顺利跨过这一关?’ 开玩笑。 治大国如烹小鲜,半点急不得,哪有说说那么容易? 再者,人心复杂,尤其是料理国务的人心思更是叵测。他们之间的谋算,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年轻能够应付得来的?一旦入了他们的坑,不从人身上撕咬下他们所有能撕咬的肉,他们是绝对不会放过那人的。 至于身份,呵,在利益面前,谁又会真的在乎入坑的人的身份了? 反正作为佛门比丘,他需要守着条条框框的清规戒律,也不能真的将他们打杀了不是? 佛身撩起眼皮看了魔身一眼,‘但这本来就是我们该处理的事情。即便他们不和我们明说,我们也得拿出这样的结果来不是么?’ ‘如此,如何又不算公允了呢?’ 魔身哼哼一声,没再说话。 佛身看得,只低唱一声佛号,便也静默。 识海里的这番来回其实不过须臾,落在外间其他人眼里,也只是净涪听得他的话后权衡了一阵而已。 清怀大和尚就见净涪垂眼静默半响后又望定他点头。 清怀大和尚仔细打量得净涪两眼,见他面色始终平静,不显为难,心中却是叹了一口气,他低唱得一声佛号,到底与净涪提醒道:“若是能放手施为,稳定吴国朝局于我等不过是翻掌之事。但比丘若是打算亲身入局,却需记得,其一,绝不可以运使神通;其二……” 这里头的种种避忌,清怀大和尚都一一与净涪说全说细了。 他毕竟在吴国皇寺中修持多年,对这些事情就是比旁人熟悉。 到得最后,清怀大和尚顿了一顿,还是劝了他一句,“这吴国里的事情,比丘最好还是另请高明来处理的好。” 清怀大和尚很领净涪赠予他师徒两人两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情,这会儿替净涪盘算得很明白。 一来吧,净涪还需要往各地寻找其他散落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在这里与吴国朝局空耗;二来吧,净涪一个在寺中修行的年轻比丘,纵然眼界、智慧、心性俱是超凡,但亲身掺和这些事情,也还是不知道情况会不会像他修行那般顺畅呢。 如此计较下来,还真不如另请一人来为他处理这事。待得此事了却,再与他一个因果不就可以了? 欠下一人的因果了却一个皇朝的因果,很划算了的。 对于清怀大和尚的提议,净涪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笑着谢过他的好意。 清怀大和尚见得,脸色未变,只转过话题,与净涪闲聊起来。 旁边的众人也都陪着听着,心下各有盘算。 清怀大和尚这回也没和净涪闲说多久,只临近午时便与净涪等人告别。 谢老太爷和谢嘉本作为主家,却不好苦留清怀大和尚,只得亲陪净涪将清怀大和尚师徒两人送到了大门口。 停在谢府大门外,清怀大和尚回头看着净涪,双手一合,邀请净涪道:“我此间出来是有事在身,实不好再留,望比丘不要见怪才是。比丘日后若得了闲暇,还请别忘了皇寺里的老僧。” 净涪笑着颌首。 清怀大和尚也是一笑。 笑过之后,他转头又与谢老太爷和谢嘉本等人说过几句,退后得一步,正色与净涪合掌弯身一拜。 他身侧的净乐沙弥也是一般严肃端正的态度,合掌弯身与净涪拜得一拜。 他们师徒两人的态度之端重认真,没有人会错认。 净涪知道他们这是诚心感激他的赠经,也不避让,稳稳立定在原处,然后也是正色合掌弯身还礼。 如此礼拜过后,清怀大和尚才领着净乐沙弥转身离开了。 直等到清怀大和尚和净乐沙弥两人的背影消失在众人眼前,净涪才回身与谢老太爷、谢嘉本一点头,领着谢景瑜先回去了。 谢嘉本与谢老太爷对视一眼,也往屋里走。边走,他们父子两人也在低声说话。 谢老太爷摆摆手,侧身道:“你才是谢家家主,谢家的事情,你自己决定就是了,不必问我。” 谢嘉本苦笑得一声,道:“可是父亲,娘亲那边……” 先前清怀大和尚和净涪比丘之间的谈话他们可都是从头听到尾,一点没有遗漏。如何还不知道在种种因果牵系之下,他们吴国盛世将至? 国朝盛世,亦将是各个家族的盛世。若能把握得好,他们谢府还能再昌盛数代。 当然,这还需要他们把握得好。 而所谓的把握,除了他们谢家族人的出色之外,还需得选对人。 而这人…… “你娘亲……”谢老太爷沉声道,“你娘亲也难,你另选一个吧。” 谢老太爷的态度很明确,不接受薄婉君。 哪怕早早就开始准备了的薄婉君确实是最有胜算的那一个人。 谢嘉本面色为难。 谢老太爷看得他一眼,反问道:“她若真的上了位,还能放得过我们谢家?” 谢嘉本默默在心底答道:不一定。 在利益面前,旧账……也不是不能翻过去。 谢老太爷一眼便知道自己这四儿子心里想的什么,他也不在意,只又问了他一个问题,“便是她愿意放下,那位又真的能够让我们谢家安生?” 那位?哪位? 谢嘉本也是聪明人,只是一转念,便知道他父亲所指的那位到底是哪位。 谢嘉本回想起那位皇子几次与他遇上时候不冷不热的态度,心下有了决定。可到底,他心头还是有点顾虑。 “景瑜他会不会……” 谢老太爷没再理会他,加快脚步就往府里走。 谢景瑜此时也正在净涪面前,低声与净涪说道:“老师,关于薄贵妃娘娘的事情,你不必在意我。” 净涪看得他一眼,略略点了点头。 他也没告诉他,他本来就不在意他对那薄婉君都是什么态度。 谢景瑜不知道,他见净涪信了他的话,咧开嘴笑了笑,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问净涪道:“老师,关于吴国这里的事情,你……” 他顿了顿,从侧旁站起身,走到净涪面前,直接跪了下去,“老师若是放心,不妨将吴国这里的事情交给学生,学生必不会让老师失望。” 旁边一直老老实实跟随在净涪身侧的五色鹿看了看净涪,又看了看跪下去的谢景瑜,也走了出来,跪在谢景瑜身侧,低声与净涪叫了两声:“呦,呦。” 净涪坐在上首,看着面前跪着的一人一鹿,半天没有表态。 谢景瑜原还只是凭着一腔意气与净涪开口,但渐渐的,他的一腔意气就被净涪的沉默给磨光了。 可神奇的是,即便那一腔意气被磨尽磨光,谢景瑜心思却没有更变,反而更稳更沉了。 他认真地与净涪道:“老师,弟子虽然对朝廷的那些事情一知半解,但弟子会学,弟子也相信自己能学得来,学得好。” 净涪看得他一眼,却是抬手摸了摸自己光溜的脑门,然后又伸手指了指心腔处。 虽然没有言语,但谢景瑜却还是能像往常一样明白净涪的意思。 他老师说的是,他入的佛门,修的佛心,而他作为他老师的弟子,难道是不愿学佛,不愿修心了? 谢景瑜顿得一顿,面上也是为难。 净涪看着他,眼底还如往常一般平静。 但没谁发现,这副再寻常不过的平静下,有一丝至浅至薄的暗流悄悄漫过。 而他的识海世界中,魔身和佛身也都睁开眼来望定谢景瑜。 第491章 净涪离开 与稍显好奇的魔身不同,佛身始终平静。 魔身眼神一动,问佛身道:‘你不担心?’ 佛身眼神都不动一动,只唱了一声佛号。 魔身笑了一下,仍自回头去看着面露挣扎的谢景瑜。 谢景瑜其实也没挣扎多久,他很快就定了神色,仰头望着净涪摇了摇头,道歉道:“是弟子想岔了,可是老师……” 他低下了头,话语坚定且固执,“学生还是想请老师将这件事交给学生处理。” 净涪定定望得他两眼,点了点头。 谢景瑜见得,松了口气,向着净涪磕了一个响头,“多谢老师。”魔身侧眼看佛身:‘你倒是舍得。’ 谢景瑜是佛身收下的,算起来是佛身一脉弟子。他的事情,自然也该是由佛身决断。 应与不应,也都只在佛身一念之间。 佛身低唱得一声佛号,转头看得魔身一眼,却带了笑意说道:‘他既有所请,我作为老师,也能应他。’ 反正无关大事,他既然想,就交给他也无妨。 魔身看着佛身,忽然说道:‘说吧。你若想请我出手,连口都不开,可不行。’ 佛身脸上笑意未减,却真的和魔身开口道:‘我想请你帮忙制作一个傀儡。’ ‘嗯?’魔身脸上也有了笑意,却还是明知故名,‘什么样的傀儡?’ 佛身也确实很顺服地答道:‘能教出能臣名将、旷世明君的帝师傀儡。’ ‘这个……’魔身还在拿捏,‘帝师傀儡,你倒是敢想。’ 佛身也还是由得他:‘但这样的傀儡,你确实是可以做出来的。’ 傀儡其实真不难,但要做出一个能达到佛身标准的傀儡就真的有些难度。 能教出能臣名将、旷世明君的帝师本就难得,但佛身他不要活人,却是要的傀儡…… 魔身沉吟了半响,才与佛身说道:‘那你又能用什么来换这样的一个傀儡呢?’ 佛身面上闪过一丝诧异,却仍旧答道:‘你想要什么?’ 魔身想了想,‘我暂时还没有什么想要你做的,就先放着好了。’ 佛身面显无奈。 净涪本尊懒得理会佛身和魔身之间的委蛇,他望得谢景瑜两眼,目光一转,瞥向就跪在他侧旁的五色鹿。 五色鹿见他望来,整只鹿都打起了精神,却还连连低鸣,状若认错。 净涪本尊没理会它,只手指一抬,指向谢景瑜。 他的意思很明白,五色鹿和谢景瑜谁都没有错认。 五色鹿侧头看了一眼谢景瑜,谢景瑜也正望着它无奈而讨好地笑。 五色鹿丧气地点了点头,又低唤了一声。 谢景瑜看着自家鹿师兄的模样,心中虽还觉得愧疚,但也已经开始盘算起未来的动作了。 吴国的事情到此便算了结,三日后,净涪独自一人离开了谢府,留下了五色鹿与谢景瑜作伴。 当然,还留了一个几若生人的傀儡。 这傀儡面色红润,眼有神光,心有起伏,亦有呼吸,正是净涪魔身的作品。 谢景瑜送走了净涪,回头看着垂头丧气的五色鹿,叹了口气,也不顾从各处望来的目光,就在大门口上跪坐下来,和五色鹿低声道歉。 “对不起师兄,是我连累你了。” 这已经不是谢景瑜第一回 和五色鹿道歉了,但不论这一回已经是第几回的道歉,谢景瑜的态度还是和那第一回那般诚恳。 五色鹿抬头看了看谢景瑜,也还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与谢景瑜摇头。 事实上,五色鹿留下来也好。 它到底是跟随在净涪身侧的灵鹿,有它跟在谢景瑜身边镇场,谢景瑜能少了很多麻烦事。 就好像现在,不会有人因为净涪离开没有带走他而怀疑他是不是已经被净涪厌弃,不会有人在他面前嚼舌根、说闲话。 还譬如,如果谢景瑜真的有危险,有五色鹿在,也确实能够护持得住他。 最重要的是,这也是净涪给五色鹿的了却它与吴国皇朝之间因果的机会。 当然,这也确实是一个惩罚就是了。 五色鹿自己心中明白,但即便如此,它也还是恹恹的,总提不起精神来。 谢景瑜也没催五色鹿,他就跪坐在门前,陪伴着五色鹿。 五色鹿望着净涪消失的背影许久,最后还是与谢景瑜叫得一声,转头往谢府里走。 谢景瑜见五色鹿提起了点精神,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 他站起身,随意拍了拍身上衣袍沾染上的灰尘,跟上五色鹿,“鹿师兄,等一等我。” 五色鹿听得,倒也真的停下脚步回身望定谢景瑜。 望着快步走近的谢景瑜,看着他那还带着稚气的脸庞,五色鹿也是恍然。 是了,它是师兄。 这个是师弟。 他还没有入道。 谢景瑜走近,见得五色鹿眼中的神光,也不由一愣。 五色鹿却没愣神,它冲着谢景瑜叫唤得一声,当先一步走了。 谢景瑜连忙跟上。 边走,谢景瑜还边与五色鹿说道:“师兄,我想到该怎么破局了……” 净涪走出了谢府就没有回头,但谢景瑜的动静他都知道得清楚。 ‘谢景瑜没有什么大动作,他只是找了他的那些朋友,问过他们之后,将他们一起拉到傀儡面前,让他们跟随在傀儡学习。’ 至于谢景瑜自己…… 魔身看了一眼佛身,‘他倒是没有学,只在一旁听,听得懂听不懂的都听。但也只是听着,并不钻研。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跟在五色鹿身边,跟着五色鹿修行。’ 听到这里的时候,佛身点了点头。 魔身撇了撇嘴,却还是会将吴国那边的变动在他们修行的间隙中和佛身与本尊说来。 既是休憩,也是在了解吴国那边的发展。 谢景瑜是真聪明,他只等了一日,便知道了谢府的立场。他什么也没说,只拿着他让人收集得来的吴国皇族一脉的资料关在书房一夜,便没再插手,只在一旁看着。 五色鹿跟随在他身侧,虽大部分时间都在指引谢景瑜修行。但在谢景瑜闲暇的时候,它还是会带了谢景瑜出去转一转。 或是皇宫内宫,或是朝臣府邸,或是小巷小户,或是郊外山林,没有定数。 每在外头转过一圈,谢景瑜都能有所收获。 而在谢景瑜与他选定的朋友蛰伏的时候,吴国朝廷内外因为那一株“长生不老药”涌起了浪潮。 这股浪潮先从内宫起,后快速地波及外廷。 中宫子到底是嫡出,早年又受宫中太后庇护,很为自己拉拢了一些人手。即便如今局势陡变,有一些人因太后态度的变易而退缩,他手上也还是有一批羽翼依附。 手中有人的中宫子虽然惴惴,但稳定了心绪之后,脑袋也还算清明,他没有骤然动作,而是选择了隐忍。 中宫子隐忍蛰伏,他的其他兄弟却只以为他胆小畏缩,随手打压了一阵之后便开始各自拉拢人手。 这也确实是个难得动作的机会。 如今“长生不老药”还在薄婉君那里,没有落到孙昌手上。不是孙昌不想要,而是外廷内宫都在盯着他。 他不能动作。 他一旦动作,那就是将火星往油锅里扔,存心想要那一锅油都烧个殆尽。 孙昌头痛的时候,其实也在怀疑薄婉君。 他怀疑“长生不老药”的消息就是薄婉君透漏出去的。 理由也简单,孙昌为了能将“长生不老药”稳稳拿到手,安排谢景瑜与薄婉君见面的时候用的都是他自己的亲信,还来回排查过许多遍,小心了又小心,但消息还是泄露了出去,且几乎人尽皆知。 尤其是这一整件事情里,他闹得进退不得,旁的人也没落着个什么。数来数去,就只有薄婉君立于不败之地。 孙昌不怀疑薄婉君怀疑谁? 也就是因为此时“长生不老药”还在薄婉君手上,孙昌才没有动作,才能容得下薄婉君如同往日一般荣耀后宫。 不然…… 薄婉君也是知道自己处境的,她虽早有布置,但还是按捺下来,全做不知,总与孙昌曲意奉承不说,还每常给孙昌表忠心。 孙昌因种种忌讳暂时不入内宫,她也不急躁,只每日里遣人往孙昌处送甜汤糕点,还总会用拿纸条留言,询问孙昌那最后的一株“长生不老药”如何处理。 这明明白白的讨好,也是明明白白的提醒。 孙昌明白,外间的所有人也都明白,唯独薄婉君所出的那皇子不明白。 第492章 母子之间 薄婉君所出皇子今年十三岁,行六,名知。 年少的皇子因生母自来受宠,所以他虽天资也不错,但到底没有经过多少打磨,心性还有那么点天真。 故而他既想不明白近来宫里外廷发生的事情,就趁着某一日请安,真将他心中问题与薄婉君问了出来。 “母妃,既然你手上只得一株长生不老药,何不请人将它配以诸药材炼制成药丸?如此一来,或许还能多得些几颗药丸分一分不是?” 如果能够有几粒药丸分一分,他吴国的情况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糊成一团了,不是? 孙知不太看得清现在的局势,但他本能地觉得,让局势这样胶着下去不会有什么好处。他想要尽快结束眼下的这场乱局,然后让事态平复下来。 朝政局势混乱不好,尤其是像现在这样的,君疑臣、臣猜君、父忌子、子防父…… 这样持续的时间再久一点,哪怕最后终于有了个结果,情况能稳定下来,死的人也绝对不会少。 孙知觉得这样不好,所以他想做点什么。 薄婉君定定地望着孙知,看得孙知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想错了。 母子两人默然对坐这么许久之后,最后薄婉君低叹一声,避开孙知的目光拢了拢身上的衣袍,“皇儿,你想得太天真了。现在的时局,已经不是谁想稳就能稳下来的。” 孙知皱了皱眉,反问道:“可是这事情的起源不就是那一株长生不老药吗?只要没有这株灵药不就好了?” 薄婉君却没再说话。 在这一片沉默中,孙知终于察觉到了什么,他惊愣地望着上首坐着的妇人。妇人已至中年,但保养得宜,又服食了“长生不老药”,容颜之鲜艳娇柔,堪比二八少女。但她到底不是真正的二八年华,故而又比那个年纪的少女多了几分雍容魅惑。 这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女子。 她饰环佩,衣锦罗,描翠眉,染朱唇,美得摄人心魄,美得让人沉醉。 这样绝世魅惑的女子是他向来敬重、孝顺的生母,但这时候,看着这样一张面容,孙知却觉得陌生。 陌生到让人惊恐。 孙知的身体开始颤抖,然而,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薄婉君左右。 他定定地望着她,想要真正地看清楚这个人。 然而,他没能做到。 因为他没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就转开了目光。 他只能软软地坐在椅子里,借着椅子支撑住自己的身形。 薄婉君却也在此时转回目光来。 她看着这个仿佛被抽去了全身力气的少年,看着他那与她几分相似的面容,到底叹了口气,尝试着说些什么:“没有人会愿意让那一株‘长生不老药’就此毁去的,皇儿……” 孙知却完全没有将这话听进去,他还在宽大的椅子里瑟瑟发抖。 薄婉君见他如此,只得闭嘴,陪着孙知静坐。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半日,又许是三四个时辰,外间也没有宫人进来提醒。薄婉君和孙知也没在意这一点,他们只是就这样坐着,坐到他们终于坐不下去的时候。又或者是,坐到他们终于稳定下自己心绪的时候。 一直木木地坐在那里的孙知眨了眨眼睛,他茫茫然看得上首的薄婉君两眼,最后从椅子上站起,与薄婉君躬身一拜,口中道:“母妃,孩儿先回去了。” 他站起来的时候没站稳,身体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 薄婉君早早注意到,几乎就要抢过去扶住他。但她才刚往孙知的方向探出手去,就被孙知的目光定在了原处。 孙知看得薄婉君一眼,没在意薄婉君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也没等薄婉君的允许,转身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薄婉君心中隐隐作痛。 她知道,她的这个孩子,和她有了一道很深很深的隔阂…… 可心痛着痛着,薄婉君忽然又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望着宫殿外照入的橘红阳光,望着远处那一轮红日往西天沉落,望着因大日的离去而肆无忌惮的夜色。 外间有宫女持灯进来,借着尚且明亮的暮光和手上烛火看得薄婉君一眼,顿时定在了当场。 薄婉君没理会她,她只是望得那个方向半响,忽然笑了,细细的声音响在咽喉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听见了。 “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薄婉君和孙知的这一场谈话没人知晓,哪怕他们始终盯着毓秀宫。但可即便是这样,孙知离开毓秀宫时候的表情和异样却都落在了有心人的眼中。 等待着跟随的僧人收拾夜晚露宿地方的恒真僧人抬头往毓秀宫的方向看得一眼,唇角一扬,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他旁边的几位僧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放下手中物什,侧脸笑问恒真僧人道:“老师,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许是恒真僧人今日心情真的很好,他笑着看得那僧人一眼,说道:“有明君出世,如何不喜?不贺?” 几位僧人听得,面上也都笑了起来。 另还有一位僧人问恒真僧人道:“老师,既是该喜该贺,那今日是不是该开一场小法会?” 恒真僧人也真不介意,他笑着点头:“可。” 几位僧人真正的喜形于色,连忙又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利索地收拾好营地之后,又简单地用过晚膳,做完晚课,恒真僧人便一敲身前木鱼,与众人说法。 其他人如何看待这件事不说,谢景瑜知道之后,只笑了笑,便不太在意了。 他仍提了手中木鱼,跟随着五色鹿一起做晚课。做完晚课之后,他自己自觉地取出开始提笔抄经。 五色鹿守在他侧旁,也在闭目静修,似乎全不知毓秀宫里那一对母子的事情。 这个时候,做完了晚课的净涪也在一处简单收拾过的避风角落处就着燃起的篝火敲经。 敲完经文之后,他拢了拢身上衣袍,又看得一眼他身周护持的层层阵禁,便双眼一闭,入定去了。 这一入定,便是一夜。 待到他自定中出来,看见的便是正亮起一片白的东天。 他也没多拖延,忙活过一回后,就又拿出随身褡裢里的木鱼来做早课。 结束一天的早课之后,他自扫去昨夜那堆篝火留下的痕迹,带了自己的褡裢就继续上路。 纵是独身一人,也显自在随意,让旁人侧目,每每总能得到礼遇。 而到得这个时候,净涪也多是摆手拒绝。 幸而那些人也是好意,见净涪拒绝,也没坚持就放了净涪去了。 净涪一日日前行,终于到了这一日,行到了一处深山大岭前。 山岭前有三十多户人家聚在一起形成小村,因依山傍岭,这些人家又多是猎户。这不,这日净涪行至山前,就正碰上十来个壮汉抬着三头野猪从山林那边回来。 净涪避让到一侧,与他们让出路来。 那十余壮年男子原正笑说着话,忽然见得路旁站了一个不知该如何形容的青年僧人,都觉得眼前一亮,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嗫嗫地站在原地。 有领头的汉子排众而出,行到近前与净涪恭敬合掌一拜,问道:“师父这是打哪里来咧?” 净涪闻言,抬眼看得这一队人马一眼,抬手指了指身后。 汉子顺着净涪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来路,以为净涪听不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另换了一种说法问净涪:“师父是在哪处佛寺修行的咧?” 净涪笑了笑,也不和汉子打禅机,抬手往妙音寺的方向指了指。 汉子顺着净涪手指的方向往天边望了望,禁不住挠头笑。 他一个离开家门最远不过小镇的山民,如何知道净涪手指的方向都有哪一座佛寺山庙?这不是为难人么? 但汉子虽憨厚,却也机灵。 他见他自己问了两回,眼前的这个僧人都只是比划,没和他搭话,便猜到该是有原因的了。他也不在这里头和净涪计较,只抬手往他们这群人身后的那一座深山大岭,问净涪:“师父是要进山去咧?” 净涪点了点头。 汉子禁不住又挠了挠自己的头,问道:“原本这山里就多凶兽,最近又添了一群野猪,这不……” “呃……”汉子才刚想回身让净涪看看那几头被他们猎杀的野猪,忽然想起净涪的身份来,正要往野猪方向处指点的手指直接停在了半空,“师……师父……” 净涪只是笑着摇摇头,示意无妨。 原也是,猎人猎杀山中动物求生求财求食,那本是自然的事情,无可指责。便是换了寻常的僧人来,也无话说,何况是净涪? 汉子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他才将自己的手指往那几只体型彪长的凶悍野猪指了指,道:“这山里头的,都是这样子的大家伙,师父你真的要进去?” 净涪也还是点头。 那边厢抬着野猪的十来个汉子也已经将抗着的猎物放下,看着他们这边。见得净涪与他们的同伴这般说话,也都各自低声凑在一起说话。 第493章 第八贝叶 说是低声,他们这些向来粗声粗气的汉子声量摆在那里,也没真低到那里去,充其量也就比平常时候低了那么一丁点儿,没什么效果。 “唉,你们看,这个人这么一个小身杆子,居然就要进山诶……” “是咧,我也听见了,他自己一个人,竟然也想要进山哦……” “他就不怕山里的大家伙?我们世代住在村子里的,也都是十几个人凑在一起才有胆子进山的,他自己?一个人?真不怕死的么?!” “你们没听见么?虎子他叫这人师父诶?” “切,你们这就不知道了吧,这个人啊,他可是僧人!” “僧人?僧人是什么人啊?” “僧人啊,那可是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菩萨!” 净涪在一旁听见,心底依旧无波无澜。倒是站在他面前的那个虎子听得身后的伙伴这话,偷眼看看净涪的脸色,猛地回头一吼道:“说什么话呢!不能回家去再说么?!” 被虎子这么一吼,后头那十余个正聊得兴起的壮汉立时停下话头,转眼看得虎子的脸色黑沉,就更不敢再说话了。 但即便是这样,这些汉子也依旧活络地与自家的伙伴挤眉弄眼。 他们的动作和神态中,带着天地间天然而成的生气和豪爽。 虎子喉完自己的人,回头又瞧了瞧净涪脸色,才大大松了一口气问净涪道:“师父如果不急的话,还是先不要进山里去吧,那山里真危险咧。” “那些大家伙多得,连我们都不安生,正盘算着将山里的大家伙们清一遍咧。师父若是不急的话,就再等几日。” “等得几日之后,我们将山里的一些大家伙收拾了,师父你再进山去也一样的咧。” 净涪合掌点头,谢过虎子的好意,但还是没有动摇。 虎子见他固执,也就定了神,仔细地打量起净涪来。 这一着眼打量,虎子便看得定住了。 他其实不知道净涪这一身僧袍都是个什么材料缝制,他也完全看不出来,但他知道,这样一身简单的袍服,看着舒服、柔软,真不是一般人能得着的东西。 再看他脚上踩着的僧靴、手腕上脖子上带着的佛珠…… 他不是不知道这位僧人很不普通,但他刚刚一眼望过去,就只是知道他不寻常而已,并没有发觉到他身上有什么不对。也就是他细看了之后,才真正的惊觉。 事实上,若不是虎子他们自幼在山林中成长,又刚从一场厮杀中走出,还碰上尤其显眼的净涪一人,那便是在路旁遇见,也必是匆匆一眼便将净涪放过去了的,哪儿还会上前与净涪搭话? 虎子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但他才刚迈出,又立时将那只脚收了回去。 他整了整神色,与净涪合掌一拜,说道:“是我错眼了,师父请。” 净涪合掌还得一礼,却是对他摇摇头,还自抬手与虎子往他身后的路一引,示意他们先行。 虎子也没再推,他回头看了身后的伙伴一眼。 那边厢的十余个汉子先是一愣,然后也都向着净涪的方向合掌拜了一拜。 许是因为他们先前就没有这样跟人见礼过,动作尤其的生疏僵硬。 事实上,他们领头的这个虎子也没好到哪里去。但净涪没在意,他仍和那些人合掌还礼。 虎子松了一口气,往后示意得一眼。 他的那些伙伴利索地抬起地上的三头野猪。 虎子最后和净涪合掌拜了一拜,想了想,还是叮嘱道:“前面那里就是我们的村子了,师父如果从山里出来,不妨先到我们村子里落脚?这周围的,也就只有我们这一个村子了。” 净涪只笑,没点头也没摇头。 虎子见他脸色,没强求,回头一挥手,带着一群人就先走了。 净涪让过这群人之后,脚下不停,仍自往路的另一边走。 走得远了,那群汉子似乎是放开了,身上抬着三头野猪也不忘和那虎子问话。 “虎子虎子,刚才那个……是僧人?” “咦?你刚才不说的是菩萨吗?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金身菩萨!” “就是啊,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吗?” 一叠声的问话后,就是那虎子的雄厚嗓音。 “我也不知道,应该不算是吧。我就听人说,该叫他们师父。” “咦?师父?为什么是师父呢?” “对啊,为什么是师父呢?” 虎子被七嘴八舌的伙伴问得烦了,朝天一声怒吼,“老子哪里知道咧!” “切……” “原来你也不知道的吗?” “就是就是,我还以为虎子你和刚才的那位师父搭话,是知道什么的咧。” 净涪没回头,徐步踏入了山林中。 山深林大,入了里间就觉得暗。山中还有山风,有山雾。山风卷起,呼啸阵阵,还有山雾茫茫,轻易能遮蔽人的五感。还有着山林中飘散着属于猛兽的味道…… 难怪虎子那一堆人会赶在这个时候离开山林回去,难怪他们会拦下他。 但净涪也只是这么一想,便没再放在心上了。 他都不抬头看,便寻定了方向,径直走入了山雾里。 山林里的生物很多,虫蛇蚁兽俱全。但净涪行走在山林中,只若穿行在妙音寺里,熟稔且安稳。 安稳的不仅仅是净涪自己,还有这山林中的所有生物。 虫蚁依旧在地面、杂草中穿行,蛇兽也还只在山木间来回,它们各自忙碌,或是休憩,或是猎食,仿佛刚刚才走过它们身侧的那道人影只是一阵山风,一片迷雾。 净涪最后走入了一处山洞。 山洞中有凶兽的味道传出,还有厚重的腥气随着山风吹过。很明显,这山洞里的主人此时正在家。 净涪没在意,他在洞口中立定,抬手敲了敲山洞旁的一块山石。 “笃……笃……笃……” 声音响起,似是敲门声音。 山洞中传来几声咆哮,似警告似震慑。 净涪抬脚往里走。 这山洞深阔,净涪走了片刻,才转到了山洞的尽头。 山洞尽头处,卧着一只两人长的大虫。 大虫通体黑沉,额头更有一个硕大的王字狰狞,它的双眼都透着警告和威慑,但不得不说…… 它老了。 这是一只年老了的虎。 年老的虎纵然虎威还在,但也只剩下震慑力却是大减,依这座山林里的猛兽分布,这条虎未必能够熬得过这一个冬天。 年老的黑虎粗喘着气,定定地望着这个闯入它洞穴里来的僧人,却只卧在原处冲着净涪咆哮得一声,便沉寂了下来。 净涪在距离黑虎不远处的地方站定。 黑虎转回目光,张开口往旁边的一条裂缝里扯出一片滴翠也似的叶片,嚼了两口吞入腹中。 这一片叶片吞下之后,黑虎身上那几条深长的伤口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不过几个呼吸间,原本连动弹艰难的黑虎就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 但这一条完全恢复了的大虫也没有立即向净涪扑上来。 恰恰相反,它冲着净涪咆哮得一声,竟当先一步往洞穴的更深处去了。 净涪跟随在它身后。 黑虎原先卧着的地方其实已经够宽大的了,但越往里走,洞穴竟越更宽敞。到得最里,几乎就是一间屋舍大小了。 不,这就是一间屋舍。 净涪在甬洞的尽头站定,往里扫过那离地高出一尺于的平地,看着那比平地更平坦、几乎就和云床一般模样的石台,望见那依靠石壁的一侧摆放着的书架一般的木架,扫过那木架上摆放着的林林总总的书典、贝叶,目光最后定在石台上方那一具结印盘坐的人形白骨上。 人形白骨的侧旁,还卧着一具虎骨。 黑虎冲着那石台上的人形白骨咆哮得一声,又回头吼了净涪一声,便径自走到那具虎骨旁边卧下。 它依偎在那具虎骨旁边,格外的安静。 这大概是它的父亲或是母亲。 净涪看过这屋舍一般的洞穴,约莫猜到了什么。 他从甬道中走入,到得那具结印盘坐的人形白骨面前,合掌与他拜得一拜。 一拜过后,黑虎看了他一眼,又自将头搭在自己的前肢上,闭眼休憩,全不理会净涪。 净涪同样没在意它,见过礼后,他便起身站直了。 他看得见那具白骨身前摆放着的乌木盒,但他没去拿,而是转身走到那些木架边上,抬眼一扫,便伸手从里头抽出一片贝叶来。 第494章 它界来客 贝叶触手顺滑,纹理细腻,光只看着便知它绝非凡品。 这约莫也就是这山洞主人生前将它留在手上的原因了。 哪怕它就是一片空白的纸张。 净涪将这片贝叶拿在手上,眼底须臾浮起一片金光。 净涪佛身一手拿着贝叶,一手手指轻抚过页面,平静地看着这片原本空白的贝叶页面上蒸腾出一片金色佛光。 那边厢趴卧休息的黑虎似乎察觉到了异样,它转头往净涪这边看来,却正正望见自净涪手上那片贝叶蒸腾起来的金色佛光。 它定定地望得那片佛光两眼,便自抬起目光去,望定净涪的双眼。 原本执掌净涪肉身的佛身心神既已投入了那处莫名的空间,那此时净涪的肉身自然就是闭着眼睛的。 魔身和本尊都不想随佛身一道踏入那处莫名空间,是以就只隐在识海世界里,没有出去接掌肉身。 而且这会儿,魔身与本尊一道,也随着佛身在那处空间中的体悟积累而沉浸在他们自身的体悟中,故而谁也没在意那边厢的黑虎。 黑虎的目光在净涪面上停了好一会儿才收了回来,仍自阖眼假憩。 佛身在那处莫名空间中,如同每一次找寻到新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一样,沉浸在上首那位世尊所细说的经义中。 佛身听经,并不着意记忆世尊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而是细细体会他的那些话中之意,慢慢品悟那里头的点滴玄机。 听完这一段说经之后,佛身再从那种玄妙意境中出来的时候,看见的也还是那一座几如屋舍一样的洞窟。 他没往侧旁看得一眼,便先自看向了手中的那一片贝叶。 他手上的那片贝叶上,还和以往净涪佛身从那处莫名空间中出来的一样,已经显化出了金色印痕仿佛金光一样的文字。 “无为福胜分第十一。” “须菩提,如恒河中所有沙数,如是沙等恒河,于意云何,是诸恒河沙,宁为多不?须菩提言,甚多,世尊。……须菩提,我今实言告汝,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以七宝满尔所恒河沙数三千大千世界,以用布施,得福多不?……佛告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与此经中,乃至受持四句偈等,为他人说,而此福德胜前福德。” 佛身默默看着这贝叶上金光闪烁的经文,无声单掌点头一礼,收起贝叶,自己回归识海世界。他一踏入识海里,便自无声隐入识海佛光中,入定静悟去了。 魔身看得佛身一眼,没多说话,只与净涪本尊说道:‘那头黑虎似不寻常,你多注意着些。’ 说完,他自己双眼一阖,竟也利索地在暗黑皇座上入定了。 佛身、魔身俱已入定体悟、整理所得,净涪本尊也不愿意料理在此时料理诸般外事。他只扫了那边假憩着的黑虎一眼,便就抬手在身周一点。 一道灵光自他指尖迸发,竟在须臾间化作一道圆形屏障叠加在他原本就布设下的阵禁中,将他护持得更严密紧实。 加固阵禁之后,净涪本尊再不理会其他,直接趺坐在地面上入了定境。 假憩着的黑虎撩起一只眼皮来看得净涪肉身周遭的阵禁一眼,见得那层层密布的各色阵禁,自己在心里数了一数,也不禁有些咋舌。 但它也晓事,更忌惮那些阵禁,哪怕这地方根本就是它自己的洞穴,也不敢随意往净涪那边踏过一步。 它休憩了一会儿,感觉到腹下空空,便自地上站起,悄然无声地走出洞窟,往山林外去。 即便洞窟里多了一个人,但黑虎的日子和早前也没有太大的区别。还是每日里进山捕猎,饱食一顿后回到洞窟来。 可变化也还是有的,净涪来了以后,黑虎待在内洞窟的时候比往常多多了。 不过即便它回了内洞窟,也没有打扰净涪,甚至都没有试着往净涪所在的位置踏出一步,它还趴卧在虎骨旁边,偶尔才往净涪的方向看两眼。 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去,净涪没动静,黑虎也出奇的耐心。 直到这一日,黑虎从外间饱食归来,才刚在它自己的位置上趴下,便敏锐地抬起头来盯着净涪的方向。 净涪此时也已经睁开了眼睛,正从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摸出一套木鱼来。 他也不管此时是不是在早晚课时候,也不在乎那边厢卧趴着的洞窟真正主人的态度,只将木鱼鱼身摆放在自己面前,拎起了木鱼槌子便敲。 “笃……笃……笃……” 木鱼清亮的声音敲起,穿透过净涪自己布设下来的阵禁禁制回荡在整个洞窟中,顷刻间将这一整个洞窟换做了佛刹。 黑虎也真不在意,它甚至闭上了眼睛,认真去聆听这一场木鱼声,咀嚼着它能捕捉到的自这阵木鱼声中透出的每一点玄机,将它们化入神魂之中,以此滋养着自己破碎的神魂。这对黑虎来说,是一场机缘。 一场大机缘。 但黑虎全没舍得分出心神来感叹,它只是很认真地听着,连再次响起轰鸣声的肚腹都不在意了。 它这一听,便听了一日一夜。 并不是净涪只敲了这一日一夜的经,而是它实在熬不下去了,只得小心翼翼地摸出洞窟去,然后蹿入山林中猎食。 黑虎的来与去,净涪全不在意,他还在一下一下地敲着他的木鱼,也在一遍一遍地梳理着自己的体悟,收拢他自己的所有心得。 而这心得,不单单是来自佛身,也是来自本尊,更是来自魔身。 是他一体三身的所有心得汇聚。 也正是因为如此,那与净涪佛身所修所行的道全无契合的黑虎才能从净涪的这一场敲经中得到种种好处。 这是黑虎机缘所致,也是它这一生守在这洞窟中的报酬。但于这黑虎来说,它的机缘也就到此为止了。 所以到得黑虎从外间饱食归来,重新在它的位置上卧趴下来专心听经的时候,它听到的就只有一声声的木鱼声。 哪怕净涪依旧在专心致志地敲经,也依然在心无旁骛地整理收拾自己的体悟,它也没能再体悟到更多。 黑虎心下叹得一声,却也没强求,只是神色古怪地看得净涪一眼,便在这声声木鱼声中垂眼沉沉睡去。 许是因为支离破碎的神魂得到了温养,它睡得很沉,更是它自入得此虎胎以来前所未有的安稳。 净涪没在意它,也没被那陡然响起的酣睡声惊扰,仍自垂着眼睑趺坐地上,一下一下地敲经。 黑虎睡了又醒,醒了又出外猎食,饱食后又回到这内洞窟里安睡,然后又是一场好眠。 如此的日子过了整整一旬,净涪才一转手腕,敲下一个结音,放下手中的木鱼槌子往黑虎那边望去。 少了一连十数日没有断绝的木鱼声,黑虎也没能再在那黑沉无梦的睡乡中停留多久。 它睁开眼的同时还不甚习惯地抖了抖耳朵,才转眼望定净涪。 见得净涪也正望着它,黑虎愣了一下,竟然一扫净涪第一眼见它时的野性,显出生灵特有的灵性来。 它从地上站起,一阵闷响过后的喉咙里说出的就是人话。 “云辰界虎皇山黑虎翟堂,见过比丘。” 它到底另有来历,并不仅仅只是这深山大岭中称雄称霸的一条寻常大虫,所以即便净涪年轻到不可思议,它也还是能确认净涪的修为,不至于错认。 净涪看得它一眼,便也自地上站起,合掌与这自称翟堂的黑虎还礼。 黑虎见净涪始终没有出声,便猜到了缘由,它也没真想要净涪开口。 见净涪还礼,它便松了一口气,问道:“比丘找来,为的就是那片贝叶?” 其实真的很明显,这比丘到得这洞窟里来,没去看这洞窟里留存的其他物件,直接就取了那片贝叶。而那片贝叶被拿出来的时候还是一片空白,到得他手上没多久,竟就生出异像,显现经文。然后这眼前的比丘就敲了整整十余天的木鱼…… 回头再看看它自己识海世界中比先前好看了很多的神魂,黑虎自认不傻。 净涪点了点头,上下打量得这头黑虎几眼,心下便已明了。 不是他第一眼的时候看错,而是这头自称来自云辰界的黑大虫先前神魂损伤太过,此生再入修行都做不到,只是一只普通的大虫。 也就因为它的来历,它才会比这景浩界里的其他大虫更有灵性些。 到底是一个虎妖转世而来,又觉醒了前世记忆,哪怕今生依旧困于凡体,它也真不是普通凡虎能比的。 净涪查探过这翟堂的来历,又知他手上新得的这片贝叶因果并不在这虎妖上,便将它放到了一边去,只转头上下打量那边厢结印盘坐的白骨。 翟堂见他目光平静转开,心中不免升起几分失望。 它虽然是这洞窟里现在的主人,但这比丘的因果,还真没有着落在它身上。 翟堂也转过头去看着那具人类白骨,心下叹了一口又一口的气。 可惜了…… 若这比丘的因果着落到它头上,它不说能不能真正修补完全自身的神魂,说不得还能回返到云辰界去。 第495章 原氏博延 哪至于会像现在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的…… 事实上,这就是黑虎翟堂自己入了心障了。 它现在并没有真的想它自己所想的那样上不上下不下,只在中间吊着。现在的它其实是比当年它入轮回之前预想的要好太多了。毕竟它支离破碎的神魂得到了滋养不是? 单只这一场滋补,就省了它一次轮回的苦工了,它还有什么不满的? 黑虎自己想了一阵,竟也真的发现了自己的这一点心障,心下朗笑得一声,意念化作神剑,横空一斩,便就破开了那一重迷障。 出得迷障再去看眼前的这具白骨,黑虎翟堂发现自己的心情稳定了许多。 既稳定了自己的心绪,平定了心境,翟堂也没去在净涪面前找存在感,默默地趴卧在一侧。 净涪看得那具白骨两眼,与他合掌弯身拜得一拜,行步来到他的身前,弯身取出那白骨前方摆放着的那个乌木盒。 乌木盒子没有锁,只是简单地合上,净涪很轻易就打开了盒盖。 这乌木盒的里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有两本册子、一张纸张。 纸张放在最上面,净涪一眼便望见了。 随手将乌木盒子的盒盖放到一侧,净涪抬手去拿那张纸张。 纸张上写着几行字,净涪只扫了一眼便读完了。 这纸张里写的字少,意思也很明白,就是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来历,然后委托后来人给他将遗骸火化,收拢骨灰,替他送去一座佛寺中安放。 也不特定是哪一座佛寺,只要是佛寺就行了。 作为报酬,这洞窟里头的所有物什,若还能保存到后来人到来,那就都给了后来者。 哦,这洞窟里头的所有物什,当然也包括了这洞窟里他养的一母一子两条大虫。 净涪侧头望了那边厢的黑虎翟堂一眼,意味不明。 翟堂本正望着他这边,见得他看过乌木盒里的东西却转眼来望它,心头不免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但它还没想明白,就见净涪已经回转过头去了。 翟堂自己埋头回想这洞窟里坐化的那僧人半响,始终还是没办法从那模糊的记忆中找到太多的印象。 它心下又叹了一口气,只得安慰自己,不论是已经坐化的僧人还是眼前的这个比丘,他们都不是那种会将它扒皮拆骨的人。 到底是佛修么。 净涪放下手上的纸张,又是合掌与那具骸骨拜了一拜,应下了这一场交易。 既应下了这场交易,净涪也不拖延,当下便在这洞窟中取材,削出了一块平整宽大的石块。 他将石块摆放到洞窟正中,便往那具白骨方向一抬手。 只见那具结印盘坐在石台上的白骨升空而起,飘落在了净涪削出的那块石块上。 放好了这具白骨,净涪心下一动,却停下手上动作,转头望向了白骨侧旁的那具虎骨。 这具虎骨就是洞窟主人生前相伴的伙伴,虽是异类,但也是他的至亲。 这一人一虎生前相伴,死后也十余年的相伴,如今这僧人将被火化,那这大虫呢? 净涪看得那具虎骨一会,转头望向那翟堂。 纵然没有言语,净涪的意思却表露得很明白,翟堂一看便领悟了。 它看了看那具虎骨,又看看那具即将被火化的人骨,半响后道:“还请比丘让他们一并火化了吧。” 净涪点头,便也向着那虎骨抬了抬手。 那具虎骨自石台上飘落到那具人骨侧旁,就像净涪最初踏入这洞窟中所见的那般模样,也像是他们一人一虎惯常相处的状态。 净涪新削出来的这块石块足够宽足够大,即便安置了这一人一虎两具骸骨也没觉得逼窄。 净涪转眼望定石块上的一人一虎两具骸骨一眼,合十弯身拜了一拜。 侧旁始终沉默的翟堂似乎是知道了什么,也在这个时候向着石块那边压下了头颅。 就在净涪拜下的时候,一缕琉璃色的火焰自净涪身上飘出,落在那人骨上,安静却烧得热烈。 这琉璃色的火焰自人骨上烧起,很快又蔓延至那具虎骨上,不过几个呼吸间,那石块上的一人一虎两具骸骨便化作了灰烬。 只是这几个呼吸的时间,翟堂却想了很多。 它想起自己此生初初出生时候的艰难和虚弱,也想起了它这位母亲当时的焦急和无措。 在那些艰难挣扎的日子里,始终还有它温热带着倒刺的大舌,也有它一身温暖柔软的毛发。 如果不是因为它这世母亲的周到细心,如果不是这僧人的帮助,当年神魂破碎到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它怕是连活下来的资格都没有。 那些回忆模糊又深刻,翟堂自己都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却没想到,它还会在今日这样的日子里翻出来…… 骸骨烧尽,那琉璃色火焰又自一片收拢成一缕,更像风一样卷着那骸骨烧尽后化成的灰烬飞向净涪。 净涪从随身褡裢里摸出一个瓷盒,向着那缕卷夹着骨灰飘来的琉璃色火焰打开了盒盖。 骨灰完完整整地送入了那个瓷盒中,净涪阖上盒盖,而那缕琉璃色的火焰也在悄然消散。 翟堂看得睚眦欲裂,它盯着那缕火焰看了一会,见净涪没反应,果断开口:“比丘,这缕琉璃佛火你不要了吗?” 净涪没看它,只随意地点了点头。 暴殄天物! 翟堂心中嘀咕得一声,却不拖沓,很利索地向着那缕已经消散了大半的琉璃火大大地一张嘴。 那张血盘大口张开,这洞窟中的空气气流顿时出现一种诡异的流动。在这种流动中,那缕琉璃火飘向了大张的虎口。 然而,即便翟堂已经用出了秘法,但它现在到底只是一只凡兽,无有修为在身,所以那缕琉璃火最后被翟堂吞食入腹的时候,就只剩下那么小小的一朵火星。 不过就算只剩下这点火星,翟堂也全不在意。 它咧着大嘴笑。 可它的笑容都还没有收起呢,整个人就软软地倒下去了。 “碰。”它巨大的身体跌落在地上溅起一片小小的尘埃。 再紧随着这声巨响响起的,是它绵长而响亮的打鼾声。 它睡着了。 净涪没回头,他将手上装着一人一虎骨灰的瓷盒收好,回手随意地一挥,那块摆放在洞窟正中央的石块便悄然挪移到了一侧。 然后便是一阵旋风自洞窟中吹卷而起,裹夹着洞窟里沉积着的尘埃飞出洞窟中。 这一阵旋风过后,洞窟中虽说不上焕然一新,但也干净干爽了很多。 净涪也不太讲究,拿出一个蒲团随意往地上一放,便坐了下去。 他坐下后也不忙着静修,而是取出了那乌木盒里放着的两部册子,拿在手上闲闲地翻着。 这两部册子上记录着的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只是一个人的随笔和他自己的一生所学。 净涪先看的随笔。 随笔写的也不是什么,而是洞窟原主人的生平。 纵然不甚详细,但人一生比较值得记录的地方都全。 这自然也就包括了他的人生经历。 这洞窟原主人姓原,名博延,出身大族,也是一族嫡支嫡系子弟。幼年时颇受家人疼宠,但因一场意外,年幼时娇宠的他见识到了僧人超脱凡俗的修为神通,自此念念不忘。 可惜,他虽生出了向佛之心,也请得家人同意让他参加佛寺皈依礼,但他没有佛缘,无法皈依,无法入寺修行,只得重回家族,当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少爷。 然而,原博延那时虽年幼,却也真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从此落了根。 他归家后,确实也由着家人安排开始潜心读书,但每每闲暇时候,他翻的不是其他少年会看的志怪小说或是旁的红筏绿歌,他翻的是佛经、佛典。 所有他能见到的、看到的佛经佛典他都认真翻过,甚至仔细参悟过。 他在读书上确实很有天赋,纵使分落到书典上的心思不及佛经佛典上的一半,他也顺顺利利地通过了科考,成了朝上一名官员。 他入了翰林院,见了翰林院里、宫里收藏着的部部佛经佛典,就没再打算往外挪动。 佛经和佛典读得多了、想得多了,他开始厌倦了他身边的那些尔虞我诈。 他想离开,想皈依,想修行。 他也真的离开了官场,但他却还是没能皈依。 第496章 黑虎翟堂 这里头,有佛寺佛刹的原因,也有他家人的原因。 到底,他只在在家当了一个居士。 净涪翻过一页书页。 他当居士的日子很清闲,除了翻阅佛经、敬侍佛陀之外,他还会时常去参加一些法会。 各式各样的法会,有比丘、和尚随缘开设的法会,也有他们一众志同道合的在家居士举办的交流用的法会。 在外间行走得多了,见识多了,渐渐也知道了些流传于凡俗之间的武技。 这些武技有些是战技,有些却是养生用的,虽然比不得修士们的各种神通、法术,但武技在他们这些凡人手中也是不传之秘。 原博延机缘巧合之下,也得到了一套很契合他的武技。 就是这一套武技,在后来的家族变故中保了他一命。 一整个显赫的家族族灭,只留了他狼狈逃出。但只靠着这一套武技,他也就只能苟延残喘,再想做些什么就不可以了。 他也没想过报仇,因为令他一族族灭的,并不是凡人,是修士。 魔修。 因他家族所在的国家在佛门地界上,还是一国皇都所在,那魔修到底被皇寺里的大和尚拘入了镇魔塔封禁。 他的仇报了,但他自己却被困在了那种无力、悲恸和仇恨之中,始终没能超脱出来。 这种悔恨、悲恸、怨憎,甚至留在这纸页间,留在这笔迹里。哪怕原博延尸身已成白骨,岁月流转,也还印入了净涪的眼中。 净涪捻定着手中的书页,顿了一顿,才翻过去。 佛身在识海中低唱一声佛号,也道:‘可惜了。’ 魔身倒没说什么。 他确实也毋须多说什么。 他们的过去,他们自己都知道。他们手上当然有人命,但落在他们手上的人命,都是该死之人,都有该死之罪,他们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众生。 事实上,随意对凡人出手的魔修确实很多,但真要跨越佛修和魔修地域的界限,目标明确地在一国皇都灭人一族的,很少。 这里头应有缘由。 原博延没有在这随笔中言明,也不知到底是他查不到,还是不好记录在内。 被自己困在种种情绪里的原博延显然陷入了执念,他想要变强,想要拥有力量,想要将家族重新绵延下去。 不过很可惜,原博延虽然在那魔修的手下逃脱,但他并不是没有付出代价。 而就是这代价,让他失去了再做父亲的能力。 不甘心的原博延自此真正的钻入了牛角尖。 作为原家最后一人的他想要长生,只要他活着一日,他原氏一族的血脉就还没有断绝。只要他能长生,他未必不能寻找到解决他身上问题的方法。 他不能修行,且心魔缠身,执念根扎,所以想要长生、想要解决他身上的问题,他只能借助外物、借助外人。 于是,他开始游走各地。但他踏遍各地深山大川、各处险地要地,也还是没有寻到那一线机缘。 但即便他用了一生去寻找,他还是失望了。 身体渐渐老乏的他最后找到的一处地方,就是这一座名为虎啸山的深山大岭。他找到了这个洞窟,却一无所获。 这洞窟原有主,但主人似乎一去不复返,只留下一个颇通人性的母虎盘踞。 母虎独自带着体弱多病的幼子,见得原博延,也没想要吃他伤他,反倒让当时病倒了的他留下来养病。 净涪从那字迹中看出来,这一段养病的日子,该是原博延后半生最平和的一段日子。 许是被幼虎与命运的抗争触动,许也是因为他寿元将尽。 病情稍稍好转之后,原博延没有离开这座虎啸山,而是收拾了前人的旧居,就此住了下来。 净涪抬眼望得这洞窟里的物什一眼,又低下头去。 原博延做不出将别人的东西视为己有的事情,那位旧主离开之前也将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干净了,所以净涪在这洞窟中收取的那一片贝叶并不是别的什么人留下的东西,而真的是原博延自己的东西。 他毋须在意这里头还有别的牵扯。 随笔写到了这里,原博延似乎也平静了许多,再回望往昔的时候,他字里行间似乎都放松了不少。 净涪再翻过一页,便是最后的一页了。 这一页随笔里记载的,是原博延最后留下的笔迹。 算是遗笔。 他总结了他自己的一生,叹了两句,记录下了他最后的遗憾。 他前半生随意洒脱,后半生却陷入疯魔,到得临死,才勉强挤出一点透气的空间来。 也是这个时候,他才想通,原来真想将他原氏一族传承,可以不局限于他原氏一族血脉的承继,其实还可以是他们原氏一族历史、技艺上的传承。 他悔,悔自己错过了时间,错失了机会。 他也恨,恨自己的疯魔让原氏一族彻底消失在时间的洪流里,再也没有留下半点足迹。 他身死之后,当年辉煌耀眼的原氏一族就此彻底被人遗忘。 再也不会有人记得,这世上还曾有过那样的一个家族。 也再不会有人知道,他原氏一族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家族。 然而,哪怕再悔再恨,他也已经老迈,积年的病痛纠缠着他,心魔亦是如影随形,他什么都做不了。 净涪看着这一页的痛悔遗憾,无声地放开手,任由他手掌上压着的书页自由地划过虚空,“哗啦啦”一阵声响之后,再度阖上。 魔身撩起眼皮子看了佛身一眼。 佛身一垂眼睑,又低唱得一声佛号,出言说道:‘我们便随手助他一把吧。’ 即便原博延早在一开始便已经明说,只要后来人替他料理身后事,将他骨灰送至一处佛寺安放,便可自由将这洞窟里所有的物什收去。 但是那片贝叶上鎏刻着的毕竟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段经文,承载真经经义,因缘非同小可。净涪只替他料理后事就可将这段因果了却,委实是他占大便宜了。如今随手帮这原博延一把,于他们而言并不难。 更何况…… 谁说这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落到这原博延手上,不是世尊与他的悲悯呢? 魔身哼哼得两声,没说话。 净涪本尊放下手上的那部随笔,取过另一部册子,平平静静地应了一声:‘可。’ 既然净涪本尊都应了,魔身也没意见,他点头道:‘那就交给你了吧。’ 魔身目光望定的,是端坐在他对面的佛身。 佛身笑笑,便自点头应了下来。 净涪本尊翻开手中的书页,转眼去看。他看得很快,一页一页地翻了过去,不过几个呼吸间,这不算薄的一部书册就被他翻遍了。 净涪本尊看过之后,便将这部书册放回乌木盒子里去,再不多看一眼。 这部书册放在寻常人的手上,或许还会有被当作至宝的一日,但落到净涪手边,多看两眼都是赏脸。 毕竟这部书册上记录的只是些凡俗武技,还是脱胎于几份道门简劣剑术的武技,杀伤力有限不说,破绽更多。 这样的东西,净涪就是转念间也能拿出十份百份来,全不需要花费半点力气。 将乌木盒子合上之后,净涪回头扫过那边厢书架上整齐堆放的佛经、书典,目光便就重新落在那翟堂身上。 这翟堂自称来自云辰界…… 净涪早在皇甫成时候就已经知道世界之外还有世界,也早早就知道他所在的景浩界不过是三千小千世界之一,知道景浩界在大千、中千、小千世界中其实并不如何起眼。 而经历过这许许多多事情之后,已经对上了他化自在天外天的那位天魔童子,净涪就更不会为所谓的天外来客烦扰了。再烦扰、再难缠,这头老迈的黑虎也比不得那位童子,不是? 更何况,便是这头黑虎另有异心,真正需要为之困扰的,必先是景浩界天道,然后是左天行,再接着…… 佛身叹得一口气,‘这翟堂既直接与我们开口说出它自己的来历,想来是真没有太多心思,我等可暂且将他放一放。’ 魔身略看得那翟堂一眼,便撇开目光,‘我并不如何在意它的威胁。’ 这只比完全死去好一点的凡虎能有些什么威胁?这样的凡虎要真能威胁得到景浩界,那景浩界天道、左天行还有脸面去见其他景浩界出去的修士? 笑话呢吧! ‘我真正在意的是,’魔身撑着腮又将目光转回了翟堂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番,‘这翟堂,到底是世界重塑之前转世投胎至此的,还是世界重塑之后转世来的?’ ‘还有,’魔身顿了一顿,才继续道,‘它又是什么时候觉醒了自己前世记忆的?’ ‘是它就从来没有受这胎中之谜的影响,还是它原本没能觉醒记忆的,后来却因为世界重塑出现了漏洞,才让它觉醒了记忆?’ 纵然魔身没有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佛身和净涪本尊也都知道他心中那一会儿想的到底都是什么。 这翟堂与他们在某种程度上真的很是相像。 第497章 无题 都是带着神魂上的问题转世投胎,都觉醒或者说保留了自己前生的记忆,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但他们比这翟堂好一点,景浩界天道需要人手应对天魔童子,所以他们这个天魔童子绝对的仇人才会被保了下来,有了今日。 他们不需要自己一遍遍地转世轮回修补自己的神魂,他们可以在熟悉的环境里自己寻求机缘解决神魂上的那一点小问题。 比起神魂破碎来,昔年缠绕在净涪神魂上的天魔魔气,真的就是一个小问题。 他们也不需要被困凡体,在短短十来二十年间体会生老病死,他们有资质有机缘重新踏上修行的路途。 纵然他肉身上的一点小封禁至今未解,但比起这翟堂来,是真的好太多了。 净涪本尊收回落在翟堂身上的目光,话音依旧平静,不见波澜,‘待它醒来,问它就是了。’ 即便净涪魔身执掌暗土世界本源,此间世界种种,但凡他留心就没有多少事情能瞒得过他去。但那必得是发生的事情,生灵心中所思所想的种种,只要生灵本身没有说出或是做出动作,净涪魔身是不能探知得到的。 当然,这黑虎翟堂就在净涪面前,目前还仅仅只是一只凡虎。净涪真要探知它的过往种种,那他能动用的手段也不少。他真要动手,也能保证这黑虎翟堂全无所觉。但是…… 或许是不想徒结因果,也或许仅仅是因为那相似境况生出的一点同理,净涪本尊挪开了目光。 魔身也没提出这一点,他随意地应得一声,垂落眼睑。 净涪起身,行到那处倚靠着石壁设立的书架前,随意地扫过一眼之后,他抬手从最前面书架顶端抽出了左上角的第一部 书典。 《佛说阿弥陀经》。 这是一部笔迹和那乌木盒子里装的那两部书册上的笔迹一模一样的《佛说阿弥陀经》。 显见,这部《佛说阿弥陀经》就是原博延的手笔。 净涪也不奇怪,这原博延从原家那场灾劫中逃出的时候身上并没有带出什么东西。后来虽然魔修被拘拿,原氏一族留存的家财都被那出手拘拿魔修的和尚分文不取地还给了原博延,但原博延除了那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几部记载着闲杂散言的书籍和一些必要的钱财之外,剩下的都封存在原氏一族的老宅中了。 现下的话,原博延久久未曾露面,那原氏一族的家财,或许已经收归国库了吧? 魔身撩起眼皮,向着净涪本尊点了点头,肯定了他那一瞬间闪过的不甚在意的念头。 翻开书页之后,净涪没再分神,认真翻看着书页里的内容。 佛身也自睁眼望来。 一页一页地翻过之后,佛身叹得一口气,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净涪能觉出这字里行间中留存着的种种愤懑、悲恸、怨憎的情绪。 这些情绪哪怕经历了岁月,到得现在,都还能被净涪品读出来,可见当时原博延落笔誊抄这一部佛经时候的心境。 但撇开这些情绪,再细细咀嚼其他,又能体味出在这些负面情绪之外的敬诚和一丝疏阔。 他其实已经能够走出来了。 可到底,他还是没能走出来。 因为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而这一部《佛说阿弥陀经》被原博延收拢放到这第一的位置,显然他自己对这一部《佛说阿弥陀经》也是满意的。 佛身叹过一声,便没再说话。 净涪也不多言,品读过一遍之后,便将这一部《佛说阿弥陀经》仔细放归原处,另从侧旁抽出一部书册来。 这是一部很厚很沉的书册。 它不是佛经佛典之类的经典,而是一部族谱。 原氏一族的族谱。 净涪手指一顿,才翻开第一页。 到得黑虎醒来的时候,净涪正正好将这一部族谱翻完,伸手重新将它放回原处。 这一回,净涪没有再抽出书册,他转身,看得黑虎一眼,便自回到了他的蒲团上,取出一盏灯盏,燃起。 烛火虽只一豆,却照亮了一整个洞窟。 点燃了烛火之后,净涪仍自取了木鱼和木鱼槌子过来,拿定木鱼槌子敲起木鱼。 黑虎翟堂看了一眼洞窟中投射天光的孔洞,见孔洞处漆黑一片,又见净涪动作,知晓这是他做晚课的时候了。 翟堂也不理会自己鼓鸣的肚腹,又将脑袋放了回去,还卧趴在地上,安安静静地听着净涪的敲经。 净涪全不在意侧旁的翟堂,他就只一心一意地敲经。 敲完经之后,他放下手中木鱼槌子,结印入定。 翟堂此时就是肉眼凡胎,看不见净涪周身护持着的灵光。当然,它也没想要去试一试的意思。 它爬起身,悄悄转出洞窟,往山林里去。 因沉睡的时间有些久,它饿得狠了,到了后半夜才回来。 此时净涪已经出定了,正就着他自己从随身褡裢里摸出的案桌抄经。 翟堂从外间回来,他知道,但没注意,还自抄经。 待到他抄完一部经文之后,他搁下手上的笔枝,稍稍理了理案桌上的物什,回头望了翟堂一眼。 翟堂知他这是有话要问,便也老老实实地往净涪这边厢走近了两步,还自卧趴下去。 它的态度也表露得很明白。 随便问,它必定认真答,而且必定答得很详细,一点不落。 净涪还是没说话,只冲着它点头。 翟堂想了想,觉得自己似乎是明白净涪的意思了,就大大地一咧嘴,将自己的事情都和净涪说了出来。 它说得很详细,从它自己的出生到它这十数年的成长。这十数年的时间里发生在它身上的事情,它都和净涪说了。 它连带着交代了自己的剩余寿命。 凡虎寿元不过十来年,顶天二十余年,而它今生已经过去十八年,没两年时间活了。 翟堂自己能够感觉得到,也并不在意。 这十来二十余年的时间,放在修士身上,有时候真的就是一个闭关的时间而已,全不如凡人那般重要。 就算翟堂此时只是一只凡虎,还就只剩下两年不到的寿命,它也曾经是修士,这点时间,真不被它放在眼里。 更何况翟堂此番投胎转世本就是为了修补自己破碎的神魂来的,只要它完整走完一生便可在一定程度上滋养自己的神魂,从没要求这轮回的一生一定需要存活多长时间。 净涪盯了翟堂一小会儿。 翟堂心中惴惴,小心地偷看了净涪的脸色之后,它认真地想了想,终于稍稍领会到净涪的意思,将它被送入轮回之前的那一点小事与净涪说了出来。 它能说的都说了,不能说的也没和净涪提。 说完之后,它再没开口,而只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净涪的脸色。 若是平常时候,翟堂是不会在意净涪这么一个小比丘的。 在这景浩界,不,在很多世界里,二十余岁的年轻比丘都是佛门的天之骄子,是那个佛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的柱梁,确实很金贵。但翟堂自己天资也不差。它前身可也是云辰界虎皇山难得一见的黑虎,其珍贵程度,几可与白虎一拼。它哪儿就差了? 它在云辰界,可是一差一步之遥就能够突破大乘的存在,比起它的同龄人强出不知多远。 放在当时,它是能和这个年轻比丘并列而立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啊,今日翟堂只是一只凡虎,年轻比丘却还是年轻的比丘,比不得,比不得。 更何况,人家这个年轻比丘方才还助了它一臂之力呢。 不论是实力还是恩情,现下的翟堂都得低这个头。 翟堂心底叹了一声,却还是没有错过那边那个年轻比丘的一点细微情绪。 然而,出乎它意料的是,它竟见鬼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翟堂瞪大着眼睛看了很久,看得眼睛都酸了,才终于讪讪然地低头。 净涪没在意旁边那只黑虎这会儿都想的什么,他将翟堂的话梳理了一遍,在识海世界里和魔身与佛身说话。 ‘它似乎对这个世界曾经重塑的事情一无所知。’ ‘前世那会儿,该是没有这只黑虎的吧。’ 景浩界世界毁灭然后重塑,这里头的时间差足有数百年,这数百年的时间,若这只黑虎是在世界重塑前就投入这个世界的,该是早早就脱离了这个世界了,又如何会被重新拖入这个重塑的世界? 第498章 无题 既然这黑虎是在景浩界世界重塑之后投生在这个世界的,那么,他在托生到这个世界之前,知道这个世界重塑过么?他知道自己会托生到这样一个世界么?他又知道自己会转生成一个什么样的物种么? 一连串的问题在顷刻间冒出来,净涪本尊、魔身、佛身同一时间齐齐转头,定定盯住那边厢的翟堂。 翟堂被净涪的目光看得身体一抖,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然而,那种令它不寒而栗心神惊颤的恐惧如影随形,始终挥之不去。它紧靠着洞窟冰冷的石壁,却觉得自己的身体比这石壁还更冰寒几分。 它几乎是下意识地对着那个表情、动作俱是平静的年轻比丘开口,“我所使用的轮回秘法得自虎皇山白虎山王陛下。运使秘法,可在轮回中保存记忆,破解胎中之谜,但并不能确定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托生,不能保证自己会托生到什么地界,不能决定自己托生的物种。” 若是可以,黑虎翟堂甚至会将它所得的轮回秘法和眼前的年轻比丘和盘托出。但虎皇山白虎山王早在它神魂中设下禁制,不能和任何人说出轮回秘法内容的一个字。在此禁制之下,翟堂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它不能说出轮回秘法的内容,却将别的全说了。 “……我在地仙历十五元会八千七百四十五年受伤,且在当年运使轮回秘法。至于此时何年,因我今生仅是一只凡兽,未曾出得这虎啸山,无从知晓。……” ‘地仙历十五元会八千七百四十五年……’魔身重复了一遍年份,却又说道,‘今年却是……地仙历十五元会八千八百九十一年。’ 这个年份,却是魔身灵感虚空得到的时间历。 佛身点点头,也说道:‘若翟堂没说谎,那它投入轮回与它真正托生景浩界的时间差了三十余年。’ 此时的翟堂十八岁余,也就是说它十八年前出生。它在这景浩界生活的这段时间,可补不上它托生世界之前的那一段时间差。 这一段时间差…… 净涪三身同时想到了他们自己,甚至包括那位同样重新托生的左天行。 ‘我们的情况应该与它不一样……’ 若是一样的话,他们此生的经历在最开始的时候就会与他们自己前生的记忆出现冲突。 真是那样,他们这些人也不至于在最开始的时候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必定早早就能觉出破绽。 佛身叹道:‘天道毕竟是天道。’ 在景浩界世界之内,景浩界天道有着绝对的掌控权。所以它可以影响轮回,将他与左天行两人定点定时托生。 就这一点而言,净涪是该感激它的。 但关于景浩界天道,净涪三身也只是想了这么一阵,便将它放到一侧,开始专注于翟堂说出的事情上。 可惜的是,哪怕翟堂在轮回里转过了一遭,可很多事情,它自己都不甚明白,又如何能清楚地说与净涪听? 净涪确定翟堂将有用的事情都说完了之后,便也就收回了目光,整理他得到的信息。 生与死,是轮回。但轮回绝对不只是生与死之间的转换,它还包括了更多更玄妙的道理。 ‘轮回。轮回啊……’ 佛身叹得这么一声,再不分神,与净涪本尊、魔身一道,推演此中道理。 他们不贪求,但一个翟堂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就这样放过就真太蠢了。 翟堂见得面前的年轻比丘收回目光,身体又颤抖得了一阵才缓过来。 它小心翼翼地往前踏出一步,将自己挤压在洞窟石壁的身体舒展开去。但也就这样而已,它没再往前走出更远,而是卧趴了下去,将自己的头颅埋入它叠起的两条前肢里。 它可以给自己找很多的借口。 譬如它神魂破碎,如今转入轮回,托生成一个凡虎,在这样一个年轻骄子面前畏缩退让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譬如它刚刚才领受这比丘大恩,得人家相助滋养了一回神魂,它将自己的情况与这比丘全数道来只是在报恩,毋须想太多。 然而,翟堂知道,所有的借口都只是借口。 真正的原因很简单也很恐怖。 它害怕这个比丘。 它,云辰界虎皇山黑虎翟堂,虎中异兽,害怕一个年轻的、佛门的、修持佛门戒律的比丘。 它怕他! 这样的认知出现在翟堂脑海的那一瞬间,就像扎了根的野草一样肆意生长,很快占据了它识海的大片空间,遮荫出一片幽深恐怖的黑暗。 那黑暗中,似有什么更恐怖的东西在孕育。 净涪三身正在识海中探究轮回的一线玄机,魔身忽然察觉到一丝黑暗且亲近的气息,他抬起头往翟堂的方向望去,眼底泛起些趣味。 ‘心魔啊……’ 佛身和净涪本尊没多理会,魔身也只看了这么一眼,便收回目光。 然而,就是这么一转眼的时间里,那片根扎在翟堂识海中的黑暗便被连根拔起,化作一缕黑雾,穿透空间中的一切阻隔,出现在净涪魔身身前,又顷刻间投入到魔身身下的暗黑皇座里,凝成暗黑皇座上一小丝几乎不可辨认的纹路。 到底这黑虎将他感兴趣的事情能说都说了,他也不好放任它在他面前生出心魔,尤其是这心魔的根由还是他自己。 轻而易举解决了翟堂初生的心魔之后,净涪魔身就不再理会这只黑虎了。他还自专心于他们三身对轮回的推演中。 不是他的心魔,净涪三身可以不在意,但被拔除了初生心魔的翟堂意识到那一刻的异样,却是禁不住吓了一跳。它甚至都没来得及多想,立时抱元守一,将自己的心神全数收拢,一遍遍地梳理自己的心境。 虽然他现在不过只是一个凡兽,无法修行,但不能修行不代表它无法静心,做不到清净神魂。 对于修士来说,收摄心神、斩除心神杂念从来都是他们的基本功,是入定修行的基础,是一切之本。 对于翟堂这个曾经的修士来说,也是一般。 更何况净涪魔身前一刻才刚给它拔除了心魔。 翟堂很快就入了定境。 这洞窟之中,除了他们一人一虎绵绵若存的呼吸之外,便就只有净涪身前的那一盏烛火偶尔弄出的微小声响。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先从定境中出来的,还是翟堂。 翟堂复杂地看得那边厢还在定境中的年轻比丘一眼,又一次悄无声息地从地上站起,转出洞窟,踏入山林。 “吼!” 它仰天咆哮得一声。 虎啸声震动整个山岭,惊起一个个猎食者,搅出好一段时间的鸡飞狗跳。 翟堂却立时动作,它站定在山林间的巨石上,抬手望过各处喧嚣的地界,却只觉得无趣。 它现在,是要沦落到从一山的凡兽俗禽身上找存在感了么? 翟堂摇摇头,跳下山石,随意寻了一个地方奔跑而去。 净涪不知道翟堂的心思,他就没放在心上,此时他满心满眼里,就只有轮回。 轮回,轮回,轮回! 然则轮回异常特殊,净涪齐聚三身之力,认认真真推演了十来日的时间,也还是没摸得到一丝头绪。 没进展并不能令净涪挫败,但同样的,也没能激起净涪更多的欲望。 净涪三身各自在识海世界中显出身形,却没立时睁开眼睛,而是各自补足那些因参悟而耗去的心神。 参悟,自来就损耗心神。 没有一个修士能例外。 净涪三身稍稍歇过之后,却都是抬眼望定那边厢正在闭目休憩的翟堂一眼。 他们真不急,反正这黑虎还在景浩界里! 它一只凡虎,便是寿终正寝也只剩下两年多,何况山林中自来弱肉强食,哪怕是纵横山林的大虫,也未必就能活到寿终正寝的时候。 两年多,不,一年多不足两年的时间,他等得起。 到得这只黑虎身死,它必还得运转那种轮回秘法,以入轮回。那个时候,便是这黑虎不能与他多说,净涪也自信能从这黑虎身上看出点什么来。 只要他那个时候就在侧近。 魔身轻笑了一声,简简单单地说了三个字:‘交给我。’ 净涪本尊和佛身都没说话,只是笑着点了头。 那边厢睡得甚是安稳的黑虎翟堂浑身一个激灵,竟睁开眼睛来。它望着同在洞窟中的这个年轻比丘,惊疑不定许久,到底吐出一口长气,又闭上眼睛睡去。 只是这一回,黑虎翟堂睡得并不安生。 明明只是短短的一小段时间,却是梦靥丛生。 翟堂想醒过来,却总没能如愿,只能在一个个短暂又真实的梦境中挣扎。 补足神魂,净涪自定境中出来,抬头看得一眼外间天色,仍自拿过旁边的木鱼,拿定木鱼槌子在木鱼鱼身上不轻不重地一敲。 “笃。” 清朗的木鱼声和木鱼声中自然而然透出的佛意将沉入梦靥中的翟堂拉了出来。 翟堂睁开眼睛,定定望着身前的虚空,许久之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第499章 离开虎啸 这一口浊气吐出,翟堂就再没多想,微垂眼睑,听着那边厢那位年轻比丘敲出的木鱼声。 凡兽它都已经当了十八余年了,幼年时候那段真正无力虚弱的日子它都过来了,更何况是现在? 净涪一声声地敲着木鱼。 结束晚课之后,他也没看那边厢的翟堂,起身转到那些书架面前,仍自抽了书架上的几部经典出来,拿到他自己的位置上慢慢看着。 这是原博延的藏书。 或者说,就是明悟之后的原博延在自己寿元终尽之前拼着油尽灯枯默录下来的经典。 这里头的书籍里,不仅仅只有他早年默背默诵的佛经佛典,还有他多年所学,也有他记忆中的原氏一族族人所作的文学经典。 算是他自己,包括他一族的心血。 这些书籍于净涪没有多大用处,但也会有些小触动,是以净涪也没挑拣,一部部一本本地翻了过去。 当然,只在他闲暇的时候。 因着净涪大部分的时间和心神都花用在修行上,而且这些书架上摆放着的书典数量很是可观,净涪一部部翻完这里的书典之后,时间也过去了半月有余。 半月余的时间,能让净涪在修行的间隙中翻完原博延的藏书,却并不够吴国稳定下它的局势。 恰恰相反,吴国那摊浑水还在将一个个吴国官员搅入其中,发展出一滩更大更混的浑水。 谢景瑜待在谢府中,每日里随五色鹿修行,却并不意味着他什么都不知道。 由谢家渠道收集来的消息会由谢远送到他面前,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五色鹿。 这一日,结束了一日的修行之后,谢景瑜沐浴净身过,便就回到书房里,去翻看谢远例行送到他书案案头上的消息。五色鹿还跟在他侧旁。 按照他们师兄弟的约定,只要谢景瑜这一日修行进展顺利,五色鹿便会将今日闲逛的决定权交到谢景瑜手上。他们师兄弟这一日会去哪里,又能在那儿待多久都将由谢景瑜决定。五色鹿全由得他,算是奖励。 反之,一切就得由五色鹿决定,谢景瑜只能跟随,这算是惩罚。 这么一奖一罚的,谢景瑜修行很是顺利。 谢景瑜翻开薄薄的书册,并不觉得意外地看到了一行字。 “皇六子入毓秀宫请安,只一刻,即怒出。” 谢景瑜顿了一顿,又往后翻得一页。 五色鹿趴在侧旁,连眼皮子都不动一下的。 翻看完书案前的簿册之后,谢景瑜转身从案后走出,来到五色鹿面前,蹲下身看着五色鹿的眼睛,笑道:“今日又得劳烦师兄了。” 五色鹿撩起眼皮看得他一眼,只叫了一声:“呦。” 谢景瑜和五色鹿待的时间久了,渐渐的也能明白它话音中的意思。听得五色鹿这么一声,他将自己确定的地点说了出来。 “麻烦师兄先带我去毓秀宫。” 与薄婉君闹翻的皇六子,并不仅仅只是从她腹中诞出的孩儿,还是她在吴国内廷中的立足根本。即便她此时有所谓的长生不老药在手,得太后娘娘厚待,也是一样。尤其是在吴国国君孙昌为着种种原因未曾召见她的当前,则更加。 薄婉君是明白人,她原不该放任皇六子孙知与她之间的隔阂越拉越大,可她偏就这样做了。 原因…… 也该只有一个。 她除了这皇六子之外,还有其他的依仗! 谢景瑜想去看看。 五色鹿又看他一眼,从地上站起,转身一步踏入虚空,消失不见。 谢景瑜并不奇怪,也不讶异,站起身来就往五色鹿刚才所在的方向跨过。他才走得两步,竟也直接消失在了虚空中。 谢景瑜在吴国那边厢的动作没惊动薄婉君,却落在了恒真僧人的眼中。 恒真僧人远远看着这个跟在五色灵鹿身后的小少年,皱了皱眉头。 所以,他这是要降下身份去和净涪比丘的追随者下子? 他自定中出来,左右看得一眼,唤了一声。 有一位青年沙弥应声而出,向着他合掌躬身一拜,默然聆听法旨。 恒真僧人与他道:“你且去,与吴国的薄贵妃娘娘提点一番,注意她的孩儿。” 孩儿? 青年沙弥自己在心里头想了一会,面上却不露声息,点头应声退了下去。 恒真僧人垂下眼睑,又沉入定境里去了。 净涪知道恒真僧人那边厢的动作,但既然恒真僧人没有以大欺小,他也不太放在心上,只看得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还自忙活手上的事情。 他正在将原博延这洞窟里的藏书一部部地收入一个褡裢中。 没有使用神通,而是他自己亲自动手。 因这洞窟里的藏书数量实在不少,哪怕净涪动作麻利,也依旧很是花费了一段时间。 不过他花费了多少时间去收拾着洞窟里的藏书,另一边厢的黑虎翟堂就看了他多久。 其实也不只是看着他,它还看着那书架上一部部减小的书籍。 翟堂知道这年轻比丘要走了,它没想过挽留,也没想过要将这年轻比丘想要带走的这些书籍留下。 它如今一只凡虎,剩余的寿元顶多两年。两年之后,它再入轮回,这洞窟必得易主。到得那时,这些书籍是要随它一道毁去还是要被那些后来的山兽虫蛇糟蹋?还不如就让这年轻比丘将它们带走呢。 不管这比丘是如何看待它们,这些书籍也都能有个着落。 净涪将这里头的藏书全都收入褡裢,又往褡裢里放入那原博延和那头母虎的骨灰,才最后与翟堂道别。 翟堂看着眼前与它合十弯身作别的年轻比丘,顿了一顿,终于将它准备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话问出口来。 “敢问师父法号?” 是的,翟堂还不知道这个年轻比丘的法号。 一开始是因为事情太多,后来则是因为翟堂自己对这年轻比丘的忌惮,所以哪怕它与这比丘同在一个洞窟里待了几近一月,翟堂还是不知道这个年轻比丘的法号。 既然翟堂问起,净涪也就很自然地摸出自己的妙音寺弟子身份铭牌,将刻着他法号的那一面向着翟堂扬了扬。 净涪…… 翟堂在心底一遍遍地咀嚼着这个法号,也将这个名字刻印在记忆里。 净涪见它明白,收回了他的身份铭牌,又向它点了点头,便自带了他的随身褡裢转身出了洞窟。 翟堂跟在他身后,送他这一程。 站在洞窟门口边上,翟堂看着净涪的背影远去,然后也转身,缓步踱入洞窟中。 卧趴在外洞窟,翟堂垂下眼睑,内视自己识海中略有起色的神魂。 若这比丘不在半道身死,他必能成为一位震慑三千世界的人物。而它…… 它确实暂且落后,但它不会永远这般落后。 净涪比丘,你我必将再会! 净涪没在意身后的那只黑虎,他缓步走出了虎啸山,走过虎啸山前的那个小村子,却不停留,自往他择定的方向行进。 净涪这一走,就循着魔身的指引,用了半月余的时间,走入了另一个国家的国都,站定在一处森严端肃的宅邸前。 他看得两眼,不等宅邸前守立着的门子来问,便转身离开。 识海中,魔身也正将这靖国原宅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 这是他早前一阵就收集到了的消息。 ‘原氏一族灾劫之后,靖国皇寺的大和尚拘拿下那个魔修,将其压入镇魔塔之后,又自着人寻找原氏一族剩余族人,但原博延始终没有露面,便由靖国国君遣人将原氏一族族人尸骸入土,请人修缮坟地、宅邸,还举办了一场法会超度亡魂,这才将原氏一族的家资收归国库。’ 既原博延一直没有露面,而靖国国君又替原氏一族料理后事,修缮坟地,那这原氏一族家资收归国库也是平常,没有人会多说什么。 净涪此时自也没有多言。 一来,当时原博延还在,也必是打探过原氏一族的种种情况,既他当年没有出面,便是默许,净涪没有再给他翻旧账的必要;二来,这点资财旁人或许眼热,净涪却不在意。既不在意,那也同样没有为了这点东西去和靖国国君掰扯。 他转身,去往靖国皇寺。 因是一国皇寺,又有天静寺遣派的大和尚坐镇,靖国皇寺的香火很是鼎盛。 第500章 无题 香火鼎盛,自然来往的香客就多。 这些香客或有人坐轿辇而来,或有人驾车而至,但不论他们身份如何,到得皇寺山门前的这条长长石阶时,却都会神色端肃地从轿辇或车架上下来,稍稍整理衣衫抬脚往上走。 哪怕养尊处优的他们会在这一条石阶上汇入他们平日里绝对不会有所往来的平头百姓,也还是面不改色,处之泰然。 净涪只扫过一眼,便走入人群中拾阶而上。 净涪一个青年僧人,与周围的香客衣着打扮、行为举止俱是不同,应是格外显眼才对。但这时,即便是净涪临近的行人,即便有人抬眼望过净涪所在位置,也没谁往净涪身上多看一眼。 他们已经将净涪疏忽了过去。 净涪轻松自如地在走到石阶尽头。 石阶尽头之上,也有知客僧在接待香客。 因香客众多,皇寺里安排到山门前的知客僧数目也很是可观。整整一十六个青年沙弥在山门前一字排开,负责迎接自石阶处走过来的香客。 其中一位青年沙弥刚刚为一群衣饰寻常的百姓指明了方向,转身就望见冷不丁出现在香客中的净涪。 他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往侧旁的师兄弟里一扫,见各位师兄弟还在招待一众香客,就没谁注意到这一位僧人。青年沙弥长吸一口气,三两步跨出行至净涪面前,面上亲近有礼的笑容不变,合掌弯身就与净涪一拜,口中说道:“相国寺知客僧了华,见过师兄。” 说完这么一句话之后,这了华才将口中的那口闷气吐出,还问净涪道:“不知师兄打哪里来?” 也是到了这了华僧人与净涪见礼的时候,山门前的一众人等才发现自己身侧原来还有这么一个僧人。 他们面面相觑,或是惊疑不定,或是懊悔不已,脸色一时精彩纷呈。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谁还不知道这个走在人群中却愣是没有给他们一点印象的青年僧人是个高人呢? 人群中,被几位锦袍男子簇拥在正中央的青年男子定定打量得净涪两眼,目光中带着赞叹。 净涪不在意自各个方向投落的目光,也不甚在意这些目光中蕴含着的各色意味。他合掌与知客僧了华还了一礼,却自身上摸出他的身份铭牌递予了华。 了华见他始终不发一言,也不憋闷,反更郑重了几分。 他双手接过递过来的铭牌,低眼往铭牌上一扫。 于是,所有站在山门前的香客和知客僧们都看见这了华僧人表情震了一震,随即单手与他面前的那位青年僧人往里一引,说话间的语气非常不稳。 “请师兄随我来。” 山门前正转眼望定他们这边厢的众知客僧心下一动,俱都往跟随在了华身后往山门中去的青年僧人身上仔细望过好几眼。 这些知客僧们心底都是个什么想法,了华僧人此时全不在意,他满心满眼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旋不去。 ‘妙音寺净涪比丘!是那位妙音寺净涪比丘!净涪比丘他真到他们相国寺来了!还是由我接待的他!’ 了华心中一根弦绷得紧紧的,但他面上却不显分毫,还是平常时候的稳重端方。 净涪跟在了华僧人身后,不疾不徐地往里走。 了华僧人带了净涪去见寺监。 寺监也正在知客室里招待香客,见得了华僧人自外间直直走进来,心中很是皱了皱眉头,但还是笑着与他面前的香客说了几句,便抽身跟了华僧人出了知客室。 “了华师弟,你不在山门前招待香客,来找我作甚?” 了华僧人抽了抽脸皮。 寺监才发现此时的了华僧人脸皮都是僵的,他目光一凝,定定地望着了华僧人。 了华僧人哑着声音道:“师兄,净涪……净涪比丘来我们寺了。”寺监也是心头一紧,仔细打量得了华僧人两眼,确定他没有与他说谎之后,他点了点头,当先一步往外走,边走边还与了华僧人道:“比丘人呢?” “在里间……” 寺监立时转身,利索往里间走。 了华僧人连忙跟上。 寺监到得知客室最里间门外,忽然停下脚步,特意稳了稳呼吸,才抬手敲了敲门。 了华僧人在一旁,看得甚是无语,他低声凑到寺监耳边道:“师兄,净涪比丘修的闭口禅。” 寺监脸皮倒还平常,他对了华僧人点了点头,牛头不对马嘴地道:“师弟,你做得很好。” 了华僧人笑了笑,看着寺监僧人推门往里走。 他没在门外等多久,就见得寺监带了净涪比丘出来,领着他往寺里走。 他目送得净涪与寺监离去之后,才缓步出了知客室,慢悠悠地转回山门前,仍然当他的知客僧。 净涪跟随着寺监一路顺畅地去了相国寺的主持云房。 相国寺的主持清无僧人正在云房中料理寺中杂事,听得随侍沙弥来报,顿了一顿才问站在他面前的随侍沙弥道:“有人去请清开师兄了吗?” 随侍沙弥也是激动,这会儿却正色应道:“师弟去请了。” 清无僧人点头,起身离开案桌,亲带着人去云房之外相请净涪比丘。 净涪比丘见得清无僧人从云房里出来,并未介怀清无僧人的凡俗僧人身份,含笑合掌,弯身与清无僧人无声拜了一拜。 事实上,单凭眼前这个凡俗僧人能入清字辈法号,就知这位僧人不简单。且再看这位凡俗僧人身上闪耀的功德金光…… 无论如何,他当得净涪这一礼。 清无僧人心中也是一惊,但他面上绷住了,视若平常地与净涪还了一礼。 双方见礼之后,清无僧人看得寺监一眼,缓声和他说了两句,便领着净涪入了主持云房。 虽是靖国皇寺的主持,清无僧人的主持云房却甚是清简。这房间里除了有些来历的摆设之外,最最珍贵的,就要数那一尊供奉在主持云房佛龛里的佛陀。 净涪左右看得两眼,又与那尊佛陀拜了一拜,才站直了身来望定清无僧人。 清无僧人面相平和柔软,眉眼间蕴着悲悯,十足的大德之相。 如今见净涪转眼对云房里的佛陀行礼,清无僧人并未因他忽视了自己而生气,反更郑重了几分。 他笑着与净涪抬手,请他入座:“比丘请。” 净涪笑着在客座上坐了。 清无僧人这才在主座上坐下。 坐定之后,他略抬了声音往外道:“请上茶来。” 外间有比丘应声,托了茶盘送了茶水进来。 茶盏才刚摆放到两人面前,外间又有随侍沙弥与座上的两人道:“清开师伯过来了。” 净涪听得,自座上站起相迎。 清无僧人也自座上站起,见他如此,笑着与他点了点头。 也没让他们久等,外间就转入了一个红面大耳的中年大和尚。 大和尚入得里间,抬眼一见站定迎接他的两人,脸色一整,快步走到前来,合掌就与清无僧人和净涪比丘两人见礼。 “我来晚了,师弟和比丘切莫见怪,切莫见怪。” 清无僧人笑着道:“茶才刚送上来,如何就说晚了呢?师兄来得正正好,来,请上座。” 净涪在一旁笑着,并不言语。 这主持云房里的一大和尚一僧人也不在意。 三人再度入座。 清开大和尚转眼定定看得净涪两眼,叹了一口气,转头与清无僧人说道:“比丘还能稳稳地坐定在我们面前陪我们喝茶,想是我们相国寺里没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倒真是可惜了。” 清无僧人闻言,先看得净涪一眼,见净涪面色不变,精、神、气俱是平静缓和,显见是真没有将清开大和尚这话放在心上,虽也松了一口气,但还是笑言道:“师兄你这话说得,仿佛比丘上门就只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能让人刮目相看也似的?” 清开大和尚听得,也知道自己这话容易让人误解,连忙看着净涪说道:“当然不是。只我终于得见比丘,心中欢喜,说错话而已。” 他倒坦然。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世尊亲授真经,我一僧人,自然想要一窥真经经义,别的都是寻常,比丘万莫见怪才是。” 净涪笑着摇头。 识海之中,魔身看得面前这红面大耳的大和尚两眼,又自垂下了眼睑。 ‘这憨货,倒还是这般模样,难怪他被遣到这靖国相国寺之后就再没回到天静寺里去。’ 佛身笑了一声,道:‘他如今在这相国寺中也过得舒坦,又要回天静寺里去干什么?非要让自己闹心呢么?’ 清开大和尚不知道净涪识海世界里双身对他的点评,他仍自望定净涪,大大方方地与他开口道:“据闻比丘为《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在各处游走,敢问比丘如今身上可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清开大和尚问得坦荡自然,净涪也答得利落。 他点了点头。 清开大和尚从座上站起,合掌与净涪弯身深深拜了一拜,正色问道:“敢问和尚可能请得《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观?” 清无僧人在一旁笑看着,脸色未变,也没有插话。 净涪还是点头。 然后,他低头,从身上的褡裢里捧出几张薄薄的纸张,离开身下蒲团,双手递给了站在他面前的清开大和尚。 清开大和尚弯身捧过,正色与净涪点头,便自回了他的位置上,捧着几张薄薄的纸张缓慢而郑重地翻开。 净涪望着他坐下,才转过头去,望向那边厢的清无僧人。 清无僧人合掌与净涪一拜,笑道:“多谢比丘。” 清无僧人的语气平常,音调平稳,并无特意压制的迹象。 显然,他并不担心自己会影响到就在他侧旁的清开大和尚。 清开大和尚也确实眉峰不动,仍自专注而认真地看着手中的簿册。 净涪的目光在清开大和尚身上转过就收回,并不停留。 听得清无僧人这话,他只笑着摇头。 清无僧人看得净涪一眼,忽然笑了笑,直接问净涪道:“比丘此次来我相国寺,可是有事?” 清无僧人即便只是一个凡俗僧人,他也是靖国皇寺相国寺的主持。他相当清楚,这位比丘上他相国寺来,必是有事需要料理,且这事必定是关乎《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这位比丘与《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事情可谓是人尽皆知,清无僧人只一想就知道了。 净涪听得清无僧人问起,也不遮掩,甚是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 清无僧人并不意外,他脸上笑意加深,又问道:“比丘且请说来。” 净涪又自他的随身褡裢中摸出一个褡裢,从那褡裢里掏出一个乌木盒子递予清无僧人。 清无僧人都还没接过乌木盒子呢,单只看见这个盒子,便就顿了一顿,长叹了一口气,才伸手过来接去那只盒子。 他将乌木盒子拿在手上,摩挲得两下,也不打开,便就与净涪问道:“比丘可是见过了原家的原博延?” 见过?没见过? 净涪想了想那石台上结印坐化的白骨,到底点了点头。 清无僧人见净涪面色,虽看不出什么来,但只转念一想,便知道内里了。 他又叹得一口气,却没再问净涪,而是手掌一动,掀开了乌木盒子。 那乌木盒子里,还放着那张纸张和两部书册。 清无僧人拿起那张薄纸看了一眼,默然半响,也不去动那两部书册,甚至又将那张薄纸放回原处,重新合上木盖。 他抬头,目光有那么一会儿的黯淡。 但清无僧人很快定神,他问净涪道:“比丘此来,是想将他的骨灰安放在我相国寺里?” 净涪点了点头。 没有出乎他的意料,清无僧人什么都没问他要,就直接点了头:“可以。” 不说各地佛寺佛刹原就有接纳在家居士遗骸的传统,单从清无僧人与原博延的交情算起,清无僧人也会答应。 他不会让他曾经的交好的友人尸骨无着。 清无僧人知道只要净涪愿意,他甚至可以将原博延的骨灰安放到天静寺、妙音寺等景浩界中任一座佛刹佛寺。可于原博延来说,他必定更希望自己的骨灰安放在这里。 因为……这里是他的故土。 净涪也是为的这重考虑,才到相国寺走这一趟的。 既然清无僧人答应,净涪也没多说什么。 他直接从褡裢里取出装着原博延骨灰的瓷盒,将它捧给了清无僧人。 清无僧人双手接过,也没就这样搁置在他与净涪中间的案桌上,而是将它捧到了佛龛前。 放置好了这个瓷盒,清无僧人那清水净过手,拈香而拜。 净涪也走了过来,拈香拜了一拜。 忙活了这么一番之后,净涪与清无僧人重又回到了他们各自的位置坐下。 早前清无僧人让人送上来的上好茶水还放在他们手边,但已经失却了温度。 清无僧人没注意,随手将那杯茶水拿在手上,掀起茶盖就喝了一半。 微凉的茶水自喉间入腹,熟悉的味道牵引出过往的回忆,令清无僧人一时失神。 他捧着茶盏垂头默然半响,才抬头望定净涪,问道:“他可有遗愿?” 净涪点头,然后却是抬手一指,指向才刚被清无僧人搁置在手边的那个乌木盒子。 清无僧人看得那个盒子一眼,还是没说话,只又将手上拿着的茶盏搁下,去取就在他手边上的那个乌木盒子。 盒子打开,里头除了他刚才看过的那张薄纸之外,还有两部簿册。 清无僧人方才就已经看见那两部簿册了,但因为原博延在那张薄纸上言明了他的一切都将留给替他料理后事的人,故而他才没有去翻那两部簿册。现下他得净涪比丘允许,也就没有这个顾忌了。 清无僧人扫过一眼那两部簿册,抬手取出一部翻开。 他取的那一部是原博延记录的他自己的一生所学,并不是他的一生随笔,不是清无僧人最想看到的那一本。但清无僧人拿着这一部簿册,却没有立时放下,而是顿了一顿后,就一页页地慢慢翻开。 净涪没去在意清无僧人脸色的变化,他就只垂眸静坐,等待着这位清无僧人的回馈。 早在他上相国寺之前,他就已经翻查过原博延。 原氏一族族灭的灾祸缘由他清楚,灾祸后头的事情发展他也都知道,无须再去询问其他。 其实整件事说来也很简单。 原氏一族当年煊赫荣华,自是因为家族中人才辈出,原博延就是其中之一。也正是因为原氏一族族中人才辈出,俱各才能不俗,各有所长,作为原氏一族嫡支子弟的原博延也才能任性地修他所想修,学他所愿学,不必承担家族重担。 可再是人才辈出的家族,也会有坏粥的鼠屎。 原氏一族,也有纨绔。 纨绔平时好玩,只要没有闹出太大的祸端,一切其实也无甚紧要。他们原氏一族养得起那么几个废人。 原氏一族当时的族人也都是这么想的,所以见他们族中那几根坏苗玩得还有分寸,不出格,便没太在意。 可事情都会有个万一,有个意外。 他们原氏一族族中的那几根坏苗确实都不算过分,玩得都在分寸里,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没硬去逼迫谁,但架不住他们原氏一族煊赫惹人眼啊。 想要给他们挖坑的人挖好了坑,选定了人,也都做好了布置,就等着人往里跳。 原家的那几根坏苗阴差阳错地没跳坑,避开了。但孰料,他们避开的时候跳得岔了,竟一脚将他们整个家族都踢入了深渊里。 花花陷阱,他们没落入,但也没全身而退。那几个中了药的原家子原本是想要去他们惯常去的花街柳巷化去药性的,偏偏在那花街柳巷里拉住了几个婢子。 那些婢子原都只是些被主家或是家人因各种各样缘由卖入的花街柳巷。在那种地方里,委实都没有几个干净人。 那几个原家子在花街柳巷里厮混得久了,都知道这些关窍,所以也没太在意。 但偏偏,这几个婢子里有一人,是前不久才被主家卖入的,原还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原还想着绝境自保,却没承想…… 那姑娘受不住,当天就疯了。 而也是那个时候,这姑娘失散了的曾经相依为命的兄长好不容易修得几分实力,花费大力气搜集线索找了过来…… 那姑娘的兄长确实是魔修,但他也知晓这地界是佛门所辖,所以小心遮掩而来,却没想到,他过来之后,见到的会是那样的结果。 那人忍耐着安置好疯癫的妹妹之后,回过头来就对原氏一族下狠手。 他虽只是炼气修士,但魔门手段素来诡谲,他不择手段之下,硬生生的将原氏一族连带着将他妹妹卖入花街柳巷的主家给灭了满门。 他妹妹的前任主家满门皆灭,原氏一族虽然还留下了原博延这么一根独苗苗逃生,但也没好到哪里去。 原氏一族就此断根。 他妹妹前任主家不过是寻常的官宦人家,根基浅薄,没有花费他多少力气,但原氏一族却是显赫大族,族人众多,根脉深植,又有族中子弟在相国寺中修行,这样也都被他发动人力、物力连根拔除。 后来还是眼前的清无僧人见势不妙,请了清开大和尚出手,才将那弟子压住,封入了镇魔塔中。 如此,原博延才得以留得一命。 不然,即便是已经失去了绵延子嗣能力的原博延怕也会是他族人一般的下场。 第501章 无题 清无僧人不知道净涪探查清楚了原氏一族灾祸的内里,他也没打算再在这位比丘面前揭开原氏一族的伤疤。所以翻完了手上的簿册之后,他长叹得一声,抬头望定净涪,沉吟片刻,问道:“比丘是……想要帮助博延补足他的遗憾?” 若眼前这年轻比丘此来仅仅只是为了将原博延的骨灰安置在相国寺,他完全不必让他看见两部簿册,只需将先前的那张纸张递到他面前来就可以了。 净涪对着清无僧人合掌,垂着眼睑点了点头。 清无僧人合掌,对着净涪一弯身,道:“贫僧替原氏一族、替博延谢过比丘。” 眼前这位比丘虽然年轻,但因他两次在竹海灵会年轻一辈中夺魁的经历,因他身上那前无古人的最年轻比丘记录,还有此时还没有补全的世尊亲授真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他的声望之威之隆,一般的大和尚都比不了。 得他相助,必有他的声望加持,那原氏一族的事情就好办太多了。 净涪合掌还得一礼,并未领功。 清无僧人将这事记在心底,便又问净涪,“比丘打算怎么做呢?” 净涪心中已有腹稿,此时见清无僧人问起,他虽没说话,却是抬手将边上的那个褡裢递了过去。 清无僧人接过那个褡裢,上下看了两眼,试探地拉开了褡裢的袋口。 他也只是试探,根本就没有太用力,但这褡裢袋口竟一拉就开了。 清无僧人看得这个褡裢一眼,也知道净涪是早有准备。 若不是他早有准备,如何就能在这个时候拿出一个没有烙印下他自己气机的随身褡裢来呢? 清无僧人并不多话,直接将手往褡裢里一探,从里头摸了摸,直接取出一部书籍来。 光只看封面上的文字,清无僧人便认出了这部书籍的来历。 这是原氏一族某位文学大家的文集。 他随手将手上的书籍放到了侧旁的案桌上,然后又往里一探,还拿出一部典籍来。 这回,看见手上的这部典籍,清无僧人脸色一整,先将手上的褡裢仔细放下,才双手捧着那部典籍放到了那部文学文集的另一侧。 这是一部佛典。 净涪看他一眼,面色始终平静。 清无僧人倒没再看净涪,他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将手上褡裢里的书籍取出了几部放到案桌上后,又将手上的褡裢放到另一侧,转头去看净涪。 净涪见他望来,抬手指了指相国寺的藏经阁所在。 “藏经阁?”清无僧人恍然大悟,却颇有些为难,他沉吟了一下,犹疑着与净涪问道,“比丘是想将原博延居士所誊抄的佛经、佛典和注解的经义放入我相国寺的藏经阁里去?” 他话虽是这样问的,但清无僧人觉得,眼前这比丘约莫不是这个意思。 即便原博延是他早年知交,可清无僧人也得承认,原博延遗留下来的这些佛经、佛典和注解的经义,是没有资格收藏在他相国寺的藏经阁里的。 于佛门子弟而言,佛经、佛典确实都是一般贵重,无有高下之别。但誊抄佛经、佛典、甚至是注解经义的人对经典中经义的领悟和体会,都在他落笔的时候刻录进了经典里。而这些,就决定了佛经、佛典在这些佛门子弟眼中的地位。 毕竟谁都得承认,同样的一部《佛说阿弥陀经》,出自大和尚之手的那部就是比出自一个普通香客之手的那部更贵重不是? 净涪也真的在清无僧人目光中摇了摇头。 他原就没想过要将原博延誊抄的这些佛经、佛典送到相国寺的藏经阁。 清无僧人笑了笑,没太将自己方才的猜想错误放在心上,再去揣摩眼前这年轻比丘的心思。 他凝神想了一会儿,又自抬眼望定净涪,“比丘可是想着,要在靖国这里,替原氏一族修建一座藏书楼?” 是这个意思。 净涪点了点头。 清无僧人侧头看着面前案桌上摆放着的这几部经典,目光转过一圈后,停在了那个褡裢上。 虽然他只是从这褡裢里头取出了案桌上的这几部经典,清无僧人也完全可以确定,这样一个小小的布袋子里头装着的书典书籍,无论是种类还是数目,都比他知道的要多得多。 清无僧人回过头来,正色与净涪合掌一礼,“贫僧替原氏一族、替此间百姓谢过比丘!” 原氏一族是大家,早年间更是人才辈出,若不是因着族中几个纨绔子弟惹来灾祸,起码还能兴盛百余年,甚至还会登临更高的巅峰。 这样的家族,除了家族的人才之外,大半的底蕴都在他们族中的藏书。 可以说,若有哪个人得了原氏一族的藏书,他完全能创建出另一个原氏一族来。 净涪是比丘,是佛门弟子,走的修行路,对于这些藏书不太看重是常事,但他将这些藏书拿出,在靖国国都中兴建藏书楼,那于原氏一族、于靖国百姓而言都是好事。 是大好事! 净涪退让出去,并不受这谢礼。 清无僧人抬头,见得净涪避开,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净涪抬手指了指装着原博延骨灰的那个瓷盒。 清无僧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向那个瓷盒,也明白净涪的意思,但他还是固执地又谢了一遍净涪。 净涪见得如此,便也就不再推诿,坦然受了下来。 那一边厢原本还沉浸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的清开大和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佛经中脱出心神,正正望见清无僧人与净涪的这一番来回,本要接替清无僧人继续劝说净涪,见得净涪此时应下,他也朗声大笑一阵,放声道:“这才对嘛!像刚才那样子的,婆婆妈妈的算什么!” 清无僧人回头看得清开大和尚一眼,回头无奈地与净涪道:“清开师兄他素来都是这般性情,比丘莫怪,莫怪……” 净涪只是笑笑,真没放在心上。 清开大和尚没在意清无僧人的态度,他仍习惯地放开嗓子,转头问清无僧人:“师弟,你和比丘说完事情了吗?” 清无僧人笑笑,很干脆地摇头:“还没呢。师兄有事?” 清开大和尚一拍自己的大腿,盯着净涪道:“我想和净涪比丘请教请教这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虽清开大和尚这话听着像是挑衅,但清无僧人却知道,他这位师兄说的请教就是真请教,没有其他别的意思。 清无僧人回头看了看净涪。 净涪见他望来,脸上自然而然泛起一丝笑意,眉眼之间还是一贯的平静从容。 清无僧人在心底赞了一声,却是放心地回头与清开大和尚说道:“劳烦师兄等上一等,我与比丘还需要商量一些细节。” 大体的方向他们这回算是定下了的,但里头更多的细节,就还需要他与净涪再确认确认。 清开大和尚也没多说什么,他点了点头,催促了一声:“师弟啊,这些琐事快点过了吧啊?” 清无僧人点了点头,面上笑容里带着无奈。 清开大和尚见得清无僧人应了,也没多话,直接低头,还去翻他手上的那几张薄薄的纸张。 清无僧人将自家师兄安抚好,又再度扭头去看净涪,与他道:“这藏书楼一事,比丘不如就交给我相国寺?” 被清开大和尚那么一个打岔,清无僧人索性扫了先前的种种权衡,直接将自己心中最优的方案和净涪说了出来。 清无僧人其实也真的确定,这个方案并不只是他心中最优的方案,还是面前这位年轻比丘心中的最优方案。 藏书楼一事交由他相国寺出面料理,于他相国寺那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既弥补了他对知交好友原博延的那一份愧疚,也让他相国寺在靖国上下落着一份好,让他相国寺积累一份功德,更让他相国寺与眼前这位年轻比丘牵系上一段缘法…… 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而对于眼前这个身边没有追随者没有人手的年轻比丘而言,将藏书楼一事交托给他相国寺,是能省却很多麻烦的一个便宜决定。到底,要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国家修建一座藏书楼,哪怕是比丘阶位的僧人,需要料理的事情也不少。 譬如选址,藏书楼的修建首先就需要确定地点,这里头上上下下扯皮的事情就不少。 又譬如修建,这里头就包括聘请工人、买卖种种物资、确定书楼式样等等等等的事情。 净涪比丘出身妙音寺,常年专注修行。料理这些杂事,该不是他的长处。便是他能料理得过来,他也还有一点不足之处。 这位年轻比丘,他修的是闭口禅。 修闭口禅的人,轻易不能开口说话,否则便是破关。 但净涪比丘不开口和旁人说话,又该如何去打点修建藏书楼的种种事宜? 所以最好的处理,还应该是将这件事情交托给他们相国寺。 清无僧人望定眼前的这个年轻比丘,等待着他的决定。 净涪抬眼,迎上清无僧人的目光回望着他。 清无僧人见他目光望来,愣了一愣,随即却是端正了脸色,郑重道:“若比丘担心叨扰太过,那不如请比丘在我相国寺中开一场小法会。” “我等僧众,久闻比丘大名,若能一听比丘开坛讲经,实是人生一大快事,能无憾了。” 净涪沉吟得一阵,抬手往边上一指。 清无僧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正正望见案桌边上摆放着的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问净涪道:“我以为比丘若要开坛讲经,该是与我等说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净涪笑着摇头,合掌垂眸静坐。 他原本稍显疏远淡漠的眉眼因脸上笑意而显得柔和悲悯,看得清无僧人心中一动。他想了想,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一切但凭比丘决定。” 净涪笑着点头。 那边厢的清开大和尚似乎也正正从经义中脱出身来,抬眼见得旁边的一老一小两个僧人相对而笑,似乎是达成了共识,也没多想,捧了手上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就站起来。 清无僧人和净涪齐齐转过目光来望定他。 清开大和尚却没在意他们的目光,双手稳稳捧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来到净涪面前,盘膝直接就坐到了净涪侧旁,也不管地上到底有没有坐具,开口就与净涪问经。 清无僧人笑着摇摇头,也没说什么,坐在一侧静静地听着。 虽然他没有翻阅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更没有参悟过这一部经典,他甚至还知道这会儿和净涪比丘问经的清开大和尚问的问题是源自他自身的参悟,与他或许不会有太大的关系,他也还是坐定在侧旁,凝神听着清开大和尚的问题,也等待着净涪比丘的回答。 因为清无僧人无比确定,这是一个难得的机缘。 尤其是净涪比丘选定他不久后在相国寺的那一场小法会上宣讲的《佛说阿弥陀经》之后,似今日这般的听净涪比丘与人说起他对《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体悟的机会则更是难得。 于他这样的僧人而言,甚至可能会是他一生中仅有的一次。 清无僧人很珍惜。 净涪注意到侧旁清无僧人的态度,他没说什么,只侧耳听着清开大和尚的问题。 听完之后,净涪认真想了想,还自他的随身褡裢里摸出他自己的那套木鱼,拎了木鱼槌子在手就往木鱼鱼身上一敲。 “笃。” 这清清朗朗的一声木鱼声直接将响在这主持云房里头的两位僧人心头。 如晨钟暮鼓一般,震荡着他们的心神。 明明只是一声简单的最平常不过的木鱼声,清无僧人和大和尚听着,却能听见年轻比丘想通过这木鱼声告诉他们的答案。 清无僧人和清开大和尚俱皆沉默,不发一语,只在心底细细品味着他们从那一声木鱼声中听出来的意思。 这两人中,还是清无僧人先回过神来。 他下意识地望向那个年轻的比丘。 坐在那里的年轻比丘眉目间还带着青年人特有的青春风华,但他低垂的眉眼舒展而平缓,透出一种自然而然的宁静,看着就让人心下安定。 看得这一眼,清无僧人便就低下头去。 清开大和尚倒是静默得更久一点。 好半响之后,他才又抬起头来,和净涪问起了另一个问题。 净涪也只是想了一想,便又抬手一敲木鱼。 还是只那么一声清清朗朗的木鱼声,就让清无僧人和清开大和尚两人陷入沉思。 如此一问一答一旁听的,净涪就在这相国寺的主持云房中待了半日,直待到寺中暮鼓敲响,清开大和尚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停了下来,没再多问。 清无僧人也已经回神,他笑着邀请净涪道:“晚课该开始了,不若比丘与我们一道去小法堂吧?” 净涪也没推托,直接地点了头。 清无僧人回头看了一眼清开大和尚,“师兄?” 因相国寺是靖国皇寺,香火鼎盛,日间来来往往的香客极多,出身天静寺的清开大和尚不惯,早早就搬到相国寺后山修行。也正因为清开大和尚在后山的修行之地与相国寺之间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所以只要寺中没有特殊事情,清开大和尚都是在他自己的修行之地完成早晚课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清开大和尚看得侧旁的年轻比丘一眼,点头道:“那便一起去吧。” 于是,相国寺中的大小沙弥们今日晚课都是惊的。 他们不仅仅见到了久未露面的清开大和尚,还看到了传说中的净涪比丘。 天知道,今日听了华师弟/师兄说起的时候,他们可都以为他说谎了的。虽然僧人修持的戒律里,原就有不得妄语这么一条。 没想到啊没想到…… 净涪没在意法堂下的僧人们炽烈的目光,他只往下扫视得一眼,便望向清无僧人。 清无僧人笑笑,抬手与他一引,道:“比丘请上座。” 清无僧人给净涪安排的,赫然是法堂上首那三个蒲团中最中央的那一个。 净涪扭头,望定清开大和尚。 清开大和尚也笑了笑,同样抬手一引,和清无僧人一般与他说道:“比丘请上座。” 净涪低头想了想,也没多话,合掌各与清无僧人和清开大和尚点了点头,自然地在两位和尚给他安排的位置坐下了。 清无僧人见净涪坐了,也抬手与清开大和尚一引,道:“师兄请上座。” 清开大和尚点头,板着一张红脸,自也在最右侧的蒲团上坐了。 清无僧人在最左侧的蒲团上落座,坐定之后,他往法堂大木鱼旁边愣愣的沙弥看了一眼。 沙弥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双掌一合,头微低。 这既是他与上首坐着的三位和尚、比丘见礼,也是在稳定他自己的心神。 稍稍平定了心绪之后,沙弥长吸一口气,拎起大木鱼侧旁的大木鱼槌子,不轻不重地一敲。 “笃,笃,笃……” 伴随着大木鱼声响起的,是一众小木鱼声。此外,就是一阵整齐而规律的诵经声。 《佛说阿弥陀经》。 不管是因每日里的早晚课习惯了,还是因为他们各自都回过神来了,总之,这一日的晚课还算是让清无僧人满意。 结束了晚课之后,清无僧人也没有立时遣散堂中一众弟子。 相国寺的一众僧人坐定在自己的蒲团上,抬头望着上首的年轻比丘,心中激动万分。 尤其是在主持清无僧人默然扫视着他们的时候,则更甚。 一众僧人挺着胸坐定在蒲团上,昂首望着上方,饱满的精、气、神洋溢,几乎取代这法堂里燃点的烛火,照亮这一片地界。 清无僧人看得他们半响,终于开口说道:“侧旁这位,便是自妙音寺来的净涪比丘。” 法堂下首坐着的一众僧人再也无法自持,眼睛闪亮闪亮的,比此时天边挂着的星子还耀眼。 净涪听得清无僧人介绍自己,感觉到那些目光投注到自己身上,也只是平静点头,合掌竖在胸前,无声与众人见了一礼。 下边厢坐着的一众僧人这时候也都急急地与净涪合掌见礼,也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其他,他们也没开口说话,只沉默着和净涪回礼。 清无僧人见得,无声笑了笑,“比丘未来一个月时间里将在我相国寺中挂单,尔等切莫太过打扰比丘,可知道?” 下首的一众僧人都没仔细听他家主持和尚的说话,当即就点头应声:“是,弟子等谨记。” 清无僧人一听便明白了,他也没再重复,只继续道:“挂单期间,比丘将在我相国寺开设一场小法会,与我等开坛说经,尔等且早做准备,可知晓?” 一众僧人只听清了小法会三个字,呼吸都急了,哪儿还想得到其他? 他们也都只能一叠声地应道:“弟子等知晓了。” 这一次,因是太过激动,他们的应声三五起伏的,并不整齐。 清无僧人倒也不在意,他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弟子铭牌,双手捧着递给了净涪。 净涪接过,也取了他自己的度牒过来,递给清无僧人。 这是挂单惯常的手续,只不过通常而言,这一步都该在各寺各庙的杂事堂由杂事堂的管事僧人料理。 但因为今日净涪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主持云房了,所以也就拖到了这个时候。 第502章 山林胜景 只是,早不给晚不给的特意拖到这个时候,清无僧人也必是有他自己的谋算。 净涪不明显地往下首整齐坐着的一众僧人看了一眼,垂下眼睑。 他既上得了这相国寺来,自然是料想过这些事情的。如今清无僧人行事坦荡,便是有些小小筹谋,也不过是顺水推舟,连着意都算不上,如何就需要大动干戈? 清无僧人和清开大和尚未曾察觉到净涪那一瞬间闪过的心思。他们两人对视得一眼,其中几番来回计较,就只有他们两人知晓。但最后,却是清无僧人退让了。 他率先别开目光去。 清开大和尚咧着嘴笑了笑,转眼却与净涪一合掌,问道:“我那地儿虽离寺里有些远,但清净,正合我等修行,且尚有空置云房,比丘意下如何?” 净涪只用眼角余光瞥见下首坐着的那一众僧人,便与清开大和尚合掌点头,答应了下来。 这些僧人也还就罢了,清无僧人想来也都能拦得下,问题是这相国寺里的香客。这相国寺是靖国皇寺,来往此地的香客大多都是靖国的官宦人家,甚至还可能是靖国皇室一脉。他才刚作为引子在吴国那边厢搅起一大波暗流,若还像块肥肉一样在这些靖国相国寺香客面前晃,只怕不单单是靖国朝廷内宫会多想,便连天静寺那边也会有些臆测。 净涪是不会怕,他们轻易也不敢走到净涪面前来,但这些麻烦事情多了也坏心情,倒还不如一开始就干脆点别让这些人多想呢。而且,与其面对一整座相国寺的僧人,他更愿意应对清开大和尚一个人。 既然净涪应下了,这事便算定下了,当日的晚课结束后,清开大和尚就在相国寺一众僧人谙羡的目光中领着净涪回了后山。 相国寺是靖国皇寺,备受靖国上下尊崇,它的选址和建造自然也很是讲究。而相国寺的后山,能被出身天静寺的清开大和尚选中作为自家洞府的地方,就更是清净自然,叫人一眼忘忧。 尤其是夜间,不见阴森,反而显露出一种山林特有的自然生动。 林中有薄雾蒸腾,有小虫带着荧光纷飞,有异花奇草颤颤地伸着亮着光的花瓣草叶,于夜风中招摇,还有小虫合鸣,此起彼伏。 几如仙境。 净涪望着青山绿林中那一处几乎就是一座小山寺的禅院,侧头看了清开大和尚一眼。 清开大和尚见他脸上表情,得意地笑着,问净涪道:“如何?此处可入得了比丘的眼?” 净涪赞叹地点头。 清开大和尚朗笑一声,招呼着净涪:“走走走,如今时间正好,老僧我带比丘你去看看一处好地儿。” 清开大和尚不是不想直接就将面前的比丘拉到禅房去与他秉烛夜谈,共论佛道,但这会儿净涪比丘才刚来,时间又是正好,清开大和尚心下想了想,到底还是放弃了那个念头,转而向净涪发出了邀请。 净涪倒也干脆,他直接点了头。 得了净涪的同意,清开大和尚连门都没进,直接就拉了净涪转过一条侧道,往山林的更深处走去。 净涪跟随在清开大和尚身后。 他们两人都是修为有成的修士,穿行山林只似夜风,连最为胆小的微虫都没有惊动,便已经来到了他们的目的地。 清开大和尚站定在一处山石上,只望定着前方,连一个示意都没有。 净涪也没多在意,他也抬了头,往清开大和尚望定的前方望去。 那是一片几近数百丈的峭壁,峭壁上挂着一片白布。白布之上,时有白雾蒸腾。白布之下,又是一片幽深的水潭。水潭上,有银光闪闪,如银鳞,又似白玉。 今夜有月,月光明华璀璨,几将一整个世界映若琉璃。而眼前的这一片峭壁,这一条瀑布,这一片水潭,以及这片水潭里自由游动的银鱼,都是这一片琉璃世界里恰到好处的点缀。 净涪静静地望着这一片鬼斧神工的世界,眼中平静却也愉悦。 他的识海世界里,魔身和佛身也都已经睁开眼来,用着同样平静且愉悦的目光观赏着这个美丽的世界。 清开大和尚和净涪在这一片地界站了足两个时辰,直等到水潭里的银鱼隐入水潭深处,头顶皓月潜隐,才转身离开。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包括清开大和尚。 清开大和尚领着净涪一路回了他的禅院,也不惊动随侍他身侧的小沙弥们,自己亲自领了净涪去被安排给他的云房。 送了净涪入屋,清开大和尚也不多打扰,便离开了。 净涪回身打量这个明显日日清扫的云房,也没多收拾,径直就转入了里间,在里间布设的佛龛前站定。 他供了三柱线香入香炉,合掌又和佛龛里的世尊拜了三拜,便在佛前的蒲团上坐了,垂眸入神。 定境之中,净涪无所思,无所想,甚至无所修持,只任由心底映照出刚刚所望见的一片胜景。 银白的瀑布,幽黑的深潭;动的水雾,静的流水。 世界的玄妙伟力,那一刻在他面前掀起了一角,让他为之震颤。 那是人力无法的成就玄奇,也是“破坏”始终无法到达的造化境界。 魔身掌控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可以窥见世界上一切发生或是存在的事与物。理论上,除了人心的莫测玄微之外,此间世界中的一应玄奇造化也都在他的眼底。可真正看到和想见,却是完全不同的。 净涪三身静坐一夜,没有谁去谋算其他,也没有谁去静心修炼,但到得天边升起一片莹白,远处相国寺敲响钟声的时候,推门走出房门的净涪却实实在在地惊到了也正从侧旁云房中走出的清开大和尚。 清开大和尚惊疑不定地看了净涪好一会儿,还抬手在自己眼眶上揉了又揉,才终于确定了眼前所见并非是他错觉。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再望向净涪的时候,表情勉强能够稳定下来。 但即便是这样,到得净涪走到他近前与他见礼的时候,他还得一礼,到底开口:“比丘你……” 他的气息较之昨日更圆浑更平和也更自然,是真的有所领悟? 净涪迎着他笑,没点头,但也没有摇头。 清开大和尚没再继续往下问,他转移了话题,“比丘是要去相国寺里做早课,还是……” 净涪想都没想就摇了头。 清开大和尚见得,又咧开嘴笑了,他乐道:“既然这样,那比丘就跟我来。” 清开大和尚带着净涪出了院子,外间已经等着的两个小沙弥见得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出来,只多看了净涪一眼,便自低下头与,合掌与他们两人见礼问好:“师父,净涪比丘。” 清开大和尚点头,与他们道:“走吧。” 清开大和尚、他身边的两个少年小沙弥,再算上净涪,一共四人,轻身出了这个小山寺一般的禅院。 他们也不往前山的相国寺里去,而是拐过一个转角,还入了山林。 清开大和尚领着三人,边走边解说道:“我们往日里也不在相国寺里做早晚课的,都是在这边……” 净涪一边走一边听着,偶尔还会点点头。 跟随在他们身后的那两个小沙弥虽年幼,修为也都还浅薄,但行走在这山林中却是熟悉而自然,没有半点局促。显见,这两个也是熟门熟路的。 清开大和尚只与净涪解说了几句,便没再多说话,憋了一路。直等到他带着净涪踏入那一片空地的时候,他才转身,表面平静但实则骄傲地望向净涪,和净涪道:“比丘莫怪,这些都是平日里听我做早晚课的生灵,都是熟悉的。也都很守规矩,不会惊扰到我们的。” 净涪望过这坐了一整片山林的各色动物,转头定定望着清开大和尚,面上带出赞叹之色,合掌深深与清开大和尚拜了一拜。 他的识海里,魔身静默着,面色漠然。而佛身却是赞得一声,协同净涪本尊一同,合掌向着清开大和尚的方向拜了一拜。 ‘南无阿弥陀佛。’ 清开大和尚却是摆手,脸涨得通红,却是连声道:“这不算什么,不算什么,只是顺手而为罢了,顺手而为的。” 侧旁跟随着他们身后的两个小沙弥对视一眼,挤眉弄眼地向着清开大和尚的位置笑得促狭。 清开大和尚望见,清咳了几声,再不看旁人,也不说话,板着脸就在他惯常的位置上落座了。 那是山林正中央最大的那一块山石。 这块山石原该是不知哪一年被哪一场大水从山顶上冲下来的,但因着被人日复一日就坐的原因,山石石身上已经被磨得平整而光滑了。 清开大和尚坐定,没去看自己的那两个糟心弟子,只往他侧旁的一块山石一拂掌,请净涪道:“比丘请过来坐。” 净涪也不推托,依言坐了上去。 那两个小沙弥没等清开大和尚请,等也等不来。 他们自己爬上了自己惯常的位置,盘膝坐定。待到他们坐定之后,再抬起头来望向下方的一众兽禽的时候,面上已经没有了其他情绪,彻底地平静了下来。 第503章 法会开始 这整一座山林里,此时连风都是静的。 清开大和尚没去看下方依次绵延开去的一众生灵,左手结印放在膝上,右手拿着木鱼槌子当空一挽,敲落在他身前的木鱼鱼身上。 “笃,笃,笃……” 清开大和尚之后,便是净涪与紧随着他的两位随侍小沙弥。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僧,千二百五十人俱,皆是大阿罗汉,众所知识:长老舍利弗、摩诃目犍连、……” 一厚实两清亮的诵经声回荡在这一座山林,如山间清泉一般,涤荡着每一个听众的心神,滋养着它们的神魂。 下方的一众生灵,不论种类,不论族群多寡,都是安安静静地听着,未曾发出一声杂音打扰。 净涪沉默地敲经,识海里的佛身也是垂眸静坐,口中还在合着清开大和尚三人的节奏念诵《佛说阿弥陀经》,被遮掩起来的眉心处,那一朵金婆罗花印纹似是随着他的呼吸跳动,也像是随着他此刻静谧而安宁的心神游动。 一场早课结束,山林中听经的一众生灵俱各向着上首的四位僧人点点头,悄然退去。 净涪下得山石,却合掌与清开大和尚拜了一拜。 清开大和尚先是不解,但他看见了净涪的神情,都没多想,便稳稳站定在原地,完完整整地受了净涪这么一礼。 这一礼结束之后,清开大和尚也没问净涪缘由,直接拉了净涪回他的禅院,与净涪论说《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自家师父要与声名远扬的净涪比丘论道说经,清开大和尚身侧的两个随侍沙弥自然是不会错过的。所以他们匆匆拿两个大白馒头填了肚子,又往里头灌了几大口清水,便悄悄地摸入了清开大和尚的云房,坐到了清开大和尚和净涪比丘两人的下首。 但这两个小沙弥到底境界不够,底蕴不足,他们只专心听得一小会儿,便昏头昏脑地从那种玄妙境界中脱出。 稳定心神之后,两位小沙弥苦笑着对视了一眼。 可尽管如此,两位小沙弥也没舍得离开,而是坐定在他们自己的位置上,间或抬头打量着上方的大和尚和比丘,间或抓住大和尚话中的只言片语细细斟酌领悟,间或又垂眼入神以恢复他们耗损的心神。 清开大和尚此时没能分出心神来在意这两个随侍小沙弥,他坐在净涪对面,与面前这个在新一代弟子中威名赫赫的比丘据理力争,偶尔辩到激烈处,他的声音高昂得能将他的两个随侍小沙弥吓得脸色煞白,那原本就通红的脸庞更是涨成了血色。 净涪却还平平静静的。他安安稳稳地坐在位置上,呼吸都不乱一下的,他拿定手里的木鱼槌子,偶尔抬手在木鱼鱼身上敲一敲。 每一声木鱼声都会敲落在清开大和尚气机的节点,或抚平他的气机,或解答他的疑问,又或是会接下他的话意,不一而足。 每到这个时候,坐在下头的两位随侍沙弥望着上首那个青年比丘的眼都是定的。 他们随侍在清开大和尚身侧并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的事情,但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一个人可以将这个青年比丘一样的和他们的师父相对。 完全没有! 不过这会儿两个小沙弥看得久了,也就麻木了,同时也平静了,没再将这点小事情放在心上。 清开大和尚拉着净涪论道辩经,一拉便是三天三夜。 最后还是清无僧人眼见后山一直没有动静,亲自从相国寺中走出,来到清开大和尚这一处禅院里请人。 清开大和尚察觉到清无僧人的气机出现,虽然还是没有尽兴,但也没再拉着净涪。他合掌与净涪一拜,道:“比丘等一等。” 净涪无声点头。 清开大和尚起身,亲自出去迎清无僧人。 清无僧人边往里走,边问清开大和尚,“师兄,你别不是这么几天一直拉着人不放吧?” 清开大和尚就在侧旁走着,没答话,浑似没有听见。 清无僧人运了运气,到底将气喘匀了,却也一直没再去看清开大和尚。 清无僧人入得屋内,先就向站起来迎他的净涪合掌一拜,后又打量得片刻,问道:“比丘可需要再休息休息?” 净涪摇了摇头,看着清无僧人的目光中带着询问。 清无僧人仔细打量过净涪,见他神思活泼,精气圆满,并不似有太大损耗的模样,心下松了口气,暗自将已经准备好的小法会再往后推得两日。毕竟日子还没有正式确定,现下再将日子往后推一推并不是什么难事,清无僧人这决定做得很是利索。 他仔细问过净涪日常之后,便又告辞了。 离开之前,清无僧人特意让清开大和尚送他。 净涪只是一笑,立在原地送走了清无僧人之后,又与两位随侍沙弥阖首点头之后,便自回了他暂居的云房,仍在佛龛前的位置上盘坐入定。 定境中,佛身不断梳理这三日三夜论道所得,整理着他从清开大和尚那里得来的体悟,使之沉淀成他自己的资粮。 佛身沉淀着自己的所得,魔身也借着佛身所得的资粮开拓自身的道,便连净涪本尊,也在双身积累沉淀的同时不断明悟己身。 净涪忙,忙得不亦乐乎。而作为这一场延续了三天三夜的辩经论道的另一方,清开大和尚此时也是痛并快乐着。 清无僧人拉着他喋喋不休,一遍一遍地与他提醒,听得清开大和尚耳朵直发痒,但他知道自己理亏,也就始终没有打断清无僧人,老老实实地听着清无僧人絮叨。 清无僧人看着抓头挠耳的清开大和尚,最后沉默了许久,终究只是叹了一口气,停下他那一遍遍的重复,与他说道,“师兄,后天的小法会你也需得出席的,可别又忘了。” 这样的前科清开大和尚还真是有过的,而且为数不少。清无僧人不得不再次郑重提醒他。 虽然清无僧人也知道那几次的事情根本就是清开大和尚着意为之的。 清开大和尚忍不住又挠了挠头,面色有些犹疑。 说实话,他真不想去。 尤其是这会儿他和净涪比丘辩经辩得正兴起,收获更是不少,他可不愿意去见那些满肚肠心思的人。 不过他也知道,这一回他不去还真不行。而且,这是净涪比丘的小法会…… 清开大和尚到底点了点头,应道:“我知道了,必不会缺席的。” 清无僧人见他脸色,便点了头,再不叮嘱其他。 清开大和尚送走清无僧人,回到他的云房一看,哪里还有净涪? 两位随侍沙弥见得清开大和尚面上表情,顿了一顿,上得前来回话道:“师父,比丘回他自己的云房去了。” 清开大和尚听得,着意感知了一番,却愣是没察觉到安排给净涪的那云房里有他的气机。 他倒没想过自家的两个弟子会对他说谎,只对净涪的禁制造诣惊了一下,便将这件事放下了。 他与两个小沙弥道:“你们也回去好好准备,后日里净涪比丘在寺里有一场小法会,你们也去听,能有不少收获。” 两个小沙弥齐齐应了。 清开大和尚挥退了他们,将自己关在了静室里。 他完全不担心净涪比丘会不会因入定而再一次耽误了小法会,这一段时日的相处,已经让他摸到了一些这位比丘的行事准则。 这比丘答应下来的事情,少有悖逆的。 让人放心得很。 没让清无僧人失望,小法会开始的那一日清早,清开大和尚连同净涪一道,出现在了相国寺里。 结束早课之后,一番调度安排之后,一众香客陆续入了法场。 见得香客到齐,清无僧人与清开大和尚一点头,又和净涪合掌拜了一拜,当先入了法场。 清无僧人坐定之后,清开大和尚也和净涪点了点头,便走入了法场里。 清无僧人和清开大和尚两人分坐在法场的左右两法座,只留下中央最上首的那一个法座空置。 法场上安排的僧人见得清无僧人和清开大和尚落座,又是一拉长钟钟锤,敲出一声悠长的钟声。 “当……” 这一声钟声敲响,法场中众人肃穆。 净涪缓步,自布帐后走出,转入法场。 那一刻,钟声敲响,日光垂照,有微风吹拂,舒卷着撩起净涪袍角,带出一种特别的气韵。 这种气韵铺展,须臾间将整一个法场团团拢住,一整个法场的界域都为净涪所掌控,随他动而动,随他静而静。 净涪入得法场,上到法座,只轻飘飘地往下首扫了一眼,便将目光收回。 他微垂着眼睑,合掌与下首众人微微弯身,便自坐正,拿起身前摆放着的木鱼槌子一敲。 “笃。” 这一声平平常常的木鱼声,在此时却恍如天音。 它似乎从天际而来,又仿佛回响在众人心底,缥缈莫定,悠长安闲。 也仅只是这一声,便在顷刻间将这一整个法场里坐满的香客、僧人、和尚拉入了另一个世界里。 那一个世界,是一个只看一眼便会让人心生诸般喜乐,忘却种种愁苦的世界。 不论是香客还是僧人,又或是大和尚,不管是谁,望见那个世界的第一眼,都会自心底浮起一个名字。 “极乐世界”。 第504章 小法会 只是一眼照见,极乐世界的诸般喜乐便落入人心人眼,使人沉醉,以致念念不忘,心生向往。 但除了这场小法会上的这一众凡俗之外,不同境界、不同修为的佛修子弟们却还能从这一个显化出来的极乐世界中看到更多更不显于外也更让人目眩神迷的东西。 那是净涪佛身于《佛说阿弥陀经》的体悟与认知。 而现在,在这一场小法会上,他与净涪本尊也坦坦荡荡地敞开了来讲,任由下方一众听众体悟领会。 或许这场法会里的绝大部分人都会被他们所见的那个庄严世界吸引去了所有精神,不会知道净涪此时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掩盖在那个世界里的又都是什么样珍贵难得的体悟,他们不会知道,也不能理解。真正能掀开那层布盖看到内里的,或许就只有寥寥三两人。 可净涪和净涪佛身都不在意。 听不明白听得明白,能领悟不能领悟,于他都无甚紧要。他只是说了出来而已。 听得懂的会懂,不懂的始终也还是不会懂,净涪佛身不强求,本尊自然更不在意。 敲完了一遍《佛说阿弥陀经》,净涪眼睑一抬,目光往下方扫得一眼,又自然而然地收回。而他拿着木鱼槌子的手腕一转,还自敲落在身前木鱼鱼身上,又是一个清亮的声音。 “笃。” 座下听经的人甚至都没意识到一遍《佛说阿弥陀经》已经敲完的事实,就再次沉浸在了那个世界中。 倒是清开大和尚在那刹那的停顿中撩起眼皮来看得中央的净涪一眼,才又闭上眼睛,安静听经。 这一场法会不过是小法会,预定的时间并不长,半个时辰而已。 半个时辰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当净涪敲下一个结音的时候,下方听经的人泰半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净涪却不以为然,他合掌向着四方拜了拜,送走四方菩萨、十方罗汉,便起身下得了法座,走入了内帐中。 清开大和尚跟随在他身后,入得内帐后,他来到净涪面前,面容肃正,郑重地合掌向着净涪拜了下去。 “多谢比丘。” 为了相国寺,为了这相国寺里的一众僧人,清开大和尚自觉自己该有这么一谢。 净涪微微摇头,抬手就将清开大和尚扶起。 大恩自来不言谢,清开大和尚也就没坚持。他转身望着法场中那些听众,眉眼带笑。 这些啊,都会是相国寺日后兴盛的根底。 哪怕这些人中很大一部分都听不明白净涪比起在这场法会中真正贵重的玄妙,今日这一场法会过后,极乐净土世界也只会在他们心底刻下一道印记。 印记在,他们就会对极乐净土念念不忘,且向往不已。所以这印记,亦是一个种子,是佛缘的种子。 这佛缘的种子重要又不重要。因为这样的事情清开大和尚也一样能做,且能做到同样的娴熟和举重若轻。 真正让清开大和尚为之侧目的,还是这位年轻比丘在法会上坦荡开讲的领悟和体会。 这才是真正指引那些僧人修行方向的路标。 虽然这种指引模糊且虚淡,但清开大和尚能从这些指引中揣摩出它大体的内里和来历。 那是一条完整且可行的道路,然而…… 还不到它真正该出世的时候。 清开大和尚仔细想了想此时景浩界佛门的种种事态,想起天静寺以及天静寺辖下各座分寺间的暗流,又想起在各地行走的那位恒真僧人,还想起了天静寺中诸位师兄弟的决意。 饶是清开大和尚,也不由得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其实真正探究起来,这一切的根由,还是此时立在他身侧的这一位年轻比丘。 是自这位年轻比丘出世之后,才有了世尊亲传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也才有了后续的一切发展…… 清开大和尚没想过为此而对这个年轻比丘生出怨憎。 他没有,天静寺里的师兄弟没有,就连分驻在各分寺里的师兄弟也同样没有。 是非因果,一切早有前定,如今只是由因结果,也只有让他们这一代人撞上了而已。 净涪能察觉到侧旁这位大和尚心绪的浮动,但他始终没有回头,连看清开大和尚一眼也无,只是立在一侧,默然看着前方法场,看着那法场里的一众听众。 过了一会儿,清无僧人也从那会场走了出来。入得内帐里,他也是当先合掌向净涪道了谢,才另站到一侧。 三人站立在内帐里,直等到法场中的一众听众陆陆续续散去,才在清无僧人的引领下去了他的主持云房。 待三人俱各坐定之后,清无僧人便将藏书楼的前期事宜与净涪简单地说了一遍。 他甚至取出了一张地图,在靖国皇都郊外一片地界上用手画了一个圈,“我觉得,藏书楼建在这处地方会比较合适。” 修建藏书楼这样的事情,劳动不了净涪魔身。 魔身也完全没有出手的意思。 净涪站到地图前,看得两眼便点了头。 清无僧人完全不意外,他另又取出一张图纸来递与净涪,“比丘,这是预期的样板。” 净涪接过,看得两眼,见里头虽然大体中规中矩,但细节上多有别出机杼的地方,可见画出这张图纸的人确实是用了心思的,他也就同样点头了。 清无僧人拉着净涪将一应琐事简单地过了一遍,向来对这些事情敬谢不敏的清开大和尚坐在一侧,倒是难得的没有弃之侧旁,也着意听着。 虽然其实也不是很上心。 将这藏书楼的所有事情都过了一遍后,清无僧人边收起这些资料,边迟疑着问净涪:“这藏书楼不日将动工,也该很快就能完成,不知比丘你……”“愿不愿意在这藏书楼里留下些什么?” 清无僧人说的很快完工可真不是虚言。在修士的世界里,有的是方法保质保量地快速完成这样的修建。 修建不需要多费心,真正耗费心思的,其实还是这藏书楼里的藏书,以及如何将藏书楼的声名传扬开去。 要让这座藏书楼在百姓心中留下印象,是一件比修建藏书楼还要有难度的事情。 但依照相国寺在靖国的声望以及原氏一族在靖国百姓心目中的印象来看,这难题其实也没多难就是了。 尤其是,在有更好更简单办法的当下…… 清无僧人望定眼前的年轻比丘。 净涪只是默然了一瞬,便摇了头。 这藏书楼里收藏的是原氏一族的藏书,是原氏一族在此间留下的最后痕迹,净涪只是一个过客,与原氏一族有因果。但在这一场因果了结之后,再和原氏一族牵扯上关系却是不必。 眼前的比丘既摇了头,清无僧人只是在心底为原博延叹得了一声,便没再坚持。 若这位年轻比丘能在藏书楼中留下什么,藏书楼便算是得了这位比丘的庇护,日后保不定还能出现另一种有别于血缘的传承,至万万年而不衰。 现在倒是可惜了。 清无僧人也只是这么一想,便没继续,他坐在一侧,静心听着清开大和尚和净涪两人辩经。 辩的也不是什么,正是那一部最基础也最熟悉的《佛说阿弥陀经》。 清无僧人才刚在小法会上听过净涪的讲经,这会儿再来听他们两人的辩经,心中感触颇多,一时便将所有繁杂心思抛诸脑后,只一遍遍地咀嚼着经文,体悟着经义。 这么一场辩经下来,三人各有所得。而他们这三人中,又要数清开大和尚收获最多。 净涪虽也有所得,但到底还是不如这位以《佛说阿弥陀经》作修行根基的大和尚来得便宜。不过净涪也没多在意就是了。 三人各自整理一番之后,就又到了晚课时候。清无僧人是凡俗,法会的时候因陪在净涪与清开大和尚身侧已经错过了午膳,却再不能错过晚膳,故而在中途离开了一会儿,填了肚子后才重回到主持云房来领清开大和尚与净涪去法堂。 他们三人抵达法堂的时候与往日并无差别,也还是在寺中一众僧人都入座后才从后殿走入正殿。但这一回,清无僧人和清开大和尚两人在踏入法堂的时候,都被自下首投注上来的灼热目光烫得心颤了一下。 也就是他们两人心境都极佳,把控得住自己,才没有在寺里这一众弟子面前漏出什么痕迹,还是稳稳地在他们的位置上落座了。 坐定之后,两人各自拿目光瞥了一下也坐下来的净涪。 与清无僧人和清开大和尚比起来,净涪才是真正的久经阵仗。 他平平静静地坐定在蒲团上,还如往常一般合掌点头,拿起身前的木鱼槌子敲经。 许是这相国寺晚课恰就轮到这一回,他们这一日的晚课还是《佛说阿弥陀经》。 不得不说,相国寺里的僧众虽大多都是凡俗僧人,但他们也都是真真正正的僧人,哪怕此时他们还是心潮澎湃,激荡难平,到得法堂侧旁的大木鱼敲响,他们还是定下心来,认认真真地念经。 晚课结束的木鱼敲响,法堂下首坐着的一众僧人也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定在他们的位置上,只拿着一双眼睛望向上首。 他们确实是想要去巴望净涪比丘的,但到底,他们的目光还是落定在清无僧人身上。 清无僧人笑得无奈,他转了头,问道:“比丘……” 净涪扫了下首一眼,见那些僧人眼底俱都涌动着熊熊燃烧的火,无声地点了点头。 清无僧人大喜,合掌向着净涪比丘拜了一拜,但却是什么话都没说。 他也没有什么话能说得出口的。 单只道谢太过单薄,待要许诺相报又觉得无力,所以到了最后,他也只能将这一份心情压在心底。 净涪合掌还了一礼,待坐正后,还自拿起了木鱼槌子,又是轻轻一敲。 还是《佛说阿弥陀经》。 净涪这经一敲,便敲到了深夜。 到相国寺的这些僧人精神疲乏,再也支撑不住了,他才停下动作,合掌向着前方拜了一拜。 到得那个时候,这法堂里真正还神采奕奕的也就只剩下清开大和尚和净涪两人了。 清开大和尚带净涪回后山的时候,却还是郑重与净涪拜了三拜,正色道了谢。 第505章 净涪离开 这一场小法会结束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净涪都只与清开大和尚一道待在后山里。所以哪怕相国寺里的一众僧人等待他的出现等到望眼欲穿,相国寺外慕名而来的香客来了走走了来,也没有多少人再得见过净涪。 作为能随时拜见净涪的为数几人之一,清无僧人这些日子就难得有个安生的时候。哪怕他身为相国寺当代主持,也实在吃不消。 尤其是对上便装而来的靖国当代国君的时候,清无僧人更是无奈。 他叹得一口气,合掌与这位国君见得一礼,口中称道:“陛下……” 靖国国君畅笑一声,旋身在蒲团上落座,回首与清无僧人道歉:“清无大师,打扰了。” 清无僧人只得笑了一下,仍和这位国君东边一处西边一下地闲聊,聊到最后,靖国国君面前的茶盏都添了两回水了,才在国君似笑非笑的目光注视下入了正题。 “陛下此次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靖国国君见清无僧人装傻,心下摇头,但还是接了清无僧人递过来的梯子,“听闻妙音寺的净涪比丘在寺中挂单,朕慕名久矣,欲亲自拜见一二,不知大师能否应允?” 清无僧人是真的无奈,他叹了口气,道:“陛下要求见比丘,不是老僧我答应了就可以的,得比丘自己答允才是真可以。” 靖国国君点头,仍自望定清无僧人,“朕自也是知道的,但朕觉得,还是该先问过大师才好。大师觉得呢?” 清无僧人迎着靖国国君的视线回望过去,半响后,他叹道:“若陛下相信老僧,那便请陛下就此归去,自此绝口不提此事。” 清无僧人没让靖国国君去看看吴国现下的情况,因为那没用。他们靖国的这位国君和吴国那位国君实在是大不相同。 吴国那位国君君权下放,朝中多的是老臣、世家掣肘,但他们靖国的这位国君,却是大权独揽,此时靖国朝野上下,除了他们相国寺还有些能力之外,真没有什么人能够动摇到这位国君的君权。 可以说,若他们国君想要长生不老药,靖国朝野上下连个说不字的都不会有。更别说会像吴国那样搅动一浪又一浪的暗潮了。 靖国国君目光闪了闪,他的手指摩挲着茶盏的边沿,感受着杯盏上淡淡传开的温度,“大师,如果我说,我想见净涪比丘并不是为的长生不老药呢?” 清无僧人下意识地转过目光上下打量他们这位国君。 他们这位大权独揽的国君此时已过四十,但目光还自炯亮,几若青年。而青年时候的国君,还是一个无比仰慕佛法想要出家修行的居士。 清无僧人仿佛被这样的目光烫了一下,他急急地垂下眼睑,匆忙躲避了开去。 靖国国君得见,心下反而涌上了一线希望。 他摩挲着茶盏边沿的手指都在抖,抖得连茶盏里盛着的茶水都荡起了一圈圈涟漪。 真的,真的有希望…… 清无僧人虽然没有再望向靖国国君那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望见这位国君的失态。 他转过头来,正色与这位国君问道:“陛下,哪怕只是有希望,哪怕这一世不可能走得长远,你还是想要踏入佛门修持佛法吗?” 靖国国君稳住手,将手上托着的茶盏平平放在了案桌上,才在清无僧人的目光中认真而郑重地点了头。 “朝闻道,夕可死。” 清无僧人沉默得许久,终于答道:“陛下,找净涪比丘是没用的。” 靖国国君当场就皱了眉头。 清无僧人这回却没看他,“确实,在那一场法会中,寺中的弟子确实是收获颇多,但这位比丘他本身并没有太过涉及这些。老僧我觉得,比丘虽然对如何让凡俗修行有所了解,但此间因果似乎并不是着落在他身上。” “该是另有其人。” 清无僧人转头望向外间天地,却还是和靖国国君道:“陛下啊,你得等。” 靖国国君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问他:“得等到什么时候?” 靖国国君不怕等,但他怕自己等不到。 清无僧人顿了顿,答道:“等到那个人的成长,等到那个时机的到来,就是到时候了。” 靖国国君沉默。 清无僧人笑着回头望他,见他表情,扬了扬眉,笑问道:“怎么?陛下你还在怕?” 靖国国君笑了一下,却是难得坦然地点头:“怕啊,为什么不怕?” 清无僧人大笑了一声,给了他一个定心丸,“你放心,若你还能坚持,你必定是能等到的。” 靖国国君相信清无僧人。 清无僧人他可不仅仅只是一个相国寺凡俗主持而已,他生有神通。 既信了清无僧人,靖国国君也就没再坚持要去拜见净涪,他很快转移了话题,“大师请放心,原氏一族藏书楼很快就能修建好了的。” 清无僧人点头。 果然如靖国国君所说,清无僧人所想,原氏一族的藏书楼只用了半月不到的时间便修建完毕了。 藏书楼建好之后,便该将原氏一族的藏书收入藏书楼中,也该有一场正式的宣告仪式。 清无僧人挑定了日子,确定好一应仪程之后,便带了这杂七杂八的东西去后山寻净涪。 净涪原正与清开大和尚论道辩经,见得清无僧人进来,便站起身与他合掌见礼。 清开大和尚见得他,脸顿时就拉了下来。 清无僧人不以为意,他合掌与净涪还了礼,又笑着和清开大和尚点头打过招呼后,就坦荡而自然地坐在净涪的另一侧位置上,随手将他怀里捧着的物什堆到一侧,侧耳认真旁听。 等到清开大和尚与净涪的辩经告一段落之后,清无僧人才边与净涪说了话,边拿过旁边的东西摊开展示给净涪。 “比丘看,我选定的开楼日子是这个。这些是开楼仪式的仪程,还有这些,这些是那日邀请出席仪式的宾客……” 净涪几眼扫过,便将那些东西推回给清无僧人。 清无僧人见净涪都无其他意见,便另问起了一个问题,“那日的仪式,比丘要出席吗?” 净涪摇了摇头。 清无僧人细看得他一眼,便了然地点头,再没多问。 日子其实过得很快,所以很快就到了清无僧人选定的那一个开楼吉日。 因净涪没出场,清开大和尚也不耐烦应付这些事情,又因此事关于他曾经的至交,所以清无僧人亲自做了一次主礼人。 靖国国君亲临,拉开了藏书楼匾额上遮挡着的红绸,露出了内里的黑底金字匾额。 靖国国君开幕之后,便轮到了清无僧人。 当他亲手捧着原博延的那一部日常随笔踏入藏书楼,将随笔安放到藏书楼中属于它的位置的时候,清无僧人仿佛能够看见他身上一条因果线断去。“南无阿弥陀佛。” 他低唱得一声佛号,合掌垂首,向着虚空拜了一拜。 净涪魔身转眼望定那个在此刻格外苍老佝偻的身影,转眼问佛身:‘你觉得……这位清无主持,会是什么来历?’ 佛身听得魔身这句问话,转回望定清无僧人那边厢的目光,摇了摇头,‘你觉得他另有来历?’ 魔身没有答话。 佛身笑笑,又道:‘佛门里,可不是身有神通的人就必定得有别样来历的。’ 魔身沉默少顷,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哦。’ 魔门、道门向来修身修性,一切神通手段俱都有所来历。但佛门不同,佛门修心修身,功夫到了,领悟到了,神通自生,并不就必得与魔门、道门一样,都要自己勤奋修持。 净涪本尊往识海里扫得一眼,便又淡漠地收回了目光。 藏书楼落成且正式运转之后不久,净涪便与清开大和尚、清无僧人告辞。 清开大和尚不舍,但他始终沉默着,没留净涪。 清无僧人也是一般,他亲自将净涪的度牒送还给了净涪,取回了净涪身上的相国寺弟子铭牌。 但到得他收下净涪递回来的那一枚弟子铭牌的时候,清无僧人左右扫了一眼,到底忍不住问净涪道:“比丘可否告知,真正牵系我等机缘的那人……到底是谁?他来自何方?” 净涪听得他问起,也不奇怪,只抬手往静檀寺的方向指了一指。 清无僧人和清开大和尚同时顺着净涪的目光望去,清无僧人似乎想起了那一日,在那一个位置上空出现的世尊法相,他腾地扭转目光,询问也似地望定清开大和尚。 清开大和尚也想到了那一日,他点了点头。 清无僧人傻了似地在心底一遍遍地重复。 静檀寺,静檀寺,静檀寺…… 明明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让清无僧人心潮澎湃,难以平息。 他站起身来,肃容跪下,向着西天大礼叩谢。 清开大和尚叹了口气,垂眸合掌。 待到清无僧人和清开大和尚都整理好了心情之后,净涪再一次与他们辞行。 清无僧人、清开大和尚领着一众寺僧将净涪送到了山门外,来往的香客静默站在两侧,无有一人打扰。 净涪合掌,与送行的众人道别,便自转身,沿着长长的石阶慢慢走下。 他自佛寺山门走出,穿过红尘,步步去往更高更远的地方。 山风吹过山林,枝叶婆娑。山林中,有数不尽的山禽山兽自林间探出头来,望着那道颀长的身影远去,远去,直至彻底消失在它们的视野中。 第506章 魔子秘境 收走了原博延的那一片贝叶之后,这天静寺辖下地界已经没有了散落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故而净涪未再在各地转悠,直接便出了天静寺界域,寻道转入了妙安寺界域。 净涪的动向时刻有人关注,所以很快的,这一条消息便传遍了各地。 天静寺主持清见大和尚倒不需别人来报,他自己便在定境中照见了净涪的动向。 “偌大一个天静寺界域,《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却只有七份么?” 清见大和尚其实并不知道《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到底有多长,但他知道这部经典到底分作了多少份。 三十二。 只有三十二分。 那“应化非真分”就是最后一分。 而这三十二分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散落在天静寺界域的,仅只有七份。 净涪那比丘现下手上确实是握着八分经段凑成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但别忘了,其中一分,是他从妙音寺地界上拿到的。他真正在天静寺界域内收取的,其实就只有七份。 只得七份。 清见大和尚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能有这七份,怕还是因为天静寺辖下的界域面积宽广呢吧。 总数三十二分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七分落在天静寺地界,剩余二十五分,应在剩余的六分寺地界里。其中,大半数应该是在妙音寺,且那数量必定是要比从他们天静寺这边得到的多。 清见大和尚心底浮起一片景浩界地图,地图上,一个个界域界线清晰。 清见大和尚凝望着那甚至比他们天静寺界域面积一半还少的妙音寺界域半响,才终于将那面地图散去。 无缘到底是无缘。 清见大和尚垂眸,阖目静坐,渐渐入得定境。 与清见大和尚一般动作的,还有妙音、妙潭等六分寺的各位大和尚。但与清见大和尚的复杂心思不同,其他各位大和尚的心思也颇为复杂,可都及不上清见大和尚的沉重。 唯有恒真僧人…… 他沉默得半响,才自抬头,继续与座下一众僧人说经。 净涪不太理会旁人的这些心思,他安静地行走在路上,每日修持。或有触动灵机,他便随意寻一个地方布下禁制,入定静悟。及至灵机消散,他又开始上路。 他这一路行走,除却方向不变之外,一切皆未曾着意而为,堪称潇洒。 但偶尔闲暇,他也会听一听识海世界里的魔身与他说起外间的种种事宜。 ‘岑双华又去找了沛哥儿……’ ‘沛哥儿现在已经基本将程家握在手上,那些魔傀宗的人在他几番动作之后,基本都影响不了什么了。’ 提及程沛和魔傀宗的那些事情的时候,魔身眼底闪耀着趣味的光。 ‘说起来,沛哥儿的手段也还是挺不错的。’ 他几番出手,连消带打的,魔傀宗安插在程家的人不是都归附到他的羽翼下,就是被除去了,连带着魔傀宗的一小部分底蕴都落到了他的手上。 ‘程家这段时间混得风生水起,眼看着老树焕发新枝,旁人看着眼热,想要将它拉拢入局倒也不稀奇,岑双华只能算是其中之一。但所有人中,还真要数他最为坚持。’ 偶尔的时候,佛身也会接过话题,作一些点评。 然而,即便他们对岑双华的坚持也有些讶异,但他们对程沛的选择其实也很确定,始终没有动摇过。 ‘沛哥儿他……不会同意的。’ 岑双华确实有能力有手段有心胸,但他偏偏缺失了最为关键的一环。 实力! 足以让他所设立的散修组织真正在景浩界中立足的实力。 修士的世界里,真正的话语权,握在实力强横的修士手里。 散修组织…… 一个新立的散修组织,它有什么呢? 实力、资源、人心? 它又有哪一样了? 它拥有什么能让它真正扎根景浩界的东西么? 没有! 一个都没有! 或许以后会有,但绝对不会是现在。 毋须他师父司空泽与他将这些内里一一梳理清楚,程沛自己也能看得明白。 岑双华确实有野心,但天时、地利与人和,他一个都没有。 散修?此时景浩界中的散修,是真正的散。 修为散,根基散,资源散,人心散,这样的散修聚集在一起,哪儿又有可能在道、佛、魔三门手上争得一片立足之地? 说到这里的时候,魔身轻笑了一下,‘说起来,这岑双华倒是真不错的。’ 佛身抬眼望向魔身,‘嗯?’ 魔身话音有异,‘沛哥儿拒绝了他,他也没有生出嫌隙,只是笑言两句便放过,此后也没有再提起,看着倒真是将沛哥儿当知交好友了。’ 佛身听得,脸色不变,只淡淡道:‘人么,总会有成长的时候。’ 岑双华继续折腾他的散修盟,程沛也继续打理他的程家,而心魔宗的皇甫成,也终于踏入了甄选魔子的秘境。 那一日,魔身自识海中转眼望着心魔宗的方向,定定地看得半响。 佛身也自识海中显化出身形来,却没作声,只默然静坐。 便连净涪本尊,也停下往前迈进的脚步,随意寻了一个地方,垂眸入定,于识海世界中与魔身、佛身一道,望定心魔宗所在。 魔门地界上空,一个世界的虚影张开。内中有山有水,有人有兽,有家国有城池。行人在虚影里往来,言笑晏晏,栩栩如生。 这景浩界中,望向那一片虚影世界的,并不只有净涪,还有很多很多的人。 也包括了左天行。 左天行出了定境,却没有走出静室,他坐在静室的蒲团上,抬首望定那个虚影世界。 “又是一次魔子秘境开放。” 很多人张望着那个世界,为这个一代只有一次的奇迹赞叹,但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知道,那一个世界所以如此生动灵活,全是因为那一个秘境里埋葬了太多太多的人。 万万年间死在这秘境里的人无可计数,而他们的血、肉、魂灵、神魄,所有的一切,都化作那个世界的养料,才养出了那样一个生活的世界。 一个个上报了名姓的魔门子弟身上的铭牌浮起一道流光,流光闪烁,与上方的世界虚影呼应。同时,这枚铭牌也在提醒着它的主人。 皇甫成握着铭牌的手紧了紧,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脸上笑容还没有散尽,那铭牌上的流光便化作一披光帛,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内中。 随后,这道光帛便形成一道流光,须臾间投入了上方那个世界虚影中。 净涪和左天行清楚看见那个世界里多出了一个皇甫成。 其实也不仅仅只有一个皇甫成,几乎是同一时刻,一道道流光投入那个世界里,映照出一个个魔门子弟的身形。 许成益依旧没有进入这一场秘境,而令净涪和左天行稍稍有点惊讶的是,原本也该踏入秘境的江靖达依旧稳稳地站定在心魔宗里,没有一丝一毫要踏入秘境的迹象。魔身瞥了江靖达一眼,望见他平静的表情,不甚在意地道,‘他果然还是没有那个胆子。’ 江靖达最擅长的就是明哲保身,在他询问过许成益,并从许成益那边得到警告之后,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半点不奇怪。 事实上,江靖达也只权衡了半日,便彻底的拿定了主意。只是主意他是拿定了,可真正将主意落到实处的时候,江靖达却第一次怀念起了他的师叔。 他师叔心窄。 心窄向来和他师父心宽不对付,尤其是心眼更小。在心窄的得意弟子李昂被净涪关入镇魔塔之后,心窄看江靖达的目光都不对了。如果他师叔心窄还活着,不论是为了堵他师父的心口,还是为了给他自己出一口气,他师叔都必会出手阻拦。 到得那时,只要江靖达他一个顺水推舟,再搪塞过他师父,一切也就稳了。 偏偏,他师叔死了。 他师叔已经死了,心魔宗里再没有人会只为了看他师父不高兴而特意出手阻拦他,在这个魔子秘境将开的当口上寻他晦气。 无奈何,江靖达只能自己来。 自己制造一场不大不小恰到好处的走火入魔,于他而言虽然还是第一次,可结果也已经能让他满意。 他师父不知道能不能看出个中内情,但心魔宗撤下了他的报名却是事实。 他顺理成章地退出了这一场魔子争夺。 江靖达的事情,也就只有净涪和左天行分出一丝心神转了一眼,其他人等却没有谁注意到他这一个心魔宗弟子。尤其是他化自在天外天上高坐的天魔童子,更是连看都没看江靖达一眼,直接望定那入了魔子秘境的皇甫成。 他细细打量得皇甫成两眼,又转眼望定那处魔子秘境。 天魔童子是何许人物? 景浩界魔门的魔子秘境在旁人面前或许还能保持得了几分神秘,但在天魔童子面前,却是两眼便将它内外都看了个清楚明白。 “原来是一件秘宝。” 不是先天灵物,不是镇运灵宝,单只是一件秘宝,一件可以让魔门在危急时候翻盘的底牌。 天魔童子望定那个秘境世界,只偶尔往皇甫成那边厢瞥了一眼,但他搭在座下黑色莲台的手指却是动了动。 不得不说,在这一刻,天魔童子是动了心的。 但不是他想要这一件秘宝,而是他想着,到底要不要将这一件秘宝给了皇甫成。 可直到最后,他都还是没有动作。 第507章 秘境之内 天魔童子那一瞬间的微妙变化,便是守在景浩界天地胎膜外的那位天剑宗祖师、左天行和净涪都只察觉到一点异样,就再无法寻到丝毫端倪,又何况是皇甫成? 此时站在魔子秘境里的皇甫成都来不及多想,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个由秘宝所化的秘境差点就落到他手上。 是真的差点。 只在天魔童子的一念之间。 哪怕景浩界天道时刻盯死了皇甫成,时刻防备着天魔童子随意插手景浩界事宜,哪怕这一个世界里还有主角和boss时刻注意着天魔童子的动向,但天魔童子的修为决定了结果。 只要天魔童子真正下定了决心,他还是能够达成所愿的。 毕竟这时候的主角和boss相比起天魔童子而言,还是太弱了。 虽然他们都还有底牌让天魔童子忌惮,能保得住他们自身,但底牌之所以会是底牌,就是因为它不能经常被掀开。 皇甫成往侧旁瞥得两眼,见得是一处暗巷,当即便松了一口气。随后,他也不多想,先就升起一片迷幻魔光遮拢住自己的身形。而待到这一片迷幻魔光散去,出现在皇甫成站定位置的就是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小童。 小童身上背负书箧,身上穿一套粗布麻衣,头上小髻上罩定一张方巾,除了一双眼睛比侧旁的人还亮还黑之外,竟再找不到一点修士的痕迹。 皇甫成晃了晃脑袋,又眨了眨眼睛,便是天然的一个小书童。 他打量了自己两眼,满意地点头,信步走出了暗巷。 出了暗巷,便是一条长街。 长街不算很热闹,但来来往往的行人也都不少。 皇甫成没想惊动旁人,他迈步沿着长街行走。可他才走出了几步,便就停了下来,和身边与他一般衣着的土著们一道,转眼好奇地打量着凭空出现在街口的一个青年修士。 这青年修士才打量过周围,正要寻人问话,另一边的拐角里就有两个身着衙役袍服腰配长刀的汉子走出,急急走到青年修士身边,拱手就问:“敢问先生可是自天地外而来?” 这青年修士怕也是知道些内幕的,他挺直背昂着头用一种倨傲的态度责问这两个衙役,“天地之外?我可不知道原来青山城对于你们这山沟沟来说,居然就已经是天地之外了?!” 这青年修士说到这里,陡然从袖子里扒拉出一枚铭牌模样的物什往那两个衙役面前一晃,“瞎了你们的狗眼了,看不出这是什么吗?” 两个衙役对视一眼,没答话,只盯着这个青年修士。 青年修士将他们的脸色变化全数收入眼底,此时也没慌张,按着他自己的剧本答道:“这可是青山城青山书院的学生铭牌!” “你们要还不明白,就回去问问你们的县太爷。” “问问,”青年修士转身,就要用一个潇洒的姿态迈步离开这地界,“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东西。” 然而,这青年修士还没有踏出两步,忽然听得脑后传来一阵风声。 青年修士反应也很快了的。在这一股风声入耳的那一刻,他便运气,待要一跃而起,远远离开这位置。 但他反应再快,也还是慢了。 “咔嚓”的一声轻响,两片木枷就已经牢牢将他锁在木枷中央。 也不知是这木枷另有玄机还是因为此地的压制,当这两片木枷将他锁定之后,青年修士一身修为也都被牢牢锁住了。 体内真元一概不能动用,连肉身的力量都被封锁,青年修士一时几若凡俗。 他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但很快,他眼睛就是一沉,用被侮辱了的姿态瞪着站在他面前的两个衙役,咬牙切齿,“你们什么意思?!” 两个衙役面不改色,只向着他一拱手,“抱歉了,请这位客人随我们到衙门里走一趟。” 青年修士被带着走出了街道,皇甫成旁边的一众百姓也开始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说起方才的那一件事情。 “咦?原来我们这里真的有天外来的人出现的啊?” “你都没听说过吗?” “听说过的啊,但我一直都以为是假的呢,一直都没怎么留心。谁承想,今日就让我见着了一个……” “唉,这也就只抓住了一个,谁知道还有多少个天外来的人落在我们城里了呢?” 皇甫成站在原地,转着眼睛做出一副天真纯挚的模样,认真听着旁边的人说话。 许是因为皇甫成此时的姿态很让人心软,见得他这个七八岁的小童子昂着小脑袋认真听着,那些闲话的人兴致也来了,滔滔不绝地与侧旁的人说起这所谓天外来客的传言。 从这些天外之人的破坏力到他们做下的血案,从皇朝对他们的防范和流传民间的传言,凡这人知道的,他都一并说了。便是他不知道的,也都臆测着说了个大概。 皇甫成边听边将自己先前搜集到的种种消息甚至是小说里提到的boss在这秘境中的种种所见所闻一一对照,看着倒也让旁人觉得他听得认真仔细且信服。 因皇甫成此时给人的这种错觉,那些侃侃而谈差点将牛皮吹到天上去的人就吹得更厉害了。 可这些民间小民,便是消息再灵通,又能知道多少内幕? 消息真真假假的,很快就将他们肚子里的货都掏空了。 皇甫成此时倒也乖觉,他见那些路人又开始将他们曾经说过的话重复一遍说来充数,便作势抬头望了望天色,作揖辞别。 那些路人肚中已经没有什么真货好倒了,这会儿见得皇甫成离开,也没多留,还催促着他快回去,莫让学堂里的老师久等了。 皇甫成也笑着应声谢过,便提了提背上书箧,快步走过了这一条长街。 皇甫成做戏也做了个全套,他埋头急步转过一个个街口,来到一条胡同中,寻到一间响着朗朗书声的书塾,轻声推门入了院子。 但入了院子后,他并没有真的就直接走入塾师所在的屋舍,而是等在了屋舍外,边等边整理自己所得到的一切信息。 别看他这一回处事仿佛很顺畅,处处料事在先,但事实上,他这番作为,全都是拾人牙慧。 而他学的也不是别人,真是真正的皇甫成,真正的boss。 boss入得魔子秘境,也是出现在那一处暗巷里,也是用了手段将自己的气机、修为掩盖,扮作一个少年学子的模样走出暗巷。而待boss真正踏入长街之后,也看到了那个被两个衙役用寻常木枷拘走的青年修士,之后他也在长街中停了一阵,引导着长街中闲话的行人说起此间诸事,以搜集这个世界的信息,确定这处秘境的土著对他们这些外来人的真正态度,然后,也是boss找到了这一个书塾,说服了这个书塾里的塾师将他收作书塾的学生,得到了一个足以让他在此间世界立足的身份…… 皇甫成当年看书的时候,其实没意识到boss这一系列看似简单又顺利的动作中到底有多少的筹谋与算计。他那个时候,只有一个想法:哗,boss果然不愧是boss,这么顺顺利利就在这魔子秘境中取得了别人无可比拟的优势。 再对比一下其他那些同样在这秘境中挣扎的修士,皇甫成当年是真的不怀疑这魔子的名号最后会被boss握在手里。 但现在…… 皇甫成不确定了。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能像boss那样,以绝对的优势和轻松的姿态将胜利的果实收入囊中。 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脱去了曾经的天真,真正的将这个世界视作真实,然后重新认识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挣扎求存。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而他…… 哪怕他在二十一世纪看过这一部出自远隔云端的小说,如今他也是真实的活在这个世界上。 即便他此时占据的是boss的肉身,但boss是boss,他是他。他没有boss的手段,没有boss的心性,没有boss的筹谋,没有boss的胸襟,如何就能够放言自己能和boss一样? 看他自己此时就知道了。 这个时候的boss,若还是boss,他身边会有一群能耐的魔门子弟归附羽翼,他镇得住他们,也压得住他们,而他呢?他身边,连一个真正得用的人都没有! 皇甫成下意识地转头,望向秘境世界之外,仿佛能够望见那个青年比丘。 他茫茫然看得好半响,才重新调转目光,望定面前那一扇虚阖的门户。 门户之后,有年老的塾师领着一群年幼的学童摇头晃脑地学字。 待到塾师吩咐学堂里的学童们自己诵读,而他自己放下书本,拉开门户要暂作休歇的时候,抬头就望见背着个书箧蹲在他面前的少年童子。 塾师先是一愣,随后皱眉,沉声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怎地站在这里?” 皇甫成被塾师的声音唤回心神,抬头一望,却正正好望见塾师面上一闪而过的不喜。 皇甫成知道是自己的冒失给塾师留了一个不太好的印象,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起小说中提到的boss的态度。 第508章 主角出关 皇甫成自己暗地里比一比,也觉得自己比起当年的boss来,态度真的不一样。而不一样的态度,往往就决定了不同的命运…… 也是皇甫成这段时日以来长进神速,他才能飞快地收敛心神,第一时间往面上摆出一分忐忑两分犹疑三分不安四分期盼的表情来。 一旁的塾师见得,心中不禁软了几分,只面上还强撑出一副端正肃穆的样子。塾师清了清嗓子,望着面前的这个背着书箧的小童,皱眉又一次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来这里是有什么事情?” 与先前差不多的话语,但皇甫成听得出来,面前这位老人的语气已经放软了。 皇甫成连忙拱手颇显生疏地与塾师见了礼,然后才站定,壮着胆子老实搭话,“学生原是大木村的学童,是要跟了长辈去镇上书塾拜师求学的,但不知怎么的,忽然起了一场大雾,等大雾散去,学生就出现在了前边小巷……” 塾师听着,眉关锁得更紧。 他盯着皇甫成看了又看。 皇甫成局促地抖了抖身体,但还是稳稳站定了,继续与塾师道:“学生人生地不熟,身边又没个长辈,原本是不敢乱跑的,但学生在外间听得读书声,就……” 皇甫成不担心自己会被揭穿。 因为原著小说里,boss就是用这样的一套说辞和表现触动了眼前这位老人,让他护住他的。而且,眼前这老人身份不显,又体衰老迈,但他却是实打实的怜贫惜弱的性格。他既学着boss的做法装巧卖乖,如无意外的话,他也该能像boss那样如愿以偿才是。 果然没让他失望,塾师看得他一阵,叹了一口气,道:“这里不是大木村、大木镇,我也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处地儿。这里……” 皇甫成面上显出些慌乱,但还是强装镇定。 “那……敢问长者,这里是?” 塾师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些怜悯,答他道:“这里是平山城。” 皇甫成失望且惊惶地低下头去,口中还在一遍遍重复着:“平山城,平山城,平山城……” 塾师见他模样,叹了口气,又看了看他身上背着的书箧,终于道:“你一个七八岁小童,在此地无亲无故的……” “跟我来吧。” 皇甫成闻言,抬头望定他,迟疑着问道:“去……哪里?” 塾师转身,先入得屋中与内里读书的童子们说了两句,才转身出来。 听得皇甫成这么问,他自然答道:“自然是去见府尊。” “府尊?” 这一刻,皇甫成心里是有些乱的。 小说里,这位塾师可不是要带boss去见府尊的,而是领了他到侧旁屋舍考较的。此时换了他来,这塾师却是要带他去见县尊…… 到底是他哪里出了纰漏,以致于得到这样一个不同的结果? 塾师没听到皇甫成的动静,转过头来望他,眉梢眼角隐了两分警戒,“怎么?不走吗?” 皇甫成看得清楚,都来不及想些什么,先就忐忑地问塾师道:“我们真的能去见府尊大人?” 塾师见他只是因惊惶以致手足无措,并无半点心虚,也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便用软和下来的声音安抚这小孩儿道:“近来城中事多,各处查得都严,几乎是每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生人都要严查。你随我去见一见府尊,日后也能安安生生地留下来,至不济,也能得一个户籍……” 皇甫成没去问明明都是一般言辞一般应对,为什么他就能为boss处理了此中种种难题,而他就是另一种境遇。 问了也是白问,不会有答案的。 因为这一世,在绝大多数的人眼里,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皇甫成。 也只有一个他。 皇甫成苦笑了一下,老老实实地跟在塾师身后,一路往府衙去。 魔子秘境里皇甫成的处境完完全全落在景浩界众人甚至是天魔童子眼里。天魔童子看到这里,便垂了眼睑,收回了目光。而景浩界中,一众就没想搅合进魔子这潭浑水的魔门子弟们有眼尖见得的,或喷笑出声,或与旁边的同伴低语嘲讽。总之,这些人就没有好声气的。 皇甫成不在意旁人都怎么看的他,此时也没工夫理会这些,他心中念头急转,想要为自己找到一个脱身的万全之法。 天剑宗里的左天行低头,手指在自己膝上搭放着的紫浩剑上一寸寸抚过,最后停得在剑柄上。 他默然半响,忽然变按为握,然后一个用力,将剑身抽出。 “噌!” 一声剑鸣陡起,在这静室中激荡。 虽这一声剑鸣只回响在这静室里,未曾往静室外漏出丁点,但这静室里的虚空都被这一声剑鸣撕裂。虚空割裂,气流如剑似刃,威逼四方,直欲将这一个静室完全毁去。 左天行自然不可能眼看着自己的静室被毁,但他却完全没有动作,仍只稳稳坐在蒲团上,低头凝望着自己手中的紫浩剑剑身。 向四方流荡的仿佛能崩天裂地的气流击打在这静室墙壁上,却只激起了静室阵禁的一道灵光。 灵光升起,轻轻巧巧便将这些气流化去,还左天行这一室安稳。 左天行久久地凝望着紫浩剑剑身,胸中有剑意激涌。 这道自胸中蹿起的剑意呼应着紫浩剑的剑意,渐渐化作一道微光,加持在紫浩剑剑身上。 得左天行自身的剑意加持,紫浩剑反倒安静了下来。 但就是这样安静而平静的紫浩剑,却让人一眼望见便能刺伤人眼。 左天行静静看得半响,忽然抬手一扫,又是“噌”的一声剑鸣,紫浩剑就归入了剑鞘之中。 随着紫浩剑归入剑鞘,占据了整个静室的锋锐剑意陡然敛去,再不显于人前。 左天行握住紫浩剑剑鞘,从蒲团上站起,稍一整理身上衣袍,便抬脚往门户那边去。 他拉开门,门上灵光升起又消隐。 这只是他出关时静室禁制的自然反应,左天行也没在意。 他出得静室门,便有管事领着一众婢仆闻讯而来,在外间与他见礼。 左天行抬手叫起,开口便问道:“现今剑子甄选的诸事,进展如何了?” 不是左天行真不知道道门剑子甄选如今都是个什么进展,事实上,手握着九重云霄本源的左天行对这些事情清楚得很。但即便如此,他该做的姿态还是要做出来。 管事闻声,也不奇怪,只一个停顿,便将道门剑子甄选这样的情况完整且简单地说与左天行听。 末了,管事还问左天行道:“属下斗胆问一句,主人可是要拿回来了?” 在左天行麾下众管事眼里,剑子这个尊位,根本就是他们家主人的囊中之物。别的人哪怕再想要,也只能落下一个想字而已。 其实在天剑宗乃至道门甚至是整个景浩界,有这般想法的人并不单单只有左天行麾下的一众管事,还有许许多多见过左天行,知道他身份实力的人。 这些人里,自也包括了净涪。 剑子乃至更高更远更尊崇的剑君,只要左天行还有那个意图,就绝没有旁落的可能。 左天行一点头,对他面前的管事和一众婢仆的欢欣鼓舞视而不见,只答道:“师尊如今如何了?” 管事听得左天行这么问,连忙收拾了脸上表情,应道:“回主人,真人此时已经出关,似乎暂时还没有再次闭关的打算。” 左天行点头。 陈朝真人的想法,他其实也清楚。 抬头扫过魔门上方虚空的那个秘境世界,掠过秘境世界中那个正在一位老人陪伴下等待府尊接见的皇甫成,左天行点头挥退管事:“你等都各自下去吧。” 管事没敢探听左天行的去向,既左天行已经发了话,他就应了一声,老老实实地带着那些婢仆退了下去。 左天行挥退管事等人,便走出了他的曜剑峰,去往陈朝真人的明见峰。 陈朝真人此时也在明见峰里等他,故而左天行很快就见到了背对着他盘膝坐在明见峰峰头上望定魔门魔子秘境的陈朝真人。 左天行看得陈朝真人的背影一眼,收摄心神,上前见礼道:“弟子拜见师尊。” 陈朝真人与他挥了挥手,招呼他到得前来。 左天行应了,走到陈朝真人侧旁,也顺着陈朝真人的目光望向魔门的那处魔子秘境,也和陈朝真人一样,望定那秘境中的皇甫成。 一师一徒相对沉默,谁都没说话,但场面并不显得尴尬,反而透着一种另类的静谧。 半响之后,陈朝真人随意往左天行身上望过一眼,点头道:“看来你这次闭关确实收获丰富啊。” 左天行笑了笑,答道:“略有所得。” 陈朝真人看得他一眼,只是笑。 左天行回看得他一眼,也不客气,直接问他道:“师尊笑什么?” 陈朝真人答道:“我笑你还算谦虚,没有自满自傲,很不错。” 左天行听得这话,也只是笑,没说话。 不说和他前世修为相比,他现下修为如何,只单说因一个净涪,他就很难为自己的这点进益而自满自傲。 第509章 天剑宗里 左天行与陈朝真人闲话许久,又特意拿了修行中几个颇有难度的问题来询问陈朝真人。 这些问题于左天行而言,其实真算不上什么问题,他自己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但这会儿他还是将这些问题问出,与陈朝真人讨教。 陈朝真人不知内里,只认真地和左天行解说。 左天行每每听得,总会作出一副若有所思之态,随后或会出言辩解,或会依陈朝真人之言继续往里深问,诸般反应不一而足。 陈朝真人会在听得左天行的反馈后继续与左天行解说,也会让左天行自己回去细想体悟,但他的每一个回答,始终都落到实处。 左天行一边听一边问,心里坦然中夹杂着感叹。而上首的陈朝真人回答左天行每一个问题的时候也都是欢欣得意,颇为他骄傲。 左天行在陈朝真人面前一待便是一日一夜,才终于停下这一回的问答,各自闭目入定。 这一场师徒问答,饶是左天行也颇有所得,更别说陈朝真人。 自定中出来之后,左天行抬头望向上首的陈朝真人,起身与他行了一个剑礼。 陈朝真人一见,便知左天行心中所想。 果不其然,他下一刻就听得左天行与他说话。 “禀师尊,弟子有意于不日加入剑子争夺。” 陈朝真人沉吟一声,边仔细打量着他,边问道:“即使妙音寺的净涪无意佛子之名?” 因两场竹海灵会,在世人眼中,天剑宗的左天行哪怕比妙音寺的净涪比丘稍逊一筹,也依旧是可与净涪比丘一争的人物。 净涪比丘此时行走于景浩界各地收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早已为世人所知,哪怕妙音寺那边开始佛子甄选,这位比丘也未曾停下脚步。故而这位比丘虽无意于佛子名号,但有眼见的人却都以为这位比丘无论实力还是心性俱都超脱于佛子之上。 而到了道门…… 此前道门剑子争夺正式开始,而左天行还稳稳地坐定在静室里,外人也都以为这位天剑宗骄子也和那位净涪比丘一样,无意于剑子争夺,有心超脱于名利之外。 若是天剑宗或是左天行在此之前有过宣告也就罢了,外间那些人即便有心联想,有他们的宣告在前,也不会太过偏颇。但偏偏,此前他们宗门根本就没有任何动作,以致于那些流言传着传着就根深蒂固了。 左天行此前在定境,不是只将自己关入静室,是真真正正的沉入定境,从未分神,是以他真不知道外间竟有了这些旁人信以为真的传言。他沉默得半响,分出一半心神坐于九天云霄之上,俯瞰世间红尘,观望外间关乎他的一切流言猜测。 原本这些流言和猜测只在道门正式宣告剑子争夺开始那会儿闹得沸沸扬扬,到得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慢慢的平复下来了。但这会儿左天行出关的消息传开,这些流言就又开始沸腾起来了。 而这一沸腾,就被左天行看了个正着。 也是到得这个时候,左天行才明白早先他回应他座下管事话的那一刻,那管事与婢仆们出人意料之外的欢欣鼓舞都是为的什么。 陈朝真人见他沉默,还以为左天行是在为他那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困惑,便理了理思绪,将外间的种种传言与左天行简单地说了一遍。 此时左天行已经观望过一遍了,但陈朝真人既与他说起,他就没阻拦,只沉默地听着。 末了,陈朝真人望定他,“这事情闹成这般,非是自然而成,而是另有人动作,你可知?” 左天行点头,“应还不只是外人。” 当然不只是外人,若不是天剑宗始终保持沉默,事情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陈朝真人目光望定左天行,问道:“你可怪为师?” 陈朝真人为一峰长老,他若执意为左天行张目,何至于整一个天剑宗都会是这么个态度? 个中博弈,左天行也猜得到。 无非就是皇甫成而已。 皇甫成叛门而出,总是他们这一脉亏欠了宗门各峰。宗门各峰若真拿他来说事,陈朝真人沉默退让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就是左天行自己对上,该退的还是一样得退。 但陈朝真人或者说他这一脉的退让,也就只有这么一回而已。 为了剑子之争,不,这些师叔伯们不该是为了剑子这么简单。 他们该另有筹谋。 左天行听得陈朝真人问话,摇了摇头:“我等这一脉亏欠宗门,为此而退让,也是应有之义。” 他顿了顿,又问陈朝真人道:“可是师尊,他们如何就能肯定,哪怕我退出了,剑子也依旧会落到我们天剑宗里?” 道门除他们天剑宗外,还有武道的天武宗、阵道的天筹宗、符道的天篆宗、术道的天授宗、幻道的镜月宗。这五大宗都是各道的魁首,其中也不乏出众之人,如何天剑宗里的各峰长老乃至掌门就认定了他们天剑宗还有胜算? 陈朝真人抬头望入虚空,目光渺渺无定,“不,他们没有把握。” 他们谋算的,是天意。 对于左天行这个弟子,陈朝真人还是很信任和放纵的。且左天行自身实力也足够,还是当事人,陈朝真人也就不瞒着他,将此事内里的种种权衡都说了出来。 也是到得陈朝真人开口,左天行才将缺失的关键部分补全,真正的猜透了天剑宗一众长老的心思和筹谋。 要说天剑宗的一众长老即便是剑修,也是从波云诡谲的局势中厮杀出来的剑修,他们哪怕为剑至纯至粹,但并不真就什么都不知道不晓得了。 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的人早早就死了,如何还能活得到现在。而且这样的人也不叫纯粹,而该叫蠢。 天剑宗一众长老一直以来都只各忙各事,似乎不太在意外间的种种局势,就连皇甫成叛逃一事也都轻飘飘放过,全不理会外界对他们天剑宗的种种暗损,潇洒得浑似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他们其实真正地将一切事情看在了眼里。 尤其是佛门那边的汹涌暗流,这些天剑宗长老们尤其看得清楚。 佛门、魔门然后渐至他们道门,三门里平静又喧闹的格局,各门中纷涌而出的杰出弟子,甚至包括天筹宗与他们道门各宗各派的示警,这些种种,无不在宣告一件事情,天地有变。 天地有变,天意自然亦会更改。 天剑宗冒出头的左天行以及妙音寺那边的净涪,天剑宗的各位长老们轻易地将魔门摒弃在外。 待到他们天剑宗的左天行和妙音寺那边的净涪比丘真正地成长起来,魔门又要拿谁来抵抗他们呢? 谁能扛得住这似乎天命所钟的两人呢? 那个叛逃而出满身业力的皇甫成吗? 嗤。 天剑宗的长老们将魔门撇下,便将目光投注在了他们猜测中的唯一对手上。 佛门,尤其是佛门的妙音寺。 有净涪这么个比丘在,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那部真经在,妙音寺必将真正崛起,便连一直有意无意想要收拢六分寺的佛门祖寺天静寺也无力阻止。 妙音寺的光芒无可掩盖,其中新一代中,尤以那个净涪比丘的光芒最为璀璨。 面对那个比丘,唯有陈朝真人座下的左天行才有应对的余地。哪怕他们会落于下风,也不会差太多。 既然左天行实力、心性、机缘都可堪与那位比丘一比,那么他们天剑宗自然也不会拉他后腿,让他降格。 他们筹谋了很多,而其中的一点却就是…… 让左天行脱出剑子之争,真正地与那位比丘站到一个层面上。 至于最后剑子的归属,那就看天意。若天意归属于他们天剑宗,那么,剑子之位还会是他们天剑宗的,如若天意偏移,那真失了这剑子之位也无妨,他们还有一个左天行。 左天行听得,一时沉默。 陈朝真人任他安静思考,没有打扰他。 许久之后,左天行叹道:“弟子知晓了。” 陈朝真人打量了他的面色,见他脸上还算平静,不见失落,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但他还是与左天行道:“剑子之位,你若真有意,自可尽管去争,不必太在意外人的闲言碎语。” 天剑宗的一众长老是有他们自己的筹谋,但到底该如何行事,左天行要不要成为这一代剑子,未来的剑君,还得由他自己决定。天剑宗一众长老,包括陈朝真人在内,都没有要强迫左天行全盘接下他们的安排的意思。 左天行也是一名剑修。 作为剑修,自该有他自己的意志。哪怕是他的师长,也不能因为他们自己的意志就去折损他的意志。 那不是在折损他的意志,而根本就是在磨损他的剑,毁损他的人! 左天行点头,行礼应道:“是,师尊,弟子明白了。” 陈朝真人见他真明白了,也不问他的意思,只与他点头道:“你且去吧。” 左天行又拜了一拜,转身退了出去。 远在千山万水之外的净涪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往天剑宗的方向看了一眼。 第510章 无题 左天行仿佛也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也停下脚步来,遥遥地往净涪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刻,万水千山都是等闲。 两人目光遥遥相撞,左天行面无表情。净涪却是笑了笑,向着他的方向合掌一点头,甩手又自回身抬脚往前。 左天行突然觉得自己的牙有点痒。 但他只抬手抚上了自己背上背着的紫浩剑,没让自己做出磨牙的失礼举止来。 待他定了神后,他收回手,也抬脚缓步下了陈朝真人的明剑峰。 下得明剑峰,左天行一眼便望见守在山脚下的袁媛。 饶是左天行,也不由得愣怔了一下。 非为袁媛的容色,而只为她一身勃发的剑意。 此时的袁媛也还和以往一般,不着罗裙仙衣,而是穿了一身青色劲装,长发做辫垂在脸侧,唇边笑容也还在,但比起往日所见的娇俏,此时的袁媛透出的却是他两世都未曾在她身上见到的锐利。 见得左天行下来,袁媛挺身站定,与他一个拱手,唤道:“师兄。” 左天行点头,也与她还了一礼,问道:“师妹有事?” 袁媛抿了抿唇,看得左天行两眼,到底出言问道:“师兄,关于剑子……” 左天行明了,却只答道:“我暂且还没有决定。” 袁媛低了头,低声道:“是,是吗?” 左天行站定在原地没靠近,只又问她道:“师妹还有事?” 袁媛摇了摇头。 左天行点头:“师妹请便。” 他说完这话,转身就走了,再不多看袁媛一眼。 袁媛听得左天行这边的动静,猛地抬头望向左天行,张口想要叫住他,但到底,她还是没有出声。 袁媛在原地站了许久,甚至到左天行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他面前,她还站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也是陈朝真人的明剑峰少有人往来,便是有,也都是与陈朝真人较为亲近的门中修士。不然,袁媛的事情怕早就传了出去了,哪儿还能让她照旧安稳地站在这里? 哪怕同为女子,女修就是要比凡俗的姑娘自由。但若真让这些流言传出去,对袁媛也不太好。 明剑峰上的管事探头望着山下,真犹豫着是不是要下山去问一问。不过还没等他们这些人有所动作,袁媛自己就转身离开了。 管事们松了一口气,回头却相互提醒道:“此事还和往常一样,一个字都不能从我们明剑峰这里传出去。” 因着袁媛和左天行的事情,他们明剑峰和袁媛师尊佘婉宁佘真人的关系可是微妙得很。倘若让这两位之间的那些有的没的从他们明剑峰传出去…… 明剑峰的管事们身体一个颤抖,俱各对视一眼,都没再往下继续深想。 袁媛其实并不是对这些明剑峰管事的态度全然无感,她也想过克制自己,但每每功败垂成…… 袁媛回了佘婉宁的暄剑峰,正往自己的洞府走,却在洞府门前站定。 洞府门前守着的小姑娘见得她自外间回来,转过身与她见了一礼,口中称道:“师姐。” 袁媛回礼,也答道:“师妹。” 对于这位师妹的到来,袁媛心中自也有猜测。 她低下头去,避开小姑娘干净的目光。 小姑娘望定面前的师姐,一丝不苟地说道:“师姐,师父让我来问你,今日你的功课可有完成了?” 袁媛默然无声。 小姑娘见她反应,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又将佘婉宁让她转述的惩罚正言说出来:“师父有言,若功课未完成,则这半年时间内的功课加两倍。可知道了?” 袁媛拱手,低声应道:“是,师父,弟子知晓了。” 小姑娘学着佘婉宁的模样严肃点头,似是代她师父记下了袁媛的态度。既已经将她师父的话都与袁媛说了,这个生性有些独的小姑娘没想趁机和袁媛交流感情,就和袁媛行了一礼,“师姐,师妹回去了。” 袁媛也没想留,她自己有心思需要整理,也有暴增的功课需要完成,没心思没时间去和这个小师妹多说话。 但即便如此,她也还是送了小姑娘一送,道一句:“师妹慢走。” 左天行是知道袁媛那边的情况的,但他没有任何态度,只作不知。在他看来,袁媛这一次受罚,于她而言其实还是好事。 人活在世间,最根本的依仗,还是实力。 左天行步步走回曜剑峰,边走边在心里来回权衡。 此时行走在山间小道的净涪抬头,望了一眼前方那被山林簇拥着的村庄,又自低头,继续不急不慢地往前迈进。 识海中的魔身忽然作声:‘他会去的。’ 佛身还在静心修持,对外界一无所知,故而净涪本尊就分神应了一声:‘嗯。’ 那声音只冷淡随意,足可称敷衍。 魔身往外瞥了净涪本尊一眼,没甚趣味地闭上了眼睛。 净涪本尊也不在意,他还在不停步地往前。 没过多久,净涪就撞上了一个扛着锄头的老农。 老农看见净涪的时候,只以为自己的眼睛彻底不中用了,光天白日的也能看错人。他特意揉了揉眼睛,又眯着眼细细看了,也没见那映入他眼中的身影消散,反还因为那个人越走越近而越渐清晰。 这一座村庄立在山林中央,村庄的四面有三面都是大山,只有一面是田野。位置偏僻不说,田地也贫乏,山外的贵老爷们连看都不看一眼的。所以这地儿少有人来,同样的,也少有人走出去。 村里的人生老病死都在这片地儿,家家户户都是沾亲带故,哪家多了一个人少了一个人各自都看得清楚,但现在…… 净涪走到这个眯着眼望他的老农近前,合掌弯身与他拜了一拜。 老农大字不识,但年轻时候也到村外头转过,依稀听说过点什么。现在遇上净涪,受了净涪一礼,也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年轻时候听说过的那点事情。 他急急惶惶地放下肩上锄头,学着净涪的样子合掌回了净涪一礼。 老农动作虽粗疏僵硬,但态度却极郑重认真。单只这份态度,就足以补全一切不重要的东西。 不过其实净涪也没多在意这些。 他笑了一笑,抬手指向了老农身后的那座小村庄。 老农顺着净涪手指方向回头看了看,操着一口含糊不清的方言问道:“你要去俺村里?” 净涪点了点头。 老农看了看他,目光又偏过他望向他自己准备去往的地方,但很快的,他就还转过头来看了看自己身后的村庄。这么转过几回后,老农终于将拿在他自己手上的锄头往肩头一扛,转身回村庄里去。 边走,他还边招呼净涪,“哥……哥儿,你随俺来吧,俺领你进去。” 净涪点头谢过,边走边看似随意地抬了抬手。 一道无形的气流穿过虚空,一路寻着老农的气息而去。到得那老农气息最浓郁的地方,气流陡然散开,落入那一片土地中,汇聚地力,蕴养土地。 如此不过数个呼吸的时间,那一片贫瘠的土地便成了一片沃土。连带着这一块土地旁边的一圈地域也同样得到了蕴养,地质改易。 净涪跟在老农身后入了村庄。 此时才是清晨,村中各家各户都吃过早饭带了各种工具出门准备劳作,正站在自家院子里呢,冷不丁就见村里最勤快的五叔爷领着个光头哥儿从村外回来,一时都木在原地,只知道拿自己的一双眼睛愣愣地望着渐渐走近的青年哥儿。 王五叔爷一双浑浊的眼睛转过这些村中后辈,没介绍也没解释,领了净涪就穿过众人目光,领着他一路往村中去。 这村庄村民日子过得并不如何丰足,脸色蜡黄,身形枯瘦,身上的衣服更是补丁叠着补丁,几乎看不出衣服的款型。唯一可以称道的,也就只有干净。 净涪前生没有见过这样贫穷的人家,但这一世,他行走各地,这样的情景却见得多了,此刻连眉毛都不动一动。 侧旁的村民不明白个中缘由,但也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当着净涪的面,他们都闭紧了嘴巴,但到得净涪跟随在王五叔爷身后离开,他们吐出那口闷在胸中的浊气之后,便像炸了锅一般讨论起来。 “你们说,这哥儿是打哪儿来的呢?” “镇上的吧?不不不……城里的?” “也就只有大城里才能有这样的人了。” “城里都未必有!这哥儿才刚望过来的时候,我连气都不敢喘。” “城里来的啊……真不愧是城里人啊,就是……” 就是什么,连说话的那个人自己都不知道该往下接,只能张着嘴半天“就是”不出来。 村里的人也没谁笑话他,只一叠声地应道:“就是就是,真不愧是城里人啊……” 不怪他们想象力匮乏,在他们这村人看来,最繁荣最富足的地方,就是他们偶尔在镇上听说过的“城里”了。 那可是被他们羡慕着的镇里人都羡慕得狠的城里人啊。 于是,净涪就这样“被”来自城里了。 第511章 王家重孙 赞叹过一遍之后,冷不丁的又有人提出了一个问题:“诶,那你们说,这城里的哥儿到俺们村里来,是做什么来的呢?” 做什么来的? 这个问题别说那些村民们想不到答案,便连带着净涪一路往里走的王五叔爷也不知道。 他甚至都没多想,只管带着净涪去见村中里正。 在他们这个村里,里正其实就是他们王姓一族的族长,村里什么事都归他管。但因为此时农忙,各家都忙着地里的农活,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来处理。所以这会儿里正就坐在院子里,边拿着几根竹篾编竹筐子,边看着自家两三岁的重孙子疯玩。 王五叔爷探头一看,见他在,悄悄地松了口气,就放下肩上锄头,抬手去敲门墙,边敲边交换道:“二堂哥。” 里正循着声音转过头来,见得王五和他身边的净涪,立时就放下手上的半个竹筐子,拍了拍身上衣裳,边应声边走过来相迎。 “老五,这个是?” 王五听得王二询问,连忙答道:“俺也不知道,俺是在村外碰到的,他没什么都没跟我说,单只叫我带他进来。” 王五小心地看了看净涪,到底没将自己心里头的怀疑和王二说出来。 这个外头来的哥儿,怕是个……哑的咧。 王二转头打量了净涪好一会儿,目光在净涪光溜溜的脑袋上转过,又在他身上衣袍、手上和颈上佛珠上徘徊过几回。 净涪也坦然,只脸上带着微笑,由着这王二打量。 王五站在一旁,闭紧了嘴巴。 王二打量得好一会儿,表情忽然一紧,似乎想起了什么,挺直了背梁,动作生疏地和净涪合掌拜了一拜,口中称道:“王家村王二柱见过师父,不知师父到我王家村来,是有什么事情?” 王二说这话的时候,用的可不是什么含糊难明的方言,而是拗口但勉强可以听清的官话。 当然,王二说的到底是官话还是方言,对净涪来说也都是一个样的,无甚区别。 但王五在一旁就听得有点抓瞎。 净涪合掌还了一礼,站定身后却是抬手往王二院子后头的那间屋舍指了指。 那间屋舍不大,粗看没什么奇异的地方,便是细看也看不出什么。唯一能拿出来说道的,还是干净。 屋舍不大,且只得一间,便是搭建屋舍所用的材料也都只是最寻常的黄泥和蓬草,未见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净涪这么随随便便地抬手一指,却就让王二、王五两人立时变了脸色。 王五怒瞪着净涪,若不是因着净涪给他的印象太好,他怕是能当场指着净涪破口大骂。 倒是王二,他虽也沉下了脸色,但比愤怒更多的,是疑窦和迷惑。 他来来回回地打量净涪,但什么都看不出来。 许久之后,他问道:“师父可知,那里是我们王家村的祖祠,供奉着我王家村的各位祖宗?” 他顿了顿,盯着净涪一字一句地道:“我村祖宗在天之灵不可惊扰,师父可知?” 净涪默然半响,又抬头望了望那间屋舍,低头翻掌从随身褡裢里捧出一部佛经对着王二、王五两人示意了一下。 王五见得那部佛经,先是一愣,然后又是怒火升腾。 这是什么意思?拿出这么一部书典来是要补偿他们吗?惊扰他们祖宗在天之灵后,拿出这么一部书典来就可以做补偿? 不怪王五生气,是他自己带的净涪入村,也是他领着净涪过来见王二的,但净涪到了村里,见了王二,却提出这般过分的要求,他如何能不气? 王五一介凡俗农人,在这村子里长大,又在这村子里老去,到如今半截身子埋到土里,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不过自己子嗣传承,然后就是村子里的祖宗先人。其他的…… 对不起了,他还真没见识。 所以王五也不知道,净涪拿出来的那一部书典,是真的能够补偿得了净涪的叨扰。不过净涪的目的也不是想要补偿什么,他仅仅就是想要拿这一部书典出来与王二、王五两人示意而已。 因着先前的那点事情,王五会错了意。但幸好,王二还是正确领会到了净涪的意思。 王二盯着净涪手中托着的那部佛经一阵,忽然抬头问净涪道:“师父是想说,你想要的……是祖祠里头供奉着的那部书典?” 王二没问净涪是怎么知道他们祖祠里头供奉着一部书典的,他也没怀疑净涪是不是到他们祖祠转过或是其他,他就只望着净涪,等待着他的回答。 王五在旁边听着,还是不怎么明白。但他看得懂王二的表情,那是一种…… 郑重、严肃又藏着几分期待的表情。 王五愣了愣,一腔怒火渐熄。 净涪迎着王二的目光点了点头。 王二见得,一时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但他心中也有一个声音一遍遍地告诉他:没有看错,他没有看错…… 这个声音一遍遍重复的时候,王二脑海中一幕幕记忆翻滚。 他想起年幼时候见过的曾祖父在祖祠里轻抚供案上书典的模样,他记起少年时期祖父坐在院子里望着后头屋舍的模样,他还想起青年时候他父亲让他跪在祖祠祠堂里时指着供案上的那部书典与他说话的模样,他也还记得自己跪在祖祠里接过厚厚族谱时透过烛火光影望见供案上那部书典的心情…… 净涪没打扰王二,放任他一个人平复心情。 便连和王二一同长大的王五,这个时候都不吭一声。 王二花费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稳住了心绪,他甚至都没说话,只和净涪点了头,就转身往屋子里走。 “嘭”的一声闷响响起,王五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睛,才又望向王二。 被自家门槛绊了一跤摔在地上的王二似乎就不知道痛,他都没理会自己,站起身来,简单地拍了拍衣裳就继续往里走。 王五望着他一路走入屋里,直到王二的背影消失不见,他才扭过头来看净涪。看得一会儿后,他低下头去,和净涪低声说道:“对……对不起了啊,俺……” 王五似乎不常和人道歉,一张老脸涨得血红,脑袋低得几乎都要埋到地下去了。净涪将手上的佛经重新收回随身褡裢里去,听得王五与他道歉,便就摆了摆手,示意不在意。 他也确实没有在意。 王五大大喘了一口气,但他的气还没有喘匀,就是一抽,埋头猛咳。 却是他望见了王二家正在院子里疯玩的重孙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捧着他的宝贝竹球站到了净涪面前,此时正抬着小脑袋定定地望着净涪呢。 两三岁的小孩子,哪怕面黄肌瘦,头发枯黄稀疏,当他拿着一双干净的眼睛望着人的时候,也是可爱的。 净涪也迎着小孩儿的目光回望过去。 小孩儿见他目光望来,“咯咯”笑了两声,便向着净涪抬起了自己手中的竹球,口中依稀道:“给……给……” 王五好不容易止住咳声,却听得小孩儿这话,一时又被呛住,才刚刚止住的咳声又开始了。 王五咳嗽得胸口很痛,但就在胸口刺痛的时候,王五脑海里还是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 这真的还是二堂哥他家让小孩子见了直哭的重孙子? 净涪倒没在意旁边的王五,他定定地望着要将自己的竹球给他的小孩儿,半响之后,到底试探性地伸出手去。 他的手在小孩儿眼皮子底下一点点地伸向竹球,小孩儿却不生气,反而笑得更欢快了,那拿定着竹球的短小手臂还在不断地向净涪的手伸:“给……给……” 净涪拿定那只竹球。 小孩儿感觉得到,收回手来,只留下净涪的手拿定那只竹球。 净涪低垂目光,看了一眼手上拿定的那个竹球。 竹球拿在那小孩儿手里,是不大不小正正好,但落到净涪掌中,却就显得小了。 但这竹球小虽小,却很干净,各处边边缝缝处也都打磨得光滑,没有毛刺,伤不了人。 显见,这一只竹球在编制的时候时用了大心思的。哪怕到了后来,这只竹球落到了它的主人手里,也一样被爱护得极好。 可就是这样一个被爱护得很仔细的竹球,此时却被它的主人交给了另一个人的手里。 净涪从随身褡裢里摸出一个木盒,将这一只竹球装了进去。 木质细腻隐有暗香的木盒装了这么一只来自乡间小童的竹球,却不显委屈,反是自然而然的平常。 净涪将这一个木盒收回随身褡裢之后,便褪下自己手腕上带着的那串短佛珠,给他面前的那个小孩儿稳稳带在了他的脖颈上。 两三岁的乡间小孩儿不知道这么一串从净涪手腕上褪下来的佛珠有多珍贵,他也完全没看出来,只边抓着脖子上挂着的珠串,边昂着头冲净涪笑。 净涪也只对着小孩儿笑了笑。 然而,两三岁的小孩儿懵懂不知事,王五和王二却是知道的。 尤其是作为村中里正,比王五知道得更多的王二。 第512章 第九贝叶 王二也虽才刚刚捧着一个木匣子从屋里头出来,完全不知道净涪和他这重孙儿间都发生了什么事,但光看他重孙儿脖颈间挂着的那一串佛珠,王二也能猜得到它的来历。 王二捧着木匣子上前,和净涪躬身拜得一拜,边打开木匣子,边与净涪道谢:“多谢师父。” 他自己道谢不算,还教他那重孙儿与净涪道谢:“球子,快过来多谢师父。” 那乳名球子的小孩子听得曾祖父说话,也真就乖乖地和净涪道谢。但他到底年幼,旁人只听清了一个字。 “……谢……” 净涪与他笑着摆摆手,便将目光收回,只望定面前木匣子里拿布巾垫着的佛经。 这部佛经的纸张都已经泛黄了,可因为少有人摆弄,本身也有点来历,故而哪怕年代久远,也还是保存得极好。 王二见净涪定定地望着木匣子里的佛经,就知道自己是真的猜对了。 他咬了咬牙,也不再犹疑,直接将他手上的木匣子往净涪的方向递了递。 旁边的王五早在见到王二手上捧着的木匣子那会儿就已经愣住了,好不容易回神又见着了王二动作,更是差点责问起王二来。 这木匣子可是在祖祠里供奉数百年了啊,这会儿被王二捧出了祖祠不说,还将它递送到了外人面前? 这……这……这是要悖逆祖先啊他! 王五想是这样想的,但不知为何,愣就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能张着嘴巴望着。 不是什么人用了别的神通手段不让他说话,而是王五自己,他自己张口却只字都说不出来。 他只看着,看着那个由他领进村里来特别受王二敬重的年轻哥儿缓缓将手伸入那个木匣子里,捧出木匣子里的那部书典,翻开。 王五一眼不错地盯着,生怕自己看漏了点什么。 所以他就看见了,那个年轻哥儿从那部书典里头摸出了一片空白的纸张。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纸张呢? 白得像雪一样的,有着细细纹路的纸张。 他平生仅见的,这么白这么美的纸张。 愣怔当场、下意识摒住了呼吸的,并不只有王五,还有王二。 王二比王五还惊。 这一部书典供奉在祖祠里数百年了,旁人轻易连见都不能见的,他作为王家村的里正、王氏一族的族长,却是勉强能够在年节祭祖前后翻一翻看一看的。 可就是翻过这书典看过这书典的他,也从来没在这一部书典上发现过这么一张纸张! 它是打哪儿来的? 王二有心想问,但又不太想问,到得最后,他也只是沉默。 净涪没再分神留意旁人,他只拿定这枚贝叶,便将那部佛经阖上,重新给王二、王五他们放回了王二手上的那个木匣子。 王二收回目光,见得书典安安稳稳地落在他手中的木匣子里,虽然还挂心着净涪手上的那一片贝叶,但也动作敏捷地将木匣子阖上,收回怀里。 净涪看了看手中贝叶,合掌各与王二、王五两人拜了一拜,便转身要往外头走。 王二、王五还没有回过神来,那乳名球子的小孩儿就先跑过来抱住了净涪的腿。 净涪察觉到腿上那个不重的重量,低头看了那小孩儿一眼。 小孩儿的目光黑亮得倒映出他一整个人。 净涪抬起另一只手,弯身轻轻推了推那个小孩儿的脑袋。 小孩儿抱不住了,被净涪轻柔地送到了一侧。他也不哭,只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净涪,嘴巴接连不断地唤道:“留下,留下,阿哥留下。” 净涪望了望他,又伸手拍拍这小孩儿的脑袋,就要离开。 小孩儿见留不住净涪,急急扭过头去看他的曾祖父。 王二本就心动,如今又见自家重孙儿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更是受不住,不由得上前两步叫住净涪,“等一等,师父,等一等。” 净涪侧过身望去。 王二语气很诚恳,“师父在这附近也没有个落脚地,不如就先在我家住下。我家……虽然也不是富足,但却也是王家村里殷实人家,绝对不会怠慢了师父你的。” 净涪到各处收集散落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原本就有让《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显名的用意,且这王二诚心留人…… 净涪想了想,单手与王二弯身一礼,算是应承了下来。 王二见净涪答应,喜不自胜,一边拿个干净的矮凳招呼净涪坐下,一边请王五在旁边作陪,自己转入院子里,亲自去给净涪准备房间。 王五坐在净涪对面,很是坐立不安。 一是他自觉自己刚才误会了净涪,如今实在是没有什么脸面面对净涪;二则是,他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单独地面对过像净涪一样的人物。 就连旁边两三岁的王球子表现都要比他好。 王球子也不再像先前那样疯玩,就老老实实地挨着净涪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手指不住地拨弄着他脖子上挂着的那一串佛珠。 净涪察觉到王五的不安,他先冲他点了点头,才去看他手上拿着的那一张贝叶。 一道肉眼不可察的金色佛光升起,将他牢牢护住。如此之后,眼底蕴着金色光芒的净涪才抬起手,手指寸寸拂过那贝叶细腻白净的纸面。 那被净涪佛身手指拂过的贝叶上,一寸寸金色霞光升腾,将整一片细腻白净的纸面换做一片金箔。 金箔之上,又有一个个鎏金篆文凭空浮现。 王五包括尚不知事的王球子见着,眼睛瞪大得险些就脱出眼眶去。便连刚从屋里转出来要去拿扫帚等物什的王二也都惊得立在当场,嘴唇颤抖。 “这,这是……” 净涪,或者说净涪佛身此时完全就顾不上他们,他已经和往常每一次收取《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段一样,被拉入了那一处莫名的时空中。 他对自己的境遇早已习惯,亦早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当他落在那祗树给孤独园的时候,净涪佛身的心境已经彻底稳定下来。 明明是时间与空间的转换,他却连呼吸都没有乱一下。 同样的,祗树给孤独园里的世尊对于他的出现也没动一动眉毛。待净涪佛身在他的位置上坐定后,他便开始宣讲经义。 “金刚经。” “法会因由分第一。” “善现启请分第二。” “大乘正宗分第三。” “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无为福胜分第十一。” “尊重正教分第十二。” “如法受持分第十三。” “无法可得分第二十二。” “法身非相分第二十六。” “应化非真分第三十二。” 净涪佛身听得入神,渐至无想无所想境界。而净涪的识海世界里,魔身与净涪本尊也在同一时刻,沉入那种无想无所想境界。 在这一种无想无所想境界中,净涪佛身、本尊连带着魔身一道,受上首正在说经的世尊指引,似是在顷刻间,又似是在漫漫无尽的时光中,一一穿过欲界、色界、无色界,超脱于三界之外,于世界之外俯察此方世界,观望一切众生。 可净涪佛身到底没修持到这个境界,即便得解说《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义的世尊指引,他也仅仅只能惊鸿一瞥。之后就从那种无挂无碍的境界中脱出,重新跌落入凡尘,被一身皮囊束缚。刚刚自那种境界脱出的时候,饶是心智坚定如净涪佛身,也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无所适从。 甚至极为难受。 幸而世尊也没赶他,只微垂眼睑,又重头开始讲解经义。 肉身与神魂之间冲突束缚的感觉让净涪佛身很难受,可当上首世尊又重新开始讲经的时候,他却以莫大的意志力让自己忽视了那一种感觉,拿定心神认真听经。 沉浸在经义中的净涪佛身没发现,有那么一瞬间,上首坐定的世尊撩起眼皮,往他这边扫了一眼。 但也只这一眼,世尊就收回了目光,依旧微垂眼睑,与下方一众人等解说经义。 净涪佛身入了这一处莫名时空中听经说法,净涪本尊连带着魔身一道也都回了他们的识海世界里凝神参悟,所以他们也都不知道,就在他手上的这一片贝叶升起金色霞光,镌刻下鎏金文字的时候,凡妙安寺界域里的山寺佛庙尽皆有感,一位位大和尚、比丘俱各往王家村所在投落目光。 妙安寺的一众大和尚,包括驻守在妙安寺各分寺的大和尚一道,齐齐照起神意,聚在一起商量。半日的商议过后,就有一道法旨从妙安寺主持云房传出,落入一位青年沙弥手中。 青年沙弥原也正将自己埋在妙安寺藏经阁里翻阅典藏,用以完善自己的法礼仪轨,为他们妙安寺这一代的佛子甄选做准备。 谁成想,忽然间就有一道法旨从主持云房落到他头上来? 第513章 妙安净封 他们妙安寺静修佛门仪轨,以完备无漏的仪轨供奉净土诸佛诸如来,以求世尊灵光接引,得入极乐净土。故而他们妙安寺历代的佛子甄选都和佛门种种仪轨脱不了关系。 就像这一回,他们妙安寺的佛子甄选就是看的各个佛子候选布设仪轨后与西天佛国之间的灵感程度。 当然,妙安寺的佛子候选也有时间准备筹措。而这时间,也和妙音寺、天静寺等类似,十年。 十年时间,足够他们这些年轻弟子准备妥当,做到他们所能达到的最佳预期了。 不过哪怕时间足够,他们妙安寺的这些佛子候选们也没有谁就因此懈怠,都在为他们十年后的那一场供奉仪轨奔走忙碌。 如今这个将自己锁在藏经阁里的青年沙弥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青年沙弥仔细翻过一部经书,将自己需要的信息挑出,默记在心底后,才将书典阖上,起身就去接那一份法旨。 这青年沙弥虽没有立时接下法旨,但并不代表他就对这份法旨怠慢了。 他们妙安寺万万年的历史就没出过一个这么胆大的弟子。这样的弟子放在天静寺乃至其他五分寺来说或许都有可能,但就绝对不可能是他们妙安寺。 妙安寺本就重仪轨,而仪轨说到底就是礼仪,是上下前后。 因他此时是在藏经阁里的静室,静室里只有他一人,他再是随意动作也不会影响到旁人,所以这会儿这青年沙弥也没顾忌其他,立起身来合掌向上方悬浮着的那片金色竹简拜了一拜,口中称道:“弟子净封,恭领主持师叔法旨。” 受净封沙弥一拜,那片金色竹简轻飘飘落在他的身前,还有一个声音自竹简中传出。 净封认真听完,又是弯身一拜,“是,弟子领命。” 他双手一张,让那片金色竹简落在他的手掌上。而他自己收了这一片竹简之后,便收拾了案桌上摆放着的那些佛典,捧着它们出了静室,一路往藏经阁柜台走去。 妙安寺藏经阁柜台值守着的,是一位比丘。 比丘一个错眼瞥见净封,见得他今日早早出了静室,正惊奇间,就见净封捧了满怀的书典走到了柜台队伍末端。 比丘心中奇怪,但也没漏下手上动作,还是动作迅速地给他面前的沙弥办理了借书手续。 这位比丘的动作极麻利,所以哪怕站在净封沙弥面前的师兄弟有点多,他还是很快就站到了比丘的柜台前。 净封怀里捧着的书典有些多,所以他只是对着面前的比丘点点头,便将手上的书典都放到了柜台上,边还与比丘说道,“劳烦师兄了。” 比丘边帮他将柜台上堆放着的书典登记入册,边问他道,“这些书典师弟你都是要借出去的吗?” 净封也没想瞒着,他点了点头,“方才接了主持师叔法旨,要出外一趟,就想着多带些书典出去。” 净封只说到这里,就没再继续了。 虽然他知道事关那位比丘,事关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主持师叔的法旨很快就会在寺里传开,瞒也瞒不了多久。但这件事情从旁人口中传出无甚关碍,从他这里传出去就很有点不妥。 柜台对面的比丘见他点到即止,也识趣地没多问,只笑笑便继续忙活着他手头上的工作。 净封打算从寺中藏经阁带出的书典真的很多,饶是做惯做熟了的比丘,也忙活了有一段时间。 净封倒也没催,只静默着将柜台前堆放的那些书典一部部地递给比丘。 到得比丘将净封的弟子铭牌递还给他之后,净封将书典一部部收入随身褡裢中,又和面前比丘合手谢过,这才转身出了藏经阁。 因寺里得到佛子候选名额的弟子每常总会为了一件两件供奉仪轨需要的材料在外奔波,所以寺里早早就为他们这十人备好了外出行走的度牒。如今净封也不必为了出寺的种种手续往杂事堂去一趟,直接出寺就可以了。 机会难得,净封也不想拖沓,他只简单地和寺中交好的师兄弟提得一提,便收拾了东西出了寺。 净封动作很是迅速,所以哪怕关乎那位比丘那部世尊亲授真经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传遍整座妙安寺,他也在消息传开之前收拾利索出了山门,将一众纷纭全数抛在了身后。 “什么?主持师叔已经派遣净封师弟去往王家村了?!” “什么?净封师兄领了主持师伯法旨,到王家村去了?!” 不止一位妙安寺的佛子候选惊呼出声。 与他们说起这事的那些沙弥们也都各自点头,肯定了他们的猜测。 “可是……”泰半的妙安寺佛子候选想不明白,“可是,那位师兄先前在祖寺地界上行走的时候,也没见祖寺的哪位师兄弟得了法旨,去寻他的啊?” 虽则泰半的妙安寺佛子候选一时想不明白妙安寺一众大和尚的抉择,但还是有少部分佛子候选能够看得明白的。 领了法旨犹疑都没有就收拾东西离开了妙安寺的净封沙弥自然是其一,而另外的净孝、净觉两位沙弥也都是其中的一个。 此时,净孝沙弥就正与他亲近的一位师弟说话,“我们妙安寺与天静寺之间不同的两种应对方式,就源于妙安寺与妙音寺之间的关系。当然……” 另一旁的净觉沙弥也正说道:“……这也是我妙安寺日后的立场所在。” 其余那些对寺里师叔伯们动作不解的妙安寺佛子候选们虽然一时转不过弯来,但他们到底不傻,甚至都算得上灵敏。所以很快的,想不明白的人也都悟了。 “祖寺那边本就乱……” 这些佛子候选们对于天静寺那边的局势都有所了解,也都还看得清楚,如今梳理起天静寺那边的事情也是有理有据的,非常能让人信服。 天静寺乱,其实真不是近期才形成的乱局,也并不真就全是恒真僧人的锅,是很早很早前就已经埋下了引线,恒真僧人也确实是造成天静寺局势混乱的原因之一,但他更多只是引燃那些引线的火苗,是那一个引子,算不得那个真正的罪魁祸首。 天静寺乱,其实还是因为它里头掺杂的各方太多太杂了。 天静寺里的大和尚,不单单只有从天静寺里成长起来的大和尚,还有来自妙音寺、妙潭寺等六分寺的大和尚。 来自六分寺的大和尚在数目上确实是比不上出身天静寺的大和尚的,甚至连个零头都比不上。但这些大和尚身后,却又都站了一个颇有实力的分寺。 这都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天静寺的力量。 尤其是在这六分寺需要的时候,它们还会相互联合。而当六分寺的份量叠加在一起的时候,即便是天静寺,也不能忽视它们的声音。 尤其这股力量还是天静寺当年为了确保自家佛寺作为祖寺的影响力而特意收纳进来的时候,更是让天静寺很难受。 不得不说,这种做法在当年妙音、妙潭六分寺初立甚至渐渐扎根的时候确实很好用。但时易世变,现下早不是当年,当年天静寺用以在各分寺施加影响力的手段,在现下却成了一把插进骨肉里就拔不出来的刀。 这刀原本还是钝的,但到得后来,却就是越来越尖,越来越利了…… 而除了这六分寺的力量之外,天静寺自身地界上的各分寺也都有它们自己的想法,虽然不致于在大方向上与总寺闹别扭,但落到各处细节上,就总有些问题。 这些问题或许不大不小,可总会出现,且但凡出现,都让人觉得闹心。 这两处方面也就算了,天静寺总寺那边若不想让这种窘境持续,甚至到爆发的那一日,他们该拿出个办法来。 或大刀阔斧,或和风细雨,但都会有一个决断。 可偏偏,这会儿妙音寺那边出了一个净涪比丘,出了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而他们寺里还来了一位恒真僧人…… 这样的格局,这样的势力交杂,天静寺作为一切力量汇聚的地方,能不乱么? “因为祖寺那边很乱,所以他们对净涪师兄的态度也很谨慎,没有接触没有阻拦,只随他在界域内自由来去。但我们妙安寺却又不一样……” 妙安寺当然不一样,他们内里没像天静寺祖寺那般乱。顶天了也就十殿堂里各位大和尚们之间无伤大雅的来往博弈,都是一寺师兄弟,影响不了什么。 且妙音、妙潭等六分寺以天静寺为前车之鉴,虽也在各地分立分寺,也都有派遣寺中大和尚在各分寺镇守,但这些大和尚却并不干涉各分寺内务,只作防护、震慑和监察之事。故而作为总寺的它们与下属各分寺还算是和谐,没有太多的问题和矛盾。 也因此,妙音、妙潭等六分寺在各方面的行事上就要比天静寺那边自由,没有那么多的掣肘。 这些,妙安寺的各位佛子候选们仔细想一想后,就都想明白了。 但就是想明白之后,他们这些被留下妙安寺里的佛子候选们才会更羡慕此时赶赴王家村的净封沙弥。 第514章 净封到来 那可是位年幼便得世尊亲授《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年二十即受比丘戒的比丘啊…… 能与他相交,不,单只是同行一段,或仅仅是与他叙谈一番,那也是一段难得的机缘,如何又不让妙安寺里的一众师兄弟们羡慕,甚至恨不得取净封而代之? 而妙安寺里各位师兄弟们的反应,净封沙弥也完全能够预料得到,可他将这些全都抛到了身后,一路运使神通确定净涪所在,一路不断调整自己前行的方向。 净封沙弥动作迅速,虽然一路上因为不断根据净涪所在调整自己路线而很是浪费了一段时间,也还是和净涪前后脚地踏入王家村范围,其中间隔不过半日。 到得净封沙弥一路寻到王家村里正王二家里的时候,他先看见的是那一片升腾到半空占据了半个院子的佛光,然后就是围在院子里看神迹的一村村民。 真不是净封沙弥夸张,事实上就是一整个王家村的村民们此时连地里的活计都停了,只一窝蜂地围着王二的院子,巴头巴脑地往里张望。 当然,这些村民们也就敢巴望着而已,却很小心,连大点的声音都不敢弄出来。一旦谁不注意,闹出些动静来,不单单是王二要拿眼睛剜了他,就连侧旁的亲朋戚友都得调转头来怒瞪他。 王二说要给净涪收拾的屋子才刚刚开了个头,就停下来了。也不是他自己想停下来,而是…… 这青年师父在他院子里闹出来的动静太大太惊人了,他要不在院子里给他守着,怕围过来的村里人能冒失到打扰了这青年师父! 王二也曾经动了劝说村里人离开的念头,地里活计不好耽误不说,这一整村的人都围到他家来像个什么样子?! 可王二才转眼望过院子附近挤挤攘攘的人头,又沉默了。 他虽然是村里里正兼族长,威望、权力都重,在村里向来说一不二,但他若真在这个时候和一整村的村人对上,就是他也讨不了好。 看看现下在他院里院外挤了满满当当的人,除了那位年轻师父还能占去半个庭院之外,他这屋里屋外的,哪儿还有个能落脚的地儿? 再看看那些挤在这里的人。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亲近的,有怨的,勤快的,耍赖子的,身体康健的,体弱多病的,……整一个村里的人,又真漏了哪一个? 无奈何,王二也就只能闭紧了嘴巴,只在一旁震慑,提醒他们这些人守着分寸,别一个不注意,惊扰到了这位一看就知道了不得的师父。真到了那个时候,便是这个年轻师父大度不和他们计较,怕他们王家村也能将到手的东西又给交出去。 王二想得挺多,但旁人就没有那么多心思了,他们只挤在一起闭紧了嘴巴看着,将眼前所见的一幕死死刻在脑海里。 王家村的村人一辈子都困在山里,很少外出,见识也不多,但他们本能地知道,他们现下眼前所见的,根本就是他们一生中仅见的奇迹。 错过了就再也没地方寻觅的奇迹! 不说大人们,便连年幼懵懂的小孩儿们此时也不闹腾了,乖乖地站在大人侧旁,拿着天真懵懂的好奇眼睛打量着那边披着一层光的光头大哥哥。 而这些小孩儿最幸福的,还是要数王二家那个小名球子的重孙儿。他拿着他自己专属的小凳子在净涪侧旁不远处坐着,那是他在金光冒出来之前就坐定了的位置。如今这一片金光升起,就将他给裹在了里头,那种比冬天里晒日光还要暖融舒坦的感觉,使得这个小孩儿眯着眼挨着院墙就睡了过去。 王二原本见他坐在金光里还是惊讶的,但见他睡得安稳,就没有别的动作了。他甚至还拦下了家里的其他人,由着王球子在那阵看着就恢宏明灿的佛光里沉沉睡去。 净封沙弥从村外一直寻到王二这院子里来的时候,正是中午时分。往常这个时候,不光是这村子里的村民在田地里扒拉忙活的时候,还是他们张罗着吃午饭的时候。可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他们这些人早晨没干活不饿,还是他们就不愿意错开一步怎么的,愣就是没有人动。 净封沙弥见这阵仗,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不惊动这里的人挤到院子里头去,便当机立断,合掌低唱得一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如惊雷一般的佛唱声在这王家村每一位村民耳边炸响,也只在这些村民耳边炸响,完全没影响到那边厢入定的净涪,甚至连在佛光中沉睡的王球子也没惊一下。 王家村的人齐刷刷地转过身、转过头,往着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这一望,所有人又都愣了。而等到他们意识到什么的时候,就又齐刷刷地将脑袋转了过来,看看那边厢院子里盘膝坐着的净涪,又打量打量站在人群外头的净封。 第一眼乍看,这些村人是觉得他们两个人很相像的,可再细眼去比较这两人,就算是王家村这些见识不够的村人们也都看出了差别。 除了他们两人的穿着和形象之外,其实也没什么相似的地方…… 但即便仅仅只有穿着、形象上的相似,也能让王家村的这些人意识到他们两人之间的联系。 还是王二先回过神来,他从院子里挤出来。 王二一动,院里院外围着的一众人等也都自动自发地往旁边退,想要给他让出一条行走的路来。 可即便村里的人都愿意,也都自觉,王二从院子里走出来也很费了一番力气,甚至还弄出了一小片混乱。 净封见着,也没只在一旁光看着,他向人群里伸出了手。 当下,那些围着院子挤得转身都艰难的村人们就感觉有一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柔软力道将他往侧旁拉出了一小段距离。 每一个人都往侧旁送出了一小段距离,王二也就能轻松地从院子里挤出来了。 王二心下感叹,走动的时候还忍不住抬头打量了好几眼站在他前方的这个青年师父。 王二打量归打量,却怎么也没将后头出现的净封和还在他院子里的净涪对比。 他自己自认还算隐晦的打量过后,待站定到净封面前时,就全都收敛了。 王二又是生疏地和净封合掌一拜,还用他在净涪面前拿出来的不怎么清晰的官话和净封见礼,“王家村里正王二柱,见过这位师父。” 净封沙弥虽出身妙安寺,来往相交的是沙弥比丘,少见的也都是各地高官皇族等身份、层次相对较高的凡俗,还从来没有和王二这样的山间小民打过交道。 他们妙安寺也确实少和王二这样的人打交道。因为即便是村中里正,即便他们举一村之力想要筹办供奉诸佛、诸菩萨的仪轨,那也都是寺中修为更低辈分更浅的师弟去忙活,甚至是直接交由外寺的那些凡俗僧人处理,并不需要劳动到净封这样的妙安寺內寺精英弟子。 这样的行事方式,不仅仅是在天静寺总寺盛行,就是在妙音、妙潭等各分寺也都没有例外。 唯一不同的,就只是各寺对其中行事的种种规定而已。 但相对而言,这些条条规规限制上,还是妙安寺最为讲究。至于其他各寺的话,却又要以妙定寺最为宽松随意。 不过先前没打过交道是没打过交道,现下情况却又不同。 面对迎上来见礼的王二,净封沙弥没将寺里的种种习惯摆出来,而是含着笑,态度平和自然地和王二回了一礼,同时还答道:“小僧妙安寺净封,贸然来访,还望檀越不要介意。” 这话王二哪里能应?他连连摆手,正要说些什么,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瞪大眼睛望着净封,半天没说出话来。 后头一应巴望着他们这边的村人面面相觑,怎么都想不明白一向威严持重的里正会是他们现下所见的模样。 也就村里有几个老人一字不漏地听见净封的话,一遍遍咀嚼着“妙安寺”三个字,终于在记忆的最深处找到了关乎这三个字的只言片语。 但就是这么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记忆,却让他们瞪大了眼睛,一个个望着净封说不出话来。 先前就说过,别看王家村现在四面里有三面被大山包围,村人生活也似乎困顿艰难,但他们村祖上也是有些来历的。 他们村祖上,出过几位官员,位卑的仅只是地方小吏,不入品级,但位高的却是朝廷四品官员。 他们王家村的这点来历,真拿到净封面前细说,那就是说了都没能溅出个水花,可拿到旁边的村寨去比,却能让他们的腰杆挺得笔直。 哪怕现如今他们村子已经没落,也还是能让他们知晓些事情,到底比真正的村夫山民好一点。 而这些山外头的事情里,又以妙安寺最让他们先祖惦念不已。哪怕他们临终,也还在榻前一字一字地和自家后辈提起。 王家村的这些老人们就算半截身体都埋土里了,也还是将自家祖先的那点事情死死地记在脑子里,半点不敢忘记。 第515章 王家村里1 而现如今,那些被尘埃一点点封存的记忆,在这一刻都冒出头来了,还在他们的脑子里不断地回放循环,以主人们完全不可忽视的方式宣告它们的存在。 净封见王二表情,又看看那堆挤挤攘攘的村人里几个老人的样子,就知道王家村是知道他们妙安寺的。 这就足够了。 净封也不催促王二,还含笑站在原地耐心等待着。 他也没将自己的目光往净涪那边扫,即便此时他还很好奇净涪那边的情况。 哪怕是和王家村里有数的几个老人比,也还是王二先回神。 他合掌,再度深深和净封拜了一拜,“原来是妙安寺的小师父,请,快请!” 虽然王二的声音和身体都在竭力稳定,但也还能听得出和看得出他的那点子激动的微颤来。 净封沙弥笑笑,合掌还了一礼,“有劳了。” 王二当即就要引着净封沙弥往里走,但他才刚转身,就望见了院子里那一片升腾的金色佛光,以及沐浴在金色佛光里的净涪。 王二脚步停了下来,扭头望着净封,“小师父,这……” 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但他顿了顿,却又很快拿定了主意。 “小师父,我们往旁边去吧。” 净封看看那边院子里映衬着佛光的净涪,又看看面前这个局促但到底坚定的村中老人,心下不由得叹了口气。 不得不说,这位净涪师兄还真是了得,这才多长点时间,居然就能让这里正对上他,对上妙安寺,还能这么偏向他。 净封可不相信他面前的这里正知道净涪的身份,知道这位净涪师兄他自己乃至他背后的种种份量。 这老里正要从哪里知道呢? 净涪比丘自己说的? 这整一个景浩界,但凡知道这位净涪师兄的,谁又还不知道他修持的闭口禅?更了解他一点的,谁又还不清楚他现下根本就不能开口说话? 且哪怕是净涪比丘要自己和这老里正说,他又该花费多少口舌,多少时间,才能让一个一辈子长在山林里的老里正了解清楚这里头的种种关系? 说到底,还是这位净涪比丘自己的人格魅力。 净封抬头往净涪方向看得一眼,目光扫过佛光里的那个人的眉眼和气度,心里很平静。然后他回望王二,摇头道:“无碍的,何况小僧我原就是为了这位师兄来的。” 其实王二心里也有这样猜想过的,但听到净封真的这么说,并直白地称呼那边的年轻师父做师兄的时候,他也还是被惊了一下。 连同他的声音都有那么一小会儿的拔高。 “师……师兄?” 但很快,王二就下意识地将音量压了下来。 因那声音在一时的拔高后又迅速地被压下,那顷刻间的急速转变让这声音显得扭曲而怪异,甚至还有些狰狞的意味。 旁边还在围观的村里人绝大部分都还是糊里糊涂的不明白,唯有寥寥几个意识到净封来历的老人听见这声音,心脏也都忽然剧烈一跳,齐齐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心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但饶是这样,这几个老人们还是拼着命转过身,瞪大了眼睛去望院子里那位还沐浴在那一片金色光芒里的青年。 而站得他们近一点的亲人朋友察觉到这几位老人的不对劲,不是匆匆伸手去扶老人,给他顺气,就是也跟着转身望定那位金光里的青年。 净封没有错过后头村人的那一幕,但他在出来的时候就被寺里长辈叮嘱过,要顺道帮着净涪师兄扬名,所以这会儿他也就特别利索地点了头,“是的,他是来自妙音寺的净涪师兄。” 妙音寺是什么地方,净涪又是什么人,王二他们这些人真不知道,可他们却能确认,这位突然寻上门来的青年师父,是他们只曾耳闻的来自妙安寺的小师父的师兄! 净封见王二等人脸色,还嫌事情不够震聋发聩,他还将净涪的底子也掀了一角。 “净涪师兄现下在四处寻找世尊阿弥陀传予他的真经,对了,你们见到他从你们这里拿到了什么东西么?” 王二等人顺着净封的目光望向那边厢的净涪,但他们的眼神都是木的,根本就是还没有反应过来。 净封倒也没再说话了,只笑着站在原地,将时间留给王二他们,好让他们能整理自己的心情。 大半响后,王五抬手一抹自己的老脸,扭头盯紧了王二。 王二哪有空理会他?他想了好一会儿,总算是这一日的事情理出了点头绪。 “小师父……” 净封点头,态度极和善地应了一声,“嗯?” 王二不敢抬手去指净涪,因为那似乎太过冒犯。他只拿眼神示意净封去看净涪手上那一片升腾着金色佛光,鎏刻着金色文字的空白纸张。 “那……那是不是……就是你所说的,世尊阿弥陀……” 这话说得断断续续的,就像是如果这一口气没续上来就要断掉了一样,更兼王二那一口乡音,更是含糊得难以辨别,倒是难为了净封。 但净封这会儿态度也依旧和善,耐心地等待着王二将话说完。 “……授予那位师父的真经?” 听得王二这话,净封倒也没隐瞒,他往净涪那边看了一眼,便应了。 “应该是了。” 净涪那边厢的动静闹得那般大,净封真不信这会儿他握在手上的还不是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王二整个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连他自己一时都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等到他回过神来后,唯一的想法却是…… 回头一定要再仔细将贡案前的那部书典给好好供奉起来! 净封见他模样,还与他说道:“老檀越,现下是净涪师兄没空,回头净涪师兄空闲了,是必得还你们一个因果的,你还是好好想一想吧。” 净封真不担心王二会为着这么一个因果跟净涪狮子大开口。小民有小民的生存智慧,他反倒更担心王二顾忌这个顾忌那个,没胆子和净涪说话,将这份因果给留了下来。 那才是真妨碍到了净涪了。 可怜王二,才刚稳定下来的心绪又被一颗炸弹炸得混乱不堪。 “还……还我们一个因果?” 净封点点头,既然他都已经开口了,倒也不介意帮着净涪将这件事的后续给顺带料理了。 他简单地给王二解释了几遍,王二才算是勉强了解了他们当前的情况。 他也才知道……这次是真的从天上掉馅饼砸到他们头上了!净封见他明白了,也就没再多说,转头看得净涪那边一眼,问王二道:“老檀越,我想去看看净涪师兄。” 王二叫他这么一提醒,当即就是一个激灵,下意识地道:“请,请跟老朽来。” 净封点点头。 王二回神,再不敢拖延,带着净封穿过人群还回到了净涪所在的院子里。 净封在院子边沿上站定,就再不往里迈进一步了。 也不是他不想靠近,实在是净涪当前正在参悟那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经义,像王二、王五甚至是王球子这样的没有修炼过的凡俗还百无禁忌,想靠近就靠近,只要没对净涪生出什么恶意,净涪周身沐浴着的金色佛光就不会对他们有所妨碍,恰恰相反,那佛光还能护持他们。但净封就不一样了。 这佛光真不伤人,但净封若敢随意接近,这佛光轻易就能混淆他的修行根基。 哪怕这佛光无意,单只这佛光自然而然外溢的至微至真的妙理就能让他不自觉沉沦,甚至不自觉地参悟这些佛门妙理,然后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转换门庭…… 而现今这佛光的这一层附带效果,放在道门、魔门和散修眼里,也就是凶名赫赫的强行渡化。 这强行渡化在外头传得玄乎,传得凶残,能让人闻之色变。可在佛门弟子眼里,却没有那么避讳,顶多只是忌惮而已。 这强行渡化,其实说穿了,不过是道与道之间一种相互渲染而已。 就譬如当下的净涪和净封两人。 不得不承认,净封在佛门佛理上的体悟是和净涪有着相当大的一段差距的。且撇开这段差距不说,他们两者的修行方向也都不一样。也就是说,在佛门这一条道上,净涪比净封走得更远,摸索得更广,看到的也是更美妙神异的风景。 那当净涪和净封两人敞开来论道辩经的话,净涪与净封之间的差距会让净封本能地渴望窥探净涪的道,去窥看他看到的风景。而对于净涪来说,情况就没有那么糟糕。因为他的道足够广阔,世界足够宽广,道心足够坚定,所以他能够坚守自己的道不动摇,还能在这种基础上汲取净封的道中于他有益的部分开拓自己的道。 可净封不行。 就像净涪在每一次拜见三位世尊一样,若不是那三位世尊特意收敛,单凭净涪自己,怕是只一照面就会陷入三位世尊的道中。别说挣扎,净涪根本连意识到那样灭顶恐惧的事实的机会都不会有。 第516章 王家村里2 毕竟,对比起来,净封对上净涪的情况是要比净涪对上三位世尊的情况要好太多的。毕竟就双方实力而言,净封和净涪确实还有差距,却还没有净涪与三位世尊的差距那般令人恐惧且绝望。 而除了这修为间的差距之外,双方的心性也是一个影响。尤其是当双方间的差距还可以预见的时候,那这心性就是关键。 心性坚定通透、对自己的道无比固执的人,是能够抵抗得了那来自道的诱惑,始终坚定自己的道途,只吸纳补充自己所需要的,而排斥掉一切扭曲自己那些东西。 说是这样说的,可净封没有那个兴致去测试一下净涪与他之间的差距,更没想去到这位比丘面前去试一试自己的心性坚定与否。 他不是没自信,而是不想拿自己的道途去试那个万一。 说到底,景浩界偌大一个佛门,谁真的能拍着自己的胸膛保证自己摸清了这位年轻比丘的底细? 各寺里的大和尚? 他们能吗? 不能的,便连天静寺那些大和尚们,也都不能。 便是那些大和尚们敢夸口说能,净封也不敢信。 他没见过这位比丘在各寺大和尚面前的模样,但他见过竹海灵会那会儿的净涪。 当时这位可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小沙弥呢,就已经一路所向披靡,踩在所有人头上取走了魁首。那现在呢? 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可再不是那个净涪沙弥了,而是比丘。 净涪比丘! 净封自己在妙安寺里待得好好的,可不想放弃自己先前数十年的修持,转投妙音寺。 哪怕当前妙音寺的前景就是要比他们妙安寺要好也不行。 也幸好净涪没有要将路过的修行者都强行渡化入妙音寺修行,他很收敛了。 净封错开眼去,不敢看净涪握在手上的那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而当他将目光艰难从净涪身上移开,望向净涪侧旁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儿。 那小孩儿不过一身山村孩子的穿着,可他脖颈上,却带了一串短佛珠…… 那短佛珠的材质以及那佛珠上头凝而不散的很眼熟的佛光,让净封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他心中分明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不自觉地转头去问王二:“老檀越,那边的那孩子是……” 王二顺着净封的目光望去,答道:“那是老朽的重孙子。小师父,我这重孙子他……他是怎么了吗?” 净封见自己仿佛吓到王二了,连忙安抚道:“没事,这小孩儿没事。小僧只是想问,那孩子脖颈上带着的那串佛珠是?” “哦,那串佛珠啊……”王二也冷静下来了,他望着被王球子小心护在手里,就算睡着了也怕有人将它抢了去的模样,心下又更安稳了许多,“那串佛珠是那位净涪师父给老朽我这重孙子的。” 既然这位妙安寺来的净封师父都说净涪师父是他的师兄了,那么他师兄给的东西,应该是好东西才对,他乱个什么乱?! 净封得到了王二的确认,便兀自打量着那个小孩儿沉吟,倒没如何注意旁边那王二柱的神色变化。 他打量着那王球子半响,怎么都没看出这小孩儿有什么能让净涪另眼相看的地方,自然就更不知道缘何净涪会将自己随身的佛珠送了出去。 但既然想不明白,净封也索性不想了。 或许这就是净涪比丘与小孩儿之间的缘法呢? 谁又知道? 可净封没再抓住这件事深究,并不代表他不会在此事上做出他的应对。 他再次侧过身去,郑重地望着王二,问他:“不知老檀越舍不舍得下你这重孙儿?” 王二一时脸色也变了。 这个王家村的老里正在这一刻,隐约地察觉到了什么。 净封见他模样,心下一叹,合掌与王二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王二久久没有作声。 净封也不急,他又再次侧过身去,凝望着佛光中的净涪。 他们侧旁守着的一众老人见得净封和王二都没再说话,几人目光交流半响,其中一位老人低声吩咐扶着他的孙子,“你过去,请族长过来一趟。” 老人的孙子下意识地转头望向王二,又回头问他祖父,“现,现在?” 老人沉着脸点头。 那年轻人吞咽了下口水,无奈何,只能将他扶着的老人手转给侧旁的兄弟,自己挤出人群,壮着胆子走向王二。 哪怕靠得近了,这年轻人也不敢贸然作声,生怕惊扰到了王二旁边的净封。 可这年轻人被老人使唤过来,也不完全是个木脑子的,还有几分灵醒。他只站了一小会儿,便定了定神,伸手去拉了拉王二的衣角。 也就是王二的衣裳还算讲究,他自己也注意着劲道,否则,怕不能当场将王二的衣角撕拉下来? 王二被年轻人的动作拉回了心神,扭头望去。 这年轻人在王二面前也还算得脸,这会儿见得王二望来,也不怕,只一个劲地冲王二笑。 王二瞪了他一眼,便也顺着这年轻人的力道往外走了走。 也是走出了一段距离之后,这年轻人才敢和王二说话。 “二叔爷,我爷爷请您老过去一趟呢。” 王二也只知道今天的这些事情,哥几个是要问的。且不单是哥几个,便是村里的老老小小都想知道。 他叹了口气,拍开年轻人的手,“行了行了,你自个先回去,我一会儿自己过去就行了。” 年轻人也没敢多话,只应了一声,便回去了。 王二回到净封身边。 净封也恰在这个时候转过头来看他。 王二对着净封弯了弯腰,低声道:“师父你……” 净封还没等他腰真弯下去就伸手扶稳了他,见他开口,也不多话,只微笑着点头道:“小僧知道了,老檀越且自去吧。” 王二见净封随和,面上也松了口气,但到底不敢真放净封一人,他抬手从侧旁招了招,立时就有一个中年汉子走了过来。 “小师父,爹。” 王二见王大石过来,先与净封说道:“小师父,有什么事,你和他说就行了。这是老朽大儿,对村里的事情都熟的。” 净封目光扫过王大石那张和王球子几分相似的脸,点了点头。 王二见他应了,和净封合掌拜了一拜,又低声叮嘱过王大石,这才提着心走了。 王大石站在净封侧旁,束手束脚的,很有些拘谨。 净封见得,微微笑了笑,反先和王大石问道:“那边的那小孩儿,可是你的孙子?” 王大石往王球子那边看了一眼,很快答道:“是,是的。” 净封唇边笑意加深,“若这孩子与佛有缘,你可舍得将他送出?” 佛门弟子的收纳,除了一部分被佛门收养的孤儿会询问过他们自己的意愿后才在皈依日参加皈依礼,选出与佛有缘的人,而父母高堂俱在的那些孩子,却是要得到他们的父母高堂同意才能参加皈依礼,不会强抢他们的孩子。 可尽管如此,因佛门势大,每年参加皈依礼的孩子也还是很多,足够让他们挑选出真正的好苗子。 但好苗子从来不缺,这会儿既然让见到了得净涪青眼的王球子,哪怕他还想不太明白个中的因由,他也不想要错过这个人。 试一试,总是无妨的。 万一又试出来一个净涪呢? 不,像净涪比丘和那位道门左天行一般的人物近乎万年一出,他不奢求这王球子能比得上净涪。可比不上净涪,能和净音或者是净栋这样的人物比一比也好啊。 净封想得很好,但王大石听着,却傻了眼。 “与……与佛有缘?这,这孩子他……” 净封摇头:“现下还不知道,我问的是如果。” “如果是真的,你舍得将他送出吗?” 舍得吗?舍不得吗? 王大石脑子都乱成了浆糊。 净封看了他一眼,照旧没催,还只凝望着那边的净涪。 另一边厢,王二也正在和一群王家村的族老们说话。 “说说吧,”将净涪、净封两人大体的来历用他们自己能理解的方式说明白了之后,王二拿着手上拄拐一拄地面,看了看几个老兄弟,“说说你们的看法。”“我们想向那位净涪师父讨要些什么来了结这一份因果。” 几个老头子三三两两地站着,听得王二这么问,一时沉默了下来。 好半响之后,其中一个老人开口说道:“不能太过贪心,贪心会恶了那两位师父;不能太过自私,自私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也没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目光要看得长远,长远了才好让我们村里的这些小崽子们过得好……” 他的这些话几个老家伙听着,都在心里点头,然后就一条条地否决他们先前闪过的那些念头。 因为太过郑重,许多人很久没说话。 王二见他们这些兄弟好一会儿了都没拿定主意,心里没觉得如何生气,反而还有些欢喜。 “这是大事,大家伙回去好好想想,不用急于这一时。” 第517章 王家村里3 一时半会儿的,就是他们这些人拿定了注意,那净涪小师父还没有醒来呢。还不如趁着这段时间回去再好好斟酌斟酌。 王二提起手上拐杖,转身走了。 “我就先回去陪净封小师父了。也不知道大石有没有怠慢了人家小师父……” 被王二留在后头的王氏族老们看着这个老家伙的背影,险些就想抢过王二手上的那根拐杖去敲他的脑袋。 但他们到底也没谁动手,其中一位老者无奈叹了口气,“行了,就按他说的,都各自散了吧。” 王二走回到净封身侧,先看了一眼王大石,才沉默着又站到了净封的身旁。 站了好一会儿,那边厢挨着院墙睡沉了的王球子终于睡得饱足,从无梦的睡乡中醒了过来。 他也不和以往一样先去寻他的娘亲,而是先看了看净涪,见得净涪还在原地稳稳坐着,他也不理会其他,只咧着嘴笑了。 净封见状,自语道:“他醒了啊……” 王大石和王二也都齐齐转眼去望王球子。 王球子笑完了之后才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扭头去寻他娘亲。 王球子他娘见得自家孩子用渴望的眼睛巴望着她,也很心疼,但她扛不住王大石和王二的目光,便拿眼睛示意王球子去看王二和王大石他们。 王球子乖乖地转头望去。 小孩子先看见的,是向来对他疼宠的曾祖父。 王二见他望来,就从他招了招手。 王球子先回头看了看净涪,然后小心地从他自己的矮凳上走下,绕过净涪身上升腾的金色光芒,走了一条相当长的距离才走到王二身边。 直到走得近了,他才拿眼上下打量净封,见净封身上衣袍和头上光溜溜的脑门,不由得转头又去看了看净涪。 净封见他这副小模样,依稀明白为什么这个小孩儿能得净涪比丘的青眼了。 这小孩子年岁虽幼,但似乎早慧。而他的这种早慧,又不是那种沾染了世俗的早慧,而是带着孩子纯挚天真的早慧。 此外,他还挺胆大…… 净封对着王球子笑了笑。 王球子脚步一顿,却低了头,才又加快脚步走到王二身边,然后伸手紧紧拽着王二的衣角。 他虽还年少,眼前这位哥哥似乎也和先前那位哥哥很相像,可他就是觉得,这两位哥哥是不一样的…… 王球子敢凑到净涪身边去,却不敢对上净封。 净封见状,唇边笑意更浓。 王二伸手拉住王球子,下意识转头去看净封,见他脸上笑意,这才松了口气。 他拍了拍王球子的手,弯下身低头与王球子说话:“去吧,去见见那位小师父。” 王球子平日在王家村里生活,每常家里来人,都只是在家人的示意下称呼一声,还没学过什么拜见啊见礼的。 这会儿王二叫他见见,他也就和往常那样,只面对人站着,抬着头望着净封,学着王二对他的称呼叫了一声:“小师父。” 那声音不说低,但就是听得不怎么清楚,然后再听他对净封的称呼…… 王二和王大石险些没将眼珠子给王球子瞪出来。 小师父…… 听听!听听!这什么称呼?! 小师父是他叫的吗啊?! 王球子这会儿正抬着头望着净封,没机会看到王二和王大石的表情,但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身体一个瑟缩,然后下意识地就要回头。 但净封先笑了笑,蹲下身去直视王球子,耐心地与他说道:“小师父是你曾祖父和祖父叫的,你叫的话,叫小僧净封师父就好了。然后……” 净封向着王球子合掌,然后微微向前弯身,做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见面礼。 “你该这样向小僧见礼。” 王球子懵懵懂懂地看了他一眼,却也没再回头去看王二和王大石的脸色,而是真学着净封的样子,合掌弯身和他拜了一拜,口中称道:“净封师父。” 净封点了点头,却是站直了身体,合掌弯身正色与王球子还了一礼:“王小檀越。” 王球子笑了起来,原先对净封的拘禁当下就散了。 净封弯身抬手摸了摸王球子的脑袋:“好孩子。” 王球子抬着头望净封,忽然道:“净封师父,我要去找娘亲了。” 净封也不将他拘在身边,当下就点了头,“哦,去吧。” 王球子得了净封的允许,却没动静,只又扭头去望王二。 王二无奈扬手,低声道:“去吧,快点回来。” 王球子点头应了,却没蹦蹦跳跳地走,而是轻手轻脚地去了。 王二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纵容地摇了摇头,抬头却与净封为他开脱道:“小孩子年纪小,不经饿,小师父莫怪。” 净封笑道:“无妨,他还不过是个孩子。” 王二见他真没放在心上,也就放心了,安静地陪着净封在旁边等。 王球子这一去就没再回来,净封只往屋子里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仍自望着院子里的净涪。 净封也并不就是干站着,他是在看。 看净涪的人,也在看净涪的道,还在看净涪的未来。 而除了他之外,外头的所有人都不过是在看热闹。 看一场他们这一辈子仅只一次的热闹。 为着这一场热闹,王家村一村子的人围在王二的院子里围了几乎一天,直到暮色四合,腹下不住鼓鸣,才三三两两地散了。 净封也听得王二那边厢传来的腹鸣声,转头与王二说道:“老檀越若要去用膳食的话,就自去吧,不会理会小僧了。” 王二年纪也大了,这一日还只吃了早饭,早就扛不住了,这会儿听到净封的话,不经脑袋,先就问出声来:“小师父你呢?你不用……” 他话还没有说完,自己先就闭嘴了,有些尴尬地望着净封。 净封不以为意,他摇了摇头,“檀越且去吧,小僧无碍的。” 净封既然都这么说了,王二也就没再勉强,旁边的王大石也走到了他身边扶住了他。 将身体的大半重量交付于长子,王二却还撑着与净封合掌拜了拜,“小师父,我先去了。” 王大石也就着扶着王二的姿势与净封点了点头。 净封目送着王二和王大石入屋,目光在这个原先还围满了人现下却只剩下他与净涪的院子,笑了笑,伸手从随身褡裢里摸出一个蒲团放在地上,自己坐了下去。 坐定之后,他先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又从随身的褡裢里拿出木鱼和木鱼槌子来,就着自净涪那边升腾起来的金色佛光做起晚课。 木鱼声、诵经声从院子里飘入屋子里,传到屋中正在吃饭的王二一家耳中,传到这王家村里的每一户人家,传到他们每一个耳边。 旁人犹自可,不过是往净封、净涪所在的方向看了看,然后又凑在一起说起闲话而已,王球子却不然。 他听着木鱼声和诵经声,连吃饭的动作都停下了。 王球子现在吃饭已经不用人喂了,但因为他年纪小,就总有人盯着。平日里是他娘他奶奶,但今日里,却又添了王二和王大石。 见他停下动作,王二和王大石心下一顿。这两人对视了一眼,坐得更近一点的王大石抬手夹了一块咸肉放落王球子的碗里,催了一句:“快吃。” 这咸肉原是他们家为了招待净封才拿出来的,净封没落座,也就他们自家吃了。平日里吃肉的机会少,孩子们都馋肉,每常开荤,都是家里大人夹给他们的,没敢让他们放开了自己夹。 王球子虽是王二家这一代的长孙,却不是王家现下唯一的孩子,他上头有三个姐姐,下头还有两个还在襁褓里的弟弟。但饶是如此,作为长孙子的王球子还是最得王家长辈的喜爱,尤其是王二。 可哪怕是他,平日里能吃肉的机会也不多。 现下王大石亲自夹肉给王球子,还是家里人最吃香的大肥肉,放往常,王球子也是要大口大口往肚子里吞的。 可这会儿,哪怕王大石已经催了他,他还是侧耳听着外头的声音,没往碗里的肉多看一眼。 哪怕是一眼。 看着这样子的王球子,王大石和王二都是沉默。而其他诸如王球子的爹娘见得王大石和王二的模样,不知为何,心里头就是不安稳。 王球子他娘忍不住伸手去拉王球子。 直到王球子他娘使了力,王球子才转过头去望他娘,困惑地问她:“娘?” 王球子他娘艰难地拉出一个笑容,示意他去看碗里的肉,催他:“吃吧,爷爷给你夹肉了呢。” “哦。”王球子乖乖地应了一声,夹着肉往嘴里放,又扭头去看王大石,“多谢爷爷。” “唉,”王大石闷闷应了一声,还又催他一句,“吃吧,肉快凉了。” 王球子还应了一声,嘴巴里也在嚼着肉,但旁边的人看着,就没觉得他的心思在难得吃上一次的肉上。 王家的这一顿饭,吃得着实艰难。 即便是和王球子他娘有些龃龉的妯娌们见了,心里头也莫名的闷,没觉得如何欢喜。 第518章 王家村里4 晚饭后,王球子没跑到别的地方玩,他拿着他的小凳子坐在大门边上,目光注视着佛光里的净涪,耳边听着净封的木鱼声和诵经声,安静得很。净封沙弥忙完功课,见得在大门边上听得认真而且看着似乎也真听懂了的王球子,笑着和他点了点头。 王球子也咧着嘴冲着他笑了。 王球子他娘忙完厨房里的活计,走出来的时候正正撞见这一幕,心头一跳,快步走上去抱起了王球子。 王球子低低叫唤了一声:“娘。” 王球子他娘应了,抱着王球子的手却用力拽紧,强撑着转身和净封沙弥弯了弯腰,立时就将王球子抱进屋里去了。 王二在正堂里看得,苦着脸叹了口气,也拄着拐杖从屋里来到净封沙弥面前,与他合掌拜了一拜,“小师父,屋里收拾好了,要去看一看吗?” 净封回头看了看还在佛光中的净涪,回头就与王二点头,并还礼道谢,“就劳烦老檀越了。” 王二连连摆手,也不拖延,带了净封就往他亲自收拾的屋里去。 这屋子别的不说,却很干净。 是他们农家能够拾掇出来的最大限度的干净。 净封也不吹毛求疵,他扫了一眼,就转头与王二道:“多谢老檀越。” 王二见他还算满意,心下很是松了口气,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小师父觉得行就行。” 王二很快就离开了。 推门出去的时候,王二望见还在院子里坐着的净涪,脚下的动作就停了一停。 给净封小师父的屋子原是给他小儿子成亲时备下的,现在给了净封,也还算没怠慢了那小师父。可除了净封之外,家里还留有一个净涪呢…… 那屋子说来,一开始也是给这位小师父准备的。 王二定定地望着净涪半响,忽然想到一个地方,也就不愁了。 他这里没地方了,后头的祖祠里不是还有一个位置么?收拾收拾,给这位小师父也可以啊。 虽然祖祠那地儿是族中重地,轻易不能让人进的,但如果是这位小师父,族里应该不会有意见…… 王二拿定了主意,也不愁了,拄着拐杖脚步轻快地回了上房。但他看见在上房里等着他的大儿,又想到今日里的大重孙子,脚步又放慢了。 王大石见他回来,从椅上站起,唤了他一声:“爹……” 王二应了,却也没在他惯常的位置上坐,而是在门口停住,跟他说道:“出来吧。” 王大石先和他老娘说了声,便跟在王二身后出去了。 他以为王二会另找了地方和他说话,却没成想,王二带着他直接就去了他大儿一房。 净封沙弥虽在另一边厢的屋子里,却对王二、王大石乃至王球子他爹娘间的动作一清二楚。可他也没多看,见王二和王大石入了屋,便转了目光,还自望定院子里的净涪。 放往日里净封还在妙安寺的时候,他必是还拿了典籍出来细细整理他自己的功课的,但这会儿,他什么都没做,只和白天一般模样,定定地望着净涪,似是在出神,也似是在探究着些什么。 夜色渐深,王球子他爹娘的屋里传出一声哭音。在这一声哭音被压下之前,王球子似乎惊醒了,他带着睡意,拖长了声音唤了一声:“娘……” 王球子他娘一哽,随后低低地应了一声,又拍手继续哄着王球子睡觉。 王球子他娘的哭音并不就只有净封一个听见了,事实上,他们王家一家的人,除了几个小孩之外,就没有谁没听见的。 可除了王球子他爹低声说了几句之外,没有谁来问。 不是他们家的人就都对王球子他娘视若无睹,而实在是,王家的大人们,似乎都从今日的这些事情中猜测到了些什么。 而事情若真是他们猜想的那般,那便是他们问了,也帮不了她。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让他们夫妻两个自己商量妥当。 净封也还只是沉默,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哭音响起的那一瞬间,他心底也有一个问题浮起。 当年他爹他娘…… 才刚意识到这点心念的时候,净封自己也有些愣,但须臾之后,他就稳定了心绪,笑着合掌,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到底还是他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状况,才会有这样的触动,还是得多历练历练才行。 稳定了心绪之后,净封就又沉默了下来。但这会儿他也没去看净涪了,自己从随身褡裢里捧出一部典藏来,就着屋外透进来的那一片佛光慢慢翻看。 这一夜,整个王家村包括王家村十里八乡之内的人家,也就只有年岁小还不知事的孩子能睡得安稳,其他的,都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没个安生。 第二日一大早,净封早早地收拾了,还拿着他的木鱼和木鱼槌子在院子里坐了,安安稳稳地做他的早课。 而王家这一大家子,也都早早地起了。他们收拾收拾,吃过早饭之后,就各自忙活。 有人去各家借来竹席子什么的,铺在地上,等待着村里的人过来,譬如王大石几兄弟;有人拿着大锅烧开水,准备给村里人备着,勉强也算是招待了,譬如王家的妇人们;还有人搬了自己的凳子出来,坐到一旁陪着净封和净涪,譬如王二和王球子。 王二作为王家一家之主,又是王家村的里正,王氏一族的族长,有净涪、净封这样的贵客过来,他陪着本是必须的。 但王球子却是他自己做的添头。 往常这个时候,他还该是在被窝里睡着的…… 王二看了乖乖地坐在他旁边,安安生生听着净封做早课的王球子,想起昨天夜里他和王大石与王球子爹娘试探着提起话来的时候王球子他娘的脸色,想想昨天夜里听到的那一声哭音,忍不住就想叹气。 可他听着耳边的木鱼声和诵经声,目光扫过前面坐着的净封,到底又将那口气吞回肚子里去。 王球子是不知道他家曾祖父和爹娘的心情的,还有模有样地从脖颈上褪下那串净涪给他戴上的佛珠,学着净封的模样慢慢地拨动着珠串里的珠子。 “咔哒,咔哒,咔哒……” 细微且不规律的声音被净封的木鱼声、诵经声压过,并没有落到王二的耳朵里头,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没看见了。 王二到底长长地吐出了那口闷气。 净封才刚开始做早课没多久,王二院子外头就又围了一圈圈的村人。 王二看了净封一眼,悄悄站起,慢慢退到了院子外。 才一转身,王二就看见了人圈圈外头的几张不甚熟悉的面孔。 说是不甚熟悉,那是因为这些人不是他们王家村的。 作为王家村的里正,王氏一族的族长,王家村里的老老少少,王二还真敢拍着胸膛说认识。但现在的这几个人,却就只是面熟而已…… 不过虽然早了点,但王二心里头也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且他到底经的事多,稳得住,这会儿也不露怯,先扫了一眼众人,便带了王大石去招呼他们坐下。 人多,家里没有那么多的椅子,便是满村地去找,也太劳众,这会儿他让儿子们去各家借的竹席子就派上了用场。 连带着那些从十里八乡赶过来的村人也没落空,都有一个地儿坐下。 不过这些闲事,全都由王二一家招呼着,净封是不理会的,净涪就更是。 事实上,这会儿的净涪,其实也遇到了麻烦。 因为这一回他从王家村这里得到的这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第三分的大乘正宗分。而在这一段经义里,世尊释迦牟尼教大菩萨降服他妄心的方法,说要使一切欲界、色界、无色界三界众生的一切虚妄不实的妄想心都入于不生不灭的境界,如此才能灭除妄心。 然后世尊又说,凡是可以证明‘我’存在的任何境界,都是我相。 而除了我相之外,还说人相,说众生相,说寿者相。 世尊还说,唯有摒除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才是菩萨。若菩萨执着于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就不是菩萨,只是善男子善女人而已。 这样的说法,净涪闻所未闻。 不单是他,甚至连景浩界中的芸芸佛修也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经义和佛理。 堪称石破天惊。 第519章 王家村里5 景浩界的佛门中,以天静寺为祖寺,各佛修弟子泰半以超脱尘俗、往生净土佛国为修行目的。便是妙音、妙潭等六分寺,也都是从天静寺分裂而出,哪怕它们的立寺理念和天静寺那边有着不可修补的分别,但它们还是没能彻底拔除天静寺对它们的影响。 所有人都得承认,妙音、妙潭等六分寺与天静寺还是有着藕断丝连的联系。 天静寺崇佛敬佛,将佛陀视作无上至尊,每日里参拜供奉,唯求佛陀一丝怜悯,将他们接引入净土佛国,超脱轮回。而妙音、妙潭等六分寺,虽然也在极力完善自己立寺的理念,但很多地方,也还保留着天静寺那边的修行态度和方式。 然而,所有的修士修行,甚至包括世上所有众生生存,其实都是想活,想活得舒服,想活得坦荡。 这所有一切,又都着落于‘我’。 ‘我’如何存在于世?如何确定‘我’的存在? 六感。 我见故我在,我听故我在,我闻故我在……我思故我在。 所有众生一切所为,挣扎求存,都是为了自我的存在。 可这些可以证明‘我’存在的境界,在这一刻,却统被世尊归为我相。 依世尊说来,修士活着,生灵活着,总要领悟道理,孜孜不倦地获取知识,其实都是想要活得明白,活得清楚。 在领悟道理,能够取舍任何境界,譬如领悟了烦恼由我相所剩,所以舍弃我相,这就又被世尊称为人相。 而除了我相、人相之外,可以证取的境界和通过领悟道理来证取境界的,还有众生相。这一重境界,灵明觉知,可上天可入地,可作众生,是为世尊所言的众生相。 在分别我相、人相、众生相之后,觉悟我相、人相、众生相,但守一尊不生不灭体的,便就是世尊所言寿者相。 依世尊所言,唯有放下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才能领悟无上正等正觉心,才是菩萨。 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在这一场讲经说法中,净涪佛身都能听得明白,但他第一步就被拦住了。 我相。 我相与我,有净涪本尊在,净涪佛身原是可以辨别的。毕竟净涪本尊曾窥见真我,又有本性灵光时时照拂灵台,灵台清明无垢,本应蒙蔽不了他。 可不知是因为净涪本尊此时还停留在自己的识海世界,与净涪佛身间隔着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且净涪佛身又在顷刻间接触到这样超脱他认知之外的佛理,竟在此刻混沌了。 明明我相只是表相,而非真我,但他就是混混沌沌的绕不出来,生生陷了进去。 净涪本尊和净涪魔身都在定中,虽然察觉到净涪佛身那边情况有异,到底没能立时从定中醒来,及时给净涪佛身伸出援手。 在那处空间中高坐的世尊释迦牟尼虽还自垂眸,循环往复地与下方弟子解说佛理,但总还留了一丝心神在净涪佛身身上。 他看他混沌,看他绕圈,也时刻准备着将他从这种状况中拉出来。 可到底,用不到世尊释迦牟尼。 净涪佛身自己就在那种无止无尽的迷茫中跨了出来。 看着那眉心处金婆罗花印记流转金光的净涪佛身睁开眼,眼底浮起一片乍亮的天光,世尊释迦牟尼扬了扬唇。 霎那间,天音飘渺,天花洒落,地涌金莲。 然则净涪佛身没有目睹这个胜景的福缘,他才刚抓住一线明悟从那种混沌境界中脱出,还没看清眼前种种,整个人便已经从那处莫名空间中脱出,回到了净涪识海世界中。净涪本尊、魔身、佛身三身同时睁开眼睛,可也只这一眼,他们的眼睑便自然而然地垂落,又自入了定境。 但这定境之中,净涪三身就不是像先前净涪佛身在世尊释迦牟尼座下那般放任净涪佛身一个人困在迷障里了。 三身俱在,彼此又都是同心,此时自然也是无有阻碍地同修。 三身合力,很快就各自汲取到了自己的所需,又自沉浸入他们的修行中。 净涪的离开只在刹那,那处祗树给孤独园中,一众大比丘从经义的体悟中脱出,见得天地陡变,也不多做探究,俱各双掌合十,与上首世尊深深拜下,齐齐赞颂道:“南无释迦牟尼佛。” 世尊释迦牟尼又笑了笑,也自合掌,与下首的弟子们回了一礼,便又自讲解经义去了。 景浩界中,因净涪从未清醒,且净封也始终没有触动净涪留下的封禁,是以净涪完全不知道在他入定的这时候,身边多了一个妙安寺的净封。 连净封的存在都无所觉,他自然也就更不知道此时的王家村因他、因他身上始终不散遍照半个天空的佛光而成了各村各镇乃至附近城市百姓朝圣的地方。 几乎每天都有人从村口走近,直奔他的所在,与他无声合掌参拜。 来往的人数虽多,且来往不绝,但场面却始终不乱。 不是王二掌控得力,而是因为那些到来的人不想惹事,更何况这里还有一个净封在。 外来的人越来越多,来的人身份也越来越高,看得王家村的人心中惴惴。 但王二看了看院子边上坐着的净涪,以及与他隔了一整个院子的净封,到底将村民们都安抚了下来。 人多了,意味着热闹,意味着来钱的机会。 王家村几个族老和王二一个商量,也就辟出了一个地方来做成了市集,让那些闻讯赶来的人在王家村里淘换东西。 如此不过半月的时间,竟硬生生地让一个荒僻山村换了一个面貌。 世界的变化,思想、眼界的拓宽,给人的变化是巨大的,同时也会是双面的。 好的,坏的,都会有。其中变化最大的,还是人心。 王二和王家村里的几个族老虽然人老了,眼也花了,但还看得明白,不免为此感到心忧。 他们这几个老家伙好几次凑在一起商量,但都是无功而散。 到了这个时候,王二也只能庆幸净涪和净封两位小师父还在,还能压得住场面,否则他们王家村只怕…… 这一日,王二这几个老人又凑在一起,但这一次的商量还是和前几次那样,照旧没拿出个主意来。到得最后,一个老人看了看身边一筹莫展的几个老兄弟,试探着说道:“不然,我们请教那位小师父去?” 王二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去?” 那老人听得这话,死命地摇头。 他去?那位小师父明明白白的不好靠近,他去,能讨得了好?! 这不是都明白的吗? 王二根本懒得跟他们废话。 但这时候,另一个老家伙却被他提醒了,冷不丁地说道:“不是还有另一个小师父吗?” “还在光里的那位?”王二咧了咧嘴,脸上却没见笑意,“他是更好说话一点,但他自入了我王家村以来,还从没跟我说过一个字。” 王二顿了顿,还道:“是五堂弟带他去找我的,你问问他,他跟他说过话了吗?” “这,这小师父莫不是……”哑巴? 后头的那两个字,那老人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 而回应他的,也都是一片沉默。 另一个一直在沉默的老兄弟却在这时候说话了,“老话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若就随他们去吧。” 还是没有人应话,但这老兄弟也不在意,他甚至都没看自家的这些个老兄弟们,只低头望定自己面前的那一片土地。 “我们这些老家伙,能教的,就教,不能教的,也就只能放他们自己去了。” “他们若是好,那自然好,若不好了,也还有一个村子在,他们能回来。” “我们这些老人,就替他们看好村子就行了。” 没有人反对,甚至都没有人说话。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之后,王二咬了咬牙,掷地有声:“行。” 见得王二应了,那个说话的老人终于抬起头了,但这会儿,他还是没去看他的这些老兄弟,而是转头去凝望他们王家那间祖祠。 或者又是那间祖祠面前的院子里被金色的暖光团团罩定的那个年轻僧人? 在那么一个恍惚间,这老人自己都分辨不清楚,更别说其他人了。 但他们听得到这老兄弟的话。 “至于那个因果什么的,我看不如就求这小师父留下一份墨宝。” “墨宝……” 好几个老人斟酌着这个提议,王二先就眼睛一亮,大叫一声:“好!” 几个老人连忙抬头看了看左右,见没有人注意,就又放松了下来。 也幸而他们几个老家伙说话的地方挑得好,旁边都没什么人,也就没有人听得见他们的这些话。 当然,这就是王二他们自己以为的而已。 院子里出了定,单只是闲坐的净封听得,抬头又往净涪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忽然转过头来,转头拍了拍旁边坐着的王球子的小脑袋,放低了声音问他:“球子,你觉得我和那边的那位比起来,谁更好相处?” 王球子艰难地理解了净封的话,拍拍手冲着净涪那边厢欢快叫道:“哥哥,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前半部分,真的是很艰难…… 这章关于这一段经义的解释,我是摘自释从信大师解释的版本的,如果有谁想要仔细看一看的话,可以搜一搜。 第520章 王家村里6 这会子,净封脸皮子都木了。 他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王球子叫净涪是叫的哥哥…… 王球子叫唤得两声,忽然发现周围不对,就又转过头来看着净封。 他虽面上极力安静,但净封还是能看出这孩子脸上藏着的不安和畏怯。 净封心下叹了口气,安抚地冲着王球子笑了笑。 王球子连忙也回了他一个笑容,紧握着小拳头低低地叫唤了一声:“小,小师父。” 净封应了,但见他神色间紧张畏怯不去,也就没将他拘在身边,拍了拍他的小脑袋让他自己玩去。 王球子看了看他,抬脚就想往外走,但他才刚迈出一小步,身体重心都没跟着挪移过去,就瞥见了那边厢沐浴着佛光的净涪。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王球子的小脑瓜子里都想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在这一顷刻间的工夫中改了心思,总之净封看见的是,这小孩儿往边上走了两步,却没离开,还在他自己的小凳子上坐了。 他的小凳子就在净封侧旁,那是今日早晨王二带着他从屋里出来的时候特意给他放这里的。但即便是这样,这会儿坐定在净封侧旁的王球子却没了方才还显而易见的畏怯。 就像是找到了靠山一样。 净封看了看不知什么时候手紧握着他脖颈上佛珠子的王球子,又望了望那边厢尚在定中对外界情况根本一无所觉的净涪,只得一笑。、 以王二为首的王家族老们不知道净封和王球子这边的情况,他们还在商量着让净涪留下墨宝的事情。 有了大致的方向,再想要补全这里头的种种细节,对王二这些经得事多的老人来说并不困难,即便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常年困顿在这个荒僻山村中,少有外出的时候。 只一个上午的工夫,事情的方向、细节甚至他们向净涪提出请求的言语态度等等就都已经有了预备的结果。 一切,就只等东风。 王家族老们都各自抬头,望向王二院子里的那个年轻僧人。 但忽然的,有人想到了一个问题。 “你们说,”吸引了自家老兄弟们的目光后,他沉吟着道,“这位师父,他这一坐,会坐到什么时候?” 十天?半月?或者是更长更久? 所有的王家族老齐齐望向了王二。 王二一拄拐杖,咬牙道:“行,我寻得空儿去问问那位净封小师父。” 问净封?连净涪自己都不确定他会在什么时候出关,净封一个外人知道什么?! 更何况净封根本摸不到净涪的深浅,又如何越过净涪去确定他的出关时辰? 净封回了礼,明明白白的给了王二一个答案。 “小僧我也不知道。” 王二看了看净封脸色,虽然稍有无奈,但没有厌烦。 他定了定心神,还是低声问道:“那依小师父看,这位净涪师父他约莫会是什么时候醒来呢?” 净封还是摇头,只答道:“短的十天半月,长的三月半年,小僧也无从确定。” 王二看了看净封,又看了看净涪,默默地退了下去。 当王二从净封这里的说法传到几个王家族老耳边的时候,这些族老们面面相觑,最后只得一摊手:“那能怎么办?等着呗。” 这一等,就等了足两月。 两个月后的清晨,在净封推门从里间出来,还在他自己往常的位置坐定,拿出木鱼来准备做早课的时候,他一抬头,望见的恰就是净涪正望向他这边的目光。 而这个时候,净涪周身的佛光正在一点点地收敛入他的身体里。 待到佛光敛尽,净封才回神,他连忙从他的蒲团上站起,对着净涪合掌弯身一拜:“妙安寺沙弥净封,拜见净涪师兄。” 净封与净涪曾在早年的竹海灵会上见过,净封也很确定净涪能认出他来,但这个时候,他还是一丝不苟地与净涪行礼拜见。 净涪也从地上站起,合掌弯身,无声与净封拜了一拜。 这一礼拜见之后,净涪与净封对视一眼,双方俱各开始了他们自己的准备。 净封还自在他自己的位置上坐了,而净涪也从随身褡裢里取出木鱼、蒲团等物什,也准备开始做早课。 但这会儿,王球子揉着眼睛从屋里出来了。他先看到的,还是净涪。 见得净涪,王球子当即就咧开了嘴,但他见净涪正在忙活,也不打扰,只几步奔跑到净封身边。 见得王球子往他这边来,净封一时间竟从心底里觉得骄傲。 好歹这两月多一点的时间还是留下痕迹了的,这不,在净涪哥哥和他这个小师父之间,这小孩儿还是选了他…… 净封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散开便就凝固了。 王球子拿起自己的小凳子,咧着嘴冲面前的净封笑了笑,却转身就带着他的小凳子“啪嗒啪嗒”地跑到净涪身旁,在净涪身侧寻了个位置安安稳稳地坐了。 净涪这会儿已经坐定,正拿起他的木鱼槌子,见得王球子跑来,目光掠过净封又悄然收回。 只是那么一转眼的工夫,王球子已经坐定,此时也正眼巴巴地转过头来望着净涪。 他是知道的,即便他在这里坐稳了,若是这哥哥不愿意,他也还是得走。 净涪伸手拍了拍他的小脑袋。 王球子的嘴角大大咧开,眼睛都笑弯了,头顶上扎着的小啾啾也都在一晃晃的,欢快得很。 王二走得比王球子慢一点,直待到王球子在净涪身边坐稳了,他才从屋里头出来。但他一出门,就见到了拍着王球子脑袋的净涪。 王二松了口气,先走到净涪身边与他合掌拜了一拜,口中称道:“老朽拜见净涪师父。” 净涪点了点头,又自还了一礼。 这两个月多一点的工夫,足够王二摸净封的日常作息,也足以让他推断出净涪的日常。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是净涪、净封开始做早课的时候,王二也不敢过多打扰,只和净涪拜了一礼后,就转身去和净封见礼了。 但在王二去往净封那边的时候,他却还看了一眼王球子,示意他听话。 王球子也确实乖,他点了头就老老实实地坐在他自己的小凳子里,不打扰净涪。 便是算上净封,王家村这里的人加一起,但凡净涪不愿意,这些人就打扰不了他。 这会儿准备妥当之后,净涪就不再看任何人。他轻轻垂落眼睑,一手拿定木鱼槌子,一手拿定刚从随身褡裢里掏出来的佛珠,精、神、气合一,谨守灵台清明。 “笃……笃……笃……” 细碎轻悄的珠串拨动声伴着单调却规律的木鱼声响起,顷刻间就压过了净封那边的木鱼声、诵经声,在王球子耳边徘徊,将他拉入一个无比神异的世界。 可要王球子来仔细或者说仅仅是大体地来描述这个世界,他却又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这不是语言、词汇或者是思绪甚至是眼界等等的原因,而单只是因为,王球子此时的境界不到。 不,不单单是他这个根本连境界都没有的小家伙,便连那边厢与净涪只隔了一个农家院子的净封沙弥也都是一样。 甚至,净封比王球子更对净涪的那个世界无法抗拒。 可即便是再无法抗拒,只要净封不愿意更易自己道基,就还得谨守他自己的灵台,别轻易浸入净涪那边仅凭这些声音就将他牵引进去的那个世界。 净封每敲出一个木鱼声、每吐出一个字眼,都是艰难的,也是挣扎的。 他的这种处境,净涪无所觉,王球子也不知,但旁边的王二却罕见地发现了。 王二在心底连连咋舌。 怪道这净涪师父是净封小师父的师兄呢…… 净封处境困顿,但他怪不了净涪,也没有脸面去责怪净涪,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这会儿的净涪并不是故意的。 净涪确实不是故意的。 这个时候的他虽然也是在敲木鱼,但他不是像往常早课时候的那样明确地敲哪一部哪一部佛经,他只是在整理着他这两月余时间来的所得。 净涪敲木鱼敲得不紧不慢,平静从容,外间因佛光消散而陆续寻来的一众凡俗百姓也都不知什么时候围了过来,也没坐竹席,因为王二家的人这会儿也没谁还有心思给他们铺设竹席,就安安静静地站在外间听木鱼声、弄珠声。 这一整个王家村里头,唯一难受且还在苦苦挣扎着的就只有一个净封。 幸而早课时间不长,净涪也没真打算就在这一日里将他这两月余的所得全数整理吸纳,所以当净涪只大体整理了自己心得之后,他便自那种灵台清明的境界中脱出,敲下最后一个木鱼结音。 伴随着这一声落下的,还有一声细微的弄珠声。 “咔哒。” 当净涪这边停下,那边浑身大汗淋漓、身体几近摇摇欲坠的净封到底靠着意志力稳住了身形。 他慢慢地放下手中的木鱼槌子,也不收拾,只用尽剩余的那一点力气与看着担忧且愧疚地望来的净涪点了点头,便手结定印,直接入了定境。 第521章 无题 但饶是每日里苦修不辍的净封,此刻进入定境也是艰难。 净涪睁开眼来,正正望见净封额角上掉落下来的汗珠,听着那“啪哒啪哒”的细微声音连续不断地响起。 便连王球子都为净封担忧。 他皱着小眉头,下意识地转了目光望向净涪:“哥哥,小师父他,他怎么了?” 虽然净涪才刚出关,净封就入了定,他们两人这一场前后脚的出关与入定间完全没有除却目光之外的交集,但净涪依然将净封与王球子甚至是王二之间的点滴看得清清楚楚。 王球子这小孩儿确实是在净封面前束手束脚,不敢多与他亲近,可那并不意味着他就真的对净封的善意一无所察了。 谁对他好,这小孩儿心里还是明白的。他在净封面前之所以拘谨,其实还是因为净封自己。 净封所在的妙定寺重礼,他们寺里的僧人在上下、远近之间的来往尤其讲究。而净封…… 他确实是对王球子心存善意,也想和他亲近,但可惜,他放不下身段。 其实这不是净封有意为之,他也不愿意的,可那种自幼熏陶形成的习惯却每每在他举手投足间、在他的言语态度里漏了痕迹。 这样的痕迹,王二一家发现了,不过他们都不以为意。 毕竟他们是凡俗的百姓嘛,和净封这样的妙安寺出来的沙弥有距离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在意个什么劲。 已经不再天真的明白自己身份和地位的大人们对此不在意,但王球子这样的小孩儿就真真切切地放在了心上。尤其是当他的家人们对一个人敬而远之的时候,敏感的小孩子也就很自然地开始了模仿。 说到底,其实还是净封太过年轻了。 净涪将目光从净封那边厢转回,迎上王球子担忧期盼的目光,对他笑着摇了摇头。 虽没有言语,但净涪的意思王球子却意外地明白了。 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也跟着净涪露出了一个没有任何负担的笑容。 悄然站到王球子另一边的王二见了,也放下了心中重担,“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如果这位净封小师父真在他们王家村出事,他们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 既然净涪师父说了净封小师父没事,那王二也就完全信了。他见净涪抬眼望来,连忙躬身问道:“净涪师父可需要地方歇一歇?” 王二一介凡俗小民,无从得知修士的生活方式,唯一可供参考的净封在王家村的这段时日里也都是平平常常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任何稀奇的地方,所以到了当下,王二面对净涪就更无从揣测。 他只能按着他们这些凡人的生活日常来推论。 而这一推论…… 不管怎么说,既然在他家院子里闭目坐了两个月余,现在醒来了,怎么也得洗一洗,然后好好睡一觉的吧? 他是这样想的,尤其是这位净涪师父对他们的态度似乎比净封小师父对他们的态度亲近随和,所以他也就这样直接而明白地问了净涪。 净涪无视院里院外落在他身上的那些烁烁目光,他站起身来,合掌与王二弯身拜了一拜。 王二见得净涪应了,也和净涪合掌弯身还了一礼,当下就领了净涪入屋。 王球子见得净涪哥哥跟曾祖父一起走了,也不留在原地,迈着小步子就跟在了两人身后。 王球子的这动静连王二都瞒不过,又如何能瞒得过净涪?但两人谁都没作声,就由他跟着了。 王二领着净涪转过两扇门户,就沿着稍长的侧廊走出了侧门,从侧门抄小道去了王二家后头的祖祠。 王球子年纪小,脚步也慢,时间长了,他渐渐的就落到了后头。 王球子也不叫人,他站在原地稍歇了一会儿,便“哒哒哒”地快跑几步走到净涪身侧,喘着气伸出手拉住了净涪的袍角。 净涪目光不动,却也没阻止他,反而配合着放慢了脚步。 净涪和王球子的脚步慢下来,前方的王二也不催,还和净涪一样放慢脚步,等着他们两个跟上。 知晓王二的目的地,净涪也没多话,他连眉毛都不动一动,只带着王球子跟在王二身侧随他一路往前。 倒是王球子心下奇怪,眼珠子一直转个不停。 王二也没直接将净涪带入祖祠的正堂,他甚至连正堂的大门都没有推开,而是直接将净涪领取了正堂侧旁独立出来的厢房。 这厢房不小,但整齐干净,还被人特意拿布帘子分出了外间里间,看得出来,这是被人精心准备下来的。 净涪看了一眼,又是合掌弯身一拜,谢过王二的招待。 王二见他没有异话,心下就松了口气,他引着净涪看过这厢房的外间里间,然后顿了顿,问净涪道:“不知净涪师父可需要准备热水沐浴净身?不如老朽我去替您准备?” 净涪听得王二将话说完,但却没真答应,只笑着摇头。 既然净涪不需要,王二也没深究,他的表情眼神极力平静,似乎这真的就是一件平常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但他又问道:“净涪师父可需要准备斋饭?” 净涪又是笑着摇头。 王二如此接连问过几回,都被净涪拒绝了,最后顿了顿,便告辞离开。 净涪亲送了王二和王球子到门外,直到他们一老一小去得远了,才收回目光,掩上门户。 门户阖上的那一刻,又是一道肉眼不可察的金色佛光升起消隐,牢牢护持着这一间厢房。 王二带着王球子回家,边走边叹气。 王球子倒是走走跳跳的很是高兴,完全不明白王二的烦恼。 王二叹完一口气,一个低头瞥见下方的曾孙子,望见他脖颈上带着的那串佛珠,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王球子这会儿终于抬头了,他奇怪地看着王二,问他道:“曾爷爷,你不高兴?” 王二没搭话,只拍了拍他的脑袋。 王球子还奇怪的看了王二一眼,又自低下头去,晃悠着王二牵着他的手,一跳一跳地往前奔,玩得自得其乐。 王二见他无忧无虑的小模样,半响摇头,终于没再自己烦恼了。 反正,就算他再烦恼担忧,他心中所想的事能否如愿,也都不是他能决定得了的不是?王二领着王球子回了家,就将王球子放了,自己去院子里看过静坐的净封师父,才拄着拐杖去找几个老兄弟。 至于他家院门外围着的人,因着佛光的消散、净涪的离开,泰半都散了,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群人站在那里,张头探脑地往净封那边看。 可尽管他们伸长了脖颈睁大了眼睛,也没从净封身上看出一丝半缕的金光来。 于是,剩下的几群人中,又有一大半的人陆陆续续地散了,只余三五个人守着。 这些稳稳站定在院外的人和王家村以及这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大不相同,不仅仅是衣着、打扮,还有他们的言行举止。 这些人,可都是驾车从外头来的,不知走了几百几千里路的呢…… 王家的媳妇们在屋里瞧见,低声说了几句。王家老婆子听得,也觉得她们的话在理,便放下手上动作,招呼了王大石过来,也不让他们去搬什么竹席,单只让他去招呼他们。 茶他们家是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但热水总是有的吧,送些过去,总能在那些贵人面前露几面。 王二不知道自家老婆子算计着给自家儿孙在外来的贵人面前显眼,他这会儿也没心思琢磨这些,都只和自家的几个老兄弟一道寻摸,商量着该怎么和净涪开口。 早前的两个月时间他们是都已经商量好了,但如今事到临头,他们又都觉得似乎准备得还不够。原本看着都还算利索齐备的方案,现在再看,似乎还总能找到疏漏的地方。 这不对,那又不对,老哥老弟几个凑在一起,每一个都能给它挑出毛病来。 说到底,还是紧张了。 这样来来往往的好几回之后,最后还是王二一拄拐杖,哑声道:“行了,都别挑刺了,还按我们原来说的来吧。” 他这么说,几个王家族老也没谁反对。 只是沉默半响后,还有人问他:“族长,你真的觉得,按我们原来说的那样来可行?” 几个老哥老弟,平日里好的是叫名字,坏的时候就互相扯小名,少有这样正色的叫他族长的时候。 但每到这个时候,那就代表着大家都认真了。 王二沉默了一下,回想着今日里见到的那个净涪师父,最后稳稳地点头:“能行!” 王家祖祠侧旁厢房里的净涪此时不知道外间守候着净封的一众人等,也不知道王家村的族老们此时的紧张忐忑,他完全没心思料理这些杂事,而只在识海世界里专注着梳理自己的所得。 与净涪本尊一道回归识海世界里的,还有净涪魔身和佛身。 三身齐聚,各在定境,又专为这一次梳理而来,故而三身也不着落于言语,只任由种种念头碰撞交融,织就无上妙理。 在这种种念头中,时常有一句或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经义流出,或引领三身的感悟,或总结一应妙理,或仅只内中一言片语触动灵机,不一而足。 但不得不说,这个时候的净涪三身,思想无比活跃,种种感悟自灵台中浮现,又被梳理归纳,融入净涪三身道果之中,化作他们自身的积累,为他们铺垫前路。 时间一点点流逝,太阳从东边升起移至中天,又从中天垂落到西天,但直到天色被夜幕彻底吞噬殆尽,院子里的净封沙弥还是稳稳地坐在那里,完全没有动静,俨然又是一个净涪。 可不仅仅是他们院子里的净封没有动静,就连今日早上时候才刚见过的净涪也一样没有个声响。 王家的人坐在正堂里,围着一桌斋饭静等。 这个时候的他们,已经不是两个月前想要招待净涪、净封两位师父而特意准备荤菜的人家了。 当然,这不是说他们就舍不得肉,而是说他们终于知道僧人需要守戒,不吃荤食的事情了。 一大家子人正耐心等待着,屋外忽然就传来了一叠脚步声,但也就只有一叠脚步声。 王家一家子人齐齐应声望去,果然就只看到了一个拄着拐杖从侧廊回来的王二。 不等王老婆子发话,王球子就先问话了,“曾爷爷,曾爷爷,哥哥呢?” 王二团团扫了一眼,边坐边应王球子的话:“净涪师父在后头呢,没出来,我们先吃吧。” 事实上,是他不敢打扰。 明明是他们王家的祖祠,是他们王家的地盘,但王二站在门外,愣就是连抬手敲门都不敢。 他站了好一会儿之后,没等到屋里头的动静,又没敢打扰,就只能自己回来了。 王球子怏怏地应了一声:“哦。” 王老婆子扫了他一眼,便给老头子拿筷子,便问他道:“那,要给师父留饭菜吗?” 王二摇了摇头。 众人谁都没再说话,单只埋头吃饭。 两日后,净封醒来了,但后头祖祠里的净涪还没有动静。 王球子担心,去问净封。 净封闻言,抬头往祖祠那边净涪的方向看了一眼,默然半响,低头看着王球子道:“不要担心,等一等就好。” 等? 王球子其实想问,这一次又要等多久。但他看了看净封的脸色,到底将话给吞了回去。 可是哪怕王球子不问,净封也能看得出他的心思,他抬头,不着痕迹地掩下唇边浮起的苦涩,只伸手拍了拍王球子的脑袋,问他:“要跟我学字吗?” 是的,学字。 一切的学习,都该从字开始。 王球子看了看净封一眼,点了点头,乖巧合掌弯身一拜,“多谢小师父。” 净封笑了笑,拉了王球子的手就引他入了他暂居的屋舍。 净封踏入屋舍的时候,没在意从某个窗子望过来的王球子他娘的目光。他的视线轻飘飘一送,便往净涪所在瞥了一眼,又很快收回。 想来,当这位师兄从定境中出来的时候,该是又能突破一重境界了吧? 就是不知道这位师兄现下到底都已经到了哪一步了? 是十住中的前三住,还是中三住? 净封对净涪的情况不了解,仅凭妄想测度,就更别想能够捉摸得到净涪此时的修行进展了。 甚至,连他此时的一应猜测都是错误的。 净涪此时的境界,不是十住的前三住,也不是中三住,而是十住后四住中的第一住不退住。且,净涪这次哪怕是出来了,也还没到突破的时候,他仅仅只是看到了突破的曙光而已。 没到真正踏出那一步的时候。 不过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的说法,将这四相修行与后头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义联结契合,却是真正将净涪对《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体悟推入了另一重境界。 而不再是像往常一样,只空有境界而无实地,仿佛高空漂游一样的,太高太空也太虚渺,不甚真切。 但即便净涪这一回还没有真正的踏入十住的第八住童真住,他也已经能够沿着脉络窥探到那一重境界的玄妙,只待他将自己的根基夯实,就能轻而易举地迈出那一步,推开阻拦在他面前的那一扇门户。 对于他自己的修行,净涪本尊,包括佛身和魔身在内的双身,他们谁都没有急。所以既然这一回还没能真正迈入下一个境界,净涪本尊也就不闭关了,他出了定境。 净涪这一回闭关只在定境中停留了半月时间,不比上一次两月时间长久。但净涪这次出关来却也没有上一次出关时候来的动静大,至少这回他出关的时候,外间没有一个人得到了消息。 便连净封也不曾察觉。 净涪没多在意外头,外间人没有察觉,他同样也没急着出去,只自顾自取了水沐浴净身过,才收拾了东西拉开门出去。 他这门一拉开,看见的就是外头蹲在地上拿着一枝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的王球子。 王球子听得动静,直接寻声望来。 见得他从屋子里头出来,先是不敢置信地重重眨了眨眼睛,才扔开手上的树枝,急步跑到净涪面前,昂着小脑袋笑着叫他:“哥哥,你出来了?!” 净涪微笑着点了点头。 王球子见得他应声,边笑边还将自己近来的事情一股脑地倒给了净涪。 净涪边听着他说话,边带着他往他家走。 走到王球子刚才的位置上,他停了脚步,指了指地上那几个有些模样的文字,眼带询问。 王球子也正说到这里,见净涪问起,他瞥了瞥地上的那些鬼画符,不由得挠了头,咧着嘴笑:“净封师父最近在教我认字呢。” 净涪看得出来,也完全能够听得出来。 这会儿的王球子比起当日他初见时候的模样,是要整齐了几分。 不仅仅是说话,还有他的举止、动作和思考的方式,都几乎判若两人。 净涪看着眼前这个还只得两三岁的小孩儿,眼睛眨了眨,到底没有什么表示。 虽则王球子这时候的年纪其实还不到认字学习的时候,但既然他自己没有抵触,也确实想学,净封又愿意教,那净涪也就不会阻止。 他也没有阻止的理由。 净涪没有明确表述,甚至都没流露出丁点异样,是以王球子对净涪此时心中所想所虑的问题完全不了解,他还在和净涪说着他这些日子以来的趣事。 净涪听他说话,脚步也不停,很快就带着他回到了王家。 净封带着王二出来相迎,见到他,净封面上带笑,表情平静,合掌见礼,口中称道:“净涪师兄。” 王二也是合掌一拜,“净涪师父。” 净涪也是无声合掌还礼。 王球子和净封拜了一拜,就安安静静地回到了王二身边,他也不走,就跟在王二边上。 一行四人回到王家正堂中各自落座,王大石很快送来热水,然后就又退了下去,没敢在正堂这里多待。 净涪抿了一口热水,与净封点了点头后就望定王二。 王二见得净涪望来,知道他在等他开口,他一时想张口来的,但又怕自己出口的时候声音干哑,倒说不清楚,先端起旁边的热水大大喝了一口,才定神和净涪说道:“我听净封师父说,净涪师父先前在我族祖传下来的那部经典中取走的那片贝叶,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王二其实并不知道《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到底是什么,又意味着什么,还有着什么样的作用,他这会儿之所以能一股脑地说个畅快,说个顺利,也只是单纯地因为这些话已经在他肚腹里准备了很久而已。 净封在一旁听着,证明也似地点了点头。 王二这时候却也全没在意他,只紧盯着净涪。 净涪唇边带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王二见得,心没放下,反倒被拽得更紧了。 他用力紧握了一下手心里的那根拐杖,才又道:“净封师父还说,净涪师父你取走那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要以一个因果相还的,对吗?” 净封这会儿已经明白了自己该扮演的角色,他垂了眉眼,端起热水喝了一口,没再有任何表示。 净涪的眼光飘过整个正堂又收拢,他点了头。 王二又确认了一遍:“一个因果,就是一个要求,那,是什么样的要求都……都可以的吗?” 净涪定定看他一眼,还如他愿,给了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王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那,我想,不,”王二理顺了话头,“我们王氏一族希望净涪师父你能给我们留下一份墨宝。”第522章 无题 净涪沉默点头,好说话得很。 王二见他应下,心中大喜,到底强行把持住了,不在这个时候细究净涪的原因,而是趁热打铁,将他和他的老兄弟们权衡了很多遍的计划和净涪说了出来。 净涪认真听着,也都无二话,一一点头应了。 这堂屋里的几人,除了王球子这小孩儿外,成人们都知道,用墨宝了结因果,真正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墨宝,而是这一份墨宝背后代表着的净涪的庇护。 得到了净涪的应允,王二最后确认了一遍净涪的意思,就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合掌向净涪和净封两人各拜了一拜,“那两位师父就先在这里等一等,老朽去料理这些杂事。” 净涪、净封俱各点头。 看着王二离开的背影,净封侧头看了一眼净涪,眼角余光扫过边上乖巧坐定的王球子,笑了笑,开口时却无关王球子,而是带着请求意味的询问。 “净涪师兄此时可有闲暇?” 净涪点了点头。 净封笑着道:“师弟如今正四方搜集各地所成种种仪轨感应,听得师兄在此,便贸贸然寻了过来,未曾想过是不是会打扰到师兄,还请师兄见谅。” 这就是来和净涪说明为啥他会出现在这个小山村的原因了。 净涪摇了摇头。 事实上,仅仅只是他的出现,就已经代表了某些东西。甚至连后续的种种都不需着落于语言,双方各自明了。就是他们身后的妙音寺和妙定寺,也都将会各有默契。 净封松了一口气,似是他真的就曾为此忧心过一般。 待稳定了心神后,净封又犹疑着开口问道:“师弟可否请教一二?” 净涪定定地望了他一眼,轻笑着点了点头。 净封如今说是与净涪请教一二,但这一二只是今日的一二,明日亦会有明日的一二,只要开了这个头,只要净涪不反对,这一二就能持续到净涪离开妙定寺地界。 净封避开净涪的目光,垂眼侧身将他在妙安寺藏经阁中借出的一部经典拿了出来,捧到净涪身前,躬身与他询问。 俨然是一副学生向师长请教的模样。 净涪双手接过那部经典,却只先将它放到了案桌边上,回头却是抬手请净封在他对面坐下。 净封辞了辞。 净涪只笑了笑,又请。 净封这回没再推辞,在净涪另一侧坐了。 待他坐定,却见净涪已经从他自己的随身褡裢中掏出了笔墨纸砚等物什一一摆放在案桌上。 净封明白了净涪的做法。 他修的闭口禅,不能开口说话,又需要回答净封的疑惑,也就只好拿出笔墨来了。 到底净封要询问净涪的是各种仪轨感应,是妙音寺藏经阁阁中藏经里的种种记载,不是禅机应答,单只凭动作、举止就像让净封明悟了解,却是不能的。 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唯有笔墨,唯有文字。 于是,坐在净涪侧旁的王球子便见到了净封师父偶尔一句问话,一个手指点落之后,就能从净涪那边厢得到一张张写满字迹的纸张。 那字、那纸…… 王球子才刚学认字,不太懂这些,但他就是觉得,好看! 王球子觉得那纸那字都好看,他也能坐得定,竟然就一直精神奕奕地坐在他自己的位置上,偶尔听一两句净封说的话。 王二回来过,净涪、净封两人似没注意到他,他也不打扰两人,只站到王球子侧旁看了一阵,又拍了拍王球子脑袋示意他安静然后就又悄然无声地出去了,半天都没再回来过。 王球子就在一旁乖乖地坐着,边坐边看。待到饿了,他也不叫人,自己走出去。 这里是他的家,家里又有人,他去厨房自然就有人给他东西吃。 但吃完饭喝完水后,他也没在外头玩耍,还又回到净涪身边坐着,看着他们两人之间近乎无声的交流。 净涪与净封两人一探讨就是一整天,直待到天色发暗,晚课时间将近,两人才堪堪停了下来。 净封看了看侧旁案桌上堆叠着的高高的写满字迹的纸张,正色站起,合掌弯身与净涪拜了一拜,郑重道:“多谢师兄指点。” 净涪面上脸色不变,还如他今日早上从厢房里出来的模样。显见,这一整日的谈论探讨,于他而言并无甚损耗,只如平常。 倒是净封自己,脸上少见地带出倦乏。 这就是差距了。 如此明显的差距,净封自己也有所察觉,甚至还为此生出过一丝黯淡。但那案桌上摆放着的高高的纸张又很好地安抚了他,让他只在顷刻间就打点起了精神。 净涪见他郑重拜谢,抬手将他扶了起来。 净封笑了笑,倒也没再坚持。 他顺着净涪的力道站起,就又侧身去帮净涪收拾案桌上的东西。 收拢到那些写满字的纸张,净封就侧脸问净涪:“师兄,这些可否都给了我?” 这些纸张上的东西都出自净涪自己的手笔,他便是留下来也无甚用处,更何况这些东西并没涉及净涪暂时不愿透漏出去的东西,给了净封也无甚妨碍,所以他很随意地点了头。 至于什么是净涪暂时不愿透漏出去的东西……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那些于景浩界佛门而言石破天惊的佛理经义,就是。 净涪此时的实力还是太过微弱了,便是算上一整个妙音寺,暂时也还没有办法撑得住这种程度的冲击。更何况便连妙音寺本身,也都还需要时间去接受。 他需要时间。 同样,妙音寺也需要时间。 净封完全不知道净涪此时的心思,但既然得了净涪的许可,他也就不跟净涪客气,直接伸手一捧,便将那一整叠的纸张全数收拢到了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 两人收拾了东西就准备各自回去做晚课,但他们才转身,就望见了也乖乖站起来等候着他们的王球子。 净封先笑了,他侧脸和净涪说道:“师兄,这小孩儿若入了门,该也是个修炼的好苗子。” 若是今日这一场探讨之前,净封或许会在话中带上些试探的意味,但这会儿…… 他真的就只是单纯的赞这王球子一句而已。 净涪听得出来,他也很随意地笑着点头。 但净封忽然顿了顿,竟直接和净涪问道:“师兄可是想要收这孩子入门?” 净封是这样问的,也在心里盘算着若净涪真点头了,他该怎么料理这件事…… 到底是要帮着净涪给他在寺里圆转妥当,还是要帮着寺里和净涪说话? 净封还没确定自己心底的想法呢,却就见净涪摇了头。 净封见得,险些没怀疑自己的眼睛。 就在这个当口上,净封见净涪回头望了他一眼,那眼中意思明白。 净封沉默了一下,问道:“这小孩儿的缘法真不在师兄身上?” 净涪点了点头。 这时候,门外也出现了王二的身影。 净封明明看见了,却还是笑着和净涪说道:“如此正正好,他的缘法既不在师兄身上,想来也不在妙音寺那边,这样师弟我就不用为难了。” 净涪笑了笑,也没在这个当口上泼净封的冷水。 事实上,王球子这小孩儿的缘法也并不在他们妙安寺那边。 净封现在便是再高兴,也只是一场空欢喜。尤其是,当这一场空欢喜到后头还会转变成一场憾事之后,那更是会叫人难以释怀。 没有人注意到,在这一刹那间,净涪那双黑沉的眼睛中似乎映出了什么景象来。 但顷刻间光线明灭,那些一幕幕快速闪现在他眼底中的景象就彻底散去,还回复此时此世的景象。 此时站在他面前的王球子,还只是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儿,不是那个从妙安寺中黯然离开的小童。 刚刚从外间过来的王二恰恰听见了净封的话语,他脚步一顿,脸色也在顷刻间有了变化。但很快,他就稳住了心情,只作无事地跨步迈入堂屋中,笑着问净涪、净封道:“两位小师父,这就回了吗?” 这么长时间了,王二也知道净涪、净封的习惯,他不敢强留,甚至连请都不敢请一句,只敢打着擦边球试探。 净涪笑着点头。 净封答道:“是该回了,老檀越有事?” 王二到底没敢开口请人,只虚托是带王球子回去。 净涪、净封只笑,也都没有多问。 王二和净封先将净涪送到侧廊外,在净涪离去之前,王二还是问道:“净涪师父后日有空闲时间吗?” 净涪明白他的意思,他点头。 王二舒了口气,郑重和净涪合掌一拜,道:“后日卯时末,我族将于祖祠内开族会,请净涪师父准备。” 这是他们王家村真正确定下来了? 净涪眼带询问地望向他们。 另一边厢的净封也有意相帮,问道:“确定下来了?” 王二点头道:“是……” 他迟疑了一下。 净涪、净封俱都望向他。 王二定了定心神,抬着眼睛看净涪,“净涪师父……” 他咬了咬牙,到底将话倒出来:“能不能请您在我族里祖祠的墙壁上留下墨宝?” 他们王家的几个老兄弟找了又找,到底没找到能让他们都满意的纸张。既然这样,他们索性就不要了!祖祠正堂里还是有几面空白干净的墙壁的,那不也很适用?! 净封看着王二,眼睛深处在那顷刻间翻涌起一丝暗流,又悄无声息地隐没了去。 他又自转眼望向净涪。 王家村这个老里正或许只是歪打正着,但净封却不是没有见识,知道净涪若真应了王二的这个请求,日后就少不得还要帮他们王氏一族镇压气运。镇压一个小山村的气运在他眼里都不算事,在净涪这位比丘面前自然就更是。可哪怕再不算事,到底还是麻烦。但王二提的这个要求,在这位妙安寺沙弥看来,却是实打实的僭越。 王二过份了。 净涪脸色倒是不变,他也知道净封正望着他,但他没回望过去,只垂落目光去看站在王二边上尚且懵懂的王球子。 王球子见得净涪的目光望来,也抬起眼睛来看净涪。 哪怕他这会儿也真的饿了,但他还是冲着净涪笑。 夜幕下,这小孩儿的笑容干净而纯挚,不带一点杂质。 净封顺着净涪的目光望向王球子,便是心下有几分恼怒的他也不由得缓和了表情。 王二这会儿看净涪、净封的沉默,也知道是哪里出了错了,他没敢作声,就干站着,身体佝偻得厉害,甚至连拉着王球子的手都松了力道。 王球子不明所以,他转过目光来看王二。 望着自家曾孙子的眼睛,王二似乎得到了力量,他又撑着身体站直了。 净涪和净封将这一老一小间的互动收归眼底。 待到王二再度往净涪这边厢看来的时候,净涪点了头。 净封皱了皱眉,到底什么都没说。 王二不知道净涪都想到了什么,但这会儿净涪点头,他却有些惶恐。事实上,刚刚他就想和净涪说还是留下一份经卷就好了的,但他慢了一步,净涪先点头了。 他张了张嘴,在这一片沉默中哑着声音问道:“不如,不如就……” 王二还没将话说出口,原本站在他面前不远处的净涪就抬脚走了过来。 王二不知怎么的,一时就停了话头,僵硬着身体看着他走近。 净涪到得王二跟前,却是弯了身,抬手拍了拍他身边小孩儿的脑袋。 王球子笑得无忧,净涪唇边笑意洒脱,净封看着这一幕,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是了,还有一个王球子。 到了最后,王二到底没再说话。 目送着净涪进入后面王家祖祠厢房的净封转过身,上下打量了王球子几眼,又弯身拍了拍王球子的小脑袋,才合掌和王二道了别,转身回了他暂居的屋舍。 背过身后,净封脸色只有他自己能够想象的凝重。 这个王球子,真就能被净涪这么看重? 先是给了他自己随身带着的佛珠,后来又为了他愿意庇护整个王氏一族? 王球子还是懵懂,他送走了净涪哥哥和净封师父,就乖乖地被自家曾祖父牵着,回到正堂上了饭桌。 王球子他娘见王球子回来,立时就冲他招手。 王球子笑着唤了一声,正要奔过去,可手上却传来了一阵力道,拉住了他。 王球子回头,见王二脸色,立时就站定了身体,收了脸上的笑容,唤了一声:“曾爷爷……” 王二明明还僵着脸皮,却也拉开了笑容冲他笑,低身将他抱到自己位置上,“就在这里坐吧。” 王家一大家子都惊了。 王二自己的位置被王球子坐了,旁边的家里人还都在愣怔中,没人回神给他另拿一张凳子来,他就自己去。 搬了凳子回来之后,他坐定了,环视一整屋的人,“看什么,上桌吃饭吧。” 王球子他爹娘心中有了预感,一顿饭谁都没吃好。 晚上,王二也不让人叫王球子爹娘,自己带了王大石就去他们的屋。 那一夜,王球子他爹娘的哽咽和低语声就没断过。 便是一整个王家,也少有人能够安安稳稳地睡着。 然而第二天,对所有人来说,又都是新的一天。 这一日,净涪都只留在祖祠侧旁的厢房里,整理着昨夜里手上誊抄的经文,没在意外间来来往往的热闹。 王二家的净封也是一般,只拿着昨日里从净涪手上拿到的那一整叠纸张慢慢翻看,完全不受打扰。但和净涪不一样,他的侧旁还坐了一个王球子。 那是今日清晨他做早课之前王二压着时间送过来的。 净封没拒绝,将王球子留了下来。 王球子这会儿还在跟净封学认字,对净封这里也都是熟悉了的,这会儿也很习惯地坐在案桌后头拿着纸张一页页地翻。 他虽没有读出声来,却是实打实的在温习功课。 偶尔从书纸中抽出神来的时候,净封都会往王球子那边瞥一眼,也不是看他的功课,而是在考究他。 可哪怕净封承认这小孩儿真是个可造之材,也没看出来他哪里入了净涪的眼,让他如此看重? 净封纠结了一日之后,才将这种种疑问全都抛开了。 人与人之间的缘法,就是那么的不可理喻。他便是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找到答案,只是自寻烦恼而已。更何况这件事与他本无关系,他为此耿耿于怀,是为的什么?又是想要做什么? 如此两个简单的问题,将净封从那一整日的纠结中拉了出来。 他看着被王二带回去的王球子的背影,合掌低头,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唱完一声佛号之后,净封转身就关了门。 他在烛火前坐定,也不去看那一叠厚厚的书纸了,只微垂了眼,双手拿定佛珠,一下一下地慢慢拨动。 “啪嗒,啪嗒,啪嗒……” 净涪知道净封这一夜的自省,他往净封屋舍里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识海里,佛身此时也刚出了定境,他看了净封一眼,笑道:‘他算不错了,不是?’ 魔身淡淡地应了一声,对他不甚感兴趣。 佛身也不在意,他看了本尊一眼,问道:‘明日提笔的话,是要留《佛说阿弥陀经》?’ 魔身听得,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懒洋洋地道:‘不然,《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 在人家祖祠留《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说其实还是说得过去的,但《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有点长…… 净涪本尊语气平淡地问了一句:‘你来写?’ 魔身立时闭了闭眼,一副没有听见的模样。 佛身笑了笑,劝道:‘那还是《佛说阿弥陀经》好了。’ 至此,净涪三身达成了共识。 第二日卯时中,也不等人来请,净涪就自己拉了门出去。 他这屋舍原就在王家祖祠里,这会儿出来,直接就是王家祖祠。 屋外早早的就有人等着了,是王大石。 王大石见得他出来,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迎上来合掌和他见礼:“净涪师父。” 净涪点了点头,也合掌还礼。 王大石也不多话,只问过净涪之后,就带了他去一旁等着。 那里,净封和王球子也已经在等着了。 净封见得净涪过来,合掌与他见礼,“师兄。” 净涪还礼,还与来和他见礼的王球子还了一礼,才在位置上坐了。 坐定之后,他先打量了几眼王球子。 王球子今日是穿的新衣,他见净涪看他,也挨到了净涪侧旁,拉着衣袖让他看:“哥哥,哥哥,你看,新衣裳呢。” 净涪笑着点头,也只听他说话,并不问他为什么今日里见人都拜的合手礼。 与他和净封见礼用合手礼也就罢了,竟连刚才见了他祖父,这王球子可用的也是合手礼。 他边听着王球子说话,边将目光瞥向了净封。 净封也只是笑笑,没说话。 坐了一会儿,王大石就来请了。 净涪跟着他去。 稍等了一会儿后,告祭过祖宗,又与祖祠里的族人讲过话后,王二就亲来这边请净涪。 净涪合手放在胸前,跟在王二身后第一次踏入了他们王家的祖祠。 王家的祖祠里,王家一众族人都已经久等了,这会儿见得王二领着净涪进来,哪怕明知规矩不允许,也还是探着头极力往净涪这边望。 第523章 无题 明明和净涪走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王二,甚至王二今日还穿得格外隆重,连压箱子的大衣裳都翻出来了,他还是走在净涪稍前一点位置的,但王家村祖祠里里外外的人偏就没有一个看得见他。 他们的目光都只落在一个人的身上,且无论如何都无法抽离开去。 王二也不生气,因为他自己也是一般模样的。 哪怕他这会儿压根就是走在净涪小师父的前面,位置不如其他族人那般方便,哪怕他还时刻在心底里头嘀咕着告诫自己不能出错,可…… 披着晨光踏入王家祖祠的小和尚的眼是安定的,就像村外那一处水潭深处的水,幽幽的,静静的,叫人看着就清凉。 卯时中将近卯时末的晨光已经褪去了大日初出时的金黄,换做炽白,但这一片阳光披在这小和尚的身上脑后,却硬生生映出了美得让人呼吸都停了的瑰丽七彩。然而,这七彩再美再引人沉醉,也还是没能压得住那个人。 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安静。 王二到底还是没有出错,他成功地领着净涪到达了预留给他的位置。 看到净涪站定,王二自己定了定神,才又合掌弯身与净涪一拜,求请道:“师父请在这里稍等片刻。” 净涪点头,合掌弯身回了一礼。 他没左右张望,但目光一瞥,便望见了跟在他爹身后的王球子。 王球子显然也是被耳提面命过,完全不敢失礼,只偶尔将目光往净涪这边飘。 识海的魔身见得,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又一次与净涪本尊道:‘看在这小孩儿的份上,你真的不愿意将留在这里的经书换一换?’净涪本尊只瞥了他一眼,还问了他一句:‘你来?’ 魔身没甚滋味地撇了撇嘴角,垂下眼睑不去看净涪本尊。 此时,王二也已经在上首转过一回,最后一次确定案上物什齐整无误,回返过来请净涪。 “净涪师父,请。” 净涪合掌一拜,便缓步走向那一面重新粉刷过的墙壁。 墙壁侧旁已经备好了条案,条案上一应物什齐备。其上有长杆狼毫,有厚重宽广的石砚,有清净无垢的清水,还有上好的飘着淡香的墨条与金黄细柔的金粉。 能备下、备齐这些物件,王家村是真的尽心了。 净涪往条案上扫得一眼,目光便往侧旁一转,见得王球子已经在他的位置上站定了,此时也正板着一张脸,鼓着眼睛一一验看过条案上的东西。 到得他确认完全了,他迈着小短腿就到得净涪身前,有模有样地合掌弯身与净涪一拜,脆生生地道:“净涪师父,东西都齐了,是不是该开始磨墨?” 没错,王球子就是这次净涪定下的墨磨童儿。 是净涪亲自定下的。 也是为了让王球子接手镇守王家村气运的后续做准备。 净涪确实是要在他们王家村祖祠墙壁上留书,以替他们镇压族运的方式来偿还取走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因果。但这也是有期限的。 待到因果偿尽,净涪就不会再继续了,他自会退去。 而待到他退去之后,王氏一族若能在他帮助镇压族运期间积累功德、阴德、福德,自然福泽绵延,但若是他们为非作歹,肆意妄为,那自然就会是盛极而衰,自食其果。 不论他们的结果会是如何,待到净涪退去,这一切自然就都和净涪没有瓜葛了。若是往常时候,净涪自然不会多做什么。可王家村这里,却出了一个王球子。 王球子与妙安寺其实真没什么缘法,与他是有一段因缘,可这段因缘也只在此时,至于后续如何,却是扑簌迷离,犹未可尽知。 不过净涪知道他的落处。 此番出关,他修为略有精进之后,还勉强看出了些许这小孩儿的未来。 他的将来,在静檀寺,在凡俗僧人。 他若一生平顺,成长无误,会成为静檀寺的一位祖师,为万千凡俗僧人所敬仰崇拜,成就一段传奇。 他既然会是静檀寺的人,还将会和如今已经回归静檀寺的李二一道抗衡恒真僧人,那净涪也能顺手推他一把,结下一个善缘。 这般种种谋算只在刹那,早在净涪出关再见到王球子的那一刻,就已经有了完整的筹备规划,却不需要他在这个当口再来分神谋划。 如今听得王球子请言,净涪点了点头,示意他往下一步去。 王球子又是正色合掌与他拜了一拜,才走到条案旁,挽起袖子取水磨墨。 汲水、研墨、洒金粉,王球子虽则年岁小,但得到净封提点之后,现在将一整套流程做来,却也是行云流水,不见如何为难。 净涪在他面前站定,表情平静。 也是王球子入得他的眼,扶得起,他才愿意推这一把,不然,便是应对恒真僧人确实有点麻烦,净涪也不至于就将一个小孩儿推出去。 王球子不知身侧净涪所想,他只是很认真地调和墨汁,尽量做到净封小师父先前与他提点过的种种要求。 待到石砚中的墨汁调和得差不多了,净涪便自迈开脚步,垂眼从条案上拿起那一杆长杆狼毫。 厚长的狼毫在石砚上一落一起,便有黑中带金的墨汁浸染了那雪白的毫毛。 净涪的手一转,长杆狼毫笔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悠长且圆润。尤其是当这一道弧度晃过那自祖祠外照入的炽白阳光,则更是映照出一条稍瞬即逝的金色亮光。 净涪没在意那些瞪大了目光望来的王氏族人,他手腕一沉,长杆狼毫的长毫就落在了平整的墙壁上,落下长长的一道痕迹。 不知为何,在那一刻,整个王氏一族的族人,无论老少青壮,都恍惚间觉得,这个祖祠不一样了。 它似乎是活了过来,又似乎是在欢呼雀跃。 而和这个祖祠一同发生变化的,还有祖祠上首整齐排列在供案后头的王家列祖列宗牌位。 仿佛有人聚了过来,也似乎是有人睁开眼睛往这边望来,总而言之,这个原本就站满了人的王家祖祠在这一刻,似乎又挤入了满满当当的人。 明明早先祭告祖先的时候还没有这般动静的…… 王二等几个年长的族老忍不住潸然泪下。 但他们谁都没有抬手去擦拭眼泪,他们甚至僵直了身体站定在原地,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唯恐惊扰了某些存在。 一时间,整个王家祖祠静得吓人,但又似乎热闹得连空气都在灼热。 净涪提着狼毫,运转手腕,在墙壁上落字。 《佛说阿弥陀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僧千二百五十人俱,皆是大阿罗汉,众所知识:…… 笔落惊鬼神,但净涪却只稳稳地提笔成字,连眉毛都不动一动。 不单单是他,便连条案侧旁为他调和墨汁的王球子也都没动。哪怕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手也都是稳的。 旁人看着固然心惊,但都比不得王球子自己。 他对自己的状态再是懵懂,也知道此时的自己真不如何寻常。 有哪个人是明明觉得自己慌,觉得自己怕,又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不过王球子始终牢牢记住了今日早上被带入祖祠之前,曾祖父和他说过的话:不论祠堂里发生什么,都按照先前净封小师父教他的来,直到净涪师父放下笔。 净涪哥哥还没有停笔,他还在写…… 我也不能停! 净涪在专心运笔写字,所以他没有注意,候在王家祖祠之外的净封看着这边厢的眼睑一垂一抬,漆黑的瞳孔倒映出一个不同于其他候在王家祖祠之外的寻常人所见的场景。 在那片场景里,没有人,只有气。 流转的气。 可惜净封修为不到家,他只看得两眼,都没能看个全,眼睛便是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以此来缓和眼睛那处传来的刺痛。 这位净涪师兄身上的气运功德可真是…… 随着墙壁上的文字越来越多,净涪头顶虚空渐渐显化出一片轻易不可见的云光。这片云光里,渐渐染上紫青色的气运和那始终厚重的功德相互映照,照彻了净涪头顶半个虚空。 上至高坐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天魔童子、镇守在景浩界世界胎膜之外的天剑宗祖师、西天极乐净土里的慧真可寿等等诸罗汉金刚,下至游走在道门各宗各派收集剑子令的左天行、天静寺里的清见大和尚、妙音寺里的清镇清显等大和尚,但凡关注着此界的大神通修士,都齐齐往净涪这边侧目。 见得净涪头顶虚空显化的云光,有人惊疑有人赞叹,不一而足。 倒是左天行凝神望了望那片云光中染上紫青色的气运,到底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居然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了吗?” 诸色之中,紫青最贵,是以紫青又是天道的颜色。 紫青的气运,就更是代表了大运和天命。 可最为天命最重最眷顾的那一个,左天行清楚地知道,净涪顶上气运演化,真与天道没有关系。 既然这与景浩界天道没有关系,那就必是他自己汇聚的大势。 左天行叹了这一口气,倒也不萎颓,他扬唇笑了笑,眉眼间剑意纵横。 他将宝剑祭出,纵身合上剑光。 剑光一转,直入青冥,纵横八荒。 只是一转眼间,左天行的剑光就消失不见。 天魔童子俯瞰着下方那个渺如尘沙般的世界,定定望过那在人家祖祠墙壁上肆意挥毫的青年和尚,又转眼看过那个身合剑光遁去无形的青年剑修,最后落到还在魔子秘境中摸索的皇甫成身上。 少有人注意到,天魔童子搭放在膝盖上的手松了紧,紧了松。 但到得最后,他到底垂下眼睑,阻隔了自己的目光。 净涪能察觉到自各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但他都没在意。 他这会儿只是随意挥动着手中的毫笔,在他面前的这面墙壁上书写着他想留下的经文。 而在他书写的这当口,他识海里的魔身和佛身也都显化了出来,各自托着一座九层宝塔,镇压着宝塔初生的本能。 随着净涪的修为增进,境界提升,他的本命灵器也在一步步地完善。尤其是不久前净涪窥见第八住境界的时候,他的宝塔渐渐显露出了镇压气运的趋势。 这就是宝塔要形成镇运灵宝的态势了。 若净涪的宝塔真能成就镇运灵宝,那它就会是景浩界的第十件镇运灵宝。 真到得那个时候,于宝塔而言,甚至包括净涪自身,都将会是一种蜕变。 不过那都是未来。 现下净涪手上的宝塔,哪怕显露出了镇压气运的趋势,也只是一件比较特殊的灵宝,还没能跻身镇运灵宝之列,进行下一步的蜕变。 也所以,净涪佛身和魔身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地镇压住两座宝塔,令它们不要在这个时候“捣乱”。 压住了宝塔,又是出自净涪本人意愿,无有压迫,故而即便净涪头上的那片云光再是厚重凝实,也还是随着净涪书写的动作,被牵扯出一丝落入下方墙壁上的那部逐渐显露全文的佛经中。 原本只是沾染金粉的墨汁这时候格外的厚重凝实,甚至称得上威严俊凛。 净封才刚缓下了眼睛的刺疼,试探地睁开眼睛,却正正望向了那面墙壁的方向,看见那面墙壁上同样厚重的气。 他这也是学乖了,轻易再不敢往净涪头上看,才算是让自己看得清楚了。 净封脸色格外复杂。 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没能移开自己的目光。 也正因为他没有往侧旁看,所以他没有发现,在净涪头顶云光分出一丝气运和功德落下墙壁的时候,净涪侧旁的童儿头顶也有一线气运与功德被牵引着投入墙壁中。 只是相对于净涪投落在那面墙壁上的气运和功德而言,从王球子那边分出来的气运和功德完全不起眼,不过一落下,就被彻底淹没了去,连个水花都找不着。 ……问佛所说,欢喜信受,作礼而去。 净涪几度蘸墨,终于落下最后一笔。 待到最后一笔落下,净涪将手腕一收,长杆狼毫上的毫毛就脱离了王家祖祠的墙壁。 外人看着这一面墙壁上的字沉醉,便连王球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磨墨的动作,拿着墨条抬着头怔怔地望着墙壁发愣。 但净涪和净封却都能看见那面墙壁头顶虚空上乍现一片金色佛光。 饶是净涪自己,一时也有些哑然。 金色佛光铺展,一片祥和佛国虚影压落,无量极乐气息逸散,还有七十二色无量光镇压无形。这就是因《佛说阿弥陀经》而显化的极乐世界了。 除了净涪、净封,这些在场的人,甚至包括同样出了一分力的王球子,谁都没有看见这一个祥和世界。 但这王家祖祠里,这时候在场的,可不只有人。 佛国显化之后,因后辈子孙告祭而来的王氏一族先人欢喜嚎哭半天。好不容易回神了,他们却还记挂着净涪,哪怕再贪恋佛国的助益,也还是先端正了神色,齐齐合掌与净涪拜了一拜。 哪怕这些人生前都是困守山村的村民,少见外人,眼界狭窄。但他们到过阴曹,入过地府,见过鬼差鬼吏,虽还未经轮回转世,但到底也再不是生前的村夫村妇了。 净涪见得,也自垂了眉眼,回身与这些王氏一族先人合掌回礼。 与净涪拜谢过后,一众王氏一族先人才各自坐在自己的牌位后头,向着净涪面前的墙壁,向着那个因《佛说阿弥陀经》而显化出来的极乐世界大口大口吞食云气。 随着他们的呼吸,那些逸散的缕缕极乐气息被拉扯着没入了他们的魂体,滋养他们的神魂。 当然,这吞噬极乐气息对他们这些普通魂体而言还是很艰难的。泰半的魂体哪怕吞吐一天,也仅仅只能吸食三口极乐气息。 就这,都已经是极限了。 净涪瞥了这些魂体一眼,没再有任何动作。但他识海里的魔身却抬手抚了抚手上的幽寂暗塔,目光轻飘飘落到了佛身手边的光明佛塔上。 此时的光明佛塔里,无尽的残破魂体还在一遍遍地诵读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既为他们自己修补魂体,也是在为净涪祈福。 佛身见得魔身目光望来,抬眼迎上,‘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魔身目光中有些好奇,‘你那光明佛塔里的那些魂魄现在能入地府投胎了吗?’ 佛身笑了笑,没答话,却是反问他道:‘你猜?’ 魔身的目光先在王家先人那些魂体上转过一圈,又望了望佛身的光明佛塔,似乎是在作对比。 对比过后,他似乎得出了结论,重又懒懒地移开了目光。 ‘你们说,’半响后,魔身又开口。‘能不能将佛塔里的这些魂体全都留下来?’ 这一回,他甚至将净涪本尊都带了进去了。 净涪本尊明白他并不真是要将这些还在佛塔里温养自己魂魄的魂体拘留下来供养他们,而只是想通过这样转移话题来保存自己已经所剩无几的颜面而已。 可这样的事情既然他们不屑为之,魔身却冷不丁地提起这样的话题来,可是另有想法? 净涪本尊看向魔身,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魔身坐直了身体,脸色端正而认真,‘不如我们自己在暗土世界开一处小轮回吧。’ 魔身这一说话,净涪本尊和佛身也就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说到底,还是为的暗土世界。 景浩界一轮重塑,自是有不少的人被抹去记忆复活,也有人早早进入轮回,看似和其他的小千世界无甚区别。 但这些都只是看似。 这内里的问题区别大了。 别的不说,单就说在这王家祖祠里的王家先人。 王家祖祠里的先人有牌位安放在这祖祠里的自然落在他们自己的牌位位置后头,但除了这些坐到自己位置上的呢?那些没有地方坐着,和自己的先祖挤挤攘攘地站到一处的,就不是王氏一族的先人了吗? 不,他们也是。 他们也曾是王氏一族的族人,也曾在王家祖祠里立过牌位。 但为什么现在就没有了呢? 因为世界重塑了啊。 世界重塑,时间逆转回流,回到了他们还没有出生在这个世界的时候。 这个世界就这样没有了他们的位置。 原本如果世界不重塑,他们在这个世界死去,生命了断,自然就该进入轮回,转世重生。但世界重塑了,世界会按照着它曾经走过的轨迹又再往前走一遍。 这个世界一样又不一样,所以有些人或许不会再降生在这个世界,但还有更多的人再按照着他们曾经的轨迹出生。 他们的肉身、身份都是一般无二,但内里的灵魂呢? 是上一回世界轮转中曾经拥有过这个肉身的生灵魂魄,还是别的经轮回转世而来的生灵魂魄? 掌握着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的净涪知道,根本就是后者。 因为是后者,所以先前在虎啸山的时候他才会碰上从异世界来的黑虎。 第524章 无题 但其实并不真就全都是新的经由轮回转世而来的生灵魂魄占据这些肉身、身份。 举个例子,陈烨。 当年陈烨刚出生的时候净涪魔身就去看过了,确定此陈烨还是彼陈烨,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这里头的情况,真的很复杂。 景浩界和别的世界一样,每时每刻都有人出生,同样的,每时每刻也都会有人死去。而在这生生死死之间,既有自其他世界经由轮回转世而来的生灵魂魄,也有这个世界中残留下来的经由某种因果牵系重新回到自己身体里的生灵魂魄。 就这,还只是表相,真的深入内里,那情况更是复杂。 可别忘了,当前景浩界中众生所认知中的时间,和景浩界世界之外的众生所确定的时间,相差了至少三千余年。 三千余年的时间,景浩界凡俗众生传承了多少代了?有多少生灵魂魄投生到景浩界又离开,谁数得清楚?就是当前活生生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些人,谁能确定他们还是世界重塑之前这个时间段的那些人吗? 情况复杂到堪称混乱。 它甚至成了一个死结。 佛身沉沉叹了一口气,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净涪本尊目光转过佛身和魔身,淡道:‘世界情况混乱至此,且还在随着时间一直恶化,这就是天道伤势一直未见好转的原因。’ 魔身默然点头。 也正是因为景浩界天道伤势一直未曾好转,他才能毫无阻拦地将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握在手中,真正登基为王。 左天行那边也是一样的。 ‘天道伤势一直在恶化,如果情况始终得不到改变,不出万年,都不用天魔童子出手,景浩界就得落入归墟。’ 魔身在心底无声说道:或许它还坚持不了万年时间。 归墟是世界的终点,落入了归墟的世界,自然就会陷入真正的寂灭。 现下还在魔子秘境中奋斗,要为自己铺出一条通天路的皇甫成还不明白,这才是他哪怕有业火红莲镇压己身一切,也不见有人愿意抬手放过他的真正原因。 但他不明白,左天行却已经看得清楚。 所以他才宁愿看着杨姝步步走远,也不舍得花费时间和心力去接近她,挽回她。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没时间了。 佛身沉默半响,抬眼望定净涪本尊:‘要将景浩界从落入归墟的处境带出,还应该从造成这一切的根源着手。’ 造成景浩界现下这一切的根源,可不就是世界重塑么? 可净涪自己早早就死了,连世界重塑这个事实都是后来他察觉到情况不对,一点点查探摸索得到的答案,然后又接连从魔傀宗祖师、静檀寺可寿那里得到的确定。只知道世界重塑和景浩界天道以及那位高居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有关,至于其他的,连魔傀宗祖师和可寿金刚都不知道,他又要去哪里探查? 魔身撩起眼皮子看了看净涪本尊和佛身,见得他们的表情,眯了眯眼睛,忽然开口问道:‘你们说这些,不会真的想要出手吧?’ 拯救景浩界什么的,那不该是左天行的活计吗? 佛身垂眼避开魔身目光,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倒是净涪本尊不闪不避地迎上了魔身的目光,淡声反问了他一句:‘不该吗?’ 不该吗?该吗? 其一,景浩界是他们出生、成长的世界,哪怕他们脱离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还是他们的故乡。若这个故乡在他离开之后才出现现在这般情况的,他理会不理会都在两可,但现下不是,他撞上了这个时代。 其二,不论景浩界天道本来目的为何,他这个本该入了轮回的死人还能带着记忆归来是它出手了的,且他新生之后还能成为一名修士也必然有它的因素在内。他既承了情,自然也该承认这个事实。 便是他不明明白白地将这些数出来,单只听先前魔身那句想要在无边暗土世界中开设小轮回的话,就该明白此时的魔身其实也就只是在嘴上挣扎挣扎而已。 魔身垂落眼睑,答道:‘该。’ 净涪本尊收回目光,却又道:‘有左天行在,也轮不到我们冲锋陷阵,顺势而为即可。’ 魔身很快就将那一点小别扭撇去,现下听得净涪本尊这般说,他唇边就带出了点笑意,倒是声音还压得住,没有显出一点异样。 ‘行,就让他去和天道打交道,我们只在需要的时候出手就行了。’ 什么时候是需要他们的时候,那自然都该是他们说了算。 佛身呵呵笑着看他。 魔身只当作没听见,仍还问净涪本尊道:‘那么……小轮回?’ 他既是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的王,那些扰人心神又碍人眼的东西还是统统打散了的好。 至于他的这个动作会不会帮了皇甫成一把,净涪魔身倒不是很在意。 其实如果不是想要拖延时间,不是不想将天魔童子逼迫至疯魔,他有千百种方法能取他小命。 净涪本尊望定他:‘你真的确定要在无边暗土世界里开设小轮回?’ 小轮回这玩儿其实很麻烦。 小轮回本身需要解决的问题就不少。譬如,如何能让一个小轮回真正成形,如何让它能够成功运转。 这也还就罢了,关键还在于,要使小轮回运转起来,合符净涪魔身的心意,还必得使它勾连大轮回和地府。 大轮回和地府里的大神…… 净涪没有信心能够自己打通得了这里头的关节,可能还需要地藏王菩萨乃至是三位世尊援手。 至于不勾连大轮回和地府,直接阻断景浩界和地府的关联,只用小轮回在景浩界世界中担起轮回职责…… 净涪还没有那么自大和无知。 魔身沉默。 收了随意显露在外的种种表情,魔身的脸色淡漠沉静,看上去竟和净涪本尊一般无二。 也是,他们原本便就是一人。魔身这回没看净涪本尊和佛身,也全没在意他们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他只挺直背梁端坐在暗黑皇座上,垂眼俯瞰着无边暗土世界,目光一寸寸扫过那暗土地界,看过那些日夜悲泣哀嚎不息的残魂。 它们连魂体都已经破败,却还在它们的曾经哭嚎悲恸。 世界的表面已经抹去了它们存留的痕迹,它们也未能放下自己的执着踏入轮回,只能蜷缩在世界的阴影里,日夜哀嚎不止。 暗土的世界没有光,只有一层叠着一层的暗;没有人,只有一个个魂体残破的残魂;没有欢声笑语,只有日夜不断的咒骂哭嚎…… 这是一个不能令人欢喜引人喜爱的世界。 但…… 这个世界为他所有。 这里是他的领地,这些残魂也都是他的臣民。 既是他的领地,他的臣民,那该他解决的问题,就必得他出手,不需劳动外人。 哪怕那个人是景浩界天道所钟爱的左天行。 魔身抬眼,平静地应了一声:‘是。’ 净涪本尊和佛身也都无话。 他们对视得一眼之后,净涪本尊向魔身伸出了手。 他修长白皙的手掌上,静静躺了一株九节四十九叶的青竹。 青竹竹叶稀落,但青翠欲滴,透出一种郁郁的生气。 正是净涪的茂竹。 它有蒙蔽天机之能。握有茂竹的修士,诸天不能算。 但这时候净涪将它取出来,并不是为的它的这蒙蔽天机之能,而是需要它这一身磅礴无边的生气。 魔身伸出手,这株茂竹便从净涪本尊的手指脱落,轻飘飘地落向了他的手掌。 拿定手中的茂竹,魔身第一次开口和净涪本尊道谢:‘谢谢。’ 净涪本尊脸色不变,他轻轻点头,领了这一声谢。 他们谁都知道,此刻在和本尊道谢的,并不是净涪的魔身,而是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的王。 此时,佛身也正色说道:‘我会拜请地藏王菩萨,请他出手相帮。’ 勉强说起来,他们和那位地藏王菩萨也算有过一段交集。 有那段交集在,纵然开口确实冒味,他到底还是能有这个搭话的机会。 净涪佛身不是不能舍了这一张脸皮。 魔身听得这话,也转眼正色和佛身说道:‘谢谢。’ 要打通地府那边的关节,还确实是得佛身来,谁都没有佛身有用。 佛身也和净涪本尊一样,并无推托,坦然端正地领受了魔身的这一声谢。 魔身拿定手上茂竹,又抬眼看着净涪本尊和佛身,‘我将闭关,为小轮回做准备,无边暗土世界本源这边的权限就暂且都交给你们了。’ 净涪三身都不傻,明白信息的重要性,所以他们才在能够掌控无边暗土世界的第一时间就将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收入囊中。这会儿魔身将闭关,目测是不可能再分神料理外间诸事,自然就得将权限转出去,好让他们继续掌控全局。 净涪本尊和佛身也都明白,各自一个点头,应道:‘知道了。’ 魔身点点头,便带着他座下的暗黑皇座和手上茂竹一并投入了无边暗土世界本源之中,进入了无知无觉的深层定境,全身心推演小轮回的构建。 魔身是无边暗土世界之主,他的一举一动都影响着这片阴影世界,所以当他真正拿定主意,整个阴影世界有感,顿时显现诸般异像。 自来没有光亮的暗土世界飘起一丝丝萤火,莹莹映照整个世界,给这一片世界带来了朦胧的明光。 明光之外,还有细雨洒落。 这些细雨洒落在无数扭曲破败的残魂中,却没有穿过它们的魂体,而是没入了其中,安抚着它们疼痛的魂体。 这荧光、这细雨,令一整个无边暗土世界的残魂都安静了下来。 这一刻,无边暗土世界里没有了暴乱,没有了哀嚎,没有了诅咒,只有安静。 那些年年日日哀嚎不休的残魂脸上奇迹地出现了平静安和的脸色。 而这样的安静和祥和,在这个暗土世界里,当是真正的开创了历史。 世界本源触动,几乎不经景浩界天道,便有瀑布也似的功德倾注,倒入无边暗土世界本源,落入沉在无边暗土世界中央的净涪魔身身上。 连带着净涪头顶虚空上的云光也都加厚了不止一层。 无边暗土世界里的异像和世界本源的触动,顿时就牵引了无数的目光。 不久前才刚望向这里的目光看了看无边暗土世界,全无发现之后,又重新投注在了净涪身上。 其他人的看法暂且不提,得了景浩界天道提示的左天行几乎是在顷刻间就明白了净涪魔身的打算。 或者说是,大愿。 他从宝剑中脱出身来,随意在一处地界上站定。全不在意其他,左天行理了理身上衣裳,端正神色向着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躬身拜了拜。 左天行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所以干脆就什么都不说了。 拜了这一拜后,左天行再度身合宝剑化作剑光遁入青冥。 那一刻,只有左天行自己听得到他自己心底里不断回响着的一句问话。 他已经找准了方向,那么你呢?你又准备如何? 净涪本尊和佛身目送着魔身沉入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看着无边暗土世界里的异像持续了一刻钟便消散开去,看着那自各处投落下来的目光移开。 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常,但又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净涪本尊和佛身一点头,便自出了识海世界,回归肉身。 净涪识海里发生的事情说来话长,但其实拢共只过去了一刻钟多一点的时间。这一小段时间,也就只够王家祖祠里的王氏一族男丁们回过神来。 王二回神后,先是转眼给了旁边的族中子弟一个眼色,然后就快步走到净涪面前,依照原先定下的仪式程序将净涪请到一侧。 净涪也没多话,跟着王二就走。 他在预留给他的位置站定后,便和王二点头,示意他自便。 程序走到这一步,王家祖祠里就没有净涪的事了,他也没多想看王氏一族在王家祖祠里的行事,便只留了一丝心神在外注意情况,剩余的泰半心神全数收拢,忙活他自己的事情去了。 王二等王家子弟不知,也没心思和能耐去窥探净涪此时的动静,见净涪安静地站在那边厢看着,他们便就放下心来,还按着他们原先定下的仪式程序行事。 待到王家祖祠这边的一切结束后,净涪便睁开眼,跟着王二等人退出了王家祖祠。 似乎是察觉到了净涪离开,原本沉浸在吞食极乐气息的王家先人竟然齐齐从那种极度欢愉舒适的感觉中挣脱出来,向着净涪的背影合掌弯身拜了一拜,高呼道:“我等拜谢净涪师父大恩。” 净涪停了脚步,转身合掌回了一礼。 王二等王家族人见得,面面相觑,随后王二就领了人,一齐转身,什么也不管就跟着净涪一道合掌弯身拜了一拜。 他们不知道净涪是在回礼,也不知道前因,但他们想着,既然净涪师父都拜了,那他们就也拜了吧。 反正那里是他们族里的祖祠,拜拜不吃亏。 拜完之后,一众人等各回各家。净涪原也该是回到他自己暂居的厢房的,但他才刚和王家祖祠里的一众魂魄还了礼,回身就望见了迎上来的净封。 又是一番礼见之后,净封和王二闲说了两句,便遣散了王二等一众人,只带着王球子找上净涪。 净涪目光从他身上挪到王球子那边,又从王球子那边转回到他身上。 净封见得,笑了笑,开口问净涪道:“净涪师兄,不知可寻个地方说话?” 净涪就带了净封和王球子两人去了他的暂居处。 净封团团望得净涪的这个厢房一眼,见这厢房里头的摆设并未大动,心里就有数了。 净涪也不在意他的目光,他只从随身褡裢里取了茶炉、清水等物什来煮茶。 净封只看过净涪的这厢房一遍之后就收回了目光,看着净涪煮茶。 哪怕他不好茶,也不知道净涪的茶艺声名,但光只看净涪的动作,就知道等会儿出来的这壶茶不差。 甚至是极好。 他心下摇了摇头,也定下心来,细细观赏净涪动作,等待着那一盏即将到来的茶水。 一旁的王球子没有人招呼理会,但也不觉得如何拘束。他就自己坐在扁平的蒲团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搭放在两膝处,一双黑沉干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净涪动作。 待到一壶茶茶水煮好,净涪分茶。 王球子巴巴地看着净涪的手,眼带渴求。 也没让他失望,净涪将一盏茶水送到净封之后,就将另一盏茶水放到了他的面前。 因着净涪本就没有要忽视王球子的原因,这会儿他们面前的这一条条案并不高,甚至可以算得上矮。 只离地一掌高,确实是矮得可以的。不过这条矮矮的条案对此时的王球子来说却是刚刚好。 王球子惊喜地咧着嘴笑,然后就学着净封的模样,合掌点头和净涪道了谢,小心地伸出手端起茶盏。 说实话,这个年纪的王球子手还有些短胖,真要是一个正常大小的杯盏,便是杯盏里盛着的茶水不烫手也够呛的。 但这会儿净涪拿出来的杯盏并不大,只有小小的一个,还轻薄,真不如何难为他这小孩儿。 王球子就将这小茶盏稳稳地端起,凑到唇边就喝了。 他不懂品茶,茶盏又小,一口就将杯盏里的茶水饮尽了。 若是换了旁人,或许还会捶胸顿足地呼喝他浪费。但这里头坐着的净涪和净封都只是扫了他一眼就没有言语了。 当然,净涪还提起了茶壶,再次给他盛上。 王球子见得茶盏里又倒上了那种甜甜的茶水,咧着嘴笑了笑,也不和净涪客气,端起茶盏就饮。 净封看着净涪和王球子就这样一个倒茶一个饮茶,将这半壶的茶水都灌入了王球子的肚子里。 看了一会儿,他忍不住了,问道:“净涪师兄,这小孩儿,你准备带走吗?” 王球子听得这话,也转头定定地看着净涪。 净涪没立时回答净封,而只回望王球子。 王球子见他看来,抿了抿唇,却是问他:“净涪哥哥,你是要走了吗?” 净涪点了头。 他见得,当即就瘪了嘴,但因为懂事,他也没哭闹,只是瘪着嘴坐在那里而已。他闷闷地坐着,净涪也不理会他,抬头迎着净封望来的目光摇头。 净封面上浮上喜色,他抬起手摸了摸王球子的小脑袋,边和净涪笑道:“师兄,这孩子你既然不要,那就别怪师弟我了啊。” 净涪听得这话,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 净封不明白他的意思,只低头问王球子道:“球子,你要跟着我修行吗?” 王球子闷闷地问:“小师父,什么是修行啊?” 净封下意识地答道:“修行就是……” 他顿住了,既是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小听众年纪还小,即便他再如何解释也解释不清楚,也是因为他被这句话问倒了。 净封一时沉默了下来。 王球子看了看他,又转了目光来看净涪,“净涪哥哥,你能不能留下来?” 净涪依然没有回答,他只是笑了笑。 王球子闷闷地垂下了脑袋。 第525章 无题 纵然王球子再是不舍,也是绝留不下净涪和净封这两人的。 这个事实王球子自己心里也明白,所以哪怕他再舍不得净涪净封,也只是像个小尾巴一样每日跟在他们身后转,并没有哭闹。 见得他这副模样,净涪犹自可,净封却也有点舍不得。 待到离开王家村那日,他看了看站在人群里给他们送别的王球子,侧头对王二道:“老檀越,待到日后球子年岁足了,你可舍得让他去妙安寺试一试他的佛缘?” 虽然这一段日子里净封能看出他们一家子的松动,但现下临别,净封还是想要从王二这里要一个相对明确的答复。 王二目光扫过人群里的家人,又往远远缀在净涪、净封身后的一辆辆马车,想起马车里姿态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对这两位小师父恭顺至极的态度,心下一咬牙,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点了头。 但点头之后,王二似乎想到了什么,他迟疑着问净封道:“净封小师父,您说的妙安寺……在哪里?” 他这段时日也听了一耳朵关于妙安寺的那些事情,但妙安寺到底在哪里,又该如何去寻,却没有人提过。 王二自己最远只去过省城,日后球子年纪到了,他真不知该往哪里去寻净封师父所说的妙安寺。 净封听得王二这话,也明白了王二的顾忌。 但这样的事情在妙安寺或者说是整个景浩界佛门里都已经有了定例,倒不需要他费心。 净封从随身褡裢里摸出一块木牌。 他将这块木牌拿在手里,又往王球子的方向伸手一拿,摄出一道气息拍入木牌中,交给王二道:“老檀越且将这个木牌收好,待得时辰到了,会有人过来接引的。檀越不必担心。” 王二听得,双手接过那块木牌,小心翼翼地收了。 净封这边的动静净涪那边看得清楚,他笑了一下后,也向王球子的方向招了招手。 王球子噔噔噔地跑到净涪身边,昂着头看他。 “净涪哥哥。” 净涪弯身拍了拍王球子的脑袋。 连始终分出几分心神关注着净涪的净封都没有发现,在净涪手掌落在王球子脑袋上的那一瞬间,有一道金光稍瞬即逝。 但他也不用担心,这道金光并不是别的什么,只是一道信息而已。 这道信息现下其实还是团成一团金光潜伏在王球子的脑海里,并不为他所知。只有等他去过妙安寺之后,才会被他解读。 到得那个时候,王球子将会有两个选择。 由着妙安寺的人将他送回王家村,或者是自己寻路去往静檀寺。 他的人生会是如何,到底还该由他自己来选择,来决定。 王球子现下还不明白净涪在他身上的动作,他不解地眨巴着眼睛望定净涪,又唤了他一声:“净涪哥哥?” 净涪只是对着他笑了笑,便站直了身体,迎上正向他走来的净封。 净封看了一眼王球子,也和净涪一样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却问净涪道:“如何,师兄?可是告别过了?” 净涪点头。 王球子转头叫他:“小师父?” 净封微叹了口气,端正了脸色认真和他说话:“日后还会有见面的时候,你可记得不要怠慢了功课,再见面我可是还要问你的。” 王球子重重地点了头。 净涪与净封齐齐合掌向着前来送别的王家村以及王家村附近十里八乡的百姓拜了拜,转身上路。 王球子在后头跟了两步,到底被他娘拉了回来,只眨巴着眼睛,咬着唇看着他们的背影步步走远。 王球子他娘拉着王球子的手已经用力到指尖泛白,却没能给她带来一丝一毫的踏实感觉。 她只能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地紧拉着王球子的手,感受着他身体的温度,确认他的存在。 王球子他娘的异状只有王球子他爹注意到了,他顾不上旁人的目光,几步赶到自家婆娘旁边,拉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这样的亲密在大庭广众之下已经算是出格了的,但除了王球子他娘之外,这旁边挤挤攘攘站的一大群人却谁都没有发现。他们都在探头探脑地数着那些跟在净涪、净封身后的一辆辆马车,眉飞色舞地谈说着马车主人这段日子以来在王家村里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整个王家村村口平地热闹得不行。 这些跟在两人后头慢慢前驶的马车,净涪、净封他们也都知道。但他们走的是一条道路,既然是道路,就绝没有只让你行走而不能让别人走的道理。所以既然他们没有上前打扰,净涪、净封两人就没有多理会。 开始的时候,那些人还坐的马车,后来渐渐的时间长了,他们索性也就下了车架,跟着净涪和净封步行向前。 于是,净涪的这一段行程就变成了他与净封两人走在前头,后头隔着一小段距离跟着一群看着灰头土脸实际多少也还看出点养尊处优痕迹的老少,再后头,就是一辆辆规格不一的马车。 这是如何一幕奇景? 当这样的一群人穿镇过乡的时候,几乎是每到一地都能引起轰动。 说到底,还是因为百姓们的生活太过闭塞单调了。 净涪走过的地方不少,一路看过的情况也多,还能理解。倒是净封,刚开始听说关于他们这一行人的传言的时候,他的脸都是木的。 看着还真是很可怜的样子。 可即便是这样,净封也没有要遣散后头那帮子人的念头,他甚至还特意为了他们试探过净涪的态度。 净涪对这些人是不太在意的,不是因为其他,而是他看得出来,后头那一帮子人里,十个里头有九个半都是冲着净封来的,与他没有太大的关系。 在妙安寺的地界上,自然是妙安寺的牌子更好用。 他净涪确实声名在外,但对于此刻跟在他们后头的大多数人来说,其实还不如净封。 既然找的不是他,那他们这些人到底会跟在他们后头多久,又会在什么时候离去,他又如何会在意? 净封那时候见净涪态度随意,他是很松了一口气的。毕竟他跟在净涪身边,一多半是代表了妙安寺帮助净涪解决某些问题的,好让他在妙安寺地界的这一路能顺顺当当的。 若后头这一串人让净涪觉得困扰,而他不能给他顺利解决,让他满意,或者说给净涪平添因果,那妙安寺后续的动作就会很麻烦。 可到得后来,净封不久前才吐出的那口胸中闷气就又提起来了。 因为他渐渐发现了这些人跟在他们后头的真相。 原来不是为的净涪,而是为的他。 是为的他! 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净封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净涪的方向。 净涪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他转头回望过来,目光带着些询问的意味。 净封恍然一惊,匆匆摇头,便自垂落视线,避开净涪平静随意却似乎窥破一切的目光。 净涪见得,波澜不惊地转回了视线,还自看着他手上拿着的佛经。 两人各自沉默。 第二日一早结束早课,他们两人收拾了东西,又继续上路。 至于他们后头一直跟随着的那些人…… 是多了还是少了,是路上有人退出了还是有人又加入了,净涪统没留意,但净封却不然。 他的心思有了些浮动,且始终未能平复下来。 净涪能提点他,却不好做。 因为净封心头被溅起的这片涟漪,其实也有一部分原因着落在他的身上。 识海里,佛身垂眸,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净涪本尊察觉,往识海世界里递了一个目光。 佛身还隐在那占据了半边识海世界的金色佛光里,根本未曾显露身形,但他的声音却从佛光里传了出来。 ‘还是点一点他吧。’ 不论如何,净封好歹陪了他这一路,还称呼他师兄。他既然看出了他的心境有漏洞,却一直没有提点,任由他落入迷障,到底不好和其他人交代。 净涪本尊也没拖延,他很干脆地点头,应道:‘可。’ 于是这一日傍晚,晚课完成之后,净封就发现了净涪的异像。他竟然没像往常一般将他面前的木鱼收起,而是抬起眼睛,定定地往他望来。 因此时天色已晚,他们两人中间隔了一堆篝火,篝火的火焰跳跃,映照出一片红光。但这样的一片红光映在净涪的眼睛,却没让净封心头发暖,反倒冷了一分。 他愣了愣,迎着净涪的目光挪动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他们两人之间,就始终只有身前篝火火堆燃烧的噼啪声。 他到底一个字都没能吐出来。 迎着净涪的目光许久后,净封艰难地垂落了目光。 净涪见他目光避让开去,便知道他明白他想要说的话了。 既然他明白了,净涪也没想要在这件事上过多干涉,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件事有他的一半原因在,他不太好做。 净涪收拾了面前的木鱼,转手从随身褡裢里取出那部《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慢慢翻看。 他既是在体悟经义,也是想要深入地了解一下地藏王菩萨。 翻阅这部经典至夜深,净涪就放下了手中的佛典,垂眼入定。 净涪这一夜如他往常每一日一般忙碌而充实,但净封却做不到。他在篝火堆旁呆坐了一夜,谁也不知道这一夜里,他到底都想了些什么。 净涪也不知道。 当然,他也没心思细探。 但显然,一夜的时间还不足以让净封想明白。 他一连几日都不在状态,颇有些心神不属的模样。 净涪没催促他,只放任他自己去想。 有些事情,总得自己想明白想透了,才能悟了。 净封到底是妙安寺这一代选出来的十个佛子候选之一,几日后的清晨,净涪从定境中脱出,正要如同往常一般开始准备做早课,却转头看见了面色疲乏眼神却再度平静下来了的净封。 净封见得净涪望见了他,从他坐了一夜的位置上站起,合掌弯身和净涪拜了一拜,脸色郑重而诚恳:“净封多谢师兄指点。” 净涪上下打量过他,也站起身来,合掌与他还了一礼。 一日的早课结束后,后头远远缀着的一众人等也都听完了早课,正各自收拾东西。他们跟了净涪、净封两位僧人好一段时间了,也都知道这两位的习惯。 清晨起来做早课,早课结束后就得收拾了东西准备上路,期间几乎没有停留的时候。 那两位师父已经辟谷,不如何需要进食,但他们肉体凡胎的,却不能不吃饭。所以为了能跟得上净涪、净封他们,也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这些人都不会强撑。 他们有马车的不是? 当他们这些人累了、饿了,那就是马车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正如净涪、净封的习惯他们这些人都知道一样,净涪、净封也知道他们这些人的日常习惯,所以净封全没拖延,直接挑了早课刚刚结束的这个时候。 当他们这边结束早课的时候,那边厢听完早课的人都会先活动活动身体,等马车里的仆婢准备好早饭来请,他们才会回到马车里去用早膳,顺带着再休歇一会儿。 净封将木鱼槌子放下,也不收拾,便站起身,合掌和净涪拜了一拜,“师兄,我去了。” 净涪点头,还与他回了一礼。 净封转身就去了那一辆辆排列成行的马车群去。 每往前行的一步,净封的眼底就有些什么东西消散开去,待到他在那些人中的其中一个面前站定的时候,他似乎有什么变了,但似乎又没什么变化。 那个自发现他往这边来就一直看着他等着他的青年男子皱了皱眉头,但又很快松开,合掌和净封拜了一拜:“某禾地陈远,拜见净封师父。” 净涪自净封离开之后就没再往那边厢多看一眼,他还只捧着那部《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在手上,慢慢地翻看。 一遍翻完之后,净封已经回来了。 净涪就收了手上的经典,收拢了这一处露宿地里的所有物什,又略等了等净封,继续前行。 他虽看似全没注意后头那帮缀着他们的人,却也知道,这一日的路程里,后头的车队里有两辆马车在他们路过的某一个乡镇脱出了他们的大部队,然后再没有回来过。 净封都不需要净涪问起,直接就在那两辆马车脱出后头大部队的时候将事情与净涪说了。 “……后头这些人,我问过了两个,他们都是有事要求请我的,我能解决的都给他们解决了。……” 所以他们也就这样离开了? 净涪看了净封一眼。 净封明白净涪的意思,他笑了笑,竟然直接开口问净涪道:“师兄,如果后头跟着的人越来越多,会打扰到你吗?” 净涪只是略想一想,便摇了头。 不是不会,而是他也不知道。 “不知道吗?”净封又是笑,面上很有些稀奇,“原来师兄你也有不知道的东西的啊……” 净封笑完,却是整了整脸色,认真道:“师兄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打扰到您的。” 净涪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仍自不疾不徐地往前。 之后的每一日,净封都会在早课结束和晚课开始之前的这两段时间往后头那些人所在的地方走一趟,所以每一日,也都会有两辆到五辆马车在合适的地方离开净涪和净封两人后头的马车队。 若是缀在他们后头的那马车队一直都是这样只有人离开的话,那随着时间的流逝,那马车队必定会尽散,直到再没有人会跟在他们后头位置。 但现实就是现实,他们后头的马车队虽然总有人会离开会退出,但一直也会有人加入。甚至后头加入马车队的数目还总会比退出马车队的多。 渐渐地,他们两人后头的马车队越拖越长,几乎能拼成一条长龙。 长龙自净涪、净封两人后头一小段位置之后蜿蜒出去,舒展出一条虬长的身躯,然后才在后头断绝。 真的就像是一条长龙,而这条长龙的龙头,却是净涪和净封两人。 哪怕是左天行偶尔往他们这个方向瞥一眼,也曾经被那一条长龙惊了一下。 如果这些人真找的是净涪,那净涪这可就是自带数十数百追随者寻遍四方的节奏了啊。可事实不是,那些人找的是净封。 左天行摇了头,便收回了目光,只忙活他自己的事情去了。 他这会儿是真的忙,若净封现在不是在净涪身侧,这件事不是牵扯到净涪,左天行连抽空看这一眼的心思都不会有。 不过事情虽然看似在向着恶化的方向发展,但净封很好地控制住了事态,没有让后头的那些人打扰到净涪。 缀在他们后头的那些人、那些事没有打扰到净涪,净涪也没多理会后头,全数放手给了净封处理。 如此两不相扰的,似乎也很平和自然。 但这种状态,却在某一日被打破了。 率先有所动作的,不是后头的那些人,而是净涪。 这一日,净涪还和净封一道往他择定的方向前进,却忽然停下了脚步,看着前方往这边驶来的一辆布帘马车。 拉车的马是老马了,眼睛都变得浑浊了,但马车却很稳。 净封见净涪停下脚步,也自站定,随着净涪的目光一道打量着那辆驶近的马车。 马车渐行渐近,到得近前,那驾驶着马车的老汉从车辕上下来,先打量得净涪、净封两眼,面色激动,但到底按捺住了,连忙引了马车里头的人下来。 那马车里头坐的,是一婆子一幼童。 婆子神色有些萎颓,身板还算硬朗,虽然因为赶路遭了点小罪,但情况不差。问题在于婆子怀里抱着的那个四五岁小孩儿。 小孩儿着一身细绸,脸色却苍白中透着青,显见是很有些不足,且还该是胎里带出来的。 婆子抱着小孩儿下了马车,什么话都没说,先就转眼往四周扫了一回。她见得站在他们面前不远处的净涪、净封两个脑袋光溜溜的青年僧人,面色一亮,还带出和那驾车老汉一般的激动。 她甚至抱着她怀里的小孩儿急步往净涪、净封他们的方向走了两步。 但驾车的老汉手快,到底拉住了。 老汉拉住老婆子,两人低声说了两句,目光往老婆子怀里的小孩儿飘了几回。 那小孩儿也是早熟,他听得老汉和老婆子两人的对话,怏怏抬眼往净涪、净封那边看了看,便拉了拉老婆子的衣袖,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字。 他们显然是主仆的关系,所以哪怕小孩儿年纪还小,老婆子面色为难,也还是将小孩儿放了下来。 小孩儿落地,身体有些站不住,踉跄了一下。 老汉和老婆子伸手,一人一侧的仔细扶住了。 待到小孩儿站定后,他自己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合掌弯身和净涪、净封拜了一拜。 他的身后,老汉和老婆子也都顾不上其他,齐齐合掌弯身,无比虔诚地向着他们两人拜了下去。 哪怕他们两人将声音压得极低,净涪也还是听清楚了他们的话。 “求求两位师父大发慈悲,救救我们家少爷……求求两位师父大发慈悲,救救我们家少爷……求求两位师父大发慈悲,救救我们家少爷……” 那动作,那语言,那神态,跟到庙里去求佛祖保佑一样的。 第526章 无题 如此礼拜之后,那小孩儿看了一眼跟在净涪、净封后头的车队,捂着嘴咳了一声后,低声吩咐道:“好了,我们到后头去吧。” 得了吩咐,老汉应了一声,牵了缰绳就拉着马车往车队后头走。而那老婆子则是弯了身,抱起小孩儿跟在马车后头。 净封收回目光,问净涪道:“师兄,可要将他们叫回来?” 净涪听得,点了点头。 净封也不叫人,自己站起身来,快走几步就跟着那三人后头去了。 那马车队列里的人原是对正往他们队列末尾来的老汉三人不如何在意的。毕竟这一段时日以来,车队里几乎每日都会有新人加入,也会有人离开,这来来去去这么多人,真要个个留心人人着意,那他们耗费的心力可就多了去了。但净封一动,情况就不一样了。 不过几句话的工夫,几乎一整个车队的人就都齐齐转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紧了新来的那一辆马车。 那老汉和老婆子还有些瑟缩,但那小孩儿却难得的很镇定。 他伸手拍了拍老婆子抱着他的手,下得地来站定,回身向净封合掌拜了一拜,撑着声音问道:“净封师父可是在叫我等?” 净封目光在他身上转过一圈,瞧见他身上不足,心下不免生出了几分怜惜。他点了头,眼神带了点宽和,“小哥儿是来找我们师兄弟的?” 那小孩儿抬着头望定净封,点头答道:“我家人本是带我出来求医的,那位声名远扬的大夫看了后,又知道两位师父近日在这里路过,便指了我们来寻两位师父求助。” 净封点头。 他方才已经查看过这位小孩儿了,知道他身体的不足是先天而来,且还影响了寿数,非是等闲。凡俗的医者觉得难为也不甚稀奇。 他只略想了想,便答道:“几位檀越请随我过来吧。” 哪怕早前就有所猜测,但真的得到净封确认的时候,小孩儿还是禁不住愣了愣,半响后才又问了句:“可是当真?” 净封见他如此,心下又和软了一点,他耐心应道:“自然当真。” 这小孩儿侧旁的老汉和老婆子顿时就落下泪来了,他们抖着手,相互支撑着才站稳了身体,嘴唇诺诺,却是不成声地道:“老天……老天开眼……多谢师父……” 这小孩儿是真的稳得住,他得了净封的肯定,倒没急慌急惶地跟着净封扭头就走,而是先回身去安抚两位老人。 净封不急,他也没催他,只站定在原地,看着他的动作。 边看,净封边忍不住在心底感叹。 这年头的孩子,竟都是这么了不得的吗? 先是一个王球子,再是这一个…… 哪怕他们单只是小时了了,到得长大未必如何,也是足以叫人侧目了的。 何况这一个两个的,偏还都寻到净涪的头上来…… 净封这边心思电转,那边那小孩儿已经安抚好了两位家人,领着他们牵着马车到得净封近前来了。净封快速敛定心神,没让他们看出一星半点,带了人就去寻净涪。 到得净涪近前,他合掌一礼,唤道:“师兄,人带来了。” 那老汉和老婆子没察觉到什么,但那小孩儿听得,却是转眼看了看净涪,跟着净封合掌见礼,称道:“小子拜见师父。” 净涪站起身回了一礼,抬手请他们落座。 净封看了一眼地上他离开前还没有的三个蒲团,禁不住又默默地打量了一眼那小孩儿。 那小孩儿没推诿,当场就坐了,倒是跟在他后头的老汉和老婆子迟疑了几回,很有些推托的意味。 净涪、净封两人没动,那小孩儿先就拿话安抚住他们,到底让他们坐了。 但即便如此,这老汉和老婆子还是很拘谨。他们只僵着身体坐在那里,闭紧了嘴巴什么都不说。 在他们自己的眼里,净涪、净封两位是大师、是师父,而他们的主人是主人,他们这些老仆哪怕勉强有个座,也是没有那个脸面再多做些什么的。 对于这两人的这份态度,净封虽不说话,但见他周身气息,显然是满意的。 老汉、老婆子,连带算上净封,这会儿其实都已经引不起那小孩儿的注意了,因为此时净涪的目光就落在他身上。 他正看着他…… 小孩儿摒住呼吸,极力拿出自己最得体的姿态来。 他挺直着背梁,眼睑微微垂落,目光直视身前三寸之地,看着端重沉稳,但收在宽大袖摆里的手已经紧握在了一起。 净涪笑了一下,双掌一合,发出一声轻响。 小孩儿若有所觉,不等净封出声提醒,便就抬起眼来看向净涪。 净涪对他点了点头,又望向净封。 净封了然,与小孩儿问道:“请问小檀越如何称呼?” 小孩子看得净封一眼,仍调转视线回来望定净涪,答道:“小子唐远鹤,出身魏国关西唐氏,今年五岁,见过两位师父。” 魏国关西唐氏,是魏国的一代名门,枝叶繁茂,人才辈出,算来也是一大世族。但这个唐远鹤…… 净涪凝神看得唐远鹤一眼,眼底泛起一丝金色的浅光。 浅光在他眼底荡漾开去,映照出这唐远鹤的身世来历以及一应过往。 净封转眼望来,正正望见净涪眼底的那一丝浅光,动作不由一顿。 唐远鹤被净涪这一眼看得心颤,但没敢动作,只挺直了背脊坐着。不过因他年岁尚小,且自觉往日行事问心无愧,此刻坐在净涪面前,便也就坦荡自然,没觉得如何痛苦。 净涪眨了眨眼,眼底那丝金色的浅光淡去,再无处寻觅。 净封收回目光,定了定神,开始与唐远鹤问话。 “你今年也不过五岁,怎么就从家里出来了?你爹娘呢?” 净封着实觉得奇怪,魏国的关西唐氏,可不仅仅是关西一带的望族,便是放到整个魏国去,也是赫赫有名的世族。这样的家族,居然能放任自己家的族人在五岁稚龄的时候带着两个老仆满世界地跑? 净涪不需听唐远鹤回答,便已经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若他爹娘还在,自然是不可能放他出来的。但凡他家里有一个长辈看重他,也不可能像这样由他四处奔波。 但谁让他爹娘不在了,连带着他祖父母也都没了,一房支系只剩下他一人,身边还只有两个老仆在,谁又真能管束得了他? 更何况他身体先天不足,魏国关西那地界上的医者都请了个遍,但就是拿他的身体没办法,无奈何之下,即便是幼童,也只能自己打听得有实力有名望的医者的下落,亲自上门求医了。 既然上面都没了长辈护持,那他如果也不自救,就真的是等死了。 他是他们这一房支系的最后一个男丁,若他也去了,那他们这一房血脉就真的断了。哪怕后来族里过继族人为他们这一支房传承血脉,也总觉得不如何得劲。 当然,说一千道一万,其实还是因为他不想死。 他不想死,所以他就出来了。 千山万水地走过来,找到一位位德高望重的医者,一次次地绝望,一次次地坚持,终于得了一位大夫的指点,寻到了这里。 唐远鹤其实也听说过各地佛寺里有大德潜修,可他虽也出身大族,但没有长辈护持就是没有长辈护持,没有门路没有关系,他很难寻得那些大德帮助。所以他听人说过净封和净涪的事情之后,就连夜赶了过来了。 他赶路赶了足有半月时间,披星戴月的,终于在这一日里找到了人,原本还以为要再等上些时候的,没成想,净封叫住了他…… 净封听得,也觉唏嘘,他叹了一口气,低唱一声佛号,却没说话,转头望向净涪。 唐远鹤以及他的两个老仆也都仿佛明白了些什么,齐齐抬眼望定净涪。 净涪看着唐远鹤,点了点头,随后却抬手指向了唐远鹤他们的马车。 净封明白,他问净涪道:“净涪师兄,可是他们那马车上有些什么东西……” 净封仔细看净涪脸色,脑筋转了转,一个念头从脑海中跳了出来。 净涪看他脸色变化,便知他心中所想,点了点头。 唐远鹤听得净封的话,又见净涪、净封两人之间的来往,也不需净封问话,当即便与净涪说道:“若我们马车上有什么东西是两位师父看得上眼的,两位师父且尽管取去,不必顾忌于我。” 净涪听得,笑了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站起身来,合掌向着唐远鹤他们那辆马车拜了一拜。 一阵悉悉索索的细碎声响很快响起,然后便有一个梨木盒子从马车里飞了出来,稳稳地落在了净涪伸出的双手手掌上。 净涪捧着这个木盒子,回身望向唐远鹤。 唐远鹤身后的那两个老仆是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但唐远鹤却已经定了神,他沉沉地看得那个梨木盒子一眼,倒是扬声问净涪道:“师父你可是要的这里头的东西?” 净涪点了点头。 唐远鹤皱了眉,答道:“可这木盒子里头装的,不过是小子在路上随手拾起的一部书籍而已。” 唐远鹤自家知自家事,这梨木盒子只是他经过一处小镇时在市集上买的,目的就是为了盛放那一部他在路上随手拾起的一部册子。 那册子也没多稀奇,纸张寻常,文字普通,便连内容也都很随意。唐远鹤捡起它,其实只是为了解闷。 他赶路的时间太长了,从家里带出来的书典已经翻遍,路上无聊得发慌,又见路上躺着的这部书典,便捡起来收着玩的。 因这册子的内容寻常没甚新意,他翻过两遍便放下了,之所以没随意找个地方将它扔了,还是因为族里有训导,叫族中子弟敬惜书纸,不可轻忽怠慢的缘故。 净涪方才已将唐远鹤的过往一一看过,自然是知道这梨木盒子里头的书册来历的。如今听得唐远鹤的说话,他也没在意,只是笑了笑,询问也似地望向唐远鹤。 唐远鹤见他态度不变,也没再劝,点头道:“师父若要,那便拿去了吧。” 净涪双手托着梨木盒子,向唐远鹤弯了弯身,算是谢过。随后他脸色微微一整,托着这一个梨木盒子重新回到他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又冲着净封点了点头,便打开了木盒子。 木盒子里放着的,果然是一部纸质寻常普通的书典。书典上有翻看过的痕迹,但很少,看着半新不旧,真就是寻常。 净封看着这部名叫《本斋随笔》的书典,心中有点不解。 他是听说过净涪先前收取《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事情的,每一份《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几乎都与佛寺、僧人有关,至不济也和佛经佛典凑一起。但现下,这里的一部《本斋随笔》看着可是半点不搭嘎的啊…… 净涪没去看净封等人的表情,他双手托出那部《本斋随笔》,拿在手上一页页翻开。 他或许是一页页一字字认真看过,也或许只是一目十行,净封、唐远鹤等人并不知晓,但他们却能看得到,净涪的手忽然停了一下,两只手指在书页上轻轻一揉搓,便拉出了一张白皑皑的纸页。 那纸页唐远鹤或许不认得,但净封却很熟悉。 贝叶,那是一片贝叶。 这部《本斋随笔》里,真的就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净涪还是没去理会净封、唐远鹤他们的心情,他将这一片空白贝叶拿出后,就将那《本斋随笔》放回木盒子里,只探查过他手上的这一片空白贝叶。 净封、唐远鹤等人看着净涪这会儿沉默,但事实上,他正在和识海里的佛身说话。 ‘你现在能空出心神来吗?’ 不怪净涪本尊这么问佛身,因为在今日之前,佛身还在潜心研究着《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现在又有一份《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出现,佛身怕是真要分身乏术。 佛身摇摇头,答道:‘除了需要时间平定心神之外,不会有其他妨碍。’ 《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灵感非常,佛身每每品读,都有感应。但这种感应似乎只是灵感地府,真想要和地藏王菩萨对话,却是不能。 不过佛身也不灰心,他只耐着性子慢慢翻读,任由心念感应地府,多少还算有些收获。 当然,当《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和《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都放在他面前的这时候,净涪佛身选择的自然还该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反正净涪魔身这会儿也不急。 于瞬息间拿定主意之后,净涪佛身便停下了对《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的参悟,转而宁定心神,清净灵台,蓄养精神。 他的这番动作,在外间的净封看来,却是他双手捧着那片空白贝叶,就这样入定去了。 净封打量得净涪两眼,见他眼睑微垂,呼吸绵绵若存,竟在顷刻间入了深定,竟再不理会外物。 他心头一闷,不知是该感叹净涪对他的信任,还是应该为自己感到欢喜。 但净封沉默得半响,却是抬起手,一层叠着一层的禁制落下,将那边厢毫无防范的净涪牢牢护定。 直到净封将自己能用的护持手段统统都放到净涪身上后,他才松了口气,抬手抹去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 唐远鹤坐在他的蒲团上,转眼看看净涪,又看看净封,眼睛里有着难以掩饰的好奇。 净封喘了口气,抬眼看见唐远鹤的小表情,又笑了笑,闲话也似地问他道:“你是想说什么吗?” 唐远鹤转眼看他,忽然问道:“什么话都可以问吗?” 净封点了点头,“可以的吧。” 唐远鹤又转了目光去望净涪,“我听人说,你是妙安寺的十位佛子候选之一。” 净封笑笑,没急着回答,听他继续说。 “那么他呢?你称呼他师兄,他又是谁?” 净封心里不觉得如何奇怪,只有一种还是如此的感觉。他想了想,带着笑意答道:“他啊,他是来自妙音寺的比丘,他叫净涪。” “净涪!”唐远鹤小小地惊呼了一声,有些不敢置信,“他就是净涪?!” “那个妙音寺的净涪比丘?!” 净封点了点头。 唐远鹤几乎是立时转过头去,上下打量着净涪。 唐远鹤打量过净涪之后,目光又停在了那被净涪双手捧着的那片空白贝叶上。 他到底聪明,也有那个胆子去想,所以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可能。 “那……那片贝叶是……” 净封又是一个点头,“应该就是了。” 得了净封的肯定之后,唐远鹤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一字一字地说道:“《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顿了顿,他又道:“世尊亲授真经。没想到……” 没想到它曾经就被我拿在手上闲闲把玩过。 净封见他表情,笑了笑,与他说道:“有净涪师兄出手,这下你完全可以放轻松了。” 唐远鹤身后坐着的那对老仆听了这么许久,到了这个时候,听得净封这样一句话,便是先前再如何想不明白,如今也已经能够完全放下心来了。 他们欢喜雀跃地对视一眼,看见对方面上、眼里的惊喜,都忍不住在心底唱了一声佛。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笑着笑着,两位老人忽然又都抬起手来,拿手边的袖子擦去眼角止不住流出的热泪。 唐远鹤听到动静,匆匆和净封道了一声歉,回身去看两位老人。 两位老人还正擦着眼泪呢,却已经能够对他笑了。 “这下好了,哥儿……” “就是老奴这会儿死了,也有脸面去见老爷和夫人了……” 唐远鹤听得这话,立时就板了脸皮,冷着软糯的声音道:“怎么说话的呢?!什么叫这会儿就死了?先前那么艰难都过来了,谁能叫你们这会儿去死?!” 老汉和老婆子听得唐远鹤这番怒斥,心头却暖,连忙收拾了表情,转换了语气道:“是是是,老奴们说错话了,请哥儿见谅,哥儿见谅。” 净封和唐远鹤的这一番对答以及唐远鹤这一群人的反应,净涪本尊和佛身统都不知道,也不太放在心上。 他们见得净封在他们肉身上布设下来的层层禁制,略等了等,又悄无声息地在净封套下的禁制之外提笔勾连,将那些禁制叠加,甚至夺取了它们的掌控权,才真正地沉入定境,平复心神去了。 一日,两日,三日…… 净涪入定的第三日清晨,当东方天际破出的第一缕云光落在他们这个方向的时候,净涪手上捧着的那一片空白贝叶上也绽放出了一片璀璨夺目的金色佛光。 佛光照耀,仿佛升腾的光雾,罩住了这一片天地。 净封才刚拿出木鱼来准备做早课,忽然见得这一片金色佛光升腾,都记不得手上动作了,一双眼睛黏在那一片贝叶上,怎么都挪不开目光去。 那边唐远鹤也才从马车上下来,正要去梳洗,一个转眼,却正正望见净涪手上的那片贝叶,一时就竟愣怔住了。 那片被那个净涪比丘托在手上三日余的空白贝叶上,升腾起了一片金色的佛光,佛光里,还有金色的文字若隐若现。 第527章 无题 金光升起的那一刹那,净封当即就转了目光,绝不往净涪手上多看一眼。但他因着种种原因转移开了目光,唐远鹤等人却是没有这些顾忌的。 他们拼了命地瞪大眼睛望着净涪手上的那片被金色佛光染成金叶的贝叶,想要看清那片贝叶上忽然浮出来的文字。 其实也不需要他们如何费心,当唐远鹤他们心底升起这样一个念头的时候,一个个鎏金文字便印入了他们的心底,轻易不能忘却。 “正信希有分第六。” “须菩提白佛言:释尊,颇有众生,得闻如是言说章句,……以是义故,如来常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唐远鹤不自觉地念出声来,心底不知为何,竟因此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澎湃激情来。 因这种心情,他脸色都涨得通红。这般情景放在别人身上,不过只是寻常,但唐远鹤不同。 他的身体虚弱,经不住这么一场心神激荡的损耗。几乎是在顷刻间,他便弯了身去,捂着嘴一阵猛咳。 见他如此不适,原本坐得极稳的老婆子连忙从袖袋里翻出一个玉瓶,又从玉瓶里倒出一丸药丸,急慌慌地送到了唐远鹤嘴边。 竭力稳定心神的唐远鹤吞了这一丸药丸,又深呼吸了几回,面上的潮红才稍稍褪了点。 一旁闭目塞听的净封见唐远鹤还能吃得下药丸,也就不再理会他了,闭目遁入了定境中。 其实他方才还是慢了一步,叫两个字入了耳,入了心,险些就真叫这两个字在心头扎下根去了。 幸而也就是险些,情况还没有恶化到完全收拾不了的地步。 净封哪儿还来得及注意其他,只一味平定自己的心境去了。 唐远鹤缓过来之后,边和来问他的老婆子低声劝慰了几句,边又转头去望净涪、净封两人。 那老婆子也顺着唐远鹤的目光望了过去,见得净涪、净封两人都是闭着眼睛静坐的模样,心下一急,转头就去问唐远鹤,“两位师父他们都……这下可怎么是好?” 唐远鹤叹了口气,“没办法,只能等了。” 等到他们两人醒来,等到他们抽出身来帮他们料理这事。 老婆子无奈,但她也没什么好办法,也只能等了。 既然决定了等着,那老婆子和老汉也就开始为等待做准备。无论如何,总得给他们家小少爷将各色各样都准备妥了吧。先前是急着赶路,才委屈自家小少爷在马车上挤一挤,但现在寻到人了,看着也会有办法解决了,那这两位老人就舍不得再委屈自家体虚不足的小少爷了。 唐远鹤阻拦不得,也只能随他们去。 看着两个老仆离开之后,唐远鹤还自转了目光回来,看着净涪、净封两人。 他的目光在净封面上转得一圈,又落到了净涪身上。更确切地说,他目光的着落点是在净涪手上的那一片金色贝叶上。 小小的童儿盘膝稳稳坐在蒲团上,望着那片贝叶的目光颇有几分波澜,竟似是在权衡着些什么一样。 当然,管这唐远鹤是在权衡些什么,净涪也不在乎。 毕竟于净涪而言,唐远鹤有取舍有追求总比他什么都不求要好。 有所求,才好了断因果不是? 净涪本尊不着急,他这会儿正在识海世界里入定参悟。而佛身则更甚,他此时根本就不在他的识海世界里,而是像以往每一次收取《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片一般,被拉入了那一个处在不知名时空位置里的祗树给孤独园。 祗树给孤独园里,世尊还坐在那株菩提树下,与座下一众比丘、大比丘讲经。 净涪佛身坐在他的位置上,沉默地听着。 待到最后,净涪所收集到的十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说完,他便与树园中的一众比丘、大比丘一道,合掌弯身,拜谢世尊指引。 若是往常时候,到得这会儿,净涪佛身是要就这样被释尊送出祗树给孤独园的,但今日似乎有一点不同。 佛身略等了等,见自己还在这一片空间里,不由得抬起眼来看了上首的释尊一眼。 释尊见他望来,笑了笑,竟开口问他道:“听闻你要在你所在的小世界里开辟小轮回?” 佛身不想去细究释尊话中的听闻都是听谁说了,他也没想向释尊询问,他只是点头,应了释尊的话。 释尊只笑笑,没再说话,也没再询问净涪佛身些什么。 不过一个眨眼,佛身便发现自己已经脱出了祗树给孤独园所在的空间,回归到了他自己的识海世界里。 回归识海世界的那一刻,佛身还有些愣。 不过他那不是在愣神,而是下意识地分析着释尊刚才问他的那句话到底都代表了什么。 是代表了释尊对他的态度变化,还是释尊赞许他的作为,又或是别的什么。所有的种种可能都在佛身的脑海里转了一遍,然后又同样的传递到净涪本尊那边。 被冷不丁地灌了一脑袋的种种权衡考量,净涪本尊如何还能沉入定境里? 他撩起眼皮看了佛身一眼,问道:‘你想那般许多作甚?’ 是啊,他想这么许多作甚? 魔身、本尊、他的决定早已定下,也没想要因为别的什么人而更易心思,更没为他们自己的决定后悔过,如今又何必为了释尊这一问而心思浮动? 佛身垂下眼睑,合掌低唱一声佛号,便将那处祗树给孤独园里释尊的言语、神态俱都放到一侧,收敛了心神,趁着刚才释尊与他说经的那一阵东风,开始体悟《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义。 本尊见他收敛心神,也不再多言,同样垂落眼睑,沉入定中。 佛身脱出祗树给孤独园所在空间的那一瞬间,净涪手托着的那一片被金色佛光罩定的贝叶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一道金光,自净涪百会穴处投入他的识海世界,像归巢乳燕一样变作一片菩提叶挂在佛身身后显化出来的那一株菩提树树枝上。 这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回归全然没有惊动到净涪本尊,便连佛身也没有察觉到异样,他们还沉在定境里,一点点地参悟经义。 上一回在王家村里收取第九片贝叶的时候,净涪其实就已经窥见到了迈入第八住童真住的曙光。而到得这一回,体悟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第六分正信希有分的时候,他就真真正正地站到了门槛边上。 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往前迈出一步。 而这一步迈出,他能进入到另一片天地。 童真住。 保持着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的童真之心的境界。 舍弃一切因欲壑而生的权衡、考究,抛去一切世间束缚在心头的条框规矩,由心而行,由心而动,由心而举。 那样的境界,不说净涪佛身,便是本尊和魔身一并加起来,也是没有过这样的体悟的。 他前后的两段人生里,有过两段童年时光,但就是没有过真正童真赤子的时候。 认真说来,其实净涪也确实是有点想去体验体验这种境界的。 不是因为各种需要,而是他自己单纯地想体验体验这种感觉。 若他还是上辈子在魔门时候的状况,那他必是没有这个心思的。童真?真正拥有赤子童真之心的人在魔门可是早早就化成白骨了,哪还活得到后来? 但这时候情况不一样了,他现在在佛门里,有这个资本,也有这个机会去试一试他的这一个想法。 不过站在门槛边上,净涪停下了。 他张目往门的另一边风景看过一眼,便还在门槛边上坐定,再没有别的动作。 说到底,他还是不想这么快又晋入下一重境界。 他突破修为境界的速度太快了,快到连净涪自己都觉得不甚真实。 倘若不是他对自己的情况还算有把握,倘若不是每每寻找《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时在祗树给孤独园里见到的释尊一直没有别的表示的话,净涪自己怕还要以为他在做梦。 谁的修为突破会像他这般轻易的呢? 年不过二十许,一身修为就已经到了旁人难望项背的地步,真的不是在说笑? 哪怕有前世遗泽,这也显得太过了。 须知,他可比不得左天行,他是真正的从魔门地界上转投到佛门这边的。 净涪自己定了心定了神,也不再多想,持定《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便再度入静参悟。 西天灵山胜景里,正与迦叶尊者说法的释尊忽然开颜一笑,说道:“他这小孩儿还是想得太多了。” 迦叶尊者知道释尊说的是谁,也知道释尊并不真是的气恼,便笑着应道:“禅定法门在那小界里没有先例可循,他又确实有这个悟性和缘法,有此进展实属应当。不过他不知,倒也不能就怪他想得多。” 释尊本也没如何在意,就只是这么一说而已。如今被迦叶尊者这么一驳,他只笑笑,便就将这事翻过去了。 西天灵山胜景里的这一番对白在西天佛国里都没传开,更别说传落到景浩界这样的小千世界了。 景浩界里的修士和生灵没有人听说过释尊和迦叶尊者的这一番对白,也全然不知道释尊和迦叶尊者对净涪的态度,他们还和平常时候一般,按部就班地生活着。妙安寺地界里,被相继入定去了的净涪、净封一句话都没交代直接抛下的唐远鹤几人是真不急。他们甚至学着车队里的其他人那样,挑选了一处合适的地方,安营扎寨安置了下来。 还是净封先从定中出来了的。 他不过只听得唐远鹤念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某一段经文的两个字,却耗费了足有五日余的时间去平复他的心绪。面对这样的事实,净封自己也是摇头。 但这事真的怪不得他。 正信,笃信正法之心…… 佛门里,什么样的经典才能以“正信”这样的两个字开篇。唐远鹤不知道,他净封还能不知道么? 这必得是真经,必得是真理。 净封知道《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世尊亲授的真经,全天下的佛门子弟都知道。但他道路已定,哪怕心慕正法,也不想轻易更易道途,更不愿意仅因为别人的一点不小心就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他好不容易熬过了王家村的那一场,到得现在又要陷进去,那他先前岂不都是白忙活了? 净封摇头,他抬眼寻到唐远鹤的位置,定定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些浅浅的不虞。 唐远鹤原本察觉到净封那边的目光,转眼望来,却恰恰见得净封看他的这个眼神,心中一跳,知晓不好,也顾不上其他,腾地站起身来,就要抬脚往净封那边去。 但他没来得及迈开脚步,只站起了身,就忽然定了神。 不急,他不能急,一急就慌,一慌就乱,一乱就容易出错…… 唐远鹤站了一小会,又低声和两个老仆说了两句话,就转身走向了净封。 净封出关后又三个月,外间的时间都已经从初秋走到了初冬,净涪才出了定境。 他出得定境的那一日,气温恰好一顿猛降。骤降的气温于常人倒没有什么,但对于唐远鹤这样先天不足身体孱弱的小童儿来说,就是一场灾难。 幸而这三月余的时间,唐远鹤和净封缓和了关系,颇得净封关照,就没像往常每一次气温急变那样当场倒下。 净涪出定后,看见的就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唐远鹤。 净涪先看过他的状况,见他情况还好,便合掌向与他见礼的净封还了一礼。 唐远鹤见得净封动作,便猜想到净涪出定了,他也没耽搁,回身就与净涪拜了一拜。 净涪同样还礼,又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近前来。 唐远鹤行到净涪近前。 净涪细看过他脸色,笑了笑,又抬手一指他面前的空蒲团。 唐远鹤谢过净涪,就在那个位置上坐了。 净涪翻手,就有一片刻着鎏金文字的贝叶落到了他手掌上。 唐远鹤看过去,见那片贝叶上的文字就是那“正信希有分第六”之类的。 净涪见他认得,还笑了笑,将这片贝叶收起,便自抬了眼来望定这脸色苍白的小童子。 哪怕得了净封关照,对于唐远鹤来说,这段日子也还是很受罪。 净封在一旁看着,也明白净涪这位师兄的意思。 这是说他从唐远鹤那里收走了这一片贝叶,便是欠了他一个因果,问他有何所求呢。 这里头的种种关系,净封先前就已经和唐远鹤细说过,这会儿也就不需要他再来多话,所以净封什么话都没说,只闭紧了嘴,坐在一侧看着。 唐远鹤心里也确实是早有筹谋,这会儿见得净涪询问,他便将他心头所求通都与净涪说了。 “小子别无所求,只求一副康健的身体。” 有了健康的身体,才会有一切。 唐远鹤受够了别人看着他的同情、可怜眼光,也受够了这一副孱弱的风一吹就倒的身体! 净涪看着他的眼睛眨了眨,没动作,只仍看着他,眼中带着询问。 只是这一点吗? 唐远鹤坦荡地迎上净涪的目光,“只求这一样就好了。别的东西,小子都能自己拿到手。” 净涪笑着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他向唐远鹤招招手。 唐远鹤眼都红了,但他快速都眨着眼睛,压下了涌到眼眶边上的水珠。 稳住自己的心神之后,唐远鹤站起身,先向净涪合掌弯身拜了拜,才缓步走到净涪跟前来。 他走得很慢,也走得很稳,像是在走向自己的另一个人生。 净涪不催他,只带着笑意看着他步步走近。 待他到得近前,净涪向着他伸出了手。 唐远鹤身体先天不足,年纪又小,身量能长到哪里去? 净涪这会儿哪怕坐着,平平地伸出手,也能探到唐远鹤的头顶去。 净涪的手搭放在唐远鹤头顶上的那一刻,便有一道鲜绿色的常人无法得见的生机从他掌心处透出,落在唐远鹤的百会穴处,又通过唐远鹤的百会穴流转他周身。 鲜绿色的生机涤荡唐远鹤周身,不断冲刷他的身体。 早在唐远鹤一动就手上活计的两个老仆再顾不上其他,只紧张地盯着他们这边的一举一动。 他们不过是肉眼凡胎,看不到净涪搭放在唐远鹤头顶的那个手掌上透落的蓬勃生机,但他们太熟悉唐远鹤,以致于一眼就能看出唐远鹤的变化来。 如果说先前的唐远鹤还是一根枯草,那么这会儿的他已经生出了生机,他的根系深深地扎落在泥土里,哪怕冬天的风再寒,雪再冷,只要春天的暖风一吹,他就能汲取泥土里的养分蓬勃生长。 两个老仆忍不住潸然泪下。 亏虚的身体本源被补足,精、气、神被温养过几遍,待到净涪终于收回手,唐远鹤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他不像平常小孩子一样四处疯跑以宣泄自己浑身的活力,他只是稳稳地立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那带了寒意的空气从鼻腔灌入身体,顺着血液流转周身。 他能清晰地感觉得到,一切都不一样了。 早些时候,净封师父也为他加持,使得他能不在意这天气的流转,让他还能稳稳地站着,而不是早早就睡在了暖被里。但那种情况和现在的情况也是不同的。 先前的时候,他就像是被人安置在不透风的暖阁里,身边有炭火暖身,不会有寒意侵蚀他。 但现在,他自己就是一个火炉。 因为曾经太过虚弱,所以现在他也能明明白白地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强壮。 净涪见唐远鹤满意,便收回了手。 不是他不舍得这一道早早从茂竹里抽出备用的生机,实在是身体里的生气太过浓郁,对唐远鹤也不是什么好事。 唐远鹤放任自己贪婪地感受了一番身体的活力,但也仅仅只有一刻钟。 一刻钟之后,他就睁开眼来,表情平静地向着净涪合掌弯身一拜,诚恳道:“小子多谢净涪师父救命之恩。” 他说完这一句话,竟又毫不迟疑地加了一句,“为聊表谢意,小子斗胆,请净涪师父收下此物。” 说话间,他侧身抬手,向着那边早有准备的老婆子招了招手。 老婆子将一个梨木盒子送到了唐远鹤手上。 唐远鹤接过那个梨木盒子,双手捧着,递送到净涪面前。 净涪见着这个眼熟的梨木盒子,便知道这里头装的都是什么。他也不立时伸手,只沉眼看着他。 眼中意思也很明白。 将原本夹带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的书册送出,可就是代表着他们因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结下的这场因果就此彻底了解了的。 你真的明白吗?你也真的就决定了吗? 唐远鹤见他不接,也不急,只说道:“小子明白,但小子觉得,一部路上随手拾取的书典换小子一条命,已经足够了。” 他顿了顿,再一次说道:“请净涪师父收下。” 净涪团团打量过他一眼,忽然笑了笑,真就抬手将那个梨木盒子收下了。 唐远鹤看着梨木盒子从他手上离开,然后被收入净涪的随身褡裢,眼睛不自觉地眨了眨。 净涪不理会他,反手从他的褡裢里取出一部《佛说阿弥陀经》来,双手递给了唐远鹤。 唐远鹤许是猜到了,又或许没有。 总之,他动作顿了一顿,然后才双手捧过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 第528章 无题 净封在旁边看得清楚,见那部《佛说阿弥陀经》封面上的笔迹,眉眼一动,笑问净涪道:“师兄,这是你的亲笔手书?” 净封和他待一处的时间不短了,平日也见过他抄经,能认出来并不如何稀奇。 净涪点头。 净封转头就对唐远鹤提点道:“你倒真是好运道了,还不谢过净涪师兄?” 唐远鹤上面一应亲近的长辈俱已不在,无人教导之下,即便出身大家也还是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但他人聪慧,看得见净封的脸色,也完全能感受得到净涪的好意。 他手上还捧着这部佛经,却已经向着净涪深深地弯下腰去了。 净涪也不拦他,扎扎实实地受了这一礼。 他看得清楚,这唐远鹤是个有心气的,他若不受这礼,他心里怕不会舒坦。 唐远鹤拜谢过净涪,又侧身谢过净封,就不再挤在他们两人身边了,悄然退了出去。 净涪看了看迎上他的一对唐家老仆,没拦,还在他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了。 净封细看他脸色,问道:“净涪师兄,需要还在这里安顿一段时间吗?” 净涪点了头,又和净封合掌拜了一拜。 净封还了一礼,也不多说什么,便将这一片安静的地界留给了净涪。 净涪又在此地闭关了一月余,才从定中出来,收拾东西准备继续上路。 他们两人收拾东西的时候,那后方排了一整排的马车队也利索地忙活开了。 那边厢的马车队里就没有一个净涪眼熟的,显而易见,原本排着队跟在他们身后的马车主人该是都在净涪闭关的那几月时间里被净封打发掉了。现在跟在他们后头的这些,怕都是这些日子新来的。 净涪往那边看过一眼,手上动作顿了顿。净封见得,想了想,问净涪道:“师兄可是在找唐远鹤他们?” 净涪转眼看他。 净封见自己猜对了,想到唐远鹤,心里也有些惋惜,“他已经回家里去了。” 唐远鹤天资确实是好,悟性、心性也都不差,但他是魏国关西唐家一支血脉的独苗,不论唐远鹤自己心里都是个想法,他都不可能抛开他家的血脉传承拜入佛门修行。 他叹道:“到底还是差了一点缘法……” 净涪只是笑笑,还自利索收拾他的东西。 前前后后算起来,净涪确实在这片地界上停留了四月余的时间,但大多数时间他都在闭关,并没有如何活动,所以这周围并没有多少他的东西。倒是净封,很是忙活了一场。 他也不叫净涪帮忙,自己一件一件地收拾着。 看他的速度,净涪就知道约莫还是为了那些跟在他们后头的人。 比起净涪、净封摆放在周围的东西来,那些人需要收拾的物件可要多得太多了。 既然知道净封的心思,净涪也就没催他,只拿了一部他自己誊抄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慢慢翻看。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拢共算起来只收集了十份,对比起三十二分的总数来,勉强可说是集齐了三分一。但即便是缺了太多内容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净涪也还是看得津津有味,完全没觉得如何晦涩艰难。 净封见他自得其乐,心里松了一口气,也没打扰他,只放慢了动作不着痕迹地拖长时间。 好不容易收拾完了,净封轻飘飘瞥了一眼那边厢只收拾了大半物什的车队,没再等下去,而是扬声招呼净涪。 “师兄,可以了。” 净涪点点头,将手上的经书收回随身褡裢里,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浮尘,就领着净封上路。 后头还在忙活着的车队里的主人见状,禁不住连声催促仆婢,要他们加快动作,恨不能自己立时就驾车追上净涪、净封他们去。 净封听得后头的动静,忍不住小心地觑了眼净涪的脸色。 净涪察觉到他的目光,转了眼来看他。 净封笑着摇摇头,正想和净涪说他无事,却冷不丁地想到了一个人,脸上就显出了几分迟疑。 净涪见状,也就不挪开目光了,连往前走的脚步都顿了顿。 净封知道瞒不过,便和净涪说了起来。 “师兄你这段时日都在闭关,不晓得道门那边的动静。” 道门? 净涪眸光一动,知道还就是左天行的事情。 果然,他就听到净封说的话。 “道门天剑宗的那位左天行,先前他不是在闭关吗?”净封也不要净涪回答,只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便继续说道,“所以哪怕道门那边已经请出了道子令,他也一直没有动静。” 要知道,因为他面前的这一位明确表示自己无意于佛门佛子之位,大家又见道门那边请出了道子令也不见与这位齐名的左天行有所动作,可还有左天行也无意于道门道子令的说法传出呢。 早先那会儿,这种说法可是很多人相信的。但现在嘛…… 净封看了看净涪脸色,见他表情始终平静,心中念头转了不知几个弯。但明面上,他还是逻辑通顺语意清晰地跟净涪说起他得到的那些消息。 “有传言说……左天行也是无意于道门道子尊位的,才会在这个当口闭关静修。先前天剑宗那边也只是保持沉默,没有个明确的说法……” “但前段时间左天行出关了。” “他出关后先取了道子令,又提剑寻上他天剑宗里道子令的持有者,将他们手上的道子令都拿过来了。再然后……” 扫荡了整一个天剑宗里的道子令之后,左天行就提着剑离了天剑宗,寻上了其他宗门。各宗各派他都转悠过了一遍。 “也就是一个月前那会儿,他已经集齐了道门所有散落出去的道子令。” 道门这一辈的年轻弟子被他一身剑气所惊,连再想要找上门去挑战的欲望都没有,老老实实地窝在自己宗门里养伤调整。 “只差一个仪式了……” 只差一个仪式,左天行就会成为道门这一代名正言顺、无可争议的道门道子,日后的道门道君。 景浩界三门,道佛魔几乎是同时开始新一代的宗子甄选,细说起来道门的动作还要更慢一点的。可在魔门的魔子秘境还张开在魔门上空,佛门各寺的佛子甄选还在继续的时候,道门的道子却已经出现了。 耗时…… 不足一年。 但偏就是用这一年不到的时间闯出来的剑子位置最稳。 净封这么说着,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往他的侧旁飘去。 说起来,若这位也有意佛门佛子位置的话,他们佛门也完全不用挑,直接就能开法会,给他将佛子的名号稳稳戴实了。 净封自己明明也是妙安寺佛子候选人之一,也正在参与妙安寺佛子甄选,还想要和其他各寺的师兄弟一争佛门佛子位置,是净涪推托佛子之位的既得利益者,但这不妨碍他承认事实。 净涪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净封见得净涪脸色,所有想说的话竟全都吞了回去,埋头跟着净涪往前走。 净涪转回目光,随意自然地望着前方的位置。 左天行…… 此刻被净封挂在嘴边的左天行已经不在道门各宗各派转悠了。既然道门散落下去的道子令已经集齐,他就很干脆直接地回了天剑宗,返回了他的曜剑峰。 因他在不足一年的时间里就带回了所有道子令,天剑宗的曜剑峰很是热闹了一阵。不单只是宗里来往的听说过的没听说过的那些师兄弟,还包括了北淮国的左家,乃至其他有意依附在他座下的家族…… 人员关系堪称复杂,往来的利益关系也可称缭乱,但哪怕不用陈朝真人帮忙,左天行也料理得恰到好处。 左天行上一辈子几千年的时间都和道门的这些人打交道,谁能用谁不能用,谁心性好谁心性不足,谁手段强硬谁手段绵软,他全都一清二楚,做起事来也是驾轻就熟,连天剑宗里对他极为信任的陈朝真人见了都惊诧至极,更遑论其他人? 左天行其实也不想太露锋芒的,但他心头始终压着一种隐隐的逼迫感,令他不得不快刀斩乱麻,干脆直接地清掉了他身上的一应事务。 清理掉几箩筐的名帖后,左天行一转身就去拜见陈朝真人。 陈朝真人看着他面前锋锐刺目的大弟子,心下不解,问道:“有事?” 左天行摇摇头,反问陈朝真人道:“师尊,宗门里可有什么挂碍?” 陈朝真人望了他一眼,摇头。 左天行又问:“是道门里各宗各派里有些什么事情?” 陈朝真人还只是摇头。 左天行却还问:“是景浩界的各方各地有些什么事情?” 陈朝真人还摇头。 左天行没在陈朝真人这里得到答案,看情况也和他那边得到的消息一般无二,但他心头上的不安却没见半点削减。 他狠狠地一皱眉,还问陈朝真人道:“师尊,净涪那边怎么样了?” 陈朝真人还是摇头。 他见左天行脸色未开,反问道:“是你有什么事情吗?” 左天行木然站在原地,愣怔半响。 陈朝真人见他心神不守,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左天行心神不守,却不是因为其他,而是他将大半心神送入了九天云霄之中,借着九天云霄本源俯瞰世界。 从天剑宗到道门各宗各派,从道门各宗各派到魔门魔子秘境,从魔子秘境到佛门各寺,从北淮国左家到杨姝,又从杨姝到苏千媚,最后他还远远地往净涪那边厢看了一眼。 但不论他怎么看,愣就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到得最后,他的目光就停在了净涪身上。 若说这个景浩界里还有人能让他心神惊惶的,就只有净涪一个了。 净涪正与净封走在路上呢,察觉到从九重云霄上投落的目光,脚下也不停顿,却转眼就往左天行目光投来的地方望去。 左天行他这是在干什么?明目张胆地窥伺,是挑衅? 净涪眯了眯眼睛。 饶是净封还在想些有的没的,他也没错过净涪的异样。 他悄然无声地往净涪方向看了一眼,见他脸色、精神有异,脚下就停了一下。 净涪转眼,将目光从渺远的天际转回,落在净封身上。 净封不自在地笑了笑,垂下眼睑避开他的视线。 净涪收回目光,没有任何表示,还往他挑定的方向前行。 净封握了握手,也没敢多话,连忙加快脚步跟上。 明明净涪只是一个目光投落,明明他的目光里什么都没有,一切平静而自然,但他就是…… 就是畏怯了。 连寺里的师叔师伯们都没能让他这样,但这位师兄做到了。 净封沉沉地闭了闭眼睛。 难道这就是他与净涪这位声名赫赫的比丘之间的差距? 净涪知道净封这会儿都在想些什么,他也没如何在意,随意而闲适地在前面领路。 净涪无意让自己成为景浩界佛门里青年一辈弟子心中的阴影,但现实就是,既然他还在佛门里,他与这些年轻沙弥们的差距就一直存在着,甚至还在持续不断地拉大。 他走在了前面,且还将不断前进,这些佛门青年一辈弟子若能像净音一样看得透放得下,那自然是最好。但若是被阴影绊住了脚步,滞留在原地不得前进,那他也没有办法。 修行在个人,佛门修行则更是如此。 谁也帮不得他。 净涪仅仅分出一点心神给净封之后,便转而去细想左天行方才的那个过界动作。 为此,净涪本尊还亲眼看过景浩界各方各地的动静,看过几个关键人物,但都没有发现异样。 一切只如平常。 所以,是左天行无端发疯? 净涪很轻易就否决了这么一个想法。 他目光很快扫过天穹,又收了回来。 左天行可不是一有点风吹草动就慌得手足无措的小年轻,他便是再如何失常,也不会像今日这般莽撞。识海世界里,净涪佛身看得一眼对面空荡荡的识海,低声问净涪本尊道:‘我再仔细察看察看?’ 净涪本尊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你暂且接掌身体,我来。’ 他来就他来。 净涪佛身很随意地点头,接过了肉身的掌控权。 身边换了个人,净封一无所觉,还沉浸在他自己的想法里。 净涪佛身看了他一眼,也不惊动他,轻悄悄地收回目光。 净涪本尊入得识海,也不真就留在识海世界里查探。他从识海世界中央的地界走出,入了魔身的半边地盘。 净涪魔身在净涪识海世界里的半边地盘按根本来说,其实也还在净涪的识海世界里,按常理来说,不论净涪本尊怎么走动,他也都只在他自己的识海世界里晃悠才对。 但这会儿,净涪本尊这样随意地往前走动,竟渐渐地从他的识海世界走入到无边暗土世界里去了。 还是无边暗土世界本源位置。 净涪本尊入得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所在,先看了一眼如团似茧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没惊动被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围拢在最中央的魔身,自己抬手,接过了暗土世界本源的掌控权。 因净涪是景浩界当前的无边暗土世界之主,且他还立下大愿要在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里设立小轮回超脱那些困在无边暗土世界里无法解脱的无数残魂,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在净涪面前如臂指使,无比顺服。 哪怕暗土世界里的大半本源此刻都簇拥在净涪魔身身侧,剩余的那些暗土本源也还是显化在净涪本尊面前,随他心意而动。 净涪本尊双手抬起,虚虚环捧。 暗土世界本源分化出一道来,像归巢燕雀一样投落到他虚捧着的掌心里。 净涪本尊凝神,借助着这一道本源窥探世界。 净涪本尊的窥探不同于左天行,左天行是高居在天穹之上俯瞰世间,而净涪却是将世界托在掌心,一点点地翻看。 因为净涪在无边暗土世界里的待遇,他的窥探较之左天行而言,更为隐蔽而周详,轻易没人能察觉到他的动作。 当然,执掌着景浩界九重云霄世界本源的左天行还是那个例外。 左天行正查探着世界,忽然察觉到世界另一边净涪的动作,他自己手上的动作也顿了一顿。 但因为是他自己过界在先,且现在还有更深入查探的动作,说不得净涪,所以他也就默默地别开目光,权作不知。 其实左天行自己也知道,他这样有意无意地惊动净涪,未尝没有也想要净涪出手的原因。 两个人忙活总比一个人忙活来得便宜彻底。 他就不信了,这景浩界里还会有什么人或者事能逃得过他和净涪两人的合力探查! 天魔童子也不能。 左天行咬咬牙,也顾不上就在他面前站着的陈朝真人了,直接一闭眼,将心神全数投入九天云霄世界里,借助九天云霄世界本源全力探测世界。 他有一种预感。 不详且急迫。 它在催促着他。 净涪是不知道左天行心中所想的,但这不妨碍他明悟事情的严重性。 查看过暗土世界之后,净涪本尊的目光上挪,看见暗土世界之上的人间。 扫过人间万万里土地,察看过人间里活动的每一个生灵,净涪本尊的目光再度往上。 但这一回,他只是看着那一片苍穹,没有真正地望入那一片苍穹世界。 哪怕这一次事出有因,苍穹世界也还是左天行的地盘,净涪没想过趁机翻查左天行的地盘。 就像左天行也没彻底翻查无边暗土世界一样。 这是他们对对方最基本的尊重。 左天行也完成了又一次翻查,对上了净涪本尊的目光。 见得左天行看来,净涪本尊远远地递送出一条信息。 ‘你到底想要找些什么?’ 左天行也不瞒他,很直接而利落地道:‘我也不知道。’ 仅仅只是四个字,却带出左天行平常不易见的无赖。 哦,还有那不太明显的求助意味。 但净涪半点没觉得高兴得意。 他顿了顿,回道:‘暗土世界没有异常。’ 左天行也道:‘九重云霄也没有异常。’ 净涪默默看着他。 左天行也直直迎上他的目光:‘我没在景浩界土地上发现一点异像。’ ‘天道。’净涪给了他一个方向,‘你去问一问天道。’ 依照景浩界天道对左天行的看重,只要他着意求助,天道没有不应他的道理。尤其是生出了这种玄而又玄的灵机感应之后。 左天行皱着眉头回道:‘我试过了。’ 他几乎是在翻查过景浩界所有能被他翻查过的地界之后的第一时间就尝试过祈请天道帮助,但是…… 左天行给了净涪一个出乎意料的结果,‘天道没有回应。’ 净涪听得这话,一时也皱起了眉头。 能让景浩界天道拒绝回应左天行的祈请,必是两个缘由。 其一,天道和左天行的隐蔽关联被切断了;其二,景浩界天道出事了。 除了这两个原因之外,不会再有别的。 但天道与左天行的关联极其隐蔽且亲密,不是谁想悄没声息地断去就能不惊动左天行轻易断去的。 净涪望定左天行,‘你找我,是想要确定情况?’ 两种可能左天行其实都已经想到了,他先前半点话风不露,只一步步引导着净涪自己查探确认,其实也是让净涪自己下决定。 左天行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净涪望着左天行,忽然拉高唇角露出一个笑容。 那笑容里明明白白的不怀好意,令左天行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蝉。 这个笑容何等的熟悉。 每当它出现的时候,总有人得被它的主人刮下一层皮。 但不得不说,这个笑容的出现,也让左天行放下心来。 出点血就出点血,只要净涪答应就行!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道门的剑子、剑君尊位,我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改为道子、道君,这样应该能跟佛子、魔子更匹配一点。 先从这章开始落实,前面章节里的那些,我会找个时间都改过来的。 第529章 无题 果不其然,到得他点头之后,他看见净涪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那你记得,你欠我一次。” 倘若今日为的是私情,左天行是说什么都不能答应下来的,但偏偏不是。 他心下哀叹一声,面上却端正了脸色,很干脆地应道:“好,算我欠你一次。” 既得了左天行这话,净涪也没再多说什么,他点点头,虚虚垂放在身侧的手向上托起。 厚重阴暗的暗土世界本源陡然向上拔起,源源不断地冲入无边暗土世界虚空中,直涌景浩界天道所在的地方。 左天行见到机会,把持着九重云霄世界本源的双手也往下压。 轻灵清远的九重云霄世界本源当即随着他的动作向下压落,也冲下九重云霄世界浩渺的云层中,直扑景浩界天道所在的位置。 若今日单只有暗土世界本源或者九重云霄世界本源动作,那即便是受天道钟爱,在景浩界世界无往不利的左天行,也是不可能寻得到景浩界天道所在的。更别说净涪。 但这会儿,暗土世界本源和九重云霄世界本源合力,竟然化不可能为可能,硬生生带着两人的一缕意念闯入了景浩界天道所在。 天道何其雄伟磅礴,何其高远浩渺,何其引人心牵魂引。数尽世界历史,自生灵智慧开化以来,自修行之道传遍以来,无可计量的生灵为求天道踽踽独行,艰难摸索,耗尽心力。但多少人死在了求道路上,有多少人终于得以超脱,除了浩渺天道之外,谁又真能数清了? 然而,不论那些人是死了还是超脱了,都没有谁能够拍着胸脯开口说他们曾一窥天道。 也就是作为景浩界天道选定后手的左天行和净涪两人了。 也只有他们能够在世界本源的帮助下,真正的闯入到景浩界天道所在,真正地一窥浩渺天道。 但天道高渺尊贵,非是等闲人能够窥探。所以即便是特权如左天行和净涪两人,他们心念闯入景浩界天道所在的时候,也被天道意志给冲击得连丁点痕迹都没能留下。 他们只看到了一眼。 按往常情况而已,即便只得一眼,也够他们两人受用的了。 可有幸窥探得景浩界天道的左天行和净涪两人谁都没心思仔细参悟整理自己的所得,他们各自沉默着,脸色阴沉得都能滴出墨来。 左天行、净涪,有一个算一个,他们谁都高兴不起来。 有哪个景浩界的修士见了景浩界天道如今的情况能够高兴得起来? 有谁?! 作为景浩界修士,他们谁都想象过景浩界天道所在的环境,也都猜想过景浩界天道显化出来的模样。 那环境或许是万千法则交融汇合而形成的特殊所在,或许是一片混沌,而那景浩界天道显化出来之后的模样,或许会是一个道轮,亦或者会是一个眼睛。 但那一切现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冥冥混沌的空间里张牙舞爪如同野草一样肆意占据地盘的黑色魔气,重要的是天道法则里不断断裂虚化然后消散无踪的缺口。 触目惊心。 一切所见都是触目惊心! 左天行咬牙无声嘶吼半响,好不容易稍稍镇定下来后,却是向着净涪所在的无边暗土世界方向探了探身,嘶哑着声音像是在问净涪,也像是简单地告诉自己,“是他吗。”因左天行情绪激动,气息阴沉凶狠,九重云霄世界本源受他所感,须臾间牵动世界变化。 所以仅只是顷刻间,原本晴朗高阔的天空被一层层的厚云遮蔽笼罩。 云阴沉,风湿冷,更有条条霹雳电龙在云层中来回穿梭,仿佛在愤怒咆哮。 天气竟在数息时间从青天换做了暴雨雷电。 净封看着也很惊疑,不过这会儿没那么多时间给他去想为什么,转头快速跟净涪说道:“师兄,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雨吧。”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两人选定了一个合适的地方就往那边赶去。 他们先前还在官道上,左右都是山野草木,算是偏僻地方。但因为毕竟是官道,有的是前人留下的足迹,所以他们找到的是一个还算完整的小木屋。 木屋里头只有野草铺成的草垛,勉强能作床铺之用。离草垛相对较远的另一侧,则是几块石头垒砌而成的简单锅墙。 净涪、净封只扫了一眼,便没再多看,一左一右靠着屋门拿出蒲团坐了,也不怕等会儿屋外溅入的雨水打他们一身。 不同于只抬头沉默看着天空的净涪,净封更关心的是跟在他们后头的那一列列马车队,很偶尔的时候才会抬头望向上头那黑压压的天空。 当然,他还会抱怨几句。 “这是怎么的,忽然天气就变了,还变得这么快?” “出发的时候看也是晴天的啊,怎么就成了雷暴?” “总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情吧?” 但说着说着,他自己也会摇头,觉得自己这想法简直无稽。 他忙乱着,也全没注意到净涪佛身难得阴沉的脸色。 只以为自己想法无稽可笑的,景浩界里并不只有净封一个,他们所有人都是或笑着打趣,或摇头放过,只将这一幕视作平常。只有寥寥几人觉察不对,俱都沉着脸望着黑压压的电龙游窜咆哮的天空,心情压抑到沉闷。 可即便是那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这会儿左天行和净涪的心情。 此刻站在无边暗土世界里的净涪本尊迎着左天行的目光点头,送过去一道信息,‘是他。’ 净涪能肯定,是他化自在天外天的那个天魔童子不错。 见得净涪点头,左天行睚眦欲裂,他仰天咆哮了一声。 “啊!天魔童子!!!!!!” 怒意磅礴,剑气纵横。 锋锐无匹的剑意扫荡一整个九重云霄世界,不过几息工夫就将一整个九重云霄世界里的种种布置摆设犁成废墟。 左天行怒吼咆哮的时候,景浩界天空中一直蓄力的数十道拇指粗长的电龙轰然炸裂。 “喀拉嗙!喀拉嗙!” 一阵阵震耳欲聋的雷电爆炸声响彻人耳,震颤神魂,饶是净封,这会儿也不由得抬了头,脸色发白地望着上方白光炸裂的天空。 “这是,怎么了……” 他下意识地转头向净涪求助,看到的却是净涪冷凝的脸庞。 景浩界世界胎膜之外,背靠着自家剑器闭目静修的天剑宗祖师听得动静,睁开眼睛往世界里看了一眼。 天剑宗祖师已经飞升离开景浩界,与景浩界的联系并不如何亲密,甚至可以说了没有,如何能够看得到景浩界世界最深处的真实情况?且他既不是左天行,也不是净涪,景浩界天道的那些事情,他真看不到。 不过那不要紧,单只看景浩界世界九重云霄里的情况,天剑宗祖师就知道这是真出事了。 他注视着下方的世界良久,终于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唉……” 天魔童子到底是入得他化自在天外天的天魔童子,一身手段莫测,明的堂皇大势镇压,暗的无声无息防不胜防。 他作为一个已经从景浩界飞升的修士,摆明车马也只能拦得下天魔童子明面上的手段,但暗处里的…… “还得靠你们自己的啊。” 天剑宗祖师的声音传出,却没能传到下方景浩界里的左天行或是净涪的耳畔,倒被他化自在天外天上高坐的天魔童子听了个整。 天魔童子看了他一眼,没多在意,还将目光垂落到景浩界世界里,看见那站立在景浩界世界上下两端的左天行和净涪。 他们两人的位置恰恰好就将景浩界那个世界拢在了中央,像是要将那个残破的世界护住一样。 外人看着,或许会觉得可笑,觉得他们自不量力。 可不是么,他们两个,一个剑魂完整蕴养剑意的元婴期小剑修,一个七住境界的佛门小比丘,竟然就想要护持一个残破的连天道规则都被重创了的小千世界,不是可笑的自不量力是什么? 真当他们的修为很拿得出手吗? 笑话! 他们这点修为都能拿得出手,他们这些已经从世界飞升出来的大修士又算什么? 大神通的前辈?走到道途前面的长者? 屁。 在真正的大神通前辈面前,对真正的走在道途前面的长者而言,便连他们也只是个吃奶的娃娃,更何况是他们? 但是,别人能够看轻、看低左天行和净涪两人,天魔童子却不会。 不算他们那在书里主角与boss的位格,抛开他们的出身、身份,单只看这两人的心性、悟性、资质和潜力,就知道这两人是真正的天才。 对于真正的天才来说,只要给他们足够的时间、足够的气数,甚至不需要给他们多少机缘,他们自己就能摸索着从低处爬出来。 他们或许能与曾经领先他们的人并列,或许还能反超,但不论结果如何,他们都有着站到他们这些人中间的资格。 左天行和净涪,就是这样的人。 而且他们两人,一个有宗门先祖庇护,一个有佛门世尊青眼,假以时日,完全能够闯出景浩界,真正的站到他的面前来。 甚至,他们还能将他给打杀了。 天魔童子俯瞰着下方世界里脸色难看的左天行和净涪,轻轻地扯了扯唇角,可他的眼底却完全没有丁点笑意。 他们能够将他打杀。 因为他们有宗门祖师庇佑,有宗门气数加持护佑,他们能达到那个地步。可他呢? 他有什么? 气数?天魔道里的天魔童子在天道里能有什么气数? 庇护?他也是一路从弱小走到现在,但谁曾庇护过他了? 说气数,说庇护,简直就是个笑话。 但即便是这样,他就能坐等着左天行和净涪从景浩界中杀出,一步步变得强大,然后站到他面前,用他没有的庇佑杀了他,成为他们前进的垫脚石吗? 不! 他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 他还要回家! 他不想死,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敌人弱小的时候先出手除去他们。 省时省力。 他以往都是这么做的。但在这个时候,这会儿,对上拥有着庇护的左天行和净涪而言,他不能这样做。 他若真对他们以大欺小,那自然也会有人以大欺小地对他下手。 不过不能对他们直接出手,不代表他真就真的要束手等待着他们两人站到他面前的那一日了。 天魔童子看似疯癫失措,但其实他很清楚,也很谨慎。 他始终记得自己最初的目的。 他最初乃至最终的目的,都不是要毁掉左天行和净涪。 对上他们两个只是一个小失误,或者说,也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 但那不是他的目的,他想要的,是查探清楚景浩界和原著作者远隔云端的关联,查探清楚二十一世纪地球的空间、时间坐标。 他是想要通过确定的空间、时间坐标回归二十一世纪的地球。 为了这一个目标,他可以舍弃皇甫成,看着他沉沦挣扎,然后在挣扎割裂的痛苦中步步走上他自己的老路,重塑那张令他自己都厌恶厌弃的面孔。 皇甫成是他抛出来放在在台上演戏吸引左天行、景浩界天道乃至净涪视线的角儿,而那被安置在另一个小千世界里学着净涪的方式步步前行的小沙弥是他的后手,只有景浩界天道里的那些侵蚀天道法则的魔气才是他真正的手段。 世界重塑,遭受重创的景浩界天道前所未有的虚弱,既然如此,那如何不是他对景浩界天道下手的最好时机? 既然他对景浩界天道下手了,如何又会真在乎左天行和净涪两人的小动作? 在巨大的实力鸿沟面前,左天行和净涪想要走到他面前都做不到,还得避着他走,他又担心什么? 只要在左天行、净涪真正拥有能与他匹敌甚至是至他于死地的实力之前,他能关联到二十一世纪的地球,他无所畏惧。 左天行的先祖、佛门的世尊再如何庇护他们两人,也不可能真的找上他化自在天外天来打杀他,既然这样,他又怕什么? 他唯一可惜的还是被发现得太早了。 天魔童子摇摇头,没在意自己的得寸进尺。 他最后看得景浩界里的左天行、净涪一眼,确定他们目前还同样没有办法参入他与景浩界天道之间的争峙,便垂下眼睑,继续借助皇甫成这个桥梁和景浩界天道耗下去。 一缕缕便连景浩界魔门最精锐修士都无法区别的‘皇甫成’的气息从皇甫成识海最深处那一团无比隐蔽的墨黑魔气中溢出,悄无声息地循着头顶虚空处源源不断垂灌下来的业力攀沿而上,一直寻到景浩界天道所在位置。 寻得景浩界天道所在位置之后,它便如同跗骨之俎一样,汇入如同野草一样占据了景浩界天道所在冥冥虚空大半位置的墨黑魔气里,不断地攀咬吸纳着景浩界天道身上的法则气息,化作自己的养分,不断生长蔓延。 没错,景浩界里皇甫成是一个定位,也是一个幌子。 真正像钉子一样钉入景浩界内里,不被镇守在景浩界世界胎膜之外的天剑宗祖师剑阵拦下的,就是天魔童子在皇甫成诞生之初就封入了他识海里的‘系统’。 ‘系统’一直封在皇甫成的识海里,给他发布任务让他试探、搅乱各方视线的同时,还担负着攻击、探查景浩界天道的重担。 当然,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当年净涪将皇甫成与天魔童子关系暴露在景浩界天道面前的事情。 当年还是小沙弥的净涪动作利落,在不暴露自己身份的同时扒出皇甫成马甲,让他被景浩界天道发现,被灭世罪孽缠身,以致自己身负无边业力,处处艰难。 无论从过程和结果来看,净涪当时确实胜了两筹。 第一,他当年确实被推到了不利境地;第二,他也确实是没发现净涪的身份。 他认输,所以也接受自己落在下风的结果。 但祸福从来相依,利弊也只在眨眼。 业力倒灌源源不断,这确实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可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何尝又不是给了他一个景浩界天道的坐标。当时的天魔童子,如果真想出手,他其实也是有机会帮皇甫成解决他头上不断倒灌下来的业力的。 但他窥见到了景浩界天道,所以他选择和他耗下去。 反正真正承受那一切的,也就是一个皇甫成而已。 为了皇甫成能够在这样的消耗中撑下去,他还给了他一颗业火红莲莲子不是? 而且,哪怕这样一直耗下去,他也能和它拼,倒是景浩界天道…… 如果不是真的被重创,它不可能求助。 但可惜,左天行现在还是太弱了。便是再加上一个净涪,也完全可以被忽视。 现在,就看谁耗得起。 和天魔童子比起来,确实也是景浩界天道耗不起,这是景浩界天道、左天行和净涪都看得无比清楚的现实。 看着顷刻间越渐生活诡谲的墨黑魔气,便连愤怒咆哮的左天行都静默了下来。 见得左天行终于冷静下来,净涪撩起眼皮看他,又往上送出了一道信息。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们?”左天行倒在地上,无力地搭在额头上的手遮住了他的双眼,听得净涪的信息,喃喃重复道,“我们?” 他笑了一声,笑声里出奇的没有多少消沉,更多的,是一种剑在鞘中的寂静和隐忍。 “我们吗?”他放下手,转眼望着下方的净涪,迎上他平静有力的目光,“没错,是我们。” 他最后的一个音明明是收回来的,但却给人一种奇异的锋锐感觉。 净涪静默看着他,没有再作声。 是我们。 不单只是左天行,也不仅仅只有他净涪,而是这个景浩界世界里生活着的每一个人。 也包括曾经生活在这里但又被抹去了存在、抹去了所有痕迹的无边暗土世界残魂。 左天行坐起身来,面上平静中蕴着锋锐。 “你觉得,该怎么处置他?” 左天行的目光从净涪身上挪了开去,落在魔门魔子秘境里的皇甫成身上。 净涪听着左天行话中的漠然,顶着他沉淀下来却越显冰寒的杀意递了一个信息上去。 “策反他?”左天行略带讶异地挑眉,问道,“你觉得,可以策反他?” 净涪点点头。 左天行实在惊奇,他沉吟了一下,试探着问道:“依你看,他们之间有着什么可以被我们利用的嫌隙吗?” 净涪听他话音,见他表情,完全能够猜得出左天行真正想要问他的问题。 他其实是在问,皇甫成和那个天魔童子,真的不是同一个人吗? 净涪点了点头,还是给左天行送去了一条信息流。 ‘他们是同一个人没错,但你真就觉得,他们两个完全一体吗?’ 左天行眉眼飞扬,整个人的气息都生活了许多。 他果断地问净涪:“你什么时候得空?抽个时间,我们聚一聚!” 像当前这样交流不是不可以的,但中间隔了景浩界红尘万丈,总觉得有点麻烦啊。 至于怀疑净涪给他的说法和提议? 开玩笑,这可是净涪啊,是魔道天魔宗那个最擅于寻找人性弱点,把玩人心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啊。 用人心、用手段坑了他那么多次的混蛋,现在要站到他这边来去坑别人了,他不帮着挖坑填土,难道还要自己跳下去不成? 第530章 无题 左天行算盘拨得很响亮。 净涪的人心算计再加上他这边所有能够用得上的助力,便是高坐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左天行也有信心能够拉景浩界、景浩界天道一把。 是的,仅仅只是拉一把。 左天行此时还很清醒,他清楚地看见天魔童子和他、净涪包括整个景浩界里所有说得出名号的修士实力之间的差距。 在那样不可弥补的实力差距面前,他们这些修士能做的只是敲敲边鼓,补充一下景浩界天道的战斗力,真正对上天魔童子的,还是景浩界天道,是这个世界。 但是景浩界天道和景浩界世界的情况…… 左天行想到先前看到的景浩界天道的状况,想到景浩界世界此刻和谐平静表面下的矛盾冲突,面色沉重。 虽然净涪和左天行此时的位置间隔了一整个人间,但净涪还是能将左天行的所有细微表情收归眼底。 他等了等,等到左天行重新收拾了思绪和心情,向他垂落目光的时候,才接上了刚才的话头。 ‘我随时都可以,现下只看你那边的情况。’ 看到净涪的回应,左天行心中又激动了一回。但激动归激动,他还是有些不解。 “你现在不是忙着小轮回的事情吗?你有时间?” 左天行曾经猜测净涪佛、魔双修,甚至还凝练出两个分身来。而看现在这情况,他好像也确实没猜错。 这不就是吗?一个分身在无边暗土世界这边,另一个分身就在妙安寺地界那边和净封待一起。 左天行瞥了一眼下方人间世界中正和净封一起躲雨的净涪,又往无边暗土世界那边看了一眼。 净涪很自然地点了点头。 ‘但你也看见了,那边还没有遇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这话说得左天行连半点疑心都没生出。 也确实是,净涪在各地收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过程他都有看过一点,明显他就是知道每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都在哪些地方的,他似乎完全能够掌控自己收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一整个过程。 净涪他原本也就是这个性格。 对自己所有一切的强烈掌控欲。 左天行在心底摇了摇头,但也像往常每一次感叹净涪这一习惯一样,稍稍地羡慕了一下。 在这种完全掌控一切的情况下,如果净涪要抽出时间来就比起其他人容易了,稍微停一停或者放慢一下脚步就可以。 左天行这样想过一回,也就没再继续,而是跟他点了点头:“行,那我看看我这边什么时候能抽出时间,到时候我再叫你。” 净涪平静地点头:‘随你。’ 切断了和左天行之间的联系之后,净涪偏头看了看还在无边暗土世界本源中央不断参悟的魔身,微微笑了笑。 但他唇边的笑容就像午夜昙花一样,开了就谢。 净涪转身,走过无边暗土世界,重新回归他的识海世界。 净涪本尊回归识海世界的那一刻,佛身就往识海世界里递了一句话,‘届时碰面,是你来还是我来?’ 净涪本尊端坐识海世界中央,表情不变,眼神更是没有丝毫波动。 ‘你来吧。’ 佛身点了点头,也不再说话,而还只是抬头望着黑沉得仿佛世界末日的天穹。 他默默叹了口气。 如果他们不再做些什么,世界末日就真的要来了。 旁边净封听得净涪动静,将目光从天穹收回,落定在身侧这个透出悲悯气息的年轻比丘。 他的喉咙忽然有些哑,不过他还是听到了他自己的声音:“师兄,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若单只是这个不同寻常的天穹,他不会觉得如何惊悚。天象这种东西,若不是受某位存在影响的话,那它就只是一种纯粹的自然现象而已。 可现在,看着身边的净涪,他心里忽然就不确定了。 还有一种不安、惊悸的感觉如潮水一样向他涌来,像是要将他彻底吞没一样。 他想挣扎,但他知道,他无能为力。 他甚至连在暴雨雷电中若隐若现狼狈无比的马车队都顾不上了。 净封不知道,此刻和他一个心情的,还有很多很多人。天静寺、妙音寺、妙潭寺……佛门、道门、魔门甚至包括无边竹海里的那些异竹们,都或多或少,或深刻或稀薄地察觉到了这种灭顶的危机感。 但只有少数的几人,能够清楚地知道或者猜测到自己都察觉到什么。 那是天道预警,也是左天行特意推动扩散的灵觉。 净涪回头看他。 他看见净涪那双黑白分明的平静双眸里倒映出一张令他既觉熟悉也觉陌生的面孔。 熟悉,是因为这张面孔的五官以及它们的分布。陌生,则是因为这张面孔上几近扭曲的表情。 净涪看着净封,叹了口气,默默地点了点头。 净封如遭重创,一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衰颓了一半。 如果说先前的感觉还只是一种预感的话,那现在净涪的态度、表情和动作,就都是一种确认。 如果净涪在确认了他的猜测之后就给他一个明确说法的话,净封或许还会平静一点。 毕竟情况还有一个明确的说法不是? 但净涪在点头之后就一直沉默,似乎完全没有跟他开口的打算。 这样的净涪,令净封心底的猜测肆意生长蔓延,到得最后,铺成了一片几如泥泞一样的阴影。 净涪佛身定定地望了净封一眼,见他始终心神失守,便就轻轻垂落眼睑,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抬起,不轻不重地一合。 “啪。” 一声轻响响起。 在这样的雷暴天气里,电闪雷鸣,风疾雨急,豆大的雨滴打落在草屋草棚上,又从草棚上打落在地下、积水处,再叠加上远处马车队传来的人声,热闹嘈杂得能让人轻易错过这样的一声轻响声。 但偏偏,这一声轻响落下,却直接响在了净封的耳膜,落入了他的心底。净封身体一震,完全清醒过来。 他看了看净涪,又抬头看了看天色,脸上表情几番变换,最后一咬牙,跟净涪道别:“净涪师兄,我想回寺里去了。” 净涪听得这话,睁眼看得他半响,默然点头。 净封得了净涪应允,也真不在这地方停留。他退后得两步,合掌弯身拜了一拜,面色郑重,“如此,师弟先回去了。日后再有机会,还请师兄不吝指教。” 净涪也端正脸色,合掌弯身回了一礼。 净封拜别净涪之后,全不在意草屋外头还雷电轰鸣风急雨大的天气,转身就走出了草屋。 他的动作不快,但也不慢,一步步地走入风雨中。 雷电交加,风雨满路,他却再没回头。 净封步步往前走,原本就跟了他们一路的马车队也正寻着他们的足迹往这边来,双方自然而然地就碰面了。 见得净封在这样的风雨中行走,马车队最前头的那一辆马车的人愣了愣,也顾不得头上的雷电风雨和自己身上的狼狈,直接合掌弯身跟他行礼,还问道:“净封师父,您这是要往哪儿去?” 原本艰难地往前走的一整个马车队的人都慢慢地停了下来。 这些人说是跟在净涪、净封两人身后,可净涪对他们从来不置可否,所以他们真正跟随的,还是会回应他们所求的净封。 净封停下脚步,迎着风雨望定这些带着期盼和紧张的脸庞。 他一下子有些说不出话。 这些人,他其实都很熟悉。 因为每一个人跟上来的时候,他都张目探望过。 “唉……”净封叹得一口气,“小僧要回寺里去了,你们也都……” 他才刚想说话,但猛地又停了下来。 这些人会一路跟在他们身后,说到底,还是因为他。 是他招得他们这样一路跟随的。 若是他像净涪师兄一样,在最开始就断了他们的念想,他们也不会就远远地追上来。 净封回头看了看还在草屋里避雨的净涪。 疾急的风雨拦不住他的目光,他能清楚地看见净涪的面容,看见他的表情。 他知道,净涪这时候也在看着他。 净封回过头,迎上这些凡人的目光,又叹了一口气,“罢了,你们且都随小僧来吧。” 净涪看着净封领了那一整个车队的凡人走出他的视野,便也不再去看那崩裂一样的天穹,回身在蒲团上坐了。 他在整理自己的思绪。 这件事情其实只是爆发得很突然,可细想起来,其实也并不真是很突兀。 天魔童子能修成天魔童子身,入得他化自在天外天上,从一众魔修中杀出,岂真是等闲人物?但自他转世归来至今日之前所见,天魔童子的手段又太过局限且无力。 净涪将一切从最初开始梳理。 天魔童子最初的动作,是对他动手,夺舍他。 那会儿,天魔童子的手段是隐蔽而且迅速的。 他选择动手的时机更堪称绝妙。 那会儿的‘皇甫成’可是在突破。突破的时候,修士确实专注,但都专注在自己的突破上,其实并不如何留心自己的识海。更何况天魔童子是天魔童子身,他在那个时候出手,任是谁察觉到他的存在都只以为他在化劫阻道,谁又曾想到他竟另有心思? 一旦天魔童子那会儿夺舍成功,哪怕日后行事手段有些不符他本人的性格,也完全能将缘由推到修为突破心性转变上,这样能给了他夺舍成功后更随心所欲的借口的理由。 不过不论他那一次出手的时机再如何巧妙,盘算得再如何完美,‘皇甫成’也没真让他如愿。 他自爆,直接毁去了他自己所有的一切。 ‘皇甫成’以自己的一切为代价,毁去了他所有的如意算盘。 这是第一个回合。 然而这一个回合结束,天魔童子却并没有完全放过他。 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天魔童子的魔气一直消磨着他的灵魂,哪怕他转世投胎也无法摆脱,甚至还殃及他这一世的生身母亲和弟弟。 这样的一通纠缠,直到后来清恒上师出手才算是彻底斩断了结。他也是自那之后,才再一次踏上了修行路。 第一个回合天魔童子先出手,第二个回合就是净涪先手开局的了。 他将皇甫成和天魔童子的关联暴露在景浩界天道眼中,他让皇甫成顶着源源不断降下的无边业力在这一个世界里举步维艰,处处受挫。 在这一个回合里,天魔童子始终旁观。哪怕是有谋划,那也一直是在指使着皇甫成行动,他自己高坐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完全不沾尘埃,更没有再对他出手。便是偶尔的一个小动作,也是不痛不痒的,根本动摇不了他的根本。 当其时,净涪只以为是天魔童子忌惮站在佛门后头的世尊,不敢对他如何动作。且又因为一直护持在世界胎膜之外的那位天剑宗祖师,天魔童子连对景浩界的动作都没有。 净涪曾经以为他是真的因种种原因消停了,所以大多时候都是在潜心修行,提升自己的实力,其他时候则更多观察皇甫成,以期从他的动静和态度中揣摩出天魔童子的意图。 这不能说错。 因为实力真的才是一切的根本。 他一朝轮回重生,一世修为全无,更是孱弱到无力,又再要如何去说其他? 所以不断提升实力才是他该做的事情。 在这一点上,他真没做错。但这一个回合他被天魔童子彻底压下,也不是真的就只是因为他们两人之间无法弥补的实力鸿沟。 净涪理智地回首往昔,哪怕此时可能已经迟了。 事情会走到这样的一个地步,其实还因为他太低看了天魔童子。 他以为手掌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掌控整个无边暗土世界,能轻易掌握景浩界各方动向,就能够轻易察觉到天魔童子的每一个动作,能占据地理将天魔童子的手脚彻底拦阻。 他甚至放任了皇甫成的存在,就为了避免刺激到天魔童子,以免他另出手段。 但事实是,天魔童子就是在他、左天行甚至是景浩界天道的眼皮子底下通过皇甫成侵入了景浩界天道。 他直接舍弃了皇甫成这枚棋子,为的就是景浩界天道。 他低看了天魔童子的手段、心性,也错估了天魔童子真正的目的。 前世和今生,两个皇甫成。 可无论是这两个皇甫成中的哪一个,于天魔童子而言,都不过只是一个跳板。他真正的目标,其实只是景浩界天道。 但净涪梳理到这里,其实也还是有些想不明白。 景浩界不过一个小千世界,哪怕是站在升格的边缘,即将成为一个中千世界,那也不过是一个小世界,景浩界天道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千世界的天道,如何就入得了天魔童子的眼?令他这般算计不休? 或许这也跟今生的这个皇甫成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先知’和态度有关? 净涪尝试着猜测了一回,但到底信息不足,无法真正的推算出结论来。 勉强猜测了一下,净涪就暂且放下了。 一切梳理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将事情的前前后后理顺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那些边角,也不会影响到大局。 净涪自己在心里一划拉之后,就又开始算计他自己的应对。 首先,最明明白白的一点,立场。 他必是站在景浩界这边儿的。 天魔童子或许强大,景浩界或许混乱矛盾,几乎到了它所能支撑的顶点,景浩界天道或许破碎虚弱,还被人侵蚀了大半。 但…… 这又如何呢? 在他一日没有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这世界就是他的根基,既是根基所在,就得牢牢守住。 更何况,不论景浩界世界、景浩界天道结果如何,净涪自己的小命都能保得住。 有佛门的几位世尊在呢,哪怕再入轮回,他也必能再次归来。 既然如此,何不跟天魔童子拼上一拼? 净涪虽然是在各种筹谋盘算,但其实与此同时,他也在等左天行。 但左天行这会儿还在他师尊陈朝真人面前,没那么容易脱身。 他虽然心中也急,但因为陈朝真人正在查探这一场天象有异的原因,不敢多加催促。 陈朝真人来回探查过,却无果。 没办法,陈朝真人是剑道大修士,一身修为都在剑道上,可在推演和天数上,却是为难。 便是一整个天剑宗的人捆起来算,也都及不上天筹宗。 可尽管陈朝真人自己就明白这个道理,为了心头压着的那一块大石,他还是竭力尝试了一下。 当然,结果也是很明白。 他甚至还和天剑宗里的各位长老都碰了一下头,他们那边的结果也同样的不出意料。 陈朝真人睁开眼睛,看着自己面前这个很有些焦急的弟子。 不过,他这里有一个是能用的。 道子令全数收拢在手,他这弟子距离道门道子的尊位只差一个仪式。在必要的时候,这个仪式完全可以忽略。 陈朝真人唤了一声:“天行。” 左天行敛尽面上表情,恭敬应道:“师尊。” 陈朝真人抬手指着外间天穹,问他:“看见了吗?” 左天行耐心点头。 陈朝真人又问道:“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两辈子的师徒,左天行猜得到陈朝真人此时的心思,他甚至能够替陈朝真人说出他想说的下一句话。 他沉默了一下,在陈朝真人稍显惊诧的目光中点了点头,坦白应道:“知道。” 不得不说,陈朝真人是真的被左天行这出人意料的回答惊了一下。 他意味不明地发出一个单音,“哦?” 左天行心下叹了一口气,面上却没有漏出丁点异样,“师尊,是天道将倾。” 他没抬头去望天,也知道这会儿天地之间的风雨雷电是何等的骇人。而也恰是左天行将话吐出的那一刻,一道轰雷在他们头顶炸响,声裂天地。 这其实真不是左天行有意造势,而确实是天地感应。 天地在向一众修士、生灵示警。 所以哪怕左天行已经离开了九重云霄,哪怕他收敛了所有心神,天象还是没能平复下来。 陈朝真人一片沉默。 他什么都没说,甚至连原本叫左天行往天筹宗去问一问的想法都没能说出口。 沉默许久之后,陈朝真人冲左天行摆了摆手,挥退了他。 左天行见他真将话听进去了,也没再停留,行礼向他拜了一拜,就退了出去。 待到左天行出了他的洞府,陈朝真人才睁开眼睛,神识探出,与天剑宗的一众长老又碰了一次头。 在天剑宗一众长老的这一次交流中,陈朝真人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就震住了所有人。 “天行说,天地有此等天象,是因天道将倾之故。” 左天行虽不在天剑宗这一众长老之中,但他却将陈朝真人和各位天剑宗长老的对话听了个全。 听得陈朝真人这话的时候,他往山下去的脚步也不由得停了一停。 天道将倾,末世将至…… 在旁人看来,这话重了,也夸大了,但陈朝真人却真信了。他甚至还坦坦荡荡地将这话跟其他人说了…… 左天行忽然笑了一下,再往山下走的脚步都轻快了些许。 虽然万事艰难,强敌难挡,但他们也不是真的全无希望的。 左天行回了自己的曜剑峰,又吩咐得几句,就直接挥退了这些得到消息后冒雨前来恭贺他集齐道子令的众管事,转身就入了静室。 入得静室,开启静室中的种种阵禁之后,左天行就直接跨入了九重云霄世界,又经过九重云霄世界一步落到净涪身侧。 第531章 无题 几乎是左天行气息散出的第一时间,净涪佛身便抬起了眼睑,望定他的位置。 左天行对净涪的这份敏锐心知肚明,此时见得净涪望来,他便自然而然地站直身体,先和净涪见了一礼。 净涪佛身合掌还得一礼,然后就又是一抬手,请左天行在他对面的位置上落座。 左天行依言坐了,但他坐定之后却是什么都没说,先拿了眼睛来上下打量着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见他这般,便知他真看出了什么,也没遮掩,大大方方地让他细看。 左天行打量了好一会儿,才点头跟净涪佛身说道:“是你来的话,也挺不错。” 他能看得出净涪佛身与他曾经见过的净涪本尊的不同。 不论他能看出来的原因是因为他就是这般的熟悉净涪,或是净涪佛身特意显露出了他与本尊的不同来安抚他,事实就是,他看出来了,也彻底地安下心来了。 看着面前这个净涪冷静淡漠眉眼中自然而然透出的悲悯,左天行松了一口气。 既然是这一位来跟他面谈的话,就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净涪的态度。 在这一场天道灾劫中,净涪是真的会出手。 不过左天行还是需要确定一下,所以他直接问了他。 “在这一件事情上,净涪,你又到底愿意下几分力气呢?” 左天行他也真不是不相信净涪,而是……他需要确定净涪的决心。 净涪佛身微微扬唇,却是反送了他一句:‘你真觉得……对上那个人,还会有能让我们各自留手的余地?’ 明明净涪佛身是扬唇轻笑的,但在他给他的那一句信息里,左天行却没看出半点笑意,反倒还显而易见地带出了几分讥讽。 但左天行自己理亏,也并不在意这些。 他端正了神色点头,然后就向着净涪佛身扬起了手。 净涪佛身也抬了手来相迎。 “啪。” 这一声轻响之后,双方的联盟就算达成。而既然达成了联盟,左天行就不再纠结其他,他直接跟净涪说起了正事。 “首先,”他正色道,“我们需要先确定天道现在的情况。” 即便他们先前就已经看到了景浩界天道的状况,知道它目前的状况实在不容乐观,但到底景浩界天道的情况差到了什么地步,他们还留有多少时间,却是需要他们再去确认。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光凭我们自己看,误差太大,也可能不会有什么收获。所以直接一点,询问天道。’ 净涪佛身的说法,左天行也是知道的,他也粗粗拟定了预案。 他们两人再多合力几次,再细细地探查过,一遍一遍地来,总能有个结果的。他倒好,张口就说询问天道。 天道是能…… 等等,天道似乎是能祈请探问的。 左天行瞬间哑口,无言地望向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倒是不闪不避地回望他,看着是真坦荡且无辜。 左天行张了张嘴,到底问道:“我……我来?”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不是他来难道还会是净涪佛身自己亲自上吗? 在这事儿上,左天行跟他两个人放出来,谁都知道该选的他吧? 左天行无奈点头,“行吧,我来就我来。” 祈请天道直接探问天道情况的事情虽然也急,但并不真就急在这一时,所以左天行也还安安生生地坐在他的位置上,继续和净涪商量事情。 净涪佛身见他应下,半点不客气地提醒他另一个问题。 ‘在祈请探问天道的时候,你且记得再问一问天道,它可知道那天魔童子盯着它不放的原因?’ 左天行其实很想提醒净涪,天道虽可给修士反馈信息,但它到底不是人,它是天地规则的集合体。 但看着面前表情平静平淡,全然看不出半点介怀的净涪佛身,左天行到底将话吞回了肚腹里。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算了,反正弄清楚天魔童子死盯着景浩界不放的原因对他们襄助天道对抗天魔童子确实也大有好处。 反正哪怕他们真的面临绝境,也可以借这一点翻盘不是? 净涪佛身见他应下,眼波微微一动,却是又与左天行提起了另一件也相当重要的事情。 ‘天魔童子以皇甫成为牵系侵蚀天道,天道情况确实不容乐观,但除却天道之外,受影响的,应该还有世界。’ 净涪佛身说到这里的时候,并没有看着左天行,他转了头去,望着草屋外的被狂风吹大雨打的世界。 ‘这世界看着完好,但其实已经千疮百孔。’他眼底流出浅薄但似乎绵延无绝的悲悯,‘我们还该再细看一下这个世界。’ 说是世界,但其实该是人间。 景浩界世界其实细分下来,是三层。 作为天穹世界的九重云霄、作为生灵繁衍生息之地的人间、作为阴影世界的无边暗土。 而这三层世界里,九重云霄和无边暗土都有了主人。手握世界本源的左天行和净涪也完全能够确定这两个世界没有太大的异常和破漏。所以唯一需要他们担心的,就是无主且看着还算热闹繁华的人间。 左天行也是被净涪佛身这么一提醒,才想起了这一点。 也真不是左天行不上心,实在是因为先前分去他注意力的事情太多了。 需要他费心重修的修为、与上一世判若两人的皇甫成、快速在佛门这边冒头的净涪还有与他陌路的杨姝等等等等。 左天行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他现在都想要跟净涪学一学了。 如果能有两个自己,应该就能料理得过来了吧…… “这件事情,”他顿了顿,颇有些羞惭,“你能将它接过去吗?” 真对比起来,这件事情确实还是握有无边暗土世界的净涪处理起来比较顺手。不过饶是事实如此,真要左天行无所愧疚地将这件事推到净涪手上去,他却是办不到的。 尤其是在净涪忙着准备小轮回的当前。 细数起来,净涪这边的事情也不比他少多少。 他需要将修为再修回来,那净涪就不需要了吗? 他好歹还是重修呢,净涪却是要再一条崭新的道路上摸索着前行,需要花费的心力比他多多了。 而且净涪还需要收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需要帮助妙音寺立定它们的根基,需要准备小轮回,需要照看程沛等等等等。 现下他竟然还想要他接下去探查人间界的事情…… 哪怕净涪修持了分身,也是很艰难的啊。 左天行惭愧地低下了头,嗫喏着道:“要不然,还是……” “我来”两个字没说出口,他便察觉了净涪带着些许笑意的目光重新落到他身上来。 他闭了嘴,抬起头望去。 净涪是真的带了笑意看他的,虽然这笑意多多少少有着笑话的意味。 净涪佛身见他抬头望了过来,眼底笑话的意味不减,却也没有顺着左天行的话头答应下来,而是另外交给了左天行一个任务。 ‘不是我想要接过去,而是确实还有别的事情需要用到你。’他顿了顿,才继续道,‘你得去联络各方。’ 他们两人都清楚,应对天魔童子这个事情,真不是他们能做的。 起码不是现在的他们能做的。 他们现在这个实力,也就能在一旁帮着敲敲边鼓,给景浩界天道增补后续战力。 所以,他们还需要去整合一整个景浩界修士的力量。道门、佛门,如果可以,甚至还包括魔门。但不论是净涪还是左天行,他们都默默地在魔门后头打上了一个问号。 因为他们谁都不知道,天魔童子在魔门里有没有做下什么手脚。 这需要等他们探查过之后再能确定。 但除了魔门待定之外,道门、佛门该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没有问题归没有问题,人心到底各异,且既然情况不明,就更需要一个人去将那些人扒拉到他们这边来。 而这个人,真要在他们两个人中间选的话,净涪也会选左天行。 左天行现在已经集齐了道子令,他只差一步,就是道门名正言顺的道子。作为道子,他可以随意地联结道门各方势力。 净涪也相信,左天行这一次的动作,不会再被局限在道门年轻一辈中,甚至还会包括陈朝真人一辈的师长。 左天行完全有能力,也可以将他的道子变成有实无名的道君。 等左天行统合了道门,他就可以携道门之势,直接和佛门对话。哪怕佛门佛子未出,左天行也有底气直接找上佛门各寺。 没有哪一座佛寺能将他拒之门外。 包括天静寺。 同样的,包括恒真僧人在内的每一位佛门大和尚,都不能无视他的存在。 他的话,会真正的被他们听到耳里去。 待左天行说动了佛门之后,他还可以往无边竹海里走一走。 无边竹海里的那些异竹,也是他们潜在的助力。 净涪的算盘,左天行很快就看清楚了。 他郑重点头,“行,这件事就交给我。” 待他们两人将事情分理妥当之后,左天行就告辞了。 离开之前,左天行还看着净涪笑了笑。 净涪佛身无言看他。 左天行也没笑很久,甚至都没多说话,直接与他一抱拳,转身就回了九重云霄,又自九重云霄世界回了天剑宗。 从左天行离开天剑宗到他返回天剑宗,拢共用了不到两刻钟的时间,但就是这么一小会儿工夫,他原本沉闷到仿佛喘不过气来的心情就已经被撕开了一道裂口。 新鲜甜美的空气从那一道裂口中慢慢沁入,给予他如饥似渴的身体一种最自然最舒畅的救赎。 这个世界啊,它并不真的就全无希望的。 他,净涪……还有以后的很多人,都在为它而拼命努力着。 左天行落在自家静室里,却没有立即行动。他坐在静室中央的蒲团上,垂眼平定自己涌动翻滚的心绪。 他坐了有很长一会儿。 随着他的心绪平复,他周身气息涌动,还有一道锋锐剑意从他身上冲出,直指云霄。 左天行曜剑峰静室里的种种禁制都是由他自己亲手布置,其中玄妙,非是等闲人能够破解了悟。那禁制的威力更是绝强,能将左天行在静室里的所有动静全数压下,绝对不会惊动旁人。 所以,哪怕这一道自左天行身上冲出的剑意锐利无匹,也还是被静室里的禁制彻底拦了下来,连一丁点余波都没有传出去。 左天行曜剑峰侧旁的属于陈朝真人的明剑峰上空各位长老神念聚集,却愣就是没人察觉到左天行这边的动静。 元婴中期。 左天行睁开眼睛,只稍稍感受了一番自己识海里的剑魂,尝试着挥动了一下剑意。 “琤。” 一道剑鸣炸裂虚空,剑意扫荡,纵横八方。 待到剑吟隐去,左天行睁开眼来,看了一眼完好无损的静室禁制和散落一地的静室布设,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静静地吐了一口气,便又随意地一扬袖,抬脚往静室外走。 袖风拂过,地上跌落的静室布设被一股柔力带起,稳稳地回到了它们本来该带着的位置。 左天行没再回头多看一眼。 出得静室之后,迎面便有座下管事前来等候吩咐。 那管事修为不差,也在金丹期。但哪怕同是元婴期的修士站到左天行面前,想要从左天行的气息窥见他修为进展的,也是绝无仅有。 是的,净涪会是那仅有的一个。 左天行心念很快就收拢了回来,他看着面前的管事,只是略一停顿,便与他道:“你且去库房里给我将……” 他一连道出了七七四十九种极品祭品,听得他面前的管事委实一愣一愣的,完全想不明白怎么自家这主上在静室里走一趟出来后却要这些东西。 但即便是这样,也不妨碍这管事将左天行说出的每一样物什牢牢记下来。 待到左天行将东西说完,他看了看面前管事,总算想起来,问他道:“库房里东西可都齐?” 管事将单子在心底过了一遍,肯定回道:“都齐的。” 左天行点头,“将东西提取出来之后,你且领了人,在峰顶上布设祭坛。明日卯时初,将一切准备妥当。” 左天行可是在出静室之前就已经算定,明日卯时初,就是难得的吉日吉时。 在这一日祭天祈请,理应可行。 祭天所用的祭品和布设祭坛的物件左天行库房里都收着有,倒也便宜。但问题也不是没有,时间上还是太赶了,来不及沐浴净身。 可左天行也是没有办法。错过了明天那个时辰,下一个能用的日子就要等到两年后。 两年的时间,谁拖得起?赶就赶一点吧。 管事心中也是疑惑,但他小心地瞥了瞥左天行的脸色,理智地沉声应了一声,不敢多话。 左天行也没有别的事情需要吩咐他了,便扬扬手,说道:“去忙吧。” 不过在那管事退出去的时候,左天行还是忍不住再叮嘱了他一句。 “记得,万不能出了差错。” 管事听得,压下心中惊疑,束手应了一声,“是,属下谨记。” 被左天行这么叮嘱过,管事还真的不敢大意。他盯紧了全程,眼看着下头的侍者将处处准备妥当,才狠狠松了一口气。 左天行将这些杂事交给了座下管事之后,就再不理会外事,转身又回了静室。 虽然因为时间仓促,省去了祭天的很多步骤,但左天行还是需要静坐,稳定心神,以期用自己最好的姿态踏上祭台。 但在他入定之前,左天行到底还不忘往净涪那边递了信。 “明日卯时,我将在天剑宗曜剑峰上祭天,你可要前来一观?” 净涪得信的时候,也还坐在草屋里避雨。 说起来,这会子天还是黑沉黑沉的,云中也还有一条条电龙游窜,雷声轰鸣,完全看不出明日卯时会是近些年来最好的祭天吉日吉时。 净涪接了信,手指一动,便回了左天行一句话。 ‘可。’ 他确实是真的想看一看,左天行祭天会从天道那里得到个什么样的结果。 抬眼往天剑宗的方向看了一眼后,净涪佛身抬手送出一道金色佛光,便垂眼,入了识海世界。 金色佛光在净涪身周展开,拉出一片淡薄但坚不可摧的光膜。光膜将净涪牢牢护在了中央,轻易隔绝了外间所有的影响。 佛身入得识海世界里,见得本尊,却是问道:‘明日里,是你走这一趟还是我去走这一趟?’ 静坐识海的本尊睁开眼来,眼中眸光平静疏淡,‘你去吧。去过这一趟,我们也该准备突破了。’ 佛身静静点头。 十住第八住童真心住,净涪早已能窥见它的内里,也已经站到了门槛边上。昔日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迈出这一步,但现在…… 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他们挥霍了。 佛身这么想过一回,也没觉得如何憋闷。 他另外问本尊:‘你先前应该已经尝试着探查过人间那边了吧,情况如何了?’ 净涪本尊确实已经粗粗看过一回。 既然佛身已经问起,他便也就答了。 ‘不如何乐观。’ ‘往日里不觉,现下细看才发现,人间那边也很不妥。’ 佛身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他忍不住追问,‘如何个不妥?’ ‘人间里,世风日下,人心愈加败坏,道德纲常也已经出现了些问题。’净涪本尊面色不变,连同他的话音也没有丝毫波动,‘我为此去翻查过各国各地上下各级府衙……’ 这般动作在常人眼里,大到绝对不是一朝一夕、也更不是单单一人能够完成得了的。但放在净涪本尊这里,还真的没有多难。 当然,佛身这会儿完全没心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他的所有心思都被本尊的话拽了过去。 ‘确实有为数不少的地方尚且清平,但剩余的地方却是不堪入目。’ 能被净涪本尊评价“不堪入目”的,佛身不用想也知道到底会是多不堪入目。 他叹了口气,垂下眼睑去,合掌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净涪本尊沉默了下来。 佛身很快就稳定了心绪,他沉默半响,问道:‘佛门自来和魔门相克,我们先前也是得清恒上师相助才能抹去天魔童子留下的魔气。如此,我们是否更应该着重于借用佛门的力量?’ 净涪本尊顺着佛身的思路思考了一番,点头道:‘确实可以考虑考虑。但目前而言,还是该先确定天魔童子的目的。’ 只有确定了天魔童子的目的,将他所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加护起来,他们才算是有了和天魔童子对峙的筹码。 最起码也能用来威胁不是? 虽然佛身也感慨景浩界凡俗生灵生活艰难,但事情有轻重缓急,佛身还是分得很清楚。 要将那样的局面扭转回来,可真不是查查情况翻翻资料那样简单的。况且,真正的根源也不在人,而在于那些不断侵蚀着景浩界天道的天魔魔气。 唯有先拔除了那些天魔魔气,再让人着手调理,才能真正的拨乱反正。 佛身点了点头,便也没再多言,入定等待明日。 净涪本尊和佛身乃至左天行都以为天魔童子是想要景浩界里的某一样东西,殊不知,他们两人其实都猜错了。第532章 无题 清晨,天边不过浅浅地带起一线莹白,林中浓雾尚且霭霭,净涪佛身就睁开眼来了。 他也不理会其他,从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拿出一盏青灯来。 青灯上烛火摇曳,昏昏黄黄的,倒也照亮了这一小片地界。 屋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雷声电龙也全数隐没,再找不到一点痕迹。 净涪佛身只往外头看了一眼,便自收回目光,拿了一套木鱼出来,开始做早课。 做完早课之后,净涪佛身放下手上的木鱼槌子,抬头便望见了浮在屋外的一页书信。 净涪佛身见得那页书信,也不惊诧,只抬手向着那页书信招了一招。 书信轻盈投落在净涪佛身手上。 净涪佛身往书信封面上看了看,果然见得妙音寺的印记。他只是顿了一顿,便打开书信封面,抽出了里头的纸页。 纸页上写着的,也还是不出他的意料,问的就是昨日里的那场天象。 纸页上的落款也不是藏经阁里当前镇守的清显大和尚,而是方丈清源。 净涪佛身看过这一页书信之后,便重新将书信叠起,放回了信封里。然后他看了看天色,见时间尚且足够,便挪开他自己面前的那一套木鱼,另取了几案、笔墨等物什,添水磨墨,铺纸提笔,在纸张上回了几行字。 写完了书信之后,净涪佛身收笔封纸,又在信封封面上写上几笔,便将那一封书页往外一送。 书页带着淡淡的墨香飞入了蒙蒙混混的晨雾中,寻着清源方丈的位置就去了。 妙音寺里一众大和尚齐聚方丈云房,正各自闭目静坐,等待着各方汇聚而来的消息。 他们也不是单只往净涪那边去信了,一道通知询问了的,还有各地的妙音寺分寺。 正等待间,清源方丈忽然气息一动,睁开了眼睛。 在他下首依次而坐的一众大和尚忽然有感,齐齐睁开眼来,望向上首的清源大和尚。 清源方丈素来显得稚嫩的脸庞此时已经格外端肃认真,尽扫因各种原因而染上的稚气,真正的露出了一寺方丈的威严来。 下方端坐的各位大和尚中有人问道:“方丈师兄,可是他们回信了?” 清源方丈摇摇头,“尚未。” 听得清源方丈的回答,一众大和尚倒没谁显得失落,但他们细看清源方丈的脸色,却又追问道:“那师兄,可是有什么旁的事情?” 清源方丈团团看了一圈下方的各位师兄弟,忽然抬手往前一接,便接住了一封薄薄的书信。 一众大和尚的目光齐齐落定在清源方丈的手掌上,看着那一封书信。 清源方丈也没说话,他将书信拿到面前,看了一眼书信封面上的着笔,眉毛不由得一动。 但他没说话,只转手打开了书信的封面,将里头的那张纸张拉了出来。 书信很薄,里头的纸张也只得一张,清源方丈两眼便看完了。 可看完这书信之后,清源方丈却什么话都没说,锁紧了眉关自顾自低头沉思。 下方的一众大和尚面面相觑,又各自转眼看了看清源方丈手上拿着的那一张纸页,到底没作声催促清源方丈。 清源方丈自己想了好一会儿,转手就将那一张书页递给了下方的一位大和尚,自己还自抬手,又从空中接下了另一封书信。 那位先接过书页的大和尚正是曾受净涪所赠几纸《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而于一次竹海灵会中闭关突破的清本大和尚。 清本大和尚拿到书页,先看了一眼上面的字迹,不由得低声惊呼,“净涪?!” 因他与净涪之间的那一场因缘,清本大和尚格外关注净涪的动静,能一眼认出他的字迹来委实不稀奇。 坐在另一侧的清显大和尚明显没有错过清本大和尚的这一声惊呼。或者说,基本上这方丈云房里坐着的每一位大和尚都听到了。 他们各自转眼,齐齐望向了清本大和尚,都顾不上再去看清源方丈手上新得的那一封书信了。 清本大和尚倒没多在意其他师兄弟的目光,他那一声低呼之后,便就敛神看着那纸页上的文字。 薄薄的一张纸张上,短短的几行字,字迹清隽挺直,棱角分明,是能令人迷醉欣赏的一笔好字。但这会儿的清本大和尚却没心思赏玩净涪的字,他的心神都被那些话统摄去了,脸色惊骇。 “天道将倾,人心崩乱,故末世将至。” 清本大和尚侧旁坐着的大和尚细看他脸色,竟失态地伸手将他手里拿着的那一张纸张抢了过去。 净涪的这一封书信很快在各位大和尚手里转过一圈,最后又回到了清源方丈手里。 清源方丈边放下净涪的信,边转眼看过还在传阅着从各地分寺送回来的信件,心下叹了一口气,面上端肃却是不改,他沉声问道:“说说吧,各位师兄弟,你们的意思怎么样?” 怎么样? 下首坐着的各位大和尚面面相觑,最后都是沉默。 对于净涪信里的话,各位大和尚都是信的。 这既是因为净涪背后的世尊,也是因为净涪自身的修为,当然,也因为他们自己。他们谁都无法否认,当他们接过净涪的那一封回信,看过净涪信里的话后心脏的跳动,以及在那之后压下来的一块巨石。 净涪说的是真的啊。 哪怕听着再像危言耸听,那也都是事实。 各位大和尚象征性地扫过自己手上拿着的那些来自各地师兄弟的回信,转手又递给下一位师兄弟,自己还在位置上愣神。 昨日之前,他们都还是好好地修行,为他们自己心中畅想过的美好未来谋划,谁成想,一个天象异变之后,竟就当头给了他们一记闷击。 别说是美好的未来了,连先前的平淡日子都没有了,迎接他们的,将是天道倾颓人心崩坏的末日。 净涪佛身猜测过自己的这一封回信会在妙音寺中掀起什么样的波澜,但他也只是稍稍猜测过那么一回而已,很快就将这些琐碎的事情放开了。 他不后悔自己的动作。哪怕再来一次,他也还是会送出那样的一封信。 妙音寺的一众大和尚虽然会为了他们得到的消息色变,也或许会感叹未来日子的艰难,但他们不会也不可能为此而怨责净涪。 天色一点点变得明亮,东方天际飘起一片红霞。 净涪佛身看了看天际,今天会是一个晴天。 他略等了等,便站起身,收了草屋里的他自己的物什,迈步走出了草屋。 经了一场雷雨,山林里犹显清新干净。早起的山鸟吱喳叫着飞出林间,扑腾出一番山林特有的嘈杂。 偶有两只鸟儿好奇,见得净涪这个外人,飞行之中还转了头来打量他。 净涪佛身没回头,踏步走出两步,便直接转入了无边暗土世界。 原正在打量着他的那两只鸟儿见得他的身影转眼不见,惊得连翅膀都忘了拍动,险些在空中掉了下来。 净涪佛身在无边暗土世界里走得两步,便选定了位置,一步踏出。 他这一步跨出,那无边暗土世界里永远阴沉沉的天空就换成了人间界的高远天穹。 看此刻天穹上的浩渺高远,哪儿还能找得到昨日里天象的痕迹。 为了表示对自己未来盟友的尊重,净涪佛身没直接出现在左天行准备好的曜剑峰峰顶祭坛侧旁,而是落到了曜剑峰山脚下。 左天行原正在峰顶祭坛下守着,等待着祭天吉时的到来,却就在自家峰头山脚下察觉到了净涪的气息。 左天行下意识地就先转头往陈朝真人的明剑峰那边看了一眼。 陈朝真人和他身边的一众天剑宗大修士们也是心有所觉,齐齐转头望向曜剑峰山脚下,也就望见了稳稳站在那里的净涪。 “这是……”有人凝神打量得两眼,忽然道,“妙音寺的那位净涪比丘?”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修为,这样的姿仪,整个景浩界佛门,拢共也就出了那么一位。所以哪怕他们没见过这位比丘,也能一眼就认出他来。 陈朝真人点了点头,应道:“是他。” “居然真是他啊……” “这位小比丘,果然真是名不虚传。” 侧旁一直打量着净涪的佘婉宁一直沉默听着一众师兄弟的话语,冷不丁问道:“你们……谁先发现他的?” 天剑宗这一众大修士们听得这话,霎时静默,俱都眼带惊悚地望着那边面相无害的小比丘。 是啊,谁先发现他的? 净涪,可是佛门的比丘啊。他过了宗门护宗大阵,又从宗门山门那边走到这里来,这么一段不短的距离,怎么就没有谁察觉到他的动静? 若是敌对…… 也是他们不太注意净涪的动静,不知道在今日早上之前,净涪还在静安寺那边地界上行走。 若是他们知道,怕是心里还得更震骇几分。 净涪佛身察觉到天剑宗这一众大修士们投注到他身上的视线,转身往明剑峰这边看了一眼,合掌低头,微微探身拜了一拜。 天剑宗这一众大修士见得,一时也顾不上自己的心情,默然站定,合掌回了一礼。 别的不提,但就这位比丘的这一份实力,也受得他们回的这一礼。 左天行苦笑着从山顶上下来,走到净涪佛身面前,“你来了。”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左天行心下叹了一声,却抬头往他的一众师叔伯那边看过去,做出一副平常模样地与他们见礼。 陈朝真人仔细看了看左天行,心中有些疑惑,但到底没说什么,只挥手道:“去吧。” 左天行向着陈朝真人拜了一拜,恭声应道:“是。” 勉强摆平了宗门大修士那边之后,左天行回身去看着净涪,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 净涪佛身看着他抽搐的脸皮,倒还很自然地迎上他的目光。 左天行见他这副模样,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不出口。 他能说什么呢,说净涪来之前应该先通知他一声? 净涪虽然先前没有特意问过他,他也没有明确开口邀请他过来,但事实上,他们双方都有默契的。 说来说去,还是他当日回宗的时候心神不宁,忘了给净涪留一张请帖了。 到底,左天行只能将他引上山去,“走吧,跟我来。” 净涪佛身很自然而然地跟在左天行身后,上了他的曜剑峰。 曜剑峰的风景,是很符合左天行风格的布设,净涪佛身看过两眼,便不感兴趣地将目光收回来了。 左天行对净涪的这态度早有准备,所以他压根就没跟净涪细说,直接引了净涪去山顶。曜剑峰的山顶早在他的峰头立下之后就已经削平,往日里都只是一片平整的平地。曜剑峰是左天行的峰头,但他没有收徒,所以整一座曜剑峰里就只有左天行一个主人。故而这片平地一直以来就只有左天行偶尔拿来练剑。 不过细说起来,自曜剑峰立下之后,左天行到这里来练剑的次数也只是寥寥。所以事实上,这一片平地之前算是基本空置。 也就是昨日里左天行吩咐管事在这里准备祭坛,这地方才算是热闹了一阵。 净涪佛身跟在左天行身后上了山顶,便见得那一片平地上立了一个青石铺垫的方方祭坛。 祭坛距地面有九级石阶,俱是一色的清湛,看着庄重且厚沉。 净涪佛身看过一遍祭坛,便直接将视线落在祭坛上方已经摆放妥当了的条案、香炉及祭品等物什。 条案是最上等的九天云木制成,香炉则是久无踪迹的云霞炉,至于祭品…… 净涪佛身看了一眼那被呈在案桌上的祭品,回头看了左天行一眼,目光颇有点赞叹。 左天行这次倒真是舍得。 左天行见净涪佛身目光望来,也是无奈地笑了一下,低声感叹道:“我也是找不到别的东西了。” 总不能将他的紫浩剑放上去吧。 既然不能将紫浩剑放上去,东西又要能拿得出手的,他现在身上也就只剩下这么一件了。 曼妙天衣。 没错,左天行预备着拿来祭天的祭品,正是景浩界九大镇运灵器之一的曼妙天衣。 左天行就跟净涪闲话了几句,便跟净涪告辞了。 净涪佛身也知道左天行这一日确实是忙,也就没留他,自己挑选了一处地方坐下来了。 他才坐下没过多久,山下就又走来了一个身穿劲装背负宝剑的女子。 净涪佛身回头看了一眼,见她眉眼,便知这个就是左天行颇为上心的师妹了。 当然,现在么,就怕是左天行没有那个闲工夫了。 袁媛上得山顶来,首先看见的不是左天行座下的管事,而是那随意坐在一个角落里的年轻比丘。 是净涪啊。 袁媛咬咬唇,和迎上来的管事点了点头,也不问左天行的行踪,抬脚走到了净涪佛身面前。 她合掌向着净涪拜了一拜,说道:“天剑宗袁媛,见过净涪师傅。” 到底是天剑宗的地界,净涪佛身也没拿大,起身回了她一礼。 袁媛行过礼之后傻站在原地半响,看着净涪欲言又止。 净涪佛身想了想,往左天行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被微垂眼睑遮掩的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但到得他抬起眼睑来的时候,他却是对着袁媛招了招手,示意她到一旁坐下。 袁媛也确实有些意动,但她自己权衡过后,却是摇头拒了,只低声问净涪道:“净涪师傅,我来……” “其实就是想问问师兄他如何就要摆出祭坛祭天,”袁媛一口气将自己心里话倒出来后,抬眼望定净涪,再开口的时候就透出点小心翼翼,“净涪师傅,你知道吗?” 净涪佛身迎着她的目光点了点头。 袁媛精神在霎那间扬起,“那……” 但她也只说了这么一个字,就闭紧了嘴巴,到底没将她想说的话说出来。 她静默了半响,合掌弯身和净涪拜了一拜,握着剑转身就走了。 虽然少了一场好戏看,但袁媛来了又去的这一场小插曲完全影响不了净涪佛身。净涪佛身也实在没想着要在祭天这个节骨眼上为了一场戏去扰乱左天行的心境。 所以他没拦着袁媛,重又在他的位置上落座了。 卯时中又一刻(六点十五分),曜剑峰峰顶上空敲响了第一声钟鸣。 钟声远远传出,不单是左天行,便连原本齐聚在陈朝真人明剑峰里的诸位天剑宗大修士也都散了自己的繁杂心思,各自落座,安然静坐。 再过一刻钟(六点三十分),曜剑峰峰顶上空敲响了第二声钟鸣。 左天行自己换上了一身新制的祭天袍服,带高冠,垂玉饰,踏云靴,手提紫浩剑静等。 再是一刻钟(六点四十五分),曜剑峰峰顶上空敲响第三声钟鸣。随后,便是一声声的钟磬声传出。 左天行独自一人自幔帐之中走出,步步走向祭坛。 他走得很慢,也走得很稳,每一步都正正落在钟磬声敲响的那一刻。而左天行每往前踏出一步的时候,列队守在两侧的曜剑峰侍者都会正容抬手,敲落在自家佩剑上。 他们虽则修为不足,不明剑意真谛,但这么抬手敲击剑身,也都会有一道剑气为他们所激活,自剑鞘里冲出,向着四方喷薄。 净涪佛身已经从蒲团上站起,面向左天行,看着他步步走上祭坛。 在他的眉心印堂处,却正有一道金色光芒染开,拉出一个眼睛模样的形状来。 净涪佛身打开了法眼,望定左天行头顶虚空。 在他的头顶虚空中,一道冲天的紫青气运光柱正在慢慢显现,且随着左天行步步走向祭坛,更有演化龙凤之势。 也就是左天行断去了他对杨姝、苏千媚和袁媛的心思,收拢了自己的所有气运,不然今日的这一场祭天里,还得她们一道站到这祭坛上来。 作为这一场祭天仪式的主祭人,左天行是没有旁观的净涪佛身这么闲的,起码不能像他这样想东想西的瞎想。 他敛容踏上祭坛,恰在卯时末前小半柱香时间站到了条案面前。 曜剑峰不高,起码比明剑峰还要矮一些,但此时此刻,左天行站在曜剑峰峰顶的这一处祭坛上,听着耳边传来的猎猎风响,却陡然生出了一种错觉。 仿佛只要他抬抬手,就能触碰到天穹的错觉。 若是等闲修士,面对这种错觉或许还会为之心旌摇曳,心神不稳,但左天行作为九重云霄的主人,又岂会真被这种错觉摇动心神。 左天行敛神静立,垂眼等待着吉时的到来。 净涪佛身也转过身来,望定天穹之上。 卯时末,浩瀚天地中,一种气机陡然完满。 正是这个时候! 左天行睁开眼睛,转手将紫浩剑双手捧起,向着天穹深深拜下。 这一场祭天,没有司仪,左天行自己就是主祭人,祭天一切仪程全都由他自己准备,也都由他自己料理。 这样的祭天仪式在景浩界历史上罕见至极,佘婉君等人一度以为左天行就是在胡闹。 也就是陈朝真人问过他后,才一力压下了天剑宗里的所有声音,让这一场祭天仪式终于得以成行。 左天行捧着紫浩剑,深深拜得三拜,后挺直胸膛,直视天穹,庄重认真地说出他自己准备的祭文。 “天剑宗剑修左天行,今以曼妙天衣为祭,祈请天道现身,听我诉求。” 第533章 无题 左天行的祭文简单到直白,没有华丽辞藻,没有谦卑乞求。他只这么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话,听得明剑峰上的一众天剑宗大修士们都是一愣。 “他……他这也太……”失礼了吧。 “这是……”在祭天啊,他以为是在玩闹的吗? 天剑宗这些大修士们的心思、心态净涪佛身全都可以想见,但这会儿他连眼角余光都没有分出一缕去,单只直直地望向祭坛上方的虚空,等待着景浩界天道意志的降临。 他在这方面对左天行确实很有信心,也相信整一个景浩界里,也就只有一个左天行能够这样祭请天道了。 连他自己都做不到。 左天行的祭文确实不如何,但他将祭文说出口来的顷刻间,眼前顿时就发生了异变。 最先开始的,是左天行头顶显化出来的气运。 他的气运色泽本就是最尊贵的华紫色,更化出龙凤合鸣之状。待他一字字念祷祭文,原本静静攀附在他气运光柱上的龙凤神兽眼底各自闪过一道神光,竟像是活过来一样,舒展着身体盘旋飞舞,更朝着祭坛的上空叫了一声。 霎时间,龙吟凤鸣之声声震虚空,嗷啸冥冥。 净涪既然早有预见,自然不觉得如何惊诧。但天剑宗上下就没有这个准备了。 龙吟凤鸣声传出的那一刻,所有还没有出口、没有真正成形的心念统统被打散,连同天剑宗的一众大修士在内,他们每一个人都只能愣愣地望着曜剑峰祭坛上那挺拔似剑的身影。 再远一点的景浩界世界胎膜之外,那位天剑宗祖师垂眼往天剑宗宗门里看去,见得祭坛中央昂首站定的左天行,见得祭坛下方静静观望的净涪,唇角微微一动,竟露出一个小小的笑纹来。 而距景浩界更远更远的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天魔童子凝神俯瞰着左天行和净涪,面色却稍显僵硬。 因为便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这会儿的心情到底是期待多一点,还是漠然多一点。 若左天行真将景浩界天道意志从冥冥所在拉出,显现于人前,他未必不能从那显现出来的景浩界天道意志上看出些什么来。 但偏偏,左天行将景浩界天道意志拉出来问一问,为的却是要和他作对。 左天行全不理会旁人,他头顶上盘旋飞舞的一双龙凤也不理会旁人,只是契合着冥冥中的运势流转,冲着那祭坛上方虚空一声一声地长吟鸣叫。 一声,两声,三声…… 足足九声龙吟凤鸣长啸过后,祭坛上方虚空便凭空生出一朵烛火大小的天火。天火在虚空中生就,却没如何停留,轻飘飘地往下跌落,正正跌落在供奉在祭坛条案上的那一件曼妙天衣。 曼妙天衣作为景浩界当前的九大镇运灵器之一,神通非常,这么一朵烛火大小的天火其实不能拿它怎么样。 但就是这么一朵烛火大小的天火,在刚刚跌落祭坛,不过堪堪触及到那件曼妙天衣,曼妙天衣便像是纸糊的一样,随风一吹,整一件宝衣就燃起了熊熊火焰来。听那天火燃烧的声音,想来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这件九大镇运灵器之一的曼妙天衣就会化作一捧灰烬。 不过当此之时,所有看着这一件宝衣被天火灼烧的人却都没空闲去痛心,去疾首,都紧张地抬着头,盯着那一片虚空,等待着他们今生都没有希冀过的‘奇迹’。 当曼妙天衣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飞快速度变成一捧灰烬的时候,曼妙天衣上也有一股神异的波动涌起。 这波动初初不过小小的一浪,到得后来,竟成了滔天巨浪。这滔天巨浪冲击着祭坛上方的虚空,硬生生让原本什么都没有的虚空成了一片紧闭的大门。 “哗啦哗啦”的声响过后,就是一阵寂然。 没等旁观的人生出什么失望、失落的情绪来,祭坛上空的那片虚空便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扭曲。 那一片扭曲的虚空里,一只银白色的巨大眼睛静静张开,望着站在祭坛上方的左天行。 没有人知道这只眼睛是怎么出现的,也没有人知道这只眼睛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们知道的是,那只眼睛它在那里。 它似乎一直都在,一直注视着这个世界,看着这个世界的生灵从诞生到成长,又从成长到死亡,亘古且苍茫。 天道。 这是天道意志。 这就是景浩界天道意志。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景浩界天剑宗里的大大小小修士、左天行、净涪佛身乃至世界之外的天剑宗祖师、天魔童子等,齐齐自觉不自觉地望向那一只眼睛。那是一只怎么样的眼睛呢? 它形状不大不小,但很美,是一种不论众生审美如何都会在心底浮现那唯一答案的美。 它色泽银白,无有众生的黑白瞳孔之分,仿佛所有勾勒出它的线条都是一色的银白。 或者说,它原该是这样的。 但现在出现在左天行、净涪、天剑宗祖师、天魔童子等等一众人眼前的这一个眼睛,却别有不同。 那银白的线条色泽依旧是漂亮干净的银白,但细看就会发现,那银白的线条上还缠绕着一丝丝浅浅细细的墨黑。 在线条的银白色泽遮掩下,那些墨黑并不如何显眼,若是粗粗一扫而过的话,甚至都不会被人发现。 可它就是在。 见到银白眼睛上那些极力攀缠盘绕的浅细黑线,左天行不知为何,心头一恸,眼圈就红了起来。 天魔童子看见显身出来的景浩界天道意识,仔细打量过两眼之后,倒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说实在的,天魔童子对景浩界天道下手确实隐蔽且毒辣,但动作却轻缓,甚至有点小心翼翼的感觉。 盖因他自己也知道,景浩界天道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且还是重伤状态,几乎就像一个易碎的玻璃制品,受不住重力。他倘若真的不收敛力道,不注意着点,稍有不慎,景浩界天道能破碎给他看。 景浩界天道一旦破碎,景浩界世界破灭,除非他能立即抢下身为主角的左天行,将左天行死死抓在手里,否则他再想要从小说和作者之间的关系上定位出远隔云端,进而定位二十一世纪的地球,就是痴心妄想。 甚至他这一次被左天行和净涪联手捉住马脚,很大的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景浩界天道现在真的是虚弱了,不过一点点小手段沾在它身上都能造成很明显的异像来。 天魔童子心下叹了一口气,也委实觉得棘手。 净涪佛身在一侧细细打量过景浩界天道意志的状况,心里是真松了一口气。 他也真是能察觉出来,天魔童子对景浩界天道不似当年对他。他当年反抗无力,只能选择自爆。但现在的景浩界天道则不然。 它的状况还没有落到最坏的地步。 但净涪佛身才刚吐出一口气,又很快皱起了眉头。 景浩界天道的状况确实还没有落到最坏的地步,可恰恰正是如此,它的情况才更为棘手。 因为它的状况没有落到最坏,原因怕不是在景浩界自身,而在于那位天魔童子。该是那位天魔童子斟酌过景浩界天道的情况之后,着意放轻了力道,方才让景浩界天道维持着现下的这个状况。 他们若要出手调拨,将景浩界天道的状况蕴养回来,那天魔童子可能会紧随着加紧力道,更往里地侵蚀景浩界天道,以达成他的目的。 可若他们对景浩界天道的情况置之不理,任由天魔童子现在这样不温不火地水煮景浩界天道,一点点浸润侵蚀,日后景浩界、景浩界天道的情况更不容乐观。 简直是进不得退不得。 各人心思转动间,左天行已经收拾了心情。他正容望定上方沉默注视着他等待着他说出诉求的景浩界天道,直截了当地沉声问道:“弟子左天行祈请天道现身,是想请问天道情况,想知晓那位童子为何专对我景浩界下手,还请天道告知弟子,如何方可……挽天崩?” 天魔童子虽远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却也清楚听见了左天行的话。 他不由得挑了挑眉毛,目光自那一只银白眼睛上转落到左天行身上,然后又从左天行那边移落到另一侧的净涪身上,他的眼神稍显复杂。 左天行倒真不愧是主角,boss也真不愧是boss。 一个个的,都有他们自己的担当,不是孬种。 天魔童子眨了眨眼睛。 若是有朝一日他能得回二十一世纪地球,见到作为作者的远隔云端,该得好好跟他说一说才是。 被天魔童子难得夸赞的左天行和净涪却是真不如何稀罕他的这份夸赞,他们此时俱各凝神细看着景浩界天道意志,等待着它的回应。 但景浩界天道只是世界规则,它的意志到底不似生灵灵敏复杂,又如何能知道那个天魔童子死盯着他不放的目的是什么? 它眨了眨眼睛,看着下方祭坛上被它选定的修士,又转眼看了看祭坛边上那个作为备选却更胜出一筹的修士,两道银白流光自它眼睛飞出,分别落到左天行和净涪身上。 送出这么两道流光之后,景浩界天道意志又再次一眨眼睛,带着旁人不易察觉的倦乏和无力退回了天道所在的冥冥之地。 虚空中的扭曲被顷刻抹平,还露出一片晴朗干净的天穹。 耀眼红黄的大日伴着红霞慢慢移向天中,气顺风畅,足以让人心旷神怡。 今天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左天行定定看着那一片天穹半响,他头顶上由气运显化而来的一双龙凤已经重新回到了气柱上攀附,还成龙凤呈祥之势。 龙凤归附气柱之后,便随着气柱的消隐而一并隐遁去了。 徒留天剑宗一众大大小小修士沉默羡慕的目光在左天行的头顶虚空上眷恋不去。 哪怕是天剑宗的大修士们,数他们一生,哪里真就见过气运这般昌隆浓重的人物呢? 若是往常时候,见得左天行头上显化出来的气运支柱,他们少不得是要和陈朝真人贺上一贺的。但现在,刚刚听过左天行向天道意志求请答案的问话的一众人等,却无论如何都开心不起来。 他们心头沉得压迫,简直不能和外人说道。 修行修至他们这个境界的修士,心性必然不差,格局亦都有。所以既然他们听出了左天行话中的意思,哪怕他们没有像左天行一样得到景浩界天道意志的答案,他们还是放下了大大小小的心思,转而关注着左天行和净涪这两人。 是的,两人。 天剑宗一众大修士所关注的,并不单单只是他们道门未来道子左天行,还有佛门比丘净涪。 这么一对比,一众大修士们心里就都有数了。 若说他们道门的道子左天行气运昌隆,那在佛门地位同样特殊,且这一路修途煌煌,甚至还稳稳压了左天行一头的净涪比丘,气运想必也差不到那里去。 再想想这位比丘在先前有意无意显露出来的实力,天剑宗的这一众大修士们看着左天行和净涪的眼神都更温和了几分。 这里头,尤要以陈朝真人的目光更为复杂。 昔日他带领自己的两个小弟子去往妙音寺摆放清笃大和尚,在清笃大和尚的云房里见到还同样幼小的净音和净涪。 当时的四个小孩儿,如今不过十余年光阴转过,竟已各自长成。一个,将成道门当代道子;一个,已经稳稳坐定佛门净字辈第一人位置,连将来的佛门佛子都会被他压一头;一个,为了佛门佛子之位在混沌之地游走;最后一个,却落到了魔门,在魔子秘境里头挣扎。 不过是十余年的光阴而已。 左天行和净涪佛身各自略略站了一小会儿,粗略地翻看过景浩界天道意志送落到他们手上的银色流光之后,便又同时抬头,隔着那一小段距离对视了一眼。 左天行眼带询问,净涪佛身点了头。 这么一番无声的交流过后,左天行和净涪佛身几乎是同时转了身去,各自对着明剑峰那边厢的一众天剑宗大修士行了一礼。 净涪佛身无话,所以左天行便将一应需要交代的事情接了过去。 他垂眉低头,就站在祭坛上跟明剑峰里的陈朝真人说话。 “师尊,弟子已完成祭天之礼,稍后将上明剑峰与师尊细说。” 陈朝真人也不看侧旁的一众师兄弟,先就点了点头,道:“不急,你且先将一众事宜整理妥当了再说。” 左天行躬身一拜,沉沉应了一声,“是,弟子知晓。” 至于净涪…… 陈朝真人看了看天剑宗掌门,天剑宗掌门轻笑着点了点头。 天剑宗这位掌门可想得明白,相比起没有打过交道的他来,还是与妙音寺藏经阁清笃大和尚交好的陈朝真人和这位年轻比丘关系更近一点。更何况,这位年轻比丘本就是为了左天行而来的,那交给陈朝真人来处理就更好不过了。 陈朝真人得了掌门师兄示意,便点了点头,转眼看定净涪,起身与他还了半礼,道:“宗门招待不周,还请比丘莫要介怀。” 净涪佛身倒是很诚恳地摇了摇头。 说起招待的问题,原因还在他和左天行两人身上,与天剑宗倒是没有太大的妨碍。 对天剑宗来说,他的到来是太过突然和仓促了的。 若他真按身份按规矩拿出拜帖来天剑宗拜山,那天剑宗无论如何也得拿出相应的礼仪来招待他。 但一来,不论是他还是左天行都没有那么多时间;二来么,也是净涪佛身有意彰显自己的实力,算是一种无声的震慑。 到底还是净涪的年纪太小了。 虽他境界几乎明明白白地彰显着,声名也有,但他修行时间太短,起码在天剑宗这些大修士眼中短得可怜,旁人对他总会有一种类似于小辈的轻视。 佛门和道门之间的关系虽然复杂,但到底不是真正的敌对,天剑宗一众大修士面对净涪,单从立场而言,也少有将他当敌人的。 而既然双方不会是敌人,天剑宗的这些大修士们就不会太过介怀他们对净涪的这份轻视,也同样的,不会真正的将净涪放到他这个实力该有的位置上。 在这些天剑宗大修士们眼里看来,他们这么做自然是没错的,净涪原本也不甚在意。对他来说,真打起来,这种相对轻忽的态度说不定还会给他占上些许便宜呢,又何必在乎? 可现下不同先前,现在景浩界天道、景浩界世界的情况棘手,他需要真正的话语权。 最起码他说的话不能被这些“前辈”们无视。 而要能夺得话语权,要让自己的话落到该听进去的人的耳中,他就需要彰显自己的实力。 在足够的实力面前,年龄永远都不会成为问题。 净涪的这些谋算,天剑宗里也就左天行一个看清楚了,不过他半个字都没跟自家师门长辈提起,站在一旁看着净涪和自家师尊在几句话的来往间将今日的这件事揭过去。 然而,不提归不提,左天行看着净涪不动声色间在自家师门长辈面前确定下了自己的位置,心里也一样起了心思。 或许,他也该动一动了。 道子的名头虽然也够响亮,可是要将道门的力量整合起来,似乎还是不怎么够啊。 左天行自己心里琢磨归琢磨,面上还是竖了一只耳朵听着陈朝真人和净涪的这一段来往的。 陈朝真人和净涪佛身将今日的事情揭过之后,便转头吩咐左天行道:“既你请了净涪比丘过来,那比丘就交给你招待了,万不可失礼。” 左天行听得陈朝真人吩咐,连忙肃容应道:“是,师尊,弟子知道了。” 陈朝真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才将神念收了回去。 送走陈朝真人的神念之后,左天行回身看着净涪,无声叹了口气,却是下了祭坛走到净涪面前,合掌一礼,极其合符身份、仪态地正言道:“比丘请跟我来。” 净涪佛身面上露出一个笑容,合掌弯身回了他一礼。 左天行见他如此,按捺下翻白眼的冲动,当先往前一步引路。 还是眼不见心不烦吧。 净涪佛身脸上笑意又加大了两分,却没拖延,见得左天行又加快了脚步,他便也就抬脚跟了上去。 左天行领着净涪佛身一路下了山顶平地,往他洞府所在走去。 迎上来的管事见得左天行带了一位年轻僧人回来,虽想不明白,但也没有多想,上前与左天行弯身问安。 左天行点头,吩咐他道:“你且领了人去,仔细整理出一间云房来。” 因着这会儿需要他们商量分理的事情很多,左天行也就吩咐人给净涪整理云房。 不说早先陈朝真人有交代过要招待好净涪,便是陈朝真人没说,他也是得仔细吩咐下去的。 这一世可不同上一世。上一世他们两人血缘上确属表亲,但根本就是对手。饶是当时的皇甫成胆子再大,也没筹谋过在他这里留宿。 而这一世…… 这一世轮回之后,他们血缘上的亲属关系没有了,但根本关系却是从对手转换成了盟友。 此中因缘,想想也是实在奇特。 第534章 无题 左天行对管事的吩咐没有特意遮掩,净涪佛身既在一旁,自然是将话听得清清楚楚的。 不过分理一些事情而已,未必就需要在这里留宿。 净涪佛身本待要拦下,但他侧眼瞥见左天行脸上一闪而过的复杂,顿了一顿后,就什么都不说了。 云房备下也就备下吧,到底用不用得上,最后还得看情况。 左天行的管事隐蔽地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站在左天行另一侧的净涪,点头应了一声。 左天行扬扬手,挥退管事,转身却又对净涪笑,带着几分欣喜道,“跟我来吧,我带你去静室。” 净涪佛身眸光一动,却也只是一点头,跟在左天行身后走。 左天行说的静室,其实并不真的就是他自己惯常使用的静室,而是另一个他拿来备用的静室。 内里的大小、布设和他自己惯用的那个一般无二不说,便连位置也挨得极近,几乎就是毗邻。 左天行引着净涪佛身先去了准备给净涪佛身的静室。 净涪佛身也不挑剔,查看过一遍后就对左天行垂首合十,谢了一遍。 左天行见他满意,便也笑了,道:“那行,我就不打扰你了,你自便。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叫人就可以了。” 他抬手指了指静室条案上放置着的一枚小铃,道:“那就是这里的讯铃。” 只要净涪摇响讯铃,自然有人过来听命。 净涪佛身听得这话,仔细看了一眼那讯铃,却是转了头回来颇带着一番意味地望向左天行。 净涪佛身是识货的人,自然一眼便瞧出这讯铃上被加持的权限等级。 它几乎只在左天行本人之下。 也就是说,在这曜剑峰乃至天剑宗里,他要真有恶意,单只摇响这一枚讯铃就能在左天行察觉之前搬空或者直接毁掉曜剑峰。 左天行对于净涪佛身目光里的意味看得清楚,但他只是笑着摆了摆手,转身就走了。 净涪佛身看着他走出静室,甚至还随手给他带上了门。 他看着那闭合的门户,摇了摇头,弹指射出一道金光。 金色佛光射出,落在左天行这静室里布设的层层禁制之内,化作一道屏障将静室以内护了起来。 这一道金色屏障看着稳固坚实,但其实就是一层薄膜,不受重力,一触就破,完全的样子货。不过这一道屏障也有它值得称道的地方,那就是提醒。 若真有人破开静室的禁制不请自来,这道屏障就会唤醒净涪佛身,以应对来人。 算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东西。 在左天行的静室禁制中另加了这么一道屏障之后,净涪佛身也没去看那条案上放着的讯铃,径直走到静室中摆放着的那一个没有任何修士气息存留,明显就是没有人使用过的蒲团坐下。 他坐定后,双手自然而然结成法印放在膝上,眼皮落下,便就这样回了识海世界。 佛身回归识海世界之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坐在识海世界中央的本尊。 净涪本尊此刻正将一颗泛着银色的小球拿在眼前仔细查看着。 察觉到佛身回归,净涪本尊放下那颗小球看了过来。 佛身重新在识海世界的左侧落座,他先看了一眼净涪本尊手里拿着的那颗小球,才问本尊道:‘那就是天道意志传落到我们手上的东西?’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 佛身笑了一下,才正色答道:‘如此,我们开始吧。’ 净涪本尊和佛身各自垂睑坐在他们的位置上,相向伸出双手。 原本被净涪本尊拿定在手上的那一刻银色小球似乎被引动,自净涪本尊手上脱出,轻飘飘地移到双身中间。然后,它就像是被什么剥离一样,散出粉尘一般的银色碎片。 随着这些碎片渐渐脱出,一道亘古长存的气息一点点地露出了真容。 当这一道气息真正显露出来的时候,净涪的这一个识海世界都震了一震,如同承受了无法承受的重量一样,发出令人胆颤心惊的咔嚓声来,仿佛下一刻就会像玻璃一样彻底崩碎。 幸好,也只是仿佛。 不论是因为净涪的这个识海世界稳固到足以承受这一道气息的原因,还是因为景浩界天道意志早有权衡进而加以控制的原因,总而言之,虽然承受得很是艰难,但净涪的这一个识海世界是真的盛下了这一道世界气息。 净涪本尊和佛身同时睁开眼睛,齐齐看着飘在他们两人中间的那一道气息,也不免同时长呼了一口气。 吐出这一口气之后,净涪佛身却不先去看那一道亘古浩渺的气息,而是看着那些银白的尘屑一样的碎光,面上浮现的,是不能错认的沉痛。 而和他相对的,却是隔着那一道气息的始终面色平静无波的净涪本尊。 不过即便净涪本尊仿似从无触动,他也没催促净涪佛身,而是由着净涪佛身浪费时间一般地愣愣看着那些碎光,久久没有动作。 到得最后,净涪佛身终于动了。 他双掌轻轻一合,双眼微垂,面色悲悯,‘南无阿弥陀佛。’ 当这一声佛唱声落下之后,他们双身却又是什么话都没说,甚至连眼神的碰撞都没有,就又在同一时间垂落眼睑,合力探出心神去感悟那一道气息。 至于这一道气息上曾经承载着的那些信息,却压根就没有如何花费他们的心力,便已经查阅过了。 不同于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很快接受现实,开始专心感悟世界气息的净涪,左天行查阅过那些信息之后,却就直接出了定境。 他出了定境之后什么也没做,甚至连动弹都没有动弹,就只睁着一双眼睛,空茫地看着前方。 哪怕一直都有所猜测,但等他真正从天道意志那里得到确认的时候,左天行还是止不住发愁。 尤其是,景浩界的情况甚至比他预想中的最坏猜测还要糟的时候。 天道受损,法则崩散溃灭,遭遇天魔气窥视侵蚀,世界本源贫瘠,人心崩乱,无边暗土世界郁积沉沉……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坏消息。 天道受损,法则的崩散溃灭,短时间确实看不出什么问题。但时间一长,问题就大了。 世界是法则的显化,法则的完整、完善和完备程度,显化到世界里,就是世界的稳定程度。而天道…… 天道更是法则的集合体。 天道受损,法则崩散溃灭,显化于世界中,那就是世界残破。 须知,无论大千世界、中千世界还是小千世界,每一个世界都是身处混沌海之中的。世界如同漂浮在大海中的岛屿,而混沌海中也有虚空风暴、混沌流。对于世界而言,这些却又都是可大可小的危险。 不过世界在混沌海中漂浮,也不是没有保护自身的手段。那就是天地胎膜。 天地胎膜作为世界护持自身的手段,威能非同一般。它能隔绝混沌,也能将混沌气流转化成天地气,沉积成天地本源,为世界所用,同时,它还能阻拦世界外客。 因世界的不同,护持着世界的天地胎膜也各有不同。其中最明显的,就是天地胎膜的强弱差别。 一般而言,中千世界的天地胎膜就要比大千世界的天地胎膜弱,同时,也要比小千世界的天地胎膜强。而哪怕是同一等级的世界,相对繁荣昌盛的世界的天地胎膜又要比相对衰败苍老的世界的天地胎膜强。 也所以,天道受损,法则崩散溃灭,世界残破,当先受到影响的,就是天地胎膜。 景浩界世界残破,天地胎膜也随之渐渐衰弱。虽则景浩界世界天地胎膜之外还有一个天剑宗祖师立下剑阵护持世界,但剑阵虽然也能护持世界,阻拦界外来客,却到底是比不得天地胎膜,也完全没有办法替代天地胎膜。 天地胎膜渐衰,世界残破,首当其冲的,不是哪个人,也不是哪个宗门,而会是灵气。 是的,就是灵气。 灵气,可以说是修士一生的真正根本所在。 修士修行,吞吐的就是灵气。修士使用的一众灵材灵粹,需要的也是灵气蕴养。便连修士体内的灵根,也必得灵气滋养。 若灵气衰歇,修士道途必然受阻,要稳定、维持当前境界都会是一件难事,又何谈再去攀登上境? 情况已经是可以预想的艰难,但这却还只是其一。 第二茬也同样的要命。 左天行想到了这里,忍不住就扯着唇角苦笑。 天魔气侵蚀窥视天道。 若单只窥视的话,真算不得什么。但真正的问题在于,它还在侵蚀天道。 天魔气侵蚀天道,是实打实的更易天道本质,直接从源头上更易世界本源。 天道纵然受损,也还是天道,本质非同寻常。且那位天魔童子的手段不知为何偏向和缓,所以一时半会儿的,天道也还能撑得住。可天道撑得住,世界撑得住,繁衍在世界里的众生却受不住。 天魔气侵蚀天道,天道那边暂且看不出如何,但人间众生却已经显露出了混乱的先兆。 左天行实在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人心崩乱,世风败坏啊…… 到最后遭罪的,还会是无辜众生。 至于本源贫瘠,那也没好到哪里去。 世界本源贫瘠,就跟土地肥力贫瘠一样的,必定不会有多少合用的资源残留。为了这些资源,不论是各宗门之间,还是各国各地之间,也必定会是纷争四起。 所有的消息里头,约莫也就只有最后一条还能算是好消息了。 无边暗土世界虽然郁积沉沉,但净涪那边已经在开始想办法料理了。一旦小轮回建成,不论是残留在无边暗土世界里的残魂到底选择如何,也还是能够疏散去大半。 至于净涪能不能真的将小轮回建成,左天行是从不怀疑的。 净涪他就是有那样能令人信服的本事和手段。 左天行面色终于有些几分缓和。 但即便是如此,他眉眼也只舒展了片刻,便又重新拧了起来。 景浩界世界境况如此,他该如何做呢? 左天行自己在心里扒拉了好半响,勉强算是整理出了一些对应手段来。但面对着他自己整理出来的这些手段,左天行却并不如何满意。 他对着自己整理出来的大体应对手段看了又看,最后却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罢了,待我跟净涪商量过再说吧。”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且若是作为盟友的话,左天行很相信净涪的手段和筹谋。“不过……”左天行也是很想不明白,“那位天魔童子到底是为的什么要这样死盯着他们景浩界不放呢?” 不单单是上一世的皇甫成,那位天魔童子的目光,是直接看的一整个世界。 他到底是想要什么呢? 左天行很想不明白,他翻遍了所有天道意志应他所求传递给他的信息,却怎么都找不到半点线索。 “居然还连天道意志都不清楚?” 到底是什么呢? 左天行原本就因为景浩界当前糟糕的状态而隐隐发痛发胀的脑袋更昏眩了,他甚至忍不住抬手按上了自己的太阳穴。 或许,净涪那边会有线索? 左天行想得有点理所当然,却全不知道方才净涪也是那样想的。他也打算在双方碰面之后问一问左天行。 毕竟净涪可真是太清楚了,比起他来,天道意志就是更眷顾左天行。 哪怕他比左天行和天魔童子之间的怨愤更多更重。 不过就当前而言,左天行还不知道净涪那边的想法,他自己想定之后,也就很心安理得地将他自己整理出来的那一堆放到一侧,闭目平定心神。 好不容易平定心中汹涌的情绪之后,左天行便也和净涪一般,开始潜心感悟那一道世界气息。 说到底,他、净涪,甚至包括景浩界天道,都还是太弱了。 若他们足够强,有着足够的实力防范和应对那天魔童子,现在又哪里还需要为他们的境况烦心? 左天行当然知道他们和那位天魔童子之间的修为差距之大,根本不是一朝一夕的修持就能拉平的,甚至就是他们拼尽一切,也未必能撼动天魔童子的筹谋。 但即便如此,修为的提升还是被左天行放到了重中之重的位置。 在左天行和净涪各自闭关的那些时间里,左天行那一场祭天的影响也在天剑宗里不停发酵,且经由天剑宗里的一众大修士们之手,传扬至道门其他各宗去,甚至还扩散到佛门那边去。 且不说佛门天静寺那边作何反应,妙音寺清源大和尚得信,还集齐了妙音寺里的一众实权大和尚齐聚方丈云房。 等到各位师兄弟各自落座,清源大和尚也不卖关子,直接将天剑宗掌门的传信传了下去。 “都看看吧。” 妙音寺里的一众实权大和尚原本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平白无故的,如何就又将一众师兄弟齐聚在一起了。 他们可正为着先前净涪的那一封信忙活着呢。 接了信的大和尚先看了一眼信纸上的材质和印记,心中有了底,才展开信纸定神阅看。 越看,那大和尚脸色就越沉重,但到得最后,大和尚的脸色反倒平静了下来。 不过不是往常无事的那种平静安闲,而是天将塌地将崩但无可阻拦的平静无奈。 大和尚看完信,便将信纸往下一位师弟递。 清源方丈坐在上首,看着那一封来自天剑宗掌门的书信在自家师兄弟手中传过一圈。 “这下可真的是……” 一众大和尚中,有人低声叹道,面色悲悯无奈。 方丈云房里的一众大和尚虽面色沉重,但渐渐的,也有决然和洒脱将那沉重和哀叹取代了去。 清源方丈在上首看得清楚,不由得点头笑了一下,纵先前他脸上表情凝固如坚冰,此刻也是春暖花开,冰融水流,透着一种坚韧不拔的生机。 “若劫难必至,避无可避,那我等也就只能迎难而上,披荆斩棘了。不知诸位师兄弟,可能随我一道?” 他扫视着下方的一众大和尚们,目光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 但下首的一众大和尚们却都能感觉到清源方丈的决心。 他们迎上清源方丈的目光,也笑了起来,或是长叹,或是颌首。 “我等师兄弟,自然是该一道的,方丈师兄欲要迎难而上,身边又如何能没有我们师兄弟?” “就是就是,我们这些人如今也都是为人师长了的,出了状况,怎么能躲开去?” 一众师兄弟齐声应过之后,又有一位大和尚笑着摇头大叹。 “原还以为我们这些老的已经老了,只能看着净涪、净音等小辈冒头,哈哈,可真是没想到,临到临了,也还有我们指点教导他们这些小辈的时候……” “就是就是……” “所以说嘛,我们这些师长还是他们师长,他们那些小毛孩嘛,啧啧啧……” 一众师兄弟的畅快热闹中,唯有清本大和尚笑着笑着,忽然收了脸上笑容,转头看着清显大和尚,低声问他道:“净涪那小子,先前不是还在妙安寺那边搜寻《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吗?什么时候去的天剑宗的?” 别误会,清本大和尚可真没有怀疑净涪和左天行联手戏弄他们的意思,他是真的不明白。 明明先前还在妙安寺地界那边的净涪,竟然在一夜之间就去了天剑宗那边,还在人家左天行的祭坛侧旁观礼,这到底都是什么情况呢啊? 清显大和尚也知道清本大和尚真正要问的话。 他是想问,什么时候净涪和天剑宗的那左天行有了这般交情了? 居然能让天剑宗的左天行在祭天之前还邀请他过去观礼,要知道,左天行祭天的时间和那殊异天相间隔的时间也只得一夜而已。一夜时间,要准备忙活祭天的种种事情,左天行想是已经忙得不行了的,居然还能记挂着送信去请身在妙安寺地界的净涪? 说是他们交情浅薄也得有人信啊。 清本大和尚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在场的一众大和尚都是何等人物,又如何会真错过他的话呢? 一时间,整一个方丈云房里的大和尚们都转了目光过来望定清显大和尚。 清显大和尚也被自家师兄弟们的眼光逼得小小地往后仰了仰身体。当然,不甚明显就是了。 清显大和尚略定了定神,才迎着一众大和尚的目光道:“我也不如何清楚,但我记得,天剑宗的那左天行仿佛年幼的时候随他师尊陈朝真人到寺里摆放过清笃师兄?” 说是仿佛,其实就是肯定。 被清显大和尚这么一提醒,方丈云房里的这些大和尚们也忆起了当年的那么一件事的。但他们不是藏经阁的大和尚,又因尊重自家师兄弟只是听过就罢,并不如何仔细探查过,如今得了清显大和尚这么一句话,当即就有人闲问起来了。 “难不成,清笃师兄让他们引见过?” 另有大和尚想了想,笑着自答道:“是了,当年藏经阁里有净音、净涪这两个绝佳弟子,又恰逢陈朝真人带了他的弟子过来,清笃师兄自然也是要将人拉出来看一看的。” “这也就难怪了……” “有了幼年这么一段交情,日后哪怕再多争端,也始终还会保留着几分情面,更何况,净涪和左天行两个也真不是容不下人的性格……” 清显大和尚只开了个头,后头的话头就都被各位师兄弟抢过去了。 他抽了抽脸皮,丝毫没想过要将话题再抢回来,所以就笑呵呵地坐在那里,听着一众师兄弟热热闹闹地说笑。 妙音寺里的方丈云房一派热闹之时,天静寺的主持云房里却是针落可闻。 清见大和尚端坐上首,闭着眼睛沉默,由着那一封从天剑宗来的书信在各人手中传递,也放任着他们各自心底思量。 待书信最后被递回到他手边的之后,清见大和尚才睁开眼睛。 他看着下方各有心思的大和尚们,淡淡地将手上书信往下一递,与他对面的那位大和尚道:“将书信复印一份,给恒真僧人送去。” 第535章 无题 被清见大和尚点名了的那位大和尚原本也正在心底里细细思量着书信里的内容,冷不丁听得清见大和尚这吩咐,心下一顿,不由得抬眼望向了清见大和尚。 清见大和尚眸光淡淡往下一扫。 纵是大和尚心头快速转着各种权衡,被清见大和尚这目光一压,也自然而然地抬起手来,双手接下那一封不久前才从他手上传过去的书信。 在一室天静寺实权大和尚目光注视下,这位大和尚手里结印,在书信上烙下一个印记,便松开手来,任由这一封书信化作流光,寻着恒真僧人的位置而去。 清见大和尚见着那封书信远去,也不多说什么,垂了眼睑闭目静坐。 下首一众大和尚见他这副模样,便知他的态度,或干脆学着清见大和尚的动作,双眼一合,默然静坐,或是目光各有碰撞,交换着各种你我心知的信息。 无论这些大和尚们都是个什么状况,清见大和尚一概不管。他甚至似乎连恒真僧人那边的反应都不在意了,只闭着眼安静地坐在位置上。 恒真僧人也很快收到了那封自天静寺中转传过来的天剑宗书信。 受到书信的第一时间,恒真僧人就知道这来信约莫为的是前日里的那场殊异天象。但当他看见书信封面上的第一眼的时候,他就知道不对了。 这不是他所熟知的天静寺中一众大和尚的字迹。 待他看过第二眼,见得那书信封面上透着剑修锋芒的字迹和印记,恒真僧人顿了顿,到底还是将里头的信纸从已经打开的封面拉了出来。 他很快就将书信里的内容看了一遍。 恒真僧人侧旁的几个僧人面面相觑,但到底没敢开口,只在一旁静等。 等待着恒真僧人的决定。 或是按原计划收拾东西继续上路,或是改变计划,决定再在这里停留上一段时间。 恒真僧人瞥了一眼这些僧人,却是抬抬手,道:“都下去吧,今日先不上路了,再在这里停留上一段时间。” 一众僧人听得恒真僧人这话,静默一瞬,又有一位僧人斗胆问道:“敢问师父,我们约莫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恒真僧人看了他一眼,见是专门负责他们一行人后勤储备的那位弟子,才稍稍缓和的表情,答道:“暂且先在这里停留上一段时间,待我想明白了,再行上路。” 下面的僧人不敢再问,听了这话,连忙点头应了。 恒真僧人又再看得他们一眼。 一众僧人齐齐俯身一拜,悄然无声退出屋舍。 恒真僧人还皱着眉头,盯着手上的那封书信沉思。 所以,面对景浩界世界即将来临的劫难,他到底是该迎难而上地进,还是该快刀斩乱麻完成自己早先的计划后不脱泥不带水功成身退地退? 进,饶是他,甚至再算上本尊,面对景浩界世界即将来临的劫难也都觉得棘手,更别说后头盯着景浩界世界和天道的还有一位高居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 退,在当前的环境下,为解决景浩界世界的问题,为应对那位天魔童子的手段,天静寺、妙音寺、妙潭寺等等各寺势必会收拢各家势力,开始真正意义上的精诚合作。 倘若景浩界佛门局势真将演变成如此局面,他再想要完成自己的计划,那就可以使用一些更冒进一点的手段,而不用像现下一样,各种束手束脚。 而等到他完成了自己的计划,将佛门修持、超脱的方法推至整个凡俗世界,为凡俗世界众生所接纳、承认,那他就能补足自己根基上的不足,顺利且顺当地回归极乐世界。 进或退,似乎当场就能定下选择,当不知为何,恒真僧人却犹豫了。 真的要袖手,将景浩界这个世界让给天魔童子? 恒真僧人接到书信,开始梳理利弊的时候,远在极乐世界里的慧真罗汉也同样得到了信息。 他高坐殿中,俯身注视着那个残破又陌生的小世界。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当年他离开之前的那个世界了,但远远地这般看着,却还是觉得它美。 美到能让人心醉神迷。 似乎是察觉到了那久久不去的目光,护持在世界胎膜之外的天剑宗祖师忽然睁开眼睛,寻着那道目光来源的方向看了过去。 见得是极乐世界了的慧真,天剑宗祖师连示意的点头都没有,直接就漠然地转开了目光。 浑似没有看见这么一个人似的。 事实上,天剑宗祖师还真不如何看得起这位真正意义上的佛门祖师。 哪怕他已经登临了佛门的极乐净土,成为净土里的一尊罗汉,他也不如何看得起他。 不是因为慧真以佛门为国教,建天静寺,将一整个佛门势力随着他国朝实力的增长推至世界,更将天剑宗连同道门、魔门一道,压到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不是为的这个。 作为天剑宗祖师,曾经披荆斩棘开拓天剑宗乃至道门威名,真正意义上镇压一代的人物,哪怕天剑宗甚至是道门因后人无能而衰落,他也不会迁怒于那趁机崛起成长的对手。 但慧真…… 他私下删改佛门教义,将一整个佛门教义局限起来,就为了达成他自己的私欲。这样的人如何能让天剑宗祖师放在眼里? 更何况天魔童子在景浩界中肆意妄为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慧真身在极乐世界,景浩界中又有万千弟子,却愣就是什么动作都没有,后来好不容易出手了,却又是只为了他自己。 如此胆小、窝囊又自私的人,天剑宗祖师是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慧真罗汉也是明白天剑宗祖师对他的态度,他也不如何生气,自己转了目光去,还看着那漂浮在混沌海里的景浩界。 所以,是该进,还是退呢? 慧真罗汉沉默得许久,下方景浩界里的恒真僧人也是一样的沉默。 慧真罗汉看着景浩界许久后收回目光,却又是另转了眼睛去看同在各地佛国的一应景浩界出身的罗汉、金刚、珈蓝。 景浩界中佛门昌盛无数年月,虽只得真正身具灵根的人才能顺着他划下的道路修持,登临佛国,超脱轮回,但真算起来,人也还是挺多的。 人虽多,慧真却也一个个地看了过去。 他的动作没有如何遮掩,所以不论那些人都是什么修为,都在忙活什么,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他的动作,猜到他的身份,但他们的反应却各异。 有的人会停下手中动作,应和地抬眼与他对视,然后双手一合,微微垂头低唱一声佛号。 不论这只是单纯的客气,还是他们这些人还真将他当祖师,每到这个时候,慧真也会遥遥合掌还礼。 有的人只是转过眼来,平平淡淡地和他的目光碰撞一下,便就直接错开眼去。 慧真也不强求,眯了眼睛再看得一眼,就会移开目光去。 有的人是连头都不抬,只将他当空气。 慧真看过,也一样移开目光去。 还有的人头不抬,手上动作继续,却会冷哼一声,然后又会有一道佛光升起,化作屏障拦下他的目光。 慧真也还是看过,最后同样移开目光。 一一看过这些同样出身景浩界世界的佛门子弟之后,慧真罗汉凝神,注视着景浩界世界里生活的众生。 定定看得许久之后,他极其难得地叹了一口气,合掌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这一声佛唱声落下,慧真罗汉再撩起眼皮的时候,却是招来殿外的随侍比丘,给了他一堆帖子,吩咐他道:“去吧,将这些帖子送出去。” 随侍比丘低头匆匆扫过面前帖子上的名号,心中一顿。 这些…… 可都是出身景浩界的诸位罗汉、金刚和珈蓝啊。 罗汉遍请他们,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随侍比丘在自家脑海里绞尽脑汁地想了又想,还是没想起来佛国最近都有些什么必须要齐聚各位景浩界出身大德的事情发生。 随侍比丘没想明白,但动作却不慢,没用半天的工夫,他就将慧真罗汉给他的那一堆请帖全送出去了。 也是送去了请帖,随侍比丘才知道,原来慧真罗汉的帖子可不单单只有那些与他来往甚密的大德,还包括了那些向来与他不如何来往、态度也不如何恭谨的罗汉、金刚。 只是奇怪的是,哪怕是那些不如何跟自家罗汉对付的大德们收了请帖,看过请帖里的内容,竟也没有将他赶出去,而是沉默得半响后,都与他点头,说是会参加集会。 随侍比丘摸不清头脑的同时,心里头也生出了一种笃定。 果然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啊。 随侍比丘给慧真罗汉复命的时候,特意更留神去仔细打量上首慧真罗汉的表情。 慧真罗汉没注意到自家随侍比丘的小动作,他沉默地听着比丘与他复述他在那些罗汉、金刚、珈蓝面前的待遇。 到得最后,他无声静默片刻,才吩咐随侍比丘道:“嗯,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记得将偏殿收拾好。” 随侍比丘领命,悄然退了出去。 边退,这比丘边还在心底提醒自己。 既是将有大事发生,他也不能再懈怠了。 回头收拾了偏殿之后,定要再将自家藏经楼里的藏经全都抄上百遍! 连随侍比丘都察觉到了慧真的态度,作为与他一体的恒真僧人,哪怕间隔了老远的一段距离,也还是清楚地领会到了本尊的决断。 所以在慧真罗汉将一堆请帖放到随侍比丘面前,吩咐他去送达的时候,恒真僧人也起身来到了条案前。 他将手上的书信放到了条案上,另取了笔墨纸砚摆放妥当,便就着自己亲手取来的清水开始磨墨。 随着砚台里的墨汁一点点地析出,恒真僧人心里的腹稿也都已经打好了。 待到砚台里的墨汁准备得差不多了,他便就提了笔杆,将笔尖落在了砚台上,看着它饱浸墨汁。 随后,他手腕往上一拉,再往下一放,又再将笔杆往旁边一拉。 手腕挪移提拉中,一个个文字已经在雪白的纸张上成形。 “……天道受损,需养;法则崩散溃灭,外人无策,该天道自持,自修;天魔气窥视侵蚀,需拔除,需抗衡,需护持,亦该天道出手;世界本源贫瘠,需补;人心崩乱,需扶;暗土世界郁积沉沉,需消;……” “故,天道受损、法则崩散溃灭、天魔气窥视侵蚀乃至世界本源贫瘠,只需补足世界本源即可,其策一也。” “人心崩乱,需扶。各宗各派,或可遣派弟子扶持人道。宗派所扶持之王朝,也该一一清查,调整。如此,或自上而下,或自下而上,以人道王庭、人心、人法匡扶人道。……” “暗土世界郁积沉沉,”原本流畅的笔尖忽然顿了一顿,才又有了动静,“暗土世界已有主人。暗土世界问题,当自有暗土世界之主出手料理。” 信至末尾,恒真僧人的笔尖又是一顿,待到他再提笔,落款之处,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笔画清晰可见。 而比这笔画更清晰的,却是那一丝超脱于此世的气息。 慧真。 是的,这封信的末端落款,恒真僧人用的不是他自己的名号,而是慧真。 也只有慧真的名号,才有足够的重量让天剑宗、道门甚至是魔门重视这封信。 不然,一封出自一介凡俗无名小僧的信件,他们哪怕看了,也不可能会多在意,更不可能依照他在信里提出的提议行事。 真要那样的话,他写了这信也是无用。 且更重要的是,虽则佛门一众清字辈大和尚对他的身份都心知肚明,但作为天静寺主持的清见,却还是一直强撑着不肯正式承认他的身份。 没有清见的承认,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他也还只是恒真僧人。 写完信后,恒真僧人将信纸折叠着封入了信封。然后,他从袖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又从这小盒子里取出一块印章,沾着盒子里配备的印泥印了下去。 天静寺慧真。 五个笔画不算简薄的文字落在了信纸上,就让他手上这封不过是普通纸张普通笔墨的书信泛起了一丝浅浅的金色佛光。 随着那一丝金色佛光慢慢地扩散至一整封信,那封信竟就化作了一道金色佛光飘在了恒真僧人面前。 恒真僧人看着这一道金色佛光,面色不变,淡淡开口道:“去吧,去找天静寺清见。” 得了恒真僧人这一句话,那道金色佛光真就化作一道流光,去往了天静寺。 恒真僧人看着那道流光消失在他眼前,又沉默得许久之后,他才低头,慢慢地将手上的印章、印泥等物什规整回那一个小盒子里。 待到他确认连一点印泥都没有散落在外之后,他才小心地阖上盒子,将这个盒子放回贴身的袖袋里。 得了恒真僧人印章加持,那一封书信很快就突破了所有的阻拦,轻松且自然地出现在了天静寺的主持云房,停在了清见大和尚面前。 饶是清见这样修为的大和尚,也是直到那道金色佛光确认了他的身份,散去了周身的金色佛光露出内里的信封,才察觉到它的存在。 这也就是一封无甚杀伤力的书信而已,若是旁的什么杀人利器或是杀人手段,或许真能悄无声息地将人彻底灭杀。 可见那一枚印章的神威。 但清见大和尚毕竟是清见大和尚,他只是稍稍地愣了一下,便就定了心神,径直伸出手去,接住了那一封落向他的书信。 看见那书信表面未干印泥上的痕迹,清见大和尚心里也是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看来,恒真或者说慧真,是真的确定要出手了。 确定了恒真僧人的态度,清见大和尚就不急了。他不疾不徐地拆开信封,将信封里头的那几张信纸拖出,一字一字认真仔细看过去。 清见大和尚看信时的表情其实和平常时候的表情没有太大的不同,但坐在他下首的一众大和尚们却硬生生从他那不如何明显的脸色中看出了恒真僧人在书信里表达出来的态度。 不论是哪一位大和尚,也不论他们先前对那位恒真僧人的态度如何,这个时候,所有的大和尚们都在心里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样,在这世界危难当前的时候,能集聚一分力就是一分力,更何况是这位祖师。 不说这位祖师自身的眼界、实力和手段,也不说这位祖师背后代表着的佛国那边厢的那些祖师的态度,单只说他们自己。 这位祖师既然表了态,那他们这些清字辈的师兄弟们就能暂且放下各自心头的那点隔阂,真正的通力合作。 是真正的通力合作,不是心思各异的你拉我拽。 清见大和尚看完信,目光在书信最末的那个落款上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转手将信纸递了下去。 “祖师的书信,你们都看看吧。” 接到上首清见大和尚传下来的书信的那位大和尚才刚拿定那些信纸,就听得清见大和尚这话,手差点儿就将信纸给抖散了去。 他一时顾不上看书信上的内容,和其他清字辈大和尚一道抬眼,愣愣看着清见大和尚。 他要没听错的话,清见师兄他说这是祖师的书信? 清见大和尚扫了下方一众愣愣的大和尚一眼,面色不改,似乎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惊人的话。 他没说错啊,那书信落款提的不就是慧真名号吗? 既然在落款处落的是慧真的名号,那这封书信自然就是出自慧真的手了。他说是这“祖师的书信”有什么错?看着理直气壮的清见大和尚,下首一众大和尚们眨了眨眼睛,各自垂落眼睑去。 虽这一众大和尚看着静默规矩,但清见大和尚却是知道,这些人这会儿可都在下面眉来眼去的呢。 清见大和尚没理会他们,自顾自垂落眼睑,静坐去了。 除了正在看信的那位大和尚之外,其他的那些个大和尚们都三三两两地用眼神暗自交流得格外欢快。 看他们的模样,若不是顶头上还坐了一个当事人清见,他们怕不是就要在这个主持云房里直接低头接耳了。 第一位大和尚看完信,目光在那书信最后的落款停了停,终于明白自家这位向来揣着明白装糊涂,任由寺里各色流言疯传,就是不愿意正面承认恒真僧人真正身份的主持师兄为何会在方才说出“祖师的书信”这样的话了。 大和尚将书信递给了身侧的师弟。 他方才说的那话,可以说是承认了恒真僧人的身份,但要再度含糊过去,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那“祖师的书信”,重点既可以是这一封落款“慧真”的书信,也可以是写了这一封书信背后的人。 大和尚看着身侧的师弟将书信接过去,回过头来却又是看了一眼上首的清见。 作为多年师兄弟,哪怕他不像清恒那样跟清见亲近,但也算是了解这位主持师兄。 这一封书信诚恳、细致、态度明确,确实打动了清见师兄,所以哪怕清见师兄依旧忌惮着那位恒真僧人,为了这一封书信,也愿意明正他的身份。 他现下的含糊,也只是为了日后可能的反转留下余地。 第536章 无题 大和尚不知自己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最后只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便也学着清见大和尚的模样,垂着眼睑静坐。 书信依次传过一位位大和尚的手。 每一位看过这封书信内容和落款的大和尚也都恍然大悟,他们看得上方的清见大和尚一眼后,就将手上的书信往下传。 他们的这位主持师兄啊,唉…… 清见大和尚老神在在地安坐蒲团上,颇为习惯地接受那些大和尚将书信传下的那一刻同时投向他的目光。 一直到这一封书信再度回到他手上的时候,清见大和尚才边收拾信纸,边问道:“对于这封书信上的解决办法,各位师兄弟还有什么意见吗?” 下方一众大和尚俱各摇头。 恒真僧人在这封书信上将景浩界目前乃至将来所有可能遇到的情况都给出了详细的解决办法,他自身的立场也很明白,他们没有什么意见。可是…… 一众大和尚对视得几眼,目光几度交锋后,终于从中推出一位大和尚来。 这大和尚也为担起重任的自己掬了一把老泪,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稳住了。 他面上带上几分忧色,说话的语气也都带着愁。 “主持师兄,祖师书信中说的,暗土世界已有主人。那么,暗土世界之主对这事的态度又会是……” 听着这位师弟的话,这主持云房里一众的大和尚们或暗自点头,或肃容静坐。但不论他们都是个什么表情,心里也都是赞同自家这位师弟的说法的。 暗土世界的主人啊,谁知道会是哪一方的人呢?谁又知道他的来历和心思呢? 若这暗土世界之主是佛门、道门甚至是隐在世界各地的散修也都无妨,怕就怕的是,他会是魔门或是混沌之地里的散修。后者委实不是一般二般的难搞。 清见大和尚听得这位大和尚的话,倒是比任何人所想的都要平静。 他甚至笑了一下。 “他倒是无妨。”清见大和尚见得众位大和尚一脸疑惑不信的表情,便就多说了几句,“前些日子,暗土世界那边颇有变动,且还触动天道降下功德。” “既能得天道降下功德,想来暗土世界之主做的事不是于世界有所补益就是于众生有大功,我等何必为他忧心?” 清见大和尚修的是《千手千眼观世音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成就的是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法身。他所说的话,天静寺的这些实权大和尚们也都是信的。 他们点了点头,便也都舒了一口气。 “既然是这样,那这位暗土世界之主倒是不用过多忌惮。” 但很快的,另又有一位大和尚想到了什么。 他抬眼在一众师兄弟里转了一圈,最后还落定在了清见大和尚身上。 若是他们师兄弟中有知道问题答案的,那人必是清见师兄。 清见大和尚此时心情实在好,察觉到那位师弟看向他,回过头来望定他,先开口问道:“清从师弟,你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清见大和尚这一开口,立时就将这主持云房里的所有大和尚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清从大和尚倒是不惧,他迎着清见大和尚目光,直接就问了:“主持师兄,既然暗土世界已有主人,那九重云霄世界呢?可也有主了?” 清从大和尚没想过询问清见大和尚那暗土世界之主的身份和来历,实在是因为他问了也必是白问。 暗土世界之主据暗土世界之利,得暗土世界本源护佑,若他有心遮掩,便是清见大和尚都探不到他的真身,既然如此,又何必再问。但若想要问一问那九重云霄世界是否一样有主,那就容易多了。 世界有主和无主的区别是很容易看得出来的。 清见大和尚听得,不由得抬了头往头上苍穹看了过去。 一眼看过之后,他收回目光,却是对着一众大和尚点了头,肯定地答道:“也已有主了。” 一众大和尚听得,齐齐一笑,合掌低头唱道:“南无阿弥陀佛。” 暗土世界和云霄世界俱各有主,还偏偏是在世界危难的这当口,真的很难说这不是世界的自救手段。否则,素来隐遁自由的暗土世界和云霄世界如何偏就在这时候有了主人? 世界和天道有自救的心思,还有一众修士合力,该是有希望能护持着世界与众生一道渡过这一场劫难才对。 南无阿弥陀佛。 清见大和尚也是笑着合掌,和着众位大和尚一道,唱了一声佛号。 待到众位大和尚都平静了下来,他便拿起了手边折叠整齐的信纸与各位大和尚扬了扬,吩咐道:“既然各位师兄弟对这封书信里的内容没有别的意见,那便烦劳各位师兄弟动手,将书信的内容摘取下来送往各方去吧。” 要将书信的内容送往各方诸位大和尚是没有异议的,但这各方,是单指他们佛门地界吗? 清见大和尚迎着他们的目光点了点头。 见得清见大和尚动作,一众大和尚面色都有些踌躇。 单只是他们佛门地界吗?道门呢?魔门呢? 既是世界遭劫,那他们该统合世界各方才对。单只他们佛门,似乎真不够啊。 清见大和尚看得到这些大和尚心中的犹疑,他也没遮掩,直接道:“道门那边,自有天剑宗负责联络,我们当前该注重的,还是我们佛门自身。” 佛门里的山头一样不少,也都需要统合。 “待到我们佛门意见一统之后,才好联同道门一道,与魔门询问。” 说是询问,其实也是威逼。 若魔门与他们同心也就罢了,但若是他们别有异心,那他们佛门和道门合力,怎么都能压得住他们。 攘外必先安内,哪怕镇压魔门必将削弱他们景浩界的整体实力,那也顾不得了。 一众大和尚俱各点头,也就顺势应了下来。 清见大和尚见得他们应了,面上笑了笑,却是转手取出了一小叠信纸来,拿定手印接连几番动作。 未几,清见大和尚手上就多出了两份和恒真僧人先前送到他手上来的那份书信一模一样的书信。 便连书信上的字迹和印记都是一般无二的。 清见大和尚看了看手上的这两封书信,满意地点了点头,便又起身,从云房侧旁摆放着的柜子里取出了天静寺主持专用的两个信封。 清见大和尚没往里多加一言片语,直接将信纸封入信封封好,最后加上天静寺主持印,便让这两封书信化作金光消失不见。 座下一众大和尚看着他动作,待到他忙活完了后,才问他道:“主持师兄,这两封信是给谁的啊?” 既然这些师兄弟都问了,清见大和尚也就很明白地答了:“一封给的是天剑宗掌门,另一封却给了净涪。” 净涪? 一众大和尚听得一愣,然后又都面面相觑,很有些不解。 许是因为今天清见大和尚格外大方,几乎有问必当,所以这会儿也还是有人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主持师兄,如何要特别将这封书信转去给净涪?” “是啊,主持师兄,净涪现下最需要的不是收集散落在外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再不然,他也该是安心修行才是,如何就将这样的书信转去给他?” 坐了一整个主持云房的大和尚里,除了这些有点不明白清见大和尚动作的大和尚外,也还是有些大和尚隐隐猜到了自家这位主持师兄的意图的。 净涪,净涪…… 想起那位前两三年才来天静寺里领受比丘戒的小比丘,这些大和尚都有些恍然。 若是这位小比丘,那确实是该看一看这封书信。 因净涪此时就在天剑宗里,所以这两封书信,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投入了天剑宗的护宗大阵,又几乎是在同时,出现在了天剑宗掌门和净涪身侧。 不过和待在静室里闭关的净涪不同,天剑宗掌门还在正殿中料理宗门要事,所以天剑宗掌门先拿到了那封来自天静寺主持清见大和尚的书信。而净涪,却是一直到他从静室中走出,见到那封被静室禁制拦下的书信,才伸手将它取了下来,打开细看。 净涪佛身摊开信纸后,第一眼注意到的并不是信纸的内容,而是信纸上的字迹。 清见大和尚和清恒大和尚是交情匪浅的师兄弟,作为度牒上记载着的清恒上师弟子的净涪,在清恒上师闭关静修的那段时间里,很受清见大和尚关照,所以他一眼就看出了区别。 净涪佛身先去看了落款。 见得落款上的“慧真”两字,饶是净涪佛身也不由得扬起了眉毛。 他这个选择,其实还真是让人既意外也不意外。 看过落款之后,净涪佛身才回了头去,开始真正的看信。 净涪佛身看信的时候,左天行也从外间回来了。 左天行出关其实比净涪佛身还早,但他出来之后就被掌门招了过去,简单问过一些闭关杂事之后,他就被塞了一封信。 那封信…… 左天行瞥了一眼净涪佛身手上拿着的信封和信纸,心里很确定。 该是和净涪手上拿着的这封信一模一样。 左天行找了个地方坐下,又拿出一堆物什来,边烹茶边等着净涪佛身看完信。 其实对于净涪佛身能够拿到这封信,左天行真不如何意外。 虽然这位确实推却了佛门佛子之位,但以他在佛门里特殊的地位,天静寺那边特意往他这里送来这么一封信不稀奇。净涪佛身也没有让左天行等多久,他看过一遍书信之后,便拿了书信在手,走到左天行对面落座。 左天行转手给他拿了一盏茶,单手放到他面前,直接问道:“魔门那边,你现在怎么看?” 先前他们两人曾经就景浩界的这些问题碰了一次面,简单的扒拉了一遍,但说得不如何清楚。所以现下左天行还要在净涪面前确认一遍,他是否还想按照原地计划将皇甫成拉到他们这边来。 说实话,左天行是猜得到净涪在恢复意识最初就对魔门有安排的。后来事态几番变易,想来他都跟着修改调整过。不过无论情况怎么样,那时左天行都没想过往里插一把手。 或许这世不一样了,但在净涪真正说放手之前,魔门基本还是净涪的地盘。 左天行是承认这个默认事实的。 就像净涪一直都默认道门是他的地界一样。 可现在情况是真的不一样了。 先前左天行可以对魔门不闻不问,但现在不行。 现在他需要了解一下魔门的态度、立场和动作,而在他开始窥探魔门那边情况的时候,他还需要先确定一下净涪的意向。 左天行问的问题,净涪佛身和本尊也都认真思考过。 他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盏边沿,另一只手却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条案。 左天行听得出他声音里的话,眉毛一动,诧异重复道:“留影?” 净涪佛身迎着左天行的目光,很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没错,是留影。 原本随着皇甫成叛入心魔宗,看着皇甫成在心魔宗那边的状况,净涪魔身对魔门预想中的安排是由皇甫成和沈定分掌魔门。 魔门的人,从来都没有什么安全感,所以不论权势、实力、资源,他们能抢到手的就都会抢到手上,牢牢握住不放。除非打痛或者彻底灭杀他们,否则想要在他们手上抢东西,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不论皇甫成曾经表面是什么样子的,他的本质和魔门的人真没什么两样。甚至,他比魔门的大部分人更加不安。 尤其是在他从天剑宗的赎罪谷走出来之后,那种不安就越甚。 而沈定…… 别忘了,沈妙晴是他嫡亲的妹妹,他最后仅剩的唯一血亲。 沈妙晴死在了皇甫成怀里,沈定就不可能和皇甫成化干戈为玉帛。 皇甫成和沈定两人,一人背靠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一人师承留影老祖且修行天魔宗无上圣典《天魔策》。双方各有依仗,且还间隔着一个沈妙晴,争斗起来已成必然。 争到后来,或许还会将势均力敌的局势拖成泥泞,形成你死我活的格局。 到得那个时候,一整个魔门,但凡搅入这个争斗漩涡里的,都不太可能得到一个好结果。 不论他们两人的结局到底是两败俱伤还是一死一生,那也都没有关系。他们这一场可以预见的争斗足以将大半个魔门拖垮。而剩余的那一小半,那曾经对天圣魔君忠心耿耿的一小半魔门子弟,在净涪魔身的推算下,则是会依附到陈烨座下,避开皇甫成和沈定的争锋,隐忍自保。 若一切事态都顺利,魔门泰半势力溃败凋零,而道门、佛身同时崛起壮大,能将魔门打压到龟缩一地。 如此,也算是让净涪小小地出上一口气。 这一切,都是净涪三身依当时景浩界可能出现的形势筹谋布置而成的局。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皇甫成原来仅仅只是一个抛出来吸引他们视线的棋子,再多的话,那也是一个让天魔童子定位侵蚀天道的媒介。 他并不真如净涪开始之时想的那么重要。 至少,他对天魔童子来说,只是一枚用得比较顺手的棋子。 天魔童子真正的目标,是景浩界天道;他真正的动作,在幕后。 情势既变,一切筹谋就当推倒重来。 事关魔门,净涪本尊和佛身不可能不顾忌到魔身的态度。但当前净涪魔身为小轮回闭关,分身乏术,净涪本尊和佛身也只能暂且将他放到一边,先由他们两人权衡筹谋。 而他们这一权衡,再在当前魔门里一扒拉,留影就显出来了。 当前景浩界劫难将至,魔门若肯出力,净涪也不会为了他自己的那一口气,还像他先前谋算预想的那样削弱打压魔门。 故而净涪若打算松手,他就该为魔门挑出一个真正适合统领魔门的大修士。 这样的人,皇甫成、沈定、陈烨,这三个净涪先前预想中的魔门关键人物,就统统都被划掉了。 皇甫成和天魔童子的关联太深,不适合。 沈定……他现下还在镇魔塔里,便是三四十年后从镇魔塔里出来,修为也还是太低。至于身份,他的身份跟别人比还是很能拿得出手的,但当对比的那人换成了留影,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至于陈烨,陈烨的情况比之沈定都不如,就更别说是跟留影比了。 算来算去,留影有身份、有实力、有地位、有威望,完全能够镇得住魔门的一干魑魅魍魉,是魔门统帅的不二人选。 但和留影的优势一样,他的问题也很明显。 此时左天行就说起来了:“留影……” “留影此时正在闭关突破合体境,他一旦突破完成,那就是踏入渡劫境。” 一入渡劫境,他就随时可能迎来天劫。这天劫留影若是渡不过,那没得说,身死是必然。且就算他成功渡过了天劫,那他就踏入了飞升境,随时可能脱离世界。 也就是说,突破完成出关后的留影,状态很不稳定。 这样状态不稳定的留影,确实是单用修为境界就能压服魔门的那一众大修,但他状态不稳定啊。 这些问题,净涪本尊和佛身也都想过。这会儿左天行点出来,净涪佛身并不觉得如何生气,他只是又抬手,还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案桌。 ‘留影若是配合,他有的是办法压制自己的修为。’ 留影倘若放开来动手,那他的状态真是稳定不到哪里去。但若是他舍得将自己的修为压制一下,情况就不一样了。 至于留影压制了自身修为之后还能不能镇压得了魔门的那些大修们,净涪相信他能做得到。 到底前世师徒一场,净涪还是相当清楚留影的实力的。 左天行看着对面脸色笃定的年轻比丘,心里倒是信他的。 “那行吧,就留影。”左天行点头,“不过关于和留影接洽这样的事,你和我都不好出手……” “这样吧,我与掌门师伯提一提,让他来。” 天剑宗掌门和留影老祖是同一辈的人物,他们虽然分立两道,来往也不多,但作为同一个等级的人物,他们想要联络的话,有的是旁人想不到的手段。 让天剑宗掌门接手这件事,净涪佛身没有异议,所以他很干脆直接地点了头。 确定下了魔门未来的掌舵人,魔门那边的事情就好办了。 当然,左天行和净涪都清楚,魔门那边的事情到底会是如何,还得看他们自己的态度。 简单地商量过一遍之后,左天行看着净涪,问道:“那皇甫成,你说是要将他拉拢过来?”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左天行沉默了一瞬。 净涪既然已经有了这个念头,左天行也相信他能将接下来的一切都筹谋妥当,直至达成他的目的。所以他没想去问净涪打算怎么做,他真正为之为难的事情却是另一方面。 净涪佛身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水,没看他。 但他其实已经猜到了左天行心里的踌躇。 “如果……”左天行顿了一顿,声音有些干涩,所以他又舔了舔唇,“如果皇甫成真的过来了,他……会有个什么样的……结局?” 第537章 秘境韶旬 净涪佛身从氤氲的茶雾后撩起眼皮看了左天行一眼,表情颇有些无奈。 他依旧没有任何表示,但单只是这一眼,已经让左天行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知怎么的,左天行一时间竟有点丧气。 是了,不论皇甫成是否愿意投向他们,与他之后的境况又有何益呢?天魔童子放弃他,景浩界无有他一尺容身之地,他的选择如何,又有谁在乎了? 左天行怔愣地坐在原地,看着面前杯盏里清澈的茶汤,许久无言。 净涪佛身又轻轻呷了一口茶水后,才转眼定定地打量着左天行。 左天行察觉到净涪的目光在他身上徘徊,终于转了心神回来,迎上净涪的目光。 初初对上净涪目光的那顷刻间,左天行自己都觉得自己方才是魔怔了,忍不住在心底摇头。 净涪佛身其实就是在好奇。 左天行对皇甫成的关注似乎有点过了。 到底是为什么呢? 因为皇甫成身上那一份与他有着亲缘关系的血脉?还是因为皇甫成曾是与他拜在同一个师尊座下又叛门而出的师弟?更或是因为他现在乃至未来那完全可以想见的艰难境况? 因为好奇,净涪佛身打量着左天行的目光渐渐地更奇怪了。 左天行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轻咳了两声打断净涪思路,“你可别胡乱猜想些什么啊……” 净涪佛身的目光一定,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左天行才刚松了一口气,就又发现净涪的目光以更隐蔽的方式重新投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那目光里带出的探究真让左天行很无奈。 他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道:“你既然说可以将他拉拢过来,那么,你是想好了该怎么说服他了么?” 净涪佛身又看了他一眼,便顺了他的心意转开目光,以点头应答他的问题。 见净涪没有再拿那种奇怪的目光看他,左天行才真正地松了那一口气,他顺势继续问道:“那你想什么时候去找他?” 皇甫成现下可还在魔子秘境里呢,净涪作为佛门子弟,怎么找上门去?但若是要等皇甫成从魔子秘境里出来,那就得等到十年后。 十年后…… 虽然时间不会算太晚,但平白浪费十年的时间,是不是太过儿戏? 左天行细细打量着净涪,猜测着他的谋算。 别的不说,有一点左天行还是能够确定的。他万分肯定和确定,在净涪心中的那盘棋局里,皇甫成必然是一枚相当重要的棋子。 若不然,净涪就绝对不会开口说要将皇甫成拉拢过来。 要知道,现在的这个皇甫成,肉身是净涪他曾经拥有但后来被抢走了的肉身,内里的真灵又是净涪杀身仇人天魔童子的分神,别说皇甫成这些年来的作为根本不入净涪的眼,就算可以,甚至哪怕皇甫成还能得他另眼相看,他在净涪这里的地位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因为单单只是他的存在,就已经恶心到了净涪。净涪佛身敲了一下案桌,‘近日。’ “近日?”左天行皱了皱眉头。 这可真是既意外又不怎么让人意外的答案。 不过他很快就又舒展了眉眼,点头应道:“可以。” 左天行没继续探究净涪行动的细节,他转手端起面前的茶盏,向着净涪一扬,点头笑道:“愿你我一切动作顺利。” 净涪佛身听得,也伸手端起了自己面前的茶盏,对他扬了扬,点了点头。 净涪佛身喝完这一盏茶盏后,便直接起身,合掌向他点了点头。 左天行敛容,站起身来回了净涪佛身一礼,目送他转身离开。 左天行没有去送净涪佛身,他自己重新回了库房,拣了几件物件放到储物戒指里,又跟座下管事叮嘱几句,便也跟着出了天剑宗。 左天行出得天剑宗,不做任何停留,御起剑光就往混沌之地最中央的无边竹海而去。 他这一趟,去找的是无边竹海里的异竹。 左天行曾经和无边竹海里的异竹们打过交道,关系很不错,由他出手联络异竹一脉,总比别人来得容易一点。 左天行几乎一动,那边已经走远了的净涪佛身便察觉到了他的动静。 净涪佛身回头看了左天行的那道剑光一眼,边回身继续往妙安寺地界赶,边与识海世界中的净涪本尊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前往魔子秘境?’ 若还有旁的人听见净涪佛身这话,怕是得咂舌。 魔子秘境那是什么地方?哪怕是魔门想要展开魔子争夺,让一众魔门子弟进入秘境里厮杀争斗也还得魔门一众长老好声好气地招呼着,大把大把资源烧着,才能打开门户,开放秘境。现下净涪佛身竟然直接问的什么时候出发,说得就像是在问什么时候出门那样的随意。 但净涪佛身问得这般随意自然,答的净涪本尊也同样的闲淡自在。 ‘等会儿。’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他脚下动作不停,速度不减,却又轻声问本尊道:‘最近的这些事情,要跟沛哥儿说一声嘛?’ 听得佛身这问话,饶是净涪本尊,也悄然地沉默了一瞬。 沛哥儿…… 母亲…… 净涪本尊这一瞬间的静默,瞒不过他自己,也瞒不过佛身。 佛身转了目光回识海世界,看定识海世界正中央的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迎上佛身的目光,清楚看见他泛着微澜的眼底,到底点了头,‘嗯,我会在之后回程家一趟。’ 佛身小小地笑了一下,点头道,‘可。’ 净涪本尊看了佛身一眼,垂下眼睑默然静坐。 佛身没催促净涪本尊,仍自往妙安寺地界里最后剩余的那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所在位置行去。 因这一路无人注意,也无人能注意到他的动作,所以也只有净涪本尊和佛身自己清楚,他的脚步比起更早一点的方才,是要更快一点的。 净涪本尊说的等会儿,还真是等会儿。 一小会儿功夫过去之后,净涪本尊自识海世界中跨出,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佛身身侧。 佛身转过身来,与他合掌弯了弯腰。 净涪本尊还得一礼后,就迈开脚步,踩着虚空中无形的阶梯步步往上,一路往着罩定了魔门虚空的魔子秘境走去。 一整个景浩界世界里,也就只有左天行在净涪本尊落到净涪佛身身侧时候察觉到了一丁点异样。 左天行本正身合剑光遁行,察觉到又一道净涪气息出现的时候,他习惯性地就要转眼去看个究竟,但他到底按捺下来了。 现下的状况不同先前了。 先前他和净涪的关系要么敌对,要么互不干扰,但现在,他们是明确定下的盟友关系。 对于可以信重的盟友,左天行还是希望自己能够给予他足够的尊重。 而这尊重,就从这一刻开始。 左天行的动作和态度,便连净涪本尊都为之侧目。 他往左天行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就收回目光,继续感应魔子秘境的真灵。 魔子秘境是一个相当独特的秘宝,它的内里,有真灵存在。而净涪本尊现下要做的,就是沟通它的真灵。 感应乃至沟通的过程恰如净涪本尊曾经推演过的那样顺利。 他很轻易就勾联到了魔子秘境的真灵。 那一顷刻间,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是谁?” 净涪本尊不急着回应秘境真灵,他顺着感应,将他的一道气息递了出去。 这道气息不是出自净涪三身中的任何之一,而是归属于世界重塑之前的那位天圣魔君。 作为曾经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哪怕这个世界的当前时间段里已经没有了天圣魔君这个人,净涪本尊要将他的气息还原出来,也不费多少力气。 属于天圣魔君的气息轻易地突破了魔子秘境的外层护障,进入魔子秘境的真正核心所在。 魔子秘境真灵一个探手,将那道气息摄了过去。 魔子秘境核心处,一道异样但又细微到旁人轻易察觉不到的波动升起。紧接着,原地便出现了一个身着大红肚兜,头扎朝天辫,四肢白胖可爱的幼童。 幼童将那一道漂浮不定的气息托到面前,用滚圆黑亮的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翻看了个遍。 看他的模样,如果不是这道气息一受力就会被打散,他怕是能将它里里外外地拆出来仔细地看过去。 但哪怕他看得再认真再仔细,幼童也没能看出些什么来。 他歪着圆圆的大脑袋,皱着小眉头苦恼极了,“很熟悉……” “可我这么多年就醒过这一次,又去哪里见过这个人呢?” “难不成……”他惊恐地瞪大眼睛,“我还在梦里见过这个人?!” 幼童苦恼得很,一双藕节般白胖可爱的爪子就抓上了他头顶的那一条小编子,将他那条梳理得整齐漂亮的小编祸害得乱七八糟的。 净涪本尊此时还在秘境之外,原不该看得见魔子秘境核心里的苦恼到不行的真灵,但这个时候,他像是能亲眼目睹一般,在魔子秘境真灵烦躁到极点之前又送了两个字进去。 ‘韶旬’。 听得这两个字,魔子秘境里的真灵浑身一震,一道灵光不知从何处升起,落在魔子秘境真灵身上,将他整个罩定。 好半响后,这道灵光才彻底散去。 而待到灵光散去,再度出现在那幼童位置上的,却是一个身穿山河袍服的华贵少年。 少年睁开眼睛,目光一转,便望定了魔子秘境之外的那一道身影上。 净涪本尊见得他望来,点了点头。 韶旬,是魔子秘境真灵的真名。 被呼唤出真名,魔子秘境的真灵便是再不愿意,也得应召现身。 这就是真名的威能。 当然,也只是一部分威能。 韶旬看着秘境之外的净涪本尊,面上露出些许不解。他看了净涪本尊两眼,不知是觉得净涪本尊已经握有他的真名所以放弃了挣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竟直接开口问净涪本尊道:“你是谁?又是从哪里知道这个名字的?” 净涪本尊看了他一眼,也没觉得生气,抬手往里又送了一段信息。 ‘净涪。名字,你告诉我的。’ “净涪……”韶旬咀嚼着这两个字,忍不住嘀咕道,“怎么听着这么像是佛门那些秃驴的法名啊……” 他打量得净涪本尊两眼,终于放弃挣扎,“我以为你这副打扮只是个人爱好,又或者是觉得这副打扮在佛门地界上更好行事,没想到,没想到……” “你居然真的是佛门的秃驴,哦,不,是和尚吗?” 净涪本尊沉默地盯着他。 不知为何,寒暑不侵的韶旬竟然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心下一个激灵,笑着打哈哈问道:“净涪,你说是我告诉你名字的?” 净涪本尊看了他一眼之后,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韶旬认真地打量了他几眼,实在很怀疑,“可是,你是佛门的比丘啊,我怎么会告诉你我的名字呢?” 竟然还是真名,这不可能! 韶旬作为魔子秘境真灵,隶属魔门不说,他自孕育到诞生再到之后的蕴养,都是魔门倾尽全力打造,浑身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打着魔门的印记,好端端的,怎么就会将自己的真名告诉一个佛门的比丘? 更何况,他记得很清楚,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个佛门比丘,更没有将自己的真名告诉这么一个人。 净涪本尊还是抬手送进去一道信息,‘因为你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是净涪。’ ‘你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是净涪’这一句话,意味很深啊。 韶旬盯着净涪本尊,上上下下地看了许久。 净涪本尊也很坦然地任由他张望打量。 到了最后,还是韶旬先败退了。 他带着点丧气地点了点头,勉强算是相信了净涪本尊的话。 “那你现在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我可先告诉你,我什么都不会帮你。” 眼前的这个青年比丘是佛门的比丘,而他是魔门的魔子秘境,双方之间的立场大不相同,哪怕这年轻比丘把持着他的真名,韶旬也不可能反水去帮他。 净涪本尊很自然地点了点头。 哪怕明知他这个态度不甚可信,韶旬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 可就在这个当口上,韶旬竟看见那个叫“净涪”的青年比丘又向他抬了手。 韶旬忍不住头疼,也很想不明白和这个人碰面时候的自己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将真名交出去了,以致于到了现在,居然要由他来接手这些不能拒绝的麻烦。 净涪本尊完全无视了韶旬的表情,他轻轻松松地抬手,将一道信息又送了入去。‘我需要见一个人。’ 韶旬当即问道:“谁?”净涪本尊还很自然地送了信息过去,‘皇甫成。’ 第538章 又见皇甫 “皇甫成?” 韶旬又一次皱紧了眉头,看着净涪本尊的目光第一次真正意义地带上了不喜,“就是心魔宗的那个皇甫成?” 净涪本尊清楚地看见他眼底的神色,却面色不变地点了点头。 韶旬想也没想就答道:“我不可能放你进去。” 净涪本尊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点了点头,目光望定魔子秘境核心处的韶旬。 明明他们这一人一真灵间间隔着好远一段空间距离,韶旬却觉得这个年轻比丘只要一抬手就能抓牢他。就像他明明不愿意,却又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拒绝一样。 “好吧。”他垂下了头道,“我给你们勾连渠道,你们自己说话。” 净涪本尊拉着唇角露出一个勉强算是笑容的笑容。 韶旬都懒得看他,他直接抬起了手。 一只手伸向秘境之外,一只手伸向秘境之内,他两只手同时虚虚一握,似乎抓住了某样东西。 不过是一道气息。 净涪本尊稳稳站定在原地,不闪不避地任由韶旬动作。 韶旬难得带了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手上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他虚虚拿着的两手利索翻转,做了一个打结的动作。 但净涪本尊知道,韶旬并不只是做了那么一个打结的动作,他是真的将皇甫成的气息和他的气息勾通联结起来了。 打完结之后,他对着净涪点头道:“好了。” 这两个字都还没落地,他就像是生怕净涪还会对他提什么要求一样,直接往后一步,身影便就消失不见。 净涪本尊没拦他,任由他散去身形。 韶旬回归魔子秘境真正核心的时候,也不是立刻就散去他自己的形体,而是站定在秘境核心里,远远看着净涪那边的动静。 净涪本尊完全不在意他的目光,他循着与他勾连起来的气息,找到了另一端的皇甫成。 不得不说,皇甫成这会儿的情况,实在不怎么好。 净涪本尊的目光扫过皇甫成散乱的发、沾染了脏污的脸庞、褴褛的衣衫、染了血色的鞋靴,最后又从新调转回来,望定了皇甫成的眼。 他的眼睛里,藏了隐隐的丧气和衰颓。 净涪本尊没有看错,这会儿的皇甫成是真的很丧气,丧气到仿佛浑身的气力都被人抽离了一样,连身体都支撑不起来,只得像烂泥一样趴在地面上。 皇甫成甚至都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 明明他学着小说记载中boss的动作,想要借助那一间私塾给自己调换一个合适的身份和来历,洗白他的‘来历不明’,然后在收拢秘境本土势力的同时,挑选着合适的魔门子弟当人手,双管齐下地在这魔子秘境里建立起真正属于他的势力才对。但现在,他连第一步都还没有迈出,就栽倒了。 是因为那位塾师?还是因为那私塾里的学生?又或是因为那些衙役? 好像他们谁都是凶手,但仿佛…… 他们又都是一样的清白无辜? 皇甫成转了头,将自己原本就不甚干净的脸压入了泥泞里,让那泥泞里稍凉的泥水给自己清醒清醒。 现在他的局面已经很糟糕,哪儿还有闲工夫让他埋头再想个明白,拿出个妥帖方法来应对才是正经。 皇甫成在泥泞里冷静了半天后,终于勉强稳定了心神,但还没有等他真正开始去给自己想办法,他就察觉到了一道似远亦近的气息。 有人! 皇甫成自己都没探究明白那道气息的真正归属,他就先从泥泞里爬了起来,直接抬起相对干净一点的里衬擦拭自己脸上的污迹,稳稳当当地立定当场。 哪怕他狼狈到一生仅有,他还是飞快摆出了一副骄傲的姿态来。 然而,当他循着那道气息传来的方向看见站在秘境之外的净涪本尊的时候,他脸上摆出来的姿态就炸裂了。 “净涪!”皇甫成下意识地抬起手。 长长的袖摆垂落下来,遮挡了他的面容,但却阻隔不了净涪的视线。 皇甫成又何尝不知道他这个举动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什么用处都没有,但他就是阻挡不了他自己。 净涪本尊看得他两眼,将眼睑垂落,挡去了他自己的视线。 没了落在身上的目光,皇甫成松了口气。但当他目光不经意间触及面前袖摆的脏污时,他的身体又一次僵硬了。 可是即便他此时的形象有碍观瞻,既丢了手上储物戒指又被封禁一身修为的皇甫成也没有办法做得更多。 皇甫成僵硬着身体盯着面前随风晃悠的袖摆,很久之后,他木然地将手放了下来,无力问道:“净涪比丘,你到底是过来干什么的?” “来看我笑话的吗?” “现在你看到了,高兴吗?”他的目光锁定在自己脚前的泥泞地面,声音渐渐变得嘲讽且尖锐,“你该是高兴的吧。都是一个皇甫成,我的开局比你好,但偏偏弄成这副模样……” 他甚至迎着净涪的目光张开双手,让他看到自己这会儿的全部模样。 “而你,你可是天圣魔君啊!” “怎么样?看到现在的我,你是不是觉得很得意?!” “啊?是不是很得意?!” “但你他妈的以为我很想当这个‘皇甫成’吗啊?!你以为我愿意成为‘皇甫成’吗?!” “我不想做我自己?!我不想回到我自己的家?!我就想要在这个鬼地方生活?!呵呵呵!谁又真正问过我想要什么?!” 净涪本尊目光本就无波无澜,姿态更是平静自然,且这会儿宽大袖袍迎风鼓荡,更衬得他整个人出尘离世。 而与他这副姿态相对的,就是魔子秘境里仿佛疯癫了般的皇甫成。 停留在魔子秘境核心处的韶旬看看秘境之外的净涪,又看看待在秘境里的皇甫成,忍不住托手撑腮,津津有味地看起戏来。 净涪本尊一记目光扫过去。 韶旬身体一僵,再顾不上其他,仰头冲着净涪笑了笑,整个身形开始虚化。待到他的身形彻底淡去,魔子秘境核心所在就再也不见了他的人影。 都听了一个骇人的真相,他若还不躲,难道要等着被人再揪出去教训吗? 不过韶旬虽然躲了开去,心里的念头却是一个接一个地翻了上去,并在他脑海里始终徘徊不去。 都是一个皇甫成?天圣魔君? 啧啧啧,是他睡得太久了还是怎么的,居然错过了一场大戏?还是说,这个世界有了一个连他都不知道的大秘密? 韶旬心里好奇归好奇,但再要他顶着那个净涪比丘的目光去偷看偷听,他却还没有那个胆子。 更何况除了那个净涪比丘之外,韶旬可还察觉到了另一个只需一道气息就能镇压他的存在正往这边投落目光呢。 形势比人强,哪怕这里就是韶旬自己的地盘,惹不起的人韶旬还是不想惹。而既然他不想惹,那就只能躲了。 韶旬很干脆地两眼一闭,两耳一塞,又化作那白嫩可爱的幼童模样,蜷缩在秘境核心处睡了过去。 天魔童子目光扫过蜷缩着沉睡的魔子秘境真灵,看向那个近似癫狂的皇甫成,听着他一句句的嘲讽和咒骂,面色全无变化。 他都没有触动,净涪本尊又如何会被皇甫成影响了去? 等到皇甫成叫嚣咒骂得差不多了,净涪本尊才抬手往皇甫成那边送去了一道信息。 那道信息里不过一句话,一句简简单单的反问,却看得皇甫成整个人彻底安静下来了。 他仿佛傻了一样一遍一遍地看着那道信息里的那句话,久久没有动作。 ‘不就是你想要皇甫成这个身份和肉身的吗?’ 皇甫成没有动作,净涪本尊也没催他,垂眼站定在原地等着。 天魔童子看着下方景浩界里的净涪和皇甫成,忍不住皱了皱眉。 净涪他这是要将这一切都跟皇甫成挑破了? 许久之后,皇甫成像个傀儡一样一点点地抬头望向净涪本尊,一字一字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皇甫成第一次没有顾忌到净涪的身份、手段和能耐,他死盯着净涪本尊,目光像是要吃了他一般的凶狠。 净涪本尊却只是撩起眼皮看他,什么动作都没有。 对上这样的净涪,皇甫成陡然撑起的气势就像是借着飓风掀起的浪潮,待到风力衰竭,那看似汹涌无匹的浪潮也就飞快地退下去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借着最后的勇气,皇甫成又问了一遍,“什么叫‘不就是我想要皇甫成这个身份和肉身的吗?’” 皇甫成的目光在净涪面上执着而认真地游动,仿佛要从他那里找到一点谎言的痕迹一样,一点点细微的变动都不放过。 他很努力了,但他收获的却只有失望。 皇甫成沉默半响,转头却回了识海去问系统。 然而不论他在系统界面的框框里输了几次问话,不论他点击了几次提交,系统给他的回复也只有一个个相同的红框。 “您的权限不足,无法查询系统数据库。” 皇甫成盯着那鲜红的宋体字,睚眦欲裂。 哪怕他早知系统不怎么可信,心里也早有准备,但当这个现实真正揭露出来的时候,皇甫成还是没有办法平静接受。 “啊!!!” 第539章 一线机会 任皇甫成如何崩溃癫狂,净涪本尊也都还是岿然不动。 皇甫成用尽浑身力气之后,再站不稳,身体开始摇摇欲坠。若是往常时候,他顾忌着对面的净涪,就是硬撑也必定要撑出个模样来。但现在,他已经没有这个力气了。 他身体软软倒了下去,溅起些许浑浊的泥水。 泥水飞起又落下,有的激起了点点涟漪,有的就落到了皇甫成身上,再给他原本就肮脏不堪的衣物上添上点点泥水痕迹。 那激起的涟漪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可这些落到他身上的泥水痕迹却就留了下来。 皇甫成在地上躺了很久,净涪本尊也没催他,还安静而泰然地站在秘境之外的虚空上。 虽然魔子秘境接纳了一众魔门子弟之后便就关闭,且还得等到十年后才会再度开放,平常时候根本没有别的动静,但这并不就代表魔门各宗各派的大修士们不会多在意头顶上的那一个魔子秘境了。恰恰相反,他们,包括魔门各宗各派的内外弟子、杂役仆从,总会时不时地抬头往上方张望,或是以此取乐,或是想要从魔子秘境里的那些人动作中学习到些什么。 魔子秘境真灵韶旬也是闲得无趣,便想要撩拨魔门一众修士,每日里总会挑出三五刻钟的时间开放魔子秘境。 这开放魔子秘境并不就是说开放秘境出入关卡让人进出,而是说,他会撤去魔子秘境外层自然衍生的迷雾,将魔子秘境里正在发生的一切昭显于人前。 韶旬为的是取乐,至于后续会有什么影响又会给谁谁谁带来什么麻烦,他不会多在乎。 反正再怎么样也不会影响得到他。 而若是后续爆出来更大的热闹,那正好,还可以让韶旬再乐呵乐呵。 也正因为韶旬的这种恶趣味,闲暇时候就将自己目光往魔子秘境范围扫的,已经不仅仅只有魔门的一众修士了,范围直接从魔门扩张到了道门乃至魔门。而窥探魔子秘境,也堪称是一整个景浩界修士们不过时的休闲方式。 可饶是这样,作为一整个景浩界修士目光聚焦的中心地界,魔子秘境之外凭空站了一个人,却愣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甚至连早知净涪动向的左天行,也只隐隐察觉到了一点异样。可更多的,他就没有发现了。 不过左天行在往那点异样所在的方向看得两眼之后,就放弃了继续窥探,只专心于自己手头上的种种事宜。 他也很忙的好不好?一堆事情压在身上,忙都忙不过来,哪儿还有闲心思去窥探自己的盟友? 嫌他们之间的盟友关系太牢固,想要往上面戳几个洞,他才会要这样锲而不舍地去挑衅净涪呢。 这里头的事情,包括左天行的态度,净涪本尊在最开始就知道了,但皇甫成不明白。不过这会儿,皇甫成也完全没有心思、心力去想这些。 他甚至连身体都没有支撑起来,任由自己像烂泥一样躺在泥泞里,也没有再理会识海世界里的系统。 ‘系统’跳动了几下,界面里弹出一个个红色的警告。 然而,谁还在乎它呢?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垂眼看了看皇甫成,手指抬了抬之后,到底又被收了回去。 ‘系统’终于安静了下来。 皇甫成却还是连眼皮子都不动一动。 皇甫成真不傻,他或许都说不上聪明,但在这十多年的世界排斥众人厌恶里走过来,比起当年来,他已经成长得太多太多了。 也因此,他才能听得出净涪话里的真实,也能看得出‘系统’种种反应背后遮掩的真相。 净涪他说的是真的。 真的就是另有一个他,算计了当年的天圣魔君,夺取了‘皇甫成’这个肉身。 所以,他‘穿越’成了皇甫成。 所以,他带了一个‘系统’。 所以,哪怕欠下了大笔负分,哪怕任务一团乱麻,他也还能活着。 皇甫成眼神空洞漠然。 好半天过去之后,才有一句嘶哑得几乎听不出来的话语从他的咽喉挤了出来。 “你觉得我会信你吗?” 净涪本尊还是无言。 皇甫成似乎也没想要从净涪那里得到回复,他甚至也没多在意净涪的答复。 “你以为……你说了,我就会信吗?” “只有一句话,你就想要我信你,呵,想得太美好了吧。” 他的声音渐渐清晰,但那话音里头,却几乎没有带上丁点个人情绪,完全就只是单纯地将这些话说出口而已的模样。 净涪本尊转开了目光,看向那自天边渐渐冒出点银白来的银盘。 这所有出口的问题,皇甫成自己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不必他再来多话。 银月上了中天,又自中天垂落到另一侧天际,到得最后彻底敛尽自身光华,消失在天的另一边。 取而代之的,是东方天际慢慢攀升的光耀大日。 直至日轮上了天中,魔子秘境里头的皇甫成才总算是找回了一丝理智。 他从干涸的泥地里爬起来,理也不理身上、脸上、发间沾染的污迹,目光望定终点处的净涪本尊,说道:“你这回过来找我,不是为了要回这个身份、这具肉身的吧。” 他确实是在询问净涪,但那话语里,也真的没有带上一点疑问。 “那么,你来找我,又为的是什么呢?” 净涪本尊重新移落目光看向皇甫成,眼底依旧是无波无澜的平静。 皇甫成看着这样的净涪,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暴戾的冲动。 我的所有一切都被你顷刻颠覆了,为什么你还能这样的平静?! 你凭什么还能这样的平静?! 皇甫成心中那股暴戾的冲动不停涌动,耳边更有一种疯狂蛊惑的声音重复着响起,一遍遍撩拨着他仅剩无几的理智。 待到理智彻底崩散,一句句尖锐且刻薄的话语就以一种平静至极的速度从皇甫成的口中吐出,向着净涪本尊汹涌刺去。 “呵呵,净涪师父您纡尊降贵来这里走一趟,揭开底牌动用韶旬,怕为的是我背后的‘我’吧。” “怎么,终于忍不住了,要对‘我’动手了?” “你不是很能忍的吗?身份被人夺了,肉身被人夺了,可也还能笑着应对抢走你身份、肉身的我呢。怎么,不忍了?” “想动手了?” “你资本够了吗?实力够了吗?布局布好了吗?有胆子了吗?” “别不是告诉我,你这回是被人触动底线了吧?” “来来来,净涪师父你不妨再跟我说说,‘我’到底都做了什么,终于让你忍无可忍,选择直接动手了呢?也好让我了解了解,净涪师父你的底线到底都是些什么?” “对了,这会子怎么只有净涪师父您一个人找上门,我那师兄呢?既然‘我’能招惹到净涪师父您,那我那师兄也脱不了才是。怎么不见他来?” “他不是忙其他事情去了吧?” “是杨姝?还是苏千媚,又或者是袁媛师妹?三位绝色美人的垂青,真是能让人血液沸腾,头脑晕胀的啊……” “嗤,被一个总能被女人冲昏头脑的人死死压了一头,‘皇甫成’这个身份和肉身也不怎么样嘛。也难怪净涪师父您身份被人拿走,有了更好的肉身和身份就连看都不多看原来的一眼了,丢得忎顺手了。” 如果真有人能将言语化作刀剑刺伤净涪,尤其是净涪本尊,这个人也绝对不可能会是皇甫成。 所以哪怕皇甫成的这些话理论上每每总能刺中净涪的痛脚,净涪本尊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他静默地看着皇甫成,也不抬手封口,只任由他说话。 边听,他还边全不受影响地从他的话语中提取出他需要的信息。 杨姝、苏千媚乃至袁媛,这三个女子和左天行之间的纠缠更多的都在上辈子,在这辈子里,除却袁媛因为是左天行的同门所以和他有了相对较多的交集之外,杨姝、苏千媚和左天行之间的关联都在相当短暂的一段时间里被左天行自己斩断了。就连袁媛,现下也都只是左天行的一个普通同门师妹,再多再深入的交集、来往,却是没有的。 前世与今生的这些不同,左天行很清楚,净涪本尊也一样明白,但皇甫成似乎是真不知道。 不过不论皇甫成是真不知道,还是在假装无知,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皇甫成是真的知道他们前世过往的。且他所借以了解他们前世经历的角度,不太像是那位天魔童子居高临下的俯视态度,而更像是…… 代入。 净涪本尊看着皇甫成,心底千般万种念头一个个快速掠过。 不,也不一定,或许是那位天魔童子特意引导来迷惑他们的呢? 皇甫成没察觉也或者就没在意那边净涪的反应,他还在宣泄一样地讽刺挑动着眼前这个人的神经。 “说起来,你这个身份、肉身倒也真好用啊。我能顺利拜入天剑宗,被陈朝收在座下,哪怕叛出了师门,也还能顺顺当当地转换根基,说来还真是全赖这具肉身的资质。不然,我怕是连天剑宗的门槛都没能跨入去。” 皇甫成絮絮叨叨神经也似地说了一大堆,净涪本尊也跟着听了个全。到得皇甫成缺水到口干舌燥停下来,净涪本尊才又抬手,往他那边递了一条信息过去。 ‘你想死吗?’ 很单纯很直白的一个问题,没有带上任何警告愤怒的意味,却让皇甫成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沉默冷静下来。 净涪本尊也还是一般泰然地负手迎风站立,等待着皇甫成的反应。 夜幕降,月东升,还是等到了这一刻,皇甫成才再度开口。 “你要留我一命?” 同一时间,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睁开了眼睛,往下方景浩界垂落目光,望定隔了空间距离的净涪和皇甫成,眼底有一层黑色的雾气丝丝蔓延。 而除了这位天魔童子之外,景浩界世界胎膜上镇守的那位天剑宗祖师、佛国净土那边厢本正待齐聚议事的一众景浩界佛门祖师,也都调转目光望了过来。 各方落定在两人身上的目光有趣味有探究有惊讶也有愤怒,但这会儿,不论是隐隐有所察觉的净涪本尊还是全没在乎的皇甫成,他们谁都没分出一个眼神去,只直视着对方。 皇甫成还再一次加重了语气询问净涪,“你,要留我一命?” 在‘我’都舍弃了我自己的这当口?如果‘我’不是舍弃了我自己,你怎么都不会在这时候找上门来的吧? 这会儿,净涪本尊还又往皇甫成那边送去了一条信息。 ‘你的生死,我不能保证。我只能给你一个机会。’ 皇甫成见到第一句话的时候,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眼神也都是硬实冰冷的。但当他看见第二句的时候,他的眼神真正的有了波动。 皇甫成知道,他很清楚很明白地知道,净涪说的是真话。 光只他识海里的‘系统’,净涪就不可能保证能从它手下保住他的一条命,更何况是站在‘系统’背后的‘我’。 而净涪所说的一个机会,呵呵,只怕也是轻薄如丝线的吧。 第540章 最后选择 但即便是这样…… 皇甫成心头涌上一阵苦涩。 他也不得不接受。 因为这约莫就是他最后能得到的一条救命稻草了。 远隔云端的小说里,景浩界里有道、佛、魔三道并立,但真正登临绝巅、将自己所能得到的助益完全联合起来拧成一根绳为他所用的,也就只有两大巨头。 主角左天行、boss皇甫成。 他想要从当前的困局乃至日后真正的死局中脱身,最好也是仅有的出路,就是求助于这两位。 尤其是当这两位还都是从一世修行之后重生归来的时候。如果说这个年纪的主角和boss还不过是两颗光华内蕴的原石的话,那么重生归来的他们就已经是被岁月和经历磨砺出来的绝世钻石,其光华之璀璨,其质石之恒久,不是旁人能够媲美的。 哪怕是皇甫成自己。 这是铁打的事实,哪怕是皇甫成自己,也得认。 那自心头涌出的苦涩蔓延,渐渐升至喉间,让皇甫成喉咙止不住的干涩发哑。 所以,到了最后,他也还是要抱大腿。 皇甫成拉了拉僵硬的嘴角,目光从对面那个迎风而立的年轻比丘身上转开,瞥向某一个他相当熟悉的方位。但他仅仅只是看了一眼,就又快速挪了开去。 现在的情况比起当年又不同。 当年,他还有选择。但当他从天剑宗叛逃出来之后,他也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 真讽刺啊,他仅剩的一个选择,竟然会是一个与他有着大仇的人。 虽然不太明显,但净涪本尊确实时时分出了一点注意力落在皇甫成身上,将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细微动作全数收入眼底。 所以当净涪本尊发现皇甫成偷偷往天剑宗方向递出目光之后,净涪本尊便知道皇甫成的选择了。 果不出他意料,皇甫成虽然没有直接点头,却也间接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意向。 “我……”皇甫成是有些踌躇的,毕竟他也知道,自己真有点过分了,但他更明白,如果真有人能够给他一个明白的话,也就只有眼前的这个人了。 所以,他到底将话说出口了。 “我能知道……这中间发生的事情吗?” 净涪本尊看着他,目光意味不明。 “我想……”皇甫成又舔了舔唇,“死得明白一点。” 净涪本尊抬手,还送了一道信息出去。 ‘我也并不知道全部的真相。’ 皇甫成看到这道信息,忍不住惊讶地抬眼看了看对面的净涪。 净涪本尊还站在原地,姿态仍然是随意的自在,显然,他并不觉得他不能摸透全部的事实有什么不妥。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看着下方即将或者是已经达成共识了的两人,眯了眯眼睛,终于轻轻地动了动手指。 皇甫成识海深处的那一团黝黑魔气被催动,微微一颤后,道道细丝一样的黑气悄然散开,深深地探入皇甫成识海的各处。 “唔……” 淬不及防之下,皇甫成闷吭一声,双手抬起,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狠狠地往外拉扯,要缓解那种自识海最深处迸发的刺痛感,他的身体都不自觉地佝偻着颤抖起来。 这约莫就是那位天魔童子对他的警告,或者说是惩罚。 净涪本尊站在一旁静静地打量着,推算着皇甫成此刻所遭受的这一切大概都会是什么样的手段,又都是通过什么施加到他身上来的,强度又会是多大,整个过程大概会持续多久。 他很镇定,也很稳,全然不在乎面前皇甫成的安危。 天魔童子也并不真指望这个动作能扰乱得了净涪。 他们都知道,天魔童子或许会折磨皇甫成,或许会惩罚他,甚至可能会废了他,但绝对不会杀他。 因为天魔童子还需要皇甫成这么一个媒介来持续侵蚀窥探景浩界天道。 在真正达成他所愿之前,也就是说,在天魔童子得到他所想要的东西之前,皇甫成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生命危险。 剧痛之中,皇甫成勉强睁开眼睛,看着对面的青年比丘。 他太痛了,以致于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看不太清楚。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能清晰地察觉得到对面那位青年比丘脸上的平静和漠然。 皇甫成再一次拉扯唇角,却重新垂落眼睑,遮去眼前所有的一切。 疼痛充满了他的整个世界,也剥夺了他所有的感知。 但在皇甫成充斥着痛苦和折磨的世界里,却也有一粒怨毒憎恨的种子正在不断地积蓄力量,等待着真正萌芽的时候到来。 而在它冒出芽苗之前,谁也不会知道,它会冲向哪一个方向。 连皇甫成本人也不会知道。 而这个时候的皇甫成,还在死死地咬着唇,将所有的呜咽和哀嚎艰难地压在喉头里,等待着终结的那一刻的到来。 到得皇甫成抽搐着昏了过去后,净涪本尊看了一眼时间,半个时辰。 只是第一次的警告,就耗去了半个时辰。 净涪本尊淡淡想道,天魔童子也真是够能下狠手。 ‘他真就不怕……’净涪本尊还看得一眼那边厢身体还在不自觉地抽搐着但愣就是连半声呻吟都没漏出来的皇甫成,‘阴沟了翻船?’ 真说起来,这么半个时辰看过来,净涪本尊倒是真正下定了将皇甫成拉拢过来的决心。 这么能隐忍,又是同一个人,若给他机会,未尝不可能成为刺向那位天魔童子的一把利刃。 到底,真正了解一个人的,除了敌人之外,还要是他自己。 也唯有他自己,才能真正地将尖刃刺到最让一个人痛的地方。 因为下定了决心,净涪本尊也就真正耐心地在一边坐着等了。 但他也就只是坐在原地等着,并没有让韶旬给予皇甫成某些帮助,全然没有别的动作。 净涪佛身虽和本尊隔得有点远,但并不代表他就不知道净涪本尊那边的情况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提醒净涪本尊道:‘你若真要用他,好歹也施恩下吧。’ 净涪本尊还是没有动作,却回佛身道:‘让他痛的不正是天魔童子么?’ 净涪佛身能听得出本尊的潜台词。 既然是天魔童子让他痛的,那就不如让他真切地完全地体会过这份疼痛。他痛得狠了,自然就会更痛恨那个下手的人了。 净涪佛身微微摇头,低叹一声,问道:‘你就不怕他恨上旁观的你?’ 净涪本尊听得,竟然微微扯了扯唇角,但饶是净涪佛身,也没从他的话音里听出半点笑意来,‘他不敢。’ 皇甫成自己也知道,他现在只有净涪一个求助选择。他若不想断去这条线,他就绝对不敢对净涪生出什么不好的心思来,因为他自己也没自信会瞒得过净涪。 为了他自己,他连这样的苗头都不会有。 净涪佛身沉默一下,还是提醒道:‘他也并不是真就不可以完全舍弃自己,来成全那位。’ 毕竟是同一个人,净涪和左天行他们不知道天魔童子真正的目的,皇甫成会不知道? 既然他知道,那么那位天魔童子所想要从景浩界中得到的,他也未必就不想得到。不过是碍于实力和形势,所以他没有机会而已。 若皇甫成真正的断去所有念想,彻底的绝望之后,谁知道他会选择什么样的爆发? 或许他会选择自我牺牲也不定呢? 净涪本尊往此刻还在昏睡的皇甫成看了一眼,淡淡地道:‘若他被折腾到这种程度,还愿意成为垫脚石的话,那我也不介意让他真正地当一个垫脚石。’ 净涪佛身沉默了半响,再无别的言语。 净涪本尊收回心神,边等皇甫成清醒,边在识海中体悟自身修为。 皇甫成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日的清晨。刺眼的阳光已经不是第一次落在他的脸上、身上了,却是第一次将他从昏沉的梦境中唤醒。 皇甫成下意识地抬手去遮挡落在眼睑上的阳光,却在下一刻被抽痛抽痛的身体刺激了精神。 也是到得这个时候,皇甫成才记起前事。 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先就转了头去看净涪原本待在的位置。见到那个位置上熟悉的身形熟悉的面庞,皇甫成忍不住松了口气,眼睛却始终没有挪开,还在直直地盯着他。 “你……”他的声音嘶哑得不能听,喉咙更是一扯就干痛,但他还是一字一句地道,“请,请你,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净涪本尊看着他的眼,到底抬起手来,将早就整理好的那些信息送了过去。 皇甫成舔了舔唇,又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定过神后,才去看那些被净涪送过来的信息。 从净涪前世的突然被袭到后来转世时死缠着识海的天魔魔气,再到当年妙音寺内净涪在皇甫成身上动的手脚,乃至到前不久左天行祭天所见…… 所有的一切,包括净涪做过的和对他下过的黑手,没有任何遮掩,全都被净涪本尊自己告诉了皇甫成。 净涪本尊很坦荡。 他做过的事,他都认。而他既然认了,也就不怕告诉皇甫成。 尤其是在当前,皇甫成已经表明了态度会站到他这一边的这个时候。 皇甫成抿着唇,一一看过那些信息。 看完之后,皇甫成闭着眼睛躺在了地上。 他一身脏污不堪,他不在乎;地面冷硬且多有虫蚁,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净涪传递过来的信息中所提及的另一个‘他’所做过的事情。 简直颠覆了他的三观。 夺舍、覆灭世界、重塑世界、侵蚀窥探天道…… 他很不想相信这些事情都会是‘他’干的,但皇甫成又明白,这一切,会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情。 尤其是在经历过前不久那来自身体最深处的折磨之后,皇甫成就更不怀疑了。 皇甫成躺了很久很久,净涪本尊也放任他躺着,没有任何催促。而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什么心态,还一直注视着这一方世界,看着这一方世界里一躺一站的这两人。 到了最后,还是皇甫成先有了动静。 他睁开了眼睛,但他没有去看世界,没去看对面站着的那个年轻比丘,而是看着被放到眼前的他自己的手。 他的手是脏的,染着斑斑的泥迹和污迹,不舒服,也很不干净。 但皇甫成看的,并不只是这双手上的泥迹和污迹,而是这一双手上染着的洗不去的血。 他这双手,是沾过血的。 不单单是沈妙晴的,还有不少的人的。 那些人的性命,都是皇甫成亲手取走的。 他记得他们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刻扭曲的面庞,每一张。 直到现在,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皇甫成眼前还会晃过他们的脸。 一张张,青白扭曲的人脸。 皇甫成知道这个世界上弱肉强食,知道他不杀人别人就会杀他,知道他没有选择…… 他知道很多,也拿这些来说服自己,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不为之愧疚。他前世,不,他记忆里的穿越前的世界,杀人,是不允许的。 受着这样教导长大的他明明白白地知道,人命债,是最大的孽。 第541章 另一宇宙 尊重生命,敬畏生命,这是他与这个世界中的所有人最大的不同。 可是,今日,却有人告诉他…… 他手上,沾染的不仅仅只有他知道的人命债,还有更多更多人命死在他手上。 他比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要罪孽深重。 皇甫成一寸寸地将目光挪起,定定地锁在对面那个年轻比丘平静到漠然的脸,想要从那张脸上找出他说谎的痕迹。 可是…… 皇甫成忽然痛恨起自己好到要命的视力和此刻仿佛格外敏感的判断。 净涪本尊静静地站在原地,任由皇甫成的目光死死地锁在他的脸上,没有半点局促和不虞。 皇甫成忽然狠狠地将双手往地上一插,十指硬生生地撞上了他面前的土地。 这片土地虽则前不久还是一片泥泞,但现下泥水已经干透,失了水份的土地因着这会儿魔子秘境里寒冷的天气而变得更为生硬冰冷,且因为前几日的大雨冲刷,这泥土里并不仅仅只有土壤,还有尖石和草根等物什。 这些东西陷在土壤里,更是一种招待皇甫成的“惊喜”。 如果此时的皇甫成还有修为在身,这点微不足道的伤害连他身体最表面的防御都刺不穿,更伤不到他。但现在的皇甫成一身修为已经被封禁,就连原本被灵力冲刷锤炼得比凡人强出无数倍的肉身也都早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所以这些来自土地的自发反击,就成了皇甫成不可忽视的敌人。 然而,皇甫成却是眼都不眨,还更用力地将自己的双手往土地里插。 皮肤表层的肌理被土地毫不留情地磨去,挫伤内里的肉质,穿透肌肉里头的血管…… 未过多久,皇甫成的双手已经鲜血淋漓。 净涪本尊的目光转过皇甫成的双手,停在他双眼的位置。 原本,皇甫成是低垂着头站定的,净涪本尊看不到他的眼底,但皇甫成似乎是察觉到了净涪本尊的目光,他缓缓地抬起了头来。 净涪本尊看到了皇甫成的眼底,微微眯了眯眼睛。 那里,蒙了一层浅浅的血雾。 皇甫成看了一眼净涪,又慢慢地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插入泥土里的双手。 从双手手掌里溢出的血迹已经浸染了旁边的土壤,但皇甫成心头的那个声音还在无止境地重复着。 还不够,还不够,还不够…… 在这样魔怔一般的声音里,皇甫成又木然地将双手往土壤的更深处插入。 一阵绵密的疼痛中,忽然生出一股剧痛,皇甫成抽了抽眉毛。 哦,这里的土地里还有一块尖石…… 皇甫成心底漠然地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双手却没有收回,还更用力了。 天魔童子还端坐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看着下方皇甫成用这样简直不值一提的方式来自虐,却没有任何动作。 倒是净涪本尊,细细看过皇甫成动作和状态,心里有了底。 ‘居然是心魔作祟吗?’ 修魔者自来容易被魔所诱,皇甫成不过是众多魔修中的一个而已,完全没有任何稀奇。放在寻常时候,净涪本尊连看都不会看一眼,但现在…… 还是那句话,今时不同往日。 净涪本尊垂眼,双掌一合,发出一声细微的拍掌声。 “啪。” 很轻很轻的一声拍掌声,融在轻风里,也几乎让人不敢辨认。 但皇甫成却听清楚了。 他不单听得很清楚,那声音还落在他的心底,将他心头不断重复着回响的那个声音压了下去。 皇甫成停下手上动作,茫茫然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净涪。 净涪本尊平静地回望他。 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推移,皇甫成眼底的那一片血雾终于散去,露出铺着血丝的眼白。 皇甫成终于回神。 他看着对面的年轻比丘,拉了拉唇角,让他僵硬的脸皮扯出一个难看到不成样子的笑容。 “你为什么帮我?”没等净涪回答,皇甫成自己就放弃了。“算了。” 他垂下头,将几乎每一处都在沁血的手掌从泥土中抽出,重新放到眼前来打量。 这双手破败,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这双手也肮脏,几乎每一寸肌肉都沾满了泥土,泥土混着血迹,还沾染着些黑色的污垢、尘灰,完全不能看…… 但就是这样的一双手,比刚才完好、白皙的时候要顺眼太多太多了。 皇甫成目光一寸寸地看过这双手,面色却还是冰冷霜寒的木然。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 皇甫成不是第一天修行,也不是位于景浩界修士最底层,不知秘闻不听传说的小修士,他知道加了那样一个定语的名号都代表了什么。 任何一个站到了高位的大修士手上都必定握着人命,不论是正是邪,也不管他们有什么苦衷因由。 皇甫成自己手上就有着人命。 他还只是景浩界一个小千世界的金丹小修士呢。 他都这个样子,更遑论是天魔童子…… 天魔童子。 身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 曾经破灭景浩界的身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 皇甫成难道还能天真地相信景浩界是天魔童子覆灭的第一个世界? 皇甫成垂下双手,整个人无力地躺在地上,双眼空洞而茫然地直视着头顶虚空。 “罪……无可赦免的罪……” “我……是……罪人……” 天魔童子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皇甫成,自然也就将他这些不成句子的话语全听在了耳中。 不过即便如此,他脸上、眼底乃至心头,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他还是平静地,噙着一丝笑意地垂望着下边厢挣扎的皇甫成,那浅淡的笑意里除了微笑之外,唯一沾染上的杂质就是怀念。 是的,天魔童子看着皇甫成的时候,是带了点怀念的。 而之所以会怀念,约莫是因为他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只是,那都已经过去了,还过去很久很久了。 现在的天魔童子,早已放下了这样无用的挣扎。 皇甫成看不到天魔童子,也不知道这时候天魔童子的心情,他甚至都不知道这时候的天魔童子正在看着他,笑话一样地看着他的徒劳挣扎。 “一个背负着无可赦免的罪责的罪人……”皇甫成无力而悲哀地自言自语,“又有什么资格,回到曾经的那个世界……” 皇甫成原本没在意旁人听了都是什么感觉,又会有些什么心情,他只是陈述了这么一个事实而已。 但就是这么一句无力且悲哀的话语,却成功地戳到了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的痛脚,让他彻底地沉下了脸色。 天魔童子死死地盯着下方景浩界世界里的皇甫成,一双手紧握成拳,恨不能一巴掌扇死了他。 他将十指掐得发白,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才收住了出手的冲动。 天魔童子死瞪了皇甫成一眼,给他狠狠地记下一笔后,才算是稍稍平复了心情。 不是天魔童子心软,实在是因为他太清楚皇甫成那边的情况了。 现在的皇甫成,弱得甚至都经不住他的一只手指头。 他要真摁下去,皇甫成是必死,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皇甫成也不是不能死,而是现在还没有到他去死的时候。 他留着他还有用。 天魔童子的反复劝告隐忍,皇甫成全不知道,但一旁的净涪本尊猜到了。 先前皇甫成不过是稍稍表了个态,就经受了一场折磨,现在明明给他透露了信息了,他却竟然是什么事情都没有…… 净涪本尊察看过皇甫成的精、气、神之后,也大概猜到了些许关键。 他小小地笑了一下,抬手往皇甫成那边送出了一道信息。 ‘可以将你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了吗。’ 皇甫成被从净涪本尊那里递过来的信息打断了思绪,却没说话,侧头安静地看了他一眼之后,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但在他将一切跟净涪本尊和盘托出之前,他先问了净涪本尊一个问题。 “净涪比丘,你觉得……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净涪本尊冷不丁听到这个问题,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头。 世界是真实的吗? 皇甫成怎么会问这么一个问题? 难不成他还以为这个世界是假的不成? 净涪本尊快速想过这么一遍,还将目光转回到皇甫成身上。 不仅仅是他,连同正在妙安寺地界上寻找《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净涪佛身也都被提起了兴趣,远远地分出一丝心神过来落在皇甫成这边。 皇甫成却没等净涪的反应,他又转回了头去,无神地看着空茫的苍穹。 “我其实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直入主题,“不是别的什么小千、中千或者是大千世界,而是另一个宇宙。”净涪本尊和佛身是真的被惊了一下。 宇宙。 什么是宇宙? 上下四方谓之宇,古往今来谓之宙。 另一个宇宙,也就是另一个时间、空间统一的物质世界。 净涪本尊和佛身一道,齐齐定了神上下打量着皇甫成。 来自另一个小千、中千世界的人他们已经见过了,但自称来自另一个宇宙的,却还是第一次见。 没想到,居然还是皇甫成。 皇甫成约莫能猜到对面那个年轻比丘心头的震颤,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去理会了。 他看着天空,露出了一个怀念的笑容。 “我的故乡,是一个只有神话传说,而不见神迹的物质世界。” “那里没有修士。或许有吧,但我们都没有见过,传说也都难辨真假。” “我们一整个世界都是凡人,生活在一个蓝色的漂亮的星球里。” “我们生命短暂,年岁不过匆匆百年,我们没有神通,但我们也能上天入地,也能穿山过海。” 净涪本尊和佛身安静地听着,快速地将皇甫成话里的信息提取归纳,并没有打断他。 “我所在的国家,是有着五千年文化传承的东方古国,是整个世界里最为古老璀璨的历史明珠。” 说到这里的时候,皇甫成格外的自豪。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静静听着,脸色也渐渐缓和了下来。 皇甫成滔滔不绝地将那个东方古国夸耀了一遍,净涪本尊和佛身也还是沉默而耐心地聆听着。 因为需要夸耀文明的长久历史,皇甫成少不得将那个国家的一些文明历史详细地解说了一下。 这里头,免不了要提及到那个国家里影响深远的道教和佛教。 每到皇甫成提到这个的时候,净涪本尊和佛身就更是认真地将它们都记了下来。 净涪本尊的这种反应,皇甫成完全没有察觉,他实在是没有那个力气了。 但哪怕他一无所觉,也不妨碍皇甫成将这些提了又提。 不过可惜的是,就算皇甫成已经尽量详细地跟净涪说了,他能说的还是不多。毕竟在穿越之前,皇甫成也不过就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年轻,对这些能了解些皮毛都已经不错了,哪儿还可以指望他更多? 第542章 无执童子 皇甫成只是简单地这么提了提,勉强给净涪了解了背景,便开始直入正题。 当皇甫成彻底转移开话题的时候,饶是净涪本尊和佛身,都有点小小的失望。 如果皇甫成能够深入深入再深入一点就好了…… 净涪本尊看着皇甫成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的不满,不过他毕竟是本尊,不是佛身和魔身,所以他的这些情绪很快就散去了,又重新恢复平静,继续听着皇甫成说话。 然而,哪怕净涪本尊的情绪、表情转变得极其迅速,近乎无迹可寻,他的这一段微妙变化还是落入了正俯瞰着他们两人的天魔童子眼中。 天魔童子骄傲且愉悦地翘了翘唇角,那笑容里的得意溢于言表。 看,那就是他的故国!那就是他的先祖们创造的璀璨文明! 五千年,这个在地球上让所有人惊叹的民族历史,在这个世界确实不值一提。这个世界里,多得是家国历史比五千年悠久。但那又怎么样? 这里的人,凡人,活得跟死水也差不多了。及得上他们先祖在五千年里从无到有的筚路蓝缕?及得上他们先祖在涅槃与重生中迸射出来的智慧火花? 天魔童子挺直了背梁,目光从皇甫成和净涪两人身上挪开,转向景浩界各国里生活着的凡俗百姓,又从景浩界这边向着其他小千、大千和中千世界中生活着的凡俗百姓转移过去。 如此绕过一圈回来之后,天魔童子才再一次将目光投落到了皇甫成和净涪这里。 然而,天魔童子的这份得意和骄傲,完全没有被皇甫成和净涪本尊察觉。他们还在继续着他们之间的话题。 这个时候,皇甫成已经跟净涪说到了电脑网络,说到了小说。 提起电脑网络的时候,皇甫成就算吃力,也撑着力气看了看净涪,确认他是否真的能够理解。 净涪本尊平静地抬起目光,和皇甫成对视了一眼。 或许皇甫成有所察觉了,又或者是完全没发现,但事实上,他根本就是特意提起电脑网络的。 那一股子炫耀的意味在净涪本尊眼底清晰得无法遮掩。 净涪本尊先垂下了眼睑,坦荡地接受了皇甫成的炫耀。 他确实也可以得意。 算上净涪的前一世,两辈子以来,净涪都很清楚地知道雷和电该如何使用才能发挥出它们最大的杀伤力以挫败甚至是直接杀伤敌人,但却不知道,或者说从来没有去想过,雷与电该如何才能为身无修为的凡人掌控使用。 皇甫成和天魔童子同时察觉到了净涪的这份退让,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提起唇角,露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笑容。 皇甫成是不知道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天魔童子现在都是个什么心情,但他知道自己的。 那是长年被人压在下风,被人比得一文不值之后,彻底翻盘站到胜位的得意和骄傲。当然,这里头同样地夹杂了不足为他人道的辛酸。 他转回头去,用力地眨着眼睛,将原本滚到了眼眶边沿上的泪珠又压了回去。 但与此同时,皇甫成对净涪的认同瞬间达到了顶点。 boss果然不愧是boss啊…… 皇甫成压下喉间的瘙痒之后,也不继续抓着净涪本尊和他说什么电脑网络,直接转而细说起了小说。 “小说……”他顿了顿,“按这个世界的说法来说,那就相当于话本。” 皇甫成又转回头打量了一下净涪本尊,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知道什么是话本吗?” 皇甫成问得很小心了。 若是换了个人在他面前,哪怕那个人是主角左天行,他能很直接地问他有没有看过话本。 净涪本尊迎着皇甫成的视线点了点头。 皇甫成舒了一口气,他体贴地没继续探问净涪的爱好,而是和他说起了远隔云端那部小说的内容。 对于小说里的内容,为了让净涪明确地了解它与现实之间的种种同与不同,皇甫成几乎是默背一样地将整部小说给净涪背诵了一遍。 净涪本尊也没阻拦他,只在一旁同样认真地默记着。 同时,他也真的在对比。 不知是因为皇甫成时刻反复回顾着小说的内容还是怎么的,他背小说跟背书一样,完整流畅到不可思议。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高坐黑莲之上,俯瞰着景浩界中的皇甫成和净涪,听着皇甫成背诵小说,屈起的手指在空中晃了又晃,到底没有动静。 旁边的天魔童子察觉到这位无执同伴波动的心境,心中颇觉惊奇,纷纷转过头来细细盯着天魔童子。 和天魔童子一样,其他的天魔童子也在蠢蠢欲动与袖手旁观中徘徊犹疑。 这位无执似乎是被执念困扰了啊,那他们这些人,是要出手还是不出手呢? 出手。他们或许是能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在无执手中讨到好,但这位无执可真不是吃素的,尤其是他深陷执念影响的当下,谁知道他会爆发出什么样的状态来。 不出手。那就是要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个难得的机会错过?那不是剜他们的肉么? 天魔童子好一会儿之后才察觉到其他天魔童子的意动,他慢慢,慢慢地抬起头,从那个最心动的天魔童子开始,沿着时针转动的方向一个一个地望了过去。 他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飘着一层骇人的黑雾。黑雾涌动翻滚,直将他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换做两只无边渊深连光线都吞噬掉的黑洞。 所有心动的天魔童子们,有一个算一个,齐齐别开了目光。 哪怕是最桀骜不驯的那个天魔童子也不例外。 开玩笑的么?要撩拨要挑衅也不能是在这个当口上啊。 都是天魔童子,谁还不知道谁了? 平时时候,任别的天魔童子如何撩拨挑衅,真争斗起来大家都有数。你来我往的,吃亏赚了也都有,但少有真要人命的。 一是他们这些天魔童子都算是积年的魔修了,谁手上没有些保命的手段? 二是哪怕取得了旁的天魔童子性命,两厢拼杀之下,尤其是被逼到死地的那个天魔童子爆发,出手的那个天魔童子自己也同样得付出代价。当付出与收益不能满足他们欲望的时候,这些天魔童子们自然也就消减了对各自出手的欲望了。 三是那一直镇在他们头上的天魔主了。天魔主确实不禁座下童子相互杀戮,甚至还乐得在一旁看戏。但作为天魔主座下的童子们,他们对这位魔主的态度是既臣服也防备。臣服是因为天魔主的实力和手段,防备却也是因为他们从修行路上一步步走出来时磨砺成形的桀骜。 试问整个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三千天魔童子里,谁心底没潜藏着对天魔主的杀意? 至于四么,那自然是因为天魔童子的执念。饶是在三千天魔童子里,这位无执童子的执念之深可也是排得上号的。魔修确实自来易被魔诱,但执念像这位无执童子一样顽固深厚的,却又是诸位天魔童子仅见。 魔修的实力,一半来自修士自身的修行,另一半却又是来自于他们自己心底的魔。无执童子的执念固然如跗骨之俎一样死死纠缠着他,让他不得解脱,但何尝又不是他一步步从凡俗走上自在天的支撑? 当这份执念开始影响无执童子的时候,整个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天魔童子就没谁敢去试探无执的实力。 说到底,正因为无执童子此时的状况太糟了,所以满堂的天魔童子才谁都束手束脚。 一众天魔童子边感受着从无执那边落到他们身上的让他们都毛骨悚然的目光,一边在心底握腕。 还是没能出手啊…… 怎么他们一个个的,就都那么机灵呢?如果有几个人出手,他不也就可以在旁边寻机捞一笔了吗? 正因为每一个天魔童子都是这样想的,所以无执童子才还能什么事儿都没有地稳坐在黑莲之上。 无执童子睁着一双黑洞也似的眼睛一一看过其他的那些天魔童子之后,又自垂落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下方景浩界世界里的皇甫成。 不知这无执童子看着背书也似地背着小说内容的皇甫成时到底都想到了什么,反正,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无执童子那双黑洞模样的眼睛渐渐地恢复成了黑白双色的正常瞳孔。 然而,哪怕是无执童子稍稍摆脱了执念的影响,渐渐恢复理智,他也还是没有对皇甫成出手。 他如果真想阻拦皇甫成,他有办法,有的是办法。 皇甫成确实是拼出了这一条命去,他也确实不能让他现在就死。但并不是只有要了人的一条命,才能让他闭嘴。尤其是当天魔童子留下的‘系统’还无所阻拦地停留在皇甫成识海深处的时候。 禁锢灵魂、抹去记忆这些都不过是稍稍让无执童子费劲一点而已,不费劲的最简单的,莫过于直接封了皇甫成的口,废去他的四肢…… 这么许多的手段摆放到无执童子面前,他却始终没有动作。说到底,也还是因为无执童子他自己不想阻拦。 这一份不想,或许是因为皇甫成先前说起故乡时候的那份得意与骄傲,也或许是因为那个年轻比丘再听到皇甫成那些炫耀话语时候自然流露出来的真实无虚的认同,又或者是因为…… 无执童子自己也想有一个人能这样听一听他提起故乡。这么多年挣扎着走下来,无执童子到底是寂寞了。 他也想要有那么一个听众,听他说说故乡,说说故国,说说那些他曾经沉迷的爱好。 不是随随便便哪一个人都有资格听这么些话的,他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心情让人听一听的。 但不巧,这个时候恰好是,而皇甫成面前的这个人,净涪,或者说天圣魔君,他确实是够资格。 无执童子一点一点地放缓脸上表情,他甚至闭上了眼睛,就这样竖着耳朵听皇甫成背书。 宛然当年年轻且无知的那个青年在自己房间里看小说的享受模样。 第543章 新的疑问 既然没有人阻止,皇甫成便也就能顺利地顺从他自己的心意,将那一部以景浩界为小说背景、左天行为主角的网络小说和净涪从头到尾背诵了一遍。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皇甫成是无所防备地和净涪将原著小说内容全部背了出来,明明不论是景浩界世界胎膜之外的天剑宗祖师和身在西天佛国的一众出身景浩界的大和尚们都时常分出目光来关注净涪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在左天行祭天之后,他们的动作更甚,可即便是这样,这些修为算是有成的大修士们却愣都没听到关于小说内容的只字片语。 像是有谁,悄无声息地将皇甫成和净涪两人之间的这一场交流,隔绝在了这些人的视线之外,且还没让他们任何一个人察觉到一点异常。 哪怕是天魔童子。 这等神通,何其恐怖。 也恰是此时,在须弥山八宝功德池旁对坐论道间隙的阿弥陀和准提佛母两位世尊停下话头,先是往灵山方向中看了一眼,然后又是目光一低,往下方扫过,正正将景浩界里的皇甫成和净涪这两个人看在了眼里。 准提佛母笑道:“娑婆世界那边的事情,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如来这般遮掩,未免也太过小心了些。” 灵山大雷音寺里正在修持的如来佛祖释迦牟尼将这话听得清楚,却没回话,只是微微笑了一笑,合掌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释迦牟尼佛。” 净涪本尊和佛身此时的实力还太弱太弱,没有办法触及到三位世尊的境界,对三位世尊之间的这番来回那就更是无从察觉了。 连净涪本尊和佛身都是如此,更何况是比他们还不如的皇甫成。哪怕将天魔童子也给他算上去,情况也是一样。不过比起皇甫成来,修行万万年的天魔童子到底眼界更高,知道的也更多。 所以,若是能够稍稍让天魔童子听到这三位佛门世尊的对话,他或许就能够明悟些什么。 地球,或者说是地球所在的宇宙,在中国各佛宗流传的佛藏佛典中,其实还有一个称呼,叫娑婆世界。而灵山大雷音寺里的如来佛祖释迦牟尼,却是娑婆世界佛国之主。 这个时候对三世尊之间的来往一无所觉的净涪本尊和佛身他们,也还在仔细听着皇甫成背诵下来的内容,将那部小说的内容和他前世记忆里的种种一一对比过。而越是对比,他们心头就越渐沉重,不过与之相对的,净涪本尊的脸上表情就越加轻缓平静。 到得一部几百万字的网络小说被皇甫成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背完之后,他再睁开眼睛去看对面的净涪,看见的还只是年轻比丘面上平静到无波无澜的神色。 皇甫成仔细看了两眼,还是什么都没看出来,便没再坚持,放弃地别了头过去。 他什么眼力,真能看得穿boss?还是洗洗睡了吧。 净涪本尊却全没注意到皇甫成的那一点小情绪,他还在整理着他自己的思绪。但仅仅只是片刻后,他就抬手往皇甫成那边递了一个信息过去。 ‘你说,’皇甫成看着,不由得一愣,‘你那个故乡里,也有一个佛教。’ 皇甫成愣愣点头,完全没意识到净涪本尊这句问话有什么问题。 但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却隐隐猜到了什么,他挺直了背梁,凝视着那个凭风而立的年轻比丘。 ‘你还说,那个佛教的立教之人,是人称释迦牟尼的如来佛祖?’ 皇甫成还是只能傻傻地点头。 这个完全是常识,不需要他怎么去思考。在那个中国里,就凭一部《西游记》,还有谁不知道如来佛祖释迦牟尼呢?又还谁没听说过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呢? 净涪本尊看了他一眼。 ‘那你可知道,世尊释迦牟尼是娑婆世界的佛国之主?他成道于娑婆世界?’ 皇甫成脑袋里仿佛不知被谁砸下了一颗核弹,炸得他理智全无。他只能睁着一双通红的眼,死死地盯着那一句被boss送过来的信息。 知道吗?知道吗?不知道啊…… 他不知道啊…… 真要知道,他会入天剑宗?!他会入心魔宗?! 佛门!佛门! 皇甫成那被炸成粉末的理智灰烬里,坚挺而挣扎地形成了两个字。 “佛门”! 俯瞰着下方景浩界的天魔童子还将皇甫成的所有心理转变看在眼底,然而,他神色却坚硬冰冷得如同一块古石。 皇甫成一点点地抬起目光,从那道信息中缓慢迟钝而坚持地移向净涪。 但当他触及到净涪双眼的时候,皇甫成终于又想起了什么。他慢慢,慢慢地将目光转了回来,落在他自己那一双血肉模糊的手掌上。 净涪本尊沉默地看着他。 皇甫成久久没有动静,半天之后,“啪嗒”的两声轻响响起。 天魔童子沉默地看着那两滴殷红的液体自皇甫成脸颊滑落至他脚边泥土,混入那些本来就沾染着他身上血迹的泥土中,无处寻觅。 良久之后,天魔童子垂下了眼睑。 那“啪嗒”的两声轻响似乎惊醒了皇甫成,他抬起长袖,也不在乎上面沾染的泥迹,用力擦过脸庞。 边擦脸,他边口齿清晰地跟净涪说道:“所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就是想回家。” “而回家……”皇甫成声音里的冷静有点出乎净涪本尊的意料,但皇甫成这个时候却只埋着头,没抬头,“需要寻找线索。或者说是定位。” “因为景浩界这个世界背景,因为左天行和你,他或许是觉得这里能找到与身在二十一世纪地球的远隔云端的联系,从而根据这个联系,找到二十一世纪地球的明确定位。” 说到这里,皇甫成犹未停止,他一股脑地将自己的情况也跟净涪说了出来。 “我身上还有一个‘系统’。” 系统什么的,因为皇甫成刚才勉强跟净涪本尊普及了一下二十一世纪地球的背景,所以净涪本尊和佛身这个时候也算是能够了解。 “‘系统’先前给我的任务,也是这个。他指引着我,去在这个世界里寻找那份线索。” “就目前而言,我这边毫无进展,就是不知道他那边的情况。” 说到这里,皇甫成稍稍顿了一顿。 “既然左天行都祭天了,想来他那边动作不小。不过也不需要太过担心,他不敢太乱来的。” 到底是同一人,哪怕皇甫成此时的修为、心态、心境和天魔童子都有着一段天堑一般的距离,但要论起对天魔童子的理解来,却又该是他数第一。 净涪本尊和佛身听着这话,再回想起先前左天行祭天时所见到的情景,便也齐齐颌首,同意皇甫成这一个判断。 皇甫成埋着头将这一串说完,又安静了好一会儿,才稍稍抬起脸,从那散垂下来的发丝中间露出一只眼睛来看他。 “boss你……”他仿佛是破罐子破摔了,直接将boss这个称呼叫出口,“你来找我,除了想要知道这些,还要我做些什么吗?” 皇甫成勉强算是了解天圣魔君,知晓他不会轻易出手。且每逢出手,必是有所谋划。 这一回他直接找上门来,找他询问那位天魔童子的意图,摸清他的来历确实是目的。但应该不会是唯一目的。 净涪本尊看了他一眼,也很干脆地点了点头,又递送了一条信息过去。 ‘我还想问你,如有必要,你可会对那位天魔童子出手?’ 如果是在净涪本尊见到皇甫成之前,他不会直接将这个问题问出口。他也会试探皇甫成对那位天魔童子的态度,然后…… 按他最初的想法,皇甫成如果会对那位天魔童子升起杀心,那也应该是在他撩拨分化之后。 然而,这中间事情的发展委实是有点出乎净涪本尊意料。 皇甫成对那个和他同一人的天魔童子反应太过激。毕竟是同一个人不是?怎么就没考虑到这一层关系? 思来想去,净涪本尊觉得,应该还是跟皇甫成口中提及的那个二十一世纪地球有关。 佛身虽远在千里之外,但对此也是不无感叹,‘若有机会,得往那个娑婆世界走一趟看看才是。’ 听着这话,净涪本尊连个眼皮子都没抬一抬。 景浩界这边的问题都还没有解决呢,要想去那个世界走一趟,那可有得等。 皇甫成可不知道自己引起了净涪对二十一世纪地球的兴趣,他还在想着boss刚才问他的那个问题。 那一瞬间,他仿佛想了很多,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不过不论他想过还是没有想过,到得最后,他都只是默默地在净涪本尊的目光中点头。 “我会。” 净涪本尊定定地打量他一眼,心头忽然浮起一个疑问,但他很快就将这个问题压了下去,先对着皇甫成点了点头,然后又一次给他递送过去一条信息。 ‘那么,你需要提升你自己的实力。’ 这一点,皇甫成很明白。 他同样点了点头,但很快的,他就又带着一丝犹疑看着净涪本尊,“boss……” 净涪本尊闻声看向他。 皇甫成用力地抿了抿唇,问道:“关于他通过我来定位天道,时刻侵蚀窥探世界天道的事……你们,你……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吗?” 净涪本尊摇了摇头。 这个真没有。 说起来,那天魔童子之所以会通过皇甫成来定位天道,进而不断侵蚀和窥探世界天道这事,还是净涪先出的手,天魔童子是之后才顺势而为的。 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景浩界世界和天道之所以会出现当前危局,净涪是有一部分责任的。 所以,如果真有解决天魔童子通过皇甫成来定位景浩界天道这件事的办法的话,净涪不会不着手处理。但问题是没有。 皇甫成有点失望,但也真没觉得如何意外。 他叹了口气,又问道:“那么,魔道这边呢?boss你想怎么分配魔道这边的力量?” 分配这个词…… 净涪本尊定定看了皇甫成一眼,但也没隐瞒他。 虽然他身上必定有天魔童子的后手,他们今日这一场谈话瞒不过天魔童子,但这些事情,在天魔童子跟他们的那份实力差距面前,真不是他们想瞒就能瞒得过的。 既然如此,那倒不如直接摆明了车马。 “留影老祖吗?”皇甫成重复着这个名字,但没发表意见。 净涪本尊见他再无二话,站直身体与他点了点头,便抬手断去了两人之间的气息连接。 断去气息连接之后,净涪的脸就彻底的消失在了皇甫成面前。皇甫成愣愣地看着净涪本尊原本在的方向,许久之后,他卸下全身力气,放任自己软倒在地上。 皇甫成的这一切反应,全部落在了还站在原地没有远去的净涪本尊眼中。 他心头一度被压下去的疑问,在这个没有正事需要他操心的当口,又一次冒了出来。 这个皇甫成和那个天魔童子是同一个人…… 那既然他们是同一个,这个皇甫成今日的态度,那个天魔童子真的就都没有想过吗? 不,不可能,他必定是想过的。 净涪本尊,或者说净涪,从来没有轻视过那个天魔童子。尤其是在左天行祭天之后,净涪更将那个天魔童子的重视等级从最顶端的位置再往上拔升了几个等次。 天魔童子必定是想过这一日的。 既然他想到过这一日,想到过皇甫成对他的态度,如何又还要放任这个皇甫成站立到他的对面? 明明皇甫成不需要他如何拉拢,单只是他知晓了天魔童子曾经做过的事情就会站立到天魔童子的对立面这样自然到仿佛天然该是如此的地步的啊,那为什么他还会放任? 如果皇甫成天然对他做过的事产生厌恶,觉得痛恨,觉得无法接受,那么他自己呢? 他到底…… 是将皇甫成放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 皇甫成真的只是一个弃子吗? 第544章 寻找助力 又或者,那天魔童子所做的一切,其实根本就还有着让皇甫成打入他们内部的意味? 天魔童子对天道那边的侵蚀和窥探虽然缓慢但始终不停,这是他自己当前真实且看得见的动作。推动着皇甫成有意无意地靠近他们,从与他、与左天行身上找出他们与那位远隔云端之间的关联,也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毕竟无论皇甫成本人对天魔童子是什么个态度,皇甫成也一直在他的掌控之中。但凡皇甫成或者天魔童子自己从他与左天行身上发现了什么端倪,天魔童子都能随时得到结果…… 净涪本尊看着皇甫成的眸色又浅淡了一分。 看来,以后对皇甫成的使用,还该更慎重一点。 别到了最后,不是他们利用皇甫成反捅天魔童子一刀,而是天魔童子顺顺利利地利用皇甫成达成他自己所愿。 真不能怪净涪本尊多心,实在是因为天魔童子太擅长于顺水推舟。 可别忘了,景浩界天道那边攀缠不退的天魔气,就是天魔童子通过被景浩界天道倾泻无边业力的皇甫成找上门去的。 千里之外的佛身低低地在识海世界里叹了一口气,合掌低唱一声佛号后,劝道:‘虽然皇甫成那边确实需要防范,但也该先明明白白地和他说开来。天魔童子那边不说,皇甫成自己到底是真心实意的。’ 是的,净涪本尊和佛身都能听得出来,方才皇甫成的一切言语、反应、态度和决定,是全部都发自他自己的内心的,真实且无伪。 所以净涪本尊和佛身也都相信了他的说法,确定天魔童子目前对景浩界、对他所做过的一切就都是为了确认他故乡所在的位置,相信天魔童子是想要‘回家’。但是…… 尽管皇甫成本人此刻的所有一切都没有半点作假,可身上留着天魔童子后手的他根本就是活在天魔童子的鼓掌之中,哪怕是皇甫成自己,都不会知道这个隐患会在什么时候爆发。 净涪自己上一辈子就是混迹于天魔道,且还走到了一定的高度,他太清楚天魔道的大修士都能做些什么了。 蒙蔽灵识、篡改记忆乃至是操纵意识,只要他们愿意,只要出手的那一方和承受手段的那一方存在着一定的修为差距,那他们就有的是手段遂了他们的心意。 现下景浩界的处境,委实微妙至极。说它危险,它又还没有真正的落到被破灭的地步。甚至如果真有必要,天魔童子也会出手扶一把。但如果说它平稳,却又是隐患重重,只是没有到真正爆发出来的时候而已。 ‘说到底,’佛身总结道,‘还是因为各方其实都有意维持着这个微妙格局的原因。’ 天魔童子想要得到他家乡的线索,所在在得到之前,他不会真的对景浩界天道下狠手,而他们…… 却是因为还没有那个实力打上门去,只能尽力自保。 面对这样的局面,佛身也很无奈。 天魔童子仅仅是因为他不愿,可他们却是因为无力。这中间的差距之大,不是谁想补就能补的。 净涪本尊最后定定地看了皇甫成一眼,便就转身,一步步远离魔子秘境边界。 边走,他边和佛身说道:‘想要真正的破局,单靠我们这些人是不行的。’ 其实也不是不行,只是天魔童子不可能会给他们这个时间。人家不蠢,甚至还很聪明,怎么可能愿意给他们这个时间?尤其是他们之间的修为差距太大了,不是他花费个千几百年就能补得过来的。 更何况,景浩界世界也给不了他们那么长的时间。 单靠他们这些人不行…… 佛身已经明白净涪本尊想说些什么了,他沉默着抬头,目光扫过远处那个破败的小渔村。 而识海世界里,还有净涪本尊不见丝毫起伏的声音传过来。 ‘所以,我们得找救兵。’ 救兵…… 佛身抬脚,缓步走了过去。 ‘而我们真正能靠得上且必定能阻拦得了天魔童子的救兵,在西天。’ 佛身步步前行,而净涪本尊的话语还在继续。 ‘不是景浩界出身的慧真之流。而是……’ 真不是净涪小看自景浩界登临西天佛国的那些前辈们,委实是他们这些人真没那个能力。 如果他们可以,怕早就出手了,也不会放任景浩界世界和天道沦落到当前这个微妙处境。 所以,哪怕净涪本尊已经知晓了恒真僧人那边的动作,从而确认了慧真那些人的态度,也没真将希望放到他们身上。他盯上的,是…… ‘禅宗一脉。’ 也就是以《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为根基修持成道的那些佛门大德们。 皇甫成先前为了让他理解那部所谓的网络小说的背景,曾特意给他解说了一番他那个故国的文明历史。其中,不论是他想让净涪更触动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哪怕他自己所知甚少,也还是特意着重提到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和那个国家里曾经辉煌且让人心驰神往的禅宗一脉。 净涪本尊不是没想过,皇甫成特意提及《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和以它为根基之一的佛门禅宗一脉,或许也有天魔童子想要以他为桥,想要接触那些自娑婆世界登临西天佛国的佛门大德们的原因。 但先不说这里头到底有没有这个原因,就是有,净涪本尊也不得不上钩。 这已经是他能寻得到的最有力也将最有用的助力了。 虽然景浩界里的所有人提到他都说他得世尊亲授《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真经,认为他得世尊青眼,但净涪本尊却不敢尽信,更不敢贸贸然地找上世尊去。 真为了一个小千世界找上世尊,当世尊日子真的太清闲了吗?且又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需要走到这一步吗? 不需惊动世尊,但他们又确实需要助力,那么目光自然就得往下滑落一个阶层,去看看别的可能。而在世尊之后可以被净涪本尊盯上的,也会真正为他出手的,自然就剩下了西天佛国禅宗一脉了。 佛身默然点头。 ‘想要接触得到那些禅宗大德,’净涪本尊还在说道,‘关键在你。’ 不是净涪本尊,也不是魔身,而是佛身。 净涪本尊相信,自《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被世尊传落到他手上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进入那些禅宗大德的视野里了。他在景浩界的这一应动作,也都有那些禅宗大德看着。甚至哪怕这些大德们没真的看过他,也必定听说过他的名号。 而这,就是他的优势。 不过这些也都只是优势而已,想要真正的将这些优势转化为实质,他必得做出些实质来。 而这所谓的实质,不是指的什么虚号、名声,而是以《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为基的佛统。 而这佛统的创立和流传,都将从完整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开始。 佛身再一次默然点头。 净涪本尊察觉到佛身那边的动作,微微顿了一顿,却是郑重地道了一声:‘有劳。’ 佛身合掌垂头,往净涪本尊那边唱了一声佛号,低低应道:‘自当尽力。’ 净涪本尊点点头,再无言语,但他脚下动作不停,一路寻了方向就往沛县程家那边去。 佛身放下双手,在一处破败院子的院门前停下了脚步。 这院子的院门是柴木简单搭排成形的,看得出来初初搭建的时候很用心,罗列得很是整齐,还用了三条草绳细细捆绑。 但那都是很长一段时间的事了。 现在在净涪佛身面前锁着院子这扇院门,三条草绳虽然没有尽断,但也不同程度地裂开了。那搭建院门的柴木也有一两片空缺,留着几个不大不小的缺口。 不过虽则这院门陈旧,院子里摆放着的各种陈设看着也是半旧不新的,但院子内里,却被人仔细地种了好几种野花野草。如今这个时节,野花虽还没到盛开的时候,但却也生得繁茂碧绿,生意盎然。 净涪佛身扫了这个院子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抬手轻轻敲了敲院门。 是真的很轻很轻。 他小心控制了力道,也仔细选择了位置,就怕这个院门被他这么一敲就彻底报废了。 不过饶是如此,那敲击院门发出的声音也远远地传入了院子里头去。 待在院子里间忙活的女童听得这个声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停下了手头动作,竖起耳朵悄悄地听着。 净涪佛身也不如何急躁,还自抬手,在他上一次敲门的位置又敲了三下。 第545章 十一贝叶 敲门的声音再一次传到了女童耳边。 女童想了一小会儿,也没猜到村子里的谁会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她将手上拿着的鱼放下,又洗干净手上的粗盐,露出那带着粗茧的明显不如何符合她年纪的双手。 她将手随意地往旁边甩了甩,就转身跑向了另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里有窗,窗棂被支起来,露出一条小小的隐蔽的缝隙。缝隙斜斜对着院门,恰好能将院门边上的那点地儿看个全,是一个很适合探查那里情况的位置。 女童猫着身体躲在窗棂后,小心地从那条缝隙中往外看,正正看见等在院门边上的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能清楚地察觉女童那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里带出的小心、谨慎和疑惑,但为了不吓到人,他没有任何动作,还只是坦然地站在院门边上,慢慢捻动他手里的那串短佛珠。 女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过他,目光从他光溜溜的脑门上停了好一会儿,才又落到净涪佛身的那双眼睛上。 不得不说,净涪佛身那双眼睛向来沉静平和,疏阔干净,很能让人心生好感。这会儿的女童也不例外。 她盯着净涪佛身看了片刻后,又仔细权衡过,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净涪佛身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被挪开后,便听到了院子里头的脚步声慢慢地走近。 净涪佛身转眼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个身量还没长到他腰间的女童打开门,从里头走了出来。 她五官只是寻常,肌肤也是粗糙,说不上如何好看,但她那从眼睛里透散出来的灵气和英气,却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女童走向院门,在与净涪佛身间隔着一段不短距离的位置停下。 见得这个走出来的女童,净涪佛身面上带了点浅淡笑意,向她点了点头。 女童应是没有见过僧侣,甚至都没见过多少外人,不怎么知道怎么称呼净涪佛身,在正面对上净涪佛身目光的时候,有些小小的局促。但她看着净涪佛身,沉下心想了想,便也不继续纠结了,用她村子里寻常见过长辈时候的态度,向着净涪弯了弯身,才问道:“请问……” 她卡壳了一会儿,才从她贫瘠的词汇里找出了一个她觉得适合眼前这个人的称呼来。 “先生……你到我家里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净涪佛身双手一合,微微弯身回礼。待他站直身体后,他向着女童点了点头,脸上自然而然地带上一点浅淡笑意。 女童小小地皱了皱眉头,颇有点为难地道:“可是……我家里大人都不在。” 女童放下了心中对陌生人的戒备,很明白地将她家里的情况给净涪佛身说道出来了。 事实是,因为今日村里能动的人都去捡湖了,整个村子里没什么人在,尤其是大人。 女童也是因为家中还有些鱼需要尽快腌制,才没有跟着家里人一起行动。不然,净涪佛身连她都找不到。 净涪佛身早知道这一点,他点了点头后,还是没说话,只是抬手,往院子里头生长着的一株野兰指了指。 女童不明白面前的这个人为什么不说话,但这个问题只在她脑海里闪了一闪,便就被她放下了。 女童循着净涪佛身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见得那一株野兰,心中不解,便问道:“先生,你是为了那株兰草来的?” 女童的话音清脆且带着些许意外的笑意,回响在这个陈旧空寂的院子里,尤为生活灵动。 净涪佛身没点头也没摇头。 女童回头看了看净涪佛身,稍稍一个考量,就做出了决定。 她几步上得前来,抬手拉开院门,请了净涪佛身进去。 “先生,请先进来吧。” 净涪佛身合掌点头谢过,便也就往院子里走了几步。 女童仰着头看了看净涪佛身,又看了看那株被她顺道从山涧边上带出来的野兰。如此几番来回之后,女童便亲自将净涪佛身引到了那株野兰旁边。 那株兰草仅有尺高,且还没有开花,单只有几株草叶幽幽地长着。 说起来,这株兰草虽然有些姿态,但如果不曾细看,真也就和路边的野草没什么区别。 女童见净涪佛身打量那株野兰,原还想着先放他在这里,自己回屋里去给净涪佛身倒杯茶水出来的。可她都还没有转身呢,就看见了这位衣着打扮甚是奇怪的先生目光就已经从那株野兰身上垂下,直接落到了簇拥着那株野兰的一圈小小鹅卵石上。 女童生来细致且讲究。不然也不会求着央着家里人让她在自家院子里栽种上这些野花野草。 渔家里的人么,每日里都在那片湖和那条船上为生计累死累活地忙乎,如何还有别的精力和心思打理自家的院子?尤其还是些随处可见不怎么稀罕,不能吃也不能用的野花野草? 他们家里唯一愿意为这些东西花费心思的,也就是这女童了。 作为渔家里的人,女童年纪确实还小,但也有一堆的活计需要忙活。不过饶是如此,她也还会在替家里忙活家务的间隙,从山里涧里挖出些让她觉得好看的花花草草带回来,小心地栽种在自家院子里头。 女童年纪还小,又生在贫穷闭塞的此间地界,没受过什么熏陶教导,不知道什么是美,不知道什么是金贵,一切全凭天性自然。但她灵性确实惊人,凡她觉得好看带回来的野花野草,即便再是平凡普通不值钱,也总有一段天然灵性透出,看着总让人觉得心喜。 也是因为如此,女童家里人才放任了她的这一种爱好,将自家的院子交给了她。 女童也懂事,知道家里头还需要地方晾晒鱼干、渔网,并不如何肆意使用院子空地,而只是在角落处小小地种上一些。 因为女童能在院子里种植的土地有限,所以能被女童栽种在这里的花花草草都是她的心头好,也都被她打理得格外细致。其中最能昭显这一点的,当属那些野花野草跟脚旁边浅浅围拢着的一圈鹅卵石。 围拢在那些花草跟脚旁边的鹅卵石块块莹润圆滑,哪怕只是粗粗扫过一眼,也知道它们必定是被人仔仔细细地从湖边河里一块块地挑选出来的。 女童待要转身的动作立时就停了下来,止不住好奇地用眼睛打量着她面前的这个陌生人。 好半响后,她才问道:“先生,你……你找的……原来只是……石头吗?” 刚刚净涪佛身在院门边上抬手指向野兰的时候,女童是真的相信他是为那一株兰草来的。 虽然那株兰草确实没什么稀奇,就像她爹娘爷奶说的那样,跟路边的野草都没差别,但女童被家里人带去庙会里卖鱼货的时候依稀听人说过,有些富贵人家的老爷就爱那些花花草草,也还会为了一株花草花费一大笔银钱。 女童开始的时候也以为面前的这位先生就是这样的人。 谁成想,他不是为的花草,而是为的石头? 几块……在河滩、湖塘里随处可见的石头吗? 净涪佛身回头看她,见她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唇边那点清浅的笑意在顷刻间微不可察地深了深。 然而,迎着女童的惊诧目光,他没有任何迟疑地点了点头。 女童合拢上微微张开的嘴,双眼里还有些混沌,显然,这一时半会的,她还是没能回过神来。 净涪佛身略等了等,等到女童回神后,他才询问也似地再度抬手指向了那一堆堆叠起来的鹅卵石。 女童又仔细看他两眼,万分确定他没在开玩笑,就愣愣地点了头。 “先生……你随意……我先去给你倒杯水……” 她愣愣地说完,愣愣地转身回屋。 得了主人家的许可,净涪佛身便也就没再迟疑,直接往那堆鹅卵石里探手,抽出其中的一块扁平石头。 那真的就是一块石头。 扁扁平平的,儿童巴掌大小的石头。 但这块石头应该是被水冲刷得久了,已经没有了寻常石头该有的棱角,只剩下独属于鹅卵石的莹润圆滑。 净涪佛身将这块鹅卵石托在手里,拿到眼前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才将另一只手的手掌搭放在鹅卵石上。 如此,净涪佛身便将这一块鹅卵石双手握在了手里。 也是在这个时候,净涪佛身才在心底默念了一声佛号,‘南无释迦牟尼佛。’ 事实上,在看到这一块鹅卵石的第一眼,净涪佛身就很清楚地知道,当他想要它回归本来面目的时候,对着这么一块石头,他都该做些什么。 净涪佛身的感觉没有丝毫差错。 当他心底那一声佛号念起,安安稳稳被他合拢在双掌掌心里的那块鹅卵石忽然升起一道金色佛光。 璀璨的佛光从净涪佛身掌心位置亮起,瞬息间照彻整个庭院,惊住了刚刚才端着瓦碗迈过门槛的女童。 净涪佛身听得见动静,但他没回头,而是低垂下了眉眼,看着挪开一只手后露出来的另一只手掌的掌心。 那里,流转的金色佛光中央,静静地躺了一片贝叶。 第546章 十住其八 净涪佛身定定地看得掌心里的那片贝叶一眼后,什么都没做,先往净涪本尊那边问了一声,‘新的一片贝叶已经寻到,你那边可准备好了?’ 自察觉到天魔童子在景浩界天道这边的手段之后,净涪本尊和佛身基本上就已经达成共识,不会再特意压制自己修为提升的速度。而既然他们自己决定放开了关阀,那么他们其实是可以随时跨入下一重境界的。 之所以到目前为止他还停留在当前境界,不过是不想为了突破而突破而已。但现在么,他手上的这一片贝叶可真就是最合适不过的一点引子了。 净涪本尊听得佛身那边传来的问话,又抬头看了看视线尽头的程家大门,边走边回他道:‘稍等。’ 净涪本尊才刚刚靠近程家大门,守在门边上的门子便迎上了上来,恭敬礼见过后,问道:“净涪师父回来啦?” 净涪本尊回得一礼。 门子殷勤迎着他进了门,没过多久,就有管家迎了上来。 这位管家于净涪本尊而言,算是新面孔。起码上一趟净涪本尊踏入程家大门的时候,他还不是程家的管家。 程家这位新管家见得净涪看向他,脸皮都小小地绷紧了些。 紧张不可自抑地泄出了些许。 哪怕他的主人其实不是面前的这个年轻比丘,而是程家现任家主程沛。无他,实在是作为程沛得力手下的他太清楚这一位对他主人的影响力了。 净涪本尊打量了这个新管家一眼。 管家这时已经尽量收拾自己情绪了,他上得前来,弯身合掌恭敬与年轻比丘见礼,道:“程昱见过净涪师父。” 净涪本尊合掌回了一礼。 程昱见他态度平和,心里先松了口气,便要开口说些什么。 但他话还没有出口,便先察觉到了程沛的气息正急促地往这边赶。 他回头看了一眼,恰恰望见匆匆赶过来的程沛。 得,他也不用多话了。 程昱无声退到一侧,让出净涪面前的位置来。 程沛很自然地在净涪本尊面前站定,全没想过要跟净涪见礼,只顾着冲他笑,“兄长,你回来啦?” 在程沛看来,也就外人见面才需要一丝不苟地行礼拜见的。他和他兄长见面,用不上这些。 净涪本尊也没说什么,他冲着他点了点头。 程沛亲自迎了净涪本尊入后院,去见沈安茹。 净涪本尊和佛身之间间隔着的距离确实遥远,但这完全不妨碍佛身感知净涪本尊这边的情况,更不妨碍佛身透过净涪本尊的眼睛,看见程家里来迎接他的程沛。 虽则他手里尚且握着那一片空白贝叶,背后也还站了一个久久没回过神来的主人家,他甚至猜得到不等夜深沈安茹不会放他离开,净涪佛身还是站定在原地,带着一丝浅淡的柔和笑容共享着净涪本尊的视感知,跟在程沛身侧往后院去。 女童站在一旁愣了好一会儿,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会儿想的什么,又该做些什么。 她便是再灵性天然,也不过是年岁尚幼的童子而已。她的年龄、眼界、所知所识,统统都限制了她的想象。 女童愣愣地看了站在那里的那个年轻先生好半天,回神后看见自己手上拿着的那个已经少了半盏茶水的瓦碗,又扭头看了看净涪佛身一会,最后一咬牙,扭身回屋里去了。 等她再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她手上那个瓦碗里洒出的茶水已经被补上了。 女童双手端着瓦碗,快步走到净涪佛身面前,便将手上的瓦碗往上一托,唤道:“先生请喝水。” 净涪佛身从本尊那处转回目光,见得被捧到面前的那碗茶水以及那个掩不住眼底局促的女童,他双掌一合,向着女童点头谢过,便也双手将那个瓦碗接了过来。 见面前这个明显就非是凡人的先生接了瓦碗,女童放松地咧开嘴笑了起来。 尤其是当她看见那先生真将那瓦碗放到唇边,饮下瓦碗里的茶水后,她脸上的笑容就更灿烂。 这真不是因为女童对净涪佛身有什么目的,又在净涪佛身喝的茶水里放了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女童得偿所愿才会这般开怀。 并不是。女童如此高兴开怀,为的其实仅只是净涪佛身喝了茶水这件事情,以及从这件事情里头明明白白传递出来的净涪佛身对她、对她家的友好态度。 净涪佛身喝了几口茶水,便将瓦碗搁置在旁边的院墙上。 女童见他仿佛无事,且光只握着那片空白的纸条站在原地,不由得问道:“先生,不如入屋里去坐坐?” 净涪佛身微微摇了摇头。 虽然他是一个出家人,眼前这个女童也不过是一个幼童,且是规矩相对宽松的乡下人家,扯不上男女大防,但为了不给面前这孩子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净涪佛身没想过挪步。 哪怕净涪出身摆在那里,很少深入乡间,和一众乡人近距离生活,但他是知道的,有些妇人的嘴就是特别碎,特别没有分寸,抓着个莫须有的由头也能将人逼至绝路。 女童见他不答应,也没再劝,她左右看了看,回身就又往屋里走。 净涪佛身见她返身入屋,也猜到她想要做什么,但仅仅只是一个转念,他就放弃了阻拦。 完全没让他意外,女童再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手里搬着一个椅子。 净涪佛身上得前去,帮忙接过了那个椅子。 见他来接,女童是想过避开的,但到底没拿住椅子,让椅子被净涪佛身轻飘飘地拿了过去。 女童无奈何,引着净涪佛身将椅子放到了他原来所在的位置,请他:“先生坐。” 净涪佛身也不推托,依言坐了。 女童见他坐下后,笑着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也不问净涪佛身在这里是要干什么,只又和净涪佛身道:“那我先回屋里做活去了,先生有事就叫我,我听得到的。” 净涪佛身合掌点头,谢过了她。 女童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身几步就入屋了。 没有人打扰,净涪佛身又再次和本尊共享了感知。 不过是一小会儿的耽搁,净涪本尊已经被程沛带着入了程家正房,与听到消息急急赶出来的沈安茹在正房房门上就撞上了。 沈安茹正带着几个老仆急赶呢,抬头就见到了也正往这边走来的净涪本尊。 她当时就笑了,只是这个笑容颇有点古怪。 如何古怪呢? 她唇角是止不住上扬的,可那原本同样要弯起来的眼睛却被她用力地瞪大、瞪大、瞪大。也不知是她用力太过还是情绪太过激动,她眼眶附近泛着一片红,眼眸里也是笑意掺杂着泪花,都分不清到底她是想笑还是想哭,又或者是既想笑又想哭。 但任谁看了这个笑容,也都不会觉得好笑。 净涪佛身才刚共享了净涪本尊的感知,就正正看见这一幕。他向来平静平稳的心境也动了动,像是被柔软的羽毛柔柔轻轻地扫过,又像是被谁拿在手里时轻时重地揉搓。 酸酸的,软软的…… 净涪佛身合掌低头,在识海里唱了一声佛号。 净涪本尊抢先两步,赶到沈安茹身前,抬手扶住了她。 虽然已经看见了,但当他的一双手真正落在沈安茹身上的时候,净涪本尊才真正的明白,沈安茹的身体都颤抖成了什么模样。 净涪本尊垂了垂眼睑,原本仅仅是扶住沈安茹的双手稍稍用力,便将她环进了怀里。 也是净涪本尊将沈安茹环进怀里的那一刻,净涪本尊、佛身、魔身三身同时微微一颤,各有一道灵光从他们头顶冲出,在他们各自头顶虚空盘旋回环。 便连还在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处为“小轮回”闭关推演的魔身也不例外。 随着灵光冲出头顶,净涪本尊、佛身、魔身同时感觉到心头一清,更有一种欢乐喜悦涌出,不汹涌不激烈,温和宁静地将他们的心神簇拥填满,让那轻松自在的笑意自然而然地爬上他们的唇角,染上他们的眉梢眼角。 净涪本尊、佛身、魔身自然地停下了所有动作,让心头、脑海前所未有地平静空闲下来,感受着那早已从他身上消磨殆尽的天真纯粹。 沉浸,或者说沉溺于这种感觉,净涪本尊、佛身、魔身遵从着那从心底最深处升起的意愿,没有像以往每一次提升境界一样极力地探索这一重境界,而是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想,放任一切自流。 净涪本尊身周感应他心境的气息荡漾开去,感染了这正房内外的所有人。且随着净涪本尊的沉浸和享受,这种气息以一种极其可怕的速度蔓延、张扬开去,须臾间遍布了一整个程家、整个沛县,甚至是沛县周边所在。 被这种异像环绕的,也不单单只有净涪本尊一人,还包括净涪佛身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的魔身。 可不论是他们三身中的谁,也不论什么人正正好被这股气息圈了进去,甚至不管那些落入这股气息里的是不是人,但凡有所认知、有所感应的存在,都无可抵抗地沦陷在了这一股气息里。 这所谓的无可抵抗,非仅指他们没有那个能力抵抗,还指他们没能生出那样的心思去抗拒。 这些存在,包括隐在程沛识海里的司空泽,也包括在无边暗土世界里挣扎沉沦的无量量残魂们。 第547章 小小问题 不过比起那些神志不清的残魂们,哪怕是一样的神魂残破,司空泽的状况都要好上太多。也因此,在这样的时候,司空泽才能从因净涪迈入童真心住而自然昭显的异象中分到更多的好处。 他体悟着那一丝蔓延至整个虚空的玄妙,久久无法回神,心底连一丝别的多余的心思都没有。 足有一个半时辰过去之后,净涪本尊才从那种突如其来的纯粹天然感觉中脱出。他眨了眨眼睛,低头去看被他环进怀里的沈安茹。 受净涪本尊气息所影响,原本因为他突然归来而百感交杂激动万分的沈安茹已经平静了下来,她甚至直接就着倚在净涪本尊怀里的姿势,沉沉地睡了过去。 净涪本尊神色微不可察地缓和了几分,他侧头看了看程沛,见他还没有回神,也不打扰他,带了沈安茹就进了正院。 正院里伺候的婢仆不多,且那为数甚少的几个婢仆本就跟在沈安茹身侧,这会儿也一并在正院院门边上愣神,所以净涪本尊一路走过来,就再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婢仆。 但他也完全不需要旁人来给他引路,自己带了沈安茹就踏入了沈安茹的寝室。 沈安茹惯来就不太爱打扮拾掇,尤其是年纪渐长之后,就更对这些不甚上心。日常里都穿的是软绵的居家衣裳,头上也没插上什么钗鬟,好收拾得很。况且净涪本尊何其明眼利手,沈安茹头上那简朴的发髻如何能难得到他? 不过衣裳什么的,净涪本尊就没办法了。 简单地给沈安茹拆卸了钗鬟之后,净涪本尊就将沈安茹送到了床上,又抖开了床榻上叠放整齐的锦被,小心地给她盖上掖好,再给她放下幔帐,这才无声退了出去。 为了不惊扰沈安茹,净涪本尊动作放得很轻很慢,是以等净涪本尊从内室里退出来的时候,迎面就碰上了寻来的程沛。 程沛见得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内室,压低了声音问道:“兄长,娘亲怎么了?” 净涪本尊往内室方向指了指。 程沛行到门关处,轻撩起垂落的布帘往里看了一眼,听得帐幔围拢的床榻里传出来的绵长呼吸上,唇边当即就绽开了小小的笑容。 他放下布帘,小心地退后几步,重新回到净涪本尊身边。 哪怕他明知道正院的内室里布设了他自己亲手排布的阵法,哪怕再喧闹的声音也扰不到床榻里头安睡的母亲,也还是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 他小声地询问他久未归来的兄长,“兄长,你这个时候不该是在妙安寺那边的吗?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可是有什么急事?” 程沛问话问到最后,声音都急了。 净涪本尊没点头也没摇头,看着面前难掩急切的年轻家主,忽然冲他安抚地笑了笑。 那个笑容真说起来很浅很淡,一个不注意,能被人疏忽了去。但程沛看见了,刚刚才回过神来的司空泽也看见了。 司空泽一时被惊得无言,但程沛却是涨红了脸,局促地将头埋了下去。 他……他简直蠢到没脸去见人了。 他兄长是谁?妙音寺的净涪啊,有什么事能为难得了他?!就是真有,比他兄长差得远了的他能帮上忙? 净涪本尊看着这样的程沛,轻笑着抬手,在程沛发髻旁边的位置上安抚地拍了拍。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程沛才终于积攒到了足够的勇气。 他着意放缓呼吸,以极力降低自己双颊的温度。 不过净涪本尊和司空泽看了看他抬起头来的脸色,就知道他这一番努力没有太大的作用。然而,他们两人谁都没有点明就是了。 为了减轻程沛的局促,净涪本尊先有了动作。 他抬手,毫不客气地指向程沛修行闭关的静室。 程沛顺着净涪本尊的目光望去,当即也顾不上其他,边亲自引净涪本尊去往那静室所在,边在心底自责。 他今日真的是太失常了,明明先前兄长才在他们面前破关,他这会儿居然就能给忘了? 程沛自正式将程家的力量全数拢在手中之后就已经成长了很多,程家大大小小的事情落在他手上,都能条理分明地一一处理妥当,明明白白的一个尽职尽责家主。如今在净涪面前因净涪的事情而各种失态,其实无非就是太过重视太过在意而已。 尤其是今日里净涪突破的一整个过程,顺利顺当得就像喝了一杯水一样的,半点不见别人会有的紧张郑重。受净涪自己的这个态度影响,程沛的一时疏忽其实真的很能理解。 这里头的这些缘由,净涪本尊看得明白,司空泽也同样清楚。 去往程沛静室的路上,净涪本尊看了颇有些丧气不解的程沛一眼,又深深地望入了他的识海世界,和司空泽对视了一眼。 净涪本尊眼里的意思,司空泽没有误解,他心里叹了口气,也没多话,直接就点了头。 司空泽陪伴着程沛一路走来,正可谓是亦师亦父,对程沛了解甚深。 别看程沛现在已经成长,能够独立处理很多事情,而且还都能处理得很好,看他已经成长到成熟,就以为程沛能自己将今日里的这些事情想明白,就以为可以直接放手旁观,等他自己清醒。 不行的。 程沛将净涪这个兄长看得太重了。 真放任他自己来,最大的可能不是他自己想明白,反而会结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心结。虽然司空泽也知道净涪不可能放任那个心结太影响程沛,但一点不痛不痒的妨碍程沛修行效果,净涪也是不会太过在意的。 毕竟纵观天圣魔君的成长,这点小麻烦,委实是连被提起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还得他来。 司空泽撩起眼皮子看了一眼程沛,又很快收回视线。 到了自己的静室门前,程沛直接打开了静室,请净涪进去。 净涪本尊边往里走,边左右打量了一圈这个静室的布置。 这个静室里的种种阵法禁制都是程沛亲自动手建造出来的,处处透着程沛的个人风格。 程沛注意到净涪的目光,原本就有些失落的心情瞬间又多了几分忐忑。 他小心地瞥着净涪,偷觑着他脸上的表情。 然而,和净涪本尊比起来,程沛的功力还是太差了。 他连一丁点端倪都没看出来,偏还在一个不注意中,让自己的视线撞入了净涪的眼中。 净涪本尊眼底升起一点笑意,面上却还是不漏声色,只对着程沛点了点头。 程沛当即就愣住了,甚至到净涪本尊将静室关上,也还没能回神。 司空泽看着自己这个傻傻愣愣的小弟子,心底禁不住又升起了一种熟悉的无力。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长气后,就又重重地咳了一声。 程沛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往识海里看了一眼,唤道:‘师父?’ 司空泽木着脸,都没眼看程沛表情,垂着眼睑不咸不淡地问道:‘回神了?’程沛觑了司空泽一眼,老老实实地点了头。 司空泽眼睑没抬,又问:‘很高兴?’ 程沛又点头,他一遍遍地回想起方才他兄长点头的模样,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 哪怕司空泽没抬头,也能猜到这小弟子脸上的笑容有多傻气。 他心里哼了一声,再开口时的声音便也就愈加冷淡,透出些许凉意,‘很好,回头将前几个月交代你完成的阵法变形拿给我。’ 程沛听着这话,脸上那傻傻的笑容立时就僵在了那里。 他沉默了一下,唤道:‘师父……’ 司空泽这会儿委实心坚如铁,半点不曾动摇,‘你如今的阵道修持颇有进展,那些阵法变形的小问题想来难不倒你,现在拿出来,不难的吧?’ 程沛点头不是摇头不是,只能眨巴着眼睛看着司空泽。 司空泽淡淡地道:‘既然你兄长现在回来了,那么想来,你也很乐意让你兄长看看你的成长的吧?’ 程沛沉默了片刻,到底点了点头。 司空泽终于撩起眼皮,将视线从那眼皮子底下送出,往他脸上转了一圈,又淡淡地道:‘至于你方才闹出来的那点小错误……’ 程沛的心提了起来,面皮也就同时绷紧了些。 ‘说到底,你还是太过在意你兄长了。’ 司空泽说到这里,话音虽还是平淡得很,但细听,却也能听出里头隐着的几分叹息。 当然,让程沛太过在意的人并不单单只有净涪,还有沈安茹。 他实在是太过看重这两人了。 程沛虽然没有拜入宗门,但司空泽指引他修行,却是实打实的走的天筹宗培养弟子路数。 而天筹宗,又分属道门。 道门修行,不像魔门偏执,也不像佛门虔诚,它走的是自然,是无为,也是随性天然。 像程沛这样,将两个人看得太重要,太着紧于旁人,于他修行其实很有些妨碍。 轻了还好,不过就是平日里惦念几分而已,但若是重了,甚至能直接影响程沛的道途,让他或是偏倚或是困顿,总之,不会好到哪里去。 程沛自修行起就有司空泽作伴,如今十余年过去,哪儿还不了解司空泽,听不出司空泽话里藏着的隐忧? 他真正地沉默了下来。 第548章 净涪心魔 程沛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了,久到司空泽都有点不忍心。 司空泽的心并不软,对大弟子和天筹宗的一众弟子们都很能下得了手去调教,也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对上这个真正意义上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弟子,司空泽的心就总会软和一点,软和一点,再软和一点。 有时候司空泽也苦恼,作为师父,最要不得的根本就是心软。尤其是在小弟子父无为、母无力的情况下,则更加。 可他偏就总是会心软。 司空泽心中念头翻覆,扰得他自己都烦,干脆就直接闭上眼去,就等着程沛下定决心的那一刻。 在司空泽闭眼的那一瞬间,他心底又有一个念头升起,在顷刻间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 到底还是应该尽快补全神魂才对,总像现在这样左右徘徊没个决断的,还耽误了程沛呢。 司空泽的种种反应,程沛都看在了眼底,但他自己脑海里也是一团乱,都不知道该跟司空泽说些什么才好。 一个言语不妥,争执起来,他倒还好,就怕师父会更生气。 程沛木木地站在静室外头,双眼无神地望着那紧闭的门户,久久没有反应。 净涪本尊在静室门边也站了一会儿,他望入程沛茫然无措的眼底,竟忍不住叹了口气。 净涪佛身也在一旁看着,听得那声悠悠的叹息在识海世界中响起,忍不住带着点惊奇地看了一眼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瞥眼回看他,淡道:‘童真心住这一重境界心绪变动本就天然,有什么好奇怪的。’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压下眼底升起的笑意,用平静无波的声音仿若无事地道:‘确实不甚奇怪。’ 应付也似地说了这一句话后,净涪佛身也没看净涪本尊反应,直接就转了话题,‘待闭关出去后,你再点一点他吧。’ 净涪本尊默然点头。 虽则没有半点迟疑地应下了这件事,但净涪本尊却没再看佛身,径自向着静室里的重重禁制抬起右手手指,指尖一点淡薄的金色佛光闪耀。 金色佛光顺着净涪本尊的心意,飘飘然地落向了那一重重禁制中。 静室里种种禁制顷刻间瞬息以灵力丝线的模样浮现。淡青色的丝线勾连盘旋,勾勒出一个个神异的形状。 这些形状或成三才,或成四相,不一而足。 因这些灵力丝线浮现,静室内外顿时就浮起了一种玄奇波动。 这种波动惊醒了静室外站着的程沛和司空泽。 师徒两人一人睁眼,一人定神,齐齐望向了静室所在。 到底这静室里的种种阵禁出自程沛之手,司空泽也全程旁观,这些阵禁里的种种得意乃至疏漏之处他们两人都极其清楚,如今见得静室里出现这种情况,师徒两人脸色一时各有变幻。 但因为清楚静室内里的那个人是净涪,这师徒两人也就很快收敛了惊色。 司空泽瞥了一眼自家脸上笑容还在不断拉大的小弟子,没甚好气地提醒道:‘还不快定神体悟?!’ 程沛急急地应了一声,当即就在静室门外盘膝坐了下来。 他稍微花费了点时间平定心神后,就探出神识去,全力感知体悟着静室里透出的那一种玄异波动,顺着那一种玄异波动在静室的重重禁制中流转。 这静室里头的禁制全都出自程沛之手,算是他当前修为的最高体现,而今净涪这番出手,却又是直接在他的布置上补全优化,已经无异于他对程沛的一次针对性指点了。 净涪本尊看了静室外的程沛一眼,心底依旧古井不波,然而那一点浅淡的金色佛光却也慢下了动作,几乎是肉眼可见地在那淡青色灵力丝线中游走。 金色佛光虽则色泽浅淡,但在那一整片的淡青色灵力丝线中,却又格外的耀眼夺目,令人完全无法别开眼去。 三才阵、四相阵、聚灵阵、清心阵、定神阵…… 一个个阵禁被金色佛光梳理补全过,那淡青色灵力丝线所勾勒显化的神异图案也渐渐地更添了几分玄奇玄妙。 净涪本尊这一回出手,并没有将这些阵禁大幅度更改提升,而是选择了用最贴合那些阵禁的流转方式将它们补全优化。 比起净涪本尊这回的动作而言,无视这些阵禁布设习惯和角度大幅将阵禁提升更改其实还要更容易轻松得多。 毕竟,在固定的风格和角度上修改,哪有在一片废墟上以自己最习惯的方法自行构建起一片建筑来得容易? 不过如果净涪本尊真的选择后一种方式,那么对于程沛而言,他所能得到的提点体悟却又就不会有前者那样多了。 司空泽隐在程沛识海中,看着静室紧闭的门户,看着那流转的透着程沛特有气息的淡青色灵力丝线,仿佛能够看得见静室里头那个年轻的比丘。 净涪本尊能察觉到司空泽眼里的复杂,但他没在意,待那一点金色佛光在那些淡青色灵力丝线里游走过一圈之后,他便就利落转身,走向静室阵禁的中央所在。 就在净涪本尊转身的那一刻,那一点金色佛光陡然炸开,丝丝缕缕的金色流光沿着某种玄奇的方向投向了静室种种阵禁上方,勾勒出一个繁复的文字后彻底隐没不见。 也是在这一刻,司空泽眼前一道亮光升起。 饶是司空泽,在这一道亮光升起的那瞬息间,也不由得闭了闭眼睛,让眼睑阻拦下那些刺激的光线。 司空泽缓了一会儿。 到得他再睁开眼睛看去的时候,那静室的门还是紧闭,那缠缠绕绕的淡青色灵力丝线依旧浮在虚空中,显化出它们原该有的模样。 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除了消失了的那一点金色佛光,除了彻底消失在他感知里的净涪气息。 司空泽看了一眼还在体悟着四周浮动的玄妙气息的程沛,没打扰他,自己闭上了眼睛,沉默地等着。 在等待的那一段不短的时间里,司空泽想了很多很多。 关于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关于现今的净涪比丘,也关于他的弟子程沛。 司空泽的这些异样,甚至包括自家静室里阵禁的变化与不变,都没能影响得了程沛。 他还闭目盘膝端坐原地,仔细且沉浸地体悟着。 自散去那一点金色佛光后,净涪本尊就更不理外事了,他走到静室阵禁阵眼所在,随手一拂,便就将程沛的蒲团挪到了一侧,另从他身上挂着的褡裢里取出了他惯常用着的蒲团放置下去,自己又在蒲团上坐了。 坐定之后,净涪本尊双眼一阖,便往佛身那边递了一句话,‘可以了。’ 佛身那边的回应也很快,不过就是回复的话语让净涪本尊有一点小小的诧异。 ‘稍等。’ 净涪本尊并不催促佛身,而只是自己调和心神,等待佛身那边的回应。 佛身睁开眼来,望向站在不远处的女童。 女童原本还在迟疑着到底要不要上前,如今见得那位先生睁开了眼,先是有些瑟缩,但她小心地偷觑了几眼那位先生的脸色,终于鼓起了勇气,往前走出两步,向他拜了一礼,问道:“先生,时候已经不早了,我做好了午饭,你……你要吃一些么?” 显然,对于过不过来请净涪佛身用饭这一点,女童也犹豫迟疑过。 不是不舍得那点饭食,而是女童自己也觉得自己家里的饭食太过简单粗陋,似乎不怎么拿得出手。但她家里情况就是这样,没什么大鱼大肉,连精米白面都没有,就是些杂粮配鱼虾。再拿不得出手,也不好不请客人。 净涪佛身脸上浮起了点笑意,却慢慢地摇了摇头。 女童见得净涪佛身的笑容,心里先就松了一口气,但随后见他摇头,女童面上就升起了几分急切和不赞同。 “可是先生……”不吃饭怎么可以? 不过女童的话也就只说到了一半,她便想起了早一个半时辰之前这位先生手上的那一片空白纸片和那一幕金色光芒。 女童抿了抿唇,又向净涪佛身拜了一礼,低声道:“先生,如果有需要,叫我一声就可以了。” 净涪佛身站起身,合掌还了女童一礼。 女童转身入了屋,净涪佛身还坐回他的位置上。 坐定之后,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尖也有一点浅淡的金色佛光闪烁。 净涪佛身随意地一弹手指,指尖那点金色佛光落在地上,须臾间化作一片光幕锁定净涪佛身身周三尺界域,然后才在呼吸间消隐于无形。 净涪佛身垂下眼睑,花费了些许时间平定心绪,便就往净涪本尊那边传了一声:‘开始吧。’ 本尊和佛身已经准备妥当,净涪三身仅缺魔身。但魔身此时还在无边暗土世界中闭关,心绪沉定,也无须再多做准备。 故而哪怕此时缺了魔身,也无关大局。净涪本尊、佛身入得定中,却是各自入了识海世界。 佛身倨左,本尊居中,而随着双身归位与催动,三身感应之下,原本空荡荡的识海世界右侧也窜起了一道幽黑心魔气。 心魔气窜起,浅浅映出魔身的模样。 但和往常时候不同,这会儿出现在识海世界里的双眼紧闭,面色显出几分疑难困顿。显然,魔身的灵识尚未清醒。 见得魔身这般情况,净涪本尊和佛身并不惊异,他们仅仅是往魔身那边看了一眼,便各自收回心神,体察这一回突破于他们各自的影响。 童真心住,是一种非常奇异的境界。 这种境界的奇异之处,在于心境,在于心绪。 净涪本尊和佛身细细体察着自突破以来的每一点心绪波动,回味着那一刻无意表露出来的天然自在秉性。 童真心住,对于转世而来的净涪而言,是曾经颇有点畏惧的境界。 自他知道有这一重境界以来,自他粗粗了解这一重境界约莫会是什么情况以来,他就对这一重境界生出了点畏怯的心思。 这种心思生出的时间,倘若真要追溯的话,最早还在沙弥时候。 不过这一种畏怯,非是因这一重境界的难以修持而生,也并非是因这一重境界与他当时境界距离相当遥远而生。而在于,他自己。 他为之畏惧的,是他自己。 是在这一重境界里,可能出现的、陌生的、不受他掌控的他自己。 因着这一种畏惧,他特意在第七住中的不退住停留了相当一段时间。 这种畏怯不甚明显,也少有人能看得出来,但净涪自己清楚知道,它一直就在那里。 它在那里,从不因他的修行进展而消退,也不因他的拖延而消减。 说出去,怕是左天行、司空泽一个都不会信,净涪居然也会畏惧自己,甚至还会因为这一种畏惧而暂停前进脚步,选择拖延。 可净涪自己清楚。 他一直都清楚,再清楚不过了。可饶是如此,他还是避退了。 他更知道,在他选择在第七住境界停留的那一刻,他心中就生出了心魔。 须知,他修佛亦修道,但这一切,其实都不过是修持他的道的手段。 他真正走的道,是‘我’。 然而,走‘我’道的他,却畏惧起了他的‘我’。 哪怕他在童真心住境界中的‘我’,是最为纯粹自然,抛去一切所谓人情世故、所谓考量筹谋之后,最为天然的‘我’,那也是他的‘我’。 走‘我’道的净涪,怕了他的‘我’。 这是何等的讽刺? 他曾经用来说服他自己停滞在第七住不退住的所有理由,什么稳固修为,什么进展太快,其实都是借口。 用来搪塞他自己的借口! 因为他生出了心魔,所以在他决定滞留在当前境界的那一刻起,他的修为毫无进展,所以哪怕发下大愿后有天道功德加持,魔身这边还是没有任何进展。 说到这里,净涪其实还真得感谢天魔童子。 是天魔童子的动作,造就了当前景浩界危微的局势。而也是当前景浩界危微的局势,促使净涪提前撕下眼前的遮眼布,真正的下定决心面对现实。 未曾真正踏入这一重境界之前,净涪因为种种联想推演,而对这一重境界生出畏怯,但在正式踏入这一重境界之后,再回首往昔,净涪却又觉得好笑。 因为觉得好笑,所以哪怕他们这会儿还在识海世界里,也真的笑了出来。 不单是清醒着的净涪本尊、佛身,便连还在定中推演的魔身也一并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是一模一样的难得在净涪脸上一见的洒脱和随性。 识海里的他们笑了,分落在程家静室、渔家庭院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的三身也都在同一时间露出了笑容。 程家静室里的净涪本尊和尚在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的魔身笑了也就笑了,反正没有人看见,但此刻身在渔家庭院里的佛身就不一样了。 渔家庭院是有主的,还有主人在家,他这么笑了,可不就被人看了个正着么? 也是巧了,这会儿女童其实正将家里头的板车拉出,要带了食盒里装着的饭食给湖里忙活的家里人送去。然后她一个抬头,便望见了净涪佛身脸上的那个笑容。 女童愣了愣,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了出来。 脸上也是天然纯粹的不带一丝杂质的干净笑意。 女童这么个年纪,还小到不懂得什么叫心动,也不知道什么叫情愫。她只是见了这位衣着打扮都不同寻常的年轻先生笑得好看,她也就跟在笑了起来。 边笑,她边给板车换了个合适的方向,然后笑着快步走到院门边上,拉开院门,开出一条给板车进出的路来。 理好了路,女童就推了板车,“咕噜咕噜”地走了出去。 这挺熟了的声音,这落在手上熟悉的重量,这洒在脸上的阳光…… 这一切,都让女童觉得欢喜。 她甚至笑着哼起了当地传诵的小渔歌。 今天的天气啊,可真好…… 净涪识海世界里的三身笑完之后,便又收拢了心情,还在继续体悟他身上的这一番变化。 事实上,踏入了这一重境界之后,清醒着的净涪本尊和佛身也都觉得,当年还真是他自己太迂了。 净涪本尊垂眼,佛身合掌,各自叹息一声后,他们才再继续着他们的体悟。 心境,是前所未有的自在,虽然也还有点不受控制的失落,但更多的,其实还是刺激。 也是探索更深一层境界、认识更隐蔽的自己的激动。 光只是这一番对于自我境界、心境的探索与体察,净涪本尊和佛身就耗去了足有半月的工夫。 半月时间,已经足够女童一大家子对于在自家院子里坐着的久久没有动静的这位来客熟悉习惯了,也已经足够程家那边的程沛体察自家静室里头的阵禁变化了。 对净涪佛身已经熟悉习惯了的女童一大家子还像平日里一样劳碌繁忙,而程家里的程沛,也已经出关了。 出得关来的程沛还没来得及跟司空泽多说什么,便看见了对面一张熟悉的面孔在对上他的眼睛后,便急急地往正院那边去。 不用想也知道,这人是他娘亲沈安茹遣派过来守着他的。 虽然沈安茹也知道他身边有司空泽这个师父在,哪怕闭关时候身边无人,这程家也无旁人能祸害得了他,但作为母亲,沈安茹总就是放心不下。 这不,程沛不过在静室外头小小地闭关半个月而已,沈安茹直接就将他放在她身边的修士遣派了过来。 看着那道修为不浅的气息快速远去,程沛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后,又往识海里递了一句话,‘师父,我娘亲就要过来了,你先等等。’ 守在他身边的人回去了,得了信的沈安茹必也是要往这边来的。与其劳动娘亲,还不如他自己先回去安安她的心。 因着程沛,司空泽对沈安茹也很熟悉,知道她性情,况且这么半个月的时间都等了,又哪里会在乎这么一小会儿? 因此,听见程沛这话的司空泽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笑了笑的程沛站起身来,随手拍了拍身上的衣裳之后,便就快步迎着沈安茹气息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的速度很快,沈安茹还没出正院的院门呢,便就迎上了程沛。 半个月内,先后被自家两个儿子堵在院门前的沈安茹倒也完全没在意这种巧合,她目光仔细地在程沛身上打量过。 不过沈安茹并无修为在身,实在看不出什么来,只感觉程沛精气神很不错,便先笑了起来,“沛哥儿……” 程沛当先一拜,然后才快步走到沈安茹身侧,扶住了沈安茹,将她带着转身回了正房里。 “娘亲,孩儿在呢,兄长也还在,不急的。” 沈安茹闻声便笑,也不用回头去找净涪的身影,直接便问程沛道:“你兄长他还在修行?” 程沛点头,“是,还在静室里呢。” 沈安茹听得这话,点了点头便就先放过净涪的问题,而问程沛道:“你也在静室外头坐了整半个月了,该先回去梳洗沐浴的,怎么就过来了?” 沈安茹只是一介凡俗,对修行的事情不清楚,也就从不多问儿子们修行上的问题,而只关心他们的身体。 净涪那是因为少在她身边,所以她就只是摸索着给他做些衣裳鞋袜,其他再多的就不能了,但程沛却是在她身边长大的,所以更多时候,沈安茹都在关注着程沛的状况。 程沛对于沈安茹的心思也是摸得透透的,这会儿见沈安茹问起,便笑着道:“等会儿我就回去了的,不急。” 沈安茹笑觑了他一眼,顺着程沛的力道回了正房里,到得正房里坐下,便就又催促程沛,“行了行了,我回来了,你快回去洗漱洗漱。若是急的话,就先忙你的去,不必管我的。” 程沛也不应,只道:“我知道的娘亲。” 沈安茹到底敏感,她仔细打量了程沛两眼,抿了抿唇,便就抬起头来扫了一眼正房里站着的一应婢仆。 能在正院里留下来的一应婢仆都是沈安茹身边的旧人,如今见得沈安茹示意,便各自一福身,悄然退出了屋去。 待到屋里的人都散尽之后,沈安茹才低声问程沛道:“怎么了吗?” 程沛沉默了一会。 司空泽也在这时候睁开了眼睛,看着程沛。 程沛走到沈安茹身前,蹲下身去,拿起沈安茹的手放到面前来仔细看着,半响没有言语。 沈安茹没抽回那只被程沛拿着的手,反而抬起另一只手将程沛环住。 沈安茹没有太用力,且就算她用力,凭着她那点小身板想要拉得动一个金丹期的修士,简直就是笑话。 但程沛顺着她的力道靠了过去。 程沛伏在了沈安茹的膝上,却始终静默。 沈安茹也没再多问,她原本环着程沛的手规律地用力,一下下安抚地轻拍着他的背。 一母一子相靠着坐了很久,直等到夜幕降临,几近到了沈安茹用晚膳的时候,程沛才蹲直了身体,退出了沈安茹的怀里。 程沛刚才虽然一直靠在沈安茹身上,但也同时透过握着的手给沈安茹输送灵力,倒也没有让沈安茹出现什么不息。 不过程沛还是观察了沈安茹好一会儿,确定她无事,才笑着向她一揖作礼,“谢谢娘亲,孩儿无事了。” 沈安茹看他笑了,便也跟着笑,“行了,你回去吧,等你觉得好了再过来也无事。娘亲不在意这个。” 程沛却还是没点头,愣陪着沈安茹用了一餐饭,又陪了她说过一会话,才起身回了他自己的院子。 程沛虽已经是程家的家主,但他住的不是正院,正院里住的是沈安茹。他还住在昔日净涪留给他的院子。 从正院里出来的程沛只站在自家院子外头,看着院子上方挂着的匾额,久久没有动静。 那匾额,是净涪幼年所提,里头的布置,虽然经过这么多年已经多有更易,但大体上还是维持着他在家里时候的模样。 待在程沛识海里的司空泽自他靠在沈安茹膝上的那一刻便已隐有所感,到得现在,那种预感就越发的清楚明白。 他看着这会儿站在匾额前的程沛,又叹了一口气。程沛听得这叹气声,终于回过神来,转眼望入识海世界,望见里头的司空泽。 司空泽清楚看见他眼底里的愧疚,顿得一顿后,挥了挥手,‘行了,到底是你的道,你自己下定了决心,哪怕真走了弯道,也没什么好说话的。’ 程沛听得这话,脸皮就是一动。 司空泽没等他说话,便就自己继续道:‘且真说起来,还不一定就会走到那种地步呢,急什么急?’ 更何况,哪怕是前世那个声名赫赫的魔道天圣魔君,司空泽都没听说过他对座下忠心的属臣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就别说当前这个与前世那个魔君同又不同的净涪比丘了。 想来依照他的性情,哪怕程沛真有些什么问题,应也不会袖手旁观,他操心个什么劲? 程沛静静地听着,没说话。 司空泽说到最后,又沉默了好半响,才斟酌地道:‘我想的,其实也有点多。’ 程沛是他看着长大的,性情他也都摸得透透的,按照常理来说,他不会轻易做那些猜想,以致于扰乱程沛的心境。 但他就是…… 司空泽自己都不是想得很明白,却就是觉得心惊肉跳。 这个时候的司空泽,尤其想念他可以推算天机的时候。 那个时候,阵法一摆,天机一推,就是不能算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多多少少能从天机里得到些线索,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整一个无头苍蝇似的…… 也就是司空泽如今信息不足,如果他也知道当日天地异相之后,左天行在天剑宗里祭天的情况,他就会知道,他现在这般模样,其实是他长年推演天机以来所形成的对天道变化的敏感在提醒着他。 不过哪怕司空泽这会儿还想不明白,他也能理清自己最近的异样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是那一场雷暴雨后…… 想到这里,司空泽的心就猛烈地跳动起来。 他那虚淡的神魂更是止不住的一阵阵晃动摇摆。 他慢慢,慢慢地转头,目光既轻又沉地落在了静室方向。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司空泽才想到一个问题。 好端端的,净涪为什么会到程家来? 这个时候,他不该是在各地收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吗? 司空泽的异样,程沛在最初就发现了,他皱了皱眉头,放下了别的心思,轻声唤道:‘师父……师父……’ 接了叫了几声,司空泽才转了头回来看他。 程沛仔细打量了两眼司空泽的脸色和身形,‘师父,你是怎么了吗?’ 司空泽的反应比往常慢了好一会儿,‘没事。’ 程沛是不信的。 司空泽也没多跟程沛解释,反正净涪都已经在程家了,到底有什么事情发生,等他出关后,应该就都能知道了,也不必就非得在这会儿跟程沛说。 反而是…… 司空泽抬头看向程沛,很直接很干脆地跟程沛开口:‘抱歉。’ 程沛是真的被司空泽这两个字给吓着了。 这可是他师父啊,居然在跟他道歉? 司空泽看了他一眼,没在意他的大惊小怪,只继续道:‘我这些日子心情烦躁,有几次尽冲着你去了,抱歉。’ 程沛这会儿才回过神来,连连摆手道:‘师父莫这般说……’ 司空泽是他亦师亦父的师父,这些年费心费力指引他修行,程沛都看在眼里不说。作为师父,哪怕给弟子几分气受,也不是什么很了不得的事情,程沛本就没多放在心上。尤其是他师父情况特殊,程沛就更没什么话了。 司空泽知道程沛的这份心,却道:‘错了就是错了,难道因为我是师父,你是弟子,就能半句话不说就揭过?没这个道理的。’ 正因为司空泽知道程沛这份心,司空泽才不愿意因为这些事折损了他们师徒间的情分。 不过到底是师父,是长者,跟弟子道歉颇有些难为情,所以道歉完了后,司空泽便很快转开了话题,‘行了,你今日心境波动太大,回去好好休息调整一番吧,别的暂且就都别想了。’ 这段时间程沛因为他,因为净涪,心境起伏很大,司空泽不想再拿那些还不如何明朗的事情再来让他烦心,就干脆地打发程沛去平复心境了。 程沛心头还有些茫茫然,很摸不着头脑,但他觑着司空泽脸色,就知道司空泽没那么容易改变决心,他便也就没再争辩,顺着司空泽的话暂且将这件事放下了。 但暂且,并不就是真的放下,程沛心里可还记挂着呢。 不过是自知自己近来心境波动太大,也知道再问下去司空泽也不会告诉他,他才战略性撤退而已。 司空泽如何就不明白程沛的那点心思? 他在心底哼哼了两声,便就直接闭上了眼睛。 那就等着吧,等到净涪出来,就算你不想知道怕也由不得你了。 司空泽要等的净涪这一段时间的修行也暂且告了一段落,好生地体察了一番当前的境界和心境,熟悉了一下他当前的心绪波动以及那由心而发的自然举止。 可这半个月的修行告一段落之后,净涪本尊和佛身都没打算出关,他们仅仅是小小地调整了一番状态后,便就又开始了一轮修行。 这一回,净涪本尊和佛身察看的是随着他们修行境界提升而提升的手段和宝器。 幽寂暗塔已经随着魔身一道入了无边暗土世界,帮助魔身推演独属于景浩界的小轮回,非是要事不得轻动。不过净涪本尊和佛身也不是就一定要查看它不可。 佛身手上可还有一座光明佛塔在呢。 第549章 树园之中 佛塔归属佛身,且整座宝塔近乎由佛身自己一手打造而成,摸清宝塔内里层层蜕变对于佛身而言,不过是一眼细看的事情。 佛身心神一动,脑后便升起一轮虚虚淡淡的功德光圈。 待到他双手在胸前虚虚一托,那功德光圈里便有一道微不可察的金色光点飘出,落在他那虚托的双手前。 那是一座不间断传出阵阵诵经声的九层宝塔。 宝塔上勾栏、檐角、砖石依旧,墙壁上所装饰着的八宝图案也与往常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粗看,这一座宝塔似乎真无什么变化。 但其实不然。 佛身轻轻垂落眼睑,放松了心神去听那些从塔里传出来的诵经声。 塔里数百万残魂诵的还是净涪手上握着的那十份《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虽然经文尚且残缺,未成完整,但这些残魂也诵读得很是认真,完全不觉得经文残缺有什么问题。 待到仅有的十份《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诵完,佛身睁开眼睛,注视着这光明佛塔里毫不停顿地又开始新一轮诵经的残魂们。 他这一轮突破,佛塔本身形态乃至形质并没有太大的变动,仅仅只是出现些许调整而已。可要说它全没变化,却是差了。 这座佛塔它最大的变化在于…… 佛身屈起手指,点落在佛塔其中一个檐角中垂挂着的小宝铎(风铃)。 到达童真心住之前,这些小宝铎就已经挂在佛塔上了,不过它们先前也只是挂着而已,并没有什么声音,直到现在。 清净自然的宝铎声响起,自然有清灵静雅的意蕴传出,涤荡人心。 也几乎是宝铎声响起的那一刻,光明佛塔里的诵经声忽而一顿,然后竟是渐渐放缓放慢。如此不断调整着,直到它们合上了宝铎声音的规律。 而从诵经声与宝铎声相合的那一息间开始,一整座光明佛塔内里凭空升起了一种自然清净的祥和气息。 这气息蕴自宝塔,却并不拘禁于宝塔,而是从宝塔中渐渐散开,将佛身和净涪本尊团团簇拥着。 虽然这气息清淡且浅薄,或许连一点冲击都承受不住,但此时此刻,被这一片气息簇拥环护的佛身与净涪本尊却也自内而外地散发出平静祥和的气息。 便连身在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也因识海世界那另一侧只有一个虚虚影子勾勒出来的幻影而一并受到影响。 深陷在定境中的魔身慢慢地舒展了一直紧锁的眉眼,到得最后,他脸上竟然浮起了一丝浅淡的笑容。哪怕不用细看也能猜得到,这会儿的魔身应该还是没有什么进展。 待到宝铎声音渐渐淡去,佛身和净涪本尊才各自睁开眼睛来,重新在光明佛塔上落下目光。 ‘很不错的效果。’ 听着净涪本尊这句点评,佛身也轻笑着点了点头。 ‘那些残魂,’净涪本尊望入宝塔内里还在诵经的数百万残魂里,看着他们较之先前凝实了些许的魂体,‘倘若他们愿意,待到魔身那边的小轮回完成,便也送他们一道转世了吧。’ 虽然这些残魂每日里从不休止的诵经确实能够加持光明佛塔的威能,但佛身也没想着将他们强留下来。 他点了点头,‘且看他们自己吧。’ 打自一开始,佛身便盘算着要将这座光明佛塔化作自己的掌上佛国的。而掌上佛国,在佛门诸位僧侣手里,除了算作一门神通之外,还能安置他们各自的信徒,是这些信徒们日后登临佛国之后生活、修行的地方。 这么说吧,掌上佛国这么神通就是以西天那一片佛国为模板开发出来的。也因此掌上佛国修至大成,可成就真正佛国。 若有人在他们魂体修补完整之前成为净涪的信徒,净涪也不介意让他们继续留下,而若是他们别有想法,那不论是想要通过魔身那边构筑的小轮回轮回景浩界还是踏入地府那边的大轮回往生,净涪也不会强留他们。 光明佛塔里的一众残魂仿佛听见了净涪本尊与佛身的这一段对话,竟在一遍残缺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念诵完毕之后,破天荒地停下他们的诵经,齐齐站起,合掌弯身向着佛身所在的方向拜了一拜,口中齐唱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纯粹而凝实的念力从他们身上传出,飘向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回眼一看,微微一笑,也站了起来,合掌与他们回了一礼。 但那些来自数百万残魂们的念力却在净涪佛身这么一礼后,在落到他身上之前就被光明佛塔的砖砖瓦瓦吸纳过去,连一丝半点也没沾染到净涪佛身身上。 礼拜之后,数百万的残魂还坐回他们自己的位置上,继续专心念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而净涪佛身也归了座,与本尊一道,转眼望向魔身所在的无边暗土世界。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净涪本尊和佛身才正眼察看过无边暗土世界那边魔身的情况。 那情况,既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也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 预料之中的,是魔身那边明显平静安定下来的情况。而有些出乎他们意料的,却是无边暗土世界里的残魂。 净涪本尊、佛身齐齐突破,补全了净涪三身的短板,所以哪怕这会儿魔身还在闭关,也水到渠成地突破了当前的境界,踏入下一重修为。 魔身修为的突破,并没有什么波澜。但净涪三身似乎都小看了三身分修对各自的影响,低估了佛身这边修为突破,心境蜕变之后对于净涪本尊和魔身的影响。 确实是低估了。 净涪本尊和佛身看着无边暗土世界里以魔身为中心汇聚的安静了下来的无边残魂,一时也都没有了言语。 好半响之后,佛身才合掌低头,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哪怕这样的宁静安详只能维持小小的一段时间,哪怕那些无边暗土世界里的残魂们还会每日煎熬不得解脱,这一时半刻的清净平和,于这些残魂们而言,也是难得的一刻休憩。 净涪本尊默看半响,才低声道:‘到底掌控了无边暗土世界的本源,能有此影响,也属寻常。’ 只是他们若是早知道他们三身之间对各自的影响会如此紧密,如果他们早知道无边暗土世界里会出现这一幕,他们或许会重新再斟酌那压制修为的决定。 不过哪怕是知道会有这么一幕,净涪本尊、佛身和魔身也绝对不会让为了突破而突破的情况出现就是了。佛身笑了笑,从无边暗土世界那边调回视线,问本尊道:‘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翻看那一片新的贝叶了?’ 说来这一回的突破,也真的有些出乎他们的预料。 在他与本尊的预想中,他们该是以那一片新的贝叶上的经文做契机,推动自身修为突破的。谁知沈安茹先了一步,做了这么一个契机。 说是出乎预料,但细想起来,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沈安茹是他这一世的生身母亲,是他这一世生命的真正始点。 也是她,给了他一个新的开始。 童真心住,这一重境界原就是要的一种赤子童真的心境。而赤子的最最开始之时,无不是婴儿,无不是在母胎之中。 净涪本尊与佛身念头转过一回,便将这一层天然关联想明白了。而想明白这一层之后,净涪本尊与佛身也就不再执着于这一点,轻易放下种种杂念杂思,准备开始参悟新收拢到手上的那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净涪本尊盘膝坐在识海世界中央,对着佛身点了点头,‘开始吧。’ 得了本尊的示意,佛身便也就出了识海,睁眼看着手上拿着的那一片空白贝叶。 佛身的动静其实很不明显,但还是被又一次留守在家的女童发现了。 其实会被她发现一点也不奇怪,女童这会儿可是正在院子里呢。她手里确实也在麻利地忙活家里的活计,但一双眼睛却时不时地瞥向坐在院子里头的佛身,观察着他的动静。 说起来,女童会愿意而且可一将自己干活的地方花费力气从屋里搬到院子里头,真不只是因为女童自己的好奇,还因为她和她的家人们都很担心这一位先生。 毕竟这位先生可不仅仅是在他们院子里坐了一两个时辰那么简单,而是足有大半月的时间了。 大半个月的时间啊,日日夜夜坐在院子里,不论晴天还是阴天,不论刮风还是下雨,这位先生可就一直这么一动不动地坐在院子里的啊…… 不吃不喝,不动不弹,不上茅厕不洗漱,整整大半个月的时间…… 若是木头人也就还罢了,但这位,他还呼吸着呢!他脸色还红润着呢! 要不是看他表情红润,靠近又会被一片金色光芒推出来,还听女童提起过当日那块鹅卵石在他手上变化的情景的话,女童这一大家子怕都要找人来将他给送出去埋了。 但没办法将他拉出去,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女童家里话语权最大的爷爷也只能拍板让女童继续留守,时刻观察着这位先生的动静,等待着这位先生自己醒转过来了。 他们也真不怕这位衣着打扮都极其不同的先生是些什么破家灭户的恶人。 怕什么?! 这人真要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凶徒,他们怕就有用,怕就能躲得开这一场? 是他们就能将这个人送出去呢,还是他们能逃得出去? 既然怕了也是无用,那还怕什么? 而且看这位先生的眉眼,看他们靠近他之后浮起的那片金色光芒以及那片光芒落在他们身上的那种暖融融感觉,他们也不怕他。 不是他们肤浅愚昧,实在是看着这位先生,他们心里就生不出什么恶意和畏惧来。 所以,这该是一个好人。 这个结论,是女童家里见识最广、年纪最老的曾祖父拍板定下的。 当然,在定下这样一个结论之前,那老爷子不单亲自靠近过坐在那里的先生,亲自体验过一遍那片金色光芒落在他身上的感觉,还仔细问过了女童的意见。 而在他们一家子达成共识之后,女童便也就比往日里多了一项任务。 等着这位先生再醒过来的时候,招待这位先生。 其实也不对,女童并不只是多了这一项任务,还有别的事情也需要她操心。 譬如拦下其他各家各户跑过来看稀奇的孩童们之类的。 这会儿也就只剩下些孩童了,若是早晨、傍晚这样的时候,连各家的大人也会过来走这么一趟。 也是劳碌得很的。 不过女童自己心里也惦记着这件事情,且也知道家里的情况,所以没有过一句怨言而已。 也所以,这会儿女童瞥见那位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动静的先生这会儿睁开了眼睛,一时便就放下了手头上的活计,站起身来死盯着那位先生。 她其实跟想叫唤一声的,叫什么说什么也无所谓,先要引起那位先生注意再说。但不知为何,女童竟又觉得,她不能打扰到那位先生。 因着这一种莫名的感觉,女童竟也就真的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净涪佛身的动作。 佛身这会儿也全没注意到那边厢的女童,他微低了眼睛,看着手上的那一片空白贝叶。 心随意动,净涪佛身的气息伴随着他指尖处的一点金色佛光,轻巧飘逸地落到了那一片贝叶上。 随着净涪佛身气息和他所融汇的佛光落下,那片真就和一片空白纸张没什么两样的贝叶终于动弹了一下,呼应也似地升起了一片佛光。 纯白的纸张被这一片佛光映衬成一片灿灿的金色。然而,比这片灿金底色更耀眼更灿烂的,却是在那片纸张上一个个仿佛有人提笔书写一样行云流水般出现的鎏金文字。 女童的那双眼睛大张得,仿佛就差那么一点点,她眼珠子就能从眼眶里跌出来似的。 也幸好这院子里头,除了净涪佛身之外就只剩下女童自己在了,不然叫旁人看见,得被她这副模样吓着。 不过若这里这会儿真还有旁人在,怕也不会有这么多闲心思也就是了。 但佛身这会儿也没那么多心思注意这些旁枝末节,他的整个心神已经像以往每一次参悟新得贝叶中经文那样,被拉入了那一处飘在不知名时间空间里的祗树给孤独园中。 还是那一片树园,那一株菩提树,那一位世尊,那一个个佛门比丘。 净涪佛身所落在的那个位置,也同样还是他每一次出现在祗树给孤独园里所坐的位置。但这一回,不知是净涪佛身此刻的心境问题还是旁的什么原因,总而言之,这会儿的净涪佛身眼中所见的一切,竟与他前一次乃至前几次在这院中所见大不相同。 饶是净涪佛身,一时半会儿的,也控制不住地流露出了些许惊异。 往常所见,树园是树园。一株株菩提树,一片片菩提叶,混实厚重的土地,偶尔轻拂偶尔回环的清风……和景浩界中的大多数院子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还更为简单朴素。 若不是落在此间的方式玄奇,若不是净涪三身都明明白白地知道这里不是俗境,哪怕是以净涪的眼力,也能真当这里是一个普通到没什么稀奇的简陋院子。 菩提树也是世尊背后的菩提树,枝条是枝条,叶子是叶子,除了相较景浩界其他的菩提树更大一点之外,没有什么值得人多看一眼的地方。 不,便连景浩界中天静寺里的那株大菩提看着也要比这一株菩提树像样。 至于这坐了一地的佛门比丘以及上首的世尊,其实也是一般的不起眼。 和景浩界里其他僧侣一般光溜溜的脑门,和其他人一般无二的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两只耳朵,甚至是比其他人更为简单灰朴一点的僧袍…… 当然,若是着意认真细看,还是能够看出这些人身周的气息是别于凡俗的舒适自然的。 但顶多了也就是这样了,别的,任净涪本尊和佛身再如何察看,也完全看不出来。 不是说笑,是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 可是现在,不同了。 虽然要净涪佛身细说,这一处树园,这树园里的人到底都有哪里不同,他也说不出来,但净涪佛身就是觉得,这一切,真是都不同了。 净涪佛身转眼看了又看,从这树园里的每一株菩提树,到这树园里头各处坐定的一众比丘、大比丘。 他都仔仔细细地看过了一遍。 当他看树园里的菩提树的时候,树园里的菩提树还像是每一株树木一样,安静地扎根在土地里,安静地生长。 仿佛从净涪佛身那边落在它们身上的目光和这院子里的一缕阳光、一片微风没什么区别。 而当净涪佛身的目光转落到树园里各处坐定的那些比丘、大比丘身上的时候,有些比丘、大比丘也似乎对他的目光一无所觉,但有些比丘、大比丘却会转过头来,像是世上所有察觉到旁人投注到他身上的目光一样,或带了点笑意地点头,或平静无事地别开目光,不一而足。 每到这个时候,净涪佛身也会相应的给予那些比丘、大比丘回应,然后才又转开目光,再去看别的比丘、大比丘。 不得不说,这一整个树园里头的所有人和物,净涪佛身都一一仔细察看过。除了世尊。 不说以世尊的尊位和实力,净涪佛身便是再将修为往上拔高两个大层次,也不可能从这位世尊身上看出些什么玄奇来。 这是一份切切实实的修为鸿沟,比之他与天魔童子之间的修为差距还要大到不知几十百千倍。 净涪佛身自己也明白,所以从没想去在这位世尊身上探查些什么。 一个不好,哪怕这位世尊已经有意收敛,净涪佛身也会落个吃不了兜着走的下场。 且这种结果的可能性还无限的大。 这实力上的差距也就罢了,这位世尊还相当的照顾他。 旁的都不提,这会儿都还没有开始的讲经说法就是个明证。 如今他手中握有的空白贝叶已经足有十一片,也就是说除了这一回之外,他已经进入过这一个树园十次了。 而这十次里头,又有哪一次不是他落入树园里坐定,又等到他心神、心境俱各调整平稳之后,这位世尊才开始讲经的? 净涪佛身垂下眼睑,静坐在位置上,稍稍回复刚才耗去的心神之后,便开始整理方才他所见所听的一应所得。 方才他凝神细看了这个树园一圈,也仔细察看过树园里与他一道听经的其他比丘、大比丘们,虽然花费了一定的心神、心力,神魂甚至由此而生出些许倦乏疲劳,但对比起他的所得,净涪佛身又觉得值得。 是真的值得。 树园里的株株菩提树,净涪佛身确实都没看出什么玄奇地方来,但那些比丘、大比丘则不然。 尤其是其中一位比丘。 净涪佛身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些许道韵。 当然,这道韵仅得些许,且还若隐若现的飘忽无踪,难以捕捉揣度。 其实净涪佛身也没想要捕捉揣度这一丝道韵,他道途早定,并不需要遍察他人的道以确定他自己的道。他或许也确实需要从旁人的道中吸纳他们的优点扩充自己的道境,但净涪佛身没想过要在这个时候。 他方才的一应动作,其实都仅只是他落入这一片树园后,以当前境界、当前心境触及这片树园而自然生出的那种好奇之后的一种下意识应对而已。 真不是他着意为之。 他不是有意的,但那位比丘…… 净涪佛身调养过心神后,又看了一眼那位被他察觉到一丝道韵的那位比丘。 他呢? 他是故意的么? 净涪佛身对自己在这一处树园的位置认知得很清楚。 这一个树园里,哪怕是一株菩提树,修为怕都要比自己了得太多。更别说是这树园里其他听经的一位位比丘了…… 这些比丘、大比丘,可都是跟随在这位世尊座下的僧侣。 世尊已然成道,且成道岁月不知如何久远,这些僧侣便是资质再差,跟随在这位世尊走过那么多年,修为也都不会弱。 怕比其他的菩萨、佛陀也还要更强上三分。 这样的比丘,竟然还能被他一个小千世界里的小比丘体察到一点道韵? 说出去,也得有人信啊。 净涪佛身又看得那位比丘一眼,才收回了目光,闭上眼睛静坐。 也就在净涪佛身垂下眼睑的那一刻,那位曾被他多看了几眼却始终没有别的动静的比丘转回了目光,在净涪佛身无所察觉的时候仔细回看了他两眼。这位比丘身侧的另一位比丘察觉到同伴的动静,先回头看了身侧的同伴一眼,然后又循着这位同伴的目光望向净涪佛身那边,边看他边与同伴问道:“阿难,你在看的什么呢?” 阿难尊者收回目光,笑言道:“看一个后辈呢。” 那位比丘看了看这位身光净如明镜、五官端正的比丘,又回头看了看坐在最末的那位青年比丘,问道:“他竟入得了你的眼?” 阿难尊者摇了摇头,“什么入得了入不了眼,这位比丘你也知道,何至于这般说话?” 那位比丘笑着摇了摇头,倒很坦然地答道:“确实是我说错话了。” “说起来,”他顿了一顿,带着点叹息道,“他们那个小世界真也挺为难的。” 阿难尊者点了点头,也道:“确实。” “那童子颇有些手段,且看他的样子,是非要得个结果不可了。” 旁边另一位比丘听见,也转了头过来,搭话道:“但看他那个样子,怕真让他回去,娑婆世界也难以安稳啊。” “所以……”阿难尊者问那个搭话的比丘,“师兄你也是觉得不能让他回去?” 那比丘摊手,反问道:“你觉得我们这一圈子人里,有几个能赞同他回归娑婆世界?” 娑婆世界也是他们的故乡,虽然他们的故国和那童子的故国不是一个国度,但他们的徒子徒孙里也有不少人是来自那个中原古国的,甚至就当前而言,阿难他们一脉还在那国家里多有传承,若真让那童子回归娑婆世界,原本就已经处在末法时代的蓝星怕不能承受得住那童子的折腾…… 阿难尊者了然地点了点头。 他们这一圈比丘、大比丘趁着世尊开始说法的这一段小小空白时间里闲话,虽然确实没有特意提高声量,但也没有着意压制声音,可偏偏,原本是能听个仔细明白的净涪佛身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别说是只言片语了,哪怕他睁开眼睛来,再着意去细看,只要这些比丘、大比丘们没有谁着意要让他看见,他就什么都看不见听不着。 就是这么简单,也就是这么粗暴。 这就是巨大实力鸿沟带出来的天然差距。 净涪佛身对自己在这一个树园里的诸位比丘、大比丘们的定位倒确实很精准,精准到没有一丝错漏。 然则因为这会儿净涪佛身还在调整心神,世尊也似乎还没有开讲的打算,阿难等几位比丘于是就很自然地继续着他们的话题。 而这会儿,话题已经自然发展到了若是真让净涪佛身听见,会让他心神再度掀起波澜的那一个问题上了。 也是若净涪佛身真能与这些比丘、大比丘对话,他最想从他们那边得到答案的问题。 “倘若景浩界那边情况真的到了绝境,而净涪或者是那些从景浩界进入佛国的各位罗汉、金刚往佛国求助,他们会有多少人愿意出手?” 毕竟说到底,那位童子就是从娑婆世界里出来的,如今这样千般万般折腾,为的也是要回归娑婆世界。 这样计算下来,景浩界那边的劫难,多多少少都和他们娑婆世界有些因缘牵扯,若景浩界那边真找上门来求助,他们总也得给人一个交代不是? 不过这边的这一个话题也才刚刚提起,每一位比丘、大比丘的答案一时半会儿还只在他们自己的心里,那边的世尊便睁开了眼睛,往下方扫视了一眼。 各位比丘、大比丘俱各心中有感,齐齐坐直了身体。也有几位离净涪佛身的位置近的,悄然无息地往他那边扫了一眼。 果然就见那端坐在他自己位置上的年轻比丘已经平稳了气息,正慢慢地睁开眼睛来。 净涪佛身真不知道方才那一小会儿树园里的这些比丘、大比丘们都干的什么说的什么,他只按着他自己的习惯,抬首望向上方的世尊。 世尊稳坐上首,双眼一垂,便开始说经。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法会因由分第一。” “善现启请分第二。” “大乘正宗分第三。” “正信希有分第六。” “无得无说分第七。” “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耶?……所以者何,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 “无为福胜分第十一。” “尊重正教分第十二。” “如法受持分第十三。” “无法可得分第二十二。” “法身非相分第二十六。” “应化非真分第三十二。” 一遍经文说完,净涪佛身所能听见的,还如往常一样,只有他手头上握有的那十一片贝叶所记载着的经文。 而也是这个时候,景浩界中远远站定在净涪佛身对面,始终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那位先生手上拿着的那一片升腾着金色光芒的纸页上挪开的女童,看见了在那一片纸页上一个个勾勒成形的文字。 她这个年纪,这个家境,是不可能识字的,但这会儿,女童却赫然发现,她知道那些文字都是个什么发音。 她认得这些字。 几乎是下意识一样的,女童张口便将那些文字一个个地读出来。 “……须菩提言:如我解佛所说义,无有定法,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女童读得很慢,却很流利,哪怕她只能读而根本不通义。 更别说要去体悟这一段经文中所阐述的佛理了。 不单单是她,净涪佛身这会儿也还为了这一段经义中参悟所得的一点皮毛而深陷定境中。 世尊在上首见得,全不着急,还自回过头去,从最初的那一段经义说起,又给下首的一众比丘、大比丘们再讲了一遍。 即便一众比丘、大比丘听这一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已经听了很多遍,也没谁真就觉得这厌倦,还在座下认真听着,仔细品味体悟世尊话中的禅意,查看经义中指引的道。 事实上,《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堪称微言大义,内中阐述的道更是处在既可说亦不可说中。 哪怕这些听经的比丘、大比丘早在娑婆世界时候就已经有缘得听这一篇真经,且自己还每日里诵读体悟,勤修不辍,也没有那个能耐拍着胸脯说自己尽悟此经。 树园里这些非同寻常的比丘、大比丘们尚且如此,净涪佛身自然就更加了。 何况,这会儿的净涪佛身确实只从经义里体悟到了丁点皮毛。 而哪怕是这点皮毛,净涪佛身都不敢明言真假。 能在这会儿再听世尊说经,净涪佛身求之不得,如何还会嫌弃。况且这个时候的净涪佛身,甚至都还没能抽出心神来想这些呢。 净涪佛身连上首世尊这一回到底讲了多少次佛经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心头全是一段段的经文,都是一点点经义。 经文循环来回,但他从这些经文里体悟得的经义却很零散,根本不成篇章,更遑论其他了。 所以当净涪佛身察觉到自己脱出了那祗树给孤独园之后,什么都没想,转身就又入了定境,抓了其中一点体悟出来的经义在手,潜心参悟。 第550章 莫家小鱼 净涪佛身这一参悟,便彻底陷入定境里去了,一直未曾醒转。 与他一般状态的,还有同样受到他影响的本尊。 毕竟佛身潜心参悟贝叶经义,若一直无所得,那基本也就和魔身现在的状态一样而已,他自己愁困他自己的,对本尊与佛身别无影响。 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佛身于这一段经义上的参悟虽还只是零碎,但确实一直都有所收获,且偶尔还有一点灵光乍闪,帮助他整理、填充自己的修为和根基。 所以佛身这会儿的参悟确实相对他往常修行颇显艰难,但却又不是被一直锁困在原地,除却些许零碎所得之外别无进展。 他始终在前行。 也正因为佛身始终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义中点点深入,所以净涪本尊连带着此刻无边暗土世界那边始终为小轮回烦扰的魔身都为他这边心境、境界提升而渐渐在他们自己的道途上碰撞出了些灵感。 灵感自来最是难得,却又让人梦寐以求,奉之如若至宝。 说不出是什么时候,正在体悟这一段经义的佛身在冥冥中感连其他十段经文,下意识地就将这十一段经文串联连结起来。 这十一段经文相较于一整部三十二分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确实还多有欠缺,但这样粗粗算下来,这十一段经文却已经占据了这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三成。 三成的经文,且内中多有关窍部分,所以即便参悟起来还很是艰难,但在佛身的坚持下,到底往前迈出了一大步。 空。 如《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最后那一段经文中所记载的世尊所作偈语一样,“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既然有为法是空,那他们佛门子弟,该求的是什么? 佛门求证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求无上正等正觉。但又如第七品中的《无得无说分》所言,“无有定法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亦无有定法如来可说。” “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如来为顺应种种不同生活背景、不同情况的生人,从不同角度做出种种不同参数,教令开悟,破迷发现的,都是不可取不可说的无上正等正觉。 也就是说,一切法皆虚,皆空,修行真正关键所在,其实还是开悟。 而唯有开悟,破开尘世迷障,才能证就无上正等正觉。 一朝明悟前行关窍,佛身心头涌起一阵大欢喜。 纵是定中,他也还是双手合掌,露出了一个畅快至极的笑容。 哪怕此刻他还并不知道该怎么开悟,他也欢喜。因为单只是这一场明悟,便为妙音寺一脉真正地立下了根基。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现世,确实代表了妙音寺真正脱离天静寺一脉的开始,但也是一直到了这会儿,妙音寺才能算是立下属于自己的根基。 这对于妙音寺一脉而言,该是这段时间以来唯一的一条好消息了。虽然因为景浩界局势危微,目下佛门各支脉全都和天静寺那边达成和平共识,立下自己根基这一点对于妙音寺而言,已经被放置到了既重要也不重要的位置了。 不过佛身这时候也没多在意这些就是了。 他从定境中出来之后,也没立时离开识海世界,而是先转头去看了净涪本尊。 因着佛身的那一层明悟,本尊这边也颇有一番体悟。 佛身看过本尊情况,也没打扰他,只是笑得一笑,便又调转了目光去看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的魔身。 魔身这时候似乎也有所得,虽还没从定境中出来,但面上显露出来的那一点点放松也已经表明了他这时候的状态。 佛身查看过净涪本尊和魔身的状态之后,合掌低唱了一声佛后,才退出了识海世界。 出得识海,佛身掐指一算,须臾便有了答案。 原来距离他回归识海的那一日已经过去了四月有余。 四月时间,这渔村里靠着的那一片湖最大的收获季节早已经过去了。所以这个时候,女童家里除了几个当家的男丁每日还驾着船捕鱼之外,妇女们都已经从船上下来,帮忙拾掇家里的活计了。 不过虽然家里干活的人多了,可活计也多,所以女童也不比先前空闲多少,还是一样的在家里忙来忙去,少有能够玩耍的时候。可是因为净涪佛身在,女童家里也确实很是出现了一番变化。 而那最明显的变化当然就要数家里热闹的庭院了。 她们家里的庭院,这时候可不只是她一个人了,便连她家里的曾祖母、祖母、娘亲、婶母都搬了活计出院子,坐在院子里收拾忙活,也不多计较这搬进搬出的一趟来回平白多花费了多少力气。 这还不止,除了女童家里人之外,靠得近一点的邻居伯婶也都没个嫌弃的,能搬的都搬过来,和她们家里的大人们挤在一起,既手脚麻利地忙活自家的活计,也偷着空闲看那位先生,偶尔还会低声和旁边的人说上几句闲话。 女童每日里看她们的动作,再对比一下以往她们的活计,心里也禁不住咋舌。 这些人也真是行的,这么个边说话边忙活,居然也没比她们自己在家里时候干活计的速度慢上多少。 女童对她们这些大人的谈话其实没多大兴趣,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听着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和她的小伙伴们一块儿处着开心呢。不过…… 女童日常往那位坐在院子一角完全不受这院子里一大帮人噪音影响的先生看了一眼,又很习惯性地收回目光。 这位先生可还在这里呢。 和小伙伴们一块处着什么时候不能,但这位先生坐了这么久,说不定哪一天就醒了呢?这位先生真要是醒了,而她又不在,那就实在是太可惜了。 想到这几个月时间里总寻了机会到她家里来转上一圈然后离开时总依依不舍的小伙伴们,女童脸上是止不住地露出笑容来。 边笑,女童边还想着小伙伴们忙完今日活计过来她这边儿,她又该跟她们说些什么。 女童心里想了好些话,想得格外高兴,但也绝对没有影响到她手头上的动作。 旁边的妇人看见,觑着了空闲就跟女童家里长辈夸她。 那些话不说家里的长辈们,便连女童自己都听得耳熟了。 能不耳熟么?这么四个月时间以来,这些人见着她就夸,可夸来夸去都是那么几句话,颠来倒去地说,她家里长辈看着是不觉得怎么厌烦,甚至还是高兴的,但女童自己听着就没什么感觉了。 她听了一耳朵夸赞的话之后,随手将已经抹上了盐巴的鱼扔到盘里,又从另一只盘里再拿来一条鲜鱼,边拿边趁着这个间隙再往那位先生那里瞥一眼。 目光刚在那位先生上转过一圈,就被主人自然而然地收了回来。 而这个时候,将目光调转回来的女童心里也在暗自嘀咕。 如果不是因着这位先生,这些人才不会…… 但这一句话还没有嘀咕完呢,女童浑身都僵了一下。 刚才,她好像…… 女童下意识地深吸几口气,极慢极慢地将头一点点抬起,目光倒退回去。 净涪佛身带着点笑意,看着女童动作。 女童连手上的活计都停了,嘴巴张大,却好一会儿都没听到一字半语。 不远处的女童她娘看见女童停下动作,还以为她怎么了,低声问了一句。 女童这才将她想说的话一个一个地从嘴里蹦出来,“先……先生……” 女童她娘听着,忍不住皱了眉头,也往净涪佛身那边望去。 净涪佛身察觉到她的目光,也转了视线过去,对着她点了点头。 “嘭”的一声轻响,女童她娘手里拿着的那些鱼货直接就跌回了木桶里,截断了这院子里一干妇人的话头,引来了她们的目光。 她婆婆也皱眉,低声问道:“怎么了这是?” 女童她娘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想要抬手去指净涪佛身,但又很快意识到这很失礼,便又飞快收回,只拿目光一下下地往净涪佛身方向转,给她婆婆示意。 院子里一众人等全都看见了,也都齐齐转了头去,却被已经站起来的净涪佛身吓了一跳。 有人控制不住,直接惊呼一声:“啊……” 净涪佛身加深了唇边笑意,站直身体,合掌弯身,与院子里的一众人等拜了一拜。 也就是这一拜,安抚了这院子里的一众妇人,也平息了一场不必要的慌乱。 到得这个时候,女童也回过神来了,她看了看家里长辈,又看了看净涪佛身,停顿得片刻之后,上前迈出了一步。 不过是迈出一步而已,女童就吸引了这院子里所有人的视线。 净涪佛身也很自然地转了目光回来看着女童。 女童定了定神,又像先前跟净涪佛身拜见一样与他弯身行了一礼,才问他道:“先生,你醒来过来了?”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女童特意等了等,但也没等到净涪佛身的话。不过也是这会儿,她想起了她与家里长辈说起这位先生的事情的时候,家里曾祖父特意叮嘱过她的话。 曾祖父听完她说的话后,曾经跟她说过,这位先生,可能就是不能说话的。他还叮嘱她灵醒些,不要戳到这位先生的痛脚。 虽然女童不觉得这位先生在意这些,但曾祖父一回回地叮嘱了,她也记得很牢。但她记牢归记牢,方才一时情急,却到底没能及时想起来。 不过女童到底灵性天然,她笑了笑,没提什么,便跟净涪佛身介绍起旁边的一众长辈。当然,她着重介绍的也就是自家辈分最高、年纪最大的曾祖母和祖母,至于旁的人,她就只是简单带过便罢。 虽然这院子里头站着的绝大多数人都只是被简单带过,但也没谁觉得不对,她们只在提到她们的时候礼貌地跟净涪佛身弯身福了福之后,便特意退到一旁去了。 庭院中的妇人退到后侧后,显出来的就是女童她曾祖母和祖母了。 这两位既是主人家又是老婆婆,很不用在意那么多,与净涪佛身见完礼后,便放下手中的活计,又洗了手,才请了净涪佛身入里屋。 净涪佛身笑了笑,也就真跟她们进了屋里。 女童原还得留在院子里继续她手上的活计的,但净涪佛身在动身前停了一停,看了女童一眼。 女童她祖母较她婆母慢了一点,却正正好看见了这一幕,她回头看了一眼女童,便也招手唤了她进屋。 女童有些想不明白,可既然长辈已经叫她了,她也不能当没看见,只得也放下手里的活计,简单收拾一番后跟上去了。 她进屋的时候,正听见上首坐着的她曾祖母问那位年轻先生。 不外乎就是些从哪里来啊什么的问题。 女童向着上首的几人福了福身,就悄悄地退到了她奶身后位置站定。 她奶看了她一眼。 女童会意,又悄然退出了堂屋,去了厨房。 等她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手里就托着些瓦碗、茶壶什么的。 女童给上首的几人都倒了一碗茶水,然后才仍然退回她奶身后站定。 喝了一碗茶水之后,虽然没得到净涪佛身言语的回应,但也总能从他那里得到些反馈的女童她曾祖母停了一停,才还问道:“说起来,老婆子还不知道,先生到我家里来,是为的什么事?” 女童她曾祖母虽然仅仅是个年纪老迈的婆子,但也有属于她自己的智慧,半点没跟净涪佛身提那颗鹅卵石,也没问他女童看见过的那一段文字,只问是为的什么事。 这样一来,那不论净涪佛身是要进还是退,就都能很随意了。 相对的,他们家也能安全得多。 哪怕她们经过方才与这位先生的一番接触,就能确定这位先生真是一个好人。但麻烦,不一定就来自这位先生。 知道得太多的人,总没能落下些什么好。 净涪佛身很明白面前这位老人心里的所有顾忌,他笑了笑,抬眼带着点询问望向面前的老妇人。 女童她曾祖母答道:“先生称呼一声老婆子莫肖氏也就行了。”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转眼又看过这屋子里剩下的那一对祖孙。 便有女童她祖母答道:“先生可以唤婆子莫陈氏。这个……” 她看了一眼站在她身后的孙女儿,替她答道,“这是我三儿的大丫头,叫莫小鱼。” 莫小鱼听得自家祖母说到自己,便就走了出来,向着净涪佛身又福了一福身。 净涪佛身与她点了点头。 接着,佛身便又转头去看莫肖氏,他知道,现下这莫家,可就真是这位在掌事。莫小鱼在这莫家到底辈分太轻、年纪太小,又不是男丁,没什么份量。他就是要还上莫小鱼一段因果,也得先跟她家里的长辈说过一声。 这是世情。 净涪佛身已经出家,又是修士,确实可以不在意这些,但莫小鱼不行。除非她有那个胆子和决断求净涪佛身送她离开这个家。 莫肖氏笑着眯起了眼睛,问净涪佛身道:“先生可是有什么事情想要跟老婆子说的?”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他抬手往院子里头的那一些野花野草指了指,又调转回来,再往莫小鱼指了指,再然后,他指了指自己。 这么一通比划,除非是很了解净涪佛身的人在,不然还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莫肖氏同样也不甚了解,她皱着眉头看净涪佛身,半天没个回应。 倒是站在一旁旁观的莫小鱼,也不知道是她自然天性问题,还是因为此事关于到她自己所以生出些许灵感,但她就是莫名理解了净涪佛身指指划划所想要表达的意思。 她偷觑了净涪佛身几眼,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便在她两个长辈身上滑过。 若是莫肖氏和莫陈氏注意到她,或许是会唤她说话,但这会儿,她们两人都在斟酌着净涪佛身动作间的意思。 莫小鱼等了一小会儿,也没等到两位长辈的示意,也只能怏怏地垂落了脑袋。 倒是净涪佛身察觉到了她的那点小情绪,转了目光去看她。 净涪佛身是两位老妇人目光的中心,他这一动,两位老妇人就都注意到了。 也因此,这两位老妇人就看见了莫小鱼。 莫陈氏看了一眼莫肖氏,得她点头允许后,便招手找了她出来,问道:“小鱼,你是想到什么了?” 已经从后头站出来的莫小鱼听得祖母这一声问,抬眼看了看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见得,对着她点了点头。 莫小鱼收回目光,跟她祖母说道:“奶奶,先生方才的意思,莫不是在说他拿了我们家的那一块石头的事情?” 莫小鱼自己心里虽然觉得她应该没猜错,但对上家里的两位长辈,也不敢表现得太肯定,所以她那话语迟迟疑疑的,听得两位老妇人不禁皱起了眉头。 两位老妇人看了她一眼,又回头去看净涪佛身。顿了一顿之后,莫肖氏才问道:“先生,你可真就是这个意思?” 净涪佛身笑着点了点头。 莫肖氏和莫陈氏对视一眼,齐齐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她们是因净涪佛身的这一个开门见山做法感到放松,还是因为她们就是因为她们找到了跟净涪佛身交流的方法而安心。 放松了些许之后,莫肖氏笑答道:“不过就是一块石头而已,先生拿去也就拿去了,没甚关碍的。” 净涪佛身摇了摇头。 这会儿莫肖氏也不用莫小鱼翻译了,自己就理解了净涪佛身的意思。 但她没为净涪佛身的坚持开怀,反而很有些苦恼。便连一旁只是陪着听着,已经很长一会儿没有说话的莫陈氏眉头都有些皱。 说真的,这位先生从她们家里拿走的也就是一块石头而已。哪怕这块石头落到了他手上之后便显出神异,但在她家里就只是一块石头。如果这位先生不来,这块石头怕是到什么时候被人扔出去也只是一块石头而已。 一块石头,一块随随便便从河里捡回来的石头,这位就是不愿意简单了了。 莫肖氏目光看过莫陈氏,又在莫小鱼身上停了停,最后又重新和莫陈氏对上了视线。 莫陈氏迎上她的目光。 这两个大半辈子的婆媳只是几个眼神的碰撞,便顺顺当当地结束了一回交流。 净涪佛身就只坐在他的位置上,笑看着这两人,脸色不见半点急躁。 婆媳两人分开目光后,莫肖氏回头看着净涪佛身,脸色沉吟半响,问道:“若先生真的过意不去,拿几个银钱出来,权当是先生你买了去也是可以的。” 一块石头,能换些银钱回来,对他们家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至于钱多钱少,那也无甚所谓。 只是银钱吗? 净涪佛身顿了顿,认真地打量了几眼莫肖氏和莫陈氏。 莫肖氏、莫陈氏两人面色都很平静,没有什么不甘或者埋怨。似乎在她们眼里看来,真就是些许银钱就能换走那一块石头一样。 在莫肖氏、莫陈氏两人的眼里,也确实是净涪佛身想的那样没错。便是他们莫家当家的几个男丁,知道了今日里的这些事情,也不会有别话。 这都不用问,莫肖氏和莫陈氏便已经可以断言。 他们家里那几父子,原就都是这么个性子的。 净涪佛身转了眼,望向莫小鱼。 抛开世情或是其他,这位才是这一次因果线牵系的另一端。不论莫肖氏、莫陈氏都是个什么说法,甚至不管莫小鱼的父母是个什么想法,莫小鱼才是最终定音的那个执锤者。 莫小鱼的目光正悄悄地在她的两个长辈和净涪佛身身上来回转悠呢,便冷不丁对上了净涪佛身的目光。 她顿了顿,便也凝神望向了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看着她,虽没有比划什么,但眼中却也带出了询问。 莫小鱼竟还像先前一样,依稀能明白净涪佛身不曾说出口来的言语。 她先回头看了看两位长辈,又仔细低头想了想。 换银钱啊…… 看这位先生的神奇,他该是不会缺钱的。再看他的态度,想来真换了银钱,给的也不会少…… 如果真换了银钱,还是一大笔银钱,那不论怎么样,也该有一小部分能给她爹娘的吧。有了这笔银钱,日后分家,他们也算是有些依仗了。 毕竟,她爹娘仅仅是祖父的三子,不是长子,真分家,家里的那条船先就不会落到他们家里头。 有了这笔银钱,他们家分家之后买船也好、买地也好,或者是送弟弟去读书也好,总也有个希望。 莫小鱼虽然年纪还小,但作为她爹娘的长女,心里自有一笔账算得清楚。 她也不是没想过求点别的什么。 到底这位先生有着神异手段,又好说话,就算被拒了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她只是想了一想,便放弃了。 她家里的曾奶奶和奶奶都想求的银钱,没跟这位先生多说别的什么,一定是有她们的顾虑的。莫小鱼不知道她们的顾虑到底是什么,但她想,既然让曾奶奶和奶奶这么顾虑,必定会出些什么问题。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莫小鱼自己是不怕吃亏的,但她怕累及爹娘兄弟。 她心里想过一遍之后,再抬起头去看净涪佛身的时候,眼底已经没有了剩余的那一点迟疑犹豫了。 她迎着净涪佛身的视线,对着他点了头。 这头点了,最终会有什么结果莫小鱼不知道,但她也没觉得如何可惜后悔,只有一种莫名的松快感觉。 她心里松快,便也就自然而然地笑了起来。 这笑容纯粹干净,也无悔。 净涪佛身看着莫小鱼脸上绽开的这个笑容,沉默得片刻后,慢慢地点了点头。 点得头后,他合掌,微微垂头,在心底低唱了一声佛号。 饶是净涪,他也没想过在各地搜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章的自己会撞上这么一日。 有人,有一个家人,会选择用凡俗的银钱来了断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的因果。 你说他们是不知道但凡他们提出些什么,他都可能会答应么,又明显不是。但他们偏就只跟净涪佛身要了那么点。 但净涪到底是净涪,哪怕站在这里的仅仅只有佛身,他也很快就收拾了自己的心神,重新应对这一切。 于是,对净涪佛身动作颇有些看不明白的两位老妇人便见他睁开眼后,就直接伸手去掏他身上的一个布褡裢。 也是一直到这个时候,莫家堂屋里的这三人才看到了始终挂在净涪佛身身上的随身褡裢。 先前的时候,甚至是更早的那四个月时间里,他们谁都没发现这么一个褡裢的。 净涪佛身不知道堂屋里三人的惊讶,他探手往随身褡裢里一拿,取出了一个木匣子来。 还没等这堂屋里的三人细想为什么那扁扁平平的布袋子里能拿出这么一个木匣子来呢,净涪佛身就已经打开了木盒,泄出一片刺眼的金光。 这金光,并不是莫小鱼曾经见过的金色佛光,而是真真正正的,金子闪耀出来的金光。 那看着空间不小的木匣子里头,居然装了满满当当的金条。 那黄鱼一样的金条一块一块地摞在木匣子里头,竟然没有多少空隙,看得莫肖氏、莫陈氏和莫小鱼都惊愣住了,久久没有回神。 “这……这些……” 莫肖氏尚且没话,但莫陈氏已经止不住发出声来了。 这些金条,哪怕在俗世中的富贵人家看来,也都是多的,更何况是莫家这个一向温饱有余,钱财不足的渔家。 说起来,他们连这么个数量的铜板都没见过,更别说金子了。 然而,这些对于她们来说从未见过的钱财,于净涪而言,却只是每日里添加到墨汁里头的金粉的未研磨状态而已。 真要说的话,它和净涪手头上的那些墨条也就只有颜色和形态上的区别而已。 净涪佛身将那一匣子的金条放到案桌上,推到了莫肖氏面前。 随着木匣子的靠近,莫肖氏和莫陈氏的呼吸都不免有些急促。 她们穷了一辈子,抠抠索索地走了过来,万没想到临到老了,居然也能有见着一整匣子的金条被推着靠近她们的这一日。 净涪佛身看了看她们,又从随身褡裢里取出一个木匣子来,还打开了盒子推向她们。 这仅只是第二个,还有第三个,第四个…… 足有九个装满了金条的木匣子被净涪佛身打开,放到了莫家堂屋里的那一张木桌上。 莫家堂屋里的木桌子颇有些年月了,虽然被莫家人保养得不错,但也很能看出痕迹来。 而这一张老旧的木桌子上一个个地摆放了九个打开的装满了金条的木匣子,能刺激得人眼睛发红。 莫肖氏和莫陈氏的眼睛也真的红了。 这么多的金条,若是真的全都给了她们家,她们家几辈子都不用愁了…… 便是莫小鱼,看着这九个木匣子里的金条,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这么多的金条子,真要分,总也能有一匣子落到他们家。而这一匣子的金条,不说船了,多少地买不得? 净涪佛身取出了这些木匣子后,还退回到他的位置上,安稳坐了。 莫肖氏、莫陈氏连带着莫小鱼盯着那整整九匣子的金条看了好一会儿,才像是被那金光刺痛了眼睛一样,各自用力闭了闭眼睛。 待到她们再睁开眼来的时候,除了莫陈氏还有些惦念之外,莫肖氏和莫小鱼都已经别开目光不再去看那些闪耀的撩拨人心的金子了。 莫肖氏沉默了半响,才缓慢而艰难地道:“这些个黄鱼(金条的俗称),太多了。先生还是收回去吧,另拿些别的出来就行。” 拒绝这么多黄鱼,莫肖氏觉得自己说话的时候心都是痛的。 但在心头一抽一抽地闷痛着的时候,莫肖氏的意识又格外的清醒。 她觉得她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清醒过了。 钱财动人心,莫肖氏自己就只是个普通的渔家民妇,虽然如今年纪大了,对自己的吃穿用度已经没有了那么多想法,但越老越忧心子孙,越想要为子孙留下些家底…… 有了这些黄鱼,她的子子孙孙们日子也就不用像他们那么苦了。 可是,看着这些黄鱼,莫肖氏在想到自家后辈之前,先想到的,却是她家老伴。 她家老伴虽然沉默,虽然年岁大了也还得操劳,风里来雾里去的每日带着儿子孙子在湖上飘,但他劝她的一句话还总在她耳边响着。 “儿孙啊,都会有他们自己的福气……” 儿孙,都有他们自己的福气。而福气,得养。 这么一大笔钱财掉下来,怕不得反将他们的福气给磋磨掉。 莫陈氏到底跟莫肖氏是一辈子的婆媳,也很了解这位婆母,如今听得她出言推拒,哪怕她心中对这些黄鱼还是有些念想,也很快就将心念拨转回来了。 净涪佛身看过莫肖氏和莫陈氏,最后看得一眼莫小鱼,见她没什么别的反应,也没别话,抬手虚虚一探。 八匣子的金条就回到了他的随身褡裢里。 看着一瞬间空了一片的木桌子,莫肖氏、莫陈氏和莫小鱼都没再看那木桌上仅剩的一匣子金条,而是齐齐转了头过来,定定看着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泰然坐定在位置上,纹丝不动。 莫肖氏定定看了净涪佛身许久,忽然从椅子上站起,将她自己面前仅剩的那一匣子金条又重新推回到了净涪佛身面前。 边推,她边说道:“先生大才,是婆子我们眼拙。” 木匣子被推到净涪佛身面前后,她便抬起眼睛来看净涪佛身,“不知先生能否应老婆子一个请求?” 第551章 离开妙安 净涪佛身回望着这位脸上写满岁月痕迹的老妇人。 莫肖氏等了等,没见他摇头,心里提着的那块大石就先落下了一半。 她斟酌了一会儿,才缓慢地道:“先生也知道,我家里……就是个捕鱼的。家里几个男丁几乎从懂事起,就被带上船,在船上讨生活。”也不是他们就不愿意当一个老老实实的农民,靠着田地安稳地过一辈子。实在是不能。 没钱买田地不说,便是有,也不知道该怎么耕种,也不知道该在地里种些什么。 田地里的活计,实在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简单。 他们村一村都是渔民,也不是没有人尝试着买田买地,但结果怎么呢?收成不够,田地被糟蹋,一年忙活到头,也不如船上挣得的银钱多。最后坚持不下去,那家子也只能将田地赁给人家,自己只收点粮食。 说得好听点,他们确实也是有地了,但就那两块薄田,已经填进去了他们多年的积蓄,也就只能落个好听而已。 打那以后,他们一村的人都再没往这边动脑筋了。 可是船上是个什么情况,大家都知道,湿、寒、累。一年一年的下来,哪家哪户的男丁身上没沾着点骨头病。尤其是家里上了年纪的男丁,更是痛得夜里睡不着,一整夜的翻来覆去。 但痛,再痛,痛到恨不能将骨头劈下来,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是有钱看大夫呢,还是有钱买药熬煮呢,又还是能躺在床上休息呢? 不能,都不能。 钱得省着,给家里买船,给家里备着,若是钱再多一点,家里的孩子再灵醒聪明一点,也可以将他们送去学堂认些字。倘若家里的孩子出息一点,能有望科举,他们这些大人,还得为孩子多备下点银钱。 既然种田是不能了,那么他们若想脱离渔船,改换门庭,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就只有科举了。 也不强求家里孩子能做什么官,童生、秀才就已经足够了。 一个童生、秀才就能成为他们家的根基。 家里出得一个童生、秀才,他们家不论是想怎么往前,路子都能轻松很多。 这些,都是家里老头子夜里痛得睡不着,一字一字地跟她说的。莫肖氏也很能理解。但能理解,不代表她就不心疼老头子。 更别说走上老头子老路的,也还有她的几个儿子。 哪怕这些儿子都跟老头子分了船,各自带着自己的儿孙在船上飘着,只剩下大儿子在他们老两口身边,莫肖氏也还是很心疼。 能说的不能说的,莫肖氏都跟净涪佛身说了。说着说着,她的眼眶就又在一次红了起来。也不单单是她,便连一旁的莫陈氏和莫小鱼眼睛也都是红的。 净涪佛身在一旁看着,心里也慢慢地升起了几分酸涩。 人生百苦,各有各的艰难。 净涪前世今生两辈子,也没真体验过身上没钱的感觉,但他也不是没有艰难绝望的时候。 哪怕到了现在,他一路修行看着顺利,其实也颇为景浩界的局势感到忧心。 尤其是净涪佛身。 三身中,唯他一人秉承净涪善念而出。虽净涪善念确实浅薄,但这点善念在净涪佛身身上,却是被放大了的。而且这个时候的净涪佛身修为还在第八住的童真心住境界,较之往常时候自然就更容易为他的所见所闻触动了。 不过触动归触动,净涪佛身也还始终保持着理智。 这会儿,他面露悲悯之色,却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听着,等待着莫肖氏将她的所求说出来。 莫肖氏其实也不是想跟这位不像凡人的先生诉苦,她说过了自家家里的情况后,再抬手擦过了眼睛,才期期艾艾地问道:“我……我其实是想请问先生……” “先生知不知道,哪里有医术好点的大夫愿意收学徒?” 净涪佛身一时竟也没有听明白,愣了一小会儿神。 说实话,这真的能算得上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了。 莫肖氏以为他为难,连忙自己又接话道:“若是不行的话,就……” 净涪佛身这会儿也已经回神了,他眼睑一动,目光便从他眼皮子底下透出,望定面前这个颇有几分惶恐的老妇人。 看定她,净涪佛身笑着对她点了点头。 莫肖氏脸上其他所有神色褪尽,只剩下欢喜。 “是……是吗?多谢先生,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净涪佛身合掌,对着她垂了垂头。 旁边莫陈氏和莫小鱼心里也是高兴,不过莫陈氏还时刻注意着自己婆母的情况,见她身体有些摇晃,便连忙伸出手去握住了莫肖氏那不住颤抖的手。 净涪佛身抬起头来,看着两人也是笑。 莫小鱼心里高兴了一会,看了看上首的曾祖母和祖母,又看了看脸上带着笑意,似乎格外好说话的先生,终于鼓足了勇气,轻轻拉了拉她面前祖母的衣摆,在莫陈氏转眼过来看她的时候低声问道:“祖母,我……我也可以试一试吗?” 莫陈氏这会儿正高兴着呢,听得莫小鱼这么问,也不说她,笑眯眯地点头。 去,都去! 不单是莫小鱼,就是他们家里的小辈们,有一个是一个,都去试一试。别管成不成,试一试总不亏。 一旁莫肖氏也注意到了这祖孙两人的小动作,又转了头去看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脸上笑意加深了些许,还是点头。 莫肖氏便就回头笑看着莫小鱼,“去。要是能留在那位大夫身边,家里的活计不用你。” 莫肖氏、莫陈氏到底还要忙活家里的活计,又和净涪佛身说得一会话后,便叫莫小鱼带了净涪佛身去早早就给他预备下来的屋舍。 净涪佛身在起身离开前,还将他身前的那一匣子金条推到了莫肖氏面前。 莫肖氏连连摆手推却:“不行的,不行的……” 净涪佛身笑着摇摇头,没收回那匣子东西,只收回了他自己的手。 莫肖氏和莫陈氏面面相觑,没能扭得过净涪佛身,更没想触怒他,只得收下。 净涪佛身合掌,还向着她们弯身拜了一拜,这才跟在莫小鱼身后出了堂屋,去了那间被收拾得格外干净细致的屋舍。 因着莫家家境不是太好,这间屋舍也只是收拾干净,被褥换新而已,算不上多花费。但银钱少花,心思却半点没少。 净涪佛身看过一圈,心里就有数了。 莫小鱼小心看他脸色,见他面上笑意仍在,便松了一口气,轻快说道:“先生,这里还有什么别的东西需要准备的吗?” 净涪佛身摇了摇头。 莫小鱼便又道:“那先生你自己先休息着,我先出去了,有什么事找我就好,我都在家里的。” 她家里奶、娘和各位婶母都在忙,但她是比较闲的,有事找她就可以了。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目送着莫小鱼退了出去,便就屈指,弹落一点金色佛光。 佛光一闪即逝,却阻隔了屋舍外的所有声响,给了他一室安静。 净涪佛身挑了一个位置坐下,随手解下随身褡裢,又探手从里头摸出一只木匣子,才将随身褡裢放到一侧。 这木匣子粗看其实和净涪佛身先前拿出来的那九匣子金条的匣子没什么不同,但若是有人细细看过摸索过,他就能发现,在这木匣子的底部,有一个小小的标记。 那标记旁人不知,也不懂,但净涪三身却都知道,那是属于净涪本尊的傀儡印记。而这个木匣子里头,装的也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净涪本尊闲暇时候做出来备用的傀儡。 木匣子被打开,里头却是整整九个小格子,大多数小格子里头,又都躺了一个个巴掌大小的木人。这些木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且高矮不同,容颜、表情俱各有别,宛然如生人,唯独其中一个小格子空着。 这小格子里头原也该有一个傀儡。 就是此刻跟在谢景瑜几个好友身边,负责调教他们的那一个谋士。 净涪佛身只是打开木匣子,目光便落定在了其中一个傀儡上。他也没多犹豫,抬手将那一个傀儡取了出来。 这傀儡须发皆白,面目慈和,确实很适合大夫这个职业。 净涪佛身将那个傀儡取出,随手抛落在地。 这傀儡被净涪佛身甩落,却在落地的顷刻间不断拉长变化。而等到它的变化停止下来,站定在净涪佛身面前的就是一个面色红润、肌理自然的生人。 当然,这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的傀儡距离生人还差了许多。 净涪佛身左右看了看这个傀儡,点了点头,随即却是转了手回来,将他手指搭放在他自己的眉心印堂处。 待到他手指离开他的眉心处的时候,他那手指上,捻着一个这里只有他自己才看得见的淡青色小光团。 净涪佛身看了看手指上的那个小光团,微微点了点头,便将这个小光团往那傀儡方向一推。 这淡青色的小光团轻飘飘地落在了傀儡的眉心处,在它识海的位置停了下来。 净涪佛身见状,又起身走到傀儡身前,探手往它胸口拍了一掌。 “噗通。” 一声闷响过后,那傀儡胸腔里就一声声接连不断地传出相同的闷响声,规律而节奏。 随着这一声声闷响声响起,那傀儡鼻端也同时出现了气的流动。 它掩在眼睑底下的眼珠子转了转,然后它那眼皮子撩起,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净涪佛身看着它。 傀儡迈脚往前跨出一步,向着净涪佛身微微弯了弯身,缓声道:“老夫华远清,见过傀主。”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那傀儡似是得到了示意,自动将它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老夫华远清,平国和县人,年七十六,行医六十余年,学一部《万药谱》,至今少有所成,未负师恩。” 是的,方才净涪佛身一番动作,不仅仅将这傀儡华远清的背景、生平和性情补了个全,还将小部分的《万药谱》放入了它的精魄里。 而这《万药谱》,就是当年净涪从清慈大和尚的道场中收取的那一部《万药谱》。 全本的《万药谱》自然是被净涪送回了妙音寺药王院,但净涪当年拿到这一部药谱的时候,也是有翻阅记忆过的。如今将它从记忆里翻出来,对净涪佛身而言,真没有多难。 净涪佛身向着那傀儡华远清招了招手。 华远清又拜得一拜,才走到净涪佛身近前站定。 净涪佛身最后一拍它的脑门。 傀儡华远清再眨一眨眼睛,眼底这才真正的浮起了一片灵光。它看了看净涪佛身,顿了一顿,才问道:“净涪比丘?” 净涪佛身合掌,向它拜了一拜。 华远清立时端正了脸色,还礼答道:“请比丘放心,在下必定不负所托。”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华远清往后退得一步,才一个旋身,化风出了莫家屋舍。 净涪佛身看着华远清走了,转身找了一片地方,取了随身褡裢里放着的蒲团、案桌、纸张、笔墨等物什一一摆放整齐。 将东西摆放好了后,净涪佛身也不叫人,自己从招手,从空中摄取了清水出来,引入葫芦里备用。 研墨调汁,一整套动作忙活下来,净涪佛身便拿起了笔杆,沾着调和了金粉的墨汁抄经。 他抄的,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十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依序落在雪白的纸张上。字还是平常时候净涪佛身的字,墨、纸都是净涪佛身从妙音寺里带出来的墨与纸,但这会儿字、纸、墨三者的融合,却调和出了一种往常时候没有的韵味。 净涪佛身端坐在蒲团上,手拿着笔杆,一字一字写得格外认真严肃。 他甚至摒住了呼吸。 待到最后一段经文的最后一个字完成的时候,净涪佛身才将那一口气吐了出来。 这口气甚至在空中形成了一小股气流,掀动虚空。 若不是净涪佛身在这屋舍里早有布置,怕是连院子外头的那些妇孺们都能发现他这边的动静。 不过是誊抄了一遍他手上仅有的这些《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而已,净涪佛身便用了整整一个半时辰。 所以等到他放下笔,又再查看过他手上那部经文之后,时间已经到了僧侣晚课的时候了。 即使净涪佛身确实颇有一段时间没有按时完成早晚课了,他也全不觉得陌生。 将一整套木鱼从随身褡裢里拿出来后,净涪佛身将这套木鱼摆放到身前,伸手拿住了那个木鱼槌子,又褪了手腕上的佛珠下来,拿在手上。 “笃……笃……笃……” 净涪佛身敲经的时候,天色也已经晚了,莫小鱼被她奶吩咐着在屋外转了一圈,都没听到什么动静。 莫小鱼看了看面前闭合着的房门,又在心底自己琢磨了一回,到底没上前敲门,空手回去见她奶。 莫陈氏看她背后没人,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没说什么,让她回桌边坐着,然后就开饭。 今日夜里围着一桌吃饭的,也还是只有莫家一众妇孺,没有男丁。 男丁们都还在船上呢,要回来还得等深夜。 莫家一家子老少也都习惯了,各自在位置坐下,就端起碗吃饭。 这一日的饭菜和平常时候的没什么不同,都是杂粮,都是小鱼和野菜,也还都是由着莫陈氏动手,一一分落到每一个人碗里。 分饭菜的时候,莫肖氏和莫陈氏还着意看了一眼莫小鱼。 莫小鱼端着碗等着,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莫肖氏和莫陈氏对视一眼,小小点了点头。 虽然她们确实是才刚得了那位先生的一匣子黄鱼,但财不露白。真要将那一匣子黄鱼的事情当着这一屋子的人扯了出来,他们家离散的日子也不远了。 吃完饭,收拾完碗筷,一家子就这样散了。 莫小鱼跟着她娘回他们屋。 她娘看了莫小鱼一眼,没忍住,拉着她到一旁问话,“你们白日里跟那位先生都说些什么了?” 莫小鱼笑笑,就是不说话。 她娘问了几遍,都没从她口里得到答案。她问得急了,莫小鱼就只有一句话回她。 “娘,你别问了,等祖奶奶、奶奶跟祖爷爷、爷爷他们商量过,会跟你们说的。” 莫小鱼她娘还想问更多,但莫小鱼怎么都不说话了。无奈何,莫小鱼她娘拿手指重重戳了一下她额头,放过她。 “行了行了,不说就不说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了不起,一辈子都别跟我说啊。” 莫小鱼知她没生气,冲她笑了好一会儿,笑得她连最后的一点恼怒都散了后,才挨到她身边,拉过她的手,“娘,你等着看就好了,是好事儿。” 好事儿?什么好事儿? 莫家小三房这一夜大半数人都没睡好,而上房里头,莫肖氏和莫陈氏守在烛火下,拿着针线有一针没一针地缝着。边缝,她们边等着她们的那口子回来。 这会儿,她们两人也没谁说这烛火点着浪费。 深夜,莫家一家子男丁才拿着些物什回家来了。 莫老头先回的上房,莫老大则还要领着儿子们一道放好那些个东西才各自回屋。 等到一众儿子都回去了,莫陈氏才从上房走出来,领了莫老大入去。 他们四个人坐在上房里坐了足有半个时辰,才各自散去。 散去的时候,哪怕忙活了一天,四人的精气神都不见倦乏,反而精神得很。 而更让他们惊喜的是,第二日早晨,他们还没等到屋舍里的那位先生,先就等到了坐着牛车从村外头一路找到他们家里来的一位慈眉善目、须发皆白的老先生。 老先生身边,除了驾车的汉子外,还有一个年岁不大的童子。 是那童子先来敲的门。 也还是莫小鱼开的门。 她见得这一行人的时候,那心跳得,比当日那位先生来敲门的时候还要快。更甚至,莫小鱼的手脚都有些发软。 她撑着声音问道:“你们找谁?” 带着药香下了马车的华远清看见是她,眼底闪烁了一下,笑开了眉,问道:“这里可是莫家?” 莫小鱼愣愣点头。 华远清又问道:“请问净涪比丘可是在这里?” 莫小鱼正想要问一问谁是净涪比丘,但她还没有问呢,屋舍里头就走出了已经完成早课的净涪佛身。 见得净涪佛身的身影,华远清笑道:“是这儿了。” 他伸手拍了拍莫小鱼的脑袋,和声问道:“小姑娘,能不能让老朽我进去?” 莫小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对着这边笑的那位先生,点了点头,拉开院门让出路来。 在华远清走过她身边的时候,莫小鱼鼓足了涌起,急急问道:“老先生,您可是大夫?” 华远清笑着点了点头。 因着华远清的到来,莫家一家子都沸腾了。其中最激动的,竟就是他们莫家一家最老最年长的几人。 看得莫家其他还不怎么清楚个中情由的人都糊涂了。 莫老头领着莫肖氏亲自接待华远清,莫老大在旁作陪,而莫陈氏却招呼家里人到了另一间屋子,避开了那一匣子黄鱼,将华远清的事情跟家里人都交代了一遍。 净涪佛身始终站在一旁,看着华远清在这莫家里掀起的那一道道涟漪。 华远清给莫家里的老老少少诊过身体后,就给他们开方取药。 莫肖氏当日跟净涪佛身说的话还真没有半点虚言,他们莫家一大家子,妇孺尚且不说,但凡是上了船且在船上待过相当一段时间的男丁,身上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其中,又以莫老头和莫老大的情况最为严重。 诊出结果的时候,莫肖氏和莫陈氏终于没忍住,当着家里大大小小的面落下了眼泪。 诊过脉,开完方之后,华远清便就直接查验起莫家年纪尚幼的少年、孩童们的医学资质。 莫小鱼丝毫没有意外地被华远清留在了身边。但莫家也不是仅只有她一个人被选中,还有一个男童也入了华远清的眼,被华远清留了下来。 净涪佛身看完这一场查验资质之后,又等了一段时间,便向莫家一众人等告辞了。 莫家没敢留他,连连谢过他好几回之后,举家送他出村。 若不是莫家男丁最近都得喝药调养身体,怕是他们能将净涪佛身送到镇外甚至是城外去。 而单只为了他们不能远送净涪佛身,莫家一家子都很有些愧疚。 到最后,也还是华远清安抚住了他们。 净涪佛身对这些全不在意。在他真正走出这渔村之前,他最后站到了莫小鱼身前,垂眼看她。 莫小鱼一如以往的很多次一样,不用净涪佛身开口,便能明白无误地理解净涪佛身想要说的话。 她点了点头,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 “先生,都够了,谢谢你。” 净涪佛身定定看了她一眼,笑着合掌低了低头。 莫小鱼站在爹娘身侧,看着那位先生一步步走远,心里满怀感激。 在那位先生彻底消失在他们面前之前,莫小鱼最后抬手,向着那位先生又用力地招了招。 虽然她觉得那位先生不会看见,但这完全不妨碍她最后送那位先生的祝愿。 愿您前路始终平顺,愿您最终得偿所愿。愿您一切皆好。 净涪佛身脚步不停,一步步稳稳地向前迈进。 出了渔村之后,他转道向北,往妙安寺与妙定寺之间的边线行去。 这一走,便是半月余。 在妙安寺里静修的净封沙弥从定中醒来,定了定神后,起身出了静室。出了静室没多远,他就遇见了寺里的两个小沙弥。 小沙弥们正说着话,忽然见得他,连忙停下话头,来与他见礼。 净封沙弥还了一礼,就问道:“两位师弟刚才说的,可是妙音寺的那位净涪师兄?” 两位小沙弥点了头。 净封沙弥又问道:“净涪师兄他怎么了吗?” 两位小沙弥对视一眼,有一人答道:“净涪师兄他已经出了我们这边的地界,入了妙定寺那边了。” 净封沙弥听见,须臾间晃了一下神,问道:“是吗?时间都过去了这么久了吗?” 其中一位小沙弥笑答道:“可不是么?师兄你闭关都有半年了吧?净涪师兄是昨日过的边线。” 另一位小沙弥也答道:“算起来,净涪师兄在我们这边拢共只收了三份贝叶吧。” “是啊,就只有三份,唉……” 那言语间未曾掩饰的遗憾听得净封沙弥都想笑。 他也真的就笑了。 “你们啊……”他道,“净涪师兄收取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与我们这边缘法不多,散落在这里的经文自然也就少了,没什么奇怪的吧。” 两位小沙弥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 忽然,他们又想起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定净封沙弥。 迎着这两位师弟晶亮晶亮的目光,净封沙弥的心也忍不住跳了一下,“什……什么事?” 两位小沙弥齐齐对着净封沙弥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净封师兄啊,听说你最近一趟出寺,就是去陪的净涪师兄?” 净封沙弥艰难地点了点头。两位小沙弥眼睛里的光更亮了。 净涪佛身并不知道妙安寺里净封沙弥那堪称算得上水深火热的日子,也不知道这样活泼生动的日子多少算是缓和了些净封沙弥心头的不安,他只是一步步地往感应中的下一片贝叶所在走去。 而正当他寻着一片贝叶去的时候,久未动静的本尊终于出定了。 净涪本尊出定的那一刻,佛身动作停了一瞬。 ‘恭喜。’ 净涪本尊从蒲团上站起,从识海世界中往佛身那边回了一句,‘同喜。’ 佛身没有再停顿,只小小地笑了一下,便问道:‘你准备与他们说了?’ ‘嗯。’ 佛身又道:‘说完正事后,好好陪陪母亲。’ 净涪本尊还应道:‘嗯。’ 佛身没再说话。 净涪本尊走到静室门边上,直接拉开静室门走了出去。 待到他出了静室,静室的种种禁制又再一次开始运转起来,甚至阵法禁制运转间,还在不断细微调整着。 越调整,静室里的这些阵法、禁制里属于程沛的气息就越深沉浓郁。可以预见,等这阵法、禁制调整完成,这静室里被净涪本尊提升过的阵法、禁制就会被完完整整地打上程沛的烙印。 净涪本尊出了静室,先去见的不是程沛,而是沈安茹。 虽然这里头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这时候的程沛真正处理着程家事务。 沈安茹在正院的正房里。 净涪本尊一路前行畅通无阻,路上遇上的婢仆见得他,都退到一侧避让行礼。 他这一路走来,动静不算小,很快的,沈安茹那边就得了消息。 听得消息,沈安茹一时如坠梦中。 “出……出来了?” 她急急地从榻上下来,只是匆匆理了理身上衣裳,也不用人扶,自己就急步走出了内室。 走得急了,她身形难免有些摇晃。可沈安茹全不在乎,甚至还在不停地加快脚步。 旁边的人都不敢劝,只能快步跟上。 沈安茹的动作固然已经算是快了,但比起净涪本尊来,还是慢上太多。 她才刚出得内室,净涪本尊就已经跨过门槛,入屋了。 沈安茹眼眶都是红的,滚圆的泪珠子在眼眶边沿来回打转,但也都被沈安茹给压了回去,没掉下来。 她定定地看着他。 净涪本尊几步上前,合掌和沈安茹深深拜了下去。 沈安茹连忙扶起,却久久没有说话。 净涪本尊听得见被压在她嗓眼上的哽咽,垂了垂眼睑,才扶着沈安茹到一旁坐了。 还没等净涪本尊做出什么表示,还没坐稳的沈安茹先就打趣起了她自己。 “瞧我,每日里闲得慌,总多想。明明前不久你才来见过我,这会儿反应还这么大,实在不该……” 前不久…… 半年的时间,对于净涪三身来说确实不算长,但对于一个凡俗母亲来说,却绝对不会是什么“前不久”。 不过是她不想和自己的孩子有太多隔阂,所以在极力靠近着他的生活而已。而且,她这般说话,何尝没有几分为他开解的意思? 净涪本尊伸出手去,握紧了沈安茹松了紧紧了松的手。 薄薄的恒定的温度从交握的两手传递到两人的身里、心里,暖得让人的心又软又涩。 沈安茹不再说话,只拿一双眼睛看着净涪本尊,深深地看过,牢牢的记着。 净涪本尊也由得她一遍遍地细看,完全不厌烦。 旁边的婢仆见着,也不打扰,只悄然无声地送上了两盏茶水,又不动声息地退了出去。 茶是净涪在家里时最爱喝的茶,水也是净涪在家里时最常用的水,这样的茶、这样的水煮出来的茶水,带着他们记忆里的味道,很是诱人。 但茶盏前方的两人却谁都没动一下,任由茶水的温度一点点散去。 好半响之后,沈安茹才声音嘶哑地问道:“我,净涪师父近来可好?”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 沈安茹细看着他,笑了一下,信他这话。 于是,她又问道:“净涪师父修行可还顺利?” 净涪本尊还是点头。 这一回,沈安茹看不出真假,但她时常听程沛说起净涪的事,知道他确实一切都还好,于是就也信了。 如此问过两回之后,沈安茹就松了一口气,声音也渐渐地恢复了些许。 净涪本尊答完后,便望定沈安茹。 那一瞬不瞬的目光平静无澜,不见丝毫起伏,似乎什么意味都没有一般,就只是单纯地看着她。 第552章 妙定净羽 可是沈安茹到底是真心关心着他的,又是他生身母亲,对他确实很有些理解。 哪怕这份理解其实根本仅限于净涪年幼时候的一些皮毛,真想要凭这点来揣摩此刻净涪本尊的意图,其实还是不太可能,但一切都架不住净涪本尊亲自放水啊。 她笑了起来,舒展的眉眼格外的明亮,“我啊……我好着呢。” 她在程家,确实很好。哪怕是在早前最艰难的时候,也是吃喝不愁的。更何况,她还有两个儿子…… 所以,当年的那些刁难、冷待,在今日的沈安茹看来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她笑着,看向了自己的大儿,见他始终看着她,似乎还想听更多。 她有些为难,但拗不过儿子,更何况,还是少能有时间陪在她身边的大儿。所以沈安茹也就只能小小地皱了眉头,尽力从自己那些平淡单调的生活中挑拣出些有趣的事情说来给净涪听。 沈安茹的日子确实平淡单调,但并不真就乏味。 春日里在庭院角落里长出嫩芽来的小草、夏日里从外头晃悠进来的蝶儿、秋日里格外高远明亮的星辰、冬日里墙外开出的霜花…… 一年四季,日日夜夜,总有东西能让她愉悦开怀。 净涪本尊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眼底也晕染出了浅淡的笑意。 沈安茹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没有骗净涪。 净涪本尊知道。 但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些事情,沈安茹没有跟净涪本尊说。 譬如,沈安茹将这些她觉得好看的景与物都画成了图,斟酌挑拣着绣在了衣裳、鞋袜里。 这些绣件有给程沛的,也有给他的。 程沛的沈安茹都都给他了,但绣给他的,沈安茹却只自己留着,没让人送到妙音寺去,只是自己偶尔翻出来看看。就是净涪现在回来了,沈安茹也没打算给他提。 但说到她亲手给程沛裁制的衣裳,沈安茹也急急跟他说:“我给你裁了些僧衣、僧袍……” 她很怕大儿觉得自己偏心小儿,但又怕自己为难了大儿,所以说到这里后,她又小心地觑了觑净涪的脸色,很是忐忑地问道:“你……能穿的吗?” 净涪本尊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轻笑着点头。 沈安茹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松得这口气后,沈安茹就高兴起来了,“那待会儿你等等我,我去将那些衣裳翻出来,都给你。” 净涪本尊还是笑着点头。 于是,衣裳这件事便算是揭过了。 之后,沈安茹又跟净涪本尊说起她在家里忙活的事情。 她虽然是一介妇人,但在程沛完全接掌了程家之后,沈安茹便也成了真真正正的程家当家主母。 因着程沛还没有成亲,每日里既要忙着修炼,也得分心打理程氏一族事宜,实在忙得分身乏术,所以沈安茹就将程家大宅和族里一部分的事务接了过去,自己帮着打理。 程家虽然是修真世家,但族里并不是没有人都有灵根,所有人都是修士,还有相当一部分的凡人。这些人、这些杂事,沈安茹就接手了过去。 沈安茹是程次凛八抬大桥娶进来的正妻,哪怕之后相当一段时间都备受程次凛、程先承等人冷待,她也是程次凛的正妻。当她站起来、站出来,就没有人能够忽视她。 更何况,沈安茹还有两个儿子。 两个随便哪一个都能镇压得了一整个程家的儿子。 没看程次凛和程先承这两位前代家主都被打压下去了么? 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沈安茹再没有手段,程家也没有人敢说些什么。更别说沈安茹自己的手段也都不差,很快就将她手上的家事打理得平平顺顺的,程家内外自然就更无二话了。 沈安茹将她手上的家事也挑了些有趣的出来,和净涪细细地说了。 净涪本尊还是带着笑意听着。 一母一子的,一说一听,虽然算不得热闹,但氛围却很暖。 正院里的婢仆都知事,没有人过来打扰,便是有事来寻沈安茹的,也都被拦下了。到了最后,还是程沛听得消息,放下手上事务过来,才让这屋子里再添了一个人。 不对,是一个半人。 司空泽虽然也在,但他现在只能算半个。且因为他识趣地没有在这个当口上彰显存在感,所以这半个其实也还可以撇去不算。 这半日的工夫,净涪和程沛就都耗在了沈安茹这里。 他们没人说起修行上的事,也半点没提及自己遇到的疑难,拿着一点点小小的趣事就过了这半日。 不过多半都是沈安茹和程沛两人在说话,净涪本尊在一旁笑着听,偶尔点头偶尔摇头,表情、气息都是让旁观的司空泽惊诧的软和。 不过惊着惊着,司空泽的脸就木了,再往后不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惊诧不起来了。 爱怎么样怎么样吧,他都不猜了还不行吗?!一直到天色发黑,沈安茹见晚课时间将近,才停了话头,温柔地看着净涪道:“净涪师父晚课的时间到了吧?”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 程沛在旁边接过话题,“娘亲,那我领着净涪师父去院子里吧?” 沈安茹点头,然后却又一次问道:“院子里的东西都重新摆上了么?没什么缺的吧?” 给净涪收拾的院子早在好几年前就布置好了的,那里什么东西都是顶顶好的,一样不差。便是有些东西旧了,程家里又有更好的了,沈安茹和程沛也都在第一时间将东西给更换了。 更别说半年前净涪本尊回来的时候,沈安茹和程沛又将那院子折腾了一遍,到得现下,那院子里的东西是真的色色都不差的。 程沛笑答道:“都摆上了,没什么缺的了。” 净涪本尊在一旁听着,心底升起几分浅浅的无奈,他微微摇了摇头。 旁边的沈安茹和程沛注意到了,却都没在意。 沈安茹仔仔细细地问过一遍,确定都没问题了,才点头放人,“行,那你就领净涪师父去吧。” 净涪本尊和程沛站起身来,各自向着沈安茹拜了一拜,才退出了正房。 沈安茹目送着两个儿子离开她的视线,却没能再坐在软榻上,起身直接转入了内室。 婢仆们见得程沛和净涪本尊离开,这才从各处地方转出,入屋来或做请示,或伺候沈安茹。但她们在正堂里没找到沈安茹,几个婢仆一时站在了原地,面面相觑。 不过这些被沈安茹留在身边的婢仆,真的就都是些熟悉她的人。几个婢仆对视了一眼之后,便就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擎了烛火往内室方向去。 果然,沈安茹就在内室里,而且还在忙着翻她仔细收在箱笼里的衣裳。 见得婢仆们过来,她也不要人帮忙,自己一件一件地将箱笼里的衣裳捧出,仔细整理后才再折叠好,放到另一侧。 一个个婢仆木柱子一样在门边束手束脚地站在,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完全不见往日里的灵巧。 沈安茹回头看了她们一眼,笑了笑,和声道:“行了,你们都忙你们的事去吧,这些衣裳我自己收拾着就行了,不用你们。” 几个婢仆对视一眼,没敢说话,只得无声一福身,各自退了下去。 边退,几个婢仆对视一眼,“低声”道:“这会儿夫人是时候该用晚膳了的……” 另一个婢仆同样“低声”地接话道:“这可怎么办?若是两位少爷知道,他们问起来……” 婢仆们特意放慢了脚步,没过得一阵,果然内室里就传来了沈安茹的声音,“行了行了,准备摆膳吧。” 因着沈安茹自己的一顿耽搁,哪怕她用膳时间已经特意加快了,她用完晚膳后时间还是有点晚了。 不过沈安茹自己没多在意就是了。待到一顿晚膳结束,沈安茹还在一件件仔细地收拾整理那些僧衣僧袍的时候,结束了一场晚课的净涪本尊也正坐在烛火下,拿着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慢慢地翻开着。 程沛敲了敲门,等了一小会儿,推门走了进来。 他的身后,有一轮弯月正在夜空中挥洒光芒。 净涪本尊还在翻着手里的佛经,完全没有抬头。 程沛跨进门槛,转身又将门户阖上,将那洁白的月光留在身后,自己跨步走到了净涪本尊对面坐下。 他没有打扰净涪本尊,就垂着眼睑安静地坐着。摇曳的烛火将他睫毛的阴影投落在他的眼底,掩去了他眼底那荡起的一片片涟漪。 一整个厢房里,就只有净涪本尊不时翻过书页的声音。 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算不得厚重佛典,净涪本尊手里那只得整部经文三成的残缺《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自然就更算不上了。 很快,他手里的书页就翻到底了。 细致看完最后一段文字之后,净涪本尊将经书阖上,放落在案桌上。 薄薄的书页落在案桌上时只发出了一点轻微的摩擦声响,却仿佛是敲在程沛耳边心底的黄钟大吕,惊得他的眼睑几番颤抖,才呼的一下扑腾起来,露出内里有些慌乱的眼眸。 净涪本尊静静地望入他的眼底。 开始之时,程沛的目光有些躲闪,但过得片刻,他的眼神就定了下来,然后目光一眨不眨地迎上了净涪本尊的目光。 净涪本尊定定看得他半响,许久之后,竟然笑了起来。 那笑容里,甚至还带了几分浅淡的赞许。 司空泽在程沛的识海世界里无声静默。倒是程沛,像是被净涪本尊的笑容感染了一般,也渐渐地笑了。 然而,净涪本尊笑着,却在一顷刻间抬手,点落在程沛的眉心上。 程沛来不及躲避,当然,他也没想过躲避。 他被那根带了点暖意的手指点中了眉心,还是两下。 接连两下点在程沛的眉心后,净涪本尊就收回了手指,还在位置上安安稳稳坐着,等待着程沛和司空泽的回馈。 而这个时候,程沛正与司空泽一道,看着那突然出现在程沛识海世界里的那一点金色光芒。 金色光芒拉伸扩展,竟化作了一个流水似的幕布,幕布上,一幅幅记忆片段闪过。 黑云覆压、电闪雷鸣的天地异像,面色沉重的青年剑修,匆忙但绝对不简陋的祭台,那虚空中睁开的眼睛以及那被丝丝缕缕黑色气雾缠绕侵蚀着的天地法则…… 司空泽一时面色难看至极。 见到了这些,他如何还想不明白前些日子他到底为的什么心神不宁,神魂不安? 是天道。 是景浩界天道和世界出现了问题啊。 程沛看了司空泽一眼,睁开眼睛来,再望向净涪本尊的时候,心绪稳得让这会儿的司空泽也难得地分了一个眼神给他。 程沛却没理会他,他直视着净涪本尊,问道:“兄长,可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净涪本尊唇边染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他抬手,给了程沛一道信息。 程沛看过,没多说什么,直接郑重地应了下来,他道:“兄长放心,我会尽力的。” 净涪本尊其实也没想要程沛做些什么。他身边确实有个司空泽指引前行,也确实在阵道上很有天赋,但他年纪太小了,修行时间也太短了,实在担不上什么忙。所以净涪本尊就只要求他稳。 稳。 稳住他自己,稳住沈安茹,稳住程家,稳住程氏一族,稳住程氏一族所在的沛县,稳住沛县所在的城镇…… 更稳住这一片地域的人心和规则。 若他还有余力,他更可以以沛县为中心,稳住他所能稳住的所有地界。 净涪本尊看着程沛,唇边笑意渐渐变得明显。 看着那一个小小的笑容,程沛和司空泽都有些发愣。但相较起司空泽,程沛心里还更多了几分欢喜。 而与这欢喜一道自他心腔间喷薄而出的,还有一股程沛自己都无法压制的跃跃欲试。 净涪本尊定定看他一会儿,忽然探过身去,伸手轻轻地拍了拍程沛的头。 程沛还未加冠,头发只在脑后扎成发髻,倒也方便净涪本尊下手。 这一掌轻落下去,只给程沛带来了一点轻飘飘的重量和触感,却让程沛整张脸都红了起来。 他甚至有些结舌:“兄……兄长,我……我已经长大了。” 净涪本尊已经坐回了他的位置上,听得程沛这么说话,他小小地挑了挑眉毛。 程沛无力捂脸败退。 司空泽在识海世界里摇了摇头,但当他再抬起眼来的时候,对上的却正是净涪的目光。 他正在看着他。 司空泽心里明白,他稳住了自己几乎下意识就要后退的身体,望向净涪,顿了一顿,问道:‘比丘可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吩咐老朽?’ 虽然司空泽的背挺直了,脸色也不见旁的异样,但程沛却知道这会儿司空泽心里真没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不过司空泽是他师父,且他自己方才才在净涪面前失了进退,实在不好出言嘲讽司空泽,所以他也就闭紧了嘴边,安安静静地缩在一旁,看着面前事态的发展。 净涪本尊听得这话,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他仔细打量了一回司空泽,才再度抬手,往司空泽那边送去了一道信息。 司空泽接过信息一看,却有些奇怪:‘皇甫成?’ 他想了想,没想明白,也就没折磨自己,直接问净涪本尊道:‘比丘,这事情,又跟那个皇甫成有什么关系?’ 你这么忽然问我怎么看那个皇甫成的事情?皇甫成?他除了占了您的肉身,本身优点和缺点并全且近乎并列之外,还有别的什么问题吗? 净涪本尊眯了眯眼,确定司空泽是真的没有看到后头他送出去的信息。 他眼角余光瞥过程沛,也看见他眼底的困惑。 净涪本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又停了下来。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没回答司空泽,而是抬手,另给了司空泽一道信息。 司空泽看过,紧锁眉关想了好一会儿,没发现什么问题,就又摇了摇头。 ‘我对天道的情况其实没有太多了解。’ ‘以往的时候,’他没隐瞒,直接就将天筹宗那边的情况跟净涪本尊和程沛说了开来,‘我,包括历代的天筹宗长老,我们推演天机的时候,其实都是采了天清气和地浊气,混着其他气息,放入阵法中推演其变化的,并不真的如何深入接触过天道。’ 景浩界世界和天道的情况都已经是现在这般模样了,他还将这些遮遮掩掩干什么?而且,即便他遮掩着没有透露,眼前这位比丘真就不会知道吗? 那还不如现在就坦白一点。 也能给道君和这位……省些工夫和戾气。 ‘不过偶尔的时候,’司空泽斟酌了一下,却还是有些不确定,‘偶尔有那么一次,我替道君推演天机的时候,似乎是有察觉到天道的气息垂顾,那一回的推演也就格外的……’ 说到这里,司空泽禁不住抬眼看了一眼净涪,闭上了嘴巴。 不用他说得太明白,净涪本尊也知道司空泽说的是哪一回了。 他还记得很清楚,那一回左天行的情况其实凶险,若不是道门及时派了人过来接应,左天行能将自己的一身修为丢在他手上。 但那次情况不单已经成了无可更改的既定事实,而且时间也已经过去久远了,净涪本尊也不至于为了那点事情再在这时候跟司空泽翻旧账。 他思考的是司空泽所说的话中代表的意思。 其实他的意思也很明显,说来说去,还得找左天行。 景浩界天道对左天行最为眷顾,且也最为纵容厚待,只要是他出手,景浩界天道总会松一松手。 就像那一次祭天一样。 但事实上,左天行也没有太多办法。 没错,景浩界天道最为眷顾他,他想要查探些什么,天道总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如果真有需要,景浩界天道还能给他开开后门。 可问题是,净涪本尊不知道若他真将他从皇甫成那里得到的消息传给左天行,左天行会不会也像司空泽和程沛一样,完全接收不到那点信息,或者是接收到了,但又因为那个童子的禁制,而无所识、无所记忆。再有,便是左天行知道那位天魔童子想从景浩界天道这里得到的信息,他能直接从景浩界天道那里得到答案,他也不可能去直接询问景浩界天道。 因为即便他得到了答案,现在的他也保不住,反倒是有更大的可能直接将天魔童子逼得不顾一切地对他,对景浩界下手。 所以这张底牌便是能用得上,也绝对不能轻易翻动。 幸好净涪本尊其实也没真将希望寄托在司空泽身上。 现在没从司空泽这里得到更多的信息,他也没有太过失落。甚至他根本就没有觉得如何失落、挫败。 净涪本尊随意地点了点头。 但司空泽却是愧疚的。 他问道:‘比丘,现在的世界里,还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做的?’ 他虽然仅剩下这一缕残魂了,但作为曾经的道门天筹宗太上长老,司空泽绝对不会因为自己的状态而退缩。 净涪本尊抬了眼看他。 司空泽目光坚定而厚重地迎上了净涪,没有半点退缩。 净涪本尊定定看得他一眼,原本随意搭放在膝上的手指忽然一抬,直直指向了程沛。 司空泽转眼看了看程沛,程沛也抬起眼来看他。 师徒两人对视得片刻,司空泽深呼吸一口气,重新转了头回来看着净涪本尊。 仅只是一眼,司空泽心里头再多的想法都散尽了。 虽则这位现在看着是软和好说话多了,也有人气多了,但…… 不代表他对上他就不发怵啊。 司空泽心里叹了口气,点了头。 到底这位比他们家的道君算计得周密、算计得稳妥、算计得精准,如今他们两位联手,总能给世界摸索出一条出路来的…… 司空泽对此很有信心。 净涪本尊见他点头应了,便也笑了一下,收回目光瞥向一直很安静的程沛。 程沛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净涪本尊手指一动,又送了一条信息过去。 程沛看得那条信息,抬眼看了看净涪,又低头想了想,壮了胆子一点点试探着往净涪本尊那边靠。 净涪本尊也没躲开,任由他靠近。 程沛的胆子渐渐的大了,他甚至一点点地伸手去接近被净涪本尊拿在手里的经书。 净涪本尊很直接地就将他手里的那部经书放到了他手中。 程沛有点不敢相信地收了收手指,直到那书页柔软的触感持续不断地传递到他的大脑里,他才真正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就是……”他拿过经书,想看又不敢看,所以只看了封面,“《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啊……”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 他见程沛自己有分寸,所以也就没有提点他什么。 程沛自己前不久才清净了道心,若再深入接触、体悟《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情况怕是会比他先前的还差。 程沛没往里翻看,他将经书拿在手上看了看后,就又将它重新放回了净涪本尊手里。 边还给净涪本尊,他还边好奇地问道:“说起来,兄长你这会儿不是在其他地方搜集这经书经文的么,我前不久才听说你在妙安寺边界……” 别小看程沛,他虽然仅仅只是一个金丹小修士,手里握着的程氏一族也算不得多有底蕴,但他的消息渠道却很宽广,先前还听了一耳朵的行踪。 说到这里,他小心地觑了觑净涪脸色,见他似乎并不介意,才继续问道:“兄长你这会儿站在这里的,到底是神念呢,还是分身啊?” 净涪本尊给了程沛一个眼神。 程沛就兴致勃勃地猜了起来,“我觉得是分身。” 净涪本尊又给了他一个眼神。 程沛便滔滔不绝地给净涪本尊分析了起来。 他识海世界里的司空泽看了看程沛,又看了看烛火下半点不觉得厌烦的年轻比丘,顿了顿,忍不住插声道:‘或许是傀儡呢。’ 这位在傀儡一道上的造诣也很不凡的。 程沛不服,但到底顾忌着司空泽师父的身份,用相对缓和的语气跟司空泽辩论。 净涪本尊只是偶尔给他们一两个眼神,便带着一点笑意坐在一旁,听着他们两师徒之间的你来我往。 如此这样,就过了一夜。 晨光照入厢房的时候,程沛没离开,仍坐在一旁,看着净涪本尊敲经做早课。 与他一道看得认真仔细的,自然还有待在他识海世界里的司空泽。 哪怕司空泽不是第一次看见净涪忙碌日常功课,但每一次见得,他也都会陷入一样的静默。 和他一般模样的,还有程沛。 结束了早课后,净涪本尊便和程沛一道,去正院正房拜见沈安茹。 就在净涪本尊在程家停留的时候,还在向着他所感知的方向始终不停留地迈步前行的净涪佛身忽然就停下了脚步。 这时候的净涪佛身,在一条长街的街角里。 因现在季节已是冬季,天气很是寒冷,所以这一条往日里还算热闹的长街今日里就少了许多人气。 但这会儿,长街的另一头,有一个披了薄薄披风的僧人正在风雪中步步向他这方向行来。 那僧人身材瘦长单薄,那披风被风雪吹刮着,像是展开了翅的鸟,也像是随着风雪飘荡沉浮的叶,带着一种既超脱也沉沦的矛盾气息,引人侧目。 净涪佛身站定在街角避风处,等着那僧人走近。 他认得他,妙定寺的净羽沙弥。 当年在竹海灵会上,这人是妙定寺的诸弟子之一。 那妙定寺净羽走到净涪佛身跟前,在一小段距离处站定,从披风深广的兜帽里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颇为特异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映着风、映着雪、映着天地、也映着周围的人。 这是一双有着天地,有着红尘的眼睛。 这样特异的一双眼睛,净涪见过,还很多。 它们的主人大多都是妙定寺的僧侣。 而比起净涪见过的最为特殊的一双眼睛来,净羽的这双眼睛其实还不算什么。 说来也是,这位妙定寺的净羽沙弥哪怕在妙定寺里也算是很出众的一位人物,可比起他寺里的长辈们来说,还是差着相当长远的一段距离。 净涪见过眼睛最为殊异的那位妙定寺大和尚,他的一双眼睛里既有万丈红尘,也有他自己的琉璃佛心。 真的很美,美到让当时的天圣魔君都有一瞬间的犹豫。但到底,他还是取走了他的性命,让他的那双眼睛彻底散去了灵光。 净涪佛身只是一个晃神,便飞快地将心神收拢了回来,平静自然地看着面前的年轻沙弥。 净羽沙弥看了一回净涪佛身,双掌轻合,弯身一拜,口中说道:“妙定寺净羽,见过净涪师兄。” 净涪佛身合掌回了礼,站定身体看着他。 净羽沙弥笑笑,也没多在意自己被冻得泛红的脸庞,站在风雪中就跟净涪佛身说道:“贸然前来,未知可有打扰师兄?” 净涪佛身微笑着摇了摇头,同样没如何在意他与那些寒暑不侵的修行者之间的差别。 他们妙定寺一脉都是这样的,虽然也敬佛礼佛,但却不避世,而是深入红尘,在红尘中游走,见证万丈红尘中的纷扰繁复。讲究的以红尘心反照己心,又以己心照佛心。所以很多时候,他们这些人都会特意封锁自身的灵力,以纯粹的肉身行走红尘。 在佛门各脉中,妙定寺一脉是实打实的苦修。旁人轻易不敢尝试他们的修行方式。 实在是这样的修行方式对于心性要求很高。若是对自身心性把控不足的佛门子弟强行修持,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还俗转作散修修行了。 不过更多的结果却是他们佛心蒙尘,一身修为散尽。 至于更悲惨的,那就是身死道消了。 而也正因着佛门子弟对妙定寺这一种修持方式的避忌,所以才有了少有人提及的红尘磨砺。 没错,净音当年艰难跋涉闯过来的红尘磨砺,就是由妙定寺一脉的修持简化而来的。 妙定寺一脉的修持艰难且更危险,所以就佛门各脉而言,妙定寺一脉的人丁最为稀少。但相对的,妙定寺一脉所出的弟子比起其他各脉弟子而言,却是又要更强上三分的。 注意,是同等修为而言,妙定寺一脉的弟子比其他各脉弟子强三分。 当然,说是这样说的,但这一代佛门各脉有些特别。 不说净涪这个特例了,便是净音都要比他们强。 净羽沙弥未曾想到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净涪佛身就想了这么许多东西,他还站定在原地,客气地跟净涪说道:“寺中师长得知净涪师兄踏入界域,心中欢喜,但又因为诸事繁忙,又恐打扰到净涪师兄,便就没亲自前来,只吩咐小僧我过来一趟。” 净涪佛身点头,便就侧了身去,向着妙定寺所在的方向合掌弯身拜了拜,谢过妙定寺里的大和尚们。 净羽沙弥站定在一旁,带着点笑意地看着他动作。 待净涪佛身见完礼后,他才又问道:“未知净涪师兄身上可带着昔日我寺中长辈赠予师兄的身份铭牌?”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翻掌从随身褡裢里摸出一块烙印着妙定寺印记的身份铭牌来,双手捧给了净羽沙弥。 这块身份铭牌是当日净涪随着妙音寺一干大和尚前往天静寺参加千佛法会时候,那些同去参加千佛法会的妙定寺大和尚知道他需要满世界搜寻《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后赠予给他的。 第553章 第十二片 其实净涪佛身身上并不只有妙定寺这么一块身份铭牌,他还有其他的各寺各脉的弟子身份铭牌。 说起来,那些大和尚们之所以愿意将自家寺庙里的弟子身份铭牌给他,为的其实也就是今天这么一日。 当日净涪本尊在妙安寺界域里行走的时候,若不是因为妙安寺遣了净封沙弥在旁跟随,他们也得有人给净涪走这么一趟。 净羽沙弥将这份弟子身份铭牌双手接过去,确认无误后,才又对这净涪佛身点了点头,道:“请师兄稍等。” 净涪佛身笑着点头,就站在一边看着他动作。 净羽沙弥转过身去,面向妙定寺所在站定。然后,他双手将那份弟子身份铭牌托起,高举过头顶,俯身向着妙定寺方向拜了三拜。三拜过后,他身上须臾飞出一道湛湛气息。 这气息…… 若说恢宏,它可算恢宏;若说它虚渺清浅,亦可说虚渺清浅。但若要找一个更确切的形容词来给它定义,却是艰难。 唯一可以为旁人所确定的,也就是这道气息的出处了。 这道气息,必定源于一位强大的妙定寺大和尚。 因为这一道气息,跟现在站在净涪佛身面前的这位净羽沙弥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不过…… 这位净羽沙弥比起这一道气息的主人来,却真的是差得远。 差太远了。 净涪佛身目光轻飘飘地瞥过净羽沙弥,又在净羽沙弥发现之前转开目光,还看定那一道气息。 这道气息迎着风在虚空中舒展一下,便就又在净羽沙弥抬头之前,飘落在了他手上捧着的那份妙定寺弟子身份铭牌上。随着这一道气息落下,那弟子身份铭牌上像是被真正激发了一样,有几个金光跳跃起伏。 待到那几个金光敛尽,净羽沙弥将那弟子身份铭牌拿到面前看了一眼,顿了一顿后,才又转了身回来,双手将那枚铭牌还给净涪佛身。 “有此铭牌,日后师兄在我妙定寺界域内行事就可以更随意了。” 净涪佛身接过那枚铭牌,目光扫过,就将这枚铭牌的变化尽收眼底。 身份铭牌还是那一枚身份铭牌,但现在这一枚身份铭牌上,却比先前那一枚多了一行小字,多了一个人的法名。 清浦。 妙定寺当代主持清浦大和尚。 净涪佛身将这枚身份铭牌收回褡裢中,又跟净羽沙弥合掌拜了一拜,谢过净羽沙弥。 净羽沙弥侧身往侧旁一避,并不受礼,淡道:“师兄客气,我不过是奉寺中长辈法旨来此一趟而已,当不得师兄谢礼。” 净涪佛身听得,笑着点头,但也没有继续坚持。 净羽沙弥见状,再次认真打量了一阵净涪佛身。半响,他收回目光,直接与净涪佛身告辞。 “如今事情既了,那我也就不打扰师兄了。” 净涪佛身合掌,点了点头。 净羽沙弥也是合掌躬身一拜。 这一礼拜完后,他也真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直接转身就走了。 净涪佛身在原地站着,看着那净羽沙弥又像一片叶一样,披着他的披风,被寒风卷夹着飘到了长街尽头,消失在他的眼前。 净羽沙弥离开没多久,净涪佛身眼神一动,他重新转了目光回来,看着从他身后走出来的两个瑟缩佝偻着的人。 这是他等的人出现了。 也恰是这个时候,一阵寒风呼的一声,从他们身边剐刮般地旋过,引得他们不自觉地颤抖了一小会儿。 这两人不由得停下脚步,在原地小小地站了一下,其中一人侧身往身旁的那个人看了一阵,抬起抖动的手拉了拉那人身上薄薄的衣裳,又拦手将那个人护在自己身后,才继续往净涪佛身这边走。 净涪佛身就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两人走近。 他的耳目比别人灵光太多,几乎是这两人一出现,他便看见了这两人与旁人不太相同的地方。 他们两人间,其实还有一条绳子。那绳子一头系在前方那人的手腕上,另一头却是系在后头那个人的手腕上。 不过便是绳子的两段系在几近相同的地方,那绳子的系法也有着相当的差别。 前方的人,绳子是直接系到了他的手腕上,中间没有任何阻隔或是铺垫,就直直地磨着他的皮肤上。这样冷的天,那绳子该也是被冻得僵硬冰冷的。而那样僵硬冰冷的绳子,就直接磨在那人的手腕皮肤上,想也知道该是又冷又痛的不舒服。 可那人就是没有取下,也没有给它包上一层布垫或者是直接让它落在衣袖袖口上。 该是怕磨坏了衣裳。 然而,跟绳子系在前方那个人的直接和简单不同,系在后头那个人的手腕上的绳子却是更灵巧和舒服。 绳子与人手腕锁系着的地方被人小心地缝了好几层碎布,虽然看着也不会多有舒服,却总还是比前头那个人好得多,且那锁系着手腕的绳子底下也还垫着好几层袖口呢。 这会儿,给他系上绳子的人该是没怎么在意他这几件衣裳的了。 两个人成年人走在一起,却还要用一段绳子系在一起,其实是很突兀的,但他们两人实在靠得太近,几乎是紧挨着一起,而且那绳子也不甚显眼,所以就非要到他们走得近了,旁人才会发现那根牵系在他们中间那一根灰朴朴的麻绳子。 净涪佛身目光在这两人有着不少相同之处的五官上转过一圈,便知道他们是一对父子。 一对……与这世上其他父子不甚相同的父子。 净涪佛身看了看那身量已经成年但行为举止就是带着几分独属于孩童的天真纯挚的儿子,心下了然。 这两人一开始的时候完全没注意到旁边的净涪佛身,他们紧靠着,低头赶路。 净涪佛身就站在原地,等到他们走到距离他前方不远的时候,就抬起了一只手臂,拦在了两人身前。 净涪佛身的动作真算不上多突兀,但因为那两人都是埋着头往前走,眼睛只看着他们身前三尺远的距离,所以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净涪佛身伸出来的那只手。 而到得净涪佛身的下半身出现在领头那个父亲的眼中的时候,他再想要停下,却已经有点迟了。 那对父子中的老父亲收势不及,兼之天太冷,他衣裳太薄,身体冷僵冷僵的,反应慢不说,身体还很不好控制,所以他不小心脚下一滑,就要扑向净涪佛身。 因父亲往前摔,后头的儿子也没反应过来,被带着也往前倒。 净涪佛身拦在他们身前的手掌往前方一递,不过稍稍施力,便将这一对父子都扶住了。 到得他们两人站定,净涪佛身才收回了手来。 那父亲自己才刚站稳,都来不及查看自己的情况,便急急转头,去细看他身后那儿子的情况。 净涪佛身动作相当快速,他儿子虽然反应慢,身体协调、平衡能力差,却也什么事情都没有。 就是被吓到了,有点惊魂未定。 仔细察看过后面儿子的情况后,站在前面的老父亲才重新转过身回来,躬着身低着头,连连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那嘶哑的声音里,透出带出的,是满满的疲惫、惶恐和卑微。 净涪佛身一眼便能看出,这父亲……是习惯了。 不管是不是他的错,不管是不是他招惹的祸,也不管他面前的人是谁,他都习惯了先道歉。 这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卑微和讨好,很让人不忍。 没有被生活一遍遍磋磨过的人,不会有这样的一种习惯,也不会有这样的卑微。 然而,就是这样卑微的人,却牢牢地将他身后的人护在了怀里。 净涪佛身抬手将这老父亲扶起。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那老父亲才看见了净涪佛身的那一身僧袍。 他当即就舒了口气,也才敢抬眼去看人。 便是知道面前这人是僧侣,应该不会对他们两人有恶意,他还是小心翼翼地一寸寸抬起眼皮子,将目光小心翼翼地从下方抬起,往上艰难攀上面前这人的脸庞,到达那人的眼睛。 净涪佛身也正放落了目光看他,两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意料之中的,不过是目光的短暂碰触,那父亲就像被什么惊吓到一样飞快地收回目光。 活生生的一只惊弓之鸟。 净涪佛身耐心地等待着。 那父亲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面前僧侣的其他动作,才又大了一点胆子,再度抬起目光去看净涪佛身。 如此几番闪躲之后,那父亲才让他自己的目光和净涪佛身的目光接上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但很快的,他又重新放落目光。 “这……这位师父……你……你拦下我们父子……是有什么……什么事情吗?” 他的声音也都是哆嗦的,净涪佛身知道,这真不是冷的,而是怕的。 也是说完了这句话后,那父亲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身边的寒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暖烫暖烫的空气。 像是有谁,将他们拉入了一个暖屋中。 冰寒似刀的风没有了,空气是暖的,暖得让人骨头都疏散了。 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第一反应却是转眼回去看他身后的儿子。 他儿子倒比他更快感觉到这个事实,正好玩地将他的两只手从薄薄的衣衫里探出,左右上下地挥舞着。 玩得高兴,又见他爹回头看他,他便就高兴地“啊啊啊”了好几声,似乎是在跟他爹说着些什么。 这位老父亲看着自己儿子脸上一整个月都没再出现的笑容,心里酸酸涩涩的,都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哭。 他儿子不太明白事情,但似乎懂他此刻的心情,渐渐地收了脸上的笑,收了舞得高兴的手,转回来拍着他老父亲蓬乱的头。 就像他老父亲很多次对他做的那样。 但他到底不知事理,下手动作有一下没一下的没甚规律不说,更重要的还是他手上动作没轻没重的,拍得老人头都有些痛。 老人没呼叫,而是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 见他老父亲笑了,他也才重新露出个笑脸来,还左右前后地摆动着他的手,自个儿玩得高兴。 老人见他乖顺,很松了口气。 他再一次回过神来,却是摒住了呼吸,还低身跟净涪佛身问道:“对不起对不起,让师父您久等了。” 净涪佛身摇摇头,眼中那丝浅淡的悲悯悄然收起,换上了些许笑意。 老人这会儿抬眼,正看见那点笑意,不由得再次松了口气。虽然他整个人还没有彻底放松,但那张写满风霜、苦难和倦乏的脸已经舒展了些许。 他又问面前这个很好心的年轻僧人,“师父,您可是有什么事情?” 他目光看过面前的年轻僧人。 面色是红润的,眼睛是柔和明亮的,身上穿着的衣袍看着也单薄,但那料子像是泛着光一样的柔软顺滑,怎么也不像是艰难的样子。他又有什么事情呢? 净涪佛身微笑着合掌,弯身和这一对父子拜了一拜。 那老人知道这年轻僧人是在向他行礼,但没想明白,为什么这僧人会跟他行礼? 他…… 他就是一个家贫妻病子弱的农家老头子而已。这位一看就很了不得的年轻僧人怎么就……怎么就跟他见礼了呢? 因为太惊讶,也因为很不理解,老人没来得及往侧旁躲闪,直愣愣地就受了净涪佛身这一礼。 净涪佛身尚且没有怎么样,这老人先就自己吓着了,又连连弯身向着净涪佛身拜下去。“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净涪佛身心里摇头,面上却半分不显,又伸手将这老人扶住了。 旁边的儿子还是没弄明白,但他感觉得到从净涪佛身身上传过来的平和气息,倒是不怕,连连伸手在自己面前拍着玩。 他反应慢,而且灵慧未开,心里又看着好玩,所以这会儿拍手就拍得特别重。没过一会儿,他的手就泛红了。 原本就已经被冷风、冷气冻得通红的手指、手掌,现在被他自己这么用力地拍着,看着就更凄惨了几分。 老父亲听见身后传来的那拍掌声,便想到了这种情况,都顾不上再跟面前的年轻僧人道歉了,腾地站直身体,转身回来拉住自家儿子的手,边给他用力揉搓着红肿的手,边低声叮嘱他。 许是因为平常时候就是用这种软和的语气跟他儿子说话的,这会儿的老父亲虽然胸中还有些余怒未消,但跟他儿子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多么的严厉,更没什么训斥的力道。 那儿子乖乖地听着,只是笑,也不再像刚才那样玩了。 老父亲叮嘱的话叮嘱到一半,看着儿子这副乖巧模样,心里酸痛得厉害。 现在他们夫妻都活着,也还能养得活他,但日后,日后他们老两口都不在了,这孩子…… 老父亲抬手,用冷寒的手背抹了抹眼泪。 那儿子看见,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看着就更乖巧了几分。 老父亲才抹去眼泪,就又看见他儿子的模样,眼中忍不住又起了泪光。 那儿子心里难受,又不明白,便只能还像先前那样,伸手没轻没重地在老父亲脑袋上拍了又拍。 净涪佛身就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对父子与旁人殊为不同的交流方式。 看着看着,他忽然想起了前世今生的两个父亲。 想起他们,饶是身在童真心住境界心绪波动较之往常更加明显和频繁的净涪佛身,心底也还是如其他时候一样的平静无波。 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有一个真能为他遮风挡雨的父亲。 得到了,是福分;得不得,那也没如何。 毕竟人生走过来,总还得自己去面对那些路途上的风雨。不论是和风细雨还是狂风暴雨,总都得面对。 而且…… 虽然两辈子,两对父母,他只有一个母亲真正待他好,恨不能色色替他想得周全,护他一辈子。但,也是还有一个母亲的不是? 有一个,便已经足够了。 净涪佛身在顷刻间共享了本尊的视觉,看见正站在他前方一件件给他递僧衣僧袍僧靴的沈安茹。 净涪本尊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却没说什么。 净涪佛身倒是没避忌,他直接在识海世界与本尊说话道,‘我现在正在准备收取第十二片贝叶。’ 这既是废话也不是废话。 说是废话,自然是因为他们三身一体,净涪佛身那边的情况他既没有特意阻拦,自然就会被本尊一眼看个明白。 说不是废话,也是因为净涪本尊明白佛身话里的意思,以及这一会儿在佛身心中升腾而起的思绪。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就只是放任着佛身动作。 佛身其实也真没想在本尊这边多待,他只是…… 在那顷刻间,心底忽然升起了一份思念而已。 他借着本尊的视觉,静静地看了沈安茹一小会儿。 沈安茹心有所感,忽然转了头回来,看着安静坐在对面的净涪本尊。 她有点愣,但很快又恢复过来,笑着放下了手上的衣袍,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是不是……太多了点?” 净涪本尊和佛身同时摇了摇头,面上表情、眼中光芒,也都还是让沈安茹安心的柔和。 沈安茹笑了笑,也不说信还是不信,又自低着头去另捧了一叠衣袍过来。 佛身与净涪本尊一道,看着沈安茹进进出出来来回回。然而,也只是看得一阵,他便收回了目光,仍自看着他面前的这一对父子。 老父亲这会儿已经安抚好了儿子,正转了身体回来,还待要和净涪佛身说话。 见得面前的年轻僧人目光望来,老父亲顿了一顿,还将他先前的问题再问了一遍。 净涪佛身认真听完,也还是没说话,只是抬手指了指那牵连着他们父子的那一根灰朴麻绳。 老父亲顺着净涪佛身的手指看去,看见这一根绳子,以为净涪佛身是在问他们父子中间为什么要用这样一条绳子牵着。 老父亲显得有些难过又无奈,他看了看净涪佛身,嗫喏着答道:“是因为……因为我儿子他……” 虽然是事实,但要让一个父亲对外人说起自己儿子的问题,也还是很为难他。 但还没等他说完,净涪佛身就笑着摇了摇头。 不用他继续解释这个问题,老父亲也就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他就又为难地看了看净涪佛身,希望净涪佛身能够开口直接跟他说话,他……他猜不懂。 不过老父亲看不懂猜不明白净涪佛身的意思,他身边的儿子却没有半点为难。 他看了看净涪佛身,又看了看他老父亲,再转回头看净涪佛身,又再转眼去看他老父亲。 这样几番转悠过后,他忽然抬手一拉手腕上系着的那一端麻绳子,将它愣愣举着递到了净涪佛身眼皮子底下。 净涪佛身笑了一下,伸手将那儿子的手往下压了压。 老父亲还没见过自己儿子这样扯手上的绳子,一时又呆住了。 其实也真不怪他,虽然他这儿子不怎么喜欢手上的绳子,但在他和他娘跟他说过几遍之后,他就再没像开始时候那样折腾绳子了。 也是因为他对绳子态度的变化,他们老两口才舍得将开始时候用的布绳换成现在的麻绳。 净涪佛身将那儿子的手往下压了一压后,手腕便就一翻,将被递送到他手上的那根麻绳子拿在手里。 他没有用力,但那儿子在他拉住绳子的时候,就用另一只手去解系在他手上的绳子了。 老父亲才刚刚回神,又因儿子那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过的灵敏动作看愣神了。 “儿……儿子你……” 那儿子咧着嘴冲他笑,手上的动作却没放慢。 他的笑容其实还透着他常有的傻气,但老父亲竟硬生生从他的这个笑容里看见了他早早不见了的机灵。 老父亲的眼一下子就红了。 他的儿子啊,他五六岁时候还很机灵很活泼的儿子啊,他因为一场高热就痴傻了的儿子啊…… 他儿子啊!!! 老父亲红着眼站在原地,没想阻止,但也没记起要帮忙。 可即便是这样,他那儿子还是在折腾一小会儿后顺利地将出门时候他娘仔细地系在他手上的麻绳子给解了下来。 解完了他自己的那一端,他见他老父亲没有动作,便又伸手过来去解系在他老父亲手上的那一端。 老父亲眨了眨眼睛,咧着嘴,没帮他,只将自己的手腕往他儿子的方向递了递。 也不知是他儿子这个时候格外灵醒还是别的什么,当他的手指伸向他父亲,去解他父亲手腕上系着的那段麻绳子的时候,他的动作没有像他以往任何时候那样的没轻没重,反而放慢放缓了动作。 因为他放慢放缓了动作,所以他花费在绳索这一端上的时间就多了不少。以他方才给自己解绳子的那般急切来说,这时候的他似乎又大不相同。 温柔了很多。 拿着绳子的净涪佛身站在一边,没说话,但眼底的笑意却微不可察地深了些许。 解完了绳子之后,那儿子想要将绳子捧到净涪佛身面前,但他一拉,竟没拉动。 他加了力气,还没拉动,再加力气,依旧没拉动。 如此三番之后,他终于想起了什么,视线顺着麻绳子攀沿。 麻绳子垂落,他目光也向下,麻绳子往上,他目光也往上,转过一圈之后,他才看见了那被人拿在手里的那一截绳子。 他看见了那只手,还没醒过神来,又顺着那只手往上。 一直到他看见了那双眼睛,他才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猛地将手上拿着的麻绳子往旁边一扔,然后向着净涪佛身晃了晃他张得大大的手,像是要跟净涪佛身证明,他没有想要跟他抢绳子的意思。 净涪佛身笑着点了点头,手中虽然还拿着那截绳子,但还是合掌,微微弯了弯身。 那儿子见他没在意,又咧着嘴笑了,却再一次将身体凑过去,用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才刚抬眼,便望入了这个壮年孩子的眼底,他愣了一愣。 不是因为这人凑得太近让净涪佛身觉得不舒服,而是因为,他在这一双还带着孩子气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痛苦又无力的灵魂。 他的痛苦无力,为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境遇,而是为他自己几十年如一日地拖累着他的老父老娘。 他是爹娘的儿子,独子。可明明已经长大成人的他却无法担起奉养爹娘的责任,还得让他们为他日夜奔波操劳…… 那个灵魂此刻正在向他求救,像是知道,这就是他一辈子难得的转机。 净涪佛身到底也是净涪,他不过眨了眨眼睛,便抹去了那点愣怔。 小小地往后退出一点后,净涪佛身对着面前的两个人点点头,然后便将视线压落,看着他手掌里拿着的那一根灰扑扑的麻绳子。 他目光落下的那一刻,一道浅淡的金色光芒升起,将那一根足有四丈长的麻绳子罩定。 不论是老父亲还是壮年孩子,不论他们这会儿的神智到底是明白还是混沌,在金色光芒升起的那一刻,他们都禁不住转眼看了过去。 哪怕是他们这样的肉眼凡胎,也能看见有一段麻绳从整个麻绳里散了出来,然后就是一条麻线,再然后就是一根丝线…… 大半段麻绳落在了地上,然后就是一大摞麻线,直到那个年轻僧人手上只剩下最后的一根丝线,这一番变化才算是停止。 不,还没有。 还没等旁观的老父亲和壮年孩子吐出那一口憋闷在胸腔里的气,就见那一根仅剩下的丝线在那金色光芒中拖拽变形,最后成了一片雪白雪白的纸。 待到纸片成形,老父亲禁不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净涪佛身伸手,将那片空白贝叶拿在手中。 得到新的一片贝叶之后,净涪佛身没急着探看里头的记载的经文,而是抬起了眼睑,再度看向了那边厢木愣愣站着的父子俩。 就在这年轻僧人目光转来的那一刻,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想的什么的老父亲抬手一拽他身边的孩子,“噗通”一声,重重地跪了下去。 虽然净涪佛身给他们挡了风,保了暖,但这地还是冷硬的,跪下去十分不舒服,尤其是这老父亲带着他儿子跪下去的时候半点都没有省力。 痛是真的痛,不过这会儿那老父亲完全没在意这点痛,他一把揽过旁边也被自己拽着跪下来的儿子,带着他向面前的年轻僧人磕头。 “求求您,求求您,求求您……”就像是他们跪下去时候的那样,他们磕头的力气也没省,那声响传出去,连原本没注意到这边情况的人都往这边看过来了。 见得是这对父子,旁边的人就先叹了一声。再看得他们的动静,又看见站在他们面前的净涪佛身,这些人虽然没弄明白前因后果,但也猜得几分。 他们各自叹了一口气,或是摇头转了头回去重新做他们自己的事情,或是停在原地,就看着他们这边,看戏一样等待着后续发展。 净涪佛身弯下身去,一手一个将两人扶起来。 那老父亲还想跪,还想求,但净涪佛身的手一拉他,他就跪不住了,只能站直身体。 可即便如此,他口中还是不停地道:“求求您,求求您……” 求什么也不说,但只说求。 若只听这话,只看这情况,旁人怕能误会这老人以求恳为名行逼迫之实,非逼着净涪佛身帮忙。但若是他们看见这老人、这壮年孩子的眼睛,他们也就不会这么想了。 这两人的眼睛,都是抖着的。 颤抖着的眼睛里,装着的并没有强硬或者逼迫,只有最深最重的卑微和哀求。而比这些卑微和哀求更多的,还是惶恐。 他们哀求着净涪佛身的同时,其实也是在害怕的,还是非常非常害怕。 诚然,面前的这个人穿着一身僧袍,带着佛珠,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僧人。僧人多数脾气好,不会很跟他们计较。但僧人不跟他们计较,并不代表就没有人跟他们计较了。 尤其是在他们这片地儿。 别的地方老父亲不知道,也没有去过,但他在这片土地上长大,又在这里老迈,这里的人和事他都熟悉。 这片地儿经常有僧人行走,年幼的、年轻的、年老的,都有。 也是见过他们,他才能认得出眼前这个年轻僧人的身份。 僧人在这片地儿经常出现,他们也都见过,偶尔时候还会碰见过,便是没有碰见过也大都听乡人提起过,知道他们很和善,就算他们这些人偶尔失礼,僧人们也不会跟人计较,笑笑也就过了。 可脾气好、见识光的僧人们大多都有些交好的人家。他们不一定全都是富户、大户,但在这片地界上却绝对比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厉害。 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偶尔遇见过一两个僧人,不知事,稍稍失礼一点,自然是没有人跟他们计较。可如果过分了的话,他们那些人却不会袖手旁观。 虽然老父亲也没真听说过谁因为对僧人的过分举动丢了性命,但他却也听说过几家打那之后就过得很不好的人家…… 他们家家境本就艰难,再要是被人看作对僧人态度过分不尊敬,他们家的日子可还怎么过啊? 净涪佛身看着这样一对父子,叹得一口气,合掌轻轻一拍。 “啪。” 一声不轻不重的轻响响起,落在那老父亲和壮年孩子耳边,就像是一声轻敲落心底的声音,轻易压下了他们心头的所有想法,让他们的身体都轻松了几分。 第554章 那些琐事 这很难得,因为他一直以为自己刚才那样很平常,也很习惯了。 然而到了这一刻,他也才发现,原来他真的太累太累了,累到他都忘了轻松的滋味到底是怎么样的了。 老父亲深吸一口气,总算是镇定了下来。 他还是像先前的每一次一样,先转了头去看他儿子的情况,见他儿子一切情况都好,才再次转了目光回来,看向他面前的年轻僧人。 这年轻僧人的脸色还是平和的,没有生气,重要的是,没有为难。 老父亲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他抬起手,手背紧紧地贴着眼睛,许久许久都没有挪开。 净涪佛身看得他一眼,见得那从他手指间沁出的水珠,心下叹了一口气,便就抬眼去看他那儿子。 他那孩子在笑,唇角大大地咧开,眼睛深深弯起地笑。可与此同时,他的眼角也是通红通红的,还有一颗颗泪珠从他眼角脱出,沿着他的脸庞滑落,躲过唇角咧开的弧度,重重打落在冷硬的地面上。 而他的手…… 他的手垂落在身体两侧,看着很无力,但他两只手的手指偶尔蜷曲,偶尔伸直,偶尔拉扯,像是要抓住什么一样的。 净涪佛身心下还叹了一口气,没打扰他们这一次难得的也是极尽酣畅的宣泄。他褪下手腕上带着的短佛珠,双手拿定,缓慢而规律地捻动。 不知过了多久,老父亲才放下遮挡住脸庞的手,露出那一双通红通红的眼睛。 他匆匆将潮湿的手背往衣裳上擦了擦,就问他面前的年轻僧人道:“师父,小师父,你需要准备些什么吗?” 净涪佛身摇了摇头,拿着短佛珠的手一动,正想要将佛珠带回手腕上后,再做施为。但他还没有动作,抬头看了看天色的老父亲就变了脸色。 净涪佛身睁开眼去看那老父亲。 那老父亲见他目光望来,艰难地笑了笑,又咽了一口水,期期艾艾地问道:“小……小师父,天色……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你……” 净涪佛身还看着他,目光依旧带着善意。 哪怕天色已经黯淡,那老父亲的双眼更是随着光线的褪去而渐渐的看不大清楚周围,但他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得到这一份和暖的善意。 事实上,也正是因为这一份善意,胆小了几近一辈子的老人才敢开口这么说话。 “你如果不嫌弃……不如……不如到我家……” 但即便老人敢开口,他到底还是没能坚持住自己最开始的那个想法。 他其实真的再清楚不过了,就他们家那个狭窄陈旧的老屋,真不是接待贵客的好地方。尤其这个贵客还是愿意为他儿子看病救他儿子的他家恩人。 老父亲迟疑着低了低头,但很快就重新抬了头来,睁着一双蒙蒙的眼睛看着净涪佛身的方向,“小师父你……你明日还会在这里吗?或者留个地址,我们明日再去寻你?” 净涪佛身摇了摇头。 他其实知道这个时候,他面前的这两人眼睛都已经不好使了,所以他直接伸出手,拉了拉那位老父亲。 仅仅因为天色黯淡或者周围光线不够眼睛就会不好使,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修士身上很不可思议。毕竟修士修行,哪怕不是特意锤炼肉身,肉身也会随着修士修为的突破步步强化。五感灵敏也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可这样的事情,在凡俗百姓身上却很普遍,尤其是那些家境贫困食不饱足的贫苦百姓。 被净涪佛身这么一拉,老父亲顿了一顿,忍不住伸手向前方挥了挥,确定自己是真的看得到之后,他猛地回身,嗫喏了一会儿,最后什么都没说,深深地向着净涪佛身拜了一拜。 然后,他站直身体,伸手拉住了自家儿子,对净涪小声说道:“小师父,请留个地址吧,我们明天去寻你。” 净涪佛身摇了摇头,单手指了指脚下,然后笑着对他们摆了摆手。 他儿子这会儿是真安静下来了,什么话都没说,只拿眼睛来回地盯着他老父亲和净涪佛身看。 不过这会儿也用不着他儿子,老父亲自己就看得明白面前着年轻僧人的意思。 这位年轻僧人说的是他就在这儿呢。 老父亲一手拉了自家儿子的手,一手压在自家儿子身上,带着他跟净涪佛身又弯身拜了一拜。 然而多少有些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儿子并不用他提醒,也不用他使力,自己就就着他手的力道深深拜了下去。 净涪佛身站定在原地,看着这一对父子几番与他行礼,然后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没有了麻绳子,老父亲不怎么放心自家儿子,就拿着自己的一只手紧紧地拽着他儿子的手腕,带着他往归途走。 风还是呼啸着的,它裹刮着树上那嶙峋的树枝在空中挥舞;空气也必定是寒冷刺骨的,甚至应该比白天时候还要寒冷,因为他们走过的这条路旁边的屋舍都紧闭了门窗,只余一点昏黄的灯火从窗里映出,照出一点点光亮;天也还是暗的,且还在越来越暗,越来越黑…… 可是,尽管这一对父子身上的衣裳还是如先前那样单薄,尽管他们经不住太寒冷的天气,还是在昏暗的环境里看不清周围,他们还是今日之前的他们自己,却能在这刻自如地行走在寒冷黑暗的夜幕里。 老父亲知道,这真不是因为他们自己,而是那位年轻僧人发的善心。 他边拉着自己的儿子往前走,边低声地跟他儿子说道:“儿啊,我们今日是遇上大好人了啊……” “你的病也有希望了,等明日再见过小师父,应该就能好了的。” “我们回家之后,得先告诉你娘,让她也高兴高兴……” “这么晚了还没回家,也没托人带个消息回去,她应该是会很担心的。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害怕。唉,我们这么迟才回去,她怕是能跟我闹……” “不过不打紧,等我们将今日的事情告诉她之后,她应该就会好了的。” “等你好了,我和你娘再拼一拼,给你找个媳妇。跟你这么大的孩子,可是都已经成亲抱子了……” “对,就是以前跟你玩得特别好的那个大壮,你还记得他吗?几个月前他不是往咱家送过红纸?他那已经是第三个了,你得赶紧……” “我跟你娘还能干得动,得给你再多攒些家底……” “是了,别的不管,屋子得收拾收拾。新盖是不能的了,但可以给换个屋顶。我们家那屋顶,算起来已经好几年没换过新的了,都漏水了……” 向来唠叨的都是家里的老娘,老父亲从来胆小沉默,少有这样唠叨的时候。他现在这样,已经是将他一辈子的话都说了大半了。 那儿子倒是没觉得吵闹,他抿着唇,安静乖巧地被老父亲带着,走在这条黑暗的但不会让人觉得多害怕反而很安心的路上。 净涪佛身站在长街那一侧,听着那一串低低的说话声渐渐远去。等到耳边彻底安静下来之后,他笑了笑,侧头看了长街的另一头一眼。 但他也只是看了那么一眼,便就从他的随身褡裢里取出一个蒲团、一盏灯盏、一套木鱼放在地上。 放好东西之后,他自己在蒲团上坐了,才将灯盏点亮。 这盏灯盏的烛火不是炽白的明亮,而是昏黄昏黄的一豆,跟寻常百姓家里照明用的烛火并没有什么不同。 净涪佛身倒也不嫌弃,他将灯盏挪到一侧,最后拉过那一套木鱼,将木鱼鱼身摆放在面前,又将木鱼槌子放到鱼身的一侧。 放好木鱼槌子之后,净涪佛身抬头看了看天色。 这时的夜幕确实已经完全降下来了,不过那也是因为天冷,天色暗得早,实际上还真没到晚课时候。 净涪佛身摸了摸面前圆滑的木鱼鱼身,笑了一下,还将手收回来搭放在两膝上,自己垂了眼睑静坐。 长街的另一侧街角,披着披风站在角落处的年轻沙弥最后看得净涪佛身的方向一眼,终于抬脚走了。 他不是不知道那位净涪比丘其实知道他还没走。 也不可能不知道的吧,毕竟这位,可是妙音寺的净涪比丘啊。 但即便净羽沙弥知道这位妙音寺的净涪比丘师兄知道他还在旁边,他也还是留下来了。 说不清是因为对这位比丘师兄的好奇,还是就是想要看看这位比丘师兄到底是怎么搜集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总之,他心动了,所以他就留下来了。 留下来,看完那么一场之后,净羽沙弥也没想再和这位净涪师兄碰面,所以他也就走了。 他留下来留得自然,这时候要走,也走得自在。 风一样的来去,自由任性得有点自我。 净羽沙弥自己也是知道的,但他就是没想改。他还知道很多人其实看不过他这样的任性,对他多有不满,但他也没在意。 因为他的道就是这样的。 不是说他走的自我道,他一个佛门沙弥,佛门的子弟,自然还是修的佛。他在妙定寺中修行,跟随着妙定寺中的大和尚修佛,走的当然也是妙定寺一脉的红尘游走,深入红尘的路数。 不过人有不同,所以哪怕是同处一脉的修行,各人的修路自然就也是各有不同的。 万丈红尘里,人如蚁亦如沙。虽有人选择随时势沉浮起伏,但也有人以己心几意为根,由得红尘冲刷磨砺,最终磨出一颗有着他自己所想拥有所渴望的一切的珍珠。那是他们冠冕上最为璀璨的一颗明珠。 净羽沙弥少时有幸,见过那样的人,也想成为那样的人,所以,他就成了今日的他自己。 他不在乎这位大名鼎鼎的净涪师兄对他会是个什么想法,他只由着他自己的性格来。 而恰好,哪怕这时候出现在这里的是净涪三身中的佛身,他也还是净涪。净涪走的也是我道,且他在他的道上走得比净羽沙弥更深更远,所以净涪佛身其实也不是很在乎这位净羽沙弥的想法。 说到底,日后真正执掌景浩界佛门,统率一众景浩界佛门弟子的人,不是他,而该会是净音。 他并不需要去收复净羽沙弥,而净羽沙弥…… 作为妙定寺弟子,只要他心境不曾蒙尘,便不会有阻拦在他面前的那一刻。 净涪佛身定神定心,等到了晚课开始的那一刻。 他轻轻睁开眼睛,伸手拿起那根木鱼槌子,手腕一挽,转出一个漂亮的腕花。 被他拿定的木鱼槌子顺着他手腕的转动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后,不轻不重地落到了木鱼鱼身上,发出一声清亮的声音,“笃。” 然后,便是一连串规律而有节奏的木鱼声响起。 木鱼声从这个长街的一角响起,又远远荡开,传入靠得近一点的人家耳中。 忙活着家里活计的妇人停下了手中动作,围坐一桌端着碗扒拉着饭菜的老老小小停下了手中动作,为生计忙碌了一天瘫坐在椅子上的汉子翻了翻身,竖起了耳朵…… 远的近的,听清的没听清的,都在这一刻,竖起了耳朵,安安静静地听着。 净涪佛身不理外事,还坐在他的蒲团上,一下一下规律地敲着木鱼。 路上有人匆匆走过,到得这边,听见这一阵木鱼声,看见这边的一豆灯火与僧人,竟也都停了下来,垂手站定在不远处,认真而耐心地听着木鱼声。 哪怕他们没有听到惯常伴着木鱼声的诵经声。 净涪佛身敲了多久的木鱼,那些人便停了多久的动作,听了多久的木鱼声,直等到晚课结束,净涪佛身最后一挽手腕,放下手中木鱼,睁开眼睛来,那些一直听着木鱼声的人才都醒过神来。 然而,他们回神之后却也没急着继续他们先前的动作,而是各自从他们的位置上站起,放下手里的东西,先前正在吃饭的人还特意拿了布巾擦了擦自己的嘴角,向着木鱼声传来的方向合掌弯身,唱了一声佛号。 净涪佛身似有所感,他从蒲团上站起,合掌向着四方各弯身拜了一拜,才重新在蒲团上落座。 那些听了好一会儿木鱼声的人行了那么一礼,才恢复了他们先前时候的状态。 忙活活计的妇人还拿起活计忙活,围在一起吃饭的老老小小也都再一次端起饭碗飞快地将里头的饭菜往肚子里填,瘫坐在椅子上的汉子还又一次像是被抽去了浑身骨头一样四肢大张地坐在椅子上…… 净涪佛身看着侧旁的那盏烛火,心里也着实有些感叹。 能将自家地界打理成这副模样,妙定寺也算是景浩界佛门的独一份了。不说天静寺,就连妙音寺都没有这份能耐。 不过净涪佛身也就是这么感叹一下而已。诚如他先前所想,妙音寺和景浩界佛门都将会被交到净音手上。净音会想要如何打理这些地界,得有他自己想定、决定或是动作,净涪佛身乃至是净涪…… 嗯,他们在一旁看着就好。 净涪佛身想得,微微笑了笑,接着便就取出了那一片今日里才拿到手的空白贝叶。 他将贝叶拿在手上,摩挲了两下,又放了回去。 现在,其实还不是体悟这片贝叶上所记载的经文的时候。 体悟贝叶里记载经文,是需要一定且不能确定长短的时间的。但明日里,净涪佛身还需要与那一对父子了断这一段因果,空不出这么一段他需要的时间来。 总不能让他们那对父子像以往那十一次了断贝叶因果时候的那样,让他们等着吧。 这一次的这对父子可不同以往,以往那些人也不在乎多等上一段时间,几日、一月甚至是几月半年的,他们也都无所谓。但这对父子不一样。 每多让他们等上片刻,他们心中的不安也就会多上一分。 这说来其实也还怪不得他们,而实在是他们等这一日,等得太久太久了,久到他们都差不多绝望了。而在临近绝望的那一刻,已经决定接受现实的那一刻,忽然有人告诉他们,其实一切是有转机的,然后还跟他们确定下了解决问题的时间…… 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要他们等上一段不知多长多久的时间,这如何能让人接受? 倒还不如先解决了他们那边呢。 净涪佛身摩挲着贝叶的时候,本尊忽然递了话过来,‘既然有时间,那不如你去整理一下道门、佛门当前的情况。’ 至于魔门,留影不是还没有出关呢么? 净涪佛身边收起贝叶,边颇稀奇地问本尊道:‘这些事情,不都一向由你负责的吗?’ 净涪本尊撩起眼皮看了看面前气喘吁吁已经耗尽了全身力气瘫倒在地上的程沛,又低了眼睑,去看手上程沛递交上来的阵法成果。 ‘我忙。’ 净涪佛身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他愣了一愣,才想起去共享本尊的视觉,查看程家那边的情况,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本尊说忙。 不看不打紧,一看佛身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无声笑了一下,用平稳的听不出半点笑意的声音问本尊道:‘如何?他比之先前可有长进?’ 哪怕佛身丝毫不显,净涪本尊又如何不知道他心里所想。当然,他也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就是了。 ‘确实颇有长进。’ 听得本尊这么个点评,佛身共享着本尊的视觉,查看了一番程沛的状况。 程沛这会儿的状况其实很凄惨,一身神识几近耗尽不说,便连身上的灵力也是涓滴不剩,汗水从他身上的法衣滑落,打湿了他周遭的地面,在地面上留下一小滩水痕。 然而,本尊出手,哪怕是将程沛的承受力度挤压到极限,也还是堪堪在程沛极限边沿上停了下来。 所以别看现如今的程沛凄惨且狼狈,但其实他也正在以一种突破他先前极限的速度在恢复着。只要再给他一段时间,他就能调养过来了的。 佛身点了点头,也没多说什么,很直接干脆就应下了本尊的要求。 净涪本尊见他应了,唇边一丝浅淡的笑意一闪即逝,快到几乎没有人察觉。 而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他实在瞒不过佛身。 佛身顿了一顿,也笑了一笑。 他调回视觉的同时,也很顺手地将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的掌控权暂且接了过来,开始借着无边暗土世界本源观望道门和佛门两方变化。 这一看,便连净涪佛身都有些惊讶了。他忍不住在识海世界里发出了一声声音,‘咦?’ 净涪本尊听见,目光一凝,往识海世界问道:‘怎么?’ 净涪佛身看了道门那边厢一眼,答道:‘左天行。他已经将一整个道门统合起来了。’ 不过是半年时间而已,他居然就已经促成了道门的统合,还拿到了相当一部分话语权。 现在的他虽然还是道门的道子,但事实上,他已经将一半的道君权柄握在他手心里了。 净涪本尊倒是没觉得如何奇怪。 左天行本就在那个位置上坐了很久了的,现在再要他走上去,也不过是驾轻就熟而已,没有别人想的那么困难。 半年…… 半年的时间不算长不算短,只能说及格吧。 ‘说吧,还有什么事情。’ 佛身也是知道左天行的,他不该也不会为左天行的这番进度惊讶,真正让他惊讶的,该是其他的什么。 或者人,或者事,总之,不会是左天行。 佛身没点头也没摇头,而是真的回答本尊道:‘是恒真。’ ‘他将他手上的一应权柄全交出去了,只接了匡扶世风的任务。’ 净涪本尊听得,一时也有些沉默,半响后,他才道:‘果然不愧是佛门的二代祖师,他这回倒是有决断。’ 恒真握着佛门一脉权柄,这是各人都可以想见的事情。不过他到底掌握了多少,这景浩界中拢共也就两个人还算知道得清楚。 这两个人,一个是恒真他自己,一个却就是净涪。 几乎是在恒真僧人觉醒慧真罗汉记忆,整理自己手中权柄的时候,他的一举一动就都落入了净涪的眼中。 仅仅只是净涪,没有左天行。 那个时候的左天行其实还不如何重视佛门一脉,没多在意佛门这边的动静。那会儿,他是将他自己大部分的目光都投注在皇甫成和魔门那边了的。 因为那个时候的他,总在想着为什么这个皇甫成会跟他记忆中的那个‘皇甫成’大不相同以及,他记忆中的那个‘皇甫成’现在落到了哪里。 到得他终于知道净涪内里身份之后,净涪也已经恢复到一定程度了。而打那之后,佛门便算是划归到了净涪的手底下。 哪怕净涪已经拒绝了佛门佛子之位,佛门,在他们两人之间,也已经被默认成了净涪的地盘。 因为是净涪的地盘,所以左天行自觉退避,从不深入。 而不深入的左天行,要发现恒真僧人的一系列动作,其实也不算多难,但要真正且准确地算计出恒真僧人的手到底伸了多远,探了多长,那却是不能的。 也是因为净涪对恒真僧人手里握着的权柄和底牌都看得清楚,所以这会儿知道他将这些全数下放,才会有那么一点惊讶。 不过恒真僧人的筹谋和权衡净涪本尊和佛身也很明白,所以也就只是小小地惊讶了一下,便就没再放在心上了。 就当前景浩界面临的局势,若还不将所有力量拧成一股绳拉向一处,自保都做不到,更别说其他了。 一旦世界自保失败,无可挽回地破灭在天魔童子手上,便是罗汉阶位的慧真,也必定会因为他的佛果根基残缺而跌落轮回。 而这回,他将手上握着的权柄交出,自己接了匡扶世风的任务,就是一个相当聪明且果敢的选择了。 净涪本尊顿了一顿,答道:‘他将那些权柄都交给了清见大和尚。’ 净涪本尊没有共享佛身的视觉借助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查看情况,仅仅只是凭借他早先的观察和了解做出判断。但他将自己的这个判断说出,却像是在说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一样。 不过他也没想错,这确实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佛身点了点头,目光还在借助着遍布各方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查看佛门地界。 天静寺、妙音寺、妙潭寺、妙空寺…… 净涪本尊又是静默了一瞬,忽然问道:‘清恒大和尚还没有出关?’ 佛身动作也是一顿,才答道:‘是,他还在闭关中。’ ‘据你查看……’ ‘他那边情况如何?’ 佛身调转了目光,凝视着天静寺那边被层层禁制护住内外的静室,打量评判得半响后,才答道:‘目前情况还是稳定,没有什么大问题。’ 清恒大和尚的静室被护得严实,又有清见大和尚时刻关注,哪怕是净涪,想要不惊动天静寺的人,不打扰到静室里头的清恒大和尚,观望就已经是目前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从识海世界里撤出了心神。 佛身还再看得清恒大和尚的静室一眼,才再度将目光转向佛门各地。 佛门现如今……虽然动作是不太明显,但看得出来,佛门各脉现在正在很有诚意地互通有无。 看过一遍佛门各寺情况之后,净涪佛身想了想,将目光转向了混沌之地,找到在那一片地界的净音。 净音这个时候似乎也已经得到消息了,对混沌之地的情况很是在意,他甚至开始接触起了岑双华。 净涪佛身看见他的时候,岑双华就坐在他的对面。 两人面前都放了一杯竹叶泡煮的茶水,但他们谁都没有喝一口,茶盏里已经没有热气飘出了,却还是满的。 净涪佛身留心听了一耳朵。 他们说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岑双华早有想法要组建的‘散修盟’。 就是那个他想邀请程沛却被程沛拒绝了的‘散修盟’。 他竟是一直没有放弃么? 净涪佛身晓得,也不由得多看了岑双华一眼。 确实,先前净涪并不如何看好岑双华‘散修盟’的构想,但现在不同往日,现在景浩界境况陡变,作为景浩界不归属于各方势力的散修,也确实是需要被整合起来了。 当然,说是整合,事实上更应该是约束。 景浩界天道被天魔魔气侵蚀,天地环境即将出现一番恶化。而单就这天地环境的变化,就已经是磋磨着生活在这一片土地上的百姓了。再有之后的世风日下…… 世风日下,受人心影响的,不单单是凡俗百姓,还有修士。 景浩界的修士,不论是道门、魔门还是佛门,也都有各脉势力管束,但散修就难了。 散修修为或许不高,各种手段也不够,但因为他们零散分布在各地,还有些修为在身,一旦失去控制,必然又将成为这个世界上的凡俗百姓的另一重苦难。 所以到了这个时候,‘散修盟’的出现就很有必要了。 而就目前看来,净音师兄似乎是想要扶持岑双华。 扶持岑双华,让他去整合散修的力量,整顿散修的风气…… 净涪佛身目光转落到岑双华身上,将他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也不知是不是先前那段时间因为散修盟的事情四处碰壁,现在的岑双华较之净涪佛身先前所见,眉宇间又多了几分坚毅。 不得不说,这倒确实是一个好人选。 尽管现在的岑双华还太年轻了点,修为也浅薄了点,不足以压服散修中的老妖怪,但散修修行,各种资源、功法乃至信息都多有残缺,修行艰难,前进的余地也相对断缺一点。 岑双华若真能得到净音师兄的扶持,在他的帮助指点下,是能在最短时间内将他与其他散修之间的差距补足的。 只是,修为上的差距好弥补,但筹谋和决断等等方面就比较难了。 到底那些只身摸爬滚打走出来的散修们,一个个可都是老滑头,岑双华想要拿住他们,可真没有那么容易。 散修散修,这也是一个相当让人头疼的问题。 净涪佛身这么想的时候,净音真就和岑双华为了一个散修争持了起来。 净涪佛身着意听了一回,便了无兴趣地转开目光了。 但在转开目光之前,净涪佛身远远地看了混沌之地侧旁的无边竹海。 顿了一顿后,坐在妙定寺地界上某条长街一角的净涪佛身便站起身来,合掌,低头,向着无边竹海里行了一礼。 坐在无边竹海里饮酒赏月的竹主察觉,也不说话,只带着笑意向净涪佛身扬了扬手中杯盏,然后便就将杯盏凑到唇边,一口满饮。 净涪佛身这才重新在他的蒲团上坐了。 坐定之后,净涪佛身稍稍将他这一场查看所得的情况整理过,就将它们传给了本尊。 净涪本尊接到这些信息,也只是一眼翻看过,给了三个字便再没了。 ‘知道了。’ 佛身也没多在意本尊的态度。 毕竟跟谁计较都不会跟自己计较不是? 他一个探手,从随身褡裢里捧出一部他自己誊抄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来,慢慢地翻看。 夜色渐深,长街上的行人渐渐没了,各处屋舍里透出的点点烛火也都慢慢地熄了。 安静下来的夜格外的冷,尤其是这个冬季,夜里更是冷得让人不敢出门。可惜,哪怕再是寒冷,讨生活的人也还是得为了生计出门走这一趟。 而打更的更夫,这个时候就是必须得出门讨生活的那些人。 带着更鼓、提着灯笼,裹得衣服就必得出门,半点延误不得。 净涪佛身坐在这角落里,就在更鼓敲响的时候,见到了这么些人。 第555章 曾家大壮 净涪佛身并没有特意遮掩,所以更夫们也就很轻易地看到了坐在长街一角里的净涪佛身。 两个更夫面面相觑,还举了手上灯笼提到眼前定睛看了好几眼后,才看见了净涪佛身那光溜溜的不见一丝毛发的脑袋。 光是看见净涪佛身的那个脑袋,两个更夫就认定了净涪佛身的身份。 不过他们也不特意靠近,先放下手中拿着的一应物什,合掌向着净涪佛身拜了一拜,才又重新拿起地上的东西,按着他们原定的路线继续打更。 净涪佛身也起身还了一礼,才重新坐回位置上,仍旧拿起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翻看着。 更夫打落更的时候(晚上七点),净涪佛身周围已经很安静了,但那一对有些特殊的父子才刚刚走到了自家院门,身后还伴着几声狗吠。 老父亲才刚拉开了院门,屋里听得动静的老婆子就拉开了门,这会儿更是顾不得冷风,从屋里走出来相迎。 虽然老婆子眼睛的状况也没比他们父子好多少,甚至还更差,但她迎出来之后,却很准确地拉住了儿子的手,将他往屋里带。 老父亲眯着眼将院门锁上,边锁边难得地低声嘀咕道:“这么冷的天,又黑,你出来干什么?没的摔着了。” 老婆子倒是一时没接话,拉着她儿子的手有些愣,上下摸了摸后直接就将她儿子的手放下了。 不是她老婆子嫌弃她孩子还是怎么着,实在是……怕她的手冷到他了。 老婆子回头问老父亲,“这是怎么的?你都带着孩子他去干什么了?” 在外头忙活奔走了一天,他那手居然比她这个在家里的都要暖和。 老父亲见老婆子这会儿还站在屋外,没来得及回答,先就伸手推着她进屋。 老婆子感觉得到那落在她身上的手手掌心处透出的暖意,也感觉得到老头子身上传来的担忧,同样也清楚自己这一家子其实也都是病不起,所以她完全没反抗,顺着老头子的力道就往屋里走。 至于他们的儿子,倒是完全不用他们催,几步就蹦入屋里了。 待到他们一家三口人入了屋,屋门才被重新锁上,连带着一起被锁在屋内的,还有堂屋里透出的那一片暖黄烛火。 说来也是神奇,等到他仔细地将屋门合上以后,老父亲忽然浑身一个颤抖,被四周逼涌着扑来的冷气灌了一身。 他忍不住再一次佝偻了身体,目光紧紧地盯着他的儿子。 虽然此时他的眼中还是一片昏暗模糊,但老父亲还是精确地看到了他已经乖乖坐在炕上的儿子。 他松了一口气。 老婆子这会儿也摸索着伸了手过来,在他身上简单地拍了拍,就也将他推上了炕,让他跟儿子紧紧挨在一起坐着。而她自己却摸索着掀开旁边垂着的厚厚草帘,转去了旁边的厨房。 没过多久,老婆子就给他们父子两各自端了一碗浓稠的杂粮粥回来,之后就是四个掺杂了米糠的窝窝头。 两父子吃饭的时候,老婆子也在炕上坐着,就看着他们吃。 她儿子虽然脑筋上不是很清楚,但自己吃饭却是不成问题的。就是有些人可恶,看见之后就爱碎嘴,说她儿子只会吃不会做…… 老父亲匆匆将他的那一份解决后,就放下碗,坐在炕上边看着他儿子吃饭,边跟老婆子说起今日里的事情。 “今日早上时候,李老头商铺那边的活儿就干完了,他家要留我们吃个午饭……”但因为自家儿子,所以他推托着没答应,拿了点东西就出来了,“然后我就像往常一样,带着大儿去老张家挤了挤,下午再去接活计。” “我没接到活儿,半道上就回来了。”说到这里,老父亲眯眼,叹着声音跟他家老婆子说道,“但是,你晓得我在半道上遇到了什么人吗?” 他家老婆子这会儿正眯着眼睛看她儿子呢,没分神注意他,听到这话,倒是想起了一件事,当即就扬着声音问道:“老婆子我不晓得你在半道上都遇到了谁,但老婆子我倒是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没等那老父亲回神,老婆子就冷了点声音问道:“我们家那根麻绳子呢?曾二山,麻绳子……哪儿去了?” 别看只是一根麻绳子,但丢了再要他们家短时间另拿一根出来,也很困难。尤其是这天寒地冻的时候,就更难。 可是不拿,要给他们家儿子换另一根更粗更糙磨得人更痛的绳子,老婆子又实在是心疼。 一肚子的心酸心疼没处去,也只能小小地对着自家老伴发泄一下。 往常时候,曾二山都是一言不发,由着自家老婆子发一发性子的,但这一回不同了。 真不同了! 曾二山一反往常低头沉默的做态,挪到老婆子身边挨着她坐,“我就是要和你说这个事儿呢。” 老婆子见他这样反常,一时也都被惊住了,只能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自家老头子。 曾二山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吓到了谁,也像是在说一个梦,“我今日下午,带着咱家大壮,在半道上,碰见了一位……师父。” 曾老婆子听着,都不知道有没有反应过来,抖着唇重复:“师……师父?” “什……什么师父?” 曾二山又给她答道:“僧人。” 曾老婆子整个人晃了一下,伸手抓住了面前的那一团黑影,“你,你说的是真的?没有骗我?!” 曾二山扶住人,连连点头。 他口拙,这会儿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只能不断地告诉自家老婆子,“是真的,没骗你。是真的,没骗你……” 曾老婆子口中呢喃了一阵,忽然又急问道:“你跟师父说了吗?他怎么说?他有没有,有没有答应?!” 曾二山连连点头道:“我说了,我求他了,师父他答应了。他答应了……” 曾老婆子忽然想起了方才他们这两父子的那点神异,心里也稳了一点。但就是因为她的心开始安稳了,她才终于能开始为他们的儿子高兴了。 曾老婆子看着旁边端着碗吃得很慢很慢,就是生怕自己动作太快将粥水洒出碗边的儿子,抹了把眼泪,声音哽咽断续,“这下可好了,这下可好了……” 曾老头在旁边,一只手搭在老婆子肩膀上,一只手一下下地拍着她的背,安抚她。然而,曾老头这会儿虽然看着也镇定,但他眼睛也是红的。不过是他比曾老婆子好一点,到底没让眼泪流出来而已。 两个老人挨在一旁坐着,却没谁注意到,炕床上那边还在吃饭的他们的儿子动作渐渐地慢了下来,一双带着孩童天真稚气的眼睛不时地瞥向他们。 昏黄的烛火映照在他的眼睛里,依稀给他那一双干净无辜的眼睛添上几分浅薄的伤感。 这一夜,曾家这三个人,就没一个能睡得安稳的。就连曾大壮也一样。夜间,那一对年过半百的老夫妇的床上就不时地传来翻来覆去的声音。 冬日天寒,夜里更甚。曾家虽然也烧了炕,但盖在身上的也就只有一床被褥,床上不论是谁翻个身,都能惊动旁边睡着的其他人,更会将外边冷寒的空气卷入被褥里,让它们带走被褥里的温度。所以不论是谁,总这么翻来覆去的,是很容易让旁边的人恼怒的。 尤其是别人睡得更好更暖的时候,更招人恨。 可是这日,曾家炕床上的人谁都没在意这样的小事。偶尔,或者该说是过不得片刻,就会有一小段对话在这个寒冷寂静的夜里响起。 “等我们大壮病治好了,可得给他娶个媳妇了。” “可不是?以前是不好耽搁人家闺女,但现在我们儿子病好了,又是寺里的师父给治好的,就说不上是耽搁了。” 安静了半刻钟之后,又是一句话冒了出来。 “诶,老婆子,我们家里现在有多少银子?” “四两半。” 这是他们家预备着下一次带大壮去看病的银子,是他们哪怕节衣缩食也要省出来的银子。 曾老婆子顿了顿,又咬了咬牙,道,“如果不够的话,我们还有两块地。” 这四两半的银子,加上农民命根子一样的地,都是他们家绝对不能动的东西,但这个时候,曾老婆子却将它们都提了出来。 她知道曾老头问这话时都想的什么。 那位师父要真治好了他们儿子,那他们家再怎么也是要谢谢人家的。要谢人,最简单也是他们能想到的最直接的方法,无非也就是请客吃饭了。 既然他们家要请那位师父吃饭,那位师父又是他们一家的大恩人,怎么也得尽心些。 不能大鱼大肉,总得给请一个手艺好一点的厨子吧? 曾老婆子弄的饭菜确实可以吃,可也就是可以吃而已,怎么都说不上好吃。 这个,曾老婆子自己也明白的。 半响,曾老头子才道,“还是得多存一点啊。” 可不是?大壮病好之后得娶媳妇。娶媳妇不得请媒人,不得下聘礼,不得翻新屋子?更何况,娶了媳妇之后过得三两年的不得生孩子,不得养孩子? 这么算一算,这点银子确实是很不够啊。 曾老婆子顿了一顿,道:“等过得两日,家里闲下来了,我也去给人家洗衣服去。” 天寒地冻的,洗衣服确实是能多得些银钱,但也很遭罪。 曾老头子不同意,“我去街上多接些活计就行了,用不到你。而且那时候大壮应该也好了,正好随我一起去,跟着我做活,我也好教他。”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小会儿,又道:“大壮他这个时候开始学,已经是迟了,更该多花些时间。” 曾老头子这么多年能够撑着他们家走过来,靠的是他的一手木工活。他的木工活在这镇上是数得上号的,每回接活都能得不少银钱。如果不是因为需要四处给大壮求医,靠着他那一手活计,他们家也不至于只剩那么点银子。 求医一直没有个好消息,他们也不是没想过求一求那些师父。可是……他们没有门路,找不到那些个僧人。顶天了,也就曾老头隔着人群远远地见了某一个僧人一面。可再想要更多,却是没有的。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一切,都要好起来了…… 怀着这样期待的心情,曾家一家三口确实都没睡好,但第二日一早还是早早就起来了,还各个精神焕发,像是吃了补药一样的。 曾家一家人收拾利索,匆匆吃过早饭,锁了院门就往镇上去。 天还黑着,村子到镇上的路没几个人,曾家一家却谁都没在意,几步赶做一步就往前走,哪怕是在寒风里也走得特别利索。 曾家一家再一次来到那一条长街的时候,他们以为他们是要等上一段时间的。但没想到,他们才刚走近长街,就听到一声声规律清晰的木鱼声远远地传了出来。 曾老头和曾老婆子一时停下了脚步。因为他们的这个动作,连带着走在他们中间的曾大壮也一道停了下来。 曾老婆子转头往曾老头的方向看了一眼,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些询问的意味。 曾老头侧耳听了一会儿,肯定而且确定地点了点头。 是那个师父。 曾老婆子抿了抿唇,也不站在那里了,带了曾大壮就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去。 她走得很快,比他们先前从村里赶到镇上的那会儿还快。 曾老头子也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跟上。 一会儿功夫之后,他们便到了净涪佛身面前。 净涪佛身没在意身边的人和事,他还一手捻着佛珠子,一手拿定木鱼槌子敲着。 寒风到了他附近散去,黑暗到了他身周被烛火驱尽。这茫茫天地间,仿佛就只有这么一个人如此温暖,如此明亮。 不知怎么的,明明面前的这个年轻僧人还在专注地忙活着他的早课,明明他身边的气息宽和且宁静,但曾家三口人就是没敢上前。 别说打扰了,他们连靠近一点都不敢。 其实也不是他们害怕打扰了面前的僧人他会怎么怎么样他们,而是…… 他们自己心底里生出的一种惭愧让他们隔着一段不断的距离就停了下来。 净涪佛身一下一下地敲着经,直到最后一遍经文敲完,早课结束,他才一挽手腕腕花,敲出最后的一个结音。 结音敲出,净涪佛身定了定神,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木鱼槌子,重新将一直被他拿在手上的佛珠带回手腕上,又低头将那一套木鱼收回了随身褡裢里,最后还取出三个蒲团摆放在他面前不远处的地面上,抬头看了一眼那边厢的曾家三口人,最后站起身来,向着他们招了招手。 曾老婆子和曾老头对视一眼,才想要有动作,便见他们儿子已经迈开步子,走向了那个年轻师父面前。 曾老婆子和曾老头再顾不得其他,连忙跟上。 到得净涪佛身面前,曾老婆子和曾老头将曾大壮围在中间,带着他弯身向着净涪佛身拜了一拜。 净涪佛身合掌还过一礼后,就向着曾家一家子伸手一引,请他们在蒲团上坐下。 曾老婆子和曾老头见了面前的蒲团,心里其实很有些不安,但他们看得那边的年轻僧人一眼,再转头看见自家大儿子,一咬牙,也真就各自在蒲团上坐了。 这一回,曾大壮倒是不用他老父亲老娘指引带领,自己就跟着他老父亲老娘一步一个动作,在那个他从没有见过的矮垫子上坐了。 不同于心中各种思绪翻滚的曾老头和曾老婆子,心里没有太多杂念的曾大壮才刚坐下,就被他坐着的这一个矮垫子吸引去了大半的心神。 之所以还能剩下一小半的注意力分散到净涪佛身身上,其实还是因为他潜意识里也在惦记着“治病”的原因。 净涪佛身目光扫过曾大壮,唇边自然而然地带起一丝笑弧,他合掌,向着面前的两位老人点了点头。 还像先前曾老头在这里见到净涪佛身那样,寒风、黑暗,在这一刻,在这个时候,都远离了他们。当然,曾老头和曾老婆子这会儿也是完完全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曾老头张合了一下嘴唇,还没有说话,就被一旁的曾老婆子抢去了话头。 “师父,”然而,曾老婆子也只是在最开始的时候抬高了声音,接着就很快压低了声音,“这位小师父,您……您能不能帮帮我家孩子?” 她说话的时候,人也在蒲团上坐不住了,身体不过一个前倾,就直接跪在了地上。 若不是曾老婆子下意识里不敢碰触净涪佛身,她怕是还要跪着上前几步拉住净涪佛身恳求的了。 净涪佛身伸手将她扶了起来,还将这个老妇人送回到蒲团上。 曾老婆子带着泪光和哀求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这个年轻小僧人,直到小僧人点了头。 净涪佛身将人送回位置上的时候,还拍了一道浅淡的金色佛光入这个老妇人的身体,给她安定心神。 曾老婆子也不知自己怎么的,就是觉得一下子心定了下来了,仿佛什么都不用怕了。 净涪佛身将她送了回去后,又对着旁边一直看着他的曾老头点了头,便就向一直乖乖地坐在蒲团上的曾大壮招了招手。 曾大壮咧开嘴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明白净涪佛身的意思还是怎么的,总之,他还乖乖地坐在蒲团上没动。 旁边的曾家老夫妇打眼一看,心里别的想法都还没有成形呢,就见得曾大壮下方坐着的蒲团自己动了。 也就是一个晃神的工夫,那个蒲团便带着曾大壮一道到了净涪佛身面前。 曾家老夫妇见得,禁不住又憋了一口气。 他们知道,某个他们期盼了很久的时刻,是真的要到来了…… 净涪佛身看了他面前坐定的壮年孩子一眼,忽然抬手,似缓实快地按落在他的脑袋上。 曾家老夫妇没看见,也根本不可能看见,就在这个年轻僧人的手按落在他们儿子脑袋上的那一刻起,一缕缕金色的光芒从那手掌上透出,轻柔且缓和地没入他们儿子的天灵,疏导着他们儿子脑袋中的每一点堵塞。 净涪佛身面色不变,手掌一直就按在曾大壮的脑袋上,直到功成圆满的那一刻。 功成之时,净涪佛身将手收了回来。而与此同时,曾大壮身下坐着的那一个蒲团又重新移动,将曾大壮带回了他父母身边。 曾家老夫妇没敢靠近,也没敢作声,只睁大着眼睛看着曾大壮,等待着他睁开眼来的那一刻。 仿佛只是过了那么一小会儿功夫,又像是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但不论如何,曾家老夫妇满心满眼期盼的那一刻终于到了。 没有任何准备,曾大壮一下子就睁开眼睛。 那双眼里有神,还透着光。 神是他们不熟悉的神,光也是他们不熟悉的光,像是在这一眨眼间,他们的儿子就长大成了他们不熟悉不习惯的模样。但曾家老夫妇却没觉得如何惶恐陌生,他们几乎是睁着眼巴巴地望着面前的这个儿子,等待着见证他成长的那一面。 曾大壮也没有让他们失望。 他不过眨了眨眼睛,就凝望住面前的两个老人,咧着嘴冲他们笑,唤他们,“爹!娘!” 笑还是那样的笑,声音也还是那样的声音,但这么看着听着,就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成年人,而不会是一个年幼的孩童。 听到这一声叫唤,已经被压在眼眶里很久的泪珠子终于挣脱了所有的束缚,以一种一往无前的姿势向着外头奔涌,狂放自由得叫人侧目。 曾大壮也想哭,但他闭了闭眼睛,将他眼眶边上的泪水全收回去后,才睁开眼来。他走到曾老头和曾老婆子面前,张开手将这两个佝偻消瘦的老人搂在怀里。 明明曾大壮的身量跟曾老头也差不多,但这会儿他张开手将两个老人搂进怀里的模样,却像极了一座能为他们撑起一整片天地的大山。 净涪佛身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唇边笑意依旧浅淡。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曾家这三口人才勉强平复了心情,还各自在他们的蒲团上坐下。不过这个时候,曾大壮自然而然地就接过了和净涪佛身的对话。 他跟净涪佛身道谢,“多谢小师父大恩,救了我们一家三口,大壮……没齿难忘。” 曾大壮虽然纯真痴傻了二十余年,但他不是真的对往事一无记忆。恰恰相反,他其实都记得,还记得很清楚,不过是脑子不清醒,一直没反应过来而已。 就像这“没齿难忘”一个词,他也是在跟着他父亲来回奔走的时候在某个地方听人说起的,这不就用上了么? 净涪佛身笑着摇摇头。 曾大壮有些不明白,直到净涪佛身取出那一片空白的贝叶向他示意,他才算是有些明白了。 曾老头和曾老婆子在一旁看着听着,很有些目瞪口呆。 他们想过自己的儿子恢复过来会是个什么样子,想了很多遍了,几乎每一日每一年都想过。有时候想得好一些,有时候想得差一点,不怎么统一。 他们两夫妇有时候也会为了这样的事情怄气吵架,可有一点,是他们两人都始终坚持的。 不论他们的儿子恢复了会是个什么样子,聪明的笨的,又或者是这一辈子都……都这样过来了,大壮也是他们的儿子。只要他们还活着一日,就养着他一日。 但哪怕是他们想象的他们孩子最好的模样,也没有这样好的。曾大壮好转后的情况好到出乎他们的预料,好到让他们惊悚,但曾老头和曾老婆子还是那一对父母,再怎么样也不会害怕怀疑他们自己的儿子。这会儿见得曾大壮和年轻僧人说话,他们也就挺直了背,格外骄傲地在一旁听着。 净涪佛身眼角余光瞥过这一对夫妇,眼底浅浅地浮起了一丝笑意,便连唇边那自然而然上扬的弧度也小小地扩大了一分。 曾大壮也见到了他们父母的这个变化,脸皮绷了又绷,才算是稳住了他那将要咧开的嘴角,但他还是挺直了背梁,声音也更加洪亮有力了点。 “小师父,”这声音,震得长街旁边渐渐多起来的行人也都往这边看了一眼,但曾大壮自己却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还用那样洪亮有力的声音跟净涪佛身说话道,“你这段时间还有什么安排吗?” 净涪佛身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旁边的行人循着曾大壮的声音望来,却先看到了曾大壮面前的净涪佛身,他们不自觉地就放慢了脚步。 如果不是曾大壮一家子就坐在那年轻僧人面前,正和年轻僧人说着话,他们知道这位年轻僧人这会儿是有事在忙,他们是必定要跟他见一礼的。 尤其是住在这附近听过昨日晚上和今日早上这两场木鱼声的人家。 曾大壮注意到了旁边行人的目光,不过他没转眼去望,还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僧人,他的恩人。 事实上,如果仔细看的话,旁人是能发现他脸上那些许失望和无措的。 因为他是真没想到,他会在净涪佛身这里得到个这么个答案。 如果他的恩人有别的安排,他还能将他们一家子原本的打算说出来吗?哪怕是因为他们想要道谢? 不单单是曾大壮沉默了下来,就连旁边的曾老头和曾老婆子也是一时无言。 半响之后,还是曾大壮开了口,“小师父,时间……很赶吗?” 饶是曾大壮终于开口说话,问的还是这么一个问题,但净涪佛身还是能听出他话里纯粹的期盼。 净涪佛身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一家子的想法,也知道曾家这三口人请他,并不是想要跟他们村里的人证明些什么,也不是想要用他来镇压他们村里必定会传出的闲言碎语,而是真的就只是为了谢他而已。 净涪佛身一个转念,就摇了头。 为曾大壮疏导他的头脑,其实真不如何花费他的力气,而且认真说起来,哪怕曾家一家子都觉得他的这次救助就是救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命,是救了他们这一支的香火传承,对他们家有大恩,别说是先前的那一根麻绳子,就是从他们身上拿走再多的东西都是值得。 可是净涪佛身却明白,不够的。 他的这一次出手,其实还真的抵不上那一片贝叶。 既然这样,倒还不如做得更多一点。 曾大壮见得净涪佛身点头,来不及想其他,期期艾艾地问道:“既然不怎么急,小师父……不如请到我家吃一顿便饭,也算是让我们谢一谢你?” 净涪佛身笑,点了头。 曾大壮连同旁边的曾老头、曾老婆子一道,齐齐吐出了一口大气。 看着他们这副模样,净涪佛身脸上笑容又更深了一丝。 曾大壮吐完那一口大气,又巴巴地看着净涪佛身,问道:“那不如……就现在?” 净涪佛身还是点头。 曾大壮利索地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先弯身向着净涪佛身拜了拜,才要转身去扶起他老爹老娘。 但他才刚转身,就见曾老头和曾老婆子已经从蒲团上站起来了,也正跟面前这个年轻僧人弯身拜礼呢。 净涪佛身起身还了礼,又收拾了地上的东西,将它们送回随身褡裢里。 其实这地上也没什么东西需要净涪佛身收拾,不过就是四个蒲团、一盏油灯和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而已。 最后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请回随身褡裢,净涪佛身才转身,示意地看向曾家一家人。 曾大壮很轻很轻地拉了拉曾老头和曾老婆子的衣角,对净涪佛身说道:“请小师父跟我们来。”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跟在曾家一口子三人后头去了他们村子。 曾家一家人确实很有诚意,一家三口人先一同陪着净涪佛身回了家,又请曾老头和曾老婆子在旁边陪着他坐了,曾大壮才自己带了钱,满村地跑。 请村里手艺最好的、这时候也在家的师傅回来帮忙拾掇出一桌菜肴,去村里栽种有果树的人家采买一点新鲜的水果…… 这么一圈圈的跑下来,等他回到曾家的时候,曾大壮身上已经湿了一片衣服了。 曾老婆子在后头见得,连忙将他推入房里,让他换上干净的衣裳。 虽然曾大壮是灵醒了,但还是一如往常时候的那样听话。他乖乖地顺着曾老婆子的力道往屋里走,垂下厚实的草帘子后,就在里间换上衣裳。 曾老婆子看着那垂落的草帘子,上扬了一天的笑容又再往上拔了拔。笑着看那草帘子一小会儿后,曾老婆子才转身离开。 也就是在曾老婆子转身的那会儿,察觉到曾老婆子还在的曾大壮忽然在里间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曾老婆子确实年纪大了,眼睛、耳朵、手脚什么的都不像年轻时候好使了,但曾大壮这一句话,还是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地落到了她的耳朵里,飘落在她的心头。 “娘,往后,我能照顾您跟爹了。” 曾老婆子停下脚步,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曾大壮换完衣裳之后,也不歇息,还忙前忙后地张罗着这一桌宴席。 这时候,村子里但凡家境过得去的,都在家里猫冬。听见曾家这边动静的,不论得到消息还是没听到什么的,都有他们自己的一番见解。 这些话,往常时候曾大壮一家子就不怎么注意,现在在忙活着招待净涪佛身,自然就更没心思和他们掰扯些什么了。 这时候,在曾家一家人眼里,可真是谁都没有净涪佛身重要。 曾家一家子的态度,不单是这村子里的人看得清楚,净涪佛身更是明白。 他笑了笑,还只是沉默。 第556章 隐隐疼痛 农家里的饭桌,真少有安静的时候,尤其是一堆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就更是热闹。 可是这时候,曾家饭桌上坐着一个僧人,一个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僧人。所以情况就很不相同了。 哪怕这位年轻的僧人脸上一直带着笑容,看着也很可亲很大度,轻易不会跟他们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结果也还是一样。 一整顿饭食下来,除了最开始的时候曾老头子和曾大壮各自劝了两句之后,这桌上就再没有人开口了。也因此,曾家这一家子,明明就不是些讲究饭桌上规矩的人家,明明平常吃饭的时候都总会有些不大不小的毛病,但他们却愣就是在这一顿饭的时间里,将自己换了一个模样。 净涪佛身明白他们的心意,却无法开口言说,只能心领。 被曾大壮请回来掌厨的那位厨娘跟曾老婆子坐在厨房里,挤在一张矮几上端碗吃饭。 不是净涪佛身计较这些有的没的,而是他们村里就是有这样的一条规矩。他们村里的男人家请客回来吃饭,女人和孩子不能上桌,所以厨娘跟曾老婆子也就在厨房里作伴了。 开始的时候,厨娘还想要多看外间坐着的那位年轻僧人几眼,但到得后来,她就没有这个想法了,反而很有点庆幸。 曾老婆子竖着耳朵听了听外面动静,见得厨娘的脸色,不由得有些好奇地看了她两眼。 厨娘瞥见,嗤笑一声,答道:“要我也在他们那一桌,一定也得像他们那样吃饭,可这不是遭罪呢么?” 遭罪? 曾老婆子心里摇头,就为着那位年轻僧人治好了他们家大壮,别说只是陪着吃了这么一顿饭,就是要他们做再多他们也没二话。也就是这黄家小媳妇了,因着手上的这一门厨上活儿,还没遇上什么跨不过的坎儿,不知道这里头的轻重…… 这一顿对于曾家两父子有些局促有些艰难但又无比甘愿的饭食就结束了。 等到曾老婆子收拾了饭桌之后,曾老头陪着净涪佛身在炕上坐,曾大壮自己去洗了换回来的水果,拿碗装了端上来请净涪佛身吃,另还要去给他们端茶水。 净涪佛身摆摆手,示意这些就足够了,然后又一指曾大壮先前的位置,让他坐下说话。 曾大壮犹豫了一瞬,又看了看净涪佛身的脸色,也只能在他父亲侧旁上的自己那位置坐了,他落座后,却是正正对上了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看他坐下,点头笑了笑。 然而,哪怕这炕床上坐了三人,一时也还是安静得很。 净涪佛身自他们初见起就始终没有出声说话过,这时候自然也不能指望他。曾老头倒是想要说些什么,但他向来沉默寡言,说了两句话后就没有后续了。所以这一张炕床上,曾大壮左看看右看看,只能硬着头皮接过了打开话题的任务。 可是,曾大壮自己那二十余年的人生经历摆在那里,还是今日才经了净涪佛身手恢复的状态,又能有什么事情能拿出来跟旁人说的呢? 没奈何,曾大壮也只能将自己今日里转过村子里时见到的听到的挑挑拣拣地找出一些来,打破这内室里让人坐不安稳的安静了。 到底是父子,曾老头虽然只在旁边坐着听,偶尔也还是会插上一两句话,问一点问题,给曾大壮搭话。 净涪佛身听着,并没有因为曾大壮说的都只是些村头村尾的鸡毛蒜皮小事就变了脸色。偶尔,他还会跟随着曾大壮和曾老头说的话做出反应。 譬如,点点头或者是摇摇头什么的。 不过即便是他摇头的时候,他脸上也没有什么厌恶、冷淡的情绪,而是带着点无奈的悲悯。 净涪佛身的这些反应,安抚了曾大壮和曾老头开始时候忐忑的心情,也让他们渐渐地放开来了。 放开来的曾大壮说完了村头村尾的那点儿事情,一时竟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但幸好,净涪佛身方才的那些反应定了他的心。 他已经能够确定了,面前这个年轻僧人其实并不介意他说的什么。 所以想不出自己该继续说些什么的曾大壮顿了一顿后,索性就说起了他自己、他们家,以及他的老爹老娘。 曾大壮真的没想过要跟面前这个神通广大的年轻僧人求些什么,所以他说起他自己的时候,话音里就没有了愁苦的意味,而是感激的、慨叹的以及向往的。 他想要好好地跟他老爹学做木工。他还没生病的那会儿虽然年纪还很小,但他爹当时已经带着他一一摸过木工工匠的那些工具了。他还拿着一些小刀小刨头自己做些小玩意玩,虽然那些小玩意做工都不算很细致,但曾大壮觉得…… 说到这里,旁边只在偶尔时候搭过两句话且一直低头摩挲着炕桌边沿的曾老头忽然抬起头来,相当骄傲地接过话头道:“他那会儿做的那些小东西,比我小时候刚刚开始时候做的东西,要好。” 被半途截去了话头的曾大壮也不恼,憨笑着挠了挠头。 净涪佛身还是没说话,但听得曾老头这句话,他脸色正了正,点得一下头。 曾老头见得净涪佛身信了,咧着嘴笑了一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还缩了回去,还低头去看炕床上的炕桌,还拿着手指去摩挲着那木质的纹路,仿佛这张他自己亲手打出来的炕桌就是个了不得的稀奇宝贝一样。 曾大壮略有些无措地看了看净涪佛身一眼,原本就还挠着他头的手指又再使力挠了一下,才终于收了回来。 边将手收回膝上,曾大壮边又拿过了话头。 开始还只是些琐碎的小事,但后来曾大壮渐渐地就说到了他自己身上。 “我其实还想着……”他有点迟疑,还有点心虚地瞥了瞥他旁边的老爹,“先……不……成亲的……” 他吞吞吐吐的,总算是将他自己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也如他所料想的那般,旁边原本还安静听着的曾老头一时就怒了,他猛地抬头,瞪着眼盯着曾大壮,声音是他这一辈子都少有的尖锐刺耳,“你再说一遍!” 曾大壮低着头沉默。 曾老头这时候是真顾不上对面的净涪佛身了,他死瞪着曾大壮,喝道:“你刚才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 净涪佛身才刚抬了抬手,想要先安抚了曾老头,让曾大壮将他自己的考量说出来。但他的手腕不过才动了动,内屋隔着的厚重草帘子就“刷”地一下被人掀起,一道同样瘦削的身影从那边蹿了过来。 那人伸手一揽,先就将曾大壮护在了怀里,然后才侧脸去看着曾老头,用比他更尖锐更刺耳的声音反喝道:“曾二山,你是个什么意思?!好端端的,为什么骂大壮?!啊?你为什么骂他?!”是曾老婆子。 曾老婆子确实瘦小枯槁,但她那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不单令直面她的曾老头一时哑言,就连旁边的净涪佛身也都多看了她一眼。 也许,这就是母亲…… 净涪佛身看着面前的曾老婆子,忽然想起了十余二十年前,也是这样护着他的沈安茹。 尽管那个时候的程涪其实真没有旁人看着的那样软弱无力,但沈安茹就是硬生生地拦下了所有冲着他去的恶意。哪怕那些人,也包括了沈安茹的公公婆婆和夫婿…… 净涪佛身在一旁坐着,安静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幕,心中也升起了淡淡的思念。 身在程家的净涪本尊能察觉到佛身那边传来的淡淡感念,看了坐在他对面的沈安茹一眼,眼睑忽然落下。 沈安茹察觉到净涪的异样,连忙凝眼看去。 她没有修为,不知道净涪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所以完全不敢打扰,只能干坐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等着。 不过幸好,她也没有等多久。 或者说,其实就只是睁眼、闭眼的那一小会儿工夫。 净涪很快就睁开了眼,迎上她的视线。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担忧,他还对着她笑了一下。 沈安茹愣了一愣,慢慢地也笑了起来。 沈安茹或许知道,也或许不知道,此时坐在她面前的这个净涪,其实和前一刻坐在她面前的那个净涪有些许区别。 当然,这两个有些许区别的净涪,其实也都是净涪,也还都是她的儿子。 净涪本尊坐在曾家的炕床上,目光平淡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场注定了结果争吵。 说是注定了结果,其实也真的是很明白。 疼爱着孩子的父母,总是拗不过孩子。 曾老头憋气了半响,虽然还是顾虑着面前的婆娘,也仍然拿出了他少有的强硬,怒答道:“我为什么骂他?啊?你问我为什么骂他?你问问他,你自己问问他!” 曾老婆子看着就只是声音放平了一点,怒火还是不减的曾老头,心里也是真有些犹疑。 她家老头子什么样子的,她清楚。如果真不是大壮闹出了什么大事,他早服软了,哪儿还会是这么个气闷的样子? 曾老婆子还在想着呢,被她护在身后的曾大壮就伸手压下了还护着他的手,低声道:“娘,这事,不怪爹……” 曾老头哼哼了两声,没说话。 曾大壮心里的考量,净涪佛身和本尊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其实还是为的曾老头和曾老婆子两人。 曾家现在什么样的家底,曾老头知道,曾老婆子知道,便连一直天真纯挚的曾大壮其实也清楚。 哪怕曾老头和曾老婆子都是勤快人,从来不偷懒,不耍赖,家里年年都有进项,可因为曾大壮一人,这家里的进项就都得花费出去,少有能积攒下来的。 这其实还不打紧,钱财的事情,再挣总还是有的。何况曾大壮他已经好了,填补了家里的那个无底洞,还多了一个壮劳力,曾家能喘一口气了。 真正让曾大壮心惊心悸的,是曾老头和曾老婆子的身体。 他病的那么二十余年,他老爹他老娘根本就是憋着一口气撑过来的。 为了他节衣缩食,为了他每日早出晚归拼了命地干活挣钱,为了他熬成现在这个干瘦的模样…… 现在打眼一看他们,确实是不错,精、气、神很足,比他们这二十年的任何时候都要足,让人觉得他们精神,觉得他们利索。可是…… 曾大壮自己看着心惊啊。 他没学过医术,不懂医理,不知什么样的身体是好的,什么样的身体又是坏的。但他看着自己爹娘,就觉得…… 他们跟个纸皮灯笼差不多了。 就靠着一口气撑着,内里什么的其实都是空的。等到什么时候纸皮被戳破,人也就…… 曾大壮不敢想。 他知道自己的爹娘还想拼一把,要给他多攒些银钱娶媳妇生孩子,要让他成家,让别人知道,他曾大壮不差别人些什么了。 可是…… 曾大壮怎么能眼看着自己老爹老娘为了那点银钱拼尽最后的那一点气? 他二十余年这么靠着爹娘走了过来,好不容易等到了清醒的这一日,却没给爹娘过上什么好日子就要给他们送终? 他不是水蛭! 曾大壮狠狠地抹了一把泪。 净涪本尊看着抹泪的曾大壮,心底那一刹那间,也闪过些怅惘。 若子欲养而亲不待…… 净涪本尊轻轻地闭了闭眼睛。 他闭眼闭得一小会儿,再睁开眼来的时候,却是将目光往侧旁挪了一挪,看到了听着曾大壮的话掩面哽咽的曾老头和曾老婆子。 他那目光蜻蜓点水一般地掠过曾老头,停在了曾老婆子身上。 依稀的,他看到了另一张熟悉且温柔的面孔。 若是沈安茹…… 沈安茹不同于曾老婆子。沈安茹衣食无忧;沈安茹身体一直康泰稳健;沈安茹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程沛陪着她,护着她;沈安茹…… 但真正说起来,沈安茹其实和曾老婆子也像。她不是不想每日里都能见到她的孩子,不单单只有程沛;她不是不想尽她的能力给予她的孩子们他们想要的东西;她也不是不想护持着她的孩子们走过一段人生路,无论那段路途是平坦还是坎坷…… 她想的,她都想的,可是她没有那个能力,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放手。 她只能放手,让她的孩子们自己去走他们的路;她只能安静地停留在原地,等待着她的孩子们偶尔一次的归来…… 她不曾怨怼,更不曾悲啼哭泣,就仿佛她从不曾惦念牵挂过一样。 因为她知道,她无比清楚地知道,一旦她怨怼,一旦她悲啼哭泣,她的孩子们也都会知道。他们会挂念着她,会忧心着她。 可是,她的孩子们正在摸索着行走的那条道路是如此的崎岖坎坷,一步行差踏错…… 好些,自此再无进境,原地踏步;差些,从此沉沦堕落,粉身碎骨。 她如何舍得?! 她的孩子们个个惊艳绝才,灼灼耀目,她怎么舍得因为她而让他们从天际坠落,成为让人叹息不已的流星? 哪怕仅仅只是一个可能,她都舍不得,也不敢。 所以她笑,所以她平淡安静,所以她从不提起她自己的那些想念,她的那些翻来覆去的夜晚。 她的孩子们回来了,她就去见他们;她的孩子们离开了,她就守在原地,等着他们的回头。 她想要让她的孩子们一回头就能看到她,想要让她的孩子们不要为她挂心。 她都做到了。 她从不将这些话跟她的孩子们说起提起,只将那丝丝缕缕的牵挂惦念揉进了针线里,缝制成一件件衣裳,然后放好,等待着她的孩子们归来的那一日。 沈安茹的日子一日日地走过来,她依旧面无风霜,她仍然面色红润如春花,但在这些时光停留迹象的内里,却也是她一日日随着时光散去的生命力。 哪怕再是保养得宜,凡人,总是有着寿数终尽的那一日,且每一日,都是他们走向那最后一日的脚步。 无可挽回,无可阻拦。 时光,就是这样的无情。 这一日,终将会到来。 而待到那一日到来,沈安茹寿终,踏入地府,转入轮回,却也就是他们母子亲缘断绝的时候。 净涪佛身清楚地体会到那从本尊那边传来的隐隐疼痛,抬头,望定了对面正在亲手与他煮茶的沈安茹。 沈安茹抬起头,迎上净涪佛身的目光,笑了笑,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事?” 沈安茹的话语其实还未说尽,但她也不用再说出话来,因为她知道,她所想要他听见的他都明白。 净涪佛身摇了摇头,身体稳稳地坐在原地,纹丝不动。 沈安茹认真地察看过净涪的脸色,确定他是真的不勉强,才没再说什么。 净涪本尊也收回了目光,将他面前放着的那碗粗茶端起。 茶是真的粗茶,但也是曾家所能在短时间里拿到手来的最好的茶了;碗是瓦碗,碗边粗糙,颜色灰朴,只是寻常人家拿来吃饭用的瓦碗,并不是特意拿来盛茶的茶盏,别说曾家,就连这一个村子里,也没有茶盏这种东西。 净涪本尊没有喝茶,只用手端着那碗瓦碗,然后轻轻转着手腕,看那瓦碗里的茶水晃悠起来的小小水纹。 他不喝茶,不是因为嫌弃这碗、这茶水,而仅仅只是因为,他这时候没有这个心情。 他就那样一直看着碗里的水,久久没有动作。 曾家的那一场争吵已经平息,曾家一家三口子,谁都没有说话,各自转头哭。 曾家的一整个屋子里,就只剩下那偶尔泄出来的几声哽咽。 净涪本尊还在晃悠着手中的瓦碗,目光也始终还在注视着这碗中晃悠的茶汤。 净涪本尊的动作没有加剧,还是如开始时候的缓慢而寂静,但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他手中端着的那一碗茶汤晃悠的幅度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渐渐地,那茶汤越过了碗沿。 但即便是这样,那茶汤还是没有漏出茶碗,而是继续一点点地往上攀升。 往上攀升的茶汤若是细看,其实颜色已经和还那些剩余在瓦碗里的茶汤不太一样了。比起瓦碗里的茶汤来,那些像是攀天梯一样往不断往上攀爬的茶水质地更清、颜色更纯,甚至还散出一股隐隐的清香。 到得曾家一家三口子终于平复心情的时候,净涪本尊手上端着的那一碗瓦碗里的茶水已经完全脱离了瓦碗,只在碗底留下一片黑黝黝的沉积物。 那些质地更清、颜色更纯、透着清香的茶水攀升到净涪本尊手腕上方虚空后,须臾间便聚合成一团至清至纯的水团。 不过水团也仅仅只在虚空中停留了一刹,就在景浩界天地规则的影响下,化作了一条细长的水色神龙。 神龙虬角峥嵘中揉合着一种水体特有的柔和,湛然有光的双眼里更是闪烁着一种天地灵粹特有的灵性。 净涪本尊静静看着这一条他攫取天地间游散的灵质汇聚成形的水色神龙,半响没有动作。 天地灵质,是景浩界天地中存在着的一种介乎于天地灵气与天地灵粹之间的物质。它比天地灵气厚沉,比天地灵粹轻灵,存乎于这两者之间,亦兼具着两者之间的特点,所以相对而言,天地灵质又要被天地灵气和天地灵粹更难以萃取。 不过这点问题对于净涪本尊来说,完全没有任何阻碍。但凡他想,这天地间许许多多散落在各处的天地灵质能尽为他所用。 或者说,只要修为境界到达一定程度的修士,那点小问题就完全拦不住他们。 之所以没有人这样动作,其实也还是因为一条在景浩界修士中流传的潜规则而已。 天地灵质,退可化天地灵气,进可成天地灵粹。若是每一个有能力的修士都大肆采用天地灵质,那景浩界天地之间各种天地灵粹资源的数量乃至质量都是可以预见的。没有谁会那么蠢笨。 真要是有,那必也是早早就要被其他人打杀淘汰的家伙。 净涪本尊这会儿其实完全没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他只是单纯地对着他面前的那一条水色神龙发呆而已。 真的是很难得。 身在程家的佛身淡淡地想着,却也警觉地收摄自己的心神,没让自己这边的想法传递到净涪本尊那边去。 他也没想打扰净涪本尊这一次难得的发呆。 曾家一大家子各自哭了好一会儿,就没再继续了,而是三人搂在一起靠了一阵,就又各自散开了。 曾老婆子原还想着重新退回到厨房那边,但她才刚转身,就看到了净涪本尊面前飘着的那一条水色神龙。 “啊……” 她惊叫了一声。 哪怕很快曾老婆子就反应过来,自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也还是没捂住那一声惊呼,让那声惊呼惊醒了还在发呆的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转过目光,望定曾老婆子。 曾老婆子想道歉,却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只能浑身冷汗地站在原地。 净涪本尊眨了眨眼睛,转开了目光。 这一回,他望定的是曾大壮。 曾老婆子都还没能从那种没顶的恐惧中回过神来,就看到了那个年轻僧人的目光转移。 那一刹那,她的心脏都要停了下来。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木木地也顺着净涪本尊的目光挪到了她儿子身上。 但出乎她意料且让她安心的是,她儿子似乎没感觉到她方才承受的那一种恐怖压力,还平平常常地站着。 曾老婆子呼吸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她没敢多话,也没敢离开,就只垂着眼站在原地。 净涪本尊看了曾老婆子一眼,没再有任何表示。他重新将目光落定在曾大壮身上,打量着他的脸色,确定他此刻心底最为迫切、渴盼和隐蔽的祈求。 曾大壮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抬起目光来迎上那位年轻僧人的视线,一眨不眨,坚定且无悔。 净涪本尊垂落眼睑。 就在他眼睑落下的那一刻,那一条漂浮在他身前的水色神龙忽然仰天一声长吟。 长吟声中,水光一闪。 顷刻间,水色神龙炸开,化作三团水团,以光都无可追及的速度飞向曾家三口人,没入他们的胸口处消失不见。 三团水团飞没入他们曾家三口人的那一息间,曾家三口人仿佛听到一声清越的长吟在他们耳边响起,震荡着他们胸腔,填补这二十余年间他们折损掉的身体本源。 这一种填补,并不是那种如同井水从木桶直接倾倒进水缸里的那种填补,而是那种泉水慢慢流入干涸水潭的那种滋补润养。 最重要的是,那泉水是活水。 它来自泉眼。 仿佛还会有涓涓的泉水一直从那口泉眼里流出,源源不断地滋养着干涸水潭的感觉。 曾家三口子几乎想要在那一种无比舒服的感觉中睡去。 他们仿佛睡着了,又似乎一直都是清醒着的。但事实到底是那一种情况,却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 他们只知道,等他们再醒过神来的时候,身体是有力的,手臂是利索的,眼前的一切也都是明亮清晰的。 曾大壮还来不及体会自己的感觉,先就转了眼睛来回地去看曾老头和曾老婆子。看见他们的样子,曾大壮声音都是抖的,“爹……娘……” 听得曾大壮的叫唤,曾老头和曾老婆子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诶……” 曾大壮一时忍不住,又留下了眼泪来。 但这一回,他没有掩面,因为他舍不得。 他舍不得不看他爹娘那副年轻的模样,甚至他一双眼睛还一直盯着曾老头和曾老婆子不放,连眼睛都不眨一眨的,就怕自己一个眨眼之后发现,这一切其实就只是他自己的幻想而已…… 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曾大壮终于能确定这一切真不是他自己的空想,而是事实。 不是空也不是假的空想,而是事实。 曾大壮猛地起身,一步下了炕床,在炕床下头面对着净涪本尊跪了下去,额头一下下重重地磕在地面上。 “谢谢,谢谢,谢谢……” 曾老头和曾老婆子反应过来,也想要赶到曾大壮身边跪下。 净涪本尊摇了摇头。 他不过一抬手,便有一股力道凭空落下,将曾老头、曾老婆子连带着曾大壮都扶了起来。 但哪怕是被扶了起来不能再跪下去,曾大壮口中也还一直不停地念叨着谢。 净涪本尊从炕床上下来,拿起先前解在一边的随身褡裢,重新将它挂在身上。 曾家一家三口子原本还在激动万分地含泪不断称谢,见得净涪本尊这番动作,一时也都停了下来。 曾老婆子嘴巴张合了一会儿,到底也没敢再开口。 曾老头是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只能沉默。 到最后,也还是曾大壮定神问道:“小师父,你这是……要走了吗?”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手上动作不停。 曾大壮也是想说些什么要再留他一留,却也想起早前净涪佛身在答应跟他们回家之前曾经告诉他们的话。 他接下来是还有别的事情要忙的。 曾大壮想起这一点,就没再开口说要留他,而是顿了一顿后,道:“小师父,我送送你吧。” 净涪本尊看了他一眼,点了头。 他,以及佛身是都清楚的,这曾家一家子,真的没有别的私心,就是想尽一尽,跟他道谢而已。 曾大壮松了口气,跟在净涪本尊身后往外走。 曾老头和曾老婆子也跟在曾大壮身后,和他们一道出屋。 但在离开曾家之前,曾老婆子回了他们住的屋子里,从某个旮旯里摸出一块灰扑扑的布袋子,看也没看,直接塞进了袖袋里,然后才赶步跟上了曾家两父子。 曾老婆子和曾老头都想跟曾大壮一道,送净涪本尊到更远一点的地方,但还在村口,就被净涪本尊拦了下来。 曾老婆子看了看表情平静的年轻僧人,没敢多说话,只能一把将曾大壮拉过来,直接将那一个布袋子塞到了曾大壮的袖袋里。 曾大壮摸索了一下,没说话。 曾家一家三口人的那番细微动作,净涪本尊全都看在了眼里。 他眨了眨眼睛。 曾大壮将净涪本尊送到了镇上,还想要带着他去车行,送他去离这镇里最近的城。 但净涪本尊拒绝了。 曾大壮没有办法,挠头半响,干脆直接问净涪本尊道:“小师父,你一向都是怎么赶路的?” 净涪本尊抬手,指了指街上的行人。 曾大壮刚想皱眉头,忽然又想起面前的这个小师父神通广大。 走路,哪怕是长时间的走路,对这位小师父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自己袖袋里的那个灰扑布袋子。 哪怕这里头装的已经是他们家里所有的银钱,对于这位小师父来说,怕也不是什么…… 他咬了咬牙,低着头,伸手从袖袋里摸出那个灰扑扑的布袋子,双手捧着递到年轻僧人面前,“小师父若是不介意,请……” “请收下这点盘缠。” 哪怕这点银钱确实很少,很拿不出手,该给的也还是要给。 这是他们家的心意。 净涪本尊定定地望着那个布袋子,然后将目光抬起,又望定那个低头惭愧的年轻人。 他沉默得片刻,双手将那个布袋子接了过去。 感觉到自己手上一轻,曾大壮忍不住咧开嘴又笑了起来。 净涪本尊低垂着头,拉开那个布袋子。 那布袋子里装着的,并不是一块块完整厚实的银锭子,而是几块大小不一的碎银子。甚至那一小片碎银子里头,还有着用红绳子串起来的一小串铜板子。 第557章 生来孤独 净涪本尊凝神看了一眼,从里头取出了一枚铜板收下,便就又将那些银钱全都收回那布袋子。 最后他还将个布袋子按原样扎紧口袋,双手递还给曾大壮。 曾大壮全不料到这位年轻的僧人会是这般反应,他愣愣看着他,久久没有动作。 净涪本尊等了一等,又见曾大壮这模样,索性自己动作。 于是曾大壮就眼睁睁看着自己已经垂落在身侧的双手被一阵微风带着抬起,翻转向上。 然后,就是那个前不久才被他交出去的布袋子。 曾大壮看了看安静躺在自己手掌上的布袋子,又抬眼看着面前的年轻僧人,“小师父……” 净涪本尊笑了下,退后两步,合掌探身与他拜了一拜,转身就走。 他脚步步伐并不快,却不过眨眼间,就走过了半条长街。 曾大壮忽然惊醒,张了张嘴,最后在那个背影即将消失在长街街角的那一刻,终于叫出声,“小师父,至少请你告诉我,你叫什么?!!” 然而,他没等到回答。 净涪本尊轻步转过了街角,彻底消失在了曾大壮视野里。曾大壮握着那个布袋子,愣愣地在长街上站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抹了一把脸,转身回去了。 他回到曾家后,曾老头正拿了他自己的工具到屋里。 他也没要拿这些工具来做什么用,也就是一个个拿起来看看,又重新放下这样翻看着。 曾老婆子却是在厨房里忙活。 听得门口那边传来的动静,曾老头还觉得有些奇怪。 谁这个时候会来他家?没听见有人叫门啊? 他竖起耳朵听了一下,没等到来人入正屋,先等到了人往厨房里去的声音。然后就是他家老婆子吃惊的声音,“大壮,你怎么回来了?” 大壮? 曾老头放下手上的宝贝,转身下了炕床,掀起那厚草帘子也钻入了厨房。 厨房里站着的,果然是他家大壮。 曾老头皱了眉头,也问道:“你不是去送小师父了吗?怎么这就回来了?” 曾大壮先将袖袋里揣着的那个布袋子交还到他老娘手里,然后才答道:“我送小师父到长街上,小师父就让我自己回来了。” 曾老头也看见那个布袋子了,又问道:“盘缠也没要?” 曾老婆子拿着手上的布袋子,同样有点傻,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曾大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也不是没要,小师父拿了一个铜板。” 曾老头和曾老婆子又都沉默了。 好一会儿之后,曾老头收回了目光,“既然小师父只拿了一个铜板,那老婆子……你就将这些银钱收起来吧。” 曾老婆子抬头看着曾老头。 曾老头虽然一向沉默,但在这个家,他是实打实的顶梁柱。一旦他真开了口,哪怕是家里大大小小事情一把搂的曾老婆子也都听他的。 曾老头对着曾老婆子点了点头。 曾老婆子没再多说什么,拿着那个布袋子就掀开草帘子回到了里间。 曾老头又转头跟曾大壮说道:“跟我来吧。” 曾大壮没说话,跟在曾老头后头就入了正屋。 正屋的炕床上,还散落着曾老头的那些宝贝。 曾老头来到他的那些宝贝面前,摸了摸,转身出去了。 只有曾大壮留在正屋里,坐在炕床上看着那些个木匠工具发呆,就像他以往的那些年那样。 曾老头抱着东西进来的时候看到这个样子的曾大壮,心里禁不住停了一下,声音颤抖,“大……大壮……” 幸好曾大壮听见,转头过来看见,几步走了过来帮忙接过他怀里的东西。 是一块木头。 黑色的,有点沉手。 曾老头看着他手脚利索,这才又站稳了身体,没直接软倒下去。 他差点还以为…… 还以为他家大壮好起来的事情就是个梦呢。 幸好不是。 曾大壮将东西放落到炕桌上之后就又回身去看曾老头。 这会儿的曾老头已经缓过来了,自己又上了炕床。 曾大壮在炕桌另一侧坐了,看着面前那一块他家老爹这些年来得到的好木头,问道:“爹,你怎么将它翻出来了?” 这块木头是他爹这些年得到的好木头里最好的一块了。 不怎么大,只有半个手臂长,一掌来宽的。 不过也就是这块木头的个头问题,它才会落到他爹手上,不然,早被别人拿了去了,哪儿还轮得到他? 曾老头伸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木头捧起,拿在手里细细摩挲,也在心里认真地丈量着,连曾大壮的问话也没答。 好半天之后,曾老头将木头重新放下。 虽他目光还盯着那块木头,却问曾大壮道:“你送小师父的时候,有问过小师父的法号吗?” 曾大壮点了点头。 曾老头又问道:“他没告诉你,是不是。” 曾大壮还是点头。 曾老头没再说话了。 曾大壮看了看他爹,又看了看他爹旁边散落着的那一堆工具,最后看一看被他爹盯着的那块木头。 这样来回转悠过两回之后,曾大壮忽然就明白曾老头的打算了。 他没再说别的其他,而是对曾老头说道:“爹,我给你打下手。” 曾老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也在盯着炕桌上的木头,点了点头,脸上厚沉的皱纹舒展了一下,“行,你到时候跟着我。” 曾大壮点头。 在厨房里忙活了一阵才重新回到正屋里的曾老婆子就看见他们两父子面对面坐在炕床上,来回地丈量琢磨着手里的那一块木头。 她看了一阵,也听了几句话,知道他们父子都想干些什么,但她没阻拦。扭身也坐在炕床上的一侧,自己拿了针线篓子来做针线活儿,边忙活边听他们商量。 渐渐的,曾老婆子脸上也笑开了花。 那笑容,一直在曾老婆子脸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这就是她想了盼了很多年的日子…… 曾家这边的动静,净涪本尊再没有留意。 他走过长街,行过人流,穿过屋舍…… 这时候天色还早,但各家各户的人都已经开始忙碌了,人声噪杂中,偶尔也有几句话落在净涪本尊的耳朵里。 他同样没多留意,只迈步抬脚,向着他的前方走去。 几乎是每一步跨出,净涪本尊的心底里都会有一个念头生发;也几乎是每一脚跟上,也会有一个念头断灭。 如此无数次念头起转断灭,却始终没有扰乱了净涪本尊眼底的平静。 关于沈安茹的事情,事实上,净涪从一开始就很明白。 人,皆有生老病死。甚至不仅仅只是人,但凡是生灵,都是这样的。 这是生灵的宿命,是天地规则所定,无可更改。 而且哪怕是天地,也一样有着生老病死的时候。 就像是景浩界,它出生,它成长,它繁荣,最后,它也会落入归墟…… 修行,是所有生灵所知道的,唯一能有机会从这条有着既定结局、无可抵抗的道路上超脱出来的方法。 然而,修行也是艰难。 自这方宇宙开辟至今,岁月轮转,无数璀璨夺目、煌煌如大日的骄子从天地的各个角落走向中央,踏上道途,但至今为止,真正能够超脱出生死轮回的,不过两掌之数。 那等的存在,无须询问,无有人解答,但凡存在智慧的生灵,也都能从冥冥中自然而然知晓他们的存在。 这些存在的光辉,洒遍了宇宙的每一个角落,能令芸芸众生敬仰膜拜。 而除了这寥寥的为数几人,其他的生灵,哪怕是曾经声名赫赫,镇压一方,也早已被岁月冲刷掉了他们所有留存下来的痕迹,再不为人知。 这就是道途。 大道门前,白骨累累。 而这些堆垒在大道门前的白骨,哪一具又不是艰难跋涉才走到了他们最后倒下的那个地方? 就算净涪自己,也不知道他会在这条路的哪一个地方倒下。 或者说,没有真正的推开那一大道门户之前,没有人能确认自己走到了终点。 更何况,谁又说,大道门户,就真是这一条修行道途的终点所在呢? 大道之上,是否还有别的存在?道门、佛门、魔门每一位至尊前方,是否也还有一道或几道身影在踽踽前行? 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 知道的人也不会说。 世人所见所知的,只有自己目光所能触及的最远方,也只有自己感知、认知所能接触的终点,可谁又知道,在视野的尽头、感知与认知的终点所在,是否还有更大、更遥远的天地? 吾生也有涯,吾知也无涯。 以有涯求无涯,实在是一种愚蠢。 可是人,生灵,到底又要怎么样,才能算是不愚蠢? 吾生有涯,所以就要缩困一隅,在自己所见、所及的地方,为着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且喜,且怒,且悲,且痛,且恨?然后,到得寿元终了,撒手踏入地府,转入轮回,再继续上演一场相似的戏剧? 净涪没想指责什么。 不过是各人追求不同而已。 且哪怕是净涪,落在旁人眼里,也或许就只是一个傻兮兮的向着一条没有终点、看不见结果、不知道成败的道路一遍又一遍不回头第往前冲的蠢货而已。 其实真计较起来,净涪和别的那些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是,他所想要追求的东西或许更高大上,他所看到的、所知道的东西确实比别的人更多更广,可是,谁又不知,那在道途最顶端位置的大道门户,根本就是一个少有人能够到达的位置? 为着那一个水中银月一样的位置拼尽一切,为了往那个位置靠近而迈出一小步这样的小事且喜,且怒,且悲,且痛,且恨? 然后,到得他再也没能往前迈出一步的时候,寿元终了,孤单走入地府,再转入轮回,再继续上演一场相似的戏剧? 看看,都是一样的生死轮回,谁又比谁高贵? 是,净涪这样的人,走到最后会有力量相随,哪怕到了他再也不能往前的时候,他也还能有他一生积蓄下来的超凡力量相伴相随。可是,除了力量,除了财富,他还有什么? 伴随着他走了一路的人走着走着忽然就在某一个位置上走向了另一条道路,曾经与他有过种种因缘牵扯的人随着寿元终了踏入轮回几经轮转,便连世界的环境都会随着时间的流转发生变化,人、物两皆非……撇开修士皆有的这些力量和康健肉身,净涪还不如他们呢。 好歹他们哪怕到了这一段生命的最后,也还有一个人会和他们相依相偎到最后。 净涪最擅人心,亦最知人心变幻,他如何不知道隐藏在他人心底这些不能为人道、甚至都不会为他们自己所察觉的想法? 这些念头所以隐隐不发,甚至在生发、被察觉到的最初就被压下,无非也是因为畏惧而已。 畏惧净涪的力量,也畏惧他的手段。 净涪知道,也都清楚。 执掌着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的他对这些,比左天行还要清楚。 他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 可是,正如他太清楚这些一样,他也同样无比明白,人,生来孤独。 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点,他们随着自己的人生向前,在所经过的道路上留下他们的痕迹。偶尔会与别的点相交又或是平行,无一例外,到最后都会散去。到得那个时候,走下去的,也还是只有他自己。 父母,会散;妻儿,会散;挚友,会散;哪怕是仇人,也都会散…… 到得最后,剩下的也只是一个人。 只有他自己。 旁人的相交相伴,因种种因缘而生出的欢喜仇恨,到得最后,其实都是一场空。 净涪本尊本心深处始终存在这的一点念头终于绽放光华,将所有在净涪本尊心头生发、断灭的念头尽数抹去,独留下它,湛湛其光,灼灼其华。 正在程家里指点着程沛的净涪佛身忽然顿了一顿,朗声长笑。 “哈哈哈……” 笑声远远传开,如鼓亦如钟,落在这一片地域里的所有人耳中,心底。 程沛原本正在认真听着净涪的话,司空泽也还在他识海世界里阖目休憩,冷不丁就听得这样的一阵笑声,一时都愣怔住了。 程沛看着面前朗声大笑的兄长,听出他笑声里的明悟与畅快,更从他的笑声里听出了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他脑海里直接就空白了。 司空泽比程沛知道得更多,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比丘,看着他周身震荡着的玄妙佛意,久久没能再有别的动作。 浩渺天空之中,九重云霄之上,左天行垂落目光,看了一眼程家里的净涪,又转了目光回去,望定那妙定寺界域里的另一个净涪,看着他一步步地往前走,脸色复杂万分。 净涪啊净涪…… 事实上,不单单是程沛、司空泽和左天行,九重云霄之外,也还有不少的存在往这边侧目。 景浩界天地胎膜之上、西天佛国里、他化自在天外天中,都有人转来了目光。 天地胎膜上的天剑宗祖师也只是看了一眼净涪,点了点头,便就收回了目光。西天佛国里的诸位出身景浩界佛门的罗汉、金刚们虽然心情相对复杂了一点,但更多的是欢喜。不过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脸色就真是算得上难看了。 就连天魔童子也得承认,他这会儿的心情确实很糟糕。 糟糕到他脸色都绷不住,气息逸散了开来。 不过他座下的黑莲莲台极为神异,在天魔童子气息真正扩散的前一刻,莲台莲瓣一动,便将那些逸散出去的气息牢牢困锁在莲台方丈之内,不叫它打扰到旁的天魔童子。 有这一重结界护持,天魔童子就更是无所顾忌了。 “净涪!净涪!净涪!!!” 他一连低声叫了三遍净涪的法号,每一遍,都透着深重的杀意和悔恨。但每一遍唤出,他声音里的杀意都在成倍叠加,而悔恨则渐渐消弭,直至无所残余。 可这并不就是说这位天魔童子就此抹尽了他心底那些因净涪而生出的悔恨了。 不是的。 他此刻还是悔的,还是恨的。 他悔自己当年下手的时候怎么就没再细心一点,再观察得仔细一点。若他当时留心了,注意了,哪怕是景浩界天道插手,也绝对保不住当时还是皇甫成的他的真灵。再若是他更敏感一点,他也还可以在净涪得到佛门世尊青眼之前抢先动手。 他也恨自己怎么就粗心了,怎么就将他翻过去了。 他对自己是悔恨着的。可他对自己有多悔有多恨,他对净涪就更恨。 他声音里的悔恨之所以会渐渐消弭,不过是被天魔童子他自己收敛起来了而已。 可是即便是天魔童子对净涪的杀心再重,再想将他除之而后快,他也还是知道,他不能对他出手。 不能是他对他出手。 净涪得佛门世尊青眼,看重,他不想招惹佛门的那几位,所以不能是他出手。 天魔童子狠狠地拽紧了自己的手。 两只手相互用力,掐得他手掌上的最后一点血色都散尽了,皮肤白得泛青。 不能是他对他出手。 天魔童子不住地告诫着自己。 不能是他对他出手…… 但他可以让别人对他出手。 对,他可以让别人对他出手。 佛门,佛门,佛门…… 天魔童子魔怔地呢喃了几遍,终于想到了一个人。 不,是一个魔。 波旬。 波旬魔王。 而波旬魔王,正是他化自在天的天主。 天魔童子抬头,望向了殿上最中央的那一处黑色莲台。 黑色莲台之上,那位魔主也正睁开了眼睛,带了点笑意地看着他。 天魔童子忽然受不住,避开了目光。 他化自在天天魔主双眼幽深幽深的泛着黑,仿佛蕴着最深沉的恶意,即便是天魔童子,也有点撑不住。 天魔主见他避开,嘴角撇了一下。 但下一刻,他的目光就转落向下方世界,望见那个正在悟道的佛门比丘。 又是佛门啊…… 还是先前的那个小魔修么? 不如,还是让他归位了吧? 无执已经快要用不了了,也确实需要个人来顶上他的位置,不如,就真的选了他好了? 天魔主那双无边深沉的眼眸透出一丝恶意。 他笑了一下,将目光抬起,望入那片各色佛光璀璨辉耀的佛国。 佛门的弟子修行就是太顺了,尤其是那些个悟性高的,更是容易提升。与其将这些人让给佛门,倒不如入了他们魔门呢。 魔门自在,总比佛门那边条条规规的能吸引人。更何况,这个比丘当年可还是他们天魔的苗子呢…… 天魔主心念起,便又将目光垂落,望定景浩界中的那个年轻比丘,从那年轻比丘此刻的时间开始回溯,窥探他的过往。 但翻完这一幕幕过往之后,天魔主就有些犹豫了。 这个比丘,可真不是佛门那些个养得纯白无暇容易动摇的小和尚啊…… 尤其这人的原则还强。 要想改易这人的想法和决定,非他自己动摇不可。而要他动摇…… 情不能,欲亦不成,唯有恩。 可是这恩,佛门先予了啊…… 他们天魔一脉确实跟这人也有些渊源,但无恩反有仇,若是再没有别的意外,这个佛门小比丘是不可能再入他天魔一脉的了。 要不……就毁了? 可是,佛门修的就是心。 本心不易,哪怕法力、境界不在,那些个秃驴也都能以最快的速度重修回来。 行不通的。 所以,最直接也是最根本的办法,就是更易他的本心。 天魔主想到这里,收起了神通,单只凝视着景浩界那小千世界里的年轻比丘他自己。 被这样一位天魔主盯上,若是旁的时候,即便是净涪,也很难不心悸。但这会儿净涪的状态不同,他还在悟道。 悟道中的净涪,所有心神全都投入了道中,根本就无有一丝余留在别的地方,自然就更无从察觉到那一点隐晦至极的惊悸了。 天魔主最后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的小比丘,终于收回了目光。 需要时机…… 天魔主的动作既隐蔽也不隐蔽。 隐蔽说的是对于修为低下的修士们。而这里所指的修为低下,不是仅仅指代景浩界里的那些未曾飞升的修士们,还包括诸位金刚、罗汉和大部分的菩萨。 而不隐蔽,说的自然就是那些菩萨境界往上的一众大能们。 世尊释迦牟尼座下的阿难尊者,自然就是那些菩萨境界往上的大能们之一。 他因《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而稍稍关注净涪,又因无执天魔童子对景浩界世界的情况也有些关注,所以很自然地,他也就注意到了他化自在天魔主对净涪这个小比丘的恶意与觊觎。 阿难尊者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望向了上首的世尊释迦牟尼。 世尊释迦牟尼见得,回望过来,笑问道:“可是担心他了?” 阿难尊者恭敬合掌,垂首答道:“世尊不担心么?” 净涪比丘能得传《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其实真的不仅仅只因为世尊阿弥陀的接引,还包括了这位世尊对他的看重。 释迦牟尼笑容不减,平静的眼眸中透出无边的智慧,“阿难陀,波旬只是一种考验。” 净涪要走出来,考验与磨难不可或缺。 被养在温室里的花朵从来经不住风雨。阿难尊者也是明白,但还是难掩忧心,“可是世尊,对于净涪来说,波旬魔王的境界和修为太高了啊……” 世尊释迦牟尼听得这话,也将目光转落在景浩界世界里的年轻比丘身上。 “可是阿难陀……”世尊释迦牟尼的声音里带了点赞许,“若叫净涪他选择,他也是愿意的。” 有多少人没看出来,或者没注意到,这位年轻比丘,他修的,是他自己。 不是佛的道,是他自己。 他的前一世,入的是天魔一脉,走的是天魔道,可他这一世,入的却是佛门,走的是佛道…… 因为他修的是他自己,所以他承认他自己的一切,包括过往、现在和未来。 因为他修的是他自己,所以他也接受他自己的这一切,包括善、恶和自我。 他的现在,系于佛门一脉,但他的过往,却是在天魔一脉。 过往是过往,只可追忆,无可挽回。现在是现在,最好把握,不可轻弃。而未来……在未来,只可展望,未可触手。 他的自己,善、恶、自我皆在,却已分立,最后还得合聚,方能成就最真最诚的他自己。 世尊释迦牟尼的眼睛窥破了时间长河。 净涪的过往、现在和未来尽皆在他眼底。 他望向滔滔无尽的时间长河下游,对着那一尊背隐九层青铜宝塔的尊者合了双掌,点头示意。 时间长河下游的那位尊者察觉,转了目光回来,见得时间长河这端的世尊释迦牟尼,也从他所在的那一处位置站了起来,合掌探身,与世尊还了一礼。 礼见过后,世尊释迦牟尼将目光从时间长河里收了回来,还自望定那个小世界里的那位年轻比丘。 “阿难陀,”世尊释迦牟尼这样说道,“净涪需要波旬。” 就算不是波旬找上净涪,净涪也是要找到波旬那边去的。 不是为了那位无执童子,而是为了净涪他自己。 他的道,该是融合了他所修持过的天魔与佛门后走出来的他自己的道。 仅属于他自己。 而正因为是仅属于他自己的道,所以……他在这条道上所将遭遇到的一切,都该由他自己来解决。 也是只能他自己来解决。 阿难尊者听着这句话,顿了一顿,回身看着景浩界那个多灾多难的世界。 许久之后,他问道:“世尊,那么……世界呢?” 净涪要走他自己的道,所以他这一条修持道上所遭遇的种种艰难险阻,都是他自己的磨砺。待到他从那条道上走过来,他所遭遇的那一切艰难险阻就会成就他自身的光芒。 这一点,在世尊释迦牟尼提点过后,阿难尊者也都明悟了。 可是……景浩界世界呢? 世界走的晋升之道,若是开始的时候天魔童子魔染世界,甚至到最后将它拖入归墟,攫取灭世功果,那阿难尊者便当世界是遭遇晋升的劫数,渡不过劫难所以灭世。可是景浩界世界的情况不是这样的啊。 先前景浩界世界明明已经到了晋升边沿,却愣是被人一脚踹了下来。行,世界晋升就跟人的修为突破一样的,也有它自己的劫数。渡不过劫数,晋升失败结果就算再惨不忍睹,阿难尊者顶多也就是叹息一声而已,不会多想。 像景浩界这样的小千世界多如恒河之沙,便是阿难尊者心善,便是阿难尊者再看不过那位无执天魔童子的妄为,也不会多管。 说到底,破灭在那位无执天魔童子手下的小千世界不至景浩界这么一个,真算起来,两个手掌都数不清。阿难尊者要真跟他计较,早在无执天魔童子破灭第一个世界的时候他就动手了,不会等到现在。 但景浩界…… 本以为已经到了晋升边沿一切妥当的它应该是能顺利晋升成中千世界的,但它被无执童子魔染了;本以为它被魔染之后是要被破灭的,但它又被重塑了;本以为它重塑之后还能继续修补本源等待下一次晋升世界的,但它又被无执童子侵蚀着。 景浩界它是招谁惹谁了,要有这么个生不得死不得的状况? 世界如此艰难,依附着世界生存的众生也是几如危卵。 阿难尊者每每看着景浩界暗土世界里日夜哀嚎悲泣的残魂,都觉得不忍。 净涪比丘发愿为那些无法解脱的残魂开辟独属于景浩界世界的小轮回,阿难尊者实在赞赏,心里也早有决定。 若净涪比丘真的为了景浩界的事情找上门来求助,他是要真的要插手的。 毕竟无执童子还真的是太过了。 阿难尊者问起景浩界世界,世尊释迦牟尼唇边惯常带着的笑容也都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最厚沉的悲悯。 “南无释迦牟尼佛,众生皆多苦难。” 阿难尊者合掌唱了一声佛号,却接话道:“世尊,可是景浩界世界里的生灵最多苦难。” 世尊释迦牟尼叹了一口气,“可阿难陀啊,你也该明白,我们不好插手。” 名正言顺,才好作为,但若名不正言不顺…… 景浩界那边到底不是只有他们佛门一脉存在。 说到这里,世尊释迦牟尼忽然叹了一声,道:“到底,还是阿弥陀师兄想得更为周全。” 随即,他唱了一声佛号,向着须弥山八宝功德池边的两位师兄合掌拜了一拜,“南无阿弥陀佛。” 须弥山八宝功德池边的两位世尊寻声望了过来。 三位佛门世尊目光一个碰撞,都是一笑,合掌拜了一拜,又各自归座。 这时候,听了世尊释迦牟尼这忽然而来的话低头自己琢磨的阿难尊者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恍然大悟。 “所以当日……” 世尊阿弥陀见净涪之后而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送出,也为的是这个原因?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佛门一脉禅宗一系根本经典之一,起自心传,明悟智慧。一旦开悟,则如拨云见日,修行自然一片坦途…… 阿难尊者自己修的也是禅定一脉,也可以归属禅宗一脉,对禅宗一脉的修持自然是门清。 禅定一系若是能真正开悟智慧,则修行无所挂碍,自然步步往上。对比起佛门其他各系的修行来说,这种法门所需要的时间要短得多。 事实上,佛门的禅定一系也真的可以算是一门修行速度极其迅捷的法门。不过和它的修行速度成正比的,也是它的修行难度。 不说阿难尊者自己这些年的修持,他和他的师兄弟们其实真的不能拿来当例子。因为他和他的师兄弟们当时可是跟随着世尊释迦牟尼修持的,有世尊在前方指引教导,修行便利,也相对的降低了修行的难度。 第558章 青铜宝塔 但其他的弟子不行。 他们没有人指引,哪怕有经义,也多是蹉跎,最后就是兼修其他法门,以此突破境界。佛门法门多,倒也是不用担忧其实。真正能单纯以禅定一道开悟的,数量真的相对较少。 当然,能做到这一点的,无一不是大智慧之人。 也因此,哪怕是在佛国里,禅定一系也不弱于人。 禅定一系仅只讲究根器智慧,且因是心传,不拘于外,不拘于形,所以这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即便从它本身所载的佛理来说,也极其契合出身天魔宗的净涪。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除却契合净涪修行之外,还可给景浩界佛门开辟支脉,令景浩界佛门在纠正当年慧真的错漏之外,再别开一系,令景浩界佛门自此再焕发生机…… 当初阿难尊者看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落到尚且还是一个小沙弥的净涪手上的时候,是真的这样以为的。 可今日世尊的表现又在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起码事实并不仅仅只是这样。 现在的阿难尊者也想明白了,事实真的不仅仅只是他当初以为的那样。 世尊阿弥陀大智慧大慈悲,他除了看到愿意脱离魔道一脉的净涪和景浩界中佛门那边的沉痼与突破口之外,他还看到了当时正在苦难中挣扎的景浩界暗土世界无量残魂和疯魔的无执天魔童子。 所以,他指引着当时尚且仅仅是一个小沙弥的净涪修持禅定一系,给予他《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引路,引他踏入祗树给孤独树园,引他进入他们一等师兄弟的视线之内…… 如今的种种,世尊阿弥陀当年早就看见了。 世尊释迦牟尼一见阿难尊者脸色,便知道他这时想的是什么,他点了头,确定了阿难尊者心里的猜测。 阿难尊者脸色几番变化,最后叹了一口气,道:“所以现如今,景浩界那边也还就得看净涪的了?” 世尊释迦牟尼笑了笑,问道:“阿难陀啊,这么多年来,你都还没有看透吗?” 不管众生是要一直沉沦,又或者是能超脱苦海,一切,也都还是要看众生他们自己作为。 他们的因缘造化,都将成为他们自己最后收获的果实。 至于那果实是甜是苦是涩,一切都还看他们自己的那段因缘造化。 他们这些旁人,最多也只能做到点拨而已。 阿难尊者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世尊释迦牟尼也没再说他。 世尊其实也明白,这些道理阿难其实都清楚,如今会有这般一番作为,不过就是阿难他心生不忍而已。 待到阿难尊者自己定神之后,世尊也才跟他说道:“阿难陀,你如果真的放不下,可去寻地藏王菩萨。” 地藏王菩萨? 阿难尊者了然,笑着合掌,谢了一声世尊。 世尊见他宽心,也就摆摆手,继续神游去了。 阿难尊者见得,悄然退出殿内。他在殿门边上站了一小会儿后,也真就转身下了地府,去见地藏王菩萨。 地藏王菩萨领着谛听将阿难尊者迎进殿中,两人各自入座。 阿难尊者知晓地藏王菩萨在地府中并非闲人,不敢多占用地藏王菩萨的时间,坐定之后就直接开口问地藏王菩萨道:“敢问地藏王尊者,你可听说过一方名叫景浩界的小千世界?” 地藏王菩萨笑着点头,答道:“阿难尊者所想说的,我也都知道。” 事实上,有神兽谛听伴随身侧的地藏王菩萨,普天之下除却几方圣地之外,真少有什么事情、什么人是他不知道的。 他顿了一顿,也提起了一件小往事。 “说起来,那景浩界的净涪比丘早年还曾通过我的本愿经往地府送渡一些魂魄转生呢。” 阿难尊者点了点头。 地藏王菩萨往那小千世界看得一眼,也望定那位明显正在明悟的年轻比丘,转头与阿难尊者赞道:“这是个好孩子,不日,或可与我等同席。” 提及净涪,哪怕是因为景浩界那点事情而心情不甚了了的阿难尊者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天上地下的那些人那些事,净涪全不知道,也实无心窥探揣测,他的心田脑海,只有那一阵明悟越发的清晰明白。一路伴随着走过一小段路途的人会散,便连身上、手上握着的持有的,其实也都会散,包括力量。 当年的皇甫成,曾因天魔童子之故自爆,多年修持所成就的境界、力量乃至肉身、神魂,也都尽皆破碎。 真正沉入永寂那一刻的感觉,纵是此刻,他已经成为了净涪,又再度拥有了肉身、神魂、力量、境界,也都还极其清晰地停留在他的记忆里,一刻未曾忘却。 最后归入天地的时候,他甚至连自我意识都没能保留。 那生与死的最后,他在最后一刻剩下的,仅只有他的真灵。 仅仅只有他的真灵。 而到得他再度在母胎中清醒的时候,他还又拥有了肉身、魂魄。哪怕那个时候的肉身尚且还没有真正的长成,魂魄也是一样的虚弱飘渺。 随着他这一路走来,一路修持,和他再度获得的肉身、魂魄一样,他也重新拥有了力量,他彻底摆脱了那种软弱无力的状态,又一次地站了起来。 他得回了曾经被他拿在手上的东西,而且还在向着更远更高的地方迈进。 可是,哪怕是这样,当年被剥去一切所有的记忆、感觉,也始终还留在他的脑海里,时刻提醒着他。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没像上一世那样,死死地紧拽着自己手中的力量,饕鬄一样地贪婪的想吞食更多,得到更多。 他确实又一次落入到了弱小无力的时候,却已经放下了对力量的执着。 因为他知道啊,就像人群中总在聚散去留的人一样,力量、修为,也都会有散去的时候,哪怕看起来,它确实始终都会在。 如果说人是空,力量,也是空。 这一刻,在程家院子里传出的笑声渐渐停了。 净涪佛身脸色平和,体悟着从净涪本尊那边传来的明悟,也感受着那在他神魂里不停震颤的一十二片贝叶。 这一十二片贝叶中,除却一片尚且空白之外,剩余的一十一片贝叶叶片上尽皆有金色光芒升腾,鎏金文字跳跃。 一首偈语在净涪整个识海中响起。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人是空,情是空,缘是空,肉身是空,力量是空,修为是空,法也是空,那么,到底什么才是实?什么才是真? 净涪三身共享的识海世界里,那道紫色的本性灵光真正地显了出来,就像它仿佛自净涪出现在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就存在在那里的一样。 它也确实一直存在着,只是从始至终,少有被净涪看得见的时候。 唯一的那一次,还是当日净涪在千佛法会上的那惊鸿一瞥。 可是,当它真的映入人的眼睛里,让人察觉到它的存在的时候,它就美得让人不可或忘,让人为它神绕魂牵。 真的很美啊…… 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紫色灵光,自它诞生之初到世界终焉,它也始终都是这般模样,停留在时间、空间之中,偶尔舒展,偶尔收卷,但再细看,却又知道,它什么都没有变化。 美得令人窒息。 不过哪怕这道本性灵光美得让人心醉,净涪此时也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 因为它的出现不突兀,因为它一直就存在在那里,所以当它显露出来的时候,也没引起净涪的注意。 这会儿的净涪,还在明悟之中。 一切都会散,唯有自我永存。 所以当他成为净涪以后,他就偏离了他上一世所修行的天魔道,走在魔与佛的中间,修持他自己。 他对世界的认知如斯坚固,所以一直以来,哪怕是着落在他身上的旁人的好意,他也都只是稍稍一侧目,然后就权衡着回以他人同等的报酬。 那年的沈安茹是,那年的程沛是,那年的净音是,那年的清笃是,那年的清恒也是…… 所有的着落在他身上的善意,他都相应地回馈给他们同等的厚待。 仿佛一场交易,一场买卖,而他哪怕亦是心有感触,却始终是水过无痕,未曾留有太多的痕迹。 他就这样二十年的走了过来,一直到他踏入童真心住。 他其实也早有预感,知晓童真心住的自己,或许不能继续他往常的作风。他把控不了他自己,以致于他会成为一个连他都不熟悉的他自己。 那种不确定感,让当时已经站到了门槛边上的他停了下来,一直驻足。 哪怕为此,他心中生出了心魔,他也没有再往前迈出一步。 到得他真正的跨入了童真心住,他真正地停留在这一重境界,感受着那一种种或许不太明显可确实存在的情绪波动,他才放下了那一颗悄悄提起来的心。 童真心住的他,确实情绪波动明显而频繁,但他也还是他。 他自己的所有一切,也都还掌控在他自己的手中。 到得这个时候,净涪也才放下了最后的一点防备,真正地放开自己,体验这一重境界里的殊异。 沈安茹依旧慈爱,依旧惦念着他,他虽没有表明得太明显,但心底里,也确实是在孺慕着这位母亲,享受着她对他的爱…… 程沛对他也是往常一般的敬重敬仰,对他无有防备,他虽还多有保留,但心底里,也确实是将这位弟弟护在了羽翼下…… 还有妙音寺与净音师兄甚至还包括这个世界…… 到了这一刻,他才恍然明悟,此间种种,人、物、情、缘、法,是空,亦非空。 与他一同走过这一道的人,是真的存在的,他们的心意,也都是真实的,哪怕仅只有这一世,这一生,这一段路…… 同样,此方世界与世界上的万事万物,也都是真实的,是真正的存在着的,哪怕是世界只有它生灭的这一段时间…… 就连法,当它此刻还在他手上,随他所掌控运使的时候,也都是真实的,是能让他运转如意的。 这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刻,都是真实无虚的。 正在迈步往前行走的净涪本尊忽然停下了脚步,朗声长笑的净涪佛身忽然停下了笑声,连同着那在无边暗土世界里闭关参悟小轮回事宜的净涪魔身,也都静静地睁开了眼睛。 佛身与魔身同时站直身体,面向净涪本尊站定,然后,伸出了一只手。 那两只手穿过了时间与空间的一切界线,出现在了净涪本尊面前。 他们的那两只手上,各自托了一尊九层宝塔。 幽晦黯淡的幽寂暗塔,光明堂皇的光明佛塔。 两座宝塔在这个时候,被各自的拥有者递到了净涪本尊面前。 净涪本尊抬起两只手,一左一右接过那两座宝塔,然后两掌相对着凑近。 随着净涪本尊两只手的接近,两座宝塔之间的那一段距离也开始泛起了无色的涟漪。 那涟漪初初还是激荡的,但越到得后来,那涟漪就越渐开始变得平缓光滑,像是平复下来了一样。 净涪本尊对此并无反应,他的眼底依旧平静无波,仿佛最幽深的古井。 终于,那两座宝塔接触到了一起。 一层浅紫色的灵光升起,将这一座宝塔拢在中央,拦下了所有外人的视线。 是的,外人。 这景浩界上下,有且仅有,净涪一人看到了灵光里头的景象。 那两座宝塔的本源,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汇,直到那一座青铜宝塔出现在他的手掌上。 净涪摩挲着手中的九层宝塔。 识海里美得摄人心神的本性灵光轻轻一动,一道玄妙气息自净涪本尊识海传出,落入那一座宝塔中。 原本还是寂静的宝塔顷刻被点亮,有紫色的灵光在宝塔顶端盘旋来回,最后一坠,化作一粒宝珠镇压在塔尖上。 净涪本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托着宝塔的手一分,那一座青铜宝塔就又化作了两座宝塔,静静地躺在净涪本尊的两只手掌上。 净涪本尊分开这两座宝塔,一左一右往佛身、魔身的方向一递。 他的手掌带着两座宝塔穿透空间的距离,直接出现在了佛身与魔身面前。 佛身和魔身俱各笑了一下,也没多说什么,取回了属于他们的那一座宝塔。 收回宝塔之后,魔身与净涪本尊、佛身一点头,还要继续他的闭关。但在再一次沉入深定之前,魔身看了佛身和本尊一眼,提醒道:“你们的眉心……” 虽然他自己的眉心处必定也显出了法印,但到底无边暗土世界里除了他就没有别人,就是再怎么样也没有人看见。倒是他们…… 若果他们真的就这样顶着眉心印记各处走动,让人笑话的可不单单只有他们,还有他。 都是一体的,本尊和佛身丢脸了,他又还有什么脸面可言? 魔身是想见他们丢脸,但在自己面前丢脸就行了,丢脸丢到外人面前,那他的脸面也一样保不住。 所以,魔身还是好心地提醒了一下。 净涪本尊和佛身动作同时一顿,然后又同时若无其事地抬手在眉心一抹,将那原本隐藏得好好的印记再一次藏了起来。 魔身嘿嘿笑了一声,还自入定去了。 就是在这个当口上,一道暗色的流光从不知名出投出,落在净涪魔身手掌之上。 魔身神色一动,瞬间清醒过来,定定地望着手掌上飘着的这道暗色流光。 净涪本尊和佛身察觉到异样,也都投了目光望来,看定魔身手掌处。 半响后,佛身合掌探身,格外恭敬地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地藏王菩萨。” 净涪本尊与魔身也都在顷刻间合掌,恭敬低唱了一声佛号。 “南无地藏王菩萨。” 地府里的地藏王菩萨低唱了一声佛号,笑看着身侧的阿难尊者,道:“如此,就可以了。” 阿难尊者笑了一下,又问道:“尊者,你给净涪的是?” “他倒是好福缘,能得你这般看重。”地藏王菩萨笑着叹了一声。 能有一个长者护持,于晚辈修士而言,确实是一种难得的福缘了。 阿难尊者却摇头,“我也只是在旁边看着而已,他的修行,还得他自己来。” 地藏王菩萨笑了笑。 谁的修行不是自己来的呢? 不过他也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回答阿难尊者先前的问题,“不过就是一些地府运转的法理因缘而已。他若是能有机缘得入地府,自己也能体察得到,并不如何贵重。” 也不如何晦涩。 地藏王菩萨只说阿难尊者,但事实上,他自己对这位发愿要为景浩界那无量数沉沦苦难的残魂建立一个小轮回的年轻比丘也多有看顾。若不然,他也不会有今日的这番动作。 甚至还因顾虑自己到这番动作或会揠苗助长,影响到这位比丘的修途,他还稍稍甄选了一番,确定没有什么不能让当前境界的年轻比丘承受理解的法理,才真正送出去的。这一份心,净涪三身感受得到,便连阿难尊者也有所察觉。 阿难尊者笑着摇了摇头,叹,“菩萨啊菩萨……” 魔身礼赞过地藏王菩萨后,便收了手上的流光入识海,继续参悟。 净涪本尊回身,看了佛身一眼,说道:“你那边……若是愿意,先就待着吧。” 佛身笑着摇了摇头,答道:“且等一等我就好了。” 毕竟新得的那片贝叶也还没有参悟呢。他既闲着,总不好将自己的修行统统放到一侧不是?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抬眼看了看四周,选定了一个方向继续往前走。 净涪佛身转回目光后,看到的就是面前欢喜雀跃的程沛,以及站在院门边上止不住笑容的沈安茹。 他笑着叹了一口气,先对程沛点了点头,然后面向沈安茹,合掌弯身,清清楚楚地唤道,“母亲。” 沈安茹眼睑一颤,又是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 “我……我儿……”她声音颤抖着,连身体都在抖动,却仍然口齿清晰地问他,“你……你可以……说话了?” 净涪佛身无声一叹,一步走到沈安茹面前,伸手将沈安茹拥入怀中,“是的,母亲,我可以说话了。” 沈安茹将自己无力的身体靠在面前的胸膛里,双手紧紧拽着面前孩子的衣裳,哭得声音破碎,“你……你好了啊……我的儿……你好了啊……” 佛身拥着沈安茹站定,慢慢垂落了眼睑。 他能察觉得到,他胸前的那一片衣裳,正在以一种飞快的速度被打湿着。 沈安茹最后哭到睡了过去。 佛身对着程沛一个示意,伸手将沈安茹抱起,将她送回了正房,一直送入了内室。直待到他给沈安茹掖好被褥,放下帐幔,又退出了内室,他才转身对程沛道:“跟我来吧。” 要不是怕吵闹到了沈安茹,程沛是一刻都不愿多等的。 他可还有很多话想要问兄长呢! 程沛识海里隐着的司空泽看了程沛一眼,又看看净涪,想了想,到底没作声。 跟着净涪出了正房正屋,回到了他们兄弟两居住的院子,当四下无人,当他兄长转回身来看定他的时候,看着那双眼睛,程沛一时竟又不想说话了。 他就只是笑。 一直傻傻地嘿嘿笑。 眼睛眯成一条线,两排大白牙齿露出来的笑。 净涪佛身摇了摇头,问道:“可有什么想问的?” 若程沛不是现在这么个反应,哪怕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净涪佛身,哪怕净涪他们现下尚且停留在童真心住境界,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将话语权交出去。 程沛不知道自己这会儿的待遇又多难得,倒是他识海里的司空泽,听得这句话,又抬眼看了看这两人,才小心地将目光收了回去。 程沛先摇了头,然后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又再摇头。 “没有什么想问的,”程沛抬起眼看净涪,那双眼睛亮得透光,“兄长若是有能告诉我的,自然就会跟我说了。兄长不想说的,我也不想问。” 净涪佛身笑了一下,转移了话题,“我稍后需要闭关。” 程沛立时接口道:“我的那静室还交给兄长你用。” 但说完这句话之后,程沛顿了一顿,小心地觑眼看他,吞吞吐吐地问道:“兄……兄长,你……你能等到……等到母亲醒了,再……再闭关吗?” 净涪佛身笑了一下,答道:“这也是应有之义,不过是半日左右时间而已,不急在这一时。” 司空泽听得这话,瞪大了眼睛。 好在他在程沛识海里,且程沛和净涪佛身这时候都没在意他,否则他那副模样叫程沛见了,说不好还真能吓一吓程沛。 程沛笑着点了头,但很快的,他终于意识到了点什么,又小心地收敛了表情,话语间又隐了点忐忑,“兄长,我听说……你先前修持的是……” 他仔细观察着净涪佛身的脸色,说话又更小心了,“现在你这样……不会对你的修行……”有影响吗? 哪怕程沛还是没能将他的话说完,但净涪佛身也都能明白。 他摇了摇头,唇边笑意不减,话语更是简单,“无甚大碍。” 虽然这些年积攒的闭口禅禅功因着他自己的那几声长笑尽化流水,但净涪三身无一介怀,如今自然也不会觉得如何可惜。 程沛见他兄长这般模样,也就松了一口气,低声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对了,”程沛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道,“兄长,你这一次的闭口禅破了,接下来还打算继续修持吗?” 净涪佛身想了想,点头。 程沛一时好奇心起,且今日他兄长对他有问必答,他一时口快,便也就将他心中的问题问了出来。 “为什么呢?” 一直不能说话什么的,不觉得很憋屈的吗?先前不能说话也就算了,但现在兄长他能说话了啊,为什么又还要继续修持这闭口禅呢? 净涪佛身坦然地答道:“因为省事啊。” 程沛看着他兄长的模样,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许久之后,只能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哦。” 净涪佛身笑了笑,见他没话了,便就道:“再将你先前的问题拿出来吧,我与你说一遍。” 程沛连忙点头,还跟着净涪佛身走到屋内的案桌边上,继续拿着阵盘,将他的问题和净涪问了。 净涪本就博学,如今又经历了一场明悟,虽然他修为境界并没有因此突破,依旧停留在童真心住境界,但明悟就是明悟,这方天地、此间规则,净涪真可谓是一览无余。 如此高屋建瓴之下,若是净涪佛身毫无顾忌,他能直接给予程沛最标准的答案。 不过净涪佛身完全没有这样做。 相反,他只是指引着程沛自己去想、去修、去摸索,等他自己悟通悟透。 司空泽在一旁看着,再没作声打扰过。 因为只是指引,所以程沛解决他的那些个问题很是花费了些时间。到得沈安茹再找过来,他还只是堪堪解决了一小半的疑难。 沈安茹确实是找过来了,但她没想打扰净涪和程沛,所以原只打算悄悄的在旁边看着的。不过程沛始终记挂着净涪佛身所说的闭关那事,等到沈安茹的气息出现,他也就很自然地将剩下的问题收了起来,跟净涪佛身说道:“兄长,母亲来了。” 至于他的那些问题…… 不是还有师父在呢么?没必要一定得占用兄长的时间。 净涪佛身站起身,对着沈安茹笑,唤道:“母亲。” 沈安茹走了过来坐下,也没问是不是她打扰了他们这样的问题,而只是和净涪、程沛两人说了几句闲话。 沈安茹不是不介意自己打扰到了他们,而是担心他们在意她的介意,日后修行会更顾虑她。 说得一阵话之后,沈安茹就若无其事地动了动身体,想要起身离开,将时间和空间重新还给他们兄弟俩。 但她才刚一动身体,旁边就传来了净涪的声音,“母亲。” 沈安茹停住动作,转头看向净涪。 净涪佛身此时也正望着她,“母亲,我稍后要闭关了。” 又“……闭关?”她顿了顿,接口道,“好,我知道了,我儿好好修行。” 因是净涪说稍后要闭关,沈安茹就更没再多留,她很利索地站起身,对净涪与程沛交代了两句,便自己回去了。 一直到出了院子,离开那两个孩子的视线范围内,沈安茹才泄了硬憋着的那口气,拖着有点重的脚步,慢慢地回了正院。 又要闭关了啊…… 沈安茹闭了闭眼。 又要闭关了。 沈安茹回了院子,表情也还是往常里的柔和,不见丝毫异样,但等到她遣退了一众婢仆,自己一人坐在软榻上的似乎,她眼里终于流出了几许不舍。 她能猜得到,净涪的闭关仅只是一个开始。等到他闭关结束后,他怕就是要离开了…… 沈安茹没有哭,她只是沉默地坐在软榻上,好半响没有动静。 而到得她终于有了别的动作的时候,她反而慢慢地笑了起来。 她是该笑的啊。 她的孩儿能说话了,终于抹去了最后的一处短处,日后,就再没有什么能让她忧心的了…… 她笑,且笑意还在一点点地加深。 她的孩子,两个孩子,都是能够出入云霄的雄鹰,如今能为她暂且停留,回头看一看,她很满足了的。其他的,她不能要求更多了。 再要得更多,被伤到的就是她的孩子们了。 沈安茹走后,程沛沉默了一小会儿,又抬头看着他兄长,一字一句,极其认真地道:“兄长放心,我会照顾好母亲的。” 净涪佛身也很认真地点头。 程沛说完,起身作揖,与净涪佛身拜了一拜,“静室随时可以启用,兄长,我先回去了。” 净涪佛身起身,合掌回了一礼。 正如程沛所说,他的那间静室随时可以启用。 净涪佛身入了静室,重又在蒲团上坐了。 坐定之后,净涪佛身先去感知了一下本尊那边的情况。 净涪本尊这会儿虽然还在路上,旁边少有人家,但也已经收拾好了一处清净所在,此时也正坐在那里,结印垂眼,等待着佛身那边的开始。 佛身见得净涪本尊那边已经准备妥当,便将那一片空白贝叶取出,托在手上摩挲一回,就又从那指尖中透出一缕金色佛光,压落在那一片贝叶上。 被这缕金色佛光一点,贝叶呼应也似地升起一片金色佛光。缭绕蒸腾的金色佛光中,有一个个鎏金文字像是被人执笔勾画一般,一笔一划地落在贝叶上,最后练成一片金文,汇成一段佛理。 等到净涪佛身再度睁开眼睛看去的时候,他周身已经换了一片环境。 还是那一个祗树给孤独园,还是那位世尊,还是那些菩提树,也还是那一位位列坐的比丘、大比丘。 净涪佛身眨了眨眼睛,看定面前的这一方世界。 许是因为那一场明悟,净涪佛身此时再来看这座树园的时候,又觉得眼前一切所见、所知、所识俱都与他早先印象中的不同。 上首端坐菩提树的世尊还如上一次一般,没有立即开始讲经,而是放任净涪佛身观望。 净涪佛身团团看过四周,却没着意打量。 非是不想,只是不敢。 上一回他敢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查看过这一座树园,近乎探究,可这一回,他实在是不敢了。往日所见树园,所见这树园里的树和人,他都觉得和其他地方所见的人与树没什么不同。 真没什么不同。 第559章 一尊木像 如今映入他眼里的,树已不仅仅只是树,人也不仅仅只是人,便连脚下踩着的土地、身周萦绕的空气,都不再仅仅只是平凡沉默的泥土与空气了。 这一座树园,这一片佛门胜景,一直到这刻,才真正在净涪佛身面前掀开了一小角面纱,露出一丝朦胧的真实本相。 光。 这佛门胜景里,触目皆是光。 树披着光,人散着光,脚下的土地放着光,四周的空气穿着光…… 全都是光。 净涪佛身刹那抬手,捂住了被刺激得有点痛的眼睛。 待到眼睛终于缓和过来之后,他放下手,再张目望去的时候,树也还只是树,人也依旧只是人,土地与空气也都还只是土地与空气。 那些刺痛了净涪佛身眼睛的光已经没有了痕迹,仿佛它们从来就不存在过一样。 但净涪佛身也无比确定,那些光还是在的。 它们还在,还在这片胜景的每一处角落,不过是因为净涪佛身此时境界还太过微薄,连睁眼看它们的本相都做不到,所以也就敛去了而已。 净涪佛身不曾为自己此时的无能而觉出什么异样,他也没因此生出了些什么别的想法来,他放下手后,却是双手结印,转神入了定境。 侧旁的那些比丘、大比丘们注意到坐在最末端的年轻比丘的动作,俱是一笑,然后才又跟侧旁的师兄弟讨论起了佛理。 阿难尊者侧旁的大比丘看见阿难尊者脸上的笑容,也是一笑,却是摇头道:“行了行了,阿难师弟,知晓你们禅定一系又出一位难得的后辈了,至于这么高兴么?你看看人家迦叶师兄……” 迦叶尊者被扯进来作了个对比,也没恼,只笑答道:“阿难师弟看重他,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何必就要抓着这点不放?也不怕阿难师弟跟你恼?” 阿难尊者在旁边听着,笑着摇头。 师兄弟之间的打趣不过也就说了那么一两句,这么一两句话过去之后,众位比丘、大比丘们也依旧还是聚在一起探讨佛理,倒是没再将时间耗费在别的事情上。 净涪佛身还在定境中抚平心神,对外头的这些事情无从知晓,也未曾在意。 但他调和神魂之后,却没有立时脱离定境,而是就在定境中一遍一遍地回忆方才他所看见的那些光。 他就只看到了光。 仅仅只有光。 他也知道那些光里,并不仅仅就是光。 净涪佛身自己此时境界有限,窥不破那些光到底除了光的表相之外,内里的实质又是什么,但他这会儿也不想深入去探究,探究也探究不出个究竟。然而,净涪佛身还是想知道,那些光…… 他能不能从那些光里感悟出些什么,以此照见前方的道路? 本尊此刻已然明悟,但明悟,真就是终点了吗? 本性灵光亘古长存,不增不减,不垢不净,仿佛自来如此,不因轮回蒙昧,不因修行清明,那么,证见本性灵光与否,到底有些什么区别呢? 净涪佛身不甚明白。 在景浩界中,他的前方也无人可与他指点。因为他自己本身就算是领路人,是他走在了这条路的前方,他每向前迈出一步的位置,才引领了后来人前进的方向。 开道者,是一份荣耀,但筚路蓝缕走来,也是艰难。 净涪佛身不畏惧这种艰难,他也相信自己能够这样一直走下去,直到他无法再往前迈出一步为止。可既然能有人指引,净涪佛身也不是会死拧着不愿学习的人。 入得这一片佛门胜景,得听世尊释迦牟尼讲经说法,是他的机缘。 既有此机缘在,如何可以放过? 世尊释迦牟尼知晓净涪佛身本意,也未多言,放任他自己体悟初时照见的那一缕光。 净涪佛身体察半响,无果。 又半响,依旧无所得。 如此体察过数回之后,净涪佛身最后一次补足元神之后,在定境中停留了片刻。他没再继续尝试去体察他照见的那些光,而是定神想了想,然后就转身出了定境。 出得定境之后,净涪佛身先抬眼望向了上首高坐的世尊。 世尊也转了目光过来,看定他。 不过是一道目光,净涪佛身竟从那里头看出了世界生灭,时空轮转…… “呼”地吐出一口浊气之后,净涪佛身狼狈地闭了闭眼睛,抬手抹去自己脸上的汗水,粗喘着平复呼吸。 到底是,境界、智慧都差远了。 但即便是心中明白,净涪佛身心头却止不住地狂喜。 他知道…… 他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往前走了! 净涪佛身边喘气,边笑。 树园里的诸位比丘、大比丘或有注意到他的,都侧眼看了过来,也被他所感,一同笑了起来。 但这诸位比丘、大比丘笑完之后,却是各自合掌,向着旁边的师兄弟探身拜了一拜,还又继续着他们的探讨,完全没被这时候狂喜的净涪佛身所注意到。 净涪佛身笑了好半天,才算是勉勉强强发泄了些许,能够将心情平复下来。 待到他平复了胸中的狂喜激动,刚刚睁开眼睛,要拜谢上首的世尊的时候,世尊也已经开口,与下首的一众比丘、大比丘僧说经。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法会因由分第一。” “善现启请分第二。” “大乘正宗分第三。” “正信希有分第六。” “无得无说分第七。” “无为福胜分第十一。” “尊重正教分第十二。” “如法受持分第十三。” “离相寂灭分第十四。” “尔时须菩提闻说是经,深解义趣,涕泪悲泣而白佛言,……悉见是人,皆得成就无量无边功德。” “无法可得分第二十二。” “法身非相分第二十六。” “应化非真分第三十二。” 净涪佛身听得这一段经义,虽面色时有舒展,但亦有蹙眉的时候。但随着上首世尊经文、佛理的讲述,净涪佛身的心神也就随着世尊的指引一道,匆匆掠过,又沉入下一段经义与佛理的体悟中。 也是因为净涪本尊已然明悟,此刻净涪佛身听经参悟的效率又往上拔高了一层。 世尊一遍经文说完之后,往下一看,见净涪佛身眉眼舒展,表情平静,完全不像以往狰狞晦涩,便弯了弯唇,又从第一分开始,再与下方的诸位比丘、大比丘僧们解说开来。 真经中载有真义,真义讲述寰宇真理,而真理…… 真理自有重量,非是等闲生灵可以体悟承受。 前十一次净涪这佛身被他送出祗树给孤独园的原因,其实也是因为他能从经义中体悟到的义理达到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 如今既然净涪这比丘还能继续承担随寰宇义理而来的重量,那世尊也不会将他送出去,还自由得他在这祗树给孤独园中停留。 不过尽管净涪已然在本质上有了突破,但真正和祗树给孤独园里的其他比丘、大比丘僧比起来,还差着相当相当相当长远的一段距离,所以到了最后,净涪佛身还是被世尊释迦牟尼送出了树园。 重新回归景浩界的净涪佛身只来得及看了一眼手上拿着的那片鎏刻着金色文字的贝叶,便就结印趺坐,沉入了定境之中。 净涪佛身入得定境,调养元气,体悟经义,远在妙空寺界域里的本尊自然也无可脱身,跟随着他一道入了定境,合力整理他这一次听经所得。 不得不说,净涪本尊明悟,对于他们三身的修行都起到了无可忽视的补益作用。 放落在魔身身上,则是他更能清楚地体悟地藏王菩萨送与他的那一段感悟,也是他能更细微地体察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与地府的差异,还是他能更轻松自如地查看那些沉沦在无边暗土世界里的残魂身上的诸般因果…… 小轮回,非仅仅只是生与死那么简单。 毕竟要将这些残魂送入景浩界中托生,先要解决的问题,是这些残魂自己的意愿。 他们所以还滞留在景浩界的无边暗土,所以还每日里哀嚎哭泣咒怨,其实真不只是想要开始一段新的人生。他们真正留恋且始终惦念着的,当时他们曾经的过往。 想要转世,想要开启一段新的人生,直接进入地府不就行了吗?何必还要留在这里,每日煎熬哭嚎? 所以,想要真正的超脱他们,小轮回,还该是能根据它们身上残存因果,将他们送往他们曾经的父母、家庭里头重新成长才是。 也因此,魔身除了体悟生死轮回间的轮转之外,还要涉猎因果大道。 生死轮回,因果…… 两条几可并列,同等艰涩的大道,哪怕建造小轮回仅仅只需要些皮毛,并不真要求他去参悟、修持,也能为难得人想去死。 哪怕是在定境中,魔身偶尔也偷闲庆幸了一下。 幸好,他并不是单兵作战。幸好,他身边还有本尊和佛身…… 佛身自己就少少涉猎到因果一道,虽然现在只能查看,还没有办法做到更多,但单只这一步,就能省了魔身很多力气。且佛身并没有完全放下因果一道,偶尔他也会触碰参悟,稍有所得也能为他所共享,如此,便已经让魔身轻松很多了。更何况,还有一个本尊在…… 本尊明悟那一刻,魔身是真的直如醍醐灌顶一般的想通了许多关窍,大步流星、势如破竹地向着他的前方行进,那速度,那效率,饶是魔身,那一顷刻间都想落泪。 如果不是魔身他当时还在定境之中,如果不是本尊也还在悟道,他真能坦荡直接地与本尊道一声谢。 魔身所能得享的好处已然惊人,佛身这边得到的也没比他少多少。更甚至,因为那一处祗树给孤独园,因为祗树给孤独园里的那位世尊,因为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他看到的,是他的前路。 就仿佛有那么一盏灯,远远的挂在高处,撕开了眼前的黑暗一样。 更别说除了世尊的指引外,他自己从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所得的诸般体悟,种种感应。 那些,可都是他日后前进的资粮。 因着佛身在那处祗树给孤独园里所得甚多,他与净涪本尊的这一场闭关时间就格外的漫长。 漫长到在天外行走的左天行偶尔收取了两枚天外而来的符箓后又回归景浩界世界,然后闭关又出关,净涪都还没有出关。左天行坐在九重云霄世界宝座之上,目光来回扫视过妙空寺地界上的净涪和沛县程家里的净涪,眉头微蹙。 “净涪……他还没有出关吗?” 左天行抬头望入景浩界冥冥之处,半响后,下定了决心。 “罢了,没出关就没出关吧,不等他了,我自己来吧。” 他起身,抱着剑一步跨出九重云霄世界,直接出现在了景浩界天地胎膜之上。 到得天地胎膜之外,他回身,持剑礼端端正正地向着那位祖师拜了下去,“弟子左天行,拜见祖师。” 天剑宗祖师睁开眼,看定面前的剑修,完全不见意外。 他问道:“你要去?” 左天行恭敬垂首,应声道:“是,弟子想走上一趟。” 天剑宗祖师顿了一顿,“仅只你一人?” 左天行颌首。 天剑宗祖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又闭目静坐,只留两个字飘飘荡荡地落在左天行耳边,“去吧。” 左天行肃容提剑,向着这位祖师深深拜了一边,便要身合剑光遁走。 但在他转身的那一刻,他顿了顿,到底回身,再度望向了那片胎膜之中的世界。 半响后,他从袖袋里摸出一块莹润玉石,随手往下方世界一抛,这才转身合了剑光飞入混沌海之中。 按理来说,景浩界世界之外的混沌海虽然比不得寰宇天地之外的混沌海恐怖,但也非同一般,绝不是左天行一介化神境的小剑修能够自由通行的,哪怕左天行已经修出剑魂,也一样。 那是肉身本质强度上的差别,不是那么容易跨越的。 不过左天行在这混沌海在行走,也不是靠的他自己,而是他怀里一枚正在闪烁着莹莹清光的符箓。 清光护持左天行周身,举重若轻地卸去混沌海中海流对左天行的冲击和侵蚀,这才使得左天行能够轻松自如地在这混沌海中穿行。 混沌海中,时间与空间皆是错乱,无有指引,根本分不清上下前后,分不清过去未来。但左天行在这枚符箓的护持下,却总是能稳稳当当地避开种种乱流、暗流,向着一个既定的地方前进。 左天行也确实是稳当。 毕竟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去往那个地方了,总比别人娴熟一点。 走了不知多久,左天行终于看见了一块漂浮在混沌海流中的岛屿。 这块岛屿不是大千、中千、小千世界,没有世界特有的天地胎膜护持,但当左天行走近的时候,却也能看见那块岛屿周围环绕着的一圈光环。 那光环色呈混沌,且仅仅只有薄薄淡淡的一圈,稍一不注意,能让人将它与这混沌海中无处不在的种种乱流暗流搅浑在一起。 但它确实是这座岛屿自它被人发现以来就存在着的庇护。 于这一座岛屿而言,这一圈光环事实也等同于护持着世界的天地胎膜了。 左天行到得近处,先转眼打量了一下四周,确定了一番情况,便就伸手将怀里的那一枚符箓摸出,递向那一圈混沌色的光环。 这枚符箓也是神异,不过是被人带着稍稍靠近了一下那座岛屿的方向而已,便有一道灵光升起,将左天行卷夹在内,流星一样坠入那一座岛屿中。 护持着岛屿的那混沌色光环未曾阻拦左天行,像是一片薄雾一样,直接被左天行穿了个透。 左天行运气很好,他落入了一处无人地界。方圆万里之内,就没有修士的气息出现。左天行,是这片地界里的唯一一个生机。 但左天行的运气也不好,他所落在的这一处地界,起码在他的感应内,没有一枚天地源果。 没有人,就不需要和人争斗厮杀;没有天地源果,就还需要继续寻找。 这一片岛屿很大,大到几无边际。 便连神识强悍如左天行,他的神识全数探出,也只探查到了这个岛屿的一小角位置。 但即便这一片岛屿界域很大,可来过一趟的左天行也知道,来这里寻找天地源果的人也很多,且很是强大。 没有人知道这一片岛屿是怎么成形的,也没有人知道每一枚散落出去又带着人来到这一片岛屿的符箓是谁绘制的,但他们知道,这一片岛屿里,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天地源果成熟。 所谓的每隔一段时间,到底每次都间隔了多久,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摸索出规律。 或许也有人其实是知道的,只是没说而已。 但到得这一片岛屿,得到那枚符箓的人,就都会得到天地源果成熟的消息。 而在这一片岛屿里,每一个出现的人,目的都是那为数四十有九的天地源果。 哪怕先前不知道这等寰宇秘辛,没有听说过它的人也都不打紧,那枚符箓会告诉他们那些最想知道的消息。 譬如,什么是天地源果。 天地源果,光只听这一个名字,也该能猜到它的用处了。 没错,天地源果,是一种内涵天地源力,只能为世界所用的寰宇灵果。 虽然天地源果只能为世界所用,仿佛对修士无甚用处,但其实不然。因天地源果能添补世界源力,所以它于每一个世界而言,都是求之不可得的灵宝。 但凡修士,不,但凡生灵,只要他拥有一枚天地源果,只要他愿意将这枚天地源果祭献给世界,都将能得到回报。无论是功德、气运抑或是参悟天道。 只要他愿意,只要世界天道有,修士的任何愿望都将有可能达成。 若也就是说,哪怕是一位罪孽深重,因果缠身的修士,若他能寻得天地源果,祭献于世界,也能洗脱身上罪孽,消散因果。 世界对天地源果有多渴求,天地源果就有多贵重。几乎是每一次天地源果成熟,符箓散出,也都会有人跟随着符箓归来,踏入这一座宽广无边的岛屿,为了那一枚天地源果争抢到最后。 事实上,倘若不是这片岛屿总随着混沌海海流随处飘荡,而不是固定停留在混沌海中的某一个角落的话,守在岛屿外头等待天地源果成熟的修士会更多更强。而不会像现在这样,但凡能来得这片岛屿的修士,都是与天地源果有缘的人。 说起来,左天行自己也确实得叹一声运道。 他曾经来过这片岛屿一趟的,还曾在这里碰到过当时还是皇甫成的净涪。不过那一趟,不论是他还是净涪,他们谁都没拿到天地源果,空手而归。 这一回…… 左天行摩挲了一下紫浩剑剑鞘。 紫浩剑呼应,升起一片清朗剑吟。 剑吟远远传出,激荡虚空。 左天行笑了一下,轻声答道:“好,让我们为世界取一枚源果。” 早在祭天时看清景浩界天道境况的那一刻,左天行就打过天地源果的主意。他相信,净涪那时候也想到了的。 不过是碍于种种不确定,所以他们谁都没有提起过而已。 本来就是,他们谁都不确定这天地源果会在什么时候成熟,也不确定他们到底能不能收取一枚通行符箓,更不确定景浩界世界到底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这么多的不确定,就是他们谁提起了说起了又有什么用? 可是左天行是真没想到,他们、景浩界世界竟真的又遇上了这么一次机会。 但机会遇上是遇上了,两枚的通行符箓也拿到手了,偏净涪却闭关了,还始终未曾出关。无奈何,左天行也只能自己来闯这么一次了。 至于那另一枚通行符箓,他也是迟疑了几日,到底也没找旁人。 若净涪真的赶不及,那一枚通行符箓可就算是白费了…… 想到这里,左天行顿了一顿,又是一笑,眉宇间不见郁色。 白费了也就白费了,倘若他真赶上了呢? 左天行不再去想这些了,他收摄了心中所有杂念,手中掐出剑诀,同时识海里一直潜藏的剑魂轻颤。 紫浩剑呼应左天行的剑诀与剑魂,陡然化作一道剑光,裹夹着左天行飞入青冥,几息间掠过万里之地。 净涪是真不知道左天行已经入了那一片岛屿,正想要抢夺一枚天地源果。他的三身,除却魔身一直分身乏术之外,佛身、本尊其实都很清闲。虽然他身上还带着搜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任务,但其实也只要他们中的一个在外行走就可以了,另一个完全能够抽出身来。 而且这会儿他才刚刚收取了一片贝叶,哪怕景浩界天地情况确实在渐渐恶化,但在真正陷入绝境,确实没有别的选择之前,净涪并不愿意飞速提升自己的修为,而更愿意一寸寸夯实自己的基础,然后步步稳当向前。 所以不论是净涪本尊还是佛身,他们完全不急,还停留在定境之中吸纳整理他们的所得,直到那些资粮都真正地转化为净涪自己的实力,佛身和本尊才各自从定境中出来。 但他们一出得定境,便觉着了几分异样。 稍稍地皱了皱眉头之后,净涪本尊和佛身一个心念交换,便就一人抬手,接住了禁制之外飘飘荡荡的一枚莹莹玉石,另一人垂下眼睑,凝神定心探查那一抹异样的来由。 那一枚莹莹玉石被净涪本尊拿在手上的那一刻,仿佛感应到了净涪的气息,陡然升起一缕白色的火焰。 火焰就落在净涪本尊手上,却没灼烧到净涪本尊分毫,反而将那一枚莹莹玉石烧得通红。 玉石红得滴血的那刹那,仿佛破开了某一层阻隔一样,从中漏出了一点星光。 净涪本尊看着那点星光,眉毛一动。 他直接抬手,将手探入那缕火焰,探入那玉石,拿定某一样东西,然后使力往后一拉。 悉索的一声细响,一枚点缀着几点星光的混沌色符箓出现在了净涪本尊眼前。 净涪本尊拿定这枚符箓,前后掐了掐,才抬头往天剑宗和九重云霄探了探。 这景浩界世界里,哪里还有左天行的气息呢? 净涪本尊看见这一枚符箓,又没在这景浩界世界里找到左天行,便也就知道了左天行的去向了。 净涪本尊仔细看了这枚符箓一眼,翻掌将它收了起来。 这符箓上的星光既然还在,那就是说四十九枚天地源果也还没有被人取尽,他没有耽搁太多时间。 但没有耽搁太多,也到底还是耽搁了。 净涪本尊将这枚符箓收起后,转头望向了佛身那边。 佛身这时候也已经将情况探查清楚了,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怪异。 佛身将那副怪异的错愕表情收得很快,便是净涪本尊也没有看见,但没看见,不代表他就没察觉。 净涪本尊对着佛身挑了挑眉。 佛身权当没看见,他不过转念,便将他看到的那些情景送到了净涪本尊那里。 然后,佛身也没挪开目光,就定定地看着净涪本尊,平静但一丝不错地看着他的脸。 净涪本尊瞥了佛身一眼,才开始查看佛身那边送过来的那些情景。 才看得一眼,净涪本尊表情就动了动。 佛身看着本尊的目光都微不可察地更亮了一分。 但让佛身稍微有一点失望的是,本尊到底是本尊,他绷住了。 他绷住了啊…… 佛身还再看得本尊一眼,都没在净涪本尊脸皮上发现他想看到的变化,便连眼底都是一贯的平静无波,仿佛无可触动。 他终于收回了目光。到得佛身将目光收回去之后,饶是净涪本尊,也小小地在心底吐了一口气。 吐出了这口气之后,他才再度睁眼,去看那几幅情景。 其实也不是多么惊悚多么吓人的情景,顶多是出乎他的意料而已。 好吧,是很出乎他的意料。 净涪本尊看着那个供案上供着的木像和线香,一时也有些无言。 是的,佛身没看错,本尊也没看错,有人给他们削制了一尊木像,拿线香供奉在了案桌上。 虽然那木像的制作粗陋,面目也不甚精细,也仅仅只有成人巴掌高,哦,木像的木质更没有什么可以称道的,但是……但是,那是被人用线香供奉在案桌上的供像啊。 是供像啊! 净涪本尊都不知道自己该想的什么。 谁会知道,他也有这一日? 谁能想到,他竟然也有这么一日? 净涪本尊心念一转,那些情景角度变换,便将里头的人面映照了出来。 果不其然,就是曾二山、曾老婆子和曾大壮那一家三口。 净涪本尊久久无言。 半响之后,他散去了那些情景,还望向佛身,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理?’ 在净涪本尊查看那段情景,接受现实的时候,佛身已经将事情的经过梳理过一遍了。 事实上,也并不需要他如何梳理,那边的来由与经过是完完全全的一目了然。 曾家一家三口感念净涪对他们的帮助,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份谢意,于是就弄了这么一出。 为了这一尊木像,曾老头拿出了他收藏了半辈子的宝贝木块,然后又带着他儿子在其他木头上练手了足足三月余,才最后制作成形的。 虽然这尊木像不论是木工和木材都实在很拿不出手,五官也不是很清晰,别说跟净涪制作的那些傀儡相比,就算是和庙里寺里供着的那些木像木雕都比不得,但却真是一份沉甸甸的心意。 单只这份心,足够抵去其他的种种不足了。 佛身就猜到净涪本尊会问他,他一时兴起,反问净涪本尊道:‘你打算怎么处理?’ 净涪本尊噎了一下,‘这样的事情,不该是你来处理的吗?’ 佛身没笑,格外理直气壮地答道,‘可你是本尊啊,这样的事情,就该你来处理。’ 净涪本尊沉下眉,定定地看着佛身。 佛身虽不怵他,但到底不敢太过,迎着净涪本尊看了半响后,答道:‘行吧,这件事就我来处理。’ 净涪本尊没觉得如何放松,他淡淡地收回目光,还自垂下眼睑去看面前的那一枚符箓。 佛身转了目光看向曾家。 曾家确实感念净涪,不单单独隔出了一个干净的小隔间来摆放案桌,位置还相当讲究,摆放在正东方位,能迎接天边垂落的第一片阳光。布置摆设上的讲究也就罢了,他们还相当勤快,早晚一炷香,平日里也是有事没事多做洒扫,不叫尘灰堆积。 到得那处小隔间再没旁人之后,佛身向着那个木像伸出手。 不过是伸手一捞,那木像便落到了净涪佛身的手里。 净涪本尊抬起了目光,看着佛身动作。 佛身回身,手里拿着那个木像,另一只手单掌竖在胸前,向着净涪本尊的位置探了探身。 净涪本尊没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动作。 佛身完全没在意本尊那边的气势,他站直身体后,又对着本尊笑了笑,才终于将目光落定在那一个木像上。 佛身看着净涪本尊的时候,眉眼间还带着点促狭笑意的,但到得他的目光看定这一个木像的时候,那些笑意就全数敛尽了,剩余一片端肃认真。 他团团打量过这一个木像之后,便抬起了右手,伸出右手食指来。 净涪本尊看见,佛身右手食指指尖处,有一点金色的佛光凝聚。 本尊约莫猜到了佛身想做的什么。 但他没阻止。 那凝聚着一点金色佛光的手指落在了木像上,前后左右地转圈回环。 第560章 混沌海中 随着佛身手指在这个木像上勾勒,那一点金色佛光也不断地沿着净涪佛身手指勾勒过的痕迹一点点沁入那木像木身里,最后在木像某一处空间中汇聚驻留。 清平阵、辟邪阵、驱煞阵、养神阵、祈福阵…… 各式各样的阵法被勾勒成形,一层一层地叠加在这一个小小的、木质普通的木像上。 待到净涪佛身停下动作,收回手指来的时候,那指尖处曾经凝聚着的金色佛光已经完完全全地浸入了那个木像中,没有一丝散落在外。 而此时再看那尊木像,它已经和当初净涪佛身与本尊看见它的时候大不一样了。 乌黑但疏松不细密的木质凭空多出了一份凝重厚实,仔细打磨过却还是相当粗糙的木像面容上也更添了一份尊贵…… 如果说先前的那个木像是木像的话,那现在的这个木像就是神像。 它添了神韵。 但启动阵法的源力,并不是灵力,而是念力。 因为净涪佛身并没在木像上加入聚灵阵,他放的是聚念阵。 聚念阵算是聚灵阵的一种变阵,但不同于汇聚天地灵气的聚灵阵,聚念阵汇聚的是念。 那来自众生的念想。 若是布设聚念阵的时候不加以选取,那聚念阵汇聚收集的,会是它所能笼罩范围内的所有众生念想。 众生,包括人与灵。而所有念想,亦即包括善念、恶念、咒念、怨念等等一切念头。 在寻常人看来,念头轻飘虚渺几近不可捕捉,但事实上,生灵的念头也是有重量的。且念头越执着,越坚持,它的重量也就越重,对人的影响也就更大。其中特点最为明确且名头最为响亮的,就是执念。 执念在最开始的时候,不也是念? 念头有重量亦有导向,善念引导善行,而恶念也催动恶行。这尊木像也一样,若净涪佛身不在聚念阵中加以选取或者是限定,哪怕这尊木像上勾勒着的都是偏吉祥和乐作用的阵法,到得最后,当聚念阵中汇聚的善念被恶念压过的时候,那些阵法运转的结果,也将会是灾厄一流的祸患。 三身一体,不用净涪本尊细看他也知道,佛身在那聚念阵中加设了限定。 但他不是限定了念,而是限定了人。 净涪本尊看了佛身一眼,‘你忍心?’ 如何会不忍心呢? 曾家一家子三口人,现下看着确实色色都好,心也正,但谁又知道日后? 若他们能始终保持着这份心不偏易,那这尊木像上的种种阵法自然能护持他们一家吉祥如意,甚至若他们只是单纯地忘却了今日里的这份心念,也都还能安稳度日。可若是他们对着它生出了恶意,且还让这些恶意压去了先前汇聚的善意,那…… 佛身笑笑,没说话,伸手拿着木像看了看,回头问本尊,‘你可还要添上别的什么吗?’ 本尊没说话。 佛身明了,探手将木像往前方一放,然后松手。 木像稳稳地落在了曾家的那条供案上,还如先前那般默然。 净涪本尊看了曾家方向一眼,便就收回目光,重新看定对面的佛身,‘我准备去走一趟。’ 不用本尊多说,佛身就明白了本尊所说的走一趟是要到哪里去走一趟。 他顿了一顿,也没多问什么,只道,‘好,景浩界这里就交给我了。’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便就闭上了眼睛。 完全是同一时同一刻,佛身也闭上了眼睛。 等到他们双身再睁开眼睛来的时候,他们的位置已经调个了。 佛身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树木,没有任何意外,他也都没有任何陌生感觉,从蒲团上起身后就直接散去了护持他周身的种种阵禁,然后还将身边放着的一干物什收拾收拾,归拢进了随身褡裢里。 收拾了所有的东西之后,佛身抬头看了看周围,挑了一个方向就继续往前行进。 现在,他需要去找到一枚新的贝叶。 不是为的收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而是为的一个后手。 作为一个可以让他应对任何变化的后手。 当年的皇甫成也曾经去过一趟那座岛屿,当然,他不是为的天地源果,而是想要看看景浩界世界之外的人物,想要开拓眼界,增长见闻,也想要和其他世界的修士做些交流…… 景浩界不过就是一个小千世界,如果他不知道世界之外还有世界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也知道世界之外的天地浩大,又怎么愿意将自己死困在景浩界里? 修为不够不能飞升,不能离开景浩界世界进入其他世界,不能在世界之外的混沌海中行走,这都是未飞升修士的桎梏,在自身修为未能破开这一种桎梏之前,当时的皇甫成哪怕再对世界之外的天地有兴趣,那也仅能只是兴趣而已,无补于现实。 可是当那一片混沌岛屿的消息传开,当那一枚通行符箓出现在那时的皇甫成面前的时候,他曾经被外界天地引起的兴趣,就都在那个时候成了躁动。 当时的左天行或许是真的对那四十九枚天地源果有想法的,但当时的皇甫成却更看重那一场场争夺,或者说是厮杀…… 在当时的皇甫成看来,那片岛屿,真的就是一个战场。 而战场,却是最能看出一个人实力与手段的地方。 可能因为左天行与他当时的目的不同,所以到得最后,哪怕景浩界侥幸得到了两枚那片岛屿的通行符箓,结果也还是一无所获。 左天行空手而归。 净涪佛身这会儿还记得当时左天行那很是失落的表情。 说实话,很精彩。 毕竟这是他少有的几次能在左天行面上看到的那种表情。 而当时来质问他的左天行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呢? 哦,好像是这样的…… “错过了这一次,你以为景浩界下一次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吗?”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都错过了些什么?” 他知道左天行说的都对,但当时他完全没放在心上。毕竟比起那所谓的天地源果来,他更在意的还是景浩界之外的世界,景浩界之外的人。他达成所愿,又如何会在意左天行? 而且,那会儿的景浩界也并不是很需要天地源果。 那会儿景浩界世界正站在世界晋升的边缘,天地源力充足,多一枚天地源果不多,少一枚天地源果也不少。那他更看重别的,对于景浩界世界而言,也没什么不打紧的。 不像现在…… 当时他确实不怎么在意,也确实不怎么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可并不就真的意味着他不明白天地源果的重要性。 若真不重要,若真不稀有罕见,那些个来自大大小小世界的修士何至于为了仅有四十九之数的天地源果拼死厮杀,绝不手下留情? 天地源果为世人所哄抢,可让未飞升修士脱离原世界,在世界之外的混沌海自如行走且还能参与天地源果争夺的岛屿通行符箓自然也就是一样的水涨船高。 可是……为什么偏偏会有两枚通行符箓落在了景浩界世界呢?还就正正巧巧是这个时候? 净涪双身,佛身和本尊,甚至包括此刻已经离开景浩界世界的左天行,都不会觉得这真就是一个巧合。恰恰相反,他们怀疑这里头的有旁人的手笔。 而这旁人,指的也就是那位一直觊觎着景浩界世界的天魔童子。 上一次,左天行和当时还是皇甫成的他能够拿到两枚通行符箓,那才应该是巧合,是机缘。但这一次…… 他们还没有那么的天真。 可他们也都明白,即便这两枚流向景浩界世界,且为左天行所得的通行符箓是那位天魔童子送到他们面前的,即便这是一个陷阱,天魔童子在后头另有布置,他们也不得不入局。 因为这个时候的景浩界世界,真就如此渴求着天地源果。 这个世界需要天地源力的补足。 且还不能是混沌海里随处散落的混沌碎晶。 现在的景浩界世界,哪怕外头看着还是一个完整的、生机勃勃的世界,但它其实已经千疮百孔,死气沉沉,连消化些许混沌碎晶来补足天地源力的力气都没有了。 景浩界世界需要天地源果,且越多越好,他们想要拖延世界的寿命,想要为它增强本源,就得入局。 所以哪怕净涪闭关,左天行单身一人,也得激活通行符箓,踏入那一片岛屿。 事实上,此时的景浩界中也还有许多强者,不论是天剑宗里的左天行的师长们,还是佛门的一众大和尚们,只要左天行开口,只要他将那两枚通行符箓拿出来,也还能够挑选出合适的人选前往。 左天行他也还是可以镇守在景浩界。 但左天行没有,他没将风声流出,甚至都没跟天剑宗那边有所交代,直接就以闭关为名离开了景浩界。 净涪佛身能猜得到左天行的考量。 左天行他不是不相信景浩界里的其他修士,只是事关重大,且因他自己心里的猜测,他就谁都没有说,单身出走。 若果这里头真的就是天魔童子的手笔,那他就是留在景浩界里,那位天魔童子也还是有的办法找到他。 景浩界世界之外确实有天剑宗祖师在护持,但祖师若是那位天魔童子的对手,也就不会死守在天地胎膜之外了。甚至,祖师他必不会让景浩界世界天道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天魔童子侵蚀。 所以,天剑宗那位祖师不是天魔童子的对手,他如今能护持住景浩界天地胎膜已经是极限,再多,他就无能为力了。 祖师已然竭尽了他的全力,左天行不愿再拖累他,且天地源果对于景浩界世界真的至关重要,左天行也不可能一直龟缩在景浩界中。 而遍数景浩界修士,除却净涪之外,左天行也不知道他到底该将另一枚通行符箓交给谁。 可偏生净涪还在闭关,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关,若他闭关的时间太长,四十九枚天地源果已各有主人,那便是净涪出关也于事无补。所以他一度有些犹豫迟疑,甚至还想着要不干脆就将剩余的那枚通行符箓带走算了。 他是真的有这样的想法,也曾经将那枚通行符箓带出了景浩界世界。 但当他站在世界之外,与护持在天地胎膜旁的祖师道别,即将转身离去的那一刹那,他又犹豫了。 正如他自己猜测这两枚通行符箓里有那位天魔童子的手笔一样,净涪,该也是那位天魔童子眼中的目标。 毕竟是两枚通行符箓啊,怎么也不可能单只为了他一人舍出来…… 既然净涪是那位天魔童子筹谋中的另一枚通行符箓所得者,那么那位天魔童子该是不会轻易放过净涪才对。 他该是还有后手。 或许是净涪被惊醒出关,或许又是直接阻拦那四十九枚天地源果轻易落入旁人的手里…… 若真是这样,那净涪该是能赶上这一趟争夺的。 左天行不想多做无谓的挣扎,也不想牵连景浩界的其他修士,所以也就很直接干脆地将那枚通行符箓送到了净涪所在。 而现在,净涪本尊和他同时出关,那边的那一场天地源果争夺竟然还没有落下帷幕…… 净涪佛身不介意自己思虑过多,他只介意自己想得太少。 这里头若真的就只是因缘巧合,真没有那位天魔童子的手笔自然最好。可明显,那位天魔童子插手的可能性更大…… 净涪佛身不想再落到前世最后那一刻那样挣扎无望的绝境,更不想遂了那位天魔童子的心意,所以他也需要后手。 他与左天行如今勉强算是一道,但明显,左天行那边不会有什么得用的助力。也所以,只能他来。 因为那样的助力,那样能够让那位天魔童子忌惮且避让的助力,他有。 他知道,若他去求,他能求来庇护。 反正他欠着佛门的因缘已经很多了,也不很在乎再多一回。 但在这之前,他需要一枚贝叶。 一枚能够牵引着他进入胜景,去到那位世尊面前的空白贝叶。 他也知道那位天魔童子不会再轻易打杀他们。 是的,他们。 包括左天行和他。 净涪见过皇甫成,也算是从他那里摸索到了一点那位天魔童子的性情。 当然,仅只是一点而已。 他知道的也不会太多,毕竟皇甫成自己就知道得很少。 可哪怕是这样,他也知道,那位天魔童子的目的跟皇甫成过去以及现在的目的是一致的,他们想回到那个二十一世纪的地球。 他们想回去,无比渴求地想回去。 所以他们不愿意死在这里,也不舍得失去任何能让他们得到回归那二十一世纪地球线索的东西。 这些东西里,包括人和世界。 而这人,特指的是左天行。这世界,也特指的景浩界。 他仿佛固执一般地相信着那本网络小说,相信着那部小说的作者和左天行、景浩界之间有着特殊且隐蔽的联系。 所以就像景浩界哪怕被灭世也一样被重塑,哪怕被侵蚀也始终小心翼翼把控着分寸一样,左天行也不会死。 就算他自己找死,那位天魔童子也必定会出手保住他的性命。 但保住性命之后,左天行会不会也落得个景浩界这样的处境,就未可知了。 至于他么…… 他和左天行又不同。在那位天魔童子眼里,现在的他可是背靠着佛门的三位世尊。为了他自己,哪怕天魔童子修为确实远超于他,确实可以在翻掌间将现在的他抹去,他也不会那样做。 起码不会是他自己出手。 佛身边推算着各种可能,琢磨着这一趟的分寸,边不急不慢不疾不徐地往前行进。 净涪本尊也完全不介意佛身不急不慢的步伐,他收拾了这静室里所有属于他的东西,便就出了静室。 静室外头,程沛已经在等着了。 今日也是凑巧,程家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料理,闲着无事,正正就碰上了出关的净涪。 程沛心里高兴,便就迎了上去,笑唤道:“兄长,你终于出关了。”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 程沛打量着面前兄长的面色,慢慢地敛了脸上的笑意。 净涪本尊看了他一眼。 程沛顿了一顿,问道,“兄长,你是要走了吗?” 净涪本尊没有作声。 程沛静默一瞬,又笑着抬头对净涪说道:“那兄长,你离开之前,要再去见见娘亲吗?”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 程沛又急道:“那兄长,我陪你一起去。” 净涪本尊没拒绝。 于是他们二人就一道去往了正院。 正院里,沈安茹其实是在料理程家内宅事务,见得程沛与净涪一同从外间进来,她挥退了身侧的侍婢,笑着侧头看着并肩入屋的两个儿子。 看见净涪本尊身上挂着的随身褡裢,沈安茹脸上的笑容有滞了一滞,然后才恢复了正常。 她招了招手。 程沛自然而然地停在了原地。 净涪本尊走上前去,在沈安茹面前蹲下。 沈安茹看着面前这张脸,心中募然升起一片冲动,她的手指在那顷刻间动了动。但当她的视线触及那双黑白凤鸣的眼,看入那两潭清晰倒映着她身影的深池,她的手指又安安稳稳地停在了原地。 净涪本尊能感受到沈安茹在那一须臾间涌动的心潮,但他一动不动,就只静静地看着她。 沈安茹还是笑了起来,笑容温婉慈和。 她问:“小师父,你是要走了?” 沈安茹问得直接,没有任何避讳和掩饰。 净涪本尊也答得干脆,他点了点头,没有半点拖延犹豫。 仿佛他们说的不是道别与分离的事情,而只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日常小事。 程沛在旁边听着,刚刚涌起的一丝心酸就这样直接被压了下去。 是了,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沈安茹点了点头,还问道:“是现在吗?” 净涪本尊也还是半点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沈安茹见得,笑了,“那我就不送小师父了,小师父自己去吧。”该给净涪的东西,沈安茹在他回来第一日的时候就都给他了,现在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要再给他的。 净涪本尊还是点头。 但这会儿他点过头后,却是就着半蹲的姿势往后退出一小段距离,然后…… 他双膝着地,俯身拜下。 那头,不轻不重地叩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司空泽隐在程沛识海里,这时候整个魂魄都已经木然了。 程沛在一旁看着,不知怎么的,陡然红了眼眶。 沈安茹倒是没什么异样,她稳稳地坐在软榻上,扎扎实实地受了净涪的这一拜,然后才伸出手去,使力将净涪本尊扶了起来。 她没再说话,一个字都没有,只是拿了自己的帕子过来,轻轻柔柔地擦过净涪本尊的额头。 净涪本尊任由她动作,直到她的手收了回去,他才站起身,看了程沛一眼,往前一步踏出,消失不见。 到了这个时候,沈安茹也还是无声的,安静的。 程沛看着净涪刚刚站立的位置久久出神。 司空泽看了他一眼,皱眉唤道:‘程沛。’ 程沛这才回神,往识海世界里应了一声,‘师父?’ 司空泽提醒,‘陪陪你娘亲吧。’ 程沛瞬间一惊,扭头去看沈安茹,才发现,一直安安静静坐在软榻上的沈安茹,其实一直在落泪。 泪水淌过她脸庞,留下两道绵长的仿佛没有干涸时候的水流。 程沛急走两步抢到沈安茹身前,单膝跪地将沈安茹拥在怀里,低声唤道:“娘亲,娘亲,娘亲……” 他就这样低声地叫唤着,直到沈安茹转眼过来看他。 程沛安慰道:“娘亲,我还在的,沛哥儿会一直在的……” 沈安茹看着他这样,渐渐地止住了泪水,笑道:“你啊,娘亲当然知道的……” 见沈安茹没再哭了,程沛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净涪本尊其实还没有离开,他站在侧旁看了一会儿,见得程沛将沈安茹安抚下来,才真正地一步迈出,走到了景浩界天地胎膜之外。 几乎是净涪本尊在天地胎膜外显化出身形的那一刻,一直闭眼静坐侧旁的天剑宗祖师就睁开眼睛,正正地望向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原本就没想过自己能不惊动这位就悄然离开。他见得天剑宗祖师睁眼看他,便就上前半步,合掌弯身向着天剑宗祖师拜了一拜。 天剑宗祖师点头回了半礼。 哪怕他们都是景浩界年轻一辈的后辈修士,可净涪到底是和左天行不同。 左天行是他天剑宗弟子,就算他日后修为再如何,也还是他的后辈弟子,在他面前执弟子礼实在再正常不过了。而这位…… 这位现在虽然还年轻,修为也还是浅薄,但他在景浩界佛门中另开一脉,几近是妙音寺开道者的存在。天剑宗祖师就是再托大,也不会在净涪面前摆前辈师长的架子。 回了半礼后,天剑宗祖师望定面前的年轻比丘,问道:“比丘也是要去往那处所在?”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 天剑宗祖师没再多说什么,只提醒道:“路途或许多有艰险,比丘多加小心。” 净涪本尊合掌探身谢过天剑宗祖师。 天剑宗祖师闭了眼睛,还在剑阵上方静坐。 净涪本尊最后看得天剑宗祖师身侧的那柄佩剑和剑阵一眼,转身取出那枚通行符箓。 通行符箓上,依旧还有几点星光闪烁。但那闪烁的星光中,却渐渐透出了一抹奇异的波动。 他拿住了符箓,跨步走入了变幻莫测的混沌海里。 在净涪本尊气息彻底消失在此界的那一刻,佛身忽然停下脚步,抬头往上方碧蓝碧蓝的苍穹虚空看了一眼。 ‘你就不能再等一等?’ 净涪本尊边在那枚通行符箓的护持下行进,边往识海世界里回了一句,‘怕是等不得了。’ 佛身也察觉到了那一抹波动,一时很有些无言。 ‘他是算计好了的,还是见了我们出关才特意这样催动的?’ 净涪本尊听得佛身这般问话,也没答,只给了他几个平淡的字音,‘你觉得呢?’ “你察觉到了吗?” 同一片混沌海中,几位驾了宝舟漫无目的地游走的修士动作一顿,齐齐转眼望向那抹奇异波动传来的方向。 “察觉到了。” “是源果岛屿的通行符箓气息。” 几位修士不约而同地开口,然后又各自对视了一眼。 “好端端的,源果岛屿的通行符箓气息怎么会泄出?” “你管它,反正,那是源果岛屿的通行符箓气息无异。” 话音还未落下,那辆宝舟便就调了个方向,“嗖”地加速向着那波动传来的方向飞去。 “快去,先将那枚符箓拿到手再说,免得被人捷足先登。” 单就这股波动,可就不单单只是他们几人能感知得到,还有旁人呢。 他们可不会真以为这片混沌海里就只有他们几个人。 若是被别人先拿到手了,那才是罪过呢…… 净涪本尊心头猛地一跳,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拿着的那一片通行符箓,手指用力,浑身真元如同缺了堤的河流,直扑入那片通行符箓中。 顿时,这枚通行符箓周身激起一道混沌色的灵光。灵光升腾,先是绕着通行符箓盘旋回环了一周,然后猛地一吐,直接将净涪本尊裹夹在其中,破开身前的混沌水流,直往源果岛屿而去。 通行符箓的速度较之早先确实是还要加快了一倍有余,但净涪本尊心头的警兆却迟迟未散。 他皱紧了眉头,流入那枚通行符箓的真元速度顿时又往上提升了一成。得到了充沛的真元灌入,通行符箓的速度也很自然地往上攀升。 混沌色的流光在混沌海中穿行,原该像鱼入水流一样悄然无息,但因为流光穿行的速度,这会儿的混沌色流光更像是一柄光剑,以破天之势直冲前方,掀起一大片激溅的浪花。 作为代价,净涪本尊的经脉已经开始发出一声声悲鸣。 但净涪本尊根本置之不理,他像是毫无所觉一般,还在不断地加速抽取着体内的真元灌入手中通行符箓中。 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 可是,哪怕这一道混沌色的流光速度足够快,足够迅捷,在它远远近近不一而足的地方,也还是有一片片宝舟、宝船向着这边快速汇聚。 目标,明显就是这一道混沌色的流光。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天魔童子高坐黑莲,垂眼观照下方各界。 他目光转过那个正在以一种超越他当前所能承受的速度穿行在混沌海中的年轻比丘,也看过那些感知到通行符箓波动,正各自往那位年轻比丘方位赶的一众飞升境以上仙人,微微弯了弯唇。 小小地笑了一下后,他还转过头去,看定也正在景浩界妙空寺界域中急步穿梭的年轻比丘,搭放在膝上的手指轻轻地动了动。 像是收到了某一个指令,原本正在侵蚀着景浩界天道的天魔气微微抖了抖,分出一小缕天魔气来,飘出被它所占据的那一片规则界域,跌落在景浩界世界中。 净涪佛身此时正在某一条长街街角边站定,正要俯身去叫面前坐着的那个满身污垢披头散发的乞儿。 但他还没有动作,便察觉到一股异样的气息自天际落下,坠向这一片地界。 净涪佛身抬头,正正望见那一缕看似飘飘荡荡实则目的明确的天魔气,眉头一皱,直接蹲下身去,伸手在那位乞儿面前招了招。 已经饿得有气无力的小乞儿顿了一顿,才顺着面前晃悠的手指抬头,望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长街街角的年轻僧人。 他稍稍地往后挪了挪,似乎是想要避开面前的这个人,又似乎是不想让自己身上发臭的气味熏着了他。 净涪佛身还蹲在那里,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小乞儿舔了舔唇,问道:“你……” 天魔气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正要投入净涪佛身面前的小乞儿身上,就见净涪佛身身上忽然升起一片金色佛光。 佛光中,一尊虚淡的金身佛陀浅浅勾勒出了身影。 小乞儿原本已经饿得有气无力,这会儿眼前乍起一片金光,他不知道这是净涪佛身显化出了他的金身法相,还以为自己已经饿得头昏眼花,真就要这样死去了。 可即便是这样,小乞儿也还是将自己的身体又往后避了避。 刚才的那个人……很干净……也很……平和……不是……不是别的那些……干净人看……看他们的眼神…… 可真好看啊…… 他……他这是……要死了吗? 死了……也就死了吧……可别……可别……吓着这个人了…… 听说……饿死的人……最吓人了…… 净涪佛身看着面前这个昏昏然睡去但明显想多了的小乞儿,一时竟也不知道该是笑还是气。 他伸手,拨开那小乞儿蓬乱脏污的头发,将食指点落在他的眉心处。 一道金色佛光从那指尖散出,落在那小乞儿身上,暂时护持着他。 净涪佛身动作间,那一尊身形虚淡的金身佛陀也一并有了动作。 它抬头,直直望定那一缕跌落的天魔气,伸手一拿,便将那缕天魔气拿在了手中。 天魔气落在金身佛陀掌中还不安分,一个劲地跳跃奔突,仿佛要和佛身僵持。 然而佛身这会儿根本就没时间也没心思跟它僵持。 他眉心一凝,一朵金色的舒展着花瓣的婆罗花悄悄浮现。 第561章 金身佛陀 金婆罗花陡然一跳,第一次在人前显露了出来。 金婆罗花几如迎风,花瓣轻轻一展,金身佛陀身体顿时又凝实了几分。金身佛陀垂眼看着手中那一缕还在挣扎的天魔气,面色不变,却将那拿着天魔气的手一握,然后掌心用力一磨,直接就将那缕天魔气彻底湮灭了去。 净涪佛身这时候也已经暂时将那个小乞儿护持定了,他转身,合掌向着那尊金身佛陀拜了一拜,心中默道:‘有劳了。’ 净涪本尊为了赶路,已经在极力压榨自己了。魔身又在闭关,轻易惊动不得,所以也就只能他来了。 金身佛陀也是合掌低头,仿佛回了一礼。 待它将头抬起的那一刻,却又化作一缕金光,隐没在那铺天盖地落下的阳光中消散不见。 净涪佛身看着那尊金身佛陀消失,边回头,边抬手往他眉心印堂处一抹。 刚刚才显露出来的金婆罗花不过在这人前停留那么片刻的工夫,就又一次被他隐了起来。要等下一次出现,还不定得等到什么时候呢。 净涪佛身没在意这些,他走到那个已经昏迷的小乞儿身前,蹲下身去,抬手在他身上布设下了层层阵禁。 金色的佛光演化阵禁,最后凝成一个淡薄但坚固的金色屏障。 屏障升起,将那小乞儿牢牢护定。 如此一番动作之后,净涪佛身才算是稍稍放下心来,他又一次看得这小乞儿一眼,便转身往长街那些叫卖的小摊子走去。 有他摆设下来的阵禁护持,虽然也不可能完全防范得了真想要对这小乞儿下手的天魔童子,但好歹也能阻拦一二,拖延时间等待他的归来吧。 净涪佛身加快了脚步。 他也希望这只是他的反应过度,那天魔童子其实并不会再对这小乞儿下手。 毕竟这小乞儿哪怕是相对于一个凡俗成人来说都是没有抵抗之力的弱者。天魔童子对他下手一次,能算是因为净涪佛身,因为他身上与净涪佛身的因缘,可是在被拦下一次之后还要再出手,那就实在是太不要脸面了吧? 放谁身上,都丢不起这个人。 可是净涪佛身又知道,天魔童子舍得下这个脸面。 甚至刚刚那天魔童子的动作并不单单只是想要在他之前,先抹去这个小乞儿,以让净涪佛身的动作受挫。其实他也还是想要拖住他,分化他心神与战力,好削减他对另一边厢处境更加危险的净涪本尊的支援。 净涪佛身唇角一弯,拉出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 说到底,那个天魔童子应该是被净涪本尊刺激到了。 又或者是被他,被他们三身修持的进度刺激到了。 净涪佛身,或者更应该说,净涪的猜测和事实并没有太大的出入。 天魔童子是真的被净涪的修行速度刺激到了。 不过二十余岁,从修为完全被废的状态从头开始,走到今日,二十余岁的净涪不过才用了二十年的时间。 二十年,不过就是一个襁褓稚子长至弱冠的时间。 二十年,凡俗的男丁确实是可以长成一个真正的顶梁柱,可这二十年的时间,对于各地的修士们而言,大多或许仅仅筑基。 然而,净涪他就是用了二十年的时间,硬生生压着最低年限,成为一名比丘,修为一路精进,仿佛无有任何阻碍。 若是单只是这样,天魔童子不是不能忍。 到底他还没有飞升,他又是带着前世记忆转世重修,且他本人就是转生之前也是一位天骄,虽然这修为提升的速度还是相对快了一点,但也不是没有道理。 更何况天魔童子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成了势,阻拦不得,也不好阻拦,天魔童子没得奈何,只能加快他的速度,希望能赶在净涪甚至是左天行真正成长起来之前达成所愿。 可是他发现,他的避让,他的退守,非但没能得到他所想要得到的结果,反而是给了他们成长的时间,给了他们继续积蓄力量的机会。 在景浩界天道那里毫无所得且仿佛一直徒劳的现状让天魔童子很难受,然而他更难受的是,他发现了净涪的成长速度可能还要更超出他早先的预期。 他若再继续放任,怕不等他从景浩界天道那里得到他想要的,就会先迎来净涪和左天行两人的狙击。 事实上,天魔童子很确定,左天行犹自可,就算放开所有关阀,不去理睬他,左天行想要真正走到他面前也得等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 哪怕他是主角。 可左天行仅仅只是景浩界里的主角而已,小说的结局在景浩界升格,也就是说,当景浩界从小千世界晋升成中千世界之后,故事结束,左天行主角的身份也自然脱去了。 失去了主角位格的加持,左天行再是天赋高绝,也不过就是一个寻常的天骄而已,轻易就能淹没在一大群中千、大千世界的天骄里,更别说要和独立于一干大、中、小三千世界之外的地仙界生灵比。 先天就比不上。 可是,左天行的动作可以忽视,净涪却不行。 天魔童子承认,在最开始,他选择皇甫成而不是别的什么人作为基点踏足景浩界,一定程度上确实是因为皇甫成肉身天赋配得上他、一身天魔道修为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他的实力,然而,除却这些之外,也不是没有别的因素影响着他的。 在最初的时候,他就有所感应,boss皇甫成,会是他所有计划中不可掌控的变数。 若他选择别的什么人作为基点落入景浩界,不拘是修士还是凡人,总之,只要他在景浩界中,只要他动用的是天魔手段,只要他想调用景浩界魔道一脉的力量,只要他想要做些什么,他就绕不过皇甫成这一个人。 站在魔道巅峰的天圣魔君皇甫成,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地盘里被人渗入沙子,也不可能眼看着他自己的权力和地位被人剥夺,甚至,也不可能看着他对景浩界世界出手而无所阻拦。 既然无论如何都要敌对,既然他的身份、肉身都很适合,那么不如干脆就定他了。 倘若景浩界里没有了皇甫成这个人,就算故事因为少了这么一个人而有所失色,或者根本就不完全,他也不是不可以顶上。 反正皇甫成这个人物的结局也没有太差不是? 天魔童子当时想得很好,也想得圆满,步步都有后续,可他偏偏没想到,boss皇甫成反抗不得,竟然就选择自爆,还是拖着主角一起。 果然,他一开始的预感就没有错。 皇甫成这个人,真就是他所有筹谋算计里的一个变数。 无可掌控的变数。 尤其是现在,这个变数他脱出了魔道,踏入了佛门,不论是因为什么,偏还走上了禅定一道…… 走禅定一道也就罢了,偏他还顺利开悟了…… 开悟,对于佛修们而言,可是修行上的一大加速器。 且还是最顶尖最有效率的加速器。 也就比唐僧唐三藏取经成功后获得的那一身滔天功德差上一等了。 可是唐三藏为了取经已经轮转了十世,取经途中也是历尽艰险磨难,才真真正正地功德圆满,借助那滔天功德和前生修为一步成佛。净涪他呢? 他有什么? 他就是开悟了,明悟了,然后再给他时间,他能像地球中华的禅宗六祖一样,一世功成。 这一世,指的可就只是凡俗百姓的百年一生啊。 百年功成,哪怕功成证就的不是佛陀菩萨阶位的功果,也起码该是罗汉果位。 百年成就罗汉果位,足够他进入西天佛国,足够他在西天佛国中取得一定的地位。天魔童子相信这位boss的手段,哪怕就是在西天佛国里,他也该能如鱼得水。更何况,就是他还在景浩界这个小千世界里,也已经给他自己铺垫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开局。 可是净涪他如鱼得水了,他呢? 怕就是焦头烂额吧。 所以,不能让他这样顺顺利利地过了这百年。 天魔童子知道,这百年,这细算起来甚至不足百年的时间,是他最后的机会。错过了这一段时间,等待他的,将是彻底的失败。 天魔童子对净涪的这一份特别看重,净涪有所察觉,但并不真觉得如何得意。 比起天魔童子的重视,他更希望能得到他的疏忽。 可这也根本不可能。 天魔童子就是偶尔会陷入疯癫状态,也还是天魔童子,他这么长远的岁月磨砺洗炼下来已经成为本能的权衡和触觉,能够给予他足够的提醒。 也所以,景浩界里就成了现在这样的局势,净涪也没了往常里的空闲。 净涪佛身走入一处粥铺。 粥铺里的婆婆迎上来招待。 净涪佛身与她合掌弯身拜了一拜,看过粥铺里的粥,抬手指了指一碗小米粥,然后又竖起了两根手指。 婆婆问过净涪佛身后,又接过他递过去的瓷钵,往里头装了两碗小米粥。 在净涪佛身给那小乞儿买粥的时候,净涪本尊也已经赶到了那座混沌岛屿的外侧。只差一步,他便能踏入那座岛屿。 但他愣就是停了下来,没有再往前跨过一步。 其实也不是他就不愿意,而是不能。 他的身前,那座混沌岛屿边界的外侧,有一片淡青色的光幕铺展。 这是一片阵禁。 是由阵禁形成的光幕。 这里是那座混沌岛屿的外侧,虽然只差了一掌距离,但外侧就是外侧,就是混沌海所在。 真说起来,其实少有阵禁能在混沌海中布设。 因为混沌海无上下,无左右,无有前后,无有定论。 混沌海中,或会因为各种原因演化阴阳五行,但很多时候,这样的阴阳五行都难以持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成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散去。这样的情况下,想要布设阴阳、五行阵基的阵禁,完全就是痴心妄想。 然而天道四九,生机一线。 混沌海虽然有混沌海之称,也确实有着混沌特性,同样环绕着各个世界,但身在这片寰宇之内的混沌海比之寰宇之外的那片无尽混沌,却是又要差上太多太多。 至少,那一片无尽混沌除相传中的那寥寥几人之外,几乎无人能够在那片混沌中行走。而这片混沌海,却只能拦下飞升境以下的修士。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虽则这片混沌海也具有一定的混沌特性,但若是有人愿意付出代价,寻找足够的材料架设,也还是能够成阵的。 而净涪本尊面前的这一片光幕,就是这种性质的阵禁。 净涪本尊见得这一片光幕,也不花费力气,他转身,带着那枚通行符箓直接盘坐于混沌海中,垂下眼睑静坐调养神魂。 他确实需要恢复。 但净涪本尊也不就是全无防备,他的身后,有一缕金色佛光不断回环转绕。 这一缕佛光虽色泽煌煌,但不知是为的什么原因,并没有太过耀眼,甚至对比起它侧旁的那一片淡青色光幕,更是存在感低下,若是一个不注意,能让人将它完全忽略了过去。 就在净涪本尊垂下眼睑没多久,一扁宝舟不知从何处而来,破开一片混沌,直直地落在净涪本尊面前。 宝舟不大,不过扁扁平平的一叶小舟。 舟中无桨无蓬,但却有一片混沌色的光芒升起,护持宝舟内里。 因这混沌色的光芒,宝舟内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没有人能看得见。幸而这宝舟停了不过一息,那片混沌色的光芒便就一个闪烁,消隐开去,露出宝舟的内里。 从宝舟之外看宝舟,这宝舟内里就不是很宽敞。实际情况和这表象其实也没差多少,这宝舟内里真不怎么宽敞。所以这片宝舟内侧别的摆设俱无,只有一张几案,三个蒲团,再有一个飘着淡烟的香炉,便再没有了。 那三个蒲团散在几案的三侧,这时也坐了三个面相年轻的修士。这三个修士穿的一式道袍,道袍上绣阵纹。虽则这阵纹各不相同,但这些阵纹的摆设和错落都有着相同的痕迹,显见都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这三位修士一眼便看见了盘膝坐在虚空中的净涪本尊,都没人多作示意,当即便有一人从蒲团上站起,向着其他两人稽首一拜,道:“师兄、师弟,我去了。” 另两位修士也都站起身,点头回礼。 “师兄请。” “师弟请小心。” 三位修士身上灵光清正,气息纯粹,明晃晃的道门一脉修士,且行事该是素来正派,极有原则。 但在天地源果面前,也没有人想要跟外人讲道义。 那修士一扬袖袍,转身跨步走出了宝舟。 宝舟之上的两个修士看着那修士出去,又仔细打量了几眼净涪本尊,这才稍稍放开来,低声说话。 “是佛门的比丘啊。” “这个面容,”另一人皱了皱眉,“是真的稚嫩。” 修士相貌大多年轻俊美,那是因为他们在修行过程中,将他们自己的肉身状态固定在了他们最好的那一段时间。但一个人,一个修士,到底是真的年轻,还是仅仅只是相貌年轻,很多人都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并不如何艰难晦涩。 尤其是在别人没有特意遮掩的情况下。 所以,几乎是多看了几眼之后,宝舟上的修士们就基本上看出了净涪本尊的底细。 这是一个很年轻很年轻的佛门比丘。 他的修为应该还没有到能够在混沌海中自由行走的地步,所以,他身上必定有一枚通行符箓。 更别说那年轻比丘身上透出来的那一股无可遮掩的特殊波动了。 就只是这么一小会儿,宝舟上的那位师兄就扬声提醒走出宝舟的修士,“师弟,速战速决,不要拖延。” 在这座混沌岛屿外镇守的并不只有他们一个大千世界,也不是就只有他们一个宗门,更不是只有他们三个师兄弟。 不过是这一片地界先被他们占了,才能在这里设下阵禁而已。 但阵禁设下,也是有规矩的,从来没有明说,可几乎每一个世界的大宗门都知道。 先到,确实可以先占下地盘,布设阵禁,但机会只有一次。 能被他们拦下的只有一个人,也只能是当时发现那人的人能够出手,不论是单挑还是群攻。 若是来人不能护住他身上的通行符箓,那自然得接受现实。但若是他们这些拦路的人拿不住来人,尽皆战败,那么他们就得放行。 这是规矩,也是限制。 他们的机缘确实是机缘,但别人的机缘同样也是机缘。 可以抢,但不能过分。一切各凭本事。 虽然,就现在这种一对三的情况看来,也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不过份。 宝舟上的修士提醒出战的修士速战速决,并不是真觉得对面那个小比丘有本事在他们师兄弟三人手中保得住那一枚通行符箓。他担心的是别的。 对面那小比丘身上传出的奇异波动,明显是有别的什么人动了手脚,要叫这枚通行符箓成为所有人争抢之物。 不论那动手的人是想算计对面的小比丘还是别的什么人,现在他们都不能置身事外。 除非他们愿意眼睁睁看着这一枚通行符箓在他们面前流走。 这是不可能的。 都已经站在了混沌岛屿的外侧,他们怎么也不可能看着这枚通行符箓流走。 不愿放弃这一枚通行符箓,又不想以寡敌众,最直接干脆的办法,莫过于带着这枚通行符箓直接踏入岛屿。 反正,也就差这一步了。 出战的那位修士原就在步步走近净涪本尊,如何还会比他的师兄、师弟反应更慢? 事实上,他还先后头的两人一步发现了净涪本尊身上的不妥。 他回头应了一声,“师弟知道了。” 他下一步迈出的时候,直接跨越了他与净涪本尊之间间隔着的那一段距离,出现在了净涪本尊面前。 他手上也没拿什么法宝,而是就那样伸出手指,落向净涪本尊。 这真不表示这位修士放水了。 事实上,这修士他和他的师兄弟都不同,他走的是武道,最擅长的就是手掌上的工夫。 这一指伸出,指尖滑过的轨迹中,顿时就升起了一颗颗的星辰。每一颗星辰出现,都有一股伟力加持在那一只手指上,然后顺着那手指落下的方向,压向净涪本尊。 修士的动作不慢。 他手指将将点到净涪本尊身上的时候,声音也才传过来,“小友,对不住了。” 净涪本尊尚且没有动作,他后头一直隐着的那一缕金色佛光却在顷刻间升起,化作一尊金身佛陀。 佛陀身影其实很淡薄,只有一个身形,眉目也都不甚清晰,但当它显出身形来的时候,它所在的这一片小地界,直接便换做了佛家胜景。 它的身后,还长有一株小菩提。 菩提树上枝叶繁茂,却只有一十二片树叶摇曳,洒落一片金色佛光。 若旁人此时定睛细看,其实还能从那一十二片树叶中看出些许鎏金的文字。 文字勾连组合,组成一段段的经文。经文表达佛意,自然散出一波波玄妙佛理。 这一十二片树叶,正是净涪手上仅有的一十二片记载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的贝叶。 枝叶婆娑的菩提树下,端坐的金身佛陀,这一幕看得出手的修士脸色更是凝重了几分。 他另一只手抬起,托出一个小小的仿佛吞噬万物的黑色涡旋。 金身佛陀并不惧他,合掌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落下,便有一片不增不减、不损不易的智慧光照出。 光可照万万里,却只被金身佛陀凝在两掌之中,托向那个修士落下的两掌。 修士眉头顿皱,一身真元汹涌压落,原本已经开始消散的星辰和涡旋顿时就止住了颓势,还更往前送出了一小段距离。 后头宝舟上坐着的两位修士倒是比那位正在对战中的修士脸色更加暗沉。 他们皱紧了眉头,从蒲团上站起,走到宝舟边上,远远地往这边望。 “那位小比丘……真的还没有踏入西天佛国?” 单就这份能力敌师兄/师弟的战斗力,也不像是还没有飞升的小修士啊? 但震惊中,两人也有些恍然。 “难怪了……” 难怪他身上会带着那样的一枚通行符箓。 是别的什么人看不过眼,给他下的绊子吧? 对战中的那位修士倒是没有想那么多,他完全收敛了心神,锁定面前的小比丘,再一次向他拍出了两掌。 掌印落下来,星河亦是汹涌翻滚。 金身佛陀没有动弹,它只是伸出手,对着拍来的两只手掌轻轻一摘,像是在某一个花开时节,它自然自在地采下了枝头上的一朵鲜花一般轻松随意。 拈花指。 金身佛陀的手指和那两个携着星河之势落下的手掌不过接触了一瞬,就又分开。 周围被那修士落下的手掌溅起的气流却悄然安静了下来。 三位修士,不论远的还是近的,都死死地盯着那金身佛陀手上出现的几由星河环绕而成的花朵。 星河散开的光,是它飘开的花香。 星河运行的轨迹,是它花瓣上细腻自然的纹路。 这是一朵花…… 但它原不可能是一朵花。 因为太过震惊,因为这朵‘花’太过耀眼,所以三位修士谁都没有发觉,那尊金身佛陀的身影比之先前又更虚淡了七分。 显然,做到这种程度,对净涪佛身的这一尊金身佛陀来说,消耗也不少。 然而,做到这种程度,或者说得到现在这个结果,对于净涪佛身和本尊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它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花’,毫无预兆地转身,将它拍向拦阻在他们身前的那一片淡青色光幕。 这阵禁本就是那三位修士布设,虽然为着保险,运行阵禁用的并不是他们三人的真元,而是比灵石更高一个等级的灵晶,但阵禁的排布出自他们三人的手,对他们三人的真元都有一定的契合。 更何况金身佛陀还将它送出的那朵‘花’引爆…… “轰!” 随着一阵轰鸣声传来的,是这一片混沌海中掀起的滔天巨浪,也是那一片淡青色光幕逸散的阵纹。 宝舟上的两位修士立时反应过来,几步跨出宝舟,就要走到那个年轻比丘身前将他拦下。而比他们两位动作更快一点的,却还是那位出战的修士。 可即便他们已经及时做出了应对,也还是慢了一步。 就在金身佛陀将‘花’拍向那层淡青色光幕的时候,一直闭眼调养的净涪本尊已经悄然睁开了眼来。而到得那朵‘花’被引爆,淡青色光幕开始逸散阵纹的第一时间,净涪本尊就已经发力,起身往前一个跨步,钻入了那片光幕被撕开的那个小口里。 看着净涪本尊再无阻隔地落入那座混沌岛屿,身形虚淡五官模糊的金身佛陀笑了笑,带着它身后的那一株菩提树消失不见。 一缕金色的佛光不知从哪里钻出,穿过景浩界天地胎膜,落入了正在妙空寺界域里的净涪佛身身上。 净涪佛身顿了一顿,脸色有那么一瞬间的煞白,但他很快就定住了心神,抬眼对上正递了瓷碗回来的那婆婆的眼睛,对她笑了一笑,又探身拜了一拜,才从随身褡裢里数了几枚铜钱递过去。 婆婆收了铜钱,却没立时离开,而问他道:“小师父,够不够?如果不够的话,我给你再添一点?” 净涪佛身垂眼看了看装着满满浓稠白粥的瓷钵,笑着点了点头,又探了探身谢了她的好意,才捧着瓷钵往长街的那一侧去。 婆婆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直到粥铺又来了新的客人,她才笑着回身,又再去招呼客人。 净涪本尊化作流星坠入混沌岛屿的同时,身上带着的那一枚通行符箓仿佛是被谁用力掐住了一样,碎成一片混沌色的粉尘。 饶是只有一捧粉尘,净涪本尊也没大意,他抬手一拍脑门,一道紫青色的云光从他头顶冲出,化作一片缨络垂落,轻飘飘地扫荡。 那一捧粉尘还没来得及近净涪本尊的身,就被他头顶的其中一缕缨络扫荡着清了开去。 混沌色的粉尘被缨络一扫,也就落入了风中,又随着风远远地飘了出去。净涪本尊的谨慎并没有白费,那些混沌色的粉尘落在风中,被风吹泼着落到了某几个也正在这一座混沌岛屿中寻找天地源果的修士。 开始之时,那些修士并没有什么异样,但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那些沾染了粉尘的修士渐渐竟打自心底升起了几分躁意。 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还能把持得住,拿定得了心神。 但慢慢地,心头的躁意越渐浓郁,再加上久寻天地源果不得,那些人气闷之下,不过是几个小小的摩擦,便直接跟自己的同伴闹了起来。 须知,在这座混沌岛屿上,能做同伴的起码都是出自同一个世界的修士,有一两个甚至还是同出一脉的师兄弟。 他们是天然的利益同盟,所以才能在这座混沌岛屿上结伴同行。 可就是这样,也还是闹起来了。 连自己的同伴都能因为嫌隙闹崩,那么不是同伴的有着利益纠葛的别的人呢? 一时,这一座混沌岛屿就有些乱了。 原本他们都是相当克制的,但在这之后,克制就成了远避。 当然,这是在没有找到天地源果的情况下。 若是找寻到天地源果踪迹,且就在那个当口遇上别的修士的情况,那自然是没得说的,打! 到手还是失去,端看各自手段。 净涪本尊注意到这种情况,心中又给天魔童子记下一笔。 天魔童子早知道他得罪狠了净涪,再如何净涪也不可能给他一条活路,那记账与不记账,账上条目又有多少,他还在乎个什么劲? 他不在乎。 他这会儿坐在黑莲上,看着正在那座混沌岛屿上行走的净涪,心中闪过一个个念头。 这些念头闪过又消失,时有新的念头诞生,也总有那么一两个念头重复出现。 天魔童子坐了一小会儿,终于转了目光,望向某一个小千世界里正在静心修持的小沙弥。 天魔童子稍稍等了一下,等到那小沙弥从蒲团上站起,开始在四周活动的时候,他才动了动嘴唇,在那小沙弥耳边说道:“boss他开悟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你了。” 小沙弥完全不意外这忽然响在他耳边的声音,他意外的是那话里的内容。 他顿了一顿,呢喃道:“开悟了?” 天魔童子没有说话。 小沙弥静默半响,又恢复了平静的表情,“我没找到开悟的契机。” 天魔童子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道:“我没想催你。” 只不过是将现下的情况告诉他而已,也让他有一个思想准备。 一个,接受最坏结果的思想准备。 天魔童子确实疯癫,但他疯的时候太久太久了,并不真是只有应对景浩界、左天行和那净涪的事情的时候才疯。 他只是学会了有权衡地、平平静静地疯癫而已。 小沙弥拧了拧眉,片刻后又舒展开。 他答道:“我知道。” 他也是天魔童子,可以猜得到天魔童子这会儿想做什么,或者是,已经做了什么。 他是天魔童子应对最坏情况的后手,自然也需要更了解一下,他可能需要应对的最坏的格局。 事实上,也无非就是…… 天魔童子身死魂灭,而boss在西天佛国权势日重,他日子不好过而已。 但是…… 他抿了抿唇,道:“只要还活着,一切就还都有可能。” 死了,死绝了,那才是真正的绝望。 第562章 长街乞儿 他的目的,原也不是为了什么权势地位,不想要什么舒适日子,他是想要回家而已。 只要他一日还在佛门,只要他还活着,甚至是只要他一息尚存,哪怕耗费的时日再长久,花费的心力再多再重,他也总能达成所愿。 佛门各位大德,到底还是慈悲的。 事实上,小沙弥也知道自己这样想、这样做有点卑鄙。但那又怎么样呢?他就是想回家啊,怎么样都想回家的。 所以,卑鄙就卑鄙吧。 只要他能回家,什么都可以。 天魔童子定定看得他一眼,没再说话,转回了目光。 如果说此时身在景浩界里的那皇甫成代表着他当年最年轻气盛、最幼稚无知的时候,那么那个小世界里的小沙弥,就代表着他走到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后都没有消尽且越更偏执的执念。 他已疯魔,也承认自己疯魔。 所以他或许可以败落身死,皇甫成也可以被抛弃舍去,但这个小沙弥却不可以。 怎么样……都不可以! 天魔童子定定地望着那座混沌岛屿里的年轻比丘,看着他一身清净地绕过一个个争斗厮杀现场,向着某一个他选定了的方向行去。 旁人看着这年轻比丘目的明确,且脚步没有分毫的迟疑拖缓,或许会以为他其实知道那个所在有些什么。 可能会是人,也可能会是天地源果,总之,必定会是他所想要找寻到的东西。 可天魔童子却知道,不是的。 不是因为这样的。 这个年轻比丘会有这般坚定的姿态,其实不过是因为他就选定了这个方向而已。 看着这个年轻比丘,天魔童子第一次因为这比丘的选择生出些了庆幸。 幸好,幸好他入了佛门…… 尽管boss怨怼他,跟他因果纠缠,你死我活,但事实上,只要他最后一力扛下所有,boss也不会如何牵扯到小沙弥。 更何况,便是计较,想来也不会拿他性命,不过就是几番磋磨而已…… 就像当年的皇甫成一样。 天魔童子想到这里,咧了嘴露出一个凉薄的笑容。 看,有原则的人就是那么容易被人欺压。所谓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也是没错的。 若果boss真有一日被他坑死了,他完全不介意给他立个碑,在上面留下这么一段墓志铭。 净涪佛身根本没在意天魔童子的想法,他托着瓷钵,回到了长街的那一边。 长街那边里,那小乞儿还昏睡在地上,但比起先前的气若游丝来说,现在的他气息已经稳定下来,甚至有了一点力气。 此时已至暮春,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小乞儿躺在那里也不用担心冷着,更何况净涪佛身在离开之前,还布设了禁制特意将他护持住了。 对于这小乞儿而言,他最大的威胁不是来自他的生存环境,也不是别的什么因素,而是人。 是一个他素味平生、连知晓他的存在都没有资格的天魔道大修士。 天魔童子。 但天魔童子这时候也安静了下来,没再多做什么小动作。所以,净涪佛身托着瓷钵回来的时候,那小乞儿还是他离开之前的模样。 净涪佛身目光在周围自然地转得一圈,重又回到了面前的这个小乞儿身上。 他只是一个思量,便将手上的瓷钵放到了一侧,自己伸手推了推小乞儿。 净涪佛身并没有用力,只是在他动作间,牵引了一下早先被他送入小乞儿体内,护持定他身体状况的金色佛光。 佛光暖暖融融,像是夏日清晨里的阳光一般,暖得无比合乎人的心意,引着人在更深更沉的梦乡里沉醉。 补足了神元的小乞儿到底是醒了过来。 他舒舒服服地蹭了蹭身体下头无比熟悉的硬硬凉凉的石块。 能不熟悉么?很多时候,他就是这样找了一个稍微干净的地方,对付一夜。 像现在这样的暖和天气还好,若是碰上冬日,冰天雪地的,也就只能熬了。熬不死,那就还是能活下来。 肚子虽然还饿着,小乞儿却没有了往常饿肚子时候的那种从肚腹开始攀升,蔓延至四肢百骸的那种无力麻木,所以他也没有想去那里扒拉些饭食,而只是闭着眼睛翻了个身,难得轻松地躺一躺。 身体暖和到倦乏,小乞儿的心思开始发散。 他开始想一些有的没的东西,后来,他就想起了他昏倒之前最后看见的那个年轻僧人。 不会是吓到他了吧…… 小乞儿想了想,又笑了笑。 其实也很有可能的。 也不知道他走了没有。如果走了,那该是没有被吓到的。 僧人啊,可都是好人。 小乞儿自小就在街头上流浪乞讨,也很见过几个僧人。而他所见过的那些僧人,都是好人。 不是说那些僧人见了他都会给他塞上几个干净的大馒头,没有那回事。而是因为那些个僧人看他的目光。 不是绝大多数人见着他的那要不嫌弃要不同情要不可怜要不高高在上要不鄙薄的各色眼神,而是很平静很自然的一种…… 嗯,同等。是这个词么? 小乞儿有些犹疑,但他没纠结,笑了笑,就又继续漫无目的地想他自己的。 总之,仿佛在那些僧人他们看来,他也是一个人。 不是一条窝在街边无家可归不知什么时候就死在街口的小乞儿。 如果不是他确定自己没事,那应该是不会走的。 而既然他走了,那就该是他确定了自己无事。 他如果真走了的话,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跟他道个谢……小乞儿还这么想着,冷不丁旁边就有一只微暖的手掌落在他身上,稍稍用力推了一推。 小乞儿还没意识到什么,先就笑着睁开了眼睛。 他一身衣裳破旧肮脏,身上各处还沾染了灰尘泥污,头发蓬乱的散着,还有一股酸酸的味道传出…… 看着就让人不愿意接近。 可是,纵然他一身污垢肮脏,他的眼却很干净。 干净的倒映出了一整个世界,而那个世界里,此时也正立着一个年轻僧人。 净涪佛身笑了笑,收回手,转而去端起那个装着白粥的瓷钵,推到小乞儿面前。 衬着那双干净的眼睛,那小乞儿唇边的笑容更加明朗纯粹。 然而,这个时候的小乞儿其实是还有些愣愣的没回过神。 净涪佛身没催他,也没在意这地方的环境,他双膝一盘,直接就坐在了地上。 小乞儿回过神,却没去在意那个盛着粘稠白粥的瓷钵,哪怕那股唤醒他胃囊的粥香就一直萦绕在他的鼻端。 他只看着净涪佛身,笑着咧开一张落了乳牙还没有长出来的嘴,问道:“师父,是你救的我么?” 净涪佛身也只是笑笑,没有点头,没有摇头。 小乞儿见状,也没执着地讨要个答案。 反正他自己知道,就是这个师父救的他。 他点了头,收了脸上笑容,从地上利索站起,端端正正严严肃肃地站定,合掌弯身向他拜了一拜,声音也极其郑重,“小子多谢师父。” 虽然他人小力薄,身如草芥,不知道自己明日会是个什么模样,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死在一个什么地方,但他既受了这师父的救助,就得将这份恩情记在心里。 起码该记着。 净涪佛身看着面前的小乞儿动作,身形不动,坐在那里稳稳当当地受了这小乞儿的谢礼。 小乞儿见他受礼,脸上又绽开了一个更明亮更灿烂的笑容。 净涪佛身抬手指了指他面前的那一片地儿。 小乞儿笑完,用指缝里藏着黑垢的手指挠了挠头皮,真就旋身坐在了那地方。 净涪佛身看着他坐下之后,探手从自己的随身褡裢里取出了一个木葫芦来。 小乞儿正伸手去拿先前被净涪佛身推到他面前的瓷钵,冷不丁就看见了面前出现了一个木葫芦。 他看了那个木葫芦一眼,没想明白,于是他也就很直接地问道:“师父,这是?” 净涪佛身又将手中的木葫芦往前递了递。 小乞儿看了他一眼,也不再说什么了,直接就将手上拿着的那个瓷钵放下,看也不看那个瓷钵里的白粥一眼,双手去接那个木葫芦。 净涪佛身见他伸手来接,便就收回手来。 小乞儿拔开木葫芦的嘴儿,尝试着稍稍倾斜了一下。 葫芦里流出了一股小小的干净清澈的水流。 小乞儿看着那木葫芦里的水,抬头又看了看净涪佛身,没说话,直接就将木葫芦抱起,在侧旁的墙壁上找到一处合适的角落。 他将那个木葫芦放在那个地方,又小心地调整了一下角度,看到那木葫芦里装着的清水从里头倒出,就将双手凑了过去,就着那清水清洗了起来。 开始的时候,他以为那木葫芦里的水就只有一个寻常葫芦那么多,所以他洗手洗得很是利落。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养出来的习惯,反正,哪怕是他提高了速度,他的手也很快就洗刷个干干净净。 不说手掌表面上沾着的泥尘污迹,就是手指指缝里的污垢也都洗得干干净净。 那小乞儿洗干净后的手,不是寻常人家孩子的嫩白,也不是这街头其他小乞儿的平平无奇。 他的手更像是农家里劳作的成人的手。 厚厚的茧皮层层结在手掌里,手指各节指节连同着肚腹都留着些磨擦损伤的痕迹。 净涪佛身不过一眼看过,就知道这些磨擦损伤的痕迹新新旧旧的,夹杂在一起都很难分得清楚。 这些个磨擦和损伤若是能及时得到医治,不,哪怕单就只是擦拭过些膏药,也不会直到现在都还留在他的手掌里。 磨擦的损伤沾了水其实很痛,这种痛不是剧烈到让人无法承受的疼痛,而是一种刺刺辣辣的痛,绵绵密密的,也很难受。 但小乞儿却仿佛完全没有感觉,他洗过手,因为身上的衣裳也都不干净,就没拿衣裳去擦手,而是简单地甩了甩,就不再多理会了。 可是木葫芦里的水还在往下流,就像是源头有着活水的溪流一样的,一直往下淌。 小乞儿觉得有趣,他笑着回头跟净涪佛身说道:“师父,这木葫芦里原来还有水的啊?” 净涪佛身自是没有回答。 里有两个人,却只得一个人说话,另一个人一直沉默,只偶尔的时候才会给一个眼神或者一点示意。这其实真的是一件相当尴尬的事情,不论是对这两人中的哪一个人来说。 尤其是这两人还真是陌生人,没什么交情。 然而,小乞儿却还是很自然。 “这木葫芦也没有多大啊……”他打量了两眼这木葫芦,伸手将葫芦嘴抬起。 木葫芦的葫芦嘴被抬起,那原本还在不断地往下淌的水流顿时就停下了。 小乞儿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木葫芦里的水再冒出来。 他探头往木葫芦里看了看,木葫芦的葫芦嘴还没有塞上,小乞儿能看到那木葫芦里头反光的一片水色。 他想了想,又伸手将那木葫芦的葫芦嘴往下压。 顿时,木葫芦里头又有水流了出来。 小乞儿瞪大了眼睛,还伸手将那葫芦嘴抬起。这一回,他没再看那木葫芦了,而是转了头回来看坐在那里的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眼睑迎上了他的视线。 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那么一阵,小乞儿像是不敢置信地指了指那个木葫芦,“这木葫芦里头装的水那么多……” 他其实没想要追究的是为什么那个小小的木葫芦就是能装明显超出了它容量的水,他想的是…… 转手指了指自己,小乞儿问稳稳当当坐在那里的年轻僧人,“不会是要叫我全身上下洗一次吧?” 净涪佛身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木人一样的。 还是没点头,也还是一般的没有摇头。 小乞儿纠结地看着他,见他似乎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他习惯性地要抬手挠头,但他手指才动了动,就又放了下去。 他这手可是才刚洗干净,要是再弄脏了,不还得再洗一次? 小乞儿有些怪异地叫道:“师父,我可是一个乞丐啊,乞丐。” “乞丐浑身不干净不是很正常的吗?干净了还是乞丐吗?” 小乞儿小时候也是有娘亲教导的,不过是后来娘亲病逝,没有照看,又被人抢走了家里的田地、屋舍,无处可去,还无力求生,才流落的街头,当了一个小乞儿。 他刚刚当乞丐的时候,还记着他娘亲教导,每日里都尽力将自己收拾干净的。可是后来他就不那么做了。 确实,收拾得干净一点,别的人看着舒服,又见他年岁确实小,也都会多给他一点东西。 不论是一个两个的铜板,还是一些剩饭剩菜,他都总能多得一些。 可是他就一个人,年岁小,没有力气,还没有人庇护,就是得多了一些东西又怎么样,不都还是会在那些好心人转身的下一刻被人抢了去? 更甚至,还有人看他干净、见他总能多得那点东西,起了坏心思…… 小乞儿想起那段日子,也还是怕的。 他一时就沉默了下来。 他是幸运,记事早,送走他娘之前他娘跟他絮絮叨叨说的那些话也都还记得。见情况不对,收拾了些东西就找了个地方躲了好一阵子。 躲了有两个月多吧,他将他所有能找到的食物都吃完了,才从他躲藏的地方走了出来。 出来后,他也不敢再将自己洗干净了。 有时候看着身上干净了些,他还会特意找一两个泥潭滚一滚。 他实在是怕了。 他怕自己真会像他曾经打听到的那点子零碎消息里的人一样,被人打断了手手脚脚、又或者是剜去哪只眼睛的扔到街上…… 他打了个寒颤。 净涪佛身静静地坐在那边厢,沉默地看着他。 小乞儿垂着眼睛站了好一会儿,才仿佛察觉到他的存在。 他松了口气,目光在那年轻僧人身上停了好一会儿,才又弯着眼笑道:“行吧,反正这会儿师父你在,我也就趁机洗个澡……” 说到这里,他话音里就飘出了几分兴奋,“我都很久没洗过澡了,哈哈,还是要谢谢师父你啊。” 他说完,状似正经地合掌,还向着净涪佛身弯身拜了拜。 然而,受过方才这小乞儿非常认真的那一拜之后,没有谁会觉得这小乞儿的这一拜真就有多正经。 不过净涪佛身也没在意就是了。 小乞儿拜了一礼,才笑着转身去,还走到他方才的位置上,还将那个木葫芦按在先前的那个地方。 他的手压上葫芦嘴,葫芦嘴里仍然还有一道清澈的水流流了出来。 干净的、微凉的清水淌过,在这天气和暖的日子里,其实真的很舒服。但小乞儿已经有相当的一段时间没有洗过澡了,那清水流在他身上,几乎就像是泼在油垢上一样,直接就滑了下去,连一点水痕都没留下。 小乞儿站在木葫芦下方出神,但在被水冲过一阵后,他也就回过神来了。 回神后的小乞儿先抬头看了看头顶天空上悬挂着的太阳,然后又稍稍低了低目光,看着上头的木葫芦,却被木葫芦里流出来的清水打了一脸。 他稍稍退后一步,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清水。 再然后,小乞儿却是低了头,看着他身上的那一件衣裳。 慢慢的,他原本没什么的脸色就变得有点苦大仇深。 要是他洗过澡之后,还穿的这一身衣裳,那他…… 不就白洗澡了? 好不容易才洗一次澡,那不如就干脆洗了个全吧。 小乞儿的手抻住了他自己的衣扣,但就是下一刻,他停下了动作,面色机警地扫了扫周围。这里是长街的一角,来来往往的人都有,虽然不是谁都会往这里瞥一眼,但总有那么一两个人,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时候扫过这里,看见这里头的两个人。 小乞儿的目光定定地锁在外头,倒是没注意明明就在他旁边坐着,也正望着他的净涪佛身。 或许是因为净涪佛身先前对他的友善让他放下了戒心,又或者是,净涪佛身的眼神干净平和,不像是对他有着别的什么杂念恶意,总之,小乞儿就是没多在意他。 净涪佛身看着这样机警的小乞儿,不知为何,忽然就想到了他自己。 不是这一辈子的他,而是上一辈子的,当年尚且年幼的皇甫成。 从北淮国皇宫离开,落入天魔宗里的皇甫成其实也是这般模样,因为不安,因为弱小,因为无力,所以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惊动他。 天魔宗固然鱼龙混杂,固然百无禁忌,留影也确实没有多照看他,可他到底有着留影的名头震慑,所以,虽然当时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极其警惕戒备,防备着天魔宗里的每一个人,不叫自己落入到旁人的手里任人拿捏,但也只是有惊无险,顺利过了第一关,真正开始修行。 而这小乞儿呢…… 这长街左右看着热闹,每个走过这长街的人看着也都无害,但也只是看着而已。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什么人从什么地方蹿出来,将他拽住套入一个麻袋待到什么地方去做什么事情。 他没有庇护,什么庇护都没有,单只靠着自己的警惕小心走到了今日。 可饶是这样,在净涪佛身走到他面前的前一刻,他还差点遭遇了一场无妄之灾。 人生多苦难,但也不是他这样的。 他如今年幼,却也无人庇护,一个人挣扎着努力着走到现在。 净涪佛身垂了垂眼睑。 小乞儿这时候已经打定主意了,他踮起脚,将他先前放在那个地方的木葫芦取下,转身便要招呼净涪佛身。 但他转身后,见到的并不是那个年轻僧人始终平静看着他的目光,而是一种不知怎么就让他心底酸酸软软的感觉。 一时间,小乞儿有些手足无措。 他想说些什么,可他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他最后苦恼地将手插入头发里,用力地挠了挠头。 “那个……” 净涪佛身抬起眼睑,还是先前那般平静地看着那小乞儿。 小乞儿自己也想不明白,忽然就松了一口气。 他笑,道:“师父啊,在这里洗澡什么的,好像不怎么好啊。不如,我们另外找个地方吧?” 净涪佛身听得他这话,还是没说什么,直接就从地上站了起来。 起得身后,净涪佛身便又上前一步,重新托起那一个装着白粥的瓷钵。 瓷钵里的白粥香气依旧浓郁,温度也没有消退,还是先前那粥铺的婆婆将它们从锅里舀出来的那样。 也是净涪佛身的这个动作,才将小乞儿的注意力重新引到了那一瓷钵白粥上。 小乞儿吞咽了一下口水,盯着那瓷钵白粥沉沉看了好一会儿,再没将先前的那些考量放在心上了。 先前虽然还饿着,但也没觉得怎么的,但这会儿就真是饿了啊…… 他艰难地将目光从那瓷钵上挪开,携了自己的那个破碗,抱着那个木葫芦就在前头引路。 “师父,那你跟我来吧。” 净涪佛身也就跟在小乞儿身后。 小乞儿熟练地带着他穿过各个拐角,转过屋舍,甚至还走过一段相当距离的山路,才钻入了一座矮山。 转过几个方向之后,面前就出现了一丛荆棘。 小乞儿停了下来,先将手里、怀抱里的东西放到一边,才走到侧旁,找到了一根不知塞到什么地方的荆条。 他拿着那根荆条,找准了方向就开始拖。 净涪佛身没动作,他就站定在原地,看着那小乞儿动作。 他知道,小乞儿没想要他帮忙。 同样的,他也不需要他帮忙。 小乞儿也确实不需要净涪佛身的帮忙。 他不过是拉着他手里的那根荆条拖了一会儿,那一丛大荆棘就很快地挪开了一段距离,让出一条小道来。 净涪佛身其实第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一丛荆棘真没在地上扎根,它们是被人仔细堆叠着挪到这里来的。虽然确实和扎根生在地上的荆棘丛很相似,但它们已经被人割断了。 也就是被割断的时间短,每一个被石头切割出来的切口也都被特意遮掩了起来,才让这丛荆棘看着自然而已。 将荆棘拉开之后,小乞儿仿佛是拉开了自己家门的主人。 他将手里的荆条扔到一旁,很神气地拍了拍手,回身扬声道:“师父,请里边走吧。” 他以为自己多少能从那个年轻僧人面上看出些什么。 什么都好,但若是惊讶啊夸赞啊什么的,那就更好了。 然而,让小乞儿既失望又不失望的是,这位年轻的师父面色表情还俱都平静自然,仿佛小乞儿一个人收拾布置出这么一个山洞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一样。 也确实没有什么稀奇的。 小乞儿挺了挺胸膛,很神气地想,他就是能够自己一个人收拾出这么一个山洞来,他就是能让别人看不出这里有人生活的痕迹,嘿嘿…… 嘿嘿笑得两声,小乞儿重新抱了那个木葫芦,还捡起他的那个破碗,当先一人就踏上那道被荆棘丛拉出来的痕迹,走入了山洞里。 山洞靠外侧的地方借了天光,还是很亮的,但往里走就不同了。越往里走,那山洞就越黑。 这样的黑暗对于净涪佛身来说自然是没什么,但对于常人来说,就相当麻烦了。 可不知是因为小乞儿自己收拾的这山洞,还是因为他在这山洞里就这样生活惯了,竟全然无视了那黑暗,不靠火光和天光,也能自如地在那山洞里行走活动。 净涪佛身站在山洞边上看了一阵,再没像先前那样什么都没做地袖手旁观,而是伸了手去,从随身褡裢里摸出一盏灯来。 他点燃灯火。 幽幽的烛火昏黄昏黄,却照亮了一小片地界。 小乞儿回头,正正望见那一盏灯火,顿了一顿,笑着咧开了嘴。 这山洞是他自己找到的,又是他自己收拾布置的,便是山洞外头拿来遮掩的荆棘丛,也都是他自己仔细搭建的。 对他而言,这个他亲手布置的山洞就是他的家,而外头那一片荆棘丛,就是他家的门户。 他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外头歇脚,少有机会能够回来,但这里就是他的家,就算再简单再粗陋再什么东西都没有,也都是他的家。 他没嫌弃过它。 只是通常时候,他待在这里,看着这一山洞的黑暗,他会想要一盏灯。 也不一定就得是灯吧。 火堆也行。 可别说火石,就是火折子他都没有。 净涪佛身一手托着瓷钵,一手端着灯盏走了进来。 到得小乞儿近前,净涪佛身在洞壁上寻了个合适的地方将灯盏往上边一放,又再左右看了看。 小乞儿回神,招呼净涪佛身道:“对了,师父你坐吧,我先出去了。”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也不拘地方和位置,随意挑了个地方就坐了下来。 这山洞其实收拾得干净,没有碎石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净涪佛身就这样坐下去完全不会觉得如何。 他坐定后,微微垂了眼睑,便没有了其他的动作。 净涪本尊这会儿还在那座混沌岛屿中,正沿着某一个他选定了的方向往前走。 他虽速度不快,但在他神识所及的位置,他都探查过了一遍。 当然,因为这座混沌岛屿上并不就只有他一个修士,且绝大多数的修士修为都比他要高,所以净涪本尊也不过分,只是大体感知过一遍,便就继续往前迈进。 混沌岛屿真的很大,净涪本尊以他寻常的速度,直走,走了半日,也还是没能走到尽头。连他探出的神识,也都迟迟没触及这一座混沌岛屿的边界。 净涪本尊也还是不急,他就向着他选定的方向迈进着。 他不急,但同在这一片岛屿上的左天行却是急的。 尤其是在他寻到一枚天地源果之后,就更是着急了。 他将那颗石卵一般的混沌源果往怀里揣了揣,都顾不上抹去额角滴落的汗珠,便就急急换了个方向,化作剑光往前遁行。 他的极限速度确实是够快了的,但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人却也不慢,甚至还更快。 双方,甚至可以说几方的距离都在不断地缩减。 身后那逼近的剑光刺激得左天行头皮都是麻的,但他不敢,也不能放慢速度。 他慢,他就被别人追上。 他被别人追上,那不论别人是不是还会被另外的别人追上,他也是绝对没有那个可能再将这枚天地源果拿回来的了。 所以,绝对不能慢。 左天行一咬舌尖,再度逼出一口精血。 “噗。” 精血溅落在剑光上,紫浩剑剑光顿时又暴涨了一分。 虽仅仅只是暴涨一分,但这剑光激荡,裹夹着左天行,以比先前更快一成的速度遁飞出去。 然而,左天行与后头追逐着他的人之间那绝对的修为差距,并不是左天行燃烧一两口精血就能补足的。 前后几方修士再一次陷入了一种僵持的局势。 后头缀着左天行最近的,是两个站在一片白色祥云上的缠着飘帛的绝色女修。 这两名女修一人面如满月,一人色若春花,气度亦各有不同。 非是寻常女子。 白色祥云虽看着蓬松绵软,但速度并不慢,甚至比左天行的剑光遁行还要更快上几分。 也就是左天行方才燃烧了一口精血,才没让祥云更接近一点而已。 与脸色坚定但也隐隐透出几分紧张的左天行相比,后头的这两名绝色女修不论姿态还是神情都更轻松随性。第563章 天道感应 这两名女修能有这般姿态,其实不是因为她们看着眼下情况觉得左天行手上的那枚天地源果就必定会落到她们手上,而是因为她们师门中已经有人取得了一枚天地源果。 正是因为有了那一枚天地源果打底,所以左天行的这一枚天地源果对她们而言就不是绝对的重要了。 两位女修甚至还会在偶尔的时候说说话。 “师姐,前面的那个带着天地源果的修士,”色如春花的女修皱了皱眉头,才说道,“怎么看着,那么像袁师兄的一个朋友?” 被唤作师姐的女修听着这话,凝神想了想。 修士的记忆力真的很强,尤其是修为高深的修士。当他们需要,他们甚至能够将偶尔一瞥,完全没有入过心的人与事桩桩件件地说个完整齐全。 所以当女修着意去回忆的时候,她也很快就想起来了。 面如满月的女修眯了眯眼睛,目光再一次扫过前方的那道剑光,穿透剑光的阻隔,看到剑光里的那张面孔。 “左天行?”她说道,“真的是袁师兄曾指给我们看过的那个景浩界左天行。” 得到师姐的肯定,那师妹就更奇怪了。 “可是,当时袁师兄不是说,左天行所在的景浩界已经到了世界晋升的边沿,并不如何需要天地源果的吗?怎么这会儿,这左天行会为了一枚天地源果拼成这个样子?” 精血在修士手上妙用无穷,甚至是修士落于绝境时保命的关键,不是轻易能够动用的。 而现在,这左天行就在燃烧他的精血。 且就她们两人所知,这已经不是左天行燃烧起来的第一滴精血了。 “应该是景浩界那边出了问题了。” 也不知到底是晋升失败还是别的什么问题,总之,景浩界该是真的出事了。甚至…… “师妹,你再细看。” 听得自家师姐提醒,那师妹倒也真的凝神往左天行方向看了过去。 这么一仔细察看,那师妹也看出问题来了。 “师姐,”她又皱起了眉头,“那左天行的修为,像是比之当年的时候,还要弱了?” 当年她们两人都没机会进入混沌岛屿,不过是被几位师长带着过来开眼界的,只能在混沌岛屿外头等着。但袁师兄却不同,他是入岛了的。 哪怕他们世界得到天地源果的那个人不是袁师兄,也不能掩盖他比她们强的事实。而袁师兄出来之后,可是还指着左天行跟她们说左天行比他强的。但现在…… 那师姐点头,“确实是弱了。” 强与弱,哪怕不曾真正的比试过,也能通过气息感知。尤其是实力相对更强一点的强者。 那师妹颇觉奇怪,她也就说道了出来,“难道这左天行这段时间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不奇怪了。 她师姐沉吟不语。 景浩界的晋升起了变故,左天行自己的修行又出了问题,以致于他得为了一颗天地源果在她们这样曾经弱小于他的修士面前拼命。这样的事实,便是这两位女修也不由得生出了两份唏嘘。 可饶是这样,两位女修脚下祥云的速度也没有放慢半点,相反,它还更快了。 左天行其实有察觉到后头跟得最紧的那朵祥云追逐间显露出来的眼熟路数,也约莫猜到它应该是跟他的某一个朋友有些渊源,但左天行也没天真到以为他们能抬手放过他,让他带着这枚天地源果离开。 别说那祥云上的人只是跟他的某个朋友有渊源,就是他的朋友当面,也没有这个可能。 私情是私情,公义又是公义。 一枚天地源果关乎宗门传承,关乎天地眷顾,没有谁能够轻易舍弃。 左天行一催身上真元,速度本已有些放慢的紫浩剑剑光顿时又将速度稳定了下来。 急速遁行的剑光掠过长空,破开茫茫云天,没有分毫痕迹留下。然而,后头追逐的宝舟、剑光、云光等等的阵容也都随着他穿过的地界增长而不断地增加扩大。 长在这混沌岛屿上的天地源果一次只结出四十九枚,哪怕这枚天地源果已经有主,哪怕那主人左近还不断有别的修士接近,只要拿着天地源果的修士没有将天地源果带入世界,那就没有人会放弃。 哪怕这枚天地源果到了自己手里也会让他像无数前人一样死追不放。 四周不断有修士聚拢过来,左天行面色冷凝,心神运转到了极限,手中剑印飞快掐出。 “铮。” 一声剑吟响彻长空,紫青色的剑光迅疾,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几如游龙一样寻着一个间隙冲出了围拢,向着远方疾飞而去。 就像先前的每一次一样。 所有跟在左天行后头的修士中,还是以追了他最久的那一朵祥云反应最快。还没等别的人反应过来,祥云御空,跟在剑光后头就追了过去,留下那些剑光、云光、宝光在后头滞了一滞。 祥云之中,身披飘帛的两位女修看着远处几乎脱出了她们追逐范围的紫青色剑光,也颇有几分感叹,“左天行果然不愧是能被袁师兄视作挚友的修士,单就这手纵剑遁行,也够让人刮目相看的。” 另一人也叹道,“可惜了。” 真的是可惜。但凡这左天行能有当日他与袁师兄相交时候的修为,凭他的这一手,也该是能甩开她们的。可现在么…… 叹完之后,两位女修却也不手软。 她们同时伸掌往下一按,真元运转,灌入祥云之中,云光速度顿时又提升了一分。 随着那道白色云光速度的提升,白色云光与紫青剑光之间的距离也在一点点地缩减。 局势的天平正在往对左天行不利的那一头倾斜。 左天行心中明白,他一时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再提升速度,只能暂时将它搁置,转而琢磨起了怎么才能真正地脱身。 要从这种追逐中脱身,既困难也容易。 困难的先不说,容易的是真的容易。只要他将怀中的这枚天地源果随意往一个方向抛出,自己脱身,那绝没有人再来拦截他。 可是不能。 他不能。 整个混沌岛屿就只有四十九枚天地源果,更何况岛屿开放至今已有相当不短的一段时间,没有人知道到底有几枚天地源果被人送出了岛屿,同样的,也没有人知道这岛屿里现下到底还剩下几枚天地源果。 他这里的这一枚可能仅仅只是四十九枚天地源果中的一枚,也同样可能是这岛屿中仅存的最后一枚天地源果。他若是放手将这天地源果丢弃,哪怕后头他补足了真元调整了状态再杀回来,也绝没有可能再将这枚天地源果拿到手。 他只有一个人,别人却有同伴接应。 他比不得。更何况,以他现在的实力,想要将那些人全部镇压,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他若真做了这样一个选择,他原本预想中的战略性放弃就会成为真正的放弃。 而若是他不愿放弃这一枚天地源果,他就是自动选择了最艰难的那一条路。 他需要将这枚天地源果送出去,且还一定要送到景浩界里。 左天行心思电转,将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全数纳入考究范围,然后又快速地一一排除。 左天行心中的算盘打得快且响,很快的,他就将所有的可能性都排查了一遍。 然后,他笑了,笑得很是苦涩。 剑光急速遁行,而被遮掩在剑光最中央的左天行的心却不断不断地往下坠。 因为他发现,他想要护住这一枚天地源果,唯一的机会,其实是净涪。 他需要净涪。 无论是接应也好援手也罢,净涪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也是唯一能得到的帮助。 可是同时,左天行又清楚地知道,机会很渺茫。 原因很多。譬如他出来的时候净涪还在闭关,他不知道现在这时候净涪到底有没有出关;譬如他虽然将最后剩下的那一枚混沌岛屿的通行符箓留给了净涪,他却不知道净涪是不是愿意出来这一趟;又譬如,纵使净涪这时已经出关,能够且愿意跑这一趟,谁又知道那一枚通行符箓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能不能顺利将他带到岛屿来;还譬如,哪怕净涪这时候已经在这座岛屿里头了,可这茫茫天地,谁又知道净涪在哪里,他们能不能碰上;最后,就算能碰上,他也不确定他和净涪联手能不能挡得住其他人伸过来的手,护住这一枚天地源果…… 不确定的因素太多太多了,左天行真不知道最后结果能不能如他所愿。 左天行脸色沉了很久,但当他抬头,他看见了四周高远的混沌色虚空,看见了他脚下踩着的紫浩剑。 为了尽可能地提升紫浩剑的遁行速度,左天行此刻是真正做到了心合剑体、神融剑意的身剑合一。 身剑合一状态中,左天行既是紫浩剑,紫浩剑亦是左天行。 所以这会儿虽然是紫浩剑在这一片虚空中急速遁行,但事实上,左天行也是急步行走在无尽虚空之中。 无尽虚空无有边界,无有色泽,看着空空荡荡仿佛能让人像人的目光一样无所阻拦地穿梭探索,但事实上,因为急速飞行,左天行清楚地感觉到那从无尽虚空中涌动着的挤压和逼迫。 他速度越快,虚空中的阻拦就越大越是沉重。就像他越想要护住怀里的那枚天地源果,周围对他的阻拦和逼迫也就越加强大。 可是。 他还是想要。 他还是想要护住怀里的天地源果,就像清楚感知他意志的紫浩剑也越更想要加快速度。 这一刻,紫浩剑与左天行之间的那一层虚淡但确实存在的膈膜被自两侧燃起的火光焚烧殆尽。于是这一刻,人与剑之间的联系前所未有的紧密。 紫浩剑陡然爆出一声剑吟,剑光遁行的速度同时又拔高了三分。 后头一直紧追不舍且同样在逐渐逼近的祥云顿时又被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祥云上俏立的两位女修同时皱起了眉头。 但她们也只是对视了一眼,都不用多说什么,便同时将手中真元一催,加快了祥云云光的遁行速度。 双方的距离是在靠近还是被拉远,左天行也都不在意了。 他脚下剑吟铮铮,胸中剑意激荡,便连识海里,那一枚始终沉寂的剑魂也开始抖动,呼应他那满腔的剑意。 左天行身合剑、神合剑,几乎人也化作了紫浩剑的一部分,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紫浩剑的紫青剑气。 随着剑气一寸寸攀上左天行的肉身,左天行头顶虚空所在忽然响起一声琉璃破碎的声音,然后,一条紫青色的神龙飞出,在他头顶虚空位置盘旋环绕,神龙之后,还有一只金璨辉煌的神凤紧随。 这龙与凤,是左天行的气运显化。 虽然因为他这时脱离了景浩界,一身扎根在景浩界的昌隆气运被牢牢压制,一直没有发挥作用的时候。 但这会儿不同了。 或许是左天行的心念坚定到催动了他的气运,也或许他剑魂的震颤,触动了紫浩剑内中最隐秘最不为人察觉的那一道印记,还有可能是景浩界天道也有所动作,总之,当这龙与凤脱身,当这不落人耳的龙吟声与凤鸣声响彻虚空,左天行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感觉。 向东。 他甚至都来不及犹豫,脚下紫浩剑就猛地一个转弯,向着东方的位置冲了出去。 而这个时候,东面的位置,也有一道剑光破空而来。 一直追在左天行后头的那两位女修看见,同时皱了皱眉头。这左天行,是昏了头了还是怎么的,没看见那方向也有人追来吗…… 左天行是看见了的,但他脸色不变,连眼神都没有半分波动,御使着紫浩剑就冲了过去。 那一往无前的气势,压得那位刚刚出现的修士都有些愣。 而也就是那么一愣神的工夫,紫浩剑所化的紫青色剑光已经带着左天行越过了他,向着他来的方向冲去。 那位修士也不是并不是草包,在左天行越过他身侧的那一刻,他已经抬手,一道剑光劈向了左天行所在的位置。 他以为剑光里的左天行会避开,这样,他就能拦下这个带着天地源果的修士了。 然而,他想错了。 左天行避也不避,任由剑光劈落,自己死死地盯着前方,直向着前方而去。 左天行的剑光确实快,但来人的速度也不慢。左天行险险避过了那一道剑光的剑芒,却被随着剑光落下的剑气劈了个正着。 “嗯。” 一声闷哼脱口而出,可左天行却连一点停顿都无,竟带着伤直接往前冲。 紫青色的剑光须臾远去,只留下了虚空中洒落的鲜血。 祥云上的两位女修和后来剑光中的剑修对视了一眼,同时出手。 剑光中透出一缕剑气往外头一卷,带了几滴还透着暖意的鲜血回来。 那祥云中的两位女修也不慢,她们脚下的祥云中飞出一道淡青色的云气,也给她们带回了几滴鲜血。 不过是几息工夫的停顿,拿到左天行鲜血的两方就已经通过手中的鲜血推演出了左天行所在的位置。 他们并不言语,也没目光上的交接与碰撞,那云光与剑光就向着他们算定的方位冲了出去。 左天行早在受伤的那一刻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 哪怕是专修剑术的剑修,也并不缺乏这样的感知手段。 可是比起被围拢,他宁愿选择被定位。 不说一直追着他不放也从来没有被他甩开过的那道云光上的修士,就是后来遇到的那位剑修也比他强太多。 他就是手段尽出,也只能堪堪保住自己的命,天地源果还是得被夺走。就是他愿意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还是一样的留不下。 剑光带着一种斩绝一切的气势向着东方冲去的时候,身在东方的净涪本尊也察觉到了异样。 这异样并不是像左天行那样的触动,而是来自于身在景浩界的佛身。 佛身已经走出了小乞儿的山洞。他正站在洞口边上,望着头顶那一片天空。 这时候已经是傍晚,天色该开始发暗了,但原该往下沉的夕阳却还生生地挂在西山的山头上。连同着东边那轮显白的月牙,像是天地的一双眼睛。 而那双眼睛…… 西山山顶上那一轮总不肯落下的夕阳是暗红的,东边山顶上那一轮迫不及待就显露出来的月牙不知是被另一边的夕阳光芒映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看着也透着红。 像是谁泣血的双眼。 此时,那双眼睛正直直地望着他。 净涪佛身心下叹了一口气,合掌垂头,向着天空的方向探了探身。 他拜了一拜后,也不理会旁的,盘膝就在地上坐了下来。 许是知道他答应了,也或许是时间到了,西山山顶上的那一轮夕阳终于往下沉了落去。 净涪佛身没再在意这些,他盘膝坐在地上,从手腕上褪下那一串短佛珠拿在手上,然后又从他的随身褡裢里取出那一套木鱼放到身前。 他一手拿起木鱼槌子,一手拿定那串佛珠,垂落了眼睑。 “笃,笃,笃……” 整齐而暗合某种妙理的木鱼声响起,清清朗朗地传了出去。木鱼声中,隐隐的夹杂着几声细细暗暗的珠子拨动声。 渐渐地,一缕金色佛光在净涪佛身身后升起。那佛光铺展开来,虚虚勾勒出一尊比早先时候更虚淡朦胧三分的金身佛陀虚影。 金身佛陀静坐净涪佛身背后,仿佛无所知,无所觉,无所感,但同时,远在无尽虚空之外的那座混沌岛屿上的净涪本尊,却听到了从佛身那边传来的声音。 ‘往西,左天行在那里。’ 净涪本尊自然而然地转了个方向,边往前走边问道,‘他怎么找的你?是天道么?’ 佛身简单地应了一声,‘嗯。’ 净涪本尊脚下速度还是和先前一般的不紧不慢,但他的身形却仿佛是踏穿了虚空一般,不过一步迈出,就蹿到了他目光的尽头。 ‘需要我找一个匣子么?’ 佛身既没点头也没摇头,‘来不及了,还是尽快赶过去吧。’ 净涪本尊就知道了左天行身上一定有一枚天地源果。 他没说话,身形不断往前迈进的同时,手还偶尔往旁边的方向伸一伸。 他每一次伸手,都总会拿着一些东西回来。 这些东西也不是什么,不过就是这混沌岛屿中长着的某一株树木的某一块木块,或者是他经过的某一处地方稍微特殊一点的泥土,又或者是一捧粘稠的水液。 零零碎碎的一些小东西,看似很随意,但净涪本尊却挑得相当认真。 挑选够了之后,净涪本尊将手上的东西往侧旁一放,那些零碎东西就被一个气泡包裹着升起,飘荡在净涪本尊身侧,但同时,它们也都随着净涪本尊的前行而快速地往前飘动。 也就是说,纵然净涪本尊放开了它们,即便净涪本尊还在快速往前迈进,它们也都还跟在净涪本尊的身侧,也还都在净涪本尊放开它们的位置飘着。 净涪本尊也还是在快速前进,周围的景、物与人都在不断地往他的身后落下。但同时,他的手却也不停。 收取到了足够的东西之后,他就开始往侧旁伸手去拿东西。 先落到他手上的,是被他挑出来的那一块木块。 净涪本尊都不打量,直接就并指成剑,伸手在那木块上划拉几下。 那木块的木身出自这一片岛屿,沐浴混沌之气生长,材质特殊,非是寻常手段能够裁截,所以净涪本尊手指指尖处,透出了一丝紫。 那紫色的微芒细微,不见锋芒,却愣就让那木块按着净涪本尊的心意被掏了个空。 净涪本尊挖出了内中的木材,又粗粗磨削了一遍,做成了一片木盖,然后又将其他的那些水液、泥土、脂汁调制成膏状,封入那个被掏出来的小木筒里。 如此简单忙活了一番之后,净涪本尊才点了点头,将手上的这些东西收起。 收起东西之后,他身形几个晃动,又穿越了一大片距离,看见远远出现的一片茫茫沼泽。 虽是沼泽,净涪本尊也没想要在这个地方停留,但他才刚抬脚想要跨过去,就转了目光,望向西方所在。 那目光的尽头,正有一道剑光掠过。 看那方向,似是往他这边来。 不是似是,而是就是。 那一道剑光,净涪本尊就是远远地看见一点,也能认得出它来。 不就是左天行的那把紫浩剑么? 净涪本尊眯了眯眼睛,同时看见跟随在那道青紫剑光后头的云光和剑光。 他顿了顿,道:‘我需要宝塔。’ 佛身还在敲着经,听得本尊这么一说,也还是没有停下他手上的动作。 他身后的那尊虚淡的金身佛陀就重新敛作一缕金色佛光,遁回了识海世界。 并不单单是佛身,便连此时还在无边暗土世界里闭关的魔身,身下也有一道幽黑魔气飞出,落在了识海世界里。 净涪三身一体,识海也是共同的识海。只要他们三身愿意,随时可以通过识海调用其他两人的力量。 这也是分化出三身的便利之一。 但说起来,平时净涪分化三身,其实也真的是分化了自己的力量。他们三身各自执掌的力量只是净涪实力的一部分,并不真就是他的全部实力。唯有他们三身聚合,所能调用的力量,才是真正的净涪的实力。 净涪本尊看了一眼识海世界,见得识海中魔气与佛光各占一边,中央是一缕至纯至粹未曾有过丝毫变易的紫气。 他重新转回目光,看向天边。 来人速度是真的很快,不过是几个目光来回的工夫,他们就已经到了净涪本尊的身前。 当然,最先经过净涪本尊的,还是左天行。 左天行见得站定在沼泽边上的他,伸手从怀里取出那枚天地源果抛向他,边吼道边回身,“快走,我拦下他们。” 紫青色的剑光冲天而起,遮挡住了后头所有人的目光。 剑光之中,磅礴剑意震荡开来,直如一场高高掀起的海浪,冲扑向后头的剑光和云光。 净涪本尊伸手一捞,便将那枚天地源果捞住。 他没按左天行说的那样纵身就走,而是转手直接将那枚天地源果塞入了他先前粗粗制作出来的简单木盒子里,然后拿出那个小木筒里装着的脂膏飞快抹过木盒表面。 左天行正以一种拼命的架势冲向那边的两人,想要尽自己所能给净涪争取脱离的时间,但他没想到他才刚将天地源果交出去,刚升起剑意扑向那些人,先前天地源果一直无法遮掩的气息就完全没有了。 天地源果的气息没有了,净涪的气息还在。 左天行抽空回头看了净涪一眼,面色真的是一言难尽。 净涪本尊难得对左天行笑了笑,将手掌抬起,虚虚往上一托,一座九层的幽幽寂寂的暗色宝塔出现在了他的手掌之上。 说起来,他跟佛身说要“宝塔”,是因为他不想打扰魔身,所以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但事实上,这会儿最适合也是最得用的,还该是幽寂暗塔。 幽寂暗塔出现在净涪本尊手掌上的那一刻,净涪本尊脚下的阴影忽然往后一拖,拉出一道人形的影子。 影子初初成形的时候,还勉勉强强能够看出净涪的轮廓,但那轮廓出现不过是一个瞬间,就开始扭曲变形,变得再也没有一丝一毫净涪的影子。 可不是么,那扭扭曲曲的一团,谁还有那个能耐能从那一团里看出净涪的模样来? 左天行看见净涪脸上的笑容的那瞬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一顿,向前扑出的动作虽然还是不停,却硬生生地转了个方向。 而那个方向,是无人也无物遮挡的一片空档。 云光上的两个女修和剑光上的剑修原本都已经掐起法诀和剑诀应战了的,但却愣生生打了个空不说,那道曾经迎面劈来的磅礴剑气也像迎面的一阵微风一样的,连他们身上的衣角都没有吹动一下,更别说伤到他们了。 说起来,这些人是真的以为左天行是要拼命的。毕竟先前左天行都这么拼了,现在遇到同伴,真没道理不给自己同伴拖延争取时间的啊? 可偏偏,左天行愣就是避了退了。 避了退了还不说,他竟还趁着他们应对不及的那一瞬间,纵剑向着远方飞遁。 他真的还是先前的那个修士?真的不是换了一个人?左天行如何管得了他们什么想法,抓住了那点时机就往外蹿,加速地蹿。 不蹿不逃才是傻子,净涪都来了,还是那般态度,明晃晃的大动作,他不想当被殃及的那条水池的鱼,也确实需要时间和地方调整补养,不逃,留下来干什么? 就是左天行往外蹿的那一呼吸间,也就是那三个修士愣神的那一须臾间,净涪本尊手上托着的那一座幽寂暗塔塔尖上镇压着的那颗暗金色宝珠亮了起来。 黯淡的金色光芒并不起眼,但当它亮起的时候,谁都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几乎是下意识地,场中所有人的目光地转向了那颗宝珠。 宝珠的光也是黯淡的幽寂,一瞬间吸引人心神后,虽然不会让人觉得危险,但心志坚定、感知灵敏的修士还是会在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里察觉到不妙,从而脱出身去。 原本追逐着左天行而来的三位修士心志和感知确实都很过得去,所以他们其实是能在相当短的一段时间里醒过神来的。可是对于净涪本尊而言,他们刚刚因为左天行愣神的那一点时间就已经足够了,更何况还有这么一小会儿功夫。 幽寂暗塔塔尖上的那一颗暗金色宝珠亮起之后,自上而下,镇压在九层宝塔空间内的剩余九颗暗金色宝珠也依次幽幽地点亮了起来。 暗金色的光芒照耀了一整座幽寂暗塔,却没能破开幽寂暗塔上天然笼罩的那一层迷雾与阴暗,反而更将那些迷雾和阴暗衬得更沉更暗了一些。 幽幽暗暗的光芒映入人眼,在那三位修士眼底映出一点幽暗的光芒。而与这幽暗的光芒一同出现在那三位修士眼底的,还有净涪本尊脚下的那一片阴影。 阴影落在人眼,投入心底,须臾在人心底的种种杂思杂念中勾取出最不能让他们割舍的心念。 净涪本尊瞥了一眼那三位修士。 他们手上握有的用来追踪左天行的他的鲜血悄无声息地褪去了所有的颜色,变成一片灰暗的余烬。 净涪本尊再一步踏出,直接出现在左天行身侧。 左天行只是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便又垂落眼睑,继续入定调养。 看他那模样,真的就是那一种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都随你的认命感。 净涪本尊对着他抬手扬起了袖袍,就有一阵风起,裹夹住了左天行。 净涪本尊带着左天行就走,留下被心魔锁困住的三位修士。 很久一段时间过去之后,那位剑修才“噗”的吐出一口闷血,睁开眼睛来。 他抬起手,望定手中紧握着的那柄宝剑。 宝剑剑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彻底散去,露出它那片光滑锋利的剑身。 剑修看着宝剑,眼底渐渐升起一片哀色。 “咔嚓。” 一声脆响传来,那由剑修上天下地走遍各处秘境宝地寻得材料并亲自炼制、温养而成的宝剑剑身中央爆出了一条长长的裂痕。 长而深的裂痕侧旁,还有几条细碎的缝隙向着旁边延伸。 于剑修而言,宝剑无疑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如今宝剑炸裂,他自己自然也没能好到哪里去。 但这剑修其实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其实还是那两名追左天行追得最紧的女修。 第564章 十三贝叶 两名女修醒过来的时候,好一点的师姐修为都掉了一阶,险险站在门槛边上没再继续往下掉。而差一点的师妹…… 差一点就动摇了道基。 虽然现在她道基是没有崩溃,但也已经出现了裂痕。 回去要不仔细调养,着重稳固道基,她日后可能就会止步当前境界,再也别想往前迈出一步。 那师姐稍稍稳定住自己的情况后,便起身急步走到她师妹侧旁,边仔细探看过她的情况,边问道:“师妹,你怎么样了?” 那师妹缓了缓神,才想要调动神识去查看自己的情况。 但她才刚动了动神识,就是一阵撕裂的疼痛从神魂深处传了出来,“嘶……” 她不可自抑地泄出的那点声音,叫她师姐听着都替她疼。 那师妹倒没再失态,她等那种疼痛平复下来后,才睁眼对她师姐道:“不太好。” 只是这三个字,连同着她那苍白如纸没有半点血色的脸庞和那虚弱单薄的气息,她师姐也知道情况的严重性。 她当机立断拍板,“我先带你回去。” 她师妹也不和她逞能,事实上,她自己才最了解自己的情况,连她师姐都比不得她。 见师妹点头后又闭上眼睛,那师姐便使力将她师妹扶起,要将她带上祥云。 侧旁的剑修并没有离开,就站在一旁看着,见得她们师姐妹两人准备离开,便上前一步,对着两人行了一个剑礼。 那师姐见状,点了点头权当还礼,“道友有事?” 她还扶着她师妹,只点头虽然简单了点,但在这种情况下,也还是可以通融,不算失礼的。 那剑修原本就是有求于她们,又明白她们的情况,自然不会抓着这点小事不放。而且他这会儿也没想耽搁别人,所以就很利落地将他的意思说道了出来,“请问这位道友,你是不是知道那两位修士的来历?” 就是这么一两句话的工夫,他们后头陆陆续续的也有人跟上来了,见得他们的情况,也有人从天落了下来,站到一侧。 剑修和女修都明白这些修士的意图,也没多理会。 那女修确实知晓今日这一遭不过成王败寇,怨不得别人,但看着自家师妹的惨况,她又有点气不过,便就张了张口。 就在这个当口,她一直闭着眼睛休歇的师妹睁开眼睛,对着她艰难地笑了笑,低低唤道,“师姐……” 那师姐顿时就闭嘴了。 剑修在一旁看着,没说话,只在两位女修耳侧传音道:“我只是想要问一问,日后若有机会,再与他们讨教一二,不会因今日之事记恨他们,请两位道友放心。” 两位女修听得这话,都转过眼来打量了剑修几眼。 那剑修此刻气息确实也有些晦暗不稳,虽然他的状况看着是要比她们师姐妹两人的状况都要好,但光看他手中开出了裂痕的宝剑,就知道他的情况其实也不比她们师姐妹好到哪里去。不过看他眼神还是平静,便也能知道这修士他是真的没有记恨。 说起来也是,他们这些修士在宗门里确实还算不上真正支撑门户的大修士,但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不会像个小孩子一样,因为跟人抢东西被人打痛了伤着了就要回去哭。 输了就是输了,伤了也就是伤了,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好说的。而且…… 他们不是还保住了一条命么? 后面出来接应那个左天行的比丘哪怕用的是心魔道的手段,可也确实是手下留情了。起码,若果他真的要狠下杀手,在他们三人被引动心魔的那一刻,他完全可以取走他们的性命。 那师姐想到这里,心里憋着的一口气也漏了出来。 她转眼瞥过那些像是要从他们这里得到些消息的修士们,漠然地弯了弯唇,往剑修耳边传音,“我不知道那个比丘是谁,但我知道那个剑修。” 她顿了一顿,才又传音道:“那个剑修,是景浩界的左天行。” 说完,她没再停留,扶了自家师妹就走。 剑修也没再阻拦,站在原地目送着她们远去。 后头跟上来的那些修士也都有眼力,看得见那两个女修的状态、脸色都不好,也没谁特意拦下她们说话。 而至于趁火打劫,从这两个女修身上再讨些好处,也不是没有人这么想过。但也就想想,便放下了。 先不说这两个女修现在是不是可以任由他们揉捏的软柿子,单说这么多人看着,他们既然没有那个能耐能摆平得了这里的人,就得做好漏出风声之后被这两个女修门派里的人找上门的心理准备。 说实话,光是那一朵祥云,就明明白白地昭显这两个女修的师门了。 那可真不是好惹的。 便是有人真的心动,想要做些什么小动作,也都被一道锋利森寒的削了个干净。 剑修眯着眼睛一一看过那几个心怀不轨的修士,没说什么,抬手抹过手中宝剑剑身。 剑身上的裂痕触目惊心,可饶是这样,宝剑的锋芒犹在,且越更森寒刺骨。 剑修手指一寸寸抚过宝剑剑身,摩挲过那大大小小的裂痕,眼底有种种幽暗情绪翻滚。 但到得最后,那些汹涌翻滚直欲冲出胸臆的幽暗情绪都被一道磅礴的剑意压了下去。 剑修归剑入鞘,转身离开。 他的身后,有人向着他的方向小小地动了动脚步,也有人动了动嘴角。但直到剑修离开他们的视线,也还是没有人胆敢拦下他。 被扔在后头的那些修士俱各对视一眼,也不多说话,各自在附近寻找那些人留下的踪迹,想要找到些那个拿着天地源果的剑修的线索来。 可令所有人失望的是,他们什么都没找到。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在那个拿着天地源果的剑修落地后,除了先前离开的那个剑修和两个女修,现场还有另一个人的脚印。 多了一个人。 众人心里都明白,必然是这个人,接应了那个拿到天地源果的剑修。 也该是那个人,带走了那个拿着天地源果的剑修不说,还重创了他们遇见的那三个修士。 查看这里留下来的痕迹,显然,那个人只出手了一次,没有和那三个修士缠斗。因为那个人的脚印就停留在一处方位,只留下区区两个印痕。 仿佛从一开始,那个修士就只是站在那里,再没往旁边走过一步。 可是…… 这个人到底会是谁呢? 一举带走人不说,还一出手就重创了那剑修和那两名女修。 在场的修士查看过情况之后,一时也都是沉默。 面面相觑过后,有相熟的修士跟自己的同伴低声说了几句话,便转身走了。 有了人带头离开,在这里不断查看现场的修士也都陆陆续续地散了。就是有那么几个人心有不甘,也只能带着他们的不甘散去。 谁叫他们连一点可以继续追踪的痕迹都没有找到呢? 净涪本尊知道左天行后头还有人追着,他也猜到了后续的结局,但和他交手过的那三名修士也是真的让他稍稍地意外了一下。 那三个修士心性似乎也很不错,但为什么会被幽寂暗塔引出来的心魔重创? 远远瞭望着那边厢情况的净涪本尊收回目光,看了旁边还在调养的左天行一眼,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转手托出了幽寂暗塔。 他手指摩挲着幽寂暗塔的塔尖,感受着那宝塔塔身传来的微凉触感,稍稍有一点出神。 他猜测过幽寂暗塔的威能,但今日这一遭却让他觉得,他似乎低估了这一座宝塔啊。 十颗心魔珠联动,幽寂暗塔威能全开,竟能在顷刻间将那三个修士的心魔牵引出来,进而重创敌人…… 虽然这里头,有左天行为他创造时机的因素在,但这份威能也确实是出乎了净涪本尊的预想。他低头,打量了手中这座幽幽寂寂的暗塔几眼,忽然放开另一只手,又托出一座辉煌灿烂的宝塔出来。 他将两座宝塔放到面前,凝神打量了一番。 既然这幽寂暗塔的威能至此,那这光明佛塔的威能呢?还有那座由暗塔和佛塔组合成形的青铜宝塔呢? 看着这两座宝塔,净涪本尊心中陡然生出一种预感。 他似乎……是真的祭炼出了一件相当厉害的法宝啊。 净涪本尊的这种预感,净涪佛身也有。 哪怕他这个时候还在景浩界里,和净涪本尊与这两座宝塔都间隔着相当遥远的时空距离。 他叹了口气,忽然又笑了一下。 能祭炼出一件契合他的,又能助益他修行的法宝,总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不是么? 洗刷干净后穿着一身湿答答衣服回来的小乞儿才转过小道,就看见了拿着佛珠、拎着木鱼槌子坐在洞口边上笑的年轻僧人。 不知为何,小乞儿也笑了出来。 他站在原地咧开嘴笑,都忘记了自己该做些什么。直到净涪佛身转眼看见他,冲他招了招手,他才慢慢地走了过来。 净涪佛身目光在小乞儿那身湿答答的衣裳上停了一停。 小乞儿察觉到了,他也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还伸手拉了拉,低声道:“我才刚发现,我的那些衣裳都破得差不多了,就只能……” 只能将最好的一身衣裳洗过之后再穿上身了。 这地方里多是穷人,衣裳都是缝缝补补的穿,没有谁会舍得将衣裳舍给他这个蹲在大街上的小乞儿。所以能被他们扔出来的,能被他这个小乞儿捡到的,都是些破得几乎不能用的破布了。 那样子的衣裳,就是他再珍惜着穿,也没能让它们坚持太久。 幸好现在天气热,衣裳很快就干了,不会让他等太久。不过若是往常时候,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大概就是穿条里裤,等待那些洗过的衣裳被晒干之后再穿上的。 净涪佛身见他脸色,也没二话,只是向着他的方向扬了扬手。 一阵水汽直接被摄出,散入周围的空气中。 小乞儿错愕地捏着衣裳的一角,一时无法回神。 净涪佛身收拾了身边的东西,从地上站起,对他招了招手。 小乞儿回过神来,连忙几步走到他身侧。 净涪佛身转身入了洞穴中去。 洞穴里头,他先前拿出来的那盏油灯还在安静地映照出一片小小的地界,而那一瓷钵的小米粥,也仍然还飘出阵阵浓郁的米香。 净涪佛身随意地在油灯侧旁的一个地方坐了。 小乞儿跟在他身后回到洞穴里,先将他手上抱着的那个木葫芦送回到净涪佛身身侧,才退后两步站定。 净涪佛身坐定之后,便就抬手指了指那一瓷钵小米粥。 小乞儿是真的饿了。 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却还是望定面前的年轻僧人,明明白白地跟他问道:“师父,这真的是给我的?” 净涪佛身也很明白地对他点了点头。 小乞儿紧掐着手指,没动,而是问他,“师父,你想要在我这里得到什么?” 小乞儿确实是一个乞儿,他也真的已经习惯了旁人往蹲在大街上的他的那个破碗上放东西。 可能是一枚铜板什么的,也有可能是一两个馒头,又或者是一些剩饭剩菜。 他都已经习惯了的。但在这个时候,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僧人,他忽然就问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小乞儿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他怎么了,但他就是固执地站在原地,就是掐着手没让手去拿那一瓷钵的小米粥,也愣就是抬眼盯着面前的那个年轻僧人看。 他明明迷蒙懵懂,但这样盯着面前的年轻僧人看得久了,小乞儿似乎又明白了些什么。 不同的。 这个人是不同的。 他和那些个往他破碗里扔东西送东西的人是不同的。 小乞儿自己靠着那点东西艰难长到今日,心里也很感激那些送他东西的人,但这时候他看着面前的年轻僧人,再对比那些好心人,他觉出了些什么差异。 是目光。 对了,是目光。 那些好心人看他的目光,总会带了些别的什么,可这个年轻僧人,他没有。 他看着他的目光,是很平静的平等。 没有居高临下的俯视,没有因为自己境况更优越而衍生出来的怜悯,这个人,看着的是他。 不是他蓬乱的头发,不是他身上破旧到破败的肮脏衣裳,不是他脏污的身体,而就是他。 单只是他。 因为这个人看的是他,所以当他给他东西的时候,他也就自然而然地问出了那么一句话。 因为他待他平等,所以他们之间是平等的交换,而不是一个拥有很多东西的人对另一个物质稀缺的人的施舍给予。 净涪佛身合掌,微微垂眼,待他再睁开眼来的时候,他在小乞儿的目光里抬起了手,直直地指向了一个方向。 而那个方向…… 小乞儿顺着净涪佛身手指指着的方向看去,看见的是被他摆放在那里的那个破碗。 小乞儿有些犹疑,他问道:“就是一只……碗?” 他想说的破碗,但破字被他自己吞了回去,就只留下一个碗。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小乞儿皱了眉头,一小会儿工夫没有做出决定。 按理来说,拿一个破碗来交换一瓷钵的小米粥,还是他赚了的。毕竟那个破碗破成这个样子,扔出去都没人要,但这一瓷钵的小米粥,却好歹是一两枚铜板买回来的。 可小乞儿还是迟疑了。 他顿了顿,问道:“真的就一定要那个碗?” 净涪佛身只是看着他,弯了弯唇角。 小乞儿看见他的笑,也觉得自己这话问得蠢。 可不就是蠢么?就他这洞穴里头的东西,全部摞在一起算,也值不了一个铜板,更别说是等价地去换那一瓷钵的小米粥了。 但小乞儿是真的不舍得。 如果是别的什么东西也就罢了,偏是这一个碗。 这个碗…… 是所有那日他被从家里扔出来后带走的,最后能够保住的一样东西了。 所以哪怕这个碗很破,他也还是带着它,每日摆放在他的面前,从来没有更换过。 净涪佛身没说话,安静地等待着。 小乞儿想了一会儿,到底摇了摇头。 “对不起……” 拒绝过年轻僧人之后,小乞儿再没往米粥那边看过一眼,他转了身,找了一个坐下。 为了控制住自己,他坐的位置距离那个瓷钵的位置有着相当一段距离。哪怕瓷钵里的米粥犹自散发着香气,他也还是稳稳地坐在地上,定定地望着这洞穴里的唯一一点光源。 情况一时算是僵持了下来。 净涪佛身抬起眼,看定那边的小乞儿。 小乞儿察觉到净涪佛身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重新转了目光望来。 净涪佛身又自抬手,指了指小乞儿的那个破碗,眼带询问之意。 小乞儿没多想,点了头。 净涪佛身见他同意,起身拿起那个破碗之后又回到他先前坐着的地方坐下。 小乞儿忍不住好奇,一直看着净涪佛身动作。 净涪佛身手指摩挲着那破碗,清晰察觉到从这破碗边沿上的某一小块地方传出来的隐晦波动。 这碗现在已经到了他手上,可以说,但凡他不愿意,就没有谁能够再将这碗从他手里拿走。 可是…… 净涪佛身抬起眼来,看定对面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的小乞儿,终于开口说道:“这个碗里头,有我一定需要得到的东西。” 小乞儿听着这话,皱起了眉头。 他并不怕面前这位僧人强抢了这个碗,他为难的是,这位僧人看着是真没说谎,但他又实在舍不得这碗,这件事,他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净涪佛身等了一下,又问道:“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吗?” 小乞儿皱紧了眉头,“我不是想要要挟你。” 他听了净涪佛身的话,也懂他话里明白无误的意思,第一个反应却居然是想要跟净涪佛身解释…… 净涪佛身微不可察地扬了唇角,面上却还是平静。 他答道:“我知道。” 说了这么三个字之后,净涪佛身也跟小乞儿解释道,“我也没想要只用一钵粥就换走里头的东西。” 其他贝叶的因果他都算是了结了,也不至于就昧了他的。 小乞儿也点头,答道:“我知道。” 净涪佛身又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还再一次问他道:“那么,你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我帮忙的吗?” 小乞儿看了看那个碗,又看了看对面的年轻僧人,面色终于出现了一点迟疑。 净涪佛身没催他,就安静地等着。 小乞儿权衡了一小会儿,咬了咬牙,道:“我……” 他在街上混迹久了,也听过很多事情,大的小的。所以他知道,在这个镇,这个镇所归属的城,甚至是拥有这座城的国家,僧人都有着相当特殊的地位。很多人亲近他们,包括达官贵人,也有很多人敬畏他们,同样包括达官贵人。 僧人的一句话,能抵得上旁人的千言万语。尤其是,像眼前这位年轻僧人这样拥有着神通的僧人…… 小乞儿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干燥温暖的衣裳转过,又瞥过先前还被他拿在手里的那个木葫芦,最后转回了面前的年轻僧人身上。 小乞儿看着僧人,看入他黝黑的平静的双眼,终于说道:“如果你能帮我找到我爹,我……我将它给你。” 小乞儿哪怕再看重再舍不得那个碗,也知道自己过分了,他将话说出口,就将红着的脸埋了下去。 不是羞的,而是愧的。 小乞儿自己心里很过不去。 其实就连他自己都不是很明白,他怎么就将这话说出口了呢? 净涪佛身笑了一下,与他解释道:“不用担心,你看它是碗,但我知道我要从里头拿走的东西,值得我为它做些什么。” 小乞儿摇摇头,没觉得自己就能安下心来。 净涪佛身没再跟小乞儿多作解释。虽然这孩子是他这一次贝叶因果牵系的那个人,但就眼界和层次而言,他还是隔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距离,哪怕净涪佛身与他仔细解释,也没能说得明白。 倒不如他直接动手。 净涪佛身抬头,打量了小乞儿两眼,眉心印堂处,一线金光一闪即逝。 他忽然问道:“你真的要找到你爹?” 小乞儿听出了点什么,他一时也顾不上别的,抬头盯着净涪佛身,“师父,你这是……”什么意思? 净涪佛身顿了一顿,“哪怕他已经不在人世?” 法眼窥探因果。 他睁开了法眼,却没在这孩子身上找到他父母牵系在他身上的因果线。 小乞儿死死地盯着他,眼眶红了起来。 他不想哭,所以牙关死咬着,双拳紧握着,要用尽他全身所有的力气去压下眼眶边上不住打滚的水珠。 许是身体太饿了,没有多少力气,他失败了。 两滴泪珠挣脱了他的束缚,从眼眶中流了出来。 但没等它们滚出多远,小乞儿就抬手,狠狠地在脸上擦了过去。 “那也要!” 他声音尖利,像是受伤幼兽的悲鸣。 也是叫了这么一声后,他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他想跟面前的年轻僧人道歉,但他又怎么都开不了口,只能死咬着牙关站在那里,僵硬地伸着脑袋,等待着面前僧人的裁决。 净涪佛身却始终平静,他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小乞儿听得这话,顿了一顿,像是将喉间的呜咽吞了下去,才说道,“那我也答应你。” 他说完这句话,觉得可能不够,又给净涪佛身加了一句,“只要我有,只要你想要,你都可以拿去。” 包括我的命。 净涪佛身明显从这小孩儿的眼中看出了这句话,他没点头也没摇头,而是垂下了目光,看定他手中拿着的那个破碗。 “咔嚓。” 小乞儿又抹了一把脸,才又抬眼去看对面的年轻僧人。 那僧人手里还拿着他的碗,但他的碗明显又比先前更多了一个缺口。 小乞儿的目光顺势转到那僧人的另一只手,果然在那里看到了一片瓷片。 小乞儿知道,这瓷片在最最开始的时候,还是跟那个碗的其他部位一样的雪白的,但到了后来,它们渐渐的就黑了,黑得跟他身上最黑的那块布一样。 小乞儿还以为这碗到最后完全破碎的时候也都是这个样子的了,但没想到,他今日看到了不同的变化。 被那年轻僧人掰下来的那片瓷片上沾染上的他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污垢开始层层脱落,露出他当年再熟悉不过的瓷白。 然而,这还不是最后。 雪白的瓷片像是被什么染上了金色,又像是被阳光照耀成的灿金,总之,那瓷片上方升起了一片金光。 净涪佛身定定地看着这一片棱角不齐的瓷片。 金光之中,瓷片的棱角开始变化…… 待到金色佛光散去,落在净涪佛身手掌掌心处的,就是一片雪白的贝叶。 小乞儿看看净涪佛身手掌上躺着的那片贝叶,又看看他另一只手上拿着的那个又添了一个缺口的破碗,忍了忍。 这会儿他倒真的是给他自己忍耐住了,没问出话来。 净涪佛身将贝叶收起,转手将那个破碗交还给小乞儿。 小乞儿握着那个破碗站了一小会儿,抿了抿唇,到底问道:“师父,你能不能……” 净涪佛身抬眼看他。 小乞儿迎上净涪佛身的目光,鼓起自己全部的勇气,将手上的破碗双手托向了净涪佛身,“你能不能帮我将它也……弄干净?” 他自己洗了很多遍了,用了很多种方法,都没能将它给刷干净。 净涪佛身定定地看了一眼那个破碗,就着小乞儿的动作,伸手一点碗身。 不过须臾的工夫,那破碗碗身上沉积着的污垢全数掉落,露出雪白干净的本质。 小乞儿抱着虽然破口参差但雪白干净的瓷碗,笑出了泪花。 “师父,我姓贺,大名伟元。” 贺伟元已经很久没有跟别人提起这个名字了,哪怕他心里其实始终牢牢惦记着。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合掌与贺伟元拜了一拜,礼尚往来地道:“贫僧法号净涪。” 净涪佛身等了一小会儿,又将那一瓷钵的米粥推到了他面前,道:“你吃了吧。” 贺伟元肚子饿得都麻木了,这会儿见到净涪佛身还将那瓷钵米粥推来,虽然还迟疑犹豫了一会,但他看了看净涪佛身脸色,终于没再推托,道了声谢,双手接过那个瓷钵。 他也没直接就着那个瓷钵喝粥,而是选择将粥汤倒入他自己的那个瓷碗,一点一点地喝着。 他的瓷碗原本就破,后来又被净涪佛身掰去了一块,缺口参差,只剩下碗底浅浅一指深长的地方还完好无漏。 偏他没别的选择,只拿着这个瓷碗用,还喝的是粥。所以哪怕这米粥很稠,贺伟元喝得还是很慢。 净涪佛身也没催他,就坐在一旁看着他喝粥。 那片新得的贝叶被他收入了识海中,与其他的一十二片贝叶一起隐在他识海里的菩提树树叶里。 这片新得的贝叶表面光滑,色泽白净,和其他的印着鎏金文字闪着金色佛光的一十二片贝叶差别极其悬殊。但净涪佛身就将它放在那里,没急着将它的经文引出,去参悟它载录着的那些佛理。 这片贝叶原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寻来的,不等净涪本尊平安归来,又或是取得另一片崭新贝叶之前,净涪佛身不会去动它。 净涪佛身这边的进度净涪本尊也有所感知,哪怕他并不觉得就缺了这一片贝叶,心里多少也多了一分把握。 也正因此,当调养自己伤势的左天行堪堪稳定住他自己的情况,睁眼脱出定境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脸色、气度都始终平静从容的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察觉到左天行气息的变化,转眼望了过去。 左天行站起身来,也不多理会自己身上衣裳沾染的那些灰尘,走到净涪本尊对面就一屁股坐了下去。 净涪本尊随手将一个木匣子扔向他。 左天行探手抓住木匣子,低头仔细打量了一番,没发现什么异常。 横看竖看的,真的就是一个普通的木匣子。 真说起来,这木匣子其实也不算普通? 毕竟人家用的材料,是这混沌岛屿里生长的木材。 左天行前后颠倒地看了看,没察觉出什么异样,也就想要将它收入他的储物戒指里。 可这木匣子也骄傲,任凭左天行几番动作,愣就是一直赖在他的手里,没往他储物戒指里跨出一步。 左天行试了几回,都没个结果,最后只能无奈妥协,转而将这木匣子塞入他的胸前。 收好这个木匣子之后,左天行才抬头望向净涪本尊,叹道:“幸好你来了……” 若不是净涪来了,他好不容易得到的这枚天地源果保不住不说,怕是连他自己都得重伤而回。 之所以说重伤,是因为左天行其实也知道分寸。 比起天地源果,他更需要的是保住他自己的命。 他不是怕死,而是因为…… 景浩界可以少一枚天地源果,却不能缺了他。 景浩界还需要他。他也不想像上一次那样,在世界需要他之前就死了,任由别人将它搓扁揉圆。 也不是说左天行自信他在就能拦得住想要对景浩界世界出手的天魔童子,而是说,左天行希望自己能死得更有价值一点。 净涪本尊察觉到左天行那一瞬间的情绪波动,转了头来眯着眼睛看定左天行。 左天行坦坦荡荡地迎上净涪本尊的目光,面上眼底没见有分毫后悔之意。 当然,他也确实不后悔当日他自己的作为。 第565章 茂竹威能 当日他不知道会有之后的后续,也确实觉得拦下皇甫成自爆余波更重要,自然就做出了那样的决定了。 到得后来,他重新回到这个时间,慢慢地摸索出那之后的事情后,他也没有后悔,只是觉得痛心。 为世界的遭遇痛心。 左天行眨了眨眼睛,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打量了净涪本尊两眼,问他道:“你从景浩界过来的时候,一切可都顺利?” 净涪本尊本来都已经转开目光去了,听得左天行这么问,又将目光调转了回来重新看定他。 左天行见他这么个反应,也猜出来了,“还真的是啊。” 听他这么说,净涪本尊便知道他那边的情况了,他眯着眼睛看他。左天行也就老老实实交代了,“我过来时还算顺利,后来还通过符箓,找到了这一枚……” 说到这里,左天行也眯起了眼睛。 “他其实很舍得……” 这个他指的是谁,左天行没有明说,但净涪本尊也知道。 净涪本尊望了望左天行藏着木匣子的地方,然后向着左天行的方向摊开了手。 左天行顿了顿,伸手从袖袋里摸出那一枚通行符箓,走到净涪本尊近前,将那一枚通行符箓放到了净涪本尊向他摊开的那只手手掌上。 净涪本尊拿过那枚通行符箓,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地查看过,就将它还给了左天行。 左天行拿过这枚通行符箓,也看了又看,问净涪本尊道:“所以,这枚符箓也是有什么问题的吗?”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 左天行所持有的这一枚通行符箓其实和他拿到的那一枚通行符箓一样,都被人藏了手脚。不过不同的是,他拿到的那一枚通行符箓上的暗手已经被人触动,而左天行手上的这一枚,则还在潜伏。 而看样子……那天魔童子似乎也没想在这时候发动这枚通行符箓。至于之后会不会发动,又会是在什么时候发动,那就不知道了。 左天行见净涪本尊点头,拿着通行符箓的两根手指指尖吞吐出一缕剑意。没过多久,那枚通行符箓就化成了粉尘。 而在这捧粉尘即将飘落下来的那一刻,空中又忽然生起一阵微风。 微风风力很弱,连左天行的衣角都没能撩动,却卷夹着那一捧粉尘摇摇荡荡地飘向了远方。 净涪本尊沉默地看着左天行动作。 左天行也是担心那一捧粉尘都会有些他不知道的后手,所以直到将这捧粉尘远远送走之后,他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转眼回来看净涪本尊。 说起来,左天行会这么干脆利落地舍掉这枚通行符箓,也是因为当年他实在是从皇甫成那里得到太多太多的教训了。那些教训在他脑海里留下的记忆深刻到他这会儿都还心有余悸。 所以,干脆什么都不留下,全部远远送走干净。 全部远远抛出去了,那之后天魔童子再想做些什么,就没那么容易找到他了。 然而,掐碎那枚通行符箓也不是没有代价的。现在左天行心里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他们该怎么离开这座混沌岛屿,返回景浩界? 他们从景浩界出来,在混沌海中行走,最后成功到达这座混沌岛屿,依靠的可不是他们自己的实力,而是这一枚通行符箓。可现在通行符箓都毁了,他们再想要从这里返回景浩界,难道就能靠他们自己了? 左天行看着净涪本尊,清咳了一声,问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据他对净涪的了解,那一枚通行符箓现在铁定是毁了。甚至必定毁得比他的这枚要早,或许还是在他踏入这座混沌岛屿的第一时刻毁掉了的。 而既然净涪将自己的通行符箓毁了,那么他就必定是对后续都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净涪本尊抬手,从袖袋里摸出一枚通行符箓来。 他将这枚通行符箓对着左天行晃了晃,就又将它收了回去。 左天行眼睛稍稍瞪大,问道:“你又拿到了一枚?” 通行符箓在外头数目确实稀少。左天行就是因为顾忌到这一点,所以才将那日在天外跟祖师讨教时落向景浩界世界的两枚通行符箓收了起来。 他不知道这两枚自动自发投向景浩界的混沌岛屿通行符箓有问题吗? 知道。 但知道也没办法,诚如当日净涪见到那一枚他留下的通行符箓时所猜想的那样,他没有办法。 他和景浩界世界都需要天地源果,所以哪怕明知这两枚通行符箓有问题,他也得收下,也得走这一趟。 净涪自己也是一般。左天行将那枚通行符箓留给他,却并没有跟他多说过什么。他完全可以选择那时候就将那枚通行符箓毁了,或者是推给别的什么人也可以。可他现在不也还是站在了这座混沌岛屿的土地上? 可在这座混沌岛屿里头,通行符箓就不像外头那样难得了。几乎每一个在这岛屿上行走的修士身上都带了一枚。 毕竟,没有通行符箓在手,尚未有飞升境界修为的修士们纵然是能在自家长辈的护持下离开他们出身的世界,也绝无踏入这座岛屿的可能。 而也正因为这里的通行符箓数目不少,所以想要得到一枚真的不是很难。只要随便找到一个出自大世界的修士,将他身上的那枚通行符箓‘要’过来就是了。 至于为什么是大世界的修士?因为对于大世界的修士们而言,当他们踏入这座混沌岛屿之后,这混沌岛屿的通行符箓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哪怕他们的修为也不足以支持他们在混沌海中自由行走,但在混沌岛屿之外,有的是出自他们世界的大修士接应。便是没有了这枚通行符箓,他们也可以全须全尾地回到他们的世界去。 左天行早年也来过这里,对这种情况也是明白的。他也猜到净涪应该是要打那些人身上的通行符箓的主意,但他没想到的是,净涪身上竟然已经有那么一枚通行符箓了…… 他小小地吸了一口气,反手从他怀中掏出那个装了天地源果的木匣子。 他将木匣子往净涪本尊那边一塞,道:“你先拿着。” 他现在状态没有恢复到最佳不说,还需要去为他自己谋取一枚回归世界的通行符箓,所以,不论这一枚天地源果会不会被人发现,最好也都还是先交给净涪保管。 净涪本尊明白他的意思,也没多说什么,伸手就将它接过来了,还将它塞入随身的褡裢里。 在混沌岛屿这片地界,净涪本尊身上挂着的那个随身褡裢其实也和左天行身上的储物戒指一样被封住了。但随身褡裢的模样本来就是一个布袋子,哪怕随身褡裢里的储存空间被封禁,它本身的空间还是能用的。 虽然也仅仅只有一个布袋子大小,不过也足够装下这个木匣子的了。 左天行看了净涪本尊身上挂着的随身褡裢一眼,心里确实是有些羡慕的,不过也就是那么一点点而已。 他可不同净涪,净涪是僧人,是佛修,身上挂那么一个褡裢很寻常,但他可是剑修,剑修。 遍数诸天世界,谁真曾见过剑修在自己身上挂一个布袋子的? 没有的吧?没听说过的吧? 左天行可不想当那一个开先例的存在。 所以他也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现在四十九颗天地源果没有全部离开岛屿,”尤其是他们这边也还带着一颗,“可见离混沌岛屿关闭的时候还早,之后的时间,你打算怎么办?” 说来也真是机缘,混沌岛屿的开启全无规律,只在四十九颗天地源果彻底成熟的那一刻真正开启。而它的关闭,也是在四十九颗天地源果全部离开岛屿的那一刻。 也就是说,但凡这混沌岛屿上还有一颗天地源果存在,它就还是开启着的,哪怕能踏入这座岛屿的就只有携带着混沌岛屿通行符箓的修士。 这座时刻开启着的岛屿,对于站在这座岛屿上的修士来说,是一场难得的机缘。他们可以在这座岛屿上跟其他世界的修士论道比试,也可以随意在这座岛屿上探索游走。 正因为自由,所以上一回左天行和皇甫成过来的时候,是一直在这座岛屿停留到岛屿关闭才离开的。 那一回,左天行和皇甫成都收获匪浅。 那个被净涪本尊就地取材简单炼祭出来的封住了天地源果气息的木匣子,就算是其中之一。 当年的皇甫成其实也真没拿到天地源果,所以他原本也没想要去了解怎么才能封住天地源果的气息不被别的人追寻。 他那时候更热衷的是跟其他世界的修士‘交流’。 不论是看他们各自之间的争斗,还是他自己亲身下场去试验一下高下,都是他当时的兴趣。 但修士见多了,比试赢得多了,总不好平白放过那些手下败将不是? 所以皇甫成每次比斗完毕之后,都会探问一番拜在他手下的那些修士所知晓的隐秘。 他当年其实真没什么想法,就只是单纯地想了解了解一下虚空世界的情况,开拓一下眼界。 那会儿他听了很多七零八落的琐碎东西,这一个遮掩天地源果气息的木匣子,就是当年他从那些隐秘中东拼西凑还原出来的各个大世界遮掩遮掩着不愿泄露出去的方子。 他当时不怎么在意的,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就将它用上了。 净涪本尊听得左天行问起这个,静默了片刻,还伸手去将刚放入褡裢里的那个木匣子掏出来。 他拿出了木匣子之后,也没立刻停下手上动作,而是又伸手去掏袖袋里放着的那枚通行符箓。 净涪本尊将这两样东西堆放到一起后,才抬眼望定左天行,那目光里的意思很明显。 左天行也明白,但他心里也是有些发愁。 “我的状态还没有完全恢复,”他刚才被人追着撵着御剑遁行了那么久,损伤的元气没那么容易补足,“而且我这个时候离开岛屿返回景浩界……” 很惹眼的啊。 净涪本尊看他一眼,才又慢慢地将木匣子和通行符箓都放了回去。 左天行如何不明白他眼神里的意思? “我只是问一问你的打算,还没昏了脑袋的急着要离开……”左天行说了这么一句,但看净涪表情,还是憋屈地认下了事,“算了,是我昏头了。” 左天行伸手揉了揉额角,稍稍缓了缓神,才又问净涪本尊道:“所以,你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净涪本尊看了他一眼,伸手随意比划了一下四周。 左天行明白了,“哦,那你去吧。” 净涪本尊起身就要走。 左天行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了他,“你回去的时候记得叫我一声,我们一起走。” 哪怕左天行知道净涪约莫是要等到一个合适的时候才会离开,也知道净涪会在离开之前找他,但还是又明明白白地叮嘱了一回。 净涪本尊很随意地点头。 左天行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到底没细问他的修行情况。 左天行不是眼瞎,他看得出净涪方才救他时候用的手段。 那是心魔道的手段。 以当时的那种情况,确实还得是心魔道的手段最好使。 但那个时候最适合使用心魔道,并不代表净涪就只是单纯地考虑到这一点才弃天魔道而选心魔道的。 单就那一座透着幽寂气息的塔形法宝就已经说明一切了。 净涪他现在确实是佛门录入了度牒的比丘,还是得了佛门世尊传经的比丘,但他也没有就此专修佛道。 他还在修魔。 不过和前世皇甫成不同的是,他修魔走的不再是天魔道,而是心魔道。 左天行也确实早知净涪在佛门修持之外还兼修了魔道。不然,景浩界暗土世界里掌控暗土世界本源的又是谁? 不说净涪愿不愿意将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的那一片江山舍去,单就左天行自己所见所知,也绝对确定现在掌控着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的人必定是净涪。 可是这样一来,问题也就很明显了。 掌控着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还一直在暗土世界里闭关潜修的净涪,修行佛法此时应该也还在景浩界那边为齐聚《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奔波的净涪,再有刚才站在他面前的净涪…… 这是三分身啊。 亏他先前一直以为净涪只有两个分身。 原来是还隐了一个。 他居然还隐藏了一个分身。如果不是因为这一回天地源果的事情,净涪他到底还打算隐藏多久?而他又要到多久以后,才会发现这样的一个事实? 这样的一个问题问左天行自己,他也一样没有答案。 他其实相当清楚,就算这一回他知晓了净涪拥有三尊分身的事实,也并不是他自己发现,而是净涪他没再遮掩了。 他比净涪早一步离开景浩界,现在也没有办法探查景浩界那边的情况,完全没有手段和机会去发现和确认净涪三分身的事实。 有着这样的事实基础,哪怕净涪没有多用心,只是稍稍伪装一下气息,他就发现不了。 可净涪他没有。 不论是什么原因,也不管他是处于什么样的考量,他都没有别的动作。 左天行不担心净涪分化三分身之后的修行路。 因为他担心也没用。 修行上的种种抉择与考量,全都是修士自己的事情。别说是左天行这样的外人,就是师长,也没得这般对别人的修行指手划脚的。 再者,左天行算是了解净涪。他不会想要毁掉他自己的修行。所以他自己的一切修行,他都该是仔细且认真考量过的。日后路途该怎么走,净涪自己心里有数,也应该有所准备。 不需要左天行去为他担心。 左天行忧心的是他自己。 他担心再这样下去,他在修行的道路上就要被净涪抛开了。 左天行也真不是就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在景浩界里,他确实能算是一个镇压一辈的修士,但放到整个寰宇,他其实不算什么。 左天行前一世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样清楚的认知。 他也知道,真的还有别的与他同一辈份甚至是比他还要更年轻的修士比他厉害,走得比他更远。 可他不知道,净涪有朝一日也会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左天行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天地间,有风呼啸着转过,撩起站立在地上的剑修的衣袍。 袍角张扬纷飞间,也有一股剑意流转喷薄。剑鞘里始终安静的宝剑剑身开始颤动,渐渐地,剑鸣声起。 剑鸣声一声,一声,再一声。 剑鸣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更比一声激亮,到得最后,那剑鸣声几近声遏祥云。 最后一声剑鸣声乍起之际,左天行陡然睁开眼睛。 他那黝黑的双眼中,倒映出一柄宝剑。 那是他曾经的,也是现在的,剑魂。 左天行识海里的剑魂,在被净涪本尊刺激到的今日,总算是显露出了几分峥嵘。 其实也没走出多远的净涪本尊忽然停下脚步,稍稍回身看了一眼左天行的方向,才又抬起脚步往前迈进。 同在这一个时刻,一个剑修站在岛屿外悬停的一柄巨大宝剑上,垂首躬立,听着上方一位大剑修训话。 “所以,你的宝剑就这样裂了?” 剑修垂首,握紧了手中的剑柄,沉声应了一声,“是。” “下去仔细调养吧。”大剑修挥了挥手。 剑修又应了一声,但他没有立时离开,而是取出了那枚通行符箓双手递了上去,“师祖,弟子如今需要闭关修养,无暇分身顾及天地源果之事,还请师祖将这枚通行符箓收去,另择其他师兄弟进入岛屿中寻找。” 大剑修深深看了他一眼,没伸手,只道:“你如今剑心蒙尘,虽然大半原因在你己身,但那个御使心魔道手段的比丘也有一部分影响。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枚通行符箓你且收着吧,待稍后你的情况稳定了些,就再入岛去吧。”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剑修面色不动,眼皮却又垂落了下来,遮掩住他眼底的波动。 “敢问师祖,”他似乎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拿这些问题来打扰自家师祖,但几番考量之后,剑修还是将自己的问题问了出来,“师祖可知那个比丘的情况?” 大剑修看了他一眼,道:“不知。” 他不通推算,这徒孙找他可是找错人了。 剑修小小地垂了垂头,掩下面上更苍白了一分的脸色。 大剑修见他模样,又摆了摆手,道:“行了,你退下吧。” 剑修顿了顿,撑起身体行了一个剑礼,倒退着离开了这一片界域。 大剑修眯着眼睛看了剑修一眼,又收回目光,还垂眸静坐。 一旁的好几个大修士递了传音过来,“你竟真的不知道?” 那些大修士也真是好奇,使用心魔道手段对敌的佛门比丘,这该是怎样的一个比丘? 哪个世界,哪家佛寺能养出这样的一个百无禁忌的比丘来? 大剑修眼睑都不动一下,“我是真不知。” 那些大修士不相信,传音过来反问,“你才刚看过你那徒孙的法剑和伤势,就没抓到那个比丘留下的一丝半缕气息?” 这问题大剑修就是敢点头,别人也不会信。 这真不是推算不推算的问题,而是真的就是最基础的气息收集的问题。 但大剑修还真的就是点头了,“我真没找到。” 他终于抬起了眼睑望向身侧的那些大修士们,见他们眼中透出的明明晃晃的不信两字,顿了一顿,又加了几句问话:“你们方才不也都在看着?可有看出什么来了?” 几个大修士面面相觑,一时也都无言。 说起来,他们也真的都看了,可也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其中一个大修士收摄了声音,嘀咕道:“那比丘,看来是有准备的啊……” 他虽收摄了声音,但这一片边界上的都是同一个世界的大修士,他能不让这句话落入其他低阶修为的修士耳边,还能不让与他同一个境界的其他大修士们听清楚? 几个大修士一时或点头或无言,但总的来说,都觉得这位大修士的话说得在理。 人家能不让他们捕捉到他的气息,可不就是有准备的么? 可就这么铩羽而归,对他们这些大修士而言也是一种挑衅。更别说那比丘还挑起了他们的好奇心,于是很快的,就有一位大修士看向座上穿着七星道袍的一位大修士,“摇光,你能将他推演出来吗?” 那名被称作摇光的大修士看了看一齐望向他的大修士们,想了想,点了点头。 众人没再说话,只看着摇光伸出手。 只是一只手。 众人看着他这动作,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一个佛门的比丘而已,在他们面前也能算是小辈。要推算一个小辈的来历,摇光还用不着其他手段。 摇光手指开始掐动。 刚开始的时候,他的手指只是简单地动了几下。 掐过这么一遍之后,摇光面色动了动。 旁边的大修士还都是很随意的姿态,所以也没谁注意到摇光的这一点小异样。 可紧接着,摇光的手指就开始了快速弹动,且速度还越来越快,快到舞出一片残影。 可是等到他手指的掐算停下来后,摇光的眉头都皱起来了。 其他大修士们这才注意到摇光这边的异样,他们对视一眼,也没谁出声询问,而就只是看着他。 摇光转手,从他腰间解下一个星斗罗盘。 见得摇光拿出了那个星斗罗盘,其他大修士们也都打起了精神。 需要摇光动用星斗罗盘,这是意味着,那个比丘真就这么不简单? 他们坐直了身体,都定睛望向摇光。 摇光将星斗罗盘拿在手里,又转眼寻到那个才刚退到一侧的剑修,伸手遥遥向着那个剑修抓了一把。 剑修一无所觉,但摇光已经收回手了。 他仿佛是拿定了什么东西一样,手指虚虚拿捏着,压落他掌上的那一个星斗罗盘里。 得到那一缕气息落下,星斗罗盘上一闪一闪仿佛呼吸着的漫天繁星就像是被什么牵扯着一样,忽然游动了起来。 繁星游动半响,才终于稳定下来。 稳定下来的星辰勾连出一个繁复的图案,图案中,一片星光蒙蒙升起。而那星光里,映照出了一个人,以及那个人周遭的环境。 那个人也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那刚刚才退出去的剑修。 剑修周围的环境也不是别的什么地方,而正正是这一柄宝剑之上。 摇光见得星光里映照出来的情景,面色不变,搭放在星斗罗盘上的手掌掌心灵力吐出,星斗罗盘上的群星星光闪耀。 星光闪耀的顷刻间,那片蒙蒙星光里映照出来的情景出现了变化。 像是时光倒流一样,接连出现了那剑修跨出混沌岛屿的那一刻景象、他与那两名女修对话的景象、他受伤调养的景象、他握着爆出裂痕的宝剑的景象…… 时光一刻刻倒流,渐渐的回流到了他受创的那一刻。 所有大修士都望定那个星斗罗盘,唯有那位大剑修始终垂着眼睑,一动不动的,仿佛对这一切都了无兴趣也似的。 其他大修士们这会儿都没注意到这大剑修的不同,还定定地望着那个星斗罗盘,想要看一看那个比丘到底是怎么样的? 尤其是那一座宝塔,他们更想看一看究竟。 然而,异像陡起。 当那星斗罗盘还是那个映照出来的景象回流到剑修受创那一刻,眼看着就要调转视角,将那个据说是托着宝塔的比丘映照出来的时候,星斗罗盘升起的那片星光忽然一阵抖动。 画面瞬间模糊了起来。 摇光皱了皱眉,搭放在星斗罗盘上的手指也在同时动了一动,另有一道灵力灌入罗盘,想要将罗盘的情况稳定下来。 可他的动作到底慢了。 还没等星斗罗盘接纳他的灵力,那片星光已经炸开,散成了朦朦胧胧的星屑,飞落虚空不见。 摇光一时怔愣在原地。 几个大修士见状,心里的好奇顿时又更浓郁了几分。 “摇光,这是怎么回事?” “是那个比丘有什么问题,还是他另有大能护持?”“又或是什么异宝之类的?” 摇光听到他们的话了,却半响没有动作。好一会儿过后,他才验看过星斗罗盘,将星斗罗盘收了起来。 几个大修士看他表情和动作,一时也都收了声,没催他。 等摇光将他的星斗罗盘重新挂回腰间后,他才抬起头,望向那些大修士,“怕是都有。” 那些大修士听得这话,也都有些惊了。 “都有……” “都有是什么意思?” 摇光团团看过周围的一众大修士,目光尤其在那位大剑修身上顿了一顿,“那比丘,他不单有大能护持,还有能遮掩天机推算的异宝。” 说完,他又慢慢地加了一句道:“我不知道那比丘到底是什么情况,但起码……我算不得他。” 这话一出,一众大修士都没说话了。 摇光是他们这一群人乃至是世界里推演能力最为出众的大修士了,没想到,他竟然也说不能推算一个人。 要知道,摇光可还用了星斗罗盘呢。 都已经动用了星斗罗盘的摇光,亲口承认他算不得一个人…… 摇光可没在意这些大修士们,他目光定定望着对面的大剑修。 大剑修终于慢慢地掀开了眼睑,迎上摇光的目光。 摇光没要直接与他对话,而是选择了传音,“安元和,你知道他。” 摇光说得很肯定,而被他称呼为安元和的大剑修却没回答,他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又再度垂落了眼睑。 摇光目光动了动,到底没再说什么,也闭上了眼睛神游。 安元和盘膝坐在剑身上,虽看着心神守一,但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没错,他确实知道他。 在他听他那徒孙说起景浩界和左天行的时候,他就猜到了。 如果他没想错,他应该是认识他的。 可他一个天魔道的修士,怎么就成了佛身的比丘了? 安元和想不明白,也不想找机会去见见故人,询问情况。 就皇甫成的手段,他若想要找故人,不会到现在都没有个动静。而既然到现在都没有个动静,那想来就是他不想。 算了,等他什么时候找来再说吧。 至于…… 安元和心念一闪,想到自己那个剑心蒙尘了的徒孙。 如果还是没能清净心神,那就权当是让他给帮忙调教调教了。 反正他也当得上。 净涪本尊还真不知道那个被他炸裂了宝剑的剑修还是他某个故人的徒孙,他甚至都不知道这边还有人要推算他的来历,还自平静地在混沌岛屿中游走。 倒是身在景浩界中的佛身有所察觉。 他往无边暗土世界那边厢看了一眼,望见魔身侧旁的茂竹。 魔身还在定境中未曾醒来,茂竹却已在轻轻晃荡着自己的枝叶。那九节四十九叶的竹身上,正有一道翠青色的灵光荡漾回环。 净涪佛身看得那株茂竹一眼,心中有了预感。 这是有人因为本尊那边的动作要找上门来探查他们的消息了? 他微微摇头,却是从地上站起,合掌向着茂竹的方向拜了一拜。 茂竹似乎察觉到净涪佛身的谢意,也欢快地晃动枝叶,似乎是在跟净涪佛身承诺些什么。 虽然茂竹现在陪伴在魔身身侧更多是因为它一身几乎无尽的生机,但也不能就此忽视了人家的真正威能。 而出身景浩界无边竹海的茂竹,它最为人称道的能力,还在于它的蒙蔽天机之数。 第566章 贺家之事 持茂竹者,诸天不能算。 这可真的不是一句空话。 高坐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将这所有的一切全都收入眼底,他的目光转过一圈,最后停在景浩界中央的那一片竹海里。 景浩界的无边竹海真的是一处相当神异的地方。明明只是小世界的一部分,却愣就是生养了好几种异竹,那左天行手中的苦竹就算底蕴不足,比不得佛门那位世尊手上的那一株,可也沾了苦竹的名号,得了几分神异。再有便是boss手中的这一株茂竹…… 天魔童子深深地看了那一片竹海一眼。 如果不是上一次他出手魔染景浩界的时候,那一片竹海也没显示出什么异常的话,他怕是还真的会多想一想。 等等…… 天魔童子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快速闪过当年他在景浩界那会儿见到景浩界竹海主人的情景,皱着眉头仔细揣摩着那个竹主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景浩界竹海竹主在应对一切景浩界变故的态度和手段都十分自然,似乎没有什么不妥,但是天魔童子越是回忆,心里那个朦胧的可能就越是清晰。 如果,如果那竹海的竹主其实早在他着手收拾景浩界的时候就已经预见到了往后呢?如果它其实是知道他有意重塑世界的呢? 天魔童子陡然睁开眼睛,目光沉沉落下,压往景浩界世界中央的那一片绿海,去往那一片绿海中央的那一间小巧竹屋。 竹屋里,无边竹海的主人兴致勃勃地取了两盏薄酒,倚着栏杆笑听屋外小异竹们的吱喳声。 天魔童子定定看得竹主一眼,到底没有别的什么动作,转开了目光。 无论它是真的早早就预见到后续,还是就只是单纯的力有未逮,这会儿天魔童子也顾不上它,他还将目光转回了混沌岛屿那边。 混沌岛屿里,主角左天行还停留在原地,继续调整他自己的状态,而boss净涪,他还是如他遇到左天行之前的那般,随意地挑了一个方向就往前走,全不在意前方等待着他的到底都是些什么。 净涪本尊那边厢确实风平浪静,无有什么异常,所以净涪佛身也没太关注他那边的情况。 对于净涪佛身而言,他当前最紧要的任务,其实还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贝叶,还是贝叶上牵系着的因果。 他先看了一眼对面还在小口小口极其珍惜地呷着粥汤的贺伟元,目光在他止不住泛红的眼眶上停了一停,然后才自然而然地收回了目光。 贺伟元也没想哭的,可是那眼泪就是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怎么止都止不住。 他甚至都没在意另一边坐着的净涪僧人,就只是托着他的瓷碗,低头喝粥。 贺伟元喝粥的速度确实很慢,但再慢,那瓷钵里的粥汤也还是有被他喝尽的时候。 喝完了粥汤之后,贺伟元伸手一抹脸上的泪痕,睁着红肿的眼睛收拾自己的瓷碗,他还很顺手地带上了净涪的那个瓷钵。 净涪佛身没阻止他,而是随手将他身边的那个木葫芦递了过去。 贺伟元也没说话,接过那个木葫芦,捧着瓷钵和瓷碗去了侧旁。 洗完东西回来之后,贺伟元先将木葫芦和瓷钵还给净涪佛身,然后才仔细收起了他自己的那个破瓷碗。忙乎到最后,他才又重新回到了他的位置上坐下。 如此几番动作下来,贺伟元都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净涪佛身也没有想要作声的意图,所以从头到尾,这山洞都安静得只有那悉悉索索的声音。 贺伟元坐回他的位置之后,盯了他面前摇曳的烛火看了好半天,才终于出声打破了山洞里挥之不去的沉寂。 但他其实没有想跟对面的净涪僧人说些什么,所以他的话很没有条理,只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零碎到只剩下一点逻辑。 净涪佛身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也没打断他。 贺伟元零零碎碎地说了大半夜,到得夜深了,他撑不住,才蜷缩在一片干草堆上睡了过去。 净涪佛身看了他一眼,起身往山洞外走。 过得半响后,他拉了一捆粗细不一的干柴回来。 架起篝火之后,净涪佛身停顿了片刻。 这片刻的工夫里,他什么都没做,没拿出《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又或是尚且是残篇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来翻看研究,没拿出矮几、纸笔等物什来誊抄经文,他只是坐在那里,稍稍整理了一下贺伟元的信息。 这些信息不仅仅只有净涪佛身自己通过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探查到的关于贺伟元的全部,还有方才贺伟元自己零零碎碎透露出来的那些许。 贺伟元现下确实是一个无家可归流落至街边乞讨的小乞儿,但他早年间父母尚在的时候,其实也是一个家境富足的小官之子。 他父亲贺宏举,当年还是这普罗县县令。他性格有点迂腐,才能不足,干不了什么大事,但在任期间也还算清明,没出过什么错漏。他母亲吴氏,管家理事颇有手段,虽没得到什么贤名,可也是一个相夫教子的安分妇人。 有这样的一对父母,贺伟元或许成不了富贵人家的衙内,却也该能平平顺顺地长大,成为一个或许平凡或许耀眼的小少年。 但一场变故,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贺宏举出身安岭望族,也是贺氏一族族长血脉,却是比庶出子更不如的外室子,得冠贺姓却没有上贺氏族谱,根本不得贺氏一族承认。贺宏举心中有憾,但骨头里的节气还在。 贺氏一族不承认他,他也不非巴上去不可,自己咬牙苦读,终于名列金榜。虽然他在金榜上的名词不高,名头也不甚响亮,完完全全地泯然众人,但有个进士的名头,他也能顺利地谋了个县令的空职,带了大家庶女出身的吴氏上任赴职。尔后一年,他长子贺伟元出生。 得了长子传承血脉,家中也还算和乐安平,贺宏举心中的遗憾渐渐被抚平,除了惯常的三节五礼之外,也就越来越少与安岭贺氏来往。 联系刚刚变得稀少的时候,安岭贺氏那边还没什么反应。 贺宏举一看那边的态度,也知道了他们的想法,只叹了一声后就放下不提了。 贺宏举自己放下那边的事情之后,就再没关注贺氏一族那边的情况,贺氏一族原本也是一般的。可后来,贺氏一族族长幼子胆大又无能,被人带着陷入了一场能惹来灭家祸患的灾事里。 贺家察觉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们了。而为了救人,也为了推脱即将到来的祸事,他们决定选择一个替死鬼。 而这个替死鬼,就是恰巧在那段时间无意间跟他们那幼子有了些关联瓜葛的贺宏举。 贺宏举只是一个才能平庸的小小县令,妻子也不过是一个大家庶女,背后没有什么势力支撑,且又是有心算无心之下,就那样被贺氏一族的人拽着拖着送入了绝境。 贺氏一族虽然是安岭望族,但要一手遮天还是有些艰难,贺宏举自己也确实是清白,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贺宏举其实只是被带走查证,没有立即定罪。 这也就是贺伟元一开始的时候只说想要找到他父亲的原因。 吴氏维系失去了顶梁柱的贺家已然艰难,还要抚育当时年纪尚幼的贺伟元,实再无余力去探查贺宏举的状况,而为了说服她自己,为了保护当时的贺伟元,所以她一直没有去猜想那个最坏的可能。 然而,现实偏就是她想都不敢去想的结果。 贺氏一族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也为了死无对证,他们在朝廷钦差到来之前,毒杀了贺宏举,造成了畏罪自杀的假象。 贺宏举去后,他们为了避免万一,还不断地打压贺家,以致吴氏心血耗尽,青年早逝。等到吴氏也没了后,贺氏一族,或者说贺老夫人其实也还没有放过贺伟元。 贺氏一族可以看在贺伟元年纪小,又是贺氏一族血脉的份上松手放过他,但贺老夫人却不能。她更想要斩草除根。 贺伟元能侥幸活下来,其实还得感激他的亲祖母。 他祖母虽然因为种种际遇不得不为人外室,也早早失宠离世,但草木一生,尚且还留了些枯枝残叶,更何况是人? 她当年曾救助过贺氏族长身边的一个小子,那小子现在已经是贺氏一族的管家之一。那贺管家心中亦有恩义,也想要报还给恩人子孙,但拿定主意要将贺宏举当替死鬼的人里也有贺氏族长,他一个小管家,救不了贺宏举,只能勉力说服贺氏族长保贺伟元一命。 哪怕是一无所有地流落街头当一个小乞儿,贺伟元好歹也还是活了下来。 要将这些来龙去脉整理妥当,其实真花不了净涪佛身多少时间。将这一切梳理妥当之后,净涪佛身抬起眼睑,看向那边厢蜷缩着的睡得并不怎么安稳的贺伟元。 当年贺家家变,贺宏举含冤失踪、吴氏心血耗尽撒手归西,贺伟元流落街头的时候,他不过三岁稚龄。 三岁…… 比当年六岁被从北淮国皇宫抢到天魔宗的他还要年幼。 不过净涪佛身心念也只是在这一点上停留了一瞬,便又开始继续转动。 贺伟元如今不过七岁,可双眼比起其他同龄的孩童却平静太多,也暗沉太多。而从他话风、言语和表情等等透出的多种信息看来,贺伟元最想要的,首先确实是寻找他的父亲。 不论生死。 贺宏举已经死了,再找也只能找到他的遗骸。寻找他的遗骸不难,但要想就这样了结贺伟元和他之间的贝叶因果,却是不够的。 他还需要再做些什么。 净涪佛身又看了一眼贺伟元,才闭上眼睛假憩。 他现在正在考量的,或许算是一些相当不着边际的东西。譬如先前的曾二山一家,还譬如现在的贺伟元。 曾二山一家提醒他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贺伟元也在引起他回想过往。 曾大壮为痴妄所误,纵身为壮年汉子亦不曾养家糊口,反而拖累曾二山和曾老婆子;他为修行故,自幼年即离家,少有回返程家的时候,自然少有侍奉母亲沈安茹的时候…… 贺伟元在襁褓时家境富足,但三岁时候忽遭变故,父死母亡,自己亦是流落街头,无家可归,挣扎求生;而他,他襁褓时候为北淮国皇子,日子虽偶有波澜,但到底未曾伤及他分毫,仅只是开了眼界。可六岁之时,被人强带至天魔宗,在无亲无故充满恶意的地界上摸索求存…… 此番两种,是真的仅仅只是偶然,还是因为缘有所定? 净涪向来细心且多思虑,佛身虽秉持净涪一丝善念而出,但也是净涪,亦有着净涪那样难以界定优缺点的习惯。不过好歹是净涪,且还是净涪佛身,所以他也只是这么想一想便将这件事放开去了,没怎么偏执地非要找一个答案。 事实上,就算他真的去找,净涪佛身也知道自己不会有答案。 此间世上,世人多苦难。其苦其难其磨练纵各式各样,但总揽一起后,其实也能发现许多相似之处。 而且,当一个人发现别人的生活比他圆满、富足、安乐的同时,总也能发现还有别的人比他更苦、更难、更凄戚。 世情如此,不过是人有没有睁眼去看、又到底看向了哪个方向的问题而已。 修士,修身、修行、修性、修心、修德,亦该有睁眼看天地、看众生、看万象的习惯。 单单只看得见自己的人,不论眼光还是心性,都太狭隘了…… 而太狭隘的人,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日子总都不会太顺心。 净涪佛身垂了眼,放任自己真正地睡了过去。 山洞之内,篝火噼啪,亦有两道绵长细微的呼吸声响起,却没招来更多的山间野客。 当篝火渐渐熄灭,山间升起熹微亮光的时候,净涪佛身睁开了眼睛。 他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贺伟元,从地上站起身来,便开始就着木葫芦里的清水做一些简单的清洗。 他动作仅只是寻常,没有特意放轻动作,也没有如何加重声响,但旁边熟睡的贺伟元还自在黑甜的梦乡中沉睡,没有听见丁点声响。 净涪收拾过后,带了随身褡裢出得山洞,挑了山洞边上的一处平地摆上他的蒲团,坐下开始忙活。 捻定佛珠,拿定木鱼槌子,净涪佛身闭目呼吸了一口空气之后,才睁开眼睛,挥动手上拿定的那根木鱼槌子。 “笃……笃……笃……” 贺伟元原本还在沉睡,本不该听到这木鱼声,但不知为何,他就是听到了这一阵木鱼声,就是从梦境中醒了过来。 贺伟元完全没注意其他,就躺在干草堆上,睁着眼睛听着外头传过来的木鱼声。 木鱼声敲了多久,他就听了多久。 待到木鱼声停下,他才一翻身从干草堆上下来,连最简单的收拾都没有,便就急急跑到山洞口外,睁大了眼睛看着那正垂眸将手上那串佛珠套回手腕上的年轻僧人,“净涪师父,我……” 净涪佛身将佛珠套回手腕上,才不急不慢地抬眼去看贺伟元。 贺伟元对上他的眼睛,刚刚到口想要往外蹦的话语就被拦在了舌尖。 他忽然觉得,他需要慎重。 他这时候所想要说出口的话,必得是他自己仔细考量过,真正下定决心之后,才能说出来的话。 净涪佛身等了等,见他没再说话了,便就收回了目光。 贺伟元就站在那里,看着他动作。 净涪佛身将身前的那套木鱼收起后,就又从他的随身褡裢里捧出那部《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来。 他才刚将经书捧出,正要翻开书页,却忽然停下动作,转头看了贺伟元一眼。 贺伟元这才惊醒,嗫喏着道:“净涪师父,我……我先去……洗漱了……” 净涪佛身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单只看着他。 贺伟元转身,几步退回了山洞里。 等到他身影消失,净涪佛身才伸手翻开手中经书的封页,默诵经文。 贺伟元这一趟的动作有些慢,净涪佛身默诵完一部《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后,待要准备再默诵第二遍的时候,他才一手拿着他的那个瓷碗,一手拿着净涪佛身先前留在山洞里的那盏油灯走出来。 出来之后,他先将他的那个瓷碗放到一侧,才捧着那盏油灯送到净涪佛身面前,“净涪师父,你的灯……” 净涪佛身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贺伟元摇摇头,说道,“净涪师父,你这灯就是留在我这里,等到灯盏里的灯油烧完,我也没有灯油给它续上……” 净涪佛身伸手将油灯拿了回来。 灭去灯盏上的烛火之后,他将油灯放回随身褡裢里,然后又望定贺伟元。 贺伟元看他面色,心脏失律地猛跳了一下,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绷紧了身体道,“我准备好了。” 净涪佛身点点头,从地上站起,将蒲团收了回去,然后又看了他一眼,才转身往前走。 贺伟元急忙跟上。 两人一路转出了山林,还回到了普罗县县上。 这一路的距离不算短,但贺伟元也早就习惯了,哪怕是一路赤脚走过来的,也没叫过一声。 净涪佛身带着他先去了集市。 虽然这时候的时辰还早,但集市中的人还很多,来往的人挤挤攘攘的,看着很热闹。 净涪佛身依旧平静泰然,贺伟元也没觉得如何局促。他一路走走停停地跟随在净涪佛身身侧,都没分神去注意侧旁的人的目光。 而等到净涪佛身带着焕然一新的贺伟元从集市中走出来之后,侧旁的人再看他们两人的时候,目光里也就没有了先前的异样。 虽然贺伟元的手里还拿着他的那个破了两个口的瓷碗不放,但光看他动作仪态,也再没有人会将他当一个小乞儿对待。 贺伟元从人群中走出来,察觉到众人对他态度的两番变化,姿态动作都还是一派惯常的自然。 四年街头乞讨的生涯,虽是磨难,但也给了他一般人少有的磨砺。 净涪佛身在一旁看着,仍没说什么,只是迈步往前行进。 贺伟元抿了抿唇,却也没问什么,连忙跟上。 真如贺伟元所猜想的那般,净涪佛身领着他穿过了一整个县城,从普罗县县城的另一个出口走了出来,沿着一个方向往前走,目的异常明确。 两人一路沉默地往前走,却在三日后的申时末停了下来,停在一个小镇外头。 因为一个人,一个僧人。 贺伟元看了看对面那个拦路的年轻僧人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还只安静站在净涪佛身身后。 净涪佛身抬眼看着对面的净羽沙弥,没说话。 净羽沙弥一开始的时候真没想过要拦下净涪,但他看到了贺伟元,所以他就伸手了。 他站定在道路的正中央,合掌探身向着净涪佛身拜了一拜,口中道:“净涪师兄,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也合掌探身还了一礼。 礼见过后,净羽沙弥目光顺势落在跟在净涪佛身后头的贺伟元身上,问净涪佛身道:“净涪师兄,这位是?” 净涪佛身看了贺伟元一眼。 贺伟元往前走出一步,也学着净涪佛身的姿态,合掌躬身向着净羽沙弥拜了一拜,口中称道:“小子贺伟元,见过师父。” 净羽沙弥泰然受礼,打量过贺伟元后,便又回头看净涪佛身,“净涪师兄,这小子跟我有师徒缘分,师弟我正要去找他的,没想到就在这里碰到了。不知净涪师兄可否将他交还给我?” 师徒缘分。 净涪佛身听得这话,侧眼看了看旁边的贺伟元。 可还真是巧啊。 但当他收会目光,再迎上净羽沙弥的视线的时候,他却摇头了。 净羽沙弥眯了眯眼睛,“净涪师兄,那是我的弟子。” 净涪佛身站定在原地,不仅身形没动,连他的目光也没有一丝的波澜。 贺伟元站在净涪佛身身后,看着这一番来回,直觉那拦路的僧人说的弟子应该就是他。 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净羽沙弥。 说是不着痕迹,其实也只是贺伟元他自己以为的。事实上,他的一举一动全都落在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眼中。 但他们两人谁都没有动作,甚至连言语都没有地沉默着,就等待着贺伟元自己的决定。 而贺伟元观察过净羽沙弥之后,却是又往净涪佛身身后小小地退了一步。 虽只是小小的一步,但这个动作、这个姿态,已经明明白白地表达了贺伟元的态度。 净羽沙弥转眼望向净涪佛身,合掌与他一拜,稍稍收敛了态度道:“净涪师兄,我想跟你们一道走。” 净涪佛身侧眼看了看贺伟元,没多做考量,直接就点了头。 净羽沙弥见他态度平和,自又更放缓了几分姿态,“打扰师兄了,师兄一切可随意,不必顾忌到我。”净涪佛身不置可否。 于是,原本只有净涪佛身和贺伟元两人的队伍就又多了一个净羽沙弥。 多一人少一人对于净涪佛身来说委实无甚差别,但对于贺伟元来说,日子就很不同了。 那只得他和净涪僧人的三日里,他不需要多说话,只管想他自己的心事,只管跟在净涪僧人后头走。但多了一个净羽僧人,他日常间琢磨的事情就多了许多。 而最大的那个问题,就是净羽僧人跟净涪僧人在最开始时候说的那个“弟子”。 净羽沙弥的意思是说,他会是他的弟子? 他会是净羽僧人的弟子…… 好端端的,忽然有一位僧人站出来说他是他弟子,这比当日净涪僧人掰下他瓷碗的那一角化作一片白纸还要来得不可思议。 贺伟元年纪不大,只得七岁,但已经没有了小孩子的异想天开,他更现实。 所以,哪怕净羽沙弥对他的态度相当软和,贺伟元也没如何跟他亲近,只一直跟随在净涪佛身身侧。 净羽沙弥几番示好都没激起半分涟漪,但他也没有半点气馁,对贺伟元一如既往。 贺伟元纵然现实,到底也还是孩子。 他拒绝过净羽沙弥几日之后,见净羽沙弥姿态还是如先前那般笃定,心里也有了些动摇。 但他没跟净羽沙弥说,而是找到了净涪佛身,询问净涪佛身。 “净涪师父,那位净羽师父总说,我和他之间有师徒缘分,是他的弟子,是真的吗?” 他问得很直接,目光也始终直直地看着净涪佛身。 若是别的时候,以贺伟元和净涪佛身之间的身高差距,他这样固执而坚持地直盯着净涪佛身,必得使他的脖子受一番劳累。但这会儿不同,这会儿的净涪佛身才刚结束晚课,正盘膝坐在蒲团上,而他自己则是站着的。 这一人盘坐一人站立的姿态,也在最大程度补足了他们两人之间身量上的差距。 净涪佛身见贺伟元走到他面前,问出了这句话,便也放下了手上捧着的经卷,转眼来看他。 净涪佛身的目光很清很静,仿佛看透了他心底的所有念想和权衡。 贺伟元稍稍咬牙,终于坚持着没有率先避开目光。 净涪佛身眨了眨眼睑,顺势点头。 不管他们两人之间是谁起的意,又是因谁结的缘,他们两人之间确实有一段因缘牵系。 是师徒的缘分。 贺伟元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净涪佛身转开目光。 但这段因缘有点怪。 在最开始净涪佛身见到贺伟元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发现贺伟元身上和净羽沙弥牵系着的那一段因缘,而是在净羽沙弥站到了他面前,开口明言他们之间的师徒缘法之后,这一段因缘才真正牵系下来。 这一段因缘牵系得异常,但净涪佛身看着净羽沙弥的态度,也能确定净羽沙弥的收徒是真诚的。 他真的想要贺伟元当他的徒弟,也真的确定要收贺伟元当弟子。 因缘向来有定,但因由心起,缘由人定,这因缘既然定下,贺伟元有这份缘法也难得,净涪佛身其实也是想要贺伟元能珍惜这段缘法。 当然,一切还得看贺伟元自己。 他若愿意,一切自然无碍,他若不愿意,净涪佛身也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贺伟元沉默了一小会儿,才又道:“可是净涪师父,我听人说,要当一个僧人,很难的……我……我不知道自己……” 妙定寺僧人多有在红尘中游走修行的,亦多有趣事在凡俗百姓间流传,普罗县就是再偏僻,也是一个县城,这些事自然也有传到他们这边来。而既然传到了他们这边,自然也就没有漏下他们这些乞儿的道理。 他听说过某些僧人的事迹,也听人高谈阔论地提起过僧人的修行,还听人打探过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成为一个僧人。 他曾经很留心。 没有人愿意给他一个准确的答案,也没有人能够给他一个准确的答案,但所有人都知道的是,很难。 他有过很多次幻想,但一次次现实告诉他,他所想过的那一切都只是幻想。 所以后来他也就慢慢地熄了心中的那种念头,真正地正视现实。 他以为自己会一直当一个小乞儿,直到他长大。 等到他长大,他会去找一些工作,挣点银钱,最好给自己谋条生路。 到他银钱积攒得多一点了,他就要开始探听一下消息,找他爹。 虽然这些日子也是可以预见的艰难,但有了这么个念头支撑着,日子再艰难也总还能撑得过去了。 可是有一日,他都没想过的那一日,在那一日他又一次昏死过去之后,他看到了净涪师父。 然后…… 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贺伟元想到这里,又抬起头来望定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看着他,能从他眼底看出那缠缠绕绕始终不散的一点惊惶不安。 净涪佛身伸出手去,拍了拍贺伟元的脑袋。 这不轻不重的一拍手,却直接拍散了贺伟元心里头的种种阴郁。 他看着他,目光尚且愣愣,心里却陡然清醒了过来。 是了,最艰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他都要跟着净涪师父去找他父亲了,虽然只是要找父亲的遗骸,但也是要全了他这么多年的希冀,要完成他娘亲当年的遗憾。 之后的日子再难熬,总也难不过往日。 贺伟元忽然笑了一下。 他的这个笑容其实算不得疏朗,但却像破开阴霾天气的那第一缕阳光,纵然带了些阴暗,但更多的是希望。 不过很快地,贺伟元就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很郑重地问净涪佛身,“净涪师父,我真的能做僧人吗?” 净涪佛身目光扫过外侧,看见那个远远站定的瘦长沙弥,还是没有回答,只用目光看着贺伟元。 净羽沙弥也完全没想过自己的动作能瞒得过这净涪。他就站在一边,望着自己的弟子,心里琢磨着该怎么教导他才好。 贺伟元不知道净羽沙弥已经完成了晚课归来,也不知道这会儿净羽沙弥心里的盘算和计划,他就只是看着净涪佛身,从净涪佛身看着他的那目光中领会他的意思。 半响后,他笑了笑,合掌躬身向着净涪佛身拜了一拜。 “多谢净涪师父,我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贺伟元没说出来,他也没继续问净涪佛身别的什么问题,而是又合掌躬身一拜,“请净涪师父教我。” 净羽沙弥听得这话,可就在边上站不定了,他心念一动,正要有所动作。可也就是在这个当口上,净涪佛身忽然转了目光,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将净羽沙弥定定地锁在了原地。 第567章 无题 净羽沙弥本是一个很自我的人。当他拿定了主意的时候,少有人能改易他的心念。正如他一见贺伟元,便上前拦下净涪,要将贺伟元收入座下那般。 所谓师徒缘法,在他眼里,其实并不是什么因缘因果,而是他看到了贺伟元,想收他做弟子,就是这么的简单。 他想收,所以也就收了。 至于净涪与贺伟元之间的因果,以及佛门惯常以来收徒的那些个规矩和条件,他统统都没有看在眼内。 也所以,哪怕他承认净涪比他强,也称呼净涪一声师兄,可当作为师父的他也在场的时候,他就觉得该他来提点作为他弟子的贺伟元。 他这般想法本没有什么不对,可现下贺伟元还没有正式拜师,甚至都还没有确定他自己的心意,净羽沙弥这般作为,却就有点强迫的意味了。 净涪佛身此时就站在贺伟元身前,贺伟元也正在向他讨教,他能真看着净羽沙弥这样强迫贺伟元? 他看了净羽沙弥一眼后,便就将目光收回来,看定面前脸色恭谨的贺伟元。 贺伟元不知道净羽沙弥和净涪佛身之间的那一场小来回,他还在等待着净涪佛身的反应。 净涪佛身没说话,只是抬手指向了他自己。 贺伟元也转回手来,指向他自己,但他眼底脸上更多的是迷茫,“……我?”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你。 不是净涪自己,也不是净羽沙弥,而是贺伟元他自己。 贺伟元不说话了,他沉默地低下头去,不知道想些什么。 净涪佛身不打扰他,还自低下头去,伸手去翻手上的经书,慢慢地体悟着里头的佛理。 直等到夜色渐深,止不住的倦意升腾,要将贺伟元拖入梦乡,贺伟元也还是没有想明白,他甚至更加的茫然。 “净涪师父。”他抬头,转眼去找净涪佛身,才终于发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地上已经升起了一堆篝火。而篝火侧旁,净羽沙弥和净涪佛身各占两侧,正垂眼静坐。 这会儿听得贺伟元的声音,两位年轻的僧人也都抬眼看了过来。 他们这一动,贺伟元就发现了些许不同。 他定睛看过两位年轻僧人,目光在净羽沙弥身上顿了一顿,又很快转了开去。 这位净羽僧人,似乎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净羽沙弥对贺伟元的敏锐相当满意,但当着净涪佛身和贺伟元本人的面,他就没什么表示,只是很自然地转开目光去。 净涪佛身将他们两人脸上最微小的变化尽收眼底,也没说话,等着贺伟元先开口。 “净涪师父,”贺伟元又唤了一声,“我还是想不明白。” 净涪佛身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贺伟元确实还是没有想明白,但他今日里站了那么大半夜,再算上先前他自己琢磨的那些时间,倒也让他有了一个隐约的念头。 他鼓起勇气,尽力让自己的目光集中在净涪僧人身上,不去注意另一边厢的净羽僧人。 “净涪师父,现在要让我自己想,我可能一直都会这样想不明白。我也不想这样稀里糊涂地就决定什么。” 四年街头流浪乞讨的生涯让他明白这两位站在他面前的僧人都是他的贵人,也是他一生难得的转机。他们两人的援手,甚至单只是出现,都会将他的人生导向另一个方向。 可就是因为难得,他才更不想要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拿主意决定他的一生。能帮他拿主意的爹娘都已经没有了,他真正所能依靠的,是他自己。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贺伟元看见,当先微微松了一口气,减小了一下拳头上的力道,然后才一鼓作气将他心里头的想法说了出来。 “所以我想认字净涪师父。” 净涪佛身听着,脸色不变,又自点了点头。 这时候,旁边今日一日都很安静的净羽沙弥忽然开口说道:“那你就先跟我学着吧。” 贺伟元听得这话,自己还没怎么样,先就抬眼看向净涪佛身。 净羽沙弥在一旁看得清楚,眉眼小小地皱了一下,但很快就又舒展开来,俨然一副平静无事的模样。 净涪佛身先看得净羽沙弥一眼,才又点了点头,然后还开口说道:“你可以先将他当老师。” 净羽沙弥当即转了过来头看着净涪佛身,盯着他看了好半响后,才又将头转了回去。 原来他的闭口禅破了吗? 但只是一小会儿的工夫,他就明白净涪佛身的用意了。 所以他这不单单是在提点贺伟元,还是在警告他? 是了,这位净涪师兄不久前才从贺伟元那里拿走一片贝叶。有这份由《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牵系起来的因果在,也难怪这位师兄对他这么看顾。 贺伟元也是很惊讶的。 早先初见的时候,净涪僧人确实开口跟他说过话,但也就是那一日,后来他再没听他开口过。净羽僧人跟上来之后,就跟他说了不少事情,因净涪僧人就在侧近,净羽僧人还特意跟他说过了净涪僧人闭口禅的事情。他也以为净涪僧人这以后都不会开口的了,但没想到…… 贺伟元感激地看了净涪佛身一眼,然后就稍稍侧了身,看着净羽僧人。 净羽沙弥想了想,也就点头应下,“可。” 如果暂时还不能收徒,那先收个学生也可以。有一个老师名分,之后想要更进一步将他收作弟子,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贺伟元身无长物,便连现在他身上穿的、路上吃喝的都是净涪僧人给他购置的东西,又要上哪儿去给净羽沙弥筹备拜师礼?他自己想到这一点,也面红耳赤。 净羽沙弥可没打算计较这些,他率先说道:“我们佛门弟子,不计较这些俗礼,你若实在记挂,那就更用心学吧。” 净涪佛身倒没说话,在一旁沉默。 贺伟元听得这话,抿着唇端正脸色,走到净羽沙弥身前几步远的位置站定,伸手理了理身上的衣袍,还去顺了顺头上的发揪,然后就双膝着地跪了下去。 净羽沙弥也端正了脸色。 贺伟元叩了三个响头,然后又从地上站起,再伸手整理过衣服和头发,才又一次双膝着地跪了下去。 他行的是三跪九叩的大礼。 净羽沙弥稳稳坐着受了这大礼,才伸手去将贺伟元扶起。待贺伟元站定之后,他缓声和他说过几句话,又送了一褡裢的东西给他,便就催着他去睡觉。 此时夜已深,贺伟元也确实困了,便没再坚持,和净涪佛身、净羽僧人两人道别过后,就稍作收拾,退到他自己一早整理出来的干草堆上睡下,他也很快就睡了过去。 贺伟元熟睡之后,这一个篝火堆旁,就只留下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两人。 净涪佛身没多在意侧旁的净羽沙弥,他还在一页一页地慢慢翻着手中的那部《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 这段时间以来,除去偶尔拿出来翻看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之外,净涪佛身大部分时间都在钻研这一部经典。 或许是他将大部分的心思都花费在这部经典上的原因,也或许就是魔身得到地藏王菩萨指点的关系,他这段时间以来多有所得。 这些体悟除了增加净涪佛身自己的底蕴之外,也还会传递到净涪魔身那边,帮助他更深入更迅速地消化那些来自地藏王菩萨的指点,不断完善他自己关于小轮回的那点构想。 所以说,这会儿的净涪佛身和魔身之间的修持就形成了完美的相辅相成之势。若再算上这时候佛身与魔身对身在混沌岛屿上的净涪本尊的加持,他们的状态真就如净涪最初拟定分化三身时候的推算接过一般了。 净涪佛身稍稍分神想了一下,便就敛尽了所有散发开去的思绪,还专注于手上的那部经典。 净羽沙弥虽然也在旁边静心修持,但总还是分出了一丝心念去关注着净涪佛身的状态。 他等了好一会儿,终于觑着了净涪佛身的一个空闲,连忙开口唤道:“净涪师兄。” 净涪佛身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看他。 他们两人之间其实并不只是间隔了一堆篝火,净羽沙弥自己心里头也明白。 他稍稍将目光往侧旁偏了一下,但顿了一顿之后,他还是站起身来,隔着他们中间的那一堆篝火向着净涪佛身合掌拜了一拜,“多谢净涪师兄今日提点。” 净涪佛身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两人一时沉默了下来。 净涪佛身等了等,没等到净羽沙弥的后续,他就又抬头看了净羽沙弥的方向一眼。 净羽沙弥轻咳了一声,佯作无事地坐了回去。 净涪佛身见得,也就收回目光,再度翻开手上的经典。 净羽沙弥也捧出了一部《佛说阿弥陀经》拿在手上慢慢翻着,但他其实没有放太多心思在经文经义上,而是更多地想着他自己。 他游走红尘,亦在红尘中修行,从没觉得自我有什么不对。可哪怕是这样,他的修持出现了瓶颈也是事实。 他已经被困在第九信很久了,迟迟无法凝炼第十颗舍利子,踏入第十信。也正是因为这样,寺里的师叔伯们才会放任他在外头游走。 净羽自己也明白,寺中的各位长辈其实是知道他的疏漏之处的,但碍着他的修行,不好与他明言,只让他自己悟,自己想。 对于自我的他来说,也确实是唯有他自己想明白,悟通透的东西才能让他自己真正接受。 但他在红尘中穿行了足有两三年光景,一直未有所悟,直到今日。 净羽沙弥忽然停下手上翻页的动作,轻轻垂落眼睑。 被眼睑遮挡去光线的世界一片黑暗。在这一片黑暗中,却有一双眼睛,一个眼神重复照落。 也是直到今日,他才真正的惊醒。 他自我没有错,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自我渐渐变成了傲慢,变成了骄矜,变成了霸道。 他只知道他的自我,却忘了,别人也有自我的决定。 若他坚持自己的做法、态度而罔顾别人,那别人也可以罔顾他的决定和态度。 净羽沙弥静静体悟一会儿,才又睁开眼睛,继续翻过下一页书页去。 一夜的光景就这样过去了。 当第二日忙完功课之后,一行人就收拾了东西继续上路。 因为贺伟元已经是净羽沙弥的学生,所以从这一日开始,净羽沙弥就边往前走,边教导贺伟元认字。 净涪佛身走在前头引路,净羽沙弥就走在他的右后侧,贺伟元则从最开始的跟在净涪佛身身后落到了净羽沙弥身后的位置。 作为后辈,贺伟元也确实是该落在那个位置上。 不知是净羽沙弥自己想明白了,还是他就是觉得他该这样做,总之,对于贺伟元的教导,净羽沙弥很尽责。 他甚至没有像妙定寺里的师长教导后辈弟子那样拿着佛经给贺伟元开蒙,而是特意在某处市集挑了几部凡俗的书典,又按着他所见过的塾师教导学童的模样,似模似样地给贺伟元备下了案册,让他每日按着进度学习。 贺伟元学得很认真很用心,进度一度超出了净羽沙弥的预期。 不过哪怕是这样,净羽沙弥也没说要给他修改进度,而是放了他去,让他自己去处理那些被他节省出来的时间。 贺伟元对净羽沙弥的教导方式没有半点异议。净羽沙弥既放了他自由,他就能自己将时间安排妥当。 不是忙活着温习他所学过的内容,就是走街串巷地闲晃,四处听听别人的闲话。 他走的地方越多,听得就越杂,净羽沙弥观察过一阵之后,就没再管过他,放任他自己作为。 净涪佛身在一旁看着,也只是沉默。 贺伟元四年流落街头的生涯确实在他人生里留下了一道深且长的印记,但他看过那么多,见过那么多,熬过那么多,其实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又不能做些什么。 因为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两人都选择了放任,所以贺伟元的日常也就相对地稳定了下来。而他的日常稳定下来后,净涪佛身的这一路就再没有出现过什么波澜。 平静安稳得一如他和左天行发现景浩界天道其实正在被天魔气侵蚀之前的一样。 然而净涪佛身又无比清晰地知道,景浩界的每一片地界上生活着的人,人心都在渐渐地发生变化。 这种变化很细微,倘若无有人注意,几乎不会察觉。 毕竟只是人与人之间很偶尔的几个口角与争吵,偶尔的些许烦躁。这些偶尔本就数量不多,又放置于景浩界这一整个世界中,就更像是滴落在大海里的水珠,稀松平常至极。 净涪佛身在心底叹过一口气后,便就加快了往前行进的脚步。 他的这般变化其实细微,可净羽沙弥还是察觉到了。但他也没有作声,就是带着贺伟元跟上他。 净涪佛身一路平静,魔身那边的参悟也有所进展,日子仿佛平静无事。可这仅仅只是局限在景浩界世界之内的表象,在景浩界世界之外,被天魔童子时刻惦记着的净涪本尊的日子却是格外的精彩。 连左天行那边都没有他这边热闹。 所以这一日,净涪本尊将碰上他后二话不说将他拉入战圈的修士们敲昏,又搜刮走他们身上所有有价值的东西之后,就寻了一片相对清净的地界,布设下阵禁护持自身,全方位地检查他自己。 他就不信,和左天行分别之后,他就真的倒霉到连续遭遇这几场‘热闹’。 里里外外地翻找过一遍之后,净涪本尊都没找到一丁点异常。 最后,他停了手,站定在阵禁中央,开始一帧帧地翻看他自己的记忆。 半响后,他睁开眼睛,抬手从随身褡裢里拿出那个装着天地源果的木匣子。 他没验看木匣子,而是很干脆直接地打开它,望定装在里头的那一颗石卵模样的天地源果。 天地源果还和先前左天行抛给他的那时候一般模样,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波动。这股波动如同涟漪一样荡漾,却被净涪本尊早早布设下来的阵禁拦下,不叫往它外漏出丁点。 净涪本尊将那个天地源果拿出来放到眼前细看。 他是见过天地源果的。 当然,不是这一辈子,而是当年他还是皇甫成的时候。 不过是他那时候见过的那枚天地源果到最后没落到他手上,而是被别的人得了去而已。 定定看得一阵之后,净涪本尊也还是没有察觉到异样。 他微微皱眉,片刻后心念一动。他那眉心处便有一道湛青色的灵光浮起。灵光初初显出的时候,还是一朵婆罗花模样的印纹,但随着时间推移,随着净涪本尊的心念确定,这道婆罗花模样的印纹开始扭转变动,慢慢勾勒出一个眼睛来。 就在那眼睛模样的印纹稳定下来的那一刻,净涪本尊陡然睁开眼睛,看定着他手上的那枚天地源果。 这一回,他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眯了眯眼睛,净涪本尊缓缓抬起另一只自然垂落的手,两只手指在那枚天地源果表皮上不过轻轻一拿,便抓出了一道黑烟模样的魔气。 这道魔气哪怕已经被他拿在手上,也还是孜孜不倦地往外透出一股牵引人心的气息。 这股气息穿透了净涪本尊制作的木匣子,染在净涪本尊身上,久久不散。这是一道他非常、相当且极其熟悉的魔气。 天魔童子。 显然,他都是算计好了的。 天魔童子知道净涪带着的那枚通行符箓会被他在入岛之后的第一时间毁去,所以他虽然在那枚通行符箓上也动了手脚,却只得一层,没有别的后续。也因此,净涪本尊毁去那一枚通行符箓之后也没有什么异常,过了一段不断的安生时间。 这一段安生时间,除开天魔童子难以继续在他身上动手脚之外,其实还有要麻痹净涪本尊的意思。 他想让净涪本尊稍稍地放松一下,才方便他的后续。 而天魔童子的后续手段,真不是落在净涪本尊身上,却是左天行。 他知道左天行想要得到一枚天地源果,也知道左天行保不住这枚天地源果,更知道左天行会寻求净涪的帮助,所以他干脆将一枚天地源果送到了左天行面前,任左天行找到净涪,也放任左天行将这枚天地源果交由净涪保管。 一切顺理成章,而他似乎也达成了所愿。 净涪本尊的日子,因为他,因为这一枚天地源果,真的很是‘热闹’了一段日子。 净涪本尊两指用力抓住那道还在扭曲摇摆地挣扎的魔气,身后灵光闪烁,一座青铜色的九层宝塔自虚空中显化而出,夹带着一股封镇虚空的气势压落在那一道黑烟魔气上。 顿时,那道像是活蛇一样的魔气就如同被人抽去了所有生命力一样,颓颓然弯曲了下来。 净涪本尊拿着那道天魔气的两只手指齐齐用力一搓,天魔气霎时就被磨成了一片浅薄的灰尘。 这片灰尘还待要散入风中,却不其然净涪本尊背后的那座九层宝塔升起一道紫青色的光芒向着它们压下,直接将它们彻底磨灭殆尽。 亲眼看着这些魔气散尽,净涪本尊才慢条斯理地将那枚天地源果放回木匣子里,还再一次将木匣子放落在他的随身褡裢中。 如此收拾妥当之后,净涪本尊才撤去他周围布设的阵禁,走出他挑选的这一片安静地界。 在他真正地转出去之前,净涪本尊抬头,望了一眼他化自在天外天所在。 天魔童子原也没期待过要靠在天地源果上的那一点小动作将净涪本尊彻底地留在这座混沌岛屿里。 也极其不现实。 所以当他看见净涪本尊的那一眼的时候,明明知道净涪本尊这会儿其实真看不到他,也没避开目光,而是正正地迎了上去。 净涪本尊猜想到天魔童子的态度,但他也就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还自选定了一个方向往前行进。 这一回,他的日子也消停了下来。再没像先前一样,几乎是才刚解决一波人,就又立时迎来另一群人,来来去去的,简直跟闹市一般的。 虽然净涪本尊能打发他们,也能从这些人身上搜刮到来自不同世界的资源,但这般的‘热闹’净涪本尊实在是敬谢不敏。尤其是,当这‘热闹’还是天魔童子给他招惹来的,他就更是不想要。 抹去了天魔童子留在天地源果的魔气之后,净涪本尊的日子果然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混沌岛屿里的四十九枚天地源果不知道还剩余了几枚,但这岛屿里的修士却还是很多。通常时候,修士们相遇都会是一场争斗。 得到天地源果之后的那一段时间,净涪本尊路上遭遇的这些争斗都会将他也一同卷入去。不论他怎么闪避都无济于事,只能应对。 但等到他磨去那一道天魔气之后,出现在他面前的修士一下子就少了很多。 饶是站在这里的是净涪本尊,也为了他面前终于恢复的平静在心底感叹了一回。 净涪本尊安安生生地在混沌岛屿里转悠了一段时日后,终于又在一处谷地里碰上了一座大阵。 净涪本尊站在大阵之外,往里打量了几眼。 这是一座相当奇诡的大阵。 从阵外用肉眼往里看,一片灰蒙的混沌。而当修士转换神识观察,却又是一片空蒙的虚空。 包容一切时间与空间的混沌,空荡荡的一切皆无的虚空,明明是截然相反的两面,却被人通过阵理融入了这一座大阵中,一而二,二而一。 净涪本尊在大阵外头看了一小会儿,目光团团扫过大阵,最后停在大阵阵台所在。 那阵台其实是一座九阶铺就的石台,石台中央设的不是案条和香炉,而是一条软榻,软榻上,一个面容年轻的修士正搂着锦被睡得昏天暗地。 净涪本尊看见这个修士,不禁摇了摇头。 那修士察觉到那自外头望进来的目光,先转头往锦被里躲了躲,然后却抬起一只手相当随意地划了一下。 大阵中央的阵台上忽然升起一片灰色的云雾。云雾缠绕蒸腾,将一整个阵台的模样都遮掩了去。 净涪本尊全然不觉得意外,他也没有动作,只是稍稍地等了一等。 大阵里的那个年轻修士原本是要埋头继续睡的,忽然脑海里划过一道亮光,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他翻身坐起,两只手很习惯地插入披散的头发中,用力拉拽着发根提神。 “卧槽。” 他骂了一声,神识汹涌探出,勾连大阵。于是大阵中升腾翻滚的各色气流在这一刻像是被谁拿定一样,硬生生从中间开出一条道来贯通大阵外侧和大阵中央的那座阵台。 若是旁人,看见这一座大阵,看见这座大阵阵台中央那个想要睡死过去的修士,该是不论怎么样都不会往前跨出一步的。 但净涪本尊却不。 他什么准备都没做,抬脚就踏上那条小道,沿着小道一路走近阵台,又踩着台阶往上,直接踏入阵台中央。 随着他步步进前,他后头的小道也渐渐消失,汹涌澎湃的气流再度占据每一寸空间,封禁一切。 净涪本尊对身后的情况洞若观火,但他连眉毛都没动弹一分,就这样稳稳地往前。 阵台中央的修士已经抬起头了,目光直直地盯着走过来的净涪本尊。 因为刚才睡得很舒服,修士的衣裳都有些乱,更别说他的头发了。 他那头头发本就是长长地披散下来的,现在双手又插在头发发根上,就更是将他那一头头发分成厚薄不一的凌乱几片。再加上他那双从头发下头望过来的眼睛,换个场景,该可担得上一个惊悚。 净涪本尊走到阵台上,很随意地挑了一个地方就盘膝坐下。 真要等那修士回神,那他就要等上一段不断的时间。 但这回倒真有点出乎净涪本尊的意料,他不过才刚坐下,就听到那边厢那个修士仿似自言自语一样的问话,“你身上有一股很熟悉的气息,但我又记得我不认识秃驴的啊。你到底是谁呢?” 净涪本尊眼皮子都没抬,“你叫谁秃驴呢?” 那修士听得这话,原本就在用力扒拉着他头发发根的手又用力了三分。 如果不是他是个修士,以他这样的力道,以他对他这头头发的摧残,怕过不了多久,那秃驴的名头就得被盖回到他自己头上。 但没等他的头发再遭受多久的摧残压迫,他忽然就放开了手上死拽着的头发,坐直腰抻着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净涪本尊,“你……你……你……皇甫成!” 净涪本尊还是不觉得意外,这杨元觉虽然日日都是一幅要睡死过去的模样,但他也是真的聪明。 他应道:“是我。” 杨元觉听得这话,又将手去拽自己的头发,几乎神经质一般地问道:“皇甫成!你不是天魔道的修士吗?怎么就成了一个秃驴了?!你的头发呢?啊!你的头发呢!?” 净涪本尊终于撩起眼皮子,将目光从小小的一条缝里透出来看他,“你叫谁秃驴呢?” 杨元觉被净涪本尊那目光看了一眼,浑身止不住地打了一个冷颤,顷刻改口道:“和尚。” 净涪本尊这才收回目光,答道:“既然都当和尚了,头发自然就剃掉了。你以为我能像你那样,将自己的头发像草一样拔掉?” 杨元觉想也不想地反驳:“我哪里将头发像草一样拔掉了?它们都还在呢,你没看见么?” “哦。”净涪本尊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我还以为它们是之后才长出来的。” 杨元觉气得都想要直接将他手里头的头发抻到净涪本尊眼皮子底下让他看个清楚明白了的,但还没等他有所动作,他就先看到了净涪本尊那光秃秃的头顶。 这一眼,他就乐了。 他嘿嘿笑了几声,又将手收回去,特意仔细地拿手作梳,梳理过自己长长的黑亮的头发。 边梳他还边叹道,“唉,没了头发的人都这样的,总会嫉妒别人的头发。算了,我也不跟你……”计较。 他这边感叹的话都还没有说完呢,就看见那边厢的净涪本尊又看了他一眼,眼神很是古怪,“你不觉得,你现在这动作,很像姑娘家吗?” 杨元觉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他面皮几番抽动,心中也有一个声音哭嚎也似地呼喊。 “觉得啊!很觉得啊!!” “难怪我怎么做怎么觉得别扭!原来是这样!原来就是这样!!!” “卧槽,姑娘家!姑娘家!!姑娘家!!!” 净涪本尊见他动也不动地僵在原地,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唇,又还是淡声道:“哦?没想好怎么打理你的头发?你是男子,就不要像姑娘家那样计较太多了。” 杨元觉抓着头发的手使劲了又使劲,才克制住自己没将这个嘴欠的死秃驴扫落阵台,让他好好体验一番他这大阵的威力。 净涪本尊看了他一眼,什么动作也无,只叫道:“喂,我要茶。” 杨元觉的手又用力拽了好一会儿,才放缓了力道,简单利落地将头发一束,再系上发带。 等他系好头发后,又低头去理了理他身上那有些凌乱的衣裳,没理会那边厢闲适得就跟回到他自己家里一样的。 净涪本尊又唤了一声,“杨元觉,茶呢?” 杨元觉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没有!” 净涪本尊动作顿了一顿,撩起眼皮子看他,“你的虚空阵禁没了?” 在这座混沌岛屿上,修士通常都是无法动用储物器具的。当然,只是通常。因为哪怕是这座混沌岛屿,也还是有人可以特殊的。 不过这特殊的不是特定的某一个人,是指特定的某一类人。 第568章 玉简 阵修,强大的能够以虚空阵禁开辟自己小空间的阵修,就是这一类能够在混沌岛屿里得到特殊待遇的存在。 说起来,当年他会和杨元觉结交,有相当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杨元觉的小空间。 这混沌岛屿吧,也确实是个岛,有山、有水、有林地、有山谷的岛,但是么,山是穷山,水是恶水,别说林木了,便连草皮子都是些不能吃的样子货。不单单是净涪本尊,就连杨元觉都不能忍。 所以对于净涪开口就问虚空阵禁,杨元觉已经习惯了。 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杨元觉就已经有准备了。但很可惜,事实是注定要让他失望了的…… “我的小空间都被我师父给封了。”他卸掉了支撑着身体的力气,将他的头埋入了软榻上的锦被里,“你现在看到的这些……” 他也不伸手,直接就拿脸去蹭他身下的锦被,顺带着数上他躺着的软榻,“都是我好不容易偷渡出来的。” 想到这个,他又有点不忿,高声嚷嚷道:“老头子铁了心要逼我突破,我怎么说他都不听,还将我踢了进来……” 净涪本尊看了他一眼,有点不忍直视地转开目光。 都不知道几千年过去了,杨元觉居然只从他们当初认识时候的化神期修到渡劫期,竟然还没有飞升,净涪本尊也是服了他了。 “你现下的寿元还有多长?”杨元觉听净涪本尊问起这么个问题,稍稍凝神算了算,回答得真是半点不心虚,“七百二十一年五月三日,哦,还少了两个时辰。” 净涪本尊听得这么个准确到时辰的数字,沉默了一下,才又道:“你记得安元和吗?” 杨元觉这一听就知道净涪本尊想说的什么,怏怏答道:“记得啊,他这些年修行进度大踏步,都已经当师祖了。我前不久才在外头见过他,他和他们那世界的大修士一道,来护持他们小辈的。你已经见过他了?” “原来你也还记得,”净涪本尊从来没想催杨元觉,毕竟修士就算行事再奇葩,他自己心里也有分寸,所以他只是提了这么一下就很顺当地转移转移话题,“我没见过他,不过我遇见过一个人。” 杨元觉略略抬起头,撩起一只眼睛来看净涪本尊,笑答道:“是不是一个一天到晚拿着一把剑,总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年轻人?哦,那是他的后辈徒孙。” 净涪本尊也猜到了,他点点头。 杨元觉倒是又兴奋起来了,他将手往身上摸索了一会,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袋子扔给净涪本尊。 “说说,”他还坐正了身体,“你怎么着他了?” 杨元觉倒是真对净涪本尊有信心,开口问的就是“你怎么着他了”。 净涪本尊接住那个小袋子,拉开一看,里头果然是一个个水润光泽、灵气盎然的灵果。 净涪本尊一眼就认出这灵果就是杨元觉最爱的水青苹。 杨元觉这一回倒是真的大方了。 他慢吞吞地拿出一个水青苹,凑到唇边咬了一口,清甜的果汁入喉的同时,佐着旁边杨元觉不住往这边瞥的小眼神,更是让人惬意。 杨元觉吞了吞口水,到底没忍住,一把将净涪本尊手里拿着的那个小袋子抢过来,也从里面掏出一个水青苹来咬了一大口。 边吃着灵果,他还边催促道:“快说说啊,你到底怎么着他了?” 净涪本尊声音淡淡,“就是小小地交手了一下,他的剑裂了。” 杨元觉忍不住就笑,他这会儿可还在咀嚼着水青苹的呢,这一笑就笑岔了气,险些没将他自己呛着了。 咳了好一阵,他才勉强能够说话。 “剑裂了,哈哈哈,竟然是剑裂了。我就说这小子比不得安元和的,偏他自己不自知,总将安元和那家伙自比。啧啧啧,”他摇晃着脑袋,“幸亏这只是安元和的徒孙而已,要换成弟子,安元和可不得烦死……” 净涪本尊看了一眼杨元觉不小心喷溅出来的那几滴水青苹汁液,将自己往后挪了挪。 杨元觉本还在幸灾乐祸,忽然见净涪本尊这般动作,当即就将矛头转向了净涪本尊,“喂喂喂,皇甫成,你干什么呢你?” “就是你现在想的那样。”净涪本尊淡道,“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说话之前,尤其是想笑之前,麻烦先确定一下你自己的状态。” 杨元觉脸皮一红,又掩饰性地翻了个白眼,就将这事情揭了过去。 “对了,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的,入轮回去了?” 净涪本尊点头,“我现在是佛门的比丘,法号净涪。” 杨元觉霎时收了所有的表情,转了头过来,极其认真地打量过净涪本尊一番,才又笑起来,“二十五六岁的佛门比丘……没想到你修佛比修魔还要厉害啊,可以的,这一遭轮回没白亏。” 净涪本尊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还低头去咬那个水青苹。 “不过话说回来,”杨元觉顿了一顿之后,又将话风转了回来,“你好端端的,怎么就入了轮回了?” 他目光瞥过净涪本尊身上挂着的那个随身褡裢,见到那褡裢被撑起的形状,便猜到了他身上必定有一枚天地源果,“是景浩界世界那边出现问题了?” 净涪本尊点头,也不避讳他自己身上发生过的那些事情,三言两语给杨元觉说了个清楚明白。 刚刚听到净涪本尊说突破的时候,杨元觉还是笑着的,但才刚提及“夺舍”,杨元觉脸上的笑容就一下子全没了,他还端正了坐姿,安静沉默地听着。 等净涪本尊将事情说了个全之后,他沉默了片刻,才问道:“所以,那位天魔童子这会儿其实还盯着你不放?”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 杨元觉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他倒真是能耐啊,堂堂他化自在天外天的天魔童子,居然就盯着你一个还未飞升的小修士不放,有这般能耐,他怎么不去掀翻那位天魔主!” 净涪本尊虽然只是三言两语说个笼统,也说得相当轻松自然,但杨元觉可真不觉得他的这一路就轻松到哪里去了。 尤其是在他刚刚转生的那一段日子,更是不说都可以想见的艰难。 到底是要怎么样的境遇,才会让皇甫成这么个天魔道的魔君舍开过往,孤注一掷地选择拜入佛门,以求得那一线他自己都不知道会不会有的生机。 就算是他走到了现在,修持到比丘境界,又得了佛门世尊的庇护,也不过是堪堪能保住一命,之后的路途,却还是一如既往的艰难…… 杨元觉越想越气,到最后他直接盯着净涪本尊,“你打算怎么办?需要帮忙吗?” 净涪本尊听得这话,非但不感动,反而在拿一种挑剔称量的目光打量过他后一撇嘴,“你这个都还没到飞升境的小修士,能帮得上什么忙?先顾好你自己吧。” 杨元觉听见这话,倒没觉得如何生气。 皇甫成,好吧,现在是净涪,他的话是不怎么好听,但真不假。就他现在这样的修为,实在帮不上什么忙,换了他师父那样的,或许还能跟那个天魔童子扛一杠。 他抬手,还将先前被他啃过一半的水青苹塞进嘴巴里咬了一口。 食不知味地咀嚼过半响后,他忽然嘀咕道:“我其实还是可以给你提供阵法、禁制方面的援助的。你想想看,在你所有认识的人中,难道不是我在阵法、禁制这两方面最强么?” 净涪本尊状似沉思地想了一会儿,才叹道,“确是。” 杨元觉咧开嘴笑了。这一回,他特意将口中的果肉全吞了下去才开口道:“别看我现在的修为不算高,但我敢拍着胸膛担保,你们景浩界那边的人就是加在一起,阵法、禁制都没有我厉害。” 杨元觉这话听着确实像是夸大,但净涪本尊却知道,这还真是事实。 杨元觉他师父本身就是一个阵禁大家,凭借阵禁,他是真能做到以弱胜强、以少制多的,战绩相当彪悍。杨元觉性格上是真的有问题,但他在阵法、禁制上的天赋却也是实打实的,容不得别人质疑。 更何况,别看杨元觉相貌年轻,修为也仅仅只有大乘期,但他真是一个奇葩。别人是恨不得自己修为能接二连三地突破,又或者是想要顺势而为,让自己的修为自然突破,他都不是。 他不是天资限制迟迟不能突破,也不是因为各种资源、感悟、领悟的问题而在当前境界滞留,他是自己自愿停留下来,非等到寿元将将耗尽,才愿意破开当前境界踏入下一重境地。 他这样的修行习惯,据说是真的让很多人都看不过眼去。若不是顾忌着他那师父,又忌惮着他的阵禁手段,怕是真能有人愿意日夜坚守在他洞府门口就为了劈头盖脸地打他一顿泄气。 不过别人打不得他,却不包括他师父找不到他。 他师父事实上也很看不过去他的这个修行习惯,说了他几次了,但都被他给堵了回去。这次是他师父实在不想忍他了,才封了他的虚空阵禁,将他塞入这座混沌岛屿的。 既然话头说到这里,净涪本尊也就很顺势地就着这个话题说起来了。 “我想了想,其实你应该还是有用处的。” 得了净涪本尊这么一句话,杨元觉简直受宠若惊。他都笑得合不拢嘴了,还伸手重重地拍打自己的胸膛,“你说,有什么事都说出来,我都替你解决了。” 杨元觉其实也真不傻,单只一听净涪本尊这话,就知道他是有求于他了。 “我这次转生之后,多了一个嫡亲的弟弟。”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给了杨元觉一个接受的时间。 杨元觉也真是第一次听净涪本尊说起这个,惊得一时回不过神,只愣愣答道:“哦。弟弟啊……”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他修的阵道。” 杨元觉回过味来,极其灵醒地抬手止住了净涪本尊的话头:“行,不用说了,我知道!” 他转手在他自己身上扒拉了一遍,翻出一枚空白的玉简来,边往里头录入信息,边跟净涪本尊说道,“能给别人看的东西,我都放进去了,你等会儿要不要再看一看。” 就净涪现在的这个年纪,想来他那个弟弟的年岁也不大。年纪轻、又长在景浩界那个小世界的小修士,便是有净涪这么个兄长,眼界想来也开阔不到哪里去。 阵修修阵,亦是修天地、修法则,眼界狭窄可真是个要命的缺点。 杨元觉自己能突破偏就不突破,硬是要拖延到寿元所剩无几的时候才往前突破境界,并不真的只是因为他懒,而是因为他将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投入到了对天地、法则的领悟之中。 若不是他近乎疯狂一般地积累自己的底蕴,并能将这些底蕴转化成他自己的资粮,他也不能每次都那么顺利地在他寿元不多的时候踏过关碍不是? 净涪本尊在旁边看着他动作,偶尔的时候还会跟他提两句要求。 “将寰宇诸天的资料也放一些过去。” “他现在只是金丹期,能看的让他看,不能看的,你顺道给他封禁起来。” “你将那些他还不能看的东西封禁起来的时候,最好费点心思。让他不能那么轻易地解开封禁,当然,如果是能做些考究就更好了。” “要考察考察他的话,可以不用手软,只要不死,不废掉根基,就都行。” 这一条条的要求,真是听得杨元觉耳朵都生茧了。好几次他都握紧了那枚玉简,停下动作抬眼去看净涪本尊了,却又硬生生地忍耐下来,继续往里头添加东西。 边添加信息边梳理,边还得按着净涪的要求给他在玉简里头设下考察的阵禁,哪怕这其实真不花费他多少力气,杨元觉也觉得心累。 好不容易将一枚玉简弄好,他就像是扔烫手山芋一样直接将它给甩到了净涪本尊身上,“给你。” 净涪本尊接住那枚玉简,都不察看,直接就将那枚玉简收入袖袋中。 这副利索的动作,到底让杨元觉舒心了不少。 他吐出一口长气,像是累垮了一样将自己的身体软泥也似地糊在软榻上,“真是的,我连对我自己的弟子都没有这么耐心过……” 净涪本尊很顺口地接话道:“你的几个弟子还好吧?” 杨元觉一时没察觉到净涪本尊这话里的恶意,也很顺口地接话道:“也就……”那样了。 他才刚想将那三个字说完,忽然一个醒神,改口道,“还好。” 说完之后,他不满地抱怨道,“我说净涪,你都是怎么想我的?那是我弟子,我还能不看顾他们?” 净涪本尊没说话,只是冲着他扬唇笑了笑。 杨元觉见得,泄气地又趴了回去。 净涪本尊也没再打扰他,而是起身走下了阵台。 杨元觉也仿佛全然无觉,连眼皮子都不动一下。但还在运转中的大阵却在净涪本尊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开出一条通往阵外的小道来。 净涪本尊就很自然地顺着那条小道走出了大阵。 待到净涪本尊穿过大阵之后,大阵那唯一的一条直通大阵的小道就又一次严丝密缝地合拢起来。 杨元觉懒懒地打了一个呵欠,侧了一半的脸庞放任自己睡去。 约莫一个半时辰的样子,他小小地蹭了一下锦被,但还是没有清醒过来。 可就是那一下小动作,运转着的大阵就又打开了通道,放进了提着一大块木芯的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穿过大阵,走上阵台,还在他先前的位置上坐下。 坐定后的净涪本尊没去唤醒明显还睡得深沉的杨元觉,只是转着眼睛打量这阵台,查看这阵台上方高高悬着的那一面阵旗,观察那面阵旗上盘丝环绕的阵纹。 认真观察过几十遍之后,净涪本尊便就闭上了眼睛。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一整天的时间都过去了,熟睡的人还在熟睡,闭眼入定的人也依旧还在定境中观照阵纹。 有这一座大阵伫立,也没有谁不长眼地来打扰他们。 许久之后,净涪本尊忽然睁开眼睛来。他也不看谁,顺手就抄起了那块他挑选出来的木芯。 他一只手托着木芯,另一只手在木芯上快速比划勾勒。随着他的动作,一条条深浅不一的刻痕快速而精准地顺着净涪本尊的构想出现在木芯上。 木芯上本就有着一条条天然成形的纹路。这些纹路并不单单记录着木芯所在的那一株树木的一生,还锁困着这株树木最本质最纯粹的木气。如今净涪本尊在这木芯上刻下刻痕,正是要将那些被锁困在木芯里的木气牵引出来。 刻、印、磨…… 连续不断的半天工作结束后,最后落在净涪本尊手上的成形作品,就是一片跟大阵阵台上高悬的那面阵旗几乎一模一样的阵盘。 阵盘表面,还被人细心地留下了几个可以安放灵源的凹槽。 净涪本尊将阵盘打磨成形后,就顺手将阵盘放下,转而去清理身上铺着散着的那些木屑。 他才刚将阵盘放下呢,旁边就伸了一只手过来,将那阵盘抄了过去。 等到净涪本尊将身上的那些木屑清理干净,再抬头去看的时候,就看见杨元觉这会儿正拿着那个阵盘翻来覆去地看。 他那东翻一翻,西摸一摸的模样,活像是做买卖的商人验看货物一样的。 察觉到净涪本尊看着他,杨元觉也将他的目光从那个阵盘上拔了出来,迎上净涪本尊的视线。但他虽将目光挪开了,手却很麻利地将那个阵盘收到一侧。 “这是给我的吧。”他都不用净涪本尊说话,自己就全包了,“看着比你以往做出来的成品都要好啊。往轮回里走了一遭,可见真是有些收获的。” 净涪本尊看了他一眼,觑着空档接话道,“你可别告诉我,你也想往轮回里走一遭尝尝滋味啊。” 杨元觉嘿嘿地笑,手指摩挲过那个阵盘上刻着的阵纹,不接话。 净涪本尊眯了眯眼睛,“你现在这样踩着寿元的线跨越境界,你师父都已经看不过去了,你再想往轮回里走上一遭,你真就不怕你师父气得将你从轮回里又扒拉出来?” 杨元觉顺着净涪本尊的话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还是算了。” 净涪本尊这才没说话,他闭上眼睛调补精神。 杨元觉也不打扰他,又将那个阵盘翻出来拿在手上把玩,玩得一阵之后,他心里来了兴趣,便就伸出手指,引着一点灵光点落在那个阵盘上。 被这点灵光牵动,阵盘升起一团蒙蒙的混沌色灵光。灵光升起的那一霎那,以阵台为中心,护持在他们周围的大阵忽然一顿,然后就像是膨胀了一样地往外扩张。 直至疯狂扩张的大阵将外间原本裸露在外的地界也收入大阵的封禁范围之后,这大阵才稳定下来。 杨元觉停下手上动作,探头探脑地往大阵中打量了好几眼,才摇着头叹了口气。 他师父总说他也就资质看得过去,要不是他的这份资质,他老早就将他逐出师门去了。但在他看来,这皇甫成的阵道资质真是比他还要恐怖。 他不是阵修,今日之前也不曾看过他布设的这个大阵,竟然能硬生生凭借他自己的理解将他这座大阵的阵盘给制出来了。 而且看这阵盘的威力,可也真没弱到哪里去。 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到净涪的这份天赋了,但当这样的场景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杨元觉也还是会觉得胸闷。 杨元觉看了看盘膝入定的净涪本尊,心中既觉得庆幸,也觉得可惜。 庆幸的是,不论是皇甫成还是净涪,他都不修阵道。可惜的是,不论是皇甫成还是净涪,他居然都不修阵道。 杨元觉长长吐出一口气,翻掌将阵盘收起,还坐回软榻上,翻出那个装着水青苹的小袋子,从里头掏出一个果子来大大地啃咬了一口。 才刚咬了一口果肉入口,品味着水青苹那清甜的果汁,杨元觉心头的所有憋闷就都被冲散了,满脑子的都是水青苹。 好吃! 等到净涪本尊从定境中出来,杨元觉已经又恢复了他惯常的模样了。 净涪本尊睁开眼睛,看见抱着锦被在软榻上打滚的杨元觉,不自觉地木了脸。 若这张软榻还是寻常软榻的大小,那是绝对不会有足够的空档让杨元觉打滚的,但谁叫杨元觉在这张软榻上刻上了阵纹呢。 在他的调控下,他的那张软榻真的几可和床榻相比了。 杨元觉正滚得高兴,一个抬眼望见木木望着他的净涪本尊,顿了一顿后,就若无其事地坐直了身体,看着净涪本尊正色地问道:“哦,你出定了啊?” 净涪本尊看得他一眼,点头,“我该走了。” 杨元觉也真的是猜到了,他应了一声,又想了一下,摇头道:“我这些年修改过一些阵纹,很有些奇效,你再留上一段时间,我将它们画给你,你拿着,自己去制成阵盘,也能有些用处。” 这混沌岛屿上的条件有限,他不像净涪,能随地取材制作材料,所以也就只能他画出阵纹,让净涪自己照着阵纹制造阵盘了。 若是别人,比如安元和什么的,杨元觉是不指望他们自己动手之后的成果的,但净涪不同啊。以净涪他制作的那些阵盘成品来看,杨元觉完全不担心他的成品会发挥不出他的阵纹的威力来。 而净涪本尊相信杨元觉在阵道上的造诣,也知道他说的很有些奇效应该真的效果不错,也就很利索地点头了。 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净涪本尊都待在杨元觉这边,跟着他依样画葫芦地将阵纹刻录在他自己找来的那些木芯上,制作成阵纹录。 也只是阵纹录而已,还不是成品的阵盘。 因为如果净涪本尊在这混沌岛屿上制作阵盘,他也不可能将这些阵盘全部带着走,麻烦不说,还特别的招人眼。 尤其是当他头顶上还有一个天魔童子虎视眈眈的这些时候,真的很不方便。 事实上,杨元觉也不是不能再拿出另一枚空白玉简来将这些阵纹刻录进玉简里去,让净涪本尊自己回头再看。但哪怕杨元觉承认净涪在阵道上的天赋,也不敢真放手让净涪本尊在一个成形的样品都没有的情况下自己去琢磨到底该怎么刻画勾连一个阵纹。 一个不小心漏一笔错一笔,就算坑不到净涪,也必得给他招惹来些麻烦。 不管这麻烦是大是小,到底是麻烦。一次两次的,净涪应该还能看在他们两人交好的情面上不跟他计较,但次数多了,净涪不给他记上几笔都不会是他。 杨元觉觉得他跟净涪做朋友做得就挺好的,可不愿意放下安生日子不过,要去尝试一下净涪折腾人的手段。 杨元觉想起那些被他自己抹去的记忆,抬手抹去了额角的细汗,才继续跟净涪本尊解说他当时修改阵纹时候的思路。 杨元觉说得详细,净涪本尊也听得认真。两人一教一学的,日子过得也很是安稳。可他们这边安生了,那边左天行的日子可就得说是闹心了。 他原本也只是想要找到一枚能让他安全放回景浩界的通行符箓而已,没想到走出隐蔽地界,撞上的第一个修士就是先前一直死追在他身后的那两个女修中的师姐。 那女修面如满月,肤色白净,莹润生光,就是在一众容色出众的修士中也是最惹人眼的那一列。但左天行却没想碰上她,他几乎是在发现她的那一刻就要隐去行踪。可无奈何,左天行现在的修为比起那女修来还有点距离。 哪怕那女修因为净涪本尊受伤,修为下跌,现在只是堪堪稳住伤势,也还是比左天行要好一点。 不过左天行保命的种种手段到底要比那女修多一点,所以哪怕双方实力上还有一点差距,也还是左天行先发现了那女修。 以左天行的眼力,他确实能够看出这女修身上的功法和他一位好友的功法同源,也知道这女修,连带着先前和她一道的另一个女修都和他的那位好友出自同门,或许还有着更深的牵系。 可左天行还记得先前她们两人对他的千里追逐,也还记得先前净涪跟她们两人的交手,所以他没想过要在这会儿跟那女修碰面。 于是,他避了开去。 那女修也确实没有发现他,在他面前走了过去。 今时不同往日,往日里,左天行可是带着一枚天地源果的。有那一枚天地源果的气息指引,左天行就是手段齐出也别想甩脱追逐着他的人。而现在,天地源果不在他的手上,没有了指引,那女修想要找到有意闪避的左天行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那女修从左天行面前走过之后,左天行还特意等了一段时间,才从他闪避的地方走出,再要往前去寻找通行符箓。 这一回,他也没有多少波折就找到了一个带着通行符箓的修士。 他想要别人的通行符箓,别人可没想过拱手相让,于是没的说的,两个人直接就打了起来。 左天行是特意挑选的人,以有心算无心,再加上左天行本就不差的实力,那人拼斗过一场之后,就被左天行劈了一剑,重伤倒地。 本就是他要抢人的东西,左天行没想再要别人的命,所以他一剑震昏了那修士,亲自动手取过了他身上的那枚通行符箓。 而也正是他伸手去掏那枚通行符箓的时候,左天行忽然察觉到一道急速接近的气息,他身形电闪也似地掠过那个已经昏死过去的修士,转手收走那枚通行符箓,就合身化作剑光急速遁走。 他速度已经相当快了,但因为要拿那枚通行符箓,所以就慢了一拍。 一拍的时间其实真的很短暂,可要让事情得出个定论,一拍的时间也完全是足够了的。 左天行被人辍上了。 左天行并不回头,径直御使剑光往前冲。 后头跟上的女修追了一阵,见始终没办法拉近双方之间的距离,她咬了咬牙,没放慢动作,而选择了往前传音。 “左天行,你等一等!” 左天行充耳不闻,还自顾往前冲。 那女修见状,脚下速度纵然不敢放慢,也难以避免地分了神。 袁师兄不是说,左天行对女子比男子要更温柔更和暖一点的吗?怎么这会儿,左天行完全不是那么个反应的? 难道……其实还是她的模样差了? 女修修炼至今日,其实已经很少注意自己的外相了,也不会像大多数娇弱如藤萝一样的姑娘一样总想着用自己天生的容貌为自己谋取好处。不过利用自己的优点,包括容貌和谈吐,几乎是姑娘家的本能。女修也是姑娘,自然不例外。 尤其是在她将受伤的师妹送出混沌岛屿之后,袁师兄与她再详细说起左天行这个人之后,女修心里就有了这个准备了。 她不需要多做些什么,也不需要左天行替她做什么,只要左天行停下来,回答她的几个问题就可以了。 女修站在白色祥云之上,抬眼望着那道划过天穹的剑光,微微眯了眼睛。片刻后,她神色一整,手上印诀接连变换。 她脚下祥云速度须臾间往上提升了一段。 然后,女修逼出一滴精血。 精血滴落在祥云上,为白色的云光镀上了一层浅淡的血色。 祥云的速度又在先前提升的程度上再一次往上拔高了一个档次。 左天行察觉到后头女修的动作,皱了皱眉头。 这女修,是真的拼命了啊。 要知道,她可是前不久才刚被净涪重创,修为倒退,如今伤势才刚刚好转,就又来逼出一滴精血。这不是拼命,又是什么? 第569章 袁愁沐 云光划过大半个虚空,超越左天行的剑光后又绕了个弧线拦在左天行的剑光前方。 左天行不是不能和她拼速度,只是不愿意将好不容易补足一点的精血耗在这样无意义的比拼上。 他心念一动,将剑光降落在一处山头上。 云光上的女修见状,也落向了那座山头,两人隔着一段不断的距离相对而立。 女修打量得他两眼,先开口问道:“景浩界的左天行?” 左天行只是点头,并不说话。 女修没有错过他从容姿态下的些微戒备,她顿了一顿,抛开先前所有的预想与应对,干脆利落地开口自我介绍道:“我是淮远界水云宗袁愁沐袁师兄的同门师妹,我叫温雨卿。” 左天行答道:“我知道。” 温雨卿对左天行的答案并不意外,她也没问左天行方才见她就逃的原因,而是直接将她的目的跟左天行说了开来,“我这趟过来,是想要跟你的那位同伴讨教几个问题,不知那位……” 她顿了一顿,决定用一个相对比较笼统的称呼,“修士,那位修士可在附近?” 左天行定定看得她一阵,摇头道:“我们分开了。”说完,左天行纵身一跃,再次合剑飞入虚空之中。 剑光纵横,不过几个眨眼,就彻底消失在了温雨卿的面前。 温雨卿看着那道剑光远去,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先前袁愁沐师兄听她问起左天行时对她的回答。 “左天行修为、手段都很不错,称得上杀伐果断。便是对女修稍稍手软一点,其实也不会太过。你若真想要跟他交好,就要先消去你们与他先前的龃龉。不过吧,因为一枚天地源果而发起的争端,左天行也不会太过在意的。你跟他赔个礼道个歉,就能将这件事抹去了的。” “反正那枚天地源果你们不是也没拿到么?” “不过如果你们是想要从他身上探听到那个僧人的消息的话,那可能就有点难度了。” “左天行这个人,他可以给别人退一步让出一些对他而言无足轻重的好处,但什么时候能让什么时候不能让,对什么人可以退对什么人不能退,他心里其实也都是清楚的。” “他就不是个会色令智昏的人。”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温雨卿还清楚地看见袁愁沐师兄脸上闪过的那一丝怅然,“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不知道左天行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了,你且看着办就是了。” “但是,”温雨卿记得最后她离开之前袁愁沐师兄给她的提醒,“师妹切记,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不要对他下死手。” “因为你应该也不想知道,到最后丢了性命的人,会不会是你自己。” 温雨卿收回目光,也驾起祥云离开了。 袁愁沐确实是将一些他知道的事情告诉了温雨卿,但他其实还隐瞒了一些东西没说。 譬如,他心里其实隐隐猜到了那个比丘的身份。 景浩界里的,有能力救左天行一把的,还有可能会出现在这座混沌岛屿里的人,应该就只有那个曾经在这座混沌岛屿里掀起一大片涟漪的皇甫成了。 猜他是这样猜的,对这个猜测他自己心里也确实有几分把握,可令他想不通的是,景浩界那边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了,左天行、皇甫成,有一个算一个,竟个个都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袁愁沐心里猜测着,也在想要不要直接找一找左天行,无论如何,总得问一声的吧。 他才这般想着,便见得有剑修在外间递了剑帖过来。 袁愁沐抬手自然将剑帖拿住,那一柄小剑感知到修士的气息,在被触及的顷刻间展开,变成了一张帖子。 “鸿闻界,青山剑宗的聂云霁?” 他将剑帖上的留名念过一遍,心里就已经确定这聂云霁是何方人物了。 袁愁沐古怪地笑了一下,抬手将这个帖子送到了它的主人真正要摆放的那个人手中。 这回是真有趣了。 聂云霁找与他仅有一面之缘的邱师妹,总不可能是养伤养得无趣,又记得邱师妹伤势同样不轻,所以来找人一同打发时间的吧。 而如果不是为了打发时间,那他找上邱师妹的原因,就很好想了。 不过,聂云霁这个动静这个想法,他师祖安元和知道吗?如果他师祖知道,那他知道他自己要对上的是什么人吗? 景浩界的皇甫成,啧啧啧,那个家伙可真不是好惹的。 袁愁沐看了看鸿闻界大修士驾御的那一柄巨大宝剑一眼,抬手唤了聂云霁进来说话。 他也是真的很想看看,这位胆敢招惹皇甫成的家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聂云霁不知道袁愁沐的想法,他甚至都没多想,很自然地就入了袁愁沐所在的云室,对着上首的袁愁沐行了一个剑礼。 袁愁沐抬手请他站起,目光在他身上来回转悠过几圈。 两人一来一回地说了些闲话,待到那邱姓女修传了回音过来,袁愁沐才放了他过去。 看着聂云霁退出去的身影,袁愁沐面上声色不显,心里却摇了摇头。 见过聂云霁,他就知道安元和的用意了,实在是聂云霁这柄剑,身上杂质太多,若不经过一番锤炼,纵是有天大的机缘,也难成大器,更走不到尽头。 袁愁沐和安元和的这些心思,聂云霁还不明白。他如他所愿地见到了邱姓女修,但后续却不顺利。 邱姓女修仿佛是早知道他来意也似的,但凡他话语转到那方面,那邱姓女修就会寻机将他的话头再转到另一侧去。 如此几番你转过来我兜过去之后,聂云霁也不挣扎了,他跟人支应过一小段时间,就在邱姓女修委婉的提示下提出了告辞。 邱姓女修送走了聂云霁,转身就去寻袁愁沐。 袁愁沐早猜到她会找来,便哪儿也不去,只在云室里等着。果然,没过得一会儿,他便见到了御剑离开的聂云霁,再然后,他便见到了站在门外的女修。 因为尚有伤势在身,女修原本几如春花娇艳的脸庞如今褪去了红润的色泽,苍白而孱弱,更显楚楚可怜。 袁愁沐见她过来,也不等她见礼,便抬手指了指他对面的位置,叹道:“别多礼了,坐吧。” 邱姓女修还是屈身拜了一拜,才在位置上落座。 坐定之后,她侧脸看向袁愁沐,急问道:“袁师兄,那个比丘是?” 袁愁沐迎上她的目光,反问她道:“邱师妹,你也想像那个聂云霁一样,再见一见那比丘?” 袁愁沐说的是见,但在座的这两人都知道,见面确实是见面,但见面之后会做些什么,就值得商磋了。 邱姓女修笑了一下,也不讳言,“袁师兄,你可真是高看我了。我有多少斤两,我自己还是明白的,我可没有铜铸的脑袋。” 没有铜铸的脑袋,就不想要去撞铁壁,撞了伤,伤了会痛。 袁愁沐仔细看过她一眼,也相信了。 “那个比丘,倘若我没猜错的话,该是景浩界的天圣魔君皇甫成。” “天圣魔君皇甫成?”邱姓女修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就觉得这个名字莫名的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说过一样的。 袁愁沐点了点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邱姓女修没将他重复强调的那句话听进去,她还在心底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想要记起她到底是在哪里听说过它。 好半响之后,她猛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望着袁愁沐,“可是那份资料上提到的那个皇甫成?!” 袁愁沐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个邱师妹是仔细的,必定在踏入这座混沌岛屿之前就翻找过他们淮远界中收录着的所有和混沌岛屿、天地源果有关的信息。同样的,她也必定看过这混沌岛屿上列代出现的狠人。 景浩界的皇甫成、鸿闻界的安元和、展双界的杨元觉,这三个人,可不就是上一次这座混沌岛屿开启时候传得沸沸扬扬的十大狠人中名头最响亮的三个么? 说起来,修天魔道的景浩界皇甫成、行剑道的鸿闻界安元和、修阵道的展双界杨元觉,他们三个怎么看怎么不搭边,但他们三个偏就是凑到了一起,而且还成了至交,也是很叫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各个世界其实也对他们三人怎么搅合在一起的原因有过很多猜测,袁愁沐也都听说了一点。 有些靠谱,有些又不靠谱。袁愁沐觉得最可信的还是那一个。 他们结交的最初,应该不是为了什么,而正是因为那时他们的目标都不在天地源果上。他们更看重的是这座混沌岛屿中齐聚的各个世界的修士。 当年在这一座混沌岛屿中,他们三个最好战,别人找上门的他们打,不找上门的被他们撞见的他们也打,打得赢打不赢的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打架。 想起当年四十九枚天地源果全部流出岛屿,岛屿将他们逐送出去时候那些人逃命也似的模样,袁愁沐现在都是记忆犹新。 邱姓女修有点不明白,但她抬眼看了看袁愁沐,又没将那些问题问出口,而是转开了话题道,“师兄,那聂云霁是鸿闻界安元和的徒孙,倘若那个比丘真是和他师祖交好的那个皇甫成,他为什么还会……” 她其实更想问的是,为什么安元和会什么都不说就光只在旁边看着,他难道不怕聂云霁毁在那皇甫成手上了么? 袁愁沐不答反问:“你也见过那个聂云霁了,什么感觉?” 邱姓女修想了想,也明白了,她叹了一口气,忍不住问,“所以他们那三人,就都是这样子处事的吗?” 袁愁沐笑笑,没说话。 邱姓女修忍不住开始同情聂云霁了。 袁愁沐刚才已经同情过聂云霁一遍了,现在他同情的不是他,而是左天行。 聂云霁要去找皇甫成,皇甫成倘若愿意见他的话,那不管聂云霁走的那条道,他都能找到皇甫成。但倘若皇甫成不想见他的话,他就是翻遍了一整座混沌岛屿,怕也是找不到他的。 当年那三个人在岛上多招人恨,又有多少人想要将他们三人揪出来揍一顿,他们三个不也全身而退了吗?又有谁真的抓住他们了? 袁愁沐都能想到了,聂云霁找不到皇甫成,他就该去找左天行了。 也不知道现在左天行的状态如何,能不能扛得住聂云霁。 不是袁愁沐小看现在的左天行,实在是他听温、邱两位师妹说起的他们之间的那段追逐,信不过现在的左天行。 连温、邱两位女修的追逐的甩不掉,现在的左天行实力几何,可真的是要打上一个问号了。 左天行知道袁愁沐应该是能从他的两个师妹那里推算出些什么,但他真没想到袁愁沐居然能因此质疑起他的实力来。他这时候也没空琢磨这些,而是忙着寻找他需要的通行符箓。 这时候岛上的天地源果不知道还剩下几颗,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各个世界进入岛屿里的修士开始集结了。所以,左天行一路遭遇到的无不是三三两两地结伴同行的修士,少有独行的。 左天行权衡再三,没随便出手。 空着手转悠了老长一段时间的左天行只能继续空手转悠。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时刻注意着混沌岛屿这边情况的天魔童子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抬起手指往下点落。 “既然你那么想要,那我就帮你一把吧。” 他收回手,看了一眼左天行。 “不用谢。” 聂云霁原本是很想要找到净涪的踪迹。但他什么线索都没有,就是大海捞针一样的碰运气,又如何能碰得到此时还和杨元觉一起挤在他那座大阵里的净涪本尊? 就在他再一次失望地转头的时候,却冷不丁地在他感知的尽头发现一道相当熟悉的气息。 聂云霁心头气血有那么一瞬间的翻涌,眼底处更是泛起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黑雾,他只是一把握住了他腰间宝剑的剑柄,“左天行。” 从牙齿缝里挤出三个字之后,聂云霁再不犹豫,纵身扑向了那一缕气息所在。 左天行还在日常的寻找容易下手的带有通行符箓的修士,没成想后头数千里之外,正有一道剑光闪电一样向他扑来。 等到左天行察觉到聂云霁的到来的时候,聂云霁的剑光也到了他的十里之外。 十里的距离,听起来还是挺可观的,但相比起聂云霁的速度来说,这十里的距离,拢共也不过就是几个呼吸的时间而已。 三个呼吸,左天行避也不避,他定定地站在原地,心神平静彷如剑在鞘中的安定。两个呼吸,左天行心念相守,合入腰间的紫浩剑中。一个呼吸,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气动之际,他意动,神动,剑动。 “琤。” 剑器碰撞的声音响彻云霄,又以他们两个剑修为中心,远远地冲向四方。 剑光迅疾如电,闪电出现又消失的几十个来回,也正是这两名剑修手中宝剑接连划出几十个剑花的那时候。 “琤,琤,琤……” 他们谁也没说话,全都凝神御使手中宝剑。 面对对方手中握着的那柄剑,他们谁都没敢分神,生怕就那一个闪神间,便会是胜负分出的时候。 若是早前聂云霁剑心通透的时候,还没恢复到全盛状态的左天行是不能这么轻松的,但这时候的聂云霁状态更不如,所以两人争持了足有半日之后,左天行先寻到了战机。 他目光一凝,手中宝剑往前一提,剑尖间剑光吞吐闪烁,压落入他寻到的那一处破绽中,撕裂开聂云霁周身的剑光,直接伤及聂云霁的肉身。 左天行眼中精光暴涨,手用力往前一送,紫浩剑顺势往前一挺。“噗。” 聂云霁被这股力道冲着往后倒仰开去。 左天行身形电闪一样地蹂到聂云霁的近前,他一抖右手,刺中聂云霁的剑倏然抽离聂云霁的肉身,左手向前利落地转过一遍,掏出聂云霁身上的那枚通行符箓。 通行符箓到手,左天行也不停留,身形急转往后倒退,几个闪身后,便彻底地消失在了聂云霁的眼前。 聂云霁仰躺在地上,好半响没有动静。 但他不动,他手中握着的宝剑却在动。 仿佛是到了承受极限的疲惫,也仿佛是眷恋的不舍,但一切都是徒劳。 “咔嚓,咔嚓……” 两声碎响传出,接着便是物体跌落在地上发出的闷响。 那声闷响响起,完美地掩盖了同一时刻响起的那一点细微的水珠滴落声音,没有谁知道它的存在。 就连聂云霁他自己。 聂云霁更没注意到,被他用手捂住的眼底,有一片雾蒙蒙的黑雾正在一点点地扩大自己的界域。 左天行得手,可也没空在意聂云霁的情况。 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勉强抚平了自己的气息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左天行离开一段时间之后,聂云霁也低着头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他前面的地方,并不是鸿闻界修士所在的位置,而是一片荒芜的,没有半点人声的地界。 第570章 灵根 净涪本尊并不知道外间的那些情况,他还在跟着杨元觉一笔一笔地勾描着阵纹。 这一日杨元觉觉得烦了,就抛了手上的树枝,然后拍拍手,回身摊在软榻上,“不行了,我没力气了,我要休息,我要休息,我要休息……” 他后面嘀咕的那四个字不单接连重复了好几遍,还一遍比一遍的声音响亮,生怕净涪本尊听不见的。 净涪本尊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还自埋头重复勾描面前杨元觉画下来的阵纹。 杨元觉偷眼瞥见净涪本尊的反应,很满意地收回目光,才又将头埋进软榻上的锦被了。 我的软榻,我的锦被,可真是想死我了…… 他在心底叫唤了几遍,又拿脸蹭了蹭他身下的被子,就要放任自己陷入那黑甜的睡乡中。 净涪本尊这会儿正正好勾完最后一个阵纹的最后一笔。 他提着手里的木棍,目光一一对比过那上上下下两排阵纹。 前面靠近杨元觉那边的阵纹是杨元觉画的,而后面的那一排就是净涪本尊自己的成果。 验看对比无误之后,净涪本尊满意地点了点头,便就抬手将手中的木棍看着杨元觉的软榻戳了戳。 木棍毫不留情地戳在杨元觉的背上。 痛是不痛,脏也不脏,毕竟杨元觉身上穿着的可不是普通的衣物,而是法衣。在法衣的护持下,净涪本尊施加在木棍上的力道根本不值一提。 但杨元觉还是被打扰了。 他并不抬头,只转了手将那根木棍压住,给他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净涪本尊见他动作,也没再继续用力,就让那木棍随着杨元觉的力道转向,“时间到了,起来继续。” 杨元觉就着他自己当前的这个姿势摇了摇头,更甚至,他还将锦被从他自己身下扒拉出来,猛地掀起盖落,将他的大半个身体都盖住了。 都已经拿锦被捂住了自己,杨元觉也还觉得不够,他将手也抬起,护住了他的耳朵,在锦被里连声道:“我听不见,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你真的想躺在上面?” 净涪本尊笑了笑,语气稀松平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却意外地听得人背脊发凉。 杨元觉浑身抖了抖,在被黏在软榻上和起来继续的两个选项了迟疑了一瞬,相当果断地选择了,两样都不要。 他眼珠子一转,抬手将锦被从他身上扒下,重又垫在他的身体下,自己偏头望向净涪本尊,一脸认真严肃地说话道,“净涪,关于你们景浩界那边的情况,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行的办法。” 净涪本尊抬起头看他,目光是不见一丝涟漪的平静,“说来听听。” 杨元觉转了转眼珠子,话音里特别透出了一股推崇,“你听说过灵根吗?” 净涪本尊眼里一时就多了一点鄙夷。 杨元觉看见,却不以为意,认真强调了一遍,“不是普通的灵根,而是先天灵根,先天灵根!” 净涪本尊这才开口,“就是苦竹那一类的先天灵根?” 杨元觉点了点头。 “听说过,”净涪本尊顿了一顿,又说道,“我已经见过了。” 杨元觉听得这句话,下意识地就反驳,“不可能!” 净涪本尊定定看着他。 杨元觉见净涪本尊这般反应,一时也有些不确定了,尤其是当他看见净涪本尊那一身僧侣打扮之后。 他皱了皱眉头,狐疑地问道:“你真的见过了?” 也不是不可能的。毕竟苦竹在佛门世尊阿弥陀手里,净涪现在是佛门的比丘,听着又很得世尊阿弥陀的青眼,说不定他还真可能见过它呢。 “苦竹,”净涪本尊点头,“左天行手里就有一株苦竹。” 听净涪本尊这么说,杨元觉就明白了。他一时就笑了,笑到浑身颤抖,笑到他忍不住又将头埋进了锦被里。 净涪本尊见杨元觉笑成这样,便知道自己是闹了笑话了。 他也不生气,就坐定在原地,等待着杨元觉平复他那满腔的笑意。 哪怕杨元觉这一笑就像是癫痫一样笑了大半天,怎么也不消停。 等得无聊了,净涪本尊就又拿起了那根木棍,重复比划地上的那一行阵纹。 杨元觉笑了大半日,觉得自己笑够了,就想要抬头来跟净涪本尊说他先前提起苦竹的原因,但他才刚刚抬头,才刚刚看见净涪本尊的脸,就又忍不住喷笑出声,再一次笑到将头埋入锦被里去。 净涪本尊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又低下头去勾勒阵纹。 杨元觉笑到肚子抽搐,最后他自己都受不住了,便低了头去,不看净涪本尊的脸,对着他面前的锦被说话,“不是那样的苦竹。” “那样只沾了一个苦竹名头,”他伸手揉了揉肚子,才继续道,“只有苦竹一丝神妙的破竹子,算什么苦竹。” “真正的苦竹,”他说到这里,都顾不上他那还在隐隐发痛的肚子了,拔高了声音慷慨激昂,“真正的苦竹,可是洪荒天地初开之际,神妙异常,名头煊赫的先天十大灵根之一。” “它可不在下界,而是在……” 杨元觉抬头向着西天佛国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世尊阿弥陀的手里。” “你该听说过它的另一个名号,六根清净竹。” 净涪本尊听到这里,收回来的木棍又一次伸了出去,还继续一遍遍地重复描摹那些阵纹,“哦。” 杨元觉听见净涪本尊这一声堪称搪塞的应声,猛地转了头过来,怒视他,“哦哦哦……你哦什么哦?对六根清净竹,你就是这么个态度的吗啊?” 净涪本尊抬起目光来看他,语调平平地问道:“你不是一向只对阵纹、道纹之类的敢兴趣的吗?怎么现在……” 他顿了顿,直直迎上杨元觉怒瞪的眼睛,“莫不是你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比阵纹、道纹更合你心意的东西?” “你决定要抛弃你的阵纹、道纹了吗?” 杨元觉听得这问话,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道:“我早早就发过誓这辈子都要跟我的阵纹、道纹厮守终生了的,你可别诬陷我!” 净涪本尊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却还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哦。” 杨元觉气到一时背过气去。 他转过身去闷闷地气了一回,然后才重新将头转了回来,正色看定净涪本尊,“你要知道,先天灵根,尤其是先天十大灵根,它们的本源里就记录着一小部分的天道玄妙。” “也就是说,人家本身,就几乎等同于一枚甚至是好几枚的天!道!符!纹!”他咬牙切齿地着重重复了后面的四个字,才又放平了语气跟净涪本尊说道,“你如果能得到它们。” “不是说你能得到先天十大灵根中的任何一株灵根,也不是说你能得到别的先天灵根。” 若是生在洪荒时期,净涪或许还有一丝半缕的希望,但现在洪荒早已破碎,天地衍化无数大小世界,先天灵根已经是连个影都没有了,净涪又要到哪里找来? “我说的是,你若能得到先天灵根的某一部分。” 譬如枝啊,叶啊,根啊,茎啊什么的。 “你或许可以将它们祭献跟世界天道,也能补足一点它的本源。” “别看只是先天灵根的一小部分,它们的效用,比起你找的天地源果,”杨元觉伸手指了指净涪本尊肩上搭着的那个褡裢,“也都不差了。” 净涪本尊沉默了一下,问杨元觉道:“先天十大灵根,都是哪十株先天灵根?” 杨元觉见他问起,又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便也就真将洪荒世界公认的十大先天灵根给他数了一遍。 青莲、蟠桃、人参果、黄中李、绿柳、苦竹、葫芦、仙杏、扶桑、五针松。 净涪本尊在心里细细数过一遍,认真地想了想,问道:“如果能够将它们培育出来呢?” 杨元觉也想了一想,又笑了,“你觉得,先天灵根是那么容易培育出来的吗?尤其是这十大先天灵根” 净涪本尊垂下眼睑,“如果能够呢?” “如果能够的话,”杨元觉见他坚持,也顺着他的思路猜测了一番,才悠悠答道,“那你们景浩界世界的本源就不用愁了。” 世界本源是哪里来的? 混沌。 混沌海中的混沌元气。 世界通过世界外侧的天地胎膜抽取混沌海中的混沌元气转化成世界本源,而先天灵根最根本的威能,其实也是将混沌元气转化成先天灵气。 据典籍记载,洪荒世界初开之时,各处混沌元气肆虐,世界一片荒芜,就是先天灵根成长,将混沌元气逐渐转化成先天灵气,洪荒世界才慢慢地转变成了后来繁荣昌盛的模样。 “不过,如果你真将十大先天灵根给培育了出来,你们景浩界……”境况甚至可能比现在还差就是了。 惦记且无比渴求先天灵根的修士绝对不仅仅只有大、中、小三等世界的修士,还得算上地仙界。 青莲…… 净涪本尊顿了顿,抬眼望向杨元觉,“你听说过……红莲么?”杨元觉本来还不以为意的,所以当他听得“红莲”两个字的时候,一时也有些回不过味来,“红莲?最有名的业火红莲?” “听说过,没见过,据说……” 他说到这里,一时顿住了,转眼愣愣看着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看着他的模样,笑了一下,“我应该见过。” 皇甫成手里那株妖冶的红莲,或许跟业火红莲有些干系。 杨元觉看了他好一会儿,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却说的不是先天灵根,也不是问业火红莲的事情,而是…… “你直接这样跟我说,不打紧么?” 杨元觉再怎么样,也是景浩界世界之外的修士,他直接告诉他,不怕他将这事情给他宣扬出去? 净涪本尊没说话,只是对着他笑了一下。 杨元觉闭嘴了。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才由杨元觉打破沉默。 “你见过的那株……”杨元觉还是无法淡定自若地将业火红莲四个字说出来,所以顿了一顿后,干脆地选择了避重就轻,“红莲,是它的主人有什么问题吗?” 红莲,哪怕是用真正的业火红莲莲子培育出来的莲花,也不该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拥有的宝贝。不说培育莲花所需要的能量和资源吧,单只说培育莲花最需要也是最根本的莲子,就不是寻常人能够得来的东西。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它当前的主人,是那天魔童子的一道分神转生。” “也是现在的‘皇甫成’。” 杨元觉又一次闭嘴了。 果然,哪怕转生了,皇甫成也还是皇甫成,心眼坏透了。 第571章 无题 正说话间,杨元觉忽然坐直了身体,目光死死盯着阵旗,舞成残影的双手接连不断地打出一个个阵禁符文。 那面阵台东面高悬的阵旗也仿佛是被凭空卷起的风吹拂过一般,旗面忽然一荡,阵纹大放光芒。 整座大阵也在顷刻间翻滚暴涨。 净涪本尊在杨元觉动作的第一瞬间就停住了话头,但他是先抬头看了一眼上方虚空,才也转了目光去看那阵台。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之后,大阵中的灵气才慢慢地平复了下来。 杨元觉停下手上动作,长吐出一口气,才转头看向净涪本尊,“他盯你可真是盯得紧啊。” 净涪本尊倒是不觉得意外,淡淡道:“他到底也是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修为比我们高多了。我们要谋算他,他有所察觉很正常。” “是你,不是我们。”杨元觉下意识地给净涪本尊纠正,之后才又说道,“但那是天魔童子,他的仇人必定多了去了,想要谋算他的也必定不只我们,怎么他偏就找上门来了?所以,他一定是盯你盯得太紧了。” 杨元觉能像现在这样口无遮拦,净涪本尊就猜出他和天魔童子之间这一场隐晦博弈的结果了。 他没接杨元觉的话茬,而是转头认真地打量了杨元觉几眼。 杨元觉挺了挺背脊,面色颇有几分得意,“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也很厉害?哈哈哈,不用太崇拜我,没什么的,没什么的。” 他虽说得浮夸,但净涪本尊知道,这真的很了不得。 杨元觉现下不过大乘境界,都不曾渡劫飞升,居然能倚靠混沌岛屿的天时和这座大阵的地利,将天魔童子的探查隔绝在外。虽然仅只是一次,但也相当相当了不起了。 净涪本尊坦诚地点了点头。 说起来,杨元觉的这一次阻拦,还真的提醒了他了。 景浩界那边的阵修无论模仿能力还是创造能力,比起杨元觉差得可真不是一点半点,更别说杨元觉后头还有他的师父和宗门…… 得了净涪的承认,杨元觉脸上的得意劲儿,真是,都像野草一样的肆意生长蔓延了。 净涪本尊小小地将目光往侧旁挪了一挪,才觉得眼睛舒服了一点。 杨元觉可没察觉到净涪本尊那细微的变化,他还得意地笑笑笑的,简直不能太舒爽。 净涪本尊忍耐了一小会儿,觉得杨元觉高兴够了,才开口邀请道,“你有兴趣继续和那个天魔童子交手几个来回吗?” 杨元觉听见这话,斜睨了一只眼睛回来看他,脸上满满的都是“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就是这么个黑心的家伙”“居然想要撮掇着我对上他化自在天外天的天魔童子”。 净涪本尊对他那满脸的表情视若无睹,只是拿出一幅相当诚恳且期待的表情看着他。 杨元觉瞪了他几眼,不情不愿地说道,“也就随便吧。” 当他这般应下的时候,杨元觉的师父,跟随着展双界其他大修士守在这座混沌岛屿外头的任子实任大阵师却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旁边的大修士们何其敏锐,如何就察觉不到他那一瞬间的异样?但出于尊重,他们也没张口就询问为什么怎么样,甚至连转眼过来查看都不曾,给了任子实自己处理的时间和机会。 任子实都不用想,就知道必定是他那既懒又惰还容易被人忽悠的弟子在弄鬼。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都弄的什么鬼,惹的什么事,但想来必定麻烦。 他在心底哼哼了两声,叫自己一定要记得杨元觉回来的时候提着他耳朵问个清楚明白。无论如何,总得将他那些大大小小的算盘都给打散了不可。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垂落眼睑,先在这座混沌岛屿外间那些护持等候的各世界大修士身上转悠了几回,才重新将目光落到混沌岛屿之中。 混沌岛屿外侧天然形成一道防护屏障,屏障不单单是阻拦那些没有岛屿通行符箓的修士,还拦下了他们的目光,叫他们轻易不能穿透这座屏障,看见混沌岛屿里头正在发生的那些事情。 当然,之所以说轻易,那是因为只要事先有准备,也还是阻挡不下有心人的目光的。 而此时身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无疑就是这样的有心人。 他散落在那座混沌岛屿里的眼线,可不仅仅只有聂云霁,还有其他的各界修士。有这些散落在混沌岛屿各处的眼线,他几乎可以随心所欲地远远探看混沌岛屿上的每一处角落。 也当然,还是有些地方避开或者是阻隔了他的目光的。 譬如,杨元觉用大阵圈画出来的那一处谷地。 那是属于杨元觉的地盘,便是天魔童子,在用眼线绕开混沌岛屿外头的天然屏障之后,也不能强行窥探杨元觉大阵之内的界域。 刚才他就尝试过了,但结果也很明白,他被杨元觉发现了,然后被他倚靠大阵之利驱逐了出来。 虽然仅仅只是驱逐,还是得了各方助力才完成的一次驱逐,但不得不说,杨元觉真的已经很厉害了。 虽然天魔童子没见过杨元觉本人,但对小说内容记忆犹新的他,自然也不可能对出手的人无所猜想。 阵禁,混沌岛屿,净涪或者说是皇甫成。 这三个关联词串联在一起,就自然而然地拉出一个人。 杨元觉。 展双界的杨元觉。 天魔童子微微皱眉。 小说设定中,这个展双界的阵修阵禁天赋几乎惊艳绝才。哪怕仅仅只是简单的几个道纹,到了这人的手上,也能让他玩出花样来,还是不重样的花样。 其实也真是很容易理解。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被boss看中,结交为友的,怎么也都有他自己的资格。 阵修的杨元觉,剑修的安元和,单只是他们自己本身,就已经可以撇开一切外在,和boss比肩而立。 剑修战力强横,阵修又擅长以弱胜强,再算上boss的智谋和手段,饶是天魔童子自己,心里也有些烦躁。 他们,天魔童子自认是不怕的,毕竟修为间的差距摆在这里。但问题是,他们会很烦人。 天魔童子的目光在混沌岛屿上转过一圈回来,深深看了一眼那一片被杨元觉大阵护持着的谷地,才抽回目光。 而在他抽回目光之前,天魔童子下意识地偏移了一下视线,望向了鸿闻界那一柄巨大剑器上坐定的某一位大剑修身上。 安元和虽只是坐在那里,却给人一种剑在鞘中蓄势待发的锋芒感。 对于不知名虚空中投落下来的明显不如何友善的目光,安元和本人是无所察觉的,但与他性命双修的宝剑,却猛然爆发出一道恢弘的剑芒。 剑芒自宝剑藏在剑鞘里的剑尖射出,引动安元和本身的剑意,“琤”的一声就向着天魔童子所在的方向劈了过去。 无匹剑芒、剑意扫荡,割裂虚空,掀起一大片虚空涟漪。 然而,因为安元和他此时的位置还在混沌岛屿外的混沌海中,绵绵无绝的混沌元气汹涌地反扑过来,要将那道劈出的剑芒、剑意吞噬磨灭。 安元和也不动,只是抬起眼睑望向剑芒、剑意劈砍的方向,望入渺渺茫茫的虚空深处。 周围的修士也都不敢询问,只是转着目光在他周身徘徊。 也不是这些修士们不想将目光直接投落在这位大剑修身上,实在是此时的大剑修就像一柄绝世宝剑一样,只是看一眼,都让人觉得眼睛被剑刺伤一样的辣痛辣痛。 半响之后,安元和才垂落眼睑。 也就是这一刻,他周身那迫人的剑意才被收敛殆尽。 任子实远远地望向这边厢,将安元和的动静全部收入眼底。只是,越看吧,他心里就越不安稳。 一个鸿闻界的安元,一个景浩界的皇甫成,可是他知道的他那徒弟杨元觉唯二的至交。刚才先是他自己的那般反应,现在又是安元和那边的动静,任子实还想再说服自己相信天下太平都不能。 但长吁短叹了一会之后,任子实一时又笑了起来。 天下太平那小子就懒,就躲洞室里怎么都不出去。可若是这天下风云激荡,哪怕是一片世界界域甚至只是一个世界的风云激荡,只要这里头有杨元觉不得不掺和进去的理由,他就怎么都不可能袖手旁观。而只要他一掺和进去…… 呵呵呵,他倒要看看那小子还能怎么将他自己糊死在他那张软榻上! 任子实眼底面上都闪过一丝狠色。 不是任子实不心疼自家弟子,实在是杨元觉那厮过分到让他怎么都心疼不起来。 更何况,就他所知,他们那三个真是一个比一个的命大,一个比一个会扯大旗,一个世界、一片世界界域的风云,想要他们的命,还是有点难度。 想到这里,任子实忍不住又哼哼了两声。 旁边展双界的几个大修士目光怪异地在他身上转过一圈,又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才各自收回了目光。 这任子实抽风,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实在不必大惊小怪。他们连出声提醒都不需要,就等一等,等到这任子实自己缓过劲来,也就没什么事了。 就在任子实拿定主意的那会儿,混沌岛屿里头,杨元觉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净涪本尊抬眼看他。 杨元觉摸了摸鼻子,若无其事地道,“说吧,你想要做什么?” 不过他心里也知道,这一回,约莫是岛外头的老头子在打什么歪主意了。可是不论老头子想的什么,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还是净涪这家伙。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甚至都不需要你去景浩界,你还可以回展双界去。”净涪本尊笑了笑,完全无视了杨元觉面上浮现的那点不满,“我只需要你帮忙研究、改良一些阵纹道纹而已。” “而已……”杨元觉嘀咕了一声,“你说得倒是轻松。” 净涪本尊笑言道,“对于你来说,确实是很轻松的。”杨元觉也跟着笑了一下,但很快就绷住了,“我看你对阵禁也算是有些了解,怎么也不算外行人了,今日里怎么就偏说些外行的话。” 不得不说,杨元觉现在这副模样,很像是凡俗界里的老先生恨铁不成钢地怒骂不成器的学生一样的。 净涪本尊看得清楚,眼皮子也忍不住抽了抽。 杨元觉没看到,或者说看到了也全当自己没看到,一副指点江山的样子,“各方大、中、小世界不一,故即便寰宇之内,阵禁道纹几无差异,但当这些道纹落到实处,却又总不相同。” “这不同,不在阵禁道纹本身,而仅只在与某些行文或是位置的变动改换。” “你别小看这些小的不同,它们真正成形后能发挥的实力,可是天跟地的差别!” 这些都是修士常识,净涪本尊不可能不知道,但这会儿杨元觉说得兴起,他也就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听着。 杨元觉滔滔不绝地说了大半日,说到昏天暗地的他自己都不知道几时天地几时日月。直等到他一个目光不小心瞥过,扫见净涪本尊那张没有一丝表情的面孔,他才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大盆冷水一样反应过来。 “呃……”杨元觉一时语塞,顿了一顿后,又快速说过两句总结陈词,才带了点小心翼翼地瞥向净涪本尊,“你说说吧,你的想法是什么样的,我琢磨琢磨。要是能行的话,那就……” 杨元觉越看净涪本尊面色,越觉得不对,所以他飞快说了一句,“按你说的去做。” 净涪本尊瞧见他那副小模样,心里快速闪过一丝笑意,但面上还是无甚表情,“现在的皇甫成和天魔童子是同一个人。” 杨元觉点点头,应道,“是的。” 虽然现在的‘皇甫成’其实是他一道分神转世而来,那也是同一个人,没毛病,说得对。 净涪本尊接着道,“但经过轮回一遭,皇甫成又与我商谈过,态度也很明显。对比起来,他们其实也是不同的两个人。” 杨元觉还是点头,应声道,“没错。” 毕竟过了轮回,立场不同,态度不同,表明他们两个之间其实还是有分歧的。有分歧就有差异,有差异就有不同,有不同就有区别,有区别的两个存在,确实是单独的两个个体,也没毛病,说得很对。 净涪本尊继续道,“皇甫成虽然没有明白跟我说过,但我观察过他,确定天魔童子是真的在他身上放了暗手的,依那手段推论,我觉得那天魔童子其实随时可以取代他的意识,接掌‘皇甫成’的肉身。” 杨元觉还是很利索地点头,“没错。” 净涪本尊瞥了他一眼。 杨元觉反应过来,还挺直了背,面色坚定,一副我没说错的模样。 净涪本尊心里摇了摇头,正色地注视着杨元觉。 杨元觉察觉到净涪本尊的态度,也在顷刻间收敛了脸上的表情,端正而严肃地回望着净涪本尊。 若是旁人,见了杨元觉先前时候的那副模样,再看见他这时候的这番态度,怕还会以为杨元觉这时候也没正经到哪里去。但净涪本尊却知道,杨元觉是真的认真了。 净涪本尊请教般地问道:“你这边有什么阵禁能够断去这一种可能吗?” 杨元觉认真地想了想,“或许有,或许没有,我没见过现在那个皇甫成的情况,并不能确定。” 说完之后,他又续道,“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们之间的这种联系,已经是精神、灵魂层面的联系了,不是那么容易能隔断开去的。” “尤其是那个天魔童子还是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童子,修为、手段无可猜度,不说我,就连我师父出手,也都会一样的艰难。” 天魔童子,尤其是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哪一个不是天魔道巨擘?而天魔道巨擘,哪一个又不是在灵魂、心性上有着超人一等的造诣? 杨元觉是真的没信心他能达成净涪本尊的要求。 净涪本尊也皱了眉头。 如果不能将皇甫成和天魔童子之间的联系断去,哪怕皇甫成自己心甘情愿,天魔童子也必不可能放任他投向景浩界和净涪这边。而且,就算皇甫成真的投过来了,景浩界天道能信得过他?他能信得过他? 还不是如现在这般,只能既戒备又猜疑地将皇甫成摆到一侧? 第572章 我们 若是往常时候,皇甫成这人摆在一边也就摆在一边了,但现在,净涪本尊打起了他身上那一朵红莲的主意,就得用到他,就得想办法将他和天魔童子真正的割裂开来。 毕竟,如果不将他们之间的联系割裂,只怕他才刚走到皇甫成面前跟他说起红莲这两个字,那株红莲就得易手。而一旦红莲回到了天魔童子的手里,他也就能绝去那个念头了。 杨元觉看着净涪本尊考量,也就在旁边安静地等待。 在他、皇甫成和安元和三人中,这些权衡考量的事情,不是他、安元和不懂不会,而是他们不愿去想,也懒得去琢磨。所以每每碰到这样需要的时候,他们都会是习惯性地将它们交到皇甫成手上的。等皇甫成权衡利弊,做出决定,他们再出手就行了。 往常是这样,现在自然也会是如此的。 在这样熟悉的安静中,净涪本尊想了好一会儿,猛然醒转过来。 他入误区了。 其实,割裂这段联系,不一定非得是他们来做。还可以是别的什么修士做的啊! 他们做不到,不等于别人也做不到。 天魔童子修行至极,掠夺的资源必定无数。最起码的,被他所破灭祸害过的世界,必定不可能仅仅只有景浩界。 景浩界或许算是幸运,还能重塑,到底没被摧毁个彻底。可别的世界,怕就少能有这样的一份幸运了。 而这些被破灭了的世界,它们所出的修士,难道就一无所觉?难道真就对天魔童子丝毫不介怀?天剑宗祖师选择自世界之外回归,镇守景浩界天地胎膜之外,或许算是一个特例,但魔傀宗祖师呢? 他还是魔修一脉,实力和修为也都还和天魔童子差着相当相当遥远的一段距离,他不也还是对天魔童子生出愤懑? 就算不讲情怀不说旧怨,那么,皇甫成身上的那朵红莲呢? 有几个人,能够拒绝得了红莲的诱惑? 若那朵红莲还在他化自在天外天,还在天魔童子手里,怕是没多少人敢打它的主意,但现在红莲不在他化自在天外天而在景浩界,它也不是被天魔童子拿在手里,而是落在皇甫成手上,这样难得的机会,真的没有人想要拼一拼? 净涪本尊越想越觉得可行,但当他想过一圈回来,却又发现了一个问题。 皇甫成。 现在的皇甫成,不论真假,不论是否真的就是甘愿,他也已经在净涪本尊面前表态想要脱离天魔童子,转投景浩界、净涪这边厢。 虽然净涪本尊对他的这个投靠没有表露出明确的态度,但既然他当时没有拒绝,那就是默许。 他既然默许了皇甫成的投靠,现在就多少得考虑到他那边的境况。 皇甫成…… 他那边的不确定情况还真是相当的多。 不确定皇甫成是不是愿意舍出红莲,不确定皇甫成能不能舍出红莲,不确定天魔童子会有什么手段,不确定真丢了红莲天魔童子又会对他做些什么…… 净涪本尊确定,一体两人的事实不是天魔童子会对皇甫成手软的理由。 杨元觉没心没肺地在旁边等着,但他等了又等,都没等到净涪本尊的决定,于是他侧头去看净涪本尊,见净涪本尊还在沉吟犹豫,便问了出来,“怎么了?是还有什么问题吗?” 杨元觉既然问起,净涪本尊也就将大部分的考量跟他说了。 听完净涪本尊的话,杨元觉看了看他,“所以呢,你要回景浩界问一问皇甫成怎么选择?” 净涪本尊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却是答非所问,“不需要我回景浩界。” “哦,”杨元觉很随意地应了一声,也不深究净涪本尊的办法,他还问道,“你决定了?” 净涪本尊顿了一顿,点头。 杨元觉摆摆手,语气也还是相当的随意,“既然决定了,那你就做吧。” “反正,”杨元觉目光扫过他光秃秃的脑门和脖颈上带着的佛珠,提醒也似地道,“你如今也不是没有后台的人。” 自身的实力和智慧是行事底气的来源,而台后的师门师长,同样也是。 和习惯自己一个人闯的净涪不同,杨元觉靠自己靠师门习惯了,对净涪本尊的那些顾忌并不以为意。 皇甫成都已经成了净涪,又是佛门得世尊青眼的比丘,遇到以大欺小的恶人,倚靠倚靠一下佛门世尊,又有什么问题? 听杨元觉这么一说,净涪本尊也沉默了一下。 难道他要跟杨元觉说,他其实没想太依靠佛门的几位世尊? 杨元觉看到净涪本尊的模样,都不用他说,就明白他的顾虑了。他也知晓净涪的性情,跟他是真有些不大一样。 在他看来理所应当的事情,在净涪这里很可能就有些顾忌,很正常的,杨元觉都习惯了。而且他也知道,别看净涪现在没怎么将佛门那边考量进去,但到了他需要借用佛门的力量的时候,他也绝对不会干看着不动手。 净涪本尊沉默过一阵之后,忽然拉起唇角笑了一下,然后他就说道:“等一等。” 杨元觉听见这话虽然是有点奇怪,但他也就耸耸肩,再次将自己糊在了下方的软榻上。 趁着这会儿净涪本尊没叫他继续给他画阵纹的这档口,他得再跟他的宝贝软榻多黏糊黏糊才是。 可想死他了,他的宝贝…… 净涪本尊看了一眼瘫下去的杨元觉,没说话,闭上眼睛等待。 景浩界那边厢,都已经到了安岭贺家镇外头的净涪佛身忽然听见从本尊那边传来的要求,动作顿了一顿。 净羽沙弥和贺伟元此时都走在他身后,而且因为距离贺家越近贺伟元心情越憋闷的缘故,他们这师生两人也没像路上的其他时间那样你教我学地来回,而是相对沉默。 沉默的净羽沙弥和贺伟元都只是相对机械地跟在净涪佛身身后,边走边出神,所以并没有发现净涪佛身那一瞬间的卡顿,一直等到净涪佛身完全停下来,无意识也跟着停下来的他们两人才带了点茫然地抬头看向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侧身看向他们,拿目光往镇外的一处隐蔽地界瞥了一眼。 净羽沙弥也看了看那个位置,又用眼角余光在贺伟元身上转了一圈,便答道,“好,就先在这里休整休整。等准备好了,我们再入镇。” 贺伟元自无二话。 于是一行三人也就在那一处隐蔽的地界暂时落脚。 收拾布置好休歇的地方之后,净涪佛身对着净羽沙弥点了点头,便在蒲团上坐了,盘膝入定。 净羽沙弥看了他一眼,全不觉得奇怪,所以他也就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而是转头去注意贺伟元的情况。 入了定中的净涪佛身并没有在定境中修持,而是直接勾连了魔子秘境的韶旬。 韶旬从魔子秘境最深处睁开眼睛,传音问话道:“有事?” 净涪佛身回答他,“我需要见一见皇甫成。” 一回生两回熟,韶旬对他的来意也真不意外,他认命点头,“我替你联结。” 他扫了一眼皇甫成的位置,见他这个时候早已经脱出那个监狱,现在也还是空闲时候,便心念一动,取代了皇甫成附近一只麻雀的意识。 “啾啾,啾啾。” 皇甫成听见这两声鸟鸣声,寻着声音看过去,就正正对上刚在旁边枝头上站定的麻雀。 那麻雀也才刚刚长成成鸟,除了声音相对清脆一点,和其他的麻雀也没甚区别,但皇甫成抬头望见它,却硬生生从那双黄豆大小的眼睛里看到了人的灵光。 皇甫成的心顿时提了起来,但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动作,旁边拿着一条绢帕娇娇羞羞地站定的姑娘就几步跑了过来,将那条绢帕塞到他手上,又侧脸跑开了。 皇甫成拿着这帕子,都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防备面前这只来历不明的麻雀,还是该先叫住那姑娘将帕子还给人家……韶旬可没空等他做选择,冲着他叫了一声,“啾。” 皇甫成,有人找你。 明明听不懂麻雀的语言,这一刻皇甫成偏就准确无误地领会到了它的意思。 有人找?谁? 韶旬借着麻雀的身体对着他翻了个白眼,他实在很想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走开的,,但他没到底敢直接将净涪佛身的意识塞到这个麻雀的身体里,只得老老实实待再旁边做一个传话的道具。 净涪佛身也不介意韶旬在场,他凝神,传了一句问话过去。 韶旬就对着皇甫成啾了一声。 他问你,你是不是真的决意站在这片土地上? 这话里头的意思一落在皇甫成脑海里,他就知道要韶旬传话的人是谁了。 其实除了他还能是谁呢?谁又有这么个能耐让韶旬亲自给他传话? 皇甫成深吸一口气,认真地点了点头,“是。” 净涪佛身借着韶旬的眼睛看见了皇甫成的态度。 并不太坚定,但也不太犹豫,只有一种清晰的明悟。 皇甫成其实是很清楚地知道的,他没有那么多选择。 非此即彼。 他真正能走的,也就那么两条路。 两条凶险的,几乎九死一生的路。 他不想死,却只能在这两条路中挑出一条拼命走,希望能走到路的尽头。 净涪佛身微叹一口气,又再传了一句话过去。 “啾。” 你愿意做到什么地步? 皇甫成沉默半响,终于答道,“除了这条命之外,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放弃。” 原则?三观?底线? 没有了。 都没有了。 早在他知道天魔童子和他之间的关系,知道天魔童子在景浩界上做下的事情之后,就彻底的碎成渣渣,再也捡不起来。 至于留着这条命。 他还是…… 想回家啊。 天魔童子垂下眼睑,注视着景浩界世界中的那一个小秘境,看着秘境里的那一人一麻雀,眼底幽深,更有一浪浪晦暗的波涛汹涌澎湃。 他手指细微地动了动。 而此时,某一处小世界里,正在与一众追随着他的弟子讲经的小和尚忽然停了下来,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下首一众做沙弥打扮的僧人自经义的玄妙中清醒过来,俱各抬头看向上首的小和尚,面色带了点担忧。 更有一位沙弥站起身,向小和尚合掌一拜,忐忑问道:“师父,可是有什么事情?” 小和尚摇了摇头,抬手示意他坐下,“无大事,不过是想到些许事情而已,你们稍待,让我想想。” 一众沙弥应声,也就安静地在座上各自静修。 小和尚闭上了眼睛。 天魔童子的手指只是虚虚弹动,到底没真正的做下动作。 小和尚静静地感应着天魔童子此刻的盛怒与暴躁,却没作声。 许久之后,天魔童子放弃地两手交握,怒声在心神中吼道:‘如果有朝一日,我身死道灭,那必定是你们两个害的!’ ‘都是你们害的!’ 小和尚听着这一声声的怒吼,没接话。 一直到天魔童子心神中的声音停歇下来,他才静静地道,‘不,是我们。’ 天魔童子刚刚平复下心绪的心头又待要掀起波涛,但小和尚却没想再等一次天魔童子镇定下来,所以他在天魔童子理智彻底消失之前,一字一句地道:‘你,我,他,我们。’ 你,我,他,我们。 这简单的五个字,却串联成一根稀薄而坚韧的丝绳,将天魔童子的理智拉在了悬崖边上。 ‘如果有朝一日,我们身死道灭,是你,我,他三人自己结的果。’ 第573章 贺家事 魔子秘境里,那一场没有人干扰的对话还在继续。 韶旬听得从年轻比丘那边传过来的话,都禁不住同情地看了下方站着的皇甫成一眼,才对着他啼叫了一声。 “啾?” 哪怕你自己的处境会变得非常糟糕,你也还是不想改变主意? 皇甫成听着这话,点了点头。从他脸上那笑容里渗出来的苦涩,满得怎么装都装不完。 他的处境有好过的时候吗? 净涪佛身透过韶旬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将心神收了回去。 韶旬也很利索地散去了降落在那麻雀上的神念,于是那只麻雀好奇地看得皇甫成两眼,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过几圈,就失去了兴趣。 这个没有翅膀没有羽毛的生物,真是丑死了。 麻雀扑扇着刚刚长成的翅膀,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皇甫成看着那麻雀飞走,也无意义地扯了扯嘴皮子,弯起一个没有一点笑意的弧度。 然后他低头,看了看手上那被人塞过来的绢帕,抬手将那绢帕系在一根树枝上,便转身离开。 净涪佛身看见了皇甫成的态度,直接便将经过都转述给了净涪本尊。 虽然那座混沌岛屿和景浩界距离太远,间隔太多,但净涪本尊和佛身到底是一体的存在,还不是跟天魔童子和皇甫成那般的情况,所以净涪本尊和佛身之间的联系并没有断绝。 不过影响到底还是有的,也相当的明显。 他们之间的联系有些模糊了,而且要维护起来的话,也得花费一定的精神和心力。 当然,这个时候,也没谁在乎这一点耗费。 净涪本尊听完佛身那边的话,应了一声,‘嗯。’ 他本想撤去维系着这份联络的心力,但佛身叫住了他。 ‘本尊。’ 净涪本尊停下手上的动作,等待着佛身接下来的话。 佛身迟疑了一瞬,问道,‘你是想要用皇甫成作牵扯,分化那童子的力量,转移他的注意力吗?’ 净涪本尊还应道,‘嗯。’ 他们是一体三身的关系,他们之间的谋算和心思,就没有瞒得过对方的时候。 佛身知道,本尊会想要谋算天魔童子,一来是真的需要反击了,二来,其实也是因为天魔童子近来不住针对他的动作太过频繁,频繁到净涪本尊都觉得烦了。 哪怕他们双方之间实力的差距非常明显,他们也实在不是只挨打不反击的性格。所以净涪本尊要动手,其实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佛身还知道,哪怕是本尊,他也不觉得他的这些反击就真能伤得了天魔童子。但这样的动作,却能令那天魔童子心里不舒服,也多少能分散他的心神和动作。 说到底,其实还是本尊觉得那童子真的太闲了。而那童子一旦闲下来,就总恶心人,招惹人,所以就不想让他清闲。 佛身都知道,但他也有顾虑。 ‘你还想用到皇甫成手上的那朵红莲?’ 净涪本尊不说话了,他等着佛身那边将他想说的话说出来。 佛身深吸了一口气,在本尊那边的沉默中开口道,‘你可曾想过,如果皇甫成和他手上红莲的消息传遍诸天,景浩界将很有可能沦为战场?’ 倘若皇甫成与那个天魔童子之间的联系传出去,天魔童子的仇人必定闻风而至。更别说还有那一朵红莲的诱惑…… 有仇有怨的人对皇甫成下手不会留情,对红莲心有觊觎的人之间的交手就更不会手软了。那些人一旦放手厮杀、争斗起来,景浩界那样一个本源极度匮乏都站在灭世边缘的小世界怎么可能受得住? 净涪本尊听完这话,倒是没有别的反应,干脆答道,‘不。不是景浩界。’ 佛身有些奇怪。 净涪本尊放目张望,‘你不觉得,这座混沌岛屿就是一个最合适的战场么?’ 虽然入目不过是杨元觉那座大阵内起伏翻滚的气流,但净涪本尊却仿佛是看到了大阵之外万万里的天地。 ‘混沌岛屿?’佛身重复了一遍,也迅速反应过来了。 净涪本尊身上就有一颗天地源果。 也就是说,不管其余的四十八颗天地源果有没有离开那座混沌岛屿,只要净涪本尊一日不带着那颗天地源果离开,那座混沌岛屿就一日不会关闭。 混沌岛屿上,有山、有水、有树、有草,也有修士,但就是没有凡人。不论岛上的修士怎么厮杀、争斗,都牵扯不了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 更重要的一点,混沌岛屿的承受能力超乎他们的想象,不用担心这一座岛屿会被战斗的余波辗碎。 ‘混沌岛屿确实是一个很合适的地方,但是……’净涪佛身顿了一顿,还问本尊道,‘你有把握将皇甫成带到那里?’ 净涪佛身虽问的是这么一个问题,但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本尊也知道。 要将皇甫成带到岛屿上其实并不难,要将他想要传遍诸天的消息散出去,对于身在岛屿上的净涪本尊而言也一样不是什么大问题。真正为难的,是怎么绕过天魔童子的那一关,将皇甫成带到岛屿上。 皇甫成在景浩界世界里的时候,是天魔童子定位景浩界天道的一个锚点。天魔童子既然要侵蚀景浩界天道,就必定得让皇甫成待在景浩界里。 他不可能让皇甫成离开景浩界的。 净涪本尊其实也是在烦恼着这样一个问题。他答道,‘所以我现在还没有动作。’ 净涪佛身听着这话,倒不觉得失望,他反而笑了一下。 ‘那你好好想想。’ 实在不行,他们其实也不是不可以找人援手。 净涪佛身想到了他手上握着的那一片空白贝叶,心中丝毫不慌。 净涪本尊明白佛身那边的意思,他没再说话,只是收回了那丝心神。 他睁开目光来,看见的便是又掏出水青苹啃啃啃个不停的杨元觉。 他望了杨元觉好一会儿,终于在他啃完一枚水青苹又要伸手去掏另一枚的时候开口说话,“杨元觉,你介意去景浩界那边走一趟吗?” 杨元觉听了这话,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头来看他。 他也真是没想到,“等一等”之后,净涪这家伙开口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居然会是这样的一句话。 盯了净涪本尊好一会儿,见他实在不像是开玩笑的时候,杨元觉才答道,“我本人是不介意的啦,但我想,我师父那老头子很介意。”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杨元觉等了等,才又继续他先前的动作,伸手去掏一枚水青苹。 净涪本尊没再在意他,他此时的脑海里正快速地闪过一个个人选。从景浩界佛门、魔门到道门,乃至一整个景浩界有些能耐的修士们,都没有漏过。 片刻之后,净涪本尊又垂落了眼睑,找上身在景浩界里的佛身。 佛身这时候也还没有脱出定境,感觉到净涪本尊那边传递过来的意向,便又分了心念过来。 ‘如何?你有主意了?’ “没有。”净涪本尊答道。 佛身也没觉得如何失望,他等了一等。 果不其然,他又听到了本尊那边的话,‘我没有办法,但我想,景浩界里不是没有人有办法。’ 佛身弯了弯唇,也道,‘恒真,竹主。’ 恒真僧人是景浩界佛门二代祖师慧真僧人的转世身,还拥有着慧真僧人的一切记忆。而那些记忆里,不仅仅只有慧真僧人在景浩界的一切作为,也包括了他入得西天佛国之后的所有一切见闻和修持。 再有竹主…… 那位无边竹海的异竹之主,虽然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景浩界大修士的范围内。不叫人小觑的同时也不会招惹别人的忌惮,甚至就是世界重塑那一遭他都一直没有出格、出彩的动作,但净涪却从来都不能对这位真正的放下忌惮。 他总觉得,那位竹主不简单。 净涪本尊微微颌首,‘他们两个,一个是眼界、见识最为高远的前辈,一个是高深莫测、活了不知多少年月的长者,在世界遭遇大难的时候,也很该出来支应一下门庭的。’ 怎么算,净涪和左天行在他们那两人面前都是后辈、小辈,他们两个不动手、不出力,都将事推到左天行和他的头上来,那算个什么事? 佛身应道,‘好。待我将贺伟元的这一段因果了结之后,我便去寻他们一趟。’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净涪佛身出了定境。 旁边静坐的净羽沙弥和翻着书页却明显心不在焉的贺伟元也陆续地转了目光过来看他。 净涪佛身对着两人点点头,便起身将自己的东西收回随身褡裢里。 另外两人见他这般动作,便也都跟着动手收拾起来。 很快的,所有的东西都被收了回去。 净涪佛身看了看天色,再看看斜对面处的小镇入口,看了两人一眼,便先抬脚往镇口走去。 贺伟元深呼吸了一口气,抬脚跟上。 入得镇中,净涪佛身也不寻人问路,抬眼看了看左右,就寻定了一个方向,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去。 净羽沙弥和贺伟元也都没多问,直接就跟上了。 这座小镇原本叫的什么名号,现在已经少有人知道了。这方圆百里之内的人,都称呼的这座小镇贺家镇。 这座小镇中也有镇长有衙门,但不论是镇长的宅邸,还是衙门,都不是这贺家镇最气派最壮观的建筑。 这贺家镇里最气派的屋舍,是贺家的祠堂。而仅次于贺家祠堂的屋舍,就是贺氏一族族长所居住的贺氏祖屋。 净涪佛身如今就是领着净羽沙弥和贺伟元去的贺氏祖屋。 贺氏祖屋的大门足有四扇,中门紧闭,只有角门开着。门户旁边,是几尊威严的门兽。而门兽侧旁,又有好几位的门子守着。 高大的朱红门户、威严狰狞的门兽、趾高气昂的门子,这样的气派,足以让街上所有行人都退避三丈。 那门前,干净、安静、威严,看得贺伟元一时都没有言语。 净涪佛身动作没有一点停顿,他直直地走向了那贺氏祖屋的中门。 净羽沙弥面上带了一丝浅笑,却也没有放慢动作,同样施施然地跟在净涪佛身稍后一点的地方。 贺伟元的动作却又是更慢了一点。 都没等净涪佛身回头,净羽沙弥便偏头看了他一眼。 贺伟元不知为何,心里平添了几分力气,连脚下的速度都快上了一点。 正好跟上净羽沙弥。 守在贺家大门侧旁的门子领头见得两位僧人带着一个小童过来,先就在面上堆了笑,躬身迎上来行礼拜见,然后道,“小子贺平,见过两位师父。不知两位师父打哪儿来的?可是有什么吩咐?” 后头的门子也一并跟上来行礼拜见,但他们拜见之后,却就是垂手在旁边站定,没有插话。 人家以礼拜见,于情于理,来客也不能失礼。 净涪佛身面上带上一点浅淡笑意,合掌弯身回了一礼。 后头的净羽沙弥和贺伟元也都一一还礼。 礼见完毕之后,面对门子的询问,净涪佛身并没有开口说话,也没叫后头的净羽沙弥和贺伟元上前来应对,而是自己摸出了先前净羽沙弥交给他的那枚弟子铭牌,转手递了过去。 门子不敢失礼,恭恭敬敬地双手捧了过去。 他也只是在那枚铭牌上扫过一眼,脸色、动作顿时就变得更为恭谨殷勤,他一边迎净涪佛身一行人往里走,一边拿目光示意后头的那些门子,另一边还抽出空闲来觑着净涪佛身的脸色,期期艾艾地低声问道,“敢问这位师父,你……您可是……那位净涪比丘?” 门子虽然只是守在这贺家镇里的一个小小家丁,但他闲暇时候,也听说过说书人的说书,还听过来往商人的谈论,知道妙音寺出了一位很很很了不得的年轻比丘,知道那个年轻比丘他叫净涪。 他还曾经感叹过一回,说自己这一辈子怕都不会有那样能得见那般人物的机缘了。 谁成想,他还在贺家门前守着,居然就有比丘递上一枚刻印着“净涪”法号的铭牌过来? 净羽沙弥一直跟在净涪佛身后头,目光也一直在这贺氏祖屋的各处建筑上转悠,听得门子这般问话,顿时就带了点揶揄地转头过来看他们这两人,插话答道:“是的啊,这位师兄就是那位净涪比丘呢。” 门子听见,原本就弯着的腰顿时又更下去了几分。 “净……净涪师父……”他花费了好一段时间,才将对净涪佛身的四个字称呼说完。但他才刚刚说完,都没真正地开口说些什么,后头贺氏祖屋紧闭的大门就被人急急打开,从里头急急奔出一大串的人。 领头的,不是什么家丁、管事之流,而是一个头戴冠、腰垂玉、身着锦的老人。 门子回头见得那老人,立时就闭上了嘴,垂头恭敬地退到一旁,让出了净涪佛身身前的位置。 他这一让,那老人就很轻易地占据了那一片位置。 老人才刚稳了稳身体,就直接合掌弯身向净涪佛身拜下去。 净涪佛身自也合掌还礼。 净羽沙弥和贺伟元两人也都回了一礼。但回礼的时候,贺伟元还是抽空隐蔽地打量了那老人几眼,才垂落了眼睑。 这老人见过礼后,又双手将净涪佛身刚刚递过去的那枚弟子铭牌捧了过来还给净涪佛身。 见净涪佛身接下了,他才笑着招呼道,“今日一早有喜鹊在我门前啼叫,我还道是有什么喜事呢,原来是净涪比丘来访。贺某有失远迎,还请净涪师父包涵,包涵。” 净涪佛身笑着摇了摇头。 那老人见状,脸上笑意又更明显了几分,他看了看净涪佛身后头,目光在净羽沙弥和贺伟元身上扫过,心中不禁生出了一分不祥的预感。 若单只是净涪比丘到访,那还有可能是因为他们贺家、贺氏一族这里有一枚世尊亲传真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经文。 净涪比丘离开妙音寺在外头行走,为的就是收集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经文,老人作为贺家家主,消息不算滞后,自然是听说过这些的。 他原本见到那枚铭牌的时候,也以为是这个原因。但现在…… 看见净涪比丘后头跟着的人,尤其是那个小童,老人忽然想起,在他猜想的那种可能之外,还有另一种他或许不太喜欢见到的情况。 纵然心中感觉不太好,老人面上、眼底的神色确实半点不变。他自然而然地将目光转回到了最前面的净涪佛身身上,笑言几句,就将人往里请。 “师父请进屋里叙话。”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便抬脚往里走。 贺家这位家主在侧旁引路,净羽沙弥和贺伟元一左一右隔着点距离跟在净涪佛身后头,而再远一点的,是跟随着贺家家主出来迎人的贺家男女老少。 一大群人簇拥着前头的净涪佛身、净羽沙弥和贺伟元三人从贺家大开的正门迈过门槛,一路去往贺家正堂。 贺家正堂里,早有人收拾妥当。 贺家家主请了净涪佛身三人落座,叫人上了茶,闲叙过话,半响后,终于开口问道,“不知净涪师父你到我贺家来,可是有什么事?”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他对着贺家家主笑了一笑,便转眼望向贺伟元。 贺伟元放下托在手里就是没有喝过的茶水,站起身来合掌躬身一拜,便要开口说话。 但就在他开口之前,一直坐在他边上的净羽沙弥也望了他一眼,目光中的言语非常明白,明白到贺伟元心中涌动着的激愤都禁不住平复了些许。 他稳了稳情绪,目光再一次从净羽沙弥转向净涪比丘,才再一次落定在贺家家主的身上。 “小子贺伟元,见过贺家主。” 贺家家主听得“贺伟元”这个名字,虽然一时还想不起这名字代表的人和事,但心中也不禁咯噔一声,道了一句:来了。 贺家家主定了定神后,边抬眼仔细打量贺伟元的眉眼,边问道,“贺伟元,这姓氏,孩子……你可是我贺家人?” 贺伟元闭了闭眼睛,压下胸中那一刻爆蹿的怒火,冷下声音道,“小子普罗县贺伟元,不过一个无父无母七岁小儿,可高攀不起安岭贺家,请贺家主莫要说笑。” 贺家主听得那普罗县的名号,再看贺伟元的脸色,自己心里又琢磨过几圈,总算是将那一段事情翻了出来。 而当他想起那些事情的时候,一旁陪坐待客的贺家几个男丁也都想起来了。 他们面面相觑一阵,最后都将目光落向他们这一列最后头坐着的那个面色萎靡明显纵欲过度的中年男子身上。 再后头坐着的那些更年幼的贺家男丁或许还想不明白,但见前面的父辈难看的脸色,也都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向了最后的小叔。 被所有人目光注视着的那中年男子皱了皱眉头,却是理都不理家中的兄长叔侄,而是直直望着挺直背梁面向他父亲的那个七岁小儿。贺伟元。 原来是他。 贺家家主脸色暗沉了下去,他长长叹了一声,“唉……原来是你啊。” “元哥儿……” 贺伟元听到这声称呼,其实很想呼喝一声,让他别叫这么一个称呼。 但他到底忍了下来,没爆发。 贺家家主却注意到他的脸色,同时,他还注意着旁边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两人的表情。 净涪佛身脸色不变,目光也无波动。但那位净羽沙弥…… 他脸上的笑意已经淡了。 不,是一开始就没有的。 那似笑非笑的模样,看着人心都跳得惊且躁。 贺家家主心念急速转动,在电光火石间拿定了主意。 他又是长长地叹了一声,摇头道:“罢了罢了……” “我早预想到会有今日,如今你找上门来,怕也是打听清楚了的。” 他将肩膀垮下去,红润的面色褪下,露出纸一样的苍白。这种苍白,在那一瞬间更显得他那满脸的皱纹和褐斑的可怕。 他仿佛散尽了全身力气一样佝偻着身体,深深地看了贺伟元一眼,问道:“伟元,不论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我贺家都答应你。毕竟,这都是我们欠你的。” 坐在最后一位的中年男子听得这话,面无表情。 他像是看戏一样淡淡地看过贺家家主,又瞥了一眼贺伟元,之后就垂下目光,看着自己脚尖前面的那一点地方,仿佛那地儿有着什么他无法拒绝的宝贝一样的。 贺伟元虽然年纪小,但他不傻,还很聪明,自然知道这时候贺家家主那看似愧疚无比任他予取予求的模样背后,并不真的是出于愧疚,想要赔偿,而是因为他、他们贺家,碍着净涪师父和净羽老师,才不得不低头而已。 贺伟元深深吸了几口气,放下了先前想的要他、他们贺家给他爹娘赔礼道歉的打算。 赔什么礼?道什么歉? 他们根本就没觉得他们做错了什么,没觉得他们需要道歉,他能借着净涪师父和净羽老师的势强迫他们低头认错又如何?只是得一个面上的姿态,得几句苍白无力的言语,能真正告慰得了他爹娘的在天之灵? 污了他爹娘坟前那清白地儿才是真! 贺伟元抿了抿唇,“我要你们将我爹的尸骨还给我!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贺家家主沉默了半日,眼角余光不住转过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身上,但始终没从他们面上找到半点和软和松动,只能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真正地垮下肩腰去,“……可以。” 侧旁旁听的那些贺家男丁俱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贺家家主,惊得都没有了言语。 这个时候,倒还是那个被自己父亲宣判了死刑的中年男子笑了一声,抬头看着贺伟元,开口的时候目光清冽,语言清淡,“可以,我将命还给你。” 他这话一出,一整个屋子里坐着的人都转了目光过来看他。那眼神,比方才他们听说贺家家主答应贺伟元的要求时候更加震骇。 都已经到了不敢置信的地步了。 事实上,他们也真的是没想到,他们家这个自几年前开始就纵情声色、荒唐无比的小弟/小叔,居然会闹都不闹,直接就开口答应了贺伟元的要求。 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不是别的什么人邀请他去画舫喝茶饮酒,而是要他的命! 要他的命啊! 他疯了不成?这么容易就答应! 不说贺家的那些人,就是贺伟元也都觉得惊讶。 他第一次正眼望向那个中年男子。 那男子的眉和眼,隐隐有几分熟悉的感觉,但他眼底晕开的血丝,眉间散淡的光泽,却又都告诉他,这不是一个行事正派的人。 中年男子看见他的目光,淡淡地说了一句道,“就是因为我跟你父亲有些像,他们才想出了那么个折儿。” 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就不看贺伟元了,而是转了目光过去,看着坐在对面的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 净涪佛身看着这惊了一堂人的中年男子,面上散出了点悲悯,也多了点笑意。 他对着他点了点头。 那中年男子笑了一下,站起身,合掌向着净涪佛身拜了拜,垂眼道:“贺泰宁见过净涪师父,叫净涪师父为了我这事走上一趟,泰宁心中有愧。” 净涪佛身摇了摇头,也站起身来,给贺泰宁回了一礼。 净羽沙弥在侧旁看着,脸色一动,却是稍稍皱了眉头。 他在这个贺泰宁的身上,看到了几分他自己的影子。 这人其实也该是个惯来独行的人,但他被世事、被世人牵绊住了…… 或许,这个人在贺宏举替他死之前,就已经散了心志,先前活着的都只是皮囊。而直到现在,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心志才恢复了一点,显出他几分光彩来。 真是可惜,若能更早一点见到他,他该是能得一个好友的。但现在…… 都已经晚了。 净羽沙弥在心里叹了一声,却站起身来,先合掌和贺泰宁拜了一拜。 贺泰宁愣了一愣,才转身与净与沙弥回了一礼。 他没有说话,仿佛也已经不想再说话。 和两位到来的僧人正式礼见过后,贺泰宁再不看向其他人,只望定贺伟元,半响后,他道:“你爹的尸骸只剩下骨灰了,你若还要的话,就跟我来吧。” 听他这话,他爹的尸骸莫不是他帮着张罗收殓的? 贺泰宁迎着贺伟元惊疑的目光,没再说话,转身就往正屋外走。他才刚往前走出两步,后头就有两声凄凉的呼声哀哀唤他,“爹……” 他脚步停了一下,却没回头看他的两个儿子抬脚继续往前走。 贺伟元没急着跟上,他站定在原地,循着声音望向后头,正正望见两张哭得凄惨的脸庞。 这两张面庞都带着孩童的稚气,还没有长大成人,都还只是两个孩子,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孩子…… 贺伟元看着他们,脚步有些重。 但半响后,他撇开脸,转过身,也抬起脚步跟了上去。 贺泰宁正站在外头门廊侧旁的地方上抬头望天,像是在等他,又像是在收拾整理着他自己的情绪。 听到脚步声后,他回头看过来。 贺伟元也抬头望着他。 贺伟元现在不过七岁,年纪小不说,这些年过的又是食不饱腹的日子,身量本就不高,而贺泰宁却是一个成年的、锦衣玉食的望族公子,他们两人之间的身量差距可想而知。 所以贺伟元这一抬头,就正正望入了低头看他的贺泰宁的眼底。 那双眼里,有些红晕。 不是因为纵情声色而衍出的血丝,而是压抑胸腔情绪而带出的红晕。 贺伟元停下脚步,没再靠近,但他也没想说些什么。 该说的想说的,贺泰宁先前都在正屋里说完了,现在贺泰宁也同样不想再说些什么。所以他只是简单地对他点点头,简单地说了一声,然后就简单地抬脚在前头引路。 “走吧。”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让贺伟元有些怒,又有些哀。 这些怒和哀搅浑在一起,再牵扯出他先前的不解,浸得贺伟元心腔有些发疼。 他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后,到底也跟了上去。 他跟在贺泰宁的身后,转过不知几扇门户、几条长廊,穿过不知多少花树,转入了一条小道。 走过这一条小道,尽头就是一座收拾得很是雅致的小院。 就在小院门口边上,站了一个管事打扮的老人。 那老年人面相有些古拙,举止看着也有点木讷,他就拄着一支拐杖守在院门边上,像很多很多年的日子一样。 见到这位老人,贺泰宁点点头,唤道:“乐叔。” 那被称作乐叔的管事拄着拐杖上前,躬身行了一礼,唤道:“小少爷。” 这乐叔的动作有点慢也有点抖,但贺泰宁没有伸手去扶他,因为乐叔也不需要人扶。 等到这乐叔站好之后,他又按着往常习惯一般吩咐了他几句。 而乐叔也都习惯地一一应声。 贺伟元站在他身后,没说话,也没催,目光在那乐叔身上转了又转。 将那些日常事情都说完之后,贺泰宁顿了一顿,跟他说道:“乐叔,今日之后,你就让你儿子带了你回去吧,好好歇着,也享些好日子。” 那乐叔呵呵应了两声,不知怎么的,应着应着,他的眼圈就有些红。 贺泰宁没再和乐叔多说什么,挥挥手,带了贺伟元就往里走。 贺伟元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看那乐叔。 乐叔不知道贺伟元的来历,但见他是自家小少爷带回来的,也就呵呵地对他笑,还向着他躬了躬身。 贺伟元收回目光,几步跟上贺泰宁。 第574章 真与假 随着贺伟元跟在贺泰宁身后步步深入这院子,直至踏入一间屋舍。看过这屋舍里的各色布置后,贺伟元忍不住在心中皱了皱眉头。 这里是书房。 而书房这样的地方,就算贺伟元才刚刚跟着净羽沙弥学习不久,也知道这里不是闲人轻易能够进出的地方。 尤其是读书人的书房。 书房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基本跟静室在修士心目中的地位差不多了。但贺泰宁还是将他带到了这里来了? 带着他,一个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的外人,踏入这里? 贺泰宁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贺伟元不知道贺泰宁想的什么,可贺泰宁自己清楚。不过他这会儿什么都不说,就只领着贺伟元踏入了书房。然后就像是对一个寻常子侄一样交代道,“你先在这里等一等。” 贺伟元抿了抿唇,没再动作。 贺泰宁抽身走到书房后头摆设着的书架边上,当着贺伟元的面转动了一下那座书架上的某一本书。 “咔嚓”一声细响后,书架背后的墙壁缓缓往侧旁挪开,露出一个暗格。 贺伟元原不想看的,但不知为何,心里总是记挂着这件事,也总有个念头冒出来,所以他犹豫迟疑了一阵,也就顺了自己的心意,扭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贺泰宁也不介意他的目光,他抬手从那暗格里捧出一个灰黑色的瓷罐,又关上暗格,转身向贺伟元的方向走。 贺伟元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起,紧黏在贺泰宁手里捧着的那个瓷罐上,手、肩都在微微的颤抖。 贺泰宁看得清楚,他没说什么,只是走到贺伟元面前,将那个瓷罐递了过去。 贺伟元抖了抖手,将手稳住了,才探出手去,紧紧抓着那个瓷罐子,将它护进怀里。 贺泰宁沉默了半响,道:“这就是志平兄的骨灰了,我现在将它还给你,你带着他回去吧。” 贺泰宁说着这几句话的时候,语气中隐隐透出几分异样,但很快,那平静水面下的微澜就彻底平静了下来。 “至于我的这条命,请你容我过得今晚,明日一早,我会去找你。” 贺伟元只一直捧着怀里的那个瓷罐子,没说话,也不知有没有将他方才说的那几句话听进去。 贺泰宁见他这样,也没再说什么,站在一旁等他回神。 贺伟元胸中酸涩,眼里也干得像是脱尽了所有的水分一样,干涩得难受,但又怎么样都没法哭出来。 他在原地站了半日,才终于回过神来。 而待他回过神来之后,他再抬头望向侧旁与他一并站着的贺泰宁的时候,却问了他一句仿佛和今日里的所有事情都无有关系的话。 “我能活下来,”贺伟元看着贺泰宁的目光有一种奇异的清明,“是不是你在里头插了手?” 贺泰宁没有答话。 “那个传闻中得我祖母恩惠,护我一条小命的,是不是就是那乐叔?” 贺泰宁还只是沉默,没有任何的反应。 但贺伟元却仿佛已经得到了答案。 也是,如果要保他这条小命的人不是在贺家有着足够的份量,单凭一个贺家家主身边的小管事,怎么在贺老夫人那边将他护下来? 可是! 他紧紧搂着怀里的瓷罐,抬头冲贺泰宁咆哮,“你以为,你这样做我就会感激你!?” “你以为我该感激你?!” “你害死我爹,逼死我娘,却让我活下来?!你知不知道,你让我觉得恶心!” “我宁愿真就死在大街上,也不愿意要你的帮助!” 贺泰宁站在原地,久久沉默。 贺伟元咆哮完之后,佝偻的身体颤抖了好半响,才勉强站直了身体。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人根本就不觉得自己有错!如果不是净涪师父和净羽老师,我一个人,怕是连你们家的大门都靠不近!” 贺伟元冷静了一些,他死死盯着贺泰宁,“不过没关系,我到底走进了你们贺家,我到底站到了你面前,开始跟你们清算那笔血债!” “你别以为,你只交出一条命出来就可以了。你别妄想!” “我爹死得冤屈,我娘死得憋闷,凭什么你将命债还回来的时候就能死得干净清白?!凭什么我家没了,你家就还能完好无缺!?” 贺泰宁看着眼前这个面目扭曲、满眼血泪的孩童,沉默许久,“你还想怎么做?” “我要翻案,我要洗清我爹身上的冤名!他什么都没有做,凭什么要带着那样的罪名死得不明不白?!” 贺泰宁笑了一下,不明喜怒,只用清清淡淡的语气问他,“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四年,所有有力的线索都已经被贺家连同其他人抹去了,你还待要如何翻案?” 贺伟元不答话,只死倔死倔地盯着他,目光坚定执拗,看不出丝毫的退让。 贺泰宁向着他抬起了手。 贺伟元沉默地往后退出一步,避开了那只手。 贺泰宁并不觉得尴尬,他自然而然地将手收回去,带了点笑意地道,“是了,跟着你一道过来,给你撑腰的,还有妙音寺的净涪比丘与妙定寺的净羽沙弥。” “他们两人不论哪一个,都是有大神通、大能耐的僧人。有他们相助,你确实能将那些陈年旧事翻出来。” 贺泰宁看着他,眼神却惚恍,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像是见到了什么。 “但是你真的要翻账吗?” 贺伟元大声答道:“当然!” 贺泰宁听见这声音,目光焦点终于落到了贺伟元的身上,再一次看见了他。然后,他的目光往下一垂,看着被贺伟元紧紧搂在怀里的那个瓷罐上。 “如果我告诉你,”他的声音很轻,“往日的那一切,你爹自己也是愿意的,你……” 他说到这里,就闭了嘴,像是觉得无甚意义一样笑了笑,“罢了罢了,我还说这些干什么?你想做的话,那就去做吧。” 贺伟元搭放在瓷罐上的手用了用力,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好的感觉。 他磨了磨牙,强自压下心头的那股感觉,不叫自己身上撑起的那股气势泄露,抬头直视贺泰宁,“不用你说,我也会做到!” 他说完,捧住了怀里的瓷罐,转身就走。 贺泰宁站在他身后,没有动作,只轻轻地说道,“明日清早,我会过去找你。” 贺伟元没有回头,也没应声,单手拉开紧闭的门户,闪身走了出去。 出得书房,他沿路走到屋外后,站在院门边上,一时也不觉有些犹疑。 这路,要怎么走? 那名叫乐叔的管事不知从哪里转了出来,站在侧旁对着他躬身行了一礼,与他说道:“请客人跟我来。” 贺伟元抿了抿唇,也真的就跟着乐叔走了。 乐叔没说话,带着他一路转过门户和长廊,最后站在了贺家正堂门外不远处的地方。 将贺伟元送到这里之后,乐叔像是完成了任务一样,躬身向着他拜了一拜,又转身走了。 贺伟元站在原地,看着那乐叔佝偻的背影远去,才摸了摸怀里的那个瓷罐,转身走向了那正堂。 正堂里,除了贺泰宁之外,贺家的所有人也还在。 整个正堂里都满满当当地坐着人,但没有一个人说话,气氛静得可怕。 贺伟元的出现,就像是一个开关一样,打破了这一整个屋子死寂的安静。 贺家一大家子男丁,全都转了头过来看他,目光里带出了的各色意味看得贺伟元心烦。 他漠然地将目光扫过去,却在贺泰宁的两个儿子身上顿了一顿。 贺泰宁的两个儿子这时候也都看着他,眼睛里也都透出他熟悉的怨恨和憎恶。 贺伟元将目光转回来,抬脚走向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到得近前后,他捧着怀里的瓷罐向着两位僧人拜了下去。 他其实更想跪下去的,可他也知道,两位僧人不会愿意看到他跪下去,所以也就退而求其次地行了拜礼。 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俱都坐直了身体,正色领了贺伟元的这一礼。 礼拜过后,贺伟元站直身,低声道:“净涪师父,净羽老师,我们回去吧。”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看向了贺家家主。 净羽沙弥在侧旁说道,“贺檀越,我们就先回去了,告辞。” 贺家家主其实还是想要留一留这两位僧人的,可他目光瞥见站在两位僧人旁边的贺伟元,就打消了心头的想法,站起身亲将净涪佛身这几人送出了贺家。 看着他们三人的身影远去,贺家家主才收了脸上的笑容,与跟随在他身侧的一众子孙道,“行了,都散了吧。” 贺泰宁的两个儿子听得这话,相互对视一眼,从人群里挤到贺家家主面前,哀声唤道:“祖父祖父,救救父亲,求求你救救父亲……” 走远的没走远的贺家一众男丁们都放慢了脚步,有意无意地转了目光过来,观察着这边厢的动静。 对于贺家其他人的反应,贺家家主都注意到了,所以他长叹了一声,也不叫人,亲自伸出手去,扶起了两个都要跪下去的孩子,“孙儿啊,不是我不想救你父亲……” “他是我的儿子,倘若真可以,我怎么着也不可能看着他白白送命的啊……” 两个半大不小的孩童正要再说些什么,贺家家主就摇了摇头,坚定而不可拒绝地将两个孩子送到了一边,自己垂头丧气地走了。 那两个孩童还想再做些什么,旁边忽然就传来了一个老沉熟悉的声音,“海孙少爷,涛孙少爷,小少爷叫你们呢。” 两个孩童转过头,就看见一直跟在他们父亲身边的乐叔正拄着拐杖站在侧旁,用一双浑浊却有神的眼睛看着他们。 两个孩童对视了一眼,各自伸手抹了脸,起身走在乐叔身侧,跟他去见贺泰宁。 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对身后贺家大门边上发生的那些事情都了如指掌,但他们谁都没跟贺伟元说,领着他一路出了小镇,还在镇门外的那一处偏僻地儿停了下来。 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对视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便就都从自己的随身褡裢里拿出他们自己的蒲团来坐下,拿出东西来忙活,只留下贺伟元一人抱着那个瓷罐默然站立。 到得天色将暗,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又都各自默契地停下手上动作,转而拿出一套木鱼来,开始忙活晚课。 规律而节奏的木鱼声和诵经声唤醒了贺伟元的心神,他茫茫然地转头,看了看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才像是木人活过来一样,抬脚想要挪动身体。 可他站得太久了,心神有有些不守,这一抬脚,动作就有些僵,险些摔倒在地。 贺伟元踉跄一步站定身体,却没去在意他自己的情况,而是先低头看了看他怀里的那个瓷罐,还伸手摸了摸,才终于放心地挪动他自己的身体,将他自己带到一处干净的、整洁的地方坐下。 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都还在专心地忙活着他们的晚课,谁都没有转过眼睛来看他一眼。 贺伟元并不觉得委屈,反而还静下心来,听着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的功课,心里也契合着那木鱼声和诵经声,默默地诵念着净羽沙弥教过他的经文。 一句一句的经文在心底流过,渐渐地抚平了他的情绪,让他终于稍稍安定下来。 “笃。” 净涪佛身挽手,敲下最后一个结音,便就将手上的木鱼槌子连同木鱼鱼身一道,挪到了侧旁。 忙活过这些之后,净涪佛身才抬起头来望向贺伟元。 贺伟元察觉到他的目光,也转了头来看他。他那目光里,夹杂着些不甚明了的期待。 净涪佛身看得他一眼,便就向着他招了招手。 贺伟元放心地将怀里的瓷罐放到一侧,几步走到净涪佛身面前,合掌探身拜了一拜,唤道,“净涪师父。” 净涪佛身翻掌转回他自己的随身褡裢,从褡裢里摸出一个食盒,递给贺伟元。 贺伟元心里酸酸涩涩,不知是饿了还是想哭吞咽了口口水,才双手接过那还散发着暖意的食盒。“谢谢净涪师父。” 净羽沙弥在一旁看着,也没说话,只从他的随身褡裢里摸出一个木匣子来递给贺伟元。 贺伟元抿了抿唇,先将那个食盒放到身旁,才双手接过净羽沙弥的木匣子。 他吃过净羽沙弥给他的东西,知道这一匣子里装的都是水果。各色各样的水果,都是他可以吃的凡果和他能吸收的灵果。 “谢谢净羽老师。” 净羽沙弥罕见地放缓了脸色,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去吃吧,别饿着了。” 前几年小乞儿的生涯里贺伟元的吃食都不怎么规律,更说不上安全卫生,甚至有几次险死还生的经历,很是祸害了一番他的身子骨。也就是他现在年纪还小,生命力强,现在才没留下什么大碍。但要是不好好调养回来,便是他日后入了修途,这身体怕也有些虚。 贺伟元能清晰地感觉到两位僧人对他的关怀。 孩子,尤其是委屈了的孩子,若是没有人安抚着,他们或许能自己强撑着、强憋着面对,但当有长辈怜惜安抚,他们就容易崩溃了。 贺伟元也不例外。 可他到底经历不同,便是想要在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两人面前当一个真正的孩子,他也没能完全放开来。 所以他明明不想哭,眼泪却一大滴一大滴地掉了下来,还是沉默无声地往下掉。 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两人对视了一眼,却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贺伟元。 还是贺伟元自己抬手抹了一把脸,低头将地上的食盒连带着手中的那一匣子水果带到一侧,就坐在贺宏举的骨灰罐侧旁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拉。 净羽沙弥在侧旁看着,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慢一点吃,不要急。” 贺伟元闷闷应了一声,也真的就放慢了扒饭的速度,慢慢地咀嚼。 他速度是放慢了,但也没放得多慢。 吃完饭,吃过两颗水果,又收拾了东西之后,贺伟元就抱了贺宏举的那个骨灰罐,挪到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对面,席地坐了下去。 净涪佛身抬头望定他,眼带疑问。 侧旁净羽沙弥其实可以帮他开口,可他也没张那个口,也还垂着眼睑,沉默地坐在旁边。 这个时候,是净涪比丘和贺伟元的时间,并不需要他插手。 贺伟元看了看怀中的那个骨灰罐,低声将今日里贺泰宁在书房里的一言一行都跟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说了一遍。 仔仔细细的,明确明白到无一遗漏。 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也认真地听着,没作声。 到得贺伟元将事情都说完之后,净涪佛身才抬起眼睑,看了他一眼。 贺伟元心中明白,他抿了抿唇,问道,“净涪师父,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父亲他……”他手指摩挲了一下怀中的骨灰罐,似乎更想询问一下里头的那个人,“是不是真的是愿意的?” 骨灰罐自然是冰冷且无声的,里头剩余的那些遗骨也不会告诉他答案。便连他对面的两位僧人,也都沉默无声。 半响之后,贺伟元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净涪佛身,“净涪师父,你告诉我,贺泰宁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净涪佛身终于开口,但也没有给贺伟元一个明确的答案,而是问他道,“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你待要如何?如果他说的不是真的,你又待要如何?” 贺伟元也沉默了。 真的?不是真的?他待要如何? 一侧的净羽沙弥听着净涪佛身的问话,眼皮子动了动,但到底没有抬起,还沉沉地盖在他的那双眼睛上。 此时的天气不比他们初初上路时候的灼热,而是渐渐地散去了那温度,带出了一点凉。 天气渐渐地凉了。尤其是到了晚间,那风凉得能叫人皮肤升起一片疙瘩来。 被那凉风吹过身侧的时候,贺伟元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净涪佛身抬手虚虚向着他点了一点,感觉到那股凉意散去的贺伟元就慢慢地放松下来。 放松下来的他也渐渐的能够思考了。 好半响之后,他声音清楚明白地答道,“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我什么都不会多做,看着他自尽之后,我就将我爹带回去,葬在我娘身边。如果他说的是假的……” 他的声音很平淡,却透出那染着寒的凉意,“我会叫他知道什么叫悔不当初。” 净涪佛身深深凝望着他,还是没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而只是淡淡地道,“真与假,说谎与否,你自己该也是知道的。” 说完,他双掌一合,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贺伟元听得净涪佛身这句话,原本直挺挺撑着的肩膀一下子就垮了下来,“居然是真的?” 净涪佛身没再答话,侧旁的净羽沙弥的眼睑动了动,也还是没有撑起。 贺伟元的目光落在了怀中的那个骨灰罐上,喃喃道,“爹,他说的居然是真的?你居然是愿意的?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愿意?” 净涪佛身放下双手,沉默无语。 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贺宏举性情有些迂,自小学的又是圣贤书,后来金榜题名,自然就更是自觉自己得沐皇恩,愿意为了皇室,为了天下,抛头颅洒热血了。 四年前,这个国家皇室陷入了夺嫡之争。争斗越渐激烈之际,他们的太子殿下忽然染疾,重病垂死。贺泰宁本是安岭贺氏一族嫡幼子,才学智谋都极其出众,早早就被当时的太子殿下收回麾下,成为他隐而不露的首席谋士。 宫廷夺嫡争斗,你死我活,也真不比修士之间的争斗和平多少。甚至比起修士之间的争斗来,他们的那些争斗牵连的更多,影响得也更深。 当时的太子重病垂死,已经算是率先出局,但偏生有人不愿意抬手放过他,想要将东宫一脉尽数斩绝。贺泰宁为了太子血脉传承,冒险行事,泄露了踪迹。 他既漏了踪迹,就别怪别人对他下狠手。 他本也是不畏死的,也顾不上会不会拖累贺氏一族,只是要想尽办法将当时东宫一脉的太孙送出皇宫。 他也快要成功了,偏偏他父亲,贺氏一族的族长,不愿意招惹来一丁点的麻烦,就派人拦下了他,将他锁在了贺家里。 贺泰宁脱身不得,但他安排得也还算周全,又有昔日东宫一脉培养出来的暗卫拼死,到底是将当时东宫一脉的两个小皇孙带出了宫。可因为少了贺泰宁调度,又有追兵紧追不舍,那些暗卫几乎逃无可逃。 而偏偏就是这个时候,在朝廷中等候官缺的贺宏举因一个无心之举,一头撞了进去。 他撞上了这件事,偏又觉得自己深受皇恩,愿意以命报效朝廷,报效皇室,于是…… 那东宫一脉的两个小皇孙到底是逃了出去了,但贺宏举却脱身不得。 他被关押到了牢狱。又因为这件事关乎当时的皇室内乱,为了皇族那张面皮子,没有人会将这件事的内里全掀出来,公之于众,甚至连边儿都不能提,所以也就只拿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将贺宏举直接处死。 贺宏举死了之后,贺家想要保存自己,于是贺泰宁就彻底的废了,贺伟元他娘连同他,也没落得什么好。 至于贺伟元先前打听到的所谓的顶罪,其实并不真的就是贺宏举替贺泰宁顶罪,也不真就是贺家着意让贺宏举顶上那条罪名的,而是此时坐在皇座上的那个人,他的意思。 就在净涪佛身梳理这些讯息的时候,一直喃喃自语的贺伟元忽然停了所有动作,静静地坐在那里。 半响之后,他抬头,望定净涪佛身,“净涪师父,你知道曾经都发生过什么事吗?” 正如贺泰宁先前跟他说的那样,三年的时间,足以掩盖掉许多真相。而且,便是那些真相还在,只等着什么人去掀开它们身上蒙着扑着的尘埃,那个人也绝对不可能是他。 他一个小小的孩童,拿什么去挖掘那些真相? 但他不能,他知道有人能。 净涪师父。 净涪师父他一定就知道。 净涪佛身看着贺伟元的目光,慢慢点了点头。 贺伟元急切地抬眼,巴巴地求道:“净涪师父,请你告诉我,” 净涪佛身没有说话。 贺伟元忍不住又开口请求。 他那声音里,比之先前的期盼和请托之外,还更多了几分哀求。 “你真的想要知道?” 贺伟元点点头,脸色既喜又悲,“请你告诉我。全部,请净涪师父您将全部都告诉我。” 净涪佛身听得这话,顿了一顿后,到底问道,“你想要知道全部?” 贺伟元又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净涪佛身垂下眼睑,手却抬起,在贺伟元眉心印堂处点了一下。 只是轻轻一点,净涪佛身便将手收了回来。 待他将手放下后,他便看见侧旁的净羽沙弥睁开了眼睛。 净羽沙弥先看了贺伟元一眼,叹了口气,又转身看向净涪佛身,问道:“净涪师兄,你真的都将事情显化给他了?” 净涪佛身点点头。 净羽沙弥没再说话。 两人俱各沉默了下来。 贺伟元还闭着眼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脸色几番转动。 哀的,怒的,怨的,痛的…… 最后,他脸色定格在了悲恸上。 “爹……” 贺伟元高声悲啼一声,整个身体都伏了下去,正好将他怀里的那个骨灰罐子完完全全地包在他怀里。 一直闭目静坐的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都睁开眼睛来,看着面前哭到身体痉挛的贺伟元。 贺伟元哭得不能自已。 但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哭的,到底是他爹,还是他娘,更或是他自己。 又或者,都是。 贺伟元哭了大半夜,直到他睡去,他的泪还在不停地往下流。 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也都还坐在升起的篝火堆侧旁,就着篝火的火光看经或是抄经,忙碌得不亦乐乎。 第二日一早,贺伟元就醒了过来,他没打扰做早课的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而只是抱着膝,侧身躺在他铺开的干草堆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干草堆边上的那一个骨灰罐。 许也是知道净涪佛身这一干人等的位置,就在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忙活着功课的时候,从那贺家镇的镇口快步走出两个人。 一中年人,一老年人。 中年人,是身着一身白色寿衣,并仔细地打理过周身的贺泰宁。老年人,是披着麻衣拄着拐杖也走得利索的那个乐叔。他们脚步不停,几步就走出了镇口,又跟着木鱼声和诵经声走到了净涪佛身一行人的前方不远处站定。 贺泰宁和那乐叔谁都没有动作,只直直站在原地,安静地听着那木鱼声和诵经声。 贺伟元察觉到他们的到来,却也没动作,只两眼木愣地盯着他爹的那个骨灰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的功课也终于结束了。 带到净涪佛色的最后一个木鱼声敲出,净羽沙弥的诵经结束,他们又仔细地收拾了手边的东西,才从蒲团上站起身来望向贺泰宁和那乐叔。 贺泰宁领着乐叔上前两步,遥遥向着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两人合掌拜了一拜,道:“晨安,两位师父。” 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也都合掌,向着贺泰宁弯身拜了一拜。 净羽沙弥答道:“晨安,贺檀越。” 旁边便是一直侧躺着的贺伟元也已经从他的干草堆上起来了,木木地立在一边,沉默地看着贺泰宁。 他目光在贺泰宁和那乐叔的衣着打扮上转了一圈,才又定定地迎上贺泰宁的目光。 一大一小两人这番目光对峙的结果,出乎贺泰宁意料,是贺伟元先瞥开了。 贺泰宁心中奇怪,面上却不显。 他转了目光回来,跟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闲说了几句。 说是闲说,其实是他在跟他们两人道歉。 毕竟他要死在两位僧人面前,场面必定不怎么雅观,甚至还可能有几分晦气。尤其是这么一大早上的,贺泰宁自己想想都觉得愧疚。 净涪佛身只是摇摇头,并不说话。 净羽沙弥也没有开口,他甚至没表态。 贺泰宁今日来本就是有事,为的还是要在贺伟元面前终结自己的性命,可不是来跟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两人套交情的。 他只是闲话两句后,便道歉了一声,将目光转向了贺伟元。 他望定贺伟元,淡说道,“依照昨日里你与我的约定,我来了。” 贺伟元不说话。 贺泰宁也不介意,他目光微不可察地望过被贺伟元搂在怀里的那个骨灰罐,然后伸手从自己的袖袋里摸出一个长颈玉瓶来。 他打开紧塞着的玉瓶瓶塞,从里头倒出一枚丸大的暗红色药丸子。 贺泰宁将那药丸子托在掌中,跟贺伟元介绍道,“这是吞服之后就无药可救的朱丸,你要验看一下吗?” 问是这样问的,而贺泰宁在问话的时候,也将托着药丸子的那只手向贺伟元的方向举了举。 贺伟元一动不动,目光也仿佛凝固了一样。 贺泰宁见他这般模样,想他可能真没听说过朱丸这样的东西,便问道,“要验一下吗?” 贺伟元木木地摇头。 贺泰宁便随意地点了点头,他将手收回来,就要将那枚药丸子填入嘴中。 但还没等他将药丸子投入嘴里,贺伟元忽然开口叫道:“等一等。” 贺泰宁的姿态没变,只是垂了垂眼睑望向他。 贺伟元深吸一口气,问道:“真正逼死我爹的人,是现下坐在皇都龙椅上的那位?” 第575章 义与情 贺泰宁终于动了动,他放下手,“你真的想要追究到底?” 贺伟元扬了扬唇角,似笑非笑。 他也没有回答贺泰宁的话,而是反问贺泰宁道,“我这四年的小乞儿生涯,是你着意安排的吗?” 贺泰宁摇摇头。 当日在贺家正堂里初见时候的那点纵欲过度才会出现的异色仿佛像地上的垃圾一样,被人一扫而空。此时的他脸色平静而淡漠,整个人如同古井一般的幽深难测。 贺伟元看着这样的贺泰宁,终于有了点这个人其实很厉害的实感。 显然,先前他看见的一切表象,以及他对眼前这人的种种感官与判断,都是这个人表露出来的特意让人看见的外相。 真与假。 真相和假象,真情和假意,在这个人身上,很难分辨得清楚。 贺伟元自觉自己没有那个能耐能够看穿一切表相和虚伪,窥见最隐蔽的真实。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阵防备,可同时,贺伟元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侧旁一直安静坐着完全没有一点存在感的净涪师父。 看得这一眼之后,贺伟元心里就定了下来。 他咬咬牙。 管这贺泰宁到底有多厉害,总厉害不过净涪师父。有净涪师父在一侧,他不怕他! 贺伟元挺直了腰背。 他的那一眼后的意味,在场的四位大人都看得极其分明。 贺泰宁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面上却是无甚动静。 至于净涪佛身,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一侧,沉默地看着对峙着的一大一小。 倒是作为贺伟元老师的净羽沙弥,对于贺伟元的这番态度,心中实在有些吃味。但他看了一眼净涪佛身之后,舌尖的那点味道就淡了。 贺伟元挺直了腰背,带着莫大的底气沉沉地抬头盯着贺泰宁,仿佛并不是他抬头望着他,而是他正在俯视着他,审问他似地重复责问他,“我那四年的小乞儿生涯,是你着意安排的吗?” 贺泰宁没跟贺伟元计较这些。事实上,他也真的比不上贺伟元有底气。 他听着这声责问,叹了一口气,才要开口解释。 贺伟元也不惧他什么动作什么算盘,就高高在上地盯着他,看他到底能够说出些什么话来。 贺泰宁心中有些憋闷,可很快他就抹去了那点小情绪,“如果我当时遣人仔细安置了你,特意照看你,你觉得,旁人会怎么想呢?尤其是,当你的父亲愿意为两位小皇孙打掩护的时候?” 要知道,贺泰宁这个年纪,可是跟两位小皇孙中的一个差不多大的。 贺伟元听着贺泰宁的话,看着他的脸色和表情,自然也领悟了他话音里的未尽之意。 他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角,带着些许恶意地道:“你的意思是,那位作为叔父,竟然还认不出自己的小侄儿?” 贺泰宁听得这话,也没生气,只是往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这世上有修士,且这些修士还与他们凡人混居。修士们的手段,他们这些凡人,又岂能尽知? 所以便是旁人再是信誓旦旦,便是那位自己亲眼所见,也得他愿意相信才行啊。 也只有让贺伟元母子两人自己生活,不插手不帮忙,才勉强将他的性命保了下来。 贺伟元沉沉看他一眼,转身走向坐在侧旁的净涪佛身。 也是他转身,转出了他先前站定的位置,才让一直被贺伟元挡住了目光的贺泰宁能坦荡大方地直视到侧旁的两位僧人。 早在两位僧人带着贺伟元上门的那一刻起,贺泰宁就看到了他们,也仔细打量过他们,可这次,却是他第一次真正地直面这两位僧人。 贺泰宁的目光在转过来的那一刻,先就落定在身形更颀长一点,气息更宁静安淡一点的净涪佛身身上,然后就再挪不开去了。 净羽沙弥在侧旁看得清楚,只是笑笑,没放在心上。 他要真跟别人计较,这一路走来,要计较的人就多了去了。贺泰宁可真不是这样做的第一人了。 净涪佛身撩起眼皮子,目光避过正往他这边走来的贺伟元,落在稍远一点的贺泰宁身上。 两人的目光无声碰撞了一下,净涪佛身对着他点了点头,便就将目光收了回来,转落在贺伟元的身上。 而这个时候,贺伟元也走到了净涪佛身的身前,他向着净涪佛身合掌一拜。 可这一礼拜过之后,他就在净涪佛身侧旁坐了下来。 不说话,不抬头,就那样垂眸坐着,叫人看不清他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贺泰宁见得贺伟元这般模样,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笑完后,他脸色一收,端端正正地站定,合掌躬身向着对面的两位僧人拜了一拜,便带着那乐叔走到了侧旁,随意挑了一个地方坐下。 他也不讲究什么,直接席地而坐。 说来也是,寿衣都穿在身上了,还穿着它从贺家祖屋那边一直走到这里来,又要再讲究些什么别的东西? 贺泰宁坐下了,乐叔却没有,他垂着手,颤巍但坚定地站在贺泰宁的身后,就像是一座大山一样。 净羽沙弥将目光从贺泰宁那边收回,又望得贺伟元一眼,就翻手从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捧出一部佛经来,慢慢地翻看着。 这些日子以来,他跟在净涪佛身身后,虽然大多时候都在教导贺伟元,但也不是没有什么收获的。 他看到的、听到的那些事情引发了他的思考,也让他对佛经更多了几分理解和体悟。而现在,他就在忙着将这些理解和体悟不断深化吸纳,让它们成为他去往更高更远处的阶梯与资粮。 虽然比起净涪这个妖孽是晚了,但作为佛门弟子,谁不想早一日成为比丘呢? 他还得更努力才行。 净涪佛身能感觉到侧旁净羽沙弥的那些心思,不过他也没说些什么,还将目光放落在自己手上捧着的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上。 至于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仿佛雕像一样的贺伟元…… 他如今年纪确实不大,可他自己这么多年走过来,有他自己的想法和决断,不需要净涪佛身这样的旁人来帮他拿主意。净涪佛身也没想越俎代庖去替贺伟元决定,他只需要在贺伟元需要寻求帮助的时候,点他一点也就是了。 毕竟人么,哪怕是再弱小再无力,也只能自己承担起自己的人生重量。 旁人,再如何,也只是旁人,总不能替他一路将人生走到最后。 贺伟元自己坐在那里想了很久,也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继续替他父亲讨命债么? 那是贺泰宁要了他父亲的命吗?是他逼死他父亲的吗?哪怕这里头是有他的原因在,可他能叫贺泰宁将命抵过来吗?真正逼死他父亲的,不是那个坐在皇座上的人吗? 倘若他要替他父亲讨命债…… 既然他要替他父亲讨命债,也确实可以重手将贺泰宁逼死,叫他先去给他父亲赔罪。但倘若贺泰宁都要死,那那个坐在皇座上的人呢?他就能不死吗?先不说他能不能逼死那个人,就说他死了,这个国家…… 这个渐渐已经有了兴盛气象的国家,又该怎么办呢? 那个人坐在高位,纵然他得位不正,多喜猜疑,但也不能抹杀他对这个家国、对这片土地上的百姓的功绩。 若他死了,这个四年之后好不容易安宁下来的国家,就又要乱起来了。更何况,如果他真送那个人去见他父亲,他父亲真的会高兴? 贺伟元不确定。 他甚至觉得,答案会是他不愿意去想的那个。 可倘若,他就这样撒手放过,又如何对得起他娘?对得起他自己的那些年? 贺伟元想问题想到头疼,他忍不住将头埋进了膝盖里,第一次觉得,知道得太多,想得太多,并不是一件多好的事情。 如果他不知道那么多,如果他不去想那么多,单只怀着初初从普罗县出来时候的那一腔孤勇和愤懑,他这个时候就不用这么的痛苦。 贺伟元将头用力撞在膝盖上,却没有丁点用处。 他的头还是发胀一样地痛。 痛到混沌的时候,贺伟元心底那个一直被压制着的念头忽然像是破开芽衣的幼芽,以一种无可抵挡的气势冲了出来,张牙舞爪地在贺伟元的心头盘旋生长。 真正让他们母子这样艰难的,真正让他们母子陷落那般境地的,其实根本就不是旁人,而是他爹! 贺宏举!贺宏举!贺宏举…… 贺伟元猛地抬起双手抱住了他的脑袋,嘴里忍不住呢喃出声,“不,不是……不是……不要这样想……不是……” 那个念头,就像是一个恐怖的怪物一样,不断地啃咬着他的内心,叫嚣着占据他心中的每一处地界。 贺宏举自己为了节气死得心甘情愿,死得无所畏惧,可他们母子呢?他们母子呢?!他死之前,到底有没有想过他和他娘?! 在场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贺伟元这边的动静,他们各自转了目光过来,看着那个抱着头不断加重力气撞着自己膝盖的幼童。 净涪佛身放下手上的经卷,伸出一只手,在贺伟元头顶拍了拍。 贺伟元甚至都感觉不到头上的动静,但在净涪佛身手掌拍落在他头顶的时候,占据他脑海心田的那些恐怖念头就像是被光驱散的黑暗,瞬间消失无踪。 他长长,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整个人仿佛脱力一样地垮下了腰背。 他沉默地坐了好一会儿后,才慢慢地抬起沉重的头颅,露出他浸满了汗珠的脸。他的目光像是拖了重重货物的板车,沉了很久,才被人托着拽着拉了上来。 刚开始的时候,他的目光甚至是涣散的,看不出任何的焦点。到得他终于望入净涪佛身的眼底后,他那涣散的眼才终于凝聚起了焦点,看见了这个世界。 而在他看见这个世界之前,他首先看见的,还是一双眼睛。 一双平静的、无波的、带着点淡淡暖意的眼睛。 他眨了眨眼,定神,张嘴唤道,“……净……净涪师父……” 贺伟元开口有些艰难,声音也很干很涩,几乎让人听不清他的话音。 但净涪佛身听见了,他目光看着他,点了点头。 纵然看到了他,那双没有怜悯没有责备更没有其他什么询问意味的眼睛让贺伟元真正的安定了下来。 他身体慢慢放松,也渐渐地挺直了颤抖。 他甚至慢慢地拉出了一个笑容。 诚然,那个笑容僵硬且呆板,可也是一个笑容,一个真切无误的笑容。 净涪佛身再次抬手,在贺伟元头上拍了拍,开口问道:“想好了吗?” 贺伟元摇了摇头。 净涪佛身没觉得如何,他点了点头,“那就慢慢想吧,不急。” 贺伟元点了点头,再然后,他就忽然转了目光,看定侧旁望来的净羽沙弥,也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同样的笑容。 净羽沙弥将目光收了回来,还望定自己手上的经卷。 稍远一点的贺泰宁垂下眼睑,脸上还是那一抹放松而自然的仿佛面具一样的笑容。 又静默了半响,贺伟元忽然开口跟净涪佛身说道:“净涪师父,如果……” 但他才刚说了几个字,就忽然闭上了嘴,没再继续说下去。 净涪佛身也就自然而然地转回了目光。 他知道贺伟元想问的是什么。 如果你是我,你要怎么办呢? 被大义凛然的父亲放弃,眼睁睁看着母亲熬去最后的一点生命,油尽灯枯,自己流落在街头挣扎求生…… 偏不论是他娘,还是他,在挣扎的那一段日子里,在一无所知的那一段日子里,还满心惦念着要为他爹讨命,要给他爹报仇。 真是天大的笑话…… 可笑到让人怎么想都觉得是一个笑话的笑话。 贺伟元到底没问完那个问题。可就算是他问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净涪佛身也不可能将真实告诉他。 也所以,贺伟元不会知道,如今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在很早很早以前,其实也有那么一段相似的经历。 甚至他比他还不如。 他被父亲因利益放弃,又被母亲因爱情舍弃,而他,他总还有一个为他盘算谋划,为他挡住风刀霜剑的母亲。虽然他母亲力量有限,连带着生命也短暂,可到底她也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最美好的痕迹。 不像那个人,在他最初的那段人生里,只见寒凉。 不过然后,这个人他走了出来。 从弱小走到强大,以后,也将以更稳定的脚步,去往更遥远更广阔的天空。 而且,也有人用她手心的温度,融化了所有曾经留下的坚冰。 他也是有娘的孩子。 净涪佛身无声地弯了弯唇角,又继续翻看着他手上的经卷。 贺伟元看见净涪佛身唇边的那条小小弧度,不知为何,原该为净涪佛身在这个时刻弯唇笑而滋生出别的阴暗心思的贺伟元,也想起了更年幼时候的他被护持在娘亲怀里时候的感觉。 那时候日子也艰难,但心却是暖的。 像是心里总有一轮太阳悬着,那暖热的光,散了所有的阴暗和寒凉。 贺伟元也不自觉地弯唇笑了起来。 净羽沙弥刚刚将一段经义的体悟整理了一遍,抬头看一看侧旁,没成想就将贺伟元的那笑看了个正着。 他定定看了一眼贺伟元,又调转了目光看看净涪佛身,最后摸摸头,还低头去看他自己的经卷。 贺伟元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情,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笑开的嘴唇,动作有些愣。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放下手,垂下头,开始耐心而仔细地整理着这一段时间以来的所有事情,做出他自己的决定。 他认真考量过,还仔细询问过自己内心,终于拿出了他自己的主意。不过他也没有贸然开口,而是等到净涪佛身将手中经卷从最后一页倒转回到第一页的时候,才觑着空档唤净涪佛身道:“净涪师父。” 净涪佛身抬起眼看他。 那眼睛依旧是平静的,无波的,带着点暖意的。 贺伟元不由得挺直了背梁,极其认真地看着他,“净涪师父,我已经有决定了。”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一旁的净羽沙弥也正将手中的经卷翻过另一页去,忽然听得贺伟元这般说话,瞥了眼过来,插话道:“你说,我们听听。” 贺伟元乖乖地应了一声,道:“我想,将父亲的骨灰带回去,将他与娘亲葬在一起。” 夫妻本就是生同寝死共穴。不论他爹是不是在意这点,他娘确实在意的。在他娘临去之前,她还拉着他的手跟他提起过。所以他爹,得送回去。 至于贺泰宁和坐在皇座上的那位,命债他不会跟他们讨,讨了也没用。 他爹死得心甘情愿,想来也不愿意他替他找一位国君陪葬,既然如此,那就如他所愿,让他们活着。可他爹的这条命不跟他们算,他娘的那条命,他总得替她给讨回来! 那个人逼死他娘,还让他流落在外过得颠沛流离心惊胆颤,他这个受害者,总得要为自己、为他娘吐出那一口怨气! 贺伟元心中已有预案,所以这会儿细说起来,也就很是顺当。 “我听闻,那位也有慈母、爱子?他母亲现在已经是皇太后,荣华无尽,日子过得可真是快活啊?他爱子如今在宫中娇养,满宫的太监宫人伺候簇拥,也是很圆满的了。” 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都没做任何评价,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 “他既能在人子面前逼死人母,那么想来也能尝试一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日渐衰老死亡的滋味的。至于他的爱子……” 在皇家那样的地方,谁又知道这‘爱子’是不是就是真的他‘爱子’呢? 不过贺伟元也没想跟他深究,他盘算的更彻底。 “他那些儿子女儿的,在宫里锦衣玉食地养着,都太娇惯了,这不好。也该让他们体验体验穷苦老百姓的日子,日后才好接过这个国家的担子的,不是?” 净涪佛身无有动静,净羽沙弥却有些沉不住,他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 贺伟元看见了,也只道,“请老师放心,我有分寸的。不论原因是什么,他总还没有拿了我的命去。而既然他没真的要了我的命,那我也不会要他孩子们的命。这里头的分寸,我懂的。” “四年,那些个皇子公主在外头浪荡四年,四年之后,他们会是个什么样子的,我也不管了。” 净羽沙弥看看他,没再说话。 这样,那边的那位账就算是清了。 或许那位其实不怎么在意他的母亲和孩子,他这般的回礼并不能真的让他痛,贺伟元无所谓地想着,但那又怎么样呢? 他爹贺宏举,不也一样没为他们娘儿俩心疼过? 至于贺泰宁…… 贺伟元转过头去看了那边一直垂目端坐的贺泰宁一眼,回头跟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两人说道,“他其实也没按什么好心。” 别以为贺伟元不知道,那个贺泰宁可是一直都在挑拨着他,要让他对那位生出怨气,想让他对那位做些什么。 他贺泰宁或许不觉得他这样的一个幼童能做些什么,可却不会以为跟在他身侧的净涪师父和净羽老师两人不能做些什么。 他想通过他,利用两位师父。 呵呵…… “他想利用两位师父,”贺伟元顿了一顿,又道,“且我与娘亲的苦难,也有他一半的原因在,所以……” “既然那位的皇子公主需得离开皇宫在外生活,那两位前太子的儿子,也该是一样的待遇才是。” 没得人家正经的皇子公主受难受苦,他们两个倒还可以在别人的护持下甜甜美美地做些白日美梦的。至于贺泰宁,他该活着。 活着看着被他护得严密的两位小主子怎么过足那四年的日子。 听完贺伟元的这些想法,净羽沙弥问道:“你都想好了,那你要怎么做?” 想法是不错,也确实是将他自己遭遇过的那些原样戳回了那些人的软肋。但光有想法可不够,他还需要有执行的力量。 贺伟元从地上站起,旋身走到净涪佛身近前,重重跪了下去,额头更紧紧地贴着地面,“求净涪师父教我。”他不去找净羽沙弥,是因为他跟在净羽沙弥学习,多少摸到了净羽沙弥的一点底,知道他其实不太擅长这些。所以,他只能去求净涪师父。 以净涪师父流传在外的盛名,以净羽老师对净涪师父的不自觉避让,以他跟在净涪师父身后这段时间以来的观察,他觉得他真的更应该求净涪师父。 尤其,贺伟元还记得当日净涪佛身取走那一片瓷片时候跟他说过的话。 贺伟元垂了垂眼睑,心里也有些涩。 贺伟元不是被人养在温室里的孩子,觉得天下人都是热心善良的大好人。他年纪也不大,但他更现实。 他知道净涪师父将他带在身边,送他来到安岭找上贺家,替他敲开贺家大门,一直这样指引着他,引导着他,或许有几分是发自于净涪师父的善意,可若不是净涪师父在他那个瓷碗上掰下的那片瓷片,他不能有今日。 净涪师父或许会在他饿昏过去的那一日赠他一碗粥,救他一命,却绝不会做到现下这个地步。 他甚至还知道,净涪师父这一路,或许就是在等着现在的这一幕。 这一刻到了,待净涪师父帮过他之后,怕也就是净涪师父离开的时候了。 贺伟元的这种心情,净羽沙弥都感觉得到,更何况是净涪佛身? 他放下手中的经卷,双手将他搀扶了起来。 贺伟元眨了眨眼睛,压下到了眼眶边上的泪珠,直到确定那泪水在眼眶边上退了回去,才顺着净涪佛身的力道站了起来。 净涪佛身拍了拍他的脑袋,简单地应了一声,“可。” 虽他只说了这一个字,语调简单平白,但贺伟元还是从那一个字中感觉到了几分暖意。 “吧嗒”的两声细微声音响起,两滴泪水自贺伟元眼眶边上滚出,打落在他的脚边。 “谢谢,谢谢净涪师父……” 净羽沙弥在一旁看着,心中也有些酸,但他心中的那点酸意在看到贺伟元落下的眼泪的时候,就散了开去,没在他心底留下丁点痕迹。 不过净羽沙弥也在心底给贺伟元记了一笔。 这孩子也太能哭了吧? 不行,日后得将他教回来。他净羽的弟子,总不能是个爱哭鬼吧。 净涪佛身在旁边将所有的一切都收入眼底,也没发表任何意见。但在他将目光收回来的时候,却忽然将焦点拖长,看了一眼那边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睛望过来的贺泰宁。 贺泰宁加深了一下唇边的笑意,便就收回目光。 贺泰宁看似寻常平静,但其实他自己和净涪佛身都清楚,他这会儿的心情,可真不怎么美妙。 然而,再怎么心情不美妙,再怎么感觉心里不安稳,贺泰宁也只能稳稳地在边儿上坐着,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 贺伟元很快收拾了心情,他抹了把脸,站到净涪佛身身侧,看着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见他模样,知道他想问的什么,便开口跟他道,“要能如你所愿,方法其实很多。修行,是最根本也是耗时最漫长的方法。” 修行,增强自己的实力,确实是能增益自身,震慑旁人,能单只凭一句话就让别人按照你的心意去处理所有你需要他处理的事情。但耗费的时间太长了,贺伟元真要是在当前时候选这一条路,怕是不等他修行有成,那皇帝的老母亲就已经寿元耗尽去世了。 贺伟元自己也知道,他摇了摇头。 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都没说什么。 净涪佛身又接着道:“除了修行这一条最根本的方法之外,你要赶时间,还可以借用旁的法门。” 贺伟元打点起精神,认真听着。 他知道,净涪佛身接下来说的话,才是他有可能借用的手段。 “旁的法门,包括手段和人心。”净涪佛身垂了垂眼睑,“后者,你要学也可,有让你速成的方法。但速成的方法,总多遗漏,以你现在的状态,也不该取。” 贺伟元点了点头,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净涪师父既然说他不该取,那暂且就不取了。虽然人心这两个字,听着就像是很有用的样子。 贺伟元只顾着垂眉顺目地乖顺点头,没分神去注意侧旁的情形,所有他也就没有看到净羽沙弥听到方才净涪佛身那番话时候的古怪面色。 这其实也不怪净羽沙弥。他听到净涪佛身说起人心这手段的时候,他差点都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有没有搞错,贺伟元现在才不过七岁稚童,还没有开始修行,没有足够坚定的心性作为根系,你跟他提人心,真不怕他起了兴趣,还分念学习起来,以后偏移了心性? 幸好最后净涪还给他补全了后头的那一句话,不然净羽沙弥自己都觉得他控制不了他自己。 到时候两人闹将起来,那场面…… 净羽沙弥转开头整理了一下面色和表情,等到他自觉自己已经能控制住自己了,才转回头来,继续听着净涪佛身说话。 净涪佛身没看他,还在和贺伟元说道,“至于手段,药、符、剑术、幻术、傀儡术等等等等,诸多手段,都有奇效。” 这些手段,想要针对性地用在那些人身上,其实真不难。稍微知道得多一点的凡俗百姓,真有机会,也完全可以达成他们所愿。真正阻拦着他们,不让他们动手的,其实还是妙定寺。 这里是妙定寺的界域,在这片界域上统治一片国家的皇族,基本都跟妙定寺有些牵连。 不是说妙定寺里有人会是这些皇族出生,而是说,这些皇族在登位之处,必定得到妙定寺的承认。 不过落到他们这边,这点却是不用考虑。 净羽沙弥不是在呢么? 有他在,妙定寺不会多说什么,尤其净羽沙弥还想收贺伟元当弟子。 净涪佛身将他会的、贺伟元能学的手段都给他数了一遍后,便问他,“你想学什么?” 不说贺伟元,便连在一旁听了个全的净羽沙弥,看着净涪佛身的目光也是怪怪的。尤其见他一副但凡你想学我都能教的模样之后,净羽沙弥看净涪佛身就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可不是怪物么?看看净涪他都给贺伟元数出了几样,听听他那语气,净羽沙弥可不认为净涪他数出来的那些他自己只是粗通。 这么些日子一起走过来,净羽沙弥自觉自己也算是了解了净涪一些。而就他对净涪的了解,真要只是最简单的粗通,净涪不会是这个姿态的。 而若净涪不只是粗通…… 净羽沙弥重重地垂下眼睑去,不叫自己看见净涪佛身的模样。但净涪佛身和贺伟元说话的声音还不断地传入他耳朵里。净羽沙弥狠狠心,干脆连耳朵都闭上了。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 也不知道净音那家伙是怎么走出来的,居然到现在还是心平气和的,也真是太难得了。 这样眼不见耳不听的,净羽沙弥才觉得自己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可吐出那一口闷气之后,感知到周围的安静和黑暗,净羽沙弥一时又觉得自己怯弱窝囊。他左右摇摆一回,也就放弃了。 净羽沙弥睁开眼睛张开耳朵的时候,净涪佛身已经听到了贺伟元的回答,他取出一部册子递了过去。 净羽沙弥心脏停跳了一个拍子,连忙放开视线去看那部册子的封面。 《万药谱》。 第576章 因果了 净羽沙弥猛地唤了一声,“净涪师兄!” 净涪佛身将手中的《万药谱》递给了贺伟元,才稍稍侧了身过来,看定净羽沙弥,“嗯?” 净羽沙弥迎着净涪佛身的目光,艰难地吞了吞口水,还是坚持说出他的意见,“净涪师兄,你这样将药谱交给他这样的七岁稚童,他能看得懂?” 净涪佛身目光没有半点偏移,直直地看着他,答道,“我自然还准备了别的东西给他,只要他有心钻研,不会有半桶水的情况出现的。” 净羽沙弥扯了扯唇,不再说话。 贺伟元双手捧着那部《万药谱》,也没就直接翻开来看,而是先将它放到了一侧,转身来谢净羽沙弥。 净羽沙弥摆摆手。 净涪佛身见净羽沙弥没话了,就继续和贺伟元交代事情。 除了那一部《万药谱》之外,净涪佛身还将一段记忆送入了贺伟元脑海里。那段记忆很单纯,全都是他对这一部《万药谱》的学习与认知。 不过净涪佛身要真是将他关于《万药谱》的全部知识都送入贺伟元脑海里,那对于贺伟元来说,负担也就太大了。 要知道,《万药谱》上记载着的草药、灵药,其实并不仅仅只有万种。更别说药谱上并不单单记载着它们的药性、药效,还根据它们的药性、药效,简单地拟成了几张药方。 这些草药、灵药的药性、药效、药方全都算在一起,那信息量能将他的脑袋撑爆。 当日净涪佛身在用《万药谱》上的凡药谱分支了却莫小鱼与他的那份因果的时候,都没有一了百了地将那些信息全数灌入莫小鱼的脑海,而是选择了留下傀儡教导,现如今面对要学完一整部《万药谱》的贺伟元,净涪佛身自然就不会采用那样简单粗暴的手段。 甚至,净涪佛身为了能让贺伟元对《万药谱》掌握得更深更透,他还特意在那些记忆上了锁,将九成九的信息封禁起来,只留下能让他容易吸纳的、能给他打下坚实基础的一小部分。 贺伟元若是想要将那些封禁下来的记忆解锁,想要学习得更多,他就需要先掌握完那些基础,将那些基础化作锁匙,一把一把、一层一层地解开那些被封禁的记忆。 可饶是这样,当净涪佛身将那部分记忆送入贺伟元脑海的时候,贺伟元头也还是痛得他眼前发黑,哪怕他已经咬牙忍耐了,却还是止不住地想要倒下去。 净涪佛身见状,抬手轻抚他头顶。 融融的暖意从那只手掌掌心透落,从头颅直流向四肢百骸,将他从无意识的黑沉中带了出来。 贺伟元忍不住呻吟地叹息了一声。 净涪佛身见他状况好转,才将手收回来。 那一阵暖意离开的时候,贺伟元甚至还下意识地想要踮起脚尖去蹭蹭那只手。不过幸好,在他真正做出那样丢脸的事情之前,他反应了过来,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 贺伟元脸色止不住地发烫,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缓过来,整理了心神合掌和净涪佛身拜了一拜,跟他道谢。 “多谢净涪师父。” 净涪佛身摆摆手,跟他叮嘱道,“日后,要好好学。” 贺伟元坚定地点了点头。 净涪佛身察看过他的脸色,知他是真的听进去了,也不再跟他多说什么,而只是道:“去吧,将剩下的那点事处理完。” 贺伟元抬眼往贺泰宁的方向瞥了一眼,点点头,应了一声,“是,净涪师父,我知道了。” 随后,他又转身跟净羽沙弥合掌拜了一拜,才退出去找了那边厢一直垂眼静坐仿佛泰山一般安稳的贺泰宁。 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两人目送他走过去,便收回了目光,两人低声说话。 净羽沙弥看了一眼净涪佛身,问道:“净涪师兄,你这是要走了?” 净涪佛身点头,“我与他的因果已然了却,待与他告别过后,我就会离开。” 他与贺伟元之间的因果,在带着他找上安岭贺家、告知他当年的真相、护持他本心不昧之后,其实就已经了却了大半了。更遑论贺伟元还只是请他教他行事的手段,不是要他帮忙完整料理这一件事,所以,到得如今,他们之间因那片贝叶牵系起来的因果线其实已经消去了。 净羽沙弥修为比不得净涪佛身,看不到净涪佛身身上牵系的那些因果线,也不像净涪佛身那样作为因果线牵系的对象,能察觉到那因果的消去。所以他这会儿听得净涪佛身这句话,心里顷刻间也不其然地生出了几许怔忪。 不过净羽沙弥也是修士,他很快就整理了自己的心情,笑着跟净涪佛身道,“这很好啊,元小子他总算是能跟在我身边认真学习了。” 净涪佛身看了他一眼,目光极其明显地露出几分异色,问他道:“你这话,说得不亏心?”这一路走过来,贺伟元跟在净羽沙弥身后都是什么样的态度,他们两人自然看得清楚,现如今净羽沙弥这么说话,竟然是还不满意? “当然不亏心。”净羽沙弥顶着净涪佛身的眼神,面色端正地反问道,“我怎么就要亏心了?” 有净涪师兄在一旁,元小子他总不能真正的将他当师父看待,他不会觉得酸的么?这可是他未来的大弟子诶,要不要这样对他啊? 净涪佛身沉默地收回了目光。 净羽沙弥也见好就收。 两人一时都不说话了,只拿眼睛去看贺伟元和贺泰宁的情况。 贺伟元和贺泰宁说过话之后,贺泰宁的脸色明显就绷不住了,终于露出了几分诧异和惊惶。 净羽沙弥看得清清楚楚,他忍不住就笑了。 这元小子可真不愧是他预定的大弟子,这般处理可真是太得他的心意了。 边笑,净羽沙弥还边跟净涪佛身说道:“净涪师兄放心,我都会好好教他的,不让他日后坏了今日的这份心性。” 净涪佛身没说话。 净羽沙弥此时面上是有几分笑意,但他那话音里、眼神里的认真和坚定,净涪佛身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因果、缘法,由天定、由人结,贺伟元和净羽沙弥在最开始的时候确实没有那份师徒缘法,可现在,这份师徒缘法不也在逐渐成形了么? 净羽沙弥这人,或者说他们妙定寺这一脉,本就是在红尘中游走,以万丈红尘磨砺佛心,钻研佛理,以求得正果的修行,对于自幼年时候就流落街头,见过人生百态、品过红尘无味的贺伟元来说,确实也是一个适合的去处。 即便是净涪自己所在的妙音寺,净涪佛身也不能确定真就比妙定寺适合贺伟元。 更何况,其实贺伟元对净羽沙弥也很有几分依赖和认同。 他们本就合适,又有贺伟元自己的意向,净涪佛身也没想从中干扰些什么。 贺伟元也没耽搁太久,他跟贺泰宁说得几句之后,就收了话头,转身回到了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身侧。 净涪佛身见他回来,便就对他点点头,开口跟他道别。 “这边事情已了,我也该离开了。” 贺伟元听得这话,哪怕心里早有准备,也不可自抑地流露出了几分伤感,不过很快,他自己就整理了心情,笑着抬头跟净涪佛身道:“我知道的。” 他看着净涪佛身的眼,眼圈一时间又有些红,可是他今日里哭得太多了,不想再哭,也不想叫净涪师父担心他,便飞快地压下了胸中的那点不舍,带着笑意说道,“净涪师父不用担心我,我会好好学药谱的。” “我也会好好跟着净羽老师学习的。”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那边厢的净羽沙弥,然后又立即转了目光回来,看定净涪佛身,“净涪师父,如果我……如果我以后学得好,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净涪佛身笑着点了点头。 贺伟元见得,一时又忍不住加深了笑容,承诺也似地道:“我会学得很好很好的。” 净羽沙弥在一旁看着,只觉得有些同情。 当然,他同情的不是净涪,而是他这个都还没有真正拜师入门的大弟子。 以净涪师兄的修行速度,留给他这未来大弟子的时间可真不多了,尤其他这未来大弟子还要分心准备处理那些红尘杂事。等到他正式入门修行,也不知道那个时候的净涪师兄都走到哪里去了? 唉。净羽沙弥在心底长长叹了口气,心里升起几分为人师长的烦恼。 哪怕人家还没有真正的拜师,他也还没有真正的成为人家的师父。 净涪佛身留心到了净羽沙弥的那点小异样,可他没理会他,而是端正了脸色,认真地对着贺伟元点了点头。 跟贺伟元道别过之后,净涪佛身将他所有的东西都收回到他的随身褡裢里。然后,他往后退出一小步,合掌弯身跟两人拜了一拜,“告辞,日后有缘再见。” 净羽沙弥和贺伟元也都正色合掌,跟净涪佛身回了一礼。 净涪佛身站直身体,又再对着那边厢面色苍白的贺泰宁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净羽沙弥领着贺伟元站在身后,看着净涪佛身步步远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彻底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净羽沙弥才回身对贺伟元道,“那么,我们也走吧,先将你爹送回去。” 贺伟元点了点头。 他跟在净羽沙弥身后,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还将他爹的那个骨灰罐抱在怀里。最后的时候,他回头,对看着这里,看着他的贺泰宁平静地点了点头,就头也不回地跟在净羽沙弥身后走了。 一时,原本还不觉得如何空荡的这一片地界,就这样露出了一大片大片的空旷。 空得就像是贺泰宁的心。 贺泰宁在原地沉沉站着,半天没有动静。 乐叔守在贺泰宁身后,不说话,不催促,就沉默而坚定地守护着。 而随着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的相继离去,这一片曾经被行人忽视的地界,也就自然而然地又一次映入了所有人的感知之中。 而当来往的行人不小心瞥见这边站着一主一仆的时候,先就被他们身上的寿衣、麻衣惊了神,再接着,就是避之不及的躲闪和静默。 贺泰宁在原地站了很久,到得他好不容易回神,看见的就是绕着他走出一大个弧圈的各式行人。 贺泰宁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乐叔,我们回去。” 乐叔应了一声,跟在贺泰宁身后抬脚走回了贺家老屋。 贺家本就有遣人在镇门边上守着,如今见得这边有了结果,当即就拔开了人群,,飞着奔着先回了贺家祖屋去报信。 贺泰宁也不管他们,他沉默着,一路抬着沉重的步伐走回了贺家祖屋。 贺家祖屋正屋里头,还是那一大帮子贺家男丁,还是一个不漏地守在那里。 他们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从天还没亮开始,他们就匆匆将自己收拾打理过,从贺家的每一处屋舍走出,来到这里守着,等着。 等待着一个结果。 没有人例外。 哪怕是往日里这个时候怎么样都想赖在床榻上不起来的少爷们,哪怕是昨夜里三更时分才收拾整理了自己心情让自己躺在床上却依旧久久无法入睡的老爷们,甚至是昨日根本就没阖眼的年纪已经老迈的贺家家主。 所有人,都在等着。 正屋这边厢等着的,不过都是贺家男丁;而在正房老夫人房里等候着的,还包括贺家大大小小的夫人奶奶。 等待,尤其是没有结果的等待,更格外的叫人心焦。 不,这其实也真不是没有结果的。起码他们都知道了那个基调,他们所有人都清楚,那个找上门来的孩子不会放过他们的。 若说贺家一众人等在昨日时候齐聚在这里的时候,还能有几分好心情的话,现在等在这里的贺家一众人等,却都是无望而惊惧的。 他们就像是惊弓之鸟一样的,即便只是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也都能吓得他们魂飞魄散。 整一个贺家正屋和那整一个正房,就像是一个装满了炸药的库房,又像是煮滚了的油锅,只要一点明火、一滴冷水,就能叫他们彻底地爆炸、翻滚起来。 偏他们所有人都知道,那一点明火,那一滴冷水,是无论如何都会落到他们这里来的。 区别只是时间的长短而已。 那沉闷的气氛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推移而更加逼窄,压迫得人想嚎叫想发疯想尖叫。 不论怎么都好,只要能稍稍缓解一下心头的那种绝望就可以。 可是,他们谁又都没有动静。 没有人跳起来发疯,没有人站起来尖叫,没有人瘫下去哭嚎。贺家的这两个地方,就像是堆满了木傀儡的库房,一点人气都没有。 主人家的这种状况,直接影响到了散布在贺家各处位置的婢仆。 和主人家极其统一的心情不同,贺家婢仆们心底的情绪不一而足。 他们有些会为自己伺候的主人忧心,有的却是在…… 笑。 没错,他们在笑。 在心底里笑,笑得格外的开怀畅快。 在更隐蔽、更人迹罕至的地方,甚至还有人跪在地上,向着镇口的方向不断磕头。 或许主家倒了,他们这些婢仆们的日子也不会多好过,但对于这些跪下去拜谢的人来说,他们更愿意看见他们—— 死! 死得越惨烈越好! 不过便是心底里恨不得贺家的某些人死得越惨越好,这些人也相当谨慎地将自己的心情和动作藏在无人看见的地方。 所以当他们站起来的时候,这些人又仔细地张望打量过周围的情况,才若无其事地三三两两走在一起。 那些人的身上,衣裳不能遮挡的地方,有许多青黑的印痕若隐若现。 这些印痕,有的像是手指的指印,有的像是棍棒的棍痕,还有的,细细密密的,却又像是针眼…… 贺家正屋和正房里的人等了很久,等到那一轮红日从山的那头升到天中,才终于等到了消息,等到了贺泰宁的归来。 见到贺泰宁活生生地从外头走进来,贺家正屋里坐着的绝大部分人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眼中闪烁着狂喜的神采,有人止不住地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还有人忍不住地放声痛哭,像是终于从悬崖的边沿退了下来一样。 整一个贺氏一族嫡系男丁,只有寥寥几人,一颗心一直一直地往下坠,坠到不见底、不见光、感觉不到丁点暖意的寒渊里去。 贺泰宁脸色平静而漠然,看不到一丝半点的情绪。 他甚至没看人,步步从屋外走来,走过他往常该在的位置,走过他的一干兄长,直接走到了贺家家主的面前。 贺家家主脸色也黑沉如泥,他紧盯着贺泰宁,看着他步步走近,终于忍不住站起身,问道:“……怎么样了?” 贺泰宁没说话,黑乌乌的映不出一丝光线的眼睛看着他。 贺家家主好险没被他这一眼震慑得往后倒退出去,他不着痕迹地撑着旁边的几案,将自己一半的重量转移过去。但即便如此,他和贺泰宁对视着的目光还是不可避免地在侧旁游移了一阵,才又转了回来直视他,问道:“到底怎么样了?” 贺泰宁笑了一下,“贺家没事。” “没事?没事。没事……”贺家家主将这个简单的词汇重复了几遍,待到心里终于对这两个字有了实感,才稍稍放松地嘘了一口气,“没事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然而,贺家家主到底是老奸巨猾,他忽然一个激灵,猛地重新抬起目光死盯着贺泰宁,“贺家没事,那你怎么……” 你怎么这么个表情? 你不是该高兴的么?! 贺家正屋里的其他男丁终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不正常,不论是哭嚎还是狂笑抑或是长叹的人,一时间都静默了下来,转头死死地盯着贺泰宁。 贺泰宁拉着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然而,不说正面看着他的贺家家主,便是贺家的其他男丁,在这个时候,也都明明白白地知道一件事。 贺泰宁此时的心情极端的败坏。所有人,包括贺家家主,都在同一时间,往后倒退了出去。 “贺家是没事啊。”贺泰宁不咸不淡地答道,“不论是那位净涪比丘还是那位净羽沙弥,他们不都是退去了吗?那我们还能有什么事情?” 贺家家主禁不住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心脏。 “不过……” 在一整片的死寂中,贺泰宁幽幽的声音传出,激起一阵透心的凉。 “那位怕是不会再放过我们了。” 现在他们安岭贺家说是望族,其实不过是一头垂死的骆驼。 他们所有在朝廷中的势力,不论是姻亲也罢,他们自己的族人也罢,又一个算一个,都已经被排挤出了四品。便是仅存的几个四品官,也都只是虚衔,不是实职,没有实权,更别说至关重要的兵权了。 除了朝廷上的势力之外,他们贺家在野的势力,包括教书的书塾、卖书的书坊,也都一一被排挤。 甚至连他们家真正的根,他们家祖坟里睡着的几位德高望重的老祖宗,也被那位授意,在重修的书典中或隐或删…… 世家望族,最重名与利。那位不仅在压榨着他们的利益,甚至还在掘他们的根,简直过份到不能忍。 不过即便是这样程度的逼迫和压制,他们贺家哪怕忍耐得艰难,到底也还是咬着牙忍了过来。 不是还有一条命在吗? 有命在,有家族在,有族中藏书在,有土地在,他们总还能找到东山再起的机会。更别说,他们手上还护着两位前太子嫡裔。 只要让他们找着机会,他们总能再爬起来。 人都是有弱点的,他们就不信皇宫里的那一大家子人都不会叫他们抓住一丁点机会。 可是贺泰宁觉得,这次,他们怕是连命都保不住了…… 贺家家主睚眦欲裂,捂在心脏处的手用力拽紧了衣裳,死死压在心口,“你什么意思!?说明白!给我说明白!” 贺泰宁呵呵笑了两声,也不在乎贺家家主的这番态度,很直接利索地就将贺伟元告诉他的那些打算当着贺家一大家子的面说了出来。 诚然,贺家一大家子里,大多都没领会到贺泰宁的意思,但贺家家主和寥寥几个贺家人还是明白了他,或者说那个贺伟元的意图。 贺伟元就没想过隐瞒他自己的那些打算。他谁都没瞒着,甚至还恨不得有人替他张而告之,替他将消息传入那位的耳中。 那位性多疑,既然如此,那就让他猜疑个够! 让他无时无刻地想着,贺伟元什么时候会将他的谋算付之行动,贺伟元准备怎么出手,又是如何出手。甚至他还会想,会不会有人借着贺伟元动手的机会,借着他出手撕开的漏洞对他出手…… 贺伟元确实明白说了不会要他命,但那是在他还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情况下。倘若他不在这个位置了,倘若他不是这个国家的国君了,那么贺伟元想来也不会介意顺手取了他性命。而便是他不取他命,让他活着,他一个失了皇位的国君,又能有什么样的好日子过? 又有哪一个登位的国君会愿意让他好好活着? 而既然他自己皇宫里的一大家子日子不好过,那凭什么贺家这个源头能好好活着? 贺家家主忍不住深深地弯下腰去。 贺泰宁神色漠然地看着贺家家主半响,没上前去安抚他,而是转了目光去,找到他的两个孩子。 两个稚龄的孩童也确实聪颖,他们年岁不大,甚至还在为自己的父亲完好无损地归来而开怀欢庆,却在感受到一众兄弟叔伯的窒息感觉之后,皱着小眉头极力想要找到原因。 贺泰宁看见他们,眸光微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不过很快,那点柔和就彻底隐没了去。 他没理会几近昏阙的贺家家主,缓步走到他的两个孩子身侧,弯身第一次将他们两人抱住。 两个孩子都惊住了,但又很快抛开了所有,放松着身体靠在贺泰宁的胸膛里,笑弯了眼睛,带着笑意既惊又喜地叫唤道:“父亲……” 贺泰宁应了一声,站起身来,抱着他们就转过一大群还没回神,或者说不敢置信的贺家男丁,走出了正屋,一路回了他们的院子里去。 将他的两个孩子安抚过一遍之后,贺泰宁亲自将他们送回了他们的屋子,直到看着两个孩子睡了,他才转身,去往他那间已经聚集了人的书房。 而就在贺泰宁跟人在书房里议事的这个时候,贺伟元也正跟随在净羽沙弥身后,抱着他怀中的骨灰罐一步步地往普罗县走去。 净羽沙弥修为虽然比不得净涪佛身,但也是一个修为不弱且着意留心的修士,就他们当前和贺家的那点子距离,拦不住净羽沙弥的感知。 所以他很轻易地就将贺家里发生的所有一切事情都看在了眼里。 贺家正屋的男丁、贺家正房里的妇人,甚至是贺家各处的婢仆,贺家范围里的所有活人,他们的反应全都落在了净羽沙弥的眼里。 净羽沙弥看过之后,沉沉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红尘。 七情六欲俱全,善与恶皆在的红尘。 净羽沙弥吐完那一口气之后,就不再关注贺家的那些事情了。 他甚至都没问贺伟元后续要怎么做,是要好好地学习那部《万药谱》消化净涪师兄交给他的那些知识以增长自己的实力,尽快靠着他自己的能力让他今日里的那些构想、谋算一步步落实,还是要借用他的力量,先行做一些安排。 不用。 都不用了。 几乎是在贺伟元将他自己的那些想法全盘跟贺泰宁托出的时候,他和净涪师兄就都知道,不用他们了。 哪怕以贺伟元现在的能力和手段,根本不可能将他的谋算和计划真正落实,可在他准备和积蓄力量的这段时间里,贺家以及那位,贺伟元想要报复的双方,日子都不会过得如何平顺。 他们会像一个惊弓之鸟,每日里战战兢兢地忧心着贺伟元什么时候出手,防备着每一个想要趁机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大块血肉甚至是要将他们整个吞噬殆尽的敌人。 在这一段时间里,他甚至都不用亲自动手。 因为有的是人替他动手。 就像是现在这样最初的消息传递。 是,贺伟元没有人手,不知道该怎么将他想要说的话传出去。可是,只要他告诉了贺泰宁,贺泰宁这个聪明人就会漏给贺家人。而当一两个贺家人,甚至是一整个贺家人都知道了,那么,必定在贺家安插了耳目的那位自然也就知道了。 再然后,所有有心思想要扒拉些好处的人就都会知道了。 当然,贺泰宁不傻,他不会没想过这样的后续,可是便是他不说,贺伟元真就没有办法将他的话透出去了吗? 要知道,净涪比丘虽然走了,净羽沙弥可是还在他身边呢。 贺伟元真有需要,求请一下净羽沙弥,净羽沙弥会不帮他吗? 不会的。 甚至哪怕贺伟元没有跟净羽开口,净羽自己看着情况,也会在一旁帮着推一把。 对于净羽沙弥的这个态度,净羽沙弥表现得太明白了,贺泰宁不可能看不清楚。 净羽沙弥回头,看了一眼侧旁的贺伟元,问道:“怎么样,累吗?” 贺伟元摇了摇头,抬头对净羽沙弥笑了一下,道:“老师,我不累的。” 净羽沙弥看了看他的脸色,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稍稍放慢了一下速度。 贺伟元察觉,他咧开嘴笑了一下,又抬手抹了一把汗,还亦步亦趋地跟在净羽沙弥身后。 贺家那边的情况,甚至包括净羽沙弥和贺伟元这边的状况,净涪佛身自离开之后,就再没有关注过。 诚如净羽沙弥所想,自净涪佛身看完、听完贺伟元与贺泰宁之间最后的那一番交锋之后,他就已经通晓了后续。 既然已经知晓后续,贺伟元自身心性又没有因为这段时间以来所知所想的事情偏移,身侧更还有一个净羽沙弥在,净涪佛身哪里又需要再担心些有的没的? 所以净涪佛身再上路的时候,胸中已经没有了别的牵挂。 他不单没有再留意贺伟元那边的事情,甚至都没再去想下一片贝叶的所在,而是在走出一小段距离后,就放开了限制,几步跨出,直接踏过了大片山水,来到了一处小山山脚下。 这座山确实是小,仅得数十丈的高度,且不见多少山峰该有的尖利峰顶。它的山头弧度是圆润的,稍显温和的平缓。山中多有林木,林木葱郁,生气盎然。 净涪佛身站在山脚下,抬眼打量过这座山。 只得一眼,他心里便已经有了评价。 这座山,不是寻常的山峰山头,事实上,它应该是一座道场。 它是有主的,不过是它的主人不在这个世界而已。 真说起来的话,这座山其实和净涪曾经停留过且从那里取走过一部《万药谱》的那座莫国山寺很像。 都是主人离开了的有主道场。 当日净涪踏入莫国山寺,却认不出那座山寺的玄奇,只以为那就是一座空寺。而今日,净涪佛身才站在这座山的山脚下,就摸清这座山里头的那座山寺的底。这两者之间的对比,就是净涪这些年来道行的增进。 净涪佛身在原地看了一阵,便转过身去,向着西天佛国所在的方向合掌弯身拜了一拜。 西天佛国所在,一位金刚正坐在诸金刚罗汉末座参禅修行。 他心中有感,自定中出来,垂目往下方景浩界世界所在看了一眼。 看罢,他便是一笑,合掌探身拜了一拜,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第577章 见恒真 西天极乐净土那边那位金刚的反应,净涪佛身并不了解,但他看得见他面前这座道场的回馈。 这座气息浑然一体的道场中,忽然升起了一点金色佛光。 佛光浩荡暖和,指引着前行的道路。 道场气息的变化,并不仅仅只指引了净涪佛身,还惊动了道场中的一众人等。 这些人都是跟随着恒真僧人去往各处布道讲经的僧人,他们并不是这座道场的主人,和这座道场也无甚关系,不过是跟着恒真僧人暂时在这处落脚而已。 这一众僧人中,大部分都是有修为在身的僧人。 不过在出发之初,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其实都没有修为,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俗僧人。他们年纪不一,来历不一,学识不一,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那一颗让人动容的向佛之心。 对于这些跟随的人,恒真僧人就没计较太多,甚至都没如何挑拣,只要有人愿意跟随,只要他们的心意虔诚,他就收下,每日里细心指引他们修行。 跟随他的人中,常有人要加入,也总有人要离开。 想加入的人,恒真僧人都收留下来了,且还一视同仁。而要离开的人,恒真僧人也不挽留,只受了他们临别的最后一礼,就让他们散去。 在恒真僧人开始行走各地的时候,比起不断加入、离开的人来,其实还是观望的人更多。而这些观望的各脉僧人中,又有绝大部分的人,对恒真僧人的态度都是质疑,质疑,质疑。 除了质疑,还是质疑。 这样的开局,简直糟透了。 不过恒真僧人到底是熬了下来。 他用心引导着跟随他的僧人,不论他们是否只是想要做一个尝试,也不在意他们是否会在下一刻离开,他甚至都不在意他们对他的态度。 只要他们走过来,开口与他询问,他便会耐心而细致地给出指引,教导着他们静心修持。可以说,恒真僧人不是在以师的身份教导他们,而根本就是在以赎罪的姿态指引他们前行。 他的这种姿态,他自己并没有遮掩,也没有加以任何修饰,而是大大方方地,坦坦荡荡地展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不得不说,恒真僧人的这番态度,相当有效地扭转了别人对他的印象。大多数,也可以说是,极大多数的人都因此而对他改观,相信了他的诚意。尤其是在那一场诡异天象之后,他更是借着他在后续处理上的明确表态缓和了他与天静寺一众大和尚之间的关系。 他们一个有心,一个有意,双方之间很容易就达成了交流,也成功开始了相当和睦的合作。 这不,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恒真僧人身侧跟随他修行的僧人是越来越多了,且这些僧人也愿意长时间地跟随在他身边。 比起开局时候的那般糟糕状态,恒真僧人自己心里也是相当高兴的。所以这段时间以来,虽然传经布道时候依然还有很多麻烦,但因为恒真僧人高兴,所以他们一行人的气氛也都相当和乐。 而也正是因为行伍中气氛和乐,一众僧人也才很放得开。也所以,当他们看见山外传来的动静时,不太忙碌或是相对清闲一点的僧人都放下了他们手上的事情,齐齐抬头望向山外的位置。 “是有人来了?” “看这般动静,应该是。” “……可现在这个时候,这不前不后的,又有谁会找过来?” 要知道,他们这一行人在这里停留已经足有一两个月了,便是有人有心想要找过来跟随恒真师父,那也应该早到了,不至于等到现在。 “不会是这人路途太过遥远……”一路追过来才会在这时候找过来的吧? 僧人这话才说到一半,就被他自己给否了,没能有机会全说出来。 一众僧人也都面面相觑,不明白究竟。 也是他们这些人修行时日不长,修为也浅薄,才不知道他们现下住着的这座平凡普通小庙其实并不真就如他们所见的那样不起眼。 人家其实大有来历。 恒真僧人也没跟他们说过,怕他们眼界不够,知道这里是一位金刚道场之后就束手束脚,不如现在自在。 倘若他们知道,又稍稍知道得更多一点,他们也就不会有那样的猜测了。 这里,是一位金刚的道场。人家主人虽然已经离开,但人还活着,这里并不是无主的地方。而方才他们所见的那番异像,更是人家主人打开门户迎客闹出来的动静。 能得一位金刚打开道场门户迎接的客人,再如何,在这景浩界里也不会有因为路途太过遥远而耽误了时间的烦恼。 这些道理,这一众僧人们闹不明白,恒真僧人却是清楚的。 他从定中回转,睁开眼睛往山外看了一眼,便当即从蒲团上起身,又稍稍收拾打理过自己,就几步走出云房,走到山门边上。 恒真僧人虽然是慧真罗汉的转世法身,却没想在净涪面前拿大,自然也就不会做什么等在云房里要净涪佛身前去请见的事情来。 若是再往前时候,景浩界的情况没现在这么危微,恒真僧人或许还会有点小心思,要跟净涪别一别苗头。可现在,却是不行的。 情况不允许。 不单是佛门情况不允许,就连世界的情况都不允许,恒真僧人还能有别的什么小心思。 不说他这一世转生以来,因为慧真罗汉着意安排,他的性情没有慧真那般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王者霸道,就是慧真自己站在这里,也得收敛收敛他的那点子作风。 到底他立场已经不可更易,还已经做出了决断,那么双方合作的诚意,他也能拿得出来。 恒真僧人亲自站在山门侧旁相迎的举动,惊了一众的僧人。 一众僧人面面相觑,到底没想明白究竟。又见恒真僧人脸色尚可,便有人上前一步,趁着外间的人还没有完全走进来的这当口询问恒真僧人道:“师父,这来的,到底是谁啊?” 恒真僧人也没想瞒着他们。 反正要瞒也瞒不了多久,等他们见过净涪,自然也就知道了。 恒真僧人可不相信这里的六百多人还没有一个人不见过那位净涪比丘。所以他很自然地合掌,说道,“是净涪比丘。” 净涪比丘…… 光只这一个名号,就让跟在他侧旁的这一众僧人震了一震。更有人止不住地问道:“师父,可是那位妙音寺的净涪比丘?” 恒真僧人点头,笑答道:“正是。” “居然是净涪比丘?!” “净涪比丘?!比丘他最近不是在妙定寺那边寻找《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吗?怎么忽然就到这里来了?” “难道我们这里还有谁有那个机缘,藏了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净涪比丘是过来要的?” 别的犹自可,听到那一个一听就不怎么靠谱的猜测,当即就有僧人给驳了回去,“要真有,也不该是这个时候的吧。比丘寻找《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明明白白的自他身边最近的地方寻找,然后一步步往前的。要真是我们师兄弟这里也有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比丘怎么也该先找过他附近的地方,然后才找到我们这里来的吧。” 别看一整个景浩界佛门,除了一个净羽、一个净封,就再没有谁拦下位置明确、移动速度不快的净涪,净涪一个人走在路上,冷清而孤单。可事实上,几乎一整个景浩界佛门,不论是各脉各寺的修行僧人,还是无有修为在身的凡俗僧人,更甚至是在家修行的居士,可都无时无刻不关注着净涪的动向。 净涪收取每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经过、了却因果的方式和手段,他的一言一行,其实全都落在别人的眼中。 所以虽然净涪佛身从来不明说,也不如何张扬,可他收取《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习惯,却也依旧人尽皆知,就像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个时候所在的位置一样。 不过他们知道归知道,却也没谁真的能确定当净涪佛身了解了一段贝叶因果之后,他又将去往哪一处,找上哪一个人。 毕竟,除了净涪自己之外,也真的没谁知道剩余的那些贝叶此时都在什么地方,又在谁的手里。 这些信息不为人知,又无有依据可以让人推敲,自然就得靠猜的了。 猜中了,自然是好;猜不中,也没什么紧要的。 所以当自己的猜测被一同修行的师兄弟毫不留情地驳了后,那僧人也不如何生气,只是笑笑,说道,“我也就只是这样猜猜而已。” 反驳了的那僧人见此,也没得寸进尺,立时就放缓了声音道:“就是猜也该猜得合理一点的嘛……” 恒真僧人在旁边笑着听,并不答话。 而除了这两个僧人之外,他的耳边也还有一个个的猜测被提起又被驳去,如此反复地来回,恒真僧人也免不了被勾起了猜想。 所以——净涪他找过来,到底是想要做什么的? 恒真僧人自觉自己这一段日子,不,是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是相当的安分。没做过什么小动作不说,态度也相当的明确,和天静寺那边也相当融洽,可完全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啊…… 这么自我检测过一遍后,恒真僧人也能确定净涪不是过来找他麻烦的,心里就更安定了。 恒真僧人是不怕净涪,但也不想莫名招惹这样一个敌人。 而既然不是找他麻烦,那么是——合作?还是别的什么? 恒真僧人还没想明白,那边山道上,就已经出现了净涪佛身的身影了。 一时间,这山门边上的所有声音都消湮殆尽。 气氛也紧张了起来。 不是那种外势压迫性的紧张,而是自内而外的,从人心底透出来的紧张。 恒真僧人用眼角余光看了看簇拥在他身侧的一众僧人。 这些僧人,有一个算一个,莫不是面红耳赤两眼放光地盯着山道尽头的那一条身影,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恒真僧人心中摇头,却也将眼角余光尽数收敛回来,专注地凝望着那个缓步走近的人。 他身上穿着的,不过是最简单的灰色僧袍;他脚下踩着的,也不过是一双薄薄的僧靴;便连他脖颈、手腕上带着的,也只是沉黑的佛珠。可偏就是这般打扮的人,当他出现在别人的感知范围里的时候,所看见的,就是那一股风仪。 明明不摄人,不耀眼,不热闹,宁静平和,却偏就占去了人所有的感知。 恒真僧人沉默地看着那人从山道上走来。 和风在他身侧回旋盘绕,暖光披洒在他身上,便连被他脚下的微风拂起又飘落的微尘,都是那般的温柔痴恋…… 仿佛在这一个世界里,他备受宠爱。 可是…… 恒真僧人在心里摇了摇头。 便是这个世界真有那么一个备受宠爱的人,也不会是他,而是那左天行。 净涪佛身一眼便看出恒真僧人有些走神,可他没说什么,轻步走到恒真僧人近前后,合掌探身向他拜了一拜,口中称道:“后辈净涪,拜见祖师。” 净涪佛身这一开口,又再一次惊了众人。 不单单是因为净涪佛身开口说话明显破了他修持的闭口禅,还因为净涪佛身所说的那些话。 先前就说,自《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出世后,自净涪踏上寻找其他《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道路后,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就都被景浩界佛门的人密切关注着。可关注着的人虽多,却也不是谁都有那个能耐可以做到无一疏漏与及时。 跟随在恒真僧人身侧的这些僧人们,就不是。 所以他们根本不知道,修持闭口禅的净涪比丘偶尔时候会自破禅功。 不过对于绝大部分的僧人来说,他们对净涪的决定无有异议,所以这些人也就只是惊了一下,便就回神,留心净涪比丘与恒真僧人之间的对话。 而也正是听了净涪比丘的自称和他对恒真僧人的敬称,这附近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自觉自己猜到了什么。 约莫是净涪比丘他心中有了疑虑和不解,来跟恒真师父请教来了。 这么一猜测,一众僧人们看着净涪比丘的目光又都添了几分亲近。他们心底里几乎不可察觉的因敬重而生出的距离一下子就被抹去,再也找不到丝毫踪迹。 对于身侧一众僧人们态度上的转变,恒真僧人自然也是看得清楚。他甚至知道,净涪这一句话出口,不单单是拉近了他与这些人的距离,还是在跟他示好,为他正名。 连净涪都亲口承认了恒真僧人祖师的身份,自称后辈,他们这些人不更应该珍惜这样的跟随在恒真祖师身侧修行还得他细心指点的机会和时间? 恒真僧人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很不妙。 净涪的前身是谁,慧真知道,他自然也知道。这人的行事作风,慧真清楚,他自然也是清楚。而既然这位一上来就放低了姿态送上了好处,那他的所求…… 可是看着还在与他见礼的净涪佛身,恒真僧人又不能摆架子将人晾着。 他深吸一口气,快速收敛心神,露出一个亲近慈和的笑容,合掌探身与他回了一礼,“不必如此,如今我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僧人而已,不必如此。” 净涪佛身只是笑笑,“祖师便是祖师,净涪一后辈,如何敢在祖师面前失礼?” 恒真僧人面上笑意加深,心里一路猛敲的鼓点又更急了几分。 这个姿态,可真的是让人心惊肉跳啊。 净涪佛身见过恒真僧人,看他一时无话,也就别开眼,团团看过围拢在恒真僧人左右的一众僧人。 六百余数的僧人,一眼看过去,入目的都是人面。 净涪佛身放眼望去,看过每一双激动殷切地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合掌弯身拜了一拜,口中称道,“见过各位师弟。” 没错,纵然这里所有人的年纪都比净涪佛身大,这会儿见礼,这些人却都是净涪师弟。 一众的僧人都是激动万分,见得净涪佛身与他们行礼招呼,他们便当即齐齐站直了身,合掌重重弯腰,齐声高呼道:“弟子等见过师兄。” 那六百余人放声高呼,完全就没有丝毫压制的声量简直震耳欲聋。 可比他耳朵更受罪的,却是恒真僧人的心。 恒真僧人的心都沉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他宁愿净涪来者不善,也不想要见到现在这番局面。然而,这时候的状况已经由不得恒真僧人了。 扯着笑脸与他闲话几句之后,恒真僧人便请净涪佛身入内。 这一整座山,其实都是那位金刚的道场,而这座山上的山寺,就更是道场的核心。 恒真僧人暂时在这处落脚,虽然不过是借住,却几如主人。 他领着净涪佛身去了正堂大殿,一众人等在大殿中分别落座。 恒真僧人领着净涪佛身坐在上首,下手则坐了满满当当的僧人。 六百余数的僧人齐齐挤在一个殿堂里,怎么从外面看,这一间占地不大的殿堂都显得逼窄。可这里不会,一眼看下去,这大殿里还能看见不少空档。 落座之后,净涪佛身转眼含笑看过一众僧人,才调了目光回来看恒真僧人,“祖师这段日子以来,功德深远,可真是叫人叹服。” 下首的一众僧人们听着净涪佛身的话,各个神色激动,更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脊梁,坐得更高更直了。尤其是那一双双眼睛,晶亮晶亮的,看得人心慌。 恒真僧人心是真的开始慌了,不过他面上撑得住,甚至还在眼眶中泛起了几滴泪花,“功德深远不敢想,到底是我耽误了他们,如今只是勉力补救而已……想到那些因我昔日疏漏而耽误、不得解脱的一众子弟,我……我这心里就……” 虽然自恒真僧人觉醒记忆以来,他就开始为补足自己根基、为景浩界佛门凡俗僧人一脉修行做准备,且一直以来都颇有进展。而现在这些跟随在他身侧,与他一同行走各地讲经布道的修士,也是他的成果之一。 他的事迹都让人看在眼里,成果也有,可他却从来没有就当年慧真的做法说过什么。 解释没有,道歉没有,只是一言以概之地含糊过去。 一直到现在…… 一直到现在,才终于有人听到了他提及到那一段过去,听到他的心里话,听到他的道歉。 虽然很多人心里都还有怨言,也知道恒真僧人根本就是在说给他们听的,一时也觉得心里舒坦了些。 祖师现在是在道歉呢…… 他是知道自己做错了的。 他心里也是有愧疚的。 心里稍稍舒坦的一众僧人们自然而然就在面上带出了几分痕迹来,坐在上首的恒真僧人和净涪佛身都看得清楚。 两人目光一个碰撞,恒真僧人先将目光收了回去。 你既然都放低了姿态,又摆明了后续有事找到他头上来,那也就不怪他拿来用一用。 不过想是这样想,恒真僧人也确实是这样做了,可在对上净涪佛身目光的时候,恒真僧人的心又更往下跌落到不知多深多远的地方去。 恒真僧人心中忌惮净涪佛身,又想不明白净涪佛身的来意,所以并不敢太过份,只是借着这个当口稍稍地将事情提了提,就转了话题去。 他们这些修士们么,最常聊起的话题,自然就是修行。 修行间遇到的人、事,偶然间灵光一闪带出的感悟,闲暇时候的某些趣事,都是恒真僧人和净涪佛身之间的话题。 恒真僧人是恨不得能跟净涪佛身就着这些闲话聊到净涪佛身离开,好叫他将他的那些来意永远地关在他的肚子里,不让他拿出来,所以聊起话题来,自然是积极又热情,怎么都不叫气氛冷却。 第578章 无题 对此,净涪佛身也只是笑笑,没如何在意,就顺着恒真僧人的话题聊了起来。 纵只是普通的聊天,以恒真僧人与净涪佛身的眼界和修为,怎么都会在言语间流露出几分他们修行中的感悟。而单只是这几分感悟,也够下方旁听的六百余位僧人参悟领会的了。 所以一时间,那六百余位僧人听得如痴如醉。 恒真僧人慢慢地停住话头,看了一眼下首一众久久未能回过神来的僧人,心下叹了一口气,转眼回来望定净涪佛身,收去脸上所有表露出来的神色,沉声问道:“比丘今日找来,是有什么事情要找小僧的吗?” “比丘有事就直说了吧。” 恒真僧人虽是面无表情,声音也冷淡,可他的眼神中,已经漏出了几分无奈。 净涪佛身笑笑,才正色地道:“不过是有些事情想要请教祖师而已。” 恒真僧人沉默。 他眼中带出的那神采,根本就是在明晃晃地写出两个字:不信。 净涪佛身也沉默了一瞬。他在那顷刻间反思,什么时候,他的信誉已经没有了? 恒真僧人也不知看没看出他那一瞬间的分神,还只沉默无声地拿着一双眼睛看着他。 净涪佛身也不想那些了,他顿了一顿,直接开口问道:“祖师该是知道皇甫成和那位之间的关系的吧?” 恒真僧人点了点头,闷声道:“知道。” 不单是他,西天佛国那里,所有景浩界出身的金刚、罗汉都知道。他们甚至还很清楚那位天魔童子对景浩界世界、天道都做过了什么,现在又正在做些什么。可是知道有什么用,打不过。 恒真僧人自问他自己真的是景浩界所出的一众金刚、罗汉中最强的那一位了,可即便是他,面对他自己和那位天魔童子之间的差距,也感觉到窒息的恐惧。 很多时候,低境界的修士面对站在更高更远位置上的修士,他们会害怕,因为他们知道他们之间有着无可弥补的差距。可他们不会比别的离那个位置的人相对更近一点的人绝望。 因为距离那个位置、那个人更近的人,才更清楚那一段差距是如何的无可弥补。 知道和真正的看到,就是有那样惊人的差别。 恒真僧人连对上那个人的目光都不敢,更别说再要做其他了。 可是同样的,恒真僧人也知道,面前的这个年轻比丘——哪怕算上他的前世,对于慧真这样的存在来说,他也依然还是年轻的——以及天剑宗里的那个年轻剑修,也是真的,无畏无惧地迎上那位天魔童子的。 他们甚至就没有后悔过。 对于这一点,不论是恒真还是慧真,其实也都是自愧不如。 在这一点来说,他是真的知道自己比不上这两个小年轻,所以他才很爽快地让出了景浩界佛门的掌控权,只想要达成自己最初的目的。 恒真僧人的心思,净涪佛色都看得清楚,也都明白。所以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如何仰仗这些已经脱离了景浩界的佛门大德。 若他们真要出手,早就出手了。 他们可比不得道门、魔门的那些飞升后不知散落到寰宇何处的修士,他们脱离景浩界之后,可都齐聚在西天佛国那边,更别说他们始终就没有跟景浩界佛门这边断去联系。 可是他们都没有。 或许是有人出手阻拦了却被打落了轮回,或许是他们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天魔童子只是想要重塑世界,并不真是要在那个当口上彻底毁灭景浩界世界,或许又是他们根本就知道景浩界世界的一线生机所在。 可不论他们到底是怎么权衡和考量的,结果从他这一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明明白白地摆到了他的面前。 更别说,相比起依靠旁人,净涪更习惯靠自己。 他无喜无怒地感知着恒真僧人那边传递过来的情绪,待到他稍稍稳定之后,才又一次开口问道:“如果我想要将皇甫成的意识和那位的意识分别独立出来,你有办法吗?” “要将他们两个的意识分别独立出来?”恒真僧人皱起了眉头,“他们不是一个人吗?更何况,那位还在皇甫成神魂深处埋下暗手,你要怎么将他们的意识分别独立出来?” 净涪佛身看了他一眼,目光平静到淡漠,“我不知道,所以想来问问你。” 恒真僧人待要摇头,可看见净涪佛身的目光,又禁不住低下头去。 他低头的那一刹那,做的其实并不是在他自己的记忆里翻找出解决的办法,而是去压下自己心中仿佛决堤而出的愧疚。 这个世界,哪怕已经不是他当年所统治的那个世界,可到底又还是当年的那个世界…… 恒真僧人好不容易收拾了自己心底那些不该存在的情绪,才去翻寻那些记忆。 边翻找的时候,恒真僧人心中也是有些咋舌。 这位比丘,前身可真不愧是单凭他自己一人从天魔宗一众弟子中走出来,一直走到魔道巅峰位置的存在。这份引导人心的能力,简直是…… 恒真僧人知道坐在他对面的净涪比丘并没有特意想对他做些什么,可偏就是这样的无意而为,却愣就是能对他造成这样的影响,足可见这份能耐的可怕。 恒真僧人边想边翻,却只从慧真罗汉的记忆里翻找出几个在最坏情况下的应对方案,对于解决净涪比丘提出来的问题真没有半点帮助。 恒真僧人看着记忆里的那些什么寻找世界接收景浩界流民、什么联手抢人的东西,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跟对面的年轻比丘开口。 净涪佛身察看过恒真僧人的脸色,长长叹了一声。 饶是恒真僧人,听着这么一声长叹,面皮上也禁不住升起了一片薄红。 既是耻辱,也是羞惭。 净涪佛身叹得那么一声后,也没理会被这一声长叹渐渐拉回心神来的下首一众僧人,只是望着恒真僧人,轻声问道:“没有办法吗?” 恒真僧人纵是再觉得丢脸,也得给出一个答案。 他点了点头。 净涪佛身还问道:“难道一整个西天佛国,都没有办法吗?” 这句话,几乎是在明白示意慧真罗汉去别的佛门大德那里求教了。 金刚没办法,罗汉没主意,那么菩萨呢?佛陀呢? 恒真僧人苦笑一下,抬头面对净涪佛身,目光却没对上净涪佛身的视线,“你稍等一等。” 净涪佛身无声点头。 恒真僧人闭上眼睛,深入定境,在心神最深处呼唤身在西天佛国的慧真罗汉。 慧真罗汉有感,垂落目光看过去,不过须臾间,他便从恒真僧人这里探知到了当前的情况。 他想了想,抬眼四顾,却没想明白自己该向何处请教。 一时间,慧真罗汉心中也有些怅惘。 早年间,他也是有几个知交的。但现在,都不在了。 散的散,淡的淡,离开的离开,转世重修的转世重修,到得现在,慧真罗汉再掉头看,却愣是一个都找不到了。 慧真罗汉沉默了好一会儿。 恒真僧人能感觉到慧真罗汉此时的心情,他没有催。 净涪佛身也没有,他还是垂着眼睑,安静地坐在蒲团上。 慧真罗汉收拾过心情,也便就真的开始想折。 既然没找到知交,那他现在最该做的是…… 他心中快速拟定了方案,便就将一道意念传落到景浩界中的恒真僧人那边,之后,他抬起头,看向了殿中莲座上坐着的一位位从景浩界中走出来的罗汉、金刚。 这些个罗汉金刚里,绝大部分又都是从天静寺里走出来的,只有剩余的一小部分出自妙音、妙潭、妙定六分寺。当然,还有凡俗僧人出身的可寿等寥寥三两人。 他看过莲座上的这些罗汉、金刚。 一位位金刚、罗汉察觉到他的目光,有人权当不知,也有人睁开眼睛询问似地看来,有人甚至还皱起了眉头。 慧真罗汉没在意,他看过一位位罗汉、金刚,然后便伸出手指,虚空连连点落,往其他不在的罗汉、金刚那里传去信息。殿中在座的一众罗汉、金刚们自然没有错过慧真僧人的动作,心中都是一动,齐齐睁开眼睛,俯瞰着下方景浩界世界。 而此时,在景浩界的世界里,某一处金刚的道场中,净涪佛身正与恒真僧人相对而坐,两人正在说着些什么话。 见得这副情景,一众罗汉、金刚眼中各有异色闪过。 而这其中,尤以可寿金刚最甚。 可寿金刚皱了皱眉头,只是一个沉思,便就张开耳朵,倾听着景浩界中恒真僧人和净涪佛身之间的对话。 这个时候,恒真僧人正和净涪佛身说道:“请稍等一等,本尊他正在想办法。” 可寿金刚仔细看了一眼净涪佛身脸色,没看出什么来,也就放弃了这样的打算,而是开始翻寻天机。 他不介意净涪佛身和恒真僧人来往,也不在意他们之间有什么交情,毕竟这个时候,以景浩界现在的状况,连他和慧真都对对方退了一步,甚至是好几步,又要怎么去要求一个因各自利益而联结的盟友? 他真正想探知、了解乃至把握的是,那位比丘到底都在盘算着什么。 第579章 交流 然而,天机中关于净涪比丘找上恒真的来龙去脉,却相当的含糊与突兀。 可寿金刚翻了又翻,都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就像是——净涪比丘就是忽然从妙定寺界域中离开,找上恒真僧人一样。 什么前兆?什么准备?一概没有。 可寿金刚不知道天机里显示的真就是真实情况,还是因为中间一段天机被人隐匿或是截去了,就只留下这么没头没尾的一截。但不论如何,他都不能再往深处探究了。 因为景浩界天道已经虚弱到承受不了更多外力的地步。 他若再接着动手,景浩界天道受不住。 可寿金刚只得停下动作,垂眸看了下界的净涪佛身一眼,就收回目光静坐莲座。 反正慧真既然已经在召集众人了,想必也不可能什么都不说。他只需要等到他开口的那个时候就可以了。 这一点耐心,可寿金刚并不缺。 同样在等待的,并不只是西天佛国上的这一众罗汉金刚,还有景浩界世界里的净涪佛身和恒真僧人。 不过在景浩界里的这两人倒没有傻愣愣地静等,他们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下首一众回神的僧人只在一旁听着,或将这些言论记在心底,或在心底里仿佛咀嚼思考,或是拿这些言论来叩问自己,不一而足。 净涪佛身和恒真僧人在上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都没就此事提过一两句,只是相对默契地放慢了速度,用更为浅显的言语来对谈交流。 景浩界作为小千世界,与作为佛国胜景的西天极乐净土是有着时间流速上的差异的。所谓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真不是虚言。 慧真罗汉不能让净涪佛身在景浩界下头一等就等他一年几年的时间。他真要那样做了,不说景浩界那边等不等得及,先就将净涪给得罪死。所以他呼唤景浩界出身的一众罗汉、金刚,用的就是特急层次的传唤。 景浩界那边情况如何,这些罗汉、金刚心中也都有数。他们没有哪一个在这样的关头闭关静修,都在关注着下界的情况。 便是那些跟慧真罗汉有隔阂和龃龉,听调不听宣的罗汉、金刚们,听得慧真罗汉的这次呼唤,再往下界看一眼,见到就坐在恒真僧人对面的净涪佛身,一时也都接了呼唤,从各处殿宇中走出,来到慧真罗汉的这一处偏殿。 一众陆续入殿的罗汉、金刚都客气地向着慧真罗汉合掌拜了一拜,称呼了一声“罗汉”,然后就起身,在各处刚刚升起的莲台上分别落座。 待到莲台上坐满了罗汉、金刚之后,慧真罗汉转眼扫了一圈大殿,着重看过几位罗汉、金刚,才开口说道:“今日老僧请各位过来,非是为老僧闲事,而是因的下界景浩界之事。” 一众罗汉、金刚都是看过了景浩界下方的情况的,如何还会觉得奇怪?于是他们合掌低头,齐声唱了一声佛号,才道:“罗汉请说。” 慧真罗汉没多话,直接便将净涪佛身找上恒真僧人之后提出的那个问题说了出来,然后道:“诸位罗汉、金刚若有办法,不妨说来听听。待我等商量、整合之后,也好一并答复净涪比丘。” 诸位罗汉、金刚听得慧真罗汉的那些话,才知道净涪佛身找上恒真僧人的缘由。可即便是他们,对这个问题也很为难。 诸位罗汉、金刚不由得都抬起头来找上自己交好的同伴,低声交流起来。 慧真罗汉高坐上首,看着下方的一众罗汉、金刚低声商量,面色始终没有变化。 哪怕下面一众罗汉、金刚的商量明显不甚乐观,他的眼皮子也没见丁点颤动。 商量得一阵之后,一众罗汉、金刚渐渐地停了下来,抬头望向上首的慧真罗汉。 慧真罗汉看着他们,语带叹息地询问道:“如何了?诸位可有办法?” 下首分了六方的罗汉、金刚中,为首的那六位罗汉、金刚对视几眼,就又抬起目光来,对着慧真罗汉摇了摇头。 “我等惭愧,未有解决的办法。” 这六位罗汉、金刚的应对,和以往很多次慧真罗汉找他们商量时候的答复是一模一样的。可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以往他们对慧真罗汉说这话的时候,确实多有虚言,但这一次却是不同的。 他们说没有解决的办法,就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他们要真有能解决皇甫成与那位天魔童子的关系,也不至于到了现在,还都是缩在净土世界里,始终没有动作。 慧真罗汉又问道:“那……诸位可另有讨教、求救的对象?” 一众罗汉、金刚又是摇头。 他们不是没找过他们能找到的其他罗汉金刚乃至菩萨请教,可都没有个结果。 说起来,一众罗汉金刚同时垂下目光,望向景浩界里的那位净涪比丘,最直接最省事的办法,真莫过于让这位比丘去求世尊。 世尊或许不会出手,却绝对不会不给他们指点出一条明路。 慧真罗汉不用看这一众罗汉、金刚的表情,就了解他们心里的想法。 说真,不是他们这些前辈不愿意为景浩界世界出一分力,而是…… 敌强我弱,也没有办法。 一众罗汉、金刚中,一直静坐在侧的清慈罗汉垂眸看了一眼景浩界方向,目光转过那葱郁碧绿的茫茫竹海,才又落向坐在恒真对面的净涪佛身身上。 然而,他也只是看了那一眼,便就收回目光,垂眸继续静坐。 净涪他既然已经有所察觉,那也就无须他多言了。 南无药师光王佛。 其实也不仅仅只是清慈罗汉,在这一众罗汉、金刚中,也还有好几位罗汉垂眸看过无边竹海的方向,才收回目光来。 不过不论他们心中作何想法,这一位位罗汉、金刚的,始终只是保持静默。 在这一片沉默之中,慧真罗汉长长叹了一声,不说话,不看人,带着点愧色地闭上了眼睛。 景浩界中,正与净涪佛身东一点西一点地扯着话题说话的恒真僧人忽然停了一瞬,然后才抬起眼来看净涪佛身。 看了一眼之后,恒真僧人叹了一口气,面上升起一抹愧色。 他合掌向着净涪佛身探了探身,低声道:“老僧很抱歉,比丘……” 净涪佛身顿了一顿,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眼恒真僧人。 只是一眼,净涪佛身也就明白了。 这时候跟他说话的,说这一句话的,并不是恒真僧人,而是那一位极乐净土里的慧真罗汉。 净涪佛身沉默了一瞬,问道:“罗汉,你们为什么一直以来都没有出手?” 他这句话没有什么质问、责问的意味,只有极其纯粹的不解。 然而,就是这样的单纯意味的一句问话,却真的让慧真罗汉打从心底里升起一点愧疚。 同为景浩界一脉祖师,天剑宗的祖师带着剑器布下剑阵拦在景浩界世界之外,而他…… 他却只留在极乐净土里旁观。 至于魔门一脉各位祖师,慧真罗汉从来就没有考虑过他们。 真的,比起当年他破灭其他家国所见到的那些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国君,慧真他自己都觉得羞惭。 亏他还是那个年代里真正的胜利者,却竟然连自己的手下败将都比不过…… 慧真罗汉沉默了半响,才答道:“是我之过。” 当着这一个年轻后辈的面,当着下首还在跟随着他转世法身的六百余位僧人的面,慧真罗汉将这里头的责任担了起来。 其实,这一切也真的就是他的过错。 他自最开始在景浩界传承佛门一脉的时候,就已经错了。 这错处,并不是错在他不该传承佛门一脉,而是错在他自己。 佛门传承没有错,是他自己为了自己的统治,着意歪曲了佛门传承,便连他传下的弟子,也少有真正锐意进取之人。 景浩界佛门一脉真正的罪人,确实是他。 也所以,这一切真的就都是他的过错。 慧真罗汉说出那四个字的时候,千万年都无甚触动的心像是在这一刹那抖落了积压在上面的灰尘一样,忽然有了一种飘然的轻松感觉。 是了,景浩界佛门无数年月以来那几乎不可挽回的衰败,其实都是因为他在最开始的时候就种下的祸根。 不说慧真罗汉踏入西天佛国之后,便是在慧真罗汉还没成为僧人,仅仅只是一位皇子的时候,他也极少极少有跟人说心里话的时候,更别说对着别人去承认他自己的过错。 这对于慧真罗汉来说,仿佛还是第一次。 可即便是这样破天荒的头一回,真正将话说出口的时候,慧真罗汉也没觉得如何别扭。恰恰相反,对着眼前这位面色平静的年轻比丘,慧真罗汉很快就平静下来。 这一位比丘,不说他的前世,单只看他的今生,他也有资格听他的这些心里话。 或者更直白地说,是忏悔。 对于自己得到的这种特殊待遇,净涪佛身并不觉得如何荣幸,他心中没有半点波动,只是平静地看着面前的这位罗汉。 慧真罗汉看出了面前这位比丘的态度,却不在意,他收摄了自己的声音,只让它落在净涪佛身耳朵里。 “我当年气盛,不满足于只当这个世界百姓地位上的君王,还想当他们精神上的君主。” 在那时候的他看来,唯有现世地位和精神上的双重统治,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绝对统治。也唯有做到那种程度,他才会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君主。 于是,他就向着这个方向谋划盘算。 他手中有机缘——那位净土一脉的比丘落在景浩界上重伤垂死的时候,就是他传承了那位比丘的衣钵;他身上有血脉——他是一位皇子;他还有学识、智谋和手段——他能以此招揽依附在他身侧的羽翼。天时地利与人和俱全,他不可能失败。 事实上,当时的他也真的做到了。 他登上了王座,接掌了王国,并将王国边线顺利向外扩张;他承继佛门一脉,创立天静寺,还成功做到了遍地佛寺,万家生佛。 他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大一统。 他也成了景浩界中第一个踏入佛门胜景极乐净土的佛修。 他似乎成功了。 可当他站在极乐净土里,满目四顾的时候,他又发现……他仿佛错了。他坐在极乐净土的莲座上,看着自己的修为渐渐停滞不前,看着下方景浩界世界里,那个由他建立起的王国渐渐式微,然后崩解,到得最后,他的族人甚至连王座都保不住。 他的王国如此,他的天静寺仿佛也没逃得过去。 天静寺的界域一点点被道门、魔门夺走。从九成多的界域到八成、七成、六成,最后到了现在勉强维系的四成。遍地佛刹被推平,凡俗百姓家里供奉着的佛龛、佛像、佛经被请出,一一退回天静寺里。 便连天静寺,后来也分出了六分寺。 说是分出,可它的实质根本就是分裂。 分出六分寺之后,天静寺的情况也没有就此好转。 到得左天行、皇甫成两人异军突起的时候,他们甚至联手将佛门的势力又大幅削减了一次。 没错,当时的皇甫成,也根本就是眼前的这个年轻比丘。 不过真说起来,现在的慧真罗汉看着对面的年轻比丘,也已经没了什么厌恶、怨怼的心情。 早先时候确实是有的,甚至慧真罗汉还有点恨他们。可后来他渐渐的也就想通了,佛门落到这样的地步,更多是因为后人不肖。而后人不肖,根由却在他。 是他在一开始就给景浩界佛门埋下了祸根。 慧真罗汉看了看净涪佛身,还笑言了几句,才道:“现如今佛门有你,即便是真正地立下禅宗一脉,于佛门而言也是好的。” 净涪佛身还只是沉默,就像他问出那个问题之后一直以来的那样静坐在一侧听着,不作声。 慧真罗汉原本还要说些什么,但他想了想,到底没再继续,而是另外转开了话题。 “我们这边是没甚办法的,”他很诚实地道,“不论是神通、法术,还是灵宝、灵根,我们都找不出能够解决那个问题的办法。但是……” 他顿了一顿,忽然笑了一下,“或许你已经知道该找谁了。” 净涪佛身听得他这话,目光在他脸上转过一圈,看见他眼底面上的诚恳,停顿了一瞬之后,也真的点了点头。 慧真罗汉笑容深了深。 景浩界是有秘密的。不过这秘密,便连慧真罗汉自己都不清楚。可是他明白,这个世界里,还是有人知道的。而那个人,在那一片竹海里。 慧真罗汉笑着,就想要收回心神。 可也是在这个时候,净涪佛身忽然看了他一眼,开口问他:“罗汉,你手上可有灵根?” 混沌岛屿那一侧,净涪本尊投入了更多的心神,勾连起他与佛身之间的联络。 慧真罗汉听他这么问,也不多想,直接就答道:“灵根我手上是有一些的。” 他在极乐净土那么多年,怎么可能不积攒下些家底? 而要比起家底来,慧真罗汉还真不祛其他景浩界出身的罗汉和金刚。 慧真罗汉打量了他面色两眼,才狐疑地问道:“你要灵根?”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世界的本源,需要灵根来帮忙补足。” 虽然一株两株灵根的作用太过微薄,需要的时间也相对更加漫长,对于景浩界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可有总是比没有要好得多。 慧真罗汉明白了,他点头答道:“可以,我会更留意一点的。” 净涪佛身看他爽快的模样,也有点意外,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甚至还顺着本尊的意思问慧真道:“罗汉你知道先天灵根吗?” 慧真罗汉听得这句问话,如何还不知道面前这个年轻比丘话语里的意思? “知道,可是我没有。” 他顿了顿,还说道,“先天灵根几乎已经绝迹,我当年听说过它们的存在之后也留意过,可是……” 他摊了摊手。 净涪佛身就点了点头,没再继续。 慧真罗汉小小地松了一口气,还另问净涪佛身道:“比丘,灵根你什么时候要?” 净涪佛身想了想。 另一边厢,混沌岛屿里头的净涪本尊睁开眼睛望向了对面的杨元觉。 杨元觉这时候还沉浸在阵法的推演中。 没错,就是那个净涪本尊委托给他的,要借用灵根滋养世界本源的阵禁。 净涪本尊看过杨元觉后就收回目光,往佛身那边传了一句话。 净涪佛身得了净涪本尊的话,便也答道:“暂时还不确定。不过,灵根的数目和种类越多越好。” 慧真罗汉点头答道:“好,老僧明白了。” 净涪佛身向着他合掌探身,“有劳诸位了。” 他知道,慧真罗汉既然应了他,就不可能只掏出一点半点家底来。更甚至,还不是只有他一人要掏家底。 慧真罗汉叹了口气,合掌还了一礼,“我们也只能在这上面出一分力了。” 叹完这一句之后,慧真罗汉便就双眼一垂。而待到他再度掀开眼睑的时候,坐在净涪佛身对面的,就还是那个恒真僧人。 恒真僧人倒完全不觉得意外,他扫了一眼下首,见那六百余位僧人还在垂眼入定,没有注意这边厢的情况,便就笑了笑,还再转眼回来看净涪佛身。 事实上,早在慧真罗汉将他自己的声音收摄起来的那一刻,坐在他们下首的那六百余位僧人就已经被他牵着引着沉入了定境,不打扰他和净涪佛身之间的对话。 慧真罗汉将心神收回之后,便就睁开眼睛来,看向下首莲座上端坐的一众罗汉、金刚,缓缓开口问道:“老僧问一问,诸位手上,可有灵根?” 这句话简直就是废话,一众罗汉、金刚俱各抬起眼睛来看他,等待着他的后续。 慧真罗汉也没要卖关子,他将净涪佛身跟他说的话也都跟各位罗汉、金刚说了一遍,然后,他看了看各位罗汉、金刚的脸色,道:“我也不需要你们将灵根交给我,我只是传一传话而已,你们若有心,自己将灵根送下去就是了。” 慧真罗汉说完,便不再看谁,垂了眼睑下来,同时传到下首一众罗汉、金刚耳边的,还有一句话。 “行了,如果没事的话,你们就各自散了吧。” 诸位罗汉、金刚面面相觑一番,又抬头看了看慧真罗汉,也不多说什么,齐齐下了莲座,合掌躬身与慧真罗汉拜了一拜,便就三三两两地散了。 说是三三两两,可事实上,这些罗汉、金刚散去之后,又各自在另一处殿宇中聚集。 细数起来的话,这些罗汉、金刚还是分成六处凑在一起的。 真正散开的,约莫就只有出身天静寺的那些罗汉、金刚们。 不过饶是这些真正散开去了的罗汉、金刚们,也仍然和交好的同伴凑在一起低声说话。 “师兄,你那边有什么灵根,有多少?都与我说说吧。” 被问到的那位金刚将自己库房里的灵根种类和数目都数了一遍。 这既是在回答自家师弟的问题,又是在梳理自己的库存。 不过这么数得一遍之后,那位金刚心里也在盘算哪里还可以再得到些灵根。 他正在烦恼之际,他师弟也苦恼,“师兄,我的库存可不够看啊,怎么办是好?” 那师兄被打断了思路,也不生气,帮着他想辙。 “可以再找一些,不行的话,去跟人换一些也是可以……” 不断想辙的可不仅仅只有这两位金刚,便连可寿和剩余的两位凡俗僧人出身的金刚也都没计较其他,开始想方设法地搜寻灵根。 第580章 再入竹海 净乐净土那边的情况,净涪佛身能猜测得到,但他也没有在这里头想太久,而是向恒真僧人提出了辞别。 恒真僧人想了想,似乎猜到了什么,于是他就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比丘你接下来可是要到竹海那边走一趟?”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恒真僧人明白了,他没再留净涪佛身,亲将他送到了山门处。 “一路小心。” 恒真僧人说这话,并不只是祝福,还有提醒。 刚才慧真罗汉法念降临,恒真僧人意念融入慧真罗汉意念中。他们本就是一人,神念相融间,各自的记忆、感悟都是开放的,自然也就看到了慧真罗汉在极乐净土观望到的情况。 那位天魔童子的小动作可真是——从没有消停过。 净涪佛身了然点头。 事实上,对于那位天魔童子的小动作,作为旁观者的慧真罗汉真的还没有净涪佛身这个当事人清楚。 他合掌,向着恒真僧人探了探身,道:“告辞。” 恒真僧人也是双掌一合,垂眸与他探身还礼。 净涪佛身转身走下山门。 恒真僧人就站在山门边上,看着那个年轻比丘的背影远去,一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他的感知里,他才转过身去,缓步走回屋舍里去。 净涪佛身一路步行走到山脚下,在道场的边界线上站定。他回过身去,再次合掌,向着道场中央拜了一拜。 这一拜,也是辞别。 当然,他辞别的不是恒真僧人,更不是别的谁,而是这个道场真正的主人。 极乐净土佛国中,正在库房中清点自己库存的金刚有感,停下手上动作,站直身体,理了理身上的衣裳,便也双掌一合,向着景浩界的方向回了一礼。 一礼毕,净涪佛身还站直身,转身一步走出这道场的界域。而当他出了这一处道场之后,他便又是直接迈步,跨过一大片界域,出现在无边竹海之外。 无边竹海之外,就是混沌之地。 而这个时候,为了妙音寺佛子甄选而努力的净音也在这里。 净涪佛身在竹海外站定,抬头看了看净音所在的位置,只是合掌拜了一拜,以示见过,没打算这时候去叨扰他。 净音这个时候也确实忙,完全不知道净涪佛身也在这一片混沌之地里。 虽然混沌之地的界域也很是广袤,他与净涪佛身之间间隔着的距离并不短,可对于修士来说,这一段距离还真不算什么。 净涪佛身刚才不就是只一个迈步,已经从天静寺界域的某一处跨过万万里距离抵达到竹海之外么? 若是往常时候,净涪佛身既然已经站到了混沌之地的地界上,那是怎么都该去见一见净音的。可这会儿不同,他有要事在身,不好抽身,也就只能先这样了。等回头他见过竹主,再去见净音不迟。 净涪佛身回过身来,又是合掌探身,向着竹海拜了一拜。 无边竹海中央的小竹楼里,竹主笑着摇摇头,抬手一引,道:“比丘远道而来,在下有失远迎,还请入内。” 他说完,净涪佛身身前的那一片葱郁竹海忽然一动。一株株深深扎根在地下的绿竹往侧旁挪移过去,露出了一条宽敞平坦的大道来。道路侧旁,还站了一位青衣小童。 小童板着脸看得净涪佛身两眼,微不可察地舒缓了一下脸色,合掌向他拜了一拜,道:“请比丘跟我来。” 净涪佛身笑着点头谢过,便也就抬脚,跟在小童后头踏上了这一条生生开出来的路。 道路的两侧,一株株数十丈高长的绿竹随风拍打枝叶,那哗啦啦的声音,像极了迎客时候的欢呼声。 走在左前方引路的小童隐蔽地打量了几眼净涪佛身,见他不似是介意的模样,心里又更舒了一口气。 小童也是担心这位会想起当日他在这竹海里带走茂竹时候的遭遇。 要知道,那时候的少年沙弥闯过的那层层阵禁也真的是很惨的了。 虽然小童自己知道他们竹海里的小竹没想过坑害他,顶多就是添了些料,小小地捉弄了几下而已,对他可真没有什么坏心,甚至连茂竹也让他带走了,但小童还是担心这位年轻比丘会介怀。 毕竟么,年少成名的人类孩子,有时候真不能用常理来衡量。 放下心来的小童步伐都轻快了几分。 净涪佛身看得清楚,却没点明,还只是缓步跟在小童身侧,穿过这一片变幻莫测的竹海,来到少有人能进入的竹海中央处。 无边竹海的中央处——出乎外界大部分人的预料——是一片宽广的空地。 这里,没有一株株高可参天的碧竹,只有一座小巧精致的竹楼。竹楼外侧,是用竹枝围起来的小院。小院里头,种的是一棵棵刚刚冒出点牙尖的竹笋。 那竹笋…… 净涪佛身只看得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引路的小童警觉地打量了他两眼,见他目不斜视,才刚提起来的心就又放下去了。 这个小比丘可真是个好人! 他在心底里给净涪佛身盖了章,招待净涪佛身的态度就又多了几分亲近和殷切。 不怪小童容易放下戒备,实在是在他的心里,不打小竹笋们主意的人类修士就都是好人。 净涪佛身在小童态度完全软化的那一刻就猜到了缘由,他只是在心底笑笑,并不说话。 竹主在竹楼里头也看得清楚,他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从竹榻上站起,稍稍整理过身上衣裳,便就走到竹门边上,看着那自外头缓步走过来的一大一小两人。 至于这两人之中,谁是大的那个,谁又是小的那个,自然就是见仁见智了。 小童见得竹主亲自出门相迎,忍不住又分出些目光来观察侧旁的那个年轻比丘,心中颇觉怪异。 这个佛门的小比丘,是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居然还要劳动竹主亲自相迎? 虽然竹主也只是站在竹门边上迎一迎人,可是在小童的眼里,这已经是相当了不得了的。 毕竟打自小童有意识以来,就少见竹主迎接客人。不过当小童用力扒拉了几回自己的记忆之后,他似乎又有点儿想明白了。 当年这位,可是带走过些玉竹露的。 竹主瞥了一眼还有些分神的小童,对着净涪佛身歉意地笑了笑。 净涪佛身也只是回以一笑,示意自己并不介怀。 竹主扬扬手,小童猛地一个醒神,连忙看了看竹主。 竹主缓声道:“可以了,你回去吧。” 小童舒了一口气,又跟竹主和净涪佛身行了一礼,才几步退了出去。 竹主笑看了一眼小童的背影,才转回目光来看净涪佛身,轻声道:“我这竹林里的童子都被我宠坏了,不怎么熟悉人间礼数,还请比丘不要见怪。” 净涪佛色笑着摇头,“童子天性纯挚,又并无失礼之处,竹主谦虚了。” 他们两人,一人站在稍高一点的竹楼门边上,一人站在竹楼外的平地上,这种位置上的高低,甚至连同他们本身修为、身份、地位上的差距,都不能在他们中间分出个高下,而更像是站在两个平等位置上的人在对话闲聊。 竹主笑笑,向着净涪佛身合掌点了点头,请道:“比丘请入屋内细谈。” 净涪佛身回了一礼,抬脚走上阶梯,上到竹屋里头。 竹主看着他上来,又引着他进了正屋。 两人各自落座之后,竹主还亲自端了茶水过来,给净涪佛身上了茶。 茶是好茶。 万万年的异竹身上自然脱落下来的竹叶为茶叶,玉竹露为水泡制而成,还是竹主亲自动手烹煮,如何不是好茶? 既是好茶,在茶水奉上之后,不先品茶而只谈俗事,就太浪费了这一壶茶了。 净涪佛身没多话,捧了茶盏在手,细细地品过茶水之后,又垂眸回味过,才愿意睁开眼睛来看向竹主,赞道,“好茶。” 淡淡的竹叶清香还在舌尖上散开,心中那一层清净意境也在弥漫,着实让人心头平静舒宁,不舍脱出那种飘然境界。 竹主看着净涪佛身,心中也赞了一下。 他烹煮的这壶茶水,不单茶叶、清水样样考究,就连他自己烹煮的过程中,也着意调整沉淀了心境,煮出来的这一壶茶水,自然不只是一壶茶水那么寻常。那里头,还夹带了些他自己的感悟。 而这些感悟,这位比丘品出来了,也吸纳了他自己需要的那部分,却又轻易地从他的感悟中挣脱,不被他的感悟所影响,委实不得了。 不过也难怪,不说这位的今生,单只说这位的前世,也不是一个可以小觑的人物。 竹主将心思收回,对净涪佛身笑笑,很是慷慨地开口道:“比丘若是不嫌弃,不妨带些回去?” 净涪佛身一笑,问道:“这茶如此难得,竹主可舍得?” 竹主摆摆手,“旁人我是舍不得的,可比丘是比丘,这茶叶落到比丘手里,怎么也不可能给我糟蹋了。既然如此,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净涪佛身笑答道,“既然如此,那小僧就收下了。” 说得这话之后,他便又很自然地跟竹主推荐道,“我手里也有些好茶,也是我亲手炮制的。不过只是些菩提子,竹主若是不嫌弃,也留一些尝尝味?” 竹主知道这位的性情,也笑着点点头。 两人换过茶叶,才又坐在一起说话。 这一回先开口的,还是竹主。 “前些时候我还听竹海外头的修士说,比丘当下在妙定寺那边厢。怎么忽然的,就到我这里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 既然竹主问起,净涪佛身也就直接地道明了他自己的来意。 竹主倒也是真不觉得奇怪:“原来是皇甫成的事儿……” 净涪佛身点头,面上不显急迫,还是他一贯的平静和淡定。 他问道:“竹主可有办法?” 竹主沉吟了一下。 净涪佛身见他这副模样,便知道他这一趟不会无功而返了。 “想要将皇甫成的意识保护起来,隔绝旁人与他的联系,困难是困难了一点,但要能付出足够的代价,也不是不可以做到。” 净涪佛身静静听着,没有插话,等待着竹主的后续。 “我也不是不舍得付出那个代价,但是”竹主语气一个转折,道,“这代价并不是我想交出去,就能交出去的。” 净涪佛身明白他的意思,便接话问道,“是有什么要求吗?” 竹主没直接答话,而是先抬头看了天穹一眼,抬手一拍他自己的脑门。 他头顶冲出一片碧青色的云光。 云光快速散开,拢住了这一整座竹楼,将这一片空间隔绝开去。 高坐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皱了皱眉头,他原本就在膝上不断轻拍的手掌顿了一顿,终于抬了起来,向着景浩界中竹主和净涪佛身所在的那一片地界指了指。 一道黑雾从景浩界天道所在的冥冥之处散出,似慢实快地向着无边竹海的位置飘了过去。 然而,还没等这一道常人轻易难以察觉的黑雾抵达无边竹海所在,景浩界天地胎膜之上,一道剑光猛然劈落。 如同惊雷一样正正劈中那一道黑雾,黑雾没能挣扎,瞬间湮灭殆尽,连一丝的痕迹都没能保留下来。 天魔童子眯着眼睛看了看景浩界天地胎膜上端坐的那位天剑宗祖师。 天剑宗祖师也抬起了眼睛,漠然地迎着天魔童子的目光望了上去。 两人目光一个碰撞,虚空之中顿时被掀起一大片浪潮。 汹涌的混沌气流直直地扑向天剑宗祖师。 天剑宗祖师眸光不动,他身侧插立的宝剑却嗡然升起一片清朗剑吟。 剑吟声中,一道耀眼磅礴的剑光悍然迎上了那一片混沌气流。 四散的气浪冲击着天剑宗祖师脚下的剑阵,大半被剑阵吞噬扑灭,剩余部分则撞击在景浩界的天地胎膜上。 幸而景浩界天地胎膜虽然威能大减,但也是天然成形的天地胎膜,能够抗衡这一番余波。 更别说在天剑宗祖师之后,极乐净土里的诸位罗汉、金刚也都已经调转了目光注视着景浩界的方向,随时准备出手护持。 确实,他们打不过天魔童子,可天魔童子自己也不是无所顾忌的。 天魔童子转眼,望向了西天佛国之中。 西天佛国的极乐净土里,入眼便是一片堂皇璀璨的七十二色佛光。 天魔童子运了运气,停下了手上动作,却冷笑一声,声音落在极乐净土世界里的诸多罗汉、金刚耳边心底,在他们胸中掀起一片激荡的心潮。 而在那片激荡的心潮中,又有许多诘问回响。 倘若这些罗汉、金刚的心智稍有动摇,怕就会直接动摇他们的心境和修为。 恐怖如斯。 好几位金刚、罗汉都立时闭上眼睛,在莲台上结跏趺坐,口中不断念诵佛号,以持正稳定心境。 天魔童子目光一一看过这些罗汉,冷笑着道:“怎么,你们这些罗汉、金刚,是想要跟我动手了?” “你们这些缩头乌龟,终于也有这个胆子了?” 慧真罗汉、清慈罗汉、可寿金刚等等一众还能把持自身心境的罗汉、金刚凝神稳住心湖,根本不搭话。 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哪怕以往他们躲着避着这位童子都不打紧,这个时候却不能退,不能让。 但凡退了让了,景浩界那边的状况就不用想了。 便是拦不住,也得拦,起码也得给那位竹主争取到一点时间。 天魔童子哼哼了两声,目光在他们这些罗汉、金刚乃至那位天剑宗祖师身上转过,手指还又一次抬起,再次携着沛然巨力点落向景浩界。 然而,天剑宗祖师、极乐净土佛国里的一众罗汉金刚联袂出手,还是将他的这一击给拦了下来。天魔童子这回不看他们了,再次哼得两声,伸手从他自己的袖袋里摸出一柄沉黑的小旗子来。 天剑宗祖师、一众罗汉金刚俱各心头一紧,都不由得掏出了他们压箱底的东西。 “铮”的一声长鸣,天剑宗祖师身后的宝剑拖着剑鞘落到了天剑宗祖师掌中。 佛国里的诸位罗汉、金刚手中也握住了自己的法器。 天魔童子面色漠然地提起了手上的小旗子。 那面小旗子在天魔童子伸出手去的那一刻,便感应也似地从巴掌大小化作寻常旗幡模样。 天魔童子握住了旗柄…… 也就是在这个千钧一发的当口上,灵山胜景里忽然传出了一声佛唱声。 “南无释迦牟尼佛。” 只是一声佛唱声响起,便震得天魔童子胸中气血激荡,脑袋昏昏。 天魔童子半天没能缓过来。 天剑宗祖师握紧了剑柄的手松了松,便连极乐净土里的诸位罗汉、金刚也都一一吐出一口闷气。 诸位罗汉、金刚也不再顾忌天魔童子,直接便将手上的法器放下。之后,他们又俱各下了莲座,向着灵山胜景的方向合掌躬身拜了一拜,口中称道:“弟子等多谢尊者援手。” 是的,几乎这一场混战中的所有人都清楚,真正出手阻拦这一场即将爆发的混战的人,是一位尊者。 灵山胜景的阿难陀尊者。 便连景浩界天地胎膜上的天剑宗祖师也都将宝剑重新插回原处,站起身合掌向着灵山胜景的方向拜了一拜,诚挚地称谢道:“多谢尊者援手。” 虽然天剑宗祖师也不是很明白,这位尊者怎么忽然就插手这件事了,但结果就摆在面前,也不容天剑宗祖师怀疑。 不过景浩界的一众人里,跟灵山胜景有关联的,约莫也就只有那个小比丘了。 天剑宗祖师明白的事情,一众罗汉、金刚也都想得明白,便连半天才缓过神来的天魔童子,也在头痛欲裂中想明白了关窍。 他埋着头,血丝、黑气翻滚的眼睛遮掩在垂落的发丝里,没叫任何一个人看见。 阿难陀尊者。 阿难…… 西天灵山胜景的阿难陀尊者点了点头,又再看得天魔童子一眼,才调转开目光去。 景浩界世界里的竹主和净涪佛身并不知晓世界之外的这一场争斗。 不知道这场争斗的开始,也不知道这场争斗的结束,但他们猜到外头一定不平静,所以他们都默契地删去了那些不必要的闲话和动作,直入正题。 而直入正题最简单的方法…… 竹主直接从身上摸出一片碧绿色的竹叶递了过去。 净涪佛身双手接过竹叶,往竹叶里探出心念,查看竹叶里面竹主封存的信息。 他飞快看过之后,那一片碧绿碧绿的竹叶就化作一片枯黄的叶子,最后散成了粉尘,飘落到地面上。 净涪佛身抬起眼睛看竹主,脸色也有些凝重,“你说的是真的?” 竹主点头,脸色极其端正,他反问:“这种大事,如何敢虚言?” 净涪佛身看他,“若要真正确定下来,左天行也需要表态。” 左天行对于景浩界世界、天道来说,影响力都非同寻常。不单是净涪佛身,便连竹主,乃至是这世界上别的什么人,统都比不得他。 因为他是景浩界世界与天道选定的那个人。 第581章 世界 这一点是事实,无可疏忽的事实,竹主自然也明白。可是…… “左天行现在并不在世界里。” 想要他表态,想要他触动世界和天道的感应,怎么也得他在世界里才行啊。 竹主望向了净涪佛身。 虽然他没有拿到那枚混沌岛屿的通行符箓,但他也还是知道此时不在景浩界里的左天行的去向的。 他其实还知道面前这位比丘也去了那处混沌岛屿,现在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个分身而已。 净涪佛身稍稍一思量,便向竹主点了点头,“我可以通知左天行令他返回景浩界。只是……” “左天行的路程未必能够顺利。” 对这情况,竹主自然也是知道的。更何况…… 他抬头望了望景浩界天地胎膜之外,那里的混战才刚爆发。 也不单单是他,他侧旁的净涪佛身也在同一时刻将目光拉高,望入上方虚空之中。 一时之间,这座竹楼里就都没有了言语。 而除了这一间竹楼里的两人之外,景浩界各处地方,也都有人陆陆续续抬起头望向景浩界上方虚空所在。 这些人不一定都能看清楚景浩界世界外的虚空到底发生了什么,却绝对清楚是有事情发生了。 到得灵山胜景里的阿难陀出手阻拦,一切混乱平息,净涪佛身才收回目光。 竹主看了一眼灵山胜景所在,就又下意识地看向净涪佛身。 却见净涪佛身站起身来,垂眸合掌,躬身向着灵山胜景的方向拜了一拜,口中称道:“弟子多谢尊者援手。” 他其实并不能确定那位出手的尊者是谁,因为说实话,净涪佛身对灵山胜景里的诸位佛陀、菩萨其实也不怎么熟悉。 在祗树给孤独园里他是看见过一众跟随在世尊释迦牟尼身侧的比丘、大比丘,也都知道这些比丘、大比丘们现下必定都是一方大德,可是眼熟不等于熟悉,净涪佛身甚至连他们谁是谁都不清楚。 不过他能确定的是,这位伸出援手的尊者该也是祗树给孤独园里的一个比丘。 稍稍谢过一回之后,净涪佛身再回到座位上时,转头看到的就是脸色有些怪异的竹主。 竹主见他望来,脸色动了动,终于忍不住拿目光往灵山胜景的位置瞥了瞥,与净涪佛身作一个示意,“你和那边的尊者们,关系很好?” “只是见过几次,都没怎么交流过。”净涪佛身摇摇头,“想来应该是看不过眼去。” 竹主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看不过眼去?那童子修持到现如今的道行,破灭了多少世界?谁又知道那些世界里有没有佛门一脉扎根?怎么他还是修持到了今日的境界? 不过竹主自己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出手,他听面前这个比丘的口风,似乎也是真的不知道。 仅仅只是琢磨过一回之后,竹主就没再继续往下细想了。 想到想不到都没用,他总不能拿自己的猜测找上灵山胜景那边去寻人确认,反正那位尊者出手援助就是事实。 现在摆在竹主面前的,还是那一个难题。 被净涪佛身再一次提出来的难题。 “左天行的话”他沉吟着,面色也显露出了几分为难,“足以致命的危机应该没有……” 因为那位天魔童子就是再疯,也不会想要打杀了左天行。 净涪佛身听着这话,拧眉想了想,忽然摇了摇头,“不对,是有的。” 左天行与景浩界世界及天道的联系太过紧密,一旦左天行身死,景浩界世界及天道也必将遭遇重创。而倘若景浩界世界及天道遭遇重创,他那些始终牵绕攀附在景浩界天道之上,不断侵蚀景浩界天道的魔气就能更轻松地侵入景浩界天道之中。 说到底,景浩界世界与那位天魔童子之间的实力差距太悬殊了,悬殊到景浩界的生死只在那童子的一念之间。它之所以能得幸保存到现今,最大的原因,其实还是因为那天魔童子自己的谋算。 相比起净涪佛身的凝重,竹主倒显得相当镇定。 他定定看着净涪佛身,忽然笑开道:“行了,不就是想知道得更多么?我告诉你也就是了。” 反正这位是景浩界世界根正苗红的修士,还多次襄助于世界,那些个不可宣告于外的秘密说与他听也无妨。更别说,这个时候,还是难得的那位童子将目光移开的时候。 竹主心下叹了一口气,便就稍稍整理了心神,与净涪佛身说道:“方才我给予你看的,那一件只能由景浩界天道启出的灵宝,其实只是这个世界库存中一件而已。” 方才净涪佛身向竹主打听能否将皇甫成从天魔童子的掌控中“夺”出来时,竹主给他的答案是能,然后给他看了一件灵宝的影像。 也就是那一片竹叶中载录着的信息。 灵宝可用,且效用相当显著。唯一的问题是,它被封存起来了,必得世界天道启出,才能为修士所用。 而这灵宝,并不是净涪佛身所听说过威名赫赫的镇运灵宝之一,而是净涪佛身闻所未闻的,甚至都不知晓存在的一件灵宝。 净涪佛身听得竹主这么说,脸上所有显露出来的表情霎时收起,恢复成最常在净涪脸上见到的平静。 竹主看他这副模样,在心里摇了摇头,却还是相当厚道地将他心中梳理过的信息与净涪佛身说道出来。 但在开始演说世界秘密之前,竹主先问了净涪佛身一个问题,“你知道,世界是怎么诞生的吗?” 净涪佛身没嫌弃这个问题太过简单,他顺着竹主的心意,将修士中的普遍认知说了出来。 “世界是在洪荒大世界破碎之后,散落在虚空各处的洪荒大世界碎片发展而来的。生活在世界中的人类,以及各种植株、兽类,都是洪荒大世界遗民。” 竹主对自己得到的答案并不意外,所以他也没太在意,而只是继续问道,“那么,洪荒大世界呢?” “洪荒大世界,是混沌中诞生的祖神盘古开辟混沌后演化而成的大世界。” 竹主点点头,还继续问,“那么,关于洪荒大世界,你又知道多少?” 净涪佛身知道戏肉来了,他顿了顿,将他自己心里梳理出来的信息与竹主说了个全。 “洪荒大世界,据传,是一切世界之始,是原初之地。洪荒大世界中,有先天神祗诞育,有大量的先天灵根、先天灵宝出世,还有几可与世界相比拟的洞天福地……” 竹主点头,他笑了一下,看向净涪佛身,问道:“你猜到了?” 净涪佛身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看着他。 竹主不在意,他道:“没错,正如你所想的那样,这混沌中散落的三千大世界、中世界、小世界,其实各有来历。” 净涪佛身静静地听着。 “现今寰宇中的各个世界绝大部分都是洪荒大世界破碎后的碎片顺应规则演化而成。整个寰宇之内,规则一体,而这一体的规则里,演化出来的世界,却总没有个完全相同的。” 竹主将目光从净涪佛身身上挪开,望入头顶空茫的虚空所在,仿佛看到了那个瑰丽无比的洪荒大世界。 “原因也简单,因为世界真正的根源不同,是因为那些世界碎片不同。当然,也因为跟随世界碎片一同遗落在外的生灵不同。” “而景浩界,在最初,其实是一座失了主人,被打散了地脉灵气的道场。” 净涪佛身这一次是真的被惊了一下。道场?景浩界在最初,居然是一座道场? 竹主没注意到净涪佛身那一瞬间浮动的心绪,他还在继续,“这座道场的主人,乃是一株异竹化形。” 竹主还在继续。 净涪佛身在一旁听着,终于解开了他自修行以来的许多不解。 为什么这世界中央会有一片无边竹海?为什么这竹海里,长养了一株株的异竹?为什么别的世界里多有妖兽,他们这里却愣是一只也没有? 许许多多的为什么,这一日都终于有了解释。 因为这个世界的最初,是一座道场。而这座道场的主人,却是一株异竹。 那株异竹在洪荒大世界里不过寻常,所以他的道场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而那样一个普通的道场,在失了主人,被打散了地脉灵气之后,在洪荒大世界里,就更是一片别人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荒芜地界。 这样的一片荒芜地界,洪荒大能看不上,有些来历、神通和本领的一众修士看不上,却有一个小村落的人族在这里定居了下来。当然,除了这些为数不多的人族之外,这片土地上其实还生长着一片那位异竹移植过来的竹林。 说到竹林的时候,竹主的声音里多少显出了几分悲怆。 净涪佛身也能猜得到。 能被那位异竹移植到自家洞府侧旁护持的,想来也该是竹中异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凡株。而就算是凡株,在日夜经受那位异竹泄露出来的气息沐浴下,也能渐渐地发生异化,长成异种。 可是,既然那位异竹都没了,地脉灵气又被打散了去,那么后头那竹林里的异竹们怕也是凶多吉少。 “洪荒大世界破碎之后……” 竹主不在意净涪佛身的猜测。 或者说,打从他开口跟面前这位比丘演说景浩界世界来历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预料到会被面前的这位比丘猜测到那些掩藏在过往尘埃中的真实了。 洪荒大世界破碎之后,碎片顺应规则演化世界,曾经居住在这一片地界上的那一个小村落村民,成了景浩界世界人族的始祖。 而当年他们所修持的,洪荒大世界中人尽皆知的功法,就成了景浩界修士最初修行的功法。 至于后来的,竹主顿了顿,转头看向净涪佛身,“你们人类中亦有记载,你该也是看过的,我就不多说了。”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顺着竹主的意思将后续大半部分隐秘揭过。 景浩界世界之后的历史,人族中确实都有所记载,当年的皇甫成和现在的净涪都分别从魔门、佛门中看过他们收录的那部分。可人类记载的,都是人类发展的部分,是关于人族先祖如何在这个新生的小世界中摸索着生存的部分,少有关乎世界演化的那些过往,更没有与无边竹海相关联的那一部分。 可以说,直到这位竹主出世,掌控无边竹海之后,这景浩界世界中的人族才知道异竹的存在。 见眼前的这位比丘识趣地没去探究更多,竹主眼底闪过了一丝满意。 净涪佛身敏锐地捕捉到了竹主的那一丝情绪流露,却没抓住不放,而是带着点崇敬地开口道:“所以,竹主你刚才显示给我看的那件灵宝,其实是那位道场主人的遗宝?” “正是。”竹主点点头,想了想,也很干脆地告诉净涪佛身道,“而之所以请出这些遗宝还需要景浩界天道动手的原因,却是因为这天道意志与那道场的关联。” 得到竹主的确认,净涪佛身便又放下了一个猜测。 景浩界世界的最初,其实是一座道场。可哪怕是这一座道场已经失去了主人,还被人打散了地脉灵气,也还该有些底蕴预留。而这些底蕴,在洪荒大世界破碎,道场顺应寰宇规则演化天地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携刻进了景浩界天道之中。 净涪佛身忽然心头一动,想起了当日皇甫成告知他的那些事情。 景浩界,是一部网络小说里的世界背景。而那部近似于话本一样的小说,它的作者叫远隔云端。那么,那个远隔云端他…… 净涪佛身看了一眼竹主。 竹主察觉到净涪佛身的目光稍有异样,便将他自己的目光转了过来,直直地望入净涪佛身眼中去,想要从他的眼中看出些什么。 可惜的是,净涪佛身早在竹主转过目光来之前就已经稳定了心绪,竹主没能从他这里发现什么异象。 净涪佛身不避不让地迎着竹主的目光迎了上去,开口却是说道:“我有一个疑问,想请竹主你解答一二。” 竹主打量过他好一会儿,终于选择了放弃。 也是,凭这位的本事和手段,他若不愿意,谁又真能从他这里窥破些端倪? “你问吧。” 看净涪佛身面色,竹主也约莫猜到了净涪佛身想问的问题,他心里快速地准备答案。 果不其然,竹主就听到了一个问题。 “那位天魔童子重塑世界的时候,你和你们,为什么没有动作?” 净涪可不相信竹主不知道那位天魔童子的意图,可为什么这位竹主不愿出手,而是选择了袖手旁观。 竹主沉默了一瞬,答道:“因为他没想真的破灭世界。” 净涪佛身紧紧地盯了竹主半响,没等到后续,所以他又继续开口了,“不只是这个原因的吧。” 竹主闭了嘴。 净涪佛身又道:“你知道他没想要在那时候真正破灭世界,你知道世界会重塑,你知道不论发生什么,真正承受劫难的只是这片土地的人族,你知道你们竹海不会有丁点损失,你还想……” 激出那个人。 净涪佛身到底没想跟竹主撕破脸,所以他没将最后的那半句话说出口。 语言,是有力量的。 净涪佛身心里可以明白,但不能说出口。一旦他真将话说出口,那不单会惊动到那个存在,也会提醒那位天魔童子。 竹主脸皮有些颤动,却没抬起目光来直视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知道,这真的就是答案。 因为世界不会破灭,因为他们竹海不会有丁点损失,因为竹主想激出那个远隔云端,所以他,连带着一整个无边竹海,都选择了袖手旁观,甚至还将那些景浩界世界原本可以用于缓解局势的灵宝都秘而不宣。 净涪佛身盯着竹主,半响没有说话。 还能说什么? 说让他睁眼看看那些还在无边暗土世界里沉沦挣扎的残魂?说让他抬头去看一看那冥冥之地狼狈凄惨的景浩界天道? 没用。 净涪佛身再清楚不过了。 没用的。 别说竹主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就是他不知道,他作为一个修士,既然当初他做出了决定,那么对他做出决定所造成的后果,他就不会后悔。 竹主是这样,其实净涪也是这样。 也就是今日站在这里的是净涪佛身,是秉持净涪一线善念而生出且不断修持的净涪佛身,才会有他此刻胸腔中的那点不平静。 可若是换了净涪本尊或是净涪魔身站在这里,那就只能听一声响,再无其他,更别说要去以此质问竹主了。 净涪佛身垂下了眼睑。 修士与凡俗,强者与弱者,甚至是同样身为凡俗的人与人,都会自然而然地划分出界限,都会因为各自心思的差异,而表露出不同的态度。 善与恶,本就难分…… 竹主自然察觉到净涪佛身那一霎那低落下来的情绪,他心中称奇了一声,却也没打扰,只等待净涪佛身自己回转过来。 当然,不打扰除了竹主本人的意愿之外,他也不能确定自己倘若真的做出些什么,能从面前这个比丘身上得到些什么反应。 净涪佛身很快收敛了胸中情绪。 竹主顺手取过茶壶,给净涪佛身添了一遍茶水。 净涪佛身无声谢过,端起茶盏拿到唇边,慢慢啜饮。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端着茶盏,慢慢地啜饮着。到得杯中茶水饮尽,净涪佛身便从位置上站起,合掌和竹主拜了一拜,直接道:“告辞了。” 竹主抬抬手,也不留,只道:“慢走。” 净涪佛身转身,缓步走出竹楼,又沿着那一条重新被绿竹们让出来的道路走出了竹海。 他站在竹海边上顿了一顿,将他从竹主那边得到的所有信息送去给本尊之后,便就抬眼往净音那边厢看了一眼。 净音此时正在跟岑双华商议事情。 净涪佛身侧耳听了一下,知他们是在商量着处理混沌之地中的事务,一时半会儿都不好抽出空闲。 净涪佛身也没打扰,抬头寻找了一遍位置,边选定了妙定寺的方向,继续缓步前行。 混沌岛屿那边厢,净涪本尊看过了佛身传来的信息,一时沉默。 杨元觉还在定境中推演阵禁,没注意到他这边的动静。 净涪本尊权衡过一遍后,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拿出那个杨元觉早先塞给他的阵盘,缓步下了阵台。 有阵盘在手,杨元觉布设的这一座阵禁完全不拦他,由着他通过生路走了出去。 出得大阵范围之后,净涪本尊抽出他收取的左天行的气息。 他拿着那道气息推演了一下方位,便抬脚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找到左天行的时候,左天行正一身凌乱地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而他的那柄紫浩剑,正插在他旁边不远处。 净涪本尊缓步走过去,丝毫不遮掩自己的存在。 左天行察觉到净涪本尊的气息靠近,扭了头望来。 “你怎么来了?”他喘了一会儿,才从地上坐起来,抬头打量着净涪本尊的脸色,又吞了一口口水平复一下自己的情况,“是要回去了吗?” 净涪本尊没太靠近,在一段距离外站定。 听得左天行这么问,他就答道,“情况发生了变化。” 左天行不觉得奇怪。 要真是一切都平常平淡,这人不会特意找过来。问题是,“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 他抹了一把汗,见净涪本尊没想要坐下来与他说话,便就抬手握住了他的紫浩剑,借了紫浩剑的力量站了起来。 净涪本尊不瞒他,但不想叫天魔童子知晓,便抬手,送出了一片玉符。 这片玉符的制式与景浩界中一众玉符的制式不同,分明不是景浩界世界之物,自然也不可能是这人从景浩界世界中带出来的东西。 应该是从别的什么人身上‘拿’过来的吧。 左天行不甚在意地想着,抬手将那片玉符拿了过来。他只看了一眼,便抬手将那片玉符摆放在眉心印堂处,探出神识阅读这片玉符里载录着的信息。 净涪本尊没想要让左天行再猜一次,所以就将他所知道的、所猜测的结论都放入了那片玉符中。 左天行的脸色几番变易,最后停在了憋闷上。 “所以……”那位天魔童子发疯,就是找的那一位?他看向净涪本尊,却没将话说出口,只拿目光询问。 净涪本尊面色不变,他点了点头,道:“你要回去吗?” 左天行将身体靠在紫浩剑剑身上,长长吐出一口气,“回。” 怎么可能不回去? 净涪本尊又一次问他,“你都确定吗?” 左天行这一趟的路途,并不仅仅只是危险那么简单,还因为他可能成为一枚棋子。 一枚,被竹主拿在手上的棋子。 竹主对净涪佛身的提问有问必答,可绝对不只是因为净涪佛身是净涪佛身的原因,也不只是因为想要帮助景浩界应对那位天魔童子,而只是因为…… 他想要将那个人请回来。 他想要将那个人请回来,可他能动用的筹码不多。净涪佛身和本尊两人猜测,或许仅只有两样。 一,是那个人的道场所演化出来的景浩界世界;二,则是他们那些异竹。 说起来,竹主其实也是可以跟那个天魔童子联手的。但他没走这条路,反而是任由天魔童子折腾景浩界,等到那天魔童子将景浩界折腾得差不多了,他才出手,也实在是够能忍的了。 或许,也是因为竹主他怕天魔童子对那位不利? 很难说,谁又知道那天魔童子流落此间,会不会就是和那一位有些关联呢? 如果说,一开始竹主还没有这个想法,或者是还不知道那位天魔童子对景浩界世界下手的原因的话,那么看了这么久,他也已经能够确定了。 净涪本尊这么想着,便看见不远处的左天行正色地回答他:“我很确定。” 净涪本尊看着他。 左天行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回过头来望着他,问他道:“净涪,你说,如果我们将这些事情都告诉那位,他会不会就放过我们,去找他想要找的那些人?” 净涪本尊眯了眯眼。 左天行也不理会净涪本尊此刻到底都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权衡他提议的利弊,又或者就是想看看他现在的情况。 随他去吧。 都随他去吧。 左天行仰头望着天空,目光中多少透出些空茫。 不是他怕了,而是知道真相之后,忽然觉得有点没意思。 怎么呢? 世界本来好好的,忽然就被人破灭重塑,世界破碎,本源残缺,天道遭难,众生更是死去活来…… 而这所有的一切,却全都是因为一个人。 那个人或许就站在更远的地方,平淡漠然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甚至可能还在取乐玩笑…… 左天行张了张嘴,就想将那个人的名号叫嚷出来,让那个时候注意着他们的那个天魔童子听见,叫他去找那个人,放过靶子一样的他们和世界…… “左天行。” 就在那个当口上,左天行忽然听到了有人在叫他。 那声音清冽平静,染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冷。 当那声音落入他耳中的时候,那一丝冷从他的耳道攀沿旋转着传入他的大脑,在他脑海里洒出一片清冷的水,叫他浑身一个激灵,整个人都被冷到了。 他木木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净涪本尊正微微眯着眼看他,那目光,极冷极静。 “你刚才的时候碰到谁了?” 碰到谁了? 左天行下意识地回想过去,木愣愣答道:“聂云霁,我碰到聂云霁了。” 净涪本尊抬起眉关,没再说话。 左天行却清醒了一点,问道:“我着道了?” 净涪本尊还是没回应。 左天行却清楚了。 他站起身,将紫浩剑抽出,还将紫浩剑剑尖调转过来,直直地指向他自己的眉心印堂处。然后,他猛地用力一推…… “铮……” 一声清朗激越的剑吟升起,紫浩剑剑尖顺着左天行的力道,毫不留情地插入了左天行的眉心印堂。 左天行周身陡然爆出一阵更清朗更激越的剑吟。 剑吟声中,一道剑气冲天而起,直入虚空百里。 净涪本尊知道,这一道剑气并不是起自于左天行手中的那把紫浩剑,而是来自左天行识海里的剑魂。 纵然这一道剑气只冲出虚空百里,可这里,是混沌岛屿,并不是景浩界这样的小千世界。在岛屿的压制下,能有这番异像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了。 而既然左天行震动了剑魂,也足够驱散那还没有真正扎根的天魔气了。 净涪本尊在一旁看着。 果不其然,磅礴的剑气气浪中,一片丝丝绕绕缠上左天行心神的黑色烟气就崩成了粉尘。 破去那片天魔气之后,左天行又缓和了好一会儿,才反手将那穿透了他头颅的紫浩剑抽出。 他也就能在紫浩剑的剑尖下一无损伤了,若换成别的宝剑,甚至就是一根树枝,这样从他眉心贯穿他头颅,他也得丢去一整条命。 但即便插穿他头颅的是他的本命宝剑紫浩剑,湮灭了那一片天魔气的左天行还是元气大伤。 他险些倒了下去。 好不容易稍稍稳定下自己的情况之后,他抬起头来,望向净涪本尊,笑着问道:“怎么样,净涪,你觉得我刚才的提议怎么样?” 净涪本尊语调一如既往的平静,他答道:“可行。” 左天行静默地看他,等待着他后半句。 然后,他也就真的等到了净涪本尊接着出口的那句话,“可是我不愿。” 谁也没注意到,不,是除了净涪佛身之外,没有人注意到,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里,那一座隐匿在世界本源的暗黑皇座上,深深沉入定境中的净涪魔身忽然张嘴,说出了那句无声的话。 ‘可是我不愿。’ 他明明还在定境中,明明还专心研究着小轮回的事宜,偏就在这个当口,嘴唇开阖着说出那样一句话。 混沌岛屿这边厢,听见净涪本尊说话的左天行一时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微微瞪大眼睛看着净涪本尊。 身在景浩界世界里的净涪佛身愣了一愣,忽然停下脚步,拉出了一个小小的笑来。 他笑着抬起脚,依旧缓步往前行走。 净涪本尊回望着左天行,目光始终平静。 单就利弊上的权衡而言,净涪本尊知道左天行的提议确实很理智。 它可以有效地转移那位天魔童子的注意力,可以将他们这些人从天魔童子的视野中移开,让他调转枪头,去找他真正需要找上的那个人。 等那位天魔童子移开目光,他们能恢复往日修行的平静和自如,不必时刻担忧着一位天魔道大能的窥探和针对,他们也可以相对轻松地填补世界本源,修补那一场劫难给世界带来的窟窿。 他们能够更轻松! 就这样的利弊权衡,净涪本尊是更倾向于同意左天行的提议。 可是,魔身不愿意,佛身也提出了反对。 净涪三身之中,魔身、佛身都在反对,那么本无所谓的净涪本尊,自然也就不会坚持。 左天行不解,所以他也就直接地询问净涪本尊道:“为什么呢?” 你为什么会不愿意呢? 净涪直视着他带出疑惑不解的眼睛,反问他道:“如果我们说了,他就真的会放过我们吗?” 真的会吗? 左天行自问,他自己的答案也慢慢地浮了上来。 于是,他也就直视着净涪,回答他。 “不会。”说完之后,他又补充道,“他或许会放过你。” 第582章 意愿 那位天魔童子纵然再疯,再胆大,也不能真的要净涪的命。 左天行可是看得清楚。 而恰恰相反,那位天魔童子不论是清醒还是疯魔,怕都不会放过他。 因为左天行跟景浩界世界、景浩界天道之间的联系太过紧密了。 那童子这些年来,对他确实是扰而不杀,仿佛是没有对他生出杀心、杀意的模样,可那也只是仿佛,只是假象。 而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假象,也不过是因为那童子没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信息。而一旦那童子知晓了内情,他确实也有可能像左天行方才所说的那样——将目光从左天行和净涪两个小辈身上挪开,转向无边竹海。 不论他是要跟无边竹海联手,还是敌对,总之,在这种情况下,左天行、净涪甚至是景浩界世界都能得到喘息的机会。 可这只是一种相对乐观的猜测。 而除了这一种可能之外,另一种可能则是——他会放开一切顾忌,全力出手逼迫景浩界,以达成他逼出那位的目的。 左天行重回这个世界不过二十余年,在这二十余年的时间里,他真正和那位天魔童子交流的机会其实没有。可这不代表他就不了解那位天魔童子的作风了。 那位天魔童子已经几近疯魔了,谁都不知道他现在还剩余多少理智,也不敢去赌他会不会给景浩界世界、天道和他们一条生路。 皇甫成可是他的分神转世,可是皇甫成的情况如何,左天行可都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连自己都能逼迫,连自己都能舍弃,谁又还能指望他对别人持有足够的善意? 左天行没有这样的妄想,世界没有,竹主自然就更没有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竹主在无边竹海里旁观了这么久,也一直在当缩头乌龟。竹主不想找出那位吗?不想将那位迎回景浩界,迎回无边竹海吗? 他想的。 他也知道他如果能跟天魔童子联手,他能更轻易达成他的目的,可他信不过天魔童子。 对于左天行的说法,净涪本尊心里是不赞同的,他摇了摇头。 可左天行自说出那句话之后,就自顾自地沉入了他自己的思路里,没注意看净涪本尊的反应,一时竟就错过了。 净涪本尊也不想跟他争这个,便就略等一等,等到左天行冷静下来,他才又开口说道:“你的处境很危险。尤其是在这一次被阻拦之后,你的境况更加危险。” 如果说天魔童子在早先时候还能保持相对克制,那么在经了这一次的拼斗之后,情况就很难说了。 左天行沉默了下来。 这是个事实,他们都很清楚。 一整个景浩界世界,都没有谁能拍着胸膛说自己绝对能够保下一条命来的。哪怕是…… 左天行这才真正地破开那层蒙眼的迷障,看见净涪的处境。 他面上一时有些尴尬。 “而就算是我,”净涪本尊并不在意,他淡淡开口,毫不避讳地将事实明白说道出来,“也不是真的就能够留下这一条命来。” 净涪这一世背靠佛门,得佛门世尊青眼,得亲授真经,看似不会有丧命的危险。 可是出了景浩界世界之外再看诸天寰宇,诸大、中、小世界中,真就没有一个世界有佛门子弟被世尊看好吗?诸天寰宇历史中,真的就没有一个被世尊看好的佛门子弟半途夭折,身入轮回吗? 世尊的青眼,真的就代表了道途有成? 不见得。 道途,终究是修士自己走出来的。走的是哪一条路,能走多远,与有没有人护持照拂,可没有绝对的因果关系。 诚然,身后有大神通者照拂,确实能消去许多为难,但也只是为难而已。 脚下道途的险阻与艰难,到底还得修士自己步步趟过。 左天行面上的尴尬又更浓郁了几分。 净涪本尊视若无睹,只问左天行道:“你可愿意走这一趟?” 左天行沉默了一下,不答反问道:“你刚才说你不愿意,为什么呢?” 净涪本尊看了他一眼,“你自问,你就真的愿意?” 净涪本尊可不相信左天行心里是真的愿意的。 不可能。 哪怕他们两人不过出身小千世界,也真的跟天魔童子间隔着天堑一样的修为差距,可是要说到心气,净涪和左天行两人谁都不比别人少。 他们能看清现实,也可以暂时隐忍,但真要叫他们折节,却是不能。 如何都不能! 左天行又是一阵沉默。 半响后,他答道:“可以。” 净涪本尊向着左天行抬起右手。 他那摊开的手掌上,赫然又是一片混沌岛屿的通行符箓。 左天行探手取过,向着净涪本尊点点头。 净涪本尊合掌,向着他一点头,便就转身,步步离开。 左天行回了一礼,然后站直身体,看着净涪本尊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到得净涪本尊的气息彻底远去,左天行手中剑诀一引,紫浩剑剑光顿时暴涨。 左天行合身一扑,紫浩剑剑光带着左天行一道,飞入虚空中。 混沌岛屿的另一处,也在调整修养的聂云霁忽然停下体内真元的搬运,睁开眼睛望入虚空,正正看见那一道相当眼熟的紫青色剑光御空而去。 聂云霁眼波一动,一缕黑色的烟雾飘出,须臾间扩散至整个眼球。可是他却没有动手,就只是睁着眼睛看着,似乎是在等待着某人的指令。 天魔童子就趴在黑莲莲台上,久久没有动静。 侧旁的诸位天魔童子察觉到他的异样,几番目光交流,然后就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无执童子仿佛死了一样,连眼皮子都不动一动。 聂云霁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回应,也就垂落了眼睑,遮去那黑洞洞的眼睛,继续搬运体内真元流转周身百骸。 与聂云霁一般动作的,还有许多散落在混沌岛屿各处的修士。 净涪本尊停下脚步,抬头望着那道遁走的剑光。剑光在虚空中留下的痕迹很快就散去,还只剩下一片空茫。 那剑光痕迹散去之后,净涪本尊也没收回目光,而是转向了另一侧虚空。 而那个方向,恰好就是鸿闻界那柄巨大剑器的位置所在。 净涪本尊看得半响,伸出手指在虚空中勾勒出了一个剑形图案。 图案自净涪本尊指尖成形,就在净涪本尊身前拉开一片蒙蒙的亮光。 光幕牵引下一道气息,而待那道气息稳定之后,光幕中传出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皇甫成。” 净涪本尊眉眼间的漠然淡去了两分,他道:“安元和。” 那边的声音顿了一顿,再开口的时候,那仍然低沉的声音落在人耳朵里,就平白渲染出了两分笑意,“皇甫成,你去当和尚了?” 净涪本尊面色不变,语气间也没有什么波动,他道:“小僧法号净涪。” 安元和轻咳了一声,才应声道:“净涪比丘。” 净涪本尊没有说话。 安元和也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至于他沉默的那一小会儿,是不是去平复他心底的笑意,净涪本尊和安元和都是心知肚明,也不必多说什么。 须臾工夫之后,还是安元和打破了沉默,“你找我,有什么事?” 真不是安元和问得直白,而是在他们这里,皇甫成行事就是那样直白的。 净涪本尊也不和他多言,开门见山道:“小心你那徒孙聂云霁,他的剑心被天魔侵蚀了。” “天魔?”安元和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他问道,“那天魔跟你是什么关系?” 净涪本尊依旧没有遮掩,“有仇。” 鸿闻界的那柄巨大剑器上,安元和的眉头陡然皱起,一道无匹剑意从他身上冲出,向着四面八方宣泄而去。 “大仇?”他问道。 净涪本尊微微颌首,也应道:“大仇。” 杀身之仇、阻道之仇,大仇。 “我明白了。”安元和点头,又问道,“可需要帮忙?” 净涪本尊摇头,很直接地道:“若有需要,我会找你的。” 安元和不再说话了。 散去剑印之后,安元和收拢身上剑意,完全没看身侧那些被剑意冲撞得或成粉末或破败残损的物什,抬手敲了敲他身上挂着的一枚小钟。 钟声尚未停歇,阵禁之外就有一人垂手躬立,向着他的方向应答道:“师父。” 安元和冷声道:“聂云霁的剑心被天魔侵蚀,你将他带回来,暂且封去六识,待我等回归宗门之后,再令他入剑冢静修。” 那人听得这番命令,心头一紧,但当他眼角余光瞥见安元和周围状况的时候,他顿时又收敛了心神,垂首应声答道:“是,弟子领命。” 聂云霁的事情,自净涪本尊和安元和联系过之后,他就再没关注这件事,而是转身回到了杨元觉布设下阵禁的那座山谷。 他才通过大阵,便见到了阵台上正睁眼望向他的杨元觉。 杨元觉上下打量得他一眼,问道:“你出去了,外间情况怎么样?” 净涪本尊走上台阶,还在阵台上他先前的那个位置上落座。 “不怎么样,但混战已经开始了。” 事实上,这也很正常。 在混沌岛屿开启之初,从各个世界外落入这座岛屿的修士都想要寻找结出的天地源果,也没想多生事端错失机会。可现在不同,天地源果大多已被人带走,哪怕这座岛屿还没有关闭,天地源果的数量再如何也比不得岛屿初开时候的模样,一众还没有离开混沌岛屿的修士们就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开始跨世界的“交流”。 杨元觉打量了几眼净涪本尊,挑了挑眉,面上故意带出了几分诧异,“你居然没掺和进去?” 净涪本尊仿佛看白痴一样地看了杨元觉一眼。 以他现在的这个处境,若还要掺和进这些混战里,是嫌自己日子太过平和,想要见识见识真正的汹涌波涛? 他若真是这样想,那天魔童子会很乐意代劳一下。 杨元觉“哈哈”笑了两声,目光漂浮了一阵,才问道:“那你干什么去了?” 净涪本尊将目光收回,淡淡地道:“去找左天行了。” 杨元觉应了一声:“哦。” 净涪本尊又道:“我还找了安元和。” 杨元觉打点起几分精神,转眼来看他,“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那聂云霁剑心被天魔侵染了,叫他注意一下。” 杨元觉刚刚打点起来的精神又消散了。 聂云霁那小子,讲真,杨元觉是真不怎么看得入眼。听得是他,他也就没了兴趣了。 净涪本尊目光扫过杨元觉侧旁,盯着他面前那一片干净整洁的地面半响,然后抬起眼睑,盯紧杨元觉,“你研究出什么来了?” 杨元觉满脸倦色,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哪有那么快?早着呢,先让我睡一会儿。” 净涪本尊眯着眼睛看了杨元觉半响,声音平平的,没有丝毫异样,却让杨元觉浑身一个激灵。 “你想睡觉了?”杨元觉惊吓也似地睁开眼睛,惊魂未定地看了净涪本尊一眼,又很快撇开目光。 “也……也没啦,啊哈哈哈……” 净涪本尊不和他打哈哈,只跟他说道:“那么,是多少?” 杨元觉吞了吞口水,老老实实应道:“也,也就是一个符文而已。” 净涪本尊收回目光,“嗯,你睡一会儿吧。” 杨元觉没想到净涪本尊会是这么个反应,仿佛以为他自己听错了。 净涪本尊转眼回来看他,问道:“不睡了吗?不睡就……” “睡!”在净涪本尊说完他的话之前,杨元觉一个字直接截断了他的话头,然后就将他自己的身体摊在软榻上,呼啦的一下拉起锦被盖上,“我睡了,你别说话。” 净涪本尊也闭上眼睑沉入定境。 事实上,杨元觉成功研究出一个符文的进度已经出乎净涪本尊的意料了,只是杨元觉自己不觉而已。 但也正是因为杨元觉的这番表现,一时也让净涪本尊生出了几许怀疑。 是不是多年时间不见,他低估了杨元觉的实力?所以,他其实还可以再提高一下标准? 当然,这样的想法只在净涪本尊的脑海中停留了一瞬,就被净涪本尊自己打散了。 杨元觉的疲色虽然不太明显,但净涪本尊也都是看得到的,自然知道他是真的累了,并不是往常时候他拿来偷懒拿来敷衍的借口。 其实还是要好好地谢一谢他。 净涪本尊心底最后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意识便彻底地沉入定境之中,再未将外间的诸般情况收入眼里、心中。 净涪本尊沉入定境的时候,左天行正行走在混沌之中。 他那超乎寻常的专注和警惕,甚至都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 可一直到他站到景浩界天地胎膜之外,也没见从哪一个角落里探出一个大手来拿他。 左天行松了一口气。 第583章 封禁 平复下心境之后,左天行从紫浩剑剑光中脱出,来与正望向他的天剑宗祖师见礼。 天剑宗祖师对他的忽然归来有些奇怪,但没多想,点了点头,便问他道:“可拿到了天地源果?” 左天行点了点头。 虽然天地源果他没有带回来,还在净涪那里,可拿到了就是拿到了,那枚天地源果就是他们的。 天剑宗祖师笑了一下,又将目光放远,望向他身后的茫茫混沌虚空,想要找到另一个人。 “净涪比丘呢?”什么都没发现的天剑宗祖师转眼过来问左天行。 他还以为只有左天行一个人出现,是因为那位比丘在后头辍着处理追来的人。可他找了一回了,都没看见左天行后头有什么动静。 左天行答道:“他还留在岛屿里,我先回来。” 天剑宗祖师听得,还以为净涪本尊留在那座混沌岛屿里,是见混沌岛屿没有封禁,想要为景浩界再多取一枚天地源果,也就没再多问,只是点头,对左天行道,“进去吧。” 他话音落下,脚下的那座剑阵便打开了一条通道。 左天行又和天剑宗祖师拜了一拜,便就抬脚,通过那条通道进入了景浩界中。 天剑宗祖师还在他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但这一次,他没像往常那样阖眼静坐,而是垂眸静观景浩界世界的情况。 天地源果被带回,景浩界世界本源得到一定程度的添补,世界必有一番异像,他想要仔细观赏一番。 然而,天剑宗祖师等了又等,都没等到他要的世界异像。 他皱眉,往左天行所在的位置看了看。 却见左天行落入景浩界之后,也升起了祭台,却没像他以为的那样取出天地源果来祭献天地,而只是默默地祝祷了一番。 天剑宗祖师观望了一阵,也就丢开手去了。 反正他很确定左天行没跟他说谎,至于剩下的…… 就由得他们去吧。 他们也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该怎么理事,不需要他在旁边指手划脚的。 而景浩界世界里,左天行再一次升起祭坛,默默地祝祷了一番。 “呼”的一阵风起,虚空静默,却有一只银白中缠绕黑丝的眼睛出现在左天行上方虚空。 左天行或有所觉,但他没有睁眼,依旧在心中静默祝祷。 那银白的眼睛一眨,一道流光自无边竹海深处升起,划过虚空,漂浮在左天行身前。 作为无边竹海之主,竹主如何不知道自家竹海里头的这一番变故? 但他没阻拦,只是看着那一道流光在虚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度,落入天剑宗里。 左天行心有所感,他拜谢了几番,才睁开眼睛,看向面前的那一道流光。 似乎是察觉到了左天行目光投落,那一道流光外层披着的光芒须臾敛去,露出内中隐蔽的灵宝。 那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镜子,没有手柄,只有镜框护持住一面蒙蒙的镜面。 镜框上纹路细密,几如天成,繁复而神秘。 左天行细细打量过这面宝镜,又将它和净涪本尊交给他的信息一一对比过,在心里点头。 是它。 左天行收起宝镜,也不多在天剑宗里停留,下了祭台就转出了天剑宗。 他去找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还在妙定寺的界域上行走,他正要去寻第十四片贝叶。可在左天行从天外归来之后,他就停了下来,转向了魔子秘境的方向,然后一步踏出,直接出现在了魔子秘境之外。 韶旬察觉到他的靠近,也有心想要出去迎一迎的。 毕竟这位过来,必是有什么事情的,他先出去迎一迎,总好过被人唤出来不是? 可他还没有动作,就发现那位停在秘境外头就不动了。 韶旬心里念头几番转动,便也不去打扰了。 管他过来是发呆还是真有事,只要他没叫人,他就不出去。总之,等他叫人了再说。 事实上,也没让净涪佛身等多久,左天行就到了。 从紫浩剑的剑光中走出,左天行向着净涪佛身点了点头,然后转眼打量了魔子秘境几眼,才回头问净涪佛身,“是我们进去,还是将他带出来?” 净涪佛身不答反问道:“你想要进去?” 左天行别开目光,若无其事地重新打量魔子秘境。 说实话,对这魔子秘境,左天行还真是有点兴趣的。毕竟魔子秘境虽然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将秘境中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物全都展现在世人眼中,可是么,谁又真的信了这些就是魔子秘境的全部? 反正吧,左天行是不信的。 不过兴趣归兴趣,左天行可没真想随便踏入这魔子秘境里。这景浩界里修为数得上号的,有一个算一个,谁又不是分出了几分心神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为了一点兴趣,挑衅和招惹一整个魔门的事情,他可不会做。但若是净涪佛身愿意为他打掩护,那他应该是可以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在这秘境里转上一圈的。不过可惜了,他似乎没有那么个想法。 净涪佛身看了他一眼,抬手往魔子秘境里一招,心中唤道:‘韶旬。’ 韶旬应声从魔子秘境里显化出身形。 他看也不看净涪佛身侧旁的左天行,直接与净涪佛身行礼,唤道:“比丘。” 净涪佛身吩咐:“将皇甫成带出来吧。” 韶旬应了一声,都没提什么规矩的,直接就伸手将皇甫成拉了出来。 皇甫成先前还在忙活着他事,袖子挽到手肘处,便连长袍也都撩起了一角塞在腰带里。 冷不丁被韶旬从秘境里拉出来,皇甫成明显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当他看见面前站定着的净涪佛身和左天行两人,又很快镇定了下来。 他低头,放下手肘处的袖摆,拉出腰带里塞着的衣角,又稍稍整理了一番身上衣裳,确定自己不会太过失礼,才抬头,向着净涪佛身和左天行见了一礼,口中称道:“见过比丘,见过道子。” 皇甫成身在魔子秘境里,确实消息闭塞,并不知道左天行那横扫景浩界道门年轻一代,短短时间内集全景浩界道门道子令的事情,但他可以猜,也够胆猜。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左天行只是看了他一眼,没应话。 净涪佛身看得这般情况,便顺势接过话题道:“皇甫成,我们两人今日过来的目的,你该是知道的。” 皇甫成默然点头。 净涪佛身又再一次问他道:“那么,你可要反悔?” 皇甫成苦笑一下,摇了摇头。 事实上,他们这里的所有人都清楚,他没有反悔的余地。 净涪佛身见状,往后小小退出一步,又对着左天行一点头。 左天行上前一步,扬手将一面巴掌大小的无柄宝镜抛向头顶。 也就是在左天行动作的那一刻,景浩界中的净涪佛身、景浩界世界外的天剑宗祖师以及极乐净土世界里的一众罗汉金刚齐齐提高了警惕,时刻准备着出手封禁虚空。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死尸一样倒在黑莲莲台上的天魔童子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左天行双眼盯着皇甫成,口中念念有词。 而随着他念咒,他头顶上的那面无柄宝镜镜面一晃,一道清光从宝镜镜面上射出,向着皇甫成的方向照了过去。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无执童子抬起了眼睛,一双黝黑无尽的瞳孔直直地注视着下方景浩界世界所在,他抬了抬手…… 而就在那一刻,某一处小世界中的小和尚陡然睁开眼睛,低声吐出了三个字。 三个普通的文字,组合成了一个普通的名字。 可就是这么一个名字的出现,让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无执童子抬起的手终究停在了虚空中。 只是那一瞬间的停滞,那道从宝镜镜面中照出的清光已经在皇甫成身上触碰了一下,然后又倒卷着流回了宝镜里。 无执童子那双黝黑无尽的瞳孔里终于映出了一丝亮光,可这一丝亮光之后牵扯出来的,却是被自己背叛了的悲恸。‘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背叛我?’ 这话没出口,只在无执童子的心中不住地回荡,响彻灵魂,又通过灵魂之间的联系,传递到那位小和尚的心底。 小和尚沉默半响,才缓缓道:“因为……你想毁去的,也是我。” 哪怕间隔了世界的距离,小和尚也知道,倘若真让无执童子动手,那boss和主角会如何都不重要,可皇甫成他绝对没有命留下。 皇甫成也是他,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皇甫成死在天魔童子的手里。 更何况,杀死皇甫成,就是灭杀自己的一部分,天魔童子若真的下狠手,哪怕他还在,自我也必定缺失大半。 那是他们谁都承受不起的损伤。 无执童子咧开嘴,‘所以,你就眼看着他背叛我们?’ 小和尚默然许久,才道,“那也是‘我’的选择。” ‘我抹去他也是我的选择!’ 无执童子几近疯癫地怒吼,小和尚却没再接话,他只是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小和尚和无执童子之间的争持,所有防备着无执童子出手的人都没有预料,他们甚至就不知道小和尚的存在。 行动的格外顺利,让一众人等都觉得意外,他们来不及探查左天行这一番动作的成果,或抬头或转眼,俱各往他化自在天外天的方向看了过去。 当然,他们什么都没看出来。 看得半响之后,一众人等才又将目光各自收了回去。 天剑宗祖师和一众罗汉金刚只是往景浩界世界内看了一眼,扫过左天行手里拿着的那面无柄宝镜,就没再瞩目。 毕竟那面无柄宝镜也不是好惹的,他们真要随意探查情况,怕会惹得那面无柄宝镜反击,倒不如就此收手。 倒是净涪佛身,他离左天行最近,所以也不调动神念,只拿肉眼往左天行手上瞥了一眼。 左天行查看过手中宝镜的情况,又察觉到净涪佛身那边投注过来的目光,也不对净涪佛身遮掩,大大方方地将宝镜镜面往净涪佛身的方向转了过去,让净涪佛身看个清楚。 左天行这一转,正正将宝镜镜摆到了净涪佛身的面前,虽然距离净涪佛身还有一段距离,但对于修士的眼力来说,这一段距离还真不算什么。 净涪佛身一眼就看到了宝镜镜面里映出来的镜像。 那早先时候还不过是灰蒙蒙的镜面,现如今清净如水。而那水一样的镜面里,却也照着一团黑雾。 更正确一点说,是锁。 那团黑雾就像是被锁在了那镜面里似的。 净涪佛身看得镜面一眼,便转了目光去看傻愣愣地站在那边厢的皇甫成。 皇甫成是真的愣住了。 他以为…… 他以为自己这一次就是不死也要脱一层皮,他也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但没想到,没想到情况居然就是这么的平静。 他还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 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 皇甫成只觉心中空茫茫一片,整个世界都不真实了。 然而,世界到底是真实的。 当净涪佛身的目光落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就又被拉回了这个真实的世界。 “皇甫成,”他听到boss叫他,之后又听到boss问他,“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皇甫成如梦惊醒地挺了挺背脊,又将自己里里外外地检查过一番之后,才答道,“很好,没什么不对的……” 就是,少了系统。 皇甫成尝试着唤出系统,却怎么都没得到回应。 他试了两次之后,便就下意识地望向了左天行手中的那面宝镜。 他和左天行的关系实在尴尬,所以面对左天行的时候,皇甫成自己心里真没什么底气,自然也就不敢对左天行提出些什么要求。 然而,他和左天行之间的距离不远,起码在修士眼里真不算什么。就隔着这么点距离,皇甫成的动作还怎么能逃得过左天行的眼睛? 左天行瞥了皇甫成一眼,心中念头快速转过,便就在皇甫成将目光挪开之前,也向着皇甫成的方向扬了扬手上的宝镜。 于是,皇甫成就将那宝镜中锁禁着的那团黑雾看了个正着。 皇甫成愣怔了一下,目光就定在了那面宝镜镜面上。 他的脑海里乱糟糟的,一时琢磨着左天行对他的态度,一时又在想着那团黑雾与‘系统’的关系,一时还想着是不是这么一遭过去之后,他就没事了。 这么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循环往复,此起彼伏的,令他差点没能听清左天行跟他说的话。 “什……什么?” 左天行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就又将他的话重复了一次。 “你还有别的事情吗?如果没有的话,那就跟我走。” 第584章 再见陈朝 跟他走? 去哪里? 皇甫成下意识地转眼望向左天行,但才刚刚对上左天行的眼睛,就又将目光漂移了开去。 “我……我不……”不敢去见……师父。 他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几个字,左天行的眉头就皱起来了,他看向旁边的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只是回望他,并没有插话。 左天行看净涪佛身这般态度,心里念头一转,就知道净涪佛身确实是早早就跟皇甫成确定过意愿了的。而之所以会出现如今这个状况,约莫是他和皇甫成两个人的关系。 左天行深吸了一口气,又转眼去看皇甫成。 当皇甫成那张脸映入他眼睛的时候,不,是自皇甫成的气息出现在他感知中的那一刻开始,左天行心头就有一股股烦躁和厌恶止不住地翻滚上涌, 他抓着那面宝镜的手指用力,指尖几近发白。 净涪佛身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对于左天行此时的状况,他其实看得十分清楚,但他就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 左天行他与景浩界世界、天道的联系太过紧密,皇甫成又极其不受景浩界世界及天道待见,左天行对皇甫成的观感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再算上皇甫成跟天剑宗、陈朝真人之间的那笔账,左天行能对皇甫成有好脸色? 若是往常时候,净涪佛身是不怎么在意的。 同样,皇甫成也不介意。尤其是知道了他自己的背后,还站了一个和景浩界有大仇的天魔童子之后,皇甫成就更不介意了。 罪孽在身,由不得他不担起随之而来的种种恶果。 可那是往常时候,不是现在。现在左天行要带皇甫成去往混沌岛屿,不说他们到了混沌岛屿上会是什么情况,就是这从景浩界去往岛屿上的这一路,也极有可能险况百出。 倘若他们两人不能合力,净涪佛身都能预见真出现状况的时候,他们两人会是个什么情况了。 净涪佛身不需要他们两个和好,只需要他们两个能联手就行。 而要这两人联手,真正的关键,也还是在于左天行。 只要左天行能稍稍放下心中的嫌隙,那么一切就都不成问题。 净涪佛身的这个计较,皇甫成或许还不太明白,但左天行转过几个心念之后,就领会了。 他将先前那口深吸进去的空气又长长地吐出来,边吐气,边整理自己的心境。 左天行也不愧是左天行。 待到那一口浊气吐尽之后,左天行也终于能够控制自己了。 “不是去天剑宗,是去混沌岛屿。” 左天行的声音虽然还是很冷很淡,可已经没有了一触即发的火气。而那火气散尽之后,他冷淡的不带一丝情绪的话语,却正好叫皇甫成有点发昏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去混沌岛屿?” 皇甫成呢喃地重复着,他那昏沉且胀痛的脑袋终于被这四个字牵引出了一些信息的洪流。 混沌岛屿,天地源果,世外战场…… “我去混沌岛屿……”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左天行的方向,但才刚刚触及左天行就仿佛被烫到了一样漂移开目光,转向另一侧沉默站定的净涪佛身,“干什么?” 不得不说,他心里其实也是有感觉的。 他隐隐知道,这一趟离开景浩界去往那座混沌岛屿,不是什么好事。 危险的警兆在他心头轰鸣,甚至喧嚣着震颤他的头脑。 他本就很不舒服的脑袋,一时间又更加不舒服了。 净涪佛身定定地看了一眼难掩不安的皇甫成,抬手将一段信息送过去。 那信息里,有净涪本尊的谋算,有皇甫成可能会遭遇到的问题和危险,有…… 是所有皇甫成想要知道的信息。 净涪没想要瞒他,甚至也没想要瞒那位天魔童子。这个,是赤裸裸的阳谋。 左天行看着净涪佛身动作,没有阻止。 皇甫成强撑着身体的不适,一字一句地查看过那段信息。看完之后,他木木地拉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抬头望向左天行,“行,我跟你走。” 他的声音极其嘶哑,但净涪佛身和左天行都听清了。 左天行看他一眼,没说话,抬手将一枚通行符箓抛向皇甫成。 皇甫成抬手接住。 握着手里的通行符箓,皇甫成转眼望向左天行,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望入左天行的眼睛,“左……师兄,我能不能见见师父?” 左天行皱了皱眉头。 皇甫成却没后退半步,他还只是看着左天行,目光中渐渐带上恳求。 “……”左天行别开眼睛,“当日你叛门之后,师尊他将你交给了我。”左天行对皇甫成是难得一次的委婉,但皇甫成却不领情,他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左天行,眼里的恳求变成了哀求。 “师兄,你再问一问师父,再问一问他……” 在这个世界上,他确实对不起景浩界,对不起景浩界中的芸芸众生,可那都不是他自愿的! 那都是‘他’造的孽! 他作为‘他’的分身,不过是承受了来自‘他’的因果而已。 皇甫成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想的,所以他心里其实也有怨,对着‘他’的怨。 然而,皇甫成也明白,他并不真的就完全清白无辜。 尤其是在沈妙晴的事情上,他真的不清白。而他最对不起的那个人,被他辜负得最深的那个人…… 却是陈朝真人。 在知晓许多内情之后,皇甫成自己将自己的人生回想反思过很多回了。出现在他人生里的每一个人,在他人生中留下过痕迹的人,他都一一回想过,而那些发生在他生命里的每一件事情,也在同时,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反省推敲过。 而每一次自我的叩问结束之后,他心里就更添一分对陈朝真人的愧疚。 陈朝真人,被他背叛了的师父,是真的很尽职地在当他的引路人。可他…… 皇甫成舌尖既苦又涩。 他现在准备离开景浩界,去往那座有着世外战场之称的混沌岛屿,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所以他更想要见师父一面。 向他——当面致歉。 皇甫成的这份心境,通过他的气息渲染至整个虚空,落入侧旁的左天行和净涪佛身的感知中。 净涪佛身还只是沉默,完全没想过发表意见。 这件事,本就是陈朝真人师徒一脉的事情,他一个外人,插手其中算什么事。 左天行沉默半响,终于抬手,向着天剑宗陈朝真人所在送去了一道意念。 陈朝真人还临风坐在那座巨石上,双眼微阖,于心念中不住演练剑意。 这段时间以来,因前段时间天象异变之后左天行给道门各脉的提醒,道门各脉统都运转起来,道门各位真人忙得不可开交,陈朝真人自然也不例外。 这一日还是他难得将暂时分配到他手上的事务料理妥当后,特意空出来的一段时间。 这一段时间极其有限,只得一日。待到这一日时间结束之后,陈朝真人可是还得继续忙活那些分送到他手上来的事务。 也正是因为这一日的时间太过短暂难得,所以陈朝真人就如往日一般,在这里静修。 于他而言,这样的静修真也算是歇息了。 而就是在他静修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了左天行的意念从远处送了回来。 陈朝真人从定境中脱出,碰触上左天行送回的那一道意念,问道:“有事?” 左天行那边沉吟了片刻。 陈朝真人也没催促,而是静等。 左天行也没让陈朝真人久等,他很快就道:“师尊,皇甫成请见。” 这会儿就轮到陈朝真人沉默了。 他停了一停,不答反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左天行知道,陈朝真人并不是问皇甫成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是问的他。 陈朝真人相当了解左天行,知道左天行有能力处置得了皇甫成。这才是他当日将皇甫成的事情交给左天行处理的初衷。 而既然左天行有能力处理皇甫成,也可以处理皇甫成,这会儿却还找上他帮皇甫成递话,那必然是因为左天行有事需要用到皇甫成。 左天行看了皇甫成一眼,目光在他忐忑的脸上一转,便收了回来。 “师尊,我要带他去往混沌岛屿。” 混沌岛屿的事情,陈朝真人是知道的。不过他没有机缘,没能拿到通行符箓,所以一直也只是有所风闻而已。 不过即便只是风闻,也足以让陈朝真人知晓那边的情况。 他皱了皱眉头,“你先前从混沌岛屿回来,现在又要出去,是有事?” 对陈朝真人的猜测,左天行并不意外,他应道:“是。” 陈朝真人又问:“一定也要他去一趟?” 左天行听得出陈朝真人话中的意思,又应道:“是。” “要他心甘情愿出去?” “不。”左天行相当坦率,“只是情况很危险,他走这一趟,十死九生。” 陈朝真人听着左天行的答复,眼皮子不动,却用言语在湖水里投掷了一块石头,“是要处理世界的事情?” 左天行还是很诚实地应声,“是。” 陈朝真人没多加考量,直接便给了左天行回复,“你另寻一个安静的地方,我过去。” 陈朝真人并不知道左天行、皇甫成这个时候都在什么地方,但他记得皇甫成入了魔子秘境。 他抬眼往魔子秘境的方向扫了一眼,什么也没见到。 陈朝真人没看见就站在魔子秘境外侧的皇甫成和左天行,也更加没看见距离这两人不远不近的净涪佛身,实在是因为打从一开始,左天行、净涪佛身就遮掩了自己的行踪。 倘若叫人知道,他们两人将人从魔子秘境里带出来——不论被带出来的那个人是谁——魔门都绝对不可能没有任何动静。 魔子秘境是什么地方?魔门挑选出魔子的秘地!就连魔子秘境本身,都是魔门一脉的至宝!而有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中将魔子秘境里正在进行魔子甄选的魔门子弟带出来,这里头的意味,没有谁真的不懂。 那就是在他们魔门头上动土! 一整个魔门都得炸。 所以为了避免麻烦,净涪佛身和左天行都动用的世界本源遮掩行踪。在皇甫成被带出魔子秘境之后,他们顺道还给皇甫成遮掩了。 不过就算是陈朝真人知晓左天行和皇甫成的所在,他也不可能直接前往那里。 陈朝真人可是道门天剑宗一脉的掌峰真人,座下大弟子又是道门当代道子,兼且这些日子以来道门、佛门动作频频…… 他要真的直接出现在魔子秘境之外,魔门的各位长老同样坐不住。 到时候,各种谣言、猜测满天飞,不单单天剑宗落不了好,便连后续景浩界三脉联手的事情,也必会平生波澜。 而要左天行将皇甫成带到天剑宗里也不行。 皇甫成已经叛出了天剑宗,还拜入了心魔宗,更踏入了魔子秘境,他若出现在天剑宗里,那必定又要掀起一大片波澜。 那还不如让左天行带皇甫成去往一个稳妥地方,他找过去呢。 陈朝真人的这些考量,左天行都明白,他应了一声,“是,弟子知晓了。” 陈朝真人见左天行没再继续,便当先收回了自己的神念。 他掀起眼皮,目光却还是平静垂落,看着那山间蒸腾的雾气。 自左天行闭上眼睛之后,皇甫成就一直关注着左天行的动静。所以几乎是左天行将神念收回,不自觉地动了动眼皮子的那一瞬间,皇甫成就提起了心神,他紧紧地盯着他。 左天行睁开眼来的时候,迎上的就是皇甫成灼灼的期待的目光。 左天行克制下心头不自觉升起的烦躁厌恶,对他点了点头。 皇甫成一时喜不自胜。 他眼中甚至都溅出了泪花。 左天行别开目光,望向侧旁的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对着他点头,又合掌向他们两人的方向稍稍探身,就转身一步跨出,离开这个地方。 左天行其实也想离开,离开有皇甫成的这地方,但他不能。 他紧紧地掐着手中的那面无柄宝镜,绷得紧紧的脸皮上没有一丝表情。 皇甫成还低着头,平复着自己的心境,始终没注意左天行那边的情况。 或许他也是注意到了的,不过是强学着不要太放在心上而已。 静默半响之后,皇甫成抬起头,真心实意地向着左天行拜了一拜。 “多谢左道子。” 左天行低垂着眼睑收起手上的宝镜,问道:“你都准备好了?” 皇甫成点了点头。 “那就走吧。” 左天行一甩衣袖,率先离开。 只是一个眨眼,皇甫成的视野里就没有了左天行的影子。 皇甫成心中顿时升起一片惊慌。 不是为左天行当前的修为而惊讶,而是在为他找不到左天行的形迹而慌乱。 他若跟丢了左天行,那他又怎么知道要去哪里见陈朝真人呢? 还没等皇甫成因为心中的惊慌而做出些什么动作,他便感觉到一阵不知从哪里来的风缠上了他的身体,然后就又是一股拉拽的力道传来,他整个人就被带离了原地。 皇甫成紧紧闭上他的嘴,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就任由那阵风将他带走。 左天行看了他一眼,又别回目光,往前几步跨出,落在一处山林中。 皇甫成在山林中站定,偷看了一眼左天行的脸色后,就开始整理他自己身上的衣裳。 没让他们等多久,便有一道山风吹过山林。 待到山风停歇,左天行和皇甫成不远处,就站了一个他们极其熟悉的人。 左天行打点起精神,向着那人持剑礼而拜,道:“师尊。” 皇甫成也拜下去。 不,他是直接跪了下去。 但他不敢出声,只在他自己心底叫了一声,师父。 陈朝真人抬手,叫起了左天行。 接着,他就将目光调转过来,望向了皇甫成。第585章 十四贝叶 “听闻你要见我。”陈朝真人看着皇甫成的目光不带任何感情,声音更是淡淡的仿佛对待寻常不与他相干的人物,“有什么事。” 皇甫成心中酸涩,脑袋紧贴着湿冷的土地,却罕见地从那片土地上感觉到了几分暖意。 或许是因为他的额头太冷了…… 皇甫成分了一丝心神乱想,但很快的,他就斩去了那一丝心念,专心应对。 “……晚辈想为昔日错事,正式向……前辈赔罪道歉,请前辈见谅……” 陈朝真人眼睛深处升起几分波动,但很快又沉寂了下来。 “本座知晓了。还有什么事?” 沉默得半响,皇甫成才又低声道:“没事了。” 陈朝真人点点头,身形一动,就又离开了。 “出行在外,注意安全。” 陈朝真人的身影消失不见,只留下那么一句平平无奇的话语在原地散开。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一直站在旁边仿佛木头人一样的左天行才又有了动作。 他向着陈朝真人离开的方向拜了一拜,“弟子送师尊。” 皇甫成伏在地上良久,才又挪了挪身体,向着天剑宗所在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晚辈知晓,多谢前辈。” 皇甫成的声音有些哽咽,但也有着些许释然。不过更多的,其实还是悔恨。 他站起身后,先低了头抹去额头上沾染着的泥土,才转身看向左天行,对他也作礼拜了一拜,口中称道:“多谢左道子。” 左天行看了他一眼,不接话,只道,“如今,可是准备妥当了?” 皇甫成点头。 “那就走吧。” 左天行伸手一拉皇甫成,带着他几步跨出了景浩界世界,站到了景浩界天地胎膜之外。 出了景浩界世界,皇甫成自己心头顿时就轻快了七分。 他忍不住活动了一下身体,感受着那已经在他身上消失了许久的轻松。 然而,比皇甫成更觉得轻快的,还是景浩界世界。 皇甫成走出景浩界世界的那一瞬间,景浩界世界天道所在的那片冥冥之地中,景浩界天道陡然爆出了一道银白色的灵光。 而与之相对的,那些缠绕、攀附着景浩界天道的天魔魔气却是顷刻间萎颓了些许。 虽然只有些许,但对世界而言,却是一个明明白白的提示。 它提醒着景浩界里所有对天地有感的人,尤其是左天行和净涪佛身,净涪本尊的计划是可行且有效的。 它就该继续下去。 净涪佛身停下脚步,抬头往那处冥冥之地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又抬脚,继续缓步前行。 别说旁边的皇甫成,便连不远处的天剑宗祖师,左天行一时间都顾不上了。他垂眼盯着下方的景浩界世界,止不住地拉出一个笑容来。 且那笑容,还在不断地扩大。 天剑宗祖师没有左天行那么直白,但也消去了几分沉重,带出些许轻松来。 等到左天行抒发了胸中激荡的情绪,稳定下自己的心境,转身过来与天剑宗祖师行礼拜见的时候,天剑宗祖师点了点头,也带出一丝笑意回道:“恭喜,这是好事。” 左天行又禁不住笑开来,但很快,他就端正了脸色,又向着天剑宗祖师拱手谢过:“多谢祖师,祖师这些日子以来,也费心了。” “弟子代世界拜谢祖师。” 他又重重地拜了下去。 天剑宗祖师抬手扶起他,“我虽已飞升,但景浩界世界亦是我出身之地,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干看着它遭劫。” 说过几句之后,天剑宗祖师又收了脸上的喜色。 他先看了一眼那边厢被左天行护持着的皇甫成,又收回目光来看面前年轻的道子,叮嘱他道:“这一路去,怕是比你当日独自前往还要艰难,你得多加小心。” 左天行也郑重点头应了。 “是。” 虽然刚才封禁隔绝皇甫成与那天魔童子之间联系的动作顺利到无波无澜,但左天行并不真就觉得这一路也都能像之前那样顺利了。 他心里早已准备好了。 天剑宗祖师见得,对着他点了点头。 然后,他沉吟片刻,却是伸手在身侧宝剑上一抚,抽出三道剑意种入左天行识海中,“危急关头,这个多少能助你一臂之力。去吧。” 左天行又是正色谢过,才转身走进皇甫成。 “走吧。” 两人拿出混沌岛屿的通行符箓,一前一后相隔不远地走入了混沌海中。 别看他们之间间隔着这一段距离,可事实上,皇甫成始终都待在左天行抬手就能触及的地方。 一旦情况发生突变,左天行能够及时将皇甫成带走。 这也是不得已,毕竟就双方实力上而言,皇甫成和左天行的差距太大了。 明面实力上的两个大等级间的差距已经难以弥补,更别说左天行遮掩在明面实力之下的真正修为。 透过天魔童子的眼睛看到行走在混沌海里的左天行和皇甫成两人,某一处小世界中的小和尚收回了目光。 天魔童子那双黑洞洞的眼睛不见一丝亮光,他还死死地盯着那混沌海中的两人不放,那满怀恶意的模样,仿佛他下一刻就会亲自出手灭杀那两人。 小和尚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勉强压下浑身力量全数耗尽的不适感。 他还抬起头去,循着他与天魔童子之间的联系直接望入虚空,锁定天魔童子所在的方位。 天魔童子眼底厉光一闪,心念更是即将汹涌而出。 小和尚强自从干涸的身体里挤出最后的一丝力量,再一次唤出了那三个文字。 简单的语言,简单的文字,以及浅薄的几乎可以忽略的力量,却硬生生叫天魔童子在动念的最后一刻,停下了手脚。 这就是真名的力量。 天魔童子转了目光过去,望落那个小世界中的小和尚,眼底终于也克制不住地升起了几分杀意。 “你真的以为……我不会杀你?” 这声音直落在那小和尚的心底。 话音里森寒的杀意,激得那小和尚的心脏一阵阵紧缩。 然而,那小和尚却毫不退让。 他的目光还是锁定在天魔童子所在的方位,没有丝毫偏移。 “你不会。” 他说了实力,虽然明知到这实话可能会刺激到无执童子,更会让无执童子对他下狠手。 不过也正如他所料,纵然无执童子胸膛急剧起伏,手掌更是掐了又掐,他的身边也还是没有丁点异样的动静。 无执童子没有对他出手。 他忍耐住了。 那小和尚心里松了一口气,也就不再刺激无执童子了,只在小世界中静静地等着。 等了两日余,无执童子冷漠冰寒的声音才又在他心底响起。 “你为了他,倒是胆大。” 那小和尚答道:“那也是我自己。” 无执童子“哼”了一声,继续说道,“你也是仗着我不想伤你。” 那小和尚眉眼一动,先小小地退了一步,服软道,“我知道。” 无执童子被这句软话安抚,心头憋着的那口气也有点散开的迹象了。 那小和尚感觉得到无执童子态度的软化。 或许对旁人而言,无执童子还是那么的疯癫偏执,可那小和尚却能极其敏感地察觉到无执童子的每一点变化。 那小和尚心头又更软了一分。 说到底,无执童子也是他…… 他叹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候的声音又轻又软,落在无执童子心里,也止不住地叫他心头生出一股淡淡的酸涩。 “无执,我不想你真正的没了底线……” 静默半响,无执童子才答道,“我有。” 你有? 那小和尚笑了一下,明明笑容浅淡,却偏透出了两分嘲讽。 “你有什么底线?” 无执童子将那小和尚态度上的转化看得更清楚,他心里才刚刚蔓延开的那点酸涩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底线,我有。”他挺了挺背梁,固执地开口,“我的底线,就是回家。” 我只想回家! 除此之外,旁的什么都不重要。 那小和尚脸上的笑容也跟无执童子心中的那点酸涩一样,在须臾间散尽,再也找不到一点踪迹。 “你现在确实还有,但当你真正对皇甫成下狠手的时候,你的底线就没了。”那小和尚轻声道。 无执童子还想反驳。可那小和尚先开口抢了话,他截住了无执童子的话,先问了他一个问题。 “倘若爸、妈和妹妹知道你杀了自己,他们会是个什么感受,你想过吗?” 无执童子一时愣住了。 那小和尚垂了眼睑,转入定境去安抚自己已经被压榨了最后一点力量的身体。 他不再关心外间的事情。 不论是无执童子还是皇甫成。 事实上,自他问出那一个问题之后,他也无须再为皇甫成忧心。 哪怕无执童子还是会对皇甫成下狠手,还是会伤他,但他不会再杀他。 怎么都不会。 那小和尚和无执童子之间的这一番对答,净涪和左天行都不知道,所以他们也就更不知道皇甫成的性命其实比他们两个人还要有保障。 不过不知道也不打紧,这时候跟在皇甫成身边的是左天行,所以时刻为皇甫成的安危提着一颗心的,也只是左天行而已。 净涪——不论是净涪佛身还是本尊,都暂且将这件事情放了下去,还在专心忙活着他们自己手头上的事情。 净涪本尊在杨元觉的阵台中修持,偶尔等到杨元觉闲暇的时候,就跟在杨元觉身侧临摹他为应对景浩界世界情况而改良的阵文。而净涪佛身,他却是在步步向着距离他最近的那一片贝叶所在行去。 到得这一日,净涪佛身停在了妙定寺界域中的一处小县城的县衙外侧。 他的侧旁,是镇在县衙外侧的两尊狰狞威严的神兽。神兽身后的不远处,那县衙大门边上,又守着两个皂衣衙役。 衙役手中撑着廷杖,腰背挺得笔直,目光更是不偏不移地直视着前方,看着极其认真尽职。 可他们那不住地往净涪佛身这边瞥来的目光,却又明明白白地显示了他们的心不在焉。 净涪佛身团团看得周遭一眼,目光在长街外侧顿了一顿,才收了回来。 他也不去拿他随身褡裢里的东西,而是褪了手腕上的那串短佛珠下来,拿在手上一颗一颗地拨动。 那两个皂衣衙役的目光就又被那珠子拨动的声音牵引,落到了净涪佛身手里拿着的那串佛珠上,跟随着那珠子的拨动而转动。 净涪佛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就只是捻着珠子,慢慢地拨动着。 两个皂衣衙役这时也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只盯着净涪佛身手上的珠子入神,所以一直到那阵喧嚣声从长街的另一头来到县衙门前,他们才猛地回神,转眼去看那几个推着攘着的百姓。 许是被打扰了,两个皂衣衙役心中都不耐烦,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当即就要怒喝起来。 但幸而,他们目光一瞥,望见那边厢慢慢地将佛珠又推入手腕上的净涪佛身,心中一动,脑海中更是激灵地闪过一个念头。 两个衙役下意识地转眼望向身侧的同伴。 他们两人目光一个碰撞,心中都有了决定。 于是,便有一人使力,重重地一拄手中廷杖。 廷杖在地上发出一声震耳的响声,那几个推推攘攘的百姓一下子就彻底没了声息。 在一片落针可听的寂静中,其中一个衙役清咳一声,带着几分和气开口道:“县衙重地,不得喧哗,你们不知道的吗?” 这几个推推攘攘的百姓也不是真的不知道,只是胸中情绪激荡,又要去推攘身边的人,一时没注意他们已经站在了县衙边上而已。 不过这不奇怪,奇怪的是,县衙里的衙役……什么时候这么好脾气了? 第586章 陈四儿 他们这些人都已经走到这里来了,刚才又没注意,声音稍微有些大了,可这两位衙役,居然没有喝斥他们? 两个衙役看着这些人面上的慌乱和讶异,边拿眼角余光去观察那位年轻僧人的反应,边还更放缓了脸色,将先前告诫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还问道:“可明白了?” 挤在一处的一群人等连忙哈腰应声,“明白了明白了……” 两个衙役见净涪佛身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什么动作,又对视了一眼,才对那群人问道:“你们到这县衙来,是有什么事情的吗?如果是有冤屈,那……” 那衙役看了一眼另一边架着的红鼓,“就去那边敲鼓,鼓响之后,县尊大人自然会开堂替你们辨明公道,如果是别的事情……那你们将事情跟我们说说,我们会引你们去各房同侪那边将事情解决了。” 说到这里,另一个衙役还笑着安抚了一句,“别怕,这里是青天衙门,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一群人等都被惊住,半天都没人说话,连呼吸都是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 两个衙役倒也没生气,脸上还始终带了点笑容。 半天之后,那一群人中才有一个稍微年长的汉子仗着胆子开口说话。 “差……差人,”他吞了口口水,但看向人群中央被压着的那个男子时,接连抽动的脸皮又更狰狞了许多,“我们要报官!陈四儿他杀人了!杀了城东的李大牛!” 他话音才刚落,两个衙役都还没说什么,那被压着的头怎么都抬不起来的男子就猛烈挣扎起来。 可惜,他的两条胳膊被人反抓着,脑袋也被两只手死死地压低下去,怎么都挣扎不出来。 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撕扯着声音高呼道:“我没杀他!我没杀他!我过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倒在那里了!我没杀他!” 两个衙役反应过来之后,第一时间先就要转头往净涪佛身那边看过去。但他们的动作被他们自己硬生生截下来了。 也正因为如此,两个衙役的表情和动作一时都有些僵。 不过这一点除了两个衙役自己知道之外,那一大群人倒是什么都没发现,还在跟那个被死压着头的陈四儿吼道:“今天就只有你陈四儿去找李大牛,李大牛家里又没有别人在,不是你,是谁!?” 两个衙役对视一眼,一个人提着廷杖跑进了县衙里,一个人则上前两步喝道:“行了,别在这里吵吵闹闹的。” 净涪佛身目光在那一群人中央扫过,最后落在那陈四儿身上。 那陈四儿胸膛急剧起伏,脸色也相当桀骜,但身上没有煞气,也没见愧色。显然,惹上这么一场人命官司,他是真的冤。 没过多久,县衙那大开的朱门里,很快就涌出一大群人。 而为首的,是身着一袭七品官袍的县令。而县令的左右,还分别站了县丞和主簿。 当这三人跨出县衙大门的时候,净涪佛身明显察觉到了那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显然,那个进去通报的衙役将他也禀报上去了。 净涪佛身完全不觉得意外,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一大群人的动作。 县令、县丞和主簿三人的动作并不过分,只是看过净涪佛身一眼,确认过他的存在,就吩咐身边的人几句,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向城东那边去。 净涪佛身略等一等,等到一大群人都走在前头了,他才抬脚跟上去。 到得城东那李大牛家,县令先就一掀袍服,亲自推开那扇被人撞开又没有关上的大门。 进得门去,便是庭院。 很快,就有人上前引路,带着这一大群人去往那李大牛的正屋。 净涪佛身没进去,他就站在李大牛的庭院外等着。 那县令虽则年轻,可也确实灵醒,查看过李大牛家的现场之后,又再询问过一众人等的情况,便大约摸清了这条命案的内情。 所以净涪佛身只是站了半个时辰左右,就有两个衙役领了差命,提着刀从屋里头奔出。 再过得一个时辰左右,那两个衙役就带了一个年轻妇人回来。 净涪佛身又等了等,便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阵哭声,哭声中有羞愧,也有无奈和惊恐。 再接着,便是县令带着县丞、主簿等一个人从屋舍里头走了出来。跟在他们后头的,还是身着皂衣的压抑,也还是被压着的人。 但这会儿,那个陈四儿已经被放开来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年轻的妇人。 他们一众人等压着人,从屋里出来,返回县衙。这一路走过,自然就经过了净涪佛身。 走过净涪佛身身侧的时候,县令、县丞和主簿等为首的三人都停下了脚步,合掌向着净涪佛身拜了一拜。 县令、县丞和主簿等有官职在身的大人都跟净涪佛身见礼了,其他那些白身也连忙见礼。 净涪佛身也自无话,合掌探身与这些人等回了一礼。 那县令也不多问什么,对着净涪佛身点了点头,就还领着一帮人等压着那妇人回了县衙。 至于旁的人,自然也就各自散去。 因为是命案,所以哪怕抓住了真凶,一时半会儿的也不会开审,得再等一等。等到一众文书齐备之后,才会真正的开堂。 可即便是这样,留在最后的几个衙役们也还是照惯例叮嘱了几句,才真正的离开。 也许是因为破案破得干脆利落的缘故,每一个走过净涪佛身侧旁的衙役,气息都相当的张扬高挺。 净涪佛身小小地笑了一下,等到衙役们也散去之后,果然就等到了一场争吵。 李大牛家门外,陈四儿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胳膊,斜着眼看向那些将他压着送到县衙的汉子们,“怎么?没话了?!刚才你们冤枉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那一大群汉子理亏,被陈四儿这样挤兑着,面上也不由得更显出了几分尴尬。 陈四儿看着他们目光游移,自己气焰又更高涨了几分,“说话啊!都哑了啊!?” 那一大群汉子目光游移着,一时都没作声,只是拿目光相互催促。 陈四儿本就是个赖子,十分不好对付,更别说他们这回还真冤枉了他。不能善了啊…… 到得最后,还是汉子中最为年长的人支支吾吾地开口,“是……是我们错怪了你……” 陈四儿哼哼了两声,又等了等,却没等到剩下的后续。 “怎么,就这样?”他斜着眼睛看那一大群人,又更放大动作地按揉自己的胳膊,意义非常明显。 那年长的汉子没奈何,只得问道:“说吧,你想怎么样?” 陈四儿又再哼哼了两声,拿肉铺子称猪肉一样的目光一一看过去,看得那一大群汉子心头惴惴,才道:“别吱吱歪歪,直接给我赔罪道歉!” 赔罪道歉也是该当。 毕竟挨上死人已经不吉利,再被人冤作凶手,那更是天降大祸。也就是今日里县衙动作格外利索,没花多长时间就找到了真正的杀人凶手,不然,陈四儿少不得往大牢里走上一遭。 大牢那是个什么鬼地方?!不论是穷的富的,只要没人给他撑腰,都得被扒下一层皮来。 像陈四儿这样子的,家里没个大人,只剩下他和他那年幼不顶事的弟弟,就更是落不了好。 当然,说是真的被冤枉丢了性命也不至于。 毕竟现在的这位县尊大人也真是一位大青天。有县尊大人在,不是陈四儿干的事情,落不到他的头上。但县衙…… 这些人越想,心里头就越发的愧疚,那身上的姿态自然就又低了几分。 那被大众推出来跟陈四儿谈判的年长者低着头叹了一口气,就又抬头问陈四儿道:“你想要怎么赔罪,怎么道歉?” 他可真不认为只是口头上赔个不是,就能将这件事揭过去。陈四儿,真没那么容易应对。 陈四儿这回倒没哼哼了,他狐疑地扫了一圈那群人一眼,就又转回目光来望向那年长者,“我说怎么赔罪,你们就怎么赔罪?” 这么好? “只要合理,一切好商量。” 旁边的人有想说话的,都被那年长者一眼看了回去。 那些人看看那年长者,又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陈四儿,最后还瞥了一眼远远站在一侧的净涪佛身,统都闭了嘴。 陈四儿自然也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向净涪佛身,但也只是一眼,他就收回了目光,低着头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这样的一片沉默中,那些等待着另一块石头落下的汉子们也都禁不住在心里盘算起自己的家底,盘算着自己家这一趟最多能够给出去多少东西。 他们想好了陈四儿会狮子大开口,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陈四儿只要了他们每家半斗谷子。 一斗谷子是十升,每升谷子大约是三斤。半斗谷子,也就是十五斤。 而每家半斗,这里数着算着,约莫是十家。也就是说,只是经这么一遭,陈四儿就能得到五斗谷子。 五斗谷子啊…… 不用地里刨食,不用早出晚归干活,只是一日,就得了五斗谷子,这陈四儿还不如去抢! 陈四儿看出他们脸上的迟疑,重重哼了一声,“我这回已经算是手软了的。只要你们一家半斗谷子,你们如果真舍不得,那就别怪我也将你们送到大牢里走一趟!” 那年长者听着陈四儿的话风不对,一时也不说给不给,先就开口问道:“你想怎么样?” 陈四儿不看他们,只打量着他自己的胳膊,不咸不淡地道:“我被你们拉着拽着这么久,身体很不舒坦,似乎是被你们哪一个伤着了,得去医馆看看。等到看过大夫之后,再去县衙那边……” 那年长者脸色一变,立时开口道:“半斗谷子是吗?我给你!” 陈四儿不答话,目光还在一寸寸地打量着自己的胳膊。 那一群人面面相觑一阵,一时也都咬了牙,陆陆续续开口应道:“我给你。” “给你。” “我也给你。” “别以为我不知道,不过是半斗谷子,你们一个个的,哪里就拿不出来了?”陈四儿这才抬起眼睑,一一看过那群人不舍的表情,哼哼了两声,“净哭穷!” 本就不怎么情缘拿出谷子来的一众人等看着陈四儿的目光又都带上了怒意。 不缺是不缺,但哪家不心疼自己的粮食?平白拿出半斗出去,谁不心疼!? 陈四儿自然也看出来了,他又道:“叫你们拿出半斗粮食来,你们就心疼。我呢?!我平白被人扣上一顶污帽子,就不心疼?!” “今日这事若就这样了结,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是我陈四儿心虚呢。” 说到这里,他声音里又更添了几分厉色。 “你们空口白牙的一张口,我就该将我的清白名声送上去?!我陈家的名声就不要了吗?!” 听陈四儿说到这里,一干原本舍不得粮食的人又气虚了几分。 家里婆娘的嘴,他们是知道的。传过几道之后,都能将人逼死。今日这事传出去,过不得三两日,怕真就变成陈四儿头上撕都撕不下来的死帽子了。 陈四儿一家子,就只剩下他们两兄弟了,他们这样,是很欺负人…… 不过到底意难平,有人低声嘀咕了几句。 “你陈四儿还有什么清白名声?” 陈四儿一个浪浪荡荡的赖子,能有什么清白名声? 陈四儿怒瞪了那说话的人一眼,挺了挺胸膛,掷地有声。 “我陈四儿就是再浪荡,也没偷过你们的一颗米,没偷看过哪家的姑娘,更没打了哪个杀了哪个,怎么就不是清白名声了?!” 被他这么一说,再回想了一番这人往日里的作为,所有人也都没有别的话了。 陈四儿看他们的脸色,哼了一声。 “记得明日之前将我的谷子送到我家去,不然,别怪我手狠。” 留下这么一句话之后,陈四儿也就甩手不管他们了,转身就走。 至于为什么是明日之前,不用陈四儿明说,大家也都知道了。 陈四儿这是想趁着这段时间,将脏帽子扣到那些反悔的人头上去呢。 陈四儿走得洒脱浪荡,但在经过净涪佛身身侧的时候,饶是陈四儿,也都端正了脸色,合掌探身,向着净涪佛身拜了一拜。 净涪佛身回得一礼。 陈四儿也不指望这个年轻僧人对他有什么看顾。 他这样儿的,连街坊邻居都看不上眼,更别说是僧人。所以他也没想趁机黏上面前的年轻僧人,极其识趣地转身就想走。 然而,他识趣想不打扰净涪佛身,却架不住净涪佛身这趟过来,找的就是他啊。 第587章 陈五儿 陈四儿转身才走出一段距离,净涪佛身就抬脚跟了上去。 那还凑在一处,想要再商量些什么的一帮汉子看见净涪佛身的动作,一时都愣住了。 这里可是妙定寺界域。在这一片界域里,妙定寺的影响力几无旁人可以匹敌。又因为妙定寺的修行方式,在这里,这一片土地上,僧人的地位非同寻常。 哪怕是凡俗僧人,在这里,也非是望族高官可比。更别说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了。 而除去地位之外,僧人在这里更高去旁人一筹的,其实还是他们的威望。 他们的品性、名望,几乎不容旁人质疑。 当然,但凡是行走在这一片土地上的僧人,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也经得起任何一个人的质疑。 也正是因为如此,净涪佛身的动作,才真正地惊住了这些汉子。 净涪佛身,可是僧人。 在这些汉子的心里,不,是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所有百姓心里,僧人比他们眼明,比他们见多识广,比他们智慧深远,自然就更比他们识人心。 “所以……” 一片静默中,有人喃喃开口。 “……那陈四儿……” “其实……真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差? 没有人再说话,但在每一个人心底,都有他们自己的答案。 净涪佛身停下脚步,微微侧了身回来,向着愣愣看着他的一众汉子合掌探身行了一礼,就还转过身去,抬脚跟上陈四儿。 最开始的时候,陈四儿是不知道他自己身后的动静的。但随着时间过去,他渐渐地也察觉到了几分异样。 他停下脚步,转身看了一眼。 他没想到会见到那个年轻僧人跟在他身后,他只以为他心中察觉的异样是来自那些人,他这一转身,打眼看见净涪佛身,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师……师父,”他舌头都在发抖,那一时没反应过来,差点就咬到了他自己,“师父,您……有什么事情吗?” 净涪佛身笑笑,对着他头上指了指。 陈四儿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头,手一下子就碰到了他脑袋上簪发的簪子。 他心中一动,摸着木簪子的手没收回,眼睛就带了疑问地望向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脸上笑意深了深,向着陈四儿点了头。 陈四儿毫不犹疑地将那簪子从发间抽出来,双手捧着递给了净涪佛身。 簪子被抽离,那一头被簪着的发顷刻间就披散了下来,有几缕发丝被风吹着,贴到了陈四儿的脸上。 陈四儿没空理会那些头发,只拿目光快速地扫过那根木簪子,唯恐簪子哪里脏污,叫面前的僧人嫌弃。 但仔仔细细察看过之后,陈四儿那颗提起来的心就又安稳妥帖地收了回去。 他自己虽然习性浪荡,可年幼时被家里人仔细教导着也爱干净,澡是每日都洗的,而头发…… 长头发确实是洗着麻烦,但他也是隔一日洗一次,还洗得仔细,不会像别人一样,匆匆过水便罢。所以现如今便是将木簪子抽出,簪子也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沾上去。 事实上,陈四儿还是太过紧张了。 以致于他自己一时地没有醒过神来,这根簪子是他弟弟昨日里才做来送给他的,他今日才上头,早上拿它来簪发之前,还又花费了时间和精力来清洗过头发。这样一桩桩的算下来,这木簪子几乎就还和他弟弟新做出来那会儿一模一样的。 净涪佛身笑着,接过那根木簪子。 木簪子到了净涪佛身手上的那一刻,也还是那根木簪子。 没有花纹,没有雕刻,只是被人打磨得格外光滑顺溜的一根细长棍子。 净涪佛身将簪子拿到眼前,只是看得一眼,就伸手握住了某一处。但握住归握住,他也还是没有立时动作,而是先转头询问也似地望向了陈四儿。 他虽不说话,可那目光中的意味,陈四儿却都能了解。 陈四儿一时有些犹豫。 这根木簪子拿出去并不值钱,但却是他弟弟认认真真挑选出来,又打磨仔细了,才送到他手上来的。 是他今日的生辰贺礼。 陈四儿看了看被净涪佛身拿在手里的那根木簪子,又看看净涪佛身,最后一咬牙,对着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净涪佛身将木簪子竖着拿起,合掌探身和陈四儿拜了一拜。 陈四儿摇了摇头,也跟净涪佛身还了一礼。 净涪佛身重新握住那根木簪子,手指轻轻一掐,便将那根木簪子折成了两段。 他拿着其中一段木枝,将另一段木枝托在手掌上,垂眸细看。 也只是一小会儿的工夫,净涪佛身眼底浮起一丝波动,同时,他掌上气息一吐,落在那一段木枝上。 感知到净涪佛身的气息,那段被他托在手掌掌心上的木枝升起一片金璨的佛光。 佛光摇曳间,那段木枝渐渐地拉长拉长,化成一片纸张。 那纸张一片空白,却有佛光流转,几乎将它所在的那一片空间给染成金色。贝叶。 这就是被净涪佛身拿到手上的第十四片贝叶。 没想着在此地参悟贝叶,所以净涪佛身很快就收敛了他掌上的气息。 而随着他气息的敛去,那一片贝叶上流转的佛光也一点点收敛,露出它柔软空白的本质。 陈四儿一直看着净涪佛身动作,但从净涪佛身折断木簪子开始,他的人就都是愣的。 一直到这会儿,那段木枝在净涪佛身掌上化作一片空白贝叶,他才算是反应过来,咕嘟地吞了一口口水。 净涪佛身将那片贝叶仔细收回怀里,还将那剩下的一节木簪子递还给陈四儿。 陈四儿伸出去接过那木簪子的手都是颤的,他抖了又抖,才勉强将那木簪子收回来。 他拿着木簪子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而直到他回神,他才真正注意到了他那散了一身的头发。 他脸红了一瞬,又看了一眼手上的木簪子。 虽然被截去了一节,但以他手中的木簪子长度,还是能拿来簪发的。 不过陈四儿想了想,没用它,将木簪子塞进怀里后,就又从他自己的袖袋里摸出一条布巾来,用手快速地梳拢过他自己的头发,然后用那布巾系好了。 他才刚刚做完这些,不远处就传来一阵带着哭腔的声音。 声音稚嫩,是童声。 可正因为是童声,才会在主人心情哀戚激愤的时候更显尖利。 那声音就像是一把尖刀一样,直直地刺入人的心底,叫人忍不住心里发酸发痛。 陈四儿听到这个声音,一时就顾不上旁边的净涪佛身,直接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了身过去,想要说些什么。 但他还没来出声,身体就被一股冲力往后撞去。 若不是他堪堪稳住,他能被这股力道撞到跌到在地。 便是他这会儿稳住了,也是摇摇晃晃的,很是狼狈。 可陈四儿都不顾他自己,张开双手就弯下身去抱住死搂着他腿脚的弟弟。 “没事了,没事了……”他连声安抚着,声音柔软,眼神温和,“不是我,五儿,不是哥哥……” 他接连说了好一会儿,陈五儿才算是听到了,也才能入得了他的心了,勉强安抚了他的心神。 “哇……”但他稍稍回过神的第一反应,却是放声大哭。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脸蛋通红。 “哥……哥……” 那嘶声裂肺地声音里,汹涌着传递出来的不安、惶恐、惊惧,叫听到的人心脏也像是被人拽紧了一样的难受。 那些还没散去的汉子们听着看着,脸色都是发胀的红。 陈四儿眼圈也红了,声音却还是稳的。 “乖……没事的……哥哥在呢……” 陈五儿这一哭,哭得天崩地裂的,就没有个停歇的时候。 陈四儿也没心思关注其他,就只是搂着陈五儿,不停声地安抚。 陈五儿哭到累了,直接睡了过去。 他赶到这里来的时候太过匆忙,脚上一双的鞋子只剩下一只,另一只不知道是被留下家里,还是掉在了什么地方。 没了鞋子的脚沾了泥,沾了水,似乎还被划破了皮肤,沁出一丝丝殷红的血。 陈五儿的身上衣裳就更是乱,也不知是被什么地方勾过、擦过,都划成一条条一道道的了。 陈四儿没说什么,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就想将他带回家。 走出几步之后,陈四儿才想起了净涪佛身。 抱着自己的幼弟,他转身,就着当前的姿势向着净涪佛身弯了弯腰,便算是和净涪佛身道别过。 净涪佛身看着他动作,见他转身往前走,便也跟了上去。 这一回,陈四儿就没注意到净涪佛身的动作。 他抱着陈五儿,快步往前走。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他才在一座不大不小的四合院前站定。 他先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陈五儿,确定他还在熟睡,才腾出一只手来推开院门。 因为主人走得太急,这院子的院门就是敞开着的,不过就那点敞开的距离,也真不够陈四儿和陈五儿过去。 打开院门之后,陈四儿就抱着陈五儿走入院子里。 也是到了陈四儿要转身关门的时候,他才看到了一直跟随在他身后的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微笑。 陈四儿抱着陈五儿想了一下,又往后退出几步,让出位置来。 净涪佛身走进了院子里。 陈四儿又对着他弯了弯身,就抱着陈五儿入屋了,只留下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原是想要看看陈家的情况的,可他还没有转眼望过,心头便是一动。 他抬手将一个蒲团放出,又弹指设下阵禁,便结跏趺坐,入了定境。 混沌岛屿那边厢,净涪本尊也是脸色一动,从阵台上站起身来。 杨元觉还在定境中专心致志地推演阵文,对净涪本尊的动作一无所觉。 净涪本尊看得杨元觉一眼,查看过他的情况,便又将目光转向阵禁之外。 那目光放远,放长,甚至脱开了混沌岛屿,落到了岛屿之外。 看得一眼之后,净涪本尊就收回目光,他抬手取出那个收着天地源果的木匣子,毫不犹豫地将它摆放在阵台上,自己就快步下了阵台,带着杨元觉的阵盘轻易出了大阵。 出得大阵之后,他动作的速度又更拔高了几个层次。 不过是几个眨眼,净涪本尊就已经站到了混沌岛屿之外。 安元和察觉到他的气息传出,抬起微垂的眼睑,转了目光看过去。 净涪本尊能察觉到安元和的动作,但他没有时间跟安元和说些什么,只是匆匆对他一点头,便直接跨出了混沌岛屿的界域。 出得混沌岛屿的界域,净涪本尊身上便快速升起一片蒙蒙的荧光。 荧光熹微浅薄,却将净涪本尊护持得极其稳妥。 外间纵有再盘剥汹涌的混沌气流,在它们冲撞到净涪本尊身前之前,就被那片荧光拦了下来。 净涪本尊毫发无损。 对于自己身上的这般变化,净涪本尊毫不意外。 毕竟,他身上并不是只有一枚混沌岛屿的通行符箓。 在通行符箓的护持下,净涪本尊几步急走,直接走入了茫茫混沌之中。 虚空混沌海中,哪怕仅仅是寰宇世界内的混沌海,比不得世界之外的那一片真正混沌海,可也有着混沌的特性。 上下俱全,十方皆无。 若无神通手段,很难在这片混沌海里确定方位。 但这个难题,对于这时候的净涪本尊来说,却仿佛没有。 他往前走,目标明确,速度极快,就像是行走在景浩界中一样。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天魔童子高坐黑莲莲台,目光沉沉注视着下方混沌海。 他看见净涪本尊,也看见在混沌海中急速向着混沌岛屿奔逃的左天行和皇甫成。看得一阵之后,他勾着嘴唇笑了起来。 某小千世界中的一个小和尚感觉到天魔童子传递过来的好心情,沉默了半响,到底没有言语。 而混沌海中,左天行正带着皇甫成急行。 他不知道净涪本尊正在赶来,但他知道净涪一定另有动作,这种认知,让他心头稍安。 可左天行也很明白,在当前,还是要逃出背后那些人的追逐为妙。 他再一次催动真元。 真元急速运转下,皇甫成和左天行往前飙飞的速度又增加了一成。 皇甫成的真元早已枯竭,现在就是靠着左天行带他前行。 他急喘一口气,又将刚刚才回复的一点真元挤压出来,运使身法。 急速前行的间隙,皇甫成忍不住开口。 “左天行,现在距离那座混沌岛屿,到底还有多远?!” 他是知道那座混沌岛屿被称为世外战场,可谓是极度危险,几乎就没有个安稳的时候。但他万万没想到,他们才刚刚离开景浩界,就被人围着撵着地追赶。 那种危险至极,仿佛刀锋上起舞的感觉,逼得皇甫成都无暇顾及其他,开口的时候直接就称呼左天行全名。 第588章 来人 左天行倒也没在意这些,他甚至连皇甫成的问话都无视了。 皇甫成忍了一小会儿。 终于还是没办法按捺住自己,他还再一次催问左天行。 开始的时候,左天行还是置若罔闻。可皇甫成不依不挠,左天行被他烦得狠了,就直接开口斥道:“冷静!” 那随着声音宣泄而出的烦躁、厌恶、愤怒、忧心……一层一层地套下来,压向皇甫成。 皇甫成霎时噤声,脸上血色尽褪。 修士,尤其是像左天行这样境界的修士,当他毫不收敛地宣泄情绪的时候,那种随着情绪而昭显的威压,能叫承受的人如遭重击。左天行先往前后左右探查过一遍,确定刚刚甩开追兵,能喘一口气的时候,才转了眼睛过来看皇甫成。 见得皇甫成那纸一样的脸色,左天行目光全无波动,还只是冷冷地答道,“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你如果不想死在这里,就冷静应对。”他转回目光,“这一点,你还没学会?” 皇甫成狠狠一咬牙关,也转过头去,开始学着左天行的模样,尽力捕捉周遭的每一点异常动静。 他确实很有行动力,决心也有,但想法实在不对。 他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混沌海! 知道混沌海是什么样子的吗?知道他自己现在是个什么修为吗? 皇甫成他想要在这混沌海里捕捉周遭的异常?未免想得太好。没看见就连左天行,这会儿也都只是警惕着他周身三丈远的方位吗? 左天行待要无视他,又想起他们现下的处境,便是心里对皇甫成有着再多的不喜,也还是掐着鼻子指点他。 “这里是混沌海,别太高看你自己,将神念收回来!” “……不叫你全部收回来!全部收回来,真有突发情况,我出手不及,你能落到个什么好?!……” “要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每一分力量!每一分!甚至是每一丝!你懂么?!” “对自己的力量控制力都这么差,你的境界是靠的什么堆上来的!?” 皇甫成听着,脸色依然发白,可也比先前多了几丝血色。他咬着牙,跟在左天行对他的提点,开始真正地控制他自己的力量。 不得不说,往日的皇甫成因为太想要提升自己的修为境界,哪怕明知道力量的控制极其重要,也还是懈怠了这方面的练习,将更多的精力投放到修为境界的擢升中。以致于现在他对自己真元的掌控力根本达不到左天行的要求。 不过皇甫成这副不与他争执,反而憋着一口气,极力提升自己的态度,倒是惹得左天行多看了他两眼。 左天行收回了目光,却没有停下他相对刻薄的话语。 “太厚了!这么厚重的一缕真元,你当是布呢!抽丝!将它抽成丝线!细,再细一点!” “没见过线吗?!这么一匹的,能有什么用?!” 皇甫成咬着牙,也不说话,硬是贯注了全部心神,逼着压着要再他提取出来的那一缕发丝一样的真元力再辟出一股来。 一次,失败;两次,失败;三次…… 皇甫成几乎将他一辈子难得的耐心和毅力全都用在这里了。 可还没等他忙活出什么成果,左天行脸色都变,猛地抬手一拽侧旁皇甫成的身影,抽着他往旁边退出了几步距离。 “轰。” 一声巨响在身侧爆开,汹涌的气浪随之扑来,差点没将皇甫成整个人给掀翻出去。 左天行拽了皇甫成正要往前方突进,可他的身形才不过一个晃动,就硬生生地拉着皇甫成往后倒退开去。 皇甫成人没站稳,身体晃了晃,甚至还张开嘴想要问些什么。 不过还没等他将话问出口,他眼前的视线里就站了一道缠绕着剑气的身影。 剑气流转的中央,一个修士正掂量也似地打量着他。 左天行一把将皇甫成拽到身后,自己往前踏出一步,昂首直面那位剑修。 那剑修的目光也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的身上,看得他两眼之后,剑修忽然开口问道:“左天行?” 左天行眯了眯眼睛。 那剑修也没想要左天行回答,他目光往左天行身后转了一圈,“皇甫成?” 皇甫成面色一时极其怪异。 听这人的话音,他是给boss背锅了? 那剑修定定看得皇甫成一眼,又摇了摇头,肯定地道:“不,你不是他。” 皇甫成面上的表情一时就僵在了原地。 那剑修却不再看他,还将目光转向左天行,“所以,皇甫成呢?” 左天行打量过面前这剑修两眼,不知想到了什么,问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丁承平。” “怎么?自觉自己修炼有成,要来给自己正名?”左天行嗤笑了一声,“可惜了,任凭你怎么想怎么惦念,你始终也是他的手下败将。” 皇甫成看着对面丁承平的眼神又飘了一下,但很快的,他就回过神来,带着点惊恐地望向左天行。 主角啊主角,我叫你爷了好不好!现在这情况,是挑衅别人的时候吗啊?敢不敢好好说话啊!!! 你对我毒舌也就算了,随随便便的揭别人的伤疤,还是在己方弱势的时候揭强势敌人的伤疤,你真当你自己现在还是全盛时候的主角呢么?! 丁承平倒是没有像皇甫成想象中的那样被激怒,他眯着眼睛打量过左天行,又再一次将目光瞥向皇甫成。 不过和左天行得到的着重打量待遇不同,皇甫成在丁承平那里,也只是被人随意看过一眼。 而丁承平看过这两人之后,还再一次重复着他前一句话,“所以,皇甫成呢?” 左天行唇边的笑弧被拉平,整个人的面孔板平而冷硬。 这个时候,对着面前的这个丁承平,左天行才真正意识到这个家伙的棘手。 丁承平最难应对的地方,不是他的实力,而是他的性情。 这是一个极其固执的家伙。 当年他和‘皇甫成’在混沌岛屿之上的恩怨左天行其实不太清楚,可后续他知道。 丁承平败在‘皇甫成’手里,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竟硬生生从‘皇甫成’手中保得一条命去。当然,哪怕他保住了性命,处境也没好到哪里去。 听说他由此生出了魔障,险些坠魔。 当年左天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只是听了一耳朵,并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毕竟在混沌岛屿那处地方,像丁承平这样在‘皇甫成’那里败下阵来的修士,也真的是太多了。不说左天行这个听众,便是‘皇甫成’这样的当事人,要他数,也绝对是数不过来的。 可后来,这丁承平自己硬生生破开魔障,还义无反顾地踏入混沌岛屿,再一次拦下了‘皇甫成’,对他发起挑战。 据传,那一次挑战,丁承平还是输了,也依旧输得很惨。 当时消息传开,很多人都以为这丁承平会一蹶不振。 一次从泥潭里爬起来容易,洗干净之后再一次跌入泥潭爬出来就不那么容易了。毕竟,不是谁都能挺得过那一次次的失败。 但叫人瞠目的是,这丁承平还真就又一次从泥潭里爬出来,还再一次站到了‘皇甫成’面前,跟他发起挑战。 这样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循环,直到‘皇甫成’离开混沌岛屿,才算是真正地告了一段落。 没错,这丁承平一次次地挑衅‘皇甫成’,结果都没有任何改变。 他还是一次次败在‘皇甫成’手下。 同为剑修,左天行如何不了解丁承平的这一次次挑战? 他一次次的追着‘皇甫成’不放,或许是要洗刷掉心头的阴影,可何尝又不是将自己当作一柄剑,拿‘皇甫成’当铁锤,一遍遍地锤炼? 这个事实,如果说‘皇甫成’不知道,那未免太小瞧了‘皇甫成’,也太高估了这丁承平的保命能力。 左天行敢发誓,真要是‘皇甫成’下定决心要取了丁承平的性命,他不能活到现在。 一次或许可以说了巧合,两次、三次、四次……真当‘皇甫成’拿他没有办法? 左天行当年也在猜测,‘皇甫成’那家伙当时是不是跟他有什么特别的交情,以致于他能对这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手下留情。 不过在左天行见过丁承平,又见过同为剑修的安元和之后,左天行也就知道了,‘皇甫成’或许多少有些欣赏这丁承平,却绝对没有想和他结交的想法。 无他,实在是这丁承平太过固执了。 固执到别人很难更易影响他的决定。 丁承平知道左天行认出了他。 虽然他现在也不太确定景浩界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见到被左天行护在身后的皇甫成,他就知道至少‘皇甫成’身上发生了大事。 他又一次问道:“所以,皇甫成呢?” 左天行正要回答,又是一股气机在他侧旁落下。 左天行截住话头,转眼往侧旁看去。 那道气机的所在,站了一个衣着清素的妙龄女修。 女修唇边天然带着一缕笑意,那笑意浅浅盈盈的,如月似水,几乎能将人溺死在里头。 左天行看见女修腰间垂挂着的一缕月色缨络,顿时就生出了几分戒备。 “清余天月华宫。” 女修笑意唇边加深。 “是。”她一双秋水明眸盈盈转来,打量过左天行,又看过他身后的皇甫成,“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左公子,左公子有礼了。” 边笑着,女修边柔柔向着左天行福了一福身。 左天行脸色一板,直挺挺地站原地站定,却也跟女修还了一道剑礼。 月华宫的女修,性情不一,行事作风也大不相同,可有一点,却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要想不得罪她们,那就是守礼。 无论如何都不能对她们失礼。 这一点,皇甫成不知道。 他看过小说,只知道一些着墨多的人物,譬如丁承平。 可除了这些之外,书中很多没提的地方,没有天魔童子记忆的他却是怎么都不知道的,还譬如这清余天月华宫的规矩。 不过不知道归不知道,自经了沈妙晴那一事之后,皇甫成多少对他所见识到的女修有些发怵,没再像最开始发现自己穿书之后的那样大胆和轻视。 也正是因此,这会儿的皇甫成才能守得住自己的心性,没在这女修面前失态。 心境还算清明的皇甫成自然能够看得见左天行的警惕和戒备,一时也提起心来,跟随着左天行的动作,向那女修行了一礼。 女修才刚站起身,就见得左天行和皇甫成两人的动作,面皮一红,羞羞怯怯地抬起一抹衣袖,遮住自己的半张脸庞。 衣袖掩映下,那一双带着几分娇怯的秋水明眸尤其的摄人心魂。 站在一旁的丁承平皱了皱眉头。 那女修转了过头去看他,正要娇嗔着说几句话,旁边又是一道道的气机落下。 女修便也就止住了话头,转眼往那些气机的方向一一望过去。团团看过一眼之后,女修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便就拢手,团团向着所有围拢过来的修士福了福身,见礼道:“清余天月华宫江倚琴,见过各位。” 一如左天行那般的,所有受了江倚琴这礼的修士都各自拢手,和江倚琴回了一礼。 因是江倚琴通报了姓名,那些修士也就同样地报上了自家的姓名来历。 听着这些人的姓名来历,皇甫成自己忍不住在心底里数了一遍。可都还没数完呢,他的心就要蹦着跳着从他的心腔里蹿出来了。 他忍不住发苦地看了站在他面前的左天行一眼。 主角厉害是厉害,可也拦不住这么多人啊。尤其是这一个个的,修为都不低。 皇甫成忍不住抬起手来,揉了揉他那被这些修士们的护体灵光刺激到发酸发痛的眼睛。 揉着揉着,皇甫成的手指就从他的眼眶边上,挪到了他的眉心处。 他指尖下方的皮肤平坦光滑,看着也是空无一物。但皇甫成自己却知道,那里是该有一道红莲莲纹的。 随着皇甫成的指尖一点点摩挲着眉心处的皮肤,那一小寸肌肤底下,渐渐地浮现了一缕红色的印纹。 不过在那红色印纹浮现的那一刻,皇甫成自己心神一转,就将那印纹压了下去。 他手上的这朵红莲,可是业火红莲莲子催生出来的一朵莲花。 虽然是催生出来的,也仅仅只开出了三品,看着比他记忆中的业火红莲差得太远,可皇甫成也还是不敢将它显化出来。 起码,在面临真正的生死绝境之前,他不会将它放出来。 一丝影子都不能漏。 不然,谁又知道红莲的出现,会不会反而让他本来可能存在的生路被彻底斩断? 皇甫成不敢赌啊。 红莲那样的宝贝,有谁真的能够对它无动于衷? 但要是不赌…… 皇甫成看了看周围的修士,最后将目光收回来,看见他面前的左天行的背。 可要是不赌,单靠左天行,能带着他们两个冲出去? 能行吗? 就在皇甫成心中惴惴的时候,左天行已经拿定了主意。 他往前踏出一步。 仅仅只是一步,却吸引了所有围拢过来的修士们的目光。 哪怕早前一刻,他们还在相当客套地闲话着。 左天行迎上所有人的视线,他目光抬起,声音平静,“那么,诸位拦在我两人面前,是有什么事情吗?” 第589章 到来 虽没有特别商量却极有默契地将左天行、皇甫成两人包围得密不透风的十来位大修士相互看得几眼,最后齐齐转了目光望向那清余天月华宫的江倚琴身上。 江倚琴柔柔一笑,却是转身看向了丁承平。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就都随着江倚琴一道,落在了丁承平的身上。 被这么多人的目光聚焦,死人都能察觉得到,更何况是丁承平这样的一个活生生大修士? 可是丁承平却面无表情,只看着左天行问道:“皇甫成呢?” ‘皇甫成’这个名号一出,站在左天行身后的皇甫成明显察觉到了那十来位大修士顷刻间波动的心绪。 不光光是他们的心绪波动太明显,还因为那十来位大修士在心绪波动之后,却又都纷纷转了目光,投落到他身上来。 皇甫成不甚安稳地动了动身体。 皇甫成都能察觉的事实,左天行怎么可能看不见? 饶是这样危险的境况,他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升起了一股笑意。 看来,还真是‘皇甫成’的凶名传得更远啊。 不过怎么这么巧,拦截他们的这一大群人,居然都是听说过‘皇甫成’声名的修士? 就算‘皇甫成’的名声传得再远,名头再响亮,也不见得诸天万界的修士都听说过他的名号,知道他的凶名的吧? 左天行承认昔日‘皇甫成’在混沌岛屿里招惹的人多,会给人相当深刻的印象,可现在这个情况,实在是过了。 左天行只是一个转念,便想到了一个人物。 那个人有足够的动机、实力、手段去布设这样的一个局。 左天行微微地长吸一口气,又打点起精神来,将目光直直地迎上丁承平。 “‘皇甫成’,”左天行仿佛没看到那些人同样投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他不在这里。” 这完全就是废话。 他们谁没长眼睛?谁的眼力不够,看不出来这里站着的这个皇甫成根本就不是那个‘皇甫成’?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丁承平没有动怒。 他平平淡淡地点了点头,还是问左天行道,“那他在哪里?” 左天行眉毛一动,才想要说话,忽然就停住了话头。 事实上,这应该是左天行今日这短短一段时间里被截断的第三句话。可这一遭,左天行却并不觉得介怀。 他那胸中升腾翻滚的情绪,连他自己都辨别不出来。 是喜是忧还是怒,他分辨不出,也没有闲暇去辨别梳理。 而与此同时,附近十来位大修士也齐齐侧过了身去,望向一个方向。 皇甫成察觉到,心中不禁也升起一丝异样,而他的目光,也不自觉地追着那些人的目光望了过去。 混沌海中随处翻滚涌动的混沌气流被排开。那气浪激溅形成的浪花中,有一道身影渐行渐近。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天魔童子俯瞰着那方混沌海里的情景,又一次拉起了唇角。 皇甫成心脏急促跳动,无声地唤了一声:boss。 净涪本尊从混沌气流中走出,一步步往这边厢走近。 没有人,没有人拦在他的面前。 每一个阻在他前方的修士,不论修为几何,统统都不自觉地往侧旁挪了一步,让出净涪本尊气势所往的方向。 也许是深刻在记忆里不能消去的阴影作祟,也许是见到此刻的净涪本尊太过惊讶,但不论原因为何,在正面面对净涪本尊的时候,所有站在他面前的修士,都给他让出了道来。 净涪本尊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往前,往前,直到走到左天行对面。 “你动作太慢了。” 净涪本尊开口对左天行说话,完全无视了那十来位聚拢在他们身侧的大修士。 左天行忍不住露出了一个苦笑,“带了一个拖油瓶,我觉得我走到这里应该算是快了的。” 被当面称呼成“拖油瓶”的皇甫成一时沉默。 净涪本尊扫了皇甫成一眼,也认同地点了点头,“是我考虑不周。” 他道歉了之后,似乎还觉得不够,又跟左天行添了一句,“幸苦了。” 左天行想笑又不想笑,脸皮抽动得几近抽搐。 半响之后,他到底摇了摇头。 净涪本尊倒没理会他,而只是抬起目光,往那十来人身上扫过去。 一个个地看过去后,净涪本尊略略皱眉想了一下,似乎是在记忆里翻找出这些人面,然后他恍然,便就看着这十来个大修士说道,“你们找我?” 一众人等沉默了几息,便又齐齐点头。 丁承平更是往前站出了两步,直视着净涪本尊,说道:“皇甫成,来比剑。” 不得不说,看见丁承平的动作,听见他说的话,不单单是左天行和皇甫成,便连那十来位大修士们扭头看着丁承平的目光都显出了几分异样。 你是不是傻的? 看那比丘的模样,他像是叫“皇甫成”吗? 虽然不知道这‘皇甫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此‘皇甫成’已非彼“皇甫成”,你叫他“皇甫成”,谁知道应声的会是谁? 净涪本尊目光转了过来,看见丁承平眼中锋利的剑意。 他顿了顿,抬手指了指皇甫成,“皇甫成在那里。” 皇甫成本以为自己会是个隐形人,没成想,只是一个转眼,他的存在感就被人无限拔高。 而那个人,偏还是boss…… 皇甫成顿了顿,只能扬起一个苦笑。 现在的他也确实是叫皇甫成。 净涪本尊这神来一笔不止叫皇甫成傻眼,也叫在场的绝大多数人傻眼,但丁承平却不为所动。 他连眼角余光都没有往皇甫成的方向瞥过,单只盯紧了净涪本尊,还往前踏出一步,“来战!” 随着他一步踏出,他的双眼终于彻底地被剑意笼罩。 也就是在剑意占满他双眼眼球的那一刻,那被他背在身后的宝剑呼应也似地升起一声剑吟。 剑吟在这片混沌海中传出,回响在场上每一个人的耳边心底。 像净涪本尊和其他大修士倒是无妨,可修为浅薄如皇甫成这样的,一时就受不住了。 左天行看他气血倒流,微微皱了皱眉头,往后退了几步,回到皇甫成侧近,抬手替他隔开了那声剑吟。 剑吟被隔开,皇甫成立时就好受很多了。 他稍稍抚平了胸中的气血,回头就向左天行道谢,“谢谢……” 左天行没说话,又转了目光过去看着前方的净涪本尊和丁承平。 逼人的剑吟声中,剑意涌动翻滚,直扑净涪本尊。净涪本尊只是垂下眼睑,双掌一合,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声中,所有扑向净涪本尊的剑意尽皆化作微风。 微风吹拂,还没吹荡到净涪本尊近前,就被四周的混沌气流化去,连丝毫痕迹都没能留下。 这一场试探无功而返,完全没有令丁承平失望,恰恰相反,正激起了丁承平胸中的战意。 他爆喝一声,“好!” ‘皇甫成’不愧是‘皇甫成’。 哪怕入了佛门,哪怕重修,手段也足以叫人惊艳。 不单单是丁承平,便连侧旁观战的那江倚琴等十来位大修士们看得净涪本尊的这般状态,眼中也是异光连连。 净涪本尊跟丁承平交手的次数不少,知道他的行事作风,明白倘若不将他揍过一回,不会那么容易叫他停手。 在丁承平攻向他的间隙,净涪本尊回头看了左天行一眼。 左天行对着他点了点头。 丁承平的宝剑升腾着剑意,直劈向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不退反进。 他身形往前踏进的同时,萦绕着浅淡紫色华光的手指向着前方抬起。 华光淡淡,不过只是轻盈盈的一抹,仿佛被水冲刷过的色彩。然而,这抹华光落在侧旁观战的人眼里,却生生品出了那种不生不灭至纯至粹的意味来。 那是生灵本有的灵光,是亘古不灭的灵光。 所有看着这一抹灵光的修士,都禁不住心神一阵昏眩沉醉。 哪怕是正与净涪本尊对战的丁承平,眼中也不由得一阵恍惚。 也就是这阵恍惚,净涪本尊手指已经点落在丁承平剑意的节点上。 大剑修凝练出来的剑意绝非寻常,可就是这样的一道剑意,却在净涪本尊手指点落,淡紫华光与剑意接触的那一顷刻间,剑意直接被敲断,裂成两截。 丁承平心中陡然涌起的那种警兆将他从那种沉迷中拉出。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面前阵势,先就急切地将身体往后倒退出一大段距离。 也就是在这个当口上,左天行忽然一拽身侧看得神迷的皇甫成,身形几个闪烁,脱出了那十来位大修士的围拢,往通行符箓所指引的方向疾奔而去。 皇甫成完全没反应过来,被左天行带走的时候,目光中还倒映着净涪本尊的身影。 然而,他没反应过来,围拢的那些大修士们却不是吃素的。 不过几个呼吸间,那十来位大修士便已经对视了几眼。又有几位往后退出,直追左天行和皇甫成而去。 追去的那些人,净涪本尊都看到了。 更甚至,倘若他想将这些人拦下,那些人也是能被他阻上一阻的。 但净涪本尊却没动作,还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淡淡地望向留下来的这七八位大修士们。 阻是能阻,可真将人都拦下来,净涪本尊自己承受的压力也大,倒不如还就放他们去追呢。 以左天行的能耐,要是还不能带着皇甫成从那几个人手上脱身,他也不用回景浩界了,直接留在混沌岛屿上吧。 丢脸。 丁承平没去管离开的左天行和皇甫成,他甚至连目光都不往那边转一转,只是紧紧地盯着净涪本尊的手指。 明明那手指上的淡紫华光已经散去,他却仿佛还能从那指尖上看见些什么似的。 “那个,是什么?” 问话的并不是丁承平,而是那些围拢在净涪本尊侧旁的七八位大修士中的一个。 净涪本尊循着目光望了过去,便望入一双灼灼的眼睛里。 那个大修士强抑着胸中激荡,紧盯着净涪本尊,急切地问道:“是本性灵光吗?” 本性灵光四个字出口,落在侧旁的人耳朵里,立时就叫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骗人的吧?! 本性灵光怎么能拿来迎敌? 本性灵光是生灵真灵散耀而出的灵光。是真灵散耀出来的灵光啊,是能被拿来迎敌的吗? 真要那样做,不是那个修士疯了就是找死。更何况,本性灵光能被人抽出来? 净涪本尊还没有回答,直接对上那抹淡紫华光的丁承平就先抢过了话头。 “不。”丁承平还没有将目光从净涪本尊的指尖上抽回,直接就开口说道,“那不是本性灵光。” 除了净涪本尊之外,在场的这些人里,就只有丁承平最有发言权。 而且他的眼力也足够,所以他这一开口,立时就安抚了快要被那个猜测逼疯的大修士们。 没有人再开口问些什么,他们直直地盯着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面不改色,也不答话,只问道:“你们还要拦我去路?” 江倚琴往前迈出一步,依旧盈盈向着净涪本尊福了福身,道:“贫道江倚琴,见过比丘。敢问比丘法号?” 净涪本尊定定看得她一眼。 江倚琴脸皮有些抖,脸色却更红了几分。 如羞似怯。 净涪本尊淡淡收回目光,合掌探身回了一礼,“小僧法号净涪,见过女檀越。” 江倚琴原本心中确有筹谋,可在净涪本尊看过那一眼之后,就丁点都不剩下了。 面前的这个净涪比丘,比之当年的那个‘皇甫成’,还要更恐怖。当年江倚琴拿‘皇甫成’没有办法,现在就更没有任何把握了。 她心中一权衡,也很快就拿定了主意,干脆利落地往后一退。 她这一退,意味极其明显。一时间,剩余的那些个大修士都忍不住转了目光向她望去。 那目光中的意味,极其统一,也极其明显。 江倚琴倒是半点不惧。 她半句话不说,脸上笑容也没变,直接拿着目光一一望了过去。 她那眼中的意味,也是相当的明显了然。 你们那么厉害,那你们上啊。 几个大修士目光几番碰撞,又相当统一地转向丁承平。 第590章 神通 净涪本尊也顺着他们几人的目光望向了丁承平。 丁承平倒是没退,可他也没前进,只是紧盯着对面的年轻比丘,执着地询问道:“那个是什么?” 净涪本尊不答反问,“如果我告诉你,你会给我让开路,顺带还帮我拦住他们?” 丁承平拧起了眉关,仿佛是在做权衡。 侧旁始终盯着他的一众大修士们心脏猛地一提,那落在丁承平的目光都添了几分异状。 净涪本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底微微一哂,面上却不露声色,目光更是始终平静。 丁承平仿佛做出决定了,他动了动嘴唇,就要开口。 旁边那些大修士被提起来的心脏忽然收紧,脑海里陡然窜起一种不祥预感。 “丁承平。” 有人爆喝出声。 丁承平只是瞥了那呼喝的大修士一眼,就又将目光转回来盯紧了净涪本尊,“只要你能告诉我,且指引着我修行,我可以答应你。” 听到丁承平的这句话,一边原本不赞成的大修士们也都哑了口。 不得不说,这样的条件面前的净涪比丘若是真肯答应,便是换了他们站在丁承平的位置上,也…… 听得丁承平的条件,净涪本尊却根本就不多做迟疑,直接就摇了头。 “不可能。” 丁承平眉关拧得更紧,他直接问道:“为什么?” 在所有人投注过来的目光中,净涪本尊平静答道:“这式神通的修行在个人,我不能保证什么。” 丁承平也沉默了下来。 然而,侧旁所有人的呼吸都更灼热了几分。 神通! 果然是神通。 真的就是神通。 净涪本尊心里小小地笑了一下。 丁承平又抬了抬唇,正要开口。 但在他的话出口之前,已经有不止一两个大修士张口接话。 “可以!” “可以!” “可以!” 话音出口的那一瞬间,这几个大修士齐齐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目光碰撞间,火花四溅。 那顷刻间,这周遭原本还算同心协力的大修士们便被分化成了一个个群体。群体中的彼此,心思还不一定齐。 不止是江倚琴,好几个始终静默的大修士们心中都是一惊。 果然,‘皇甫成’就是‘皇甫成’,入了佛门当了比丘改易了门庭,不代表他也会改了性格。他化自在天外天上,黑莲莲座上的无执童子看着这里的这一幕,也不禁赞了一声。 事实上,并不单单是始终静默旁观的那些个大修士们看得明白,便是那几个开口的大修士们心中也都是敞亮。 可是明白又如何? 这里的每一个人,谁又真的能抗拒得了那一式神通的诱惑?更何况,这里的谁没有眼力见,还看不出这一式神通背后,比神通本身威能还要炫目的道与理? 江倚琴幽幽叹了一声,上前对着净涪本尊一福身,才开口问话道:“比丘,你看贫道如何?” 净涪本尊转了目光看去,正对上江倚琴的那一双秋水明眸。 还没等净涪本尊开口,丁承平先就眯着眼睛看了她一眼,“就凭你?” 随着丁承平目光刮落在江倚琴身上的,还有他的一身剑意。 净涪本尊将目光转了回来,没搭话。 江倚琴笑看着丁承平,脸色虽柔和,气势却半点不软。 她直直地迎上了丁承平的目光,答道,“就凭我。” 那边厢曾经开口答允净涪本尊的三位大修士也都极其默契地将目光收起,望定丁承平和江倚琴两人,“我说,你们两个是不是没看见我们?” “我们可也还在呢,眼神这样差,可不太好。” 别说丁承平、江倚琴这五个人,便连剩下始终不发一言的三个大修士也都齐齐点头,还同时往前迈出一步,插话道:“还有我们呢。” “我们不作声,别就当我们不存在啊?” “太小瞧了别人,可不好啊……” 净涪本尊默然站立,看着他们这八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挤兑着达成共识。 而到得他们统一了意见后,净涪本尊才又动了。 他往前迈出一步,将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拉回了他的身上。 那八个大修士目光齐齐望定他。 净涪本尊笑了笑,“那么,你们是有决定了?” 那八个大修士齐齐点头。 丁承平还是抢先了一步,他问道:“你那式神通到底是什么?” 既然这些人都答应了,净涪本尊也不和他们多掰扯,他直接抬起了右手手掌。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落到了净涪本尊抬起的手掌上。 那手掌柔韧有力,白皙红润,在这一片灰蒙蒙的混沌海中,格外的惹眼。可比这手掌更吸引人目光的,却是那手掌中央虚虚托着的一片青光。 净涪本尊手掌一挥。 那一片青光散作八道,飞向那丁承平等一干人所在。 丁承平等人各自抬手,准确地接过那道青光。拿住那道青光之后,他们想也不想,直接就将那道青光往自己的印堂处一拍。 青光才触及他们的印堂眉心肌理,便被一股股透出的神念捕捉,拉拽卷夹着拖入了他们的识海之中。 丁承平等人,又一个算一个,都迫不及待地开始消化起那道青光中裹夹着的信息,丝毫不担心净涪本尊对他们有恶意,在那道青光里动手脚。 就像净涪本尊没有质疑过他们会不会说话不算话一样的干脆利落。 他们这几个人,连带着追赶着左天行、皇甫成离开的那几个大修士一道,都曾经在那座混沌岛屿中打过交道。 对他们这里头的谁,都有所了解,起码熟知他们行事的基本准则。 也正因为如此,这里头的这几个人行事才会格外的利索爽快,全不担忧这数千年的时间过去,会有谁更易了性情。 净涪本尊见得他们沉入定境,也就不再理会他们,而是往侧旁团团转了一圈目光,淡淡道:“诸位看了这么久,可有什么指教?” 他话音刚落,他目光所投落的地方,都有一个人影浮现。 又是一个个起码飞升境界的大修士。 净涪本尊数了一数,倒不如何在意他自己这边的情况,而是分了点神,去猜测左天行和皇甫成那边的处境。 他这里都有两批人驻足了,左天行和皇甫成那边应该也不会轻松,不知道他们现在有没有进入混沌岛屿了? 若能进得,有混沌岛屿的限制在,他们怎么也能喘口气。可若是不能…… 净涪本尊只是稍稍想了一回,便收回了心神,望定这些于他而言极其眼生的大修士。 这一批人可不同丁承平、江倚琴那群人一般,他们跟他可没打过交道,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那六个大修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抬了抬手,摆出一个‘请’的姿态。 于是,便也就有一位大修士与另外五个人点了点头,从人群中站了出来。 他上下打量了净涪本尊一眼,笑答道:“我也只是路过,并无恶意。只是……” 净涪本尊抬眸看他。 “只是,”那人继续道,“我也真的很好奇,你刚才运使的那式神通,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 净涪本尊眸光不动,语气也是淡淡,“所以。” 那人完全不介意净涪本尊的态度,他笑开了眉眼,应道:“所以,我们也想见识见识比丘的能耐啊。” 净涪本尊微微颌首,“我知道了。” 话音还没有散尽,净涪本尊的身形已经出现在那个大修士的身前。 那大修士心中一惊,还想要动作,眼前已经映出了一抹浅淡的紫色华光。 华光往前一送,轻飘飘点落在他的眉心处。 大修士还待要往侧旁遁去身形,却只起了心念,没来得及有所动作,眼前已经黑了。 净涪本尊还出现在他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双手自然垂落身侧,宽大的袖摆轻轻晃荡,目光却一一扫过剩余的五位大修士,“所以,还有谁想要再见识见识?” 那五位后来出现的大修士看着软软倒下去的那人,愣怔了半响,才极缓极慢地转了目光过来看净涪本尊。 那些落在净涪本尊的目光里,有惊疑也有震骇。 净涪本尊没有言语,只是静默地看着他们,等待着他们的反应。 半响之后,那五个大修士中,才有人慢慢反应过来,强笑着道,“比丘这式神通果然惊人,未曾请教……” 显而易见的,这五个人已经有了退意。 既非生死大仇,又没有利益冲突,更不是理念上的比拼,谁愿意平白无故的给自己招惹一个看不出深浅的仇敌? 面前这个比丘,看着脸嫩,也似乎是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浅薄,可谁真要当他只是一个寻常小比丘,那么倒在那里生死不知的人就会是他的先例! 净涪本尊合掌,“景浩界比丘净涪,见过各位。” 那五个大修士也都相当利索地跟净涪本尊见过一礼,就利索地告辞了。 走之前,还有人不忘将那个倒在混沌海里的大修士给带走了。 净涪本尊没拦,就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 自觉退出一段足够遥远的距离后,那五个大修士才聚拢在一起,一个个依次探查过那个始终没能清醒过来的大修士的情况。 查看过之后,这一个个大修士的脸色都有些暗沉。 事实摆在了面前,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一招都没能接下来的大修士,日后麻烦大了。 那式神通真的是很神异。 它仿佛没甚杀伤力,却轻易地封禁别人的修为。就像是时间回溯,将人的状态重新回溯到最初修行的那般状态一样的。 而这中招了的人之所以到得现在都没有清醒,也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这人现下几如未曾修行的凡人一般的神魂支撑不起他的肉身。 这人修行至今,肉身时刻浸润灵力,比之普通凡人不知强横到几何。凭他那单薄虚弱的,被人隔绝了所有神魂力量的神魂怎么能控制得了它? 所以,他也只能昏迷。 且在那神通力量消弱之前,他还得这样继续昏迷下去。 “现在怎么办?” 几个大修士面面相觑。 “还能怎么办?好歹也是相识一场,能将他给抛在这混沌海里?” 真要是将人抛在这混沌海里,短时间也就罢了。他的肉身修为在,能撑得住混沌海中混沌气流对他肉身的侵蚀。可时间长了…… “也只能将他送回他的宗门里去了。” 几个大修士无奈点头,便就将人交给了与那大修士宗门所在世界临近的一个大修士,看着那人带着人走入混沌中。 “你们说,那式神通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几个大修士边转身,边凑在一起说话。 “谁知道,反正我还真是没从哪里见识过这样的神通。” “要封禁掉别人的修为,在诸天万界中,也有不少神通法术能够做到,甚至阵禁、阵纹之类组合成的阵法也可以。可是都很麻烦,像那个比丘动作一样轻松的……”说话的那人顿了一顿,“我也真还没见过。” 四个大修士一时都停下了脚步。 “方才我们路过的时候,好像听到了点什么?” “是的,我也听到了。” 四个大修士面面相觑。 他们这一行人,虽然都不是来自同一个世界的大修士,但却是相识的。这一回在混沌海中行走,为的也真不是这阵子传遍了诸天万界的天地源果,而是一个传闻。 传闻,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一位天魔童子送出一缕意念入世修行。而他那意念转世现在已经出了他转生所在的世界,正在这混沌海里。 他们找的是那个人。 不过说实话,他们找归找,却也不急。 他们都是可以飞升离开世界的大修士了,自然不像被困锁在世界中的小修士一样无知。 那位天魔童子不过是投送了一缕意念转世,可不是他舍弃或封禁一身功果入世修持。也就是说,那位天魔童子的本尊,还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呢。 找到了那人,是幸运。他们可以帮助自家祖师一报覆灭世界之仇,如何不是幸运? 而找不到,那也依然是幸运。毕竟那位天魔童子还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看着,谁知道他都给了那位转世什么手段护身? 所以,他们这些人还真的是半点不急。也所以,他们才还有闲心停下来看一场混沌海中年的小争斗。 “如果我们没听错,那些人的意思是……” “……那叫净涪的比丘自创了这一式神通?” 四个大修士又都没有了言语。 他们彻底安静了下来。 信吗?不信吗? 半响后,有人叹了一声,“真是后生可畏啊。” “是啊,就连我都有些心动了。” 心动的,并不只有那个将话说出口来的大修士。 可是心动归心动,他们这四人也没有谁回头再去找净涪本尊,而是继续往前,走入茫茫的混沌海中。 第591章 传闻 净涪本尊这边厢,丁承平这一众人等已经从定境中转了出来。 他们只是匆匆浏览过一番净涪本尊交给他们的信息,并没有深入修持。 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修持神通的要求太过骇人,他们更想要跟净涪本尊确认一下。 当然,更重要的一个原因,还是因为他们做不到。 出了定境之后,丁承平等人看着净涪本尊,七嘴八舌地问道。 “净涪比丘,这要求是真的?” “修持这式神通的最大要求,是要能窥见自身本性灵光?” “也就是说,你能窥见你的本性灵光?” “本性灵光之后,还要参悟轮回?” “本性灵光与轮回叠加,这真的不是一次生死轮转?” 这一句句的问话,并不能令净涪本尊失措。 他有条不紊地一个个问题地回答。 虽然丁承平这些人的每一个问题他都答了,但其实并没有花费净涪本尊多少功夫,因为这些问题多是相似的,都没有脱离大体的框架去,净涪本尊回答得并不费心。甚至,他只用点头和摇头就够了。 待到所有人都冷静下来,消化、接受他们所得到的消息的时候,净涪本尊看着他们,说道:“如今,你们可以履行你们自己的承诺了吧?” 听得净涪本尊这样问话,丁承平等人也没想要反悔,当即就点了头。 净涪本尊微微扬起唇角,“那么,你们跟我来。” 在净涪本尊领着一干人等寻着左天行和皇甫成去的时候,那四五个追逐着左天行和皇甫成两人而去的大修士们已经将他们两人拦下来了。 左天行还将皇甫成护在身后,望着身前身后的那四五个大修士,目光微沉。 “你们真不能放我们走?” 左天行冷硬的声音里,潜藏着一股隐隐的剑意。 那四五个大修士看了看站在左天行身后的皇甫成一眼,才调转了目光回来看左天行,“如果只是你,我们当然可以放你走。可是你背后的那个人,对不起,他得留下来。” 皇甫成听着这话,心头一颤,目光忍不住就看向了左天行。 左天行抿了抿唇。 单对单,他不怕他们。一对二,也还可以。可现在是一对五,左天行自问自己扛不住。 尤其身后还要保护一个皇甫成的时候。 左天行再如何,也没想过要皇甫成参入战斗。 他如今才不过金丹期的修为。金丹期的小修士,尤其是皇甫成这样真元掌控力有限的小修士,在面对当前这四五个飞升境界往上的大修士,能指望他有什么战斗力? 且不说是左天行自己,就算是换了现下修为更高的净涪过来,也扛不住。 事实上,左天行没有猜错。 真换了净涪本尊在这里,要真刀真枪地以一敌五,还要在这种情况下护住皇甫成,也是做不到。 他要真是无所顾忌,方才也用不着着意分化丁承平、江倚琴等人了。 可是,即便是扛不住,也要试一试。 左天行微微吸了一口气,打点起精神应对当前境况。 净涪已经将大部分人拦下来了,他这里也就只剩下五个人而已,怎么也要拖住他们。 左天行边微微动了动手指,吸引皇甫成的注意,边问那五个大修士道:“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那五个大修士知道左天行在特意拖延时间,他们也确实担心那‘皇甫成’会追过来,可同样的,他们也不是很想跟左天行结下死仇。 所以他们五人对视了一番后,便有一人答话道:“近来混沌海中流传着一个传闻。” 左天行和皇甫成都作洗耳恭听状。 另一个大修士瞥了皇甫成一眼,接口道:“那传闻关乎一位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左天行,你知道吗?” 皇甫成心中一个咯噔,隐约猜到他们所说的那条传闻都是些什么内容了。 左天行自也是猜到了的,但他没明说,边继续问那些大修士,边还伸出手指去点了点皇甫成身上那一片蒙蒙展开的荧光。 皇甫成好不容易察觉到左天行的小动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也望见那一片荧光。 荧光?荧光怎么了吗? 皇甫成想了好一会儿,都没想明白。但就在他决定放弃的那一顷刻间,一道灵光劈过他混沌无措的脑海。 皇甫成往左天行的身后又避了避,借着左天行的身体挡住那些人始终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幸而这里是混沌海而不是某一个世界。 若是后者,那不论皇甫成要如何闪躲,在左天行没有再多做些什么的情况下,他都不可能闪躲得了那些人的神念探查的。 也就是在这混沌海里了。 混沌海的特性,完美地限制了这些大修士们的神念探查,从而给了皇甫成可以操作的空间。 左天行察觉到皇甫成那边的动作,也配合地微微往前挪了一下位置,拦下那些人的目光。 皇甫成的异样太过明显,那五个大修士都不瞎,怎么看不出来? 可他们想偏了,还以为皇甫成就是因为被他们拆穿了身份来历,才脸色大异,所以他们也就没有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顺带的,左天行的那一番动作,也被他们猜成了维护。 左天行察觉到对面那五个大修士的想法,心里小小地松了一口气,面上却丝毫不显,一副专注着应对他们的模样。 “这传闻我并没有听说过。” 那五个大修士闻言,齐齐仔细察看过左天行一番,才将那传闻的内容简单地跟左天行说了一遍。 左天行听着,面色始终没有变化。 “所以,你们拦下我们,是想说什么?” “你后面的那个皇甫成并不是‘皇甫成’,”那五个大修士中的一人哼了一声,“左天行,你别真说你自己不知道?” 左天行沉默。 那人还说道,“不是‘皇甫成’的皇甫成,怎么就不是夺舍过来的?” 这人说到这里,也还另有一人接话道:“‘皇甫成’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夺舍得了的?这话说出去,左天行,你也得别人信啊。” 既然‘皇甫成’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夺舍得了的,那现在这个皇甫成的身份还用别人说吗? 必定是大有来历! “可是……”左天行听到这里,慢慢地道,“‘皇甫成’你们刚才也见到了。如果真的是这个皇甫成夺舍了他,他会站出来吗?” 皇甫成抬头看了左天行一眼。 作为当事人之一,皇甫成知道左天行这话说得有多巧妙。 确实,事实并不是他夺舍了boss,而是作为另一个他的天魔童子将他送入了boss身体里,让他成为了这个皇甫成。 然而,尽管左天行将话出花来,几乎能够成功避实就虚,也还是说服不了那五个大修士们。 “‘皇甫成’的行事作风怎么样,我们大家都清楚,也别指望蒙谁。谁知道‘皇甫成’站出来,是不是要用这个皇甫成来谋算些什么呢?” 左天行心中苦笑了一下。 那边的五个大修士已经不想跟左天行废话了。 “一句话,左天行,你现在到底是让,还是不让?!” 左天行却还是没有动作。 就在那五个大修士想要直接跟左天行动手的时候,左天行又问道:“你们既然都猜到‘皇甫成’要用他,为什么还要来动手?真不怕‘皇甫成’来找你们?” 如果可以的话,左天行真的很想用武力镇压。可惜,他做不到,所以也只能像现在这样,曲折迂回地来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左天行明白净涪在他们这些人心中留下的心理阴影。 虽然左天行也不明白他们心里的阴影有多重,却不妨碍左天行拿来用。 他们真要有那个勇气对上净涪,刚才他们就不会追上来了。 当时的那种情况,要换了他,也会选择分出一些人来追赶他们,可为什么追出来的会是他们这些人,而不是别的谁,真的没有别的原因吗? 不见得吧。 第592章 是谁 左天行这么一问,那五位大修士静默了一瞬,才有人作声道:“说这么多,左天行你就是不想让了?” 左天行往前一站,腰间宝剑慢慢地升起一片剑吟。剑吟声从低至高,每响得一声,都在叩动听者的心弦,几如擂动的战鼓。 “说起来,你们追上来,是真觉得我就比他好欺负是不是?” 饶是皇甫成时刻关注着当前局势发展,也禁不住想要吐槽。 他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都摆在这里了,可不就是主角比boss好欺负呢么? 左天行微不可察地瞥了皇甫成一眼。 皇甫成心神一整,立时将散发开去的精神收敛,再不敢分神去关注其他。 在这个当口上,左天行若真将他抛下,他可真就是哭都没地哭了。 左天行收回眸光,慢慢地提起紫浩剑,“那就……战吧。” 他话声落下,紫浩剑的剑吟顿时拔响至最高,更有紫色的剑光大盛,而随着剑光一并冲向前方的,也还有左天行自己。 剑光如同闪电,带着强横剑意,直劈向那五位大修士中。 五位大修士早有准备,不退反进,几道身影快速跨过双方间的那一段距离,迎上左天行。 不,五道身影中,只有四道迎上左天行,另有一道是向着皇甫成过去的。 左天行也不觉得惊疑,他于瞬息间回身,倒手将剑锋往扑向皇甫成的那位大修士砍了过去。 “走!” 皇甫成本来还没有反应过来,听得左天行这一声疾喝,又见得面前出现由左天行拉扯出来的那一条空隙,原本就在掐定的那一个手印下意识就放了出去。 手印打出,皇甫成体内真元被手印牵引,顿时急速运转,带着皇甫成就往前方急速掠去。 然而,虽则皇甫成已经算是及时动作了,但他的意识比起别人来,还是差了一大截。所以当皇甫成向着左天行拉扯出的那条空隙闪去的时候,那五位大修士中已经有一个人站到了他的路线上了。 倘若皇甫成不收势,他能直接撞到人家身上去。 左天行眼角余光瞥见,眉头一皱,便要再次出手。 可他同时对上四位大修士,要从那四位大修士的追截中帮皇甫成再拉扯出一条线路来,也未免太过小瞧人家那四位大修士了。更别说,还有另一位大修士在盯着皇甫成。 与左天行交战的那四位大修士只是在出手间隙中对视了一眼,便又加重了手上的动作。 道光、法光同时向着左天行扑击过去。 左天行顾不上皇甫成,反手将紫浩剑剑光往前一拉。 剑光与道光、法光相撞,几乎同时破碎。 可就是这顷刻间的耽搁,左天行已经无力再援助皇甫成了。 站在皇甫成面前的那位大修士脸色不变,手掌已经抬起。灵光闪烁间,一式大擒拿手已经向着皇甫成拿了过去。 也是那位大修士心存顾忌,不然他用出的不会是大擒拿手那么简单,而怕会是直接的杀招。 但心存顾忌也实在怪不得他,谁面对皇甫成这样一个传闻在身、不明深浅的人,都得顾忌三分。 当年净涪没立即解决皇甫成了事,放任他一直蹦跶,虽然是想要以他为线索探寻真相,可后来摸清皇甫成和那天魔童子之间的关系的时候,不也一样是顾忌到天魔童子的后续,一直没对皇甫成有太大动作? 那位大修士心中的顾忌,皇甫成可没察觉。或许是他太过紧张,看到那只灵光闪烁的大掌向他拿来,头脑一片空白的他下意识地就动用了他心中自觉最有保障的手段。 呼…… 混沌海没有风声,却有气流,气流被搅动,顿时就掀起了一层类似风声的声音。 搅动的气流中央,一抹妖冶的红映入修士的眼底。 修士下意识地抬手,大擒拿手显化出来的大掌转瞬间护在修士身前,而他自己则往侧旁闪身一躲。 然而,那抹妖冶的红不过轻轻一个摇曳,便将那只灵力塑就的大掌烧出一个大洞。 皇甫成在修士反应过来之前,顺着惯性撞入那个大洞,又穿过那个大洞,被混沌岛屿通行符箓所引出的灵光护持,向着符箓指引的方向疾飞而去。 皇甫成虽然是顺利脱离了此间战场,脱出身去,投往混沌岛屿,可一旁正在激战中的左天行却不觉得高兴,他甚至是生气的。 皇甫成这蠢货,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身上有异宝吗?! 左天行猛地一抖手腕,手中紫浩剑剑意喷薄,随着左天行的动作划拉出一道非常漂亮却也极其危险的弧度。 迎战左天行的四个大修士同时往侧旁一闪,避开这道锋芒。 左天行顺势往后倒退出一段距离。 那位负责拦截皇甫成的大修士收回看着皇甫成离去方向的目光,转向左天行,“左天行,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左天行一抹唇角,压下胸中激荡的气血,面无表情地道:“这句话,你不如去问‘皇甫成’。” 他目光放远,望入混沌海的更深处。 五位大修士气势一滞,同时调转目光,顺着左天行目光的方向看去。 混沌海初初还是一如往常的杂乱无章,但略等了一回后,就有气浪开始了不太寻常的涌动。 又过得半响后,混沌海的混沌气浪被排开,从中央走出九道身影来。 而当前的那个人脑袋光亮,无有一根毛发,正是净涪本尊。 见得跟在净涪本尊后头的那八个大修士,那五位大修士眼皮子同时抽了抽。 他们这是……倒戈了? 左天行看着到来的净涪本尊,吐出了一口浊气,将紫浩剑重新收回腰间,“你来了。” 净涪本尊点点头,目光转过场上一众人等。 没看到皇甫成,净涪本尊就又将目光转回了左天行身上。 左天行脸色还是阴沉阴沉的,声音更是生出了几分漠然,“皇甫成他去岛屿那边了。” 净涪本尊听着这话,看了左天行一眼,正要再问些什么。 那五位大修士已经用目光达成了共识,其中一位大修士往前站出一步,“‘皇甫成’,那一个皇甫成跟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有什么关系?!” 净涪本尊眸光一动,停住话头,转头过来看着那位大修士,“什么意思?” “哼,你真不知道?”那位大修士冷哼着质问了一句,却还是顺着净涪本尊的意思,将他们听闻的那一个传闻交代了一遍,才又再问了他一回,“那个皇甫成,是不是那天魔童子的一缕神念转世?!” 净涪本尊不答话,只平平地直视着他们。 那位大修士倒是理直气壮,“若不然,他手上会有那样一件能帮他从我手上逃出的灵宝?” 净涪本尊这才知道这边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他目光微沉。 早先他拿定主意要将皇甫成带出景浩界的时候,是有想过要寻机揭开皇甫成和那位天魔童子之间的关联,还要放出红莲在皇甫成手中的消息,以此来吸引天魔童子仇敌的目光,以达到分化、转移天魔童子注意力的目的,不让他总盯着景浩界世界、他不放。 可那些消息放出去的时机,该是在皇甫成踏入混沌岛屿之后,而不是在这个当口上。 虽然要做的事情都是一样,可时间提前了,很多事情就不对了。 譬如,原本能借助混沌岛屿上的天然屏障喘一口气的皇甫成,这会儿彻底成了公敌。 不论是为了向天魔童子报仇,还是觊觎皇甫成手中的那一朵红莲,也多的是人想要对皇甫成动手。而皇甫成,尤其是当前修为的皇甫成,他连喘口气的机会都不会有,只能疲于奔命。 倘若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皇甫成彻底表态之前,倘若这一回不是净涪本尊要左天行将皇甫成带出景浩界的,面对这样的结果,净涪本尊不会理会。 恰恰相反,他更乐意在旁边观望。 就当是看一场好戏。 至于这一场戏剧落幕后皇甫成是死是活,又或者是半死不活,净涪本尊都不会多在意。 他甚至还会觉得快意。 毕竟天魔童子和他有大仇。他不能在短时间内跟天魔童子对上,可能看到与他大有关联的皇甫成倒霉,他也相当畅快的不是? 可是现在状况并不是这样的。 皇甫成表态站在景浩界这边,相当于是与天魔童子决裂。作为自己的一部分,却因为种种因素而跟自己对立,这样的事情不论是发生在谁的身上,都会是那根梗在喉间的鱼刺。 上不上下不下不说,还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刺人一刺,不会太疼,但就是叫人难受。 相比起一刀直接割肉,净涪本尊更乐意看天魔童子那样难受着。 再有,将皇甫成带出景浩界世界是他的意思,皇甫成二话不说也跟着他出来了,这里头,净涪本尊自己的责任不少。 他也需要为此担负一定的责任。 除此之外,净涪本尊还想到了更多。 为什么——皇甫成的那些消息会在这个当口传开去?看情况,仿佛还是传遍了诸天寰宇? 是谁,在这里头推了一把? 第593章 阴影 在这件事上,净涪确定他和左天行都没来得及动作,而景浩界那些已经飞升了的大能们,包括天剑宗祖师、佛门一众金刚罗汉,却是已经默认了将这边的事情都交给净涪和左天行处理的。 既然他们默认了,那么在净涪和左天行对他们开口发出请求之前,他们也就不会再在中间多做些什么。 也就是说,景浩界这一方没有谁插手其中。 那位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也必定不是动手的人。 毕竟就算他舍得下皇甫成,也未必能这么轻易舍下那一朵红莲。 不是景浩界这方,也不是那位天魔童子,也就是说,这里头有第三方人插手了。 是谁? 那个第三方人,真正要对付的对象,又是谁? 净涪本尊还待要再问些什么,忽然心神一动。 他当即便放下了心头的种种考量,转眼望向左天行,“你恢复得如何了?” 左天行点头,“已经能够再出手了。” 对于净涪本尊和左天行两人之间将他们一众人等,全数视若无物的态度和动作,那跟在净涪本尊后头的八位大修士自是半句话都没有,可那早先拦截下左天行的五位大修士心头就升起了几分不满。 这两人都是什么态度,有没有将他们这些人放在眼里?! 早年间他们技不如人也就罢了,现在,他们这些人的修为早比当年高出不知几个台阶,而他们两人?哼哼,看看他们自己现在的修为境界,凭什么这个态度?! 五位大修士心中怒火猛地往上一窜,正想要动得一动,却见净涪本尊淡淡地转了目光往他们这边扫了一眼。 这一眼的目光淡淡,不带任何意味,更没有承载多少力量。可也就是这一眼,却将他们这些人统统拉入早年间的那些过往中。 五位大修士心中一颤,那高炽的怒火就像是被人当头浇下了一大桶冰水一样,须臾间散去所有温度,只留下一捧冰寒的灰烬。 五位大修士有一个算一个,齐齐冷汗涔涔。 净涪本尊才又将目光收了回来,他与左天行道:“那你先赶去皇甫成那边,这里留给我。” “他们都是能用的吧。” 这一句话,左天行本欲用问句的,可当他将话说出口,当他目光不经意间瞥见那八位大修士之后,这句话就直接变成了陈述句。 净涪本尊只是看了左天行一眼。 左天行舔了舔唇,快速地开口说道,“我需要帮手。” 将这一句话飞快地说出来之后,左天行又顿了一顿,跟净涪本尊解释,“皇甫成太过显眼了,我一个人,恐怕不能顺利将他待到混沌岛屿那边厢。” 净涪本尊也知道这是事实。 面对当前这样的局势,便是净涪本尊出手,也没有那个绝对的把握。 皇甫成本身就有很多问题不说,修为也微薄,不能自保、帮不上忙不说,还极有可能会拖后腿。在当前这种局势之下,也确实是很为难左天行。 尤其是,在他们景浩界与那位天魔童子的这场对弈上,还掺入了第三方…… 净涪本尊点点头。 他回身,看向了丁承平、江倚琴等八人。 丁承平、江倚琴等八位大修士也都不闪不避地看着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微微低头,向着他们合了合掌,“那么,就劳烦诸位随左天行一道走一趟了。” 丁承平、江倚琴等人对视一眼,没立即答应,而是先与净涪本尊确认道:“所以,你的决定是要让我们帮助左天行?” 净涪本尊放下双手,他看着对面的那八位大修士,点了点头。 江倚琴和旁边的几位大修士对视一眼,正要说些什么,旁边丁承平就皱了眉头,“净涪,你可知道那个皇甫成的背后是谁?” “你是真的明白你自己在做什么吗?” 选择庇护皇甫成,就是选择将自己置身在诸天寰宇一众大修士的对面,面前的这个比丘真的已经想清楚了? 对于净涪,与他交手数个回合却始终落败的丁承平尚算了解。 他知晓这个净涪比丘必定和那个皇甫成没有太多的交情。 笑话,那个皇甫成的身体可原该是这个比丘的。 一个夺舍者和被夺舍者之间,能有什么交情?更别说是净涪这样的人,不对皇甫成报复已经算是难得,还要庇护他? 说是因为交情什么的,谁会信? 必定是因为这人的某一种谋算,必定是因为某些利益。 可就算是出乎谋算和计较,面前这个比丘也是真的确定要站立在诸天寰宇一众大修士的对面? 诸天寰宇之大,世界之多,丁承平自觉自己都不能计量,他相信净涪也不能。 不是他不信净涪能有这个手段,而实在是,要做到那种地步,要对世界有如斯深刻且真实的认知,已经超出了他们这些人所能达到的极限。 而诸天寰宇之中,广袤无垠世界里,谁又真的数得清有多少位大修士?谁又知道他们中,又有多少人对那位天魔童子敢兴趣,还有多少人与那位天魔童子有仇睢? 或许有人知道,但那些人,却绝对不会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同样的,也不可能是净涪。 丁承平定定地看着净涪本尊,最后问了他一遍,“你真的确定吗?” 净涪本尊没有闪躲,他直直地迎上丁承平的目光,“倘若事不可为,我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事情真走到了那一步,净涪本尊也不是不能撒手。 毕竟到得那时,他已经尽力了。 诚如丁承平所想,净涪本尊这连番动作,并不是真的因为他与皇甫成之间有什么交情,而只是单纯的出于他自己的谋算,以及多多少少的,应皇甫成的配合而给予的一点庇佑。 倘若真事不可为,净涪本尊自然也不会死拧着。 丁承平看见净涪本尊的脸色,也没再说什么。 他点了点头,重新应上早先净涪本尊与他说的话,“可。” 丁承平既应了,江倚琴一众人等也都同时点头道:“可。” 应声之后,江倚琴又加了一句,“如此,我等与比丘之间的因果便算了了。” 净涪本尊也是一点头。 左天行见他们已经达成共识,便也跟着丁承平、江倚琴等人作了一礼,“那便请各位随我一起走吧。” 左天行领着丁承平、江倚琴等人纵光走入了混沌海中。原地里,就只剩下净涪本尊以及那五位大修士。 到得这个时候,五位大修士也已经整顿了心态,望定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回望他们,眸光一动,问道:“诸位可是有什么请教?” 五位大修士一并摇头,然后同时,往前踏出了一步。 这一步,仅仅就只是寻常凡俗在他们世界中寻寻常常迈出的一个步伐,并没有特意施加神通,也没谁想要踏过多长多远的距离。 然而,当这五位大修士踏出这一步之后,他们脸上、身上乃至心神上的气势都陡然发生了变化。 如剑出鞘,又仿似春芽破衣, 这些变化的气势并不全是冲着净涪本尊去的,还有相当份量的一部分,是冲着他们自己去的。 那些气势化作了剑芒,化作了扫帚,似是劈砍,又似是横扫,直接落向了他们自己心底的那些阴影。 扫荡阴影的同时,五位大修士俱各往净涪本尊的方向望了过去。 净涪本尊微微眯了眯眼。 那五位大修士中,终于有一位出声答道:“不,是我等需向比丘请教。”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也不多话,只直接到:“请。” 哪怕是净涪本尊自己,都不知道他会在这五位大修士心中留下阴影。 对于寻常的凡人来说,被什么人或是什么事留下心理阴影,顶多不过是稍稍畏惧又或是躲闪躲避而已,并不如何重要。可对于修士来说,尤其是大修士,这样的心理阴影,是有可能形成心魔的。 而心魔,不论对于哪一个修士来说,都是隐患。 没有人能够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上的隐患演变成灾难而不动手拔除。 除非他疯了。 可这里的五位大修士,他们都没疯,甚至还清醒得很。 也所以,这一战几乎是不可避免。 随着净涪本尊的话音落下,那五位大修士对视一眼,便有一人再次往前踏出了一步,“请。” 这一战,五位大修士只是想要破除他们自己心里的阴影,并不是想要单纯的胜利,所以他们没有联手,而是一对一。 净涪本尊微微合掌,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声中,净涪本尊往前踏出了一步。也不见他如何作势,他手掌已经顺着身体前进的速度和方向探了出去。 一掌探出,直欲拿捏天地,拘禁日月。 虽然这里是混沌海,并不是某一个世界中,没有天地,也没有日月,可掌势中透出的意,却已经顺着净涪本尊手掌的动作,压向了那位大修士。 那位大修士是一位武修,见得净涪本尊这掌势,口中赞了一声,“好。” 第594章 阴影 随着这声叫好声一起向着净涪本尊冲出去的,也还有这位大修士的肉身和拳头。 强横的力量破开虚空,带着虚空破碎而成就的风声迎向了净涪本尊的手掌。 “轰。” 拳和掌相碰撞的那刻,勇猛酷烈的拳风排山倒海般压向了掌意。 净涪本尊张开的手掌五指一收,掌意随之收缩,将那位大修士的拳头直接拿定。拿定那拳头的那顷刻间,净涪本尊双足稳稳站定在混沌海中,手掌拿着大修士的拳头直接往侧旁一甩。 大修士身体一沉,稳住了身形。同时,他胳膊处肌肉虬隆,双拳拳风中拳意喷薄,再一次向着净涪本尊的手掌冲去。 净涪本尊身形也不闪躲,手掌顺势一划,掌意陡变,如风似雾,几乎不可捉摸,不可阻拦。 这样的你来我往,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两人就已经交手了近数百个回合。 另外四位大修士在侧旁既是掠阵,也是观望。 就在净涪本尊这边厢爆发争斗的当口,另一边厢,又一次被围堵住的皇甫成也终于等到了救兵。 左天行,连带着丁承平、江倚琴等八位大修士也赶到了皇甫成这边战场的附近。 当他们这些人望见远方那一片铺展开来的妖冶红色的时候,不论是早已知晓的左天行,还是第一次看见的丁承平、江倚琴等人,都不禁被那一片红摄去了心神。 九人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以皇甫成的能力,催动红莲在围攻下护持己身已是左支右绌,如何还能分出心神去探查周遭的情况? 更别说,即便他能做到,他也未必就能够窥探得了左天行和丁承平等人的存在。 而这会儿上,皇甫成也还在咬着牙,一边催动着红莲阻拦下所有冲向的攻击,甚至仅仅是气浪,一边则迈动步伐,向着身上通行符箓指引的方向步步挪去。 不得不说,皇甫成这会儿,真的很像一只乌龟。 可即便他已经将自己当成了顶着乌龟壳的乌龟,想要就这样抵达混沌岛屿,还是不可能。 走出了一小段距离之后,皇甫成终于撑不住了,他往前一个踉跄,软倒在混沌海中。 后头围在皇甫成身侧,手上一招一式不断往皇甫成这边招呼的三个大修士见状,笑了一声,催促道:“我说,小孩儿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免得多吃苦头。” 皇甫成正在大口大口喘气,冷不丁听见侧旁传来的这声音,险些呛了一下。他艰难拉扯了下唇角,“我说,大前辈你知不知道,这话,通常都是炮灰立的fg……” 说着这话,他甚至还特意往那大修士的方向递了一个小眼神过去。 那大修士看见了皇甫成的那个小眼神,也听到了皇甫成那句几近呢喃的话。 他虽不太听得明白皇甫成话里的意思,却也能从皇甫成的眼神、语气中品出些许味道来。 大修士哼哼了两声,没再跟皇甫成说话,但手上的动作却越加狠厉了。 皇甫成掂量了一下他体内的真元。 天知道,他如今不过是金丹期的修为,完完全全一个底层小修士。而红莲…… 人家红莲就是再营养不良,先天不足,被催生催长,那也是根正苗红的先天灵根,不是他能够长期催动的。 先前,他就催动着红莲撕开了那拦截他的修士,在有左天行帮忙拉扯的前提下冲出包围,虽然那次催动时间不长,满打满算只有两个呼吸,可这会儿,已经不只是两个呼吸了啊。 支撑到了现在,皇甫成体内的真元快要见底了。 不,是已经见底了。 皇甫成看着身侧妖冶红艳的火焰,苦笑了一下,放任自己瘫软下去。 别怪他,他真的耗尽真元了…… 他浑身经脉空荡荡的,连续命用的心血都已经烧尽,活脱脱的一个空架子。 红莲那烁烁铺开的火焰忽然就消了影迹,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而那一片倒映入眼,久久无法散去的红,也一并地消散在这一片混沌海中。 几疑犹在梦中。 红莲散去的那一刹那,不管是出手围追皇甫成的那三位大修士,还是一旁被摄去了心神的左天行等九人,也都一时没能回过神来。 那一刹那间,这片地界上出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空当。 已经在出手的人忘了继续,待要出手的人忘了他们早先的准备,这个如何就不是一个空当呢? 但这样难得的空当很快就被人补上。 先出手的,是那三位一直在对皇甫成下手的大修士们。 不过他们也清楚皇甫成此时的状况,更没想一下子将皇甫成掐死,所以他们有志一同地,齐齐放缓了手上的动作。 他们也都很想要那一朵红莲,可红莲已经有主,且仅只有一朵,而他们中有三人,还不是真正齐心的三人,谁真要在这个当口上对红莲下手,到时候迎接那人的,便会是另外两人的联手。 在没有确定红莲所有权之前,他们怎么也得保证红莲的独立性。而要做到这一点,最保险的,莫过于让那朵莲花继续待在皇甫成身上。 毕竟皇甫成的实力太弱,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莲花在皇甫成身上,他们完全不需要担心皇甫成能带着莲花逃出他们三人的手掌心。 他们更需要担心的,该是修为能力都在伯仲间的另外两个人。 当然,这些考量和权衡都只是明面上的。也还有一重更深更隐晦的忌惮潜伏在他们的心底,叫他们真正地收敛了大半力道。 那位天魔童子…… 修士之间的来回博弈,只在须臾间。所以当这三位大修士在顷刻间达成共识的时候,那边厢左天行等人也回过神来了。 丁承平、江倚琴等八人齐齐出手,剑意、银月、符箓……道道灵光同时辉耀这一片混沌海,向着那三位大修士扑去。 而左天行则探身往前,一手抓起皇甫成,头也不回地向着混沌岛屿那边扑去。 皇甫成本来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了的,正要为自己心痛,没成想忽然一个身形闪来,抄起他就直接往前冲。 那熟悉的剑意,熟悉的身形,让皇甫成一时间红了眼眶。 “师兄……” 听到这一句称呼,左天行愣在百忙之中抽出一丝心神过来,“小道我可不记得我家师尊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弟子。” 皇甫成这才醒觉,怏怏地闭了嘴。 左天行这才转回头去,拨开身前的混沌海浪,向着混沌岛屿的方向急速前行。 皇甫成低头丧气了一会,才又小心地抬起头来打量左天行。 左天行本不欲跟皇甫成再多说些什么。 实在是皇甫成先前那妄妄撞撞的模样让他觉得心烦,再算上皇甫成这个时候都还不清楚自己该干些什么的蠢样,更是叫左天行觉得他无可救药,连多半句话都不想跟他说。 可左天行又很明白,哪怕皇甫成再修为浅薄,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也还是能拖上顷刻工夫。尤其皇甫成身上还有一朵红莲…… “恢复你的真元。” 皇甫成先被这声音里的冷意激得打了个寒颤,然后才反应过来,“是。” 左天行见他闭上眼睛入定,便又将目光放开,继续仔细探查周遭的情况。 他的前方,混沌海中的混沌还在无有规律地涌动翻滚着。而他的后方,却有一道道争斗的余波飞出,搅动混沌。 那是丁承平等人在战斗。 左天行没有多做理会,他抿着唇,抓紧这一段还算平稳的时间,加速奔向混沌海。 左天行这边的进展相当顺利,净涪本尊那边的状况也都还在他的掌控中。 闪电般交战数百个回合之后,净涪本尊抓住那位大修士的一个破绽,玉白的手掌夹带着无穷的威势,直直拍落在那位大修士的胸口上。 “嘭。” 一声巨响,那位大修士倒栽着飞了出去。 一旁观战的那四位大修士脸色难看,可也及时出手,将那位大修士拉了回来。 那位大修士脸色纸白,却有一缕血丝从他唇边滑落。 那样白的脸,反更衬出那一缕血丝的刺眼。 他败了。 一个武修,硬碰硬地败在一个参禅诵经的比丘手上…… 那四位大修士围在一起,直直地盯着那位明显已经昏眩过去的大修士身上。 是的,他们这四位大修士,在这场战斗间隙中,紧盯着、时刻关注着、不放过一丝细微变化的对象,并不是即将与他们四人下场对战的净涪本尊,而是与他们同为净涪本尊对手的这个大修士。 净涪本尊也不在意他们。 他站定在原地,微微垂下眼睑,稳住自己的呼吸。 不过半响,他那战斗过后泛上些许血色的脸皮就又恢复了平常的红润白皙。 净涪本尊这才掀起了眼皮,望向对面。 他又略等了一等,才等到那个武修也睁开眼睛。 那武修睁开眼睛后的第一眼,就从面前夹缝中看到了不远处站定的净涪本尊。 正是因为如此,净涪本尊才在第一时间看到了那武修眼中的平静。 是的,平静。 没有一点阴翳的平静。 净涪本尊看见,便收回目光,向着那武修合掌一礼。 那武修也不托大,他抬手抹去唇边的那一缕血丝,又脱开身边四位大修士之间的托扶,便就站直身,合掌跟净涪本尊回了一礼。 “多谢比丘成全。” 净涪本尊只是微微一笑,便转过目光,团团扫了那剩余的四位大修士一眼,问道:“下一个是谁?” 那四位大修士对视一眼,目光几番争持之后,便有一人站出来,向着净涪本尊合掌一拜,道:“是我。” 这一场争斗,为的本就不是胜负,而是要斩灭他们心底的那一丝阴影。 因昔日‘皇甫成’而生出的阴影。 只要能够斩灭阴影,破除可能因这一丝阴影而生出的修行隐患,败又如何? 净涪本尊打量了他一眼,又是一合掌,“请。” 那修士肃容,抬手一抚手腕上带着的手环。手环上一颗玉石绽放灵光,便有一只浑身毛发厚长且雪白,无有一丝杂色,仅只头上一点殷红印纹的灵兽伴随着灵光而至,落在修士身前。 净涪本尊打量了那只灵兽一眼,询问那修士道:“这是当年那只小灵兽?” 那修士点头,看向那灵兽的眼神骄傲而温和。 他向着那灵兽抬手。 那灵兽也柔和了目光,它低头,将脑袋凑到那修士手边,蹭了蹭那只手。 净涪本尊看着那灵兽与修士的互动,没有任何动作,便连眸光也没有分毫波动。 那修士揉了揉那灵兽的脑袋,低声道:“闵榔,你认得出对面那个人吗?” 那名唤闵榔的灵兽目光又在净涪本尊身上转过一圈,然后它向着面前的修士点了头,口吐人言,“认得。” 那修士笑了一声,自嘲道:“是啊,当年在这人面前逃窜得那么狼狈,怎么能记不得他?” 说完后,修士脸色一整,“你愿意跟我一起,面对那一段过去吗?” 闵榔点头,眼底闪过一丝亮光。 “当然。” 一人一灵兽相对而笑,然后齐齐转了头回来,面向净涪本尊,道:“请比丘指教。” 净涪本尊默然。 那修士身形往前一闪,逼近净涪本尊。 那只灵兽没动,还站在原地,但它那双看着净涪本尊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升起了一片薄薄的荧光,荧光在那修士身形往前的同时,也往净涪本尊照去。 净涪本尊双掌似缓实快地在胸前一合,头顶上方一道金色佛光照出。 金色佛光铺展,将净涪本尊牢牢护持定。 那荧光不过淡淡薄薄的一片,在璀璨耀眼的金色佛光面前,什么都没能留下,就被消融击溃。 佛光升起的同时,净涪本尊睁眼,望向那个逼近的修士。 明明仅仅只是一道眼光,却仿佛是夹带着沛然巨力的一片灵光,坚凝而厚实。 那修士不避反进,十指内勾,原本短且圆的指甲顿时长长了一寸。 指甲锋利如刃,划过虚空,虚空竟像是被撕扯一般拉出十道黑深而细长的缝隙。十道细长缝隙深深陷落,鲸吞一般地吞食着这四周的一切。 包括混沌海中的混沌气流。 而那吞食着一切的缝隙在那修士的推动下,直直地逼向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身侧有佛光护持。 可即便是佛光,在对上这十道细长缝隙的时候,也被那十道细长的缝隙割裂开去。而那修士的十指,就这样笔直而利落地刮向净涪本尊。 在那修士的十指之上,还各有一只袖珍的白色异兽虚影镇压。 净涪本尊脸色不变,他一手抬起,往前随意一抹,另一只手则直接地向那修士扫去。 “嘭。” “嘭。” “嘭。” 无形的气流碰撞,汹涌而澎湃地往四周流去。 气流无有眼睛,分不清敌友。 是以不论是交手的净涪本尊和那修士两人,便是那些自发填充过来的混沌气流,也一样被撕裂冲撞。 净涪本尊身上有金色佛光投落,自发护持住净涪本尊周身。 而那修士则有那闵榔灵兽在旁护持,也不需要操心这些。 所以双方接连变换身形,你来我往间,又是两三个呼吸过去。 也就是这个时候,那叫闵榔的白色灵兽觑见一个空当,身形一闪,插入那个空当中,抬起前蹄向着净涪本尊就是一蹬。 那向着净涪本尊蹬落的前蹄上,还有一片薄薄的荧光。 那荧光薄虽薄,却也实在锋利,且还是那种被刻意逼压削薄而形成的锋利。 这样的一片荧光,倘若单靠净涪本尊身上的那一片金色佛光护持,是护持不住的。 净涪本尊心神一动,金色佛光陡然间收缩,显化成一只大手,拿住那一片荧光。 那佛光初初不过仅有一只大手,但不过一个眨眼间,那只大手后头就显出了一个胳膊,然后就又是一个胸膛、一张面孔,直至出现一整个人。 然而,虽然是一整个人,却仅仅只是一个虚影。 但就是只有一个虚影,要应对目前的这种状况,也已经足够了。 金身佛陀一只手拿住那一片荧光,另一只手捻起那只闵榔。 闵榔刚刚被金身佛陀掐住的时候,它也是想要挣扎的,可是金身佛陀不知是自带神通还是另外运使了神通,总之,在被拿住的那一刻,闵榔身上的灵力也被同时封禁,半点不能动用。 拿住闵榔之后,金身佛陀转眼,望向了已经闪身往它这边闪来,劈手要去抢那闵榔的修士。 净涪本尊心神一敛,手掌掐诀,同时往前一拿。 随着他的动作,那尊佛陀虚影也同时拿诀,向前一拿。 那修士本就是要从净涪本尊手里抢回闵榔,正往佛陀虚影手上撞,待佛陀虚影探手,他便正正被佛陀虚影拿了个正着。 直到修士自己被拿住之后,他也才明白,为何闵榔直接就被拿住,连个挣扎都没有。 实在是没有力气啊…… 修士也不挣扎了,他卸了一身力气,任由自己的身体被那只手掌带着,落到了闵榔的身侧,然后又被放下来。 站定之后,修士先查看了一下闵榔的情况后,才转身和净涪本尊拜了一拜,道:“多谢指教。” 闵榔也向着净涪本尊连连颌首,同样说道,“多谢指教。” 净涪本尊合掌回了一礼,没有说话。 那修士带着闵榔退到了一边,让出了净涪本尊面前的位置。 但那修士退开,也退得相当有意思,他退到了先前那武修的侧旁,也学着那武修一样,盘膝坐在虚空。 净涪本尊转眼望向剩余的那三位大修士,虽没有言语,眼神却有示意。 那三位大修士面面相觑得一阵,便有人开口道:“我来吧。” 那人往前走了两步,站定后,他也没立时动手,而是先转眼打量过净涪本尊,又开口问道:“比丘不需要调整休息一番?” 净涪本尊摇摇头,“已经调整完了,你开始就是了。” 这话说出他口,落在那五位大修士耳中,都不觉叫人心头沉了沉。 他前前后后的,已经跟两位大修士交过手。而这两场比斗下来,这人都是胜者不说,还没怎么歇息调整过,就直接若无其事地对上第三位对手。 且在旁人开口询问的时候,他还说“已经调整完了”? 什么叫“已经调整完了”? 是他调整恢复的效率太好,还是方才的那两场争斗,其实根本没有耗去他多少精力? 站在他对面的大修士凝神细看过净涪本尊,发现他还真的没有夸大。 那比丘一身精气完满,神采饱足,完全不像是经历过两场战斗的模样啊。 他忍不住在心底拧了拧眉。 这位大修士或许没有察觉到,在他拧眉的那一刻开始,他心底那一丝因昔日‘皇甫成’而生出的阴影,在这一刻,已经替换成了面前这位年轻比丘的模样。 而且,那一片阴影还在悄无声息地往四周蔓延滋长开去。 那位大修士自己没有察觉。 净涪本尊却在那修士眉眼间细微的动作间察觉到了什么。 尤其是,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里,隐在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处闭关潜修的净涪魔身也在那顷刻间,一无所觉地勾了勾唇。 那唇间的笑意,邪气而诡谲。 第595章 将到 净涪本尊眸光微微一动,但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那修士全然无所觉,他心底里也还在为对面那个年轻比丘的恢复力感到震撼,一时没有回神。 净涪本尊也由得他,没作声打扰。至于侧旁那些围观等待的修士,他们可都以为这人正在为稍后的激战作准备,当然就没有贸然出声了。 半响,那修士回过神来,仿佛意识到什么,他一沉眉,向着对面的净涪本尊合掌一拜,却说道:“劳烦比丘稍等。” 净涪本尊不甚在意,他点了点头。 那修士见得,便也就直接地两眼一垂,拉长呼吸,转入定境去了。 站在他后头的那两位修士齐齐转头,对视了一眼。 可不论是他们两人中的谁,都没有说什么。 那修士全然不知这些,他也没有在定境中多待。片刻后,他就睁开了眼睛。 这修士自觉自己神满气足,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便就与净涪本尊一礼,“劳烦比丘等候了,请。” 净涪本尊唇角散出丁点笑意,也还了一礼,“请。” 天魔童子高坐他自己的莲座,垂目观望着混沌海中净涪本尊与左天行皇甫成的那两方战场。 左天行和皇甫成那边的情况完全没有出乎天魔童子的预料,所以他也只是随意撇过一眼,便不甚在意地转移开目光。 哪怕左天行与皇甫成那边目前的情况看似平顺,但实际上危机暗伏。 毕竟这会儿,可正有一个个小修士——哦,他想岔了,对于左天行和皇甫成两人来说,那些人该是大修士——正向着他们所在追踪过去呢。 而看那些人的架势,就像是他们中的谁在左天行和皇甫成两人身上做下了标记一般,分毫不差地辍在他们两人后头。 除了那些人外,他们所在的那一片混沌海的更外侧,也还有一个个修士从各处所在转身,如有感应也似地向着左天行、皇甫成两人的方位追去。 如果他想要看戏,想要看看皇甫成和左天行的狼狈挣扎,他应该是要看着他们那边的。但可惜了,比起那消遣一样的娱乐,天魔童子更想趁着当前这个机会,好好探一探净涪的底。 虽然天魔童子并不觉得就凭那几个人,真能逼出净涪的隐藏至深的底牌,可多少,也能让他看出点什么。 对于这一点,天魔童子还是很有几分自信的。 对于天魔童子的这份心思,左天行和皇甫成并不知晓。 他们只对他们即将面临的险境有几分感应,正在拼尽他们全力地往前直蹿,恨不得自己能够一步跨越所有距离,直接落入混沌岛屿之中。 然而,面前仿佛一成不变,又似乎千变万化的混沌海,却只令他们清醒。而他们心神里随着时间流逝不断的跳跃的警兆,也令他们心头紧绷,抽不出精力里做梦。 便连皇甫成,也都只咬紧了牙关,不断地做着精细控制自身真元的功课,再不多话。 左天行抽空看了皇甫成一眼,就又收回了目光。 或许是被皇甫成的态度所感,左天行对皇甫成的态度终于又重新缓和了下来,不再像早先时候的那样冷寒。 皇甫成发现这种变化的时候,很是有些受宠若惊。 但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没让他咧开的嘴角飞扬到耳朵边上去。 虽然他控制得并不完美,轻易就让左天行看出来了。 偶尔,很偶尔的时候,左天行会在皇甫成精疲力尽,停下来稍作休歇的时候,跟皇甫成说起这诸天寰宇的事情。 他说得也不多,内容也没有往更深更广远的地方拓展开去,却是实打实的诸天寰宇生存须知。 皇甫成半点不敢怠慢,见左天行说起,他就认真听,要将落在他耳朵里的一字一句全都刻印在脑子里的认真。 他虽然是看过小说,知晓主角和boss在诸天寰宇之中的那些历险,但这些生存经验,却真的只属于主角和boss本人,可不是他这样的只看到文字描述只靠自己想象补全的读者所能领悟学习的。 左天行看他听得认真,也就多说了些。 皇甫成也没虎头蛇尾,凡左天行所说的,他都认认真真地听了,还恨不能听得更多。 所以有一小段时间,皇甫成居然都忘了他们这个时候的处境。 不过左天行到底是左天行,皇甫成能忘,他却没忘,还时刻提着一颗心,防备着四周。 也所以,当一道攻击从身后向着他们攻来的时候,皇甫成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左天行却就已经带着他,往侧旁躲了一下。 这一躲,确实顺利躲开了那一击,可危机却没有解除。 左天行和皇甫成才刚躲开,都没有站稳身形,便又有一只大掌悄无声息地向他们拿了过来。发现那只大掌的时候,形势已经等不及他们动作了。 左天行急喝一声,“紫浩!” 声音极急,但比这声音更急的,是左天行腰间的那一柄紫浩剑。 紫浩剑爆发出一道紫色的剑芒,剑芒前方,还有一道剑意牵引。 “嘶啦”的一声脆响,紫浩剑硬生生在那一只大掌上撕出一个缺口。 左天行带着皇甫成身形闪烁,穿过那一个缺口往外侧冲去。 然而,让左天行为难的是,他穿过那个大掌之后,他前方的位置上,也已经一左一右站了两个修士。 那两个修士身上灵光灼灼,别说皇甫成,便是左天行看过去,双眼也是一阵阵的刺痛。 左天行心脏一紧,停了下来。 左天行这一停,停得极其突兀,皇甫成没反应过来,身体直直向前冲。 也是左天行手一伸,拉住了皇甫成。 皇甫成脸色惊魂不定,他看了看前面的那两个大修士,又回头看看左天行的脸色,难得机灵地闭上了嘴巴。 那一言不发的模样,简直将他自己当成一个木人了。 左天行没理会他,只戒备地望着那两个人。 这两个人,都是强者。 面对这样的强者…… 一对一,手段尽出的情况下,左天行有信心能匹敌。一对二,左天行也自忖自己能够招架。 可是一对二的情况下,左天行要在招架的同时,还得护持住皇甫成,那就真的是太难了。 左天行眼角余光瞥见在那两个修士身侧显化出身形的两个修为稍低一点的年轻修士,眼底忍不住闪过一丝难色。 左天行可不相信皇甫成一个人能够从那两个年轻修士手底下脱出去。 别说左天行不相信皇甫成,就连皇甫成自己,也不相信他自己。 皇甫成惶恐地望向左天行,但比先前长进的是,皇甫成这一次并没有问左天行打算,他咬紧了牙关,勉力站定在混沌岛屿通行符箓所激发的护持灵光之中。 那当前站定的两位大修士打量了他们两人一眼,目光意味深长地转过皇甫成,最后落在左天行身上。 其中一人开口,“左天行?” 左天行上前一步,礼貌客套地行了一个道门通用见面礼,应声道:“是。” 他那平淡自然的模样,浑然不似是在应对追逐逼迫他的对手,或者更直接地说,敌人,的模样。 他这番姿态,倒叫那两个大修士又更高看他一眼。 于是,两位大修士当先向着左天行稽首还了一礼,但他们也没介绍自己,甚至都没道明来历,只直接道:“左道友,我等此件前来的缘由,想来道友也清楚。倘若道友能将你身侧的那个人交给我等,我等可以让道友安然离去。” 这位大修士说完之后,他侧旁的那位大修士也接口道,“倘若道友愿意,我等亦有补偿送上。” 左天行开始沉吟。 皇甫成多看了他几眼。 那边厢的几个大修士也不催他,给了左天行足够的时间考量。 这也算是一种尊重。 一种左天行既想要也确实需要的尊重。 当然,左天行其实真正需要的,还是时间。 于是,这一片混沌海就这样静默了下来。 没有人说话,甚至都没谁有过大的动作。所有人都在等,等待着左天行的决定。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几乎是每一点时间的流逝,都换作一点笃定积攒在皇甫成心底。 而这些笃定,又在皇甫成心底发酵成了一缕光。 那是名为希望的光。 左天行看了眼底渐渐升起亮光的皇甫成,一时无语。 他到底知不知道,他表露得这样明显,谁还看不出来他们这里头有猫腻? 他又到底知不知道,人家明明看出不对,竟还没有阻止,而是选择了放任,怕不是人家也一样的还有后手? 不过,管对方有没有后手,只要净涪过来,怎么也能有个决定。 ——或许他会选择放弃皇甫成,或许会决定战斗,不论如何,总是一个决定不是? 说起来,这样的决定左天行也不是不能做,但将皇甫成带出景浩界,是净涪本尊的决定,这里有他的计划和谋算。所以关键性的决定,非到万不得已,还该是由净涪本尊决定。 也唯有在净涪本尊无法联系而又万分紧急的情况下,才能由左天行决断。 这是他和净涪之间的默契,也是习惯。 就在这边厢的左天行分神胡想的时候,那边厢的净涪本尊也终于将五位大修士中的最后那一位大修士挑飞出去。 净涪本尊只用了片刻的时间调匀呼吸,便睁开眼来看着对面已经被人接下,脸色相当难看的大修士,又转眼一一看过那五位大修士,合掌与他们拜了一拜,问道:“如此,诸位可是满意了?” 五位大修士对视了一阵,其中有两位大修士往前迈出一步,一言不发地向着净涪本尊拜了一拜,转身就走。 净涪本尊也没拦人,放任他们离去。 原地就剩下了三位大修士。 那三位大修士对视一眼,齐齐向着净涪本尊拜了一拜,“贫道等多谢比丘指点。” 净涪本尊没作声,只看着他们。 三位大修士中又有一位大修士道:“比丘指点之恩,我等无以为报,惟愿略尽一点绵力。” 他们也真是看得很清楚的,原本还跟他们几人一道围堵皇甫成的丁承平、江倚琴等人,后来可是跟在净涪本尊身侧的。 想来净涪本尊是需要人手的,不然丁承平他们也不会在。而既然丁承平等人面前这比丘愿用,那他们也应该是愿用的。 三位大修士不知道净涪本尊给了丁承平他们什么,他们也不贪慕这点东西——不论那东西是什么——他们真正想要的,还这一份人情,了结这一番因果。 净涪本尊看了他们一眼,便合掌向他们拜了一拜,“多谢诸位。” 净涪本尊与这三位大修士结伴向着左天行与皇甫成的位置寻去的时候,丁承平等八人已经搞定了后来的那几位修士,还寻到了左天行和皇甫成那边厢。 丁承平等人也不傻,看到左天行、皇甫成两人被围,不过几个目光的交流,便已经分配了任务。 他们八人合八卦之势,分站八个方位,要将左天行、皇甫成等几人团团裹在了阵势之中。 然而,他们想得很好,可和左天行、皇甫成相对的四人却感应却相当灵敏。 几乎是丁承平、江倚琴等八人一靠近,那为首中的两位大修士就察觉到了。 最先开始说话的那位大修士笑了起来:“哦?原来左道友你是真的想等救兵?” 那位大修士说话间,另一位大修士快捷地打出一个手诀。 手诀泛着灵光直冲混沌海,远远地投入混沌海中消失不见。 那道灵光丁承平等人也都看到了。而既然他们看见,又如何不知道他们是被人发现了,而对方还在启动后手。 丁承平等人也不需要任何交流,同时抛开继续隐蔽动作的打算,以最快的速度向着他们预定的位置扑去,争取在敌手反应过来之前,先将阵势布设成形。 左天行也在顷刻间叫了一声,“皇甫成!” 皇甫成听得声音,第一时间将真元灌入红莲中,催动红莲。 红色的莲花在皇甫成头顶冒出,莲瓣舒展,一朵朵妖冶的业火从莲花上飘落,随着皇甫成的心意扑向对面的那四个修士。 那四个大修士也是识货的,见得这朵红莲以及如瀑如花的业火,顿时就有人惊呼道,“业火!红莲!” “那人手里的,是业火红莲!” 哪怕所有人都明白,皇甫成手中的这一朵业火红莲必定不会是传闻中的那一朵十二品业火红莲,但看这莲花的表相以及这些业火,谁又相信这朵红莲跟那朵业火红莲没有任何联系? 再一想传闻中这位和那位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天魔童子的联系,所有人也对这个看似修为最浅薄的小修士提起了警惕。 而这份警惕表现在当前这个当口上,就是四位大修士快速向四方散开,避让过那一片静静燃烧的妖冶火焰。 就是那四人避让开的那一刻,早有准备的左天行探手拉起皇甫成,快速地跟在那片业火身后,向着混沌岛屿所在扑去。 那四个大修士辍在左天行和皇甫成两人身后。 开始的时候,那四个修士只是远远辍着,并不靠近,等到他们察看过那一片业火的虚实之后,他们就加快了速度,待要拉近他们与左天行、皇甫成两人的距离。 可丁承平等人也不是吃素的,在那四人要提速的时候,丁承平等人也已经到了。 四人对上八人,且双方之间的修为并没有太过明显的差距,所以一时间,那四人也就被丁承平等八人拦下来了。 不过奇怪的是,那四人被丁承平等人拦下,眼前已经失去了左天行和皇甫成的行迹,可他们面上也没看见什么异色,依旧沉着镇定地与丁承平等人交手。 留意到那一点异状,丁承平、江倚琴等人在对战间隙中交换了一个目光,才又各自迎上对手。 这些人绝对还有后手,左天行和皇甫成那两人虽逃脱了出去,但并不真的就完全安稳。他们还须得尽快脱身去查看他们那边的情况才好。 丁承平、江倚琴等人的意图很快就让对手察觉到了。那四个大修士两两对视一眼,同时变换招式,缠上了丁承平、江倚琴八人。 在再一次借助丁承平、江倚琴等人脱身,左天行和皇甫成心中已经有了预感,怕这是他们这一路最后得他们八人相助了。 不过幸好,经过这么几场追逐,左天行明显感觉到身上混沌岛屿的通行符箓上越减活跃的灵光。 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在靠近混沌岛屿了。 左天行心中一喜,面上却不显,甚至更警惕谨慎了几分。 作为修行多年,见识过许多风浪的修士,他很清楚,往往成功的关头,就是最容易失误的时候。 左天行可不想这时候品尝一下功败垂成的滋味。 如果真出现这种状况,等净涪本尊到来的时候看见,他的一整张脸皮也都不用要了。 皇甫成没有左天行经验丰富,但在这方面,他理论上的丰富认知足以帮助他清醒。 尤其这时候的事情关乎他自己的小命,这一路吃够了惊吓的皇甫成自然又更加地警醒。 左天行对皇甫成的这番长进还是满意的,但这个时候,皇甫成最该做的,并不是什么警惕、戒备。 警惕、戒备的事情已经有左天行负责了,他这会儿也掺一只脚进来,如何不是浪费战斗力?难道他还能说他的侦查、应对能力比得过左天行? 事实上,有着红莲在手的皇甫成,他更该做的,还是调养恢复,以保证自己体内的真元经得起再一次催动红莲的损耗。左天行抽空看了皇甫成一眼。 皇甫成看得明白,脸皮一红,急急地垂下眼睑,平定心神,沉入了定境中。 左天行叫皇甫成沉入定境,原是预备着他能再在需要的时候出一把力。但他没想到,他才刚抬头,就看到了一位气势如渊似岳的大修士。 大修士负手而立,一双眼睛正沉沉地望向他们。 在那大修士的身后,却正是左天行与皇甫成这一行的目的地——混沌岛屿。 左天行停下了脚步。 这个,是真正的强敌。 不同于几番围堵的其他人,这位修士明明只得一人,却真正的叫左天行觉得危险。 左天行踌躇了片刻。 那位大修士半个字都没有。他目光看过左天行,就不甚在意地转开目光,瞥向他侧旁的皇甫成。 那位大修士打量过皇甫成片刻,点点头,才终于发声了。 可听见这位大修士的话,左天行却完全没觉得欢喜,反而心头更沉。 “果然是你。” 皇甫成此时也茫茫然地从定境中脱了出来,恰巧听见这句话,心中一跳,定睛看过去。 这人——谁? 左天行看过去,望见皇甫成脸上眼底的茫然,没觉得意外,但也没有什么别的感想,只有一点无语。 管你知不知道对面那人是谁,人家既然找上门来,又亲自确认过,显然就是因你而来的了。更何况这样一个时候,来人又是这样的架势,当然是想办法应对为先,还想那么多干嘛? 第596章 天命 那位大修士倒不在意,他确认过皇甫成的身份之后,便直接向他伸出了手,“过来吧。” 左天行眼见着那只手拿向皇甫成,下意识地叫唤了一声,“皇甫成!” 皇甫成其实到了这个时候也还没反应过来,但这一路走来形成的习惯和准备,却足够他在听到左天行声音的那一刻就做出反应了。 像是有一阵大风在这一片混沌海中吹刮过,又像是凭空倒出满满的一片油花一样,总之,只在那顷刻间,这一片混沌海里便铺开了一层妖冶的火焰。 火焰自那朵红莲中脱落,迎向那只拿向皇甫成的大手,缠着它不断地灼烧。 既是攻击着那只大手,也是在抗拒着那只大手向皇甫成逼近。 左天行见到那一朵莲花,那一片火焰,心里先就松了一口气。 可他那一口气还没有完全吐出,便就硬生生地摒住了呼吸。 因为他眼前的那一切,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这一路走来,虽然那朵红莲受皇甫成实力影响,本身力量被压制,可那些拦路的人,不论他们的修为高去皇甫成几千里几万里,在陡然间对上这一朵莲花、这一片火焰的时候,无一不被逼退去,让出足够皇甫成逃生的空隙。 可是现下,皇甫成同样祭出了那一朵红莲,不仅没能焚毁那位大修士伸出来拿向他的手掌,便连阻拦片刻都做不到。 左天行睚眦欲裂,却来不及多想些什么,心中在顷刻间观照识海里潜藏的剑魂。 剑魂震颤,一道道无形无质的剑吟震鸣。 这一声声剑吟直直扑向皇甫成和那位大修士的中央,在业火萎颓的间隙,补位迎上那一只大手。 “嘭。” 伴随着这一声巨响传来的,是一阵阵气浪的爆炸和嗡鸣。 皇甫成来不及查看更多,当先就被爆发开来的气浪掀翻,直直地往外倒去。 也就是这个时候,红莲自发地出现在他脚下,护持着他,托起他。 左天行脸色有一顷刻间的发白,但他自己完全来不及注意,睁大眼睛望入那一片气流之中,防备着那位大修士的又一次出手。 说来也是奇怪,那位大修士明明大有余力,亦有出手的时机,可他偏就什么都没做,就站定在他原来的位置上,透过那一片丝毫没有安稳迹象的混沌海,仔细地打量着左天行。 待到那一片混沌海稍稍安稳下来后,左天行又看见了那位大修士。 那位大修士没有再看皇甫成,他在看着他,目光还极有深意。 左天行皱了皱眉头,颇有些想不明白。 但即便是那位大修士此时没有多余的动作,对左天行而言是一个极其难得的机会,左天行也没有趁着这个机会将皇甫成又拉拽过来,护在自己的身后。 他只是直直地回望着那位大修士。 对于左天行的这个动作,已经回过神来的皇甫成半点没有自己被放弃、抛弃的感觉,他甚至都没再多想,而是按着左天行曾经提点过他的那样,调匀呼吸转入定境,极力恢复自己身上被耗尽的真元。 这么一路走过来,皇甫成也已经成长很多了。 尤其是当他几次催动红莲之后,他就越更看清楚了现实。 现实是——但凡面前的这位大修士想要对他动手,这里站着的两个人,他自己和左天行,都阻止不了。 这个人,不是他们所能抵抗的对象。 所以,不管他现在是站在远离左天行的另一侧,还是就被左天行护在身后,都不会影响到现实,更不会影响到战局。 既然是这样,那他站在哪一个位置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区别的,就像他们拿此时的局势没有办法一样。 除非…… 皇甫成沉入定境之前,心中冒出了一个念头。 那是一个假设。 虽然它仅只是一个假设,虽然它仅只在皇甫成脑海里一闪而过,虽然皇甫成此后的全部心神都转入了定境里,再没有沿着那个假设继续,但皇甫成心底确实安稳了几分。 皇甫成的那点隐晦心思,不单左天行不知晓,便连左天行对面的那个大修士也全无所觉。 倒是天魔童子因为他自身与皇甫成的渊源以及他对皇甫成的了解,硬生生从皇甫成面上稍稍舒缓的神色中察觉到了什么。 天魔童子心中嗤笑,但看过那一片混沌海之后,他心中才刚刚生出的异样,就被生生打散了去。 不过此时的那一片混沌海里,除了一个转入了定境中的皇甫成外,还只得左天行和那位大修士相对而立。 “你相当奇怪。”那位大修士打量了左天行两眼,忽然开口道,“作为一个世界的天命之子,你现如今的做法,真的是太奇怪了。” 那位大修士有兴趣交流,左天行也乐意拖延时间,便问道:“敢问前辈,我哪里就奇怪了?” 那位大修士对左天行的小心思洞若观火,可他全然不在意,还就顺着左天行的问话,答道,“你是景浩界世界的天命之子,而他……” 那位大修士抬手指了指皇甫成。 “他是个什么来历,那个人又对你们景浩界做了什么,你明明一清二楚,可却偏偏要帮助他,如何就不奇怪了?” 世界的天命之子与孕育自己的那个世界之间的牵系,大修士再清楚不过了。 毕竟,他自己就是以那样的一个身份,在世界、天道的扶持下快速成长起来的。 对于世界的天命之子而言,他们跟孕育扶持他们的世界、天道之间的联系实在太过亲密。 甚至到了几如半身的地步。 当然,也就是几如而已,并不真的就是半身。 对于世界及世界的天道而言,自己选中的天命之子若能顺利成长,便能顺利帮助它们晋升;若不能,那便得折损掉相当一部分的本源,且还会为它们的晋升平添几许障碍。 也就是说,天命之子的选定和培养,亦是世界及世界天道的一种赌博。 它们以世界本源为赌注,押它们选中的那个人登顶。 胜,则突破瓶颈,往前跨出一大步;败,便是抹去赔掉它们放上赌桌的那一份赌注,顺带还将它们或轻或重地往后踢一脚,叫它们往回倒退。 相比起押注了的世界及世界天道,天命之子仿佛完全自由。 他们可以凭依自己的心性选择自己前行的道路,可以放纵,可以自傲,他们甚至什么都不必在意,只需要一步步地往前攀登便可。 知交的挚友,会出现在他们的身侧,如花的美眷,会停留在他们的身边,能用的手下,也会依附在他们的羽翼…… 所有世人希冀渴求的东西,他们唾手可得。 因为世界及世界天道,会将这一切送到他们手上。 它们甚至为他们铺好了路,只要他们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攀爬,他们就能得到他们所想要的一切。 看起来,被世界及天道所钟爱的天命之子,是如何叫人恨不能取而代之的荣耀与成功。 可是…… 世上焉能真有这样天降的馅饼? 天命之子的自由,其实是受了限制的。更重要的是,他们自己,也并不完全属于他们自己。 他们的一部分根本就是和世界以及世界的天道绑定了的。 他们的成长和攀登,几乎每一步,都在影响着世界以及世界的天道。可是相对的,世界及世界天道的发展,也在影响着他们自己。 世界及世界天道的选择,是他们这些人的不自觉偏向。世界及世界天道的繁荣与昌盛,或许也能推动他们这些人在道途上前行,为他们粉碎瓶颈,扫除障碍。 可是,当世界及世界天道衰落、颓败的时候,他们这些世界的天命之子,修行与道途也会出现不可预见的艰难。 或许是举步维艰,或许是停滞不前,或者又是潜力损耗。 那位大修士上下打量过左天行,没错过他心神、识海间一片片清晰可见的伤痕和衰弱。 左天行一时也是沉默。 关于他与景浩界世界之间的关联,当年事事平顺如意,如好风借力直上青云的左天行或许还只是有些朦胧的感知,没有太过确定。可现在的左天行,还真是再清晰不过了。 他的喜爱与憎恶,随着景浩界世界及世界天道偏易,他的修行,现在也是显而易见的艰难…… 前者,是皇甫成和杨姝;后者,是他自己心里再明白不过的修行。 皇甫成的事情,其实真的很明显。 当年皇甫成尚且没有被净涪推动,惹得无边业力寻来的时候,于左天行而言,他不过就是个有些怪异的师弟而已。 虽然因为皇甫成不是他当年记忆里的‘皇甫成’而颇多忌惮和探究,可到底,左天行也是真的拿他作师弟照看的。 可后来,皇甫成被无边业力缠身,被世界及世界天道厌弃的时候,左天行也是极端厌恶皇甫成。当然,这只是左天行于明面上表露出来的态度而已。他对他的真正感官,是只有他自己明白——或许净涪那个比丘也能猜到一点——的憎恨。 哪怕当时的皇甫成还没有叛离天剑宗,还是他再确切明白不过的同门师弟,也是一样。 至于杨姝…… 左天行对皇甫成的态度要说是前后差距太大,太过明显,太过直白的,那么,左天行对杨姝的态度就相对的隐晦了。 虽然这两种态度里,都有着一般模样的决绝也就是了。 对于杨姝那边的事情,其实只要一个问题,就很能够说明情况了。 ——左天行心里,对杨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感情? 当年左天行选择杨姝作为自己的道侣,并顺利向天地誓证,完成道侣契约的时候,左天行很确定自己心里是爱着杨姝的。 可是现在呢?现在左天行再来询问自己,他将杨姝放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左天行的心里也是确定的漠然。 是。 左天行昔日亲手斩断了自己与杨姝之间的因缘,可是情缘若真的那么容易被斩断,人的感情若真的那么容易被自己掌控,这世上怎么还会有那么多的求不得,舍不去? 自己对旁人的喜恶,左天行或许还会有混沌迷蒙的时候,可他对自己的修行,就没有那么的混沌和不确定。 他毕竟在上一世中走过一遍道途,还颇有所成,对自己这一路的种种痕迹关窍,他很熟练了。 走在这样熟悉的道途上,还曾经走到一定的高度,这会儿他再要重修,该是比起上一辈子懵懵懂懂摸索着前进的时候还要顺利才对的。 可事实呢? 左天行内感自己的识海世界,观望着识海中那一柄浑身布满裂痕的宝剑,越更沉默。 事实就是——在‘皇甫成’转投佛门,以大跨步的方式往前跨进的时候,左天行自己还在艰难地修复着他识海里的剑魂。 净涪在修为上的快速精进,左天行清楚,有净涪他自己的原因,也有机缘的原因。而左天行身上的问题,左天行自己亦同样清楚,问题的关键不是出在他的身上,而是在于世界。 景浩界世界及天道被重创,一直未曾恢复。 那大修士见他沉默,便知左天行对于他自己的情况是清楚的。 可就是因为左天行自己也清楚,所以他那般动作之后,才越更的奇怪。 那大修士直直地望着左天行,要从他那边得到一个答案。 左天行沉默得许久,才道:“因为皇甫成的特殊。” 皇甫成其实真的很特殊。 这种特殊,不是来自他自己以为的读者穿越到小说世界的那一种超脱的特殊,而是来自于皇甫成的本身。 皇甫成,他是那个天魔童子的一部分。 起码是那个天魔童子曾经的一部分。 而同时,他也是那个天魔童子的弃子。 那天魔童子似乎恨不得亲手将他彻底灭杀,而皇甫成自己,也极端地厌恶着那个天魔童子。 这真的是太奇怪了。 他们本该是一体无比亲密亲近的存在,却成了比有着生死大仇的仇人还要厌恶的仇睢。 就因为皇甫成的这一份特殊,哪怕净涪本尊没围绕着皇甫成做出谋算,左天行自己也是要拢络皇甫成的。 他本能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上,真正能够毁灭天魔童子的,怕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皇甫成。 被他抛弃,又与他同为一体的皇甫成。 净涪,又或是他,或许能以武力、以大势战胜那位天魔童子,却绝对不能令他真正的认输。 那位天魔童子这么多年日月走过来,经历那么许多的风风雨雨,难道真的没有败过吗? 不可能的。 可他就是能够走到今日,就是能够跻身他化自在天外天上,成为他化自在天外天天魔主座下的一名童子。 可以想见,那位天魔童子的心必定很强大。 起码,他的执念很强。 修士,修身、修功、修心。 天魔童子哪怕是天魔,他也是修士。 哪怕他的执念致使他近乎疯癫,可同样的,他的执念也让他强大。 真正能叫他认输的,只可能是他自己。 就像大部分的人所认知的那样,人最大最强的敌人,是那个人自己一样。 左天行话里的意思,那位大修士一时间有些不明白。 因为他不曾看见过皇甫成与那位天魔童子对彼此的态度。 不过很快的,那位大修士就品出了些许意味。 他重又转了眼回去,上下打量过皇甫成半响。 这一次,因为这大修士心里着意留意了一番,所以他慢慢的,也就真的从皇甫成的识海世界里看出了些许异样。 那位大修士待要再深入地探查一番。可他才刚生出了这样的一个想法,那片混沌海的另一处又涌起了些许异常的气浪。 有人来了。 左天行顺着动静望去。 那位大修士也已早了一步转眼望了过去。 他比左天行察觉到更快,也能看得更远更清晰。 看到那位正在往这里急速赶过来的年轻比丘,那位大修士的面皮又是一阵抽动。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回身,望了左天行一眼。 他们这两人,一个世界的天命之子,一个世界亲自与他择定的对手,居然是在联手? 那位大修士想了想自己,又想了想那张死在他手上的面孔,又忍不住抖了抖脸皮。 要换了是他,他是怎么都不可能跟那个人联手的! 怎么都不可能! 左天行察觉到了那位大修士浮动的心绪。 不是左天行感知敏感到能跨越他们两人修为之间的巨大鸿沟,而是因为那位大修士心绪的波动真的太明显了。 明显到左天行都能察觉得到。 感知到那位大修士心绪波动的,并不仅仅只有距离他相对较近的左天行,还包括正在快速缩短位置距离的净涪本尊和那跟随净涪本尊而来的那三位大修士。 净涪本尊身形并不停顿,恰恰相反,他还更加快了几分速度。 跟着净涪本尊过来的那三位大修士偷空对视了一眼,都看见对方面上的苦笑。 可即便如此,他们中也没有谁放慢了速度。 见净涪本尊加快速度,他们三人也同时加速,依旧跟随在净涪本尊身后。 不过即便他们三人都已经在竭力地提速了,可这三人与净涪本尊之间的距离却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拉远。 三位大修士那本就苦涩的脸色上,又添了错愕和无奈。 净涪本尊没回身,也没分神留意他们。 他身形电闪,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便出现在了左天行的侧旁。 落定身形之后,净涪本尊微微吐出一口气,抬起眼睑,直接便望见了对面的那位大修士。 那位大修士看着他,脸上又更显出了几分古怪。 净涪本尊看见了,却没在意。 站得近了,净涪本尊也就看得更清楚了。 他定定地看了那个大修士一眼,又确定也似地往左天行那边瞥了两眼,才收回目光。 那位大修士正仔细地打量着他,所以纵然净涪本尊神色之间的异动极其细微,那位大修士也还是看了个正着。 他心里不禁感叹了一声。 虽然他还不是很清楚面前的这个年轻比丘和他记忆中熟悉的那个人有什么类同的地方,可光看这一份敏感与警觉,就多少能看得出些相同来。 因着这一种看得见的相同,那位大修士就稍稍拉开了他与净涪本尊的距离。 这一点距离其实真的很不明显,尤其是在净涪本尊还没有看见过那位大修士对左天行态度中隐藏着的那微不可察的亲近的这时候,就更加叫人难以分辨了。 可即便是这样,净涪本尊还是察觉到了点什么。 他垂了垂眼睑,果断抛开他刚才赶过来的那一点时间里浮现起来的种种谋算。 左天行开始的时候还猜不到净涪本尊的这点变化,但随着后续净涪本尊的那些动作,他也就慢慢地品出了些许味道来。 他禁不住又瞥眼看了看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不理会他的目光,他与那位大修士礼见过后,便沉默着往后退出了一小步,不再说话。 他尽力收缩他的存在感。 第597章 反转 这样的动作,对于净涪本尊来说,并不难。 他很熟练,甚至还有着他自己独特的一些小方法,因为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就是靠着这样的小技巧顺利脱离险境的。 这一次,他也像往常每一次他需要时候的那样,做得很成功。 起码后头跟随着净涪本尊到来的那三位修士,在站定身形之后,注意力直接落在左天行和那位大修士身上,完全忽视了在左天行不远处站定的净涪本尊。 可是,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净涪本尊又失败了。 他虽然特意缩减了自己的存在感,让他自己在众人眼前‘消失’,可左天行的心已经稳下来了。 他再对着那位大修士的时候,明显多了几分底气。那位大修士自然看得清楚,他又瞥了净涪本尊一眼,才又与左天行笑道:“你就这么肯定——他能站在你这边?” 这个他,饶是左天行,一时也分辨不出那位大修士要说的是谁。 皇甫成?净涪本尊? 但左天行也没特意去分辨,他直接点了头。 若没有那位天魔童子的特意阻挠,单从皇甫成自己的意愿来定夺,左天行相信他不会再有别的选择。 至于净涪本尊,相对了解他的左天行自然也相信他。 看着左天行干脆利落的那个样子,那位大修士又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和他先前所流露出来的任何表情都不一样。 它有点嘲讽,又有点不以为然。 “你不觉得,你自己太天真了吗?” 那位大修士的指代依旧不甚明白,可左天行也已经不去细想了,他也笑了一下。 这还是自左天行带着皇甫成转出景浩界,踏入这一片混沌海以来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他笑完之后,还是很干脆直接地答道:“不,我不觉得。” 那位大修士颇觉惊奇,他仔细地打量了一眼左天行。 “你既然真这么觉得,那便罢。”他不再多说什么,却顷刻转移了话题,“你要等的人已经到了,能将人交给我了吗?” 左天行转眼望向净涪本尊,目光带着询问。 哪怕净涪本尊之前不在场,但他既然在这里站了那么一会儿,自然也已经将先前这里发生过的事情给琢磨个明白了。 这会儿见得左天行目光望来,净涪本尊先转眼看了看皇甫成。 拖延了那么一会儿功夫,皇甫成也已经从定境中出来了。 不过因为净涪本尊特意收缩了他自己的存在感,皇甫成先前压根没注意到他,直到这会儿。 由那投落到他自己身上的目光察觉到净涪本尊的存在,皇甫成心里先就踏实了。然而,当他转头迎上净涪本尊目光的时候,他的心脏一下子就加快了蹦跳的速度,而且还越跳越高,越跳越高,几乎给他跳到嗓眼上了。 不过皇甫成自己也清楚地明白,但凡面前的这个人做出了决定,几乎再少有人能够影响得了他。 所以哪怕他自己再紧张再忐忑,也没有多做什么,只是咬着牙,等待着净涪本尊的决意。 不知不觉间,皇甫成的脸皮开始充红。 那是因为他不禁摒住了呼吸,还太过紧张了。 净涪本尊都看得清楚,面上表情却依旧平静。 他移开目光去,不过没望向左天行,而是直接对上了那位大修士。 两人目光碰撞,内中几番意味,就连一旁的左天行都品出了些许,更别说净涪本尊和那位大修士这样的当事人了。 半响沉默之后,那位大修士先垂了眼睑,开口道:“贫道阳和界段嘉年。” 这还是这位大修士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道出他自己的名号。 净涪本尊也无视了他先前已经跟这段嘉年道明身份的事实,往前踏出一步,合掌垂眼,也道:“小僧景浩界净涪,见过前辈。” 段嘉年没甚表示,还只问道:“所以,你们能交人了吗?” 净涪本尊不答反问,“小僧敢问前辈,前辈为什么要带他走?” 段嘉年一掀眼皮,唇角微勾,似笑非笑,“你还看不明白?” 作为被无视了态度,几乎和一件物品等同的话题中心,皇甫成倒不觉得自己的人格被践踏,恰恰相反,从净涪开口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心就稳稳地落下来了。 他长长地吐出那一口浊气,涨红发紫的脸皮也快速地褪去了过重的颜色,恢复成平常的红润。 稳了。 左天行察觉到皇甫成的这番心理变化,往他这边瞥了一眼。 当其时,皇甫成心神还在紧绷中恢复到放松的过程,没能在第一时间注意到左天行的示意。 左天行微微皱了皱眉头,但他没表露得太明显,便就略等了等,才又给了皇甫成一个眼神。 这一回,皇甫成终于是注意到了。 他连忙点了点头。 左天行收回目光,还自盯着净涪本尊和那位段嘉年之间的争持,时刻准备着出手。 若说左天行的动作还算隐蔽,那么皇甫成的反应就实在太明显了,明显到段嘉年想要说看不到都对不起他自己。 那一顷刻间,段嘉年脸上又带出了些许意味。由此,他甚至还相当诧异地多看了皇甫成一眼。 皇甫成正是敏感的时候,察觉到段嘉年的目光,心脏又开始了不自然的加速。 段嘉年将目光转回净涪本尊身上的时候,眼神里还透着没有完全褪去的讶异。 这个小修士,真的跟那个无执童子是同一人? 这么青涩、莽撞,那个无执童子要最初也是这个样子的,那他得是多幸运,才能步步不退地走上他化自在天外天? 他又得是经历了什么,才能磨练出那样一副心肠,对别人、别人的世界下狠手? 当然,出于对那位无执童子的厌恶,段嘉年只着重考量过前一个问题,而无视了后者。 净涪本尊全当自己没看见那段嘉年眼底的异色,只回答段嘉年的那一个问题,“请前辈指教。” 段嘉年定定看他,心里还又不自觉地想起了那一个人。 不知他们这一类人是不是都一样的,只听见他们自己想听的,只看见他们自己想看见的,或者说,就只当他们自己听见、看见他们想知道的那些事情? 但只是一瞬间,段嘉年就又在心底里摇了头。 不对,这个小比丘跟那个人还是不太一样的。 这个小比丘比那个人更坚持,也比那个人更放得下身段。 所以,那个人死在了他的手上,而这个小比丘…… 段嘉年拿眼角余光在左天行身上转了一圈。 他反倒自己走出一条路来了。 段嘉年一时觉得没意思。 他自己笑了一下,消了些意气,带着点懒散地开口:“我想要他,目的也简单。因为那无执,阳和界……” 段嘉年三言两语将阳和界和那无执童子之间的恩怨道了个明白。 说简单,其实也真的简单。 那无执童子想要增进自己的功果,选定了阳和界灭世。 阳和界和景浩界的情况多少有些相像。 都是天命之子和暗土之主同时出世,待要争斗一番,以重整世界风气。 对,当年左天行和皇甫成分别作为景浩界的天命之子与暗土之主出世,是因为景浩界站到了世界晋升的边沿,需要作为天命之子的左天行引领世界晋升。而阳和界的段嘉年出世,为的却是重整世界风气。 在这一点方面,阳和界和景浩界的情况就又是不同的。 不过,不论这两个世界的情况同或是不同,它们也都遭遇到了同样的不幸。 ——被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无执童子看中。 这样相同的不幸,本也该出现相同的不幸结果。 尽管阳和界已经是一个中世界,可它和小世界的景浩界在无执童子面前也真没什么不同的。 毕竟,它们的世界之内,都没有能够抗衡无执童子的存在。 也就是说,但凡无执童子倾尽全力出手,它们两个世界怎么都扛不住,唯有坠入归墟,从此永寂。 可是,诸天寰宇的命运有时就是那么的巧合。 景浩界和阳和界,这两个不同的处在两个等级的世界,在遭遇到相同不幸的时候,也遇到了相同的幸运。 景浩界因为无执童子自己的意愿,在灭世功果将成的紧要关头,无执童子停下了自己的动作,转手帮着景浩界重塑世界。 虽然景浩界世界因此而破破烂烂,本源严重耗损,但不得不说,它还是活了下来。 而阳和界…… 阳和界的幸运,其实多少要归功于景浩界。 因为那无执童子对景浩界生出兴趣的时候,正正巧就是阳和界的生死关头。 所以事实就是,景浩界成了阳和界的替死鬼。 无执童子便是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同时破灭两个世界。 段嘉年不知道当年为什么无执童子会转移了注意力,还将大部分的注意力都转移过景浩界那边。 说实话,到了现在,段嘉年其实也还是没想明白。 景浩界只是一个小世界而已,哪怕它正处在世界晋升的边沿,差一步成就中世界。 它也还差了那一步。 尤其这一步的距离,都已经足够划分开两个世界的层次。 这等级间的差距明白得晃人眼。无论谁来看,都知道景浩界比不得阳和界。 可偏偏,那无执童子愣就是为了一个景浩界放松了对阳和界的压迫,给了阳和界喘息的机会…… 但想不明白不打紧,段嘉年,以及阳和界世界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行了。 段嘉年以及阳和界世界的同时努力,再配上无执童子对阳和界的松手,成功地使得阳和界脱离了无执童子的压迫。 甚至,经过这数千年时间的休养生息,阳和界还恢复到了无执童子对它下手之前的状态。 听到这里,左天行心里委实复杂至极。 他不知是该同情景浩界,还是该为景浩界甚至比中世界的阳和界更得那位无执童子看重而骄傲自豪。 又或者,他更需要同情他自己? 段嘉年从知道左天行与景浩界间的牵系之后,就已经预见到他将阳和界与无执童子之间的渊源道明后,左天行心里会有的想法了,所以他完全没在意,还将他自己的打算明明白白地与左天行、净涪比丘等人说清了。 “无执童子在阳和界作下孽果,再如何,阳和界也是要与他清算一番的。”被人点名道姓地说要清算因果,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无执童子却仿佛一无所觉。 就如他似乎不知道针对他的不仅仅只有一个阳和界一样。 事实上,要与他清算因果的世界或许只有阳和界一个,但人却绝对不止。 那些人还联结成了联盟。 这些事实,天魔童子都知道,他也有持续关注。只是天魔童子投注到这些事情的注意力,还比不上他放落在景浩界世界里的注意力而已。 不说他化自在天外天上三千天魔童子,但凡是破灭一个世界,借助灭世功果修行的修士,哪个没在诸天寰宇中留有些敌人? 无执童子对此都习惯了。 关注段嘉年这些人,还不如注重他们自己的修行呢。 只要他们的修为步步提升,便是竖立了再多的敌手,又有几个能够在岁月的洗磨下真正站到他们这些人面前来? 段嘉年显然也是明白无执童子的这种想法、心态的,所以他明知道无执童子这会儿就在看着这片地儿,也还是直白地将自己的意图表明,没有半点遮掩。 净涪本尊听到这里,也大概想明白了段嘉年他们那一帮人的意图,“你们有办法通过皇甫成,找上无执?” 为什么段嘉年是要左天行和净涪本尊交人,而不是直接出手灭杀皇甫成,原因约莫就是在这里了。 段嘉年他们的目的,真不是欺软怕硬地想要让皇甫成背负上无执童子的因果,而是想要通过皇甫成,找上无执。 要说皇甫成就是无执童子,其实是真能说得通,所以哪怕阳和界以及段嘉年等人要跟皇甫成清算无执童子与他们之间的因果,诸天寰宇的法则也是会承认的。 但现在看来,阳和界以及段嘉年等人其实也足够硬气。 一旁的皇甫成默默地抬起头看向段嘉年。 段嘉年这时候就没在意到他,而是回应净涪本尊的问话,“我们自然有我们的办法。” 净涪本尊沉默了一下,忽然问道:“敢问前辈,你们中,都有些什么人?” 净涪本尊这话一出,段嘉年、左天行以及皇甫成,哦,连同身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不论他们先前是个什么状态、什么想法,这会儿都齐齐抬起了目光,望定站在那里的净涪本尊。 他这话的意思…… 这时候,真就轮到段嘉年沉默了。 他顿了一顿,才用不知道什么意味的语气问净涪本尊,“你也想要掺和进来?” 净涪本尊几如不觉,他还极其坦然地点头道,“是啊。” 应完了这么一句话之后,他抬头打量了段嘉年一眼,问道:“难道不可以?” 段嘉年又闭上了嘴。 就算抛开净涪本尊这个人不论,单就凭他出身景浩界世界,单就看景浩界世界被无执童子折腾出来的凄惨模样,这个面相年轻的净涪比丘真就是有那个资格的。 左天行也回过味来了。 也是这个时候,净涪本尊自然地侧了头,看了左天行一眼。 左天行往前踏出一步,对段嘉年行了一礼,态度恭谨地问道:“敢问前辈,你看我等可否?” 段嘉年脸色几番变幻。 旁边皇甫成,以及那三个追随着净涪本尊跟上来的大修士俱各无声。 当前这番局势变换,真叫他们这些人都有点措手不及。 说好的敌对呢?说好的交手呢? 现在这个样子,是都喂了狗吗? 段嘉年脸色几番变幻之后,终于在漠然上定格下来了。 他没说可,也没说不可,而是转了目光,在净涪本尊和左天行身上来回看过几遍。 待到他再张口的时候,却忽然问道:“你们是不是还想跟我们求助,要我们援手景浩界?” 左天行脸色闪过几丝赧然。 净涪本尊倒还是很自然。 不过不论他们两人这时候都是个什么表情,听得段嘉年这么问,他们两人却又同时有了反应。 左天行点头,“如果可以的话,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就景浩界目前的状况,单靠他们自己去抗衡那无执童子,实在是为难它了。更别说,现在的景浩界真是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啊。 在左天行之后,净涪本尊也笑答道:“想必诸位前辈也都明白,景浩界对于那位无执童子相当重要。” 说到这里的时候,净涪本尊还特意顿了一顿,看了段嘉年一眼。 段嘉年还是没说话,面上表情也是半丝不露。 净涪本尊倒没多放在心上,他继续说道:“诸位前辈若能襄助景浩界脱离无执童子的掌控,于诸位前辈来说,何尝又不是重挫了无执童子呢?” 段嘉年依旧没有说话,还只是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修士。 站在他面前的这两个修士面相年轻,但这行事真的是…… 段嘉年也是无话可说。 可即便是如此,他也还是开口了。 “你们是不是还少说了些什么?” 净涪本尊笑了一笑。 这会儿也就轮到左天行主场了。 “皇甫成这人或许对诸位前辈找上无执童子有些用处,”净涪本尊替他及景浩界开了口,左天行也就投桃报李,“不过皇甫成的消息流入诸位前辈耳中还是太过突兀,想来诸位前辈就是真要通过他找上无执童子,也必定还需要做出更多的准备。” 段嘉年没再作声。 左天行笑了一下。 “前辈也知,比起跟你们走,皇甫成其实更愿意留在我们身边。” 说完这么一句话,左天行就不再说话了。他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了段嘉年,让他权衡。 但事实上,段嘉年权衡的那一会儿,也是一时跟不上他们思路的皇甫成等人梳理信息的时间和空间。 净涪比丘和左天行的意思,是要加入段嘉年他们那帮反无执童子联盟? 所以,为了切实地反抗无执童子,净涪比丘和左天行两人邀请段嘉年那帮人出手,襄助景浩界抗衡无执童子,以挫败无执童子计划的方式达成重挫无执童子的目的,从而成功清算段嘉年那般人与无执童子之间的因果? 甚至如果挫败无执童子计划还不足以清算他们与无执童子因果的话,他们也还可以沿用他们最初的计划,借助皇甫成与那位无执童子之间的牵系,找上那位无执? 而因为皇甫成的消息传到段嘉年那帮人耳中的时候,距离现在的这个时间没有多久,这么短的时间,不足以让段嘉年这些人做好真正找上无执童子的准备,所以为了给予段嘉年他们时间,为了表现他们两人及景浩界世界加入他们阵营的决心,也为了让皇甫成自动配合段嘉年他们的动作,要让皇甫成留在净涪本尊与左天行身边,叫他们两人代为看守监管? 这么多信息梳理下来,叫皇甫成头脑也有些昏。 所以他决定抛开这些信息的外在,直接抓重点。 而这里头的重点…… 要将段嘉年化敌为友不说,要让段嘉年这些人给景浩界作苦力,帮忙景浩界对抗无执童子,还想让皇甫成留在净涪本尊这边,叫皇甫成继续完成他自己的使命? 皇甫成抓住了重点后,感觉自己真是——一脸血。 在这种肃穆的,决定景浩界和他自己命运的重要时间节点里,皇甫成忍不住抬手往他脸上抹了一把。 第598章 联盟 皇甫成的动作不算隐蔽,这一片混沌海里的人,还包括高坐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也都看见了。但除了净涪本尊和左天行之外,谁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净涪本尊和左天行一前一后自然地看了看皇甫成。 皇甫成浑身一僵,抹脸的手就那样停在了脸上。 半响后,皇甫成才慢慢地让那两只手自然垂落下来,乖乖地压在身侧。 注意到皇甫成这副小模样,不知为何,那三位此时完全算是局外人的大修士都禁不住抖了一下身体。 然而,他们三人连目光都稳稳地停在他们自己身前不远处的混沌虚空,再不敢随意张望。 不是他们说,这会儿的气氛真的是相当怪异。 怪异到便是他们都有点站立不安的地步。 净涪本尊看见皇甫成的动作,又相当自然地看了一眼左天行。 一个眼神碰撞之后,左天行默默,默默地收回了目光。 但在左天行收回目光之时,他又悄悄地将目光在皇甫成身上转了一圈。 看来,前一段时间的那些‘教导’,还不足以叫他真正明白啊。 皇甫成没注意到左天行的那个眼神,可即便如此,他的那颗小心脏也还是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这个由皇甫成掀起的小插曲很快平息,这一片混沌海界域里,还恢复了先前的沉默。 段嘉年久久没有作声。 他垂着眼睑,仿佛他已经将自己的全部心神沉入定境,对外界一切种种俱各无所感知一样。 只可惜,事实到底如何,并不单单只有段嘉年自己知道,净涪本尊和左天行也都是一清二楚。 段嘉年是在考量和权衡。 他仿佛要从可与不可中寻求到最适合他、最适合阳和界的决定。 可这里真正看得清楚的人都知道,段嘉年其实并没有多余的选择。 就世界而言,或许景浩界不是有心要牺牲自己拯救阳和界。可事实偏就是景浩界给了阳和界喘息的机会。 景浩界与阳和界之间的这一点因果,可能不会太过深重,但因果结下,终究还是要偿还的。 尤其是在景浩界需要并已经向阳和界开口,而阳和界也确实有那个援助能力的情况下。 别说这会儿站在这里商量着事情的只是左天行与段嘉年两人,不是景浩界和阳和界两个世界,不能将他们两人之间的商量算作世界之间的交流和协定。 左天行和段嘉年确实仅仅只是人类修士,可他们分别是景浩界与阳和界两个世界的天命之子。 他们两人,是真的可以以一人之身,代表一整个世界的决定的。 左天行刚才所说的话语,其实也等同于是景浩界世界及天道要对阳和界世界所说的话了。而就算是脱离了世界层面之后,单以段嘉年一个修士的眼光来说,他也能确定面前的这两个修士真是他们所需要拢络的人手。 最适合做出的决定已经明显到了直白,可段嘉年却还是沉默。 净涪本尊半点不急,他相当耐心地等待着。 说到底,段嘉年其实还是有点不甘心。 净涪本尊察觉得到,段嘉年的这点不甘心,并不真是源于净涪本尊和左天行两人,而是另一个人。 至于那一个像根刺一样梗在这段嘉年喉咙里的修士,净涪本尊想,或许和他有几分类似? 可能是身份,可能是性格,也可能是行事手段,总之,必定是有那么点相似之处。 净涪本尊想到这里,心神往左天行那边厢飘了一下,又很快收拢。 以段嘉年对左天行的隐隐亲近来看,净涪本尊不甚认真地猜测道,也有可能是立场? 净涪本尊不甚认真,倒是左天行,忍不住着意看了一眼段嘉年。 段嘉年此时的心情,他曾经很熟悉。不过左天行自己现在是放下了,而段嘉年仿佛没有? 左天行在心里摇头的同时,也感觉到一丝庆幸。 幸好他是放过自己了,要他也像段嘉年这样的,他怕不得被净涪呕死? 呕死…… 这种死法太丢人了,他可还不想自己在断了道途、丢了性命的同时,还要在死后背着那样的声名。 段嘉年掀起了眼皮子。 他的目光从眼皮子底下转出,往左天行的方向瞥了一眼,便还望定面前的那个净涪比丘。 “你们要加入我等,可。”他先说了这一句,然后语气便是一转,“但你们当前的修为太差了,还没能达到我等的标准,所以只能暂且作为外围。” 段嘉年后头的那半句话说得相当不客气,皇甫成一时间都被激起了胸中怒火,但净涪本尊和左天行两人却相当的冷静。 他们脸色都没变一下,反倒还添上了点笑意。 净涪本尊没再说话,左天行就很自然地拿过了话头。 “我等眼界、见识有限,不知道前辈可否让我们了解一下联盟里的大体情况?”他顿了一顿,又道,“还有,前辈刚才所说的外围,可是与宗门的外门弟子类似?” 段嘉年似笑非笑地扫过净涪本尊和左天行两人,扬袖一挥,投出两枚玉简。 净涪本尊合掌探身,才伸手拿住飘落在他面前的那一枚玉简。 玉简中记载着的内容也不是别的什么,而正就是所谓的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信息。 当然,能让段嘉年这么大方就交给净涪本尊和左天行两人的,哪里又有些什么真正重要的信息? 单单只是些基本介绍而已。 净涪本尊放慢动作地握住了那一片玉简。 他的动作其实也算不上特意放慢,可偏就比左天行慢上一点。左天行都已经开始阅读玉简里的信息了,净涪本尊才慢吞吞地探出神念,送入那枚玉简中去。 那枚玉简里没设有什么禁制,且里头的信息量也在预料之中,所以净涪本尊很快就将玉简里存放的信息都读取过了一遍。 所谓的反抗无执童子联盟,其实核心人物也只有一十二个。 这一十二个核心人物到底都有谁,出自哪个世界,有什么神通手段,又都是个什么心性等等的这些详细资料半点没有,仅只有一个个代号以及一个个大概的修为等级而已。 便是真正的有心人,倘若没有足够的实力和手段,都很难从这些代号和修为等级中寻找到那一十二个核心人物的真正身份。 至于那些有着足够的实力和手段去确定这份名单的大修士…… 单凭这份实力和手段,便是做再多的遮掩,又怎么能瞒得了别人? 净涪本尊往名单上列出的代号查看了一眼,便就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舒缓眼睛处传过来的痛楚。 这份痛楚不至于叫人痛得撕心裂肺,只是辣辣的叫人难受而已。 净涪本尊知道,这就是一份警告。 而这一份警告也让净涪本尊确认了,以他现在的修为来分,他其实还是前者。 有心,却没有足够的实力和手段去窥探这份名单背后的隐秘。 净涪本尊心神不动,还自继续分析着玉简里的那些信息。 这真的已经成为净涪本尊的本能了。 段嘉年他们这个反抗无执童子联盟里,除了名单上列出来的那一十二为核心人物之外,其他的人——没有记载确切的人数——又都被分了内、外。 内围的修士,起码都是飞升境界往上的大修士。 他们这些飞升境界往上的大修士,因为基本能在混沌海中自由行走,能跨世界进行交流,所以他们负责收集无执童子的信息。 所有关乎无执童子的信息,都将会被这些内围修士汇聚并整理妥当,按照联盟内部的规则,将这些信息送到那一十二位核心人物手上,由那一十二位核心人物根据切实的信息出手。 或是拦截无执童子座下天魔,或是破灭无执童子某一个意图,不一而足。 可基本上,只要是无执童子想做的,只要在他们这些人的能力处理范围内,他们就都会出手破坏,从不犹豫。 甚至便是无执童子走出他化自在天外天,在诸天寰宇中行走,若被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内围修士窥破行藏,知晓所在,只要那些内围修士能将消息送回去,也有核心弟子愿意根据消息,找上无执童子。 不管是胜是败,不论是生是死,那一十二位核心人物都没有犹豫过。 这些消息,都是记录在那枚玉简里的,基本上属于踏入联盟的誓词一样的。 净涪本尊看着那些誓词,又抬头往左天行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样具有约束力的誓词都能发下,想来这反抗无执童子联盟里的一众修士,还真是恨死了无执童子了…… 尤其是那一十二位核心人物。 都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了吧。 左天行心有所感,也在同一时间从玉简里的信息中抬起头来,和净涪本尊对视了一眼。 悄无声息地对视得一眼之后,他们两人又自低下头去,继续仔细翻看着那些信息。 相比起联盟里那些需要直接对上无执童子的一十二位核心人物,那些内围修士的任务就简单保险了很多。毕竟内围修士不需要正面扛上无执童子,他们的任务就只是‘单纯’收集信息。 内围修士任务都已经这般简单,联盟里比内围修士还要更低一层的外围修士自然就更没有危险了。 联盟内部对这些外围修士,基本上都没有什么约束,只由着他们自己发展,任凭他们自己动作。 净涪本尊看过这些信息,眼底升起一片细小的涟漪。 看起来,这所谓的反抗无执童子联盟对联盟内部的成员相当友好。 最困难的应对无执童子问题,已经由联盟内部最顶尖的那一十二位核心人物扛起,核心往下的内围修士仅仅只需要往上头递送信息,不需要他们正面战斗。他们甚至对外围修士完全没有要求。 这样宽松的联盟,如何就不是自由的、可以依靠和信赖的组织? 尤其是在联盟内部,内围修士、外围修士之间,还有相互勾联的积分流通。 通过积分,联盟的内围修士、外围修士还可以将他们手上握有的关乎无执童子的消息转换成他们修行的资粮。 修行资粮不缺,底蕴充足,还可以使用积分邀请比自己修为更高的联盟内部成员指导修行。更甚至,倘若积分充裕,他们也还可以请得动联盟最顶尖的那一十二位核心人物出手。 这样的联盟,比能让他们立足,哺育他们成长的世界又有什么不同了? 而恰恰好,那些无比憎恨着无执童子的修士,大多都是无执童子破灭世界之后遗民。 遗民们没有了世界作为后盾,就没有凭依和归属,更找不到前进的力量。 这反抗无执童子联盟,几乎给予了这些移民们他们所想要的一切。 归属感、后盾、力量,还包括给予他们了结因果、报仇雪恨的机会。 这联盟收拢人心、集聚人力,这么长远的岁月发展下来,除了联盟顶端上站立的那一十二位核心人物,怕是谁都摸不清楚联盟的底细。 如果…… 如果联盟真的做到了斩杀无执童子,磨灭掉无执童子的一切,将无执童子的一切痕迹统统抹去,那么在联盟的修士们达成了联盟建立最初的初衷、也是最根本目的之后,联盟会是个什么去向? 加入联盟里的那些人,之后又将走上什么样的路? 这个问题,不仅仅只有净涪本尊在思考,左天行看过后,也在想。 不过相对于净涪本尊的沉默,左天行就干脆多了,他直接开口询问段嘉年。 净涪本尊也抬起头来,望向段嘉年,等待着他的回答。 这诸天寰宇浩瀚广袤,世界亦是如恒河沙一样数之不尽,而在这么广袤的天地里,涌现过的天骄也几乎是无可计量。 净涪本尊相当清醒。 他知道这么多涌现的人里,是有人会比他差,但也必定会有相当一部分的人可以与他匹敌,甚至也还会有人比他更优秀,看得更通透更明白。 净涪本尊从来都知道,他不是唯一。 更别说在这天地间,生灵是最为神异的存在。 聪明与愚笨的差距,有时候宽广如同天地之隔,有时候又只是一条可以一脚跨过的小缝隙,玄奇得很。 还有人心。 人心是只能引导而不能掌控的东西。 反抗无执童子联盟能够存立于诸天寰宇这么长年月,能够令那么多位联盟修士死心塌地,不可能会出现那么大的纰漏。 联盟必定还有后续。 左天行问得清楚明白且坦荡,再说,这个问题的答案联盟里所有修士都知道,他隐瞒不答没有丝毫意义。 所以段嘉年也就同样干脆地答道:“我们想要一个归属,想要一个能够让我们安生立命的世界。” 净涪本尊和左天行同是抓住了段嘉年的一个关键字眼——“我们”。 因太过关注“我们”这个词语,净涪本尊和左天行两人倒是同时放下了琢磨段嘉年给出的这个答案对于反抗无执童子联盟修士的重要性。 “我们”…… “我们”这个词语,若是联系上左天行先前的问题,或许是能够简单地概括成反抗无执童子联盟里的所有修士。 但净涪本尊却觉得,这“我们”里头,还包括了段嘉年自己。 可这样一来,就很古怪了。 段嘉年是谁? 他是阳和界的天命之子,已经引领着阳和界从无执童子的摧压下走出来的人物。这样的一个人,有那样的一件大功绩在身,不论他身上的阳和界气运有没有归还于阳和界,他也必定会是阳和界中相当特殊的一位存在。 对于世界里的这样一位重要且特殊的存在,阳和界是疯了才会在他未能脱离阳和界的时候送他离开阳和界。 这里头必定还有内情。 净涪本尊看了看段嘉年,心中几番计较涌动,但他到底没有说话,保持了沉默。 倒是左天行,他看着段嘉年的眼睛里异光闪烁。 段嘉年就扶手站立在原地,不躲不避,仿若未觉。 看过段嘉年之后,净涪本尊才开始继续琢磨着段嘉年给他们的答案。 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修士绝大部分都是自身世界落入归墟的遗民,他们有些或许已经飞升脱离了自身世界,有些却只是因缘巧合在世界破灭的时候得以逃离世界。 对于前者而言,一个安身立命的世界其实并不是很重要。需要它的,是后者。 可是就净涪本尊所知,能在自身世界破灭的时候逃离世界的,并不多。 也就是说,一个安身立命的世界对反抗无执童子联盟修士来说,不是极其重要。起码不会重要到,让站在联盟顶端的大修士们愿意舍弃联盟底蕴的地步。 净涪本尊狐疑的目光在段嘉年身上转过一圈,又快速收回。 他是能够确定的,段嘉年没有说谎。 段嘉年告诉他们的这件事情,真就是反抗无执童子联盟规划妥当的后续。 净涪本尊再一次仔细琢磨着段嘉年的话。 忽然,他脑海中灵光炸出一声巨响,震得他整个人的心神都有些颤。 净涪本尊的脸有些发红,呼吸也开始有点不稳。 便是左天行,也很少见净涪本尊这样失态过。而物以稀为贵,所以但凡是注意到净涪本尊的这一点异样的人,包括皇甫成,也都讶异地转头往净涪本尊这边看了过去。 对于落在他自己身上的这些目光,净涪本尊全不在意。 “你们,”他紧紧盯着段嘉年,语气都有些发紧,“你们还想……”创世? 净涪本尊到底没将最后那两个字说道出来。 不是他不敢,也不是他被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这个大手笔惊到,而是他心里有所顾虑。 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一片地方有没有什么人盯着。譬如无执童子,譬如后来搅局,将皇甫成与无执童子之间的关联散播出去的第三方。 一旦净涪本尊无遮无拦地将那两个字说出口,谁又知道会生出些什么波澜来。 所以,还是谨慎为妙。 哪怕段嘉年对面前这个年轻比丘的感官复杂,但不得不说,段嘉年真的很满意净涪本尊这个时候的谨慎。 他微微颌首。 简单的动作里透着叫人侧目的骄傲和自矜。 这样的情绪,放在平时,净涪本尊不会怎么在意,只会无视过去,可在这个时候,他却觉得很适合。 哪怕段嘉年他们还只是有这么一个想法,没到落实的时候,更没有做出任何实质性的动作,但就凭这样的一个想法,也足够他们骄傲自豪的了。 创世…… 那可是创世啊! 他们还真敢想。 开始的时候,净涪本尊也觉得他们太大胆。可仔细想来,又觉得这还真的有些许可行性,而且收益必定丰厚到叫人癫狂。 反抗无执童子联盟这么多年岁月积攒下来的资源确实叫人侧目,但对比起创造一个世界的功德以及创世之时参与创造世界的修士对诸天寰宇法则的参悟来说,屁都不是! 原谅净涪本尊难得的失态吧。 面对这样疯狂的预想,又有哪一个修士还能稳得住?! 第599章 任务 世界,在诸天寰宇数目并不少。 甚至很多,多到少有人能够真正的算个清楚明白。 可是这些世界却都是洪荒世界破碎之后,由洪荒世界碎片契合诸天寰宇法则,自发演变而来。 它们不是修士开辟或是创造的。 真正由修士开辟或是创造的世界,近的,只有诸天圣人成圣之后开辟的天地,远的,则是要数到开辟洪荒天地的那一位至高主神——盘古。 待到心情稍稍平复之后,净涪本尊心头便有各种念头电转。 段嘉年等人必定不可能开辟天地。 他们没有这个实力。 他们真要有诸天圣人的修为,直接就能跨入他化自在天外天抓拿无执,别说无执不能反抗,就是那位他化自在天外天的主人,都不能说一个不,也不至于到现在都拿无执童子没有办法。 更甚至,在最开始的时候,无执童子都不会有这个胆子挑上他们的世界。 所以,他们这些人想要开辟或是创造的,不会是天地,而该只是世界——类似于阳和界、景浩界这样的中小世界。 可即便他们只是想要创造一个类似于阳和界、景浩界这样的中小世界,也已经是一个相当相当疯狂的想法了。 开辟创造一个能够让修士生活、修行的世界,不论成功与否,都是一场修行上的机缘。 因为开辟创造世界的修士,在开辟创造世界的这个过程中,不单单能够观测到诸天寰宇法则的运行,还能够亲手参与它们的运转与调配。 这是一个突破性的机缘。 毕竟,单纯的在旁边观看,与真正的参入内中动作,可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修行。 这两种修行方式摆在人面前以供选择的时候,任谁,都会想要后者。 对于这样的一个大机缘,净涪本尊也确实是心动的,但他更明白,他若想要分润这样的一个机缘,还得耐心等待。 不能急。 净涪本尊微微垂落眼睑。 原本正在琢磨着其他的左天行终于察觉到了异样,他转了转眼珠子,目光在净涪本尊和段嘉年身上转悠了几个来回。 紧接着,他脸色也是陡然一变,仿佛想到了什么,猛地转回目光盯紧段嘉年。 “前辈!你们真的能……” 段嘉年轻飘飘地看了左天行一眼,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明白的人,如净涪本尊、左天行以及段嘉年,自然是心里都明白;不明白的人,如皇甫成等,自然也就是想不明白了。 但因为明白的三人人都没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所以不明白又没有实力争取话语权的皇甫成四人自然就只能任由他们转移话题。 哪怕他们心里现下根本就是抓心挠肺的不安稳。 尤其是皇甫成。 纵然心里再多好奇,也都被他自己压了下去。 好奇心害死猫,这个被太多前人践行过的真理可是刻印在他脑海里呢,他可不想成为那只猫。 既然皇甫成等人没多往这里头掺和,那么那边的话题也就很顺利地转移开去了。 左天行拿着那枚玉简,抬头望定段嘉年,说道:“关于景浩界的事情……” 反抗无执童子联盟里,除却最顶尖的那一十二位核心人物之外,联盟里分立出来的内围、外围修士修为差距巨大,所以相应的,内围修士与外围修士在联盟里的权限也大有不同。 相同数量的联盟积分,在内围修士手里,就是能够换取到比外围修士更多的资源和权限。 这种等级上的划分,并不叫人奇怪,甚至很应当。 修士以自身修为、能力立身,修为及能力上的差距,很自然就能得到不同的待遇。这本就是放至诸天寰宇也能通用的道理,没有谁会去质疑。 就连联盟中获取联盟积分的任务,也是内围修士比外围修士能领取得多,也一样是相通的。 这联盟里的事宜,其实也可以简单地拿两句话来归纳。 付出与收获对等,权限与修为对等。 在这联盟里,想要得到更多,就得付出更多,想要提升权限,就得去提升自己的修为。 左天行对这些统统没有异议,但他也有顾虑。 时间。 如果选择最普通的方法,沿着这联盟里的条规积累积分,以此兑换联盟对景浩界的帮助,那他所需要花费的时间就太多了。 无执童子既然不可能对景浩界放手,那他又怎么愿意平白给他准备的时间? 所以,问题就又绕了回去。 段嘉年也是沉默。 净涪本尊这时候也放下了握着玉简的手,他看向段嘉年,“请教前辈,联盟里的任务,都是怎么来的呢?” 任务?! 听净涪本尊这么一说话,左天行也想到了。 是了,任务! 反抗无执童子联盟里给内围、外围修士们发布的任务,必定不是只有搜寻无执童子动向这么一类,还该有别的类型。 段嘉年方才也正是在想这个问题。 按照无执童子对景浩界的执着,景浩界的事情确实能够达到联盟任务的标准。倘若将景浩界那边厢的事情上传到联盟中,是能够用任务的方式发布到联盟中的各个修士手上,以供联盟各个修士自由领取。 净涪本尊看见他微动的脸色,也没有再自己继续,而是给左天行递了一个眼神。 左天行领会,闭上眼睛,心中默念景浩界名号。 虽然他身在混沌海,与景浩界世界隔着相当遥远的一段距离,但因为是左天行,所以景浩界世界很快就回应了他的呼唤。 左天行抬起另一只手,他那手掌上方,飘出一缕似气非气,似水非水的灵光。 灵光色泽神异,似是至纯至粹,可是再一细看,却又能够从那一团灵光中看到世间所有的色彩。 七色演化七光,七光演化七情,七情化生六欲。七情六欲交缠,演化红尘万丈。 红尘起伏,又见七色映照,化生天地。 段嘉年也是有见识的人,如何看不出这一缕灵光正是景浩界世界的天地本源? 可看出归看出,段嘉年对左天行取出景浩界天地本源的这个动作还是很奇怪的。 当然,段嘉年并不是觉得左天行能取出景浩界天地本源很奇怪。以左天行和景浩界世界的关联来看,做到这一点是有点困难,但真不是不可以。 他奇怪的是,左天行为什么要取去这一缕天地本源来。 左天行也不解释,他只是对着段嘉年笑了一下,道:“前辈请看。” 对于段嘉年这样的人,不,是对于他们这一类人来说,自己看出来的,比别人告诉他们的,要更可信,也更不会怀疑。 段嘉年觑了左天行一眼,也真的就顺了左天行的意思,凝神望向他手上的那一缕天地本源。 段嘉年自己也是阳和界的天命之子,对于天地本源也很熟悉。哪怕左天行手上的这一缕天地本源并不是阳和界的,他也能顺利地摒弃修士对天地本源的贪婪,细致地探查到那缕天地本源的本质。 看着看着,段嘉年的眉头渐渐就皱了起来。 天地本源确实是天地本源,可在这一缕天地本源里,似乎又多了些什么…… 忽然,段嘉年脑海中灵光一闪,他猛地伸出手去,拿向那一缕天地本源。 左天行没有防备,他甚至就没想过阻拦,所以就那样抬着手,任由段嘉年将那一缕天地本源摄取了过去。 净涪本尊眼底升起了一丝笑意。 段嘉年将那一缕天地本源拿到自己面前,又仔仔细细地探看过一遍。半响之后,他吐出一口长气,问左天行道:“这缕天地本源,能交给我吗?” 左天行笑着点了点头,“当然。” 段嘉年将那缕天地本源封存起来。 边动作,他边跟左天行道:“我也不贪你便宜,若你当真要加入联盟,我可以给予你部分联盟积分,算作报酬。” 左天行也没推辞,他直接点了头,“多谢前辈。” 段嘉年眼尾扫过净涪本尊,才又看定左天行:“我也是饶了你的好处。” 虽然单从修为上说,段嘉年是要比左天行与净涪本尊都强,但在联盟里,段嘉年也不过就是一个相对普通的内围修士而已,算不得多了不起。而为了增强他自己在联盟里的话语权,增加他的实力,段嘉年也需要不断地积累功劳。 而现在,就有一份功劳落在了他的手上。 段嘉年摸了摸手指上带着的储物戒指。 那储物戒指里,放着一枚琥珀。而那琥珀中封存的,正是左天行刚刚交给段嘉年的那一缕天地本源。 普通世界的天地本源对于段嘉年这样身份、修为的大修士来说,虽然也很难得,但倘若他真舍得花费心思和精力去搜寻,也还是能够找得到的。可问题是,左天行交给段嘉年的那一缕天地本源,并不是普通的天地本源。 它是景浩界世界的天地本源。 由于景浩界世界及天道当前特殊的处境,所以这一缕天地本源里,其实还夹杂着些几分无执童子的天魔气。 有了无执童子的天魔气,他就可以将这一缕天地本源上交联盟,换取积分。 说起来,如果他没有这样的一缕特殊天地本源在手,当真只是了解到景浩界那边的情况,将这事上报联盟, 段嘉年想了想,又看了一眼皇甫成,说道:“这个人,我可以先放到你们身边。” 有了那一枚琥珀在手,段嘉年也不急了。 他想了想,还相当细致地取出自己的一缕气息,封禁起来,递予左天行。 “倘若还有其他出自联盟的修士找来,你可将我的气息取出当作证明。” 别的联盟修士…… 净涪本尊和左天行可都是人精,如何听不出段嘉年话里的意思? 段嘉年虽然是反抗无执童子联盟里的内围修士,但他也仅仅只是联盟里头无数修士中的一个,在联盟里头地位不显。这一缕气息,是可以作为明证证明皇甫成已经在反抗无执童子联盟里挂了名,拦下一部分同是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修士,可要再有更多作用,那就不能了。 左天行也没说别的,他很利索地谢过段嘉年,收下了那一缕气息。 段嘉年受了他的谢礼,才又一次询问他们,“你们如今可有决定了?” 这话问的,也不是别的,就是问左天行和净涪本尊是否还要以外围修士的身份加入反抗无执童子联盟。 净涪本尊和左天行对视了一眼。 不说他们与无执童子之间的仇怨,就说这个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最后预案,也足够让他们心动的。 虽然这样的一个预案,目前也仅仅只是一个想法,还没有任何实质的动作。 “前辈,”净涪本尊上前一步,向着段嘉年合掌探了探身,“如果我们确定加入,是还要做些什么吗?” 左天行在侧旁听着,也点了点头。 段嘉年道:“要加入联盟,是得有推荐和考核。” 净涪本尊和左天行脸色不变。 便是他们站到了联盟的那边,也会有提出这样的要求。 段嘉年看了他们一眼,直接就答道:“我可以作为你们的推荐人。” 净涪本尊和左天行都等了一下。 段嘉年看他们的表情,没有太大意外,只是顿了一顿后,继续说道:“只是如此一来,景浩界与阳和界的因果就了了。” 净涪本尊看向左天行。 关乎世界因果,得由左天行做出决定。 左天行回看过净涪本尊。 目光碰撞之后,他们两人又同时别开了目光。 “那还是不了,”左天行摇了摇头,“多谢前辈好意。” 左天行态度极其诚恳,脸色也还是恭敬,若是没听到他话语的旁人见了,怕不就以为左天行是答应了段嘉年的条件了呢。 被拒绝了的段嘉年也不如何气恼,他面色还是平淡,只是点了点头,道:“那就真是可惜了。” 第600章 终到 说完了这么一句话后,段嘉年也就没再在这里多留,散去了身形。 看着段嘉年就这么散去,皇甫成吞咽了一下口水,正想要说些什么,但左天行看了他一眼,又一次对他伸出了手。 皇甫成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左天行拉着带着,化作一道剑光扑向了那一片混混沌沌的气雾。 那是混沌岛屿自然演化而成的阵禁。 净涪本尊在原地等了等。 他还需要防备着其他。 毕竟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恰就在这个当口上遇上别的什么想要找上皇甫成的人。 净涪本尊的警戒很有必要。 就在左天行带着皇甫成靠近那一片气雾的时候,净涪本尊眸光一动,迅速合上手掌。 就在那顷刻间,净涪本尊身后显化出了一尊金身佛陀虚影。 金身佛陀一手结印,法印加持伟力,另一只手向前探出。 金身佛陀的动作已经算快了,眨眼的功夫不到,那一只金色的手掌就已经伸到了左天行和皇甫成身侧。 可即便如此,金身佛陀也不过堪堪拦那涌向左天行和皇甫成的那一条星河而已。 璀璨的星河撞上金身佛陀虚影探出的手掌,立时就激起一大片浩渺光华的星光。那星光飞溅绽开,几如浪花。 美不胜收,却也危险至极。 然而,在那一大片星光的前方,却也有一片淡薄的紫青色灵光升起,如同海岸边上沉默但坚韧的峭壁,拒绝着那一大片星光的靠近。 星光便是再霸道,再犀利,也只消去了那金身佛陀虚影的手掌,却抹不去那一片淡薄的紫。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垂眸看着这边厢的天魔童子眼神终于亮了起来,他凝神注视着净涪本尊身前的那一片淡薄紫光。 天魔童子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观察净涪很久了。 尤其是在净涪的身份暴露了之后,天魔童子对净涪的态度就更加谨慎了。他几乎是在时刻关注着净涪,观察着他每一步的前进,注意着他每一时的变化。 认真比较起来,他投放在主角左天行身上的注意力,还远不及净涪这boss身上的。 因为投注了大量注意力的原因,天魔童子自认还是比较了解净涪的。 他知道净涪分化了三身,知道这三身秉持善、恶、自我三念而出,知道这三身各有手段,他这三身的手段,天魔童子也都有留神注意过。 在今日之前,净涪运使三身手段,都是独立运使,从未出现过联合的迹象。 譬如魔道手段就单纯只是魔道手段,佛道手段也仅只是佛道手段,泾渭分明到绝对不会叫人错认。 天魔童子也确实有想过净涪可能隐藏了实力,他暗藏了足够的底牌。 做出这样的猜测,其实真不是一件难事。 不论是谁,但凡他对净涪前世今生稍作了解,都绝对不可能被当前他所显露的表象所迷惑,都得多生联想。 天魔童子就推算过,boss的真实手段,要么沿着他当前所显露出来的那几分继续往更深处不断联想推算,要么就是融合——boss自己所有手段的融合,而不只是如同他显露出来的那般单一。 眼前的这一幕,就证实了天魔童子的猜测。 这多少让他松了一口气,但在同时,也叫他心底更凝重了几分。 手段与神通,于真正的修士而言,仅仅只是道行的体现。所以手段和神通的增进,很多时候,也代表着道行的精进。 当然,也不是没有少数时候。 而那所谓的少数时候,即是指修士们心急火燎地使用各种拖拉硬拽的方法简单粗暴地增进神通手段威力,等不及自身道行精进。 天魔童子心知,就算主角有可能是这样的人,boss也不会是。 boss不会允许他的道出现这样的疏漏。 净涪本尊在真正动手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这一切落在天魔童子眼中的准备了。所以这会儿,他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还只是用力压了下去。 只是几个呼吸间,那一尊金身佛陀虚影的手又再一次出现。金身佛陀本身只是一个虚影,更别说它的手掌了。 那手掌除了仅有的几线耀眼金光勾勒出来的五根手指虚影外,就只剩下一个虚淡的掌形连接着同样虚淡的小手臂。 但当那一只手掌出现的那一刻,那片沉默且坚韧的淡紫华光,却顺服地贴合在那只手掌上,仿佛手套一般的套了上去。 随着净涪本尊的心意,那尊金身佛陀虚影的手掌带着淡紫华光压了下去。 银白的星光与金色的佛光、淡紫的华光相互磋磨,一时陷入了僵持。 “咦?好好好,好手段!” 一个分明带了笑却怎么也不能叫人品出笑意的声音自然地落在了净涪本尊身侧,就仿佛它的主人正站在净涪本尊身侧与他说话似的。 净涪本尊脸色不变,他手掌上的力道也没卸去一星半点。 那边厢在净涪本尊护持下快速靠近混沌岛屿的左天行和皇甫成头也不回,反而拼尽了全部力气地压榨着身体里的每一滴真元,叫自己的肉身更快更急地靠近混沌岛屿。 那个说话的修士仿佛被净涪本尊吸引走了全部兴致,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左天行和皇甫成那两人,只在净涪本尊身前站定,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净涪本尊。 “拥有这样的手段,年轻的比丘,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站定在净涪本尊身前的修士一身明紫华袍,头上没有束冠,如瀑布般披落的三千青丝,正随着那修士的动作、涌动的灵光而微微荡漾。 这修士的姿态仿佛恣意,却多少透出了几分神经质。 净涪本尊目光转过那面若好女的修士,手掌上继续用力。 未过多久,那一片星光彻底崩散成光屑,飘飘扬扬地散落在混沌海中,又被混沌海中涌动的混沌气流消磨掉最后的这一点痕迹。 那修士眼看着自己的神通被彻底摧灭,却仿若未见,还是噙着丝笑,兴致勃勃地盯着净涪本尊,等待着净涪本尊的回答。 净涪本尊这才收回手,合掌向着那修士探身拜了一拜,口中道:“景浩界比丘净涪,见过前辈。” 净涪本尊礼见的那一刻,左天行和皇甫成那边厢却又有一只星光塑就的大掌拿向了他们。 净涪本尊眼角余光瞥见那边的状况,却也稳稳地完成了那一礼,才站定身体,光明正大地转眼探看着左天行和皇甫成那边的情况。 危急关头,左天行转手使力,将皇甫成往混沌岛屿的禁制那边扔了过去,“去!” 他冲着皇甫成低喝一声,自己却猛然转身,迎上了那一只大掌。 左天行身上陡然爆起一声剑吟。 剑吟声中,一把宝剑被左天行抽了出来。 与此同时,左天行的识海里,那一柄裂痕斑驳的宝剑也亮起了一道剑光。 那一顷刻间,像是有风,从左天行的前方吹来,将那一道剑光吹向了左天行身后。 于是左天行的身后处就照出了一道剑芒。 剑芒在左天行身后显化成左天行识海里的那一柄宝剑的模样,且每时每刻,剑芒都在快速凝实、扩张。 煌煌的剑意在左天行身后冲出,汇聚那一道剑芒,就在左天行身后形成了一柄直插入这茫茫混沌海中的巨大宝剑。 左天行闭眼,抓着紫浩剑的手直接就向前横扫了出去。 紫浩剑、左天行身后的那一柄巨大宝剑以及他识海里的剑魂,都在顷刻间吞吐剑芒,向着那一只星光塑就的大掌横扫过去。 在那锋利无匹的剑芒面前,那一只星光塑就的大掌就像是纸糊一样的,“撕拉”的一声,被当空割裂成了两半。 净涪本尊正注意着左天行和皇甫成两人的情况,见到左天行的动作,他脸色也是平静,却在左天行横扫手中紫浩剑的时候,扬袖向着皇甫成一拂。 皇甫成原本还被左天行带着急速前行的,冷不丁被左天行甩了这么一把一把,自然就更是混沌了。 幸好这段日子以来,他跟着左天行走这一路,多少都被锻炼出来了。 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受力向前推进,又听得左天行的那一声低喝,他便是还没有反应过来,也已经下意识地又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这电光火石之间的反应,于皇甫成来说,真的是相当难得了的。 虽然他自己也还没完全回过神来,也没真正注意到周围的情况,在他心里也是忍不住赞了自己一声的。 可谁成想,他心中念头刚起,就又有一股力道从侧旁急速迫来。 皇甫成心中一急,待要催动红莲,却感觉到那一股迫来的力道冲过他身侧,撞向了另一个同样璀璨夺目的星光塑就的大掌。 “嘭。” 两股巨力直接碰撞,掀起一大片气浪。 皇甫成遭那气浪兜头一甩,整个人被甩飞了出去。 但不知是皇甫成太过幸运,还是旁人早有算计,甩飞出去的皇甫成终于突破了最后的那一段距离,真正的接触到了那一片天然成形的禁制。 他身上始终护持着他的莹莹灵光闪烁,带着他,毫无阻滞地落入了那禁制中去。 第601章 紫垣 见得皇甫成身形不稳地坠入那一片禁制中去,吉凶未卜,左天行和净涪本尊两人却不担心,他们或是抬眼或是转身,各自对上了他们面前的那个人。 另外的那三位修士看得眼前这般局势,目光一触即收,也是纵身一闪,站到了最后那位对皇甫成出手的修士面前。 三方战场中,两方都在对峙,就唯有左天行一人还在跟另一位大修士真刀真枪地拼杀。 剑意、剑气、剑芒扫荡,还有无量星光垂降,相互冲撞击打间,自也有道道的混沌气浪被掀开,向着四方冲击而去。 这些混沌气浪的冲击,都还没到得净涪本尊身侧呢,就被一片莹莹的灵光打散拦下,连净涪本尊的半片衣角都没撩动。 净涪本尊对面的那位修士这时候也转了头去,看着左天行那边厢的战况。 等了好一会儿之后,那修士忽然开口说道:“行了,卜师弟,停手吧。” 他这一发话,那位卜姓修士便就有了动作。 他觑了一个空当,身形向着后头倒射而出。 他既退,左天行也没想要拦,哪怕这一场拼杀斗到最后,攫取胜果的会是他也一样。 汹涌激荡开去的气浪中,左天行身形一闪,也在净涪本尊侧旁站定。 他手执宝剑,剑尖斜斜指向前方。 那名姓卜的大修士冷冷看了他一眼,旋即收起脸上所有表情,恭敬而谨慎地向那紫袍修士抱拳一礼,称道:“师兄。” 那紫袍修士应也不应他,只还转眼回来望定净涪本尊,问道:“小比丘,现下你可是能专心来与我战一场了?” 他说话间,那披散下来的三千青丝间,有点点明华的星光亮起。那数之不尽的星光点缀在他那三千青丝上,直将那一条瀑布换作了星河。 那明华而瑰丽的星河足以引去所有人的目光,可净涪本尊的视线却在那紫袍修士身上的袍服上多转了几圈。 那紫袍修士的袍服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浮起了些星光拖拽形成的长痕。 那是星辰的轨迹。 星辰轨迹串联,映照着那修士星河也似的三千青丝,越发将那修士衬得如同夜间星空也似的。 净涪本尊定睛看得那修士一眼,双掌合于胸前,眼睑微垂,却答道:“抱歉。” 他话音平淡自然,不见半点忐忑,也没有分毫自傲。 那紫袍修士眯着眼睛看了净涪本尊半响,身侧青丝浮动,牵引着一颗颗星辰更易轨迹。 那紫袍修士似是想要直接动手。 一旁的左天行紧了紧握着紫浩剑的手,目光紧盯着他对面的那位卜姓修士不放,时刻准备着出手。 那位卜姓修士虽也知晓死力对上那左天行,他自己其实很难取胜,可这完全不妨碍他阻拦左天行。 和对上自家那位师兄比起来,他更愿意面对面前的这位年轻剑修。 和这位卜姓修士一样想法的,也还有他的另一个同门。 现场气氛紧张到几乎一触即发。 但到底,这一场厮杀还是没能真正的爆发出来。 而叫停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紫袍修士。 那紫袍修士像是忽然没了兴致一样,他恹恹地收回目光,“算了。” 扔下这两个字之后,那紫袍修士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场上其他人,最后看得净涪本尊一眼,便径直转身离开。 随着他话语和动作,他头上的那一条星河几乎顷刻间湮灭了所有星光,还复回它本来简单平静的状态,尤其是这紫袍修士身上的那一件袍服,也一并抹去了所有灵光,恢复成至简的紫。 别说左天行和那三位修士,便连净涪本尊,一时都有些讶异。倒是那紫袍修士的两位同门们,他们什么话都没说,更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直接散去提起的真元,跟在那紫袍修士的身后走入混沌海中。 净涪本尊眯了眯眼睛,忽然叫了一声,“前辈。” 若这个时候叫住自家师兄的是别的什么人,又或者是没有发生刚才的那一个转折,那紫袍修士的两位同门怕连个迟疑都不会有。 他们家这师兄,性情多变到连他们这些师兄弟都把握不住,更何况是其他世界的外人? 没当场叫自家师兄反面,直接痛下杀手就好了,理会你? 是自我感觉太好了,还是活得不耐烦,想要死一死,或者是生活太过平静安稳,想要平地起些波折,叫他们自己的人生更波澜壮阔一些? 可因为叫住他们家师兄的是那个能令他们家师兄平静退去的那位年轻比丘,所以他们也就对视了一眼,齐齐望向了紫袍修士。 别人或许不能,但这个年轻比丘倒还真未必。 或许他就是入了师兄的眼呢? 要不然,师兄能这副好态度? 紫袍修士倒也真的如净涪本尊所想的那样,停下了脚步,略偏了头回来看他。 虽然紫袍修士的脸色依旧恹恹,提不起什么兴致来,但看着净涪本尊的目光还是多了几分少有的平静。 “晚辈可否向前辈打听些消息?” 那紫袍修士眯了眯眼睛,带着几分莫名的意味道:“你觉得——你想知道的,我都能知道?” 净涪本尊没有答话,他只是笑了笑。 那紫袍修士又问道:“你还觉得——我知道的,你问起,我就都能告诉你?” 那紫袍修士一时沉默。 倒是他那两个师弟对视了一眼,心中满是惊讶,‘紫垣师兄不会真的答应吧?’ ‘很难说。’自家两位师弟的这番你来我往,紫垣连猜测的兴致都没有,倒是净涪本尊眼角余光扫过那两位大修士,才慢慢地收了回来。 紫垣最后看了他一眼,倦怠地收回目光。 “说说看。” 虽然只是不置可否的三个字,但紫垣的两个师弟却知道,他们的紫垣师兄这是答应了。 答应了…… 那两个大修士又对视了一眼,才重新调转目光去,上下打量着净涪本尊。 事实上,正拿着奇异目光望向净涪本尊的,并不只有紫垣的这两个师弟,还包括左天行等人。 但左天行相对更了解净涪本尊,他只看了净涪本尊一眼之后,便将他的视线放落到了紫垣身上。 边打量,左天行边竖着耳朵听净涪本尊与紫垣间的对话。 “敢问前辈,你可知将皇甫成消息传遍这诸天寰宇的,约莫都有谁?” 紫垣百无聊赖地抬起手挡在唇边,自己打了一个哈欠,才懒懒地道:“你觉得呢?” 他边问,边分神。 赶了这么久的路,好像是有些累了。等回去了,就好好地睡一觉。 净涪本尊并没在意紫垣的分神,紫垣问了,他也就答道。 “是无执童子的仇睢。” 净涪本尊说的话,不单单是紫垣知道,就连无执童子自己也清楚。 事实上,他再清楚不过了。 他走到今日,与人结下的仇怨、嫌隙数不胜数,而能够将事情做到现在这种地步的,却屈指可数。 近的,就在这他化自在天外天上;远的,自然便是历数诸天寰宇。 无执童子虽然在处理景浩界的事情上有些疯癫,但对于其他的事情,他却足够清醒。 那从漫长岁月中打磨出来的理智足够叫他清醒,那自无穷时光中修持而成的力量也给了他足够的手段去查看。 这诸天寰宇里,除了寥寥几位圣人之外,谁还能完全抹去他们在这天地间留存下来的痕迹? 哪怕他们着力遮掩过,也要在无执童子贯注下去的真元、手段面前,一点点地暴露出形迹。 更别说,便是琢磨不出来,无执童子难道还不能猜了吗? 谁愿意下这么大的本,谁想要在这里头中攫取些什么,无执童子都猜到了个七八。 有仇怨的,想报仇;有因果的,想了结;觊觎他手上资源的,想夺取…… 动机那么明显,还用得着他去费心想吗? 那边厢的混沌海里,净涪本尊和紫垣之间的交流也还在继续。 听着净涪本尊的这句话,紫垣没甚兴致地斜睨了他一眼,眼中带出的意思极其明显。 你这不是都猜到了吗,还问? 净涪本尊没在意他的这个小眼神。 既然紫垣还站在这里,他就还在继续着他的问题。 “前辈,你是为的什么找到这里来的呢?” 若说紫垣是因为和无执童子有仇隙,才一路寻过来的,净涪本尊还真不信。 谁家找上仇人报仇,在一根毫毛都没给他拔下来的情况下,能这样轻淡自然地甩手离开的? 遍数诸天寰宇各个世界,谁会这样报仇? 没有人的。 可紫垣他偏就这样做了,还连半点迁怒都没有。 净涪本尊这个问题一出,场上的所有人——与紫垣关系疏远如左天行及那一直旁观的三个大修士与紫垣关系亲近如他的两个师弟,都明里暗里地送了目光过来,往紫垣身上飘。 能在这些修士的八卦目光下也都如此淡定自然的,除了净涪本尊,这里的人约莫也就只有一个紫垣了。 紫垣掀起眼皮子,薄唇微动,给出了一个答案。 “闲着无聊,见这里有热闹,就过来了。” 第602章 再聚 不得不说,紫垣的这一个答案,真的叫众人既意外又不意外。 净涪本尊定睛打量得紫垣一眼,微微点头,又合掌和紫垣拜了一拜,“多谢前辈解答。” 紫垣无意义地哼哼了两声,旋身就要离开。 但他才刚往前迈出一步,便又微偏回头,再一次确认也似地问净涪本尊道:“你就真的没想改一改主意吗?” 净涪本尊勾了下唇,没答话。 紫垣目光在他身上绕了一圈又一圈,也没从这位年轻的比丘身上发现些微动摇,他失望地摇了摇头,也就没再多留,甩着长袖步步离开。 他的两个师弟也跟在他身侧,随着他一道离开。 未几,这一片混沌海里,也就只剩下了净涪本尊、左天行以及那三位大修士。 净涪本尊先转眼望向了那三位大修士。 那三位大修士心中早有决断,这会儿见得净涪本尊目光望来,他们三人也就利索地执礼与净涪本尊一拜,道:“如今诸事已了,比丘,我等这边离开了。告辞。” 净涪本尊合掌回了一礼,也不留,只道:“慢走。” 送走那三位大修士之后,净涪本尊与左天行对视一眼,两人各自一纵身,投入了那一座混沌岛屿中。 也就是这一片混沌虚空的另一边厢,袁愁沐和安元和两人各自拿了趁手的灵器,分站在左右两侧,正与三五个大修士对峙。 单纯想要走过这一片界域的修士被拦了下来,敏感嗅到火气然后想要在这一片界域中扒拉些什么的修士也都被拦了下来。 总之,在袁愁沐与安元和接到信息站出来的那一刻起,到净涪本尊与左天行齐齐合身穿过混沌岛屿禁制的那一刻止,就没有一个修士能穿过这一片界域,去到他们所想要去到的那一处地界。 这种拦路的霸道做法,袁愁沐与安元和两人虽然都不熟悉,但他们也做得相当熟练利索。 到得净涪本尊与左天行的气息同时穿过那一片禁制之后,安元和漠然往后一退,收回手中宝剑的同时,也收摄起他散布至这半个混沌虚空的剑意。 袁愁沐相对要比安元和圆滑。 他收回云幡之后,笑着跟来人言语了几句,便道:“这次真是抱歉,阻了各位,请各位见谅。” 袁愁沐道歉,这三五个身份、修为都及不上袁愁沐与安元和的大修士又哪里敢接受?更别说,这三五位大修士里也并不真就是全然清白,所以他们也就很识趣地给糊弄了过去。 袁愁沐拜了一拜后,便就往侧旁退让出一步,让出他与安元和中间间隔着的那一片空茫混沌,给那三五个大修士通行。 到得那些人都离开了之后,袁愁沐回头看了一眼安元和。 袁愁沐原本是想要问些什么的,但他才刚回头,就见得归剑入鞘的安元和抬手往储物戒指里抓了一把,从里头摸出一片玉质的符箓。 袁愁沐眼睛何等尖利,一眼便认出了那片符箓的来历。 安元和撩起眼皮子看了袁愁沐一眼。 纵然他没有说话,袁愁沐也能看得到那眼神中明白透出的意思。 袁愁沐露齿一笑,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片同样材质的符箓。 他那托着符箓的掌心吞吐出一缕真元,便有莹莹的灵光被激发,自那符箓中流出,护持住袁愁沐的全身。 讲道理,以袁愁沐现如今的修为和手段,这周遭汹涌无定的混沌气浪是拿他没有拌饭的。符箓中激发出来的灵光,对于他的护持也是相当有限。 安元和垂落眼睑,翻手将那枚混沌岛屿的通行符箓,握着宝剑,合身投入了那一片禁制之中。 袁愁沐慢了安元和一步,却也不急。 他先将自己手上的云幡等其他所有能用得上的物什拿一大张包袱皮收拾停当,才又带着那一大个包裹投入了混沌岛屿之中。 在袁愁沐与安元和投入混沌岛屿的前一小段时间,净涪本尊已经和左天行碰了一下头。 纵然时间多有紧迫,尤其是皇甫成现在落在这座混沌岛屿里,身侧没有旁的可以依靠的助力,吉凶未卜,净涪本尊和左天行也依旧抽空说了一回话。 “先前那段嘉年的邀请,你为何偏就拒绝了?”左天行真不是想不明白,他想探听的,其实是净涪本尊那一步的动作。“因果宜解不宜结,不是该尽快叫景浩界与阳和界断去因果的吗?” 净涪本尊看了左天行一眼,“南无阿弥陀佛。” 他低唱得一声佛号后,便也问左天行道:“景浩界与阳和界之间的因果,不是就着落在你们身上的吗?真要有谁可以对这样的决定负责,那就必得了你们两人了,何以你们两人就没谁应声?” 左天行笑了一下,没说话。 净涪本尊瞥了他一眼,明白无误地领会到他的意图。 景浩界还没有真正到无力回天的地步,用不着为了贪图一时的便宜,轻松放过了这一把或许能够帮景浩界跨过关键门槛的助力。 沉默半响后,两人终于要分道扬镳,去往不同的方向。 左天行停下脚步,先转眼看了一眼他选定的那方向所在传递过来的皇甫成的气息,才又回身,与净涪本尊说道:“若真有消息,请一定通知我一声。” 净涪本尊看他一眼,点头应了下来。 这消息到底是什么消息,左天行没有明说,净涪本尊却心领神会。 这所谓的消息,也不是随便什么消息,而指的是关于无执童子联盟的消息。 说到底,左天行也还是想要加入那个反抗无执童子联盟里的,哪怕在最开始的时候,他所能得到的权限不过是外围弟子的权限而已。 左天行的这点心思,净涪本尊都看得清楚;同时,净涪本尊的那一点心思,左天行也摸到了七八。 对于反抗无执童子联盟,净涪本尊他还在观望。 当然,这观望并不是指的净涪本尊自己决定上的观望,而是在观望客观的环境与状况。 他需要灵活应对。 两人说了这么几句话,便自无言,一左一右的各自转了方向寻去。 当净涪本尊与左天行各往去处的时候,袁愁沐和安元和也已经落入了这一座混沌岛屿之中。 袁愁沐寻了一下方向,便和安元和答道:“我往东南方向去。” 安元和脸色不变,他微微一颌首,转身带了宝剑直往东北方向而去。正如袁愁沐前行的方向上有左天行与皇甫成一样,安元和前行的方向上也有净涪本尊与杨元觉。 明明是他先开口告辞的,却偏是安元和先迈脚离开…… 袁愁沐看着安元和的背影,小小地抽了抽脸皮。不过袁愁沐也没在这一片地界上多停留,在确定安元和不是要无知无觉地前行,他便就抛开脑海里的一切杂念,跟在左天行的脚步一路寻了过去。 安元和走得约莫一个半时辰之后,才站到了山谷外头。 这座山谷虽然平淡无奇,唯有偶尔撩起谷中山雾的那几阵冷风,给这座山谷增添了几分奇异。 安元和脚步不停,不仅他的速度没有削减,就连他的方向都没转变,只一路往前行进。 到得安元和踏入山谷关窍,周身不曾特意收束的气息被那谷中山雾卷夹,递送入谷内阵禁之中。 谷中山雾一时由极静转为极动,本是沉沉厚厚的一片,顷刻间却像是浪潮一样,被谁拿捏着拉扯开这一片遮掩,露出它最真实的内里。 那山谷还是山谷,可谷中已经没有了山雾,只有一座汹涌诡谲的大阵伫立。 便连那座大阵,也都是敞开了生路的。 安元和走过谷口,沿着自动敞开出来的山路,一路寻到了大阵中央的阵台里。 那里,挺立着的净涪本尊与蜷缩在身侧软榻上的杨元觉正一左一右地等在阵台中央里。 安元和唇间绽开一点笑意,眼底也有暖色快速渲染开来。 这笑意,这暖色,卸去了安元和一身的寒凉,凭空叫他暖融了许多。 安元和步步往前,他上得阵台,执礼与净涪本尊及杨元觉拜了一拜,道:“经年未见,两位道友可曾安好?” 杨元觉从软榻上坐起,看着安元和端正有礼的动作,眼皮子抽了抽,还如往日惯常时候那般说道:“我说,行了吧安元和,这里也没有别的什么人,用得着这样客套吗?” 安元和瞥了他一眼,就又转开了目光,仿若要将杨元觉完全忽略也似的。 杨元觉眼皮子又是一跳。 对于安元和与杨元觉之间的来往,净涪本尊如何不知道?他只是不想随意干涉两人动作而已。 第603章 陈四 净涪本尊倒是依旧平静,他合掌,对着安元和回了一礼,也是端端正正地回了一礼,“劳动道友探问,一切安好,道友如今可好?” 杨元觉一会儿看看这边,一会儿看看那边,到最后,他身体往后一仰,重又重重地倒在软榻上,一只手搭在眼帘上,一副没眼看的模样。 净涪本尊和安元和对视一眼,又都同时露出一点微小的笑意。 随后,净涪本尊主人也似地抬手,向侧旁一引,“坐吧,别站着了。” 安元和也不跟净涪本尊、杨元觉客气,席地盘膝,坐了下去。 安元和坐定后,没理会也抬起头来的杨元觉,就只望向净涪本尊,问道:“你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不是说净涪本尊现在这副样子有什么不妥,实在是好端端的,又有哪一个会突然改了一整副头面? 听安元和问起这个问题,杨元觉也放下手去,侧身望向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这些年里发生的事情,杨元觉都听他简单说起过一遍了,但这回净涪本尊再说与安元和听,他也还是端正了脸色。 净涪本尊将景浩界的那些事情又简单地跟安元和说了一遍。 安元和听着,眉头皱了起来,脸色也越渐严肃。 虽然净涪本尊用词相当概括简练,但安元和依旧清楚地感觉到了内中的凶险与艰难。 他沉吟半响,问道:“你可真的是想好了?” 净涪本尊扬唇颌首。 杨元觉也在旁边懒懒答道:“他都差遣我这么久了,能是没想好的样子吗?” 净涪本尊转头向杨元觉笑了一下,“是啊,这一段时间以来,可真的是劳烦你了。” 杨元觉见得净涪本尊的笑脸,心中止不住咯噔了一下,脸在那一刹那也都是僵的。 不过杨元觉到底是杨元觉,他能跟安元和与净涪本尊混在一起,本身也不比安元和与净涪本尊差太多。 他很快就放缓了脸色,作出一副拼命的样子,“不用客气不用客气,谁叫他对你下手了呢?你可是我的挚友,他敢对你下手,我就是没有能耐动他,也能叫他心烦!” 说完之后,他还拍着胸脯道:“但凡是阵法一道的,别管是什么事情,你只找我就行!我总能给你找到办法解决了它!” 他不行,不是还有他家师父吗?他家师父不行,不是还有他家师祖? 杨元觉心里稳得很。 安元和瞥了他一眼,重又转回目光望向净涪本尊,“有什么事情,是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吗?” 安元和也不问净涪本尊的谋划,直接就问他的安排。 净涪本尊眼底涌上笑意,然后,他便也就真的问安元和与杨元觉道:“你们可有听说过——反无执童子联盟?” 安元和与杨元觉对视一眼,又各自垂下眼睑翻找自己的记忆。半响后再抬起头看净涪本尊的时候,他们却又都是摇头的。 “没听说过。” “还真没听说过。” 净涪本尊完全不意外。 像这样不是关乎修行,而是明确地反抗某一个存在的联盟,在这诸天寰宇里,并不会太引起无关人士的注意,所以这联盟的名声不响,也是应当。 但是…… 净涪本尊看了两位友人一眼,将反抗无执童子联盟那个最终设想与两人说道了出来。 如净涪本尊一般,初初听见这一个设想的安元和及杨元觉也都被惊了一下,随即便是怦然心动。 “他们真的有这个想法?” 净涪本尊颌首,“我看是真的。” 但净涪本尊也和安元和及杨元觉两人说了个明白,“想法是真的,但要将这个想法落成现实,还没有那么快。” 安元和及杨元觉也都明白,反无执童子联盟修士最大的目标,就是那无执童子。可那无执童子还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他们连根毛都没能摸着,就别说其他了。 不过——安元和与杨元觉对视一眼,又齐齐转了头回来,直直地盯着净涪本尊,安元和相当确定地开口,“你也心动了。” 净涪本尊勾唇,相当坦荡地一点头。 “你们就不心动吗?” 怎么会不心动? 当年他们没往这边想,一是他们本身没有那个实力,二也是因为他们就没有那个想法。现在被人一点,知道有人想往这方面动作,他们又如何能不为之心动? 杨元觉用力一掐自己的手掌,“你想怎么做?” 他们三人,确实俱有胸怀,各个都能谋算,在谋算方面的手段也都不差。但不差跟精通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所以不差的杨元觉和安元和,在局势容许的情况下,都会自觉地将谋划权递交到净涪本尊手上,由他拿主意。 事实上,在他从段嘉年那里得知反无执童子联盟的存在及他们的最终猜想,到他回到这座山谷的这一段时间里,净涪本尊胸中就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决定。 “我们可以……” 也就是在净涪本尊与安元和、杨元觉三人在混沌岛屿里齐聚的时候,景浩界里一直闭眼端坐的净涪佛身也终于睁开了眼睛。 先发现净涪佛身睁开眼睛的,是陈五儿。 当其时,陈五儿正在院子里择菜。 他择菜其实择得相当认真,轻易不分神。哪怕在他家院子里,就在他的身边,有一个相貌年轻的僧人不明缘由地闭目端坐,一坐就坐了好几天。 这年轻僧人初到他家的那会儿,陈五儿还是很好奇的。 毕竟这可是一个大活人,不吃不喝不睡,就这样盘膝端坐,好几天没有一点动静,跟他在庙会上见到的木偶人一样的,陈五儿一个小孩子,能不好奇? 但再多的好奇,看得久了,也都被陈五儿抛到脑后去了。 有那个时间,他还不如多忙活些家事,将屋舍收拾得利索干净,也叫他哥的心安稳一点。 所以陈五儿也只在早中晚时分,跟在他哥后头,查看过那位年轻僧人的状况。平常更多的时间里,他不是忙活着家里的杂事,就是跟在陈四儿身后,看着他来来回回地往家里捣腾东西。 因陈五儿自己很认真地忙活着,所以他也就没想过再多看一眼那位年轻僧人,可就是在净涪佛身睁眼的那一顷刻间,陈五儿莫名就抬起了头,偏生往净涪佛身的方向扫了一眼。 也就是这样一眼,叫陈五儿看入了净涪佛身的眼底。 那是一双叫人一看,就觉得心中平静安顺的眼睛。 陈五儿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扬起唇角对他笑了一笑。 净涪佛身也是轻扬唇角,对陈五儿点了点头。 “啪嗒”的一声轻响唤回了陈五儿的理智。 陈五儿下意识低头,看见原本拿在他手里的菜叶子没了,也才反应过来。 “哥。哥!” 陈五儿反应过来的那一顷刻间,却是什么都没做,先就扯起了嗓子叫陈四儿。 陈四儿听得陈五儿尖利的声音,急急地从屋里奔出来,“什么事?!” 陈五儿听着,应道:“哥你快出来!” 陈四儿这会儿也已经撞出了屋子,抢到了陈五儿的面前,他一把将陈五儿捞在身后,目光一扫,便就目标明确地锁定在净涪佛身身上。 净涪佛身唇边笑意未减,甚至还在加深。 这加深的笑意里,透出几分明暖的善意以及小小的愧疚。 陈四儿立时就松了一口气,但他没来得及跟净涪佛身说些什么,先就回过身去,弯腰安抚地拍着陈五儿的背。 “好了,没事了。没事了,不用担心……” 陈五儿其实也真不是被吓到,毕竟净涪佛身周身气息都是清平安和,陈五儿纵是一介凡俗,也不会被净涪佛身这样的人惊着。 他只是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就下意识地向他最依靠就信赖的人寻求帮助而已。 这会儿真正被吓到的,其实是陈四儿。 陈四儿被他给吓着了。 陈五儿抿着唇,反手去拍陈四儿的手,反过来安抚他。 “哥,我没事的。我没事,你不用担心。”陈四儿仔细打量过他的脸色,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吐出那一口浊气之后,陈四儿才重又将身体转回来。 他站直身体,向着净涪佛身合掌拜了一拜,道:“贫家陈四,领幼弟陈五,见过比丘师父。” 光听他对净涪佛身的这称呼,便知道这一段时日以来,陈四儿还真没少花费心思和功夫打探情况。 毕竟,若是没有过深入的观察与打探,如何就能确定净涪佛身不是寻常可见的沙弥,而是比丘? 净涪佛身合掌探身,与他们两人还了一礼。 第604章 犹豫 如此一番礼见过后,陈四儿便就请净涪佛身往屋里坐。 陈五儿乖乖地跟在陈四儿身后,近乎亦步亦趋。 净涪佛身看得出来,陈五儿会有这副模样,并不是他自己真就连这么一时半会儿的功夫都离不得陈四儿,而是为了安抚陈四儿。 这两兄弟中,真正在担心的其实还是陈四儿。 净涪佛身也不说话,只是笑笑,便跟在他们身后,在正堂里落了座。 陈四儿亲自奉了茶来。 净涪佛身呷过一口,就将杯盏放下,抬头望向陈四儿。 因为这个时候的陈四儿也正放下茶盏,抬头直盯着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对着他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陈四儿的心一下子就定了下来。 “比丘师父在小子我这里也有一段时间了。”陈四儿完全无视了这一段时间里净涪佛身都在定境中的事实,他继续道,“小子我可还不知道比丘师父的法号呢。” 这就是在打探净涪佛身的来历了。 净涪佛身目光瞥过陈四儿,连带着看过他侧旁的陈五儿。 陈家兄弟确实有刻意遮掩,但他们的心思太过浅显,在有些眼力见的人眼里都一览无余,更何况是净涪佛身? 他们两兄弟那紧张劲儿,都不需要净涪佛身多加留心,单只眼角余光瞥见,就清晰明了。 事实上,也难怪他们紧张。 这两兄弟孤苦伶仃地艰难长大,到得现在,勉强能算混开了,可在净涪佛身这样具有庞大影响力的年轻比丘面前,也还是相当相当的不够看。 尤其是净涪佛身这样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又一声不吭地在他们家里坐了近半个月的年轻比丘,更是叫他们摸不着头脑。 当然,这两兄弟也真没有多怕就是了。 面前这个年轻的比丘再有些什么事情,他也是比丘,佛门的比丘。有这一重身份顶在那里,陈四儿和陈五儿也不担心找上门来的事情太过过份。 再有,他们陈家什么情况,陈四儿和陈五儿知道得真是再清楚不过了。便是真有什么事情扛不住,定要叫他们陈家天翻地覆,那他们陈家也没什么事舍不得的。 了不起不就是要了他们的两条命,还能怎么地他们兄弟不成了? 更别说,单只看面前的这一个人,陈四儿与陈五儿两兄弟也不觉得如何惧怕。便是再要往深里想,他们其实还得承认净涪佛身对他们一家的恩德。 先前陈四儿被人押解到衙门里,若没有这个年轻比丘在旁,怕就不能这样轻易地了却这件事情。 这份恩德,他们家怎么也得认的。 净涪佛身又笑了一下,安抚过陈四儿和陈五儿两兄弟。 “贫僧法号净涪。” “净涪……净涪比丘……”混迹街头巷尾的陈四儿一时觉得耳熟,他接连嘀好几遍,忽然猛地一拍自家脑袋,瞪大了眼睛看着净涪佛身,“你是那位……”净涪比丘? 净涪佛身点了头。 陈四儿也是灵醒,他很轻易便联想起了当日这个年轻的比丘从他头上取走的那一小截木簪子。 他可是眼睁睁看着那一小截木簪子变成一片薄薄的纸页的。 “那……那张……” 陈四儿一时舌头打了结,怎么都捋不顺。 陈五儿约莫能猜到陈四儿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哪怕是和陈四儿相依为命的他,也没想明白他的哥哥这时候到底都想到了什么事情。 他只能好奇地顺着目光,再一次打量过这个年轻的比丘。 净涪佛身坦然坐在原地,任由他们打量,也静等着陈四儿回神。 陈四儿回神之后,却是一把拉过陈五儿,压着他的头跟净涪佛身郑重见礼,“小子没眼力见,不知道师父来历,怠慢了师父,请师父见谅,见谅。” 虽然是陈四儿压着陈五儿的头,但事实上,陈四儿并没有多用力,概因还没等到他用力,陈五儿就已经顺着他的力道重重地拜下去了。 净涪佛身连忙站起身,合掌与他们兄弟二人还礼。 如此来回好半响之后,这屋里的三人才又各自在他们的位置上坐定。 但这一次分坐之后,陈四儿比起先前还要更拘谨了几分。而与他相对的,却是陈五儿。 陈五儿纵然知晓面前这位年轻比丘很了不得,他态度也一如往常,并没有什么变化。 陈五儿的态度,成功地感染到了陈四儿。 他很快就又放松了下来。 不放松不行,他弟弟就在旁边坐着,态度也相当的明显,他作为人家兄长,还是支撑门庭的兄长,总不能连个幼弟都比不得吧? 真要是那样,他还要不要脸面了? 稍稍放松过后,陈四儿才又望向净涪佛身,“说起来,不知道净涪师父……你上门来,是有什么事情的吗?” 如果是净涪比丘,如果他已经拿到了一片贝叶,那他不是已经达成了他的目的了吗?怎么还会留下来,还跟着到了他们家? 净涪佛身目光从陈家这两兄弟脸上转过,见他们眼底眸光清澈,心里便就一个点头。 等到他开口的时候,他却是直接开门见山地跟这陈家两兄弟说道了来意。 “我为了结因果而来。” 了结因果? 陈四儿和陈五儿这两兄弟听得清楚,但却听不明白。 净涪佛身见他们脸色,又简单解释道:“我从你们这里拿走了一片贝叶,得还给你们一段机缘才是。” “你们可有想好要些什么吗?” 陈四儿和陈五儿这才算是明白了,这两兄弟对视一眼,都看见他们眼中的疑惑。陈四儿想了想,便拿过了话头,“如果净涪师父你要还我们些什么……那日你的在场,就已经足够抵了的。” 陈四儿提到这一茬子,净涪佛身并不意外。 正是因为知晓他们兄弟两人的心性,净涪佛身才选择这样的干脆利落。 他摇了摇头,“不够的。” “够了的!”这回,还没等陈四儿再说话,陈五儿便抢过了话头,他很认真地看入净涪佛身的眼睛里,强调般地道,“够了的!” 陈四儿拍了怕陈五儿的脑袋,也接了他的话,点头道:“确实足够了。净涪师父,我们都不瞎,你那会儿,是给我陈家免了一个大难的。我们该谢你。” 这时候的陈四儿说话极其认真,语气也相当有重量,完全不见他在街头巷尾厮混游荡的痕迹。 净涪佛身笑着摇了摇头,“那或许是了结了一部分,但不够的。” 陈四儿和陈五儿还待要再说些什么,净涪佛身先就慢慢开口了,“这些事情,是我比你们知道得更清楚的。两位檀越,还请不要再推拒。” 陈五儿又皱起了小眉头,他还张了张口,却到底被他兄长按住了。 哪怕陈五儿不知道因果是什么,可他也觉得面前这位净涪比丘说得对。这些事情,他们两兄弟外行,不知道就里,还该是净涪比丘这样的内行人才说得清楚明白。 他们既然感念净涪比丘对他们的恩德,就该替净涪比丘着想,让他顺顺当当了却这所谓的因果才是。 陈四儿的这份心思,净涪佛身清楚,他没多说什么,就听着陈四儿的答复。 陈四儿很认真地想了一下,便问净涪佛身道:“净涪师父,如果我想要向你请一部佛经,能不能顺当地了结了这份因果?” 净涪佛身摇了摇头,“还不够的。” 请一部佛经在家里供着还不够,那么…… “做一场法事呢?”陈四儿看了看他,觉得可能还不够了结因果,便就又给扩大了范围,“做一场超度我陈家列祖列宗的法事?” 净涪佛身沉默了一下。 陈四儿看见,心里也就明白了。 但他又怕自己说的这件事太为难净涪佛身了,便抢在净涪佛身点头之前,自己又反口给改了条件,“不用列祖列宗,只要我这一辈往上数三代,三代就可以了。” 陈四儿心中也是有计较的。 他家列祖列宗那么多,又死了那么久,怕是早就投胎了,再想要超度他们,可能还得寻得他们的转世…… 这里头的事情真是太多了,倒还不如就超度三代呢。 往上数陈家三代先辈的话,应该是还没来得及投胎的……吧。 陈四儿自己不确定,还又不想太麻烦面前的这个比丘,便就又问了一句,“净涪师父,我家我这一辈往上数三代,应该还没有谁投胎的吧?” 净涪佛身面色一动,正待要回答,陈四儿又给他自己否了。 “不不不,不行,不行!” 太麻烦了,太麻烦了…… 他说话间,竟还像弹簧也似地一蹦蹦起来,在这堂屋里来来回回地转悠。 一边的陈五儿看着陈四儿这副模样,也不惊讶,他对着净涪佛身笑了笑,就又将目光转回来,乖乖地等着陈四儿做决定。 真要说起来,这才是街头巷尾里浪浪荡荡的陈四儿的真正面目。 因为家里没有大人支撑门庭,因为他得担起家主的职责,撑起这个家,每每面对重要决定,陈四儿都得这样琢磨过百八十遍,觉得没有差错了,不会给他们两兄弟招致什么惹不得的麻烦了,他才会真正的做下决定来。 第605章 供佛陈四儿来回转悠得都差点忘记旁边的净涪佛身了。 净涪佛身也不催促他,只坐在位置上,端着那一盏茶水慢慢啜饮着。 陈五儿坐在一旁,目光在净涪佛身和陈四儿两边来回地转悠。他看看慢条斯理不急不躁的净涪佛身,又看看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的陈四儿,那一双黑亮的眼珠子来回地转悠。 忽然,他目光一凝,仿佛是想到了什么。 陈五儿自己在心底里琢磨了一回,没发现什么不对后,两步跳下椅子,奔走到陈四儿身侧,准确地一把拽住了陈四儿的衣角。 在他跟随着陈四儿走了几步之后,陈四儿终于发现了一旁的陈五儿。他转了头过去看他,拧得死紧的眉头也当即舒展,恢复成最平常自然的平整,陈四儿甚至还勾着唇笑。 “五儿,你有什么想法吗?” 陈五儿一边点头,一边说话道:“哥哥,我们不如请净涪师父给我们在家供奉一尊佛陀吧。” 供奉佛陀? 陈四儿没斥责陈五儿多话,反而就顺着陈五儿的说法往下谋算起来。 陈四儿想起了他所听说过的、见到过的那些供奉佛陀的人家,心头也是一动。 那些在家中供奉佛、菩萨的人家,似乎看着就跟别人家不太一样。他们那些人的言行举止,乃至精、气、神都很不相同,眉目似乎也更舒展、平静,没有那么多的怨气和愁苦…… 更何况,在家中供奉了佛、菩萨的人家,似乎也很得周围人家的敬重。 陈四儿念及这一点,再不犹豫,直接就对陈五儿点了头,“我看行!” 净涪佛身抬起头来,便见陈四儿牵着陈五儿,几步急赶到他面前,对着他合掌深深一礼,道:“净涪师父,如果我想要请你替我陈家请一座佛陀供奉呢?请一座佛陀供奉,能不能就顺当地了结了这一份因果?” 净涪佛身没有立即给予陈四儿、陈五儿答案,而是另外问了他们几个问题。 “你们信佛吗?” 陈四儿、陈五儿其实是有些不明所以的,但净涪佛身响在他们耳边的声音却直落他们心底,叩问他们自己的内心,由不得他们半点敷衍。 他们不自觉也都端正了脸色,肃容回应。 “信!” “信的。” 陈四儿、陈五儿都是这妙定寺地界上土生土长的百姓,纵家境艰难,但妙定寺地界上浓郁的崇佛敬佛气息却也深深地刻印在了他们的脑海里,根深蒂固到不可动摇。 净涪佛身微微颌首,又问道:“你们敬佛吗?” “敬!” “敬!” 净涪佛身又是一点头,才与他们说道:“供佛,可在家供佛,也可在心供佛。这两种供佛方式,你想要哪一种?” 在家供奉?在心供佛? 这两种说法,陈四儿和陈五儿也都是第一次听说。而这种时候,还要他们择一定论,他们也实在是有点懵。 陈四儿和陈五儿对视一眼,才将目光转至净涪佛身身上,“净涪师父,这在家供佛和在心供佛,都是个什么说法?” 陈四儿问起,净涪佛身也没多遮掩,用相当直白的话语给这两兄弟解说了一遍。 “在家供佛,便是最简单最常见的供佛方式。在家中设佛龛、佛堂,又在佛龛、佛堂里请入佛像、菩萨像,日夜虔诚供奉。” 说到这种供佛方式的时候,陈四儿和陈五儿都不住点头。 显然,这种供佛方式,便就是他们最初开始设想的那一种,也是他们最常见到的那一种供佛方式。 但陈四儿和陈五儿都还把持得住,没有当场拍板,而是继续凝神听了下去。 难得他们有机会和声名远播的比丘僧接触,听他说法,怎么也该珍惜才是。哪怕他们心中更倾向于这前一种选择,也该仔细听! “在心供佛,”净涪佛身顿了一顿,那前一刻还望定着陈四儿、陈五儿的目光别开,飘向天静寺所在的方向,“在心供佛,便是在心头空出一片地界,请佛陀、菩萨入住,日夜虔诚供奉。” 这在心中供佛,其实是一种修行法门,极其类似于天静寺一脉的修行法门。这门修行法门是由恒真僧人传下的,现下跟在他身边的那些凡俗修士,都是这样修行的。 所以这种法门的前景,看恒真僧人身边跟随着的那些凡俗修士也就知道了。 后面的那一句话净涪佛身到底没跟陈四儿、陈五儿说道出来。 因果牵缘,所以他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们兄弟面前,与他们说解这供佛法门。但他们兄弟两人到底会选定哪一种,却还得看他们自己。 陈四儿和陈五儿一时沉默了下来。 便是他们再不明白这两种的对比,这两兄弟也能从净涪佛身的话语里听出区别。 半响静默之后,陈四儿猛地抬头,目光锁定净涪佛身,“净涪师父,我们兄弟两人,可不可以分别做出决定?” 净涪佛身并不意外,他点头,答道:“可以的。” 陈四儿听得这答复,当场就吐了一口气。 “净……” 陈五儿抬头看见他那副模样,不用猜都知道陈四儿这会儿想的是什么,还没等陈四儿说道个明白,陈五儿便喝住了他,“哥哥!” 自打陈五儿知事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跟陈四儿说话。 饶是陈四儿,也在那顷刻间被他震住了,愣愣地转头回来看他。 陈五儿一张小脸板得端沉,“哥哥,你不用计较那么多,全凭你自己的想法去选!” 陈四儿看着陈五儿的模样,慢慢地露出一个明朗的不带一点痞气的笑,他甚至抬起手去,用力狠狠揉着陈五儿的脑瓜子,“行了!你大哥是什么人,还能不知事?!” 陈五儿定定看了他半响,才慢慢地放缓了脸色。 概因他知道,倘若先前时候,陈四儿心底里有些为他考量的原因在的话,那这个时候,陈四儿就全都是从他自己的角度考量了。 陈四儿收回手,再望向净涪佛身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多少犹豫,“净涪师父,我觉得我还是想要在家里供佛。” 净涪佛身微微点头,表示明白,接着便将目光转向了陈五儿身上。 陈五儿下意识地挺了挺背,不自觉地摒住呼吸道:“净涪师父,我想在心中供佛。” 净涪佛身明白看到,在陈五儿说话的那顷刻间,他身上的因果线渐渐都变了颜色,而且还有些因果线应声断了开去。 当然,在一部分因果线断去的时候,也有一部分因果线悄然无声地从虚空不知名处攀沿出来,牵系在他的身上。 这是最直观的缘生缘灭。 净涪佛身凝神看过陈五儿,合掌与他拜了一拜,应道:“可。” 陈五儿多少有些明白,他先看了一眼陈四儿,然后就收回目光,抿唇与净涪佛身合掌还了一礼,“多谢净涪师父。” 陈四儿在一旁看着,心中怅然若失。 他依稀间知道自己是错失了什么,也仿佛明白自这一刻起,他和五儿这对兄弟就要走上不同的路。 他心里不是没有失落,但脑海中自然而然浮起的那道身影、那张笑脸,又叫他的心一下子就稳稳地定了下来。 陈五儿看见陈四儿眉眼间的变化,心里有高兴,也有着同样的失落。 他未生前丧父,生又丧母,还未及三岁,连唯一支撑门庭的祖父也没了,只剩下他和兄长两人相依为命,如今他们兄弟两人又选择各异…… 陈五儿到底年纪小,控制力不够,越想眼眶便越红。慢慢的,甚至还有透明的水珠在他眼眶里翻滚。 陈四儿一时没有回神,完全没注意到陈五儿的异样。 净涪佛身倒是察觉到了,但他也明白,陈五儿这时候需要的,不会是他这个外人,所以他双眼一垂,压下视线,只作不见地等着。 这一等,就等到了“啪嗒啪嗒”的几声细响。 这细响的声音是真的细,可即便是这样,还是惊醒了那边厢入神的陈四儿。 陈四儿回头看见红着眼眶掉泪却一声不吭的陈五儿,心头也是酸、涩、甜的几味混杂,叫他自己都分辨不出来。 在原地愣愣地站了片刻之后,看着死盯着他掉眼泪却偏偏半点声音都没有的陈五儿,陈四儿竟然笑了起来。 他几步走到陈五儿身前,俯下身来仔细看了陈五儿的眼睛好一会儿,冷不丁伸出手去,拉扯着陈五儿脸上的肉。 陈五儿年纪小,脸上肉嘟嘟的,手感格外的好。 陈四儿拉扯了几下,将陈五儿弄到眼泪再也掉不下来的时候,他才收回手。 “五儿啊,好端端的,你哭个什么劲?昨日里你不是才说你已经是一个大人了吗?你见过哪个大人是像你这样,啪嗒啪嗒猛地掉眼泪的?” 陈五儿更不高兴了,他便是梗着脖子也要反驳陈四儿,“谁说没有的?上个月的时候,三叔公那一大家子不也哭了吗?” 还哭得很惨很惨呢! 陈四儿有些哭笑不得。 “那是人家家里没了个人!” 都没了个人了,难道还不能让人家哭吗? 第606章 光芒 可陈五儿就是不跟陈四儿计较这些,他只抓住了那一条不放。 “那又怎么样,他们就是哭了啊!” 陈四儿无奈,只能投降。 被哄着劝着地安抚了好一会儿,陈五儿才拿手背抹去脸上的泪,“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舍不得隔壁刘英家的三姐姐……” 陈四儿冷不丁听见这句话,脸庞一时涨红不说,还哑口结舌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陈五儿边“哼哼”着,边斜着眼睛看陈四儿。 净涪佛身在一旁见着,也微微笑起,但他看着面前这状况,便知道这两兄弟约莫还需要一些时间,便就将他自己的眼睑垂落,以呼吸牵引法衣上的法阵护持己身,自己悄然转入了定境之中。 陈四儿、陈五儿不知净涪佛身这边的情况,他们还在进行着他们兄弟两人相对特殊的交流。 待到他们商量停当,净涪佛身才从定境中脱出,睁开眼睛来看向陈四儿、陈五儿两人。 陈四儿、陈五儿都是愣了一下,才又上前一步叫道:“净涪师父。” 净涪佛身点头应声,问道:“有决定了吗?” 陈四儿、陈五儿齐齐点头,其中,又有陈四儿道:“净涪师父,今日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就想着,如果可以的话,先完成其中一个供奉。” 净涪佛身从定境中出来的时候恰是午时正,之后这么一连串的事情忙活下来,时间便一路走到了申时中(16时)了。 申时中,距离净涪佛身的晚课时间确实还是有一段距离,但也真的没剩下多长时间了。净涪佛身没有异议。 陈四儿觑着他的脸色,“净涪师父,依你看,是该先完成哪一个供奉呢?” 净涪佛身只是笑问他道:“你又想要先完成哪一件呢?” 陈四儿心中早有腹案,他见净涪佛身问起,又观察过净涪佛身的脸色,便就答道:“不如……还是先替五儿忙活了这一遭,可好?” 净涪佛身合掌点头。 陈四儿又咧开嘴笑了起来。 “你们家里,有没有什么干净的房间?” 陈四儿听得净涪佛身这么问,连连点头答道:“有的有的。” 陈四儿带着陈五儿将净涪佛身引到东厢的一间屋舍。 这间屋舍方位极好,又是他们陈家父祖逝去之前的居所,所以哪怕一直空置,无人入住,陈四儿和陈五儿两人日常里也都多有收拾,没叫它真的荒废过去。 净涪佛身前后察看过,又回头看了看陈五儿,与陈四儿一点头,道:“请檀越带了小檀越先去梳洗干净吧,沐浴梳洗过后,请再给他换上一套干净衣裳。” 陈四儿低头去打量陈五儿,脸色颇显紧张。 他连连请教净涪佛身,“沐浴梳洗是要连头到脚一起洗的吗?是要用的热水吗?干净衣裳是不是就是新衣?……需要另外挑拣吉时吗?” 陈四儿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便是一开始不怎么紧张的陈五儿也都被他搅动了心情,也紧张起来了。 净涪佛身依旧微笑着一一安抚。 陈四儿将事情确认了一遍又一遍,净涪佛身也就是一遍又一遍地点头,陈五儿在一旁沉默。直到得陈四儿要开始重复第五次的确认之后,陈五儿才终于开口打断了他,“哥哥。” 陈四儿听得这一声叫唤,连忙闭上了嘴巴。 陈五儿心里多少有些内疚,于是他又走到了陈四儿身边,主动去牵他的手,“哥哥,我们先出去吧。” 陈四儿垂落目光在陈五儿身上转过一圈,另外抬起一只手来拍了拍陈五儿的脑袋,反手牵过他,然后对着净涪佛身一个弯腰,道:“净涪师父,我们就先出去了。”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笑道:“去吧。” 待陈四儿、陈五儿两人退出屋内之后,净涪佛身从自己的随身褡裢里取出三个蒲团,各按方位摆放妥当。然后,他自己便在其中一个蒲团上坐了。 垂眼静坐等了约莫有一个时辰之后,净涪佛身才看见陈四儿、陈五儿两人牵着手,踩着门外投入的橘色阳光,步步踏入屋舍中。 看见房间里空荡荡的地板上多了三个蒲团,且净涪佛身自己还坐在了其中一个蒲团上后,陈四儿、陈五儿两人动作都停顿了一下。 净涪佛身正正抬眼望见,便抬手一指他对面的那一个蒲团,跟陈五儿说道:“小檀越,过来坐下吧。” 陈五儿回头再看了陈四儿一眼,才真的依照净涪佛身所言,在那个蒲团上坐了下来。 陈五儿的位置有了,这剩下的那一个蒲团是谁的位置,这屋里谁都明白。于是也不用别人多话,陈四儿合掌跟净涪佛身拜了一拜,便就自己在那一个位置上坐了。 三方各自入座之后,净涪佛身对着陈四儿一点头,才再转头望向陈五儿。 陈五儿稚嫩的脸蛋上一片沉着认真,竟再找不到往日里常见的稚气。 陈四儿看见,心中百感交杂。那些滋味更是翻着滚着涌上舌尖,强横地占去了他所有的味觉。 陈四儿眼眶子悄无声息地红了起来。 净涪佛身仿若未觉,他只是看着陈五儿,“小檀越,你有没有尝试过自己静坐?” 陈五儿摇了摇头。 净涪佛身问过这一回,便也没再继续深究,他开始指点陈五儿静坐。 陈五儿学着净涪佛身的模样,盘起双腿压在臀下,双手结定印搭在膝上。 架起了样子之后,他才在净涪佛身的指点下学起了里子。 新手入定境,最通常使用的办法,是呼吸。 许是陈五儿本身也有这份天资,再加上他此时年纪尚幼,心境纯净,所以很快就达到了净涪佛身的基本要求。至于一旁的陈四儿,他很理智地在心头杂念搅得他头疼炸裂之前停下了所有的尝试,就这样闭着眼睛坐着。 不知是巧合还是谋算,陈五儿顺利沉入定境的那一刻,也正正是景浩界中各地山寺佛庙僧侣进行晚课的时间。 景浩界各处山寺佛庙同时在这一刻敲响暮鼓,这鼓声被风递送着到达各地山寺佛庙附近,安抚着那一片地界上生活的凡俗百姓的心灵。 陈四儿、陈五儿所在的陈家附近其实并没有什么山寺佛庙,他们又是俗体凡胎,理应听不到那一阵阵洗涤人心的鼓声,可在此间忽然响起的木鱼声,却直达他们的心底,将他们心中那些显现的、潜伏的杂念统统化去,赠给他们一片前所未有的祥和与安宁。 陈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一众屋舍中,算是中等规模,没能完全锁得住这一阵阵木鱼声,叫它们一声声传出去,传到陈家临近,传到街道之外,落入更多更多的人耳中。 当然,这一片地界上,就要数陈四儿、陈五儿这两兄弟与净涪佛身的因缘最重。所以净涪佛身这会儿敲出的木鱼声,获益最多最大的,还真就是他们两兄弟。 陈四儿、陈五儿两人的眉与眼,肉与骨,一切的一切,在这顷刻间,都一并的舒缓了下来,露出他们最自然安和的姿态来。 陈四儿、陈五儿此时的这种状态,净涪佛身或许知道,也或许不知道,总之,他就是没有留意,单单只是自然自在地捻着那一只木鱼槌子,一下一下,规律而节奏地敲落在木鱼鱼身上。 就像他往常时候做早晚课时候的一样。 事实上,净涪佛身也真的就是在做晚课。 他在敲着木鱼,他那心头上流淌着的,也还是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 净涪佛身一遍遍地敲着,直到晚课时间结束,他才一挽手腕,敲下了象征结束的那一记结音。 结音敲落,这屋舍里再没有了木鱼声。 陈四儿、陈五儿这两兄弟还好,还沉浸在那木鱼声带去的安抚中,一时半会儿的,没能注意到外间的情况。倒是陈家外头那些听着木鱼声的百姓很快就脱出了那种奇异的感觉中,三三两两地低头凑到一起商量。 净涪佛身放下手中木鱼槌子,也没急着将他面前的这一套木鱼收起,而只是将它们推到了稍远一点的位置,自己还自闭目静坐。 略等了一会儿,陈四儿便开始扇动眼睫。 净涪佛身没动,还只等着。 陈四儿睁眼看了看净涪佛身和陈五儿,又看了看天色,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屋舍,在外头捧了几盏灯回来。 如此又等得半响,等到天色彻底地黑了,陈五儿才从定境中出来。 刚出定境的陈五儿是有些懵的,他愣愣地望着自己的前方,看见昏黄烛火掩映下的净涪佛身朦胧柔和的面孔。 这位比丘师父的身上,仿佛有光明亮且耀眼。 陈五儿接连眨了几下眼睛,却也都没舍得将眼睑闭上或者直接转移开目光去。 净涪佛身没在意陈五儿的这点子异样,他问陈五儿道:“方才,你都看见了什么?” 陈五儿还在愣怔着呢,冷不丁听见净涪佛身这一声问话,他便下意识地答道:“一片光。” 净涪佛身听得这个答案,又问道:“能详细一点说给我听吗?” 第607章 药师 陈五儿听得净涪佛身这么一问,当即就要像净涪佛身要求的那样,用更详细的话跟净涪佛身说清楚。 “光……”然而,陈五儿到底年纪小,见识又浅薄,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才刚开口说了个字就语塞了,都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往下说。 净涪佛身看他模样,也知道为难了他,但净涪佛身确实是需要从陈五儿自己口中探知到更多更详细的内容。 这不是为的净涪佛身自己,而是陈五儿。 论理,因这诸天寰宇中佛陀、菩萨无数,所以供佛的时候,通常以一佛象征万佛,一菩萨象征万菩萨。也就是说,纵然此间世上佛、菩萨无数,供佛则只需供一佛即可,无须将一尊尊佛陀、菩萨往佛案上头堆彻。 而在这一佛的选择上,向来顺应缘法,佛门对此不会有太多的要求。 当然,这是择定在家中供佛的陈四儿之后的选择。就当前于陈五儿而言,则是需要确定缘法。 他选择在心头供佛,乃是修行。修行关乎他的道途,就需得更加仔细认真。 净涪佛身倘若真要随便,当然可以让他随意为之。但这样随意糊弄着来,耽误的,还就是陈五儿自己。 陈四儿、陈五儿不知道这些讲究,但他们听话,既然净涪佛身问起,陈五儿也就很用心地斟酌词眼,来跟净涪佛身形容出来。 “那光……是透明的……像最……最好看的玉……” “不,不对,不是玉……” 陈五儿急得一时抓耳挠腮的,怎么都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半响他都没能再继续下去,他也就放弃了,转而说起了其他。 “那光从天空上照落下来……有一尊佛……”说到这里的时候,陈五儿也有些不解,“那佛……叫,不,尊称……药师琉璃光如来。” 陈五儿自己其实是不知道这一尊佛的,可奇怪的是,当那一片光芒照落,他看见那片光,看见那尊佛陀,心里自然而然就知道了他的佛名。 陈五儿下意识地转眼望向陈四儿。 陈四儿沉吟了一会儿,又望向净涪佛身。 见陈四儿、陈五儿这一大一小齐齐转眼望来,净涪佛身也就点了点头,应声道:“无碍的,是那一位慈悲无量的如来尊者。” 陈四儿、陈五儿俱各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 陈五儿有些懵,他下意识地继续着道:“那位佛陀他……一只手是拿着一颗珠子的……另一只手……” 陈五儿左手一托,像是在拿持着什么东西的模样,右手手指摆出奇异印相,明明白白的三界印。 “……又是这个样子的。” 迎着陈四儿、陈五儿这两兄弟巴巴望过来的目光,净涪佛身又是一点头,再一次肯定地道:“没错,就是这位尊者,东方净琉璃世界之主,药师琉璃光如来。” 陈五儿听见净涪佛身的确定之后,眸光就有些恍惚,不知道神思飘到哪里去了。 倒是陈四儿为自己的弟弟考量,还不住地跟净涪佛身探听这位东方净琉璃世界之主的那些事情。 净涪佛身没想过瞒着他们,所以既然陈四儿问起,净涪佛身自己又相对熟悉,他便也就将他自己知道的那些事情一点点地跟陈四儿说道起来。 药师琉璃光如来,亦有大医王佛、医王善逝、消灾延寿药师佛和饮光如来之称。 药师本称,是为医治众生贪、嗔、痴三毒的医师。但除却这心病上的调养治疗之外,众生亦向这一尊如来求取肉身上种种病疾、灾病上的解决办法。 据佛典记载,药师琉璃光如来在现世行菩萨道时,曾发十二大愿。愿愿皆为满众生愿,拔众生苦,医众生病。 不知什么时候,原本还在走神中的陈五儿也都转了目光回来,凝神细听。 而听闻“医众生病”的时候,陈四儿和陈五儿眼睛里几乎能透出光来。 净涪佛身眼角余光瞥见,恰到好处地停下话头,端起手边的那一盏茶水,慢慢地啜饮了一口。 陈四儿、陈五儿觑着这个空当,都急急地张了张嘴巴,但到底还是陈五儿比较急,他抢在他哥哥的前头,先行问出了他自己的问题。 当然,他们兄弟心思几乎一样,他来还是他哥哥来,要问净涪佛身的问题都是差不离的。 “净涪师父,这位药师佛,他真的能医众生病?什么病都可以吗?”陈五儿这话一问出口,陈四儿脸色先就变了,他连忙上前一步,跟净涪佛身合掌一拜,“净涪师父不要误会,五儿他不是在质疑药师琉璃光如来的威能,他就是……就是……就是这样问一问,确定一下的……” 陈四儿的这种急切和惶恐,唤醒了满脸急迫的陈五儿。也是直到这个时候,陈五儿才依稀明白他刚才的那几句问话,其实还真的能做出与他自己的本意截然相反的解释。 他心里或许不是那个意思,但倘若有人有心计较,不是那个意思也能给他扭到那个方面去。 也就是陈五儿年幼,经历的事相对较少,没有陈四儿的圆滑。要换了陈四儿来,哪怕是一样的意思,也不会给人这样的把柄。 陈五儿的脸一时白了,但很快的,他脸上重又恢复了血色。 纵然他兄长急到脸上血色稀薄、呼吸不稳,可陈五儿心里却实在安稳。 他甚至伸出手去,拍了拍护在他跟前的陈四儿,无声地安抚着他。 陈四儿好险没被他逼疯。他一边紧紧盯着净涪佛身的表情变化,生怕他发怒,另一边却是偷空狠狠剜着陈五儿,叫他态度更认真些,别一副“放心,没事”的不上心模样,免得刺净涪佛身这个比丘僧的眼。 要说起来,净涪佛身也真的是面目润和,不见半点怒气,看着似乎也是很好说话的模样,但陈四儿可不敢掉以轻心。 谁不知道这些僧人日常就是再好说话,一旦牵扯到佛门各位佛菩萨…… 立时翻脸不认人信不信? 陈五儿不知道陈四儿心里的担忧,他又一次冲着陈四儿咧嘴眯眼笑。 每次陈五儿这样冲他笑,便是他惹出了再大的麻烦,做了再多的错事,陈四儿都拿他没办法,只能投降。 然而,陈五儿也不是真就不管不顾地惹出麻烦后找哥哥告饶的孩童,他虽年纪尚幼,但每常行事都有他自己的条理,不是无理取闹。 而也正是因为陈四儿也知晓陈五儿的性格,所以他在怒火攻心之后又很快平复下来了。 陈五儿察看过他的脸色,低声解释道:“哥哥不要太紧张,净涪师父是知道的,那位佛陀也是知道的。” 他们都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不会误会他,更不会为此责罚降怒于他。 甚至…… 陈五儿心底还有一种隐隐的感觉。 便是他真的就是那种心思,他们都不会为此对他说什么不好的,做什么不好的…… 陈五儿心中一片宁静。 净涪佛身点头,也道:“无碍的,我们都清楚。” 揭过这一茬子事情之后,净涪佛身还是跟陈四儿两兄弟继续先前的话题。 “是的。”说到这里,净涪佛身便就轻声诵读出那药师琉璃光如来的十二大愿来。 “第一大愿,愿我来世得佛菩提时,自身光明,照无边界。三十二相,、八十随好庄严其身。令诸有情,如我无异。” “第二大愿……” 他声音既轻又清,仿佛不带半点力道,但它落在这片空间里,却镇得这一片空间也是寂静无声。 陈四儿、陈五儿,连带着这一片地界上的有情众生,无论是人还是灵智混沌的动物,也都端正脸色,无比认真地倾听着,想要将净涪佛身这话语里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统统都刻印在自己的心底,要叫自己永世不可或忘。 他们或许灵醒,或许愚钝,甚至更多还是懵懂无知,可这一刻,这一片地界上的所有生灵心底都只有一个念头——记下它们,牢牢地记着,不要忘。 不能忘! 这附近的所有人中,也许就只有陈五儿懵懵懂懂地看到了什么。 他看见——当净涪佛身念诵起那药师琉璃光如来十二大愿的时候,净涪佛身的身后自然而然地亮起了一片光。 那光…… 陈五儿曾经就看到过一次。 就在净涪佛身敲响木鱼的那会儿。 那是药师琉璃光如来的佛光。 可即便陈五儿他看见了,也只是一眼便放过,没如何放在心上。 概因陈五儿其实相当清楚,他现在这个时候最该做的,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听着净涪佛身念诵药师佛那十二大愿,而不是分神去想别的那些有的没的。 净涪佛身诵起药师佛十二大愿,原本只是为了向陈四儿兄弟两人讲诉药师琉璃光如来的道,要引着陈五儿灵感那位药师佛,以便他接下来引他修行的动作。 但没想到,陈五儿还没有成功灵感那位佛陀,他自己这边先就有了反应。 纵然净涪佛身还在微垂眼睑念诵着十二大愿,但他眼前那一片昏暗的空间里,也显出了一片光。 那光至纯至粹,内外明澈,清净若琉璃。 恰正是药师琉璃光如来的琉璃佛光。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药师佛的形容和描述,资料来自百度,亲们。如果有兴趣,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第608章 陈家 净涪佛身心中似有所觉,但再着意凝神细想的时候,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单只看到了这么一片光。 没有强求,净涪佛身犹自持定心绪,继续诵念这药师琉璃光如来的十二大愿。 “第四大愿……” “第十二大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诸有情身无衣服,蚊虻寒热之所逼恼。……无诸苦恼,乃至菩提。” 整整一十二个大愿,净涪佛身都一一诵念了出来。 待到最后一句话落下,这里间外间方圆百里,但凡有幸得以听闻净涪佛身诵读的这药师十二大愿的有情众生,无不肃容起身,合掌向东深深拜了下去,恭敬而感激地赞道:“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 能开口能说人言的诸如一众人类,不能说人话的诸如牲畜家禽等动物,都是一般动作。 或许那些牲畜家禽们的言语及动作不能被大多数的人类理解,但它们的那份心与意,却不能被忽视。 净涪佛身没注意那些,他也正在合掌,弯身向着东方的位置礼拜。 而那东方所在的遥远虚空中,有一座明澈通透,遍地琉璃的佛国。 那东方净琉璃世界中央,一尊通体明净似琉璃的如来尊者,正以他身上这照彻无量量世界的净琉璃佛光为凭,救赎身陷病苦的无量量生灵。 这位如来尊者耳边自有一声声呼唤、念诵、礼拜他的声音响起。 但不论是这一声呼唤来自哪一位生灵,无论这位生灵身在什么样的世界,无论他又是个什么样的身份,但凡这一声呼唤传来,这位如来尊者身上都自有一道琉璃光循着灵感而去,照落在那声呼唤的源头,洗涤那人的身与心,为他/她/它破除身上、心上沉垢。 正如净涪佛身及陈四儿、陈五儿等一群景浩界众生生灵那般,但有呼唤,都有回应。 陈四儿第一次感受到那一缕净琉璃光,忍不住就沉沦进去。 不知不觉地,那如流水一般的时光已经欢快地向着下游流去,且一去不回头。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陈四儿不经意间睁开眼来,却只看到一片的漆黑。 夜已深沉,夜色密密笼罩在这一片地界里,黑得叫人伸手都不见五指。 陈四儿下意识地转头望向外间,待要从外间邻居家看看情况。 可叫他意外又不意外的是,外间也只有一片黑。别说往常里常见的昏黄烛火,便是一丁点的光亮都没有。 显然,那些邻居们,今日也像他们家一样,没来得及点灯。 放在任何时候,在这样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张目不见一物的黑暗环境,是会让绝大多数的人恨不得高声尖叫以向世界、向自己证明自己的存在的。 黑暗带来的惊慌和恐怖,尤其是宽广而暗沉的黑暗,没有几个人能够扛得住。 在这样的黑暗里,哪怕没有别的什么人动作,没有真正的伤害降临,单只人自己心头的幻想和推测,就能将他们自己逼疯逼死。 可在这一刻,在今日,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一缕还没有从他们记忆中褪去的明净透彻的琉璃光,总之,这方圆百里的所有人,却都是镇定且安然的。 尤其是,那一声声不久前才在各个方向里传过来的礼赞声,更是叫他们安心。 在这样一片仿佛祥和的黑暗中,一个个角落慢慢悠悠地,升起了一片朦胧的昏黄的烛火。然后,才又有一声声的人声此起彼伏。 陈四儿也摸黑取来了油灯,摸索着拿火石点亮了油灯。 到得油灯的那一点光亮升起,照亮这一片漆黑地界,陈五儿问起陈四儿,陈四儿才发现——他自己的唇边,还悠悠地停着一点笑意。 陈四儿放下摸着他自己唇边的手,笑意蔓延开去,但他没先回答陈五儿,而是转头望定了净涪佛身,恭敬而恳切地问道:“净涪师父,五儿他可不可以供奉这一位如来尊者?” 听着陈四儿这话,陈五儿一时也顾不上其他了,也眼巴巴地看着净涪佛身,等待着他的回答。 净涪佛身微微颌首,“当然可以,五儿原也跟这一位如来尊者有缘,如何不可以?” 得到净涪佛身的肯定回答,陈四儿一时吐出一口长气。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居然连呼吸都忘记了,只顾着盯着净涪佛身,等待着他的回答。 吐出那一口浊气之后,陈四儿脸上的笑又更深深地扎下根来,肆意地在他身上、心上、脸上生长开来。 陈四儿只觉得,他身体里的每一个部位,他灵魂里的每一处角落,都在欢呼雀跃。 五儿既能将这位如来尊者请入心头供奉,倘若再虔诚供奉,得到这位如来尊者庇护,终他这一生,怕都不会有什么疾病、苦楚了。 他能安安稳稳,平平顺顺地渡过这一生! 不是陈四儿为了一件小事过份激动,实在是他这一生的经历叫他怕了。 陈家缘何就单只剩下了他们兄弟两人?不就是因为他的祖辈、父辈乃至临近亲近的血脉,也都已经不在了? 而他们离世的原因,当真只是因为他们寿元终尽,所以撒手离开? 不是! 不是的。 陈四儿不比陈五儿年纪小,当年种种事情发生的时候,甚至都还没记事,不记得当年发生的那一桩桩一茬茬,也忘了当年送走一位位亲人时候的悲恸、绝望和惶恐。 陈四儿当时不少了,他记得。 记得很清楚。 甚至到得这个时候,他也生怕自己会有个万一。 万一他也像家里那些长辈们一样,在某一日毫无征兆地倒下,只留下陈五儿一个人挣扎着生存,甚至连五儿也跟在他的后头,步了他们陈家所有人后尘的…… 别人家就没有这样的状况,偏生就是他们家…… 别以为他不知道,他每常走过左右邻里身边,那些人都总会在他身后吐一口吐沫,低声嘀咕上那么几句。 他都听得清清楚楚!陈四儿心头也是忿忿。 也正是因为这些旧事,因为那些个莫名的猜测联想,才叫他……不敢真正地走到那个人的面前去。 其实不单单是陈四儿,陈五儿心里头也都是一样的激动和雀跃。 他半句话没多说,红着眼圈咬着牙,狠狠跪落下去,先向着净涪佛身重重叩了三个响头。 “咚。咚。咚。” 三声清响惊住的,不是净涪佛身,而是陈四儿。 陈四儿刚刚回神,就听得这三声响亮的叩头声,顺着声音看去,又看见跪在那里的陈五儿。 他一时又怔愣住了。 陈五儿只对着净涪佛身狠狠磕头。待到三个响头磕完,他抬起头来,定定望向净涪佛身,“净涪师父,我哥哥他……他可不可以也供奉这位药师琉璃光如来?” 陈四儿、陈五儿都将这一尊如来尊者视作救命稻草。 可也正因为如此,已经算是有希望能抓住这一根稻草的陈五儿,才更为他的兄长陈四儿担忧。 他想——如果他兄长也能供奉这一位如来尊者,得到这位如来尊者的庇护,是不是也能脱得开陈家的这一场莫名漩涡? 陈五儿约莫能感觉得到他和兄长日后的不同,但他想,不论是在心头上供奉这位如来尊者,还是仅仅只在家中供奉这位尊者,应该多少有些相类的。 净涪佛身都没有丝毫迟疑,很直接就点头应道:“可以的。” 因心中供佛亦是一种修行方式,所以净涪佛身才会在陈五儿的事情上多着重留意了点而已,但家中供佛,每一个寻常信众都能做的事,其实是没有那么多讲究的。 听得净涪佛身的答复,陈五儿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便连一旁始终没有作声仿佛局外人一样的陈四儿,也都笑了起来。 他们两兄弟笑着笑着,忽然又都哭了起来。 那是一种没有声音的哭泣,仅仅只有一滴滴的眼泪从眼眶中滚出,打落在他们身侧,打出一片厚沉却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里的阴影。 净涪佛身没有劝慰,也没有阻止,只由着他们哭。 他能感觉得出来,这陈家两兄弟的这一场无声恸哭,是一种情绪上的宣泄。 也唯有哭过这么一场,哭出那堆砌在心底的苦难和彷徨,他们才真正地从阴影里走出来,真正地站在阳光下。 待到陈四儿、陈五儿哭得再也没有眼泪滴落,各自抬手抹去脸上泪痕的时候,静默看了许久的净涪佛身才出声道,“要跟我说说吗?” 陈五儿还在抹泪。 开始的时候,他还在用手,但后来,他发现拿手掌来抹泪效果不大,便干脆一掀衣角,拿浆洗得发硬的衣摆来擦拭眼泪。 陈四儿则很干脆地拿手袖抹过脸,他动作更迅速。他忙活完这些的时候,陈五儿也还在撩衣摆。 陈四儿看了一眼陈五儿,缓缓开口,将陈家的那些事情简单地与净涪佛身说道个清楚明白。 真要说起来,陈家当年也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官宦人家。家中有些家底,但不算豪富,为官的家主学问出众,人品却迂,所以只在翰林院里熬资历,倒也不碍着什么。 陈家那时候的日子是平常的,但忽然就有一天,陈家出现了问题。 第609章 咒毒 陈四儿还记得那一日。 认真说起来,那日子其实还算是平常,陈四儿还是收拾整齐,坐在小书房里被人引着习字。 那会儿天气很好,陈四儿看着外面的广阔天空,心里还想着什么时候央求母亲放他好好玩一玩。 就为了这一点分神,他还被教他习字的大兄似模似样地打了一下手掌。 是的,陈四儿他上头还有兄长。 不过不是同父同母的,是堂兄弟。 那会儿陈四儿还是有些委屈的,可这会儿回想起过去,那一点小委屈,早成了酸涩苦痛了。 陈四儿说到这里的时候,脸色开始变化,话头也在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 净涪佛身没有催促他,只在一旁等待着。空闲的时间若是长了一点,他也就在心底默默盘算起其他。 到底这些事情曾在陈四儿心头上翻来覆去地回想琢磨过,这会儿再提起来,他也不算是很失态。 陈四儿很快就醒过神来,他跟净涪佛身道过歉,才继续他先前的话语。 “巳时末近午时(将近上午11点)的时候,忽然就有人来报,说家中高祖母、祖父、祖母连同着家里稍微有了点年纪的长者忽然间全数昏迷不醒……” 那时候,听到回报的陈四儿还不知道情况的严重性,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两位兄长惊惶茫然的脸…… 那之后,就是一片兵荒马乱。 更叫人不能接受的是,家里想尽办法从各处延请过来的大夫们才刚刚诊断过,开出药方没多久,都没来得及将汤药给几位长辈喂食进去,那几位只是昏迷,并没有其他什么异状的陈家长辈就…… 一个接一个的,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里,全部都没了气息。 在陈四儿记忆的那些日子里,整个世界仿佛都是一片无尽的白,以及悲戚凄凉的哀乐。 而这样一个叫人无法接受的事实,在那个时候,不过只是一个开始。 那时候的陈四儿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才刚刚撤下的大阵仗在某一日又重新摆了起来。 直到陈四儿年岁渐长,慢慢地了解过去,他才知道,原来他们家这些长辈的丧事才刚刚告一个段落,就有人从陈家老宅那边长途跋涉而来,披着孝服敲响了他家同样还挂着白的大门。 陈家老宅那边厢,凡是他陈氏一族血脉,凡是年岁较长的长者,有一个算一个,都在那一日里,同样昏迷了过去。 而同样的,也还是在京中陈家那往亲近的各方送出丧报的那一日,或者说干脆就是他们陈家长辈断去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刻,也一样地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 与京中陈家一样,陈家老宅那边,也是一日挂丧。 相对比起来,陈家老宅那边,比起京中陈家而言,又更凄凉悲恸得多。 因为他们陈氏一脉大半族人,都在陈家老宅这边生活着。尤其是上了年纪的族人,更是轻易不会离开陈家老宅所在的地界。 毕竟老的一辈,更不愿意离开他们出生、成长的那一片土地。 到最后,他们也真的就在那一片土地上睡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话说到这里,陈四儿的脸上还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笑容,可那笑容里到底有几分悲凉,净涪佛身作为一个外人,并没有太深的感受。 但即便如此,净涪佛身也还是垂着眼睑,合掌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这一声佛号声惊醒了陈四儿,却仿佛抚慰了这一片黑暗空间里被惊醒的亡魂。 这间屋舍里,连空气仿佛都和暖了几分。 陈四儿抬头看了看净涪佛身,又看看侧旁同样满脸悲恸的陈五儿,一整脸色,继续与净涪佛身将陈家的那些事情说道个明白。 那短短十来年的年月里,陈家祖坟里立起了一座又一座的土堆。而不论是陈家祖宅,还是京中陈家,他们的屋舍都一日日空荡起来。 开始的时候,昏迷的只是稍微年长一点的长辈,可到得后来,渐渐的连身体比较虚弱的族人也都出现了问题。 他们的情况,还是和先前逝去的那些陈家人一样,先是无故的昏迷,在昏迷上一天之后,就会断去最后的那一口气。 陈家开始还薄有家底,旁人看着眼红,到底因为种种原因不敢妄动。便是后来陈家突兀出事,那些人也惧怕从他们身上沾染了晦气,所以陈家那会儿也勉强能够撑得住。 可好景不长。 有人爱财如命,也有人生活窘迫顾不了那么多,所以渐渐地,就有人对陈家的家业下手了。 当然,开始的时候,那些人还顾忌着什么,只是浅浅地小心试探着,没敢大动干戈。可后来看着那些向陈家家业伸手的人没出现陈家族人那般的状况,另外只是旁观的那些人,便也就撕下了他们的顾虑,肆无忌惮地对着陈家伸手了。 陈家的一应钱财土地都被人虢夺了去。 若不是怕剩下那些陈家人豁出一条命去拉着他们下手,又怕真正沾染上陈家的晦气,陈家祖宅、祖地怕都保不住。 可饶是如此,京中也没了陈家。 陈四儿被幸存的家人带着,从京中赶回了陈家祖地。 然而,他们回到了陈家祖地所在地界,却没能再踏入陈家祖地所在的那一个小村子一步。 因为生活在那个地方的陈家人认为,就是他们京中陈家或是其他离开陈家祖地的陈家人给陈姓一族带来这一场莫测灾劫的。 这样的猜测和想法,其实相当有合理。 毕竟陈姓的人在他们祖地所在的那一个小村子生活了数百年,一直平平顺顺的,就没出现过这样邪乎的异像。如今陈姓一族闹成这样,必定是外头的哪个陈姓人做了些什么,惹来了这一场灾祸。 被带回来的陈四儿没能入村,只得跟随着剩余的家人一道,用剩下的那点子钱财置了些产业,在离陈家村子最近的这个小县城落脚。 在暂时立足之后,县城小陈家也确实相对地稳定了一两年。 可也就是一两年的功夫而已。 一两年后,年及而立的陈四儿他伯父,就在他生辰的那一日子时初,忽然昏迷了过去。 恐慌,再一次降临在了这个还没有喘过气来的小陈家。 又是昏迷,又是昏迷过一日就再没有了气息…… 那样的恐怖和绝望,压垮了他娘亲。因为陈四儿的父亲,与陈四儿他伯父,也就差了不到两年而已。 也就是说,若真是像他们猜想的那样,陈家人,不论是陈家男丁还是妇孺,统都活不过三十岁的话,那再有两年不到的时间,就是陈四儿他爹的死期。 他娘被吓得病倒,尤其是她当时还怀着一个陈五儿,更是耗去了她大半的精气神。 她能撑下来,都是为了一个五儿。 可即便五儿尚在娘胎,即便他能顺利降世,他娘也不敢确定他是不是能够逃过陈家人的这一场劫难。更别说,同样备受威胁的,还有他爹、他及他娘自己。 惊吓、忧心、哀愁、苦闷,磨去了她剩余的那一半精气神。 陈四儿当时就知道,情况不好了。 而他娘的情况,也确实如陈四儿所预料,才刚刚生下五儿,才刚刚听到五儿的第一声哭嚎,他娘就撑不住,撒手离开人间。 他娘走后,他爹撑到了三十寿辰,却还是没能逃开那一劫。 他爹走后,陈家上一辈的人就都没了。只剩下他与三位兄长,连带着后来才出生的五儿。 为着那活不过三十的规律,他的三个兄长,当年有成亲的,也都没再要子嗣了,没有成亲的,就更是连个想法都没有了。 说起来,他的几位兄长不是没想过和离,可即便是和离了,到了年纪,也一样会出现那样的奇怪迹象。 还是没有谁能逃得开去。 陈四儿将陈家的这些事情,跟净涪佛身说明白之后,他就没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沉默地坐在他自己的位置上,茫茫然的目光也只垂落下去,不看任何人。“南无阿弥陀佛。”净涪佛身还唱得一声佛号。 待到佛号声落下,他才略略抬起头来,望向陈四儿,“如此奇异的事情,你们就没想过向寺庙求助?” 要命,还是要他们一族人的命的诡谲事情,在他们陈家自己束手无策的情况,就没想过向道行在身,也似乎愿意向他们伸手的寺庙求助,可能吗? “怎么没有?”陈四儿无力地拉扯起唇角,“我们有请过妙定寺的僧人来查看过情况,他们都是摇头——没有办法。” 听得陈四儿这般应答,净涪佛身眉心间一缕金色佛光升起,然后稍稍像两侧拉伸,打开成一个眼睛模样的形状来。 却正是佛眼。 净涪佛身的佛眼打开,望见面前的这一对兄弟,自然而然就看见了陈四儿、陈五儿身上牵系着的因果。 这一看,就看出了端倪。 在陈四儿、陈五儿的脖颈处,牢牢捆绑着一条墨黑的绳索。 那一根绳索,还在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他们的生长,不断地变化颜色。 第610章 蛊术 从墨黑向着血红转化。 不过,许是因为陈五儿与那位药师琉璃光如来结缘了的缘故——即便陈五儿还没有正式在心头上供奉那一位如来尊者,那位如来尊者也依旧显现了神威——他身上的那根绳索,颜色已经停止了转变。 起码不像是陈四儿身上的那一根一样,红得简直能滴出血来。 便是净涪佛身这样打眼一看,也仿佛能够嗅到那血红颜色中散发出的猩红血气。 也是,陈四儿比陈五儿年长了好几岁。他们兄弟两人若要应劫,也是陈四儿先走在陈五儿前头。 陈四儿、陈五儿叫净涪佛身这么看了一眼,虽然心中惴惴,仿佛像是有人将他们内外看了个全一样的不甚安稳,但同时,也仿佛有那么一点不甚明了的安定从心底渐渐扎根。 不知不觉间,这两兄弟便摒住了呼吸。 顺着陈四儿、陈五儿身上的因果线,净涪佛身看向了因果线牵系的另一端。 那一个方向,离他们这个屋子不远,甚至就在陈家范围内。 净涪佛身没急着询问陈四儿、陈五儿,将那个位置记了下来,便就凝神,仔细地察看过他们兄弟两人的脸色。 室内昏黄的烛火只是照出了一小片地界,朦胧得极其考验人的眼力,尤其是这烛火的烛光会遮掩去些色彩,叫人更难以分辨。 但这层层阻碍放在净涪佛身身上,却是完全不够看,尤其是在他睁开了佛眼的这当口。 所以当净涪佛身凝神的时候,他便轻易地将陈四儿、陈五儿两人看了个仔细。 虽然家中没有更年长的男丁支应门庭,一整个陈家更是只剩下了他们兄弟两人,但不得不说,陈四儿将他们兄弟俩照顾得还算安好。 陈四儿、陈五儿的脸色都是红润的。哪怕此时他们两人因提及家中哀戚往事而稍显颓丧,也压不去他们兄弟两人身上的那股精气神。 可见,纵使家奉劫难,自身寿元不长,他们两人也没被毁了去。 以净涪佛身眼力,他察看过一阵,心中便已经有了答案。 “你们请的是谁?” 听得净涪佛身问话,陈四儿又打点起了精神,答复了净涪佛身两个沙弥的法号。 想来也是,若不是因缘巧合,以陈家这样的家底,能请得动妙定寺的哪一人过来帮他们察看。 不是就说妙定寺的僧侣见死不救,没有出家人的慈悲心肠,而是说没有门路,陈家这样的事情连传到妙定寺那边的机会都不会有。 净涪佛身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问道:“他们就只说了没有办法吗?” 净涪佛身问的后续,陈四儿并不知晓,他只是摇了摇头。 当时请求妙定寺的沙弥们前来察看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大兄。 陈四儿低了头下去,“……是大兄请的僧人,这里头的事情,也都是大兄带着二兄、三兄忙活,我那个时候……” 他那个时候年纪也还少,顶不了什么事,也就是陈家只剩下他们几兄弟,几位兄长自觉没能陪他们到最后,为陈家计,为尚且年幼的两位幼弟计,他们才将他带在了身边,处处教导。 也由此,让他知道、学到更多的本事,以求日后在他们这些长兄离去后,他能带着幼弟安身立命。 净涪佛身看了,便知道陈四儿的话有所隐瞒。 他并没有生气,而只是淡道:“看来,你们陈家其实也是有所取舍的。” 这一句淡淡的话语,在此时幽寂无声的夜里,震得陈四儿、陈五儿心神混沌,昏头转向的什么都想不明白。 “……你……什么意思?” 陈四儿从嗓眼里挤出这么几个嘶哑的话音来,像极了无边暗土世界里那些日夜挣扎沉沦的残魂们的声音。 陈五儿也是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净涪佛身收回目光,他眼睑低垂,声音却依旧平静,“若我没有想错,你们的那几位兄长中的其中一位,是离开过一段时间的。” 净涪佛身的这个说法,本是需要得到陈四儿确定的疑问,但这会儿净涪佛身说来,却更多的是笃定。 陈五儿听得这句话,当即抬头,望定了在他左近的陈四儿。 陈四儿的脸色煞白,身体也是近乎抽搐的颤抖。 都不再需要陈四儿的回应,陈五儿就知道了陈四儿的答案。 是真的。 在那一段时间里,他们的那几位兄长中的其中一位,曾经离开过陈家。 陈五儿虽然年幼,但他真不傻,他猜到了那位兄长的去处。 他该是……曾经跟随着那两位沙弥去往妙定寺了。 陈四儿没能稳住他的身体,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拼尽了最后的那一丝力气,挣扎也似地道:“可他最后回来了……他回来了的……” 大兄他…… 他回来了的…… 而且……而且便是他……他也像其他陈家一样,在三十生辰那一日…… 净涪佛身叹了一口气,还又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这声佛号声里,到底都有些什么,陈四儿、陈五儿两人心中各有体悟,净涪佛身概不理会。 事实上,净涪佛身自己唱出这一声佛号的时候,心中并没有太多的意味,就只是那么地唱了一声佛号而已。 在净涪佛身看来,陈四儿当年的那几个兄长既然知道这里头的情由,却还是任由事情发展到今日,那么这些岁月里头的所有损耗,都该是他们自己背负的因由。 此间因由是要演化成业债,还是要成为他们陈家自此一飞冲天的翅膀,端看世事演化,人心决断。 但不论最后会是个什么结果,也都怨不得其他人。 净涪佛身唱过那一声佛号之后,便就此安静了下来,再没开口说些什么。陈四儿、陈五儿谁都没有说话,所以这一时间,屋里就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三人在这一片死寂中对坐了半日,才有陈四儿开口来问。 “……净涪师父,请你告诉我……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陈四儿始终低垂着头,不想叫人看见他此时的脸色。 但事实上,他也就只能勉强瞒得过陈五儿而已。 净涪佛身自可不提,陈五儿哪怕再年幼,也是跟陈四儿相依为命着长大的,如何还能猜不到这时候陈四儿的心情? 只是他知道陈四儿不愿叫人看破,便也就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而已。 净涪佛身看了他一眼,也只停顿了一瞬,便也就将他所猜到的那些过往都跟陈四儿说道了起来。 “若我没猜错的话,你们身上都种有一种蛊虫。” 蛊虫。 陈四儿、陈五儿都是第一次听说过这样的一个名词,但即便是如此,他们中也没有谁打断净涪佛身的话语,去询问些别的。 净涪佛身倒是好心,虽陈四儿、陈五儿两人没张口,他也简单地将所谓的蛊解释了一遍。 听得这所谓蛊虫的出处,陈四儿、陈五儿同时张了张嘴,可即便如此,他们两人谁也没有半个字出口。 净涪佛身明白他们想问的是什么,也没拖拉,直接跟他们两人说道:“你们身上的蛊,应该也不是别的什么人特意种落在你们身上的,而该是机缘巧合。” 机缘巧合…… 哈,机缘巧合? 陈四儿只觉得荒谬,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作声。 净涪佛身如何还能没看见他们兄弟两人的脸色? 他站起身来,对陈四儿、陈五儿问道:“介意让我在陈家中行走吗?” 陈四儿、陈五儿同时摇了摇头。 净涪佛身就很顺手地擎了那一盏油灯过来,起身往外走。 陈四儿、陈五儿连忙跟上。 净涪佛身擎着油灯,出了他们所在的那一间屋舍后,就转过一条条门廊,来到一处门户紧闭的屋舍外。 陈四儿、陈五儿一直跟在净涪佛身后头,此时见净涪佛身停下脚步,也都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面前的这间屋舍。 两人的脸色当场又更白了。 作为陈家的主人,他们比净涪佛身更明白这一间屋舍的主人。 或者说,是曾经的主人。 因为他已经不在了。 净涪佛身回头看了陈四儿、陈五儿一眼,问道:“可以进去吗?” 陈四儿僵着脸点头,但在净涪佛身等了一小会儿后,他才仿佛回神也似地从身上摸出一串锁匙来。 陈五儿抿着唇,往侧旁行过了一步,拉住了陈四儿的衣襟。 这衣襟上缀着的力道不大,却真正地拉住了陈四儿的心,叫陈四儿不知道坠落到什么地方的那颗心有了实感。 他定了定神,才忙乱地扒拉出其中一条锁匙,上前几步,打开那扇门户的门锁。 推开门的那一刻,有尘埃被拂动,随风轻飘飘洒落。 那灰尘落在陈四儿眼眶中,刺激得他当场便掉了几滴眼泪下来。也就是在夜间,天色暗沉,才没叫其他人看见这一幕。 正是因为想着没人看见,所以陈四儿就没有多此一举地做些什么,他状若无事地往后退了退,让出位置来。 净涪佛身没多看他,单掌向着前方礼貌地探了探身,便抬脚跨过了门槛,走入了这一间尘封了数年的屋舍。 陈四儿、陈五儿都跟在他后头,也走了进去。 入得里间之后,净涪佛身只是扫了一眼,便向着那床榻跨出了一步。 当然,他也就象征性地向前迈了一步,然后就看向了陈四儿。 眼角上还残留了些痕迹的陈四儿感觉到了什么,抬眼望向他。 净涪佛身都没多话,只问了他道:“檀越可还记得些什么吗?” 记得些什么? 他是该……记得些什么吗? 他没问出声,只拿目光凝望着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面不改色,仍只淡淡地回望着他。 那目光、那神色中,自有一股叫人信服的笃定。 陈四儿目光渐渐放长放远,再接着,他却是浑身一震,真像是想起了些什么似的。 陈五儿正要问他些什么,就见陈四儿几步走过去,在那张空荡荡的床榻床头某个位置上一按。 “啪嗒。” 一声轻响之后,一个暗格打了开来。 第611章 过往1 暗格里收着一个木盒子。 净涪佛身往那边扫了一眼,便就收回了目光。 那个木盒子做工相当粗糙,上头还冒出了不少的木刺,明显就是新手做出来的。 陈四儿看见这个木盒子,却又一次红了眼眶。 定定望得那个木盒子半响后,陈四儿方才伸出手去,也不拿什么锁匙,只简单地拨弄了一下,便将那木盒子打了开来。 原来,那个木盒子居然连个锁都没有。 那个木盒子体积不算太大,但因为内里装着的东西,倒是显得它空间太大了。 它里头,也只装了一封薄薄的书信以及一个巴掌大小的玉瓶而已。 陈四儿看了一眼那木盒子里头装着的东西,又停了一会儿,才将东西取了出来。 当然,他先拿出来的,还是那一封书信。 纵然此时烛火昏暗,但陈四儿还是能够看见那封面上熟悉的字迹。 “吾弟亲启。” 他将书信捧出后,原本是想要先奉给净涪佛身看过的,但他才刚转过身去面向净涪佛身,净涪佛身便冲他摇了摇头。 陈家的事情,已经猜到了来龙去脉的净涪佛身心里已经有了把握。更别说,这件事净涪佛身插不插手,可还在两可呢。 陈四儿见净涪佛身拒绝,他也就没再坚持,而是自己抽开了信封。 陈四儿看信的时候,面无表情。但一直拉着他衣角的陈五儿却知道,他兄长这心里…… 心情复杂到他都很难辨认。 无奈何,陈五儿只能一直紧紧拽住陈四儿的衣角,用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道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无论如何,这一刻,他总是在的。 陈四儿很快看完信,又再闭上眼睛一小会儿,才睁开眼来。 眼神复杂地瞥过一眼那只巴掌大小的玉瓶之后,陈四儿又伸手拍了拍陈五儿的脑袋,才跟净涪佛身说道起了信封里他兄长留下的话语。 陈家这件事里头的情况,还真跟净涪佛身猜测的差不离。 若说意外,陈家这件事在最开始的时候,也真的就是个意外。 这件事最开始那会儿,陈大陈一元也相当的摸不着头脑,也很迷乱。尤其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而当时的陈一元年纪也不太大,掌握的信息本就不多,还要应对一连串的丧事、乱事,就更是抽不出身来调查事情的因由。 这样的忙活和混沌,直到陈一元陪着叔父、兄弟等人来到现在的这个陈宅落脚,才算是告了一个段落。 陈家那时候死了那么多人不说,便连他们这些幸存者们,也没能完全地放下心来。 谁又知道,这样的劫难会在什么时候降临到他们身上来呢? 不论是为了亡者还是为了生者,这件事情也总得调查个水落石出。 当时陈四儿的父亲忙活陈家内外事务,还得照料妻儿,分身乏术,所以这样的事情,就落在了当时半大不小的陈一元这两个相对年长一点的年轻一辈身上。 也实在是那时候的陈家无人可用,左右还没个帮衬,才叫陈一元带着弟弟将事情接了过去。 陈一元当时的年纪确实不大,但他到底是陈家陈四儿这一辈的嫡长孙。 嫡长孙是一家、一族乃至一姓的承重孙,若能顺利长成,几乎是板上钉钉的未来族长,所以陈一元自幼受到的教育,就远不是他的几个弟弟,乃至是他一众叔父可比的。 家族教导兼耳濡目染,再配上陈一元本身的资质,所以当时的陈一元虽然年纪不大,但手段也不容小觑。 所以结果就是,他潜心翻查了一年余之后,终于叫他排查出了些许端倪。 一年多的时间,并不短,但叫一个半大小子在几乎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摸索着翻找出些许端倪来,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了。 起码陈四儿说道这里,哪怕是他自己心情复杂至极,也依旧难以自抑地流露出了几许钦佩。 净涪佛身听着陈四儿的语气,倒也没有反驳,而是配合也似地点了点头。 陈四儿、陈五儿看得见净涪佛身的这番动作,心里也都既酸又涩。但很快的,陈四儿就打点起了精神,继续将事情的后续说道出来。 陈一元领着自己弟弟排查出端倪的时间,恰是陈四儿他娘亲先撒手归去半年的那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里,当时的陈一元以及陈家剩余的子侄,都清楚地感受到了人世间的人情冷暖。 不单单是当年家族交好的亲朋,也不仅仅是邻里左右,还包括陈家本族。 那一段堪称重创了他们认知的年月,便连现在的陈四儿,也还是有所记忆。 说到这里的时候,陈四儿自己的声音都不自觉地黯淡了下去,显出了几分压抑来。 净涪佛身没说话,还就只是安静地听着。 陈一元领着两个弟弟负责调查陈家的这一场无头灾祸,好不容易查出些许端倪,可为了护持剩下的这些弟弟,陈一元没有贸然去接触那些端倪指示的所在,而是选择了暂时将它封存,等他们有所依仗再说。 而这所谓的有所依仗,便是寄托了陈一元希望的妙定寺。 自此之后,他费尽心力要跟妙定寺的僧侣搭上关系。 这里头所谓的费尽心力,陈一元在信中并没有如何着笔,只记载了结果。 结果就是,他交了两个对他相当友好的沙弥为友。 他也请得那两位沙弥替他查看过陈家的情况。 不过那两个沙弥虽有心,却也因自身修为的缘故,而力有未逮。但为了襄助陈家和陈一元,那两个沙弥也将他带上了妙定寺,请寺中师兄帮忙查看情况。 陈一元去到妙定寺,见到的不单单只有寺里的那些沙弥、比丘,还有大和尚。 从大和尚的口中,陈一元终于知道了陈家所遭遇的这一连串灾厄的真正缘由。 蛊虫。 他们陈家血脉的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种上了以血脉饲养的蛊虫。 妙定寺的僧人确有说过倘若陈家需要,他们可以帮忙拔除陈家血脉里的那一条蛊虫。 倘若是别的蛊虫,妙定寺或许还会摸不着头脑,更别说直言可以帮忙了。 当日桃枝在妙音寺统辖的地界内下蛊,妙音寺上下一时不也不敢轻动吗? 可当日妙音寺上下因为桃枝一时束手,是因为那一整片界域里的蛊虫是有主的蛊虫,只要桃枝心念拿定,催动蛊虫,便是妙音寺的大和尚齐齐出手,也不能保证能保得住所有被种下蛊虫的百姓。 但陈家人身上的这一条蛊虫,又不一样,它是无主的,且还在沉睡。 倘若妙定寺的大和尚出手,是可以在那个时候就将它解决了的。 但在这个选择的岔路口上,陈一元沉吟了一番,竟决定了先将此事放置一侧,待他与叔父商量过后,再做决定。 这本是应有之义,妙定寺的僧人们便就这样放了陈一元离去。在陈一元离去之前,他的两位沙弥友人还给他求了一道护持,可将他体内的蛊虫暂时安抚下去。 离开妙定寺回归陈家之后,陈一元也就真的去见了陈四儿的父亲。 当时陪同的,还有算是稍稍年长一点的陈家男丁,陈四儿的另外两位兄长。 但出于种种考量,他们谁都没有叫去陈四儿。 陈四儿说道到这里的时候,脑海里也不由得翻动记忆,寻找到记忆里那仿佛相当平常的一日。 但即便是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陈四儿也还能从记忆里的画面中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那一日,粗看平常,但这会儿陈四儿细看,却也能发现——那一日前后的日子里,陈家的气氛其实也是发生了些细微的变化的。 陈四儿难免又停顿了一下。 陈五儿看了看他,又抿着唇瞥向净涪佛身,见他脸色、气息俱都平常,不像是生气的模样,便就又低下头去。 陈四儿缓了一拍,才又继续。 他说的话语断断续续,净涪佛身也耐心听着,直到半夜过去,才算是将这一整件事情说了个囫囵。 净涪佛身没看任何人,他微垂着眼睑,在这一片暗夜的寂静里,简单地归纳总结了一遍。 陈一元知道了最大的根由,身上又有来自妙定寺的护持,算是有了倚仗,便也就相当干脆利落地向当日他都不敢动手的那些端倪出手了。 而他翻找的所得,也就是同样被封在木盒子里的那一个巴掌大小的玉瓶。 当然,那玉瓶子里封存着的,也就是他们陈家人身上流传着的那些蛊虫尚在沉睡中的母蛊。 他们陈家人身上的蛊虫是那一条母蛊分化出来的子蛊。 母蛊不知缘由力量衰弱,以致沉睡。他们陈家人身上的那些蛊虫,便就是不断吞噬陈家人的血肉精华乃至寿元等一切有形无形物质,供养母蛊,好让母蛊延续乃至清醒。而最初这一条母蛊的来历——却是翰林院。 或者说,是翰林院里的一部不知名古籍。 他们那个在翰林院中任职的祖父,也不知是从翰林院的哪一个角落翻出来的这么一部不知名的古籍。他翻出来也就罢了,那古籍上的文字不是常用文字,他也看不懂,给原样放回去也就是了。 第612章 过往2 他偏偏不。 也不知这是命定的劫数还是什么原因,哪怕他祖父看不懂那古籍,也对那古籍爱不释手,甚至还将那古籍偷偷从翰林院中带出,拿回了陈家。 原本只是将古籍带回陈家放着,不去自习翻找的话,也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毕竟那古籍在翰林院中也放了那么多年了,一直没人动他,不也没见翰林院里头来来往往的人有什么不妥? 可是陈四儿他祖父不甘心啊。 哪怕他看不懂那古籍,也无处寻找能够帮助他破译古籍上记载内容的线索,他也还是没有放弃,反而每日里总将这部古籍拿在手上把玩。 这样日日把玩着,就招来了祸患。 他惊醒了一直沉睡在古籍里的一条蛊虫。 也就是此时被封存在陈四儿手上那只玉瓶的那条母蛊。 当然,那条母蛊没能完全醒来,只稍稍有了点本能。 可单就是这一点本能,就足以叫陈四儿他祖父吃不完兜着走。 蛊虫自发分化幼蛊,以陈四儿一家的因果为牵系,附着在他们的亲属上,吞噬他们所有一切有形、无形的物质作资粮,喂养母蛊,以补全母蛊的不足,好让它真正地在沉睡中醒转过来。 净涪佛身看了一眼陈四儿手中的那只玉瓶。 陈四儿、陈五儿这会儿也都各自望着那只玉瓶入神,没有谁注意到净涪佛身的这一记目光。 当然,净涪佛身也只是看了那只玉瓶一眼而已。 这一眼看过之后,他也就将目光收回来了。 说起来,净涪佛身对蛊之一道,也算是有些了解。 蛊,多是用毒虫所制的一种制胜手段。有形的,诸如蛇、蜈蚣、毒虫等生物,无形的,诸如各地天然形成的毒气、人体自然运转而成的恶气乃至是人心阴暗之处滋养出来的恶念恶意等,都可成就蛊道修士手中的底材。 亦即是,此等种种,皆可为蛊。 而以陈家人体内这蛊虫的一众反应来看,它最初的成形,应该是后者。 以人的血、肉、精、气、神为食,滋补自身,还是以因果牵系的方式传递子蛊的,除了以无形之物炼制而成的蛊虫之外,还能是什么? 也就是以这些无形之物炼制而成的、沉睡的、无主的蛊虫,也才会叫陈一元等人起了那样的心念,想要以他们自身为饵食,将这一条蛊虫诱化成他们陈家之物,可以为他们陈家的人所掌控罢了。 不过这样炼制蛊虫的手段,在景浩界中已经算是失传了,便连身负蛊道传承的桃枝都没使出过这等手段,更别说其他人。 净涪佛身知晓的,其实也就是些描述,真要见过这样的蛊虫,这会儿其实也是第一次。 当然,哪怕是头一回见识到这样的蛊虫,净涪佛身也没有多心动就是了。 他要制敌致胜,有的是神通手段,用不着再去修持这个。 但净涪佛身也知道,他不如何在意这样的手段,不代表别人不在意。尤其是没有修为在身的,不能踏上道途的凡俗百姓。 这些凡俗百姓或许不能求得长生,但若能得到这样的手段以立足世间,纵横一时,也有的是人愿意。 毕竟在此间世界上,有力量在身和没有力量在身的人,根本就是两个待遇。 前者哪怕自己不欺压旁人,也能护持自身,不让别的什么人随便欺辱到自己身上来,而后者…… 那就只能是听天由命了。 陈一元在陈家遭劫之后,对这样的现实,更是深有体悟。 可不是么?若不是他家忽然遭劫,顶门立户的男丁及执掌内事的主妇一夜之间统都没了,他们家又怎么会沦落到谁都能咬一口的地步? 陈一元想要力量。 这份力量不一定就要被拿在他自己手上,却一定要叫他的亲人们能够在此世立足,不会再让他们面临现下这样的困境。 他应该是考虑过妙定寺的。 但事实是,他们陈家除了还在襁褓里,没有被确认资质的陈五儿之外,没有一人出现过能踏入妙定寺修行的‘资质’。 别跟他提陈家祖地那些陈家人。 在陈一元眼里,那些人已经和他们陈家没有关系了。 便是有,那也是仇怨的关系。 更别说便是算上那些人,也照旧还是没有。 所以,陈一元将目光转向了那一只还在沉睡中的蛊虫。 陈一元与妙定寺的两位沙弥交好,通过那两位沙弥的帮助,他相当顺利地将那一部古籍的内容给翻译了出来。 说来也是讽刺,陈一元的祖父对这部古籍爱得如痴如醉,却怎么都没能窥得那古籍里的一丝半点内容,但对这部古籍恨得咬牙切齿的陈一元,就偏偏通译了一整部古籍。 真不知道陈一元的祖父要知道这样的一个结果,会是个什么表情。 当然,净涪佛身只是随意地这么一想而已,陈一元祖父到底会是个什么表情,对净涪佛身而言,全无意义。 陈一元也确实悟性不差。 他还真的就从那一部古籍中推算出了些东西来。 而这些信息,给了他实现他心底那个想法的支持。 以他们陈家一族人的血肉为祭品,拼出一线由他们陈家的人掌控那一条蛊虫的希望。 是的,只是一线希望。 陈一元到底只是一个年轻凡俗,对修士的力量所知有限,对蛊道这样的隐秘旁门更是没有一点了解。在这样极度缺乏资料的情况下,他能确定自己拥有一线希望,已经是极其了不起了的。 而为了增加这一线希望的把握,陈一元甚至还在信封中跟陈四儿交代,叫他无论如何,一定要确定自己一系血脉子嗣必定要比祖地里的那些陈姓人更年幼。 不论是年幼一日还是半天又或是半个时辰,总之,就是要确定他们陈家这一系,有人就是会比他们年轻。 原因陈一元没有告诉陈四儿,陈四儿也只是有些不安,但净涪佛身却知道。 那是因为——当这瓶中蛊虫苏醒之后,是需要大量有形、无形的物质填充自身力量的。 这或许是蛊虫有意,或许又是无意,但不论是那蛊虫偏向于哪一种,都只会有那样一个结果。 所以,在蛊虫苏醒之后,他们陈家内内外外,血脉远的近的,都会被蛊虫吞食入腹。 整一个陈家内外,唯一有可能幸存的,也是唯一有那个希望成为蛊虫主人的,也就是最后存活的那个陈家人。 而按照蛊虫发作的次序来看,也就是陈家最年幼的那一个人。 净涪佛身放开了目光,在陈四儿、陈五儿身上转了一转。 陈家这样的事情,倘若净涪佛身没有料错的话,在上一世应该也是有的。但事实是,净涪佛身没听说过有哪个地方闹出了蛊祸来。 这里头,只可能有三个原因。 其一,就算陈家的人死绝,也还是没能叫那个蛊虫从沉睡中清醒过来。 其二,蛊虫确实醒过来了,也确实找到了主人了,但那个主人不知为何,始终没有大动作。 其三,这蛊虫醒过来的主人在真正闹出大动静之前就被什么人或是事给打杀封禁了。 这些都是可能的。 陈四儿、陈五儿静默许久,才终于有了动作。 陈四儿转回身来,握住那一只玉瓶,直直地望着净涪佛身,“净涪师父,这只玉瓶里的东西,该怎么处理?” 随着时间的流逝,窗外的天色越渐浓郁,因此,便是这屋中有烛火照明,那昏暗柔弱的烛火也微不可察地缩减了光亮。 那光线——就仿佛是被黑暗吞噬掉了一般的。 被黑暗吞噬去部分的,其实不仅仅只有这屋舍里照明的烛火,还有陈四儿眼中的亮光。 一夜之间知悉这一切,尤其是陈一元的种种布置,也实在是相当程度地影响了陈四儿。 到底,陈一元是陈家这一辈的长子嫡孙,在陈家后来的那一段凋零岁月里,他在陈四儿心里的形象尤其光辉伟大。 净涪佛身合掌,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声落在这一片空间里,像是在这片幽暗空间里劈出一片光亮,叫人忍不住晃了一下眼睛。 陈四儿定了定神后,才再一次望向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也没再有别的动作,他很干脆地答道:“此间多有因果罪孽,你可都能承担?” 陈四儿一时受不住,无力地闭了闭眼。 此间在场三人,人人都明白,陈四儿受不住的,并不是为着他自己,而是为着他先前的那几位长兄与父亲。 他向净涪佛身请教解决之法,作为比丘僧的净涪佛身都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那么当日,他兄长在妙定寺里起意时,真就没有人看出了他兄长心中的念头,没有人问过他兄长这样的一个问题? 不可能的。 绝对不可能。 可即便是这样,他的兄长也还是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那么,这里头的因果罪孽又该…… 又该是如何的深重? 陈四儿喉结上下滚动许久,半响没有言语。 净涪佛身看过他兄弟二人一眼,见他们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做出决定的样子,便闭上了眼睛,转入定境。 第613章 选择 在净涪佛身转入定境之前,还是如他往常每一次入定那般,身上有一道肉眼看不见的灵光闪烁,护持定他的肉身。 此间内外,除了净涪佛身自己之外,确实也就只剩下力量微薄到完全可以忽略的陈四儿、陈五儿,但这不代表净涪佛身就能放松警惕。 意外随时都会有,尤其是侧旁还有一个天魔童子在盯着的时候。净涪佛身可不想再让最初的那一件意外又出现一次。 若这样的事情还来一次,便是现下的净涪佛身,也完全不能保证自己还会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总之,小心为上。 护持住自己肉身之后的净涪佛身转入定境后,却是联络上了此刻远在混沌岛屿上的本尊。 本尊这会儿也已经将自己的谋算跟杨元觉和安元和两人说道了明白,在这一段不长的时间里,他们三人甚至将行事的大体动作和方向都商量得完整妥帖了,只等他们行事了。 所以净涪佛身也就很干脆地问本尊,‘所以,本尊你暂时还是要与那反抗无执童子联盟保持合作,而不是趁机加入他们内部?’ 因佛身与他本是一人,他这边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对佛身说的,所以净涪本尊也就同样干脆利落地点头,‘是。’ 也正因为佛身与本尊都是净涪,所以哪怕他们双身对事对人会有稍稍不同的偏向,但真正面临取舍的时候,却也没有旁人想象中的那么分歧。 恰恰相反,哪怕算上魔身,他们三身的决断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就是在选择对待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态度上,也一样。 要么直接加入进去,要么就是隔着一段距离,直接与联盟的高层建立联系,保持合作。 至于无视,那是不可能的。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联盟这么多年都在持续不断地想要找无执童子麻烦,完全无视掉这股力量,实在是可惜了。 更何况现在的净涪、左天行和景浩界都完全不是无执童子的对手,也就是无执童子心中顾忌重重,他们才得以保存下来而已。无执童子若是不管不顾,想要打杀他,磨灭掉景浩界,可是容易得很。 本来就是不对手,一直都在利用种种因素增加自己的保命筹码,倘若还要摒弃能够借用的力量,岂不是自寻死路? 所以,联盟的力量必须得借用统合。而具体怎么个借用法,还是得等他调查清楚了再说。 联盟那边…… 一十二位联盟核心人物,哪怕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仇人,也几乎达成了相同的意向,但净涪不是很相信他们真的就是铁板一块。 人都有私心,都有不同,不可能真的就能完全统合起来。更别说联盟里头的那些内围、外围修士们,怕是差异更不同,心思更繁复。 毕竟联盟里的修士成份太复杂了。 不同的修为境界,不同的道,不同的来历,不同的身份以及不同的诞生世界…… 这里头的种种不同,倘若净涪有意,也都应该是能够利用起来的。 至于直接加入进联盟里头去,虽然是有了身份在联盟里立足,但想要快速地往上攀爬,那他所需要花费在这上头的时间和心力都是可以预见的。 但就目前的情况而已,哪里就有那么多时间和心力可以被耗用在这上头?那无执童子又哪儿会愿意给他们留这么多的时间? 因此,联盟的力量可以借用,也完全有给他借用的机会和落手的地方,但真要加入进去,就不必了。 至于联盟最后筹谋的那个创世计划…… 创世的难度可以想见,而既然有人愿意给他们趟道,替他们摸索,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最重要,也是最明白的事实是,哪怕净涪真的就加入了联盟里头去,想要在早先就已经立定了核心位置,相互之间也都算熟悉的那一十二位核心人物面前瓜分去创世的利益…… 真以为别人这么长的岁数,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吗? 而且,夺食真的是大仇啊。 真要对上,净涪是不会惧怕任何一个人,但为了那些不确定的利益,就给自己招惹来一大堆手段、能力都可以预见的仇敌,真不是净涪的作风。 完全不需要净涪本尊细说,当佛身听到净涪本尊的肯定回答之后,这中间的种种权衡与取舍,他就都已经想清楚明白了。 净涪佛身点点头,便放下了刻意加持维护的联络,重新面对景浩界中的种种事宜。 混沌岛屿之外,有本尊统筹,并不需要佛身忧心。佛身目前最需要做的,是在收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和随时替本尊提供增援的间隙,把持住景浩界中的大环境,叫作为景浩界的后方安稳,可以让净涪本尊在混沌岛屿上尽情作为。 净涪本尊从定境中转出,睁开眼来,看见的便是同时抬眼望向他的杨元觉和安元和。 杨元觉笑了一下,相当随意地问道:“你们要出去了吗?” 都没等净涪本尊和安元和点头,杨元觉就先做出了一副赶人的姿态,“走吧走吧,都快走吧,别总在这里妨碍我参悟。” 身形不动的安元和眸光转动,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参悟?怕不是在偷懒呢吧。” 杨元觉瞪了一眼安元和,理直气壮地反驳道:“一样的入定,一样的理解阵纹,我怎么就不是在参悟了?!” 一如往常每一次地反驳过安元和之后,杨元觉还又一次讽刺也似地道,“总不能都要别人像你一样的,板着一张死人脸,挺得跟个木桩子一样,才……” 又一次听见杨元觉这样说话,安元和也不反驳,只是给了他一个眼神。 这个眼神原本没有什么杀伤力,但就是这样的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却叫杨元觉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 他猛地闭上了嘴巴,第一千次一万次地在心底里斥责自己愚蠢,然后挺直了背,故作自然地望向了净涪本尊,“皇……净涪,我说的可不是你,你可不要对号入座。” 净涪本尊也仍旧如同往常的每一次一样,默不作声地看了杨元觉一眼。 也不知是夸张,还是他心底里就是这样个想法,又或是半真半假,总之,杨元觉抖了抖身体,才堪堪定住了眼神。 玩完这一出之后,安元和站起身来,一拂衣摆,跟净涪本尊和杨元觉两人行了一礼,“如此,我就先去了。” 净涪本尊和杨元觉也都站起身来,与他还了一礼。 杨元觉难得正色,但说话的时候却还是用他自己独特的懒洋洋的语气道,“好走不送。” 以杨元觉的声音为背景,净涪本尊相当有良心地道谢:“劳烦了。” 安元和也不如何理会杨元觉,分了一个眼神给他后,便对净涪本尊点了点头,再然后,他就转身走下了阵台,直直从大阵自动自发给他让出来的那一条道中走了出去。 他将暂时离开这一座岛屿,在混沌岛屿之外,探查一切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动静和消息。 而这些所有的信息,最后都将会落到净涪本尊手上,以供他查阅、判断,并以此为依据,做出他自己的决定和应对。 不得不说,这是净涪本尊极难交托出去的信任。但这会儿,他将这样的信任托付了出去,交给了安元和。 而安元和,当也不会辜负这一份信任。 这里的三人,包括正在步步离开的安元和在内,都心知肚明。 他们三人,是都能交托后背的过命的挚友。 送走安元和之后,净涪本尊又一次转眼望向杨元觉,还是对他点头,道:“我们暂时就在这里继续吧。” 杨元觉才刚不小心误伤了净涪本尊,这会儿哪儿敢说个不字,他格外乖巧地点了点头,边小心地瞥着净涪本尊的脸色,边稳稳坐正了,继续跟净涪本尊讲解演变出来的阵纹。 安元和离开混沌岛屿之后,才刚回到鸿闻界的那一柄巨剑上头,又与临近的那些鸿闻界大修士们打过招呼,便就招来了他的弟子。 他弟子正在为聂云霁烦心,就得到安元和的传召,虽然心头猛颤,但哪儿敢耽搁? 他当即就稍稍整理了一番,前去拜见安元和。 安元和扫了一眼下方的弟子,没像他弟子以为的那样跟他提起聂云霁的事情,而只是问他道:“剑宗在此地的事务,暂时交由你处理,可能办得到?” 那弟子愣了一下,忍不住抬眼查看过安元和的脸色,“师父,你……” 安元和点头道,“我近来有事,需要忙碌,剑宗的事务暂时由你处置,可能?” 那弟子沉吟了一下,问道:“师父,以弟子的身份和能力,要接掌此地事务,怕还是有些不足?” 安元和脸色不动,“若有事情,你可来见我。” 既有安元和这一句话,那弟子便就点了头,“是,弟子当勉力一试。” 安元和点了点头。 那弟子又一次觑了一眼安元和的脸色,心里犹疑半响,到底还是开口询问安元和道:“师父,云霁的事情……” 安元和看了他一眼,“你的弟子,你拿主意吧。” 到底是自家徒弟徒孙,安元和顿了一顿之后,还又提醒了一句,“心魔之事,可大可小,你需慎重。” 说完,安元和便遣退了他弟子,然后就开始联络其他人手,叫他们开始收拾整理那联盟及无执童子的信息。 第614章 皇甫 净涪本尊跟随杨元觉修行间隙,偶尔也会分神查看一下皇甫成与左天行那边的状态。 不得不说,皇甫成那边的状况,颇为凄惨。 他的修为本来就在这个岛屿上垫底,实实在在的处于食物链最底端,在这混沌岛屿上,是个人都能欺他一欺。便连别人交手时候的余波,他也扛不住。 试问这样的皇甫成,要怎么在这座岛屿上立足? 幸而最开始在景浩界那会儿,说要带他过来这里的净涪本尊就已经先将这里的情况简单地跟他说了一遍,让他心里有个底。再有,从景浩界到混沌岛屿的颠沛跌宕的这一路,以及左天行在路上时与他的那些提点,都叫皇甫成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 他相当理智地做出了选择。 当他从落入岛屿之后的错愕、震惊、混沌、惊惶中回过神来的第一时间,他便使用了左天行交与他的小技巧,勉强改变他自己的气息,更易他自己的相貌,叫他自己都分辨不出他自己来,才颤颤兢兢地离开他落下的那一片地方。 甚至在离开了那一片地界之后,皇甫成也都始终躲着人走,不敢让谁看见他自己。 事实上,皇甫成真的是做到了他自己能做到的极限了。他尽力了。但问题是,还有一个最大的破绽他无法弥补。 修为。 在这一座岛屿上,还真的是没有哪一个的修为能比他还低了。 就算皇甫成已经用了左天行教导他的手段勉强将他自己显现于外的修为层次拔升上去,面对那庞大的修为鸿沟,也还是无济于事。 皇甫成真实的修为也就只有金丹期而已。便是再用手段遮掩,顶天了也就只能显化出个元婴初期什么的。在这座岛屿上,金丹初期的修为和元婴初期的修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 还是处于生物链的最底层。 还只是垫底。 更悲剧的是,即便皇甫成已经在躲着人走了,该被人发现的时候,他也总还是会被人发现,怎么闪怎么躲都没有用。 在经过开始的那段混沌时间之后,皇甫成终于明白了现实。 这座混沌岛屿,不是他想躲就能躲的地方。 因为在这一座岛屿上,是神识、神念比他不知强出多少的别人先发现的他,他只有被发现的份。 他甚至都不敢动用业火红莲。 从景浩界过来的那一路,已经叫他吃够教训了。 他若不想更惹人眼,招致更深更重的祸难,在非生死关头之前,业火红莲怎么都不能显现出来。 幸而他的消息似乎还没有在这一座混沌岛屿中真正传扬开去,许多人看他,也只是诧异了一瞬,便将他当作蝼蚁一样地放过去了,没有死抓着他不放。 这对于皇甫成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消息——哪怕他在别人的眼里,就是一只可以完全忽视过去的蝼蚁。几次碰上自己不能惹的修士之后,皇甫成都侥幸地被人抬手放过了。这叫他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还是止不住地提着一颗心,久久不能放下。 当然,几次三番撞上人之后,皇甫成已经放弃了凭借自己的感知寻找道路的方法了,他开始只凭自己的直觉行走。 这一种全凭运气,看似自暴自弃的选路方法,倒确确实实给了皇甫成一段清闲的时光。 但好景总是不长,更别提皇甫成的运气也没真的就有那么好,他这一走,就撞上了一个应该是刚刚与同等境界的修士碰撞后失利心情极其糟糕的修士。 那修士见到闯入他神念范围内的皇甫成,也没真想要拿他怎么样,只是像拍苍蝇一样,随手往他的方向甩了一掌而已。 那修士不是欺软怕硬的人,他匆匆看过皇甫成的修为,出手间是收了力道的。 倘若皇甫成真的就是他此时显示出来的元婴初期修为,这一巴掌,皇甫成顶多只是胸口发闷而已,不会有什么问题。偏偏,皇甫成他不是啊。 他只有金丹初期的修为而已。 金丹初期,和元婴初期差了一整个大境界呢。 元婴初期的修士能轻易承受下来的力道,只有金丹初期的皇甫成却是承受不得。 于是,在人家看来只是轻轻的一掌,皇甫成却直接吐血,重伤。 别说皇甫成,就连人家那个出手的修士,一时也吓了一跳。 不能啊。 按着他那一掌的力道,怎么着也不能叫一个元婴修士重伤啊。 那修士古怪地往皇甫成的方向张望了一眼,就要从那边过来细看情况。 皇甫成才刚从昏天黑地的剧痛中醒过神来,入目就看见对面的那个修士的动作,心头更急。 他现在可是真的清楚自己的状况,倘若那个修士真的过来查看,他瞒不住人家。 可与此同时,皇甫成也很清楚,他不能拦。 他倘若拦了,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人,他不对。 皇甫成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修士几步向他的方向过来,那目光…… 那修士迎着皇甫成悲愤的目光,还以为皇甫成怕他再向他出手,到得近前之后,他还特意跟皇甫成解释道:“我刚才不是故意的……” 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样说,相当厚脸皮,就轻咳了一声,才继续道,“我就……过来看看,不是要对你做些什么……” 皇甫成的目光一时更悲愤了。 是,你现在是没想对我做什么,但等会儿可就未必了。 不是皇甫成自我感觉良好,总觉得别人对他不怀好意,实在是他的情况,经不住别人的细查啊。 他没有把握能完全隐藏得住业火红莲。 那修士被皇甫成那目光看得停了一下脚步,但很快的,他又继续走了上来。 这一回,他的心底里多出了几分奇异。 他觉得,这个小修士情况不对…… 皇甫成还不知道自己的过分警觉真正引起了别人的疑心,还在聚集着身体最后的力道,将自己酸软的身体不断往后挪。 那修士更觉得不对了。他面上虽然不显,但往皇甫成方向逼近的动作中,却没有了最先的迟疑。 皇甫成心头更觉得不好了。 “你……”不要过来。 饶是在这种状况下的皇甫成他自己,也被他即将说话口来的那句话囧了一下。 那样的一句话真要被他说出口,再配上现下的这副情景,叫别人看见听见,他成什么样了?! 皇甫成没有想错,此时的无执童子,看见他在混沌岛屿上的这一副情景,真的格外想笑。 他甚至也真的就笑趴在了莲座上,引得旁边其他的天魔童子纷纷侧目。 但那些天魔童子也就看了他一眼,便各自转了目光,只得少数几个,在真正收回目光之前,还各自意味不明地碰了碰视线。 到底,皇甫成也没有真的就到了绝路的时候。 在这个当口上,从侧旁斜插了一句话过来。 “请道友停步吧。” 左天行! 皇甫成惊喜地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扭过头去。 那动作幅度之大,速度之急切,险些将他的脖子都更闪着了。 那修士听着这道声音里的压迫,微微皱眉,却也真的停下脚步来,寻声望去。 那原本还在远方的身影,须臾间就到了近前,直接拦在了皇甫成与那个修士的中央。 那修士打量了一眼左天行,拱手见礼,“道友。” 左天行却没有还礼。 他双手自然垂落,身体正正立着,眉眼间更是显而易见的冷凝。 “道友贸然对低阶修士出手,是不是太过肆意妄为了些?” 那话语间透出的冷锐剑意,毫不遮掩地就扑向了他面前的那修士。 “道友明见,在这件事上,我本不是有意……”他说到这里,又道,“事实上,我正要察看这位小道友的伤势,以便为他疗伤的。只是这位小道友,似乎对我多有误解……” 左天行闻言,目光也往皇甫成身上瞥了过去。 皇甫成被左天行的目光激得一个瑟缩,但就算是这样,也没有办法掩盖皇甫成此时油然生出的安心。 主角总算是来了,他不是只有一个人。 更何况,主角都来了,真要再遇上主角都撑不住的事情,boss也不远的。 “是吗?”左天行收回目光,再对上那修士的态度也只有一点和缓,不见多么友好。“既然我已经到了,那就不劳烦道友了,请道友离开吧。” 那修士身形不动,反倒向左天行伸出手。 他那手掌上,托着一道碧青碧青的灵光。 那灵光中透出的生机,便连左天行一时都有些侧目。 “到底是我伤了这位小道友,如何能就这样离开?这一道灵光,可稍作弥补,还请两位道友收下。” 左天行摆手,“不必。” 皇甫成虽然对那道灵光有些心动。毕竟便是他也知道,若有那一道灵光滋养肉身,他的伤势就完全不成问题了。可他也知道,和左天行比起来,他的见识还是差了,所以他完全没插话。 谁知道,这一道看似无害的灵光里,又都隐藏了什么手段? 还是都交给主角处置的好。 第615章 供佛 那修士面上闪过一丝遗憾,却也没坚持,他换了另一种方法了结因果。 于是,皇甫成就看见那位修士脸色一整之后,端端正正地向他拜了一拜,与他道歉。 皇甫成被惊了一下,好不容易回神,连忙摆手推辞。 那修士竟也真就只向着左天行和皇甫成两人一点头,转身离开了。 然而,即便那修士离开得极其干脆,左天行的脸色也没见得就好看了。恰恰相反,他这会儿的脸色,叫皇甫成心里又猛地突了一下。 “左……” 左天行看了他一眼,伸手一捞,就将皇甫成拿定,闪身迅速离开了这片地界。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无执童子仿佛终于笑够了,他看着那个快速离开,向着另一个方向闪身而去的修士,从指缝里透出来的目光冷凝且癫狂。 那些人一直那样蹦跶,可真是有力气啊…… 某一个小世界中静修的小和尚察觉到自无执童子那边厢传递过去的汹涌情绪,心下叹了一口气,却也没有再多做些什么。 净涪佛身这会儿还不知道诸天寰宇中即将再掀波澜,明了本尊动态之后的他便离开定境了。 睁开眼来的那一刻,他便迎上了陈四儿与陈五儿望来的目光。 “净涪师父,我已经有了决定了。”在陈五儿的眼睛里,陈四儿低垂着的眼睑有不舍,有渴求,但更多的,是释然。“劳烦净涪师父帮我……将这东西毁去。” 最好彻底的,毁个干净。 他心中这样想着,也向着净涪佛身摊开了手,露出那掌心里躺着的玉瓶。 净涪佛身目光扫过他们两人,伸手将那玉瓶拿了过来,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药师光王佛。” 佛号声落,有琉璃佛光随着净涪佛身的声音牵引,从那位药师琉璃光如来身上垂落,穿过空间的壁障,悄然垂落在景浩界中,又随着净涪佛身的心意,照落在他手掌上的那一只玉瓶上。 巴掌大的玲珑玉瓶,玉质莹润有光,看着就相当不凡。可比起那一片琉璃佛光来,却黯然失色,几如顽石。 琉璃佛光落在那玉瓶上,都没叫那玉瓶中尚在沉睡的蛊虫挣扎一下,便直接将那一只蛊虫炼成罡粉。 净涪佛身也没打开玉瓶查看,转手便将玉瓶还给了陈四儿。 陈四儿还有些不解,“这就……完了?” 他甚至还觉得不甚真实,看着那一个被原样交回到他手上的玉瓶怔愣不已。 像噩梦一样笼罩在他们陈家头上近二十年的灾难,就这样简单地就……结束了? 净涪佛身点点头。 陈四儿还待要细问,旁边的陈五儿拉了一下他的衣角,他就将那话咽了回去,转而跟净涪佛身说起其他。 他要说的也不是别的,而是他给净涪佛身安排的客居屋舍。 说起来,这屋舍早在净涪佛身踏入他陈家的那一日就已经给他备好了的,本也打算在那一日就请他入住的,没想到竟然就拖到了今日。 净涪佛身倒没觉得什么,他听陈四儿说完,合掌谢过他,便跟在陈四儿后头,去了给他安排妥当的那间屋舍。 这一夜,净涪佛身倒是安静无事,但陈四儿、陈五儿却久久未能成眠,辗转半日,终至窗外天色熹微。 早课的时辰到了,净涪佛身从蒲团上站起,简单梳洗之后,就站直身体,向着西方灵山方向合掌拜了三拜。 这般参拜之时,纵他手上无有燃香,心中却又三柱心香燃起,敬向西天诸佛。郑重礼拜过后,净涪佛身还又坐回了蒲团上,仍旧取出一套木鱼来,拿定木鱼槌子,一下一下地敲起来。 一夜无眠干脆早起的陈四儿、陈五儿兄弟都没打扰净涪佛身,只静坐在屋里,聆听着客房那边厢一声声传过来的木鱼声。 木鱼声清朗平静,叫人心里也跟着安定了下来。 听着听着,陈四儿、陈五儿兄弟也就不知不觉地闭眼睡去。 侧旁的邻居刚开始还有些动静,但后来,就什么动静都没有了,静得仿佛还在深夜。 天色渐渐发亮,净涪佛身也敲响了最后一个结音。 结音落下,陈四儿、陈五儿一个激灵,从沉眠中醒了过来。 他们虽然一夜无眠,心思百结,这会儿又仿佛只睡了那么一点时间,但此时看着他们,却也都是精神抖擞,哪儿还能看出些痕迹? 陈四儿看了看净涪佛身所在的屋舍,伸手拉了一把陈五儿,示意他跟着来,一边还低声跟他说道,“记得多学着点。” 昨日里净涪佛身离开之后,他可是壮着胆子打开过那个玉瓶看过的。 好家伙,那个玉瓶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只得一小注清水。 陈五儿猛地点头。 两兄弟几个跨步,急赶到净涪佛身厢房门前。 净涪佛身也正拉开房门,从里间走出来。 陈四儿、陈五儿急忙站直身体,连额头上冒出的细汗也不擦一把,直接就躬身合掌向着净涪佛身见礼,“净涪师父。” 净涪佛身自也是合掌,与他们回了一礼,道:“两位檀越。” 闲谈了几句,色色邀请都算是被净涪佛身婉言谢绝之后,陈四儿便直接问净涪佛身道:“净涪师父,不知你什么时候得空,能帮忙将我在家中供佛的事情给……” 净涪佛身点头,“现在便可。” 陈四儿心中既喜又叹,但到底,他也还是点了头,合掌恭敬向净涪佛身拜了一拜,“请净涪师父指点。” 一旁的陈五儿也都随礼,同样向净涪佛身拜了一拜。 净涪佛身还得礼后,却是脸色一正,问陈四儿道:“檀越可是虔诚恭请?” 陈四儿听净涪佛身这么一问,也是端正了脸色,站直了身体,沉声应道:“是,弟子虔诚恭请。” “檀越可能一心恭谨侍奉?” “能。弟子定当恭谨侍奉。” 净涪佛身问过陈四儿几遍,见陈四儿都诚心应答,便也就合掌拜了一拜,“如此,我亦当尽力相助,南无药师光王佛。” 陈四儿和陈五儿心中欢喜,脸上也自然而然地显出纯挚喜悦,诚心回礼道,“多谢净涪师父慈悲。” 于是,几人便忙活了开来。 净涪佛身看过一眼陈家,又问过陈四儿的意思,便指导着陈四儿将他认为最适合供奉佛菩萨的那一个位置布置了出来。 虽然进进出出的,陈四儿、陈五儿两兄弟着实忙活了好一阵子,也相当的乏累,但他们也没谁想要叫净涪佛身帮忙,而是两兄弟咬着牙,将屋舍整理了出来。 没错,是一整个屋舍。 陈家不算小,对于他们兄弟两人来说,还就是太大了,许多屋舍都是空置的,所以这会儿陈四儿也很舍得房间。 收拾整理出屋舍之后,净涪佛身看了一眼大汗淋漓的陈四儿,没说话。 但陈四儿自己恢复了一点力气后,就走到净涪佛身面前,向净涪佛身求问。 “净涪师父,可是还需要准备些什么?” 那一边,陈五儿也走了过来,站到净涪佛身近前,听着净涪佛身吩咐。 净涪佛身点了几样东西。 都是些线香、幡布、供桌、香炉之类的东西。 陈四儿认真听了,仔细记下来后,等净涪佛身都说完了,他就又跟净涪佛身拜过一拜,取了家中的银钱,就出门去了。 那些东西,陈家里有些有,但有些确实没有的,还需要去街上补足了。 幸而他们陈家就在小镇上,幸而这里还属于妙空寺的地界,这里供佛的风气浓重,这些线香之类的物什是不缺的。 陈四儿离开之后,净涪佛身便望向了陈五儿。 陈五儿有些无措,他抿了抿唇,才想起自己该做些什么。 跟净涪佛身一礼,他问道:“净涪师父,我……我又该做些什么呢?” 净涪佛身看了他一阵,问道:“你会画画吗?” 陈五儿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头,“学过的,但也就只能过眼,还算不得会。” 这完全在净涪佛身意料之中,他点了点头,“若叫你画佛像,你敢吗?” 陈五儿清楚地听到那个“敢”的字眼。他心里仿佛明白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迎着他的目光,面上那一丝笑意不退。 仿佛无可动摇。 陈五儿慢慢地低下头去。 净涪佛身也没催他,只静静地等着。 半响静默过后,陈五儿终于抬起头来,轻声问道:“净涪师父,我……要怎么做?” 净涪佛身摇摇头,“你只需要将那尊药师琉璃光如来画出来,就可以了。” 陈五儿站定了好一会儿,才对着净涪佛身点头,合掌躬身一拜。 如此礼拜过后,他才转身,离开了这一间屋舍。 他也是真的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间屋舍里,就只剩下了净涪佛身自己。 净涪佛身完全不急,他随手拿出一个蒲团来,在地上坐定了。 陈四儿在外头各处店铺奔波,寻找着最上等的物什,陈五儿却是先入厨房烧了热水,沐浴洗去先前忙活时候沾染的一身灰尘汗水后,才转身去了陈四儿特意给他准备的书房,静心凝神,准备画画。 净涪佛身看过他们两兄弟的动静之后,便就收回目光,另又从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取出那一部《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慢慢地翻看着,算是边翻看,边等待。 这一等,便等了足有半日。 直到夕阳挥洒,天色开始发暗,陈四儿才带着包袱和箱笼从外间回来。 一回到陈家来,陈四儿才刚将东西搬到一旁安放妥当,都来不及忙活其他,先就赶到了净涪佛身跟前,要与他赔罪。 净涪佛身从经书中抬起头来,止住他的动作,对他摇头:“没甚大事,檀越不必太过在意。” 便是陈四儿早早地将东西带回来,也还是不行。陈五儿那边,可还没有结果呢。 陈四儿没来得及注意这些事情,他甚至都不好问,只能期期艾艾地先应着,等稍后再询问陈五儿。 净涪佛身与陈四儿交代了几句,便说道:“今日便先到这里吧,其他的事情,等明日再说。” 陈四儿连连点头。 净涪佛身带了自己的东西,与陈四儿一拜后,还自回了他暂居的那个厢房。 陈四儿送走净涪佛身后,都没来得及去打理他自己,便就转了身,里里外外的寻陈五儿。 他找了一阵之后,还是在陈五儿的书房里找到的他。 陈四儿见到陈五儿,才刚到了嘴边的话,也都给他统统咽了回去。 看着面上沾染墨痕,尤其狼狈苦恼的陈五儿,陈四儿便是有再大的火气,又如何能够对他发得出来? 净涪佛身没理会他们陈家兄弟的交流,回到了他暂居的客房后,简单收拾过他自己,又点燃心香礼拜过诸天佛菩萨之后,他就还拿出他自己的那一套木鱼出来,还再一次忙活起了晚课。 晚课的木鱼声敲响,传到了陈四儿、陈五儿的耳边,也传到了陈家临近的凡俗百姓耳边。 然而,谁的感触和震撼,也都没有陈五儿来得激烈。 本来还在对着白纸、对着自家兄长愁眉苦脸的他,猛地停住了表情,瞪直了眼睛望着面前虚空。 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叫陈四儿都忍不住从那声声木鱼声中分出心神来,忧心地望向陈五儿。 然而,他的这份忧心,根本就用不着。 愣怔半响之后,陈五儿忽然猛地扑向面前的案桌,伸手抓过侧旁笔杆,笔尖在半干涸的砚台上用力磨了一磨,都没等那笔尖上的毛发饱蘸墨汁,便就倏然一提,翻转着落向他面前铺展开来的雪白纸张上。 线条在那纸张上匆匆描过,却奇异地均匀而平整,不显一丝错乱。 陈四儿愕然看着那提笔在纸张上挥墨的陈五儿,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陈五儿却无暇分身理会他的兄长,他心神契合那一声声响在耳边,震在心头的木鱼声,仿佛整个人都被那木鱼声牵引着,前往一片遍地琉璃,光明普照的世界,拜见那位端坐世界正中央的佛陀。 他心头见得,手中的笔毫便也就如有神助一般,将他心头所见的那一尊佛陀描落在纸张上。 净涪佛身只是垂眉敛目,手指轻轻拿定那一根木鱼槌子,一下一下,不急不慢地敲着木鱼。 似乎对旁边不远处的那两兄弟动作无所见,亦无所知。 待到晚课做完,净涪佛身敲出一记结音,便将木鱼槌子放下,同时将一整套木鱼挪开去,只捧出一部经书来,就着侧旁的烛火慢慢翻看。 木鱼声停歇的那一刻,另一边厢的陈五儿也正正勾完最后的一笔。 他抬起手腕,看着身前那一副画像,寂然无声。 纵然没有了木鱼声的指引,纵然他自己都还有些莫名,但不得不说,此时,他心头安稳至极。 陈四儿到了这会儿,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五儿,你……” 陈五儿扭过头来,望向陈四儿,心头安稳而宁静。于是,他唇边、眼底,自然而然就溢出了几分宁静的笑意,“哥哥……” 这一夜,和昨夜有相同,也有不同。 相同在于,陈四儿还是没能安稳入睡;不同在于,陈五儿稳稳地睡了。 睡不安稳的,辗转半天也还是没能入睡;睡得深沉的,才刚一沾床榻就睡过去了,一夜都没有惊醒。 翌日清晨,净涪佛身做完早课,再看见陈四儿、陈五儿兄弟的时候,还是没觉得如何惊讶,他对着陈四儿点了点头,便就转眼望向了陈五儿。 “南无药师光王佛。”他合掌拜了一拜,“看来,檀越是完成那幅画像了。” 早在他画完那一幅画的时候,陈五儿便明白了净涪佛身的用意,如今得见净涪佛身,便就肃容合掌,向着净涪佛身深深拜了一礼,“弟子多谢净涪师父指引。” 这个时候,陈五儿尚且稚嫩的脸上,严肃而认真,完全不见一点稚气。净涪佛身摇头笑道:“檀越缘法极深,我也不过就是随缘而为而已,檀越不必在意。” 陈五儿摇了摇头,却也没有多言,转身捧出了一个匣子来。 “净涪师父,那幅画像在这里,您可要再查看查看?” 净涪佛身摇头,“不必了。” 陈五儿见到的是什么样的药师琉璃光如来,于陈家而言,也就该供奉什么样的药师琉璃光如来法身。 不然,药师琉璃光如来那么多的法身应身,还要净涪佛身替他们陈家一一择定不成? 还是由他们自己定下好了。 一切全看他们自己。 陈四儿、陈五儿对视一眼,也没再强求。 净涪佛身看过他们,问道:“可都准备好了?” 陈四儿、陈五儿齐齐点头。 他们三人,就还都去往那一间早先就收拾清理过的屋舍中去。 净涪佛身站在屋舍中央,团团看过一眼,目光扫过那些已经准备齐整的幡布、丝绦,轻轻点了点头。 见得净涪佛身脸色,陈四儿、陈五儿都是松了一口气。 这些东西,原本陈四儿从外间购买回来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模样的。而是昨日里陈五儿画完那幅画之后,因灵感应,和陈四儿一道,慢慢梳理出来的。 幡布是彩幡,丝绦也是五色丝缕成结,那五彩结虽似平凡,但看着,却又大有玄机。 净涪佛身对陈四儿、陈五儿一点头,又抬眼看了看东方的天空。 那天空之上,明霞瑰丽,更有一缕日子自云霞中照出,明耀天地。 “两位檀越,你们可都准备好了?” 陈四儿、陈五儿郑重点头。 净涪佛身合掌,与东方一拜,便与他们道:“如此,我们就开始吧。” 净涪佛身指点着陈四儿、陈五儿两人动手,在昨日里陈四儿已经确定的方位上放上几案。几案上方设龛,龛下位置上还设有挂钩。 而几案之上,又铺上干净的黄布,黄布上放香炉、供碗,两侧还摆上玉白的瓷瓶。 这些东西都摆上之后,净涪佛身又指点着陈四儿、陈五儿往瓷瓶上放鲜花,至于那供碗上,则是放入清水、水果等供品。 放完这些东西之后,净涪佛身往前站出几步,转身向着那一个木匣子拜了一拜,然后才打开那个木匣子,态度相当恭谨地从那里头捧出那幅画像来。 垂眼看过一眼之后,净涪佛身便将那幅画像递给了陈五儿。 陈五儿肃容接过,往供案上走了几步之后,便就将这幅画像双手交到了陈四儿手上。 陈四儿也是端正着脸接过,慢走几步,来到供桌边上,仔细将这幅画像后头的钩绳拉起,挂在那龛下的挂钩上。 他极其仔细,将画像挂上之后,还小心地将那画像沿着墙壁放下,叫那画像平平整整地贴合在墙壁上。 第616章 持经 将画像小心地挂好之后,陈四儿才往侧旁退了开去。 这个时候,净涪佛身又再上前,捧出一部经典过来,奉到了那案桌上。 那经典所在的位置,恰正是香炉和那佛画像的正中央。 陈五儿小心地瞥了一眼,见得那部经典上的文字,不由得在心底低声默诵了一遍。 《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陈四儿、陈五儿面色俱是一动,但最后他们也只是对视了一眼,便又继续保持安静,没有作声打扰。 净涪佛身将那一部《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供到案桌上后,就看了陈四儿一眼,自己转身在供案左前方的那一个蒲团上坐了下来,又将他惯常用的那一套木鱼取出来,摆放在他自己身前。 得到净涪佛身示意,陈四儿领着陈五儿恭敬地走到供案前方,就着旁边架着的铜盘,拿清水洗过手。 在今日他们去找净涪佛身之前,两人就已经按照净涪佛身要求,认真沐浴梳洗过,还特地重新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裳的。 洗过手,又擦干手上的水后,他们兄弟两人便一一从案桌上抽取过几支线香,横捧在手上。 净涪佛身见他们准备妥当,手中也拿起了木鱼槌子。到得他眼睑垂落的那一刻,他手中的木鱼槌子也已经敲落在了那木鱼鱼身上,发出了“笃”的一声轻响。 这一声轻响敲落的时候,整一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空间是安静的,空气是静谧的,仿佛连时间都停滞了下来。 而在这安静的世界中,仿佛有一道通透的、暖融的光自不知名处照落,洒在他的身上、心上。 陈四儿明明觉得自己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心底却又自然而然地升起一种认知——原来,这就是五儿所感觉到的那道光。 原来,这就是那琉璃佛光…… 净涪佛身没在意陈四儿此时心中所感,他单手一颗颗捻动手中珠串,另一手拿定木鱼槌子敲动木鱼,口中也开始诵起《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香赞。炉香乍爇;法界蒙薰;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 自最初的香赞开始,及发愿至奉请,再至开经,一切仪轨完备,一丝不苟。 在净涪佛身念诵起香赞的时候,陈四儿和陈五儿便按照净涪佛身交代,依次上前就着侧旁灯火,燃起了手中线香。 净涪佛身的声音不紧不慢,相当有条理,可在时间的把控上,却也同样的精准。 香赞诵完,陈四儿和陈五儿恰恰就点燃了手中的线香。 袅袅香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直直地飘向了上空。 没有人侧目,也没有人分神,陈四儿、陈五儿都极其认真地将手中线香捧到胸前。 “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 陈四儿、陈五儿躬身肃容,捧香三拜。 齐声诵过发愿文,奉请过十二药叉大将、八大菩萨,又礼拜得诸位如来、佛菩萨之后,陈四儿、陈五儿才沉默着上前,将手中线香插入香炉中。 上得香后,陈四儿、陈五儿又无声退了几步,才在佛案前预留给他们兄弟两人的蒲团上坐了。可即便是坐下之后,他们兄弟两人也没谁敢分神、分心,依旧端端正正地坐着,听着净涪佛身诵经。 陈四儿尚且只是安静地听着,陈五儿却不知是心有感应,还是福至心灵,不需要谁去指点提醒,他自己就聚精会神,跟在净涪佛身后头诵读经文。 净涪佛身念诵一句,他也紧跟着念诵一句,半句不差,半字不错。 但为了不打扰净涪佛身,陈五儿诵读《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经文不过是默诵,只在他自己心头诵读,并不显化于外。 可即便如此,陈五儿先前与药师琉璃光如来结缘而感应成就的那一缕净琉璃佛光,却也渐渐地在陈五儿心头显化了出来。 佛光照耀心头,自有一股灵净明透的梳洗感觉从灵魂深处涌出,顷刻之间,便将他周身都涤荡了一遍。 陈五儿为这种无比舒适的感觉所惑,禁不住就停下了跟着净涪佛身诵读经文的动作。 他这一停,也就错过了机缘。 虽然不至于当时就从那种境界中脱离,但陈五儿也没有了继续深入探究的机会。 陈五儿自己不知道,也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是沉浸在那一种舒适感觉中,享受着那种前所未有的体会。 仿佛他整个人都脱去了束缚也似的,轻飘飘仿佛能随风飞入天际去;又仿佛他整个人都被暖热的温水浸泡清洗着,干净到没有一丝污浊尘垢。 陈五儿的这些感觉,净涪佛身比他体会更深,更重,更容易叫人沉沦。 然而,净涪佛身心头不动,只作不觉,还自一字字清楚明白地诵读着经文。 药师十二大愿,愿愿慈悲清净,直欲清净一切污浊沉垢。 净涪佛身乃秉持净涪一线善念而出的分身,他当日大愿,不过是以想要以己身之力,覆压万千魔头。而现如今,细品药师琉璃光如来这十二大愿,差距自然是显而然见的。 简直一目了然。 但即便是如此明白的差距,净涪佛身也只是着重体悟了些许药师琉璃光如来当日发愿的心境,并没有因此就动摇己身意志,还待要再发愿心,希冀能以此再度增益己身。 药师琉璃光如来的大愿,是他自己的大愿,由本心而起,矢志践行,岁月不磨,乃至此时,他功行长进,成就如来、正觉。和他的大愿比起来,净涪佛身的愿心确实多有不如,且极为狭隘。可即便如此,净涪佛身的愿心也是自他本心而起,是他愿意无悔践行的大愿,净涪佛身无可更改,亦不想更改。 因此,纵然此刻净涪佛身早前受清慈罗汉教导,从他那边得到的那些感悟被浇了油也似地跳动雀跃,净涪佛身心中一点念头始终清明,没有一点偏倚。 而在那一点念头之外,底部仿佛有火焰在灼烧焚化,烧出许多纯粹道念为净涪佛身所吸纳消化,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一遍《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诵完,净涪佛身捻动佛珠的手指收回,拿定木鱼槌子的手手腕也转过了最后的一转。那一刻,他那睁开来的眼睛瞳孔深处,还有一片净琉璃佛光在慢慢地聚拢。 净涪佛身也不去看其他,先就从蒲团上站起,转身正面面向了那佛龛下头垂挂着的药师琉璃光如来画像。 画像中端坐莲台的药师光王佛头顶结肉髻,脑后悬挂一轮功德光轮。 他还如先前净涪佛身所见的那样,一手结着那三界印,一手托着那无价珠。但先前微垂双眼的如来,此时已经睁开了眼睛,那眼角、唇边,还带着清净慈悲的笑意。 净涪佛身见得,合掌躬身,向着面前的那一尊如来拜了一拜,低唱道:“南无药师光王佛。” 一声佛唱声,惊醒了似睡非睡,神入莫名境界的陈四儿和陈五儿。 他们猛地一抬头,还没有完全聚焦的眼睛里,既有还在心头弥漫不去的欢乐、宁静,也有刹那间转换天地的茫然,还有意识到自己此刻处境的惊惶失措。 他们…… 他们在这个时候失神,是不是在佛前失礼了?药师佛会不会生气?他们该怎么做,才能平息他的怒火? 略带惊惶地对视得一眼之后,陈四儿、陈五儿几乎是同时转头,定定望向了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也正偏了头过来。 他看见陈四儿、陈五儿心中的不安,却没有多做些什么,而是按照仪轨,对他们点了点头,示意他们过来拈香作拜。 陈四儿、陈五儿见得净涪佛身的动作,先后定了心下来,也还就依着净涪佛身先前提点过的那样,依次取了线香在手,又一次就着烛火点燃了,捧在手上拜得三拜,才将线香插入香炉里。 净涪佛身待到他们退回到身侧后,又领着他们走仪轨,才算是结束完这一场供佛布置。 结束了…… 得到净涪佛身示意的时候,陈四儿、陈五儿自己都不知道他们自己这会儿都是个什么滋味。 两人默然地低下头去。 净涪佛身一眼看过去,也不打断他们,略等了一等,估摸着他们都算是稍稍清醒了,才开口跟他们兄弟两人叮嘱这供佛的种种注意事项及禁忌。 在自家种设佛龛供奉佛菩萨,家中佛龛便是佛塔,可供养佛菩萨,自有种种神异显化。 但在家中供奉佛菩萨,也当有种种禁忌,以免对佛菩萨不恭敬,甚至亵渎了佛菩萨。此时净涪佛身与陈家兄弟所讲解的,就是这些禁忌。 净涪佛身所说的那些事项,陈四儿、陈五儿都仔细听了,还一一记在心头,不敢稍稍或忘。 不过在提醒了陈四儿种种事项之后,净涪佛身就将目光转向了陈五儿。 陈五儿心头一紧,再一次打点起了精神。 他甚至有些忐忑。 净涪佛身向他点了点头,稍稍安抚过他,才跟他道:“在心中供佛,和在家中供佛是有不同的。” 事实上,是很大的不同。 净涪佛身如此说过之后,就又开始跟陈五儿说起了那些他该注意的事项。 在家中供佛,种种仪轨,俱各落在实处,有条条框框限定,做与没做,一切彰显于外,有人能够看得见。可在心头供佛,他的种种行举,虽然也多会落入人眼,但更多的,是在他自己的心头,只有他自己清楚明白。 这本来也是一种修行法门。而修行,在个人。 于心头供佛,其实和家中供佛也大有类似。在家中供佛,虽然给自家供养的佛菩萨一处落脚所在,也就是此时陈四儿特意布置妥当的那处佛龛,而在心头供佛,当然也是需要在心头辟出一处地界,以供养那一尊佛菩萨了。 当然,人心混沌复杂,远不如自家屋舍那般简单平实。自家屋舍可以直接动手洒扫,再怎么疲懒,也能扫去一些尘埃,叫屋舍干净整洁。可人心,哪儿能这么容易? 所以若要在心头供佛,也就只是要他尽量清净心神而已,并不真能要人如同清扫屋舍一样,在心里也给清理出一处干净地界来。真要是那样,那就可是强求人了。 清净心神仅仅只是其一,诵读深悟经义、以身践行佛菩萨大愿真意,那都是选择在自家心头供佛的弟子所应该做的事情。 净涪佛身将该告诉陈五儿的事情,都一一提点过他,但再多的,就得看他自己了。 不过有一点,净涪佛身还是需要告诉陈五儿的。 “倘若日后你有机缘,可以跟在恒真僧人身侧,随他修行。” 此地是妙空寺地界,陈四儿、陈五儿家中就只剩下他们两人,陈四儿或许浪荡街头,但又哪里能听得到恒真僧人的消息? 他们兄弟两人对视一眼,本待要再询问净涪佛身,但他们看过净涪佛身一眼后,不知为何就又将话语吞了回去。 陈五儿应声道:“是,弟子记住了。”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转身在佛龛前给药师琉璃光如来供了三柱线香,又拜得三拜,最后转身回来时,却是与陈四儿、陈五儿合掌躬身拜了一拜。 “我在此地停留多时,叨扰两位檀越了。如今诸事已了,也该是时候告辞了。” 陈四儿待要留人,却也无法,只能带着陈五儿,将人送到门外,目送着他步步远去。 他们兄弟两人在门边站了许久,直待到净涪佛身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才要转身回屋。 但他们兄弟来那个人才刚刚转身,就听到屋舍两侧有门户开阖的声音。 陈四儿、陈五儿也没想要跟这些邻里邻居打招呼。 毕竟这些邻里也没多想要见到他们。 他们这会儿避让开去,双方都省事。 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陈四儿、陈五儿想按照往日的习惯跟邻居们来个眼不见心不烦,人家却不是这个想法的。 “陈家的小子们,等一等……” 听到那呼唤他们的声音时,陈四儿、陈五儿都惊愣住了,半响没有回神。 唤住他们的人也是想过这种情况的,倒没有什么异样,尴尬地笑得一笑后,还是快走几步,来到陈四儿、陈五儿侧旁,笑着问他们道:“四儿、五儿啊……” 不是一个人这么叫唤陈四儿、陈五儿,是好几个,都是平日里板着脸你不任识我我不知道你的邻居。 陈四儿、陈五儿齐齐打了一个激灵,却没有拔腿就走。 不是他们不想,他们也很想要离开这里的,但不知怎么的,他们的脚就跟长在那地儿也似的,怎么都动不了。 净涪佛身知道陈四儿、陈五儿那边这会儿都是个什么状况,但他半点没放在心上。 反正是他们兄弟两人愿意的。 净涪佛身没想要操心那么多。 他缓步离开了陈家之后,就出了这一个小镇,在外间寻了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布设下阵禁护持,便就坐在了他自己的蒲团上。 在蒲团上坐定之后,净涪佛身没有立时闭眼入定,而是取出了两枚空白的贝叶来。 这两枚空白的贝叶,不是别的,而正是净涪佛身手上的,唯二两片空白的,还没有昭显出内中经文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 净涪佛身将这两片贝叶拿在手中,左右翻看了一下,又沉入定境,与身在混沌岛屿中的本尊确定了一下情况。 杨元觉正苦哈哈地指导着净涪本尊复刻他描画的阵纹,忽然见净涪本尊动作顿了一顿,便知道是有什么事情要找上净涪本尊了。 若不是他手中拿着的正是他自己最惯用的阵笔,他舍不得,他能一下子将他手里拿着的东西甩到天边去。 不过即便是这样,他也还是没撑住,一下子泄了力道,仰面倒在软榻上。 甚至没等净涪本尊出声,他自己先就嚷嚷道:“行了行了,这会儿就先到这里了。” 净涪本尊瞥了他一眼,倒是没说什么,慢慢悠悠地将他自己身前的东西收拾整理妥当,然后两眼一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直接就这样转入了识海之中。 净涪本尊转入识海的那一刻,闭着眼睛躺倒在软榻上,仿佛要跟他那软榻缠缠绵绵到天涯的杨元觉忽然就掀起眼皮子瞥了净涪本尊一眼。 见得净涪本尊此时坦荡荡,完全没有在身上施加一点护持,杨元觉忍不住嘟囔了几句。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认命地从软榻上爬起来,抓着他的那支阵笔,绕着净涪佛身团团转。 几乎每转过一圈,不,是每走过一步,他都在净涪本尊身前留下一条阵纹。 待到杨元觉转了好几遍,终于停下脚步来的时候,那些画出的阵纹陡然一亮,升起一团光罩将净涪本尊牢牢护持妥当。 这还不是最后。 当那团光罩将净涪本尊护持妥当之后,那才刚刚凝成完满无漏形状的光罩头顶升起一片异彩。这异彩不过迎风一招,便与阵台中央的阵禁呼应,进而牵系上外间的那一整座大阵。 也就是说,但凡有人想对净涪本尊出手,他先要打破的,不是此时护持着净涪本尊的那一团光罩,也不是此时就在净涪本尊不远处的杨元觉,而是外头那一整座杨元觉倾尽全部力量布设下来的大阵。 将所有的力量放去护持净涪本尊之后,杨元觉才算是勉强满意了。 他伸了一个懒腰,又嘟囔得几句,便就放下他的那一指阵笔,重新躺倒在软榻上,阖眼睡去。 当然,他是真的睡了,还只是在假寐,那就是各人见仁见智了。 净涪本尊完全没在意这么些。 或许说,他早已料想到这般的情况出现,所以他才能这样不管不顾地就转入识海中去。 可不论原因是什么,到底结果不变就是了。 净涪佛身才刚往本尊那边递去一丝意念,转眼就在识海中见到了本尊。对于本尊这般迅速的动作,净涪佛身倒是没觉得如何,他对着本尊点了点头,“你来了。” 净涪本尊也对他点了点头,说道,“开始吧。” 净涪佛身闻言,也没多说什么,转身就出了识海。 除了识海的净涪佛身看得一眼手中拿定着的那两片空白贝叶,也没多犹豫,就将其中一块贝叶收了回去,只留下一片贝叶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 定定看着手心里的那片贝叶,净涪佛身身形不动,他那手心中却如同往常的每一次一样,有气息吐出,没入在那一片贝叶中。 如同被惊醒了一般,那片贝叶在须臾间,便亮起了一片金色的佛光。 升腾的佛光金黄且明暖,将那些洒落在净涪佛身身上的阳光都一并遮掩了过去,仿佛,在这一刻,在净涪佛身的周遭,就只有这一片升腾的佛光也似的。 无执童子瞥了被那片升腾起来的金色佛光护持着的净涪佛身,便又瞥开目光去。 净涪佛身没空理会外物。 他手掌上拿定着的那一片空白贝叶,在升腾起那一片金色佛光之后,还如先前每一次《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在此间世界出世一样,有鎏金的文字跳跃着浮出。 每浮出一个文字,那一片贝叶上升腾出来的金色佛光,都会在那顷刻间,有一丝的不同。 但很快的,那一丝不同就会散去。待旁人再看的时候,看见的,也就还是那一片金色的和先前没有什么不同的金色佛光。 这些异样,净涪佛身还是没有留意。 这时候的他,神念甚至都已经不在他的识海世界里了。 识海世界里,只剩下盘膝闭目静坐的净涪本尊。 净涪佛身此时,正在那一座祗树给孤独园中。 还是那一座树园,还是那些人,便连净涪佛身,也还是照旧落在他自己的那一处位置。 净涪佛身放眼望过前方。 毕竟以净涪佛身此时的修为、资历,他可是坐在树园一众听经的比丘僧中的最末。他这一眼望去,正正就将这树园中听经的所有人都看在了眼里。 净涪佛身没有冒犯,只是这样放眼看去,没有直接将自己的目光落定在哪一位比丘僧身上。 端坐在树园中央那株菩提树树下的世尊释迦牟尼也还是一如既往那样,给了净涪佛身充足的自主时间,没有立时开讲。 净涪佛身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先是合掌躬身,向着上首的世尊释迦牟尼拜了一拜,然后便就一侧身,还向坐在他面前的那些比丘僧众拜了一拜。 一拜世尊释迦牟尼,是谢他讲经指引之恩。而另一拜…… 他谢的是那一位曾经帮着景浩界出手的人。 他是不知道那位帮了景浩界拦下无执天魔童子的到底是这些比丘僧众的谁,但他知道,那人必定是这些比丘僧众中的一人。 因为净涪佛身思来想去,觉得还真就只有这些人中的某一个有可能帮他们一帮。 既然是这样,那么不论哪一位出手的到底是谁,又不论他是为了什么出手,净涪佛身也得一谢。 哪怕不为景浩界,只为他自己。 净涪佛身肃容拜得一拜之后,本不觉得自己能得到回应,却偏在他准备坐回蒲团上的那会儿,目光不经意间瞥见了一个转头向他望来的比丘僧。 那为貌若好女的比丘僧偏了身回来,看了他一眼,眼中犹带笑意。 净涪佛身难得地怔了一怔,动作也不由得顿了一顿。那位比丘僧对他点了点头后,便就重新偏回身体过去了,再也没看向净涪佛身。 可即便是这样,那位比丘僧身侧还是有几位比丘僧偏过头来与他说话,“阿难师弟,你可也真的是很看好他啊……” 阿难尊者只是笑笑,没再说话。 净涪佛身很快就回过神来,他还再看得那位比丘僧一眼,才真正地将目光收回,坐定在他自己的位置上。 上首的世尊释迦牟尼还再等了一等,直等到净涪佛身完全稳定心绪,他才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经文与下首的众人说道开来。 当然,虽然在净涪佛身这边的情况看来,就是世尊释迦牟尼给了他稳定心绪的时间。但在其他同样听经的比丘僧看来,世尊释迦牟尼真正演说经文之前的那一段停顿时间,却也同样是世尊释迦牟尼留给他们各自的休整时间。 因为他们心头种种杂念平息,心中清明空灵的时候,也就是世尊释迦牟尼真正与他们演说经文的时候。 如此神通,倘若点明,真能叫人瞠目结舌,震撼难言。但一来是世尊释迦牟尼无意,也不觉得这样的神通值得夸耀;二来也是听经的一众比丘僧、大比丘僧都只将心神耗用在参悟经文上,并不如何关注这些琐事,所以这点情况也没什么人知晓而已。 而此时讲经既然已经开始,就更没有人关注这些了。 净涪佛身也汇聚心神,聆听着入耳的经义。 “法会因由分第一。” “善现启请分第二。” “大乘正宗分第三。” “正信希有分第六。” “无得无说分第七。” “无为福胜分第十一。” “尊重正教分第十二。” “如法受持分第十三。” “离相寂灭分第十四。” “持经功德分第十五。” “须菩提,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初日分,以恒河沙等身布施,……是经有不可思议、不可称量、无边功德,……皆因恭敬作礼围绕,以诸华香而散其处。” “无法可得分第二十二。” “法身非相分第二十六。” “应化非真分第三十二。” 初初听得那一段新开讲的经文的时候,净涪佛身眉心也轻轻蹙了一蹙,隆起一片小小的阴影,然后才在旁人真正注意到之前,悄然无声地抹平了开去。 当然,净涪佛身的这一切动作,就没能逃得出上首世尊释迦牟尼的目光。 然而,对于净涪佛身的这一个反应,世尊释迦牟尼也只是笑得一笑,便将此事放了过去,没如何在意。 他只继续讲经,而净涪佛身,也同样在那之后,还在继续凝神听经。 不过这一回,净涪佛身听经的时候,听了经文,却只将经文和他所捕捉到的那些玄妙暂且封存,而没有像往常时候的那样,完全吸纳过去。 一遍经文说完后,世尊释迦牟尼顿得一顿,又从头起,将这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再与下首众人说了一遍。 净涪佛身也还在下首听着,他没有离开。 当然,他这会儿没有脱出这一座树园,并不是因为这座树园的主人困住了他,不让他离开,而是因为净涪佛身自己想要留下,所以才没有当即离去。 而净涪佛身选择这会儿留下,也不是因为什么不能说的原因,只是为着他自己参悟《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经文而已。 他独自一人在景浩界中修持,参悟《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虽确实多有所得,但同样的,没有人与他交流,多少会使得他自己参悟的所得稍嫌狭隘。 修行虽然只是自己的事,但倘若没有人交流,没有思想之间的碰撞,又如何能确定自己的修持没有出现差错? 世尊释迦牟尼也仿佛知道净涪佛身所想,没有直接送他离开,而是任由他在此间停留。 甚至净涪佛身在听经的时候,似乎还从那言语间发现了其他的玄妙。 而那些玄妙,在被净涪佛身捕捉、参悟之后,却是极大地补足了净涪佛身所需。 于是顺理成章地,净涪佛身更不愿意就这样离开了。 净涪佛身在祗树给孤独园中停滞了许久,才意犹未尽地脱出了祗树给孤独园。 脱出树园之后,净涪佛身再出现的地方,就是他自己的识海世界。而他见到的第一个人,也就是在他归来的那顷刻间睁开眼睛来望向他的本尊。 净涪佛身向他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净涪佛身的动作很平常自然,放在别人眼里,不论那人怎么看,都是看不出什么异样来的。可本尊只是瞥了一眼,便问道:‘是出现偏离了?’ 净涪本尊对此也真的不意外。 早在最开始,他还是程涪的时候,就已经将这些问题考量过了。现如今,也不过就是问题真的出现了而已,有什么好奇怪的? 净涪佛身听得本尊这么一问,也相当坦率直接地一点头。 然后,他也不跟本尊废话,直接双眼一垂,将那一段经文和他自己的那些感悟用意念递送到了本尊那边去。 净涪本尊也在同时闭上了眼睛,接收那些信息。 虽然早先就有预感和准备,但到得真正面对过来的时候,净涪本尊才理解了佛身见到他那顷刻间终于泄露出来的犹疑。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第一十五分,持经功德分。 经文中明明白白讲着,“若乐小法者,着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则于此经不能听受、读诵、为人演说。” 后面的那几句,都只是寻常。 起码在净涪本尊乃至是净涪佛身看来,都只是寻常。 毕竟《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这经文,便是再说得如何,净涪佛身也已经得以听闻、了悟了,还是佛门世尊亲授,结果也已定下,还如何需要再理会那些? 真正的问题,在于前面半句。或者说,其实也就只是两个字,“小法。” 但净涪本尊看过一遍经文,翻看过佛身那时的体悟,竟而破天荒地笑了一下,道:‘佛身,你这回可是……’ ‘谬矣。’ 他最后两个字说出的时候,话中甚至还明明白白地透出了几分笑意。 净涪佛身愣了一愣,禁不住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向本尊。 谬,谬矣? 他,他没听错?本尊他……他真的就是这样说的? 第617章 灵物 净涪佛身胸中陡然升起一片怒火。 他这是在质疑他? 但也就是在顷刻间,净涪佛身胸中的那一片怒火就完全被浇熄了,只剩下一片没有什么温度的余烬。 面前的这个人,说那句话的人……是本尊。 净涪佛身定定神,平心静气地问道:‘怎么这么说?’ 净涪本尊轻笑得一声,但他看着佛身的目光里却半点笑意也无。但毕竟佛身也是净涪,难得佛身想要个明白话,作为本尊,他也可以纵容他。 ‘佛说,持经即有无边功德……你如今散出去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数目也已不少,虽然此经目前仅只是残经,真如经义所说的话,那持经之人,也该有部分功德伴身。可是……’净涪本尊又笑了一下,仿佛极其可笑,‘你可真在那些人身上看见那些仅因持经而来的功德了?’ 佛身沉默了一阵,才辩道,‘经文所说的持经,非仅仅只是拿着一部经文的意思。持经真正的意思是——根据经文中所承载经义践行修持。本尊,你别刻意曲解才是。’ ‘既然你这样说……’净涪本尊点了点头,并不与佛身辩解,而是话题一转,‘那你也就该明白,这一回经中所言的小法,并不真就是道门、魔门等诸法门。’ 还有一句话,净涪本尊没有明白地说出口。但同理的,在本尊念及此间的时候,净涪佛身心中也自然而然地闪过这样的一个念头。 便是真叫世尊释迦牟尼自己来说,他也并不敢将道门、魔门所修持的道打成小法。 真当道门、魔门的那些个天尊、魔祖都是吃素的么? 净涪佛身真正地沉默了下来。 本尊看了他一眼,‘佛门确实正教,但也只是之一而已。此经经文中所载经义确有可取之处,且另辟蹊径,智慧广博,但是佛身,你可还记得你自己?’ 净涪本尊这话,几若铜钟大吕,叫佛身心头震颤,神念不稳。 他可还记得他自己? 净涪当日决意分化三身,可不是为了让自己的一部分完全成为佛门的应声虫的。 此间世上,也绝没有一个人,能够叫净涪成为他的应声虫。哪怕那个人,是位于修士最顶端的佛门世尊,哪怕仅仅只是净涪的一部分,也不行。 净涪想要走到他所能走到的最高最远处,直到他再也不能往前迈出一步,他才会真正地停下脚步来。可那个时候,也必定就是净涪这个人的意识完全在此间寰宇抹去的时候。 可要能够这样一直不断地往前迈进,他就一定还得是他自己。 诸天寰宇,修士无数。自天地初开至此时,无尽时间洪流冲刷下来,能留下来的修士,虽然较之此间天地所涌现的庞大生灵基数而言,少得几乎叫人涕泪。可认真算下来,数目也绝对不少。 每个人,有他们自己的立场,有他们自己的利益,更有他们自己的道。 在这个纷纷攘攘的浩渺天地里,倘若不能坚持他自己的本心,在洪流中稳稳站定,便是这一具肉身还活着,身体也还有气儿,他也只会成为无数被洪流带走的砂砾中的一粒而已。 真要是那样的一个结果,净涪倒还不如死了干净呢。 所以,别跟他说什么佛门于他有大恩,也别跟他说什么佛门法理真实无虚,该怎么做,他自己自有决断。 仇必报,恩亦定有所偿,但他自己要走怎么样的路,该往何处走,却又由不得旁人。 这样的话,便是当面面对世尊,世尊亲口与他问起,他也没有一字更改的。 明明在质问佛身可有偏易他们自己的本心,但净涪本尊此时的表情却只若平常,没见如何郑重慌张。 他实也不需要慌张失措。 佛法确大有玄妙,智慧深远广博,微妙玄奥,更似有惑心之能。但本尊相信,佛身还是净涪佛身。 他内里本质早已定下,便是一时迷惑,也不能真的就将他内里的本质给磨成粉后再重塑过。 但净涪本尊也知道,这世间,其实也还有很多的手段能够做到这种程度。毕竟,不是连景浩界这样的世界都被无执童子给当面团一样揉来掐取的吗? 佛身闭着眼睛定神。 定中,他只持定一线清明,一遍一遍地叩问他自己。 至于净涪本尊,他之那之后就始终没作声,给了佛身充足的时间和空间。 半日之后,佛身才从定中出来。 而出了定境之后,他迎上本尊的目光,对他笑着点了点头。 净涪本尊知晓他这会儿算是无事了,但也没有就这样离开,而是在这识海世界中坐了,与佛身对坐而论道。 佛门教义微妙玄奥,与道门、魔门的修持法门都大为不同,且一个人,便是所知所识在旁人看来如何宽广渊博,可在天地、世界的眼里,却都是狭隘的。 而修士修行,想要超脱天地,真正与道长存,还得交流。 与自己交流、与旁人交流、与世界交流、与道交流。 流水不腐,这原就是世间至理。而净涪本尊与佛身的这一场交流,一直持续了足有半月余,才算是告了一段落。 到得这一段交流结束之后,净涪本尊对着佛身一点头,‘景浩界这边厢就都交给你了。’ 佛身也是点头答道,‘本尊且放心。’ 对于佛身,净涪本尊也真的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他身形顷刻间消散,却是回到了混沌岛屿中被杨元觉大阵护持着的山谷里去了。 他意识从识海世界中回归之后,净涪本尊也没立即睁开眼睛来,而是瞧也不瞧外头一眼,便又转入了定境中去。 佛身这一次从那祗树给孤独园里归来,带回来的,可不仅仅只有最初的那点子困惑,还有他自己于佛法上的领悟。 佛身由经文开悟,智慧增长,于本尊和魔身而言,也是大有裨益的。 在净涪本尊意识归来的最初,杨元觉是没发现的。但后来净涪本尊多有体悟,周身气息随之搅动,杨元觉还怎么可能没注意到? 舒舒服服地躺在软榻上的杨元觉掀起眼皮子来瞥了净涪本尊一眼,散散搭放在一侧的左手抬起,抓过身侧摆放着的那一支阵笔,看似随意地点落在阵台上的某一处位置上。 顿时,阵台周遭,或者说,以净涪本尊为中心,有汹涌的灵气快速汇聚,又被净涪本尊鲸吞也似地吞入腹中。 一时间,阵台上方高挂的阵旗被气旋搅动得猎猎作响。 瞧那架势,它很可能还会被这气旋给撕裂开去。 杨元觉倒是没多在意。他甚至连多瞥一眼那阵旗的视线都没有,而只是眯着眼睛,不住地打量着几乎都被气旋隐没了一整个身形的净涪本尊。 他打量得两眼之后,也就垂落了眼睑,再度阖眼睡了过去。 看什么看,净涪那家伙好得很呢,哪里又还需要他来担心? 净涪本尊沉入定境专心修持的时候,景浩界中的佛身也在定境中消化这一回听经所得。 到得净涪佛身将他在祗树给孤独园中的收获全数消化之后,他才从定境中脱了出来,而此时,与净涪佛身闭关之前,已经过去了足有四月余的时间。 净涪佛身倒不在意这点时间,但他不确定,无执童子会不会让他这一段时间清闲地过,不给他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所以净涪佛身出定后,并没有立时从他的位置上站起,而是一转念又沉入了识海世界中。 不过这一回,净涪佛身却不是还要参悟些什么玄奇道理,而是借由他手上的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查看景浩界世界的情况。 这四个月的时间,虽然景浩界世界及天道也都还持续不断地受到无执童子魔气的侵蚀,情况在渐渐地恶化,但也只是按部就班,没出现什么异常的情况。 但…… 净涪佛身抓住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的那一丝隐晦异动,往暗土世界最深处瞥了一眼。 净涪魔身,一直都在那个地方。 当然,此间世界,乃至一整个寰宇,除了那些一眼便能看穿净涪状况,与他间隔着无可逾越的修为鸿沟的大修士外,也就只有净涪本尊和佛身最了解魔身的情况了。 魔身现如今到底是不是真的成功,净涪本尊和佛身也都是清楚明白的,也无须什么迹象指引。 而此时的净涪魔身…… 他在景浩界小轮回的构建上确实是迈出了一步,但要说到功成,却也还离得远呢。 净涪佛身查看过各方情况,确定尚在把握之中,便就离开了他的识海世界,也继续着他自己在景浩界上的行走。 因净涪佛身他当日入定,挑选的地方虽然偏僻,但离陈四儿、陈五儿陈家所在的那座小镇,也真的不远。再兼之陈家他们家那倒霉离奇的劫难,以及陈四儿不愿憋气的性子,他们陈家在这片地方,都相当的引人侧目。 所以当陈家这两兄弟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后,这里头的种种情况,也就飞快地传遍了这一片地界。 便连走在路上不曾特意关注的净涪佛身,也被塞了几句话语入耳朵。 “哎,你们听说……陈家那事儿了吗?” “哎呦,陈家的事儿,这会儿大家伙儿还有谁是不知道的?不过说起来……”那声音压低了下去,带着因为无关己身,所以拿来八卦闲话的好奇和趣味,“他们那事儿,是真的吗?” “我们村里可是有人特意打听过的,佛龛、佛案什么的,可都是齐的……” 如此絮絮叨叨地说过一遍之后,那些说话的闲汉姑婆就一拍额头,带着虚浮的感叹道:“他们家啊,可真是大不一样了。” 其他人也都各自应声道:“可不是么?本来都……了的,现在再看,谁又敢说人家还会是……那个样子的?” 如此感叹过一遍之后,又有人问道,“你们知道那个指点陈家兄弟摆设案桌供奉那位佛菩萨的僧人是谁吗?” 有人摇头,有人压低了声音,给出了一个名号。 “竟然是……” 又是一阵倒抽气。 “那位净涪比丘吗?” “那他们陈家可真就是一夜翻身了。了不得……” “也不知那位净涪比丘现在还在不在,如果能请他帮着我家也这样布设过一回……” 那人话还没说完,就有人嗤笑了一声,笑他痴心妄想。 “净涪比丘人家可早就离开了,这会儿你还要去哪儿找人?与其抱着这样的想法,倒不如问问陈家那两兄弟,看看他们家供奉的是哪一位佛菩萨,我们也好去邻近的寺庙请一位僧人回家来给布置布置。” 那人的话,听着很有道理,旁边的人都听得连连点头。 他们家中还有三两个闲钱,日子也还过得去,大家凑着一道,去邻近寺庙里请一位僧人回来给依样布置了,便是不能有陈家那般立竿见影的效果,也该是能过好家常日子的。 一众人都动了心思,便凑在一起商量了。 净涪佛身只拿定了一串佛珠在手,缓步往前,目不斜视。 但即便如此,那些大同小异的话语还都是落到了他的耳边,叫他零零碎碎地都听了一些。 而其中,被人重复着提起的次数最多的,除了他自己的名号之外,还就要数那药师琉璃光如来的法号。 “……我可打听过了,陈家供奉着的那位佛菩萨,尊号药师琉璃光如来……” “……药师琉璃光如来……” “……是药师琉璃光如来……” 而随着这位药师琉璃光如来法号在此间传开的,还有他的十二大愿。 自古以来,苦病都是最折磨人,能叫人生不如死不说,还可以轻易让人家破人亡。而现如今,忽然就叫他们知道了药师琉璃光如来这位佛菩萨,知道了他的十二大愿,如何还不叫这些畏并如虎的普通百姓欣喜若狂? 于是,这一整片地界里的每一个成人,几乎都在琢磨着怎么在家里布置一番,用以供奉这位佛菩萨。 不怪他们没有听说过药师琉璃光如来这尊佛陀,而是哪怕是万家生佛的这个地界上,哪怕这片地界上生活的百姓都是佛门信徒,对佛、菩萨天然崇敬,但这些百姓世世代代扎根在这一片土地上,少有真正挪窝的时候,连走出乡镇的人都罕见,又能有多大的眼界? 更别说不论是哪一片地界,哪一座寺庙,对前来请佛菩萨供养的信众,可都是秉持以一佛待万佛的做法,没有人特意询问,他们也不会抓着人宣讲某一位佛菩萨。 哪一位佛陀、菩萨,又不是慈悲宽和,愿意普渡众生的大德呢? 所以在各处佛寺佛庙的僧人们看来,诸位佛陀、菩萨其实都是一样的。只要诚心,不论求的哪一位佛陀、菩萨,都自会得到那位佛陀、菩萨的庇佑。 既然如此,又怎么需要去分辨到底供奉的是哪一尊佛陀、菩萨? 当然,佛门的几位世尊除外。 他们除外。 不过事实是,佛陀与佛陀,菩萨与菩萨,还是有不同的。 而这点看似细微的差别,此时在景浩界中还没有显现出什么影响,但在所有人都没有察觉的此刻,开始酝酿了。 只是这点影响还太微弱,太细微,细微到连左天行和净涪都没有察觉。 行走在那一片地界上的净涪佛身,只听到一声声的佛号声在各处地方响起。虽然这些佛号声中,更多的还只是疑问和好奇,但那声音里的虔诚与恭敬,却也叫人侧目。 那位药师琉璃光如来矢志践行十二大愿,受众生这般期待与崇敬,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净涪佛身并不觉得如何好奇,他还只缓步,向着他灵感中的下一片空白贝叶所在行去。 而就在景浩界中的净涪佛身去寻找鎏刻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空白贝叶的时候,西天极乐世界里的出自景浩界世界的那一众罗汉、比丘,也都凑在了一起。 他们依次上前,将夹带着单子的褡裢放到慧真罗汉身前。 慧真罗汉也只是沉默地坐在他自己的莲台上,没有作声,也没有伸手去翻看那些褡裢,查看那一张张列得清楚明白的表单。 可他虽然没有查看,却也知道,这些摆放在他面前的褡裢里,有一个算一个,装的都必定是一件件一茬茬的天材地宝,天灵地粹。 他没动那些东西,甚至连他自己,也掏了同样的一个褡裢出来。 等到一位位罗汉、金刚都将他们的褡裢放过来之后,他才睁开眼睛来,一一看过那重新在他们自己的位置上坐定的诸位罗汉、金刚,道:“诸位,这些东西,我就送去景浩界了。” 即便是坐在下首的可寿金刚,这时候也无有异议。 慧真罗汉见得,心里稍稍满意。 他快速整理过心情,向着那堆成小山的褡裢一伸手。 那一个个褡裢与一张张表单自然分开,堆成两份,分别落在慧真罗汉摊开的手掌上。 慧真罗汉这才将东西看过一眼。 也只是匆匆看过一眼,并没有细看。 看得这一眼之后,慧真罗汉又取出另一个褡裢来,将那一个个褡裢提起,塞到他才刚拿出来的那一个褡裢里去。 那些褡裢的数目并不少,饶是慧真罗汉,为着将那些个褡裢都塞到一个褡裢里去,也是忙活了一小会儿功夫。 将那些褡裢收拾妥当之后,慧真罗汉才又将那一小叠的表单放进去,然后就当着殿中诸位罗汉、金刚的面,直接将那摊开的手掌合上。 当即,便有一片金色的佛光升腾,将他的那一个手掌都给团团围住了。 待到那一片金色佛光散去,慧真罗汉再张开手掌来,那里已经是空空如也的什么都找不到了。 那个放着所有褡裢和表单的褡裢,这时候,却已经落到了恒真僧人面前。 恒真僧人只是看过手上的褡裢一眼,也没打开褡裢查看里头的东西。 他抬头,望向那些簇拥在他身侧的沙弥、凡僧,“你们,谁可替我将这东西给净涪比丘送过去?” 恒真僧人这话一出,这一小片的空间都安静了下来。 恒真僧人望过那些人或惊或疑,或喜或乐的脸色,表情依旧没有一丝波澜。 他也着实不觉得惊讶。 好半天时间过去,那些沙弥、凡僧才终于是在他们师兄弟中间定下了一个人来。 恒真僧人将那褡裢交给那个沙弥,叮嘱他道:“好好将东西送到比丘的手上。” 除此之外,他就没说什么了。 那沙弥捧过褡裢的时候,手还是抖的,然后,他重重地对着恒真僧人点头,发誓也似地应了下来。 恒真僧人只是一点头,便目送着那沙弥收拾了东西,辞别过众人,另寻了路,按着他的指点去找净涪比丘。 他不想要问那沙弥的手到底为什么在抖,也完全不需要问。看着那沙弥的身影消失之后,恒真僧人对着侧旁那些目光不住往那个方向觑去的一众沙弥、凡僧,道:“我们也走吧,别耽搁了时间。” 一众沙弥、凡僧这才不好意思地将脑袋重新掰了回来,跟随着恒真僧人向着前方兴趣。 可即便是如此,那些沙弥和凡僧们,也都是一步三回头的,恨不能由自己将那个渐行渐远的师弟/师兄取而代之。 那位领了命去的沙弥动作倒是真的利落,半点不耽搁。 他日夜赶路,赶了足有两月余,才终于找到了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这会儿还正向着距离他最近的那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所在寻去,忽然感觉到来客,便停下了脚步,略等一等。 那沙弥的动作慢了净涪佛身许多,但当他望见净涪佛身的时候,却是几步并做一步,飞也似地到得净涪佛身近前,合掌大大向他躬身拜下去,“可是净涪师兄当面?” 那双自深深垂落下去的身体里微微抬起的眼睛,真是亮得闪耀,跟放着光也似的。 净涪佛身先伸手,扶住了他,“是,你可是从恒真祖师那边过来的师弟?” 那沙弥顺着净涪佛身的力道站起,但身体却是僵直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此时站在他近前的净涪佛身。 那沙弥嗫喏了半响,才记起来要跟净涪佛身通报法号。 “我,我叫净让。” 净涪佛身眼底笑意加深了一瞬,面上动作却还是不紧不慢。 他合掌,探身与净让沙弥还了一礼,道:“净让师弟。” 净让沙弥脸皮都在爆红,呼吸更是紊乱。但好歹,他还记得自己身上带着的正事,连忙就将自己肩上护得妥当干净的褡裢解下来,双手捧给了净涪佛身。 “净……净涪师兄,这是恒真祖师叫我给你送过来的。”他说完,又抿了抿唇,“师兄不妨察看一下。” 净涪佛身脸色一正,双手接过那个褡裢,却也没有直接打开查看,而是捧着那个褡裢,转身向着西天极乐世界所在躬身拜了一拜,“多谢诸位祖师援手。” 因着景浩界世界与西天极乐世界之间的时间流速差距,也因着西天极乐世界中的诸位罗汉、金刚有意,所以当净让沙弥将那一个褡裢送到,净涪佛身捧着褡裢与他们道谢的时候,这一众罗汉、金刚也都还聚在慧真罗汉的那一座大殿上,没有散去。 这会儿见得净涪佛身向他们道谢,诸位罗汉、金刚却不能坦然领受,俱都侧过身体,避让了开去。 他们避让开去的那顷刻间,口中甚至还在连连说道:“惭愧惭愧……” “不敢受,不敢受……” 约莫能猜到几分的净涪佛身并不知晓西天极乐世界的诸般情况,不过这也不妨碍净涪佛身做出这番动作。 谢过诸位罗汉、金刚之后,净涪佛身才站直了身体,回头与净让沙弥道:“净让师弟,你远道而来,多有幸苦,且请跟我来,稍作梳洗休整吧。” 净让沙弥是有些迟疑的。 但很快,他就合掌,向着净涪佛身拜了一拜,“就暂时打扰师兄了。” 净涪佛身也看得出来,净让沙弥说的暂时,还真的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暂时,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他笑得一笑,领了净让沙弥去侧旁的一间客栈打尖。 安顿过净让沙弥之后,净涪佛身就转入了他自己的那一间房舍,设下重重阵禁后,打开了那一个褡裢。 他先往褡裢里看了一眼,然后伸手往里一抓,拿出了那足有一叠的表单来。 而这个时候,身在混沌岛屿里的净涪本尊也从定境中醒来,望向杨元觉。 杨元觉被暖暖融融的阳光晒着,睡得正是香甜时候,却被一道目光惊扰,不得不从黑甜睡乡中醒转过来。 他打了一个哈欠,眼睛半眯半睁,含糊不明地问惊扰他好眠的那个人道:“什么事啊?” 杨元觉也真不是就不想生气,实在是,就算他生气也压不过对面的那个人啊。 净涪本尊倒是难得地带出了些歉意,直接道歉道:“抱歉,打扰到你了。” 杨元觉听着这话,眼睛刹那瞪到滚圆,他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他居然听到了净涪道歉…… 他没睡醒呢? 但很快的,杨元觉猛地一个激灵,捂着他自己的小心肝就往软榻后头跳,将他的那座宝贝软榻拉在身前,隔开他和净涪本尊。 看他那模样,倘若这软榻不是矮榻,便是他蹲下来也还是挡不住他整个身体的话,他怕是能够直接蹲下身去,拉着那座软榻挡去净涪本尊的视线了的。 净涪本尊看着杨元觉的这般反应,眨了眨眼睛后,极慢极慢地拉出了一个笑容来。 杨元觉心肝止不住地颤啊颤,半响后,他才抖着声音问道:“有……有什么事情……好……好说……” 净涪本尊将西天极乐世界那一众罗汉、金刚的东西送到的消息说了出来,没有任何意外,他看见了一张既期待又犹疑甚至还残留着惊悸的面孔。 这张面孔扭曲得,都叫他有些忍不住那熟悉的五官来了。 净涪本尊又笑了笑。 杨元觉也试着拉扯出一个笑容来,但和他的五官一样,杨元觉的这个笑也是一样的扭曲和僵硬。 不过,这样可怕的现实杨元觉根本就没有发觉啊。 或者说,他愣就是当他自己不知道。 杨元觉吞了吞口水,知道自己这会儿,怕是要送上门去给面前的这个人折腾了。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舍不得那些可能被送到他面前,任他摆弄布设的天灵地粹。 那可是出自景浩界的一众罗汉、金刚的收藏啊。 杨元觉绝对有理由相信,那些罗汉、金刚什么的,将他们自己库存里最好的东西全扒拉出来了。 杨元觉左想了半天,右想了半天,始终没能做出个决定来。但就在他烦恼得就要折腾他自己头发的时候,他目光不经意间瞥见了那边安安稳稳坐着的净涪本尊。 看见他,杨元觉浑身一颤,终于放弃了挣扎。 还挣扎个什么鬼。就是他再挣扎,面前的这个人由得他拒绝吗?他真能让他拒绝吗? 不可能的。 既然是这样,倒还不如尽情地享受着这中间的乐趣,也算是自己没被瞎折腾一回。 杨元觉悲壮地对着净涪本尊一点头,“我准备好了,将东西都砸过来吧。” 杨元觉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可净涪本尊还是清楚地看见了他眼底隐藏得极好的兴奋和激动。 净涪本尊又是笑了一下,却没说什么,只问道:“你着急吗?” 我着急吗?我着急吗?你看着我像是着急的样子吗? 杨元觉再一次再心底咒骂一回,却也还是如净涪本尊的意,点了头,似真似假地道:“我很着急。” “东西现在还在景浩界里,一时半会儿的,到不了这边来。”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叹道,“若是你能到景浩界那边去,就好了。” 杨元觉一个憋气。 都还没等他说话,净涪本尊先就道:“可我都已经劳动你费心费神忙活了,又怎么能再劳动你千里迢迢地赶过去?” 他声音、表情里都是真实无虚的睽异,叫杨元觉又更憋气了几分。 他闷闷地拍了一下胸口。 “我就想着,先让你看一看表单,或者是再查看过那些天灵地粹的情况,好叫你心里琢磨个明白,算是拿出一个完整方案了,再寻摸一个人,将东西送过来给你,让你帮着组合拼凑成阵,再将阵胚带回去……” 净涪本尊依旧不紧不慢,按着他自己的步子,将他‘心里’的那个方案给杨元觉说道出来。 杨元觉听着,心肝都在颤。 寻摸一个人将东西送过来,你打算叫谁送?景浩界那个地方,谁又担得起这样的重责,能将那一整褡裢的好东西千里迢迢护送到这座岛屿里来? 就不怕被人抢了去? 而且,这里的两个人,他和净涪本尊,谁又不知道阵禁这会事,差以毫厘谬以千里。到时候,谁又知道景浩界那边会是个什么情况? 这家伙……这家伙分明就是…… 净涪本尊将方案告一段落之后,又带了点小心地看了杨元觉几眼。 看得杨元觉更是肝疼。 净涪本尊见他没反应,便和他说道一声,勾连起了景浩界那边厢的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将那叠表单拿在手上,一张张地慢慢翻看过。 千佛莲、虚界石、途生花、九鸣草…… 一件件天材地宝、天地灵粹的名号在净涪佛身心头流过,又透过佛身与本尊之间的牵系,出现在本尊的心头。 净涪本尊又以图文的方式,将那一整叠表单一张张地显化在杨元觉的眼前。 那叠表单上琳琅满目的灵粹,叫杨元觉看得垂涎欲滴。 他不是想要这些东西,他真正想着盼着的,还是想用。 想想,这满满当当的宝贝落在他手上,由他组合牵引,种落在各处阵眼中,契合天地,演化天地灵禁,那于他的修行也是…… 杨元觉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他望向了净涪本尊。 明明杨元觉的目光堪称灼热,叫人完全无法忽视,净涪本尊还是极其、万分专心地跟杨元觉演示表单。 第618章 十五贝叶 杨元觉勉强忍到净涪本尊跟他展示了两章表单,终于在他再要拿出另一张表单来的时候,跟净涪本尊投降。 “我去!我去行了吧?” 倘若说这句话的时候,杨元觉多少还带着点憋闷的话,那他下一句话出口的时候,就只剩下欢喜和雀跃了。 不,不对,除了那些欢喜和雀跃之外,还有一点疑问。 “这些东西……你真的能让我随便用?怎么用都可以?” 杨元觉不是不相信净涪本尊,而是一时间,有点不敢相信。 净涪本尊停下手上动作,转眼望定杨元觉,在他灼灼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你都可以用。” 净涪本尊半点没有迟疑的模样,倒是叫杨元觉有点迟疑了。 “你就不怕……” 净涪本尊还自坦荡平静。 “不怕。反正都交给你了。”杨元觉顿了顿,他眼中那些火一样灼热的东西仿佛冷却了下去,又仿佛只是被收敛镇压了而已。 他沉默得半响,对着净涪本尊一点头,“你放心。” 净涪本尊勾唇,笑了一下。 杨元觉一个翻身,精神勃勃地从他的软榻上站起,几个动作,便将他的那座软榻收回了他的袖袋里。 净涪本尊还盘膝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拿目光看着杨元觉动作。 杨元觉看得一眼左右,又看了看净涪本尊,忽然问道:“之后你还会留在这里吗?” 净涪本尊摇头,“不会。” “那好。”杨元觉伸手一抓,那高挂在阵台东侧的巨大阵旗就飞落到了他的手上。 杨元觉袖手一卷,收起了这面阵旗。 阵旗被收了起来,哪怕他们脚下的阵台犹在,一直护持在他们两人身侧的那座混沌大阵也一阵晃动,“轰”的一声爆散出去。 巨大的轰鸣声炸响在耳边,更有被大阵聚拢过来的灵气排山倒海地向着四周冲去,整个天地,在顷刻间彻底翻覆。 净涪本尊眼皮子连眨都不眨,依旧平静。 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只要他们脚下的阵台犹在,这里的气浪便是再暴烈,也伤不了他们。 杨元觉收起他自己的东西之后,也不看外头轰天炸地的气浪一眼,只看着净涪本尊说道:“那我就走了。” 净涪本尊这才站起身来,合掌躬身和杨元觉拜了一拜,脸色、语气俱是认真与郑重,“有劳了。” 杨元觉难得正色地回了一礼,然后又古古怪怪地上下打量了他几个来回,感叹道:“真难得,我居然能从你口中听说到这句话。” “唉。”他叹道,“便是为了你这句话,我也得给你劳心劳力了去。” 当然,他就是说笑的。 说笑完后,杨元觉一甩衣袖,摇头晃脑地走下阵台,化光直入虚空。 “去休去休。” 净涪本尊目送着杨元觉离开,便也缓步走下了阵台,走出这一座山谷,走入混沌岛屿中越显激烈的形势中去。 杨元觉虽是脱出了混沌岛屿,但他也没有直接就走入混沌海,按着净涪本尊交与他的景浩界世界的坐标寻去,而是先去找了他的师父。 景浩界那边的情况太复杂,杨元觉虽然也很相信自己,但为了保险,他也还是想要先去见一见他师父,向他师父请教请教。 杨元觉的这个去向,净涪本尊和佛身都没有得以亲眼看见,但这完全不妨碍他们推测。 从本尊那里得到成功的信号之后,净涪佛身就没再多做什么,而只是自己快速地翻看过这些表单,再一一验看过装在一个个褡裢里的灵材、灵粹。 简单地查看过一遍之后,净涪佛身就又将这些东西收起,站起身来,合掌垂目,向着天地通禀了一遍。 景浩界天道有感,纵然身上还有无执童子的天魔气在不断盘缠,也依旧撑起了一口气,显化异像。 于是景浩界世界中,通透明净如碧玉的朗空中,轰然响起三声惊雷。 雷声阵阵,落在各人耳边,自然各有心思,这个不必多提。 净涪佛身也只在睁开眼睛后看了看天空,便就目光收了回来,还自盘膝坐定,须臾转入定境。 因还顾虑着侧旁的净让沙弥,所以这会儿净涪佛身只在定境中静修了一日,便脱出了定境。 净涪佛身打开门的时候,净让沙弥正在他屋门外,对着他紧闭的门户有些犹疑踌躇。 故而净涪佛身拉开门的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净让沙弥很有些纠结的脸。 不过门户拉动的声音惊醒了他,也叫他终于从那样两难的进境中挣脱了出来。他急忙上前一步,合掌一礼,称道:“净涪师兄。” 净涪佛身回了一礼,又请他入屋去。 待到分座坐下之后,净涪佛身先问他道:“师弟这么早过来,可是休息好了?” 净让沙弥急忙答道,“休息好了。” 他小心地觑了净涪佛身一眼,才道:“净涪师兄,东西已经送到了,我……我也是该回去了。” 净涪佛身心中也已知晓,也不强留,闲话过几句之后,便就将净让沙弥送到了客栈之外。 分别之前,净涪佛身从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捧出了一部《佛说阿弥陀经》来,递给了净让沙弥。 净让沙弥一见这部经书,脸色顿时一整,他合掌恭敬一拜,才双手将它接了过来。 “请师兄放心,我一定会将这部经书完好送到恒真师父座前的。” 净涪佛身只是笑笑,没有多言。 其实也真不需要他多言,恒真僧人见到这一部经书,自然便知道净涪佛身的意思了。 净让沙弥以为自己想得没错,仔细将经书收入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又向着净涪佛身合掌一拜,才转身上路。 待他再一次见到恒真僧人,将此间事情的过往跟恒真僧人回复过一遍,又将这部《佛说阿弥陀经》捧着送到恒真僧人面前的时候,恒真僧人垂目看了一眼手中的这一部经书,又再看得一眼面前这个年轻沙弥,笑了一下,又问过净让沙弥这一来回间的修持之后,便道:“日后若有什么疑难,你可多来寻我。” 净让沙弥听得,愣了一下,才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应道:“是,多谢恒真师父。” 当然,净让沙弥和恒真僧人这边厢的事情,都只是旁话。起码对净涪佛身而言,是这样没错的。 因为这会儿的净涪佛身,已经没有再多关注恒真僧人那边的事情了,他正在一处庄园外站定,张目往里望了一眼。 这园子就是最普通的黑瓦灰墙,和它侧旁的园子没什么不同。 当然,净涪佛身站在这里,来找的也不是这个院子,而是园子里的人。 所以净涪佛身甚至都没站到正门上,而是立在了侧门处。 他在侧门边上不过站了一小会儿,远远的便驶来一辆马车,马车上垂着青色的布帘,布帘被风掀动,隐隐露出内中一片深棕色的布垫子。 净涪佛身转身,侧眼望了过去。 那马车上驾车的车夫又如何会没看见他? 车夫面容动了一动,但手上的动作却还是很稳。 马车速度也半点不乱,还如先前一样往前驶进。 都不等马车近前,那车夫便就一拉手中的绳索,那拉车的马匹一声长吁,慢慢地就停下脚步来。 那车夫低声和马车里的人说了两句话,自己就先从车辕上跳了下来。然后,就又是一个姑娘掀开车帘子,低着头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那姑娘抬起头来的时候,仿佛整个世界都因此添了一分丽色。 净涪佛身目光平静,不见半点波澜。 只是一眼,净涪佛身便已经从这姑娘尤其精致的五官与她身上得体却不华贵的衣裳、钗鬟猜测到了几分。 这一眼看过之后,他便收回目光,对正向他见礼的两人合掌还礼。 车夫自然地站到后侧,再不做声。 那姑娘说道:“师父打哪来?站在这里,可是有什么事情?” 这姑娘的声音极清,再合上她那双极柔的眼和精致的五官,哪怕她自己无心,也能轻易叫人魂与色受。 净涪佛身答道:“我来找姑娘。” 那姑娘都还没说什么,旁边那车夫就先看了他一眼,那眼中,有极其复杂的情绪翻涌。 他未必真就觉得面前的这年轻僧人是对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这个姑娘有些什么不好的心思,可在听这年轻僧人说出那句话来的时候,他那一颗心,就怎么都不安稳。 他手已经紧握成拳,心头也有声音不住鼓动叫嚣,但他也只能站在原地,死死地咬着牙,盯着他身前的那一片土地,连头都不敢抬一抬。 他怕自己这一抬头,就叫人看见自己面上这太过明显的表情。 车夫其实是知道的,他知道得很清楚,他和他心中的姑娘差距太大,真正能在一起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更别说,就是他们能够在一起,他不过一个卑贱的车夫,怎么可能护得住她?可是,青雀姑娘她…… 他却不知道,就在那一会儿间,那青雀姑娘却是飞快地转了一下那点漆也似的眼珠子,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瞥。 那眼中,有比水更柔的东西悄悄地荡了一下。 面前这两人间隔着一段距离,那距离仿佛很遥远,遥远到不论怎么伸手,也触碰不到。 可那距离又似乎相当的近,近到只要他们中有谁迈出一步,便能站到另一个人的身边去,然后此生相伴白头。 净涪佛身看着面前这一双人,没作声打扰,只是静默地站着。 半响后,到底是那叫青雀的姑娘先从那种叫人心脏急跳的暧昧气氛中回过神来,抿唇笑了笑,与净涪佛身道:“师父可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小婢忙活?师父请尽管差遣。” 净涪佛身摇摇头,没叫这青雀的姑娘帮他做些什么,而是往她手中提着的那一个包袱上看了一眼,问道:“姑娘手上有一片从月老庙里带出来的老叶罢,不知姑娘可能将它舍给我?” 月老庙…… 这会儿站在净涪佛身身前的两人,都没注意听净涪佛身的言语,就只被那三个字搅动了心绪。 那叫做青雀的姑娘俏脸上一时飞上了红霞,而那年轻的车夫心头,也是被拽得生疼,几乎连呼吸都在撕裂他的伤口。 净涪佛身面上表情始终不动,还是耐心地等待着。 青雀又一次快速醒过神来,但要不要将那片老叶子舍给净涪佛身,她心中还是迟疑的。 好一会儿后,她一咬牙,对着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她提着手上的包袱转回到了马车边上,就着车辕的那点地方,打开了她自己亲自整理过的包袱。 她动作极其利索,很快的,她就重新整理了包袱,拿着一片红得似火的叶子转身走了回来。 在向着净涪佛身走去的时候,青雀还是要经过那车夫的身边。而这一次,或许就只有青雀自己与净涪佛身清楚,她在那短短的一小段时间里,有停下过那么一瞬。 但青雀也只是停了一瞬,便又若无其事地往前,直到她距离净涪佛身不远。 她双手,将那一片红叶递送到了净涪佛身面前,“师父,就是这片叶子了。” 青雀双手将它递出,净涪佛身也是合掌与她拜了一拜,才双手将那片红叶接了过来。 红叶落在净涪佛身手上的前一刻,也还只是一片仿佛要燃尽它所有的火红叶子,但当它真正落到了净涪佛身手上之后,却在净涪佛身吞吐出他己身气息的下一刻,褪去那火一样的红,拉长它的形质,显化出一片空白的薄纸来。 贝叶。 青雀主家也算是大族,她更是嫡支小姐身边侍奉的得力侍婢,多少能认得出这样的东西来。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眼望向了她面前的这位年轻的、眉眼平静的僧人。 净涪佛身将这一片新得的空白贝叶收起,转眼望向青雀,正正撞上青雀的目光。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合掌答道:“妙音寺净涪,见过两位檀越。” 净涪! 听到净涪佛身的法号,这两人都是震惊的。但在震惊的同时,他们也都是欢喜的,还是狂喜。这事情,原本和车夫并不相干,但他的脸上眼底,还是流露着和那青雀一般无二的狂喜。 他欢喜,乃至欢喜若狂,并不是为的他自己,而是为了青雀。 为了他心头的那位姑娘。 有了今日的这一场,青雀姑娘这一生……就都无忧了。 这两人勉强定下神来,又一次跟净涪佛身合掌深深一拜,各自道:“青雀/马起,见过净涪比丘。” 净涪佛身又与他们两人还了一礼,直言道:“今日我从姑娘手上带走这一片贝叶,是不能白白取走了的。不知姑娘可有什么烦心事?” 青雀和马起在主家里都算是能耐人,也都听说过净涪佛身的事情,知道这会儿他说的话不假。 事实上,这也正是他们两人刚刚欢喜若狂的真正原因。 青雀深吸一口气,勉强定了定心神。 她静默了半响,没看任何人,目光低垂,带着点终于脱去枷锁的轻松道:“净涪师父,我……我想求一段姻缘。” 净涪佛身倒也不奇怪。 到月老庙去的年轻姑娘,哪一个求的不是姻缘? 他点了点头,问道:“姑娘心中的这段姻缘,可有准线?” 听得净涪佛身这么一问,马起的耳朵也都竖了起来,等待着青雀的回答。 他心中的姑娘啊,对于她心中所求的那段姻缘,都会有些什么要求呢…… 马起知道自己配不上青雀,也知道自己尤其护不住青雀,所以从不希冀自己能够得到些什么。他只是想要听一听,听一听她的心里话…… 青雀脸又更红了,但她却也不怯,而是轻声道:“他不需要有太多的银钱,甚至没有自己的屋舍都可以,但是……他应该能给我一个家。” 马起听着,心里既酸又涩,也痛。 他心中爱慕着这个姑娘,自然也是打听过这个姑娘家中的情况。她家里…… 那些人,也不是说他们对她就不好,而是他们都在打着她的主意,要她想尽办法往上爬,尤其希望她能攀上家里的少爷、老爷,给他们带去一场天大的富贵。 说是家人,事实上,也就将她当货物一样的。 马起鼓了一下气,但很快的,那口气就泄了下去。 净涪佛身瞥过面前的这一对年轻男女,不置可否。 他略等得一等后,没再等到青雀后面的话语,也不奇怪,但还是确定也似地询问她道:“只有这些吗?” 青雀笑了笑,答道,“也就只有这些了。” 银钱、田地、屋舍,这些东西她都能靠着自己的双手挣回来,但就是她自己的姻缘,叫她无能为力。尤其是长了这么一张脸,她更是没有好办法。 净涪佛身又问她道:“你心中,可有人选?” 青雀才刚稍稍褪去红霞的俏脸上,霎时又添了几层殷红,她不自觉地低垂下头去。 可她同时又很清楚,这会儿,她不能退缩。 她抿着唇,止住心头的羞涩,转眼飞快地往后头的那个青年身上瞥了一眼。 马起见得青雀的目光投来,心里炸起了一片片绚烂的焰花。 是……是他看错了吗? 没有吧? 应该没有的吧? 没有的! 这时候的马起,才是真真正正的狂喜。 他的心底、脸上、眼底,都只有一片汹涌的将他整个人吞没殆尽的欢喜,再没有其他。 什么酸,什么涩,什么苦,统统都被挤到天边去了,只有喜。 欢喜,无尽的欢喜! 净涪佛身又等了好一会儿。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他们三人,连带着他们侧旁的那一架马车,停在这侧门边上都有一段时间了,明明侧门边上还有婆子守着,明明也不是只有青雀一人在这个时候从外头回府,但偏就没有一个人来打扰他们三人,任由他们几人在这里站了这么半天。 马起欢喜够了,勉强算是找回了心神。 他上前迈出几步,抢到青雀身侧,灼灼的目光紧盯着青雀道:“青……青雀姑娘……” 青雀抿紧了唇,面如敷粉,但也还是正正地迎向马起,只有垂落下来,掩去她大半似水眸光的眼睑,彰显着她此刻的紧张和羞涩。 “嗯……” 马起嘴巴张合了好半天,却只吞吞吐吐地吐出了几个字,“我……我会……我会对你好的。” 青雀抓着帕子的手将帕子搅了又搅,终于应了一声,“嗯。” 净涪佛身站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将那一片空白贝叶和其他贝叶收在了一处,便又将手腕上的那串佛珠褪了下来,拿在手上一粒一粒慢慢地拨弄着。 一百零八颗的佛珠子,被净涪佛身来来回回地拨弄过好几遍,才终于是被他重新带回了手腕上。 净涪佛身抬眼,望向那两位已经心意相通终于记起他存在的年轻人。 青雀和马起极其不好意思,恨不能将头给埋到面前的土地里去。 鼓了半天劲,马起才上前一步,先撑着替青雀开口道:“净……净涪师父……我……我们……” 护在她身前的背影壮实,但处事委实算不上圆滑玲珑,如今也是。 即便他替她迎上净涪师父,也只是这样嗫嗫喏喏地开口,没能真正的将事情给圆融回来。 可是…… 他始终护在她身前啊。 青雀笑了开来。 净涪佛身合掌,对着两人摇了摇头,“无妨。” 然后,他上前两步,走到青雀和马起面前,抬手,接连在他们眉心印堂处点了一点。 第619章 红线 两点金色的佛光在两人眉心处一个闪烁,就又顷刻间消失不见。 不,它们并不真就是消失了,而是从他们的眉心里投落,直入他们意识海中去了。 然而,落在青雀眉心处的那点金色佛光和马起的那一点金色佛光又大有不同。因为落在青雀身上的那一点金色佛光,除却一半投入青雀意识海中之外,也还有一半炸开,散入了青雀的周身各处。 眉、眼、鼻等五官,以及她的手、足等四肢。 那点散开至各处去的暖流在青雀四肢百骸里流转过一圈之后,又重新汇聚到青雀的意识海中,和最初初分开去的另一半汇聚在一起。 青雀觉得自己身体像是被浸在熨烫的暖水里一样舒适。 她恍恍惚惚中觉得,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面前的这两个人都在恍惚怔忪中,净涪佛身还是没催,仍然站在侧旁等了等。 等到他们两人回神后,净涪佛身还给了他们一小段时间适应他赠予他们的一点小技巧,才作声道:“青雀姑娘。” 青雀望定净涪佛身,应道:“净涪师父。” 净涪佛身定定望入青雀的眼底,“你真的确定这一份姻缘么?” 听得净涪佛身的问话,侧旁的马起连忙抽回心神来,偏头望定她。 身边好看到叫人心头止不住发软的姑娘察觉到他的目光,虽羞得不行,但还是微微偏转了目光,飞快地送来一段眸光。 马起当时心头就定了。 净涪佛身看过这两人间的交流,自然就毫无意外地见青雀对他点了头,轻声道:“是。” 但即便如此,净涪佛身还是又问了她一句,“不会后悔么?” 青雀的声音很轻,但掷地有声。 “不会。” 净涪佛身点头,将目光偏移开去,望向马起。 马起急急忙忙答道:“我也一样,怎么都不会后悔的!” 确定了他们两人的心思,净涪佛身也就点了点头,他再次向着青雀和马起两人伸出了手,他的两只手手指在他们两人身侧虚空各自抓了一下,仿佛抓住了什么东西一样。 青雀和马起不明所以,但他们也都聪明地没有作声,安静地等待着。 净涪佛身拿定这两人身上牵系起来的那一段姻缘线。 那段姻缘线,原本也是搅合牵系起来的红线。但那线上的结只是虚虚搭着,松垮得很,仿佛只要一个小小的力道拉扯,就能将它给拉直拉断了似的。 净涪佛身拿起这一段姻缘线,手指灵活翻动,不过一会儿功夫,就给这根姻缘线打上了一个结。 这结看着结实,但却是留了线头的活结。 打完结后,净涪佛身脸不红气不喘地放下手,还对青雀传音道:“两位檀越之间的姻缘已经系上,但倘若檀越想解开这一个姻缘结,可往佛前拈香作拜,默祷一番。” “不过檀越也当明白,姻缘是大事,需当谨慎。” 净涪佛身可不想为了他们两人之间的这一份姻缘三番两次的闹腾。 青雀心里也确实是明白的。 她抿了抿唇,无声向着净涪佛身拜了一拜。 净涪佛身对青雀的传音,此间只有他们两人知晓,马起并不知情,也无处察觉,可即便如此,马起见得青雀向净涪佛身无声拜谢,他也连忙恭敬地拜了一拜。 净涪佛身回得一礼,便转身与他们两人告辞。 青雀和马起自己都是主家奴仆,不得自由,便是百般感激净涪佛身,想为他做些什么,也不敢留他。 生怕因为他们两人的缘故,给净涪佛身添了麻烦。 目送着净涪佛身远去之后,青雀和马起不经意间对视了一眼。两人愣了一愣,几乎是慌里慌张地挪开目光去。 那两张大红脸,更是叫人忍不住发笑。青雀强忍住了心中羞涩,低声问道:“你……你可也是……得了净涪师父的馈赠?” 马起本来只是想点头的,但又想要跟心中的姑娘多说说话,于是就难得地鼓起勇气,期期艾艾地跟青雀问道:“你也是吗?我……净涪师父方才那么一点……我好像就懂得……看马了。” 什么样的马是好的,什么样的马能跑得快,什么样的马能跑得远,什么样的马又是出了问题的,出了什么问题……他好像……都能看懂了…… 马起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他伺候了足有一年时间的那匹马。 青雀听得他这么说,抿着唇笑了一下,“还得该谢谢净涪师父。” 相马,是一件本事,大本事。 懂得相马之术的马起,以后在主家就有了立足之地。倘若顺利,谋划谋划,还会有更好的日子在后头。 青雀替马起高兴,一时间连她自己这边的事儿都顾不上了。 但马起也在替她上心。 他嗫喏了一下,到底还是问出声来到:“青……青雀姑娘,你……你那边又是……又是怎么个样子?” 青雀听得他问,忽然无声笑了一下,轻声道:“是一些医术咧。” 也不涉其他,就是关于女子调养的医术。 不会脏了她的手,又能叫她可以得主家重用,甚至不论日后出现些什么变故,她也能靠着这一手医术好好地活下来。 但青雀在高兴的同时,也有些咋舌,甚至是想笑。 净涪比丘这么一个僧人,居然还懂这些女子调养之术…… 马起咧着嘴笑了起来,“那……那真是太好了。” 他们两人站在侧门边上就说了这么些话,其余很多时间就都只是两人相对地傻站着,半天不说话不说,便连目光间的碰撞都没有,傻傻愣愣的,跟根木头一样。可即便是这样,他们两人的心里也都是甜的,甜到仿佛整个世界都生活了起来。 直到得他们都不能再拖延下去的时候,他们两人才低声别过,一个提着包袱入了侧门不见,一个拎了马鞭子催着马匹拉车转身。 两人仿佛渐行渐远。 但他们两人的脚步和动作却没有往日分别时候的沉重和不舍,反倒更多了几分期待和盼望。 不论前方都有些什么,只要他们两人在一起,那就都不怕了的。更别提,还有一位僧人替他们铺平了前路…… 净涪佛身不回头,告别了这两人之后,便就继续上路,要给他自己寻找一个僻静的所在,能够让他继续参悟贝叶。 青雀和马起那对待彼此的心意确实会叫人羡慕,但对于净涪佛身而言,却没有任何触动。 他和他们两人,选择的路打从最开始,就不一样。 各自的选择不同,各自的路也就不同,处境也不同,但除了这些之外,也没什么好说的。人的一生,本就只握在他自己的手上,不论他去往何处,又将迎上什么样的风浪,只要他自己不后悔,且接受一切因他选择而来的后果,就都没有关系。 净涪佛身择定一处僻静的所在,布设了阵禁后,便就坐在了他自己的蒲团上。 他又将一片空白的贝叶拿了出来,握在手上。 当然,还和往常时候一样,净涪佛身没有直接将他自己的气息送入贝叶中,而是先呼唤了本尊。 然而,这一次呼唤,却和往常时候不一样。 往常时候,净涪佛身呼唤本尊,本尊当即便有回应。哪怕是他们一人留在景浩界里,一人落在混沌岛屿,中间间隔中一片广袤的混沌海也一样。 可这一次,净涪佛身愣了等了一小会儿,才等到了本尊的回应。 ‘佛身。’ 净涪本尊的声音依旧平静平顺,不见一点异常,但佛身却也明白,本尊这会儿……怕是有点忙。 净涪佛身明悟那边厢的情况,但同样的,他也很清楚,本尊既然回应了他的呼唤,便表示情况已经暂且告了一段落。起码那边的情形能容许本尊抽身回应他的呼唤了。 所以净涪佛身也没有就这样断去联系,而是按着他先前的打算,跟本尊说道:‘我这边,才刚收回了一片新的贝叶。我想着,可以继续参悟手中的贝叶了,便先来问问你那边的情况。’ 为他们自己筹谋,为景浩界情况计,他们三身早已有过共识,若要参悟新出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总得要是他们三身都合适的时候。 魔身闭关琢磨独属于景浩界的小轮回,所以基本上,他那边就没有不合适的时候。主要的时间选择,这会儿就看的佛身和本尊。 一贯以来,时间节点都随佛身收集贝叶的情况而定,可这会儿,情形就调转过去了。 佛身声音冷静,‘看来,你那边出了点问题?’ 这本来就是事实,净涪本尊也没想瞒着佛身,他点了点头,‘可能需要你等一等。’ 第620章 角力 佛身也没问本尊那边到底都是个什么情况,轻易就应了下来。在断去联系之前,佛身还叮嘱了本尊一声,‘我这边没什么事情,如果需要,叫一声即可。’ ‘我知道。’ 净涪本尊是真的知道。 无执童子找上联盟那一十二位核心人物的事情,净涪本尊才刚听得安元和跟他提起,这会儿也在面对因这一个消息传开而引起的连锁反应,如何不知道无执童子此时转开目光去,委实了减轻了景浩界那边厢的压力? 可这样的情况转变,于景浩界那边是有利有弊。 无执童子在此时转开目光,减轻了景浩界的压力,给了景浩界喘息之机,这是好事。但也只是减轻了压力而已,对景浩界的局势而言,并没有彻底的改善。 毕竟景浩界此时最大的问题,莫过于一直缠绕、侵蚀着景浩界天道的天魔气。无执童子是转开了目光,可那些天魔气还在啊。它们还在兢兢业业地侵蚀着景浩界天道和世界,没有一刻停息的时候,那么试问,这样的情况,真的就是改善了吗? 不是。 顶多就是少了一直盯着景浩界的那道目光,叫他们能相对松快一点而已。 当然,现在的这一种情况就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无执童子此时和联盟对上,必定需要损耗一定的注意力,再加上隐在一侧始终没有露面的第三方以及总在一旁要伺机搅水的景浩界一方,净涪有五成的把握叫无执童子陷落入混战的漩涡中去。 而一旦无执童子落入这股胶着的漩涡中,景浩界那边就能更轻松一点,这就是于景浩界有利的地方了。 亦即是净涪一开始打算将皇甫成带出景浩界时候的目的之一。 让景浩界世界之外的人或是事,分去无执童子的注意力。 但与此同时,随之而来的弊端,也相当明显。 景浩界的名号才刚刚传递到那联盟的耳边,无执童子就对上了那联盟。虽然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表露了无执童子对景浩界势在必得的态度,让联盟更重视景浩界,可因为联盟正和无执童子相对争锋,根本无法、也不会想要在这个时候去援助景浩界,景浩界就这样失去了来自联盟的助力。 起码在最近这相当的一段时间里,联盟都不会有这个心思,也分不出手来。 想到这里的时候,说实话,净涪本尊也是愣怔了一下,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笑意。 现今局势发展得不尽如人意,说起来,还是因为他想得太好的缘故了。 净涪本尊自己摇了摇头,便也就将这件事情抛了开去。 世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更何况目前情况喜忧参半不说,真正计较起来,对景浩界来说,也还是好多于坏,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再有,此刻入局搅合的势力虽然不多,但人多。人多,就容易乱,对于无执童子这样的天魔道巨擘来说,能钻的空子也就更多。也就是说,局势的反转点很多。 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会知道谁最后攫取到胜果,达成了他自己的目的。 净涪本尊将寄存着安元和递送过来的那些信息的玉简搓碎成粉,侧头寻了个方向后,就顺着那个方向掠空而去。 无执童子此刻正和联盟对上,也就是说,他很可能分不出手来护持皇甫成身上的那朵红莲。 鉴于左天行和皇甫成那边的情况,如果他这会儿还不出手,皇甫成身上的那朵红莲怕就保不住了。 当然,净涪本尊虽则向着左天行和皇甫成的所在飞掠过去,但其实他的速度并没有发挥到极限。甚至若有人看得再仔细一点,对净涪本尊更理解一点,他约莫还能从净涪本尊身上看出一点悠闲来。 因为净涪本尊也确实是不急。 他是真不相信无执童子能被联盟那边牵扯掉所有的力量,以致于无法分神护持红莲。 这简直是一个大笑话。 谁信谁傻。 不说无执童子这么些年隐藏的手段,不说无执童子这么多年都放任了联盟却偏在这个时候对联盟出手的原因,单只说那些依附在无执童子座下的力量,无执童子真的就无法抽动出来,护持红莲吗? 笑话。 无执童子不动,放任皇甫成颤颤兢兢地带着他那朵莲花东奔西窜地狼狈逃命,不过就是在跟他们比谁更狠一点而已。 他能狠得下心将皇甫成和红莲抛出当饵,净涪本尊能平静地看着被他带出景浩界的皇甫成过着朝不保夕的逃命生活,皇甫成也能狠到将自己置身在这样的环境里,让自己日复一日,甚至是每时每刻地煎熬着。 而现在,就看谁更狠,谁更能忍了。 以皇甫成的性命和那一朵红莲为赌注,他们三方比一比,到底谁能狠到最后。 而这坐在一张赌桌上的三方中,皇甫成放上了自己的性命,无执童子放进了一朵红莲,至于净涪本尊,则是放入了一块‘石头’。 这块‘石头’,起自皇甫成对他的信任,最后在净涪本尊本心中打磨成形。 皇甫成信任净涪,渴求得到来自净涪的一点帮助,才会愿意将自己的性命压上,跟着他从相对安全的景浩界中走出,落入这一座混沌岛屿,成为混乱局势最中央、最不能缺乏的那一点。 而净涪呢…… 他当日应下皇甫成的,并不是绝对。可既然皇甫成已经做到现在这种程度,甚至还想要继续做到更多,那得到了皇甫成诚意的净涪,就不可能真的完全袖手旁观,半点不伸手。 哪怕最后局势出现最糟糕的情况,净涪伸手还是不伸手都已经没有了实际上的意义,可做过和没做过,还是不同的。 净涪若有向皇甫成伸出过手,哪怕是皇甫成最后依旧落到了最坏的那层境地,净涪也可以坦然地直面本心,让那块‘石头’成为最寻常普通的垫脚石。可倘若不是…… 那么,这块‘石头’于净涪本尊而然,就会成为拦路石。 他们三方坐落赌局对赌,看的已经不仅仅是各自的修为,还有实力、眼力、决断等等之类的东西。也所以,哪怕处于绝对强势位置的无执童子,此时也不真的就完全无忧。 净涪本尊慢悠悠地赶到左天行和皇甫成所在的时候,左天行、皇甫成连同不知什么时候也都已经被左天行请过来帮忙的袁愁沐等人,正各自忙活着打扫战场。 显而易见,这里才刚结束了一场厮杀。 净涪本尊瞥了一眼那边现场,并没有现身,而是悄然无声地收敛了自己气息,隐在一侧。 左天行、皇甫成等人也没谁发现净涪本尊的到来,依旧在边打扫战场,边警戒。 袁愁沐等被左天行请来的几人在修为层次上确实是要压了净涪本尊一头,但一来净涪本尊隐藏手段独到,非是那么容易查探出来的,二来也是他们这些人刚刚经历了一场拼杀,精神、精力等损耗极大,并不在他们的最佳状态中,想要察觉有备而来的净涪本尊,太难了。 净涪本尊的气息像空气一样隐入了虚空之中,始终没有破绽。 但净涪本尊却并不是一直静等,毫无作为的。恰恰相反,他虽隐去自己的气息,但就他自己而言,还是遵循着他自己的意向,忙活着他自己想要忙活的事情。 譬如,在不惊扰到那些人、暴露他自己形迹的情况下,观察远处的左天行那一众人等。 能得左天行相邀,袁愁沐等人于景浩界而言,也该是盟友,这一点净涪本尊还是确信的。 而袁愁沐这些被左天行信任的修士,净涪本尊其实也早已见过。甚至因为曾经着意观察过,而对这些人有些了解。不过那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现如今岁月流转,便是这些人本心不易,修为也都该有所长进,且长进不少,净涪本尊还需要重新了解。 而这,就需要净涪本尊花费时间去仔细观察。 毕竟他不是左天行,不能直接跟他们开口询问。 左天行和袁愁沐等人也都相当谨慎,打扫过战场,连稍稍歇息都没有,三三两两地带了人,快速离开了这一片地界。 净涪本尊自也继续跟了上去。 这一片地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只有下一个或是一群人来到这里的时候,才会打破这样的安静。 而这个时候的景浩界那边,虽然本尊说了要等一等,但净涪佛身却也没有真的就浪费这一段时间。 他简单地收拾过周围,便直接从他自己选定的那一处僻静地界中走出,去往他所感应到的下一片贝叶所在。 第621章 陆老 为净涪佛身所感应的那一片贝叶,恰恰出现在妙定寺界域的边线上。 它是存在于妙定寺界域上的最后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 净涪佛身原本对此是没有什么感觉的,毕竟这些贝叶分散在景浩界各处地界上,随缘散聚,没什么不可能的。可当净涪佛身站到那位留有贝叶的老人面前的时候,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站在他面前的老人肤色黝黑,额间是一重重仿佛山峦一样堆起的皱纹,头发也是稀疏的发白的,还只有虚虚的一把,看着就不是很多。 他和这天下间所有靠着田地刨食的老农没什么不同。 但其实,他又和那些老农大不相同。 老人穿的是方便忙活的短褐,头上束发的却是有功名的读书人才能用的方巾。 更何况老人家都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又是从未修炼过的凡人,双眼原该是和同龄人一般的昏黄浑浊,雾蒙蒙的看不甚清楚,可面前这位老人的那双眼睛却是始终清明且静谧,充满了智慧的灵光。 他不单单是一位读书人,还是一位智者。 净涪佛身见得这位老人,微微笑了一下,合掌与他拜了一拜,口中道:“老人家,可否借一碗水?” 老人家听闻声音,也笑了。 他也不在意自己挽上去的衣袖,将自家门扉大大拉开,站在门侧上就和净涪佛身合掌还了一礼,笑道:“有的,请师父先往屋里坐坐吧。” 说话间,老人家直接就将净涪佛身往屋里引,而不真是像寻常人招待路过僧人一般,只叫净涪佛身在外头稍待。 显然,老人家也是明白的——净涪佛身此来,并不真的就只是为了一碗水而已。 净涪佛身笑着抬脚,在老人家的引领下,跟随他入了草屋的正堂。 老人家家中颇有底子,虽住的是老屋,但格局颇大,看着就和寻常农人不同。 而最为不同的就是…… 净涪佛身在堂中椅子上坐定,目光自然而然地转过堂屋里整齐摆放着的瓶瓶罐罐,一眼看过那些瓶罐中装着的种子,便就收回目光,仍旧望向在屋中忙活的老人家。 老人家家中这会儿似乎也就只得他一个,引了净涪佛身进屋之后,他不单亲自取了热水回来,还亲自给净涪佛身洗过杯盏,给他烹煮了一碗茶水送上来。 这碗茶水的茶和水都仅只是普通,但也确实很有几分野趣。 净涪佛身谢过老人家,托起茶盏饮去半碗之后,才将茶碗放了下来。 老人家见得净涪佛身放下茶碗,也顺势将茶碗放下来,看着净涪佛身问道:“师父到我家里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老人家都已经这般直白了,净涪佛身也没和他绕弯子。 “老人家,”他望向对面的那位老人,“我这回贸然打扰,是想跟老人家求一样东西。” 饶是明白地与一位凡俗老人道出一个“求”字,净涪佛身也没见半点局促和扭捏。恰相反,他坦荡得惊人。 而即便是面前这位老人心中已有所准备,也都没料到净涪佛身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他不禁怔了怔,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净涪佛身。 年轻的僧人眼中清明宁静,眉眼自然舒展,不见愁苦,显然日子过得还算顺心;身上僧袍干净整洁,甚至都没见到半点烟尘,也不像是困顿的模样。 但老人家看过面前的这位年轻僧人,也知道他并不是在跟他说笑。 他沉吟得一小会儿,问道:“老朽这里怕是没有什么东西,是小师父想要带走的吧?” “有的。”净涪佛身也还是说得明白,“就在老人家此间。” 老人家想了想,问道:“小师父从哪里来的?又想要从老朽这里拿走些什么呢?” “我法号净涪,从妙音寺里来到这儿,是想向老人家求一片贝叶。” 妙音寺? 若是换了旁人在这里听得净涪佛身这话,该是能轻易勾联起往日里在大街小巷里传开的那些关于净涪的信息,从而察觉到净涪佛身的来历与目的。可现在站在净涪佛身面前的这位老人家,可是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都处于一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状态,专心致志地忙活他自己的事情,都没有留意过其他,又怎么就能够从净涪佛身给出的这丁点信息里串联起更多的消息来? 所以哪怕这位老人家明白这里头有些什么缘故,也还是只从净涪佛身的这两句话里头斟酌打转。 “小师父竟是从妙音寺里出来的?”他有点诧异,“那可真是很远了。” 他读过书,幼年时候也多有好奇,特意打探过各处佛寺佛庙的消息,因此尽管他没有出过远门,也知道妙音寺……离他们这地界有着相当遥远的一段距离。 老人家的目光下意识地在净涪佛身身上落下,又很快收了回来。 是了,这位小师父虽然年纪小,但也是妙定寺里出来的僧人。僧人有神通,这点距离,对他来说应该也真不算是什么事。 “不过……” “不知道小师父你有没有弄错了,我这里……”他仔细想了想,然后抬起目光来,直直地望入净涪佛身眼底,对着他摇了摇头,“可没有什么贝叶。” 净涪佛身抬眼,迎上了面前这位老人家的目光。 老人家的目光坦荡,没有半点局促和躲闪。 他也确实没说谎。 他家里藏书确实是不少,佛经也有那么几本,但要说到贝叶经,却也是真的没有。 净涪佛身笑了一笑,堂屋中的气氛霎时一清,仿佛被水洗过一遍似的。 老人家多看了净涪佛身一眼,心中也有些咂舌。 这可真的是…… 不愧是从妙音寺里出来的师父。 净涪佛身沉吟了一下,仿佛是在组织语言,又仿佛是为了让面前的这位老人家有些心理准备。 然后,他开口了。 不过他开口的时候,却是询问的老人家名姓。 老人家也是忍不住拍了一下脑门,才回神道:“老朽姓陆,名平山,字归櫵。小师父称呼我老朽姓名就可以了。” 虽然陆平山更年长,理应较净涪佛身身份更高一筹,受净涪佛身敬重,但他们两人中,除了年岁上的辈分差距之间,可还有凡俗之间的隔阂存在。 他们两人若按后者算来,却又该是陆平山敬的净涪佛身。 这样的两重影响,又有净涪佛身的脾性摆在这里,为了省事一点,陆平山也干脆就抛开了所有的问题,直接与净涪佛身平辈相交了。 净涪佛身却没应,他道:“陆老。” 陆平山稍稍愣了一下,才应得一声,称呼他道:“净涪师父。” 两人论过称呼,又各自停了一停后,才继续他们刚刚的话题。 陆平山问道:“净涪师父,这贝叶……” 净涪佛身又笑得一下,在陆平山停顿的那顷刻间,接住了他的话头,“陆老,不知这贝叶,可否让我自己来取?” 倘若最开始的时候,陆平山对净涪佛身所要寻找的贝叶有些好奇的话,那么这会儿,陆平山就有些生气了。 他一时间皱起了眉头,声音有些低沉,“恐怕不行。” 净涪佛身完全没生气,他依旧面色平静地看着陆平山,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说法。 “我家中忙乱,不好让小师父亲自搜寻,怕是要叫小师父失望了。” 说是不好叫净涪亲自搜寻,其实也不过是不想叫净涪佛身动他的东西而已。这话,这堂屋里头的两个人,谁又真的就不明白了? 净涪佛身笑了笑,却是道:“我不动手,但……陆老,我希望你能帮忙将它取过来。” 陆平山看了他一眼,摩挲着旁边的扶手想了一回,点头道:“倘若净涪师父是真的知道那贝叶所在的话……” 净涪佛身都已经退了一步了,陆平山又怎么好意思不答应? 他打小生活的这地界,虽然落在妙定寺的边线上,但说到底,却也是和妙定寺的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不同的。 陆平山默默地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净涪佛身又看了他一眼,忽然从椅子上站起,合掌弯身,向陆平山拜了一拜,然后才在陆平山的注视下开口道:“如此,劳烦陆老将左起第五个瓦罐取出来。” 既然刚才都答应了净涪佛身,言犹在耳,陆平山也不会反悔。他甚至都不去问净涪佛身原因,只看了净涪佛身一眼,便也就真的站起身来,走到净涪佛身所说的那一个瓦罐上,将瓦罐抱了出来。 尽管他自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被净涪佛身所点出的那个瓦罐里头,到底都装着些什么。 或许是这个净涪师父用了些什么神通也未定。 陆平山将瓦罐放到案桌上,推着挪着摆到了净涪佛身身前。 “是这一个?”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正要往那瓦罐里伸手。 “……等等。”陆平山忍了忍,到底没忍住,猛地喝出声来。 净涪佛身也还真的就在半空中停住了手,转眼望他。 陆平山咳了咳,猛地伸手又将瓦罐给抱了回来,“还是让我来吧。” 第622章 十六贝叶 这瓦罐里的种子可是他一颗颗地仔细挑选出来预备着要留到春天时候做谷种的良种,从来就没叫其他人碰过,这会儿自也舍不得给净涪佛身碰。 净涪佛身闻声,也就很从善如流地将手收了回来。将瓦罐捧了回去的陆平山左右看了看,翻出一个大大的木盘子来,取走封着瓦罐的物什,抱起瓦罐往木盘子里慢慢地倾倒。 一阵慢而沉的哗啦声过后,一堆小山也似的谷种就映入了净涪佛身的眼帘里。 谷种色泽沉黄而饱满,还相当的干燥。 看起来是真被保存得很好。 净涪佛身仔细看过这一堆谷种,然后就转开目光,望向另一边侧站稳的陆平山。 陆平山这会儿可没注意到净涪佛身,他正目光温柔地伸出手,慢慢地将那一堆谷种铺平开去。 到得他终于满意地将手收回来的时候,他才将目光移开,落到净涪佛身身上。 如果说陆平山刚才看谷种的目光是温柔的,那么这会儿,他看着净涪佛身的眼神里就相对地平淡了不少。不过比起他对其他动他这谷种的人来,净涪佛身所得到的待遇已经算是很不错了的。 “看吧,这里可没有你要的贝叶。” “它在的。”净涪佛身笑了笑,又问道,“陆老,我可以将它取出来吗?” 陆平山目光在他和那堆谷种里来回转过一回,在他开口之前,有断腕一样的凶狠表情在他面上一闪而过。 “你拿吧。” 净涪佛身倒是端正了脸色,然后才将手探向那一木盘子的谷种里。 待到他将手收回来的时候,他的手指上,赫然就捻着一颗细长的、沉黄的谷种来。 陆平山望着净涪佛身手指上的那一颗谷种,面上显出几分疑色,但他也没问,就看着。 净涪佛身将那谷种取出来之后,便就心意一动,让自己的气息探入那颗谷种里。 果然,一片金色的佛光升腾而起,映照了一整个堂屋。 此时正是白天,屋外阳光明白璨亮,但这一片金色佛光并不比那阳光逊色,甚至还更明亮更温暖。不过它也没夺尽天色也就是了。 在金色佛光与明白阳光互相辉映的时候,那一颗小小的谷种开始变化,它的形体在光亮中开始拖拽拉伸。 待到金色佛光敛尽,原本谷种所在的位置,赫然就出现了一片雪白的细长的纸页。 陆平山不过看得一眼,就将它给认出来了。 还真就是一片贝叶。 不过这片贝叶……空白的,似乎什么都没有? 陆平山心中奇怪归奇怪,也没多问。他甚至都没急着跟净涪佛身说话,先就一遍遍捧起木盘子里的谷种,将它们仔细而温柔地收回了瓦罐里,重又封好瓦罐。 净涪佛身没动手。 因为陆平山不会想要他帮忙。 净涪佛身看了看手中的空白贝叶几眼,就将它和先前的那些贝叶放在了一处,自己在心头琢磨一下关于贝叶的那些事情。 算起这一片贝叶来,他手上已经有了一十六片贝叶了。而除了十四片贝叶是显化出了经文的,就还有两片贝叶是空白的。再有,妙定寺的地界上已经没有了空白贝叶的存在了,所以下一回,他就该离开妙定寺的范围了,那他身上的那一片籍以在妙定寺地界上行走的身份铭牌,也该是…… 将事情都给琢磨了一遍之后,净涪佛身就收敛回发散的心神,抬起目光望向对面的老人。 陆平山也已经将封好的瓦罐重新放回了它原本的位置上,恰正回到他的座位上落座呢。 净涪佛身等他坐定后,问他道:“我从陆老先生处拿走了那片贝叶,也该有所偿还,不知陆老先生想要些什么?” 才刚在椅子上坐定,忽然就听得净涪佛身这句话,陆平山有点意外又没有多意外。 他看了看净涪佛身两眼,目光有些古怪,“什么都可以?” 净涪佛身笑着合掌,“只要我能做得到,且不犯戒律。” 陆平山扯着唇角,“如果我觉得我剩余的时间不多了,想要长生不老呢?” 净涪佛身略想了想,给出一个答案道:“真正的长生不老很难,但想要给老先生你延续一段寿命,也不是不可以。” 陆平山没说可还是不可,而是忽然转了一个话题,“如果我想要……将我的著作传遍天下,为天下人所知、所学、所用……又如何呢?” 净涪佛身这会儿想也不想,答道:“自然是可以的。” 陆平山这会儿是真的就沉默了。 对于陆平山的情况,净涪佛身在真正和他接触之前,便已经了解了。 这是一位专注于农学,想要让天下人饱腹的学者。 在这个修士驻世的世道里,让天下人饱腹,虽然还是有点困难,但其实也真没有旁人想象中的那么难,只要有修士着手,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容易实现的。可陆平山和他的同伴们想的并不是这个。 他们不想依靠修士的力量,而只是想要凭借他们自己的学习和摸索,寻找出最适合凡人们的方法。 他们或许固执,或许狂妄,或许会傻得像扑火的飞蛾,为一个可能仅仅是空想的念头燃尽他们自己的一生。 然而,谁又真的能说他们傻呢? 抛开其他,单只从本质上而言,陆平山这些人,其实也都是‘修士’。 如果有更多更多的凡人能够像陆平山这些人一样坚持,如果世道宽裕,能让他们这样一代代地坚持下去,谁又真的能够断言——他们不能积累出属于他们自己的力量? 就如同现在的这个皇甫成所出的那一个世界一样。 那个世界,没有修为在身、仅得百年寿元的那些凡人们,也不发展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力量? 净涪佛身在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陆平山其实也在想这些有的没的。 而陆平山此刻脑海中浮现的,就又要比净涪佛身所想的那些更悲观。 修士也出自凡人,在最年幼的时候,修士和凡人真的没有什么两样。 一样的人,一样的弱小。 可当修士开始修行,踏上修途之后,他们和始终按部就班地生活、成长的那些幼童也就分了道,双方的距离也就越拉越远。 修士们,哪怕是在妙定寺地界上的那些与凡人贴近,愿意放下身段的僧人们,对于他们这些凡人来说,其实也还是有着相当一段距离的。 这种距离,不仅来自于双方之间的力量、眼界和寿元上的差距,还来自于凡人自己。 寿元、力量…… 这双重差距辗压下来,比得他们这些凡人直如蝼蚁,又怎么能叫他们在修士面前挺得起腰来? 陆平山心下叹息了一声,忽然觉得没劲,他摆了摆手,“还是算了吧。” 净涪佛身摇了摇头,他也算是敬重陆平山的,所以这会儿也就直接跟陆平山言明了。 “老先生可知因果?” 陆平山心中一跳,忽然定了眼神。 半响后,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净涪佛身将因果之事简单地跟陆平山解说过一番后,也就停住了话头。 “所以……”陆平山总结道,“你从我这里带走了那一片贝叶,就得偿还我一个心愿,想了结这一份因果。” 净涪佛身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 陆平山上下看了净涪佛身好几眼,忽然问道:“你这么跟我说来,难道就不怕我拿这一段因果来挟持你?” 净涪佛身笑了一下,“路老先生不是这般人。” 陆平山听得这话,也忽然地笑了一下,“你可真的是……” 真的是什么,陆平山没有明说,净涪佛身也没有问,他还只是笑笑。 对于陆平山,他确实是有一点敬重,但也只是一点而已,真正让他做出这一番决定的,还是净涪佛身信任的他自己。 他信任自己的眼力,确信他不会错看陆平山,所以他才会这般的坦然和随意。 陆平山笑了一回之后,就收住了脸上的所有表情。他也挪开了目光,没再看净涪佛身,而只是看着他屋子里一瓦罐一瓦罐收着的良种。 其实这些良种里,并不真的就只有谷种,还包括黍种、麦种、菜种等等的种子,更甚至,连草种他都收有。 这些种子都是被他花费大力,托人从附近各处地方买来的良种。他也知道这些种子种下去,产量和收获或许都都比不上它们在原地方时候的产量,但陆平山不甚在意。 他更想从这些种子里,一遍遍地筛选出最适合他们这地方、最适合各种地质的良种。 哪怕是每一遍筛选,起码都需要半载或是一年的时间。 而除了他所负责的寻找良种、育种和筛种的部分之外,他的那些同伴们,还各自负责农时、农具、农耕乃至收割、晾晒等方面。 他们记录、观察,最后在他们拟想中完成的,就会是一部完整的农书。 当然,农书是他们这些人拟想中完成的成果而已。在目前而言,那就都是一个拟想。 陆平山叹了一口气,将目光从那些瓦罐上别开,重新落定在面前的这个年轻僧人身上。 “净涪师父,我们这个天地,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了?” 第623章 借用 这一句话,颇有些吓人。 净涪佛身心里却没觉得如何惊讶。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活了几十年的老农们,哪一个是真的对天时、土地和山水不敏感的? 无执童子攀附在景浩界天道上的天魔气一刻不停地侵蚀世界,再加上景浩界世界因重塑而损耗去的天地本源,景浩界世界的土地和天时,又怎么能不出现变化? 怕不单单是陆平山,就连随处地头上的老农,都已经察觉到不对了吧。不过就是诸如陆平山等人能问一问净涪佛身,而那些老农们只能和侧旁的邻居唠嗑几句而已。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却也没有多说,双手在胸前一合,微微低了低头。 见得净涪佛身这副模样,陆平山心头一闷,沉沉叹了一声,也没再多问什么。 要问又能问些什么呢?便是问了,面前的这位年轻僧人也答了,他算是知道得多了,又能怎么呢? 他一把老骨头,在那样的大事面前,什么都做不了。 陆平山别开目光去,看向屋外玩闹着的那些年岁尚少的孩童。 孩童懵懂,不晓世事,可即便是他们这些已经长成了的大人,又能多做些什么呢? 那种深切的挫败无力冲击过了整一个心神之后,陆平山就重新收拾心情和理智,开始琢磨起净涪佛身告知他的所谓“因果”。 他完全没有要以这一段因果要挟净涪佛身的意思,但他也不能让这因果就这样蔓延积累下去,以致妨碍到净涪佛身,所以他更需要斟酌。 沉吟半响之后,他拿定了一个主意。“净涪师父。”他侧过身来,正色地凝望着对面的年轻僧人,“老朽可否向你借用几分神通?” 净涪佛身面色不动,只拿目光迎了过去,眼神中带着一点疑问。 “老朽不过一凡人,不知道这份因果的重量,也不知道该怎么去了结……” 因为不知道,不清楚,所以索性就交给了净涪佛身来决定。不管他借出什么,借出多少,借出多久,只要了结了这一份因果便可。 对于陆平山而言,他本来就没预想到那一片贝叶的存在,也就是说,那一份由贝叶牵引而来的因果,于他就是一份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偏他不吃还不行,所以索性就别多想了。 净涪佛身明白了,他点了点头,跟陆平山数起了他自己的神通,“我有法眼,可观天下众生因果,可见天地法,可见万物本源;我有神足通,可在顷刻间走遍天下各处,访遍百水千川;我有……” 他将能说的神通一个个遍数出来,哪怕每一个都简单地概括过了,也还是花费去了他好一段时间。 这还仅仅是佛身所领悟、修持得的佛门神通,还没有包括净涪本尊和魔身那边所能御使的神通。真要是将本尊和魔身的神通也都算上,这半天的时间,怕还不够用。 陆平山开始还是惊讶的,但后来听着听着,脸都木了,一时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净涪佛身数完了之后,也不催,给了陆平山冷静选择的时间。 陆平山听了一脑袋的神通,好半响才算是觉得自己的脑袋清净了。 他想过好几回,又转眼望过堂屋里堆放着的那些个瓦罐,仔细斟酌过,问净涪佛身道:“不知净涪师父可不可以出借法眼神通?” “法眼。”净涪佛身重复了一遍,又问他道,“陆老看中的,单就只有法眼吗?” “当然不止。”陆平山笑了一下,“师父的般般神通都叫人心动,可我想过了,我最需要的,其实也就只是这一个而已。” 说到这里,陆平山忽然顿了一下,跟净涪佛身确认道,“净涪师父,这法眼,能透过表象,察看种种事务的本质吗?”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平静答道,“能的。” 陆平山又问道:“那你是能将它借用给我的吗?” 净涪佛身又是一点头,“可以。” 于是,陆平山也就拍了板,“既然这样,那就可以了。” “就是它吧。净涪师父,你将它借用给我,你觉得什么时候这因果还完了,你再将它收回去就好了。” 净涪佛身默然半响。 陆平山看他脸色,忽然有些忐忑。 难道……这样做,还有些什么不可说道的地方吗? 他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呢,猛然间就听到净涪佛身问他,“陆老,你要借用法眼神通,是为的那些粮种?” 陆平山被净涪佛身这么一问,须臾间回神。他想了想,也就很坦然地点头道:“确实。” “我肉眼凡胎,每每想要从收获的一堆种子中挑选出明年种植用的粮种,只能靠经验和感觉。” 虽然陆平山自诩自己在这方面是有些心得和体会,从他手中挑选出来的粮种,大多都是同一批作物收获后的优质种子,可陆平山却也不能保证那些被他弃去的粮种中,真就没有比他挑选出来的粮种还要优异的粮种。 他想要得到确认,也想要能弄明白准线。现如今净涪佛身的出现,恰就是一个极其难得的机会。 净涪佛身却又道:“陆老,你就不怕……由奢入俭?” 净涪佛身所说的由奢入俭,陆平山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人是有惰性的,尤其是特别好用的东西,用惯了之后,又被人抽离去,是会极其的不习惯的。而对于陆平山来说,那所谓的特别好用的东西,就是他打算向净涪佛身借用的法眼神通。 陆平山笑了笑,道:“我都这把老骨头了……” 也就是说,他如今这把老骨头,不知道哪一天就会一命归西去,在这些剩下的时间里,能有些好用的东西,就该用起来,至于不能用了之后都什么个结果,陆平山就不理会了。 左不过,也就是比现在还要艰难一点而已。 但比起可以预见的,借用净涪师父法眼神通时候的便利来说,这点艰难却又不值一提。 “我只希望,能在我归西之前,能将最好的粮种给挑选出来。哪怕……” 哪怕这些粮种就只适用于这一片土地,不能惠及整个天下。 天地环境在一日日地发生变化,人类的灾难还在后头。看起来,更多、更大的灾难都由修士们顶上了,可那些修士们顾及不到的地方呢?难道他们这些凡人,就什么都不做,只等死吗? 不能的。 凡人纵然力弱,纵然寿短,但该是他们自己解决的问题,他们也应自己去解决,而不是指望着别人。 他陆平山虽然依旧垂老,可也还活着,也还是一个人。而只要他还活着,他就想要为人类做些什么。 就像当日他年幼那会儿,见到那一场席卷千里的灾荒时候,心中种下的那一个念头一样。 凡人,纵然微薄,也是人,可不是蛀虫。 净涪佛身望着面前这个面色平静,眼底却亮着光的老人,默然半响后,忽然抬起手来,在陆平山眼睛处拂过。 陆平山只觉眼前先是敷过一片暗影,暗影挪开之后,眼前是一片久违了的清明。 确实是久违了的。 随着他年纪逐渐老迈,他眼前就开始升起一片白雾,雾彤彤的一片,叫人想看都看不清。但现在,那一片浓重的白雾已经被人打散了。 天开了…… 陆平山望望外面,又望望里面,忽然拉开唇角,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好!好!” 其实还有更好的。 当陆平山转眼望向他的那些瓦罐的时候,心中念头不过一定,他面前的那些瓦罐就像是消失了一样的,让他看见了瓦罐里面仔细收着的粮种。 陆平山定了定神,尝试着又换了一个念头。 他心中念定,他眼中映出的那些粮种竟也忽然没有了实体,而是变成了一粒粒似光非光,似气非气的东西。 那一粒粒的东西跟粮种一般大小,颜色却不是粮种的黄色,而是带着生气的青色。 有些东西的青色比较重,有些就比较浅,但这会儿这么一粒粒地凑在一起,陆平山也分辨不出到底哪一粒的青色更重一点,哪一粒的青色又浅淡一点。 他只看见了一团一块的青色物什。 陆平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才重新转了目光回来看净涪佛身。 他以为他这眼睛看净涪佛身的时候,会看到些什么神异的东西。譬如金光啊、佛陀啊什么的。 但让他失望了。 当他的目光落定在净涪佛身身上的时候,映入他眼帘的,也就是一个平平静静的、眉清目秀的年轻僧人而已。 还没等陆平山心中生出些失落,他自己忽然就笑了一下。 也是他魔怔了。 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真正的大神通之人,又怎么会那么轻易就叫他这一双眼睛看出来呢? 笑过之后,陆平山又尝试了几次,算是将他才刚到手的这点子神通摸索个熟练了。 他收了神通之后,转头又向净涪佛身请教。 “净涪师父,我刚刚看见我瓦罐里装着的那些种子都是些青色的物什,那些是……” 净涪佛身也没觉得不耐烦,一一解答过了。 第624章 妙理寺 他们两人一问一答地,又这样耗去了好长一段时间,直等到陆平山腹中响起了一阵鼓声,他们两人间的交流才算是暂告一段落。 这种情况,陆平山其实已经是很习惯了的。毕竟对他而言,因为太过投入而忘记用膳这样的事情,真不算稀少。 往日里这个时候都是会有奴仆送饭食过来的,而今日…… 陆平山揉了揉肚子,看了看周围,恰正望见那隐在一侧小心地往这边打量,愣就是不敢打扰的小童,笑着对他招了招手,才回头跟净涪佛身道:“净涪师父,时辰已经不早了,不如就在这里用了……”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年轻僧人是修士。 修士,少有听说过食用凡人吃食的。 净涪佛身果然就摇了摇头,“我已辟谷,陆老不用在意我,自去用膳就是了。” 陆平山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但他才刚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净涪佛身便站起身来了,他与陆平山告辞。 陆平山难得遇上这样的一位僧人,却不想就这样放他走,便想要留人,但都给净涪佛身谢绝了。 陆平山叹了口气,也顾不上其他,亲自将净涪佛身送了出去。 站在村口边上,净涪佛身多看了陆平山两眼,忽然从他的随身褡裢里捧出几张纸张来,双手递给了陆平山。 陆平山才一眼扫过封面,就下意识地双手接了过来。 “这是……” 净涪佛身正色答道:“诚如陆老先生所见,这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还尚没有在民间完整流传。” 陆平山认真地听着。 陆平山不傻,他仿佛猜到了什么。 他郑重地将这部薄薄的经书拿在手里,但…… “我虽然也翻阅过不少的佛典,可这部我怕……” 净涪佛身只是笑笑,“陆老不必太过放在心上,只闲暇时候偶尔翻翻也是可以的。” 陆平山皱了皱眉头,他那重重堆垒的皱纹一时就统都被挤压在了一处。可既然净涪佛身都这样说了,他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只能点了点头。 净涪佛身又笑得一下,合掌弯身与他拜了一拜,“我这就告辞了。陆老先生,保重。” 陆平山捧着手里的经典,也正色应道:“一路顺风。” 陆平山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待到那一道颀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他的眼前,他才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这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转身回了他自己的屋舍里。 屋舍里,小童已经摆好了饭食,正翘首等待着他的归来。 耽误了饭时的,可不只有陆平山一个人,还有他家的这个小童。 小童见得他回来,先是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板起脸来,硬着声音叫道:“老太爷。” 陆平山对着他笑笑,却也没有立时坐到饭桌边上,而是先将他手上的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送到书房里和其他的佛经佛典摆放在一起之后,才重新转了出来,在饭桌边上坐下。饭食摆放的时间有点长,都有点凉了。 放在讲究些的别人家里,这饭食便是不撤了,也得拿回去重新热过。但陆平山却没那个意思,他径直拿起了碗筷,快速而干脆地吃起来。 饱腹之后,他放下碗筷,也只是和小童交代过几句,便就离开了饭桌,还一头埋入了他的那些瓶瓶罐罐之中。 小童忙活着手上活计的间隙,也曾瞥眼看过陆平山那边的动静,注意着他的动作。 也不是为了什么,而是他怕陆平山太过专注他的那些种子忽视其他,以致于一不小心弄出些什么来。 要知道,陆老爷子年岁可已经不小了。若不注意着点,弄出个什么不好来,他不单不能跟主家里的其他主子交代,甚至都不能过得了他自己的那一关。 老太爷可是好人。 陆平山可没注意到他家小童都在想些什么,他还只专注地拿他那双仿佛发生了惊人变化的眼睛一一查看过那些他先前精挑细选选出来的粮种。 散去了眼前浓雾的眼睛出奇地好用。 不单单是种子本身的色泽和光亮,便连种子饱满的弧度都清晰可见。 从堂屋上摆放着的瓦罐,到内间甚至是地窖里的那些瓦罐和布袋,所有的容器里头装着的种子,陆平山都一一拿肉眼查看过了。 看过这些种子之后,陆平山也没有立时将这些种子收起,而是在原地站了站,闭目酝酿了一阵后,又忽然睁开眼睛来,再从头到尾地翻看过那些种子。 但和他先前用肉眼观察过那些种子时候的寻常不同,这会儿陆平山睁开眼睛去查看那些种子的时候,他的那一双眼睛处,蒙着一片浅浅的金色光芒。 陆平山查看那些种子的时候,脸色还算是平静的,但当他查看完粮种的情况之后,他忽然心中一动,仔细而快捷地收拾了手上的那些瓦罐、布袋,又将它们统都摆放回原位之后,他直接就抽身,几步出了屋舍,向着村外头的山坡赶去。 天知道,这会儿天色开始擦黑了,那村外头的山坡虽然离他们这里算是近了,但也没近到哪儿去。陆平山现在出门,真站到那山坡上的时候,天色是必定要全黑了的…… 小童在后头追了两步,又叫得两声,也只得到陆平山叫他放心的声音。 放心放心,老太爷这个样子,他怎么能真的放下心来?! 小童在原地站得一小会儿,探头巴望了陆平山的背影两眼,目光在院子里转了两转,忽然钻了进去。 片刻后小童再从屋里出来的时候,他手上已经提了一盏灯笼了。 拿了灯笼后,小童再不迟疑,快步跟着陆平山离开的方向寻去。 待到小童在山坡上找到陆平山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往日里在陆平山面前还算是放得开的他这会儿甚至都不敢靠前,只能像根木桩子一样站在原地。 陆平山站在坡上,迎着微凉的夜风,张望着远处的土地,心中像是被寒冬的冷风倒灌一样的,哇凉哇凉。 他曾听人说,世间万物,都有气。 人有人气,草木有木气,土地有地气,就连水,都有水气。 他还听人说,这气,又是生机。 他借净涪僧人的法眼窥见粮种的生机,见粮种俱各生气勃勃,心中确实是欢喜的。可当他再借神通,探查这一片水土,乃至是这一片土地上的人气的时候,他心中再多的欢喜,也都没了…… 他睁眼,看见此间世界,世间万物依旧有气,气中亦有生机,可那些生机里,却没有让人喜爱的勃发活力,而是衰颓的、沉暗的、无力的、仿佛寒夜微烛一样的气。 陆平山双目空茫,久久没有动静。 后头的小童提着灯笼,半点不敢打扰,只能陪着他站着。 一直到半夜,小童都累得不行了,他才在昏沉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远远地传来,“走吧。” 那一夜,小童沾床就睡,陆平山却始终没能入眠。 他内室里的烛火,亮了一整夜。 一整夜的未眠,对陆平山的影响,似乎远没有对他那些同龄人那么严重。 他都没有梳洗,直接就坐到了书房的案桌后头,亲自磨墨铺纸,提笔写信。 “宫卜兄敬启……” 一连写了几封书信之后,陆平山叫来小童,将这些书信交付出去。看着小童带着书信离开屋舍,他自己重又回到案桌边上坐下。 默然坐得半响之后,陆平山终于动了。 他从座椅上站起,起身来到他靠墙摆放的那一列列书架上。 他抬起手,伸向了那书架上他自己整理的资料册上。 陆平山其实是还想再看一看的。但他的手才伸到半途,忽然就定住了,目光瞥向了另一侧。 顿得一顿之后,他的手转了个方向。跟着他手转移方向的,还有他的身体。 陆平山捧起那薄薄的几页书纸,带着它回到了书桌边。 他在位置上坐下,看着那书页上的封面半响,慢慢地伸出手去,翻开那一页书页。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陆平山翻阅《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时候,正正是净涪佛身正式跨过妙定寺与妙理寺边界,进入妙理寺界域的时候。 净涪佛身跨过界线之后,却是先低头看了一眼他腰间垂挂着的那一枚属于妙定寺的弟子铭牌。 看过了这一眼,他便将那枚弟子铭牌解了下来,收回随身褡裢里。 他才刚刚忙活完,在他视线的前方,就出现了一位年轻的沙弥。 沙弥不紧不慢地走到他面前,先是看了他两眼,又问道:“可是净涪师兄?” 净涪佛身点头,也问:“师弟是?” 哪怕沙弥已经认出了净涪佛身的身份,也还是等到净涪佛身点头应了,才端端正正地合掌与他见礼,“妙理寺净原,见过净涪师兄。” 那一板一眼的模样,完全不叫净涪佛身觉得意外。 两人见过礼后,净原沙弥完全不与净涪佛身多话,直接开口问他道:“净涪师兄,昔日我寺中师长与你的那份身份铭牌,可还带在身上?” 净涪佛身无二话,探手将当日妙理寺大和尚赠予他的身份铭牌捧了出来。 净原沙弥双手将那身份铭牌接了过去,仔细验看过之后,与净涪佛身点头道:“确实此物。” 随后,净原沙弥捧着那身份铭牌,向着妙理寺所在的方向深深拜了三拜,默声祝祷一番后,就有一道金色的佛光从他头顶冲出,没入被他高举过头顶的那枚身份铭牌中。 那原本空白的身份铭牌上刹那间金色佛光流转,给铭牌平添上一层璀璨的色彩。 不过很快地,那一片金色佛光就收敛了回去,只剩下铭牌边沿处隐隐显现的金色印痕。 净原沙弥仿佛知道身份铭牌已经发生了变化,他站直身,同时将手收回来。然则,他看过一眼那身份铭牌之后,便将铭牌双手捧向了净涪佛身。 “净涪师兄,请收下。” 净涪佛身正色向他拜了一拜,才双手将那铭牌接了过来。 净原沙弥亲眼看着净涪佛身将那枚属于他的身份铭牌挂到了腰间后,便就开始跟净涪佛身讲解这妙理寺地界上的规矩。 前文便已有言,于妙理寺众僧而言,佛经所载佛陀一言一行皆为无上妙理。他们恪守佛陀教诲之言,言行之间无有逾矩,无有暌违。以践行佛陀大愿,体悟佛陀慈悲心性为法门,积攒功德,清净心性,以求得到世尊灵光接引,登临极乐净土。 所以明白地说,妙理寺的僧人修的是律,恪守的戒律,绝无违背。 因而…… 净涪佛身沉默地听过净原沙弥流畅说道出来的一系列规条,直到净原沙弥终于停下来了,他才合掌,向着妙理寺的方向拜了一拜,口中也应道:“是,弟子必不敢忘。” 一直到得此时,净原沙弥才稍稍放柔了语气,道:“净涪师兄放心,寺中师长们都是相信师兄你的。师兄也无须太过紧张,一切按照师兄日常习惯行事即可。” 净涪佛身寻找《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这一路经过好几个地界,时间都不短了,也从来没有刻意遮掩过什么,各寺的大和尚、比丘僧、沙弥僧但凡有心,都能看见净涪佛身这一路的作为,也都知道净涪佛身这一路的处事习惯,更别说,可还有不止一位世尊隐在他身后,这样的人,便是最重视律令的妙理寺,又如何能要求他更多? 不能了的。 纵然净原沙弥已经特意放柔了语气,他甚至还试图露出个笑容来,可到底平日里严肃沉默惯了,一时间要给扭过来,可没那么容易。 尤其是这么做了之后,他的表情不单没软和下来,甚至还有些别扭。 净涪佛身却不介意,他点头道:“多谢师弟,我记得的。” 净原沙弥见净涪佛身是真的明白,又对他笑了笑,才合掌,与他告辞道:“如此,我就不打扰师兄了,师兄请随意,我先回去了。” 净涪佛身点头,送了他两步,道:“师弟慢走。” 送走净原沙弥之后,净涪佛身便也就跨开脚步,向着他所感应中的那枚贝叶所在寻去。 一路寻去的时候,净涪佛身也有注意这些生活在妙理寺地界上的凡人们的面貌。 严格说起来,妙定寺与妙理寺地界仅只得一线间隔,但生活在这两片地界上的凡俗百姓,却赫然是两般情况。 生活在妙定寺地界上的百姓相对而言,更加随性、自在;而生活在妙理寺地界上的百姓,则显得颇为严肃、正经。 这或许就是妙定寺与妙理寺这长年累月的影响所导致的结果。 当然,虽然看起来,生活在妙理寺界域内,受妙理寺统辖的百姓更为严肃,更恪守规条,但这并不就意味着人家的生活无趣乏味。 事实上,妙理寺地界上条规虽多,但这里的百姓们脸上的笑容可真没比妙定寺那边的百姓少。 或许也是因为,条规极多的妙理寺地界,其实也算是一处清净、自由的地方。 毕竟在这一片地界上,所有人都需要遵守官府衙门定落下来的条规。违逆了条规,自然是会有相应的处罚,可是在条规之内,百姓想要怎么活,活成个什么模样,却都全随他们自己心意,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就是相对的自由了。 净涪佛身看过这里的百姓,见到他们面上、眼底自然绽开的笑意,也就明白了他们心底里的选择。 相比起完全的自由而言,他们更愿意选择这样的相对自由。 完全而绝对的自由,那往往都是强者的希冀。他们这些没有自保之力的凡人,想要活得自在,活得安全,自然就需要约束。 哪怕没有妙理寺定下条规约束,百姓自己也会定下类似的条规,其实也没差。 抱团活下去的人,本来也都需要定律约束。 既约束自己,也约束别人。 如此,他们才能安心地抱团下去。 想过这么一遍之后,净涪佛身在心里摇了摇头,也就将这些有的没的统都给甩开一边去了,再没理会过。 走了相当一段时间之后,净涪佛身在某一日午间,停在了一处小山村的村口边上。 他抬眼往里看得一看,便也就抬脚往里走。 这一回,净涪佛身在一辆马车侧旁停了下来。 那拉车的马是老马,但马车的车厢却不少,看着能装下不少的人。 甚至,这车厢里头也真的挤了好几个幼童。 车厢中有孩童撩开遮挡耳窗的布幔,探头往外张望。 那是一个年岁不过七岁的男童。男童掀开垂挡的布幔,本以为自己是能看到外面的什么东西的,却冷不丁地,撞入了一双眼睛里。 孩童一时失神。 但外头渐渐靠近的哭闹惊醒了他,他的手抖了抖,几乎就要拿不住那布幔了。可他也很快反应过来,又用力抓住了那布幔,他凝神打量了净涪佛身两眼,甚至还似模似样地对净涪佛身点了点头,才收回了目光,松开他的手,让他手上抓着的布幔垂落下来,重新遮挡住了那一个不大的耳窗。 净涪佛身多看了那一片还在晃荡的布幔一眼,才收回目光。 哭闹声近了。而随着哭闹声一起靠近的,除了哭闹的几个孩童之外,还有好几个成人。 大人们能劝的劝了,不能劝的,有低声喝斥的,也有沉默的,还有垂落的,总之,众生百态。 净涪佛身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今日里的这一场都是个什么戏码。 这是牙人来收人的。 净涪佛身没想要劝阻,他在一旁略等了一等。 哭闹的孩童哪怕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昏阙过去,也还是没能扭转自家家人的心思,被催着带着,送上了那辆马车去。 牙婆就守在马车边上,每有一个孩童经过她侧旁,爬上马车,她便掏出一张契纸,当着众人面,给凑到她面前来的那家孩童家里人念过契纸上的内容,确认得一番后,就拿过印泥,叫那人摁手印。 纵然过来定契的大人没几个识字,不知道那张契纸上写着的契约内容是不是真就如牙婆跟他们念起的那样,也没几个人担心契约内容有误,听过一遍后,就都将手指在艳红的印泥上满满沾过,再摁落在那张契纸上。 而每摁下一个指印,牙婆便会将那张契纸收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来,递给那摁手指的人。 虽然围在马车上的人不少,但不得不说,他们这些人动作都挺利索整齐的,没有一个错乱。 净涪佛身一直等到那些围绕在马车边上的大人们都三三两两散去,牙婆最后清点契纸的时候,才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年轻的牙婆被这一声佛号吓了一跳,都还没有转过身来看人呢,先就下意识地麻溜道:“师父,我是在衙门里登记过的官牙,不是那些无牌无证的黑牙,不信的话,我可以让你看看我的契纸的……” 她边说,边循着记忆中佛号响起的方向转过身来。 望见忽然站在马车侧旁的净涪佛身,牙婆咬了咬牙,随手将那一叠契纸都放到一只手里,腾出另一只手来去取她的官文。 净涪佛身看见她的动作,摇头道:“檀越且慢。” 牙婆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愣愣望他。 净涪佛身又道:“我不是要阻拦檀越做事,而是想跟檀越要一个人。” 牙婆听得他这话,狐疑地打量他几眼,却也没有多问什么,而是很专业地开口打探净涪佛身的意愿。 “师父你要人是准备做些什么的?有什么要求吗?又或者是你确定想要哪个人吗?他在这里吗?……” 净涪佛身都还没有答话,那一连串的问题就先砸向了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尚且没有回答,那马车里听见他们两人对话的孩童们就都竖起了耳朵,恨不能将他们两人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是有僧人要买人吗?他为什么要买人?他想要买谁?那个人,会是我吗? 对于这些已经摸清楚自己处境的孩童们来说,倘若真能被一个僧人买去,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了。 可这些孩童们也都清楚,如果这个僧人真的要买人,他要的应该也是男童,而不是…… 马车里的一圈女童对视了一眼,都看到自己眼里的苦涩。 为数不多的几个男童你看看我,我打量打量你,又很快都转开了目光。 马车之外,净涪佛身又等了等。 牙婆这番失态,其实也不过是被净涪佛身这不同寻常的一笔吓到了而已。 牙婆虽然年岁不大,但见识实在不算少了,尤其是在凡俗百姓之中,她见识过的人、听说过的事也海了去了。可饶是这样,她也没有见过或者是听说过哪一位僧人会在牙婆手里‘要’人的。 这委实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牙婆定了定神,才合掌上前跟净涪佛身拜了一拜,问道:“师父,请问你想要的是谁?” 净涪佛身笑了笑,“小檀越,能请你先出来一趟吗?” 马车里,那个紧靠在耳窗边上的孩童脸色陡变。 似是狂喜,又似是不敢置信。 旁边的孩童各自将目光转了过来,定定地望着他,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看清楚看仔细一样。 这种模样的目光总能叫人很不安定,但男童这会儿却恍然未觉。 第625章 十七贝叶 他甚至觉得,整个世界都不真实,空空荡荡的,仿佛在做梦。 男童忍不住将头靠在了车厢墙壁上,半响没有动弹。 净涪佛身都能够耐心等待着了,牙婆即便再急切再没有耐心,这会儿也没敢催。 好一会儿之后,车厢上才有了动静。未过多久,一个男童从车辕上爬了下来。 他先看了一眼牙婆。 牙婆深吸一口气,但又不敢说些什么,只能垂下头,避退一侧。 男童重又将目光转回到净涪佛身身上,他想了想,躬身深深拜下去,学着他刚才在车厢里听到的牙婆对净涪佛身的称呼,唤道:“师父。” 净涪佛身合掌点头,回了一礼,“檀越,此番请你下来,是想向你讨一件东西。” 讨东西? 男童苦笑一声,“师父,我身上……哪儿还有什么东西?” 净涪佛身笑着摇摇头,“有的。” 男童打量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他自己,最后一摊手,道:“如果我身上真的有,如果师父真的想要,那师父你尽管拿去就是了。” 就怕他没有啊。 净涪佛身脸上笑意不减,他上前几步,靠近男童。 男童吞咽了几口口水,心脏跳得极其急切,既是在恐慌,也是在期盼。 他知道,若果真有机会让他逃离为人奴仆的命运的话,怕也就是这一次了。 净涪佛身抬起手,落在男童的身上。 男童顺着净涪佛身的手看去,恰看见他的手指搭上了一处巴掌大小的补丁上。 这件衣裳,是他能从自家家里翻出来的,最为完整干净的一件衣裳了。他还记得,他奶叮嘱过他,这件已经缝补好的、拾掇干净的衣裳得留到过年的时候再穿。 可是…… 男童悄悄地红了眼眶。 奶奶那一夜睡过去之后,就再没有醒过来了。他的家,也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男童紧咬着牙,将到了眼眶边上的泪水又给憋了回去。 这很艰难,但他已经习惯了。 没有了奶奶,就算那些人都还挂着他叔伯婶娘的名号,又有谁真的将他当家人看待了? 这不,他不就被人送到牙婆这里了吗? 净涪佛身的手指不过在那一片补丁上抹了一下,就将那片用密密针线缝上去的布片给取了下来。原本作为补丁被打上去的布片被取下来后,那衣裳上破开的洞口也就露了出来。同时显露在众人眼前的,还有一片明显的青紫色。 净涪佛身的手顿了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到了那一块地方。 男童将身体小小地往后挪了挪,牙婆似乎是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她不敢作声,但也鼓足勇气,低声嘀咕着替她自己辩解,“……这可真怪不得我,不是我动手的……他被送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的……” 牙婆的声量虽然低弱,但咬字却清晰,绝对不会叫听见的人听个一知半解。 侧旁围观的一众人等的目光又重新落到了那男童的身上。 男童又往后退了一步才站定,他似乎是瑟缩了一下,才在众人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牙婆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净涪佛身看了一眼男童,顺势将拿定那一片布片的手指收了回来。 他收回手指的时候,没有谁注意到男童那原本被净涪佛身取走布片后露出来的破洞已经没有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净涪佛身的手指牵引着,带回到了净涪佛身的身前。 布片被拿到眼前之后,净涪佛身看得两眼,然后便一动心神,往布片中递送出一小缕他自己的气息来。 净涪佛身的气息浸入那一片布片中,不过顷刻间,那片布片便像是呼应也似地升腾起一片金色的佛光来。 侧旁的众人齐齐侧目望向那一片布片,尤其是男童,眼中更是已经闪起了泪花。 待到金色佛光褪去,安静躺在净涪佛身手掌掌心上的,哪儿还有什么布片,只有一片雪白细腻的纸片。 净涪佛身将这片空白贝叶循惯例收好,目光一转,又一次落定在男童身上。 男童这会儿已经压下了泪光,此时正抬了头,目光直直迎上净涪佛身的。 竟是比起方才,凭空多了两分底气了。 净涪佛身倒也没在意,他笑笑,随手在男童头顶上拍了拍。 男童只觉得头顶上落下一重不轻不重的力道之后,就有一股暖流从那头顶处落下,向着他的四肢百骸涌去。 待到那股暖流散尽,男童浑身都舒坦轻快了。 他下意识地将看向他自己的身体,果然,那一片顽固的青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没了。 他松了一口气。 净涪佛身等到他回神,才看着他,问道:“我在檀越你这里取走了这一件东西,需得有东西还给你才好。檀越,你有什么事情,是最想要做到的吗?” 男童咬了咬牙,盯着净涪佛身看得好一会儿,才道:“师父,我不想要当人奴仆。” 净涪佛身点点头,“可以。” 然后,他就转头望向了一旁缩着身体,恨不得没有人看见她的牙婆。 牙婆咬了咬牙,从那一叠契纸中翻找出其中一张契纸来,磨磨蹭蹭地挪过来,将契纸双手捧给了男童。 是的,牙婆不是将契纸交给净涪佛身,而是直接将它交给了它的原主。 男童盯着那张契纸看了许久。他不识字,不知道契纸上写的都是什么,但他曾死死地盯着这张契纸看过一会儿,记得这张契纸每一个角落都是个什么样子的。 对比过记忆里的契纸和面前的这一张契纸之后,男童对着净涪佛身点了点头,“是这一张。” 说完之后,男童也没有当场撕碎这张意味着他日后人生的薄纸。恰相反,他认认真真地叠好,又拉开胸前的衣襟,就要小心地收入了他的胸前,贴着心口存放。 净涪佛身看他动作,见他表情,便知道这小孩儿想的是什么。 这是把柄。 他日后若要回到他家乡,对上他的那些亲族,也有理由跟他们交恶,甚至是断亲。 毕竟那些人都能够将他强扭着送到牙婆那里,谁又知道他们还会无耻到什么地步?有这一张契纸在,他怎么对那些人,别人也都无话可说。 就在男童要将那一张契纸送入衣襟之前,净涪佛身叫住了他。 男童也听话地停下了手上动作,抬头奇怪地望着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向着他招了招手。 男童看了看净涪佛身,又低头看了看他手上的那张契纸,抿了抿唇,没说话,真就上前两步,将那张契纸重又交到了净涪佛身手上。 净涪佛身摊开那张契纸,看得两眼,随后却是伸手解下了他腰间的那枚妙理寺弟子身份铭牌,将那枚弟子铭牌给拿了起来。 他看得那枚弟子铭牌一眼。 那枚弟子铭牌上,忽然就有蒙蒙的金色佛光升腾起来。 这一枚忽然亮起来的弟子铭牌,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同时看见这一枚弟子铭牌和净涪佛身动作的众人心脏猛地一跳,竟都想到了一个可能。 莫不是…… 净涪佛身这会儿却不理会这些人心里都想的什么,他拿起那片亮着金色佛光的弟子铭牌,不轻不重地按落在那一张契纸上。 那一顷刻间,一道淡薄的金色佛光亮起又暗下,速度快得几乎要让人以为自己眼花了。 但待到那一枚弟子铭牌和契纸分开,那张契纸被重新送回到丁立石的手上时候,丁立石清楚看到了契纸上的那一枚妙理寺印记。 他年纪小,其实还不如何能够理解这一枚妙理寺印记对他而言有多重要。但他不懂不打紧,牙婆知道。 她甚至都没能亲眼看到那枚印记,单只凭她此时所看见的一鳞半爪,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牙婆忍不住羡慕地看了一眼丁立石,才连忙低下头去。 丁立石不懂归不懂,但眼前是有人可以问的。 他看了看那契纸上凭空多出来的印记,又看看净涪佛身,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近乎呢喃地问道:“师父,这,这个是……” 净涪佛身没有说得太多,只很简单地道:“这就是一个印记,日后若有谁欺负你,你可将它拿出来。那些人见了,就不敢了。” 丁立石听得,连忙追问道:“是……是谁都不敢了吗?” 也不真就是谁都不敢。不知道这道印记的,还是有那个胆子的;再有,别有来历的、有所依仗的,也应该还是敢的。 但这些,都不妨碍净涪佛身点头。 因为这道印记,其实也不仅仅只是一道印记而已。内里封藏着的,是净涪佛身的气息,若有人动作过分,这道气息自然就会被惊动,继续护持丁立石。 “但是……”净涪佛身望着喜不自胜的丁立石,告诫他道,“你日后可也不能随意欺负人才是。” 丁立石听得这句话,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消失了,留下来的,是在顷刻间弥漫开去的悲恸。 他双眼再度泛起了红晕,还有泪光再次闪烁,看起来,像是又要哭出来了。 可他再一次忍住了,只偶尔在话音间泄露出几分哽咽来。 “师……师父放心,我晓得的。” 丁立石眼前迷蒙,看着眼前的人,却仿佛看到了当日临睡之前,耐心劝哄着他的奶奶。 她那时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该说的家常话,却忽然就是拉住他,跟他一遍遍地叮嘱。那些话,丁立石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的。 “……只要别人不来欺负我,我也不会欺负别人。” 净涪佛身听着他这话,看着他这时候的模样,笑着点了点头,“我信你。” 丁立石也不知怎么的,明明是面前的这个年轻僧人在听他说这个承诺,在说“信”他,他却在被水汽晕染开的视野中,见到他奶奶在点头,在对他说“信”他。 他一个忍耐不住,猛地嚎啕大哭。 哭声震天,仿佛受到了无穷委屈的孩子,遇到了心疼他宠爱他的家长。 他也确实受了很大的委屈,只是他的眼前,并没有他的家长。 丁立石自己心里也明白,他哭虽哭,却只站在原地哭嚎,没有真的扑向净涪佛身,靠在他怀里哭。 丁立石嚎啕大哭中泄露出来的情感,也感染到了车厢里的其他孩子。一时,车厢里就传出了一阵低泣。 但哭归哭,也没有哪个人在车里叫嚷乞求,他们仿佛已经认命,仿佛已经接受了现实。 牙婆被这些哭声闹得心里发颤。 不只是烦的,也是怕的,尤其是当她发现,对面那位年轻僧人正看着她的时候。 牙婆有心想要笑一笑,稍稍缓和气氛也好。但就目下这副情景,她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只能木着脸站在原地。 净涪佛身见她脸色难看,约莫知道她在怕的什么,不过他也没多在意,只是低下头去,从他随身褡裢的最角落处摸出一块不轻的银锭子,递给了牙婆。 “方才忘了,这是丁立石他的赎身钱。” 牙婆木木地看着这块银锭子,又木木地抬头看了净涪佛身一眼,才有点僵硬地伸手,将那锭银锭子给接了过去。 下意识地掂量了一下手里这块银子的重量之后,牙婆还挺有公平意识地伸手翻她自己的钱囊,要给净涪佛身找零。 净涪佛身看见她动作,便叫住了她。 牙婆停住动作,口中却道:“可是……” 净涪佛身又道:“多余的那点银钱,就当作了丁檀越待会儿的车费了。” 牙婆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是叫她待会儿再转下道,将丁立石送回去。 牙婆看了看手里的那锭银子。 她既不像得罪净涪佛身,又放不下手里的银子,再说,带丁立石一程虽然是要多绕路,可也没多麻烦啊…… 她一边点头,一边利索地将那块银锭子塞入她的钱囊里去。 那边的哭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来了。 丁立石背手一摸脸,低着头走到净涪佛身身前,就要给他跪下去。 净涪佛身快手将他抓定,给他扶稳了。 丁立石第一次没能跪下去,又特意试了一下,还是没能跪下去,也就不再折腾了。他抬着头,睁着眼睛,认认真真地看过净涪佛身,才连道几声谢。 净涪佛身对他摇头,“我可也是从檀越你身上拿走了东西的,不必如此。” 丁立石摇摇头,但也没再说话了。 净涪佛身见他情绪彻底稳定下来了,便就将他往牙婆的方向推了推。 丁立石顺着净涪佛身的力道往前走得两步,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身来望定净涪佛身,问道:“师父……师父你叫什么?” 被人救了,受人恩惠,总不能连恩人的名号都不知道吧。 净涪佛身望入他的眼底深处,原本自然垂落在身侧的双手抬起,在他胸前无声轻合。 “我法号净涪。” 净涪这个名号,落在旁人耳里不过只是寻常,可在牙婆耳边,却根本就是一道轰雷。 净……净涪…… 她半句话不多,立时将她自己才刚塞进钱囊里的那块银锭子掏了出来,珍而重之地放进她的袖袋里。 这可是那位净涪比丘给她的银子啊,回去之后怎么都得供起来! 牙婆的这番动作,动静还真不小,几乎她侧旁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可看见归看见,也没有哪个人这时候贸贸然地将心头的问题跟牙婆问出来。 牙婆很快将后续的那些事情处理完了,又带着丁立石远远地向着净涪佛身合掌躬身一拜,就带着丁立石上了她自己的那架马车。 净涪佛身看着那两架马车渐渐远去了,才转身,也离开这里,沿路向着另一片贝叶所在寻去。 直到离得远,再怎么看也看不见后头缓步前行的身影了,丁立石才将身体重新掰回来,在位置上坐正。 牙婆偷空看了丁立石一眼,见他还是安安分分的,也就没多说他,还是小心而珍重地摩挲着那块银锭子,仿似膜拜。 丁立石安分地坐了一会,小眼神在牙婆身上转了又转,终于觑着个空档,鼓起勇气跟牙婆问话,“花姐姐,你知道净涪的,是吗?” 牙婆瞥了瞥他,“知道净涪稀奇吗?你随便在街上拉一个闲汉,看他知不知道净涪。” 丁立石想了想,却是说道,“我就不知道啊,花姐姐,你给我说说他吧。” 牙婆停下手上动作,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两眼,终于道:“好吧,看在你今日让我收到了一锭来自净涪师父的银锭子的份上。” 牙婆既然应了丁立石,也就真的跟丁立石讲起了净涪。凡她知道的,听说过的,她都跟丁立石说道了起来,半点不含糊。 丁立石安安静静地听着,也不插话,只偶尔伸手,摸摸那张契纸所在的位置。 原来,那位师父是这样厉害的…… 他这样,算是得到了那位师父的庇护了吗…… 有了那位师父的庇护,他以后都不需要怕了。这样的话,奶奶也能安心了…… 那位师父说信他呢,他也不能给那位师父丢人,得好好的才行! 牙婆说故事的能力也不差,而且时间把控得刚刚好。到得马车驶进那个丁家村的村口,牙婆话里的故事,不,是科普,正正好到了结局的时候。 马车停稳之后,牙婆亲自带着丁立石走下马车,在丁家村村里人异样的目光中,带着丁立石熟门熟路地走向里正的家。 丁立石转头,看了看他原本也该在的那辆马车,回头的时候,还是问花牙婆道:“花姐姐,他们……” “嗯?”花牙婆边走,边低头看他。 她今日,倒也是难得地能耐下性子来了。 丁立石问道:“我走了,他们却还在,他们难道就不会……” 花牙婆听出丁立石话里的担忧,她又看了他一眼,“你人不大,倒是能替人操心。” 丁立石也不反驳,只是笑笑,“毕竟是净涪师父救了我嘛……”“净涪师父可用不着你来替他操心,他心里,可明白着呢。”花牙婆说完,又叹了一口气,才道,“你刚才也跟他们处过一阵了,除了你之外,车里的那些人中,有没有哪个不是被他们的爹娘卖掉的?” 丁立石想了想,摇头。 花牙婆又道,“你是没爹娘之后,被叔伯婶娘强卖的,哪怕放了你回去,只要将你被净涪师父买下来送回的消息传回去,就再没有哪个人敢强卖你。你就是自己一个人过活,也都使得。里正、你们族里的老人,也都会给你撑腰。可要是换了他们……” “净涪师父的名头,只能压得住他们的父母一时,又怎么能压得住他们的父母一世?” 别说净涪佛身只是短暂路过,便是他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也没有总管别人家父母教子教女的道理。 他管得了一次,管得了两次,还能管得住他们一辈子么?只要他们的爹娘没改变主意,怎么样也还是会被卖,挣扎个什么劲,倒不如老老实实一点,叫花牙婆舒心了,好替他们寻一个清净好过活地地方。 花牙婆叹了口气。 会被自家爹娘卖走的孩子,要不家里实在撑不下去,要不就是在家里不受宠不受重视的,又想要得多一份银钱的。 可今年这年岁,虽然收成较之往年是有点不足,但也没有差到哪里去,又怎么会到了撑不下去的地步?所以,说到底,其实还是他们家里人容不下他们再像先前那样在家里待下去,想要更多而已。 若是家里本身劳力足够,能少得一张口吃饭,还能每月多几分银钱的,谁又舍不下一个不怎么重视的孩子了? 第626章 出手 丁立石虽然为净涪佛身松了口气,但听花牙婆这么梳理过,再想起今日他在马车里见过的桩桩件件,心里也忍不住发沉。 于是,他们两人便都沉默了下来。 直等到花牙婆和丁立石走到丁家村里正屋面前,两人才打点起了精神。 花牙婆先停下脚步,打量了一眼丁立石,又拍拍他瘦削的肩膀,“走吧,我们进去。” 花牙婆抬手敲门,过不了多久,就有人前来应门。 “谁啊?” 丁立石那边的事情,净涪佛身只在路途上的时候偶尔瞥看过两眼,见得花牙婆极其利索地将事情料理妥当,又见丁立石重新开始了他自己的生活之后,他也就将这件事情给放下了。 这个时候,他虽然也还在向着另一片贝叶所在行去,也边前行,边继续修持,可多少地,也将一点心思分出去,落在了陈四儿、陈五儿所在的那一片地界上。 真说起来,陈四儿和陈五儿那边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陈四儿每日里按照净涪佛身当日离开之前的叮嘱,一丝不苟地供奉着他们家里请来的那尊药师琉璃光如来。便是陈五儿,也日复一日地坚持打扫心间静室,虔诚供奉在他那间心中静室中驻留的药师琉璃光如来。 再算上他们那些也学着陈四儿那样,去附近山寺佛庙中请僧人帮忙布设供案、佛堂,以供奉药师琉璃光如来之外,仿佛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可净涪佛身却分明察觉到,那一片地界,有什么地方,正在一点点地改变着。 但要净涪佛身将那一点异样所在指点出来,他又说不清楚。 不过即便如此,净涪佛身也没如何心急就是了。他还是每日里往他感应的所在行去,按时完成早、晚课,观望世间,在行走的时候,也注视那万丈红尘。而和往日里没察觉到那异样时候有一点点区别的是,他开始将一点心神分落在那一片地界上了。 净涪佛身在景浩界世界这边按部就班,便连刚刚冒出点嫩芽来的异样,也都没能脱出他的感应中。但同为净涪三身之一的本尊那边,就没有佛身这边的顺当了。 当然,这一点也早在净涪本尊的预料中,他半点不着急。 在数百里之外,左天行、皇甫成等人正陷入一场激战。 森寒的剑光、瑰丽的道术华光以及冲天的气浪一遍遍地冲撞,内中还有一道道身影窜来窜去。当然,也没少了被业火护持着的皇甫成的身影。 左天行、皇甫成等人拼杀得极其凶狠,已经到了近乎拼命的地步,但战斗的局势也还是向着不利于他们的那一侧倾斜,且倾斜的速度半点也不慢。 净涪本尊眺目往那个方向张望了一眼,没动,还自稳稳地站在原地。 他站了半响,忽然有一阵风吹过,仿佛吹动了他的眉梢,他才终于向着前方抬起了他的手。 但哪怕他伸出了手,手指上却没有丁点灵气涌动,只是仿佛很随便地在空气中抓了一把。但那空气中突如其来的某一线涌动的光就被他拿在了手里。 那光直到在净涪本尊手中停住,感应到净涪本尊那从掌心处微微泄出一丝,却很好地锁定在此间,不叫数百里外正在拼杀的那一群人察觉的气息之后,才从阳光中褪去伪装,露出它本来的形质。 那其实也是一缕光,不过不是璨亮的阳光,而是剑光。 这一缕剑光也不过只在净涪本尊手掌上停留得一息功夫,就开始寸寸崩散开来。而在剑光点点崩散开去的时候,却又有一道信息褪去所有依附,落在净涪本尊手中,被净涪本尊翻看查阅。 而这些信息,也不是来自别人,而正是来自为他打探无执童子消息的安元和。 安元和告诉他——此时无执童子正在和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修士你来我往的拼杀得热闹。 是的,那边的局势并不是一边倒,而是势均力敌。 而据安元和观察和打探,和无执童子对上的,其实并不仅仅只有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修士,还有别的势力也插手了。 至于这些别的势力,到底也是无执童子的敌人,还是反抗无执童子联盟修士这么多年以来聚拢到的朋友,亦或者是无执童子自己安排的暗子,安元和一时间还没有办法确定。 净涪本尊看完这些消息之后,便将手收回来了。 他目光望向了那边的战场,但也只是看得几眼,便又将目光收回来,兀自低头思考。 不论是不是无执童子自己故意为之,但很明显,他那边的战场也正在胶着中。也就是说,哪怕这会儿皇甫成即将被人打杀,命悬一线,无执童子也没有办法插手。而看那边的情况,他若一直不出手,左天行如何先不去说,皇甫成就得死在这里。 现在,选择落到了他这边。 出手,还是旁观? 净涪本尊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低头半响之后,又再抬头打量过左天行和皇甫成那边的情况,但看过之后,他不仅没有往前迈出半步,反而盘膝坐了下去。 坐定之后,他甚至干脆地在自己身周升起一片禁制,就那样结印、阖眼,沉入了定境。 “琤。” 左天行一横紫浩剑,架住那柄劈向他的宝剑,目光往四下转过一圈,似是在寻找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单纯地在探查周围的情况,要给他自己找出一处合适的空隙来。 一眼看过之后,左天行又自凝眸,手腕翻转,手中紫浩剑连连变招,寻着那一处他找出来的破绽刺去。 “噗嗤。” 一声闷响,左天行看也不看那个眼神开始涣散的修士,身形须臾间转腾挪移,又闪过一位修士劈来的剑气。 身形闪到业火边沿的左天行只瞥了皇甫成一眼,就还是一抖手腕,紫浩剑剑尖处冲出一道剑气,直劈向要往他这边冲来的那位修士,劈得他往一旁倒退开去。 而也就是左天行击退那位修士的时候,一直熊熊燃烧仿佛就要这样烧到时间尽头的业火须臾一收,接着便是一道身影闪到了左天行侧旁。 这人却也不是旁人,却正是皇甫成。 左天行在拼杀的间隙中瞥了皇甫成一眼,见他才刚站定,身体已经开始摇晃,就知道刚才的消耗对他来说还是太过勉强了。 他放眼看过整个战场,还是没找到净涪的气息,于是也就干脆地不找了。 伸手抓过皇甫成,左天行长啸一声,啸声清朗激越,毫无防备地炸在对手的耳边,叫他们眉头一皱,心神崩乱。而同时,听得这啸声的袁愁沐等人却很熟练地撕开一处破绽,腾身向着浩渺的远方纵去。 待到那些修士反应过来,左天行等人早已经逃出老远一段距离了。 本来都要攫取胜果的时候了,却被人逃了出去,这些修士如何愿意? 于是他们不过才刚稍稍缓过神来,便就对视得一眼,俱各喝了一声,“追。” 但他们这些人才刚纵身向着左天行、皇甫成等人离开的方向追去,前方猛地就升起一道青蒙蒙的灵光。 灵光初初不过一线,可仅仅不到几个呼吸,那灵光便已经笼罩了半个天空,直接将往前急冲的他们兜了进去。 他们冲得多快,撞入那一片灵光中的冲击力就有多狠。 饶是他们这些大修士,受了这么一记庞大无比的冲击力之后,也禁不住头昏脑胀地连自己体内的真元都控制不住,像下锅的饺子一样从半空中跌落下来。 可即便是从半空中跌落下去,他们这些人也还是没能脱出那片灵光的裹夹,被灵光紧紧地困锁在内中,然后裹夹着挟带着飞向了某处。 待到这片灵光终于停下来,还没等这些大修士们缓过一口气,那片裹夹着他们的灵光便散开,化作绸缎也似的模样将他们挨个缠绕起来。 那些大修士们咽了一下口水,勉强算是从这淬不及防的变化中回过神来之后,终于开始尝试着挣脱身上这一条捆得他们像个麻条一样的灵光。 然而,在最开始的尝试中,他们便遭到了不容质疑的拒绝。 他们体内的灵力还在,也都还在流动,可他们愣就是半点都催动不得。 往日里如臂指使的灵力,今日里连动都不动,像是死了一样的。可偏偏那灵力在经脉中自如流转的感觉又在告诉他们,他们的灵力根本也还是往日里的灵力。 百般手段尝试过,他们中才终于有人选择了暂停。 那个大修士本是要去探查这周围的情况的,最好是能让他找到那个出手的人,然后才好做应对。 他本来以为,这样多少是有些难度的。 毕竟对方这一番布置直接将他们这一堆人一网打尽,怎么着都应该是花费了一段时间布置的。也就是说,对方在他们与左天行那群人拼杀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的。 可对方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等到左天行他们败逃的时候,才出手…… 这里头,说没有因由都没有人信。 而这原因,不是他们实力不够,只是想捡漏,就是这一群人跟左天行他们就是一伙的,这时候出手,不过是为了阻拦他们,给左天行那群人争取逃命的机会而已…… 这大修士在一顷刻间想了很多,有中的,有没中的,但他偏就是没有想到,他以为会躲躲藏藏的那帮人,其实正大大方方地坐在他们面前;而他以为的一伙人,人家其实就只有一个。 一个! 饶是这位大修士,看见对面结印入定的净涪本尊,也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 一个人,将他们这一大群人都锁住了。而且看面前这人的修为,似乎也没比他们这些人高出多少,甚至……应该还有些不如。 过不了多久,其他的那七八个大修士也都抬起头,向着四方张望,想要观察探查周围的情况了。但即便是这些大修士,抬起头来看见净涪本尊的时候,也都变成了他们那位同伴最初发现净涪本尊时候的表情。 那位大修士心里苦涩地叹了一声,然后就压低了声音闷咳一声。 被这闷咳声惊醒,所有大修士统都回过神来了。他们面面相觑,半响无言。 “怎么办?” “能怎么办,只能先等着了。” 不等也不行,能试的办法他们统都试过了,可愣就是拿他们身上这该死的光缎半点办法都没有。 沉默得半响之后,有人向着净涪本尊的方向打了一个眼色示意。 “这个比丘,实在是厉害……” 能不厉害么?他们这里九个人,被人一兜兜个正着不说,现在还连个能用的办法都没有,不是厉害是什么? 至于说这比丘就只隐在一侧,还挑机会出手,压根不跟他们硬拼的事情,说实话,真是谁说谁傻。 “这么厉害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无名小卒,你们谁知道他是谁么?” 九个人闲着无事,心头又憋闷,不愿意干坐着死熬,就低声讨论了起来。 “我还真没听说过……”“我知道我们先前拼上的那些人中,有一个剑修叫左天行,有一个魔修叫皇甫成……” 左天行、皇甫成两个名字一出,听说过的人有些印象,细想之下自然就翻出了久远的记忆,不知道的人也很干脆地闭嘴,等待着其他人将记忆翻找出来。 第627章 清净 “左天行?” “皇甫成?” 半响之后,才终于有人试探着开口,“你们还记不记得?好像先前有过一个传闻,说是……上一次这座混沌岛屿开放时候声名大噪的这两人不知怎么的……” 几人面面相觑之后,就有人也应道,“好像是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 他们九人拼凑了一下消息,勉强算是梳理了一遍,将传闻中的皇甫成、左天行以及那曾经出手搭救过左天行的年轻比丘给对上了。 也就是说,皇甫成、左天行那几人,连同现在他们栽了的这个年轻比丘,事实上就是一伙的,分不了内外。 他们这一大帮子人,栽得也真是……够冤的了。 “可是……不对啊……” 忽然有人很想不明白地作声。 一众人等都转眼望了过去。 不过还没等那位大修士将疑点说道出来,就已经有一位大修士先开口了,“确实是不对。” “左天行不说,那实力勉强能看得过去,但皇甫成……” 这么一说起来,这些大修士们也都想明白同伴心头的疑问了。 不错,他们方才还跟着左天行、皇甫成他们一行人拼杀过一场。 还是真正的生死一线。 在那种情况底下,几乎没有人可以留手。否则的话,他们这一行九人,也不会挣扎都做不到,就被面前这个年轻的比丘给一并捆了。 他们拼尽了全力,自然也知道左天行、皇甫成那群人到底有没有跟他们死拼。 而恰是在生死拼杀的关头,才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实力、手段和心性。 左天行也还罢了,今日里显示出来的实力是要比传闻中差了许多,但应对不差啊。都硬生生在这场混战中以稍低的修为境界亲自收走几条人命了,表现怎么都不能说差。 这是作为他敌对且损失掉的那一方,也不能回避且否认的事实。 可是皇甫成呢? 在传闻中,他可是比之左天行还更要多了几分狠辣的人物。但现在他们见到的、一味躲闪在业火红莲背后的、强自摆出一副冷静模样但其实谁都看得出他内里空无的、金丹期的小修士,真的就是传闻中的那一位皇甫成?! 骗人的吧。 一众大修士眉目急跳的同时,也忍不住将目光飘向了前方盘膝静坐的年轻比丘,心中有一个堪称荒谬的猜测浮现。 真要说起来…… 面前这个觑准机会,直接将他们一网兜住的家伙,还有几分传闻中的那位‘皇甫成’的作风。 毕竟景浩界就一个小千世界而已,同时出现一个左天行,一个‘皇甫成’已经是极限,哪里还能再供养出一个来?真以为培养超等天骄不需要成本的吗? 但是…… 传闻中的那个‘皇甫成’,人家可是魔修来着,而面前这个,可完全就是一个佛门的比丘啊…… 佛门比丘,跟魔道巨擘……也差得太远了吧。 这九位大修士心惊胆颤的同时,也忍不住咕噜地吞了好几口口水。 如果,他们说的是如果。 如果…… 如果佛门连魔道巨擘也都能接纳并培养出来,那他们这些,是不是也能有另一种选择…… 当然,这些大修士们心动归心动,但真要叫他们以大决断舍弃掉当前所拥有的这一切,转投入佛门,却又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毕竟佛门的条规戒律太多,前景又混沌未明,各自现状都不差的他们又怎么做得出这样的抉择? 放到净涪自己身上来,情况也是一样的。 要不是无执童子对他的逼迫以及哪怕他重新转世之后都还不放过他的暗手,他也不会投入佛门。这世上,那么多条道路可以走,为的什么偏要走上和前世魔道相互克制的佛道上去? 不就是因为不得已,所以才需要去拼取一线生机么。 就在这一众大修士想要凭借他们手头上的信息,给现下被人拿住的自己找一条生路的时候,净涪本尊出了定境。 他睁开眼睛,拿目光无声地扫视过那些大修士。 净涪本尊的动静确实不大,但他动静再小,也架不住那些大修士灵敏的感知和他自己相对强烈的存在感啊。所以净涪本尊才刚望定他们几人,那九个大修士就也都各自收敛了心神,抬起视线直直地迎上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笑了笑,也不挑什么,直接找到了距离他最近的那位大修士,望着他道,“前辈有礼了。” 净涪本尊语气客套礼貌,就好像他不是拿住了他们几人,而是作为晚辈,寻上修为、境界都比他强的前辈请教一般的。 那位大修士也不差,哪怕自己正被人捆住,也坦然得就像他此时还在他自己的洞府一样随意,“道友客气了。” 净涪本尊摇摇头,“晚辈有一事,想要向前辈请教请教。” 那位大修士听得这话,面上声色不动,还自平静地发出了一个单音,“哦?” “不知前辈可否教我,诸位前辈找上先前那几个人,到底是为的什么?” 这话轻飘飘地落下,却砸得这一片地界都安静了。 半响之后,那位大修士笑了笑,“嗯……这个跟你说道出来也无妨,反正这岛屿上的很多人都是知道的。” 他眼皮子一掀,直视净涪本尊,“我们看中了那朵莲花。” 净涪本尊也不见退缩,“不知前辈所说的‘我们’,指的都是谁呢?” “‘我们’啊……”那位大修士还是有问必答,“当然就是指的我们啊。” 净涪本尊微微颌首,姿态却还是那副洗耳恭听、认真受教的模样,等待着大修士给他详细讲解。 那修士认真想想,“基本上吧,这岛屿内和岛屿外,知道那朵莲花的,都在‘我们’的范围内啊。” 说完之后,那修士还特别诚恳地看着净涪本尊,一副我很诚实,没有半点虚言的模样。 净涪本尊笑着颌首,“多谢前辈。” 那大修士本来是想要摆手的,但他身上那条将他捆成一个麻条的灵光却还紧紧缠绕在他的身上,半点不松动。他拿这道灵光没有办法,也就只能象征性地看着净涪本尊摇了摇头,笑着道:“不客气不客气……” 净涪本尊便就将目光挪移开去,一一落在剩余的那八个大修士身上。 那八个大修士面上神色俱是端正,和先前净涪本尊询问过的那个大修士可谓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表情。 想也知道,倘若净涪本尊真的还拿那种问题来问他们,他们给出的答案,也都不会差得太远。 净涪本尊笑了笑,第一次站起身来,向着那九个瘫坐在地上的大修士一合掌,“多谢几位前辈。为了聊表小僧胸中谢意,小僧特意给诸位前辈准备了一处清净地方。” “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诸位前辈多多包涵。” 那九位大修士都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那道原本捆绑着他们封锁他们动作的灵光光芒大作,一片明耀清华的灵光将他们整个人都笼罩在了内中。 灵光那般明耀清华,单只是看得一眼,就能叫人心情轻松畅快。 可那些会轻松畅快的人,却并不包括那九位被灵光笼罩住的大修士们。 概因那九位大修士在灵光亮起的第一个呼吸时候,便被剥夺了视觉;第二个呼吸的时候,被剥去了听觉;第三个呼吸的时候,被剥去了嗅觉…… 如此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他们就被剥去了五感。 如果单只是被剥去五感,对于拥有神识的修士来说,他们所受到的影响,远远不及那些同样遭遇这等惨况的凡人。 所以这个时候,这些大修士们其实也都还能坐得定。 可即便他们面上表现出来的姿态没有丝毫变化,还是早先时候的轻松随意,这些大修士们的心底也都在顷刻间提了起来。 不可能会是那么简单的…… 能始终隐忍不动,直到最合适时候才发力一举将他们全部拿下的人物,真要料理他们,不可能就只有目下这种程度的手段。 恐怕剥夺五感还只是一个前奏。 果然,不过叫他们等了一小会儿的工夫,那些明耀清华的灵光便开始收拢回合,显出它真正的内里。 一个个神秘繁复的文字在灵光中闪烁,触动并勾联无处不在的道,封禁它所能封禁的一切。 神识、真元、灵觉…… 所有能够感知外界的手段,统统被它所封禁,留给那九个大修士的,就只有永恒无尽的黑暗和无法破碎的寂静。 他们唯一能够感知的,就只剩下他们自己。 这九位大修士到底不是凡俗之流,哪怕是陷入了此等仿佛无解的境地,一时之间,也还是能够保持冷静和理智。 他们一边尽量发散自己的感知,以探查自己此时的最真实状况,一边也在心底嘀咕:这里可别真的是和那年轻比丘说的那样‘清净’吧? 那九位大修士这会儿都在忙什么,又都是个什么想法,净涪本尊并不如何在意。他走近几步,一一翻检过这九位大修士们的状况,确定他们并不能脱开他的束缚之后,他便就随手向外招了一招。 第628章 傀儡 很快的,独自一个人的左天行就从那个方向冒了出来。 他走到净涪本尊近前,眯着眼睛观察过那九位大修士此刻的状态,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净涪本尊,吐出一口浊气来。 净涪本尊此时正提着提着树枝,在那九位大修士附近来回地转悠,刻画出繁复的阵纹。 这些阵纹,是之前他在杨元觉那里学过来的。 虽然他只是能用,还做不到灵活变通,但放在这里来达成净涪本尊的目的,却也是已经足够了的。 待到阵纹完成,净涪本尊眼看着一道灵光从那阵纹初始位置升起,快速沿着阵纹亮了一圈又黯淡下去,才随手将他捡来的那根树枝扔开。 侧旁的左天行一直等到了这个时候,才开口问道:“你问过他们了?有什么收获吗?” 净涪本尊摇头,“暂时还没有,得看他们能熬到什么时候。” 左天行也没真觉得会那么容易就遂了他们的心愿,毕竟人家修行到这个境界,也不是等闲人物,便也就很随意地点头,“行吧。那这些人……”“就按照我们的约定来。”净涪本尊又寻了一处地方坐下,开始摆弄起他找来的那些树枝来,“你将他们带走。他们什么时候醒了,你们什么时候问话,如果到最后崩溃了,你们就顺道收拾了吧。” 左天行瞥了一眼净涪本尊手上那个正在慢慢成形的木人,又看了看那边萎顿在地的九位大修士,心思转过几回之后,也就对净涪本尊打算做的事情有点底了,“他们的气息,你已经收取了吗?” 和净涪相争近千年,又在净涪手上吃过不少亏,对于净涪的手段,左天行心里怎么还能没有点数? 看看净涪本尊手上那个还只是有那么点样子的木人,以及他身旁放着的八根树枝,这人不是要做傀儡又是想做什么? 净涪本尊眉眼都不抬,只稍稍颌首,“当然。” 早在他将那些人一网兜尽的那时候,他就已经收取过他们的气息了。 左天行心里叹了一口气,觉得净涪本尊现下这想法,是真的有点疯狂。 “他们这些人都是天仙境界的大修士,你一个十住境界的比丘,竟然就要做出他们这些人的傀儡,你就不怕被人发现问题?真要是被人看出来,你……”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换了个最可能会动摇净涪本尊决定的说法,“你也不想你自己的计划会因为这样的篓子失败吧?” 净涪本尊头也不抬,语气倒是有点惊讶,像是看到了一个傻子似的,“你不会是以为我想让这些傀儡混入那些人中去,刺探消息吧?” 左天行一时无言。 他还真的是这么想的。 难道……他猜错了? 净涪本尊嗤笑了一声,“你倒真是比我还要敢想。” 左天行看他模样,知道自己先前是想错了。 他顿了一顿,倒也不撑着,问净涪本尊道:“那你做这些傀儡是……” 净涪本尊似乎是被左天行的蠢样给娱乐了,便也就难得地给他一个解说。 反正等左天行看到完工作品,他自然也就会知道净涪本尊是想用它们来干什么的了。 “你带走了这些人,难道就不会惊动其他人了?你想得倒是挺好的。” 左天行这时候也回过味来了,他心里有点囧,但面上神色却是分毫不动,只有目光往侧旁飘了一下。 如果面前的这个人不是净涪本尊,他也是不会往那个方向想的,可谁叫他就是他呢? 这样胆大妄为的事情,放别人身上是少见,但放他身上,也就是稀松平常而已。所以他会想岔,怎么也怪不得他吧? 净涪本尊懒得看左天行,他还在忙活他手上的动作。 左天行也没细看。 反正他再怎么看也只是看着,不懂净涪本尊到底是怎么将这些树枝弄成他想要的模样的,那还干脆不如不看了。 左天行走到那九位萎顿在地的大修士身侧几步距离外站定,仔细打量过这些大修士,心里琢磨过几番。 净涪本尊的动作其实很快,过不了多久,他身侧就躺了九个和对面那些大修士几乎一模一样的“人”。 之所以说是几乎,那是因为这些“人”身上还差了点气息。 净涪本尊看得两眼,便向着它们张开一只手。 那只手的手掌上,飘着九道他从那九位大修士身上摄取过来的气息。 净涪本尊心意一动,那九道气息便向着那九个“人”飘了出去,投入那些“人”的体内。 待到那九道气息彻底投入那九个“人”的体内的时候,那九个“人”胸膛忽然一震,然后便开始起伏——就像个真的活人一样。 但和活人不同,这九个“人”并没有醒来,还是躺在地上状似昏睡的模样。 净涪本尊察看过这些“人”,心中略微满意,但接着,他却是又向着它们伸出手。 他的手掌在半空中快速挥动,过得半响,才终于停了下来。 直到这个时候,左天行才转回头来看那九个“人”。 此时的那九个“人”,赫然已经成了九具尸体。 左天行看着那九具尸体般的傀儡身上留下的创伤,默默地静了一瞬。 那些傀儡身上的伤口,手段、来历各不一样。有左天行、袁愁沐等一众人留下的痕迹,那该是这些人与他们拼杀时候出现过的伤口,可除了这些痕迹之外,那些傀儡身上,真正致命的伤口,却又带了他们同伴的习惯和手段。 “你不单单是想要叫他们真正的‘死去’,还想要转移其他人的视线,甚至是……”在那些人中挑起嫌隙,引发他们自己乱斗? 净涪本尊看了他一眼,没觉得如何稀奇,“这只是其中一个可能而已。或许他们根本就不会往那方面想呢?” 说罢,他竟然还语重心长地告诫了左天行一番,“别总将事情想得太好,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遂了你的心愿的。” 左天行胸中一闷。 这会儿是连他都不知道净涪本尊说的这句话是真的好意告诫他,还是在嘲讽他。 他们两人在景浩界中相争近千年,在那千年时间中,他心意顺遂的时候确实很多,尤其是在天时、地利等方面,他更容易达成所愿。可在景浩界世界出了问题之后,在他们离开了景浩界之后,却是四处颠沛…… 净涪本尊说完那句话之后,就重新低下头去,继续仔细雕琢那些尸体状的傀儡,尽量让它们更自然一点。末了,他还在这些傀儡身上打下了一道带着侵蚀特性的魔气。 有这一道魔气在,过不了多久,这些傀儡就会彻底崩散,成为一团粉末。 当然,不论是这些傀儡持续不断的崩散期间,还是彻底崩散成粉末之后,这些傀儡也会始终保持着‘尸体’的特性。 只要找来的不是修持傀儡一道的大修士,净涪本尊有五成的把握叫他们发现不了丁点破绽。 之所以净涪本尊确定自己只握有五成把握,那是因为倘若来人修为超出净涪本尊太多,又或是绝对的敏感,那这里由净涪本尊构造出来的所谓‘真相’,也是瞒不过他们的。 景浩界都能有一个许成益,难道其他世界就不会出现一个或是更多的“许成益”了吗? 左天行不知道净涪本尊此刻心里到底都在想的什么,他现在也无法分出心神去揣摩这些,而是直愣愣地盯着那些尸体状的傀儡身上那道侵蚀特性的魔气。 这道魔气,可真是格外的熟悉啊…… “你……”左天行舌头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放了,“这道魔气,是那无执童子的天魔气。” 就左天行自己来说,他本是想问一问净涪本尊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语气就成了笃定。 净涪本尊点头简单地应了一声,“嗯。” 左天行以为自己会觉得惊讶,但他发现,他心里更多的还是平静。 这本来也不多奇怪。净涪和那无执童子几番来往争持,无执童子固然是能凭借自身修为辗压净涪,但净涪难道就真的只是一直挨打,从来没有其他动作吗? 那怎么可能? 所以,现在净涪取出一道明显带着无执童子天魔气特性的魔气来,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吧? 不奇怪才怪吧! 左天行胸中仿佛是在咆哮,但奇异的,他仿佛也想到了净涪本尊这一着落子的妙处。 纵然左天行那边,除了他和皇甫成之外的袁愁沐等人统都是天仙境界的大修士,在修为层次上而言,其实还是能够抵挡这些追上他们的人,不致于毫无还手之力。 可即便如此,左天行那边也就只有些自保之力而已,想要反杀甚至是将追来的那群人灭杀殆尽,却实在艰难。 但偏偏,那一群人都是有去无回。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在这里头,有人插手了。 不是有人插手,那些人会全灭到连个消息都没能递送回去? 什么?你说是他们这些人反目成仇,自相残杀? 看着确实是这么回事。如果是不知道内情的外人,单看尸体现场,确实是能够轻易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可问题是——他们自己人呢? 他们自己人可是清楚,这些人可是同伴。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同伴? 你说为了那朵红莲,他们中有人见宝心动,想要将红莲收入自个囊中? 笑话! 红莲好是好,但他们这些人谁不知道这朵红莲的背后牵扯着一位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谁还不知道这朵红莲其实有主,且人家还活着,手段诡谲莫测? 谁傻到嫌自己命太长,没有相对的实力就想打这朵红莲的主意? 所以最大的可能,是有人插手了。 而且那个人或者是那些人,不是无执童子,就是无执童子座下的修士。 不错,无执童子现下确实是在跟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相争,而且看着分不出身来,可谁又敢说,那位无执童子真的就分不出身来了? 第629章 经文 左天行想过这一遍,对着净涪本尊持礼一拜,正色道:“多谢。” 净涪本尊依旧脸色淡淡,他道:“只是最理想状态而已,但凡事总有个万一,你自己心里得有数。” 左天行点了点头。 净涪本尊看得他一眼,见他也是真的明白了,就不再说什么。他瞥了一眼那萎顿在地的九位大修士,挥袖卷起那九个尸体般的傀儡,带着它们就往先前的那个战场走,将剩余的那些事情统都扔给了左天行。 “得到消息,记得给我送一份。” 左天行应了一声,“行。” 净涪本尊没再回头,一路往那个战场走。 当然,他也没如何靠近,只是往那个方向走了两步,就另外取出一个傀儡来,将那九具尸体状的傀儡交给它。 那具新出来的傀儡身披一袭黑袍,头上更是戴上了一个深深的兜帽,将它整个身体都牢牢遮掩了过去。可以说,这一尊傀儡全身上下,就只露出了一双苍白瘦削的手以及只有一个弧度的下巴。 想要通过种种手段来寻找这具傀儡,可没有那么容易。 更绝的是,这具傀儡身上还藏了一丝藏得严实且隐秘的天魔气。 那傀儡接过那九具尸体状的傀儡,半个字都没有,极其利索地腾身去往那片战场。 净涪本尊就站在原地,没有再靠近。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闲下来了,恰恰相反,他其实也是很忙的。 那具傀儡停在战场的半空,俯瞰着下方半响,像是得到了什么指示一般,又像是终于确认了也似的,抬手将那些“尸体”一具具地往下面扔。 几乎每一具“尸体”落到地面上的时候,也都是他们最该出现的地方。哪怕稍有那么一点偏差,地面上也都会留有足够的线索让这点所谓的偏差出现得合情合理。 忙活完这一切之后,那傀儡又居高临下地仔细检查过,确认一切无差,才一个闪身,消失了。 净涪本尊抬手抓住那个向着他投来的木人,看也不看,直接将它塞回了袖袋里。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看了一眼左天行所在的方向,也不等他,寻着皇甫成的气息找去。 左天行忙活了很久,才终于回到了袁愁沐等人身边。 见到左天行完好无损地归来,皇甫成、袁愁沐等人都松了一口气。 左天行目光在周围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净涪本尊的痕迹。他自然而然地转回目光,落定在袁愁沐几人身上,笑问道:“怎么样,这段事情情况还好吧?” “没有谁找过来。”袁愁沐说完之后,也不细问其他,只能简单粗略且含糊不清地问了左天行一句,“都收拾好了?” 左天行不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笑了一下,“我也就只打了个下手。” 他没有明白将净涪本尊给供出来,但他这么一说,在场的所有人中,还有哪一个不明白? 于是袁愁沐等一众人的视线,都有意无意地往皇甫成的方向飘了飘。 就连皇甫成都是明白的,他咧着嘴笑笑,仿佛完全不在意的模样。 皇甫成自己都这么大方坦然,而且那个‘皇甫成’既然这会儿帮着他们出手,想来是之前已经跟他清算过一回了,袁愁沐他们这些外人,也不是很想掺和到‘皇甫成’的事情里去。不然,谁知道什么时候会触了那个人的雷点,惹到那个人了? 他们可不想试试那个‘皇甫成’的手段,哪怕他现在已经拜入佛门,疑似‘改邪归正’了。 左天行将在场这一众人等的神色变化统统看在眼里,顿了一顿,他看过这些人的状态后,才道:“都调整好了吗?那我们就走吧。” 皇甫成多少都想要从左天行那里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所以他略略等了一等,在最后问左天行,“左师兄,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皇甫成其实想问的是那些人会不会继续追上来,又或是还会不会有其他更多、更强的人追过来,更或是他们是不是还要再准备准备,好多给自己留几种后手之类的问题,但那些话临到出口,却都统统被他自己咽了回去,就只问了那样简单的一个问题。 左天行看了他一眼,“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皇甫成不由得缩了缩。 左天行这会儿到底心情好,见皇甫成这副小模样,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放心,如果顺利的话,我们以后应该能比早前平顺许多。” 皇甫成愣了一下,都还没想明白这里头都是个什么情况,能叫左天行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但这丝毫不妨碍他松了一口气。 皇甫成点了点头,识趣地退开,寻了一个距离左天行、袁愁沐等人不远不近的地方盘膝坐下。 他早就看懂了形势了。 这里的所有人中,就他实力最弱、地位最低、话语权最少。想要在这座混沌岛屿活下来,凭他自己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也就只能依附别人。而依附别人,除了懂事,还得懂事。 所以皇甫成见其他人都只是调整,没有入定,他也就只是闭着眼睛,回顾日前种种,尽量从那些逃生的经历中汲取到足够的养分,以开拓他的眼界和心胸。 这很难。 因为皇甫成的实力只到金丹期,距离那些大修士实在太遥远,想要看清楚那些大修士出手的痕迹都不能,又要怎么去从那些大修士的动作中捕捉到于他有用的东西? 实在是太难了。 但也恰正因为如此,倘若皇甫成真能有所收获,那即便他收获不多,也已经足够皇甫成消化一段时间了。 因为早先那一段时间连绵不绝的拼杀,皇甫成在生死关头,确实有所收获。所以皇甫成希望接下来的日子能真如左天行说的那样,平静一点。 哪怕只是稍稍平静一点,只要能给他一段喘息、调养的时间,也已经足够了。 他迫切地希望左天行,不,是boss的手段再高一点! 事实上,混沌岛屿上的形势发展,在这个时候,也真的就如了皇甫成的心意。 他们身边开始相对地平静了下来。 净涪本尊不远不近地辍在左天行一众人等身后,等了些许时日,眼见情势发展一如他早先所预想,便另起了心思。 如今他们这边局势的成形,或许真的就是他做下的那些动作奏效,那些有心人的目光真的被挪移了开去,也或许就是…… 有人窥破了他的动作,却要顺着他的意图行事,以达成他自己的目的。 净涪本尊不会高看自己,也不会小瞧别人,真以为自己的布局完美无漏,能够瞒过所有人去。 但不管原因如何,单看着现下这情况,净涪本尊就知道他能有一段清闲日子了。 而这一段难得的清闲日子,明显不应该被辜负。 净涪本尊抬眼往左天行等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弹指往他们那边送去了一道信息,然后便寻了一处僻静地界,布设下阵禁,盘膝坐定,入了识海。 他一踏入识海,佛身便已经发现了。 净涪佛身看了一眼官道的前方,眼底倒映出几辆正在往这边驶来的马车。 被簇拥在中央的那一辆马车中,正有一丝呼应着他的金色微光在虚空中隐隐跳动。 那是在这景浩界中,只有净涪才能看得到的微光。因为这一丝微光所在,就是那承载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的贝叶所在。 净涪佛身多看了那辆马车一眼,随后却是直接转身,寻了一处僻静的地界,也设下阵禁,转入了识海中。 识海里,除了还在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处静悟的魔身缺席之外,净涪本尊和佛身都已经在了。 佛身看了本尊一眼。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净涪本尊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冲他点了点头。 盘坐于识海中的佛身见得,轻易垂落了眼睑。 也就是那一须臾间,被净涪佛身仔细安放的一十七片贝叶就在他的身侧显化了出来。 净涪佛身心念不动,但那一十七片贝叶中,其中一片空白贝叶忽然一抖,从贝叶中飞出,回到了它本来安放的地方。 那是净涪为了以防万一,留下来的底牌。 除了那一片贝叶之外,剩余的一十六片贝叶依旧围绕在净涪佛身身侧。 净涪佛身与本尊都只是盘膝坐于识海中,完全没有掀起眼皮子来看那些贝叶一眼。可即便如此,也还是有数道气息从净涪佛身身上透出,落入那几片空白贝叶上。 随着佛身气息的落入,那几片空白贝叶慢慢地升腾起一片璀璨明华的金色佛光。 金色佛光笼罩中,有一个个鎏金的文字一笔一划地显化而出。 有贝叶经文牵引,净涪佛身依旧顺顺当当地踏入了那一座祗树给孤独园里。 净涪佛身还在他自己的那处位置坐定。 待到他心与神俱静,意识空明的时候,上首的世尊释迦牟尼便开始与座下一众比丘僧、大比丘僧讲经。 “法会因由分第一。” “善现启请分第二。” “大乘正宗分第三。” “妙行无住分第四。” “复次,须菩提,菩萨于法,应无所住行于布施。……若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须菩提,菩萨但应如所教住。” “正信希有分第六。” “无得无说分第七。” “无为福胜分第十一。” “尊重正教分第十二。” “如法受持分第十三。” “离相寂灭分第十四。” “持经功德分第十五。” “能净业障分第十六。” “复次,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受持读诵此经,……当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须菩提,当知是经义不可思议,果报亦不可思议。” “法界通分分第十九。” “须菩提,于意云何,……是人以是因缘,得福多不。……以福德无故,如来说得福德多。” “无法可得分第二十二。” “法身非相分第二十六。” “应化非真分第三十二。” 第630章 好玉 足有三段崭新的经文出现,所以哪怕净涪佛身此前早有心理准备,但等到上首世尊真正开讲的时候,他还是花费了一段相当的时间去体悟经义,以联络上下经文,真正地参悟这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世尊释迦牟尼似也知道他此时最需要的是什么,虽然讲经速度不变,但那讲经声音落在净涪佛身耳中的时候,却也无端地牵引净涪佛身心中种种心念,襄助他真正明白这三段经文的要义。 净涪佛身沉在那部经文中,久久没有回神。 到得他从定境中脱出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识海中正睁着一双眼睛定定看着他的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看着他的眼神称不上友善,甚至都已经可以用掂量来形容了。 净涪佛身心知这种目光从何而来。他抬起目光迎了上去,姿态坦荡而自然。 哪怕没有过多的言语,这一番姿态也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净涪本尊多看了他两眼,最后对他一点头,出了识海世界。 净涪佛身向着本尊离开的方向合了合掌,才转身出了识海世界。 睁开眼睛后,净涪佛身打量了一眼天色,又简单地算了一下时间。 与他当日入定之前相比,却是已经过去了足有四月余的工夫了。 那一顷刻间,净涪佛身倒是真有些担忧混沌岛屿那边。 也不知道这四个月时间过去,那边会不会捅出什么篓子? 但这样是念头净涪佛身也就一闪而过,勉强在他心底里溅起些许微澜而已,便也就在顷刻间消散殆尽了。 那边的事情现今全由净涪本尊把控,却真出现了什么不可控的事情,方才的净涪本尊也就不会是那个样子了。 他还是多琢磨琢磨该怎么从景浩界各处将那些剩余的贝叶收回来吧。 净涪佛身笑了笑,从蒲团上站起身来,挥手散去周遭护持的种种阵禁,起身另择了方向寻去。 因他没有特意赶路,所以等他寻到一处府宅门前的时候,已是几天之后的事情了。 这处府宅前有门子相候,门户相当严谨,看着便知道这户人家家境颇为殷实。 净涪佛身多看了那处府宅两眼,就收回了目光,垂着眼睑隐在一旁静等,而不是直接上前去叫门。事实上,也没叫净涪佛身等多久,不过一刻钟不到,便有几辆马车从长街尽头向着这边厢驶了过来。守在府宅门户边上的门子看见那几辆马车,都打起了精神,躬身等待着主人的回归。 净涪佛身撩起眼皮子往那几辆马车中央看了一眼,身形却还稳稳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那几辆马车很快就驶近了大门,直至最后,慢慢地停了下来。马车停稳之后,就有人陆陆续续地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先下得马车来的,是两个面相有些老成的妇人。 一个妇人上前先和门子说了两句话,就见门子打开了侧门,要让马车从侧门里驶进去。 净涪佛身正要有所动作,就听得他所关注的那辆马车中响起了些许动静,他停下了动作。 那边厢本来正要往洞开的侧门驶进的几辆马车就停了下来,片刻后更有几个丫鬟陆陆续续地从那辆马车上下来。下得马车来后,这几个丫鬟也没有离开马车左右,而就是守在马车侧旁,伸手从马车里又扶出一个妇人来。 妇人年约二十余,云髻雪肤,颇为貌美,但更吸引人目光的,还要数笼在她眉宇间的那一段轻愁。 那段轻愁笼在她细细的眉梢处,直如初春清晨压在柳梢枝头上的那一片浓雾,叫人看着也为她皱眉。 那妇人都还没有下得马车,便就急急地抬起头来,左右张望,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似的。 净涪佛身在一侧看着,心中自然而然也就明白了。 这妇人其实是在找他。 而恰好,他也有事要找她。 净涪佛身心念一动,特意收敛起来的气息张开,向外弥漫开去。 原本已经扫过了净涪佛身这个方位的目光又急慌急忙地转了回来,终于在梭巡一番后,准确地找到了净涪佛身。 当净涪佛身的身影印入那年轻妇人眼中的时候,净涪佛身清楚地看见那年轻妇人眼底爆发出了一道惊人的亮光,像是抓住了一条救命稻草似的。 那年轻妇人当下就前倾了身体,要往净涪佛身的方向走去,但从前头一辆马车上走下来的一个妈妈叫住了她。 她们两人低声说过几句话后,就有几道目光转了过来,停在净涪佛身的身上。 那管事妈妈看得净涪佛身两眼,又跟那妇人低声说来句什么,然后就转身,还往她先前所在的那辆马车走去。 净涪佛身丝毫不急,他静默地站在原地,慢慢地拨动手中拿定的那串佛珠子。 过不多时,那年轻妇人便扶了一个更为年长的妇人在众人簇拥下走了过来,见到净涪佛身,她们两人对视了一个目光,齐齐合掌躬身拜了一拜。 那更为年长的妇人还道:“师父有礼了。” 净涪佛身收了手上佛珠,合掌与她们还了一礼,也道:“檀越有礼了。” 不过是简单地客套两句,那位年轻的妇人就有些等不及了,脸上不可控制地流露出几分急切来。 那位更为年长的妇人注意到了她脸上的异色,心中难免升起几分不虞,可同时,她心里有有点理解。 无声叹了一口气,那位年长的妇人与净涪佛身歉意地笑了笑后,便也就抛开了那些客套的闲话,直接问他道:“请问师父,您可是从南方来?” 妙音寺在妙理寺的南方,这妇人这么说,也没错。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见到净涪佛身点头,年轻、年长的两个妇人都猛地松了一口气。 她们两人对视一眼后,还由那位年长的妇人与净涪佛身交谈,那位年轻的妇人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那位更为年长的妇人仔细观察过净涪佛身,“师父,你到这里来,是有什么事情的吗?” 净涪佛身顺势显出了几分踌躇。 那位年长的妇人自然是看见的,她心中一喜,脸上也快速地闪过一丝喜色,“我方家在这片地界上还算有几分颜面,师父如果有事,不妨开口跟老身说道说道,总该能替师父省些工夫的。” 这方夫人其实还是谦虚了的。方家在这片地界上岂止是有几分颜面那么简单?它根本就是这片地界上的地头蛇。 净涪佛身想了想,又看了看那方夫人身侧的年轻妇人,面上一定,合掌向那方夫人一拜,“多谢檀越好意,其实我来此地,也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想要见一见这位檀越。” 他说话间,目光也转向了那位年轻妇人身上。 那位方夫人眸光一动,也顺着净涪佛身的目光,将视线在她儿媳身上转了一转。 那方家少奶奶心中不解,也知道此时遮掩不得,便就将她自己此刻心底的疑惑明白地摆在脸上,“见……见我?” 净涪佛身还是点头。 那方家少奶奶下意识地就转眼望向方夫人,“母亲,我……” 方夫人含着笑点头,“怕是你与这位师父有一段缘法吧。” 她说完,又转眼望向净涪佛身,“不知师父要见我这儿媳,有什么事情吗?” 方家少奶奶闭紧了嘴巴。 过了刚才震惊的那一会儿,方家少奶奶才知道自己当时那点想法的不妥。 那一顷刻间,她心里最怕的,是婆婆猜疑她和面前的这位僧人有些什么隐秘的来往。可她生出这样的想法来,不单单是污蔑了她的婆婆,还牵扯上了人家这位僧人…… 方家少奶奶一时低垂下头去,再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方夫人瞥了她一眼,没什么表示。 净涪佛身对面前这婆媳两人间的汹涌视若无睹,他回答方夫人的话道:“我想见少夫人,是想请少夫人舍一件东西于我。” 方夫人沉吟了一下,又自转眼望向方家少奶奶。 到了这个时候,方家这位少奶奶才有胆子抬起目光来。 她小心地瞥过方夫人和净涪佛身的脸色,才慢慢地开口道:“不知这位师父您想要的是什么东西?” 女儿家的东西,尤其是已经成亲的女儿家的东西,可是真的不能随便舍出去的。哪怕舍出去的对象,是一位佛门僧人,还有自家婆婆当面,也是不能。 净涪佛身自也知晓的,所以他半点不以为仵,笑了笑后答道:“我听闻少夫人数月前得了一块好玉,可是?” 听得净涪佛身这么一提,方少夫人也就知道净涪佛身说的是什么了。 她对净涪佛身点了点头,又看了看方夫人的脸色,低声解释道,“应该就是四个月前儿媳送去庙里请师父雕琢开光的那块玉。” 方夫人也想起来了,“原来是那一块啊。” 她是知道那块玉的,那块玉已经被雕成了送子观音,如今正供奉在她这儿媳院子里呢。 方夫人点了点头,面上显出了几分为难,“师父,你也听说了,那块玉……我们已经请人给做成送子观音……” 第631章 十八贝叶 那块玉已经给做成了送子观音像,那么不论他们府上的人愿不愿意将东西舍出去,也都为难。 舍吧,似乎对观音娘娘不敬,她们好不容易请和尚给开了光,现在要将东西舍出去,不知道娘娘会不会怨她们…… 可倘若不舍吧,似乎又耽误了面前的这个僧人。 面前这婆媳两人的为难净涪佛身也都是明白的。他也不为难她们,便很快笑了一下,跟两人解释道:“两位檀越请放心,我会在观音尊者面前请罪的。” 方夫人和方少夫人听得净涪佛身这话,一时沉默了下来。 她们对视得两眼,方少夫人仿佛想起了什么一样,猛地抬头打量过净涪佛身几眼,都顾不上旁边的方夫人,语气急切地问道:“还未请教师父法号。” 净涪佛身双手在胸前一合,平声道:“小僧法号净涪。” 果然! 方少夫人一下子放松下来,但身体却还是止不住地微微发颤。 面前的这位净涪师父果然就是方丈师父提点过她的缘法。 方夫人看了一眼自家这位媳妇,猛然间也想起了什么,心头很是激动。但她到底比更年青的方少夫人经的事儿多,很快就勉强把持定心神了。 不过面前的这件事情,她也没再打算多插手了,所以就安静地站在一侧,看着面前这两人的动作。 方少夫人回头看了方夫人一眼,见方夫人眼里的支持,终于咬了咬牙,上前一步对净涪佛身道:“请净涪师父稍等片刻。” 净涪佛身颌首点头,“有劳了。” 方少夫人偏头看了看跟随在她身侧的贴身丫鬟,但想了想,到底没叫人,而是向着净涪佛身、方夫人两人俱各拜得一拜,自己转身,带着婢仆往门户那边去。 竟是她自己亲自去请。 方夫人心里点头的同时,也小心地关注着净涪佛身那边的情况。 可净涪佛身的表情、动作俱是平静渊深,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方夫人多看得两眼之后,也就不再白费力气了。可即便这样,她作为方府的女主人,却不好失礼地让净涪佛身在这里一直干等着的,她斟酌片刻之后,便就开口请净涪佛身进府去。 净涪佛身也不推辞。 于是等到方少夫人小心地请着送子观音踏出她房门的时候,就有她的贴身丫鬟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方少夫人点点头,也不多话,捧着整一个佛龛就往正院里去。 净涪佛身和方夫人这会儿可是都在那里呢。 方少夫人才刚接近正院,人都还在正院外呢,就听得那从正院正房里头传出来的说经声。 说的正是那部已经轰传开去了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是的,没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虽然还不完整,但因为世尊数次在此间显圣,再有净涪佛身曾多次散经,所以世人对这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也是很熟悉的。 这会儿方少夫人不过听得了几句,也就给认出来了。 但方少夫人也只是脚步停了一停,就又继续举步往前了,脚下的速度甚至还更加快了几分。 方家里听净涪佛身说经的,其实并不只有此时屋子里头端坐的那位女主人,还包括不停往里头凑、竖着耳朵细听的一种奴仆。 方少夫人都看见了,但也没说什么,她甚至都没打扰她们,捧着手里的佛龛就往里走。 便连门上的垂帘也都是她身边的奴仆帮着撩起,才叫双手稳稳捧着佛龛的方少夫人无所阻碍地跨过门去的。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心,当方少夫人举步跨过门槛的时候,净涪佛身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恰恰到了结尾的时候。所以当净涪佛身讲完那最后的一段经文,微偏了目光望过来的时候,也正正巧见到了方少夫人和她手上的那一个佛龛。 净涪佛身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在那处佛龛上转过一圈,便收了回来,又从椅子上站起,躬身正面面向方少夫人。 或者说,根本就是她手上托着的那一座佛龛。 方少夫人停了一下,才继续稳稳走到正院上首。 那上首的位置,往日里都是方夫人的,但这会儿却被人空了出来,方夫人自己坐到了另一边的下首。 方少夫人将手上的佛龛稳稳放置妥当了,才躬身往侧旁退了退,“净涪师父,就是这一座观音像了。” 净涪佛身站直了身体,合掌向着佛龛里的观音像拜了三拜,才点头,“没错,确实是这一座观音像。”这座送子观音像其实不算太大太宏伟,因为雕刻用的玉玉质虽然细腻温润,但本身的体积却相当有限,所以才成了现下净涪佛身所见到的半臂高。 当然,这玉本身体积不大,但出手雕像的人却是大手,又兼有和尚帮忙开光,所以这一座送子观音像却也不是凡俗。 净涪佛身细细观赏的时候,方夫人和方少夫人心里也都是得意的。 这座送子观音像用料就是千挑百选不说,雕像、开光,请的俱都是有本事的高人,这忙活出来的成果,凡见过的人都是赞不绝口的。再说,自打这尊观音像进了他们家,她/她家儿媳可日日都是诚心恭敬礼拜的,从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懈怠,这座观音像就更显玄妙了。 不是她们两人夸口,她们是真觉得这尊观音像比四个月前刚请回来的时候要更有灵性! 看看观音娘娘那眉眼间莹润的微光,看看观音娘娘手中抱着那个婴儿的活泼灵动,真的比别家好多了好么…… 净涪佛身多看得这尊观音像两眼,又转头询问也似地望向方夫人。 方夫人转眼望向方少夫人,净涪佛身这才转了目光过去。 说起来,净涪佛身也不是真不知道这尊观音像的主人其实只是方少夫人,跟方夫人没太大的关系。他清楚得很,但正如方才净涪佛身的避讳一样,他这会儿这般作为,其实也都是在替方少夫人着想。 哪怕他其实是一个出家人。 方少夫人心中确实是很有几分忐忑,但当她迎上净涪佛身的目光,她心头忽然就定了。 她抿唇笑了笑,无声福了福身。 得了主人家的允许,净涪佛身再要行事,就方便许多了。 他迈步走到那尊送子观音像身前,却是接连不断地从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取出东西来。 方夫人和方少夫人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惊奇地看了看净涪佛身身上挂着的那个布褡裢。 她们确实是听说过修行者们身上都有些能装下许多东西,将自己惯常使用的物什带着随身走的宝贝,但真正亲眼看见,却还是第一次。 净涪佛身没多理会她们两人的目光,犹自将他想要的东西一件件地往外掏。 盛满香油的两盏油灯、填了细沙的香炉、瓷白无暇的圆盘、明黄幽香的线香、饱满水润的香果、干净华美的鲜花…… 供佛所应该备下的东西,这会儿都在净涪佛身一件件往外拿的动作下补全了。 方夫人和方少夫人都没再作声,只是默默地看着。 净涪佛身将贡品一一摆放到佛龛前,又就着清水净过手,才偏了身,拿过几炷线香,用明火引燃了。 见得那线香上悠悠升起的几炷淡香,净涪佛身也就没再多言语,端端正正地捧着线香拜了三拜,便闭上了眼睛。 方夫人和方少夫人这会儿虽然没有捧香,但也都跟着净涪佛身动作,稳稳地向那送子观音拜了三拜,才重新退到一旁站定。 净涪佛身没多注意后头两人的动作,他闭着眼睛,稳稳地立在原地。 过不得多久,净涪佛身眼前的这一片黑暗就有一道亮光投落,散去这一片黑暗。 但这道亮光也只是驱散净涪佛身面前的黑暗而已,并没有照定净涪佛身心神,仿佛只是虚空中有人轻轻地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站定了而已,完全没有想要去探究净涪佛身所有秘密,要将他彻底看清看透的意思。 显见,来人虽神通广大,非此时的净涪所能抵挡,但也很尊重他。 净涪佛身心神不动,撩起眼睑等了等,见得那道光亮中有一个身影浮现,便上前一步,合掌向着那位亮光中的尊者躬身合掌而拜。 “下界景浩界妙音寺净涪,见过观世音尊者。” 亮光中的尊者稽首回了一礼,“比丘有礼。” 净涪佛身顿了一顿。 尊者笑了一下,也不等净涪佛身问起,先就说道:“比丘若要问的那一片贝叶的话,自可取去。” 净涪佛身并不觉得意外,他也没觉得如何别扭,而是相当坦荡地向着观世音尊者一合掌,“弟子多谢尊者体谅。” 观世音尊者笑得一笑,没多说话,便收回了这一道化身。 其实也没什么需要细说的,他们两人心中各自有数,如何还需要多费口舌? 净涪佛身送走观世音尊者后,也没多停留,就睁开了眼睛。 他这一睁开眼睛来,入目所见的,就是那才刚刚燃过寸指的线香。 净涪佛身眨了眨眼睛,却也没再动,还站在原地等了等,直等到那香炉里的几炷线香燃尽,他才走上前去。 到得那处佛龛近前的净涪佛身可没有抬手就去拿那尊送子观音像,而是先灭去了点在尊者左右两侧的那两盏油灯。待到油灯的火灭去,光亮不再,他才重新站到佛龛前,拜了三拜后,伸手探向了那尊观音像。 他只是轻轻一抹,没多大动作,就将手收回来了。 可净涪佛身将手收回来的时候,掌心里就静静地躺了一片指甲大小的莹白色的玉片。 而那尊安放在佛龛里的送子观音像,眉眼依旧宛然,形容依旧齐整,缺了的,也只有尊者座下的那一朵莲台。 莲台上缺了一片花瓣。 而那片少了的莲瓣,不用多说,正是净涪佛身此时手里拿着的那一片玉片。 方夫人和方少夫人两婆媳虽然站在净涪佛身身后,但因为她们两人角度上的关系,也还是能够看到那尊送子观音像下方缺失了的那一小片玉片的。 本来也是,在方少夫人将这尊送子观音像请出来的时候,这尊观音像看着真是没有一处不妥的。可现在,却是缺了一小片…… 就像是原本完美无缺的宝贝,偏就多了一点瑕疵,如何不刺人眼?更别说这尊送子观音像方少夫人是日日用心供奉的,哪一处地方缺了少了,她眼睛都看得真真的,绝瞒不过她去。 不过即便是莲台少了一片莲瓣,方少夫人一时也都还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什么动作。 方夫人忍不住看了方少夫人一眼,心里想着待会儿她若真是难受,要不要多劝劝她。 不过她这儿媳…… 方夫人顺着方少夫人的目光转向那尊佛像,正正好见得那莲台上缺了一片莲瓣的地方升起一片淡金色的光芒。 方夫人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净涪佛身倒是全不意外。 他平静地看着那一片不大的缺口在淡金色的佛光中填充、收缩,最后那淡金色佛光散去之后,送子观音脚下踩着的那一座莲台也已经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缺漏了。 它还是净涪佛身伸手取去那一片玉片之前的那般模样。 可净涪佛身右手掌心处也还躺着那一片贝叶…… 净涪佛身垂落目光,望定他摊开手掌掌心处的那一片指甲大小的玉片。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那一片贝叶在净涪佛身的气息牵引中升起一片金色佛光。 待到佛光隐去,净涪佛身手里哪里还有什么玉片?分明就是一片空白的贝叶。 方夫人和方少夫人心头一动,看着那片贝叶的目光很是明亮。 这…… 这就是……传言中承载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的贝叶? 这婆媳两人静默了一会,又对视了一眼,都还从各自的面容上看出几许残留的狂喜和激动。 没想到,真没想到,她们家居然还真有这样一份缘法! 第632章 送子 净涪佛身将手中的那一片空白贝叶收起后,又对着面前的送子观音像拜了三拜,才转过身去面对方家这一对婆媳。 方家这两位夫人花费了相当一段时间,才强自压下了心头种种情绪,不叫自己问出些不该她们问起的话来。可等她们好不容易把持住心神,想要跟净涪佛身说些什么的时候,外头响起了一片急急的脚步声来。 方家这两位夫人就又立刻停住了话头,不约而同地转眼望向大门处。 净涪佛身也抬眼望去。 没多久,就有两道身影从外间快步走了进来。 能在这方家内宅里自由进出的男子,想也知道是个什么身份,更何况还是在这个时候。 果不其然,见得这两个男子从外间进来,方家这两位夫人就已经迎了过去,低声唤得一声之后,就站到了那两个男子的后头。 净涪佛身平平扫过,片刻后落定在为首的那一个中年男子身上。 男子年岁已到中年,却还依旧是精神十足,只有那眉宇间深藏着的一点阴郁,暴露了他心底最深的不足。 他带了后头的年青男子两步上前,深深向着净涪佛身拜了下去,“比丘远道而来,我等父子未能相迎,实在是失礼,比丘莫要见怪。” 后头的年青男子拜下去的时候,眉宇间也闪过了一丝松快,更有一口闷气悄悄吐出,仿佛整个人都轻松了一样。 净涪佛身与他们还过礼后,才笑着回道:“檀越客气了,倒是我突然登门拜访,多有叨扰才是。” 两人客套得一番,才各自落座。 这一回分座的时候,方少夫人自觉地离了座位,就要在那方少爷身后背后站定。 净涪佛身看得清楚,在那方少夫人往后退去的时候,那方少爷禁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他那目光虽算隐晦,可内中的珍惜、忧心,却都落到了堂中的有心人眼里。 方少夫人浅笑着回了他一眼,就要低眉垂目地在侧旁站定。 当其时,方夫人看了看方老爷的面色,又在净涪佛身身上转了一眼,到底叫住了方少夫人,让她也在下首上坐下。 别说什么家里规矩,在这个时候,在明白因她而来的净涪比丘面前,这些规矩不是不能通融。更何况,方夫人自认自己也不是个刻板的婆婆,非得拿自家儿媳在外人前头立什么规矩的。 方少夫人抬起眼皮看了一圈左右,也没拒绝,低声应得一声后,就依言在方少爷侧旁的空座上坐定。 净涪佛身与方老爷闲聊了两句后,便说起了正事,“方檀越,可否容我与少夫人言说两句?” 方老爷自然无有不可,他在点头的同时,还问道:“师父请便就是,可需要我等给师父让出地儿来?” 净涪佛身笑着推拒了。 得到方老爷的同意之后,净涪佛身转头望向方少夫人,沉吟得片刻后,他开口说道:“方才我跟少夫人讨来了观音像,如今我却是再想问问少夫人,可有什么事情,是我能替夫人做的?” 方少夫人听得净涪佛身这话,心头不是没有想法,但她也还是有些顾忌,便拿眼角余光左右看过。 她本以为旁人听得这话,不论如何,心中情绪都会有许多起伏的。毕竟哪怕再是同心协力,人心也总有些差异,便是少夫人自己,也没有把握能让所有人都替她欢喜而无有其他异样心思。 毕竟,她也只是方家的一个儿媳而已。 一个还没有替他们方家开枝散叶的女人。 可叫她诧异的是,不论是她的婆母还是公公,甚或是她的夫君,都没有对此生出什么反应,就像他们根本就没有听到这句话一样的…… 不,或许是他们真的没有听到这一句话。 方少夫人眸光倏地一凝,禁不住多看了净涪佛身一眼。 净涪佛身也没多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方少夫人迎着那双渊深的眼睛,也不知怎么的,就没敢多看,只是碰触了一下,便低下头去。 净涪佛身相当随意地转开目光。 面前的这个年轻妇人,虽然也有野心,但到底还是放不下。 他只是这么想了一下,便转开心神去,不再多想方家这位少夫人,而是另外琢磨起了其他。 方家这位少夫人不知道面前的这位年轻比丘心头都在想些什么,她也相当明智地没去揣摩面前这个人的心思,而是不停地稳定她自己的心神。 也许是不甘,也许是在挣扎,好不容易张口之后,这位方家少夫人跟净涪佛身说起的,赫然是一个问题,“净涪师父,如果……如果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今日里发生的这件事,不知您可有办法?” 净涪佛身睁眼看她,点头道:“有。” 方少夫人一时又沉默了下去。 如果今日里的事情传出去,她能够请这位年轻比丘帮她的,无非也就只有那么一件事——求子。 这府里府外的,谁不知道她很想要一个孩子?面对今日这样的机缘,她若跟净涪比丘求些别的什么,她又如何能够活得下去? 可现如今她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又从净涪比丘这里得到那样一个答案,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她可以向净涪比丘求些别的东西,只要她想,只要她的所求能得到净涪比丘的应允,她就能如了她的心愿…… 方少夫人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般混沌过,可同时,她又觉得自己极其的清醒。 半天之后,她苦笑了一下。 “净涪师父,我……我与夫君,命里有子么?” 这样的问题,净涪佛身倒也不介意给她答案。 “有。” 方少夫人禁不住急促地喘了一口气,才又问道:“那会是什么时候?” “三年后。” “子息如何?” “极好。” 如此一问一答间,方少夫人很快就将她心头的问题都问了一遍。 净涪佛身也都一一给了她答案。 但即便如此,在真正做下决定之前,方少夫人也始终还是没有言语。 她在犹豫着。 很犹豫。 净涪佛身运使神通,不让他与方少夫人的这一场谈话显现在方家其他人等耳目中。然而方家一众人等也都不是蠢人,稍稍等得一会儿都没听见净涪佛身与方少夫人有什么话语,便也猜到他们此时看到的情况并不就是真实了。可他们也只是对视得一眼,便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他们自己的位置上,低眉顺目地品着他们家中惯常煮用的香茗,没去试图窥探些什么。 方少夫人犹豫了相当一段时间,才似乎拿定了主意。 “净涪师父……” 净涪佛身再一次转了眼回来看她。 虽然方少夫人的目光所有躲闪,但这会儿她却也已经转面直直对上净涪佛身了。 “净涪师父,如果……如果我这一回向您求子……”她顿了一顿,“可否能将三年这段时间提前?” “可以。”净涪佛身应过之后,又坦坦荡荡地补充了一句,“只要你在此之后有行房的话。” 方少夫人听得这话,脸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净涪佛身完全没觉得这有什么,但方少夫人既然是这般反应,他也就尊重地停了话头,给方少夫人平复心情的时间。 说起来,这位少夫人也真不俗,不过片刻之后,她脸上的红霞就褪了去,只余下稍许的绯色。 她定神后,再跟净涪佛身说话的时候,却又是一个问题,“可会是麒麟儿?” 方少夫人年纪不老,但到底出身大家,眼界不浅,也知道麒麟儿与败家子之间的差别,故而有此一问。 净涪佛身是可以巧言说些什么的,但他不屑为之,所以他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道:“女檀越相信方家、你自己,会教养出一个败家子来?” 方少夫人沉默得片刻,也坦诚地跟净涪佛身说道:“不知道。” 是的,她不知道。 她知道净涪佛身说的都是实话,所以她也没夸口。孩子如何,除了天性之外,还有泰半都是长辈教育的问题。饶是方少夫人,也没那个把握铁口断言自己能教养出一个麒麟儿来。 净涪佛身也不说话了,他又一次沉默了下来。 半响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低下头去的方少夫人又抬起头来,这一回,她仿佛是真的拿定了注意了,眼神颇为坚定。 “我想请净涪师父您赐我一个麒麟儿。” 净涪佛身也不惊讶。 这位少夫人确实也算是清醒,但有一点,她心还是有点软了。 这软,既是柔软,也是软弱。 净涪佛身心底念头急速闪过,面上却还是不显分毫,“我不能保证你家里的这一个必会是麒麟儿。” 正如方少夫人自己没有把握能养出来一个麒麟儿一样,净涪佛身也同样没有这个把握。 不,不是没有,而是净涪佛身没想太过花费心思在教养一个孩子的身上。 他真要能许方家一个麒麟儿,可不就要分出些心神来盯着他家这个八字还没有一撇的孩子,直到那个孩子成为世人认可的麒麟儿为止? 饶是净涪佛身秉持净涪一丝善念而生,也没想过为了这么一段因果做到这样一个地步。 方少夫人听得一愕,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仔细看过净涪佛身脸色,才发现自己真没听错。她自己又低头想了想,也觉得很理解。 这个真没毛病,他和她未来的孩子可没有什么关系,凭什么就一定能保证她家的孩子成才? 方少夫人忍不住在心底自嘲:真是想得太好了。 但她撇开这些有的没的东西之后,又沉默得半响,到底还是跟净涪佛身说道:“请净涪师父赐我一个孩儿。” 这一回,她甚至都没跟净涪佛身提孩子的性别。 净涪佛身顿了一下,问道:“你真的想好了?” 方家这位入门颇久却始终没有传出孕信的少夫人点头,“我想好了。” 她想做母亲——想了很久很久了。 净涪佛身沉默得半响,点了点头,也道:“我答应你。” 方家少夫人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满足的笑容不是很耀眼,却足够明亮,暖得人心发烫。 方少爷在一旁看见,禁不住就跟着笑了起来。 净涪佛身完全没在意他们这一对夫妇之间的那点来往,他慢慢地垂落了眼睑,将心神收敛,沉入心底。 他没入识海,只沉入定境。 定境之中,有一面明镜升起,镜中倒映出来的,并不是净涪佛身,而是青丝俱在的魔身。 但此时的净涪魔身,其实也还只在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处入定参悟,没有丝毫脱出定境的迹象。 净涪佛身也没脱出定境,他闭着眼睛,平平地向着那一面明镜伸出手。 那手抬起,慢慢地探向那面明镜中,甚至穿透了明镜,探向那被景浩界暗土世界本源护持的、还在定境中的净涪魔身。 净涪魔身虽然没有脱出定境,却似有所觉,他也抬起手来,似慢实快地迎上佛身伸过来的那只手。 远在混沌岛屿之外的净涪本尊也有所感觉,他细细地感应了一番,便也就没理会外间的诸事,而是另寻了一处妥帖的地方入定,观望着佛身与魔身这边的动作。 佛身伸向魔身的手并不是真的空荡无物,而是有东西的,恰如魔身这时候迎向佛身的那只手一样。 被净涪佛身拿在手上的,是一道灵光。 那道灵光色泽碧青,生机勃勃,明明白白的一道生息之气。 说来,这样的一道生息之气,真要靠净涪佛身自己修出,很难,没有相当一段时间都不要想,也不能想。所以此时净涪佛身手上的这道生息之气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刚刚他从那尊送子观音像上取下那片玉片的时候,自然而然落在净涪佛身手上的。 也就是说,它来自那位观世音尊者。 而魔身手上的,却是一道幽光。 这道幽光冥冥寂寂,带着不甘与怨恨,却正是残魂。而仔细看那道幽光中的残魂数,却又是两道,恰是一男一女的两道残魂。 这两道残魂魂体虽然残破虚淡,但净涪本尊还是能看出他们眉眼间的几分相似之处。 这是一对兄妹。 还是和方家这对年轻夫妇有一段父子缘分的兄妹。 净涪本尊看到这里,如何还不知道佛身的打算? 他是要给方家这对年轻夫妇一双龙凤胎。 对于这一点,净涪本尊没如何在意,他还是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这边的进展。 这一回……其实并不只是为了了却他与方家这位少夫人的这一段因果那么简单,还是一场测试。 测试一下——净涪魔身这会儿对小轮回的参悟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在净涪本尊的注视下,佛身手上的那道生息之气一点点地靠近了魔身手上的那道幽光中。 随着生息之气的靠近,幽光中的那两道残魂开始出现了变化。 这种变化,既在它们的本质,也在它们两个的面容上。 净涪本尊看得清楚,随着生息之气和它们之间的距离缩短,那道生息之气透出的浓郁生机一点点地沁入那两道残魂之中,凝实他们的形体,增强它们的本质。 得到生息之气的浸润,这两道残魂的魂体渐渐被补全,便连它们的表情,也都慢慢地舒缓了下来。 净涪本尊知道,其实在着一道生息之气和那两道残魂融合之前,他应该要将那两道残魂魂体上存留的记忆给抹去的。 毕竟每一个生灵诞生的最初,都该是一张白纸才对,就像每一个生灵在轮回中走了一遭之后,脱去前世种种因果,只带着一点本命灵光转世一般。 这样对世界、对与它因缘深广的血脉亲人乃至是它自己,也都是最好的。 他该动手——抹去那两道残魂魂体上存留的记忆。第633章 联络 哪怕他一开始没有动作,在生息之气与魂体彻底融汇之前动手,也都还是来得及的。 可净涪本尊就是没有动作。 一直到生息之气彻底将那两道完整的魂体团团包裹住,他也还是没有动作。 被生息之气包裹着的两个魂体完满之后,竟然猛地一颤,化作了两个一般大小的光球。而那两个光球里,那两个魂体正蜷缩着身体酣然沉睡——如同每一个身在母胎中的胎儿一样。 净涪本尊依旧观望着这边的情况,却连手指都不动一动。 他的心海平静如镜,一点涟漪也没有。 净涪本尊没有动作,另一边厢的佛身和魔身却是另有了动静。 魔身还在定境之中,仿佛对此间发生的种种事情,连同他自己的这些动作在内,都是一无所觉,所以也就像是熟睡中的人随意翻个身一样将他自己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还搭放在他的身侧。 佛身却不同,他睁开了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漂浮在那里的两团光球。 认真且细致地打量光球之后,净涪佛身目光一转,望向了本尊。 ‘现在将他们的记忆抹去还来得及。’ 净涪本尊目光依旧平淡,‘你就不想看看……拥有前世记忆的这两人会在日后做出些什么来吗?’ 这两个前世可都是修士,还难得的与他们同在一个时代,哪怕一直隐遁,没有怎么冒头,那也活得比他们长,命数却偏又终结在天魔童子的手上——如此难得的机缘,他真的不想看一看这两人会做出些什么来? 佛身沉默半响后,在净涪本尊的目光中慢慢地拉动了嘴角,露出一个难得异样的笑容来。 净涪本尊也同样拉动了嘴角,让一个一模一样的笑容浮在他的脸上。 如此机会,怎么可能真的就将它放了过去? 这两个修士净涪当年也都是见过了的,出色却不出众,聪明而不聪巧,审时度势、保命手段却都是一流,且还兄妹同心……他们两人能活得比他跟左天行都要长久,也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佛身也是净涪,纵然净涪本尊没有将话说出口来,可他心底的另一重考量,佛身如何又不明白? 景浩界天道叫他和左天行两人带着记忆重回此间此世,虽然仿佛是没有什么恶意,甚至算是给了他一个生机,但净涪心底真的就完全没有猜疑? 是,天道向来公允,可天道也有其意志,也有偏向,更会有取舍。 就像他与左天行。 真要叫景浩界天道在他们两个之中取一个,净涪敢担保他必是被舍弃的那一人。 当然,这也不是就说景浩界天道在他们两人身上动了手脚,没有的那回事,只是说取舍而已。 种种念头须臾闪过,净涪佛身很快就收摄了心神,重新专注于眼前诸事。 他也不算是要做些什么,只是因缘巧合之下,小小地动动手脚而已。 反正都依旧有了一个司空泽了不是?那再多两个,又有什么要紧的? 佛身和本尊再观察得一阵之后,佛身抬手一招,将这两个光球托在手上,微微偏头对本尊道:‘如此,我去了。’ 净涪本尊也是一点头,‘去吧。’ 佛身旋身脱出定境,只有净涪本尊还留在定境中观望外间种种情况——到底那两个人也还能完成真正的投胎呢。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 净涪本尊很自然地偏移了目光,望向了侧旁的魔身。 也正是本尊将目光转过来的那一顷刻间,方才一直都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动作的魔身悄然撩起了眼皮,两人对视得一眼,却都没有说话,又齐齐将目光挪开,还都看着外间佛身的动作。 魔身这一动,知道的不单单只有本尊,还有佛身。 不过佛身也没有分神,他抬起手来,看着手掌上静静悬浮着的那两个光球。 光球暴露在景浩界世界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颤了一下。 景浩界各处,无边竹海、道门、佛门、魔门各宗各派大修士所在,也都在顷刻间静默了一下,但回神之后,他们却又都循着冥冥之中的指引,往净涪佛身所在的这一片地界投落了目光。 见到净涪佛身的身影,这些修士们有的收回了目光,有的却是继续观望,不一而足。 对于这些从世界各处投递过来的目光,净涪佛身却仿若未觉,他专注地看着手中那两团光球。 光球在微微地颤抖着。 它们正在承受着一种,或者是好几种不知从何处而来,因何事而起的牵引力量。 或许是天地,或许是就站在净涪佛身身前不远处的那位方少夫人,又或许干脆就是来自光球自身里的那两个灵魂…… 净涪佛身看得手上的光球两眼,随手一扬,将这两团光球往方少夫人的方向推了一推。 若是身上无有因果,净涪佛身更愿意放开手去,看这一场无形的较量中,到底会是哪一方技高一筹。毕竟这有利于他们继续研究小轮回。但是吧,他才刚从方少夫人供奉着的那尊送子观音像上取走了一片贝叶…… 定境中,净涪本尊和魔身也没有异议,都静静地看着那两团光球稳且快地投入方少夫人的腹中。 光球投入方少夫人腹中之后,却也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的变化,还依然是方才在净涪佛身手上的光球模样。 ——还差了一步。 净涪佛身见此情况,心中明白。 但他能做的事情,却都是已经做完了的。接下来的,就不是他的活儿了。 他双掌一合,向着方少夫人拜了一拜,然后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净涪佛身的动作,那方少夫人是都看见了的,如今见净涪佛身这般模样,自己也心有所感,竟一时没想起跟净涪佛身回礼,而是伸手搭上了自己完全没有任何变化的腹部。 那里明明还什么都没有,她却仿佛又能感觉到了什么。 一时间,方少夫人的眼眶都泛起了微红。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方少夫人才合掌跟净涪佛身回了一礼。 “多谢师父,多谢师父,多谢师父……” 早在净涪佛身托出那两团光球的那会儿,他设落在左近的神通就已经散去,方家的另外几位主人们又一次听到了净涪佛身和方少夫人之间的声音,又看见净涪佛身将那两团光球推向方少夫人,如何还猜不到个中情况? 他们也连忙从椅子上站起,向着净涪佛身躬身合掌而拜,连连道谢。 净涪佛身摇摇头,不过随意地一抬手,就有一股恰到好处的力量将他们这些人扶起。 简单安抚过一番之后,净涪佛身看着方少爷,道:“我能做的,也就到这里了,剩下的事宜,檀越应该也知晓的。” 方少爷脸有些红,但也还是昂首挺胸道:“净涪师父放心,我知道的。” 这话明明是跟净涪佛身说着的,方少爷却又忍不住屡屡将目光悄悄地往方少夫人那边瞥,就像是他在对方少夫人说的那样。 他这般模样态度,严格地说,还真是有些失礼的。但方老爷和方夫人自己心里头也不愿苛责,就上前替他招呼净涪佛身,让方少爷脱出身去。 方少爷旋身就转向方少夫人身侧,双手都不知道该放哪里去,只能唤道:“娘……娘子……” 方少夫人见他这般模样,心里头曾经生起又被抹去却还挣扎着留下许多痕迹的念头须臾间尽散,如同被春阳抚慰过一般的暖融熨帖。 她抿唇笑了笑,也唤道:“夫君……” 那边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净涪佛身这边也都是气愤融洽,喜气洋洋。 见过净涪佛身脸色松快,方夫人和方老爷对视了一眼,由方老爷开口道:“今日里烦劳师父了,且此时天色不早,不如师父就留下来暂歇一晚,可好?” 此刻大日已经向山的那一侧偏移,虽然距离山头还有一些距离,但说是天色不早,也慧真不算过分夸大。 更何况,今日里的这件事,哪怕净涪佛身已经做完了他能做的事情,却也还未算真正的了结。 这两团光球确实是入了方少夫人的腹内,可这不是还没有真正的凝结成胚么? 所以净涪佛身也就只是沉吟了一下,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见得净涪佛身应下,方老爷和方夫人心里更是欢喜。于是过不了多久,方夫人就悄然退了出去以料理诸般家事,只将方老爷留下来陪着净涪佛身闲聊。 一场热闹过后,夜幕降临的时候,完成了晚课的净涪佛身静坐在室内,目光却穿透墙壁,落入那一处院子的内间。 那内间的帐幔里,方少夫人和方少爷正在抵死缠绵,那满屋的春色,足以叫旁人面红耳赤。但净涪佛身以及同样透过他的眼睛观望着这边情况的魔身和本尊的眸光却始终平静,无有分毫异动,仿佛就不是他们不请自来地看着这一场活春宫一样的。 他们也真没如何在意其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方少夫人的腹部——那里,那两团光球正在随着方少爷和方少夫人的动作,一点点地吸纳着一种不知名的韵律。借着那种韵律,一寸寸地缩减着它们与方少夫人之间那虚无却又真实存在的距离。 到得终场,那两人精疲力尽地倒下的时候,那两团光球终于真正地牵引起了它们与方少夫人的一段牵系,在方少夫人的腹腔间安顿了下来。 忙活过这么一场后,又再过得十月,他们才会真正的瓜熟蒂落。 净涪佛身收回了目光,平静而自然地垂落眼睑,尝试着捕捉复现那一种玄奇的韵律,以通过这一种韵律,再去窥探些玄秘。 定境之中,本尊和魔身也看完了全场,他们却也没有完全散去意志,而是观望着净涪佛身的修持,看着他一遍遍地尝试,一遍遍地失败,然后又在失败中发起再另一次尝试。 等到他好不容易摸索到一丝玄机之后,夜都将尽了。 净涪佛身入得识海,对着魔身与本尊一点头,先道:‘劳烦久等了。’ 魔身倒也没有说些什么,他只是定睛打量得佛身两眼,忽然笑着开口问道:‘你研究这个,莫不是心动了,想要亲身上阵试一试?’ 魔身说这话,也不过就是挤兑挤兑佛身而已,并不真就以为佛身动了凡心,忽然想要入红尘趟一趟那片情欲的浊水。 佛身也没生气,只是笑着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到底是有求于人,佛身又是另一面的他自己,所以魔身也就无趣地停住了四处发散的思维,‘不说了,将东西给我吧。’ 他说得理直气壮,说完了,甚至还向净涪佛身大大方方地伸出了一只摊开来的手掌。 他手指修长有力,手掌比例匀称,好看得很。可是再好看,也没能掩盖得了魔身这时候的无赖相啊。 也就是佛身没跟他计较,真要是计较起来,还能有一场热闹看。 净涪本尊心里这般想着,面上却还是没有显露分毫,还是一副平静淡漠的模样。 可这里的人,谁又还不知道谁? 佛身和魔身同时瞥了他一眼,又齐齐交换了一个目光,便就你好我好大家好地利索达成共识。 佛身合掌对魔身笑了一笑,在手上凝成一缕淡青色的灵光后,就将这缕灵光送到了魔身手边。 魔身拿到手上看过一眼,对佛身一点头,然后却是手指用力,直接将这缕灵光崩碎,又看着灵光碎屑散开,将他自己团团笼在内中。 他闭上眼睛,参悟从佛身手上得来的这一段参悟,以补足他这些时日里关于小轮回的那些认知与理解。 渐渐地,他又再一次陷入了深定中。 净涪本尊和佛身看了魔身一眼,也不打扰他,各自散了开去。 近来无大事,也无须他们凑在一起,何不如就还各自忙活归拢道他们手上的那些琐事? 净涪本尊继续在混沌岛屿上协助左天行和皇甫成牵扯各方势力,而净涪佛身,他同样需要去继续收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不过这些事情也都是急不来的。至于现在么…… 净涪佛身抬眼看了看天色,见得那黑沉天边隐隐酝酿的一缕晨曦,也就很顺当地引香拜过方府特意给他安设的房舍里供奉着的那一尊佛像,取出他惯常用的那套木鱼来忙活功课。 那木鱼声远远传出去,叫方府那些早起忙碌的奴仆们都听得愣了一阵,才在旁人的提醒下回神继续工作。 结束早课之后,净涪佛身又见过方府那四人后,便就提出告辞。 方府的人是既惊讶又不惊讶,纠结过一番之后,目光落到了方少夫人身上。 方少夫人抿了抿唇,从侧旁走出,敛裙拜了一拜,低垂着头问道:“净涪师父,可是我们方府有人怠慢了您?” 净涪佛身摇头,“方府上下很是隆重,如何能算是怠慢了我?是我有事在身,不能在此地久留,只能多谢几位檀越的厚意了。” 净涪佛身脸色平静自然,看着方少夫人的目光也还如昨日之前一样,就似乎昨日里看过别人活春宫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虽然事实就是只要净涪佛身愿意,掌握着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的他其实能看见每一场发生在这景浩界土地上的春宫戏。 他对这些事情真没有大多数凡人那么热衷。对比起来,他更喜欢修行…… 净涪佛身的态度很明白,方家的这几个主人都有眼睛,看得清楚明白,也就没有多挽留,但为了表示他们对净涪佛身的感激,方家这几个主人不嫌麻烦,亲自将净涪佛身送到了城门外。 看着净涪佛身远去的背影,方少夫人终于又忍不住抬手覆上了自己的小腹。 方少爷看见,也禁不住微笑了起来。 他伸手将方少夫人的一只手拉住,扶着她往回走,边走边低声道:“我们回去吧,这外头风尘大,别多出来了。” 方少夫人边走边笑,还不住地点头。 这对小夫妻之间的亲昵,看得方夫人也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她笑着,也禁不住将自己的目光投落在她侧旁已经不再年轻的夫郎身上。 方老爷见得,很有点不解,便就靠近了方夫人,低声问道:“怎么了吗?” 方夫人摇头,低叹道:“没什么,就是想起了我们以前而已……” 方老爷听得这话,笑着拍了拍方夫人的手,也拉起她,带着她往城里走。 后面的那些人与事,说净涪佛身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净涪佛身也没多注意就是了。他还是缓步往前,一步步地沿着他自己的路走,做他的修行,也收集景浩界各处的信息,积蓄实力,以便他应对所有可能爆发的意外。 不过偶尔的时候,净涪佛身也会想起一个问题——杨元觉那个家伙说是要过来,却到现在都还没有个影迹,不会是出了什么事了吧? 至于杨元觉会不会是忽然反悔所以连个招呼都没打就不来了这个可能,净涪佛身想都没想过。 杨元觉这人虽然疲懒,但真不是言而无信的人,所以更多可能会是意外。 也不知会是个什么样的意外。 净涪佛身又等得一段时间后,果断联系上了本尊。 净涪本尊这时候正得了一段空闲的时日,却冷不丁接到从佛身那边传来的信报。 ‘你是说,杨元觉他这会儿还没有到景浩界?’ 佛身点头,‘是。’ 净涪本尊难得皱了皱眉头,想了一下道:‘我先查一查。’ 他撤去和佛身的联系之后,先尝试着联络杨元觉。 然而,杨元觉那边还真没有个他个回应。 是真出了事了? 净涪本尊眉头皱得更紧了,他顿了一顿后,果断换了个人。 这一回,联络很快就有了回应。 “净涪。” 净涪本尊点头,细看了一眼对面安元和的脸色,见他表情平静如往日,不见什么急迫的时候,才微微散开眉关,缓和了声音问道:“我联络不上杨元觉,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安元和也皱了眉头,他很干脆地答道:“稍等。” 净涪本尊也真只是等了片刻,就见到离开一会儿的安元和重新出现在对面,答道:“我这边也没有回复。但我查看过了,杨元觉这会儿在展双界。” 展双界? 果然,另一边的安元和又很快接着道,“他应该是回去找任前辈了。” 这个所谓的任前辈,指的自然就该是杨元觉的师父——任子实了。 安元和笑道,“他这一次,可真的是牺牲大了。” 任子实前辈本就觉得杨元觉疲懒,想要治他这毛病很久了,奈何杨元觉的手段也不差,师徒两人斗法斗得热闹,他却始终没能占得上风,只能看着杨元觉闲散渡日。现在好不容易杨元觉有求于他,哪儿还不会可着劲儿地磨一磨杨元觉。 净涪本尊也想到了,他长叹了一口气,道:“这次,委实是辛苦他了。” 安元和也答道:“如何就不是呢?” 他们这两人,说话听着是挺替杨元觉忧心痛惜的,但前提是,要忽略他们两人脸上那几乎如出一撤的幸灾乐祸且还带着几分惋惜的笑。 第634章 挚友 若是杨元觉见到了,怕能一个阵盘拍到净涪本尊头上,然后扔下他自个跑路。 他这般辛苦劳累,为的是谁?还不是净涪?! 结果呢!!! 结果,他听到了没一句同情的话也就算了,居然还幸灾乐祸,还想着看戏! 还有没有良心了啊! 当然,也就是这么一笑言而已。净涪、安元和与杨元觉相交已久,又都是能将生死交托的人,怎么就会将这点玩笑放在心上。所以这时候的杨元觉,还在苦哈哈地跟在他师父身后,缠着他求教。 任子实难得能有机会拿捏住自家这个疲懒徒儿,又怎么能轻易放过了这个机会?自然是好好地替往日的自己出了一口气的。 这不,杨元觉这会儿就领了一套残缺阵纹回去,好好地参验补全。待到这一关过了之后,任子实才会松口给他指点景浩界那边该理清的方向。 杨元觉瞪眼看着那一套残缺阵纹,心中叫苦的同时,脸皮子也都垂落了下来,显出一副苦相,“师父,这也太难为人了吧?” 任子实连眼皮子都不带动一下的,全当自己没听到这句话。 杨元觉却没那么容易泄气,他又道:“师父啊,景浩界那边就跟一个堆满了火柴的烘炉一样的,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人扔下火引点起来烧火的。” 他小心地瞥着任子实的脸色,没错过他丁点最细微的变化,“师父,能不能先将这些都放下来,叫我先去料理了景浩界那边的事情再说啊?” 任子实听得他这句话,终于赏给了他一记目光,“就这样放了你去,等你回来之后,你还能拿出现如今这样的劲头去完成我给你的功课?” 不能。 杨元觉自己心知肚明,可这事儿吧,他不能就这样认了,“师父啊,你这样说弟子可是不认的,难道弟子以往就懈怠了功课不成?” 懈怠功课是不能的,毕竟杨元觉真要懈怠了任子实布置下来的功课,任子实不会对他如此偏爱不说,便连他自己,也不会有现如今的道行和境界。可他也没有乖乖地顺着他的思路去推理阵法啊,每日里都天马行空的想一出是一出的做态,任子实都没眼看。 “你确实是没有,但是吧,”任子实对着他笑笑,摆出了师父的架子来,“我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享受过做老师的感觉了,所以今日想重温一二,不行吗?” 杨元觉这会儿可真不能给任子实硬抗,所以哪怕眼眶里噙了泪水,也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低声低气地道,“可以,请师父吩咐。” 看他这副模样,任子实倒也真的是心疼了。 他沉默了半响。 杨元觉一见,就知道机会来了。但他机灵,知道这会儿若闹出个什么,激怒了自家师父,怕还得被他师父拘下来,所以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格外的老实。 不得不说,杨元觉的性格成形,除了他自己天性上的原因外,纵容疼宠他的任子实也脱不了关系。 静默过后,任子实长叹了一口气,破天荒地跟杨元觉问道:“那个净涪,真的就对你这般重要?” 杨元觉果断点头,“师父也知,‘皇甫成’和安元和,是我少有的意气相投的挚友。” 说到这里,任子实心里也是一叹。 因为杨元觉自身性格和资质的问题,这展双界里哪怕也有天资出众的骄子,也没有几个是能和他处到一起去的,更别说是挚友了。 那边杨元觉还道:“‘皇甫成’历劫,本来就是十死无生,现如今好不容易挣得一线生机,我如何就能够袖手旁观,看任由他自己一个人艰难挣扎?” 杨元觉那话语间,甚至都带出了几分隐隐的哭腔,听得任子实心中又是摇头。 不过吧,杨元觉和任子实都知道,这会儿杨元觉的话确实无虚,可也夸大了。而这里头的原因,无非也就是想要任子实放他出去而已。 他们师徒两人从拜师那日起就这样你来我往地交手,比杨元觉和净涪、安元和相处的时候都长,谁又还不知道谁? 但不得不说,任子实也真的是被杨元觉这话触动了。 他这话语纵然有所夸大,可也是真的。杨元觉是真的心头难受。 任子实目光在杨元觉身上转过一圈,“就凭你这副小身板,怎么能应对得上那位?” 杨元觉特意挺了挺胸膛,作怒瞪状,“师父!” 任子实哑笑一下,摇摇头,却又叹息着问杨元觉道:“你是真的决定了?” 杨元觉知道这一问是关键,便也收敛了一切外相,难得地换了一副诚挚态度,认真地跟任子实道:“师父,我是真的拿定主意了。” 说罢,他又叹道,“昔日他真正艰难的时候,我没能拉他一把,现如今他情况已经开始好转,我再不伸手,又怎么有面目去见他,怎么能直面自己的本心?” 净涪真正艰难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呢? 是他明明即将突破却被人随手一抹要取走他所有一切的时候!是他转世之后不能护持自身仿佛空身走在悬崖边上的时候!是他不得已,破釜沉舟踏入佛门求取一线生机的时候! 这些事情,净涪都没有跟他和安元和详细提起过,就只是简单地提了一句,然后就转过其他。 可是净涪不说,他们就不知道了么?他们就不懂么? 不是的。 艰难走过千年修行路,却被人一朝打回原形的狼狈,无有力量护持,朝不保夕时刻看着自己一点点衰弱下去的无力和虚弱,那样在心神层次上的磋磨,被直接打杀了他还更来得叫人痛恨! 他们心疼净涪,却也知道,净涪那样的人,不需要别人心疼。 再险再难,他也已经走了出来,重新站在他们的面前,对着他们笑言带过,仿佛那些事情只是随风而来的微尘,随风来又随风去,从来没有在他身上留下过丁点痕迹。 可是,哪怕净涪心性强大到足以将这些尘烟抹去,他们这些挚友又怎么能不为之动容,为之痛恨那个罪魁祸首!? 无执童子,他可真是好得很。 生平第一次,任子实在他这个徒儿脸上看到了狠绝。 要知道,往日里再多的事情发生在他自己的身上,他也只是疲懒地笑笑而已,然后加倍还击回去,重来没将这些多放在心上。对他这个徒弟而言,那些事情无聊透顶了,还不如让他好好地睡上一觉来得舒坦呢。 但现在,他在这样性子的杨元觉脸上看到了狠绝。 任子实又一次沉默了下来。 杨元觉也没有嬉皮笑脸地说笑,而是随着他一并沉默了下来。 “你若能答应我,回来之后,老老实实、专心劳神地给我完成我布置下来的功课,那我就……” 都还没等任子实多说话,杨元觉就已经点头了,“师父放心,我会的。” 他说是这样说,任子实却觉得他应得太快,内中必定多有古怪,禁不住狐疑地多看他几眼。 杨元觉绷紧了脸皮,盯着任子实的目光摆出一副认真坚决的模样。 他答应是答应了,但这事儿嘛,总也该是有个时限的不是?不能叫他千年百年如一日吧? 那太长了。他想了下,不如就……十年?不不不,还是五年吧。 不,五年也太长了,还是一年吧。 一年好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不少了的。 任子实也是真的了解自己这个徒儿,知道他这副老老实实的表象下隐藏着的那幅滑头心性,也知道这会儿杨元觉应他的话怕是很有水分,但是吧…… 还是那句话,机会难得。 天知道错过了这么一次,还哪里会给他一个叫杨元觉这么老实的机会? 更何况…… 若这次因着他的问题,而碍了那‘皇甫成’那边的事情,纵然杨元觉不会对他生出怨怼,也必会自责。 罢了罢了,就随了他去吧。 任子实想定,便抬手,从长袖间取出一枚玉简递还给杨元觉,“你看看吧。” 杨元觉接过那枚玉简后,禁不住多看了两眼,才终于确定这一枚玉简还真就是那枚他上交上去的关于景浩界那边世界级法阵构想的玉简。 杨元觉往玉简中递出一缕神念,看了玉简中的内容一眼。 不过一眼,他便知道,他的那些构想任子实已经给他检看并补全过一番了。 当然,任子实的补全并不是纸上谈兵的补全,而是针对景浩界那边种种可能存在的情况给出的应对性的补全。 任子实到底是杨元觉的师父,纵然杨元觉天资聪颖,想法天马行空,每每总有灵光一闪、别出机杼的应对,但任子实却是更为老到和周全,他的应对更为稳重厚实,基本没有疏漏的时候。 杨元觉看得几眼,便知道厉害。 他也顾不上其他,立时将全部心神投入进去,仔细认真地梳理、体悟过任子实的方案。 任子实见得杨元觉这副模样,也已经是见怪不怪了。他摇了摇头,还从袖中抽出一枚玉简来,一点点地琢磨开去。 查看那一枚玉简费不了杨元觉多少功夫的,他不必入定,只在一旁略等一等也就是了。 任子实确实没有想错,不过是一个时辰的功夫而已,杨元觉便已经睁开眼睛来了。 他紧握着那枚玉简,半句话不说,直接从蒲团上站起身来,重重地向着任子实拜了下去,“弟子替净涪多谢师父。” 既然杨元觉都说了是替净涪谢他,任子实也就稳稳地受了,然后才一摆手道,“起来吧。” 杨元觉依言而起。 任子实多看得他几眼,见他精、气、神俱各涌动,知他这会儿是坐不住了,也不留他,对他道:“快去快回。” 然而任子实自己也知道,这四个字,基本就是一句空话。 他这徒儿若真能早去早回,他就信他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勤奋学生。 可惜了,他不是啊。 杨元觉低头又是一拜,也不回他自己的洞府去,带了他身上的东西就走。 任子实知道他惯用的东西是早早就收拾好了的,是以一个字都没提,只站在原地,看着杨元觉飞入苍冥之中,脱出了这个世界。 他这徒儿这一去,便是他想早回来,也没有那么容易能脱得身来。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那位无执童子,以及他在这诸天寰宇中掀起的那些波澜,哪怕一直蜗居在展双界里研究阵道的任子实也都听了一耳朵,知道现如今那位无执童子基本就成了一个漩涡,但凡靠近他、与他有所牵连或是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以及讨回些什么的人,都得被搅进这座漩涡里去,难得清闲日子。 因为盯上了无执童子的,已经不仅仅只有反抗无执童子联盟那些大大小小的修士了,还有与他同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那些天魔童子们…… 这战场已经铺展开来,甚至还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漩涡的搅动,不断地往外拓展延伸,将那些相干、不相干的人都给拉扯进去。 这场战局完全是可以预见的惨烈,任子实也不想让杨元觉涉足其间,他也很想拦下他,所以他拖了这么一段时间。 可是,他拦不住他。 杨元觉不知道他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吗?他知道,可他不能抛下净涪不管自己躲开去。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是真的拿定了主意。’ 这样看来,他似乎可以怨责净涪——怨责他为何要将他这个疲懒弟子拖入这一场漩涡之中去。 可是事实上,任子实还知道,他不能。 这一个大漩涡,搅和进去的不只是一个两个世界,而是一大片世界。这样的事情,不是瞒可以瞒得过的,他那弟子虽看着疲懒,但手段不差,更不是耳塞目盲之辈,他迟早会知道这件事。而一旦他知道,想要拦住他不插手根本不可能。 真到了那个时候,境况可能还不如现如今呢。 就是不知道,那位净涪比丘在看见现如今这样的局势的时候,心底有没有几分悔意? 事实上,将杨元觉和安元和拉入这个漩涡的悔意,净涪本尊还真的有。 在将反抗无执童子联盟拉入水里来,一同搅动漩涡的时候,净涪本尊还真的有几分后悔。 哪怕他自己真在这场漩涡中死得干净,再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净涪本尊也没有什么怕的。可问题是,他将杨元觉和安元和也拉扯了进来。 他让他们两人对上的,是远远超出他们能力应对范围外的敌手。 面对这样的强敌,他们两人处境也极其危险,就如同走钢丝一样的,一步小心,就会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可是在入局之后再想要后悔,却已经迟了。尤其是这样的一个乱局,还是净涪自己一手将他扩大开去的。 确实,反抗无执童子联盟早已存在,不是净涪想要他们存在才出现,在联盟与无执童子之外却偏要搅和进来的那第三方势力盯上无执童子和联盟,必定也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不然也不可能那么精准地抓住机会。但不能否认的是,真正拉来这一场序幕的人,是净涪。 是他在中间串联,才叫反抗无执童子联盟和无执童子真正地拼了起来。也是因为联盟和无执童子打了起来,且还打得热火朝天、战火燎原,所以第三方势力才会真正地动了起来。 也就是说,净涪,才是最初点燃了战火的那点火星子。 哪怕这时候的他已经躲在了混沌岛屿中,没有完全陷入联盟与无执童子之间的那场拼杀,也不能无视他这个最初的源头。 然而事已至此,净涪已经没有退路,他只能往前。 带着左天行、景浩界,带着杨元觉、安元和往前,唯有往前,才能厮杀出一片天地,才能闯出一条活路。 退缩、退让,留给他们的,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没有人想,也不会有人会放过他们。 想要生路,只能往前。 后悔,有什么用?! 所以那些曾经涌起的悔意,早在它们虬结成团,形成阴影之前,就已经被净涪本尊自己斩了开去,半点不存。 净涪本尊的这点心念波动,虽然很快就隐去,再无踪迹可寻,但当时的杨元觉和安元和也都是知道的。 他们不说而已。 说什么呢?说他们不惧不怕不后悔,所以净涪本尊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说不用担心,以往那么多的死劫他们都闯过来了,这一次也不需要担心?说他们相信净涪,相信他会带着他们走出来? 不用的。 这些统都不用说。 语言确实有着它自己的力量,但有些时候,语言其实又相当的苍白无力。 而这个时候,就是后者。 道途若不能成,无非一死。而道途得成,不仅仅只有力量那么简单,甚至不单单包括天地玄奇,它还包括心。 心灵得强大至没有漏洞,才能撑得起这一身磅礴的力量,才能拨动玄奇,撼动天地寰宇。 杨元觉、安元和自认自己的心灵到不了那种境界,但他们在路上。 此时也是一样。 净涪是他们认定的挚友,是可以生死相托的同伴,若果他们对净涪的处境视而不见,闪躲退让,那他们的心灵又何曾算得上强大? 再说,若他们两人中的哪一个与净涪处境互换,净涪难道就真的能不闻不问吗? 正因他们做不到,谁都做不到,所以他们才会是挚友,才会是彼此之间认同的同伴。 杨元觉将一切抛在后头,一路顺着净涪本尊给予的寰宇坐标,抵达景浩界世界胎膜之外。 因着无执童子和反抗无执童子联盟之间的那些事儿,再加上后头第三方的搅动,近来寰宇各处都不算太平,尤其是景浩界世界这样一个时刻被无执童子和联盟乃至其他天魔童子盯着的地方。 别看他们正在外头你来我往地打得很热闹,可无执童子从来就没忘了他自己的本意,自也就从来没有放过对景浩界世界的动作。既然无执童子始终还分了一部分心神在景浩界这边,其他两方又怎么能放过景浩界世界去?自然也是分出一部分心神关注着的。 三方牵扯,你我制约,再加上无执童子也还在隐忍,所以景浩界这片地方,乃至它的左近,真的是既混乱又平静。 就像是在酝酿着什么一样的。 杨元觉这一路走过来,不太平。 而也正是这一场场的遭遇,让他更看清了景浩界乃至是净涪的处境,更让他在心中又给无执童子狠狠地记上一笔。 这样的阴魂不散,实在是太叫人恶心了。 站定在景浩界世界胎膜之外不远处的杨元觉心里头恨恨地骂上几句后,却是伸手仔细整理过自己周身,确认过他身上没留下什么痕迹后,才换上一身簇新的法袍,缓步走向景浩界世界胎膜。 他很轻易地在景浩界世界胎膜外找到了那个演化剑阵护持在世界胎膜之外的剑修。 这就是净涪说的那个——景浩界天剑宗祖师? 左天行的宗门祖师? 杨元觉不着痕迹地打量过这位天剑宗祖师以及祖师座下的剑阵,悄悄地拿这位天剑宗祖师和安元和比较过一遍后,客套地上前一拜,问道,“可是宋前辈当面?” 第635章 抵达 天剑宗宋祖师看得他两眼,点头淡道:“老道确实姓宋,你又是何人,从何而来?”这位宋祖师的态度相当冷淡,且还掺杂着一层防备,但杨元觉也能理解。 就景浩界现如今这情况,不防备着些外人,怕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人连窝端了。 他笑笑,伸手抽出净涪本尊当日交给他的东西向那位天剑宗祖师递了过去,“晚辈杨元觉,是从混沌岛屿那边过来的,还请前辈放行。” 理解归理解,但杨元觉的气势却也真是半点不弱。 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天剑宗宋祖师就认出了杨元觉手上的那东西。 它也不是别的什么,而只是净涪的一道气息而已。 但单只是这一道纯粹的、不携带任何信息的气息,也已经完全够用了。 这是可信的友方。 毕竟不是谁都能拿出这么一道气息来的。 天剑宗宋祖师确认过之后,也没多问些什么,抬手给杨元觉一引,从剑阵中开出一条通道来,“是我失礼了,小友请。” 杨元觉连连摆手,又正色跟天剑宗宋祖师谈说两句之后,才拜了一礼,跨步迈入了通道之中。 天剑宗宋祖师看着杨元觉的身影消失,随手抹去那条通道,又转眼沉沉扫过外间虚空之后,直逼得那些窥伺着这里的目光避让开去,才仍在他自己的位置上盘坐守候。 杨元觉入得景浩界世界之中后,当先察觉到的,便是这个世界衰颓的气息。 它就像是一个持续往外漏气的皮球一样,正不可控制地走上一条它自己也不愿意的死路。 杨元觉左右看得两眼,也不再细看,直接找到了净涪的气息,落向他的所在。 净涪佛身这个时候已经跨过了妙理寺与妙安寺的界线,甚至已经从妙安寺沙弥手中接过了妙安寺弟子的身份铭牌,可以名正言顺地随意行走在这一片地界上。 本来他也正向着感知中的那片空白贝叶寻去,却冷不丁就察觉到了些许异样。他忍不住停下脚步,抬眼往天空望去。 在他视线的尽头,御空而立的杨元觉正左右打量着这个世界。 过不了须臾,还站在半空中的杨元觉就出现在了净涪佛身身侧。 他站得很近,几乎抬手就能碰到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却还只是放松随意地站定在原地,没有丁点戒备的意思。 杨元觉撇了撇嘴,但他没有什么表示,眼珠子转了一转后,就绕着净涪佛身走过了几圈,来来回回前前后后地打量他。 净涪佛身就由着他打量,脸上神色泰然随意,半点不见拘束。 杨元觉见得他如此反应,不免又在心中哼了哼,随即闪电伸出手去,在净涪佛身的手臂上掐了又掐。 事实上,杨元觉更想直接掐上净涪佛身的脸蛋的,但可惜,他没那个胆子。 掐手臂,净涪能看在他们两人交情的份上,看在这一次他有求于人的份上轻松放过,可要真是胆大包天地掐上他的脸,杨元觉觉得自己撑不住他的报复…… 杨元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净涪佛身倒是真好脾性,他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杨元觉的手在他手臂上掐来摸去的。 杨元觉见他这副乖顺模样,既新奇又惊喜,被强自压下的那些小念想就又忍不住开始冒头了。 杨元觉蠢蠢欲动,净涪佛身如何能看不明白? 他扬起唇角,冲杨元觉笑了一下。 杨元觉心头一个激灵,那点才刚冒头的小嫩芽直接就萎了。 他甚至闪电也似地收回手,往后退得两步,站在他自觉的安全范围之外,大方自然地冲净涪佛身笑,“好久不见了啊,净涪。” 净涪佛身合掌回了一礼,“好久不见。” 杨元觉见他这副模样,眼睛都瞪大了,又仔细打量过他一遍后,忍不住问他道:“净涪啊,你这是……变性……”了? 最后的那个字都还没出口呢,就被落在头顶上的一个巴掌给堵在了杨元觉的嗓子眼里。 杨元觉很委屈,“我说的是你变了性格,可不是你想的那个变性!你自己想岔了,还怨我……” 净涪佛身笑着又冲他抬起了手掌。 杨元觉识趣地转移了话题,“我来晚了,有没有耽误了你的事情?” 净涪佛身见他转移话题,也没抓着那点子玩笑不放,厚道地顺着他的话语说道,“没有。倒是你,怎么这么晚才到?是路上……” “路上吧,确实是热闹了些,但热闹好啊,一个人在混沌海里赶路真的是太枯燥乏味了……”杨元觉意犹未尽地回味了一番路上那热闹欢喜的场面,才又跟净涪佛身挤眉弄眼道,“我之前是找我师父去了,被他老人家给塞了一堆的任务。净涪啊……” 他冲着净涪佛身挤眉弄眼,压低了声音道:“你懂的。” 净涪佛身见他这副模样,果断摇头,“南无阿弥陀佛,檀越你在说什么,小僧听不明白啊。” 杨元觉看着净涪佛身装傻,哼哼了两声,却没认输,继续跟净涪佛身巴拉巴拉地争持着。 直等到他们有些累了,始终没能讨到好的杨元觉才佯怒地瞪了净涪佛身一眼,哼哼两声道:“罢了罢了,我早该看透了你的,怎么还能对你有所期待?” 他摇头晃脑,摆出一副交友不慎的懊恼模样,抱着脑袋委屈地蹲在一边。 偏他蹲着的那地儿,恰恰正是这附近中最适合结营的地方。 净涪佛身摇摇头,也不叫他,就围着他的那处地方,收拾了东西布置出能让他们两人留宿一宿的营地来。 毕竟天色已经发暗了,也确实是到了挑选地方准备夜宿的时候了。 杨元觉就埋头蹲在那边厢作委屈状,只用眼角余光看着净涪佛身在周围忙活。 直到篝火燃起,净涪佛身盘膝在他侧旁坐下,他才真正抬起头来,拿捏着声气道:“干嘛?” 净涪佛身对杨元觉笑了一下,“晚课时间到了,我要开始做晚课。你要一起来吗?” 杨元觉哼哼了两声,净涪佛身脸上笑意一点点加深。 杨元觉又是一个激灵,抢在净涪佛身面前发话道,“一起就一起,你做,我看着。” 净涪佛身也没多说什么,点点头,还真就从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拿出木鱼、佛珠等东西来,拿在手上忙活功课。 杨元觉就坐在旁边听着,沉默到完全看不出他刚才的那副傲娇模样的痕迹。 净涪佛身专注地敲木鱼、捻动手中佛串,直到他这一日的功课结束才停了下来。 等他将手上的东西收起,转头去看杨元觉的时候,就正正地撞上了杨元觉凝视着他的目光。 杨元觉见他望来,对他笑了一笑,却没说什么问什么,而是直接站起身来,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打着呵欠道:“可算是能够睡觉了……” 说完之后,他也不见外,直接将他的那张宝贝软榻拉了出来,摆在篝火侧旁,拉起软榻上的锦被就舒舒服服地躺了进去。 “你睡吧,我守夜。” 听得净涪佛身这话,杨元觉满意地点头,却再也支不住厚重的眼皮子,顷刻间落入了梦乡之中。 从展双界到景浩界的这一路并不好走,所以净涪佛身也知道,杨元觉这一次是真的累了。 他将那套被挪开的木鱼重新拉到面前,拎起那一根木鱼槌子,让它在半空中勾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后,正正敲落在木鱼鱼身上。 “笃,笃笃,笃笃笃……”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 伴随着木鱼声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金文在这一片初初落下的夜幕间升起,并不扰人,反而更让人心神放松,沉入无思无想无惊无怖的安然梦乡之中。 那边厢软榻上沉沉睡着的杨元觉就是这样的。 睡到酣畅处,他甚至无所知觉地弯起了唇角。 一夜好眠之后,在晨光中醒来的杨元觉耳边又听到一声声相当耳熟的木鱼声。 要是放在别的时候,甚至是换了个人,这木鱼声都是扰人清梦的罪魁祸首,但因为杨元觉饱睡一夜,心情万分舒畅,也不就不挑剔了,全将这木鱼声当成了伴奏来欣赏。 等到木鱼声休歇,趴在软榻上的杨元觉甚至还转了头过来,不甚满意地跟净涪佛身道:“怎么就停下来了?继续啊。” 净涪佛身笑笑,也真的就是好脾气地拿起了木鱼槌子,又再一次敲起了木鱼来。 杨元觉这才满意地重新瘫了回去。 他边听边咋舌:景浩界里的这个净涪,似乎相当好说话啊…… 他心里转过几遍主意,但都在挣扎过后被他自己给抹去了。 这一个是更好说话一点,但也都是净涪啊。是黑了心肝的净涪啊! 真要惹恼了他…… 杨元觉禁不住又打了一个寒颤。 净涪佛身没在意杨元觉那边的状况,他还在一下下认真地敲着木鱼。 一遍又一遍,直到天边那熹微的晨光化作明亮的天光,直到那一轮红日跃起,向着天中挪移过去,他才停下了手上动作。 “时辰不早了,该起来了吧。” 杨元觉难得地没有拖延,乖乖抱着锦被坐了起来。不过他也就只是坐着而已,然后就没有别的动静了。 净涪佛身转身望他,“怎么了?” 杨元觉相当认真地看着净涪佛身,“给我的那些东西呢?” 净涪佛身将他自己的那个褡裢拿过来,从里头摸出一个个装着天灵地粹、天材地宝的褡裢掏出来,一把把递过去。 杨元觉也没细看,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拢到了他手边。 拿了东西之后,杨元觉又道:“我需要更加详细而精确地了解景浩界的情况。” 净涪佛身也就是一点头,直接伸手,将他手上托着的一团灰黑色光球递到了杨元觉面前。 这一团灰黑色光球也不是别的,正是净涪佛身抽取出来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 有了这一团暗土世界本源在手,不单单是杨元觉在这个景浩界里再没有了阻拦,更能完美达成他时刻细致了解景浩界情况的要求。 杨元觉一眼就看出了这团灰黑色光球的本质,知道它极其难得,可也就这样而已,面上并没有多显露,就像是接过一些普通物什一样拿过了那一团灰黑色光球。 收好那一团暗土世界本源之后,杨元觉就又重新瘫倒在软榻上,“好了,等我消息吧。” 净涪佛身笑笑,问道:“我要继续游走各处,你就不跟我去看看?” 杨元觉在锦被了嘟囔了几个字,才挣扎着伸出手对净涪佛身摆了摆,“你自己去吧,我留在这里就好了。有什么事情,我会通知你过来找我的。” 净涪佛身也就不说话了,他相当利索地将自己的东西归拢收置好,背了随身褡裢就准备上路。 “有什么事,记得通知我。” 许是看净涪佛身这半日余里的态度比净涪本尊好太多,落差之下,杨元觉也不好意思太敷衍净涪佛身,竟难得地再一次从锦被里坐起来,对着净涪佛身摆摆手,“我记得了,你走吧。” 净涪佛身对他合掌一拜,再不多话,转身就走了。杨元觉就坐在软榻上,看着净涪佛身的背影步步远去。 直到得净涪佛身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他视野中之后,杨元觉眨了眨眼睛,调转目光望定了无边竹海所在。 定定看得半响之后,他呵呵笑得两声。 无边竹海哈,异竹哈,听上去很了不起的样子哦。就不知道……无边竹海的这些异竹们能不能为了这个世界,牺牲一下他们自己? 杨元觉的境界到底比现下的净涪要强一点,且他还专修阵道,对无边竹海里的那些被阵法隐藏起来的气息更敏感一点。再加上净涪对他无所防备,言语间多少泄露出些东西来,所以哪怕他只是初来乍到,还没在这景浩界里待上多长时间,也已经对无边竹海那边的事情有了一点了解。 无边竹海其实真的很强。 既强在随着时间天然形成的地理优势上,也强在无边竹海那些异竹本身的实力上。 可既然景浩界世界都已经有了这么一股强劲的势力上,却为何只让净涪、左天行这些人类势力出面扛住无执童子,它们自己只躲在一旁袖手旁观? 杨元觉是气的,也是心疼的。 景浩界中各方势力,说起来真正能顶得上用的,在当年‘皇甫成’、左天行真正成就大势之后,还是有三方的。左天行他在混沌岛屿那边也已经见过了,一看他那副鬼样子,就知道他和净涪是一样的境遇。 所以哪怕猜到净涪状况一度极其危险,他也没有指责过左天行什么。 都是一样的状况,左天行没比净涪好到哪里去,甚至还更凄惨,杨元觉自觉自己还有底线,不会那般无理取闹。 可是这无边竹海呢? 看看它们现下这状况,像是曾经出现过什么问题的样子吗? 像吗啊? 如果无边竹海在当日有出过手,那净涪的状况或许就能好一点呢? 杨元觉气得肝都要痛了。 这对向来疲懒的他来说,真可谓是难得的经历和体验。 可他不想要这样的经历和体验。 简直糟糕透了! 杨元觉狠狠地磨了磨牙。 既然你让我不好过,那也就别怪我让你不好过。 杨元觉最后沉沉看了无边竹海一眼,才终于将目光收了回来。 他看着手上的那些褡裢,心里一个个念头浮起又灭去,但到得最后,那个已经相当细致了的计划开始出现了另外的改动。 也是在杨元觉重新修改方案的时候,居住在无边竹海中央处的竹主心头一动,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是天机示警,还是天人感应,怎么忽然觉得…… 有些什么事情不好了? 竹主皱着眉头想了想,转身回了竹屋,在内中静室入定,想要在定境中探查个究竟。 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他最担心的是…… 事情会牵扯到那个人身上去。 杨元觉和竹主的这些心思,净涪佛身全没留意,他仍旧缓步往着他感应中的那一处地界行去。甚至——因为杨元觉安全抵达景浩界,净涪佛身的脚步还要更轻快了一分。 走得几日之后,净涪佛身在一处小庙前停了下来。 他在小庙外往里看了两眼,才上前叩门。 门户很快就打开了,内中有一个小沙弥探出头来。 见得门外站着的净涪佛身,小沙弥连忙拉开门扉,从槛内走出来,端端正正地跟净涪佛身合掌拜了一拜,问道:“师兄有礼。师兄叩门,是有什么事情吗?” 净涪佛身笑着合掌还了一礼,道:“我路经此地,见此地中有人与我颇有一段缘法,便过来打扰,还望师弟莫要见怪。” 小沙弥听得这话,半点没有怀疑,侧身将净涪佛身往里请。 “还未请教师兄法号?” 净涪佛身答道:“我法号净涪,不知师弟是?” “可是……妙音寺的那位净涪师兄?”那小沙弥惊了惊,见净涪佛身微笑看他,他才勉强持定心神,答净涪佛身的问题道,“弟子法号净童。” 净涪佛身点头,“原来是净童师弟。” 净童沙弥定了定心神,却没说话,只是埋着头引净涪佛身往法殿内走。 因为这座小庙里的方丈此时就在那法殿中静修。 到得法殿之外,净童沙弥请净涪佛身在外间稍候,自己踏入里间通报。没过得多久,他就从殿里出来,请净涪佛身入内。 净涪佛身又与他点点头,便就举步跨过门槛,踏入了法殿内。 净童沙弥看着净涪佛身远去的背影,心里那些乱糟糟的想法终于压不住了,一个个地往外蹿。 到得最后,那所有的念头里,只有一个成功长成了参天大树。 净涪师兄说,此地中有人与他颇有一段缘法。这段缘法,会是因《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而来的缘法吗?那个与他有一段缘法的那个人,会是他们寺里的师兄弟或者是师叔伯们吗? 这座小庙虽小,但人数也有二十余…… 他是没什么可能的了,若真是他,方才他与净涪师兄走的那一路,净涪师兄不可能就什么都没有提示。也不知道是他们寺中的哪一位,能有幸得到这么一段缘法…… 净童沙弥谙羡地叹了一口气,又收拾了心绪,才去茶房里烹煮茶水,准备给殿里的人送去。 净涪佛身踏入法殿之中,就见法殿中央的蒲团处坐了一个童颜鹤发的老和尚。 老和尚见得他缓步走来,也从蒲团上站起,迎向他。 到得老和尚近前,净涪佛身合掌躬身一礼,道:“妙音寺净涪,拜见师叔。” 是的,这是一位清字辈的大和尚。 老和尚微微笑了一笑,还得一礼后,道:“师侄客气了,坐。” 各自落座之后,老和尚和净涪佛身对答几句后,就有净童沙弥捧了茶托过来给他们上茶。 送完茶水之后,净童沙弥又再小心看得净涪佛身一眼,才回转门房那边,继续守门。 第636章 顾安 到得净童沙弥退出去之后,这法殿里也就又只剩下净涪佛身与老和尚两人了。 因殿里的这两人谁都没想拖延,所以拿茶水润过喉嗓后,他们便开始直入正题。 “听净童沙弥说,师侄此次到我们这座小庙里来,为的是寺里与师侄你有一段缘法的人?” 净涪佛身点头,“正是。” 老和尚顿了一顿,抬眉正色凝望着他,“可是真的关乎《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这部佛典?” 净涪佛身还是点头应道:“是。” 老和尚沉吟半响,用极为纯粹的疑问语气问净涪佛身道:“和尚我这座小庙里,竟然还有人有这样的一段缘法?” 不是老和尚想太多,实在是这样的缘法难得。 算算净涪比丘这寻找《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一路上,走过多少地方,又有几个僧人有幸得到这一段缘法? 不多吧?甚至有相当一段时间没听说过哪座山寺佛庙里藏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了…… 净涪佛身笑了一下,反问老和尚道:“师叔不信?” 老和尚摇摇头。 这样的事情,无所谓信不信的,事实很快就会摆到他的面前,他这时候相信与否,都没有什么影响,又还要在这里多说些什么呢? 净涪佛身也就没说话了。 老和尚抿了一口茶水,细细品味那微烫的茶汤顺着咽喉流入身体各处的感觉后,才低垂视线看着手中的茶盏道:“不,我信。” 在景浩界里,没有谁比净涪比丘还要清楚《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所在。 老和尚笑了一下,又再度抬起目光来看他,“净涪师侄是要和尚我引你去找他,还是师侄你……” 净涪佛身答道:“这件事情我自己来就好了,不敢过多叨扰师叔。” 老和尚点点头,又问道:“师侄可要在寺里挂单?” 净涪佛身略想了想,向着老和尚合掌一拜,“打扰师叔了。” 既然净涪佛身愿意在寺里挂单,老和尚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他还招了寺里的沙弥过来,着他引着净涪佛身去料理诸般杂事。 来的人净涪佛身也是知道的,正是外头守门的净童沙弥。 净涪佛身告别大和尚,随净童沙弥离开法殿的时候,老和尚还特意叮嘱了他一句。 “师侄不必过于拘束,一切随意即可。” 净涪佛身又合掌拜了一拜,才跟随着净童沙弥离开了法殿。 在净童沙弥的引领下料理一切手续之后,净涪佛身又跟随在净童沙弥身后,去往他在寺中挂单期间居住的云房。 这座山寺确实是小,人也不多,但这所谓的“小”却都是和其他寺庙对比出来的,客观上而言,规模真是不小了的。最起码,暂且在寺里挂单的净涪佛身也得到了一间独立的云房。 云房中种种阵禁俱全。 不需要净涪佛身与其他僧人挤在一处,也不必忧心其他人的打扰。 修士最看重也最基本的安静与独立是考虑妥当了的,不需要净涪佛身担心。虽然真要计较起来,这里也确实简单到简朴的程度了。 净涪佛身看过,也没挑剔什么,对着有点忐忑地等待他反应的净童沙弥点头,“多谢师弟了。” 净童沙弥先是一愣,然后又是恍然大悟。 他连连摆手推拒,好半响后才算是勉强镇定下来,极力板着脸跟净涪佛身提点在此间生活需要注意的种种事项。 其实该注意的,不必注意的,各寺各庙都大同小异,净涪佛身心里也都清楚了的。但净童沙弥却没以此为借口躲懒,依旧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跟净涪佛身说了个全。 净涪佛身也没拦他,认真听他说话。 到得净童沙弥将他认为他该说的事情都交代完毕后告辞,净涪佛身还亲自将净童沙弥送到了门边。 目送着净童沙弥离开之后,净涪佛身转身回屋,简单收拾布置过此间云房,就也推门出屋,一路循着他的灵感找去。 这一找,净涪佛身直接就找到了山寺的后门。山寺的后门处没有人,只有一扇虚虚阖上的门户。 净涪佛身站在一旁看了两眼,也不离开,随意寻了个地方盘膝坐下,取出一部经典捧在手上慢慢翻看。 别看这会儿需要净涪佛身等,但到底是出发之前计较过的,所以并不需要净涪佛身真在这山寺后门边上独自一人等上太长的时间。 他才不过堪堪翻上几页书页而已,山寺外头就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来得很快,用不了多久就到得了近前,然后便是“吱呀”的一声,原本不过虚虚阖上的那扇门户就被一只搭在门边上的大手推了开来。 门户洞开之后,又有一个穿着布衣的小童跨步走了进来。 说得更准确一点,这个小童身上穿着的,是用粗布裁出来的僧衣僧袍,连他脚下的鞋子都是僧鞋的样式。 如果不是这个小童头上还有青丝扎成的小揪,只怕旁人会将他当成寺里的一个沙弥也未可知。 小童自己倒没觉得异样,他推开门,跨步走过门槛,又只手将门扉重新阖上。但准确地说,这小童并不真的是只将这门扉阖上而已,他甚至还将门锁上了。 就像山寺里这处虚掩的后门都是为他留的,完全不必顾忌其他。 更甚至,别看这小童走路、推门、锁门的动作都是轻松自如,可他的背后,却也是实打实地背着一捆几乎常人张臂环抱那般宽大的柴堆。 也就是说,小童背上的这一捆重重的柴堆并没有影响到他的一应活动。 对于一个寻常的凡俗小童来说,这简直就是天荒夜谭。 可问题是,这小童偏就只是一个最普通寻常的凡俗孩童而已。更甚至,他比其他的凡俗孩童还要有所不如。 净涪佛身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小童的动作灵活而随意,看着没什么问题,但他的那双眼睛却实在是太过干净无垢了些。 这不是一个寻常凡俗小童该有的目光。 那小童才刚转身,正要有所动作,却忽然停下了脚步,转眼定定望向净涪佛身所在,“谁、在、那、里?” 便连那声音也都是一顿一顿的,透着股奇怪的别扭。 他发现了净涪佛身。 在净涪佛身虽然没有特意收敛自身气息,却也有意无意地挑了一处相对隐蔽的地方遮掩行藏的情况下。 这又更奇怪了。 净涪佛身打量过他两眼,将手上的经典重新收好,起身走出隐蔽处,真的站到了更为显眼的地方。 那小童见到净涪佛身,慢慢地打量过他一眼,又一字一顿地问道:“我、没、见、过、你,你、是、谁?” 净涪佛身不计较其他,向着那小童合掌垂头,答道:“我是净涪,今日才在寺里挂单的。” 那小童听他这么说,竟然也就信了。 “哦。见、过、师、兄。” 他合掌躬身一拜,端端正正地行过礼。 明明不是个僧人,偏管一个僧人叫‘师兄’…… 净涪佛身笑了笑,却也是端正地合掌一拜,口中也称道:“师弟。” 听这个新来的师兄张口就叫他师弟,小童似乎很高兴,他眼睛微微弯了弯。 但也就只是这样而已,并没有其他。 很快,小童就收回目光,背着他身上的那捆柴堆继续快步向前走。 净涪佛身笑笑,也跟了上去。 直到往前走过了一段路之后,那小童才仿佛意识到净涪佛身的存在,他偏了头过来,用那双干净到仿似婴儿的眼睛看着净涪佛身,还是一字一顿地问道:“师、兄、有、事?” 净涪佛身点头。 那小童明明还看着他,却熟练又准确地转过一个弯,继续往前走。 净涪佛身看了看那片墙壁一眼,依旧没说话。 那小童一路背着柴堆走到了一处落在角落处的屋舍。 那竟然是一间柴房。 那小童将背上的柴堆解下,整齐地堆放在角落里,才转身走出柴房。 仔细关上门之后,那小童走到净涪佛身身边,盯着他看了一眼,才问道:“师、兄、有、什、么、事?” 净涪佛身合掌,“我想,我需要你身上的那枚木牌。” 小童听了,还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仿佛才理解净涪佛身的话,低头将一枚木牌拉出他的胸襟。 “这、个?” 净涪佛身见他没抬头,也就作声应道,“是它。” 果然如净涪佛身所想,他等了一会儿之后,才等到那小童的回应,“不、不、可、以、的。这、个、不、可、以、给、你。换,换、别、的、吧。” 净涪佛身沉默了须臾,才道:“可我只要这个。” 小童听得,又思考了半响后,才慢慢地皱起了眉头。 这一回,净涪佛身又等了一小段时间,才算是得了小童的回应。 “换、别、的。” 净涪佛身难得的有些苦恼。 说不通啊…… 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想要什么,我跟你换这个,可不可以?” 小童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打量他,“我、想、要、当、和、尚,你、可、以、帮、我?” 净涪佛身摇头,“你尘缘未了,还当不了和尚。” 似乎是因为这句话小童早听旁人提起过,所以这一回倒没再让净涪佛身再等多久,他点了点头,“哦。” 应了这么一声之后,小童似乎觉得可能不够让净涪佛身理解他的意思,就又说道:“那、我、不、换、了。” 说完,小童就想要往前走。 他也不管净涪佛身就站在他面前,直直地往净涪佛身这边走来。 若是换了这座山寺里的其他人,他们应该是会给这小童让出路来的,但净涪佛身么,尤其是还没有谈拢的净涪佛身,却真是不带动一动的,还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小童一步步走近,一点点跨过净涪佛身对外人设定的安全距离,甚至还要撞上净涪佛身。 幸而,这小童在真的撞上净涪佛身之前停下了脚步。 小童对自己被人拦住了去路也是不解的,他忍不住抬起头去打量净涪佛身,但才看得两眼,就又不自觉地退出几步站定,“这、位、师、兄,你、还、有、什、么、事、情?” 即便被人拦路,即便心有不解,这小童也只是疑惑不明而已,却没有什么惶恐情绪。显然,这座山寺以及这样的僧侣打扮对他来说,是完全可以被划归为安全这一方的。 又或者是…… 这小童根本就没有他应该觉得惶恐惊惧的感觉。 净涪佛身笑了一下,合掌与他点头,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听得这一声佛号,小童也笑了起来,他合掌,正色且利索地回道:“南无阿弥陀佛。” 净涪佛身放慢了语音的速度,希望面前的这个小童能够理解他话语里的意思:“你尘缘未了,所以做不得和尚。如果我帮你了却身上尘缘,让你可以做和尚,你可不可以将木牌给我?” 饶是净涪佛身已经放慢了语速,但这么几句话对于小童来说还是相当艰难,他照旧花费了一段时间,才理解了净涪佛身的话。 而等他理解了净涪佛身的意思之后,他顿时就笑了起来,也不多说什么,伸手就在自己胸前一扯,直接将木牌扯了下来。 那被扯断的红绳还在空中无所着落地晃荡,甚至那小童脖颈处还有青色的痕迹浮现,他还是咧着嘴笑着将木牌双手捧到净涪佛身面前。 “你,你、说、的。给、你。” 净涪佛身看了看那块木牌,又看了看小童的脸,笑了笑,也双手将木牌接了过来,“我说的。” 见净涪佛身接了,小童顿时就高兴了。 他蹦蹦跳跳手舞足蹈,简直乐得像是捡到了宝贝似的。 “我可以当和尚了,我可以当和尚了,我可以当和尚了……” 哪怕他那话语都还是一字一顿的,也完全压不住他话语里透出来的欢喜和激动。 换言之,这小童这会儿还真的就是乐疯了。 哪怕这一小片地方就只有净涪佛身和这个小童在,这里的情况也没瞒得过人。 老和尚停下手上拨弄佛珠的动作,睁开眼睛看了那边的方向一眼,笑着叹道:“原来是这个孩子啊……” “是这个孩子也不错了……” 他低声说了两句,又摇摇头,再次闭上眼睛,重新拨弄起他手里的佛珠子。 净涪佛身见小童绕着他蹦跳,完全没有立时离开的意思,也就暂且将他放到一边,低头去看那一块木牌。 木牌的材质是难得的好木。虽然是凡木,木质却是厚沉,纹理细腻,上头还刻着一个隽秀的文字。 “慧”。 净涪佛身打量过这片木牌一眼,抬手从木牌里抚过。 待到他将手重新抬起来的时候,这木牌也还是原来的木牌,文字也还是那一个文字,可即便只是这么用肉眼去看,没运使什么神通,也能看出这一片木牌和方才的那片木牌确实是不同了的。 至于不同在那里,不懂的人可能不会懂。而懂的人,哪怕再有什么阻碍,也都还是明白的…… 净涪佛身看了那片木牌一眼,便就转了目光,望向他另一只抬起的手。 那只手的手指上,正虚虚拿捏着一道碧青色的灵气。 而这一道灵气,也不是别的,恰正是净涪佛身刚拿到手上的那片木牌上独有的木气。 不经外物而来,而是在这片木牌还是某一株树木的一部分的时候就已经凝聚在它身上的木气。 这一次净涪佛身找到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所化的,居然会是一道木气,净涪佛身也是服气的。 真真是让人开了眼界了。 多看了两眼手里的这一道木气之后,净涪佛身才催动自己的气息缠绕上那一道木气。 幸好即便这一片贝叶在当前是一道木气,本质却是不变的。 在净涪佛身气息缠绕上那一道木气之后,那道木气顷刻间升起一片蒙蒙的金色佛光,然后在这一片金色佛光中溯本归原,化作了一片空白的贝叶被净涪佛身拿捏在两指之间。 净涪佛身将那片贝叶拿到眼前细看,却冷不丁将目光往侧旁一飘,正正望向要往这边凑过来的那个小童。 小童也正望着净涪佛身。他的眼睛还是干净而平静的,但净涪佛身却愣是从他的双眼里看出些许异样来。 他顿了一顿,对小童笑了笑,问道,“想看吗?” 小童点了点头,没答话,依旧眼巴巴地望着净涪佛身。 想来他自己也明白他说话与旁人委实是大有不同。 净涪佛身转手将那片贝叶和木牌递给他,“那就看看吧。” 小童顿了一顿,才理解了净涪佛身的意思,他欢呼一声,伸出手来接去净涪佛身的东西里动作却相当的轻缓。 他也该是知道的,在他将那片木牌从身上取下来递给净涪佛身的那一刻起,那片木牌就不是他的东西了。 既然不是他的东西,是别人的东西,那么拿过来的时候,就得小心着些。 他都懂的。 净涪佛身看着小童将两样东西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过,甚至还摸过了一遍确认过后,就将那片木牌连同着那片空白贝叶递还给了他。 净涪佛身接过那两样东西。 他完全没错过那小童将木牌递还给他时候那一抹隐晦到似乎不存在的失落怅惘。 净涪佛身将贝叶拿了过来后,又将那片木牌递还给了小童。 小童愣愣看着递到面前的那一片既熟悉又陌生的木牌,半响才抬头望定净涪佛身,照旧是一字一顿道:“师兄,我已经换给你了,它是你的。” 净涪佛身笑着晃了晃手里的那片贝叶,“我想要的是这个,我已经拿到了。你也都看到了的,不是吗?所以这个还是你,该还给你。” “唉?可是……可是……” 小童觉得不对,但他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可是”了半天,到底都没能“可是”出个什么来。 净涪佛身却还只是笑着道,“我手上的这个东西就是从木牌里拿到的,师弟你都看到了不是?既然是这样,那还有什么问题呢?” 小童难得停了一下理解净涪佛身的话,之后却又还是摇着头继续“可是”。 净涪佛身这会儿没等他“可是”了,他果断转移话题问道:“对了,我到了这会儿还没有请教师弟名号呢,不知师弟怎么称呼?” 果然,净涪佛身这么一问,直接就将小童的注意力分散了一半。但也只是一半而已,没能完全凑效,更甚至不过过得了片刻功夫,他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刚才的那些纠结上。 “可是……不对……” 净涪佛身这回不说话了,他就微微笑着,望着小童。 小童沉默得许久,到底没扭得过净涪佛身,只能将那片木牌接了过去。 净涪佛身这才将那片贝叶收了起来。 待到贝叶藏好,他又再次问起了小童的名号,“不知师弟怎么称呼?” 小童也才慢吞吞地将木牌上的红绳重新系好,挂在他的脖颈上,收入衣襟里。 听得净涪佛身的问话,他答道:“我叫顾安。” 第637章 净味 顾安这两字,他说得异常顺畅清晰。 净涪佛身点头,唤了一声,“顾安师弟。” 顾安听到他的名字,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他咧开嘴笑着对净涪佛身点头,竟然也努力尝试着回道:“净、涪、师、兄。” 净涪佛身笑着点头应了,再开口却是问道:“要了却师弟你的尘缘,我就需要先了解一下师弟你的事情,不知道可不可以?” 顾安脸上有些茫然。 他想不太明白,不明白净涪佛身为什么问他这个。但既然净涪佛身问了,他就需要回答。 所以纵然慢了一小会儿,他也还是笑着点头道:“当然、可以。” 但以顾安现如今的状况,想要从他这里了解情况,花费的时间太多不说,消息还不会全面,故而净涪佛身提议,让顾安选一个寺里的人来跟他说一说。 顾安听得这个提议,也点头了。而在他撑着脑袋蹲在地上想了半天之后,他终于给出了一个人名,“净味。” “净味?”净涪佛身点点头,没有异议。 这座小庙不大,净味也没在闭关,所以净涪佛身很快就在顾安的引领下见到了净味。 见到净味,顾安猛地就冲了出去,跑到净味身边绕着他转了好几圈,却都只是笑,没说话。 净味沙弥本来正在后厨上忙活,冷不丁见到顾安蹿过来,还像往常每一次见面时候的那样围着他转,既惊又喜,但刚多的还是放松。 “你今日有点迟了,怎么现在才来?是出了什么事情吗?别转圈圈了,停下来叫我看看。” 净味沙弥这么一叫,顾安也就真的老老实实停了下来,甚至还摊开双手递到净味沙弥面前,让净味沙弥能够看得更清楚仔细一点。 他们两人的这副姿态,其实真的挺像是父母对着外头玩耍玩到忘了归家时辰的孩子的相处模式。若是两人的外表也合符这样的模式也就罢了,偏顾安和那净味沙弥都还只是十来岁的小童,而他们似乎还全然没发现什么不对的模样,真的让人很想笑。 净味沙弥翻检过一遍顾安的周身,见他身上各处周全,小小地松了一口气,“行了,没事就好。下次记得早点回来,别在外头磨蹭,若再像之前那次那样,看你怎么回来!” 他边警告顾安,便转身,从一个热气腾腾的笼子里拣出几个大白馒头来,塞给顾安,然后又拿了瓷碗过来,要去给顾安盛粥。 顾安习以为常地接了馒头,甚至将一个馒头塞入嘴里大大地咬了几口,才终于记起了净涪佛身的存在。 他匆匆将嘴里的馒头吞入腹中,就去叫那边的净味沙弥,“净味,净味,净味……” 净味沙弥听得这几声接连不断的呼唤,也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不急不忙地将粥汤盛好,端着粥汤回来才问顾安道:“什么事?别急,慢慢说。” 就顾安那种情况,急反而说不清楚,慢慢来才最好。 顾安停了一停,也真的就如净味沙弥说的那样慢慢说,“净味,净、涪、师、兄、他、说……” 单只是“净涪师兄”这四个字,就叫净味沙弥一时愣住了,他猛地掉头,顺着顾安的视线望去,果然就看见站在厨房门边处笑看着他们两人的净涪佛身。 见得净涪佛身,他脸皮腾的一下就红了起来。 那红色还在以一种相当迅猛的速度不断扩张聚集,须臾间变成了赤红一片。 顾安见到这样的净味沙弥,稀奇得像是看见了什么一样的,不住地往净味沙弥面上看。 净涪佛身笑笑,问道:“可是净味师弟?” 净味沙弥被这句话拉回心神,深吸一口气,稳稳将手上的那碗热粥放到一边,合掌向着净涪佛身躬身深深一拜,“净味见过净涪师兄。” “师弟不必多礼。”净涪佛身笑言道,“我此次过来,是为的顾安师弟的事情,顾安师弟说你可以告诉我。不知道师弟什么能得个空闲?” 净味沙弥是真的很想说现在。毕竟现在站在他面前,和他说话的人可是净涪。 是那位净涪师兄! 但事实是,他不能。 这个时间寺里师兄弟们该会过来用晚膳了,他得给各位师兄弟们准备好。而庙里的后厨就只有他一个,顶天再算上一个顾安,他现在要是跟净涪师兄离开,别说只是走开一小段时间,就是在这厨房里边忙活着边跟净涪师兄说话也都来不及。 净味沙弥艰难地选择了放弃,他心下长叹一声,合掌跟净涪佛身说道:“如果不会打扰师兄的话,那等会儿这晚膳结束之后,我去寻师兄可以吗?” 净涪佛身沉吟了一下,“错过了方才的晚课,我等会儿需要补回来。” 听得净涪佛身这么说,净味沙弥顿时肃然,他点头道:“那么,等师兄结束晚课之后,再通知我一声就是了。” 净涪佛身看了看他,又转落目光看过那边的顾安,笑着点头道:“可以。打扰师弟了。” 净味沙弥连连摇头,“如何能说打扰?师兄你相助顾安,我还没替他谢过你呢。” 顾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一个馒头吃完了,还将他怀里余下的那些馒头放到了旁边,一字一顿地跟着净味沙弥说道:“多、谢、师、兄。” 净涪佛身双掌一合,“理所应当的事情,两位师弟莫要太过放在心上。” 三人正说话间,耳边忽然想起了一阵急促的铃声。 却是晚膳开始的铃声响起来了。 净味沙弥和顾安听到这一阵铃声,再顾不上和净涪佛身说话,都是匆匆地对着净涪佛身合掌一礼,便转身回到了那些台台灶灶间,开始忙活起来。 净涪佛身合掌回了一礼,也真就转身离开,回到这小寺里给他准备的云房里完成他今日的晚课。 因着顾安今日里的拖延,后厨这边的动作不如往常时候那样的利索。 净味沙弥和顾安都没再说话,抿着唇在厨房里来来回回地忙活,直到撑过最开始的那一段慌乱时间,才算是找回了往日里的节奏。 在这样熟悉的节奏里,净味沙弥和顾安也终于能够得到些空闲的间隙了。 净味沙弥抽空看了顾安两眼。 顾安察觉到他的视线,也转过头来看他,冲他咧开嘴笑。 净味沙弥定定看他一阵,摇摇头,又低头继续忙碌。 顾安察觉到异样,又见净味始终无话,不由得开口叫道:“净味,净味,净味……” 净味沙弥扬起唇,话音却不免显得恶声恶气,“怎么啦?” 那态度,委实算不上多好。 顾安却不怕他,还问道:“你、怎么、了吗?” 纵然顾安说话说得再慢,在净味沙弥面前,他也还是很愿意开口的。 “我没事。”净味沙弥摇摇头,却没抬头,“有事的是你。” “是,是吗?”顾安说话慢,手上动作却半点不慢,“是、好事、吗?” 净味沙弥这次抬头看了看顾安,见顾安脸上的笑意,也不免笑了起来,“是好事。” 顾安应道,“那就、好。” 当然好啊,那可是净涪师兄啊。再难再大的事情,放到净涪师兄那里,都不是事儿! 净味沙弥想着,脸上笑容又绽了开来。 顾安也笑。 两人忙活得高兴,手上动作自然就又加快了许多。轻微的锅盘碰撞声中,偶尔也响起几句话语。 这些话语里,虽一个轻快,一个缓慢,却在这厨房里的锅盘碰撞声中显出一种别样的协调来。 “是吗?净涪师兄说,他要替你了结尘缘?” “是、是真的。了结、了尘缘、之后,净味,我也、可以、和你一样了。” “你现在不就是和我一样的吗?都在厨房里头忙活着呢。”“我,我是说,我也、可以、当一个、沙弥了。” “真正的,沙弥!” “哈哈,顾安你还真是那么想当沙弥吗?” “想。” “说起来,顾安,你就真的不关心你的尘缘是什么吗?” “不……” “嗯?为什么呢?” “因为、觉得、不怎么好。” “是吗?” 将厨房里的事情忙活完,净味沙弥和顾安凑在一起,快速解决了他们自己的那顿晚膳,然后又将厨房洒扫干净,好让明日里轮值的师兄弟接手,又仔细地关上房门,启动阵禁,才缓步向着净涪佛身的云房行去。 相比于顾安的不在意,比往日沉默了些许的净味沙弥就显得有些不同了。 顾安边走边侧头看净味,“净味,你怎么、了吗?” 净味沙弥摇摇头,但停得半响后,他还是问顾安道:“如果你真的感觉不好,不如我们就……” “嗯?”顾安扭头看净味。 “就”什么样,净味沙弥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纵然他此时还不过只是一个小沙弥,在修行这一道上更是才刚刚开始,他也知道得清楚——在修行的道路上,容不得退避。 一退,或许就成心魔。 净味沙弥不说话了。 顾安倒是像察觉到了什么一样,他伸手拍了拍净味的肩膀,冲他笑着道:“放、放心。会好、的。” 净味沙弥停下脚步,定定地望着顾安。 顾安有些懵懂,又似乎并不是真的一无所知。他也停了下来,凝眸回望着净味沙弥。 半响后,净味沙弥竟然就笑了,“是的,都会好的。” 顾安见净味沙弥笑了,他也就笑了起来。 两人傻笑得一阵,才继续往前走。 他们并不急,速度也有点慢,但却控制得刚刚好。到他们真正在净涪佛身云房门前站定的时候,门里传出来的木鱼声正正好敲出一个结音。 木鱼声的结音落下,净味沙弥就抬手敲门。 净涪佛身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是两位师弟吗?请进。” 净味领着顾安推门进去,净涪佛身正将手边的木鱼等物什归置妥当,起身去拿茶水。 见得净味和顾安两人进来,净涪佛身笑着点头,请他们落座。 “两位师弟请坐。” 随后,他又将茶水端了过去,给了净味和顾安一人一盏。 等净味和顾安两人连忙接了,他才端着他自己的那一盏,回身在他的座位上坐定。 “两位师弟稍后无事了吗?”净涪佛身见他们两人都没开口,便自己发声打开话题来问。 净味沙弥点头,“都无事了。” 他顿了一顿,看了顾安一眼,鼓起勇气问净涪佛身道:“师兄先前说想要了解顾安的情况,不知师兄想要知道些什么?其实……顾安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可能不能……” 顾安的事情,早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有寺里的长辈查问过,他知道的都说了,没有一处遗漏。可寺里除了将顾安留下来照顾之外,就没有什么其他的反应了,叫净味沙弥很是忐忑。 他倒不怕顾安祸害寺里。 顾安就不是那样的人,而且寺里能将顾安留下来照看,也没有别的约束,就更不想是有什么问题的样子了。 可净味担心的是顾安他自己。 毕竟是净味将顾安带回来的,他对他有一种莫名的责任感。 净涪佛身看看净味沙弥,又看看顾安,笑了一下,才将目光调转回来,对净味沙弥说道:“师弟安心,会有法子的。” 净味沙弥看了看面前的这个年轻比丘,忽然松了一口气。 他对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是了,面前坐着的,可是净涪师兄呢。 “师兄问吧,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 净涪佛身点点头,也就真的开始询问起来。 不过简单查问过几句之后,净涪佛身就从净味沙弥这边掏出了他所有知道的不知道的信息,也算是初始了解了顾安这个人的一些事情。 顾安是净味沙弥带回来的。 那一日,早上还晴好的天气,忽然就变成了雷暴。 这样突变的天气,在景浩界里都是少见的。尤其是在净涪佛身从净味沙弥这里确认过后,他也就真的能确定下来了。 净味沙弥将顾安带回来的时间,恰好就是那一日天变的时候。 当时净涪佛身还在识海世界里修持,真正行走在景浩界里搜寻《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散落贝叶的,也还是净涪本尊。 那会儿,净味沙弥其实还是妙安寺的一个小沙弥,跟随在他师父在妙安寺里修行。 那一日他接了寺里的任务,外出理事,归来的时候却恰恰撞上那场雷暴雨。如果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遭遇那样的天气,净味沙弥或许会寻个地方等一等,等到那场暴雨停歇,才会继续回寺。 毕竟那一日的天气就是那样怪异。在那样怪异的天气里,整个天地给人的感觉都不对了。 净味沙弥说起那一日来的时候,话语里甚至还能听出些惊悸来。 不说净涪佛身,连顾安都发现了。 净味沙弥手上的事情急,又有修为在身不怕那点风雨,更兼他修为不高,对天地之间的气息感觉不如各位大和尚等敏感,自然也就选择了继续上路。 而也正是冒雨赶路的时候,净味沙弥在一处河边石堆发现了顾安。 这件事也真的是巧。 以那会儿的天气与净味沙弥那时候的状况来看,急着赶路且心神不安的净味沙弥能够注意到外间状况的可能性不足一成,但偏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净味沙弥还是发现了伏在石堆里的顾安。 如果不是净味沙弥发现了顾安,顾安有很大的可能会死在那处石堆旁。 哪怕再是急着赶路,净味沙弥也不可能将那样的顾安扔在那里不管不顾,所以他将顾安带回了妙安寺。 说是带回了妙安寺其实也不对,寺里有寺里的规矩,净味沙弥没将顾安带回妙安寺中,而是将他安置在妙安寺山脚下的小镇里,一番救治,确定顾安情况稳定下来,他才回的妙安寺。 那一段时间,寺里似乎有些乱。 不过净味沙弥就是一个修为浅薄、无足轻重的小沙弥,寺里到底怎么回事,也没有人会跟他说个清楚明白。 他也不探究这些,日常里怎么做的就是怎么做,最多就是关注一下在小镇里的顾安的情况。 但那些时候,顾安一直都在昏睡,始终没有醒来。 等到寺里安定下来,净味沙弥就和他的其他师兄弟一起,被师父带着出了妙安寺,来到这里,建起了一座小寺,之后就在这座小寺里修行了。 当时乱糟糟的,净味沙弥都来不及将顾安的事情报给他师父。 他也不是不能将顾安留在妙安寺山脚下,毕竟那里是妙安寺,只要顾安醒过来后往山上求助,妙安寺怎么也不会不管不顾的。但他也知道,像他一样离开妙安寺奔向其他各处地方的,并不只有他师父一系,还有很多他熟悉的人。甚至他也不知道还留在妙安寺里的那些相熟师兄弟们会不会还会在哪一日离开妙安寺。 想将顾安托付过去都不可能。 净味沙弥左思右想之下,终于禀报了他师父,将当时还在昏睡的顾安也带了过来。 他的决定没错。 寺里安定下来之后,好不容易醒过来的顾安更让他坚定了这样的想法。 顾安失忆了,他甚至连话都不会说了,就像一个刚刚记事的孩童一样,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他浑身上下真正留下的,除了那一身有些破烂的衣裳之外,就只剩下他胸前挂着的那一片木牌。而除了这些之外,他一无所有。 净味沙弥不可能丢开这样的顾安,这座小寺里的其他僧人也不可能放任这样的顾安自生自灭。 所以顾安就在这座小寺里留了下来。 顾安留了下来,等身体修养得差不多之后,他就表露出了强烈的求知欲,而结果…… 就是此时站在净涪佛身面前的这个顾安。 他学东西学得很快,干活也很是利索,唯一的缺点就是,他说话速度很慢,得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说是唯一缺点也不太对,因为顾安他的记忆也一直没能找回来,还是一片空白的模样。 净味沙弥对此毫无办法,急的时候,他甚至还请他师父给顾安查看过,他师父也都在摇头,只说“时候未到”。 以往净味沙弥不太懂,但现在看到净涪佛身坐在他面前,他就似乎明白点了。 跟净涪佛身说完所有他知道的事情之后,净味沙弥看着低垂着眉眼静默的净涪佛身,一直没敢打扰。 顾安也坐在一旁,但比起紧张的净味沙弥来,他这个当事人就显得不甚在意了一点。 对于顾安来说,他或许也是真的不怎么在意。 净涪佛身将这些信息整理妥当,便抬起眼睑来,望向对面坐着的两个小童。 净涪佛身这一动,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净味沙弥。 净味沙弥急急地问道:“净涪师兄,有线索了吗?” 顾安看了净味沙弥一眼,才慢吞吞调转视线,望向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笑着安抚道:“不急。” 净味沙弥这时也似乎发现自己失态了,他静默了一下,向净涪佛身道谢。 顾安也用他特有的磕绊语调跟净涪佛身道谢。 净涪佛身多看了顾安一眼。 净味沙弥或许听不出来,但净涪佛身却知道,此时顾安跟他道谢,并不是为的他自己,而是为了净味沙弥他。第638章 挺好 净涪佛身笑了一下,稍稍缓和过此间气氛,才真正地答复净味沙弥方才的问题,“线索是有的。” 其实根本就不用如何去细查,但凡在面相方面有过些研究的人看过顾安,就能从他的面相上窥见到一二。然后再根据这一二往下深入推测,事情也就知道得差不多了。 净味沙弥也不是真的笨,只是关心则乱而已,现如今在净涪佛身面前冷静下来,又看见净涪佛身此时看着顾安的目光,再顺着净涪佛身的目光扫视过顾安的五官之后,就多少也猜到一点了。 他皱了皱眉头。 难道是不好说? 净涪佛身见他表情,对着他点了点头,肯定他的猜测。 净味沙弥心头更是惴惴。他慢动作地扭头望向顾安,半响后,低声问顾安道:“你……”介意吗? 那些发生在他身上,好与不好的事情,今日该是都得翻出来了的。他在这里,顾安会介意吗? 顾安迎着他的目光摇头,咧开嘴冲他露出了一个没有一点阴霾的大大笑容。 哪里有半点介意的样子呢? 净味沙弥也禁不住笑了一下。 然后他就调转了头回来,对净涪佛身说道:“请净涪师兄解惑。” 一旁的顾安也在点头,看着他磕磕绊绊地说了相同的话。 既然当事人自己也都是这个意思,净涪佛身就更不在意了,他慢慢地将他从顾安面相上看出的那点子事情以因果线作为佐证,跟面前的两人说道了出来。 没人跟他们说起不打紧,一说……就仿佛是被人打破了自己认知一样的,净味沙弥整个世界都有些支离破碎的感觉。 他哑了一会儿,才艰涩地道:“……所以……顾安他……他其实是……他母亲与他祖父……所出的……” 净涪佛身没说话,由着净味沙弥自己整理这一个被人打破了的世界。 “顾安……他会是现如今这副模样……”净味沙弥的声音开始变得尖利,“是……是因为……他名义上的父亲,实际上的兄长设局……让……让他娘亲……亲自……做的手脚?” 看着净味沙弥不自觉地望向他的目光,净涪佛身慢慢地点了点头。 净味沙弥整张面孔上的表情都是空白的,倒是顾安,不知是不能理解,还是无所谓,总之,他看起来比净味沙弥要冷静泰然得多了。 云房里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到了这个时候,顾安似乎才发现净味沙弥的异样,他想了想,将他自己的身体凑过去,往净味沙弥身上轻轻撞了撞,就像他们两人往常难得玩闹时候的那般,将净味沙弥的注意力拉回来。 净味沙弥别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不知是看见了顾安的态度还是怎么的,反正他也真的定了定神,然后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之后,净味沙弥也终于能够相对理智地想给顾安找出一个妥当的处事办法来了。 净涪佛身也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自己的位置上,将时间和空间留给面前的这两个小童。 想要解决顾安身上的事情,给顾安铺设出一条安稳的路,净涪佛身确实是有办法。 而且办法还不少。 可这样的处事,顾安自己会不会接受,或者合不合乎顾安自己的心思,那就很难说了。 为了顺利了却他与顾安之间因那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联结起来的因果,净涪佛身打算向以往每一次了结因果的那样,稍稍考虑一下顾安本人的意见。 说起来,顾安自己的顾虑还是比较少的,真正想得更多,想要考虑得更多更周全的,却是净味沙弥。 若只是参考顾安一人的意见,净涪佛身的手段可以相对简单粗暴一点,偏还有一个净味沙弥在,而且顾安还相当重视净味沙弥的意见…… 净涪佛身稍稍惋惜了一下自己难得有可能出现却愣就是没有成形的躲懒机会,又将侧旁摆放着的那部佛典拿了过来,悄然无声地翻看着。 净味沙弥想了很久,都没想到该怎么去梳理顾安家里的那堆乱成粥的米。又或者根本就是今天听到的这件事太过冲击他的神经了,叫他哪怕冷静下来也难以在一时半会儿间找到个切实可行的办法。 顾安倒是真如净涪佛身所见,半点不纠结。 他见净味沙弥拧着眉头在那里想个没完没了,没尝试去唤醒他,更没想去打扰那边厢翻看佛典的净涪佛身,闲得无聊至极的时候,他干脆就玩起了自己的手指来。 挣扎了半日的净味沙弥都没能权衡出什么来,今日里发生的这些大起大落的事情耗费了他大半的心神,再加上那一堆徒劳的思考,净味沙弥最后也没办法了。 既然一时没办法,那就不急着在这一时半日里找到个办法来。 他定了定神,抬眼望向净涪佛身。 一直等到净涪佛身翻完这一部佛典之后,净味沙弥才压低了声音跟他说道:“师兄,能不能给我们些时间,让我们好好想一想。” 一旁光是玩手指就自得其乐地过了一晚的顾安听到净味沙弥这话,也放下了他的手指,望着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笑着点头,“当然可以,我不急的。” 净味沙弥心下长舒了一口气,可即便如此,他心头也没觉得如何松快。 无声叹了一口气后,净味沙弥拉了顾安一把。 两人站起身来,合掌对净涪佛身躬身而拜,“今日打扰师兄了。” 净涪佛身起身还礼,笑安抚道:“我还会在寺里停留上一段时间,两位师弟不必着急,回去慢慢考虑也可以的。” 净味沙弥唇边泄出一丝浅淡的苦涩,却没再多说什么,和净涪佛身道别后,就拉了顾安离开。 净涪佛身目送着两人的身影走出禅院,便阖上门扉,返身回到他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挑亮屋中烛火,又将那一部佛典从头慢慢翻了起来。 顾安跟在净味沙弥身后,一步步行走在浅淡的月光里,神情、动作都还是往常时候的那般欢快,全然没有丁点忽然听见自己不堪身世乃至过往应有的模样。 他能安然泰若,净味沙弥不能。 他的脚步一步步拖重,没过多久,原本并肩往前走的两人就成了一前一后的位置。 顾安在前,净味沙弥在后。 开始的时候,顾安完全没有发现净味沙弥的异样,他一步步走得欢快,甚至还边走边东看看西看看,就像这最平常的夜和月,也有他从未见过的乐趣。不过很快的,顾安就想起了净味沙弥,他欢快地叫得一声,“净味……” 叫唤没得到应有的回应,顾安笑着偏头往净味沙弥原本该在的位置看了过去,才发现身侧空荡荡,哪里又有净味沙弥的影子? 他立时就停下脚步,左左右右看了一遍,才在后头发现了脚步沉重的净味沙弥。 看着净味沙弥脸上不自觉的阴霾,顾安脸上的欢乐也都散了。 他停下了脚步,怔怔地望向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净味沙弥。 倒是净味沙弥自己被顾安先前那一声叫唤拉回了心神,也正循着声音往他这边望来。 见得顾安的异样,净味沙弥快走几步,赶到顾安身侧,问道:“你怎么样了?没事吧?” 顾安耳边听得净味沙弥的声音,眼中看见净味沙弥的样子,就又开始笑了起来,“我、没事。你、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净味沙弥叹了一口气,“倒是你,真的没问题吗?” 顾安笑着摇了摇头。 看着顾安脸上大大的笑,净味沙弥也像是被感染了地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后,看着顾安,净味沙弥终于将问题问了出来,“顾安,你有想过……怎么处理你家里的事情吗?” 顾安很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不,不知道。” 相处了这么些时日,净味沙弥自认是了解顾安的,所以哪怕顾安的话语简单至极,净味沙弥也确定自己能够准确无误地明白顾安话里的意思。 他的不知道,既是因为他自己这会儿没有过往的那些记忆,不知道那位净涪师兄跟他们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也是因为他自己真的也没想好怎么处理他家里的那些事情。 净味沙弥又沉默了下来。 顾安看见,很用力地想了想,学着净味师父的样子,伸手拍了拍净味沙弥的脑袋,拖长了声音道:“放心,该来的,总是、会到的。等时机、到了,也就能够、明白、该怎么、做了。” 顾安这副年纪、这份阅历,偏要摆出净味沙弥师父的模样来,又能有几分模样?也只能引人发笑了,何况他说话时候一顿一顿的,更将此时此刻的笑果往上提拉了一个层次。 这个时候明明就是好笑至极的情景,但净味沙弥看着顾安认真的眼睛,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知道,顾安这时候是认真的。 他很认真地在开解他。 这还叫他怎么笑得出来? 净味沙弥同样抿了唇,认真地点头,应道:“我知道。” 顾安才要放松下来,忽然就听见净味沙弥道:“可是顾安你不也是想要出家当一个僧人,这些都是尘缘吧?如果不了却了这些尘缘,你还是得被师父拒绝的吧。” 顾安也是这时候被净味沙弥提醒才想起了这么一茬子事,一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净味沙弥悄悄地笑了一下。 其实净味沙弥自己也有些想不明白,了不了却尘缘,和出不出家有什么关系。他自己也是年幼时候参加皈依礼然后被选入寺里当一个小沙弥的,那时候他也不是一样的父母俱在,不是也没做出什么了却尘缘的事情?结果他也一样的入寺了? 其他师兄弟和他都是一样的没差,怎么到了顾安这里,就有了这样的一个说法? 总不能是师父看出了顾安家里的事情,顾忌着背后的那一滩浑水,不愿意收下顾安所以随口找的一个理由吧? 这样的想法也才刚冒头,就被净味沙弥自己抹去了。 不可能的,师父他不是那样的人。 应该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净味沙弥定了神,那边顾安就开始乱神了。 他拽着净味沙弥的衣袖,急急问道:“那,那、怎么办?该、怎么办?” 净味沙弥见自己吓到了顾安,一时也急了,连忙凑过去安抚他,“不急不急,慢慢想慢慢想。师父和净涪师兄都在呢。你该相信他们。” “净涪师兄答应了帮你了却尘缘的,你该信他。” “你该信他,净涪师兄很厉害的!” 一声声的安抚中,顾安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他却没有放开净味沙弥的衣袖,紧盯着净味沙弥问道:“师兄,净涪师兄很厉害?” 净味沙弥坚定点头,“很厉害!比我们寺里的所有师兄弟都要厉害!” 顾安的心神似乎安稳了一点,但紧接着,他却又问净味沙弥道:“净涪师兄他比师父厉害吗?” “呃……”净味沙弥有些语塞,但迎着顾安的目光,他还是点了点头,“嗯。” 虽然现在应该是比不得,但以后应该是会比师父还要厉害的。 净味沙弥一时间想过了很多。 心理上,他应该是支持师父的…… 不,哪怕是心理上,他都不知道这两人自己是支持的师父还是支持的净涪师兄,更别说在行动上了。 但这时候,对着面前这样向他要一个答案的顾安,净味沙弥似乎也只能给出一个答案。 希望师父他不要知道这件事,不然……人有的时候,就是会倒霉到怕什么来什么的地步。 净味沙弥前一刻还在祈祷着呢,下一刻就听到了一个熟悉到让他浑身发冷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你们两个小子大半夜的不回去睡觉,在这里嘀咕些什么呢?明天确实不用你们值守,可也得要早起做早课的啊,拖拖拉拉的,明天还能有什么精神做功课?” 顾安和净味沙弥一齐转过头去。 但和顾安勉强还算平常的表情比起来,一旁的净味沙弥却像是末日到来一样的,身体都开始颤抖了起来。 老和尚正站在树影下,板着脸看着他们两人。 净味沙弥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顾安见到老和尚,竟然不害怕,上前踏出了一步,扬着头看老和尚,问道:“师父,你说我了却尘缘之后,就可以拜师的,这话还算不算数?”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虽然慢了点,但在这个时候倒是格外的显气势。 老和尚看着顾安,目光顺带扫过那边厢的净味沙弥,眼底渐渐扬起一丝笑意。 不过到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始终没漏出一点异样也就是了。 “算数。” 听得他这两个字,不论是气势很足的顾安,还是身体一直颤啊颤地抖个不停的净味沙弥,一时都是喜上眉间。 “师父!” “师、父。” 老和尚哼哼了两声,“叫师父就有用了吗?快回去睡觉!” 净味沙弥和顾安也不敢拖延,直接应了一声,“是。” 应得这么一声之后,他们两人都不用打什么招呼的,身体一矮,整个人就向着他们自己的云房蹿了出去。 不过片刻间,净味沙弥和顾安就回到了他们自己的云房。 云房里没有掌灯,就只有淡淡的月光照明。可就是这样的光线,净味沙弥和顾安也都能看见各自脸上止不住的欢喜。 他们两人对视了一眼,一起笑了起来,甚至还笑出了声音。 “哈哈,哈哈哈……” 也就是这个时候,老和尚的声音陡然在他们耳边响起。 “你们看起来很兴奋啊,精神很好?既然这样,那明日里的功课就加两倍吧。” 才刚响起的笑声就这样被截断了。 净味沙弥和顾安对视了一眼,都看见对方的面皮僵硬发青。 尤其是顾安,整个人都像是木了一样的。 老和尚见他们两人的表现,满意地点点头,终于转身回去了。 在老和尚转身的时候,他往净涪佛身所在的云房看了一眼,恰恰好对上净涪佛身转过来的视线。 净涪佛身笑着站起身来,对他合掌点头。 老和尚也是合掌回了一礼。 两人便就这样散了,只留下苦兮兮的净味沙弥和顾安两人在恐惧着明日的到来。 之后的接连几天,净涪佛身都没再见到净味沙弥和顾安。不过他也没着急,仍自忙活着他自己的事情,日常修行,偶尔看看杨元觉那边的情况,再分神关注一下景浩界天道的状况,也就如此了。 日子一日日地流过,不过眨眼间便过去了十来日。而这一日,顾安终于又找了过来。 这一次,就只有他自己,没有净味沙弥跟在旁边。 净涪佛身招呼他坐了,又给他递了茶水,才在另一边落座。 顾安端着茶盏,低眉看着茶盏里的茶水,没喝,就这样看着。 净涪佛身这时候并不着急,自然也就没有催他,由得他自己静默。 虽然这些时日他再没有见过顾安,但这不代表净涪佛身不知道这段时间里顾安身上发生的那些事情。 甚至只单单在今日,只看现在的顾安,净涪佛身也能猜出些许真相。 ——顾安他对他自己的那些过往,开始有些了解了。 而他了解那些过往的方式…… 完全不需要净涪佛身多费一丝心神去猜测推算,顾安自己就跟净涪佛身和盘托了出来。毕竟他今日里来找净涪佛身,也不是只为了坐在净涪佛身对面,看着一盏茶水如何从滚烫到冷却的。 “这些日子里……我夜里总在做梦……梦中的,该是我以往在家里时候的模样……” “……一梦……就梦了整整十多天……最近这几天才没再做梦……” 他面上有迷茫,有疑惑,也有不解。 “这些梦很怪……也不是就说它们不真实吧……” “这些梦都很真实……甚至我自己也知道,那些都是我曾经经历过的……” “但问题是……我做梦的时候,会随着梦境里发生的事、出现的人高兴、生气……可等我从梦里醒来……再去看梦里的时候……” “又觉得似乎……什么感觉都没有似的。” “很怪。” 顾安跟净涪佛身说话,说的都是他自己身上发生的那些事情。这些事情让他困惑,让他不解,但他跟净涪佛身说起来的时候,却奇怪的只有讲述倾诉的意味,而没有要向净涪佛身请教的意思。 就仿佛他今日里走上这么一趟,就只是单纯的想告诉净涪佛身这些事情一样的。 净涪佛身坐在位置上,也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抬手将茶盏送到唇边,让自己喝上一口茶水,却是真的一言不发。 说完梦里的那些事情之后,顾安就埋头坐在那里想他自己的事情,依旧没问净涪佛身些什么。 净涪佛身也在等着,一直等到顾安心神稳定下来了,他才将茶盏放到侧旁的矮几上。 茶盏搁置在矮几上的声音并不大,甚至很轻,却足以将顾安的心神从他自己的世界里拉扯出来。 顾安抬起头,才要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就听到净涪佛身带了点暖意的声音响起。 “顾安师弟,别的先不说,你如今感觉怎么样?” 顾安顿了一下,认真思考过后,才抬起头来,微笑着对净涪佛身说道:“我觉得……我很好。”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笑言道:“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嗯……”顾安不知是又想了一下,还是在斟酌着字眼,但片刻之后,他也笑着点头应道,“确实是挺好的。” 第639章 了结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并没有涉及太多,可也已经足够定下今日这一场聚话的基调了。 基调既然已经定下,那么接下来的话题自然就是水到渠成了。 简单地闲话过两句之后,净涪佛身沉吟了一下,看了看顾安。 顾安自然也是察觉了的,他也将手中的茶盏放到一侧,端端正正地坐在座椅上,直直地迎上净涪佛身的目光。 “顾安师弟,关于你的尘缘……”净涪佛身冲他笑了一下,“你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他和顾安上一次的见面已经是好几日前的事情了,这么几日过去之后,顾安才又找到他,那么想必在这一段时间里,顾安自己是有好好考虑过的。 虽然说顾安的尘缘由净涪佛身接手,但顾安是当事人,净涪佛身替他料理这件事的时候,却是该考虑到他的心情和想法的。 顾安听得这话,无声地点了点头。 净涪佛身没做催促,给他预留了足够的时间准备。 半响后,顾安才犹豫着开口道:“是有些想法……” 不论是在顾安请净涪佛身替他了却尘缘的这件事情上,还是在处理他与顾家那摊子混事的事情上,顾安其实完全可以挺直胸膛大方坦然地将他的所有意图表露出来。毕竟净涪佛身与他有一段必定要了结的因果在,毕竟他降生在哪里,谁会是他的父母,他统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可顾安就是觉得窘迫。 既是对净涪佛身,也是对顾家。 净涪佛身又等了等。 顾安到底拿定了主意,他深吸一口气,从座位上走出,向着净涪佛身深深一拜。 净涪佛身随意放在一侧的手一动,便将他扶了起来。 顾安也没坚持,他顺着净涪佛身的力道站直身体,却低下头,压低了声音道:“顾家那边……” “师兄不必多做些什么。” 净涪佛身看顾安的目光就有些诧异。 他这样的说法,难道是说他插手,会对顾家造成什么超出预料之外的伤害? 难道他在这些小沙弥的眼睛里,处事手段就是这个样子的? 顾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一时停住了那些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抬起眼角余光瞥向净涪佛身。 见净涪佛身稳坐在那里,面色如常,顾安心中待要松一口气,但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奇异感觉充斥在胸腔,又叫他控制不住地低声说了句话,“师兄动手的分寸,我自然是不担心的。可是师兄,你知不知道……”你的一举一动影响着多少人? 整一个佛门,连带着敬奉佛门,在佛门护持下生活的百姓,谁又愿意错过净涪师兄的一举一动? 举个简单的例子吧,倘若今日里这位师兄对他说上一个“好”字,怕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这个消息就能传遍整座寺庙。再有一两个时辰,附近连同周边稍微靠近一点的百姓、信众都一定会知道这件事情。不出一日,他的一应消息就都会被摆放在耳目灵醒的人案前。 再然后,那些或是羡慕,或是打量,或是评估的目光就都会落在他的身上。 面前这位净涪师兄的影响力,就是这样的恐怖。 顾安真的没有夸大,甚至他觉得他自己还往低了说呢。 前几日净味沙弥才遮遮掩掩地告诉他,原来方丈师父会忽然领着他们一众师兄弟离开妙安寺,在这一处地界上建起如今这一座小庙,就是因为这位净涪师兄。 甚至也不单单是方丈师父和净味等一众师兄弟,听说景浩界各地,还有很多位大和尚领着自己的弟子从各处走出,寻找地方落地生根。 而据说这一切的起因,就是从妙音寺里递出来的一封信。 顾安心里头自个儿回想着这些消息,也有点后悔,他当日如果早知道这位突然站出来的师兄有这般影响力,他也就不死拗着要净涪师兄替他了却这段尘缘了。 不是说顾安舍不得这样的一次难得机缘,而是因为净涪佛身的影响力太过恐怖,他怕净涪佛身在中间一插手,能叫顾家几百几千年都缓不过劲来。 那样的话,对顾家来说,处罚就太重了。 但顾安自己心里也明白,现在想要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净涪佛身可不是他说想请来就请来,想送走就送走的人物。就是可以,顾安自己也没那个脸面,他做不来这样的事情。 净涪佛身何等人物?顾安这样的顾虑,他只看一眼就明白了。 不过一时半会儿的,净涪佛身也没急着开口,而是等了一下,才道:“这点师弟尽管放心,我会注意的。” 既然净涪佛身都这样说了,顾安也只能点头了。 现在这个样子,他也就只能相信净涪佛身了。 顾安沉默了下来,一时没有说话,净涪佛身却想要多问一点,“关于顾家,师弟有什么想法吗?” 顾安所在的顾家,认真说起来,是另一个顾家的旁支。但和那个官宦层出、代代传承的顾家比起来,顾安所在的顾家专注于商贾之事,家中亦是难得的豪富。 顾安摇摇头,对家财万贯的顾家完全没有想法。 从最开始到现如今,他的心意都没有变过——就是脱离顾家,出家修行。 不在乎他有没有修行的缘法,只要他能皈依佛门就好。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却还是问得更仔细一点。 “那么,顾家大宅院里头呢?”他看着顾安,点出了一连串的名单,“顾大爷、顾大奶奶和顾老爷,甚至……顾夫人呢?他们……师弟你想要怎么处理?” “顾家大宅院里头?”顾安苦笑了一下,才将他斟酌了许久的计较跟净涪佛身和盘托出,“顾大爷也就罢了,我……” 作为一个男人,在外头奔走着忙碌的时候,被自家亲爹带上了绿帽子,顾大爷满腔悲愤以致后来终于下狠手动作,顾安完全可以理解,但要叫他完全不介意,又怎么可能做得到? 要知道,在表相没有被戳破之前,顾安还一直以为,那个人就是他的亲爹。 他做不到还手报复顾大爷,又做不到完全不计较,所以只能是两清。 “顾大奶奶……我希望她能离开顾家,到一处安静而且干净的地方过安稳的生活。” 顾大奶奶,他的母亲,是一个软弱又悲哀的存在。 顾安怨不得她,恨不得她,却也无法再亲近她,所以也就只能这样了。 净涪佛身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没说话。 “至于顾老爷,”提到这个人,顾安第一次咧开了嘴,露出一个笑容来,偏这个笑容格外的冷,“他那么喜欢当男人,不如就不当了吧。” 净涪佛身抬起视线看了顾安一眼,依旧只是点了一下头。 说完顾老爷之后,顾安就没再单独提起某个人了。 事实上,顾安也不真不知道怎么面对顾夫人。 他其实知道,他在顾家日子只是面上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顾夫人,可是他能怪顾夫人吗?他能怨她吗? 不能的。 所以也就只能算了。 顾安静默了半响后,忽然问净涪佛身,“净涪师兄,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爱,爱不真切;恨,恨不够深;狠,狠不下手…… 结果就像是现在他扒拉出来的那样,格外的软弱。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没用。 可是真要叫他想出一个能够快意恩仇的法子来,他又想不到。 整件事情里,他确实是受害者,但受害者不是只有他一个,顾大爷、顾大奶奶、顾夫人,哪一个不是受害者?可在同时,他们这些人中,又有哪一个是真的清白无辜? 顾大爷不是,毕竟他会落难在外,虽然不是他亲自下的手,却也有他的手笔;顾大奶奶——这个他应该称呼一声母亲的女人,也不是,因为真正对他动手的人,就是她;顾夫人同样不是,他在顾家十余年的冰寒日子,十之八九都是她在背后推动。 这些人都不是,那他就能算是了吗? 他也不算。 不在于他做了什么,单只是他的存在,就提醒着所有人那些年到底都发生过什么事——他本身就是那一根刺。 他选择不了出生,也决定不了自己的父母,甚至连影响他们都做不到。 这是一场悲剧。 他知道悲剧的源头在哪里,偏偏他做不到。 那个人到底是他的生身父亲…… 顾安苦笑起来。 净涪佛身凝望着顾安,想了想,伸手一合。 “啪。” 一声脆响,落在这个忽然安静下来的云房里,惊醒了沉溺在那种悲愤、无奈以及迷惘混沌中的顾安。 顾安慢慢地抬起头,望向对面的年轻比丘。 他坐在蒲团上,身形安稳如磐石,面色还如他一开始所见时候的平静。甚至比起今日里初见时候的模样来,这位师兄唇边那点浅淡的笑意已经消散,倒更显得他严肃认真。 顾安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打点起精神望着这位比丘。 他恍惚中知道,接下来这位比丘说的话,对他极其重要。 净涪佛身见顾安摆正了态度,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但他再开口的时候,却是问了顾安一个问题,“顾安师弟,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修行,要了却尘缘吗?” 顾安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顺着净涪佛身这个问题往下思考。 但他想了很久,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也难怪,顾安这个年纪、这个阅历,在顾家又是那样尴尬的处境,能给出个什么样的答案来? 他想了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终于抬起头迎上净涪佛身,在净涪佛身凝望着他的视线中慢慢地摇了摇头,“请师兄指教。” 净涪佛身却是一笑,竟又问道:“那么我换一个问题。顾安师弟,你知道……我佛门修的是什么吗?” 这个问题其实更加玄乎,不过像这样的问题,对于顾安这样在一家寺庙里居住了一段时间,也算是耳濡目染过的小童来说,真要让他自己说,是很难,可要找出一个‘借鉴’来的答案,却是容易。 他也真的就在偶尔一个时间里听师兄弟们闲聊说起过。 他想,或许净涪师兄就是要的这个答案。 “心。”他语气有点飘,到底不甚肯定,“佛门修心。” 净涪佛身也确实就只是需要这样的一个答案。 他点了点头,应道:“没错,我佛门修的是心。” “师弟你想要入佛门修行……” 顾安听着,眼睛都亮起了微光。 “其实现在也可以。” 他皱了皱眉头,想要反驳,但到底按捺下来了。 净涪佛身仿若未见,还只说道,“但寺中师叔却拒绝了你,只叫你了却尘缘……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顾安摇摇头。 “因为顾家的那些事情,阻碍了你的心。” 确实,顾安被净味沙弥从外间带回寺里的时候状况极其糟糕,但后来都被寺里的师弟们医治过了。 也就是说,打从顾安醒过来的那一刻开始,他身体上的毛病基本上就已经被人拔除了,再不会影响到他的生活,更别说会让他浑浑噩噩地恍似个婴儿般活着。 真正导致他那般状态的,是他的心病。 他的身世、顾家的那些肮脏事情、他血脉亲人对他的态度…… 这些种种,都在他心头聚拢成无边的阴影,硬生生将他压成了那副样子。 也正是因为这样,寺里的老和尚才跟他提了那样的一个要求。 顾家的那些事情阻碍了他的心,也只有当他真正地去面对顾家,了却顾家的那些事情,他的心才会被解放,他也才能够真正地开始修行。不然……他怕是会连最基本的入定都做不到。 顾安愣住了。 他完全没有想过会是这么个原因。 “所以……”他喃喃自语,却到底没能继续。 “所以,”还是净涪佛身接过了他的话头,“所以,所谓的了却尘缘,就是要你面对你自己的过往,从那摊浑水中脱出身来。” 说完这一句话之后,净涪佛身就不再说话了,留顾安自己一个人思考。 他甚至都不再注意他那边的情况,给自己满上茶水后,就取过那部尚且残缺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来慢慢翻看。 翻阅过一遍又一遍,直等到午膳的铃声响起,那边厢木头一样呆坐着的顾安才终于又有了动静。 他从座上站起,合掌向着净涪佛身深深一拜,郑重称道:“多谢净涪师兄指点。” 净涪佛身端端正正受了这一礼,然后就又给他还了一礼,“不过是闲言而已,这样的事实,师弟你迟早都会知道的,不必这般在意。” 顾安摇了摇头,面上的阴霾却是散去了大半。 不过他也没跟净涪佛身争执,而是再次郑重地跟净涪佛身道:“顾家那边的事情,就摆脱净涪师兄了。”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但顾安顿了一顿后,却是又道:“我还有一事,劳烦师兄替我一并处理了吧。” 净涪佛身道:“师弟且说。” “劳烦师兄,”顾安也不拖沓,直接就道,“顺道将我在顾家族谱上的名号抹去。” 他出生那年顾大爷不知内情,又爱重他这个长子,周岁后就将他的名号记在了族谱上……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局面,又何必将那个名字留在那里? 这个也就是顺手的事情而已。 净涪佛身直接就点头应了下来。 见净涪佛身应下,顾安脸上剩余的那些阴霾又散去了一多半,只剩下些许晦涩。 净涪佛身看得清楚,这些顽固不去的晦涩阴暗,日后或许会对顾安多有影响,但更大的可能却是不足为虑。 对于这个小童,净涪佛身其实还是挺看好的。 不过也就只是看好而已,净涪佛身没想多做些什么。 所以送走了顾安之后,回到云房里的净涪佛身便摸出了一个木匣子,又伸手取出里头的一个巴掌大小的木傀儡来。这个傀儡,是一个书生装扮的青年男子。 净涪佛身不过将这个傀儡随意往外一抛,片刻后他的面前就站了一个和方才那个巴掌大小的木傀儡一般形容的青年书生来。 书生站在净涪佛身面前,却宛如生人。 他睁开眼睛看见净涪佛身,想也不想,直接便就合掌躬身向他一拜,口中称道:“主上。” 净涪佛身完全没在意他的称呼,只将事情给交代了下去。 “你且去东河县顾家……将顾家那位大少奶奶带出,给她挑选一处相对干净的地方,让她安置下来……让那顾老爷……顺便让顾家新任当家将顾安的名字在他们家的族谱上抹去……” 净涪佛身甚至都不是交代完整,根本就只是简单地将他想要的结果告诉面前的这个书生傀儡。 书生傀儡却像是理解了一般,等到净涪佛身将他的话交代完全之后,他又向净涪佛身行了一礼,应道:“是,属下记住了。” 净涪佛身完全不怀疑这具傀儡的能力,他再不多言,只是将他身上的那枚妙安寺弟子身份铭牌摘了下来递过去,说道:“去吧。” 书生傀儡接过铭牌,又是一福身,真就转身离开了。 净涪佛身又在他自己的位置上坐了,重新拿起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翻看。 顾安不知道他自己才刚离开净涪佛身的云房,后头就有‘人’从那处云房中出来,找到他曾经的那个家去。 他出了净涪佛身的云房后,全不顾忌一点点流逝的午膳时间,难得慢慢悠悠地行到饭堂。 饭堂里,一众师兄弟已经入列了,各自都捧着一个瓷钵仔细而快速地咀嚼着。 顾安在门边停了一下,目光直接就找到了坐在最末端的净味沙弥。 他的侧旁,还有一个空荡荡的蒲团——那是他的位置。 那个空荡荡的蒲团前方,也稳稳地摆放着一瓷钵的饭菜。 不用想都知道,那饭菜是他的,是净味沙弥替他取过来的。 哪怕还没有走近,没真正地闻到那瓷钵饭菜透出的香味,顾安也知道那瓷钵里盛着的饭菜是何等的美味。 那是他最喜欢的饭食。 顾安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净味沙弥察觉到他的靠近,抬起头来看见他,笑着对他招招手,示意他快点过来坐。 不知什么时候也笑了起来的顾安走过去坐下,捧起那个瓷钵放到鼻端深深地嗅了嗅,转头对净味沙弥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无声地道了声谢。 净味沙弥却是瞪了他几眼,直接端起他自己的那个瓷钵,快速将瓷钵里的饭食扒拉进嘴巴里,填堵他咕咕叫了许久的肚子。 明明喷香的饭菜就摆放在面前,明明他饥肠辘辘,却偏就是不能吃,这是何等的折磨?! 他都不敢相信,这样的折磨他也能给撑下来…… 都怪顾安这个家伙。 等填饱了肚子,一定要找他算账…… 净味沙弥的脑海闪过这许多念头,却很快就被全部抛开去了,只将他自己的脑袋埋在瓷钵里,快速地咀嚼着嘴巴里的食物。 寺里午膳时间本来就有限,又因着等顾安浪费了许多时间,现在的净味沙弥哪里还有时间想其他? 吃才是一切! 便连顾安也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就只顾着往自己嘴里扒拉食物。 好不容易赶在午膳时间真正结束之前解决掉所有食物,净味沙弥终于能抽出空来跟顾安算账了。 但他看着顾安脸上傻傻的笑容,到底哼哼了两声,就丢开了这件事。 这个家伙…… 还是算了吧,跟他计较个什么? 第640章 第九住 顾安那边有挚友净味沙弥相伴打趣,确实很是热闹,可净涪佛身这里即便只有他一人,也未必就会感到寂寞。 送走傀儡之后,净涪佛身燃起熏香,看着香炉里升起袅袅檀香后,他才重新回到蒲团上坐下,阖上双目,沉入了定境中。 定境里,这一路走来的种种因缘汇聚。一幅幅画面,一张张人面,也都在他面前闪过。 那些画面闪现的速度开始还只是缓慢,过得一遍之后,速度就提升了一点。如此转过无数遍,那些画面闪现的速度就不断地往上拔高。 那些画面、人面闪现的速度快到极致的时候,便连净涪佛身都看不清那些画面到底都是个什么内容,只余下五彩斑斓的色彩。 但即便如此,那些画面、人面闪现的速度却没有就此放缓,它们甚至还在不断地增加、增加。 那些五彩斑斓的色彩因此而扭曲,直到在净涪佛身面前化作一片灰茫。 这便是——红尘。 那万丈红尘倒映入净涪佛身眼底的那顷刻间,远在混沌岛屿上的净涪本尊愣了一愣,便就一笑,抬手再在自己身周加上几层阵法禁制,才沉入定境之中。 在他的心神完全投入定境之前,一个念头快速地升起又湮灭。 幸好,近段时间没有什么事…… 远在混沌岛屿上的净涪本尊确实是麻烦了一点,但近在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的净涪魔身却是便宜。 他只是很随意地翻了个身而已。 不过顷刻间,净涪三身便已经形成了共鸣。 那种浑圆如一的共鸣之中,净涪三身——佛身、本尊、魔身——种种所知、所见、所闻乃至所想,都渐渐地汇聚在一起。 此间种种,一旦双方距离的接近,所以会有碰撞,会有交汇。 所思所想也从来没有例外。 碰撞会有火花,交汇会有总结。 以思想碰撞所生出的火花为引,以净涪一切交汇所得为根,须臾便在净涪识海中燃起一场熊熊大火。 哪怕这个时候的净涪魔身根本还在沉浸在那种无休止的推敲演化中,也没能脱离这种奇异的状态。 那是一场非真非假,非虚非实的大火。 那火色泽空无,不是凡火,亦不是真火,它寻不到影踪,但它又真切地在那里燃烧着。 而这场火正在净涪识海中燃烧,大有将净涪的所有一切统都燃烧殆尽的意图。 大火烧过,仿佛一无所有。 原本充实稳重的,变得虚淡轻飘,那种无所适从、无所依靠的感觉,几乎可以将一个人逼疯。 但净涪就只是沉浸在定境中,没有任何动作。 净涪没有动静,但此间识海却自然而然地生出变化。 色泽虚无的大火灼烧,火光延伸的前方,是茫茫一片的红尘,火光肆虐的后方,是空寂一片的虚无。 那火光的界限,既清晰又混沌,如果有人想要细看,定能叫那人脑袋发胀。 净涪还是没有动作,他的心、神、意都处在一片极其奇特的处境中。 仿佛空荡虚无,又似乎满满当当。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是怎么样的一个念头忽然升起,以致那一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灵光闪耀,叫净涪心头一动。 一念动,天地初开。 净涪整个人的心神都颤动了起来。 他‘醒’了过来,睁眼看见这片天地。 天地茫茫,眼前灰蒙,几欲身处混沌。 净涪不知眼前真假,但他‘醒’来之后,似乎觉得面前这一切都不同了。 面前那一片混沌之中,有一道色泽虚淡的光膜将他的整个世界支撑住。 净涪‘转眼’看过这一片天地,心中那一个念头须臾清晰:‘我’醒过来了。 这一个念头生出,这一片初开的天地里,忽然就生出了一个‘净涪’。 净涪看见这个‘净涪’,先是愣了一下,忽然就大笑起来,“哈哈哈!没错!哈哈哈!就该是这样!” 净涪的笑声犹自回荡在耳边,人却睁开了眼睛来。 这会儿是真的睁开眼睛。 因为他脱出了定境,离开了识海,再度分化三身。 三身中的净涪魔身甚至都没查看一下自己当前的变化,便又投入了‘小轮回’的参悟中。 不过净涪本尊和佛身可没有他那般忙碌,连一丁点的空闲时间都抽不出来。 净涪本尊巡视识海,见识海处有一个大蛋伫立。 他仔细察看过几眼这个大蛋,心中念头起,便凝神直视那个大蛋内部。 那大蛋中正有一道虚淡灵光孕育,而看那灵光显化的本相…… 不正是他自己么? 净涪本尊看过之后,忽然开口询问另一边也在查看这个大蛋情况的佛身,‘你看到了什么?’ ‘一个蛋。’净涪佛身完全没有隐瞒,如实跟本尊说道开来,‘蛋里有一道佛光。’ 净涪本尊听得,似乎完全没有意外,只是又问道,‘佛光?’ 净涪佛身点点头,‘是佛光。佛光显化出来的,是一尊佛陀。’ 至于佛陀的外相,净涪佛身便是不说,本尊也能猜到,必定是他们自己的相貌。 净涪本尊顿了一下,都不等佛身问起,便直接将他这边的所见跟佛身说道了出来。 佛身听完他的话,也料想到了魔身那边的情况,‘想来魔身那边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吧。’ 净涪本尊默然点头。 一言将此事揭过之后,净涪佛身才跟本尊道歉,‘这次匆忙突破,实在抱歉,没影响到你那边的事情吧?’ 这次突破,既是水到渠成,也是突如其来,还真怪不了净涪佛身。本尊摇头,‘我这边原本也没什么事。’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两人没什么事情,也就各自散了。 净涪本尊脱出定境,睁眼看着面前的环境,难得忙里偷闲地小小出了会神。 回神之后,净涪本尊笑了一下,散去阵禁,起身寻着左天行、皇甫成留下的记号找去。 净涪佛身也正在他的云房里整理自己这一回所得。 他这次突破,有顾安这件事做引子点燃了他一路修行的所得,也是因为他自己积蓄已满,可以突破这一场瓶颈,进入这第九住的境界。 第九住,其名为法王子住。 十住境界的第九住法王子住和第八住境界的童真住很是不同,童真住的僧侣心如童子,赤诚纯挚,可身在第九住的僧侣却是分辨真俗,圆融二谛。 绍隆佛种,如法王子,这才是法王子住。 第九住与第八住间的大不同,需要净涪佛身自己去把握体悟,甚至连他自己体内的力量,也都需要净涪佛身自己去重新掌控调度。 佛身到底和本尊有所不同。 而正因为是这般不同,又因为净涪佛身已经将傀儡放出去料理顾家杂事,所以这会儿净涪佛身就很自然地跟小寺里的老方丈通报一声,挂上木牌,又开始了一次闭关。 顾安和净味沙弥算是最先知道净涪佛身闭关的那一批人。 得到消息的时候,净味沙弥是有些担忧的。 他担忧的是净涪佛身就这样闭关,顾家那边的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过净味沙弥也没太担心就是了。承下顾安这事情的可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净涪! 是净涪师兄,就不怕他出关之后会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所以他想了一想之后,就要去安慰顾安。 顾安倒还真是没有净味沙弥以为的那样迫切。 见得净味沙弥找来,又看净味沙弥那平常中多少带了点犹豫迟疑的态度,再一联想他最近得到的消息,顾安很轻易就猜到了净味沙弥的想法。 他不由得冲净味沙弥笑,“你这可真是想多了。” 顾安这一笑,再加上这一句话,净味沙弥又还有什么是想不明白的? 他也不在乎自己在顾安面前犯蠢,只是笑道,“你明白就好,倒省了我口舌。” 他们两人笑过这一场后,便将这件事抛到脑后。 不是说就这样忘记了,而是不上心,不惦记而已。 可就在他们以为顾家那边的事情要等到净涪佛身出关以后再提的时候,顾家那边的消息就被一个年轻书生在某一日亲自送到了顾安的面前。 “这……”顾安停下了手上翻看部册的动作,抬头望向对面那个年轻的书生,“这是?” 书生对他笑笑,没多解释什么,只是问道:“顾小哥儿可还满意?” 顾安没说话。 净味沙弥看看顾安,又看看那个年轻书生,抬手接过顾安手上拿着的部册,抬手翻了开来。 才看过第一页,净味沙弥便知道了顾安的惊疑从何而来。 他抬头打量着那个年轻书生。 那年轻书生倒也磊落,大大方方地坐在那里,有着他们打量。 顾安忽然长吸了一口气,问道:“先生何以忽然做出这般动作?” 那书生笑答道:“自然是受人差遣。” 一直沉默着的净味沙弥插话问道:“可是净涪师兄?” 书生笑着颌首。 净味沙弥和顾安对视了一眼,就见顾安站起身来,正色对着净涪佛身云房所在合掌躬身拜了一拜,“顾安多谢净涪师兄。” 书生见得,暗自点头。 没过多久,书生就告辞离开,只将那厚厚的部册留了下来。 顾安翻看着那部册,半天没说话。 净味沙弥也坐在一旁,静默地陪着。 那厚厚的部册被顾安翻过一遍又一遍,从日中翻到日落,直到晚课的鼓声敲响,顾安才停下了手上动作。 净味沙弥看看他,伸手将他拉了起来,“鼓声敲响了,我们得去做晚课了,不然迟到了,怕还得被师父罚。” 说到这里,净味沙弥心有余悸般地狠狠抖了抖身体,“我可不想再被罚抄经了。” 顾安看净味沙弥这副模样,一直有些沉有些空的心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暖流一样,忽然就轻快充实起来。 他咧开嘴笑,尽管这个笑容因为他今日这一整天僵硬的脸皮而有些扭曲,但也叫净味沙弥松了一口气。 “我也不想,所以……”他伸手一捞净味沙弥的手,拉着他猛地向前冲,“我们得跑快一点!” 净味沙弥淬不及防地被顾安拉起来跑,身体不免有点踉跄,但很快也稳住了。不过即便如此,净味沙弥也没阻止顾安,而是反手抓住顾安的手,自己拉着他往前蹿。 “快快快!” 少年明朗的气息爆发,甚至将次间渐渐暗沉下来的暮色都驱散了开去,反叫那一片昏黄的暮光更加暖融了几分。 净味沙弥带着顾安一路疾跑到小法堂,才慢慢地放缓脚步,悄悄地走到他们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看他们那副小心翼翼仿佛像是在做贼一般的模样,旁边的几个沙弥们都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甚至还有一个沙弥趁着晚课没有正式开始,还有一点时间,凑过来打趣他们道:“怎么跑得这么急,难道是师父在你们后头?” 净味沙弥才刚要说话,眼角余光却瞥过了一处地方,见到那里坐着的人,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那打趣他们的小沙弥没能在净味沙弥这里得到答案,虽然不生气,但也没多高兴,他拉了拉净味沙弥的衣袖,低声问道:“怎么了吗?” 顾安也顺着净味沙弥的目光看到了那个人,不由得也将脑袋凑了过去,“那个是……净涪师兄?” 那个插话的小沙弥这才明白他们两人是想的什么,点头道:“可不就是净涪师兄么?师兄他闭关出来了,今日里的事情呢。” 顾安和净味沙弥天资都不差,哪怕这时候的净涪佛身掌控自身的力量一如他突破之前的那般完美,他们还是感觉到了些什么。 对视得一眼,顾安和净味沙弥齐齐转头,望定那个搭话的小沙弥,几乎是同时作声问道:“你有没有觉得……” 他们两人话还没说完呢,那边厢稳坐蒲团,静等晚课开始的净涪佛身就转眼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 顾安和净味沙弥一时都停住了。 净涪佛身对着他们两人点点头,便收回目光,慢慢地拨弄着他手上拿的那串佛珠。 净涪佛身对时间的控制和他把控自身真元的能力也不差了。他才刚拨弄完一遍手上佛珠,小寺的老方丈就从里间缓步踏了出来,到他自己的那个蒲团上落座。 也正是这个时候,晚课正式开始。 老方丈一个示意,边有木鱼声、诵经声次序响起。 净涪佛身低垂眉眼,一手拿着木鱼槌子规律而节奏地敲击着,一手不紧不慢地拨弄着佛珠子,认真自在地做功课。 在认真、用心的情况下,再难熬再漫长的时间,也不过就是一眨眼而已。 结束晚课之后,净涪佛身又与老方丈点了点头,便打算回他自己的云房去。 他才刚走出人群,就看到了并肩站在他前方的两个小童。 明明这两个小童就站在夜色里,却就是要比净涪佛身早先看见他们两人的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净涪佛身知道,明亮的其实不是他们的人,而是他们的心。 净涪佛身脚步不停,依旧往前走。但在距离他们两人一段位置的时候,净涪佛身停下来了。 他问道:“两位师弟有事吗?” 净味沙弥没作声,他看了顾安一眼。 顾安上前一步,对着净涪佛身正色摇头,答道:“只是想要跟师兄道谢而已。” 他说完,双掌一合,就要向着净涪佛身躬身拜下去。 净涪佛身虚虚一抬手,就将顾安拦住了。 “不过是些杂事,师弟何必在意?更何况,”他顿了一顿,又道,“我也是为了了却你我之间的因果才出手的。” 顾安却是摇头,脸色依旧正经严肃,“你我之间就算有因果,在师兄点破我心中迷障之后,也已经了结,顾家那边的事情,就是因果之外的事情了,我是要多谢师兄你的。” 净涪佛身摇摇头,不再说话。 顾安心中主意没有更易,但看了看净涪佛身脸色之后,他也没有在口头上坚持,只将这份谢意放在心底。 净涪佛身看着这两个小童离去之后,他才又继续不紧不慢地往他自己的云房走。 一夜静修之后,就又是第二日的早课。 净涪佛身依旧出现在小法堂里,和这寺庙里其他的僧侣一道完成早课。 但结束早课之后,净涪佛身就找到了老和尚,跟老和尚告辞。 老和尚也不留他,亲自将他送到了寺庙山门处。 临别之前,老和尚站在山门边上,迎着外间吹来的凉风,叮嘱他道:“你只管专心修行、寻找经文,其他的事情,都还有我们这些师叔伯在呢。” 老和尚出身妙安寺,作为妙安寺领了镇守一方任务的大和尚,他的所知、所见,远不是净味、顾安这等小童能比的。他当然知道景浩界有大敌,也知道这一大敌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够阻拦应付。 可那又怎么样? 他们这些前辈、师叔伯不上,难道真就要叫这些后辈去顶上吗?真就能放任这样的重担就这样落在他们这些年轻人的身上吗? 真要这样,他们还当的什么长辈? 净涪佛身沉默着向老和尚合掌躬身拜了一拜。 老和尚也无声回礼。 净涪佛身退后两步,才转身走下台阶,往前方行去。 老和尚站在山门边上,看着净涪佛身迎上那微凉的风,看似缓慢实则极快地往前迈进。 微风渐渐加强加大,却拦不住那条颀长的身影。它甚至鼓荡起了他的大袖,将那两个大袖支撑得如同蓬松有力的翅膀,直欲将那人带上青天。 老和尚看着看着,忽然就笑了起来。甚至到得那条身影彻底消失在他眼前,他脸上的笑意也没有散去,还开在眉眼间。 从山门返回方丈室的路上,老和尚也看见了来回忙活的净味沙弥和顾安。 他停下脚步,向顾安招了招手。 顾安放下手上抱着的东西,稍稍整理了衣裳,走到老和尚身前,合掌躬身跟老和尚拜了一拜,口中称道:“方丈。” 老和尚呵呵笑着,问他道:“你如今尘缘已经了却,心结也已经散开,所以我就想再问你一次,你还想不想皈依?” 见老和尚说到这个问题,顾安的脸色就更严肃了三分,他郑重答道:“想。” “那么,”老和尚又道,“你是要等皈依日行皈依礼,还是想直接皈依?” 两种方法,听着就大有区别。 顾安皱了皱眉头,问道:“方丈师父,这两个选择有什么不同吗?” 老和尚答道:“这两种方法是有些不同的。皈依日行皈依礼,是走的惯常皈依仪式……” 老和尚也不遮掩,将这两种方法的不同都跟顾安完整地说道了一遍。而说完了两者的区别之后,老和尚顿了一顿后,却是又道,“区别是有,但事实上也没什么不同,尤其是在恒真祖师引领凡俗僧侣修持之后。恒真祖师身边,就有很多直接皈依的凡俗僧侣跟随修行……” 顾安也有决断,他听完了老和尚的话之后,不过略想得一想,便答道:“方丈,我想走一遍皈依礼。” 虽然说他还没有正式修行,但他在这里生活的时日可不是白费的,他都打听清楚了,这寺里的师父师兄弟们都出自妙安寺,而妙安寺素来最重仪轨。要在妙安寺中修行,还是走一套完整的仪轨比较妥当。 而且…… 净味也是从皈依日的皈依礼里走出来的,他也想试一试皈依礼。 老和尚看了看他的脸色,确定他是认真的,便也就点头道:“可以。” 反正再过得一年就是一次皈依礼了,也不急在这一年的时间里。 第641章 多谢 将这一件事情确定下来之后,老和尚又带着顾安走了一段路,才放他回去。 顾安踌躇了一下。 老和尚意外地看看他,想了想,到底问道:“顾安,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顾安低着头静默了片刻,才问道:“方丈,我不懂。” 不懂什么,顾安没有说明白,但老和尚却也知道他的意思。 不懂为什么老和尚也能看出他的问题却偏要任他自己一直折腾,不懂为什么偏就是他得到了这个受净涪师兄指点的机会。顾安自觉自己没有什么地方能够超越其他人,甚至因为他的身世,他要比其他人更不如。 可为什么偏就是他? 老和尚闻声,低头认真看着顾安,没有错过他脸上任何一点迷茫、厌弃和混沌。 终究还是在这孩子的心底里留下了阴影。 老和尚心下叹了一声。 但他也知道,因为净涪,顾安这会儿的情况可要比他早先时候好太多了。至于剩下的那些问题,就该是他这个师父的责任了。 老和尚放缓了语气,“因为缘啊。” “缘?”顾安下意识地开口重复着这个仿佛简单,又似乎难以理解的文字。“缘吗?” 老和尚点点头,“是缘。” 顾安茫茫然地转了目光过来。 在那一阵阵无意义充斥耳边的嘈杂声响中,他听见了老和尚平静和缓却又极具力量的声音,“净涪他从你身上取走了一样东西,是不?” 顾安点了点头。 “那东西落到你手上,是你的缘法所至。而被这份缘法牵引着走到你身边来的净涪,就是这一段因缘所带来的果报。” “你能得到这一份果报,是福缘。” “福缘需要珍惜,”老和尚低头看他,眼神郑重,“你可要记得了。” 顾安沉默了半响,郑重地点头应声,“是,方丈。” 老和尚笑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好了,回去吧,净味他还在等你呢。” 顾安应声,合掌拜了拜,快步走了。 老和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笑了一笑后,也自转身,缓步踱回了他自己的禅院里。 顾安和老和尚之间的这一场谈话,净涪佛身也是知道的,但他没怎么放在心上,还循着他的灵感所知,向着下一片贝叶所在寻去。 他这一路走得很平静安稳,混沌岛屿那边事态的发展都在净涪本尊的掌控中,没有什么太大的意外,无边暗土世界那里,魔身只是在踏入第九住境界的时候有一点小小的反应,然后就又继续沉浸在定境之中了。 生活平静安稳到令净涪佛身都生出了一点错觉——这个世界,其实还是风平浪静的,完全没有他以为的那些危机,是他想太多了。 可是净涪佛身到底是净涪,这样的错觉才刚刚冒头,就被他自己给斩绝了。 世界安稳平静,自欺欺人也不是这么个欺骗法的吧。 也不需要净涪佛身多做些什么,单只要他睁开法眼望见这个世界,感知这个世界,世界求救一般弥漫扩散开去的求救信号能打破他所有的幻想。 净涪佛身摇摇头,继续埋头赶路。 这一赶路,就用去了一个半月的时间。 到净涪佛身靠近那第二十片贝叶所在的时候,已经到了秋季时分。 秋季是一个凋零的季节,却也是收获的季节。在这样一个季节里,收获劳动成果的,并不仅仅只有靠天吃饭的农民,还有书生。 有一个特别有名的考试,叫秋闱。 科举的秋闱三年一次,而这个国家今年就有一次秋闱。 因为秋闱的缘故,净涪佛身入城的时候,可真的是见识了一场悲喜剧。 大悲与大喜,在这个地方,在这一个时刻,同时上演。 那样激烈又矛盾的情绪,叫净涪佛身都忍不住停了一下脚步。 而也恰是这个时候,他接收到了杨元觉递送过来的信号。 净涪佛身从他随身褡裢里掏出那一枚通信玉简,送入一缕真元,“有事?” 纵然间隔着通信玉简,净涪佛身也能听到杨元觉声音里透出来的疲惫。当然,更多更强烈的,还得要数欢喜。 “阵禁推演完成了。” 净涪佛身眼底微波一动,开口却是道:“辛苦了。” 杨元觉哈哈大笑一阵,“确实是累死我了,所以我决定,我要补偿!我要酬劳!” 在这个时候,净涪佛身也没去跟杨元觉扯什么报酬的问题,而是很大方地应了下来,“可以。” 不得不说,净涪佛身这难得的爽快可真是吓到了杨元觉。 杨元觉的笑声像是被堵住了一样截在咽喉里,等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时候,却是控制不住地猛咳出来。 净涪佛身听着对面的猛咳声,颇有几分无奈。 “你……你说真的?”杨元觉清过喉咙之后,第一时间就去找净涪佛身确认。 净涪佛身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道:“我需要看过阵禁推演图。” “行行行……”杨元觉一边利索地将他手边的那一堆资料以及草稿塞过来,一边跟净涪佛身确认道,“我要两个傀儡。” 净涪佛身接过那些资料和草稿,低头一一翻看,半天没有说话。 杨元觉也没催他,就是一个劲儿地打呵欠。 那一声接着一声的呵欠通过通信玉简落到净涪佛身耳边,听得净涪佛身都有些于心不忍。 净涪佛身也知道,这还真不是杨元觉想要跟他表功,而是因为他真的是累到了。 净涪佛身将那些呵欠声隔绝在感知之外,仔细翻看着那些资料跟推演过程。 杨元觉撑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净涪佛身那边的回复,“你确定就是这样一个方案?” 杨元觉打点了精神,支起沉重的眼皮子,应道,“确定以及肯定,就是这样一个方案了。” 净涪佛身的应声似乎不带任何意味,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嗯。” 杨元觉又打了一个呵欠,用那还带着浓重睡意的声音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净涪佛身没回答他,而是勾联上了本尊的意识,将杨元觉这边的阵禁定稿信息递送了过去。 净涪本尊看过之后,一时也是沉默。 但片刻之后,他问了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与其说是问净涪佛身,不如说是问的杨元觉。 净涪佛身第一时间去翻杨元觉塞给他的东西,可翻找了一会儿后,也始终还是没找到他想要的东西,所以他又去问杨元觉。 “成本和材料清单呢?在哪里?” 杨元觉看了看左右,才发现自己真的漏了这玩意儿,也就一把抄起那张薄纸,目光一扫,直接将那张薄纸上记录的长长清单和成本预算信息给送到了净涪佛身那边。 净涪佛身看到这份信息的时候,一时也静默了一下。 他默然半响,才将这份信息送到了本尊那边。 哪怕净涪本尊能够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也花费了他相当一段时间才看完了那一份关于成本和材料的清单。 净涪佛身也知道本尊那边的沉默,但还是很清楚地给出了一个判断,“光靠西天那边送过来的东西,可还不够。” 其实也不是不够,而是缺了东西。 这简直是叫人难以置信。 西天那边一众出身景浩界佛门的金刚、罗汉们已经将他们所有库存的、能够拿到手上的天材地宝都送过来了,竟然还不能补足这个阵禁的缺口,将这个阵禁给布设出来。 净涪本尊心神一动,又往佛身那边递去了一个意念,所以净涪佛身就问杨元觉道:“最后确定的,真就只有这么一个方案了吗?” 杨元觉点头,丝毫不在乎净涪佛身能不能看见他的动作。 “就只有这个了。” 净涪佛身是不信的,但既然杨元觉都这样说了,他也没再继续问。杨元觉又揉了揉眼睛,终于撑不住了,直接就招出他的那个软榻,倒了下去。 “阵禁给你了,清单和预算也给你了,你准备好之后再叫我,我要睡一会儿,别吵我……” 杨元觉很快就睡了过去。 在他彻底沉入梦乡之前,净涪佛身似乎很平静很随意地问道:“你给我这个方案,是因为这个方案最方便我吗?” 杨元觉明明都已经快睡着了,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也还是用那最后的一线清醒意识回答他,“那是……要护持这个世界,总不能只拿你的东西去填吧……” 净涪佛身沉默了半响,最后摇着头笑了起来。 净涪本尊也在笑,虽然比起净涪佛身来,他脸上的笑容要更为浅淡清散一些。 笑得一会儿之后,他站起身来,几步走出他自己布设的阵禁之中,追上了左天行。 其实也不是真的追上,而是他发动了左天行预留的信号,叫左天行出来找他。 左天行突然得到这么一道信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跟在他们后头的净涪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一回找他,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他心中这般想着,也不耽搁,随意找了个理由就要脱出队伍。 左天行动作确实不大,但效果也真的是很不如意,连皇甫成都瞒不了。不过没有人太过追究,也就很轻易将他放了过去。 皇甫成坐在一角,不敢明目张胆察看,只用眼角余光瞥着左天行离开的背影。 到得左天行身影彻底消失,他才将那注意力收回来,专心调养。 左天行很快找到净涪本尊。 他目光在净涪本尊身上转了一圈,没在他身上发现过战斗的痕迹,心下无声松了一口气,然后才问道:“什么事?” 净涪本尊将杨元觉推演出来的阵禁资料、图样、草稿乃至成本材料清单融汇成一道信息,递给左天行,“看看吧。” 左天行倒也干脆,接过这道信息就探入神念去查看。 左天行先前不知道净涪的这个方案,也不像净涪那样早与杨元觉有过一场关于这阵禁的交流,冷不丁被塞了这么些信息,要查看理解,自然就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心神了。 他这一看,就看了足一个半时辰的功夫。 不得不说,在初初开始理解净涪和杨元觉意图的时候,便是左天行,也觉得他们异想天开。但当他继续往下看,看过所有的资料之后,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计划其实还真的有很高的可行性。 如果世界出现了漏洞,那就给它补上;如果世界的自保机制不足以护持世界的安全,那就给它多套上几层机制。 要说天地源果是前者的话,那么现在净涪和杨元觉推出来的这一套阵禁,就是后者。 面对眼前这一套几乎是完美契合景浩界的阵禁,左天行真的心动了。 可在心动的同时,左天行也很心痛。 如果真的完成了这么一套阵禁,那些填入阵禁里的天材地宝…… 左天行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开口道:“关于阵禁材料,你那边……有多少?” 左天行也是知道的,既然杨元觉都将这一套阵禁成功推演出来了,那这个想法必定不是一日两日才有的。甚至面前的这个人,可能才是这个方案最初的策划者。 也就是说,净涪他手上一定握有一部分的布阵材料。 净涪本尊看了看左天行,抬手又将一道信息送了过去。 这道信息里头的,就是净涪手上所握有的那些材料清单。里头九成九都是来自西天佛国的那些金刚、罗汉们。 里头确实有一部分是净涪自己的库存,但也真的没有多少。比起那些金刚、罗汉们送过来的东西,数目和种类都是少得可怜。 但那也没有办法。 景浩界世界重塑,净涪自己转世轮回,他当年作为天圣魔君的库存是一点不剩,全都没有了。就是那张清单上为数不多的那点来自他的东西,也都是净涪这二十多年间行走景浩界所拿到手的东西了。 左天行看过两张清单,也不遮掩,直接开口道:“道门各宗各派这里,也有一部分库存可以提取出来填补进去。” 净涪本尊完全不意外,他边点头边看左天行。 左天行见净涪本尊眼神递过来,就知道净涪本尊的意思了,沉默了一下之后,他也开始埋头列清单。 左天行的动作很快,不过须臾间,清单上的材料列表就在快速增长。一件件听说过、见过的天材地宝出现在清单上。 净涪本尊就在一旁看着,没说话。 倒是左天行,他边列表边念叨,语气、表情和动作都在同步变动。 “天剑宗这边……” 道门里大大小小宗派公库里的材料都被左天行梳理了一遍。 ——看他那流畅快速的自然动作,净涪本尊觉得可能真的连这些宗派里的长老们都未必有左天行清楚他们自家宗门里的公库库存。 公库梳理完之后,左天行笔锋一转,落到了道门里各个深深扎根宗派的世家公库。 世家公库之后,就是道门里有名有姓的长老私库。 那材料清单列到最后,净涪本尊看左天行的目光都带上了一丝异样。 他以为左天行是更光明坦荡的,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连人家的私库都摸得这么清楚明白…… 净涪本尊目光里的意思相当直白,看得左天行都有些不自在。 他轻咳了一声,却没停下动作,而是继续。 在翻完长老私库之后,左天行的清单直接列到了道门界域内那些有名有姓的世家库存里。 也就是说,但凡道门界域里有些名姓有些用处的天材地宝,都被左天行给列到了这一张清单里。 好不容易列完之后,左天行将那一道信息递给净涪本尊,问道:“够了吗?” 净涪本尊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而是另外摸出一道信息,递给了左天行。 在净涪本尊将手中那道信息递过来的时候,左天行就隐隐猜到这一道信息里记录的内容了。 他接过那道信息,分神一看,果然就看见那道信息演化出来的清单信息。 赫然也是一张天材地宝的清单。 而这一份天材地宝,来自魔门界域。 左天行就看见那份清单里头列出来的、他曾经在‘皇甫成’那边看到过的、由魔门各宗各派进献给天圣魔君‘皇甫成’的天材地宝。 左天行将这几张清单归拢在一起,一一对比查看过,脸色有些不好,“还不够。” 还欠缺了不少东西。 净涪本尊面无表情。 左天行再一次仔细认真对比过那几张清单之后,重新拿起了那张阵图察看。越看,他的脸色越是怪异,但到得最后,他的表情却是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他放下手上的所有东西,直视净涪本尊,“你在针对无边竹海?” 净涪本尊慢慢地勾起唇角,似笑,却又非笑。 左天行定定看得他一会儿,又摇头,“不对,不是你。” 不是净涪。 “是杨元觉对不对?” 净涪乃至‘皇甫成’,他们友人就那么多,精擅阵禁一道的,就更少了。面前这套阵禁出自谁的手笔,左天行不动脑也能猜得到。 净涪本尊没有回答,只是问了左天行一个问题,“所以你的答案呢?” 我的答案?我还有其他的答案吗? 左天行心下无奈,低头将所有东西收起来。 死道友不死贫道,这里头的选择本来就不用多加考虑。更何况这一套阵禁的布设乃至种种材料的需求,虽然确实会剜去无边竹海那边的一大块肉,可和景浩界比起来,这点代价完全不值一提。 收起所有东西之后,左天行望着净涪本尊,认真且端正地点了点头。 完全不需要做什么,也不需要多言,单只是左天行的点头,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左天行是景浩界天道选定的天命之子,虽然向来是景浩界天道影响左天行行事,但左天行的决断,其实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景浩界天道的意志。 这不,左天行在混沌岛屿上点了头,都不需要些信物以做象征,那边景浩界天道就已经有了反应。 天意偏易。 放在往常时候,天意偏易,伴随而来的就是天机转变。但凡修为有成的修士,都不可能会忽视这样的天机转变,他们早早就能从这样的天机转变中得到些什么提示,然后根据这些提示趋吉避凶,减免损失,更别说是竹主那般人物了。 可那是往常时候,现如今天机混乱,世界遭劫,天数早已不可推演,所以这一番天意偏易,便连竹主都没有探查清楚。不过竹主到底不是寻常人,纵然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清楚窥探天机,他也在那天意偏易的顷刻间心惊肉跳,一时难以安稳。 好不容易安定心神,竹主的脸色已经难看到叫其他异竹都不敢直视的地步了。 “竹主……竹主……” “竹主……您怎么了吗?” “竹主……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竹主好不容易安抚过那些异竹,却拂袖回了竹楼。 向来清净的无边竹海里难得地乱了好一阵,混沌岛屿那边作为罪魁祸首的左天行和净涪本尊却无所知觉。 或许是知道的,不过是没有在意而已。 左天行将那副只有模型的阵禁和各个材料清单整理好之后本是准备回去了的,但他想了想,又停住了身形,认真地跟净涪本尊道:“这回劳烦杨元觉了,请你帮我转告一声:多谢。” 净涪本尊微微扬唇,点了点头。 有了左天行这一句话,景浩界天道对于杨元觉那隐蔽却又深切的抵触、防备就彻底散去了。 景浩界中原本沉沉熟睡的杨元觉舒服地呻吟了一声,一个翻身,又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 第642章 二十贝叶 临走之前,左天行又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侥幸凑齐了东西,你又打算怎么带回去?” 景浩界里出来了三个人,他、净涪和皇甫成。皇甫成是不可能回去的,他和净涪也不能轻易脱出身去,那么这个人选…… 净涪本尊只是笑了一笑,没说话。 左天行眉头跳了跳,但也只能妥协,“行吧,就安元和了。”净涪本尊点头,却又看着左天行道,“那么酬劳的事情?” 左天行有所预感,静默了半响后,直接问道:“你们打算要些什么?” 不是你,不是他,而是你们。 ——包括净涪和杨元觉。 净涪本尊对于左天行的这种语气没有任何想法。 本来就是,杨元觉劳心劳力为景浩界出手,虽然有一半是想要帮他,但人情归人情,买卖归买卖。杨元觉出身展双界,可不是景浩界的人。人家出手,难道还不能收取一些过得去的酬劳?真当人家是打白工的不成? “安元和是剑修。”净涪本尊若有所指,“他仰慕宋前辈很久了。” 虽然安元和在诸天寰宇中也有几分名气,但这点名声和天剑宗那位宋祖师比起来,差距实在很大。在这样巨大的差距面前,哪怕安元和跟这位宋祖师走的不是一条路,真正交流起来的时候,也能从他那里汲取到些营养。 左天行抱住最后的一点侥幸,“只是稍作指点?” 净涪本尊扬了扬唇,“如果能够时常切磋、指引就更好了。” 左天行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头一抽一抽的,隐隐发疼,“净涪,宋祖师是我天剑宗的祖师爷,而我……只是天剑宗的一个小弟子。” 要他这样的一个天剑宗小弟子替宋祖师应下这件事,是他说话就是那么管用,还是宋祖师太过软和近人? 净涪本尊唇边那弧度都不带动一下的,还是先前的那副模样。 左天行的脑袋越发疼痛,但他也没有办法。 净涪和杨元觉似乎就这么一个要求,半点没有退让的意思。 现在是他在求人,不是别人在求他。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能不挨了这一刀。 “我只能跟宋祖师提一提,别的,我不能担保。” 净涪本尊其实也知道,这真的已经是左天行能够退让的极限了。而且…… 那位宋祖师的人品、实力净涪看在眼里,也确实颇为敬重,实在不好过分。 于是等左天行说了那么一句话后,净涪本尊也就很利索地跟双掌一合,向着左天行拜了一拜,笑道:“多谢道友。” 净涪本尊说谢,左天行却不敢应。 谁知道应了这么一声,这个人又会在什么时候跟他索要报酬? 还是躲一躲的好。 左天行动作不大,态度却极其明显。 净涪本尊却是完全不在意,他谢过左天行之后,又极其自然地跟左天行叮嘱了一句,“你将东西送过来的时候,也别忘了你的信物。” 左天行和净涪本尊都知道,这信物可不单单是让净涪到道门各处库藏取走所需的天材地宝的通行证,它甚至还是跟无边竹海施压的利器。 左天行点了点头,“我记下了。” 他应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只是略等了一下,见净涪本尊没有再说话,他也就没再问起其他,快速地跟净涪本尊告别,转身就离开了这一片地界。 净涪本尊看着左天行的身形消失,忽然开口道:“你觉得怎么样?” 光线一阵扭曲,安元和就在净涪本尊不远处显出了身形。 “多谢。” 净涪本尊摇摇头。 安元和却还道:“你们还缺了什么东西吗?” 安元和这么问,看着是有点太过疏远,但在场的这两人都知道,安元和是在给天剑宗那位宋祖师‘交学费’。 虽然有杨元觉拿出来的那套阵禁在,天剑宗那位宋祖师也不会真的拒绝安元和。但那位宋祖师会不会尽心,那就很难说了。如果安元和在景浩界这套阵禁上搭一把手,景浩界也不可能不拿出些真材实料来不是? 净涪本尊也不跟安元和客气,扒拉出几张清单递给了安元和。 安元和也很利索,目光一扫,看见清单上眼熟的那几样东西,顺手就点了过去,留下一个个印记。 净涪本尊也不多问,等安元和点完之后,就将清单拿了回来,“到时候还要麻烦你走一趟。” 安元和不甚在意,“不过就是走一趟而已,无事的。” 难得安元和找过来,净涪本尊和安元和又闲谈了一阵,才各自散了。 得到净涪本尊那边的回应之后,净涪佛身看了一眼杨元觉,确定他那边暂且无事之后,也不打扰杨元觉的好眠,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 前方是一座尚算热闹的小县城。 早前就说了,此时已是秋季,不久前有过一次秋闱,如今秋闱落幕,当然就有引发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榜单张贴出来了。 净涪佛身排在入城的队伍中间,旁边自然就有人趁着这点空闲时间唠叨起来。 而被这些乡人提起最多的,其实并不是那场秋闱的结果,而是今年土地的收成。 但一提起这个话题,所有人都在摇头,脸色相当难看。 “不怎么样。” “比起往年差了好多。” “就是,今年的天气本来就奇怪,反复无常的,现下这个收成其实已经算好了的……” “我听村里的老人说,他们早先还以为今年的收成还会更差。” “还会更差?现在这样的,在交了租子之后就没剩多少了,要是再差一点,那不是得饿肚子了?” 净涪佛身在一旁听着,半天没有声音。 当然,也没有人要拉着净涪佛身说这些。 等了一阵之后,净涪佛身终于站到了守城的官兵面前。 这一片地界可还是妙安寺统辖的地界,在这里,哪怕不是妙安寺的弟子,僧侣也能有所优待。就像是其他地方的城池一样,完全减免了净涪佛身的入城费。 净涪佛身合掌拜了一拜。 那些官兵也都恭敬还礼,客气地道:“师父请。” 净涪佛身入了城门,都不需要旁人指引,自己就熟门熟路地穿街过巷,来到了一处宅院前。 这处宅院外头,挂了一个半新不旧的牌匾——钱宅。 在宅院前站定,净涪佛身抬眼望了望里边。 这宅院里头的气氛极其压抑,和欢天喜地的隔壁完全就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净涪佛身看过之后,跨过浅浅的台阶,上前叩门。 等了有一会儿的功夫,门那边才有了些动静。 “来了。” 一个十四五岁的僮仆从拉开的门缝里探出头查看,见得站在门前的净涪佛身,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脸色一喜,忙忙拉开大门,伸手就去捞净涪佛身。 “师父你来得可真快,钱管家呢?怎么没见他?” “南无阿弥陀佛。” 净涪佛身自然而然地退后一步,让过那僮仆伸过来的手。 那僮仆一捞捞空,似乎才反应过来。 他讪讪笑了一下,连忙站直身体,合掌躬身向着净涪佛身拜了一拜,“师父有礼,请跟我来。” 净涪佛身知道他是认错人了,于是还了一礼,跟僮仆说道:“小僧净涪,见过檀越。” “净涪?”那僮仆自己愣愣地重复了两遍,脸色立时就变了。 他打量得净涪佛身一眼,迟疑着问道:“可是……妙音寺的那位净涪比丘?” 净涪佛身点点头。 僮仆连连躬身合掌礼拜。 “比丘敲门,是有什么事情吗?” 净涪佛身答道:“我路过此地,心生感念,便想过来拜见主人家,不知主人家可有空闲?” 看着面前的这个声名赫赫的比丘,僮仆心里头忽然冒出了一个主意来。 去其他寺庙里相请僧人的管事至今都还没有回来,而他的面前,却也实打实地站了一个厉害至极的僧人…… 想到还躺在床上至今昏睡未醒的少爷,僮仆咽了咽口水,鼓足了勇气答道:“有的,我家少爷最近都没什么事。” 虽然是鼓足了勇气,但僮仆到底没有胆子说谎,他只是说得不太明白而已。 他家少爷一直昏睡在床榻上,可不就是没什么事么? 他边说,边低头去打开门扉,请净涪佛身入内。 等净涪佛身跨过院门后,僮仆又张眼往外头看了两眼,似乎是想要看见什么人,但街的另一边并没有他想要看到的身影,他也就只能慢慢地掩上门扉。 僮仆的这种种反应全都落在净涪佛身眼中,但净涪佛身只是看着,什么都没问。 掩上门户之后,僮仆引着净涪佛身往里走。 事情本来就瞒不住,更何况这位僮仆也不想瞒,所以边走,他就边跟净涪佛身道歉。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比丘你……” 净涪佛身摇摇头,正色道:“劳烦檀越带我去见一见主人家。” 僮仆脸色一喜,连连点头,当即就带着净涪佛身转入了一处院子,直入院子内室。 内室里,确实有一位年轻男子昏睡在床榻上。 虽然这处宅院挺大,但人却实在不多,除了引着净涪佛身过来的这个僮仆之外,也就只有几个料理杂事的老仆而已。 净涪佛身询问过僮仆,也不客气,直接走到床榻边上坐下,细看过这个年轻男子的情况。 这个男子的情况虽然有些危急,但对于净涪佛身来说,也就是一件小事而已。 他抬手,一指点落在那年轻男子的眉心处,直如蜻蜓点水。 一旁的僮仆看得有点发愣。 这……这就行了? 都还没等到他自己想明白,那边一直昏睡久久未醒的年轻男子就发出了一声呻吟。 僮仆转眼看过去,正正望见那年轻男子扇动的眼睫。“少爷……” 僮仆低声唤了几遍,终于吸引到了那年轻男子的注意。 “墨竹?” 那名唤墨竹的僮仆听得,连忙应声,“少爷,小的在呢。” 这年轻男子才刚刚醒来,净涪佛身也不是非要在这个时候跟他说起贝叶的事情。 他在床榻上站起,悄无声息地往外退了几步,让出了位置。 那边那对主仆简单地说过几句话后,就停下来了。 实在是因为那年轻男子在床榻上昏睡了好几日,体力无法支撑,不过说了几句话,就又睡了过去。 僮仆这回却是不像上一次那样慌得手足无措。 哪怕是他也知道,这一回和上一次是不同的。 僮仆小心地帮自家少爷掖了掖被角,无声地请净涪佛身出了内室。 出了内室之后,僮仆第一时间就合掌深深拜了下去。 净涪佛身扶起了他,“这是作甚?” “小的是在替我家少爷多谢比丘呢。”他答道,“如果不是比丘,我家少爷哪儿能醒过来?” 净涪佛身摇摇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算不得什么。” 对于净涪佛身的这种说法,僮仆是不赞同的,他连连摇头。 不过他也知道,他不过就是一个小书童,剩余的事情不该由他来做。 他领着人,特意将旁边的院子清出来,又仔细布置了一番,才请净涪佛身入住。 净涪佛身也不推托,就在那间院子里住下了。不过那些原本安排在院子里服侍他的仆人,净涪佛身却是没要,都给拒了。 对于净涪佛身这个不算要求的要求,墨竹只是想了一想,也就应了。 这也是他想岔了。 墨竹为此还特意跟净涪佛身道了歉。 净涪佛身其实是真没在意,但墨竹之后行事却更为妥帖细致了。 在钱宅住下之后,因这钱宅的主人身体未能完全康复,所以哪怕之后净涪佛身也见过那位钱少爷几次,也都只是简单见过,未能详谈。 净涪佛身也不觉得可惜,反正等一等,总是能等到那个时机的。 如此又是过得几日,独自一人住在院子里的净涪佛身迎来了一个客人。 一个来自附近寺庙的年轻沙弥。 沙弥来访的时候,重重地向净涪佛身行了一礼,“净讴见过净涪师兄。” 净涪佛身一看这位净讴沙弥,便知道他应该也是出身妙安寺。或者说,他跟净味沙弥应该是一样的。 一样跟随着自己的师父从妙安寺里出来,在此间地界周边立寺镇守一地。 净涪佛身回了一礼,“师弟客气了。” 两人闲闲说道几句,净涪佛身也就知道了净讴沙弥到这钱宅来的因由。 他是被钱宅的管事亲自从寺里请出来的,就是为了钱家这个自秋闱之后就一直昏睡的少爷。 几句闲淡过后,净讴沙弥犹疑半响,到底因净涪佛身的平和态度而壮了胆气。 “净涪师兄,你到钱宅里来,可是为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这样的事情没什么好瞒的,便是净讴沙弥现在猜不到,等到净涪佛身走出这钱宅,事实也会是人尽皆知。 所以他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应道:“是。” 净讴沙弥眼睛顿时就亮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道:“净涪师兄,不知师弟我可不可以在旁边看看?” 净涪佛身笑答道:“如果钱家少爷不介意的话,师弟跟在旁边也是无妨的。” 正说着话呢,那边钱家少爷就带着墨竹过来敲门了。 净涪佛身亲自开门将人迎了进来。 钱家少爷一入屋,完全不在乎其他,当即就对着净涪佛身合掌深深拜了一拜,郑重称道:“多谢比丘。” 净涪佛身笑着摇头。 钱家少爷却没因为净涪佛身的态度而变化形色,他问道:“比丘寻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搭手的吗?比丘不妨直言,我能做的事情绝对不会推辞。” 净涪佛身也端正了脸色,他沉吟了一下,开口问道:“不知檀越可曾听说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钱家少爷似乎早有预料,听得净涪佛身这般问话,他便也就直接问了:“可是那部传说中的,传自世尊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真经?”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一旁的墨竹和净讴沙弥都凝神静听,完全不出声打扰。 “如此真经,我又怎么可能没有听说过?”钱家少爷深吸了一口气,他又问道,“比丘近日特意跟我提起这一部真经,可是因为……这部真经中的一部分……就在我钱宅里头?” 净涪比丘声名远播,而伴随着净涪比丘的声名传扬开去的,也还有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真经。 说起来,这个景浩界世界里,听说过净涪比丘的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位比丘此刻正在为《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这部真经游走世界? 净涪佛身见他明白,便就笑了一下,应声道:“是。” 钱家少爷的呼吸一下子就停住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响起。 平复下呼吸之后,钱家少爷正色道:“既然这样,那比丘你尽管去将那部分真经取出来就是了。” 净涪佛身听得他这话,凝神看了看他,忽然站起身来,合掌与他一拜,谢道:“多谢檀越。” 钱家少爷自然是不受的,他待要还礼,但还没动作,就被净涪佛身一句话引去了注意力。 “这钱家里头各处地方,我都可以去看一看吗?” “当然。”钱家少爷斩钉截铁地强调道,“只要比丘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 于是,净涪佛身也真就带着他们几人,抬脚出了院子。 钱家少爷原本是想要引路的,但他看了看净涪佛身,到底什么都没说,就只是领着人跟在他身后,任由净涪佛身随意走动。 净涪佛身目的明确,可他也没有走远,三步两步转过之后,就停了下来。 钱家少爷左右看了一眼,才终于确定——净涪比丘的目的地,其实还是他的那一处院子。 他也没等净涪佛身请,快步走到净涪佛身身前,亲自推开了院门,然后站到院门边上,抬手向着净涪佛身引了一下,“净涪师父请。” 净涪佛身谢了一回,也就真的抬脚走了进去。 钱家少爷格外灵醒,他虽然比净涪佛身慢了两步,但每到转弯拐角的地方,还是他观察过净涪佛身的意图,特意请这一行人前行的。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净涪佛身到底在一处门户前停了下来。 钱家少爷只看一眼就知道了,是他的书房。 钱家少爷又是亲自上前,拿出钥匙打开门,请净涪佛身等人入内。 净涪佛身入了屋,行到一处案桌前,目光在案桌上梭巡过一回。 钱家少爷见净涪佛身转眼望向他,都还没等净涪佛身问话,先就答道:“净涪师父请随意。” 净涪佛身点点头,又重新转了目光望向面前那张案桌上。 他动作太快,手不过在案桌上方一抚而过,便又收了回来,似乎在那案桌上拿起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取来。 不过这里的几个人,要么对这里极其熟悉,要么修为在身,眼力非凡。 更何况净涪佛身动作再快,也没有特意遮掩,所以到底是让他们后头的所有人都看清楚了。 ——他还真的是拿了东西的。 净涪佛身看了看他手里拿着的那支毫笔,忽然将另一只手凑了过去。 他一只手持定笔杆,一只手拿住毫端。也不知他是怎么做的,总之,等到其他人再定睛细看的时候,那支毫笔的笔杆和毫端已经分离了。 净涪佛身看了看手上的两件物什,随手将毫端放下,就只将那支笔杆拿在手里。 一道淡金色的佛光亮起。 到得佛光隐去,净涪佛身手掌中再不见什么笔杆,只有一片空白的纸张。 那正是一片贝叶。 第643章 话本 还真的是! 钱家少爷一时间都不记得自己想了些什么,只瞪大了眼睛望着净涪佛身手中的那一片空白贝叶,只听得到他自己心腔里如同鼓擂一样的跳动声。 净涪佛身低眼看了看贝叶,翻掌将它收了起来。 屋里的这一众人中,除了净涪佛身本人之外,还要以净讴沙弥反应最快。 他上前一步,合掌探身跟净涪佛身道喜,“恭喜净涪师兄。” 净涪佛身回身,还了一礼,“多谢师弟。” 他们两人的这一番对答纵然再是简单,也仍然给钱家少爷挣来了足够的时间。 他定了定神,也领着人跟净涪佛身道喜。 净涪佛身也都一一致谢过。 如此一番客套过后,钱家少爷才终于意识到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地方,小心地看了净涪佛身一眼,到底赧然道,“净涪师父,净讴师父,不如我们换个地方?” 净讴沙弥对这些倒是不太在意,他看了净涪佛身一眼。 净涪佛身其实也不是很在意,但既然钱家少爷这位主人提起,他也没说什么,点头就应了。 于是一众人等就移步至书房另一侧的客厅。 他们各自坐下后,很快就有僮仆来上茶。 净涪佛身饮过一口茶水,见钱家少爷终于平复下心情后,才开口说道:“这次确实打扰钱檀越了,为了了却这一段因果,不知有什么事情,是小僧我能替檀越做的?”钱家少爷的心跳禁不住又乱了起来。 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想要开口说话,但在第一个话音脱出口的时候,他忽然猛地止住了,甚至还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心里其实很是羡慕的净讴沙弥见他这般反应,也愣了一下。 这个钱少爷…… 净涪佛身面上浮起三分浅淡的欣赏,却没说话,顺手又将那杯茶盏递到唇边,无声啜饮了一口茶水。 约莫一炷香时间之后,这间很是安静的客厅终于响起了一道声音。 “不瞒净涪师父……”那话音又顿了一下,才一鼓作气地道,“我想要自由。” 自由…… 同一时间,净涪佛身和净讴沙弥都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字眼。随后,他们两人一前一后抬起眼来仔细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年轻公子。 钱家这位少爷眉眼间确实还有些郁色,但不多,而且看着像是不久前才蒙上去的。再联想起现如今这个日子,以及前不久这位少爷的状况,两人便也知道这些郁色是因什么生出来了的。 约莫就是因为他今科科举失利了吧。 而除了这一点困顿外,应该就没有什么事情会让这位钱家少爷烦恼抑郁了啊。更何况,自由…… 片刻的沉默之后,净涪佛身才确定也似开口问道,“檀越想要‘自由’?” 钱少爷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但他很快又接口道,“不是人身上的‘自由’,而是……” 听着钱家这位少爷后边解释的话,净涪佛身和净讴沙弥才算是明白了他所想要的‘自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自由了。 他们两人一时都静默了下来。 钱家少爷自己也知道他的这个请求很奇怪,简单地解释了一番之后就没再多说了,将时间留给净涪佛身去理解。 净讴沙弥的心性比不得净涪佛身,这会儿听完钱家少爷的话,努力安静了一会,到底忍不住。 “你想要‘自由’,自己去做不就行了?”净讴沙弥确实已经是努力克制了,但所有人都听得出他的不解,“反正你也没有很过分,为什么就不呢?” 钱家少爷尴尬地笑笑,努力地跟净讴沙弥解释,“我要的自由,咳,不是我想要做什么,可以做什么的自由,而是……而是……” 他“而是”了几回,终于想到了相对合适的语言,“……在保证我人身安全的情况下,能够自由地抉择的自由。” 净讴沙弥理解了,他也沉默了。 他不保持沉默不行。不然他怕自己开口的时候会忍不住语出讥讽,造出些口孽来。 净涪佛身比净讴沙弥更早理解钱家这位少爷的意思,也早早就探查过这位少爷的情况,所以在净讴沙弥和钱家少爷说话的这当口上,他也在考虑着该怎么去了却钱家这位少爷的因果。 钱家这位少爷其实不是家中独子,他行三,前面有两位兄长,后头也有两位幼弟。他父亲儿子不少,可他母亲却只有他一个亲生骨血。也就是说,作为钱家唯一一个嫡子的他,是他无宠的母亲在钱家的唯一倚靠。 他在钱家的日子其实真不比当年净涪初出生时候容易。尤其是在他的几个兄弟都露出锋芒,而他自己明显弱于他人的情况下。 今科科举失利,更是让他在兄弟间的较量中又输了一筹。 父亲看似公平但其实不可以依靠,母亲软弱无力,只能勉强支撑正房,家中、族中种种资源争夺,他只能靠他自己。除了他自己之外,少有人会帮他。 在这样压抑艰难的环境下生存下来的钱家少爷,思想其实有点小叛逆。 当然,这所谓的小叛逆,是相对于净涪来说的。 他勤奋好学,恭谨守礼,孝顺父母,友悌兄弟,钱家上下没有人能在这些事情上面对他说一个不好。也正是因为这样,哪怕他在钱家那边的状况不太好,也始终没有太差。虽然实力不如人,天资也比人弱,可他还是维持住了嫡子的格局与优势,不让自己一败涂地。 谁都知道,要做到这些其实真的很难。 因为这些种种,其实都是“克制”。 在那样的环境中一年年这样地克制下来,如果不想触底反弹,不想让自己“失控”,那就需要适当的纾解。 这位钱少爷是聪明人,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所以纨绔子弟的一应放纵,他统都没有碰,而是另外给自己发展了爱好。 一项不怎么正确,可又不会太过出格,能让他放松,但又可以让他将一切影响控制住的爱好——话本。 他喜欢话本里的故事,因为他可以跟着话本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活出另一个样子,看到另一个世界。 一个话本就是一个世界,一个话本故事,就是一个人的一生。 钱家少爷在闲暇时候翻看着话本,也仿佛看过了一个个世界,走过一个个人生。 他喜欢那样的感觉。 那是一种不受身体、身份等等局限束缚的,完全属于思想的自由。 钱家少爷不仅仅只读话本,他偶尔时候也动笔写过。 当然,因为种种原因,他的话本才刚刚完成,就被他自己放到了火炉里,化作了灰烬。 没有人看过他的话本,他是他自己的唯一读者。 净涪佛身又抬眼看了看那边厢坐着的钱家少爷。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再跟净讴沙弥说话了的他正低着头,手指慢慢摩挲着杯盏上细腻的纹路,目无焦点。 他应该是在想那些话本。 或许是他自己爱看的那些话本故事,又或者还包括了他曾经下笔写过的那些。 净涪佛身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他开口跟净涪佛身讨要的‘自由’,其实也就是他看话本故事时候所享受的‘自由’。 这个人聪明、理智、克制,但同时,他其实也有点小贪心。 他不愿意放下钱家,也不愿意让他母亲失望,甚至还贪婪,所以他在净涪佛身面前,跟他讨要了‘自由’。 话本故事,其实也是人生。 倘若那话本中讲述的故事是真实的,那么那一个话本故事里的就是一个人真实的人生经历。哪怕其中多有猜测揣度,那也有人心、有智慧。 而即便那话本中讲述的故事是虚构的,也能从中窥见人性。 一切事皆有因。 哪怕话本故事,也都能从中窥见人的思想,看见他对世界的认知。 这样说,似乎是将话本故事的价值无限拔高,将它们从不受人待见的境地中拉出,要给予它们另一重地位。 其实真没有。话本故事中确实有糟粕,但也有经典,一切端要看人。 看人自己怎么看,怎么想。 倘若只看话本故事中讲述的一段旧事,那只怕经典也是糟粕。可若是跳出话本故事看话本外的东西,窥见更多,那么糟粕也会是经典。 许是因为净涪佛身想起当日皇甫成告知他的那些事情,在今日被这位钱家少爷触动,故而就那样轻松扩散开去了。不过很快的,净涪佛身也就将心神收敛了回来。 他继续想着这位钱家少爷的事情。 钱家少爷想要‘自由’,其实不只是想要得到翻看话本故事时候的放松,还有话本故事之外的种种。 他想要的是——智慧。 净涪佛身笑了一下,抬手去拿他自己的随身褡裢。 他这边这一动作,那边看似低头静默完全不在意外界种种的净讴沙弥和钱家少爷就同时抬起头来,望向净涪佛身的位置。 净涪师兄/净涪师父他这是……答应了? 净讴沙弥是被惊住了,但钱家少爷确实欢喜的。 他忍不住咬了咬牙,手指更是一下子压在了杯盏上,将手指上的血色压到消褪发青。 他是答应了? 他答应了?! 哈哈哈,他答应了。他答应了! 净涪佛身却完全没看他们两人。 他打开他的随身褡裢,往里伸手,将一件件东西拿出来。 封着毫笔的笔盒、墨条、砚台、盛着清水的葫芦、上好的朱砂、细腻璨亮的金粉…… 一件件上上等的东西被取出来,放到净涪佛身侧旁的案桌上,不过半响,那不大的案桌上就摆满了东西。 等到净涪佛身将最后的那一叠白纸从褡裢里取出来放在案桌上的时候,那张案桌上是真的找不到一点空隙的地方了。 净涪佛身将他的随身褡裢放到一侧,低头看了看那个案桌。 钱家少爷已经站了起来,觑着空档问净涪佛身道:“净涪师父,不如我叫人再搬一张案桌过来吧。” 这里是客厅,是喝茶聊天的地方。而看净涪佛身拿出来的这些东西,怕是需要动笔。 动笔就需要高度适合的案桌…… 可那些东西都在隔壁的书房里。 钱少爷一时都有些后悔了。早知道净涪师父要动笔,他应该早早开口请净涪师父移步才是的。 都怪他刚才看愣了,脑子转不过弯来。而等他回神的时候,净涪佛身的这些东西都已经掏出来大半了。 净涪佛身对他摇摇头,“不用劳动其他人了,我这里都有。” 他这一说,一旁的净讴沙弥就已经知道了。便连那钱家少爷都猜到了什么。 而这话说完之后,净涪佛身似乎又想了想,问那钱家少爷道:“我可以先借用一下这里吗?” 钱家少爷自然是忙不迭地点头应了。 得了主人家的允许,净涪佛身也就不客气了。 他再一次拎起他的那个随身褡裢,伸手就从里头掏出一张案桌,一个蒲团摆了开来。 净讴沙弥站起身来,走到净涪佛身侧旁站定。 不过他也就只是一声不吭地在旁边站着而已,完全没有打扰净涪佛身的意思。 净涪佛身对着他们点了点头,然后就在案桌前的蒲团上坐下,低头开始忙活。 纸张铺开,拿镇纸压着;笔盒打开,取出里头封着的那只毫笔架在笔架上;砚台清洗过,注入清水,拆开墨条准备研磨…… 净讴沙弥看着净涪佛身的动作,眼中异彩连连。 他看到的东西比钱家少爷看到的可多多了。 那纸张虽则细腻白皙如同凡人间流通的最上等纸张,可净涪佛身拿出来的这些纸张里却隐有层层稀薄的金色佛光,那佛光在他眼中映照,亮得连他的眼都有些刺痛;那毫笔仿佛简单至简朴,但其实笔杆内有七宝映照,毫端亦有金光灿灿,佛法玄妙,叫人看得目眩神迷;那墨条……净涪佛身不在意两人的目光,他拿金粉、朱砂调和笔墨之后,便将砚台摆放到他最习惯的位置,抬手执起那支毫笔,让毫笔笔端柔软的毫毛饱浸过砚台里的墨汁后,在摊开的平整纸张上勾勒游走。 “春。” “夏。” “秋。” “冬。” 净涪佛身写一个字,一旁的净讴沙弥和钱家少爷就忍不住念叨一个字。 可即便他们看着净涪佛身写出这四个字,低声地念着那四个字,他们其实也不明白为什么净涪佛身要写这么四个字。 为什么偏就是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有什么含义? 净讴沙弥和钱家少爷很不理解。 净涪佛身却没解释,他一纸一字,每写得一个字后,就将那张写着大字的纸抽到一旁,接着在最新的那张白纸上写落下一个字。 他动作不快,但也不慢,不过片刻,那四张写着字的白纸就摊开摆放到了四个角落上。 净涪佛身的正前方又是一张空白的纸张。 他抬手,再一次让手中那支毫笔的毫端停在砚台上,沾染砚台里浓稠的墨汁。 片刻后,他又是一翻手腕,将那毫笔抽出,点落在纸张上。 “四季书。” 这一回,这张纸张上赫然出现了间隔适中的三个字。 “四季书?” 净讴沙弥和钱家少爷低声念叨着,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净涪佛身依旧不理会他们。 他写完这几个字之后,便就着旁边的清水清洗过毫笔,然后才将那毫笔重新架在笔架上,要等到毫笔的毫毛干涸后才再重新收起。 不过在当前,净涪佛身只将毫笔架到笔架上就不再理会它了。 他只低头去看那些纸。 看过一阵之后,净涪佛身将那摆放在四方角落上的纸张收回,按着四季顺序叠好,才将最后的那一张“四季书”放到纸张的最上方。 如此忙活之后,净涪佛身将那其实就只有五页的纸张放到案桌中央。 看见他将那些纸张放下,净讴沙弥和钱家少爷却还只是站在原地,半响没有动作。 他们也不是不想走近了去看看那纸张上的字。 他们甚至知道只要他们开口,净涪佛身很有可能会答允他们。 但他们就是没有动。 一个都没有动。 净涪佛身本来是打算再去拿其他东西的,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动作忽然就停了下来。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薄薄的五张纸张微微皱眉。 是不是有点……少了? 他想了想后,又抬头看了那钱家少爷一眼。 钱家少爷察觉到落在他自己身上的目光,他猜到净涪佛身这会儿是在考虑着什么,他也知道自己最好要笑,但他努力了又努力,却到底什么都没做。 别说笑起来的时候勾起的嘴角了,他就连呼吸都似乎僵住了一样的。 净涪佛身看了看钱家少爷之后,又低头,往旁边的那堆空白纸张里头抽出八张白纸填了进去。 钱家少爷就僵硬地种在原地,看着净涪佛身每个季节两张地将那些白纸压入去。 填好白纸之后,净涪佛身在案桌那边一抹,抽出了一段金线来。 虽然净涪佛身什么都没说,但净讴沙弥和钱家少爷都知道,净涪佛身这是要封线了。 果不其然,他们很快就看见净涪佛身拿着那条金线往那叠薄薄的纸张上一抹,就有一道浅淡的金色佛光闪烁着亮起。 等到金色佛光彻底淡去的时候,净讴沙弥两人再睁眼看去,那里已经躺了一部薄薄的算上封面也只有十三页的书典。 净讴沙弥和钱家少爷忍不住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这是——完成了? 看着那部书典,净讴沙弥犹自可,钱家少爷的心跳却又开始乱了起来。 那急促的心跳声中透出的,是钱家少爷以为能被这钱宅内外所有人都听得见的期待与震颤。 净涪佛身随手将那部薄薄的书典拿起,往前走过几步来到钱少爷近前,将那部书典递给他,“我想,这样东西应该能够帮到你。” 钱家少爷半响回神,却先将手在他的衣裳上擦了擦,才去接那部统共只有七个字的书典。 “谢,谢谢净涪师父。” 净涪佛身摇摇头,又退后一步,合掌探身,“南无阿弥陀佛。” 钱家少爷将那书典小心地放到一边案桌上,又转身面向净涪佛身,合掌深深与净涪佛身拜了一拜,“多谢净涪师父。” 净涪佛身摇摇头,问道:“檀越不先看看?” 钱家少爷斩钉截铁,“不必了。” 净涪佛身笑笑,也不跟他坚持,只道:“那么,我与檀越之间的那一段因缘,便算了了?” 钱家少爷点了点头。 净涪佛身又转眼望向净讴沙弥,“净讴师弟?” 净讴沙弥这才回神,迎上了净涪佛身的目光。 哪怕净涪佛身没说,净讴沙弥也猜到了净涪佛身的意思,他对净涪佛身摇了摇头,“师兄身上还有要事,我就不留师兄了,祝师兄一路顺利。” 净涪佛身便又笑了,他合掌与钱家少爷和净讴沙弥拜了一拜,道:“那么,后会有期。” 钱家少爷有点想留,但到底没开口,沉默着跟净涪佛身拜了一拜后,又将那部《四季书》收入胸中仔细放好之后,就亲自送了净涪佛身出门。 净涪佛身告辞了一众人等,便继续上路了。 送走净涪佛身之后,钱家少爷又叫人安置了净讴沙弥,才转身回了书房,去研究那部净涪佛身留给他的《四季书》。 净讴沙弥其实也是很想要仔细看一看那部《四季书》的,但他见钱家少爷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到底没坚持,回他暂居的云房入定去了。 第644章 异宝 掩上门,钱少爷几步抢到书桌边上,也不理会几日前还一直不离手的科举经典,随手捡起放到一边,清楚一片地儿来后,他才拉开胸前衣襟,小心翼翼地将那部薄薄的书典取出来,放到案桌上。 这书典一拿出来,钱少爷才发现不对。 他愣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又在胸前摸索了两下,没找到别的书典,才终于相信面前这一部书典真就是净涪佛身赠予他的那部《四季书》。 可是那部《四季书》自最初的落笔到成形,乃至到最后赠书整个过程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进行的,当时那部《四季书》并不是这样的啊,怎么净涪比丘才刚离开没多久,这部书典就变了呢? 钱少爷不解地摇了摇头,他又再多看了这部书典两眼。 《四季书》在净涪佛身手上的时候,封面还是雪白的,封面上的提笔也都是金黄明灿的,一看就知道它才刚刚制出来没多久。但现下躺在案面上的这部《四季书》,封面呈暗灰色,提笔则变成了暗金色的。 和早先钱少爷所见的那部《四季书》真的很不一样,可偏偏钱少爷又相当确定它们真的就是同一部。 心下叹了一声后,钱少爷也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他长呼一口气,探出手去翻书。 说来也是奇怪,当钱少爷的手指触及那部书典的时候——他的手指也才刚刚碰到那封面,都还没有拿起那书页,就有一道信息流入他的心头,叫他听得无比清楚。 那几乎是说明书一样的东西。 钱少爷理解了那道信息之后,再看那部《四季书》的时候,他的眼神都变了。 但钱少爷还算是理智的,在极度的惊喜和激动之下,他还勉强把持住了心神,去做他这个时候最应该做的事情。 他亲自拿了清水来,洗了笔,磨了墨,然后取笔蘸墨,一笔笔极其端正地在那《四季书》书页上提上了他自己的名字。 钱谦明。 这三个笔画绝对不算少的字端端正正地落在了那书页上。 在那最后一笔成形的时候,钱谦明抬起来的手忍不住抖了抖。 吓得他猛地将手往外一瞥,探头紧张地检查书页,确定没有凭空滴落的墨水沾染了那书页才慢慢地松了那一口气。 钱谦明将手上的毫笔放到一边,继续去看那《四季书》。 《四季书》的书页上,他才刚刚题落的那三个字颜色慢慢地变淡变淡,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吞噬着那墨痕一样。 明明是那三个字在消失,钱谦明却不紧张,恰恰相反,他几乎是急切地盼着他那名字完全消隐。 因为当他的名号彻底隐去的时候,就是《四季书》真正地属于他的时候,他可恨不得他的名字能够顷刻间消失呢。 似乎是经过了很漫长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钱谦明才终于等到了那三个字的墨痕彻底散去。 也是在那墨痕彻底散去的那一刻,钱谦明清晰地察觉到一道莫可名状的联系生出,将他和面前的《四季书》勾联起来。 他知道,只要这条联系一直存在,那么他可以在一个念头生发之间,让自己的意识落入那《四季书》中的世界里。 钱谦明冷静了一下,手指慢慢摩挲过《四季书》的书页,感受着《四季书》那一顷刻的回应。 他笑了起来,终于放任自己心底念头生出,然后顺着那一道牵引,闭上了眼睛。 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的并不是他熟悉的书房环境,而是一片空茫茫的仿佛万物之初那时的天地。 这片天地里没有人烟,只有他自己。 若是心智稍弱的人站在这里,看着这一片茫茫天地,感受着那种此间只有我一人的孤独,怕是很难接受,甚至还有可能会就此疯癫。但钱谦明没有。 他站在地上,饶有兴趣地打量过这片天地两眼。 忽然心念一动,人就往前迈出了一步。 他这一步跨出却不是在土地上往前迈出一步,而是踩上了虚空,站到了离地一寸的位置上。 明明是御空,明明没有丁点修为在身的钱谦明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他就是做到了。稳稳地踩在这离地一寸的虚空上,钱谦明左右活动了一下,然后竟就朗声大笑起来,大踏步往上走。 他一步步远离地面,不停往上往上,直到他在半空中站定。 钱谦明俯瞰着下方的世界。 纵然这片天地荒芜,除他一人外无有人烟,甚至连其他的活物都没有,钱谦明也不觉得如何失望,恰恰相反,他是满意的。 欣赏了好一会儿之后,钱谦明开始玩了起来。 他想了想,张口道:“山水日月” 不过就是开口说了那么简单的四个字,这个天地竟就真的回应了钱谦明。 东方天边,有月轮幽微,将升未升;西方那边,也有日轮垂挂,将落未落。 天空的日月出现之后,地上也是一阵颤动,有山峦叠起,有流水东去。 顷刻间的功夫,这个世界就变了模样。 它多了光,有了色泽,仿佛还有生机孕育。 钱谦明看过这个崭新的世界,满意地点了点头,但他却是抬起一只手,仿佛握住了什么东西一样地虚拿着。顿了一顿之后,他手指用力,猛地掐紧。 下方天地中,有一整片山峦像是被浩荡巨力拿捏一般,山脉摇动,土地崩碎。 尘烟嚣张,却连钱谦明的脚都没有碰触到,乖乖地隔离在钱谦明的身体之外。 钱谦明又试了几次,才停下了动作。 看着脚下那片伤痕累累的大地,钱谦明吐出了两个字,“复原。”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他脚下的那片土地也真的就在一阵颤抖之后,按着钱谦明的意思恢复成了最初日月山水俱在的模样。 仿佛钱谦明就像是这个世界的创世神一样的无所不能。 钱谦明俯视着这个世界,看了许久,忽然抬手挡住了眼睛,长声笑了出来。 但在那笑声之中,恍惚也能听到几声含糊的声音。 “……假的……就是假的……真不了……真是可惜了……” 待到钱谦明将手放下来的时候,他的双眼也已经恢复了平静。 再看得这个世界一眼,钱谦明也不留恋,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他回到了景浩界中。 从那种无所不能的超凡境界中脱出,重新回归弱小无能的肉身,确实是很难以适应,但钱谦明也就是眨了眨眼睛,就压下了那些种种杂思。 定神之后,钱谦明偏头看了一眼角落处的香炉,香炉中早先摆入去的檀香还在慢慢地燃烧着。 可见,钱谦明在书中世界待了那么长的时间,其实也不过就是景浩界中的一小段时日而已。 他定定地看了那檀香一眼,又回过头来,继续望着那部《四季书》。 书中自成世界,由书主所掌,这是一开始钱谦明就在书中得到的信息之一。而接下来…… 钱谦明起身,从书架的最角落处找了一部书典出来,带着它回到了案桌前。 他抬手拿起《四季书》,将那部新翻出来的话本摆放到案桌上后,才慢慢地将手中的《四季书》挪过去,端端正正地叠放在那部话本的上方。 说来也是奇怪,当《四季书》叠放在那部话本上方的时候,那部话本就像是被《四季书》吞并了一样似的没了踪影,那案桌桌面上也就只剩下一部薄薄的只有几页纸张的《四季书》。 钱谦明将《四季书》拿起来。 案桌桌面上还是没有其他的书籍。 钱谦明又将《四季书》拿过来,心中持定一个念头的同时,伸手翻开书页。 又是一个晃眼,钱谦明发现自己真又换了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还不像是早先时候钱谦明最后离开在《四季书》时候待着的那一片只有日月山水的天地,而是极其热闹的、有各式人、有各种事的世界,而钱谦明就站在一处街道上。 他看了看左右,开始沿着街道闲晃。 晃过一阵,不着痕迹地打探过这个世界的消息之后,钱谦明就知道了。 还真是像最初那道信息告诉他的那样,他现下所在的世界,就是刚刚叠在《四季书》下方的那一个话本世界。 那话本中提到的人与事,这个世界都有,甚至连那话本中没有提到过的,也都被世界自动补全。 到底话本故事只是一个故事。故事到底狭隘,真正的世界绝对不仅仅只是一个故事就能描述完全得了的。 钱谦明心中也明白。 他没有再继续探究这些,而是另外寻了个地方开始测试他在这个世界的权限。 试了好几日之后,得到的结果令钱谦明既失望也不失望。 钱谦明在这个故事里,可以是故事里的任何一个人,甚至也可以是故事里的一件物品,身份任意取代。可等到他的身份确定下来之后,他所能做的事情,又统都被限制在这个身份之中。 譬如当他是一个人的时候,长久地不进食,他也会死。 不过除了限制之外,他其实也能有所突破。 譬如当他在这个世界是一个童生的时候,他可以选择闲散渡日,颓废一生,可他也可以埋头苦读,通过一场场的考试,不断地提升自己的地位。只要他有能力,只要他能做到,在这个世界上,他有着同样为人的自由。 这其实也是其次。更妙的是,因为话本是人书写,内中世界种种规律若没有那位作者特意修改虚构,世界规律默认景浩界。也就是说,这里学堂里教授的科举经典和他在景浩界中所学的是一模一样的。他在这里学习到的一切,都能随着他离开,成为他所能掌握的东西。 当他想要放松自在地玩乐的时候,有的是人生让他体验,当他想要学习钻研的时候,也有的是老师可以教导于他。 知识、手段、技巧、方法,只要他愿意,一切都可以学习,也会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学习。 这绝对完美地契合了他当初隐晦的所求。 离开《四季书》之后,钱谦明又看了看香炉里的檀香,确定了两个世界之间时间的差距之后,他重新落在《四季书》上的眼神又更亮了好几分。 钱谦明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才又伸出手去,将《四季书》和那部话本取下来。 分开两部书典之后,钱谦明又看了看《四季书》,伸手打开了书页。果然如那道信息曾经告诉过他的那样,在《四季书》的第一卷 “春”字卷里,多了一行文字。 ——《燕京风云录》。 而这《燕京风云录》,恰正是刚刚那一部话本的名字。 钱谦明认真计量过,确定《四季书》中一张空白的纸页,约莫能够写上十二行这样的文字。 也就是说,《四季书》中一张空白纸页,能够衍生十二个世界。 钱谦明算了一算,不自觉提起的心又放了下去。 除去封面,《四季书》中能够给他用的,就是十二张空白纸页,每张纸页中既然能够衍生十二个世界,那就是说能有一百四十四个世界让他使用。 一百四十四个,便是算上他选定的继承人,也已经足够了的。 更别说这部《四季书》还可以随着他的心意传承下去。 钱谦明就是再贪婪,也知道他不能求取更多的东西。 他又再摩挲了一下《四季书》细腻的书页,心念一动,看着《四季书》化作一道金色流光投入他的右手手背,显化成一部小册的模样。 欣赏地看过手背上的小册图样,钱谦明又是抬手在手背上抹过。等到他将手放下的时候,那手背上的小册图案也已经消隐不见了。 钱谦明隐去《四季书》,又自从案桌后头转出,向着他猜测的净涪佛身所在的位置合掌深深拜了下去。 才刚走出县城城门的净涪佛身自然没有错过钱谦明的动作,但他也没有停下脚步,还自缓步往前。 《四季书》于钱谦明而言,或许是一件珍贵至极的异宝,但对于净涪佛身来说,也就只是一件过得去的法器而已。 它其实并不像钱谦明所以为的那样,真的能随他所想开辟出一个个世界来。它只是以钱谦明指定的话本故事为引,在它本身中演化出一个个精神幻象而已,幻象中的世界,自然没有太多的限制。 当然,即便《四季书》所演化出来世界的不过是一个幻象印记,它也是净涪佛身拿来了却与钱谦明因果的东西,不会没用到连钱谦明在话本故事所学到的东西也都仅只是幻梦一场。 只要钱谦明自己能够克制,《四季书》还是能够帮助他的。但倘若他自己放纵自我的话,那《四季书》或许就会葬送掉他的一生。 就像每个人的人生一样,会走上什么样的路,会走过什么样的路,看见什么样的风景,都只看自己选择。 人,在选择自己方向的同时,也需要去接受那个选择所带来的结果。 净涪是这样,钱谦明是这样,苏千媚当然也不会有所例外。 现在的净涪佛身行走在道路上,以搜寻散落在各处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钱谦明也正通过《四季书》不断地增长自身智慧,以补益自己的人生,而苏千媚…… 既然她在又一次私下动作的同时被净生沙弥抓了个正着,那自然也该担起来自妙潭寺对她的处置。 医谷能帮她一回两回,却帮了她每一次。 狭窄的暗室里,被禁锢在原地的苏千媚眼睁睁地看着净生沙弥手持油灯,破开一处阵禁后取出埋藏在地下的瓦罐,一时间是真绝望了。 “放开它!放开它!给我放开它你听到了没有!” “秃驴!秃驴!你给我放下我的东西!” “啊!!!” 净生沙弥置若罔闻。 他将那个瓦罐挖出来之后,又探头往坑里看了两眼,在苏千媚真正绝望的目光中摸索了一下,又从里头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小瓦罐来。 净生沙弥将这一大一小两个瓦罐挖出来后,就没再继续找了,顺手将旁边的土又给填了回去。 虽然因为从里头取出来两个瓦罐,那些被挖出来的土不够填坑,使得地上多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洞,净生沙弥也没有太过在意。 他填好土之后,就将那两个瓦罐带起,放到暗室中唯一的一张几案上。 这般忙活过后,他才转头望向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声音的苏千媚,问道:“檀越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苏千媚眯着眼睛看他,面上表情冷凝,但对比起方才那时候的疯狂来,却真是判若两人。 “说什么?”她嗤笑一声,道,“我还有什么话说?你们妙潭寺不是一早就盯死我了吗?现在这般假惺惺的,又想要骗谁?” “真以为我是那个桃枝?” 打自净生沙弥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开始,苏千媚就已经都知道了。 这些秃驴原来一直都没有放过她。 他们放任她在妙潭寺周围活动,由得她来去,不过是因为她的所有一切都落在他们的眼睛里,不怕有什么脱出他们的掌控而已。 净生沙弥低眉合掌,又道:“请檀越随我回寺吧。” 苏千媚听得这句话,竟然不自觉升起一丝期待,“镇魔塔?” 净生沙弥没有答话,转身看了看那一大一小两个瓦罐,想了想,从身上的褡裢里取出毫笔和金粉来。 苏千媚这时候已经不大在意净生沙弥的动作了。管他想拿那对蛊虫怎么样,她现在更想问清楚一件事情。 “我要入镇魔塔的话,我的邻居会是早先进入镇魔塔的那些人吗?” 这里的两人其实都知道,苏千媚真正想知道的是什么。 净生沙弥没有答话,他拿笔沾取金粉,开始在瓦罐上誊抄佛经。 他不答,苏千媚却不放弃,她一遍遍重复地问着一个问题,俨然一副没有得到答案就不罢休的模样。 净生沙弥由着她喋喋不休,只埋头抄经。 一部经书在瓦罐上成形之后,净生沙弥停下手上动作,退后一步,看着那瓦罐上亮起一个个金色的文字,炼化瓦罐里头豢养着的那条蛊虫。 那蛊虫极凶,即便尚未真正长成,甚至还被人在瓦罐上写下佛经,也还是凶猛地聚起一阵阵深黑色的蛊毒之气,狠狠地冲击上金色的佛光。 佛光和蛊气冲撞,直将那个瓦罐冲得噼啪作响,摇摇欲坠。 净生沙弥站立在一旁凝神看着,时刻准备应对意外情况。 一直念叨着同一个问题的苏千媚眼底流光一转,悄悄地从裙底下探出一只脚轻而缓地探向某个地方。 就在她努力的时候,净生沙弥忽然开口问道:“苏檀越听说过幽昙香吗?” 苏千媚动作僵在原地。 她这一停,净生沙弥也就不作声了,就仿佛他根本只是随意这么一说,并不是多么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似的。 若无其事地将那只脚收回来的苏千媚静默了下来。 这暗室里一时也就只剩下佛光与蛊虫冲突而爆发出来的炸响声了。 蛊虫到底还没有真正炼成,再加上净生沙弥也在一旁看着,所以还是败下阵来,被那篇佛经炼成一捧黑灰。 大瓦罐中的蛊虫和小瓦罐中的蛊虫本来就是一对子母蛊,当大瓦罐里的蛊虫生机断绝,小瓦罐里的蛊虫又哪儿还有活路? 都只余下一点黑灰。 第645章 二十一贝叶 瓦罐里的蛊虫被扑灭之后,原本噼啪作响的瓦罐就安定了下来。瓦罐消停,连带着这一个暗室也彻底地安静了。 净生沙弥又一次查看过他面前的这两个瓦罐,确定它们再没有杀伤力之后,也仍然仔细地将这两个瓦罐封存收起,没有随意抛放。 真要是随便处理的话,谁知道苏千媚有没有在这两个瓦罐上留下什么后手?谁又知道会不会有人在无意间因此而惹出些祸端来? 为了以防万一,还是仔细一点的好。 看着净生沙弥将那两个瓦罐收起,苏千媚纵然心中觉得可惜,也还是什么都没说,便连唇边那一抹笑弧也都和往常时候一模一样,没有一点偏差。 净生沙弥没多留心她,仔细打扫过这个暗室之后,才重新转身回来,合掌与苏千媚拜了一拜,客套而礼貌地道:“劳烦苏檀越久等了,还请檀越莫要见怪。” 苏千媚眼睑扇动,眼中波光流转,直欲将这个狭窄阴暗的暗室映照成宽广明亮的暖屋。 “见怪?怪什么?该是我需要多谢小师父才对的。毕竟……”她拖长的声音自然而然地就在这暗室中渲染出一种别样的暧昧来,“我以后可都是要被锁入镇魔塔的。和镇魔塔比起来,这里怎么说都要好上太多不是?” 净生沙弥低头合掌,却没有作声,连同动作间都是一如往常的无波无澜。 苏千媚暗自磨了磨牙。 这个小秃驴…… 礼貌地客套过一番之后,净生沙弥仿佛觉得尽了礼仪,就不和苏千媚多扯话题了。 他单掌向外一引,道:“苏檀越请。” 苏千媚试探着活动了一下,身体竟然真就脱离了那种不受控制的状态,能够自如动作了。 她心中种种念头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合掌跟净生沙弥拜了一拜,真就转身出了暗室。 净生沙弥跟在她后头。 两人出了暗室之后,便有另一位年轻沙弥迎了过来。 那沙弥先是合掌与净生沙弥见了一礼,口称师兄。 净生沙弥点头,往左右扫视一眼,问道:“这里的东西可都收拾妥当了?” 那年轻沙弥本就是要跟净生沙弥回禀这事的,听净生沙弥这么一问,自然就将这药房里的种种事宜都说了一遍。 苏千媚在旁边听得清楚,心头止不住地暗恨。 可惜,现下她落在旁人手上,便是心里再恨再恼,也都得好好收敛起来。 净生沙弥问过这外头的事情,知晓一应行事都在把握之中,便也就点头,跟那个年轻沙弥道:“师弟收拾收拾,稍后我们就回寺里去吧。” 那年轻沙弥自然是没有二话的,唯一有不同意见的是苏千媚。但还是那句话,她落在别人手上,由不得她。 苏千媚甚至干脆就摆出了一副沉默的模样。 ——任你们怎么说,反正我无话可说。 走过一遍流程之后,苏千媚意料之中地被锁入镇魔塔。 苏千媚入塔,是净生沙弥送的她。 也是在她一步步靠近镇魔塔的时候,净生沙弥才终于从她身上感觉到了几分真实。 浑不似先前的苏千媚那样,不论情况如何的不利于她,不论她面上七情如何显化,也总还是给人一种虚假伪装的感觉。 走在苏千媚身侧,净生沙弥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苏千媚浑然不觉。 随着她一步步接近镇魔塔,她的心跳就开始一点点地加速,加速。而随着她心跳加剧,那些被她仔细收藏在心底的过往就像是被解除了封印一样,不停翻滚汹涌,叫她除了那些记忆之外,再想不起其他什么来。 净生沙弥将苏千媚待到了镇魔塔中属于她的那一个囚房里。 直到这个时候,左看看右看看愣就是没找到丁点齐以安痕迹的苏千媚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等等。” 她叫住准备奉上禁制的净生沙弥。 净生沙弥转头看她。 苏千媚这时候真是难得的客气真诚,“净生小师父,不知齐以安齐公子……他在哪里?” 净生沙弥之所以真的被苏千媚叫住,其实也是因为他也有一个问题想问苏千媚。而正因为他也很想知道苏千媚的答案,所以为了公平起见,他先回答了苏千媚的问题。 “魔傀宗的那个齐以安?”见苏千媚连连点头,他答道,“他在再上一层的地方。” 因为一个齐以安,他们妙潭寺没了一个清知大和尚,再算上齐以安在他们妙潭寺界域里犯下的那些事情,将他投放在比苏千媚更上一层的位置真是半点不奇怪。 苏千媚惊了一下之后,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她皱了皱眉,仿佛还想要再问些什么。 不过这次,在她开口之前,净生沙弥已经先问她了。 “檀越知道近几个月,医谷派人来我妙潭寺了吗?” 苏千媚安静了一瞬。 净生沙弥一看她这个反应,便也就知道苏千媚的答案了。 本来也是,虽然苏千媚此前一直窝在她那间小医馆里炼蛊,看似不问世事的样子。可事实如何,谁都知道,也不必巧言。 净生沙弥又问道:“檀越真的知道,医谷遣人来我妙潭寺,为的是什么吗?” 苏千媚还是沉默。 净生沙弥没再继续问下去了。 他其实还有个问题,但他觉得不必问了。 不单单是因为苏千媚的答案很清楚,还因为她即便有所触动,也不会后悔她自己的作为。 既然这样,又何必多问? 净生沙弥抬脚往前走,独留下苏千媚一人站在这间囚房里演化的茫茫天地中。 静默许久之后,苏千媚面皮诡异地抽了抽,才终于有了动静。 她缓步走,随意地走在这片天地里,口中更有呢喃声接连响起。 那声音很低很柔,又似乎很轻很乱,哪怕是苏千媚自己,也没有那个辨认的能力。 只有那话音中偶尔透出的几声意味不明的轻笑能清楚地落入人耳之中。 不过听清楚听不清楚都无所谓了,反正这里也就只有苏千媚一人,影响不到其他人。 净生沙弥出了镇魔塔,迎面映入眼的,先是浩荡明亮的天光,然后就是那一道站立在天光之中的颀长身影。 净生沙弥眨了眨眼睛,看向那个青年,合掌拜了一拜,低头道:“任医师。” 任水冲将他远远望入那一座镇魔塔的目光收回,合掌与净生沙弥回了一礼,“净生师父。” 净生沙弥问道:“任医师可有什么话要问小僧?” 任水冲摇了摇头,“事已至此,已经不必问了。” 他说完之后,对净生沙弥笑了笑,又道:“倒是我前一日翻阅贵寺医录,看到……” 净生沙弥也没说什么,真就跟任水冲谈论起了行医时候的种种趣事难题来。 妙潭寺对苏千媚动手的事情,早在妙潭寺那边开始布置的时候净涪佛身就已经知道了。他对这个结果完全没有意外,也不觉得苏千媚能有什么手段帮助她逃出生天去。唯一让他小小地犹疑了一下的是,到底要不要将这个事通知左天行。 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更何况正上一辈子左天行和苏千媚因为种种原因没能走到最后,所以这辈子重来之后,即便因为世事变易,苏千媚心思落到了齐以安身上,更对左天行多有算计,左天行心里对苏千媚也还是有一点回护和怜惜。 这待遇,虽然还比不得杨姝吧,但比起袁媛来,也真的是好上太多了。 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正正处于中等位置上。 这等微妙的处境,真是属于说与不说皆是两可之间啊。而且左天行现在到底是为了景浩界在外头奔走拼杀…… 净涪佛身郑重权衡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最后愉快地选择了沉默。 反正左天行自己也知道,如果苏千媚一直不死心,镇魔塔怎么都得给她留一个位置。而既然左天行心里明白,也就没必要再特意跟他提起了。 当然,如果他对这个结果不满意,自然也是可以在回来之后跟妙潭寺商量商量,争取个宽大处理的结局。 净涪佛身心中主意定下,也就没再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继续往前行走,寻着最近的那一片贝叶行去。 走了约莫两三个月,在萧肃冬天真正到来,寒风如刀、飘雪絮絮的时候,净涪佛身停在了一处农家小院外头。小院收拾得很是利索干净,门窗各处也都有厚实的草帘垂落,遮挡寒风。看得出来,这户主人家很是勤劳利索。 净涪佛身抬眼往屋里看了看,双掌一合,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屋中原本正在炕床上捻针引线的约莫八九岁上下的小姑娘忽然听到响在耳边的这声佛唱声,下意识地转头往对面坐着的两位老人看了过去。 手上时刻不停的两个老人对视了一眼。 “你听到了?” “你也听到了?我听见的是佛唱声。有人在唱‘阿弥陀佛’呢。” “那就是了。是外头有人来了吗?” 两位老人说话间,也转头望向那边的小姑娘。 小姑娘放下手上的针线,笑着欢快道:“是呢,爷奶,我也听到了。” 这就是真的了。 两位老人放下手上的活计,就要掀开被褥下床去看看,却被小姑娘先一步抢了动作。 “爷奶,你们坐着吧,我去看看。” 小姑娘说话间,已经动作轻快地下了炕床。她先仔细地替两位老人重新掖好被角,才转身掀开门帘出去了。 裹着厚厚的棉衣,小姑娘先透过门缝往外看了看,见得外头只穿一身僧袍站立在寒风小雪中的净涪佛身,先就惊了一下。她想了想,又裹住身上棉衣,才打开门走出去,站到院中眯眼看净涪佛身。 也不是她不想睁眼仔细看,实在是因为这时候院子里忽然就刮过一阵寒风。 寒风夹着雪,让她睁不开眼来。 好容易等到风小了一点,小姑娘合掌向净涪佛身拜了一拜,“师父有事?” 净涪佛身含笑颌首,道:“小僧行路至此,又见天色昏暗,便想要寻一地方暂时安歇下来,不知檀越可否行个方便?” 如果是寻常年轻人开口说请行个方便,小姑娘是不会应的。 毕竟她家里现下除了她之外就只得两位老人在,唯一的兄长又在外间求学,这样随便放一个年轻男子入屋,哪怕没有什么危险,光是村间田里的流言也能逼死人。她现在年纪确实还小,可也得注意起来了的。 不过面前的这个人又不同,他是个和尚!既然是和尚,是僧人,那么这里头的顾忌顿时就少了许多了。 毕竟僧人可是入了空门的呢…… 小姑娘连忙点头,上前几步来帮着净涪佛身开门,迎了净涪佛身入屋。 屋内听得动静的两位老人也还是从炕床上下来了,正要裹上棉衣出外头看看,就见到小姑娘领着净涪佛身从外间入来了。 见得净涪佛身,两位老人既惊又喜,相互搀扶着跟净涪佛身合掌,就要见礼。 净涪佛身先抬手扶住了他们,自己合掌与两人见礼,道:“南无阿弥陀佛。两位长者有礼了。” 两位老人连忙合掌回礼,又问了几句,一人亲自将净涪佛身引入了内室中的炕床上坐下,一人则领着孙女儿去寻摸合适的东西出来待客。 净涪佛身拦不住,也只能随他们去。 等到上了茶水,端上干果等物什,老汉才勉强松了一口气,能跟净涪佛身好好地谈话了。 净涪佛身却不过主人家的盛情,从摆满干果的瓷碗里拿出一颗干果来,慢慢地剥着。 “天这么冷,小师父怎么还在外头走?” 净涪佛身笑答道,“身上有事,推不得的,我也已经习惯了。” 听净涪佛身这么一说,老汉似乎也想起了过往,“也是,如果不是有事情要做,这样的天气,谁又不愿意好好待着?我家里的小孙子不也是么?现在都还得跟着他老师读书呢……天寒地冻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冷着。要不小心长上了冻疮,那可就麻烦了……” 老汉唠嗑着,话语里既是忧心也是骄傲。 “不过我那孙儿有天分,有坐得住,读书读得好……不久前的考试,我孙儿可是过了的,现在都是秀才公了,又拜了书院里的先生当老师……” 净涪佛身笑着听,相当的耐心。 老汉唠嗑了好一会儿,直到他的老伴带着孙女儿提着热水过来,他才稍稍停了一下,亲自动手给净涪佛身倒了茶水送到他面前,道:“小师父喝茶,喝茶……” 老妇人比老汉还要周到一点,她边将茶水送上来,边跟净涪佛身道歉,“不是什么好茶,小师父不要介意。” 净涪佛身接过茶水,“天寒地冻的,喝杯热水正好呢,多谢老檀越了。” 老妇人笑得咧开嘴,“冷就多喝点,多喝点暖和。” 那小姑娘也不说话,就抿着唇,笑着陪在老妇人身边,帮着她打下手。 净涪佛身接了茶水喝过几口,又随意地拿了一颗干果慢慢地剥着,听着老汉唠嗑。 老汉也是很久没有人这样耐心听他说话了,一个兴奋,忍不住就说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但是吧,老汉虽然已经老了,也确实很想要有个外人当听众,听他唠嗑一下家里的事情、过去的事情,不过人家也不是真傻,唠嗑的时候也在不着痕迹地摸着净涪佛身的底。 真要是净涪佛身不愿意,他能完全不着痕迹地将老汉搪塞过去,能叫他将自己家祖宗十八代的消息全都漏个干净的同时还将自个儿的信息保护得完好无损滴水不漏。但净涪佛身就没想要这么欺负人。 老汉虽然是有打探他消息的意思,可人家没有恶意,只是多少想要了解一下,属于下意识的自我保护。 净涪佛身明面上的行踪都是不避人的,如今老汉问起,他本也可以光明正大地透漏出去。更别说他其实还想从人家家里取走贝叶,了却因贝叶而牵系而来的因果,自然就更没有保密的必要了。 “原来……”瞪着净涪佛身,老汉的声音一时也有些哑,“原来小师父竟然是那位妙音寺的净涪师父。” 净涪佛身微微笑着,不说话。 老汉回头看了看自家的老伴和小孙女,才又回过头来问净涪佛身道:“那么小师父你是……” 净涪佛身合掌,和声说道:“虽然很冒昧,但是……” 说话间,他也转了目光看着对面安静坐着的小姑娘,“不知小檀越能不能让小僧我看看你的针囊?” “针囊?”本来就已经因为净涪佛身转过来的目光有些慌乱的小姑娘听到净涪佛身这话,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这位净涪师父……他一个僧人,要看她的针囊? 小姑娘很有点手足无措,几乎是下意识地别过头去,看着她旁边的祖母。 “奶奶,这……” 老妇人伸手按上了小姑娘的肩膀,稳住了她的心神。 两位老人目光一个碰撞。 老汉开口道:“净涪小师父你要看我这孙女的针囊?” 净涪佛身点点头,却没有再多说什么,放他们自己去权衡。 两位老人坐了一阵,又对视了几眼,到底拿定了主意。 老妇人低声跟小姑娘道:“秀儿,去将你的针囊拿出来吧。” 小姑娘有点懵,但她很是孝顺,两位老人这么说,她也就没再多问什么,起身汲鞋走出屋去。片刻之后,她就抱着一个布囊回来了。 她将布囊递给老妇人,低声道:“奶奶,给。” 老妇人摸索了一下,也就知道了,低声提醒道,“那些不要了的,没用过的……要在的话,就都拿出来吧。” 小姑娘还真没想到居然连她“那些不要了的绣针”都要拿出来,不禁愣了一下,才回神点头,又转出屋去。 老妇人替她转圜,“小师父勿怪,小姑娘家家的,太年轻没经过什么事,想得有点少了……请小师父稍等一等。” 净涪佛身摇头,还笑着安抚了一下两位老人。 可能是那些废弃过绣针不知被放到哪个角落了,小姑娘这一回翻找的时间有点长。不过净涪佛身略等了一等之后,也还是等到抱着一大包针囊回来的小姑娘。 见到小姑娘怀里的针囊,老妇人脸上也不禁闪过了一丝怀念。 显然,这小姑娘怀里抱着的那些针囊,并不只有她一个主人,还包括了老妇人以及另一个已经不在人世了的女子。 小姑娘将怀里的针囊都递给了老妇人。 老妇人接过那些针囊,又理了理,才将这些针囊递给了净涪佛身,“小师父,给。” 净涪佛身接过那些针囊,却只从那些针囊里头挑出了其中的一个。 那个针囊上还被人特意绣上了一个文字,看着像是标记。 净涪佛身只看过这针囊一眼,都不必去看他将这个针囊挑出来时候的屋里主人们的神情,也能猜到了这一个针囊的来历。 它应该是小姑娘的母亲特意给自家孩儿挑出来的第一个针囊了吧。 净涪佛身将针囊拿在手里,摸索了一下,从中挑出一根细针来。 针虽然细长而且尖锐,但却是特意处理过的,最是适合刚刚开始学习针线的小姑娘。 净涪佛身将这根细针拿在手里,心中念头一动,便有一道金色佛光升起。 这屋中所有人都能清楚地看见,沐浴在佛光中的那根细针,竟在须臾间变化成了一张空白的纸张。 真又是一片新的贝叶。 细针……竟然能变成纸张? 屋里的两位老人连带着小姑娘一下子都惊呆了。 第646章 安老 而且问题是,小姑娘初学绣花用的细针居然会变成传说中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一部分,这话说出去,谁又会信?谁还能信? 偏事实就摆放在眼前,完全由不得他们。 一时间,屋里祖孙三人的表情委实一言难尽。 净涪佛身倒是比任何人都要坦然。 这样的事情哪怕再荒谬再不可思议,也早在净涪本尊收取第一片贝叶的时候就有了心理准备,现在自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净涪佛身翻掌收起那片新得的贝叶,将它与其他的贝叶放到一处后,就转回身来,合掌与屋中的主人家们拜谢了一番。 两位老人受宠若惊,连忙摆手,“担不得担不得,我们什么都没做……” 净涪佛身摇摇头,但也没扯着这件事不放,转而说起了其他。 见净涪佛身似乎要将这件事揭过,两位老人都齐齐松了一口气,老妇人更是忍不住抬手,在她自己胸前慢慢地顺气。 净涪佛身将屋中这所有的一切统都收归眼底,面上倒还没有显出什么,依旧慢慢地跟两位老人解说一段佛经。 在这个寒风凛冽的季节里,农家里的活计本来就不多,再加上老人年纪大了,更是不愿意动弹,自然就没想过出外打发时间,只在家里猫冬。 净涪佛身与两位老人解说佛经,正正好合了两位老人的心意。他们听得很认真。 净涪佛身本身佛学境界颇高,见识非凡,想要用最简单最直白的语言将佛经里的经义解说出来,让他面前的这两位老人真正听明白并不难。 所以两位老人也都是听得津津有味的,偶尔时候还会有恍然大悟的感觉。 倒是那位八九岁上下的小姑娘,她对这些其实还不是很敢兴趣。听确实是听了一耳朵,也确实是在旁边稳稳地坐着,但她其实没有多么用心,只让净涪佛身的那些话语在耳边像风一样吹过,留下丁点痕迹之后就飘散于无形了。 听经没听入心,又要在旁边陪坐,这样枯燥的日常是很招小孩子心烦的。不过这位小姑娘是真的坐得住,不想听经她也就不听了,低头拿起她自己的针线活计慢慢地绣着,倒也算是自得其乐。 因为各有事情忙活,时间就过得特别快。不过堪堪一段经文讲完,天色竟然就已经昏暗下来了。 净涪佛身停下了讲经,顺手接过小姑娘递过来的一碗热水慢慢啜饮。 两位老人从炕床上下来,稍稍活动过身体后,对视一眼,便有那位老人陪净涪佛身说话。 “小师父需要梳洗么?我让老婆子给你准备热水去?” 净涪佛身摆手都给推辞去了。 “不麻烦老檀越了,小僧我都可以随意的。” 老人听着净涪佛身这句话,有点不赞同,但他打眼看过净涪佛身,又将话吞了下去。 净涪佛身看看他,笑着请求道:“倒是我有一个请求,不知该不该说?” 老人咧开嘴笑得高兴,一个劲儿叫净涪佛身不客气。 净涪佛身于是就道:“往常的这个时候,庙里该做功课了,所以小僧我想着,能不能借一处地方,好让我完成今天晚上的功课?” 老人听得他这话,一拍大腿,连声道:“有的有的。小师父等一等,我带你去。” 老人将净涪佛身安置在了他大孙子的房间里。 “……他爱讲究,屋子都收拾得干净着呢,小师父如果不介意,可以先在这里落脚。” 净涪佛身跟着老人走进另一间房。 对比起两位老人的房间来看,这间房间确实布置得更为讲究。 当然,净涪佛身也不在意这些,他更多是在习惯性地观察环境,排查种种可能潜在的危险。哪怕这种情况出现的可能性极低,几乎到了不可能的地步。 老人见他满意,脸上又笑了起来。 净涪佛身谢过他,又将他亲自送到门边,才开始在这件房间里布置起来。 说是布置,其实他也没做什么,就是将他近日里需要用到的物什从他的随身褡裢里拿出来,摆放在这个房间里而已。 他才正忙活着,门边就传来了些响动,紧接着就是敲门声。 却是小姑娘给他送东西过来了。 净涪佛身停下手上动作,请了她进来。 小姑娘一边放下手里的东西,一边问净涪佛身道:“净涪师父您看看,可还缺什么东西?” “都有了,多谢小檀越。”净涪佛身想了想,停下手上动作,看着小姑娘道,“小檀越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想要的东西? 小姑娘不知道净涪佛身为什么忽然这么问,着实愣了一下,扭头惊讶地望着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脸色正经严肃,完全没有要说笑的意思。 他也确实是很认真的,毕竟那片贝叶所牵系出来的因果落定在这个小姑娘身上。他想要了结这段因果,就得找这位小姑娘。 小姑娘抿了抿唇,“净涪师父,我不是很懂……” 净涪佛身没有笑,答道:“小檀越你看,我拿走了你的那根细针,本就该当拿东西还你的。” 说完,他又问了一遍,“你有什么东西想要吗?” 小姑娘本是想要摇头的,但她抬头望向净涪佛身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她其实该应下来。 这种感觉很玄乎,不过小姑娘自己没有发现,竟然就慢慢地放松下来,甚至真的顺着净涪佛身的指引,开始认真地想她自己想要什么东西。 净涪佛身见她这副模样,虽然不觉得有多奇怪,但也在心里点了下头。 这小姑娘态度上的转变还真不是净涪佛身用了什么神通手段,而是这位小姑娘自己灵觉感应,本能地去做出这样一个于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小姑娘低着头站在原地,很认真地思考着。 那边厢正在厨下忙活的老妇人没等到孙女儿回来,也忙里偷闲,抽空往净涪佛身的方向瞥了一眼。 抱着木柴带着一身寒气钻进来的老爷子正巧看见老妇人的这个动作,出声问道:“怎么了?” 老妇人低声道:“刚叫秀丫头给小师父送东西去了,本来也就是一会儿功夫的事儿而已,偏好一阵子了,都没见她人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倒不是说老妇人怀疑净涪佛身对她孙女做些什么,她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过。她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了,正担心着。 老爷子一边将木材摞下,一边不以为意道:“自己家里呢,能有什么事情,就是小师父看着秀丫头伶俐,也就是说几句话的事儿而已,有什么好担心的。” 老妇人想想也是,便就摇摇头,继续忙活去了。 那边厢的房间里,小姑娘还在低头很认真地想找一个答案。 净涪佛身也不催她,就在一旁等着。 半响后,小姑娘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抬头定定望着净涪佛身。 “净涪师父,我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吗?” 说话的时候,小姑娘那双亮得惊人的黝黑眸子里满是期待与渴盼。 净涪佛身笑了笑,“说来听听可以吗?” 小姑娘没能得到净涪佛身肯定的回应也不觉得有什么失望,她点点头,慢慢说道:“我最想要的……不是什么东西。我也没有什么东西是很想要得到的。” 就算是小姑娘这个年纪,也是经历过生死与苦难的,她并不如寻常孩童那样纯挚和无知,也不像他们那样莽撞猖狂,可经过生活的磨砺,她也自有一股自信与柔韧。 那些曾经引她心动的食物、漂亮的衣饰她现在也还是想要,但绝对不是她最想要的。 她最最想要的是…… “我想让我爷奶安老。” 净涪佛身看着她,面上多少浮动了一丝变化。 小姑娘完全没发现这一点,她仍然低垂着头,却挺直了背梁,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道:“我想让我爷奶安老。” 净涪佛身轻声问道:“难道檀越家中日子不安稳么?” 这个问题要问的是厨下忙活着的两位老人,绝对只能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家中有田有地,孙儿长进、孙女伶俐,哪怕是儿子、儿媳早丧,日子也绝对过得去。真要是他们一家都叫活得不安稳,那比他们家更凄惨更穷困的其他人家又要怎么活? 没有那样道理的。 但现在这个问题问的不是两位老人,而是他们的孙女。 小姑娘坚定地摇头。 “我爷爷每到天气潮湿的时候,身上骨头就会疼,很多时候还会吃不下东西……我奶奶身上倒还好,可眼睛越发不中用了,看东西都模糊得很……” 小姑娘将两位老人身上的毛病一一跟净涪佛身数来,竟然也花费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净涪佛身静静地听着,直到小姑娘停下话头,才轮到他开口。 “老人身上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也不只有你爷奶。” 小姑娘也点头,但还是止不住的难过。 “我知道。”她像是怕净涪佛身不信她,还特意又给净涪佛身举了好几个例子。 什么村东头的三叔公、五叔公,什么镇上的王老太爷,贫的富的,贵的贱的,不管什么身份什么条件,只要是小姑娘知道的,她都给净涪佛身数了一遍。 等到她说完,净涪佛身才道:“这不就是了吗?你自己也是知道的。” 小姑娘道:“我知道,可我还是不想让我爷奶受这种罪。净涪师父……” “你有什么办法吗?” 迎着小姑娘期盼的目光,净涪佛身停了半响后,终于点了点头。 “我确实有办法。”净涪佛身又问她,“你真的就只有这个愿望?” 早在净涪佛身点头的时候,小姑娘就已经欢喜地笑了起来了,这会儿哪怕净涪佛身再找她确定,她也完全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我就只有这个愿望!” 其他的东西她想要,都可以靠她的双手去取,但她爷奶身上的问题,她却没有办法。就是她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在旁边尽力帮衬着他们的活计,稍稍缓解一些他们身上的痛苦。 现如今有人可以帮她,能够让她爷奶安好舒坦,她求之不得,怎么还会想要别的? 净涪佛身对着小姑娘点了点头,“我答应了。在你爷奶寿元终尽之前,他们的身体都会是康健有力的,不受病痛的侵扰。” 小姑娘抿着唇笑了起来。 净涪佛身又道:“单只是这样,其实还不足以了却你我之间的因果。” 小姑娘听见净涪佛身这话,忍不住奇怪地皱了皱眉头,不过她也没说什么,仍然安安静静地听着。 “为了完全了却这一份因果,在我们因果了却之前,你所在一脉血脉身体,也都会是不受病痛侵扰的健康安稳。” 小姑娘听完净涪佛身的话,虽然还是有不少地方难以理解,但她还是冷静地张口问道:“单只是肉身?单只是病痛吗?” 净涪佛身点头,“单只是肉身,单只是疾病。” 即便限制多多,小姑娘也已经很满意了。毕竟她爹娘可就是因为疾病的原因早早撒手人寰,留下她兄妹两人依附祖父母生活的。 不过…… 她想到了什么,咬咬牙,鼓起勇气问净涪佛身道:“净涪师父,我兄长呢?他那一脉可不可以也……” 净涪佛身只是问道:“你确定吗?” 小姑娘只是想了一会儿。 “你要知道,你我之间的因果只是一份,基本恒定。如果限定在你这一脉血脉身上,这份保证能够延续到什么时候,我也不清楚。可要是将这个范围扩散开去,这份保证少不得就要减半了。也就是说,你这样做,是将原本属于你这一脉血脉后代的福祉分摊到你兄长那一脉血脉后代身上。你真的明白这里头的问题吗?” 净涪佛身跟他面前的这个小姑娘说得很清楚。他也不是想要影响小姑娘做出些什么样的决定,而只是单纯地将这中间的种种关系摊开来,让她自己看个清楚明白而已。 小姑娘听着净涪佛身的话,板着一张脸相当正经地考虑过一遍。 但哪怕是认真考量过,她也还是只给了净涪佛身一个答案,“对,我确定。” 她的血脉后代如何,她不知道,也不会知道,但她兄长如何,她却是知道的。没理由她得了这么一份福祉,却没庇护自家嫡亲的兄长,反倒绵延到她不知多少代以后的血脉去的。 虽然那些血脉后代确实也是她的后代,可跟她的兄长比起来,还是远了。亲疏那么明白,小姑娘自觉她自己不傻,怎么都不会含糊了其中的界限。 小姑娘既然明白,净涪佛身也没有多话,他双掌合在胸前,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小姑娘也学着他的模样,合掌低唱了一声佛号,就带了东西出去了。 净涪佛身自然在他自己的蒲团上坐下,拿出木鱼等东西来完成晚课。 倒是小姑娘在带着东西回了厨下之后,才刚放下手上东西,就觑着机会蹭到了老妇人身边。 老妇人原本还待要问她些什么的,见她这副模样,哪儿还有别的什么话?她当即就放下手上准备放入灶洞里的木柴,偏转身体将她搂入怀里,“怎么了吗?” 另一边也在忙活着的老爷子连忙竖起了耳朵去听这边的动静。 小姑娘看着老妇人布满岁月痕迹的脸,脆声答道:“没有,就是觉得高兴了。” 老妇人也没追问,笑着轻拍她的背,才道:“去支起炕桌,然后收拾碗筷,准备吃饭了。” 小姑娘应了一声,乖巧退出老妇人怀抱,真就去忙活了。 厨下那边的事情,净涪佛身就没放在心上。 他完成了晚课之后,他看了看屋中亮着的那盏昏黄油灯,想了想,很快从一堆的方法手段中挑出了一个最合适的法门。 择定法门之后,就该开始行动了。 净涪佛身也不拖沓,他起身将那一盏这家主人送过来的油灯拿过来之后,却还没有停下动作,而是将他自己的那个随身褡裢拎了过来,从里间掏出一件一件东西来。 一盏油灯,两盏油灯,三盏油灯…… 到得算上原本那一盏油灯足有八盏油灯摆放在他面前的时候,净涪佛身才终于没从褡裢里头掏油灯。但他从褡裢里头拿东西的动作却没有停下里,竟然还在继续。 油灯之后,就是一罐上好的灯油,再接着就又是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 到得他所需要的东西都摆放在他面前以后,净涪佛身才终于舍得将他的随身褡裢放到一边去,转而摆弄他那些油灯与灯油等物什。 他动作细致,但速度却不慢。 过不了一会儿,那些添满灯油、灯盏上还被毫笔描上金粉的油灯就成七星之势,恰恰当当地摆放在净涪佛身面前。 净涪佛身将最后那一盏来自主人家家中的油灯放到了七星之前——紫薇星宫的位置。 诸天寰宇星空中也有北斗七星。北斗七星之前,则是紫微星的位置。 净涪佛身要为这家主人作法以求身体康健了却因果,自然该走的七星法门。 他将油灯一一摆放好,便还在他自己的蒲团上坐了,双手结印,垂眼入定,于定中默念经文。 不过须臾间,屋中仿佛凭空刮过一阵微风。 风细渺,却助长了那七盏上映七星的油灯烛火。 火光刹那明亮,由昏黄转至炽白,直接将屋中映照得几如白日。 七灯上映七星,七点烛火接引七星星力,室内的七盏油灯便一个个跳跃着亮了起来。 七星星力汇聚,于这间屋舍内衍化北斗。 硕大一个北斗落在屋舍中,自有种种异像显化,直将这一间平凡屋舍换做天宫圣地。可这些异像却又统都被净涪佛身早早设下的阵禁锁在这间房舍内,半分不漏于外。 主人家一家祖孙三口明明就近在咫尺,与净涪佛身所在不过间隔了一堵泥墙,却连丁点异样都察觉不了,还和往常时候一样,坐在炕床上就着炕桌上的油灯吃饭,席间偶尔兴起,他们还会低头凑在一起说话,颇有乐趣。 既然没有打扰到主人家,净涪佛身自然也就不会束手束脚。 他还在定境中默念经文。 随着经文一遍遍诵读,那个硕大北斗慢慢收起凝聚,凝成一点星液。星液成形,净涪佛身似有所感,恰恰念至卷末的经文一停,又重新念了起来。 经文裹夹经义,经义牵引星液挪动。不过片刻,星液就坠落在那一盏夹带着主人家气息,象征着主人家的油灯上。 随着星液落入油灯,油灯灯火大盛。这盏油灯的灯火竟在顷刻间压过前七盏油灯的烛火,将那七盏油灯中燃起的烛火火光尽数压落,只余它一点光芒明彻。 但星光辉映不过须臾,很快的,这点星光就又黯淡消隐下去。 整个屋舍瞬间像是从白日变成了黑夜也似的。 当然,这不过是强烈对比之后形成的错觉而已。 又念诵过一遍经文之后,净涪佛身脱出定境,睁眼望着他面前那盏立在紫微星位置上接引紫微星星光的油灯。 油灯灯火昏暗,和早先小姑娘送到净涪佛身面前的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但在昏暗的油灯烛火下,油灯灯油之中却有一点星光摇曳,霎时动人。 第647章 算盘 净涪佛身赏玩过半响,才将这一盏亮着莹莹烛火的油灯摆放到案桌前。他自己在案桌外三步远站定,合掌躬身拜了三拜。 三拜拜完,这一盏油灯灯火再一次大盛。那明亮的烛火霎时间将这一整个院子统都照得透亮了。可这样光芒明亮乃至耀眼夺目的烛火却愣还是没有惊动隔壁屋里主人家。 更别说是村里村外乃至更远处的其他人了。 这一片通映整座庭院内外的烛火停顿了不过三个呼吸的时间,便陡然升入虚空,合入一根无形的气运支柱中。 那是这处主人家们家族的气运支柱。 待到那有形无实的烛焰与无形无实的烛光一并合入那气运支柱中后,净涪佛身再去看那一盏油灯的时候,就发现那原本盛满了灯油的油灯灯盏已经空了。 净涪佛身不在意,他随意地往灯盏里添了些灯油燃起,就将油灯放到了一侧。 这个时候的油灯,却又没有了任何神异之处,就和这世间万万千普通油灯一样,托着一点昏黄的烛火,拖出朦胧的光芒照亮黑暗。 净涪佛身转身收起他自己掏出来的那七盏油灯之后,就重新回到了他自己的蒲团,持定念珠默诵经文。 如此,又是一夜过去。 谁也不知道,在这一夜夜色真正深沉之前,屋里那位小姑娘借着灭灯前的最后一点荧光,偷偷地打量过家中两位老人的脸色。也不会有人知道,在这位小姑娘入睡之前,躺在炕床里久久未能入眠的她到底许下了一个什么样的愿望。 所以只有小姑娘清楚,当她早早醒来,听见侧旁两位老人压抑不住惊喜的呼叫的时候,心中是怎样的感激和狂喜。 她从来没有那么感谢过什么人。 “秀丫头,你怎么愣在那里了?” 欢喜过后,两位老人猜测过一遍,确定等会儿要询问一下隔壁屋里借住的那位净涪师父,回头就看见自家孙女儿止不住的满脸笑容。 小姑娘回神,看见两位老人眼中那与昨日的浑浊昏暗截然不同的明亮,忍不住又拉大了唇边的弧度。 “没什么。”她摇头,却又道,“奶奶,今日我们好好地做上一桌素斋感谢净涪师父吧。” 两位老人听得,顿时又笑了。 老妇人甚至走到她近前,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真是傻了,净涪师父他不用膳食,你都忘了吗?” “哎呦,是呢?我竟都给忘了。”小姑娘倒也不生气,还是快活地道,“净涪师父不用膳,那我们不如就分出些粮食,舍给村里的平阿娘他们吧。” “就以净涪师父的名义。” 听说舍粮能积德,小姑娘就想着替多少替净涪佛身做些事情,就想到了这件事来了。 两位老人对视一眼,也都没有异议。 “好。”老爷子应声,下一句却道,“那就让我们先来商量商量这件事。” 小姑娘一时不明白。 老妇人揉了揉她的脑袋,脸上虽然还是笑着的,但也叹道,“积德行善也要讲究方法,不然就不是积德,是作恶了。尤其这件事是我们感谢净涪小师父,所以去替净涪小师父做的事情,就更应该注意方法,不能好心办坏事,反而害了净涪小师父。”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头。 净涪佛身忙活完早课之后,就收拾了他自己的东西,出来与主人家道别。 祖孙三人确实是有心想要替净涪佛身积些福德以作感谢,不过净涪佛身在这会儿道别,他们也没拦,围绕着净涪佛身问过两遍,就亲自将净涪佛身送到了村边外。 昨日就已经下了雪,今日雪也没停,反而更大。如此一来,天气就更寒冷了。 这样冷的天,没有人想要出来晃荡,能躲屋里的都躲屋里了,如此也就更显得一家三口特意出来送净涪佛身的他们格外的怪异。 他们三人倒是全没在意,踩着脚下厚厚的积雪,跟随着净涪佛身来到村口上,又与净涪佛身叮嘱了两句。 净涪佛身都听着,到了最后,他合掌与面前这三人拜别,才转身离开。 祖孙三人相互扶持着站定在村口边上,张目看着净涪佛身缓缓消失在一片雪白中,直到最后一丁点影子都不见了,才转身回家。 “你小心着点……” “行了,我知道了,你也小心着点,你可是走在前头趟路的呢,别大意了。” “哈哈哈……我留心着呢,别担心……” 说话声渐渐远去,只在间或中听见一两声感叹。 “……好久没有这样松快过了……” 远处的县城里,一个书生快步穿过街巷,在漫天飘雪中走到一户人家的屋舍外敲了敲门。 不多时,屋舍里头就有人出来迎了他进去。 隔绝了屋外无处不在的寒气后,书生才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他在原地活动了一下被冻得发僵的身体。 旁边有人边递了滚烫的茶水过来给他暖身,边问道:“孙小兄弟,这么冷的天你不在屋里读书,怎么忽然过来了?” 这位孙姓书生接过茶水,饮了几口暖身,才捧着茶盏答话道:“如今天气一日日冷,家里老人身上毛病多,我那边又得了些补身的东西,所以就想过来问一问元先生你什么时候再叫人下乡去。” 那被称为元先生的男子坐在火炉前,听得这句话,哪儿还有什么话?当场就拍板了。 “孙小兄弟放心,明日我就叫人下去,顺道再往你家走一趟就是。” 孙姓书生听得,连忙放下手上茶盏,起身跟元先生躬身作揖拜谢了一番。 元先生摆摆手,甚至亲自上前将他又按回了椅子上。 两人各坐一边,围着火炉说话。 闲话过半,孙姓书生又站起身来告辞。 元先生没强留,却亲自将他送到了门外。 看着孙姓书生的背影远去,元先生脸上的笑容才慢慢地淡了。 他重新回到火炉边上坐下,随手在旁边摸索一下,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了一封书信,慢慢地翻看。孙姓书生挣扎在厚厚的雪堆中,半天才回到了他自己暂居的那处屋舍。好不容易回到家,不过是稍稍暖了暖身体之后,孙姓书生就拉开了角落里摆放着的一个柜子,从里头拿出一个盒子来。 他打开盒子查看过,才将盒子重新封好,摆放到案桌的一侧。接着,这书生铺了纸,提了笔,在纸上写道:“致秀儿吾妹……” 这孙家之后的事情,净涪佛身稍稍关注过一回,就放到一边去了,继续行路前往下一片贝叶所在的地方。 路上空闲的偶尔,净涪佛身会察看一下杨元觉那边的情况。 但杨元觉还在梦境中沉睡,久久没有清醒过来,甚至连一点梦醒的迹象都没有。 要知道,杨元觉这一觉可是在他给出那套使用于景浩界的阵禁之后就开始了的。从那时候一直睡到现下,期间足有三四个月的功夫,竟愣就是连个清醒的意识都没有,看得净涪佛身都有些跳眉。 不过因为杨元觉早有前言在先,净涪佛身也就没有叫醒他,由得他睡。 杨元觉这边一直沉睡不醒,净涪本尊和左天行那边倒是进展颇快。不过是三四个月的功夫而已,他们竟就已经将杨元觉交出去的那一张总清单上缺少的天材地宝给集齐了。 净涪佛身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惊了一下,难得地追问了一遍:‘真的?你们那边动作居然这么顺利?’ 净涪本尊倒是完全不在意,他答道:‘事实就是这样的没错’ 他似乎知道净涪佛身在担心些什么,便给他数了一遍。 ‘那些东西,安元和手上也有一两样,他给补上了。左天行那边也拿到了不少,你知道的,比起我们来,左天行的交游更广阔。有他的那些道友在,他就算一直没有离开过混沌岛屿,补上的缺口也不小。’ 净涪佛身也点了头。 确实,左天行那边的朋友也不少。他们给补上些缺口也是正常的。 但问题是…… ‘就算是这样,清单上的材料也还是不够啊。’ 净涪本尊道:‘反抗无执童子联盟那边又送了一批东西过来。’ 净涪佛身听了这句话,也在顷刻间小小地皱了一下眉头,‘反抗无执童子联盟?’ ‘无执童子不是在和他们火拼着呢吗?他们竟然还能觑着空子将东西送出来给我们?’ ‘不单能。’净涪本尊语气淡淡,‘他们送过来的东西还正是我们这边缺少的东西。’ 净涪佛身一时沉默了下来。 净涪本尊也没说话。 半响后,净涪佛身才道:‘看来他们那边的状况也不怎么样嘛。’ 若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真有能在对抗无执童子的时候,还注意到净涪他们这边的状况,更还极其顺手地将他们需要的东西送到他们手上来的实力,反抗无执童子联盟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还是这样的情况。 有那样的一份实力,无执童子又怎么可能在联盟虎视眈眈的情况下逍遥那么多年? 要知道,反抗无执童子联盟可真的是恨死无执童子了的。 净涪本尊道:‘我检查过,他们送来的东西品质上乘,没有任何问题。’ ‘真的什么问题都没有?’ ‘或许有。’净涪本尊难得地给出了一个不怎么确定的答案,‘但我没发现。’ 净涪佛身考虑了一下,又道:‘等东西送回来之后,我会先将它们供到佛前。’ 净涪本尊也道:‘可以。’ 这本来也是净涪本尊的意图。 虽然他们与反抗无执童子联盟拥有同一个敌人,看似天然站立在盟友的位置上,但他们双方就只有过一次交流,连共识都没有彻底达成,就别说什么奢侈的信任了。 更何况,谁又知道那些东西会不会被无执童子又或是其他什么人动了什么手脚。为周全计,还是得再检查检查。 既然要查验东西,那还有什么地方,是比佛更偏向于景浩界的呢? 当然,道门那边的三清祖师还是能的。可问题是,左天行他不在景浩界里啊。 达成共识之后,净涪本尊就要断开联络。不过在断开联络之前,净涪本尊还是提醒了一句,‘安元和会在最近出发前往景浩界。’ 净涪佛身点头应声,‘知道了,我会做好准备的。’ 断去联络之后,净涪本尊回身望向混沌岛屿之外悬浮着的那一柄来自鸿闻界的巨剑。 安元和此时就在那一柄巨剑上。 他应该正在做最后的查验。 距离净涪本尊不远处的左天行也忍不住分神抬头望着那柄巨剑。 皇甫成站在人群里,看了看左天行,又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入那一片茫茫的虚空之中。 可惜皇甫成的修为还是太微弱了,根本不足以支撑他的视线望见那一柄巨剑,更别说是看见那柄巨剑上的安元和了。 皇甫成坚持了很久,但在他眼睛泛红之前,他还是低下头来,继续用软帕一点点地擦拭他的宝剑。 安元和不知道,也不如何在乎那些来自各处的目光。 他拿着从净涪本尊那里得来的清单仔仔细细地跟手上的实物对比查看过,直到确认无误之后,才将那些天材地宝一一归拢,一件件地摆放入他手上拿着的一个剑缀里。 是的,安元和没将东西收入他的储物戒指,或是其他的储物器具,而是放入了他宝剑上缀着的那一个剑缀。 很少有人知道,安元和宝剑上的剑缀——那个缀在殷红丝绦中央的玉珠——其实也是一个储物器具。 这是一个只有他、杨元觉和净涪三人才知道的秘密。 安元和将真正需要送到景浩界那边的天材地宝送入剑缀,这是一件相当浩大的工程。饶是安元和,也花费了相当一段时间,才完全结束了这一份工作。不过安元和忙完这一段之后,却也没有停下来,而是另外又摆出了一个个专门用来封存天材地宝的玉匣子,又仔细认真地将它们送入其他的储物器具里。 一套一套的,这些玉匣子,安元和摆了足有三套。 但哪怕这个数目已经足够扰乱旁人耳目,安元和还是不怎么满意。事实上,如果不是资源缺乏时间紧迫,安元和还想再多备上几套,万一事有不谐,安元和将一套东西抛出去,作强送的姿态,应该还是能够给他争取一下抽身时间的。 将这些储物器具一一收起的时候,安元和又抽出自己的宝剑拿在面前细看得一阵。 他凝望着手中宝剑,手指一寸寸抚过剑身,静静感受着剑身冷凝的触感与火热的战意。 半响后,宝剑剑身无声归入剑鞘。 安元和提了宝剑,缓步走出了鸿闻界这一柄巨大的剑器中。 因为早已与鸿闻界的其他修士报备过,所以这一回安元和离开,完全没有通知过其他人,自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剑器,走入混沌海中。 可这一段时间以来,景浩界、左天行和净涪佛身的事情几乎传遍了混沌岛屿附近左右,鸿闻界这些大修士又如何没有听说过这些事情? 所以安元和这么一动,那些来自鸿闻界的大修士便也就都知道了。 有人张目遥望,直等到安元和的背影完全脱出他们的视野,才慢慢地将目光收回来;有人则只低头忙活自己的事情,什么表示也没有,仿佛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么一件事情。 就在安元和走入混沌海的时候,混沌岛屿中的净涪本尊心有所感,睁开眼睛看了混沌岛屿之外的无边混沌一眼,回身望向了侧旁。 随着他目光投落,他侧旁原本空无一人的位置上,有一个小小的木傀儡在慢慢地变大、变大,直到它的身量和常人无异,才停下了变化。 这个木傀儡做工尤其精致,比起净涪本尊曾经使用过的最粗陋的木傀儡可精细了不知几百倍。与净涪本尊耗费在它身上的精气神形成对比的,当然就是这一个木傀儡的战斗力。 哪怕没有净涪本尊在侧旁加持,这一个木傀儡最少也能发挥出净涪本尊五成的力量。 即便只有五成,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助力。甚至如果这张牌能在最恰当的时候翻开,它或许还能成为翻盘的后手。 净涪本尊打量过这个木傀儡一眼,目光梭巡过它如同活人一样的五官、身体,略一点头,伸出手去,虚虚往上抬起。 他那手掌上原本空无一物,但随着他的手掌一寸寸往常,却也有一缕金色的佛光慢慢汇聚。 到得那只手掌托到胸前的时候,那缕汇聚过来的金色佛光倏然一抖,竟在顷刻间凝成了一尊虚淡的金身佛陀。 佛陀那眉、那眼,恰正就是净涪佛身在识海中显化的模样。 净涪佛身心有所觉,于行途中停了一下脚步,在原地默然站定。 他合掌胸前,眉眼低垂,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这一声佛号响在景浩界中,响在净涪佛身自己的心间,也响在净涪本尊的耳边。 却正是净涪本尊掌上的那一尊金色佛陀在那同一时间,合掌低唱了那么一声佛号。 ‘有劳。’ 净涪佛身笑了一下,没多说什么。 但他不说话,却有动作。 净涪本尊手掌上的那一尊虚淡金身佛陀竟似活人一般站起身来,一步步踏在虚空上,走到那一个几如活人的木傀儡面前,走入它的眉心。 一抹金色的佛光就这样没入了木傀儡的眉心。 到得那一抹金色完全消失,那木傀儡始终闭合的眼睑却动了动,然后猛地抬起,露出一双莹润有光的眼睛。 这尊木傀儡眨了眨眼睛,也不理会自己身上那原本只是刻出简单纹路的僧袍正在以一种非同寻常的速度变化作僧衣僧袍模样,站起身与净涪本尊拜了一拜。 净涪本尊也是回了一礼。 礼见过后,木傀儡也不搭话,转身就走,追着安元和的脚步走入了茫茫混沌海中去了。 木傀儡离开之后,景浩界中的净涪佛身就又开始迈动脚步,继续往前行进。 安元和、净涪的动作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无执童子。 是的,旁人以为的正陷在车轮战中苦斗的无执童子其实远没有外人猜测的那般危险,人家根本就还有闲工夫、闲心情关注景浩界和混沌岛屿那边的动作。 无执童子的目光在混沌岛屿和混沌海中转圜过几回,但最后却停在了景浩界中的净涪佛身身上。 他久久凝望着这一个净涪,心中思考着一个问题。 这一个净涪,会不会是他的突破缺口? 景浩界的这一个净涪实力降到了最低,他分出去了大半的力量,真正能够护持自身的,少之又少,如果这个时候他下重手,该是有一定的可能能够达成所愿的。 毕竟他这会儿也没想要这个净涪的命不是?既然是这样,西天那边就不会出手,便连净涪自己,也不会与他拼死。 有回園的余地,也就有突破的可能…… 无执童子凝望着景浩界中的净涪佛身,心中念头几番转换,最后就只余下一个最强烈的想法在心头来回激荡。 他有一个想法。 无执童子坐在黑莲莲台上,脸色板得死紧,眼睛里却透着疯狂。 这样姿态的无执童子毫不意外地引起了天魔主的注意,他也真如无执童子所愿地往景浩界的方向看了一眼,看见那个正在路上行走的年轻比丘。 第648章 警兆无执童子很轻易就察觉到了天魔主注意力的转移,但他稳稳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心情,让他自己看起来根本就一无所觉,还是先前那副疯狂到近乎失智的模样。 天魔主定定地看了净涪佛身一眼,忽然笑了一下,在无执童子耳边说话。 “你想要我出手?” 话音初初落入耳中的时候,无执童子下意识地露出了一个笑容,精神更有些恍惚。 “是啊……” 话才刚出口,就又有一声轻笑声响在耳边。直到这个时候,无执童子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脸色于霎那间褪尽所有血气,纸一样的苍白。 他再不敢多说话,甚至都顾不上正在与他拼斗的那些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大修士,重重拜伏下去,俯首叩地,行请罪大礼。 天魔主并不生气,他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了无执童子一阵,又问道:“为什么你自己不出手呢?” “凭着你的修为和手段,你真要灭杀他,不过就是翻掌的事情而已。为什么……不自己动手呢?” 无执童子静默了半响,老实应声道:“他现在是佛门比丘……他很得佛门的几位世尊看重……” 天魔主耐心着听完,似乎停顿了片刻思考了什么,“所以呢?” 无执童子低头沉默。 天魔主又笑了一下。 他今日笑的次数很多,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但无执童子却不敢放肆,他甚至更惊惶了。 “所以你就不敢了吗?……我很好奇,你既然有胆子想请我出手……” 似乎是为了无执童子面上好看,天魔主特意用了一个‘请’字,但即便如此,他说到这里,还是又停了一下,才继续开口。 “怎么就没有胆子对上佛门的那几位世尊?难不成你觉得那几位佛门世尊比我更恐怖,连招惹他们都不愿意?” 无执童子心中惊颤,却还是没敢作声。 这是他现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他实在再清楚不过了。 别看天魔主现在似乎心情很好,特别容易说话,好像也在询问他的意见一样的,但其实这里根本就没有无执童子说话的余地,更别说还有什么辩解的机会留给他。 天魔主也真不在意无执童子的反应,但他一路看了那么许久,真是觉得这个无执很蠢,蠢到让他都觉得自己当初将这人接入他化自在天外天简直是蠢到犯傻的丢脸样子。 天魔主恨铁不成钢。 “这个比丘确实是一个难得的佛修种子,特别得佛门娑婆世界那一脉的青眼,可是你怎么就不看看,整个诸天寰宇,无数个大、中、小世界,难道真就缺了这么一个人?” 天魔主老实不客气地评道:“想太多了吧。” 无执童子跪伏在黑莲莲台上,头始终没有抬起。 他这副姿态没能让天魔主动容,倒真的是吓到了那些先前与他战成一团打得难分难舍的反抗无执童子联盟大修士们。 这些大修士在外间站了一阵,边打量那边都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的无执童子,边凑在一起低语道:“怎么回事?” “这是还打吗?” “打什么打,刚才我们围攻他一人,拼斗了足有半月余的功夫,你看我们在他身上占到便宜了吗?” “这个疯子比起往常来真的更疯了,也更危险了。” “我倒觉得……他像是拿我们来做幌子的?” “你也有这个感觉吗?” 那几个大修士脸色再也没有办法修饰,比无执童子的还要更难看几分。 “那我们怎么办?” “退!” “退!” 到底是飞升离开本土世界的大修士,他们很快就拿定了主意,甚至达成了共识,更趁着那边无执童子不防备的当口,相互扶持着远遁开去。 几个呼吸间,便就完全消失在无执童子的感知范围之中。 站到一半时候对手逃遁,无执童子却似乎完全没有察觉,他还是跪趴在黑色莲台上,头重重低垂着,一动不动,仿若死人。 如果有人看见这一幕,怕怎么都难以相信这一场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影响了偌大一片混沌海世界的乱战胜者竟然会是趴在那里的无执童子。 他看起来明明就更像败者…… 无执童子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天魔主也不在乎那些,不过他还是难得地耐心等了等,给了无执童子自己思考的功夫。 但他的耐心相当有限,等到他耐心耗尽之后,他又再一次开口。 “你也别说你是真的就怕了灵山里的那群和尚……” “我看了那么久,反而觉得你比他们那些灵山的和尚还要在乎这个小比丘呢。” 这一句话,仿佛惊雷一样在无执童子耳边炸响。 一时间,无执童子心头混混沌沌的,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天魔主无声勾唇,又停了一停,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无执童子。 无执童子这个时候已经完全忘记了天魔主的危险,也几乎忘记了自己早先的种种计较和盘算,单只抓住一个问题反反复复地斟酌着。 我……比灵山的那些和尚……还要在乎boss? 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会比灵山的那些和尚还要更在乎他呢? 天魔主见无执童子心神动摇,又恰到好处地开口说道:“不过吧,这也不奇怪,你到底是从娑婆世界中走出来的,跟灵山的那群和尚有一段相同的来历,或许还真的就能看重同一个人呢……” “说不准的事情。” 无执童子心里头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回响。 “也不奇怪……” 那个落在某一个小千世界里的小沙弥也支撑不住,稍稍挣扎过一遍之后,竟就在修持的定境里陷入了与无执童子一模一样的混沌境况中。 天魔主看着浑噩的无执童子,心里原本升起的趣味一下子就淡了。 他还以为能有胆子有心思挑拨他动手的无执童儿终于有了点什么不同的地方呢,没想到,还是那样的无趣。 天魔主垂落眼睑,不再去看无执童子。 很快就有一股深切浓重的睡意在他的纵容下浸入了他的心底,但在他即将被这一股睡意裹夹着沉入梦乡之前,天魔主还是睁开眼睛看了看下方景浩界中的年轻比丘,然后才真正地睡了过去。 希望等我醒来的时候,你还在。 那样才算是有趣不是? 那一眼垂注中夹带着的浓重恶意,叫身在景浩界世界里的净涪佛身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净涪佛身停下脚步,闭上眼睛,在瞬息间接掌过了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探查一整个景浩界中的状况。 只可惜,即便净涪佛身再如何仔细探查,他都没能发现丁点端倪。便连净涪佛身,都要以为他那一瞬间激起的冰寒其实只是他自己的错觉。可是,那又怎么可能会是错觉呢? 净涪佛身探查了几番无果,当即就停了手上动作,加快脚步往前方迈进。 危险已经出现,就是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真正降临下来而已。但现在多想无益,还不如去握紧自己手上的力量,增强自己的筹码。 那样可能拿得住那一线生机,逃出生天。 这边景浩界的净涪佛身加快了收集贝叶的脚步,那边混沌岛屿里的净涪本尊也被来自净涪佛身的示警惊了一下。 但净涪本尊到底是净涪本尊,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开始急速思考应对的手段。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其他天魔童子看了看混沌海中始终跪伏在黑莲莲台上的无执童子,又看看混沌岛屿里那位呆立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年轻比丘,目光在两边不断徘徊,却不敢往殿宇中央的那位天魔主所在投去一个眼角余光。 两边来回徘徊过后,这些天魔童子就开始频繁地交换视线,想要找出一个合适的法子让自己退出这一场浑水。 开玩笑,天魔主都已经注意到这边了,他们不退,难道还想着自己上场给天魔主当乐子吗? 他们又不是那无执。 ‘怎么办?’ ‘能怎么办?我退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天魔主又睡了,轻易醒不过来,而且他刚才也没说过我们什么……’ ‘他没说过我们就能当这件事真的没发生过?你是事情见得少了吧?’ “退?!”有人瞪了一下眼,终于忍不住在他们耳边说话道,“你要不想下一个被魔主盯上,你就退。” 这话一出口,这一片的天魔童子都静默了下来。 退其实也真是退不了了的。大家都不是小儿了,在这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时间也更不短,哪能没有见过这位天魔主的行事作风?既然这位天魔主已经定了无执的结局,既然他们已经入了局成为无执这场结局里的棋子,那他们就退不得。 不单是不能退,他们还要竭尽全力让这一场棋斗演化得更加精彩有趣。若不然,下一个崩溃道消的天魔童子就会是他们! 面对这样的一个进退两难局面,这些天魔童子们不是不后悔的,但后悔已经没用,他们能够做的就只有那么一丁点。 这些天魔童子自己心里都清楚得很,都不需要搭话商量,当即就各自抽出了自己的部属,各自退守一角,开始慢慢按着他们自己的筹谋和算计继续这一场弈战。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那些事情连无执童子自己都没察觉,净涪佛身和本尊又怎么会知道? 他们各自忙碌着。 净涪佛身忙着收集散落在各处的贝叶,净涪本尊也忙碌着混沌岛屿中的种种布置。 他直接就找到了左天行,将混沌岛屿中的那些事情一骨碌地推给他之后,就跟他宣布说要准备闭关。 在净涪本尊跟他开口之初就已经紧皱起眉头来的左天行听净涪本尊说完,看他一眼,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这样突然?” 净涪本尊答道:“我也不知道,就是忽然间心生警兆,隐隐有点猜测。这片岛屿上的事情暂时就由你自己处理了,我顾不上。” 左天行听得净涪本尊这么说,忍不住追问了一下,“心生警兆?什么样的警兆?什么时候得到的?你觉得是关于什么的?” 净涪本尊定睛看了一眼左天行,唇角一扬,便带上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极其危险的,仿佛灭顶之灾降临的那种警兆。时间?不久前!至于关于什么,你觉得呢?” “净涪……”左天行叹了一声,颇为无奈,“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净涪本尊脸色一整,顷刻间抹去所有表情,只余下平静到几近淡漠的表情。 “这样吗?” 左天行想说些什么,但不论是他自己以及景浩界此刻的力量和处境,都不足以支撑他的想法。在这种情况下,便是他话说得再多,再诚恳真挚,也不过就是一句空话而已,顶不了什么大用。 他一时就沉默了下来。倒是净涪本尊瞥了他一眼,说道,“顶天不过就是一死而已,还能有什么。” 左天行摇摇头,“我死倒不怕……” 他才刚说了这么一句,竟就在下一刻笑了一下,换了语气说道,“罢了,不过就是一起死而已。我们都尽力了也没办法,那也就只能接受了。” 左天行这一起死,说的可不只是他自己和净涪,而是包括了景浩界世界中的万千百姓。 也不是左天行高估他们自己,这根本就是事实。 左天行背负着景浩界最后剩余的一点天地气运,净涪则支撑着无边暗土世界,他们一死,已经是千疮百孔的景浩界绝对支撑不了多久。 净涪本尊听得左天行这话,转了目光过来看了他一眼。 左天行见他表情竟难得的有些怪异,不由得问道:“怎么了,我难道说错了吗?” 净涪本尊别开目光,“你这胃口……居然大到想要拖着整个景浩界世界给你陪葬?” 左天行一时间真是愣住了。 “我、我……” 他茫茫然地哑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 “你是说,世界还会有翻盘的契机?” 怎么可能? 就景浩界世界现如今的模样,居然还会有翻盘的契机? 若是换了一个人跟左天行说这么一句话,左天行怕会直接挥手将人扫出去,但偏偏是净涪…… 因为是净涪,所以左天行也真将净涪的这句话听了进去,转而开始思考景浩界世界的最后一张底牌。 其实左天行也不是真笨,他不过是一时之间没转过弯来,所以忽略了而已。等左天行认真扒拉过一遍之后,他也已经想得差不多了。 他心中欢喜,拍手就笑了起来,“哈哈,是我说错了!是我说错了!” 净涪本尊瞥了他一眼,又等了等,等到他笑完之后,才拂袖转身道:“行了,你回去吧,没事别再找过来,我没空。” 左天行应了一声,沉默半响,道:“好,你自己小心。” 目送着左天行离开,净涪本尊又看了看左右,终于另选定了一处安静地方,摆下阵禁封锁虚空,便就踏入了那阵禁中央,在那重重阵禁的护持下沉入了定境之中。 左天行自然是要回到皇甫成、袁愁沐那边的,但他才刚靠近他们停留的地方,就惊了一下。 他纵身一跃,急速跨过双方的那段距离,站到了皇甫成面前,仔细打量着皇甫成状态。 “他怎么回事?” 哪怕一个大活人忽然站到他面前,目光不断在他身上探究地打量,皇甫成竟也没有任何反应,还是低垂着头站定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就像是木头一样。 若不是知道净涪已经很久没在皇甫成身上动手脚了,左天行怕还会以为他们面前的这个皇甫成其实是净涪送出来的某一个傀儡呢。 左天行问起,侧旁的袁愁沐等一众人便也七口八舌地将左天行离开之后皇甫成的变化说道了出来。 “你走了一会儿之后,他忽然就开始不停地念叨着什么话……后来就安静下来了,喏,就是这个样子……” 左天行皱了皱眉头。 他倒不是觉得是袁愁沐他们对皇甫成做了什么。 他是想到了与皇甫成大有关联的那个无执童子。 所以……果然是那个无执童子又闹出幺蛾子来了吗? 看见现在的皇甫成,想到刚才生出警兆的净涪以及状况极差的景浩界世界,左天行对无执童子的厌恶、痛恨又一次攀上了更高处。 然而,正如他们自己无比清楚明白的那样,想要应对无执童子,他们手上的修为和力量根本不够。 技不如人,哪怕再是痛恨,也只能忍了。 左天行平定过心绪,抬手一甩袖,袖间有一条长绫飞出,将皇甫成捆成了一个木桩子。 捆住皇甫成之后,左天行转身跟袁愁沐等几人拜了一拜,道:“多谢。” 袁愁沐等人见左天行这般郑重,便知道是出事了,气氛一时极其凝重。 左天行拜谢过袁愁沐等人,却没有抬头,“如今景浩界情况有变,情况更加危险……你们就不要趟这趟浑水了……还是回去吧。” 左天行都已经明说了,袁愁沐等人又怎么不知道情况是真的凶险了。他们心中生出了一丝犹豫,但很快的,这一丝犹豫就统都被斩断了。 “天行你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既然都已经站在这里了,怎么能就这样离开?” “对啊,如果我们就这样走了的话,那我们先前辛苦奔波的日子不就白忙活了吗?” “就是就是,天行你忽然这么说,不会是不舍得你许给我们的东西,不想给我们了吧?” “食言而肥,可不是什么好品质啊……” 袁愁沐他们说得功利,但左天行又怎么能真将他们的这一份心意跟功利堆彻到一起? 左天行沉默地站了半响,忽然团团一拜,笑道:“看你们说的,我会是那样的人吗?答应你们的,我当然是……咳……” 袁愁沐等人齐齐发出一个单音,“嗯?” “当然是会给的……双倍。”如果我这一遭能活下来的话。 后半句话左天行没说出声,袁愁沐等人也没有问。 他们只听了那前一句话,便就一道起哄道:“好!左天行,这是你说的!” “对对对,你说的,到时候可被给我们抵赖。” “他敢!” 一众见客难得地嬉笑了一阵,才跟着带了皇甫成的左天行一道,另外寻了地方遁入。 景浩界中,净涪佛身敲响了一间花楼的门户,跟脸上挂满了笑意却莫名尴尬的龟公拜了一拜。 “南无阿弥陀佛,”他问道,“檀越,不知贵宝地的柳絮阁可曾空闲?” “南无阿弥陀佛。”回过神后,龟公连忙给净涪佛身回礼。 听得净涪佛身问话,他连忙回头看了一眼楼上的位置。 这里是花楼,要是夜间,他还能通过阁楼外头挂出的灯笼判断一下阁楼里姑娘的情况,然后跟净涪佛身回话,可现在是白天。 白天的花楼里少有挂灯笼的,龟公又怎么知道阁楼里的姑娘是闲着还是在休息? 龟公多看了净涪佛身两眼,一边招人过来低声在她耳边吩咐了两句,一边引着净涪佛身到旁边花厅落座说话,“小师父是在哪里修行的,怎么会到我们这花楼里来?” 第649章 二十二片贝叶 要真是净涪佛身在夜里时分找上门来,龟公或许还真有想岔的可能,但这青天白日的,又是一个年轻的僧人,龟公哪儿能随意往别的地方想? 净涪佛身坐下,接过女婢递送上来的茶盏,先对着她点头道谢。 虽然陷落在这花楼里,昨夜里又忙碌至深夜,女婢免不了地带着倦色,但当净涪佛身对她点头道谢的时候,女婢脸上还是亮起了一片微光。 她快速地退了下去。 净涪佛身收回了目光,答道:“小僧净涪,是从妙音寺里出来的,今日多有打扰,实在是抱歉。” 听得净涪佛身报上去的名号,龟公先是一惊,随即又是一喜,他连忙站起身来,合掌对净涪佛身深深拜下,“原来竟是妙音净涪比丘当面,鄙人不知,失礼失礼。” 净涪佛身也站起身来回礼,半响才将这龟公安定了下来。 “不知贵宝地柳絮阁里的姑娘……” 龟公连忙答道:“请净涪比丘稍等,鄙人这就去请。” 其实也是他看见了楼里老鸨的衣袂,才跟净涪佛身说的这句话。 这不,龟公这句话才刚落下来,就有从外侧走进来的老鸨接话,“快,快去请柳絮姑娘过来,可别让净涪师父久等了。” 老鸨满脸带笑,又跟净涪佛身见了一礼。 龟公真就转了出去,亲自往那柳絮阁去传话,不多时,就带了一个面色娇弱的姑娘进来。 柳絮姑娘上前合掌就拜,“柳絮拜见净涪比丘。” 净涪佛身起身回礼,又道:“檀越。” 老鸨和龟公自然地噤声。 净涪佛身与柳絮说得几句,才沉吟着开口问道:“不知柳絮姑娘可曾知晓小僧的来意?” 怎么能不知道? 柳絮都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但到了这个时候,她也只能笑。 “知道的。”柳絮一直没敢抬头,“不知净涪比丘要的什么东西?我身上……可有?” “有的。”净涪佛身点头,“姑娘头上那支蝶恋花的发钗……” 净涪佛身话才刚刚出口,柳絮就已经抬手将自己头上的那支蝶恋花发钗摘了下来,拿帕子托着递到了净涪佛身面前。 净涪佛身知道,这姑娘还是觉得自己脏,怕污了他。 他叹了一口气,双手将那一支发钗接过。 只看了一眼,净涪佛身就抬手摘下了发钗上的那只银蝶。 少了立在枝头上的那只银蝶,整支发钗顿时就变得黯淡了许多。但这会儿谁也没在意它,老鸨、龟公连带着它的主人柳絮,全都紧紧地盯着那只被净涪佛身摘下的银蝶。 净涪佛身将银蝶托在手上看了看,心中念头催动,将一道他自己的气息送入这只栩栩如生的银蝶里。 花厅中陡然升起了一片朦胧的金色佛光。 待到这一片金色佛光隐去,被净涪佛身拿在手上的,赫然就是一片软白的贝叶。 看到这一片白纸,老鸨、龟公、柳絮的表情一下子全都变了。 柳絮捧起帕子盖在脸上,嚎啕大哭。 大滴大滴的眼泪顷刻间将丝薄的帕子打湿,晕开一大片湿漉的阴影。 老鸨叹了一声,褪去脸上惯常带上的谄媚笑容,看着哭得不像往日好看的柳絮,难得地露出了几分感慨。 她上前几步,环手将柳絮姑娘搂住,低低地安抚。 若是有可能,谁不愿意做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可这世道,它由不得人啊……“哭吧,哭吧……哭够了这一场,你就不会再想哭了……日后你有的是好日子……哭吧……痛痛快快地哭着一回……” 是真正的好日子,不是老鸨曾经拿过来自欺欺人的遮羞布。 净涪佛身将这第二十二片贝叶收起,无声站立在一旁。 等了好一日,柳絮的哭声才渐渐歇了。 老鸨又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在她耳边提醒,“净涪比丘还在等着你呢……”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柳絮才想起了净涪佛身。 她连忙收声,就要拿她手上那块还是湿漉漉的帕子擦脸,却被老鸨眼疾手快地递了一块干净的帕子过来,“用这块吧。” 柳絮也不顾忌太多,真就接了老鸨的帕子,仔细而快速地擦过脸,上前来跟净涪佛身道歉。 “对不住,劳烦净涪师父你等我……” 净涪佛身笑笑,只问道:“檀越可曾好些了?” 柳絮点头,低声道:“好多了,多谢净涪师父。” 净涪佛身又问道:“不知檀越心中可有所求?” 柳絮脸上一变,隐隐带上哭相,偏又忍不住地想要露出笑容。 那般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模样,更叫旁人感叹。 “……有的。”她答道,“不知净涪师父可否帮我……帮我赎身,立个女户,让我日后能够安安静静地过个清净日子?” 柳絮她没想要净涪佛身替她找回父母送她归家。 因为她本来就是被她父母推出来卖的。被卖一次,便算是还了他们的生恩了,她不多跟他们计较。可再要她自己送上门去被他们又卖上一次?柳絮还没有那么贱! 听了她的话,净涪佛身没有立时点头,还又问道:“只是这些吗?” 柳絮苦笑一下,“我这一生,如何还能再祈求更多?” 净涪佛身听罢,合掌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听着这一声佛唱声,柳絮心底终于有了些真实的感觉。她紧握住了那支少了银蝶的花钗,紧紧地,任由那支花钗的长翅深深地陷入她的手掌中。 “檀越介意离开这里吗?”她听到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投落,回荡在她的心头。 她还听见一个有点熟悉又似乎很陌生的声音在问,“去哪里?” 净涪佛身答道:“妙音寺左近,檀越看如何?” 妙音寺左近? 柳絮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那个地方意味着什么,先就点头应了,“多谢净涪师父。” 到得她应下来,她才愣愣地回神,去思考妙音寺左近的意义。 一旁的老鸨看她迟缓的样子,笑着开口圆场道,“妙音寺左近吗?那真是太好了!” 可不就是好么?在妙音寺左近定居,虽然是要背井离乡,离开了她自己熟悉的这地方,去往另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可对于柳絮这样的身份、经历来说,却是再好不过了。 不说抛弃过往,她自己一个女子,到得妙音寺左近,有净涪比丘与她的这一段因缘在,怎么也能得到些庇护,真正过上安稳平静的日子。 柳絮慢慢地笑了起来。 那将会是她先前始终求而不得的新生。 净涪佛身见柳絮答应,就又说道了几句,让她回去收拾行囊。 老鸨更是当场就直言,许她将她惯用的东西带走。 柳絮面色欣喜,真就转身回去收拾行囊了。 眼看着柳絮离开,净涪佛身又转眼望向老鸨,问道:“不知怎样才能换去柳檀越的卖身契?” 若是净涪佛身愿意,老鸨或者说老鸨背后的人当然是宁愿什么都不要了。可净涪佛身不愿意啊…… 老鸨心中叹了一口气,面上却还带着笑,她低声道:“我家主人,是当朝的五王爷。” 净涪佛身点点头。 这个他当然也是知道的。早在他过来敲门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老鸨见此,心中便是一定,她低声轻快地答道,“我们王爷……也只想要安安定定地过日子。” 净涪佛身多看了老鸨一眼。 老鸨当然发现了,她也是一阵尴尬。 借着花楼、酒楼收集各处讯息的当朝王爷,跟人说他是想要安安定定地过日子……这话说出去,真不是在糊弄人?更何况,净涪佛身就只是从他这里带走一个人,取走一份卖身契而已。这个价格…… “贵了。” 老鸨舔了舔唇,低声道:“讨一份墨宝,未知可否?” 净涪佛身闭眼一阵,答道:“可。” 老鸨当即就笑开了,“这地儿不适合题字,净涪师父需要换一个地方吗?” 净涪佛身摇摇头,“这里就够了。” 老鸨连连应声,连声催促着人去取最好的笔墨。 等到东西送上来之后,净涪佛身看了那些笔墨一眼,随手将纸张铺到旁边的案桌上,亲自提笔,当着老鸨和龟公的面子,在白纸上题落了一个字。 “心”。 老鸨、龟公都识字,哪怕不识字,净涪佛身笔落,字意也已经映照入他们心底,叫他们一眼就认出这个字的意味。 心。 富空,贵亦空,唯心是真。 一字书成,净涪佛身却提着笔,立在那字面前,看着面前这个字,久久没有动静。 老鸨、龟公等人站在一边,也是许久没有回神。 一时间,整个花厅都是静默。 到得最后,还是提着一个小包袱的柳絮打破了这一种莫名的状态。 其实也不能说是她打破的,只是在她踏入花厅的那一刻,净涪佛身手腕一动,放下手上持定的那根毫笔,转身看她而已。 “檀越收拾好了?” 柳絮一眼望见花厅里的情形,自然就没有错过净涪佛身面前的那幅字,她低了低头,应声道:“是,都收拾好了。” 不仅是收拾好了,她还跟闻声而来的姐妹们道别过了一回。 净涪佛身笑笑,转眼望向老鸨。 老鸨回神,笑了一声,“净涪师父请等一等。” 说完,她又是对着净涪佛身一礼,才转身离开花厅,向着她自己的屋子快步走去。 柳絮看了看老鸨,在净涪佛身一侧站定。 老鸨刚刚迈过她自己屋子的门槛,都来不及细看屋里的情况,当即就大礼跪伏在地。 却原来,屋里站了一个紫袍的年轻公子。 年轻公子抬眼看了看老鸨,问道:“都是怎么回事?净涪比丘怎么会找上门来的?” 老鸨快速地将事情跟面前的年轻公子说道了一遍,说完之后,她就还拜伏下去,一动不动。 年轻公子想也没想,说道:“那就给他。” 老鸨应了一声,就从地上站起,翻了柜子取出柳絮的卖身契,亲自捧到那年轻公子面前让他看了看。 年轻公子瞥了一眼,点了点头,但他又问道:“就只是这些吗?” 老鸨又点不解。 年轻公子又道:“在楼里,柳絮难道就没有些亲近的人?” 老鸨恍然大悟。 “有是有的。”老鸨很有些犹豫,“但柳絮自己都没开口,我们……” 年轻公子摇摇头,“你不懂,净涪比丘说‘贵了’。” 一个花楼里的姑娘,就是身价再高,也抵不得这位声名远播、修为地位俱各非凡的净涪比丘的一字。 老鸨自己也明白,但她到底心存侥幸,没有往里深想。如今被年轻公子一点,她便知道该怎么做了。 于是她转身,另外从那叠高高的卖身契中又取出几张薄纸来,捧到年轻公子面前请他查看。 年轻公子看过,点点头,“就这样吧。” 其实这里的价值还是抵不上,但跟柳絮交好的就这几个人,柳絮又没有开口,这年轻公子就没再多事。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说道,“销契的事情,你再留心些,可别要弄出什么岔子来。” 老鸨听得,又是一醒,连忙应声。 年轻公子这才道:“去吧,送走净涪比丘之后,将那幅字待到我这里来。” 老鸨真就退了出去。 回到花厅里,老鸨将那几页卖身契都递给了柳絮。 柳絮先是一愣,回神后看见手上的那几张契纸,心中既是惭愧又是高兴。 “谢谢……谢谢……” 老鸨摇头,“不必谢我,你该谢净涪师父去。” 柳絮也真的就又跟净涪佛身道了谢。 净涪佛身哪儿还不知道此间又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是不在意而已。 他见柳絮过来拜谢,就抬手将她扶起,问道:“她们可也要与你一道?” 柳絮惊喜问道:“可以吗?” 净涪佛身点头,“自然可以。” 他想了想,又说道:“就是不知道其他几位檀越介不介意搬到妙音寺左近去。” 若真的单只带走柳絮,其实还没有办法完全了却他们双方之间的这一段因果。就为着这个,净涪佛身本来还打算日后回到妙音寺地界,再看看柳絮还有别的需要,好从中稍作补偿。现在这样,其实也真的是省了他不少事情。这里头的关窍净涪佛身也没真的就要瞒着柳絮,他还特意跟柳絮简单地提了提。 柳絮没想过这里头还有这点讲究,可她自己低头想了想,却又还是笑着对净涪佛身一拜,道:“那就劳烦净涪师父了。” 看早先几位姐妹与她道别时候自然流露出来的艳羡与欢喜,柳絮就明白她们的心意了,现如今倒也不必特意抽身再去问过她们的意思。 见柳絮心意已定,净涪佛身也没再多说什么,直接就点了头。 柳絮转身又去谢老鸨。 说实话,早先在跟姐妹们道别的时候,她心里头不是没有这个想法的。可在最开始净涪比丘跟她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她没有询问,便已经错过了最恰当的时机。此后若她特意问起,就显得很不妥当了。所以踌躇再三,她也始终没能跟净涪比丘张口。多亏了老鸨。 当着净涪佛身的面,老鸨就是想要将功劳还给她们的世子爷,也不好开口,只能硬着头皮揽了功劳。不过到底心虚,老鸨说了没几句,就催着柳絮去找她的那几个姐妹,叫她们也一并收拾东西,好准备离开。 柳絮快步走出花厅,不过须臾,就回到了她自己的柳絮阁。 柳絮阁里,几位又沉默地坐了好一会儿的姑娘才刚刚想要离开。 柳絮推门入屋,迎着几双妩媚却被泪水洗得格外明净的眼睛,笑着上前,学着男子的模样作揖而拜,“不知几位佳人可愿意随我一道离开?” 几位姑娘面面相觑,都以为自己落入了梦境。 “真……真的?” “当然是真的。”柳絮笑着抬头,又再问了一次,“几位佳人可愿意?” 片刻的静寂之后,有人破涕而笑,却道:“你回来作弄我们作甚?还是快快走吧,别让净涪师父在外头等太久,这里毕竟是花楼,就算是大白天,他一个僧人在这里久待了也不好。” 其实是还不信。 柳絮心里叹了一口气,却知道这里头多少有她的原因。 若她能壮着胆子问过净涪比丘,早在她自己回来收拾行李的时候就已经能够将这个消息跟几位姐妹们说了。现如今再来说起,她们不信也是正常。 她边感叹边捧出那一叠薄薄的卖身契。 几位姑娘的眼一下子瞪大了。 柳絮拿着那几张卖身契在她们眼前扬了扬,才一一将它们塞到她们的手上。 “看看,这东西都在这里了,我又怎么可能是说谎骗你们的?” 几位姑娘拿着手里那张既薄又重的契纸,下意识地扫视过两眼,才愣愣地抬头定定望着柳絮。 柳絮莞尔一笑,“是真的。毁了它,回去收拾东西,跟我一道去妙音寺左近安居下来吧。” 柳絮阁里静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响起一片哭声。 又过了半响之后,她们才停了哭泣,真就毁去了她们手上的那张卖身契,各自回去收拾了行李,跟在柳絮身后下了阁楼,来到花厅里。 踏入花厅后,几位姑娘二话不说,直接俯身对净涪佛身行了大礼。 净涪佛身连忙将她们扶起,“不必如此,不必如此,若几位檀越真要谢,该谢柳檀越才是。” 几位姑娘连声应是,又转身对着柳絮拜了大礼。 柳絮连忙将她们扶起,几人相视而笑。 老鸨见状,跟净涪佛身说道:“剩余的那些杂事,我们这边都会给处理好了的,净涪师父不必担心。” 净涪佛身笑着点头:“就劳烦各位了。” 此间事毕,净涪佛身便要跟老鸨等人告辞。 老鸨也不留人,亲自送着净涪佛身等一众人走出花楼,看着他们走出花街,才返身回去。 她亲自捧了净涪佛身题的那幅字去她自己的屋子。 果然,那位年轻的世子爷还在屋里等着她。 听到动静,世子爷直接就转眼瞥过了她手上捧着纸张。 老鸨快步上前,躬身将纸张递了上去。 世子爷小心接过那纸张,却先问老鸨道:“他们走了?” “刚刚离开的花街。” 世子爷点点头,这才低头去细看手中的这幅字。 老鸨退到一边,不敢多问。 花街之外,柳絮等几位姑娘低头跟着净涪佛身穿过长街,始终不敢抬头,生怕别人看见她们的样子,认出她们的身份。 她们倒不是真怕了周遭路人们的奇异眼光和言语,而是怕给净涪比丘添了什么麻烦。 净涪佛身坦然地走在她们面前,领着她们走进了一处镖局。 别看净涪佛身找上这处镖局很随意,其实他是挑拣过了,才找上的这处镖局。 镖局的人见到净涪佛身,虽然多看了一眼他后头的柳絮几人,却没多问,而是带了净涪佛身去见镖局里的镖师。 “这位师父也是想要下单?” 第650章 镖局 大镖师走南闯北的,也算是见过世面,他目光瞥过净涪佛身这一行几人,自然没错过柳絮几人身上还没有散尽的风尘气,但他脸色却始终不变的,目光一转,直接就找上净涪佛身。 不过多看得两眼,大镖师整个人的脸色都更郑重恭谨了几分。 净涪佛身点点头,答道:“是想要请贵镖局给送几个人去妙音寺左近安居,不知贵镖局可愿接镖?” 大镖师静默了一回,忽然离座合掌一拜,“敢问师父可是妙音寺的净涪比丘当面?” “南无阿弥陀佛。”净涪佛身低唱了一声佛号,应道,“正是小僧。” 大镖师顿时喜形于色,猛地向前跨出好几步,又在这客厅中来回转悠了一会儿,才勉强算是稳定了他的心绪。 “真是净涪比丘,真是比丘……” 他自顾自地感慨了一阵,才陡然清醒,又折身回来跟净涪佛身郑重礼拜,口中称道:“是我等失礼,师父莫怪莫怪……” 净涪佛身自是不在意这个,他摆摆手,又再问大镖师一遍道:“不知贵镖局可愿接镖?” 大镖师怎么可能有别的犹豫,听净涪佛身这么一问,才想起了净涪佛身的来意,想也不想地就拍板应道:“接了!” 净涪佛身合掌低了低头。 旁边的柳絮等人自然也没错过这一番应答,趁着净涪佛身没注意的时候偷偷换了几个眼神。但即便是她们再有别的想法,这会儿也轮不到她们说话。更别说是提出想要请净涪佛身亲送她们抵达妙音寺这样的事情了。 她们甚至都很清楚,便是生出这样的一个念头,都是贪心太过。 净涪比丘是何等人物?他身上又岂无要事忙碌,怎么能抽出身来亲送她们到妙音寺那边去?他能像现在这样细心替她们考量过,特意安置一番已经是很难得了。想的太多,太贪心,反倒讨不着好。 有净涪佛身在面前主事,那边的大镖师自然就没注意到柳絮她们的表情,而是很认真细致地跟净涪佛身磋商这次送镖的事情。 柳絮等人也都打点起精神,认真旁听。 送镖的事情关乎她们自身的安全,也由不得她们不留心。 “从我们这里到妙音寺地界,距离约莫……其中需要穿过平远、平昌……历经五个国家……”大镖师经验丰富,处事周到,很快就将这一趟保镖所经过的路途清算了一遍。 净涪佛身听着,明了地点头。 柳絮等人却像是在听天书,怎么都没想到她们这一趟出门,一走就要走这么遥远的路途。要知道,她们这一生走过最远的路,也就是从她们各自家里到花楼的那一段路而已。本以为那条路已经是很漫长很漫长的一条旅途,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一条漫漫长路等着她们。 柳絮她们少有出门的时候,对这些不甚清楚,但净涪佛身却知道,即便是现如今大镖师给他报出来的这一条路,也已经是这个镖局大镖师里能找出来的最短的路途了。 怕是他们自己,都没有走过这样的一条道路。 净涪佛身想得没错,这个镖局里大大小小的镖师,还真没有谁走这条路的。倘若是往常时候,是别的其他人托镖,便是给大镖师一百个胆子,他也不可能报出这样一条路程来的,毕竟行镖最重要的是安全,这样遥远的一段路,其中穿过那么多地方,那么多个国家,若不郑重仔细着行事,谁知道他们会栽在什么地方? 一旦行镖失误,丢的可不单单是镖局的信誉,还有他们镖局里兄弟的性命。 命只有一条,如果可以,谁都不想拿出来拼。 大镖师快速地报过了一遍路线之后,就去询问净涪佛身的意见,“比丘觉得这条路怎么样?” 净涪佛身笑着点头应道:“可。” 大镖师脸上飞快闪过一丝笑容,又试探地开口道:“这趟行镖路途遥远,路上恐怕会有诸多不便,不知净涪比丘您能不能……” 也不是他们镖局,没有解决这一路麻烦的能力。能力是有的,不过可能会很凶险,真要靠他们镖局自己的力量行镖,少不得多上许多风险,但如果有净涪佛身的帮助……那就真的是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净涪佛身听明白他的意思,倒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他点了头,抬手就从他的随身褡裢中摸出一样东西来递了过去。 大镖师定睛一看,一步跨到净涪佛身跟前,双手捧过那一块薄薄的铭牌。 铭牌上很明白地携刻着几个大字。 大镖师虽然是跑镖的,但也识字,不然也坐不到大镖师的位置。 他低声读了出来,“妙音寺比丘,净涪。” 柳絮等几人听得这几个字,都转了眼睛定定地望着大镖师手里的那块薄薄铭牌,恨不得将自己的眼睛都黏过去,好能仔细打量打量。 “这就是净涪比丘您的身份铭牌?” 净涪佛身点头,笑着对手指头都有点哆嗦的大镖师问道:“加上这块铭牌,可够了?” 大镖师自然是没有疑问的,他连连点头,应声道:“够了够了……” 怎么可能不够?凭这一块铭牌的拓印,便是一个稚嫩的孩童都能从他们这里平安抵达妙音寺界域。 大镖师定了定神,跟净涪佛身道:“请比丘稍等。” 净涪佛身自然没有异议,他坐在座上饮茶,稍稍等了一会儿。 真的就只是一会儿功夫而已,大镖师就重新带了那块铭牌回来,双手递还给净涪佛身,紧接着,他又递上了一块明显新做的铭牌。 这块铭牌恰正是净涪身份铭牌的拓印版本。 净涪佛身接过那块木牌,屈指在那块木牌上敲了敲,见那木牌表面闪过一道金色的佛光,便又将那块木牌递给了大镖师。 这是净涪佛身在给那块镖局新做的身份铭牌开光呢。毕竟是净涪的身份铭牌,若没有净涪佛身给这块铭牌开光表示它得到了净涪佛身的承认,镖局便是制出来了,也不能用,不然是会有人找上门来的。 如此一番操作却还没有结束,大镖师又开始跟净涪佛身讨论了一下柳絮等人抵达之后的问题。 这个问题净涪佛身也已经考量过了,这会儿大镖师问题,净涪佛身也就将他的算盘跟大镖师说道了出来。当然,这话其实也不单单是说给大镖师听的,还是说给柳絮她们的。 “劳烦檀越将她们送到妙音寺山下的小镇里,然后去找妙音医馆,医馆里有我妙音寺的师兄弟驻扎,檀越将柳檀越她们送到,他们自会帮忙着安排下来的。” 旁边的柳絮等人脸色又更和缓松快了几分。大镖师看净涪佛身考虑周全,也是连连点头。 事情谈论到最后,便该说一说报酬的问题了。 大镖师看了看净涪佛身,欲言又止。 净涪佛身问道:“檀越可是有话说?” 因为之前的讨论很顺利,所以到了这个时候,大镖师也不跟净涪佛身客套了,他答道:“关于酬劳的事情……不知净涪师父可不可以用别的东西来抵了?” 银钱什么的,什么时候不能挣?净涪比丘这么一尊大佛摆在他们面前,他们要真的只要银钱,那就太过愚笨了。尤其是现如今这世道,更多的是有钱都求不来的东西。 净涪佛身看了一眼大镖师,问道:“檀越是想?” 大镖师苦笑了一下,跟净涪佛身诉苦。 “净涪师父,你是高人,哪怕只有你自己一个人从天静寺一路兜转着走到我们这里,也没有什么事情找上你。可我们这些凡俗真的就是……” 他那满肚子的苦水,拿到净涪佛身跟前来倒,可真是花费了一段不断的时间。若是简单的无病呻吟也就罢了,偏大镖师说的话诉的苦,都是他们这些押镖人的切肤之痛,听得旁边的柳絮她们都忍不住泪水潺潺。 没过多久,就又濡湿了好几条帕子。 也不知道是就着谁的苦水,流谁的眼泪。 净涪佛身垂眉听着。 “……往常时候虽然也多有麻烦和盘剥,但也不是近些年样子的。官衙、路霸、赖汉、村匪、山贼……”大镖师舌头苦得真能挤出黄连汁子来了,“这些也就罢了,早前十来年的时候我们什么时候没遇上过,也都已经摸索打点透了的……” “可是……可是,净涪师父,您能想象穿过县城里头的街巷的时候,忽然有妇人抱着娃子冲出来撞上马车,然后抱着娃子的尸身嚎啕大哭,死活拉着你要讨一个说法的吗?” 什么说法?银钱。 道歉赔罪什么的,统都不要不在乎,甚至连孩子的尸身都可以不理会,但绝对不能没有银钱。不然就要往大里闹,不让你从这边儿过,怎么都要从你身上刮一层皮下来。 这边儿刮一层皮,那边儿去一片肉,一趟镖走下来,能留到他们镖局、发放到他们兄弟手里的银钱还能有多少? 谁家的银钱都不是大风刮过来的啊!更何况,他们走镖押镖,可也都是拼了老命豁出去才挣到的这些银钱。是实打实的卖命钱啊! 大镖师说到这里的时候,一个壮实的汉子也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净涪佛身也在一旁沉默。 碰瓷儿么? 其实碰瓷还是简单了的,什么迷心惑神的异术,什么虚妄诡异的幻相,都一个接一个地冒出头来,着实叫他们镖局上下近百个兄弟都好好地开了眼界。 “近些年也不知怎么的,都是这些烂事儿,就像是……都黑了心肝一样的……” 净涪佛身都不用睁开法眼去细看这片天地,都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一片笼罩在这个世界内外的黑色魔气。 人心混沌,礼乐崩坏的时代,其实早就已经开始了,不过是现在更明显了而已。 净涪佛身静默了片刻,抬眼望定大镖师,问道:“那么檀越你想要些什么呢?” 大镖师本来还有心想要再说些什么的,但当他迎上净涪佛身的目光,他那到了口边的话都给换了。 “我……我们镖局想要……求师父您的一卷佛经。” 对于大镖师的这个答案,净涪佛身也真是有点意外。但他稍稍认真想了一下,又觉得其实都在理。 起码在两三年前,天静、妙音、妙潭等七大寺庙就陆陆续续遣派出各位大和尚在外间建寺立庙。而除了这些大和尚之外,还有一批批的比丘、沙弥各处行走传道。这样的大动作,有眼睛的谁又看不见?镖局里的镖师虽然实力微薄,地位低微,但猫鼠也各有其道,更遑论这些流通各道的镖局镖师。 他们也是有他们自己的法子去打探消息的,而且……佛门各寺也没有想将消息隐瞒下来。 净涪佛身这一时的沉默,仿佛是引起了大镖师的误会,叫大镖师以为净涪佛身是觉得他太过了,当即就忍不住改口,“净涪比丘别误会,我们并不一定是想要得到比丘您亲笔手书的经卷,只要是您手上拿着的佛经佛典,随意的一卷也行的……” 净涪佛身笑了一下,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声中,大镖师停住了话头,便连他那汹涌翻滚的心绪,也似乎在这顷刻间一并给冷冻平息了下来。 “只要一卷经卷,就可以了吗?” 大镖师知道,哪怕这个时候他开口求更多,面前的这位年轻比丘也会答允他。现如今,也就只看他到底敢不敢开口了。 大镖师长长吐出一口气。 敢?不敢? 当然是……敢! 难得遇上这样的机会,难得碰上这样的一尊大佛,谁为了那点子脸退缩,谁就是傻子! 不说为了他自己,便是为了他的兄弟们,他也不能当这个傻子。 大镖师站起身来,推金山倒玉柱地跪伏下去,给净涪佛身行了跪拜大礼。 他跪伏下去之后,就有闷闷的声音在这客厅上响起。 “一切但随师父心意。” 净涪佛身伸手将他扶起,“起来吧。” 到得大镖师顺着他的力道起身站定,净涪佛身便转回手来,抬手接下了他肩膀上挂着的那个随身褡裢。 将随身褡裢的挡布拂开,净涪佛身双手从里面捧出一部薄薄的经典递了过去。 大镖师恭恭敬敬地双手接了过来,又将它摆放到一旁的案桌上。大镖师动作间,目光很自然地在那部经典封面扫过。就是这一眼,让他的手禁不住抖了一下。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就是那一部传闻中的真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大镖师只觉得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几乎都要捧不住手上这部薄薄的经典了。 可一旁的柳絮等人却觉得奇怪——那人到底都看到了什么,忽然就愣在那里了,一动不动的,跟木头人都差不了多少了。 大镖师在原地站定了半响后,才极慢极慢地将手里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送到了案桌上。 净涪佛身等了等,等到大镖师重新转过身来面对他,他才将手上的另一部经典递送过去。 一部接着一部,凡净涪佛身抄录过的佛门经典,都送了两份出去。 到得净涪佛身终于停下递送经典的动作的时候,将最后一部经典恭敬送到案桌上的大镖师回身,又一次重重地拜伏下去。 净涪佛身又一次将他扶起。 不过是一些佛经而已,虽然会有点效用,但就净涪佛身自己的感觉来看,怕也顶不了多久。 不单单是这些佛经,就连这一个世界,怕都危险。 净涪佛身转眼往无边暗土世界的方向看了看,心中忍不住升起了一个念头。 ……要不要,将魔身也唤醒了? 事情真要是像他所感觉的那般发展下去,整一个景浩界都不能幸免,就算净涪魔身真能够完美建造出属于景浩界的小轮回,也都没什么用。该死的不该死的,统统都得死。 净涪佛身心下叹了一口气,到底将这个念头按捺下去了。 不管怎么样,魔身在参悟、推演小轮回这条路上都走了那么长的一段时间了,忽然停止,半途而废,就太过可惜了。还是让他去吧。反正如果真会出现最坏的状况,多一个魔身少一个魔身其实都没有什么区别。 还是那句话,如果没有外力介入,他们与无执童子之间的实力差距就太过悬殊了。 还是需要有外力介入…… 净涪重生前后就没有完全脱离开景浩界,他的所有一切,统都在这个世界上,就连本来与景浩界无干的杨元觉和安元和,都因为他的原因,踏入了这一个漩涡里头。 杨元觉此时就在景浩界里,安元和也正在向着景浩界这里靠近。 他没得选。 净涪佛身眼睑一垂,停顿了片刻后,就又重新掀了开来。 除了净涪本人之外,再没有其他人知道,就在这眨眼的顷刻间,净涪佛身斩去了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笼罩上他心头的阴影。 远在混沌岛屿之外的净涪本尊,近在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里的净涪魔身,也都在那一瞬息间,凭各自的手段冲破了那一层阴影,直面仿佛阴暗无光的未来。 净涪佛身看着面前的大镖师,笑了笑,道:“这些经典,檀越带回去好好供奉,应该是能庇护你等的。” 大镖师比净涪佛身本人还要笃定,不过面对净涪佛身,他没说什么,只是笑着点头,“是,净涪师父,我都记下了,一定不会让其他人怠慢了这些经典。” 净涪佛身点点头,再开口却是问了大镖师一个颇让他觉得奇怪的问题,“檀越你是要拿这些经典来求平安?” 大镖师点头。 这都明摆着的,有什么好否认。 净涪佛身拉开一个笑容,“求平安,供奉佛陀不更好吗?为什么只请些佛经佛典?” 大镖师一时没有言语。 事实上,这个问题拿出来问他,他还真没好意思回答。 他不是不知道请一尊佛陀回来供奉效果更好,可他们这些走镖的天南地北地来回跑,佛经佛典明显更方便一点啊。而且请一部佛经佛典就没有请一尊佛陀那样多忌讳。 其实也就是很简单的两个字,方便。 净涪佛身也看出来了,他没说话,只是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大镖师尴尬地踌躇半响,最后一咬牙,还来到净涪佛身身前大礼拜下,“请净涪师父教我。” 净涪佛身又笑了:“好说,好说。” 于是,净涪佛身就开始帮助大镖师在镖局里挑选了一处地方收拾了出来,布置成一处干净的佛龛,请了一尊佛陀回来供奉。 这尊被净涪佛身推荐着设立下来的佛陀,正是药师琉璃光如来。 陈四儿、陈五儿那两兄弟那边厢掀起来的供奉药师琉璃光如来浪潮在这个濒临绝境的世界所造成的影响,净涪佛身自然都是看见了的。 陈四儿、陈五儿那边界域的状况,可真的是比其他地方的境况好多了。 既然供奉这尊佛陀能够襄助濒临绝境的景浩界,那净涪佛身自然不会自误。 他还暗自思量着,等看过这边供奉药师琉璃光如来的境况之后,再决定要不要请佛门将这位佛陀的佛塔立遍整个景浩界。 第651章 二十三片贝叶 不过这里头的具体事情,还得等结果出来才能决定,现下的话,却是急不来的。 净涪佛身忙完这边的事情后,又将柳絮等人托付给镖局的镖师,才转身继续上路。 他也很忙的啊,毕竟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这一走,他就走出了妙安寺的地界,跨过界线迈入妙潭寺界域里。《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有三十二分,化成三十二片贝叶。净涪佛身手上收了二十二片,还有十片散落在外头。而这十片贝叶中,除了妙音寺界域里的七片,最后剩余的三片也都在妙潭寺这边。 也就是说,等净涪佛身收走妙潭寺这边的三片贝叶之后,他就能回返妙音寺地界了。 没有出乎他的意料,这一回与他交接的是净生沙弥。 到得净涪佛身近前,净生沙弥含笑合掌,“净涪师兄。” 净涪佛身也是合掌点头,回礼道:“净生师弟。” 一枚妙潭寺的弟子身份铭牌被净生沙弥双手捧到了净涪佛身面前。 净涪佛身谢过净生沙弥,拿起铭牌就挂到了身上。 因为算得上熟人,净涪佛身接了铭牌之后,特意抽空停留了一小会儿。 净生沙弥也是知道净涪佛身近段时间那根本就是日夜兼程的赶路状态的,见得净涪佛身还没有抽身离开,便也领了情,跟净涪佛身闲聊了起来。 他怕净涪佛身这些日子忙着赶路、修行,疏忽了对佛门各个消息的掌控,就特意将他看到的、听到的那些消息跟净涪佛身提了一提。 反正净涪佛身也是佛门的比丘,这些佛门内部消息他也有资格了解的,不算泄密。 “如今各地情况都不容乐观,尤其是近段时间,情况更是恶劣……”净生沙弥叹着气说道,“就算各地兴建佛寺、佛塔,又有各位师叔伯领着一众师兄弟分散驻守,似乎也没有什么效果。” 净涪佛身也是沉默。 净生沙弥看了看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笑道,“是了,这些师兄你应该都是知道的。” 净涪佛身摇摇头,转移了话题,“佛子甄选的事情,你们妙潭寺这边有结果了吗?” 佛子甄选? “就现下这世道,还有谁会去关注佛子甄选的事情了。” 妙潭寺早前就对佛子甄选的事情不积极,现在就更敷衍了。而且敷衍的也不只是本来就有资格参与甄选的沙弥们,还包括了寺里各堂各阁的那些大和尚。 不过不积极归不积极,敷衍也确实是敷衍,结果总还是拿了出来的。 净生沙弥答道:“我们妙潭寺这一代的佛子是净寻师兄。” “净寻师弟?”净涪佛身想了想,将这个人从记忆的角落里扒拉了出来,“那一回竹海灵会的净寻师弟?” 净生沙弥点头肯定道:“是他。” 那一回的竹海灵会十六强之一,妙潭寺仅剩下来的独苗苗。 净涪佛身看了净生沙弥一眼,“我还以为会是师弟你呢。” 净生沙弥笑着摇头道:“师兄过誉了,我比之净寻师兄还多有不足。” 净涪佛身知道净生沙弥这句话还真没有半点水分。不过如果不是无执童子在景浩界中插了一手,将景浩界弄成现如今的状况,能留有足够的时间给净生沙弥成长,假以时日之后,净生与净寻两人之间到底会是谁胜谁负,还犹未可知。 不过就景浩界现下的局势,妙潭寺那边的佛子由当前实力、手段都更高出一筹的净寻沙弥顶上,其实也是应当之事。 净涪佛身鼓励了净生沙弥两句,又与他稍稍站了一会,便开口与他告辞。 净生沙弥目送着净涪佛身远去的背影,眼中终究按捺不住,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羡慕。 这位师兄的修为一层层拔高,到了现在,他都已经看不到他的背影了…… 净生沙弥叹了一口气,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本来就是难望项背的人物,现如今这人走得更远,更难以企及,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怎么忽地又这样感慨起来了。 净生沙弥摇摇头,转身也踏上了回归妙潭寺的路途。 净涪佛身带了妙潭寺弟子的身份铭牌,赶了一段路之后,终于在一日清晨的时候,敲响了一处挂着“石宅”名号的富贵宅邸大门。 来应门的门子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净涪佛身,问道:“师父找谁?” 化缘的吗?这么早就敲门,也真算是勤奋了。就是不知道自家老爷会不会看在他这般勤劳的份上,多少给他一些? 净涪佛身扫了一眼这个内心活动十分丰富的门子,合掌低唱了一声佛号,问道:“不知主人家可在?” 门子心头一个激灵,整个人仿佛都更灵醒了几分。 他连忙应声,“在的在的,师父请稍等。” 门子将净涪佛身迎了进去,请他在侧门的小间稍待,就又要去请人通知主人家。 当然,他通知的是自家的少主人,而不是他们家的当家老爷。 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净涪佛身也知道,这个门子并不是在特意为难他,恰相反,他是在帮他。 概因他们家当家主人虽然家财万贯,但特别的抠门,除了他那最为看重的长子之外,便是他的父母亲,想要从他手里拿多两个铜板都艰难。不过他们当家主人虽然抠门悭吝了一些,但人也是很不错的,起码不苛待人。而与他们家这位当家主人相比,他们家的少主人倒是和善。 不过净涪佛身此来,还真不是要找这位更好相处待人更为友好的少主人。他要找的,是他们家的当家老爷。 有一枚贝叶就落在他那边厢。 所以净涪佛身叫住了门子,谢过他的好意,着意问了一下他们家的当家主人。 门子回身,仔细打量过净涪佛身,问他道:“师父真的要见老爷?” 净涪佛身点头,“有劳檀越了。” 年轻的门子心里叹了一口气,不过也没再说什么,按着净涪佛身的意思通知主人家。 石家老爷一大早就提了自家最看重的长子到书房,带着他盘对各处店铺的旧账。 这会儿听到管家传话,石老爷一时间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什么?有僧人上门拜访?” “是。”管家应了一声,又答道,“门子说,是妙潭寺里出来的师父。” 妙潭寺弟子身份铭牌可还挂在净涪佛身省撒花姑娘呢,门子的眼睛又不瞎,怎么可能没看见? 石老爷脸色很是难看,但他在原地站了半响后,还是从嗓子眼里逼出几句话来,“既然是妙潭寺里出来的师父,那……” “贵儿,你替我去接待他吧,我身体不怎么舒服,就先回去躺着了。那位师父要是问起,你就这么帮我替他告个罪。” 石家大少爷和管家都在旁边老老实实地听着,但也许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这会儿他们心底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果不其然,他们等了一小会儿后,就等到石老爷明显心疼不舍的声音。 “不管……不管他要什么,你们都给他。给他就是了……” 石家大少爷心里苦笑了一下,却还是答道:“是,孩儿知道了。” 石老爷无力地摆摆手,拖着有点发福的身体走出了书房,一步步慢吞吞地往寝室那边去。 管家这时候也很为难,“大少爷,那位师父他是想要见老爷的,但现在老爷他不见客,怎么办?” 石家大少爷也是无奈,现在他父亲这个样子,他又能怎么说?更何况,他也知道他父亲的心病,不想要太过逼迫他。 “还是我去吧,如果那位师父生气,都由我顶着就是了。” 石家大少爷都这样说了,管家还能说什么,他低低应了一声,便跟在石家大少爷身后亲自去迎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见到石家大少爷,心里笑了一下,合掌与他见礼道:“南无阿弥陀佛,小僧妙音寺净涪,见过檀越。” 净涪?妙音寺净涪?!居然是这位! 石家大少爷和管家眼睛瞪得滚圆,都以为自己是听岔了。后来好不容易反应过来,两人又都忍不住在心头哀嚎不已。 为什么会是妙音寺净涪,不是说的妙潭寺师父吗?这中间差了很远好不好,为什么没有人多问一点?! 现在怎么办? 这位净涪师父上门,还是要见的他父亲,可他父亲避开了,招待他的只是少爷和管家,不说这个份量的问题,单只是要月亮给了星星的做法,就是怠慢啊。 他们这样怠慢这位净涪师父,消息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他们家?他们家以后…… 再有,这位净涪师父忽然上门,为的什么猜猜也想到了。除了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还会有什么?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真要在他们家,那应该是大好事才对,可他们家现在这样……哪儿又还有好事?天大的祸事才对吧! 石家大少爷和管家的脸色灰败如土。 净涪佛身却没有担心,他对他们笑了笑,忽然放开目光望向石家大少爷和管家的来处,合掌点头又是一礼,称道:“檀越。” 石家大少爷在绝望中升起了一丝希望,他慢慢、慢慢地别过头来,想要看看他身后,看看他那身后是不是真的有他父亲在靠近。 不过他动作实在是太慢了,在他眼睛发现对方存在之前,他耳朵已经捕捉到了那道熟悉至极的嗓音。 还有那同样熟悉的说话方式。 “原来是净涪师父大驾光临,难怪今日大清早的就听见喜鹊在我面前鸣叫不止……” 石家大少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等到他一口气吐尽的时候,他才发现,就愣神了那么一会儿功夫,他父亲已经带着净涪佛身往客厅那边去了,他们身后跟着的,还有刚才还在他旁边的管家。 石家大少爷想生气又想笑,可即便在大悲大喜中转悠过了一回,处事应对大为失常,也还是跟了上去,而且动作还不慢。 石老爷拿眼角余光瞥了他那傻儿子一眼,见他动了,才收回目光,继续领着净涪佛身往前。 “……净涪师父今日来我府上,是有什么事情吗?” 这石老爷问是这样问了,但真要说他不知道净涪佛身的来意,却是没有谁会真信的。 净涪佛身自然不例外。但既然石老爷这样正式地跟他问起,净涪佛身也不是不能配合。 所以他也就如了石家人的心意,笑着将他曾经说过很多遍的话语也跟这位石老爷说了一遍。 石家老爷欢喜地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 完全就像是他对净涪佛身来意一无所知的样子。 净涪佛身也还是没就此有什么表示,笑着点了点头。 石家老爷一挥手,“既然这样,那请净涪师父放心,我这府宅上的东西,但凡净涪师父你觉得是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都可以拿去。” 石家老爷这副慷慨大方的模样,看得一旁的石少爷和管家都忍不住滴汗。 但他们拿不住石家老爷,这会儿更是连插话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偷空拿着帕子擦去自己脸上的冷汗,然后掩耳盗铃都将帕子收起,全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不过他们也知道,这会儿石老爷是当自己在跟这位从妙音寺里出来的净涪师父做买卖呢。 可不就是买卖吗? 石老爷将那片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当货物,跟这位净涪师父做买卖,交换净涪师父许给他们的一个愿望。 石老爷这时候甚至都已经在想当净涪佛身取走那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来询问他的愿望的时候,他该跟这位大名鼎鼎的净涪比丘说些什么了。 这里几人的种种心思,净涪佛身都是知道的,但他脸色始终没有丁点变化,只是笑答道:“多谢檀越。”石老爷摆手,连连推辞。 净涪佛身也不坚持,随意地转开了话题。 边说边走间,净涪佛身在一处小楼边上停了下来。 石少爷抬眼望去,心中一跳。 这可是……这可是他家的库房啊。 石少爷忍不住偷眼去看石老爷。 石老爷脸上笑意却还是浓浓的,浑然不将他家这库房不当一回事。见净涪佛身在这处停下脚步,他还特意开口问道:“净涪师父,《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可是就在这里?” 净涪佛身声音似乎还没有石老爷来得肯定,“应该是了。” 石老爷快步上前,伸手从他自己身上扒拉出一整套厚重的锁匙来,用其中一把锁匙在锁孔里用力拨动了一两下,就听得哐当的一声响声之后,锁在大门上的锁就开了。 石老爷用力一推,原本紧闭的门扉就这样打了开来。 稍稍等了一会儿,到得里头的空气应该没有那么浑浊难受了,石老爷才转身回来请净涪佛身。 “净涪师父,里面请。” 净涪佛身回了礼,跨步踏过高高的门槛,迈入了屋舍里。 石少爷连忙跟上。 要在自家库房里自由行走的机会难得,亲眼看着净涪比丘收取《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机会更是难得,如此两难叠加,就更显得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之稀少宝贵,石少爷怎么可能错过? 倒是管家,因为没有资格随意进出库房,只能守在外头,等着他们一行人出来。 净涪佛身跨过门槛,走入了石家的库房中。 石家这库房确实占地颇广,但也只是稍大而已,连净涪自己在妙音寺里的库房都比不得,更别说当日‘皇甫成’的库房了。不过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将它们提出来跟石家这个库房比,却都是委屈了。 净涪佛身只是扫了一眼,就平平淡淡地收回目光,向着一处百宝架走去。 在那百宝架前停下来后,都还没等石老爷问些什么,净涪佛身就已经抬手,轻巧地从那百宝架上取下了一方砚台。 这方砚台其实相当特别,它身上除了本身自然带出的石纹纹路之外,还刻有一枚枚滚圆可爱的金元宝。 金元宝刻印在砚台上,这样的事情若是叫一些迂腐的儒生看见,怕是当场就得嚷嚷起来。更别说这些滚圆可爱的金元宝还带着特意磨出来的趣致童真。 饶是石老爷,看见这方砚台的时候,都禁不住露出了一丝怀念。 但是……这方砚台,就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散段? 净涪佛身没多在意后头石家父子两人的表情,他将这方砚台拿在手上看了两眼,转身望向了石老爷,问道:“老檀越,不知这方砚台可否予我?” 石老爷被净涪佛身这句话唤回心神,却难得地犹豫了一瞬,才点头答道:“自然是可以的。净涪师父请随意。” 净涪佛身点点头,重新将目光落定在那一方砚台上。 定定地看了一眼之后,净涪佛身眼睛一眨,心念催动气息。 气机感应之下,净涪佛身握着那块砚台的手掌处立时就升起了一片朦胧的金色佛光,金色佛光之中,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拉伸变化,又仿佛只是在褪去种种外相,恢复它本来的面目。 看着净涪佛身手中的砚台变化,到得完全不复他记忆中的模样,石老爷心底也不免升起一丝感慨,他自身思绪更是不断发散开去,回想起那仿佛久远了的过往。 待到金色佛光隐去,净涪佛身手里拿着的已经不是什么砚台了,而是一片空白的纸张。 石少爷眨了眨眼睛,仔细打量了那片纸张一眼,心底隐隐升起一分失望。 这就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明明就只是一片空白的贝叶而已…… 净涪佛身翻掌将贝叶收起,回身来看这一对父子。 石老爷这时候也已经整理好了心情了,见净涪佛身往他望来,自然而迅速地堆起笑,“净涪师父,可还要再四处看看吗?” 净涪佛身摇头,“已经够了。” 既然净涪佛身都这样说了,石老爷自然不会再留净涪佛身在这库房里。哪怕他自己也明白,他这库房里的东西可能还根本入不了这位比丘的眼。 石老爷亲自锁上库房的门,再将那沉重的锁匙挂到自己身上,才领着净涪佛身回了待客的客厅。 等管家领人送了茶水上来,石老爷又耐着性子好好地跟净涪佛身闲聊上两句之后,才将话题扯到了净涪佛身许他的一个因缘上。 “是不是什么愿望都可以?” 净涪佛身笑而不语。 看着净涪佛身这模样,石老爷不得不熄了最后的那丁点狮子大开口的心思。 可别到了最后,没能得到他想要的,还将他自己现在有的东西统都赔了出去才好。 石老爷握腕下定决心。 到了这个时候,净涪佛身才开口道:“只要合理的话,我都能应你。” 合理…… 石老爷也是一个精明商人,怎么不知道净涪佛身这话里简单的一个词都带上了几层含义? 但无所谓,反正不管怎么样,他都有得赚。 想到这里,石老爷就忍不住咧开了嘴。 笑过了一回之后,他就将他自己心里最渴切就无力的希冀给净涪佛身说道了出来。 “我希望……能够给我石家找出另一条切实可行的昌盛道路。”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这本小说的后续和接下来的新坑问题,我整理了一下,确实是有新的想开的坑,但同时,现在这部好像又还没有真能到完结的地步。 如果真要完结不是不可以,毕竟无执童子这段剧情结束,净涪的修行也能基本踏上另一个台阶,但问题是,这文似乎也还有不少的坑需要填啊。 所以现在有三个选择,第一,让这部到无执童子剧情结束的时候完结,另外再开新坑;第二,像有亲提议的那样,先将这部完结,另开一部,续写净涪这边的故事;第三,不完结,继续将后续写在这部里。 另外,如果是这篇后续的话,大概会是四个字内容——“证我菩提”。 三个选择,亲们有什么建议吗? 第652章 绵延 对于石老爷这个所求,净涪佛身其实没觉得有什么意外。 但凡是人都有所求,或求自身丰益长久,或求家族、家国、家园甚至是族脉兴旺,从无例外。石老爷此人,虽则重利,但到底是一个合格的大家家主。一家家主,求的无非也就是家族兴旺的问题了。更何况,石家那样的一个大商贾,如果没有自身实力的护持,简直就是一块人人可以咬上一口的大肥肉,如何能不叫人垂涎心动? 石老爷对于石家富贵表面下面潜藏着的那种种危机看得清楚,也常为此忧心忡忡,他想要为他石家寻找一条无后顾之忧的昌盛道路还真的再理所当然不过了。 但是…… “想要给石家找出一条切实可行的昌盛道路……”净涪佛身沉吟了一遍,半响没有言语。 他也少有地沉默下来。 石家老爷这胃口也太大了吧,就不怕这肉太硬实,一口下去没吃到肉不说,还会崩了他的牙口? 石老爷注意到净涪佛身的迟疑,不过他也没觉得如何心慌,还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稳稳坐在位置上,等待着净涪佛身与他说话。 这本也是商家做买卖时候的惯常把戏了。 先是狮子大开口,然后就是坐地还价。至于谁能真正占到便宜,谁又会被狠狠地刮上一笔,那就要看双方各自的手段了。 石老爷不急不躁,石少爷却是没有那份养气功夫。他不时地抬眼观察净涪佛身的脸色,生怕净涪佛身被他父亲这番为难给气着了。 石少爷心下也想过,还不断地提醒自己,一定要仔细注意这厅上的状况,一旦事有不谐,他哪怕是豁出去被他爹跪祠堂,也得劝住他爹。 知子莫若父,石少爷的这份心思和考量,石老爷都是知道的,他在心里哼哼了两声,到底没硬拉着石少爷跟他站同一立场上,由得他去。 当然,这里头的放纵到底有多少是为了应对净涪佛身的两手准备,那就是见仁见智的问题了。 净涪佛身沉默得半响,忽然笑答道:“檀越若真有心,那尽心教养儿孙就是了。” 石老爷眉毛一动,抬眼看净涪佛身。 “石老爷你尽心教导儿孙,石家儿孙又尽心地教导他们的儿孙。”净涪佛身话却还在继续,“如此代代效仿,代代皆有支撑门庭的麒麟子出世,石家又何愁不能万万年兴旺发达?” 石老爷心里猛地就窜起了一股火来。 尽说的废话,谁还不知道家族若代代皆有支撑门庭的麒麟子出世,必能代代兴旺?不说代代,每三代出一位有能力的麒麟子,得他尽心支撑石家门户,石家都能一直兴旺下去。可是这话说得容易,做出来…… 呵呵,这万万年以来,谁又真的看见这世间出现过这样一个家族? 石老爷心里气,面上却也不显分毫。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又何尝就不知道这个道理呢?可是……难啊。” 净涪佛身也跟着叹气,虚虚地安抚了几句,却总没落到个实处。 净涪佛身不接茬,石老爷却也能够把持得住,他跟净涪佛身东拉西扯地翻起这景浩界万万年里头出现过又消失得毫无踪影的各个家族的历史,掰扯他们家族中曾经出过的一位位人杰。 说得兴起的时候,石老爷脸上也真正地开起了染坊。 欢喜的、悲痛的、哀戚的、无奈的、叹息的……弄得他自己就是那些个家族的族人一样的。 净涪佛身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石老爷谈古论今滔滔不绝,偶尔在石老爷调转视线过来寻求他的意见的时候,发表上两句看法,再搭上几句经文,然后才会再将话题抛还给石老爷,看着他开始下一轮的表演。 净涪佛身和石老爷之间的这一场你来我往,石老爷自己心惊不说,便连石少爷心里头也都是震撼非常,随着他们两人之间的言语,心神投入到他的表情能跟石老爷脸上的表情同步。 这两张同步同调的脸色,再搭上他们父子相似的相貌轮廓,错一眼看,几乎能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眼睛晃了,居然会看见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净涪佛身看见,心里难免有点好笑,便也就没打断石老爷,由着事情继续往下发展。 这样的后续或许只能引净涪佛身一笑,却必定会叫石老爷哭笑不得。 毕竟么,他家里的这个小毛孩儿还是太嫩了点,扛不住大事…… 趁着净涪佛身再一次扯上佛典上经文的当口,石老爷露出一个苦笑,夸张地连连摇头,叹道:“师父大才,不愧是妙音寺里出来的比丘僧,小老头我今日和净涪师父这一叙,真是获益匪浅,获益匪浅啊……” 似乎光说话还不够,石老爷还特意离座,站到净涪佛身身前不远处的位置,合掌向着净涪佛身深深地拜了一拜。 说是告饶也好,说是认输也罢,总之,石老爷这一回也是真的退了一步。 净涪佛身抬手扶起石老爷,相当诚实谦虚地道:“哪里哪里,不过是多翻阅了几步经典而已。倒是檀越你见识非凡,既然对这些大家旧事如此了解,也实在是难得。” 说罢,净涪佛身还叹道:“檀越有这一份见识,能以此指引石家前行,又何愁石家不能昌盛繁荣?” 石老爷听得最后的那半句话是真的心头生疼,但净涪是什么人,真能轻易被石老爷吃定了去? 石老爷怏怏一阵,才打点起精神,跟净涪佛身叹道:“这些打架旧事我是熟知,也确实能教导于一众晚辈,但可惜……”可惜知道归知道,真正能够从这些大家旧事里汲取出经验,并拿这些经验来指引他们前行的,十不全一。不不不,一百个人里头能出一两个就已经是很了不得了。 净涪佛身也是摇头着叹了一声,保持着沉默。 石老爷看了看净涪佛身脸色,心中念头电转,然后在顷刻间拿定一个主意。 他低垂下眼睑,放松身体,甚至连肩膀都垮了下去,做出一副失落、无奈的样子。 与此同时,更有低到近乎不可耳闻的声音传出,无可奈何地散入空气中。 “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 净涪佛身垂眸合掌,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仅只是一声佛号,却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其实如果净涪佛身的闭口禅没有破去,他这时候连这声佛唱都不用说,只摆出一个动作来就已经足够了。 不得不说,在这一个瞬息间,净涪佛身都要怀念起了他修持闭口禅的那些年了。 但这样的杂念尚且没有成形,就被净涪佛身自己打散了去。 这一场没有锋芒的暗斗,看得旁边的石少爷都是异彩连连。 然而,不说净涪佛身,便连他父亲石老爷都无暇分身来关注他。 石老爷败下阵去,眼睑一垂,“不说长久昌盛,只是五代十代的,也不行吗?” 要保石家五代十代繁荣昌盛,以净涪佛身的能力来说,其实还真不算是一个问题。可净涪佛身却不能应,现如今景浩界都是个什么状况,净涪佛身可真是比现今景浩界上的所有人都要清楚——那真的是没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 在这样的局势下,面对着那几乎可以预见的未来,净涪佛身连他们自己的周全都没有把握,哪里真能应他石家这个请求? 别到时候没能顺利了却得了他们之间这一段因《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而来的因果,反而还在因果纠缠之下被困得死死的。 净涪佛身不想挖坑坑了他自己,但这里头的缘由,他也确实是需要跟石老爷说清楚。 这是一个交代,或许还能算是一个提醒。 他也无奈地笑了起来,“别人可能不会太清楚,可作为石家家主,檀越你应该是知道的。” 知道?知道什么? 石老爷抬眼望定净涪佛身,原本松松垮垮地摊出一个无奈、无力姿态来的肩、背也都已经挺得笔直,而在这笔直笔直的肩、背支撑下,哪怕石老爷身体已经开始发福,也依旧还是叫人眼前一亮。 净涪佛身却没看他,他放开了目光,望向客厅外间浩渺宽广的天穹,脸色间透出几分悲悯。 “当今天下,各处农地减收,人心混乱,礼乐渐崩……” 石老爷脸色格外肃穆,旁边的石少爷也已经完全听愣了。 “这是……”净涪佛身又一次抬起双手,在胸前竖合成掌,“天地大劫将临的征兆。” 石老爷哑口无言。 哪怕净涪佛身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也似乎没有再想说的意思,但石老爷也已经明白地领悟了面前这个年轻比丘话语间未尽的意思。 天地大劫降临,世人能得保存自身已经是艰难,他若还真要保石家五代十代地繁荣昌盛,那才是傻。 石老爷有心想不信。可哪怕他自己也知道,净涪这个比丘僧还真没有诳他。 他说的都是事实。 石老爷这一次没有瘫坐在椅子上,他肩背挺得笔直,沉吟半响后,也摒弃了所有的技巧,直接地将自己的条件摆了出来,“倘若可以,老朽能否请师父保我石家血脉传承绵延?” 老朽这个自称从石老爷话中脱出,配着石老爷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实在可笑。然而这客厅里头的所有人,却没有这样的一份心情。 “血脉传承绵延的时间,可有计较?” 听得净涪佛身问起这个,石老爷并不奇怪,他也没再想要跟净涪佛身讨价还价,直接问净涪佛身道:“依师父你看,以刚才那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价值来看,你能保我石家血脉传承不衰多长时间呢?” 石老爷不是没有听说过因果。作为一个还算成功的商人,他对“因果”这两个字有他自己的理解。 而这份理解,用一个简单粗暴的词来形容,那就是“买卖”。 虽然这份理解相当片面,但在石老爷自己来看,已经是够用了。 石老爷这样直接而干脆地问起,净涪佛身也没再跟他推诿来去,他更没有占他便宜。 “血脉传承绵延,其中干系甚多,不是单只因我而起,更多的,其实还是因为你们石家人自己。” 但凡石家人,他一生所有作为而造就的福报与罪孽,都将随着种种因缘牵系,着落在他自己、家人、族人的身上。这些福报与罪孽,才是真正决定他们石家绵远与兴旺的原因。 如果石家人代代都有福报庇佑,即便不劳动净涪佛身,在景浩界天道的护持下,也可以绵延不衰。 当然,这里头的一切基础,是景浩界天道安好,世界运转无瑕。 倘若无执童子对景浩界真正动手,景浩界天道彻底崩碎,再无力护持世界,他们石家人不能逃离出世界,与世界同时毁灭,那就无所谓的血脉绵延了。 石老爷静静地听着净涪佛身的解释,又仔细考虑过一会儿之后,他看着净涪佛身,“那么,那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又能请净涪师父你出手护持我石家血脉传承绵延多少次呢?” “哦?”净涪佛身眼神奇异地看了石老爷一眼,“你就这么相信我?” 世界大劫将临,没有谁能够笃定自己能从这一场大劫中安然脱身,净涪佛身也不能,可石老爷居然会想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将他石家当筹码,压在那一个可能上? 石老爷苦笑了一下。 在这短短几个回合的较量里,石老爷“苦笑”的次数着实不少,别说净涪佛身,就连石老爷自己来数,也是数不清的。但净涪佛身也知道,石老爷先前那么多的“苦笑”里,其实也只有这一个“苦笑”,真的有着苦涩的意味。 石老爷答道:“我相信净涪师父你起码能留到最后。” 哪怕整个景浩界里的人都死精光了,这位比丘僧也必定能够留到最后。 净涪佛身看了石老爷一眼,“檀越还记不记得,在世界之外……还有世界?” 石老爷浑身一个激灵,才从净涪佛身这个提醒想到了什么。 “是了!是了……” “在世界之外,还有世界!” “世界之外,还有世界!” 石老爷将这句话来来回回地重复了好几遍,又愣怔半响,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净涪佛身保持沉默,让石老爷好好地整理他自己的思路。 意外又不意外的,石老爷再开口的时候,问的还是他先前问净涪佛身的那个问题。“净涪师父,以那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价值,能请你出手护持我石家血脉传承多少次呢?” 净涪佛身相当务实,他答道:“这得看情况。” 石老爷一愣,忍不住抬眼打量了净涪佛身几眼,笑道:“净涪师父,你若不是僧人的话,可以……”尝试着去做一个商人。 当然,后半句话石老爷将它们每一个字都留在了他自己的嘴巴里了。 在景浩界中,僧人和商人的差距那么庞大,他怎么好意思说这样的话? 净涪佛身不置可否。 石老爷自嘲地笑了一下,很快就整理了心思,重新考虑现下摆在他面前的那个问题。 但许久之后,石老爷到底还是离座站起,向着净涪佛身拜了一拜,道:“那就看情况再说吧。” 净涪佛身看了看石老爷,“你确定吗?” 石老爷点点头,“倘若净涪师父你觉得足够了,那就撒开手去。但请净涪师父应我,在你最后一次襄助我石家的时候,能够通知我石家的后辈。” 这本来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净涪佛身点点头,伸手从他的随身褡裢里摸出一块木牌来。 他当着石老爷的面,屈起手指在这块木牌上面仔细地勾勾描描了好一会儿。待到完工之后,他还打量了那块木牌上的图案两眼,见这木牌上的图案无一处不妥之后,才一指点落在那块木牌上。 一点金色的佛光顷刻爆开,将整块木牌团团裹住。包裹得半响后,这团金色佛光才没入那片木牌中消失不见。 净涪佛身将这块木牌递给了石老爷,“这东西你拿着,到了时候,我自会出手。” 石老爷双手接过,面上极其郑重,“多谢净涪师父。” 这一句话的工夫,石老爷的目光已经在他手上捧着的那块木牌上转过了一圈。 这块木牌材质特异,非是石老爷见过的神木,但就石老爷所见,那些被他仔细收起的神木较之这一块木牌的材质来,真的是多有不如。 双方之间的差距其实也真的很好理解。 到底净涪佛身的身份、修为都摆在那里,他手上的东西,怎么会差的了? 然而,这一块木牌上最为叫人挪不开眼去的,还真不是这块木牌的材质,而是木牌上刻着的观音像。 石老爷定定地看得木牌上的观音像许久,才被净涪佛身的声音拉回心神。 却是净涪佛身边摇摇头边说道,“因果而已,檀越不必如此客气。” 石老爷摇摇头,领着一旁还在愣神的石少爷就要拜了下去。 净涪佛身抬手一扶,就将他们扶定了。 “檀越真不必如此客气。” 石老爷笑了一下,却是开口道:“可是我还想要跟净涪师父你请一部经书的啊……” 净涪佛身听着这句话,面色不改,将一部他新誊抄出来的经书双手捧给他之后,又闲谈得几句,便跟石老爷请辞。 石老爷没有留。 不是他不想留客,而是他隐约猜到净涪佛身的时间急迫,远不如外人所想象的那般清闲。 辞别了石老爷,走出石家之后,净涪佛身也没如何停留,抬脚就往离他最近的那一片贝叶所在走去。 这边妙潭寺界域的净涪佛身日夜兼程地赶路,那边天魔宗界域的白凌却是满身鲜血地倚在五色幼鹿身侧,被五色幼鹿拿牙口咬着、拖着地从一处虚空中走了出来。 明明身上到处都是伤,却是这样粗暴凶残的待遇,若是换了个人,再换上个对象,怕是会闹将起来。 到底是伤患呢!这样对他,是生怕他身上伤势浅薄,不足以取走他的性命还是怎的? 但因为面前的是五色幼鹿,所以即便头昏脑沉、四肢乏力、身体虚弱到就只剩下一口气,白凌也仍然没有对五色幼鹿埋怨上一言半语。他甚至还对五色幼鹿笑,问它道:“师兄,秘境怎么样了?” 五色幼鹿松口放开白凌,不过在看着他软软瘫落地上的时候,五色幼鹿眼底难得地闪过一丝愧疚。 因着这丝愧疚,它甩了甩头,头上那棱角处就落下一道彩光,散在白凌身上。 不过因为五色幼鹿本身的状态也不怎么好,这道落在白凌身上的彩光远不如它其他时候的那样明亮璀璨,它甚至还透出了一种莫名的虚弱感觉。 可即便如此,当这一道彩光彻底散去的时候,白凌身体的状况已经好转太多。 虽然他还是重伤垂危的状态,但比起刚才只剩下一口气的模样来,却真是要好上太多了。 白凌自然也是知道的,他咧开嘴,对五色幼鹿笑笑,“多谢师兄。” 五色幼鹿哼哼了两声,回头瞥了一眼他们走出的虚空所在,不轻不重地叫唤了一声:“呦。”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上章说的问题,我确实得再考虑下才能决定,谢谢各位亲们了。 晚安哈。 第653章 韩沐影 到底这一人一鹿同时陷落那秘境中这么多年,又在秘境中相互扶持着在其他人的追杀拼斗下保住性命,沟通上哪儿还会有什么问题?所以即便五色幼鹿只叫唤了那么一声,即便白凌没有特意观察五色幼鹿神色,他也还是准确地理解了五色幼鹿的意思。 白凌连连点头,“行,等我们回去见净涪师父的时候,师弟我一定会记得在净涪师父面前多给师兄美言几句。” 五色幼鹿点点头又摇摇头,竟再叫唤了一声。 白凌依旧很好脾气地点头,“是,师兄,我记下了。一共得替你在净涪师父面前多美言两万九千八百五十三次。先前是两万九千八百五十二次,再算上这一次,是这个数目没有错。” 五色幼鹿听着白凌报了一遍总数,自己心里想了想,满意地点头。 “呦……” 你可给我记牢了,日后寻着机会,替我将这数目抹平,不然…… 五色幼鹿叫声中威胁的意味特别特别的明显,叫唤时候盯着白凌的目光更是透出一种别样的严肃,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五色幼鹿的决心。 白凌不敢惹五色幼鹿,特别狗腿地应声道:“是是是,师兄,师弟我都记下了,一定只会多不会少的,师兄放心。” 五色幼鹿哼哼了两声,才赏给了白凌一个满意的视线。 白凌笑了一下,却很快又皱了眉头,转眼仔细打量周遭状况。 然而,附近这一片地界里,除了他自己和五色幼鹿之外,再没有别的开智的生物存在。 白凌看了又看,都只得到了这样的一个结果。 他重重地锁禁了眉关,梭巡着四周,却压低了声音跟五色幼鹿道:“师兄,这里情况不太对,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就他们现在两个虚弱的样子,任何一个修为稍稍过得眼去的修士都能带走他们好不容易才从秘境里保下来的性命。倘若真是那样,那就真是太冤太憋屈了…… 白凌的紧张,五色幼鹿自然也是知道的。 但它却还稳稳地站定在原地,只有缓慢地转动着脖颈和身体,让眼睛和神识一寸寸地梭巡过这一片地界。 白凌看着五色幼鹿的样子,强自压下了心头的急迫和警告,护持在五色幼鹿左近,给它守关。 五色幼鹿看过左右之后,却没有说话,而是压着头、低着眼仔细地思考些什么。 白凌没有催它。 等了好一会儿,五色幼鹿才眨着眼睛抬头,“哟。” 白凌听见五色幼鹿这一声叫唤,一时瞪大了眼睛看着五色幼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刚刚听到了什么?他师兄,五色幼鹿在叫他放心,说这周围暂时安全。 安全? 这周围要是真的安全,没有一点危险,那这会儿他心头中不断跳跃的警示又是什么? 那可是他在生死磨砺出来的感知本能! 他的感知本能在告诉他,这里危险,速离! 倘若他还在全盛时期,拥有自保的力量;又或者他身边能有他信任的力量时刻护持,这种程度的感觉还不会让他如何,甚至都不会让他生出这样的一种意识。可谁叫这个时候他重伤垂危呢?谁叫他现在身边唯一能够靠得上的五色幼鹿状态也非常不好呢? 五色幼鹿翻了一个白眼,向着白凌晃了晃它脑袋上特别漂亮也特别锋利的棱角。 白凌身体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连忙讨饶道:“师兄,是我错了,是我不该怀疑师兄你的判断,是我现在意识混沌……师兄,是师弟错了,求师兄看在师弟现如今这副模样的份上,饶过师弟这一回吧……” 看他那副样子,如果不是他自身的情况不允许,他很可能会扑上去抱住五色幼鹿的前蹄跟它哭。 五色幼鹿“哼哼”了两声,给了白凌一个下不为例的小眼神。 白凌抹了把眼泪,连声道:“多谢师兄,多谢师兄……” 五色幼鹿自觉自己是个相当负责且通情达理的师兄,在暴力压下了白凌的“造反”之后,它也没将白凌甩到一边,而是指引着白凌自己去注意情况。 它对着白凌叫了一声:“呦。” 白凌心中一动,才开始去仔细分析他自己心头那警示所指向的位置。而不是像最开始那样,因为警示在心头不断拉响警报,因为他们这边状态不佳,所以都没有细看,下意识就选择了撤离。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心头的那些警示,并不是来自某个特定的对象,而是一整个世界。 整个虚空中都充斥着恶意。 白凌低声道:“看来,是我们陷入秘境的时候,景浩界出事了。” 五色幼鹿自然没有错过白凌的这句低语,但它看了白凌一眼,又一次摇头。 白凌抬眼看五色幼鹿,乖乖请教道:“嗯?师兄觉得不对?” 五色幼鹿非常确定地发出了一个单音,“呦。” 当然。 白凌相当诚恳,“请师兄指教。” 五色幼鹿动了动脖颈,目光转向某一个方向,望定那个位置的时候,它还低低地跟白凌叫唤了一声。 “呦。” 它那眼眸、那声音中透出来的带着信任与依赖的孺慕,让白凌快速地想起了一个人。 “净涪师父?” 这个世界上,能让五色幼鹿如此信任与依赖的,就只有净涪一人。连妙音寺里的清笃大和尚都做不到。 五色幼鹿看了看他,那眼中里带出的意味特别的明显。 白凌呢喃着,有那么一瞬间都以为自己误解了五色幼鹿的意思了,“不是景浩界在我们陷入秘境时候出的岔子,而是它早就出现了问题……” 这样的说法极其荒谬,毕竟他陷入秘境之前在景浩界世界中行走的那会儿,景浩界世界的情况可还是很好的。怎么就能说它早就出现了问题呢? 但白凌自己回想着过去,却又隐隐觉得……五色幼鹿的这个说法没有问题。 往日不觉,今日被五色幼鹿点明之后再带着这样的认知回望过去,观望净涪师父的一举一动,他自己都忍不住动摇了。 许久之后,白凌低声叹了一口气,“师兄,我们先将伤养好了吧。” “养好了伤,我们再去找净涪师父,看看有什么事情是我们这些追随者能够帮得上忙的。” 五色幼鹿“呦呦”了两声,话音间也颇有几分急切和催促。 白凌点头应声,就见五色幼鹿非常熟练地从它的储物器具中拿出一块石头模样的东西来砸在他们一人一鹿附近。 那石头模样的东西砸落在地上,却须臾间招来一片淡薄的迷雾。 迷雾淡薄如同最普通的仿佛被风一吹就能散去的山间薄雾,可就是这一片淡薄的迷雾,在生出的那顷刻间,就将他们的身影、气息统统遮掩了去,叫旁人轻易无法窥见到他们的存在,窥探他们的行踪。 更甚至,这些淡薄迷雾还在悄无声息地聚拢着天地灵气,以供应他们一人一鹿。 这般集隐迹与聚气于一身,使用起来还极其简单方便,没有太多限制的东西,绝对是极其厉害的宝贝。这样的宝贝,除了它的制造者以及能坐拥大量资源的修士以外,很少有人能大量囤积。但白凌和五色幼鹿就是那少数修士中的一个。 在他们的储物器具里,这样的东西还真不少。 能不多么?那个藏在天魔宗地界的秘境,本来就是归属他们白家所有,是他们白家时代传承的宝地,哪怕现如今宝地中的资源已经被人掠夺大半,落到他们手上的数量也相当可观。更别说他们在那秘境里拼杀了那么长久一段时间,手上的东西用了补,补了用。在得到足够的补足之后,他们的手上的阵石数量不单不见减少,反而比他们自己当日里拿到手上来的还要多上了一些。 本来就是。那些在秘境追杀他们的人不是想要从他们身上搜刮秘境资源,就是跟白凌、白家有仇的林家众人,白凌对他们下手,还能会有手软的时候? 说笑呢吧。 五色幼鹿看了看在他们左近缭绕不散的淡雾,竟没有立即调息以恢复伤势,而是扭头对白凌叫了一声,“呦……” 白凌愣了一下,险些以为五色幼鹿在说笑。 “师兄不是吧……就这点东西,净涪师父他能看得上?” 五色幼鹿愣了一下,似乎才想起这个问题。 在白凌直直的注视下,它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眼睛,最后竟浑然无事一样,后面两个蹄子一曲,前面两个蹄子一叠,再将脑袋往那前面两个交叠的蹄子一搁,最后双眼一合,便入了定去。 白凌看着这样的五色幼鹿,呆愣半响,忽然笑着摇摇头。 笑完之后,他也不摆什么姿势,反正就他这会儿的状况,便是结了法印,也不能盘膝坐定,还是算了吧。 他双眼一合,竟就那样就着躺在地上的姿态,闭目入定去了。 白凌和五色幼鹿不知道,在他们从秘境中脱出身形的那会儿,原本正在往前路迈进的净涪佛身忽然眨了眨眼,往他们这边看了一下。 也就是说,白凌和五色幼鹿这副狼狈模样,其实统统都落到了净涪佛身眼底。 净涪佛身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继续往前赶路。 这一赶路,就又是十天的时间过去。 到得这一日,净涪佛身停在了一个农庄外面。 说是农庄,但其实内中布置相当有意趣,别有一股闲逸自在、随性随我的风采。 净涪佛身在农庄外站定,却没上前叩门,而是就站在农庄门外不远处的桑树下,微闭着眼睛听着农庄中传出来的琴音。 琴音大开大阖,有天地高阔,海涌潮翻之感。 净涪佛身侧耳听了一阵,忽然抬手从身上的随身褡裢里摸出他惯用的那套木鱼来。 他将木鱼鱼身托在手上,另一只手则持定木鱼槌子,然后…… 仿佛没有经过任何的思考,也没有再去捕捉农庄里头那位奏琴者琴音中的韵律与意味,就那么随性简单地拿着那个木鱼槌子,他手腕一转,让木鱼槌子划过虚空,轻巧而清灵地落在木鱼鱼身上,发出一声木鱼声来。 再接着,便是一声声木鱼声接连响起。 当木鱼声响起,插入那琴音的时候,那琴音不可避免地因为突如其来的客人停了一瞬,漏出一个小小的瑕疵。若是那位奏琴者琴艺稍弱,甚至是心胸境界多有不足,单只是这样一个瑕疵,就会演变一场几乎无可挽救的灾难。 毕竟在奏琴者的对面敲起木鱼的人,可是净涪佛身。 但那位奏琴者也着实非凡,都不用净涪佛身出手,他自己手下的琴音就已经借着那个小停顿再度扬了起来。 这再度扬起的琴音不单恰到好处地借着那一个小停顿展示了礼节,更将那一个小停顿化作了另一个起伏的转折点。琴音接连拔高。 一重,一重,再一重。 如此几番接续之后,那从农庄里传出来的琴音险些蹿入了高高的天际去。 这样高昂的琴音,若没有奏者胸怀支撑,感情依附,根本就是震耳欲聋、叫人恨不得高声咒骂的噪音。可在这里,不是。 在那位奏琴者的把握掌控下,高昂激荡的琴音如同展翅高飞的白鹤,不断升高、升高,直至穿入云层,在厚重云层中搅动风云,俯览天地,观照万物。 琴音映照奏琴者的心胸,在这一道琴音中,仿佛整个天地都静了下来。 然而,只是仿佛而已。 在那琴音之外,却还有一声声木鱼声响起。 那木鱼声偶尔融入琴音之中,成为那白鹤展翅高飞时候激荡清扬的鹤鸣声;偶尔又脱离于琴音之外,化作裂帛之声,就仿佛天地虚空中的云层被白鹤穿破时候发出的那爆鸣声;它偶尔又游离于琴音左近,就像是那天地虚空中偶尔卷过的旋风,自顾自地在万丈高空之外来去…… 格外的随性自我。 琴音听得木鱼声,欢欣至极,偶尔在高空中来回穿刺坠落,享受着高飞与滑落之间的欢愉和无力;偶尔又会戏耍天地虚空中的云层,看着它们在它的穿刺下变化模样,偶尔又还会和着天地虚空中偶尔卷过的那旋风,在风中稍稍地歇一歇。 琴音与木鱼声的这一场来往与较量,真是叫这周围的所有人都开了眼界。 待到琴音与木鱼声在一个音调之后各自停歇,他们的耳边仿佛还回响着那美妙至极的声音。 余音绕梁。 不论那些人有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一个词,所有人也都已经不可自抑地生出了这样的一种感叹。 净涪佛身敲落结音,便将木鱼重新归拢在随身褡裢里,一个人两手空空地站在原地。 不多一会儿,农庄内中就想起了一阵脚步声。 那脚步声纵然习惯性地带着闲适自然,却也多了一分急切。 净涪佛身还定定地站在原地,不远离,也不靠近。 到得那脚步声终于到了门扉旁边之后,就是一阵重重拉开门环的声音响起,再接着,露出面来的,就是一个宽裘大袖、外罩羽衣的披发男子。 男子已到中年,一张脸却未见风霜,只有自然闲淡的舒展。看得出来,这个男子他的日子过得相当闲逸顺心。 门扉还没彻底拉开的时候,男子就已经一眼锁定了站在桑树之下的净涪佛身。 他看见净涪佛身,几乎是立刻就轻笑了起来。 在韩沐影的身后,其实还跟着一个僮仆。僮仆低垂着脑袋看似很是规矩,但也总有眼角余光递出,好奇地在净涪佛身身上转了又转。 原来是这个僧人敲的木鱼声么? 好年轻啊。 跨出门槛,那男子几步走到净涪佛身面前,又绕着他转了一圈,才对净涪佛身合掌见礼,笑问道:“可是净涪比丘当面?” 净涪佛身也笑了,他合掌回礼,应道:“正是小僧,见过檀越。” 净涪佛身和韩沐影都是泰然坦荡,那跟在韩沐影身后的僮仆就被惊到了。 他瞪大着眼睛在净涪佛身身上扫了又扫,好容易停歇下来了,又因为韩沐影对净涪佛身的态度提起一颗心来。 我的老爷啊,这可是净涪比丘,是佛门妙音寺的那位净涪比丘,不是与你有交的哪位书生才子!你们今日才第一次见面好不好,不要这样失礼啊。 僮仆都忍不住在心头哀嚎不已了,韩沐影却似乎全无所觉。 “在下韩沐影,字清霜。”他说道,“净涪你称呼我清霜就好。” 韩沐影看着就是自来熟的模样,但他的一举一动其实很有分寸,不会让净涪佛身觉得不适,也不会太过疏远,是个很懂得尊重别人的人。 而从韩沐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便可看出,他看见的净涪佛身,其实只是一个与他以木鱼声会和琴音的友人,而非妙音寺那位背负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声名赫赫的净涪比丘。 即便他们两个其实就只是一个人。 净涪佛身从善如流,他叫道:“清霜。” 韩沐影应了一声,便请净涪佛身入内。 农庄中设有庭院,但庭院中没有富贵人家惯常用以摆设的山水与布景。这庭院里只有树,且只有一株。 一株郁郁葱葱的银杏树。 而银杏树下,铺开一张草席。草席上摆放着蒲团、几案、香炉等物什。香炉上犹有青烟袅袅,幽香扑鼻。 净涪佛身往那边看了一眼,目光就在那草席上的几案上顿了一顿。 那几案上正摆放着一部古琴。 或者说,这其实是一部仿古琴,仿的就是大圣遗音琴。 韩沐影察觉到净涪佛身的目光,他又笑了一下,问道:“净涪可想看一看他?” 净涪佛身转头望向韩沐影,“可以吗?” 韩沐影理所当然地点头道:“当然可以。” 僮仆看着这样的韩沐影,一时间都有些认不得他了。 面前这个男子,真的是他家的主人?真的是那个连琴都自己清洁保养,从不轻易让人碰触的他家主人? 开玩笑的吧。 韩沐影很自然地转眼,往僮仆身上投落一个目光。 僮仆下意识地向韩沐影重重地弯下腰背。 韩沐影道:“童儿,你去书房里,将我摆在最里头的那一个红木柜子搬出来吧。” 僮仆躬身一拜,应声而去,半点不敢拖延。 净涪佛身没介意人家主仆间的来往,放轻脚步慢慢靠近草席,探身去看那几案上的琴。 看了一阵之后,净涪佛身抬起头来,问韩沐影道:“清霜,这琴是你自己制的?” 韩沐影笑着拊掌道:“果然,净涪你就是看得出来。” 不是通过什么手段神通,而是单凭他自己的眼力与观察,看出这琴与他之间的联系。 净涪佛身直起身,看着韩沐影,笑问道:“如果我向你讨这琴上的一物,清霜你能不能允?” “哦?”韩沐影问道,“难道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净涪佛身点点头。 韩沐影想了想,目光在那部琴上看了两眼,然后就走近草席,将几案上的那部琴抱起,直接捧到净涪佛身面前。 “还是赠予你吧。” 第654章 二十四片贝叶 好琴付知己,这部琴落到净涪手上,也不算是埋没了他。 就是有点可惜了,这好好的一部琴,得被人拆分开去,弄个七零八落的,真是遭罪。 不过可惜归可惜,韩沐影的动作却没有任何迟疑,脸上也不见什么勉强。 净涪佛身目光在韩沐影面上梭巡过一遍,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琴,答道:“谢谢。” 韩沐影当即就笑了起来。 净涪佛身忽然抬起手在那仿古琴琴身上捋过,轻轻巧巧解下一张薄薄的与琴身颜色一般无二的琴套来。而那琴套上,正携刻着“大圣遗音”四个古篆。 看见净涪佛身手上拿着那个琴套,韩沐影半点不觉得意外,他道:“果然不愧是净涪,你真的发现了。” 韩沐影这句话听着颇有一语双关的感觉,但净涪佛身却知道,韩沐影这句话除了语言本身所表达出来的意思之外,还真的没有别的意义。 所以净涪佛身也笑着应了一句,“清霜这个琴套做得相当机巧,不是仔细查看,可能都不会发现这‘大圣遗音’是被套上去的,而不是刻在上头的。” 说完,他还特别加了一句评语,“你的这一手,都已经可以以假乱真了。” “小道而已,小道而已……”韩沐影谦虚地应了着,面上的笑容却很得意。看得出来,韩沐影对自己的这一个小手法还是相当满意的。 净涪佛身笑笑,重新将目光投落在那一片琴套上。 随着他的动作与心意,净涪佛身的气息也爆发开来,倒灌入那一片琴套里。 朦胧的金光陡然升起,拢住了这一片琴套。而琴套在那金色的佛光中却渐渐地变幻形状,甚至转化形质。 韩沐影看着净涪佛身手上的那一片金色佛光。 他不能穿透这片金色佛光的阻隔看透内中那片琴套如今都是个什么情况,但他却也清楚地意识到一个事实——那片正沐浴在金色佛光里的琴套,约莫就是净涪比丘忽然找上他的原因了。 不过韩沐影并没有因此而生出别的什么想法,他甚至还加大了脸上的笑容。 金色佛光散去之后,净涪佛身手上拿着的已经不是琴套了,而是一片空白的柔软纸张。 韩沐影又看了看那片纸张,也有些好奇,“这就是你在各处收集的载录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的贝叶?” 净涪佛身将贝叶往韩沐影方向递了递,应道:“是它。” 韩沐影没接,单只就着净涪佛身的手细细查看了一阵,就罢了。 “我看它和其他写着佛经经文的贝叶也没有什么不同啊。难道这就是神物自晦?” 净涪佛身对比了一下那些已经显露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的贝叶和尚且空白无一字的贝叶,摇摇头,“不算是。” 韩沐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净涪佛身翻掌将手上的空白贝叶收起,倒没有立时跟韩沐影说些什么,而是先低下头去,看看他手上托着的那一部仿古琴。 少了那一片琴套,这一部仿古琴竟和韩沐影早先递过来给他的那一部仿古琴全无区别。 它们本就是同一部仿古琴,少了多了一片镌刻着它们名号的琴套,能有什么不同? 可这样的理所当然,放在此间世上的一些人一些事身上来,却又格外的不同。 净涪佛身看过这部仿古琴半响,又抬起了手指伸向那片琴套曾经紧贴着的地方。 韩沐影开始还有些不明所以,可很快的,他似乎就猜到了净涪佛身的意图。 在净涪佛身真正对琴身下手之前,他先叫住了净涪佛身。 “你等一等。” 净涪佛身也真就停下动作,抬眼望向韩沐影。 韩沐影问道:“净涪你是想要将那个名号给重新镌刻回去?” 净涪佛身点点头。 如果需要,他能将他早先在琴套上看到的字一笔不差地给他重新镌刻上去。韩沐影摇摇头,“不必了。反正他本来也不是这么个名号的。” 但他看了看净涪佛身,忽然又笑道,“如果你看这部琴空荡荡的不舒服,不如就你给他起一个名号,给他标注上去?” 净涪佛身又打量了一眼手中的这部琴,抬眼望他,问道:“什么名号?” “你觉得呢?” 净涪佛身想了想,手指又再次在那一片空着的地方上抚过。 等到他将手收回来的时候,那琴身处就出现了四个古篆。那古篆搭配着琴身极其惹眼,几乎叫韩沐影都要以为这就是他自己当日在制琴时候因情而感给他标注上去的。 那字与琴,简直浑然一体。 但是韩沐影看着那琴身上的四个古篆,颇有些苦笑不得的感觉。 小圣遗音。 净涪佛身在那琴身上镌刻的就是那么四个字。 可净涪佛身却似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将字镌刻在琴身上之后,自己还又多看看,才问韩沐影道:“如何?” 韩沐影不点头也不摇头,他只问净涪佛身:“怎么给起的这个名号?” “你当时制琴的时候仿的就是‘大圣遗音’,但它毕竟不是啊。再有,不论是你还是我,奏出来的琴音怎么都不会是有大圣遗音的意境。”净涪佛身解释完,又看着他问道,“怎么样了?不行吗?” 韩沐影一时也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部琴不是大圣遗音,不过是他仿制的而已,可他仿制却又仿得极其相似,不论音色还是形质,都与古籍中流传出来的大圣遗音几近一致,这部琴他不是大圣遗音,却可以是小圣遗音。再说到他和净涪比丘所弹出来的音韵中意境……那就真的及不上大圣遗音之意。 这两个原因都真是有理至极,韩沐影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静默了半响,只能点头。 既然韩沐影也同意了,净涪佛身自然不会再做更改。他将手中这部新出炉的小圣遗音重新放到几案上,转眼望定韩沐影。 韩沐影知他是有话要说,对着他示意了一下,亲自接了僮仆从屋里取出来的蒲团放到一侧,才来请净涪佛身。 待到净涪佛身在蒲团上坐了,韩沐影才在他自己的蒲团上落座。 僮仆已经将一个木柜抱出来了,正搁放在韩沐影身侧不远处的位置。待到将那木柜仔细放稳当之后,僮仆又机灵地将韩沐影需要用到的物件给摆放到了侧旁。 不理会僮仆,韩沐影自己将那木柜打开,从木柜里头一件件地将东西取出。 上好的木炭,密封得严实的瓷罐,通体沉紫的茶壶…… 净涪佛身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韩沐影想要做些什么。 他也没动作,稳稳地坐在蒲团上,看着韩沐影忙活。到得茶壶中不断喷出热气,韩沐影分水烹茶,将一盏茶水送到净涪佛身面前的时候,净涪佛身才将那盏茶盏接了过来。 不过小小地掀开了茶盖,一股清淡而幽静的茶香就从那一道细小的夹缝中飘出,扑了净涪佛身一脸。 净涪佛身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细细品着那一缕茶香。 片刻之后,净涪佛身才真正地掀开茶盖,赏玩茶盏中那漂亮的茶汤汤色和正在茶汤中恣意舒展身体的碧绿且幽长的茶叶。 韩沐影却没去品玩他自己手边上的那盏茶水,而是看着净涪佛身动作。见到净涪佛身这副细致享受的模样,他才得意地笑了笑,转手托起那盏属于他的茶水。 品过一杯茶水之后,净涪佛身将手中空余下一层茶汤和茶渣的杯盏搁下,闭眼回味了一番。 韩沐影烹煮的茶水与他烹煮出来的茶水大有不同。 本来也是,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境遇、不同的心境之下,用一样的材料烹煮出来的茶水也都是不一样的感觉。更何况是两个不同认知、不同性格的人? 净涪佛身回味得半响,才又睁开眼睛来。 韩沐影抬手给净涪佛身又添了一趟茶水。 净涪佛身却是将茶盏搁在几案上,转手探入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从里头摸出一套木鱼来。 这套木鱼也不是别的,正是净涪佛身日常里用惯了的那一套木鱼。 看到净涪佛身手上的那套木鱼,韩沐影眼睛一下子亮了。 净涪佛身看了看手上的这套木鱼,拿着它就往前一递,将它送到了韩沐影的眼前。 韩沐影有些犹豫,“这……” 净涪佛身笑答道:“这是回礼。” 韩沐影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伸手接过这一套木鱼,仔细打量了两眼之后,他忽然抬头望向净涪佛身,问道:“这是净涪你刚才用的那套木鱼?”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韩沐影又问道:“你将它给我,不怕我辱没了它?” 要知道,木鱼这种东西,一般都只是僧人和在家居士们诵经念佛的时候用的。而除了他们之外,少有人会去碰这东西。韩沐影也不例外,他确实善于制琴,在琴艺一道上也算是颇有研究,但木鱼…… 净涪佛身能用木鱼敲出应和他琴音的木鱼声,但他却是委实没有这个把握。 更何况,这个木鱼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惯常用着的,留有他人的独特痕迹,显见是净涪佛身惯常用的物件。这样的东西放在他手里,真是辱没了它。 净涪佛身却不似韩沐影计较,他笑了笑,与韩沐影道:“不怕的。” 韩沐影定定地看了看净涪佛身,也不再推诿,将木鱼放到一旁的几案上搁着。 “好,我就收下它了。” 净涪佛身点点头。 此后,两人就再没提起这件事,而是转了话题,聊起了其他。 天地山水,书琴仆射。 但凡韩沐影提起的,净涪佛身都能应答过来,而净涪佛身抛出的,韩沐影也多少都能应和一二。 两人相谈甚欢。 不过这里头有多少水分,水分又如何隐晦,不用净涪佛身说起,韩沐影也能猜出一二。 一番酣畅淋漓的讨论过去之后,韩沐影又重新煮了茶水,给两人斟上,以解渴乏。 就在饮茶间,韩沐影忽然问道:“在外游学,是不是特别能增长学识,开拓眼界?” 净涪佛身只笑道:“你也想要往外头走一走?” 韩沐影点头,“这是当然。” 在今日之前,韩沐影是不觉得有这个必要的,但在今日见过净涪佛身之后,他就很有这样的冲动了。 净涪佛身看了看韩沐影,沉吟了一下,道:“这倒未必。” 得到这个答案,韩沐影是真的很奇怪。他不自觉地发出一个疑问的单音,“哦?” 净涪佛身停下手中杯盏,目光放长放远,在这周间团团看过一圈,才回头看着韩沐影,问他道:“清霜觉得,你在这里看到了什么?” 韩沐影顺着净涪佛身的目光转眼看过左右,皱着眉头想了想,答道:“山,水。” 对于韩沐影的这个回答,净涪佛身没有发表意见,他只是又问韩沐影道:“那么清霜觉得,你出了这处地界,游走四方,看到的又会是什么?” 韩沐影思考了片刻,答道:“山,水……和人。” “此间山水,与彼间山水及人,清霜以为,有什么不同?” 韩沐影又一次皱起了眉头。 眉关出堆叠出山峦,隐有暗影。 好半响之后,他给了净涪佛身一个答案。 “山水各有不同,山水所孕育出的人也不同。” 净涪佛身只是笑笑,“是吗?” 韩沐影拧着眉头想了许久,挺直着肩背看着净涪佛身,“请比丘指教。” 净涪佛身摇摇头,答道:“我没什么好指教你的。” 韩沐影的眉关一下子就松平下来,他看着净涪佛身,脸色疏淡。 净涪佛身笑看韩沐影,也不生气,“你所见所知所识,全都凝成你的见识,化作你的道。那道,是独属于你的,我无从指教于你,也没有什么好指教你的。” 韩沐影脸皮不动,但他的眼底,似乎在那一顷刻间涌过了一丝微澜。 净涪佛身合掌,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韩沐影猛地闭上眼睛。 净涪佛身却没再说什么,他起身,合掌向着韩沐影拜了一拜,又退开两步,捧起那一部小圣遗音,转身就走。 僮仆愣愣地站在一旁,都不知道自己该是个什么反应。 他是该替此间还闭眼坐在蒲团上的老爷送一送净涪比丘,好让他们家不那么失礼;还是应该跟他家老爷一个立场和态度,不理睬净涪比丘,任由他自己离开? 僮仆心中想得有点多,可还没等他自己拿出个主意来,他就已经抬脚跟上了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才刚走了两步,就听见那后头追上来的脚步声。 他略停了停,偏头看了僮仆一眼。 迎着净涪佛身的目光,僮仆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但他随即又往净涪佛身方向动了动脚步。 哪怕他也只跨出了一步就停下了脚步。 可也已经足以表明了他的态度,尤其他还没有往后退缩的意思。 韩沐影始终没有喝止。 净涪佛身对着僮仆点了点头,却还继续往前。 僮仆连忙跟上。 一路将净涪佛身送到农庄之外,看着净涪佛身远去,僮仆才掩上门扉,慢慢地回到他家主人身边去。 他等了一会儿,就听到韩沐影的声音。 他问他:“净涪他走了?” 韩沐影叫的不是净涪比丘,而是还像他最开始时候的那般,直接称呼他的法号。 分明还是将人当知己的嘛。 僮仆在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句,面上却不敢怠慢,垂手恭声应道:“是的,老爷,净涪比丘已经走了。” 韩沐影沉默了下来,且半天也都再没有说话。僮仆在旁边略等了等,见他始终没有动作,便也明白韩沐影的意思了。 他向韩沐影无声一礼,悄然退了出去,将这一个庭院留给韩沐影自己。 等到僮仆离开了之后,韩沐影才睁开眼睛来。 但他也没有什么动作,还是坐在他自己的蒲团上,看着几案上那套净涪佛身留下来的木鱼独自出神。 今日里和净涪佛身最后那会儿的一场不是争执的争执,看着似是韩沐影生气了。当然,一开始的时候,他也确实是生气了的。但等他气过之后,再思考过净涪佛身的话和他自己的心思,他又觉得,他其实也不是在生气。或者说,他不是气的净涪,而是在气他自己。 他发现……净涪或许是他的知己,但他却不是净涪的知己。 这是不是很奇怪? 可这确实就是他从净涪与他最后的那一段对话中发现的事实。 这就真的是尴尬了。 净涪知他甚深,他也确实因此而将净涪当作他的知己。可到了最后,他竟愕然发现,他其实不了解净涪,他不是净涪的那个知己。 不说双方之间的学识,不说双方之间的心性,单只论他们两人的道,也大为殊异。 也就是说,硬扯着净涪比丘当他的知己,其实是他脸大了。 脸太大了…… 即便是韩沐影这个被此地左右各国士人尊为隐士第一人趋之若鹜的大家,也觉得自己的脸烫得能消融了铁块去。 “唉……” 长长地叹了一声之后,韩沐影抬袖掩面,半响没有动作。 直等到夜色降临,将诸事忙活妥当过来问他是不是准备摆饭的僮仆过来,韩沐影才放下遮掩他脸面的大袖,挺直着背问道:“今日净涪比丘离开农庄之前,有留下什么话语吗?” 僮仆其实很奇怪自家老爷今日里反常的态度,但他没多问,甚至连视线都不敢往韩沐影身上放,只是垂眼答道:“净涪比丘他离开之前说,近来外间有些乱,请老爷你多加留心。若是真要出门游学的话,最好多做准备。” “嗯。”韩沐影似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但没有谁看见的脸色却真正地放松了下来。 他顿了一顿之后,也顾不上晚膳,接连吩咐了几件事情下去。 僮仆一一记了下来,低声应答。 看这些布置就知道,他家老爷这是打消了再去其他地方游学什么的念头了呢。 不过他家老爷不出去也好。 出去奔波,他必是得跟着的,也该跟着。到得那时,他家老爷是只要随他心意就好,可他却要各处调度。显见必会是个忙得分身乏术的状况。 而他一旦忙乱,本宅那边就有可能会遣人过来帮忙。 平常时候他们倒是能拒绝,可若是这世道真跟净涪比丘说的那般不好,弄得他家老爷真出了个什么事情,不说他如何,便连他家老爷也得憋气。 还是安安分分地留下农庄里的好。 好不容易等到韩沐影将事情统都交待清楚,僮仆才小心地看了一眼韩沐影,“老爷,时候不早了,这晚膳是不是也该摆上来了?” 韩沐影摆摆手,“先等着吧。” 他这么一说,僮仆也不敢催,老实地退到一边等着。 韩沐影却是离了座,先将茶叶、茶盏、茶壶、茶炉等东西一一收拾干净,重新归置回那个木盒里。 僮仆闲闲地立在一旁,不敢帮,也不敢上前请问。 这柜子里头的东西,他家老爷一向都是他自己收拾的,从不叫他搭手。 这回也是一般。 韩沐影自己将东西收回木柜子里之后,又仔细地锁上柜门,才示意僮仆过来将木柜重新放回原处。 僮仆应了一声,小心地抱着木柜缓步去往书房,只留下韩沐影一人。 韩沐影坐在蒲团上,看着面前几案上摆放着的那套木鱼。 定定地看了那套木鱼许久之后,他才将这套木鱼捧起,带着它入了他家的琴房。 琴房里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架架瑶琴,每一架瑶琴周边都相当洁净趣致,看着就叫人赏心悦目。 第655章 二十五片贝叶 韩沐影带着这套木鱼入了琴房,径直走到一处空档的琴架前。 这琴架原是那部被净涪佛身带走,现在名叫小圣遗音的仿古琴的位置。 韩沐影先将那琴架收拾了一遍,重新在琴架上铺上明黄的布帛,才小心地将这套木鱼摆放了上去。 也不管这套木鱼摆放在琴房里完全就是乱入。 放好了木鱼之后,韩沐影出了琴房,才去吃上那顿已经迟了不少时间的晚膳。 韩沐影这边花费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勉强平复下了心情,那边杨元觉在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沉眠之后,也终于从那种精力近乎耗尽的状态中挣脱出来。 他的醒来自然瞒不过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往他的所在看了一眼,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醒了?” 拥被坐在床榻上的杨元觉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眼皮子一垂一垂的,仿佛下一刻就能睡过去似的。 “醒了吧。” 杨元觉蹭了蹭身下的薄被,眼睛险些没能睁开来,“东西都齐了吗?” “没有,还得等一等。”净涪佛身答道,“安元和也会过来一趟——给我们送东西。” “哦。”杨元觉应了一声,拍拍他自己的脸庞,醒了。“他过来,也没什么意外的。” 净涪佛身沉默了一下。 杨元觉察觉到了什么,笑了一笑,却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转而问他道:“我似乎睡了挺久了的。你那边的贝叶收集得怎么样了?” “散落在外头的,还有八片。” 杨元觉惊奇地“哟”了一声,“动作不慢嘛,都拿到二十四片了。” 净涪佛身无声笑了一下,脚下的速度不停,“本来收集这个,也没有什么难度。” 收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确实没有什么难度。毕竟《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贝叶下落都是分明的,每一个得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的有缘人本性也都差不了,不会为难他。 杨元觉也觉得自己刚才是有那么一点大惊小怪,“也是,毕竟是你在找的嘛。” 净涪是个什么人?以他的手段去收取这些贝叶,能有多难? 探囊取物而已。 杨元觉又问道:“那么你的修为呢?” 这样的问题,杨元觉直接张口就问了,而净涪佛身也没有停顿和迟疑,直接就回答他道,“这个倒是有点困难。” 杨元觉也没觉得怎么失望。 他睁眼往净涪佛身的方向望了一望,似乎看见了什么般满意地点头,“你自己有分寸就行,切记不可为了其他随便什么东西,毁坏自己的根基。” 净涪佛身笑了笑,没回答。 杨元觉没想要急着在这一时找净涪佛身要一个答案,他将身体重新放下去,又拉起他身上的薄被盖上,飞快地闭上了眼睛。 “等安元和到的时候,你再叫我。” 净涪佛身应了一声,就见得那边厢被护在重重阵禁中的杨元觉又沉沉睡过去了。 净涪佛身又笑了一下,脚步却也始终没停。 直到他路过一个水乡,望见桥下方的河里飘着的一叶扁舟,才停了下来。 那一叶扁舟上,站了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熟练地撑着长篙,使船舟顺着水流的流动向前游动。他动作分明娴熟,姿态也相当端正沉稳,却偏给人一种无所谓的空无感觉。 那样的空无感觉很怪异。和佛门诸位沙弥、比丘、大和尚历经修行锤炼磨砺出来的空无心境不同,它更偏向于一无所有之后的空寂虚无。 明明那就只是一个正常的十四五岁少年而已,却偏就给人这样的一种感觉。 净涪佛身转身下了拱桥,沿着河岸走了几步,就赶上了那叶扁舟。 不多时,那叶扁舟上的少年就发现了净涪佛身的动作。 他扭头看了净涪佛身一眼。 净涪佛身看得分明,那少年看他的眼中,其实没有太多感觉和触动,仿佛他就只是单纯地一眼瞥过,看过一眼净涪佛身身边的境况便罢了的模样。 净涪佛身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对着他合掌弯身拜了一拜。 那少年见他这般行事,手上动作依旧不停,面上却也在那顷刻间快速地变化一瞬。 就像死水在那一顷刻间搅动了几分涟漪一样。 不过即便如此,那少年也只是站在扁舟上对他点了点头,便又提起长篙一点水面,带着船舟顺水而去。 净涪佛身又自转身,一路沿水而行。 走了约莫半天时辰,不紧不慢的净涪佛身终于追上了那叶扁舟。而净涪佛身追上来的时候,那位少年正坐在船沿上,托着一个瓦碗拿着两个竹筷往嘴里慢慢扒拉。 净涪佛身没有近前打扰,他在一旁站定,手指慢慢捻动着那串他每日里惯常把玩的佛珠。 因着净涪佛身没有多加遮掩,所以几乎是在一开始,少年就察觉到了净涪佛身的到来。 但他没抬眼,还自就着他手里的那两根竹筷一下下地往嘴里扒饭。 他不仅吃得很慢,吃得很安静,动作也相当的雅致好看。 单就这几个习惯,也能看得出来这位少年出身不凡。 起码家教不错。 可这样一位出身不凡,家教不错的少年,却是孤身一人撑着一叶扁舟流浪在这长水之间…… 少年慢吞吞地吃完了碗里的食物之后,他就放下手上空了的瓦碗和竹筷,起身转入了那叶扁舟上小小的草蓬里。 等到他从草蓬里钻出来的时候,他手上就提了一个小木桶。 就着木桶里的清水洗过碗筷,少年将东西归置整齐,才抬眼去看净涪佛身。 又是一眼瞥过,少年对着净涪佛身点点头,还又提起长篙,点水前进。 这样的冷待,净涪佛身也是许久没有遇到过了。他笑了笑,依旧抬脚跟上了那位少年。 因是撑船前行,因这一条船上就只有少年一人,还因为这世道年景艰难,人心颇有崩坏的趋势,少年不敢多睡,每日里都是浅眠一阵,就又从船篷里睁开眼睛来打量周围的环境。 净涪佛身看得出来,这少年撑得很幸苦。可即便这样辛苦了,少年他也还是没有上岸,倔强地随着这一叶扁舟在水上飘摇。 就净涪佛身见他第一面开始,他就从来没有上过岸。 宁愿日常花费银钱从旁边划过的篷船里添置物资,也始终没有往岸上踏上一步。 少年死倔死倔地熬了许久,净涪佛身也一直跟在他在船上走。 当然,净涪佛身也不是只跟在那少年身侧。他每日里也还按着时间完成早晚课,拿出一定时间来提笔抄经。 他自也有他的节奏。 净涪佛身抄经的时候,那少年无有所感。但在净涪佛身忙活早晚课的时候,少年也还是会从船篷里拿出一支铁棍,系上草绳抛到岸边上固定船只,自己坐在船沿上盘膝听着净涪佛身诵经敲木鱼。 是的,即便净涪佛身早先惯用的那一套木鱼已经落到了韩沐影的手上,净涪佛身也还是能补充上木鱼来。 少年有他自己的坚持,净涪佛身也有他自己的节奏。 双方时刻相互影响,又相互保持着独立,相当的奇特。 这奇怪的一段路程足足走了七日余。他们两人遇上的第八日清晨,天还未曾蒙亮,和往常时候一样一声不吭的少年忽然睁眼往河岸这边望来,直直地投落在净涪佛身身上。 “你是什么人?” 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哪怕经历得再多,声音里也总能透出一股勃勃的生机来,听着就让人觉得心喜。可他不是。他的声音疏淡清冷,在这微凉的清晨时分,他这声音落在旁人的耳里,只怕会让人觉得更凉飕飕的。 “南无阿弥陀佛。”低唱了一声佛号后,净涪佛身答道,“小僧妙音寺净涪。” 那位少年静默了一瞬,“我听说过你。” 净涪佛身没说话。 那少年并不在乎他有什么反应,他自己又问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净涪佛身答道:“我想跟你讨一样东西。” 那原本安静的少年听得净涪佛身这个回答,忽然嗤笑出声,“你想跟我讨一样东西?呵呵……哈哈哈……你跟我掏东西?你没看见,我这里还有什么东西?!什么东西能值得你这位大名鼎鼎的妙音寺比丘跟我讨?!” 净涪佛身等了一等,等到那少年的呼吸平复,似乎冷静下来之后,他才答道:“《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贝叶。” 那少年听了,愣了一愣,又哈哈大笑出声。但除了笑声之外,他再没有说话。 可这笑声听得久了,能叫人在恍惚间以为是哭音。 他其实也更像是在哭。 笑完之后,水面、水边,一时又都停了下来,连一点人声都没听见。 如此安静了近一盏茶时间后,那边扁舟上才又一次传来了少年的声音。 “你要在我这边拿的,就是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贝叶?” 净涪佛身应了一声,“是。” “我听说……”少年话语间是完全能够听得出来的漫不经心,“你从旁人手上拿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的时候,总会还予对方一个报酬?” 净涪佛身答道:“我只是在偿还因果而已。” 那边的少年不知想到了什么,似乎升起了一丝希望。 “偿还因果……”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这个因果,是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净涪佛身在黑暗中摇摇头,“不是。” 净涪佛身的回答有些出乎少年的意料,他的眼睛都瞪圆了,整个人甚至要跳起身来。 “真的不是?” 还没等净涪佛身回答,他就自己又快速地接上话道:“你说我手上有你想要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那你说,我找出来给你,你偿还我的因果。” 便是这一句话,也已经足够证明一个事实了。 这个少年其实不信他刚才说的那句话。他更希望他无所不能,希望他能帮着他达成他心中所愿,希望……他自己能得偿所愿。 净涪佛身的沉默似乎刺激到了那个少年。 他腾地站起身来,匆匆地升起灯火,大半个身体探向净涪佛身的所在,“你说,我给你找出来。”你拿到那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之后,就去给我实现我的愿望。 后半句话,那少年没说出来,这水面水边上的两个人却都明白得很。 净涪佛身顿了一顿,“你船上收有一部《三字经》?” 少年点头,就要回身去给他翻出那部《三字经》来。不过还没等他扑过去翻找,他自己就又停了下来。 他盯着对面河岸上那隐隐的身影,舌尖一遍遍探出,舔着他那干燥的唇瓣。 忍耐,忍耐,那比丘还没有将话说完,他还没有说完…… 果然如他所想,河岸上的净涪佛身很快又说话了。 “我想要那部《三字经》上封存着的那片黄叶叶脉。” 少年听完,也不在意那片黄叶叶脉的特殊意义,转身就折回了他自己的草蓬里,乒乒乓乓地翻找起来。 当然,即便少年翻找的动作很是激烈,他也还是始终小心地注意着,一直没有将那盏油灯碰翻。 如果是往常时候,他不会这般在意,但现在不同! 他有希望了。有希望,就会想要保重自己,起码也得给他自己留出一条命来支撑着他完成他自己该做的事情。 净涪佛身也就是略等一等,就听见那河水中安静地漂浮着的扁舟传来一声压不住欢喜的高呼声,“黄叶叶脉!我找到了,找到了……” 没有催促他,一直等到少年神思稳定下来,净涪佛身才道:“请檀越将它送过来。” 少年定了定神,也不像以往那样死也不往岸上踩上一步那样了,拉着系在岸边石头上的绳索,快速地靠近河岸,最后几步走上了河岸。 蹿到河岸上后,少年几步赶到净涪佛身面前,胸膛急剧起伏过几下之后,就将他手上握得又紧又小心的黄叶叶脉递了过去。 黄叶不过是最普通的黄叶,叶脉也没有什么神异优越的地方,但净涪佛身却也是相当郑重地接过了那一片叶脉。 净涪佛身将叶脉抬起,映在微薄的水光之中。 那少年明明什么都看不清楚,就只能看到个大体的轮廓,但他眼睛还是瞪得大大的,似乎想要将这天地间所有的光都收纳入他的瞳孔里,帮着他看清净涪佛身的一举一动才好。 净涪佛身抬眼打量了这片叶脉半响,又将它放下来,重新拿在手上。须臾间,一道独属于净涪佛身的气息涌动着流向他手上拿着的那一片黄叶叶脉。 金色的佛光一瞬间升起,将那一片黄叶叶脉拢在了中央。 那少年愣愣地看着那片朦胧的金色佛光,喉间哽咽着,手指更是接连不停地颤抖,几乎都要抖出残影来。 待到金色佛光隐去,净涪佛身将他手上的那片空白贝叶递了过去。 那少年没有接,恰恰相反,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擦去那不知是泪还是汗的水迹。 “你打算给我什么?” 净涪佛身不介意少年的直接,他将那一片空白贝叶收起,心中一个念头快速闪过:第二十五片贝叶。 只剩下七片了。 他转了一下眼,目光往长河的下游望了一望。 再有三十五里的距离,就是妙潭寺与妙音寺的边界了。 这样的念头很快就灭去,净涪佛身回身望定少年,合掌微微探身,问道:“那么,檀越你又想要些什么呢?” 似乎是等这句话等很久很久了,净涪佛身的话才刚散入空中,那少年就已经飞快地答道:“我想请你帮我找两个人。” 他话语甚至都开始颠三倒四的了。 “两个人,两个婴孩!什么样的婴孩,又有什么样的信息,我……我不知道……” 净涪佛身抬眼看他,那竖着胸前的手掌轻轻一拍。 “拍。” 一声轻响震荡虚空,涤荡神魂。 那少年茫茫然地抬起头来,眼底里渐渐地就升起了一丝清明。 他转身,直冲到河边,不管不顾地将他的整个脑袋都沉入那冰凉的河水里。 净涪佛身没阻拦他。 好半响过去后,终于憋不住,又或者说终于清醒过来的少年才将他的头从凉水里拔了出来。 他摇摇头,甩走脸上沾着的水珠,又拿身上的衣袍擦了擦脸,打理干净了,才转身走到净涪佛身身前,合掌与他拜了一拜,“小子失礼了,万忘比丘莫要见怪。” 净涪佛身摇摇头,抬手一指,又将一个蒲团放到了他的对面。 “先坐吧。” 净涪佛身今日里没有升起篝火,所以这片河岸边上,也就只有微薄的天光映照人眼。 少年依言在那个蒲团上坐了,开始将事情跟净涪佛身细细说道出来。 这少年本是桐罗县大家年家嫡幼子,叫年晋文。因是家中幼子,本就很受家中父母疼宠,再者家中兄长年岁又比他大得多,早过了争宠的年岁,自然不会为了父母的疼宠而嫉恨于他,相反,嫡亲的兄长们对他也是多有疼宠。 那个时候,他几乎能在偌大一个年家横着走。 备受疼宠长大的孩子,除非天性真的极其顽固,不然身上总有些或大或小的毛病。 那时候的年晋文也不是例外。 就他自己所言,他身上的毛病根本就是一大堆,数都数不清。 当然,就净涪佛身看来,年晋文有些言过其实了。 年晋文这时候根本就没有心力再去注意净涪佛身,他完全放空了自己的脑袋,一遍遍地痛斥他自己。 这或许是他从出事以来,难得的一次崩溃与释放。 净涪佛身心下叹了一声,微垂了眼睑盘坐,不发表意见。 好不容易年晋文自己回神,他扯起袖子抹了一把脸,又咒骂了他自己两句,才将话题给扯了回来。 年晋文年纪渐长,便要开始入书塾跟随塾师学习,以备日后。 入了书塾的年晋文很不安分,每日里招猫逗狗的,哪怕在书塾里有塾师们强压着,回家了也有父母询问催促着,年晋文也没有花费多少心思在学习上。 在学习上,他确实是很有天赋的。这样的天赋支撑着他在那样的懒散下,还能顺顺当当地缀在排名前列的同窗旁。 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不需耗用多少心思,就能轻易抵得上旁人付出的努力,那样的优越,真的很让人上瘾。年晋文也还是没能例外。 他晃晃悠悠地在书塾里读书,看着旁人穷经究典,手不释卷,却愣就是没能得到与他们所付出的努力匹配的成绩,他心中就极其的高兴。 他被家里人宠惯了,也宠坏了,不知道在别人失意的时候不断踩在别人的痛脚上给人带来的是什么样的折磨。 他肆无忌惮。而肆无忌惮的人,总是会招来别人的报复。 他也得到了他自己的报应。 一日惯常的日常之后,他兴起,甩脱了跟随在身侧的仆僮,自己一个人远远地跑出去玩耍了。 那一日他玩得很尽兴,尽兴到他发现家中所在升起一片熊熊大火的时候,他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的笑容。 那一日,他家里的父母、兄长,几乎所有关心着他、疼宠着他的人,都葬在了那一场将天都烧红了的大火里。 第656章 魔念 纵然时日已渐长,此间恩怨也是暂告了一段落,可现如今年晋文再将事情跟净涪佛身提起来,也仿佛还是昨日的模样。 脸色煞白,浑身也是寒津津的,像是在寒冬腊月时分往森寒森寒的水窟窿里头泡了一遭似的。 家没了,阖家的人都死精光了,就只剩下年晋文一个人。但他再是年少力薄,也不可能不细查。 他年纪少,又素来骄纵,其实没什么能力。再兼之城中人里多知他年家豪富,如今见他家出事,自然而然就觊觎起了这一块大肥肉。 毕竟没了的也就是年家的大部分嫡支而已,家财可还是在的。 别说外人,便连年家旁支里头也有的是人动心。 你一口我一口,你搭一把手我扯一下腿什么的,局势更是乱得叫人眼花缭乱。积年的老狐狸要在这个乱局里头梳理出个究竟来也得废上一把子心思力气,更何况是他这个没经过什么事情的少年? 然而,他查不出个究竟,却自有人跑到他面前来夸耀。 甚至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最初动手的学童。 净涪佛身听到这里,哪怕没有再从年晋文口中得到后续,也已经能够梳理个前后因缘了。 这桩悲剧的最初,其实也就只是小童之间的几句口角。这样的几句口角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也远没到要取人性命的地步,可偏偏事情就是闹出了这样一个结局。年晋文一家惨死,除了他自己幸存之外,就只剩下两个流落在外的襁褓小儿。另一方先下手的也没讨到好,年晋文硬是也将他们一家子给药杀了,以替他们年家报仇。 几句口角其实不该上升到人命,而且不论是那个曾经对年家下手的小童还是年晋文,本来也不可能有那个轻易取人性命的能力…… 可再是不该,也已经成为了事实。 年晋文说起这些事情来的事情,言语、动作、神态中也都多有不解。 他自己都没想明白,这样恐怖可怕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他自己又是怎么做到的这件事情。 年晋文将话说完后,愣愣地抬头望向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迎上他的目光片刻,转移了视线望向外间不远处的那条长河,“你又是为的什么,一直待在这舟船里的?” 为什么……一直待在这舟船里? 年晋文很努力地想了想,终于有了答案。 “他……他说不能……” 没等净涪佛身问出来,年晋文自己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抱着自己的脑袋蜷缩成球。 “他?他是谁?……啊……” 净涪佛身低垂眼睑,双掌在胸前一合,低唱了一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声落在空中,被江风轻轻一吹,也就散去了,连个痕迹都再没留下。但在这声佛号声散尽之前,年晋文只觉得一声洪亮厚沉的钟响声在耳边响起,震耳欲聋又清心定神。 在那一声钟声中,年晋文只觉得脑海一震,一片迷雾散去,露出被隐去了许久的记忆。 他捧起了一本书。 那本书封面赤红,可没有名号,就只是一页红彤彤的封纸。内中有书页厚沉,几乎一指多高,轻易数不过来。可那纸张颜色却不是他们惯常使用的黄色纸张,而是透不出光来的墨黑。而那数不过来的书页上,却是诡异的连一个字都没有…… “……那部书……” 年晋文痛得脑筋一抽一抽,但还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来。 “书?” 年晋文没有来得及回答,他身体紧绷,脑袋就是被人拿锐器在内中不断搅拌一样的,始终没有个安静舒坦的时候。 净涪佛身探身,伸手在年晋文的脑门上敲了一下。 年晋文直挺挺地倒下去了,可即便如此,他的身体也还是一下一下不停地抽搐着。 净涪佛身垂眼静坐,悄然入了定境。 这一坐,就是一夜。 夜幕渐渐褪去,天光不过微亮之际,正是僧人的早课时候。 净涪佛身取过那一套木鱼,拿了木鱼槌子过来,一边敲木鱼,一边诵经,以完成他这一日的早课。 经声、木鱼声,甚至是一不留神就会错过的弄珠声,落在净涪佛身对面的年晋文耳边,都在不轻不重地安抚他的神魂,叫他已经许久许久都没能安定下来的心神得到那么一小段时间的喘息。 他身体一点点放软,眉间也渐渐地舒展开来,难得地享受了一小会儿功夫的好眠。 一场酣眠之后,年晋文睁着眼睛躺在地上,许久没有动静。 这地上有什么呢? 潮湿的还沾染着晨露的野草、蚁虫刚刚爬过的土壤、磨着身体的小木枝……再有就是净涪佛身昨夜里递给他的那个蒲团。 这样的地方,能是让人睡觉休憩的地儿? 偏年晋文就是躺在那里,像个泥人一样的,久久都没有个动弹。 净涪佛身也不催他,自取了一部经文过来拿在手上慢慢地翻着。 是的,现下景浩界状况不好,能留给净涪佛身把持的时间也不多。可即便净涪佛身再是忙碌,也不是就差了这么一点儿功夫。 年晋文不知道这些,他也没去想过这个,他就是躺在那里,不知倦与怠,不懂饥和渴…… 不过人吧,倦怠撑得,饥渴也顶得,却很少能够忍得住三急。 年晋文就没能熬过去,到得三急袭来,他再也躺不住,只能慢慢地从地上挪起,拖着身体也似地一步步往后头的树丛走去。 净涪佛身翻过一页书纸。 等到年晋文从后头的树丛走出,又到得江边就着江水洗过手后,也不知道他是想通了还是怎么地,竟然在他的那个蒲团上坐了,定定地望着净涪佛身。 然而,净涪佛身还在慢慢地翻阅着手中的书典。 年晋文就安安静静地坐在蒲团上,硬是半点没打扰净涪佛身。 一直到净涪佛身翻完了手中这一部佛典之后,他才抬头望向年晋文,“檀越可是清醒了?” 年晋文扯着嘴苦笑了一下,但再开口却是答非所问,“净涪比丘,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净涪佛身叹了一口气,“是魔念。” “魔念……”年晋文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却忽然无声笑了起来,“在这妙潭寺的地界上,居然会有魔念?呵呵呵……哈哈哈……” 净涪佛身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不说妙潭寺和佛门,便连一整个景浩界,其实也拿这魔念背后的主人没有太多的办法。 净涪佛身等了一会儿,等到年晋文稍稍平复心情之后,他才答道:“不单单是妙潭寺,魔念在这一整个景浩界都存在……” 年晋文的声音一下子停住了。 净涪佛身迎着他的目光,“你这么长时间的游走漂泊,就没有发现什么端倪么?” 年晋文没有回答。 他自己低着头想了许久,也隐隐猜到了什么。 净涪佛身见他有点想明白了,就没再多说,而是合掌低唱了一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年晋文默然许久,“我不想管那些,净涪比丘,我只问你,你能帮我找到那两个孩儿么?” 如果是早前时候,年晋文或许会因为种种原因而想要跟在净涪佛身后面掺一脚,又或者是跑出去来个一试天命什么的,可现在?年晋文已经不在意那些了,他唯一想做的,要做的,就是找到他家里的那两个侄儿。 净涪佛身点点头,应道:“可以。” 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年晋文的呼吸就忍不住停了一停。 “你……”他死死地盯着净涪佛身,呼吸更是喘了起来,“你知道他们在哪里?” 净涪佛身也还是点头。 “真的吗?!”年晋文当下就想要咧开嘴笑,但又被他绷住了,只一叠声地问道,“他们怎么样了?现在在哪里?都是个什么情况?有没有人照看他们?他们哭了吗……” 在这些一叠声的问题中,那本来就几不可闻的水珠滴落声音更是没了痕迹。 净涪佛身不单不生气,还相当的有耐心。年晋文怎么问的,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他也就怎么跟年晋文回答。 年晋文的眼睛始终死死地盯在他的脸上,不知是怕净涪佛身说谎,还是希望净涪佛身现在说的都是真的。 等到年晋文将他存了一肚子的问题统都跟净涪佛身倒了一遍,从净涪佛身这里拿到了答案之后,他反倒就沉默下来了。 净涪佛身放任他静默,自己从随身褡裢里摸出一节平滑有光的木片来。 他将木片拿在手上,抬手在那节木片上刻下了“年晋文”三个字。 不过是三个字的镌刻而已,净涪佛身的动作很快,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已经完成了。 他握着这节木片看了看,却又抬手,虚虚在年晋文头顶拿了一把,直接将他手指里虚虚掐着的那一段因果线给拍在了那节木片上。 那因果线只在无形的虚空中晃荡了一瞬,便也就没有挣扎地没入了那节木片上。而随着那段因果线的投入,净涪佛身手上的那节木片上似乎也更厚重了几分。 这绝对不是错觉! 年晋文在心底里重重地发誓了一遍,又巴巴地盯着净涪佛身手里握着的那节木片。 他也真的是有些感觉的。 净涪佛身将手里的木片往前一递,递到了年晋文的面前。 年晋文磨蹭了一小会儿,才颤颤地抬起手,来捧那节薄薄的木片。当净涪佛身将那木片交到他手上的时候,他的手还又抖了一抖,险些没能拿住那一节木片。 浑然一副不堪重负的模样。净涪佛身收回手,无声在胸前合了一合。 年晋文哆哆嗦嗦地将木片放入一个锦囊中,又将那锦囊贴着胸口好好地存放,这才算是罢休了。 可饶是藏得那样仔细,年晋文也还是一颤一颤的,时刻关注着他胸前那处存放着锦囊的地方。 净涪佛身又道:“檀越跟着这节木片走,就能找到人了。” 年晋文花费了一点时间消化净涪佛身话里的信息,才点点头,合掌恭敬而虔诚地跟净涪佛身拜了一拜,“多谢比丘。” 净涪佛身摇摇头,推辞了一遍。 年晋文似是想岔了什么,他小心地抬眼看看他,又飞快地低下头,半响后又抬头,接着还在净涪佛身发现他的小动作之后又低头…… 如此几番的来回,净涪佛身哪儿还看不出他有些话要说? “檀越?” 年晋文嗫喏了一阵,才低垂着头,哑着嗓子问道:“比丘,我……我杀了人的……” 净涪佛身垂了一下眼,又是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年晋文又道:“我……我杀了人……” 他的话音开始的时候有些颤抖,但还没说两句,他就又挺起了背,提着嗓子说道:“我杀了他们!” 净涪佛身掀起眼皮子,分出眼光来看他,见年晋文脸上那正从瑟缩快速往凶狠狰狞转变的神色,心里又叹了一口气,“南无阿弥陀佛。” 如果在年晋文面前的不是净涪佛身,而是魔身,看着面前这个心性正在发生变化的少年,怕就不会像净涪佛身这般拦一拦。他不仅不会阻拦,甚至还有很大的可能再将年晋文往那边推一把。魔身确实也是净涪三身之一,对魔道尤其是无执童子怀抱莫大的恶意,他不会想要无执童子达成所愿,也相当愿意削减无执童子的种种资本,可偶尔时候,他也会有些恶劣的想法和谋算。 譬如在无执童子自己的动作里再恶心恶心他一样。 以年晋文的资质和手段,他便是真想要将他家里的那笔帐算到无执童子头上,以他当前的实力和手段,好吧,哪怕给他一段不短的时间增进实力,他和无执童子之间的差距也还是不可触碰。伤害不到他,不就只是能恶心恶心他吗? 事实上,不单单是年晋文,净涪、左天行乃至是一整个景浩界,不也是一样的么? 一样的拿无执童子没有太多的办法,只能不断地在缝隙中自保,不断地寻找最后的那一线生机。 净涪魔身如此,净涪本尊也好不到哪里去。要是净涪本尊在,他很大可能会选择袖手旁观,看一看这年晋文会在无执童子力量的影响下走到哪一步。毕竟《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曾经落在他的手刹发过来,被他拿捏把玩,他也该当是跟佛门有过一段不浅的缘法的。这样的一个人,不是有几分相类于他么? 净涪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做出了抉择,现在的这个年晋文,又会怎么走呢? 是彻底地陷落在无执童子的影响之中,受无执童子驱使,还是能趟出另一条路来? 可说一千道一万,此刻真正站在年晋文面前,看着年晋文挣扎的,还是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秉持了净涪的一缕善念,到底是出手了。 佛唱声落在年晋文的耳边,还像先前每一次的那样,如铜钟大震,将他从混沌迷蒙的脑海中救出,拉拔出他的理智来。 年晋文急急地喘了一口气,抱着脑袋沉默了许久,才惨笑着道:“我杀了他们……” 净涪佛身看了看年晋文,见他眉眼间勃发的杀念已经被压下,才问他道:“你杀了他们,那你后悔么?” 年晋文愣了一会儿,似乎没想到面前的这个佛门比丘不单没有斥责于他,没有立即拉着他上府衙,而是就坐在那里,淡淡地问了他一句“后悔么”。 “后悔?”他却笑了起来,斩钉截铁地道,“不,我不后悔!” “他杀我家人,我灭他全家,不过是一报还一报,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我不后悔!” 净涪佛身无声合掌。 净涪佛身没再说什么,年晋文却死死地盯住了他,追问道:“你不是妙音寺的比丘么?你不拿下我?” 净涪佛身摇摇头,“我不拿下你。” 年晋文没想到自己真的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一时间就沉默了下来。 净涪佛身看了他一眼,却又说道,“但会有人来拿你的。” 年晋文似乎没有听到净涪佛身刚刚补上的那句话,反而问净涪佛身道,“为什么呢?” 净涪佛身笑了一下,没说话。 年晋文不再问了。 他坐在原地,茫茫然地望入虚空,似乎是在想些什么,又似乎只是在无所事事地发呆。 净涪佛身陪着他坐了一阵,到得年晋文的心绪平复下来之后,他才从蒲团上站起身来,收拾起自己的物什。 他的动作很利落,没过得一会儿,这江边上属于净涪佛身的物件除除了年晋文座下的那一个蒲团之外,已经全部收入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了。 年晋文也知道,但他还是没动,依旧稳稳地坐在蒲团上。 净涪佛身随手将随身褡裢搭在肩膀上,向着年晋文躬身合掌一拜,转身就走。 竟然是将那个蒲团留下来了。 年晋文看着净涪佛身,看着他的身影步步远去,直到完全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这个净涪比丘,真是怪! 年晋文嗤笑了一声。 怪倒也好。 要不是他怪,今日他就得被拿到府衙里去,替那帮子人抵命。 抵命?呵呵,也不看那帮子人欠了他们家多少条人命?! 年晋文也没在那蒲团上坐多久。不过片刻功夫,他也从蒲团上站起来了。 站起来之后,年晋文盯着那个蒲团看了一会,终于伸出手将那个蒲团拎起,带着它回到了那条船舟上。 入了船舟,年晋文都顾不上将那系舟的绳索解开,先就将蒲团搁放到了船头上,自己转入船舱里,从里头扒拉出一个木箱子来。 他将木箱子带出船舱,却没有打开,而是转身又在那个蒲团上坐下,只拿他那一双眼睛盯着木箱子。 在今日之前,年晋文其实不记得这一个木箱子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尽管这个木箱子根本就是他自己一手收拾布置,又一手将它搬上船舱,让它在那不大的船舱里占上一个位置,一日日地在他眼前晃。 当然,那都是今日之前的事了。 现在,年晋文确实是想起了这个木箱子的事情,也知道木箱子里面都装的是什么,他甚至还想将这个木箱子打开,取出木箱子里头的东西,可是在即将动作的时候,年晋文到底又迟疑了…… 他盯着他面前的木箱子出神半响,直到肚腹中响起了鼓鸣声,才算是拉回了他的神智。 年晋文摸了摸身下的那个蒲团,终于抬起手去,搭上了那个木箱子的边沿。 木箱子里没有锁。 它本来也不必挂锁。 年晋文深吸了一口长气,手上一个用力,便将木箱子的盖子打了开来,露出里头盛着的那一样物件。 那件物件也不是别的,正是当日年晋文在他家中废墟里得到的那一部古怪书籍。 封面通红,内中沉黑,无有一字的厚沉书籍。 年晋文盯着那部书籍,久久没有移开目光。而他的眼底深处,正有一丝一丝的红线蜿蜒生出,似要将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染成与那书籍封面一般无二的赤红。 身下原本平平无奇的蒲团忽然涌上一股清凉的气流。这股气流从他膝上起,直冲脑门,将他已经飘远陷落的神智又一次给扯了回来。 年晋文浑身一震,“噗。” 第657章 旧识 一口墨黑的浊血喷溅而出。这些血滴落在地上的那顷刻间,便有一缕缕的黑烟升起,又在半空中消弭于无形。 年晋文随手一抹,那擦拭嘴角的衣袖却是一丁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根本就不理会,又再沉沉看得面前的书籍一眼,便就一骨碌将书籍给拿了起来,重新塞回那个木箱子里。 年晋文随手阖上木箱子,只是直接将木箱子往旁边一推,便不再理会了。但在他处理过这个箱子之后,年晋文却是蹲在船边上,认真而细致地清洗过自己的双手,确定双手干净了,才去摸出早先净涪佛身递给他的那节木片。 木片只有半个巴掌宽长,不大,上头除了木片本身的细密纹路和早前净涪佛身当着年晋文的面刻上去的名字外,就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年晋文小心地托着这节木片,沉思着到底要怎么用。 他翻来覆去地摸索验看了半响,愣就是什么都没有发现。可真要说净涪佛身不过拿一节木片来诳他,年晋文又觉得怎么都不可能。 怎么可能呢?净涪比丘是什么人?在茫茫人海中寻人这件事在他看来确实艰难,可在净涪比丘这些人看来,也就是相当翻掌的小事而已。净涪比丘他用得着为了这样一件小事敷衍、搪塞甚至是欺骗于他? 是他自己没有找到这节木片的真正使用方法还更有可能。 年晋文拿着那节木片折腾了大半日,才终于摸索到了一点法门。 他将这节木片放在一只手的手掌心上,另一只手覆上去合拢,然后竖起立在胸前,垂眼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声低低传出去之后,他心中也在虔诚祝祷。 而等到他结束祝祷之后,再睁开眼去看那节木片,木片上赫然就多了一条血红色的曲线。 到了这个时候,便是没有人指引说明,年晋文也能猜测到这一条曲线的意思。 它是指引他前行的路。 初初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年晋文的呼吸都停了片刻,直到半响后才恢复如初。 既得了路线,年晋文又如何能够再拖沓?他当即就解了那系舟的麻绳,抬手抓起长篙重重点落在水中。船舟受这力道一催,再兼之水流本来的动力,当即就电射而出,向着长河的另一头蹿去。 年晋文顺着木片显示的路线一路寻去,很快就找到他那两个离散的侄儿的事不需再提,只说得了年晋文手上贝叶之后就起步离开的净涪佛身。净涪佛身和年晋文最后分别的地方虽则还在妙潭寺境内,但其实离妙潭寺与妙音寺之间的界线也已经不远了,所以没过得多久,净涪佛身就轻易地跨过了界线,踏入了妙音寺的地界。 在天静寺、妙理寺、妙定寺等各处界域行走寻找《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时候可能还会有些许掣肘,但换了妙音寺就不同了。他本来就是妙音寺的弟子,在妙音寺净字辈沙弥、比丘间的地位超然,也很得妙音寺里的诸位大和尚们的青眼,他在妙音寺地界上行走,必定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可即便如此,净涪佛身依旧在妙潭寺与妙音寺的边线界域上发现了一个旧识。 同是妙音寺弟子,消息格外灵通的净罗沙弥。 净罗沙弥见到缓步走来的净涪佛身,连忙上得前来,合掌躬身一拜,口中称道:“净涪师兄。” 净涪佛身回了一礼,“净罗师弟。” 站直身体后,仔细看见面前的净涪佛身,净罗沙弥不禁踌躇了一下,小心地瞥眼打量净涪佛身。 眉自然还是那眉,眼也依旧还是那眼,甚至因着这一路的奔波,纵然身上不显,净罗沙弥看净涪佛身也始终还是觉得这位师兄身上隐隐有些风尘仆仆的样子。 净涪佛身笑了一下,难得地跟净罗沙弥说道:“师弟怎的在这里?别也是给我送弟子身份铭牌来的吧?” 这说的是净涪佛身几乎每经过一处佛寺地界,便有人将那一处佛寺的弟子身份铭牌送过来的事情。 净罗沙弥很有些受宠若惊。他连连摆手,“怎,怎么可能……” 净涪佛身就笑了起来。 净罗沙弥松了一口气,连忙将他袖子里揣了许久的一本册子来双手递给了净涪佛身,“师兄,这个是这段时间以来各处地界发生的蹊跷事情……” 那本册子厚厚的一沓,说的都是类似于发生在年晋文身上的事情。不过是短短一年的时间,这景浩界佛门所统辖的各处地界,可已经出了不止一个年晋文。再要算上景浩界佛门之外的其他地方,特别是魔门那边厢,情况怕还会更触目惊心。 便是净罗沙弥自己,在收集整理这些消息的时候,心也真的是一点点的往下沉,沉落那无有底限的深渊里去。 “多谢师弟,有劳了。” 净涪佛身将那本册子接了过来,拿在手上粗略地翻看过一遍,越看,脸色便越渐沉了一分。 不过等到净涪佛身将这本册子里的内容翻完之后,他那越积越暗沉的脸色就慢慢地平淡了开去,到得最后,又恢复成了最开始时候的那副模样。 净罗沙弥将净涪佛身的这些变化统统收入眼底。见得净涪佛身如此,他忍不住心下叹了一句。 ‘果然,净涪师兄很看重这些事情……但世事恶化至此,人心崩坏如斯,师兄见到这些,又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净涪佛身简单地看过这一本册子之后,颇有些心烦意乱地随手将册子往随身褡裢里一塞,就转过身来继续跟净罗沙弥说话。 不过在他开口之前,净罗沙弥也已经将他听到的那些小道消息跟净涪佛身说起来了。 “其实……其实妙安寺那边有些地方情况还是不错的,没有那么严重……”净罗沙弥偷偷打量着净涪佛身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就是净涪师兄接触过的那一对陈家兄弟的那片地界……他们供奉的药师琉璃光如来神圣殊异,有不可思议神通……寺里的诸位师长都觉得……这位如来尊者可能正正好克制了此间魔劫……” 净涪佛身听着,抬起目光来看着他。 净罗沙弥吞了吞口水,快速地给出结论道,“在我出寺的时候,我师父就跟我说过,不必太过担心……到底西天还有几处佛国呢。” “我觉得师叔伯们说得很对。” 净涪佛身慢慢地笑了起来。 净罗沙弥也才松了一口气,跟着笑了起来。 “药师琉璃光如来尊者显圣,可不就是这样的道理么?师兄放心,在我还没有出寺之前,寺里就已经暗示下去了,叫镇守在各处分寺的师叔伯们布置下去,多多的宣讲《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更何况,也不单单就只有我们妙音寺,像天静寺、妙理寺、妙安寺等等各处地界,也都多有动作,那动静还不小呢。师兄若不是一心扑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上,应该也会发现才对……” 净涪佛身确实已经发现了。甚至在最初出现这个苗头的时候,净涪佛身就已经在关注这种情况了。从那最初一路看到现在,别说是现下站在他面前的净罗沙弥,便是各处地界、各处佛寺负责总领此事的那些大和尚们,怕都没有净涪佛身了解得多。 事实确实是这样的没错,但在净罗沙弥面前,净涪佛身却是全都给遮掩了过去。 他面色随着净罗沙弥的话或喜或忧地变幻着,到得最后,净涪佛身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感叹道:“诸位师叔伯果然是高瞻远瞩,我真是差得远了。” 若是他在一开始就能发现那位药师琉璃光如来尊者在这方面上的神异,他这一路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无所作为。 对于净涪佛身的这句话,净罗沙弥却是摇头,“师兄却是妄自菲薄了。师兄你这一路行走奔波,本来为的就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师兄如今进展,已经是相当不慢了。更何况,师兄你当日不是也送了书信回来说起这件事情么?……” “不是这般说的……”净涪佛身摇摇头,拦下净罗沙弥的话头,转移开话题道,“净罗师弟,混沌之地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哪怕净涪佛身问的是混沌之地的情况,净罗沙弥也知道他要问的是谁。 他抬手又从随身褡裢里摸出一本册子出来递给净涪佛身道,“净音师兄那边很有些麻烦,但我师父也说了,寺里现下不打算强求他们做到什么程度,就单只看他们能走到哪一步吧。” 其实不论是哪一种情况,这一回的佛子甄选公平还是能够保证的,就是安全上有些问题。 连向来平静的妙音寺地界上都是波澜阵阵,更别说是从来就没有平静过的混沌之地? 净涪佛身点点头,又将那一本新递过来的册子拿在手上慢慢翻看过。 看过净音在混沌之地那边的一应作为状况之后,净涪佛身脸色就慢慢地缓和了下来。 净罗沙弥在旁边见得,心里笑了一下,脸上自然而然就显出了笑意来。他对净涪佛身说道,“若不是净音师兄不在,我们真的要当面恭喜净音师兄了,在这一众师兄中,净音师兄那边的进展最好,我觉得,这一回的佛子,十有八九该是净音师兄了。” 净涪佛身笑,却是说道,“也就是净音师兄他不在而已。若是他当面,听见你这句话,必定会反驳你的。” 净罗沙弥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笑着应声道,“是了,净音师兄怕是会说,‘不过是比各位师兄弟快了一点而已,哪儿就能看出这个结果来的,快快住嘴了吧。’” 净涪佛身点头,“很是,很是。” 两师兄弟说笑了这么几句,虽然没有将最开始的那点沉重打散,却到底叫他们心里头松快了许多。其中最明显的,也就是净罗沙弥了。当然,那是内里,在表面上,净涪佛身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净罗沙弥见得,心里又更轻快了些许。 又再闲聊得一阵之后,净罗沙弥就跟净涪佛身告辞了。 净涪佛身也没留人,合掌探身,给净罗沙弥还了一礼。 净罗沙弥转身之前,还回转身来,跟他说道,“师兄,我们师兄弟在寺里等你。” 净涪佛身点点头,看着净罗沙弥转身远去。 净罗沙弥走了之后,净涪佛身另外寻了一处地方,布设过阵禁之后,就在内中坐了,拿着净罗沙弥递给他的第一本册子看了起来。 这本册子的内容极其沉重,净涪佛身一页页翻看过去的时候,动作也极其的缓慢,像是在掀动镇压在他手上的大山一样的。 一页,一页,又一页…… 这本册子足有数千页之厚,每一页纸张上记录着的那些事,几乎都像是蘸了面庞上的血泪、胸腔中的悲愤绝望……一笔笔一划划勾勒出来的,逼得翻看这一本册子的人心头不由自主地震颤不已。 杨元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沉眠中醒了过来,正睁开眼睛看着他这边厢,但他一直没有开口,直到净涪佛身的目光扫过那本册子的最后一页,看完最后一行字,那边厢的杨元觉才无缝衔接地开口说话。 “怎么,不忍心了?” 这话听着像是在嘲讽,但净涪佛身却是真的清楚知道杨元觉没有那个意思。 所以他也不恼,只是摇摇头,淡淡地在杨元觉耳边开口道,“不,只是觉得可笑。” “可笑?”杨元觉喃喃重复了一遍。 “确实是可笑。”净涪佛身一边在杨元觉耳边答话,一边却是垂落眼睑,无声地盘膝坐在那一处禁制中,隐露悲悯。 “一句两句口角,就能让人起了杀心,然后又在那杀心的催动下真正的做下杀行,偏偏这样的杀戮还因为种种原因成功了。这样的杀戮又再牵引恨意恶意,招来另一场杀戮……” 就像年晋文那一事一样的。 “人命虽然有时候真的像草芥,但死得这样憋屈、冤枉和凄惨,又怎么不是可笑了?” 杨元觉静默了一下,问道:“所以……你就想阻断这样可笑的杀戮?” 净涪佛身很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不阻断,难道看着我自己的工作又给加倍了么?” 净涪佛身从册子上挪开目光,转落正在那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沉睡的净涪魔身。 比起一年多前,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本来就数不过来的那些残魂怨灵数目似乎又悄无声息地增长了许多。那残魂层层叠得地挤攘着,看得净涪佛身都有点发怵。 这个数目上的增长,似乎还不是按照规律来的,根本就呈现一条快速往上拔高的曲线。依照这样的增长情况,等到魔身出定真正动手建造论景浩界小轮回的时候,落到他手上的工作会是多么恐怖,几乎没有人能够想象。 这样肉眼可见的庞大工作量,净涪佛身觉得——魔身很有可能会甩锅。 而一旦净涪魔身死活要当个甩手掌柜,那这些工作到时候会由谁来接手,根本都不用猜,答案一目了然。 难道这件事情还能指望净涪本尊去吗? 杨元觉看不到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那边的情况,但他知道净涪这些年来在景浩界中的大体动作,如今见净涪佛身脸色,听净涪佛身话里的意思,再简单地一个联想,自然而然也就猜到了无边暗土世界那边的情况了。 他当场就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净涪佛身抬起眼睑来,将目光淡淡地往杨元觉的所在瞥了过去。 若是往常时候,受了净涪佛身这么一记眼光,杨元觉多少也都是会忐忑一阵子,但现在不同。现在是什么情况?! 是景浩界状况危难,是净涪需要他帮忙搭一把手,他现在笑话笑话净涪佛身,难道还不行了吗? 杨元觉很有底气地继续。 笑着笑着,他的笑声还拔高了两个音调。 如果不是杨元觉那边厢就只有他一个人,单凭他这些笑声,都得被人扔鸡蛋,怒喝几声扰民。 净涪佛身看了他一眼,见他不单没有收敛,反而更变本加厉一些,也没如何生气,只是低下头去,将那一本册子收拢入随身褡裢里,另外寻了那一本记录着净音在混沌之地诸事的那一本册子。 杨元觉不理会净涪佛身,一直等到他笑够了,才渐渐地收了声。 他也不知道在他自己的那张长榻什么地方摸索了一下,竟就掏出一个赤红的葫芦来,拔开葫芦嘴,咕噜咕噜地仰头喝了个尽兴。 净涪佛身没有抬头,却忽然往杨元觉耳边送了一句话,“当心呛着了。” 净涪佛身不说还自可,他这一说,杨元觉那边立即就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声。 浓郁的酒香一下子就飘了开去。倘若不是杨元觉身周设有重重阵禁护持,这些酒香顷刻间就能飘散开去,招来一大群酒鬼。 杨元觉可能不会怕景浩界里的这些酒鬼,但喝美酒喝得正高兴的时候平白冒出几个扫兴的,谁都高兴不起来啊。 杨元觉好不容易稳住了自身状况,又抬手在袖子里摸出一条手帕来擦过脸,才跟净涪佛身抱怨道:“喂喂喂,太缺德了吧!我可是正在喝酒诶,喝的还是我好不容易抢过来的赤炎酒。” 净涪佛身懒洋洋答道,声音相当无辜,“我就是好心提醒你,你看,你刚才不就是被呛着了吗?” 杨元觉愤怒地瞪了他一眼,“呵呵,也不知道谁才是祸害我的罪魁祸首?!” 净涪佛身抬起头来,对着杨元觉的方向拉开唇角笑。 杨元觉哼哼了两声,“别以为你这个样子,就能轻易将这件事情搪塞了过去。告诉你,没那么容易!” 净涪佛身答道,“我又没有做什么,元觉道友,不是我的锅,你可别往我头上推。” 杨元觉哼哼哼了三声,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放松了身体,带着笑意看着净涪佛身,“相交一场,也别怪我不提醒你,景浩界现如今的情况是越来越遭了,最多再过得半年时间,如果你们这边还是没有准备好,早先准备下来的那个阵禁可就不能用了。” 净涪佛身沉默了下来。 杨元觉嘿嘿地笑,道:“如果那一个阵禁废用,接下来你再想要有个相似的效果,就得从头再开始推演,到时候,你现在备下的那些天材地宝,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现在备下的这些天材地宝用不上还是小事。真要有用不上的,那也还是可以收起来。到得日后需要的时候,总能将它派上现场。真正的问题在于,推演筹计最新适用的阵禁需要时间,再去寻找适合最新阵禁的天材地宝又需要时间,布设阵禁也需要时间…… 桩桩件件都需要时间,可偏偏景浩界最缺的就是时间。 尤其这布设阵禁的一套做下来,每一个环节都极其关键,稍有不对,就得陷入不断重复循环的漩涡中,被这个漩涡耗去最后的一点生机。 真到了那个时候,耗人耗力又耗时地拖下去,景浩界又能讨得了几分好? 还不得在无执童子魔念的冲击下步步溃败? 第658章 宽怀 杨元觉见净涪佛身一时无言,自然也知道净涪佛身此时的考量,他顿了一顿,道:“安元和现下还在路上,都不知道他那边状况怎么样了?” 净涪佛身低声道:“不容乐观。” “不容乐观么?”杨元觉也不去问净涪佛身为什么能这么肯定,几乎就像亲见一样,他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说法,“也不知他能不能及时赶过来。” 净涪佛身借着他与净涪本尊投放在安元和那尊金身佛陀虚影的联系查看了一下安元和的状况,小小笑了一下。这倒未必。 杨元觉看净涪佛身的表情,心里一动,也笑了起来,“看来,安元和那家伙这次也没有坏了事。” “如果事情顺利的话,”净涪佛身点点头,“再过不了多久你应该就能看到那些东西了。” “那就最好,我都等他的东西等很久了。” 其实如果这个时候无执童子神智清醒,听到净涪佛身和杨元觉的这一段对话,就能猜测出些味道来了。但可惜,无执童子现在还停留在那种莫名的混沌处境,神智被天魔主的一道魔念牵引,沉沦莫名,连自我的存在都似是忘却了一样,又如何能够顾及得到景浩界这边厢? 不过无执童子虽然一时无暇分身,但他眷属手段也不差。早在无执童子要求他们动手拦截安元和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盯紧了安元和,不叫安元和以及任何与他有关联的人与物靠近景浩界半步。 所以那些一早就被安元和差遣,在景浩界附近混沌海中随意游走,只作出一副就想要冲往景浩界的各位大修士们,统都陷入了或大或小的麻烦中,正与无执童子的那些眷属们玩得高兴。 因为这件事,景浩界附近混沌海这段时日真的是特别的热闹。 在这样你来我往的争锋中,虽然是各有输赢,但因为实力、人心的问题,安元和一方却是落在了下风,输多赢少。 饶是如此,安元和的目的——牵扯无执童子那方注意力,以缓解他这边危机——也已经算是达成了一部分。 真要是无执童子麾下所有眷属统都盯紧了安元和一人,再加上外头是不是插上一脚搅浑水的,便是再多上十个安元和也可能支撑不住,更别说要将他手上的东西送到景浩界那边了。 只是,哪怕安元和身上的压力大减,他这一路也绝对不能算得上顺利。 简直狼狈到家了。 顾不上自己脸颊上沾染到的污血,甚至都没来得及换去他身上穿着的这套已经被刺了好几道口子的衣裳,安元和随手一抖,先将宝剑剑身上还在慢慢滑落的血滴抖落,紧接着却是立即搬运已经剩余不多的真元催动宝剑,继续向前方逼进。 至于随着他的前行而在持续消耗的真元…… 安元和伸手往储物戒指里随意一摸,摸出一把丹药看也不看径直就塞入了喉咙中去,又将那些丹药药力转化成的真元灌入他手中宝剑里去,催得宝剑的速度又更提升了几分。 不过安元和速度是提升上去了,脸色却煞白煞白的,实在算不得好看。 果真还是消耗太大了。 那边厢混沌海里的安元和一路杀伐往景浩界这边靠近,这边厢景浩界中的杨元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感叹道:“想来外头必定很热闹,倒是可惜了,我竟没能好好地瞧一瞧。” 听得杨元觉这般叹息,净涪佛身看了他一眼,道:“所以,你不想睡觉了么?” 杨元觉一愣,连忙摇头,“不不不,我还是想睡觉的。” 热闹难得,尤其是安元和的热闹更难得,不过相比起这些热闹来,杨元觉还是更爱睡觉。 净涪佛身勾着唇无声地笑了起来。 杨元觉看见净涪佛身的笑,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甚至还痛心疾首地开始了他的第九千六百五十二次宣言,“净涪啊净涪,你竟然还是不懂。不能睡觉的人其实才是最痛苦的。身体倦乏,心神疲惫……” 净涪佛身则还如往常一样,只将杨元觉的这番话当作了耳边风。 杨元觉也还是没有生气。 生什么气?有什么气好生的?就因为净涪佛身半点没将他的话听入耳里,记在心里吗?真要是这样也能生气的话,杨元觉他怕是当年第一次跟“皇甫成”和安元和两人宣告的时候就已经被气死了。 他摇摇头,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一副无人理解,无人可作知音的表情。 净涪佛身由着他表演了半日,等到杨元觉的表演性质得到了足够的抒发之后,他才问杨元觉道:“你要不要去亲眼见一见竹海?” 早先就说过了,无边竹海不单只是景浩界中各种异竹生长孕育的地方,它还是天然形成的阵禁宝地。内中株株竹树勾联,形成不经人手,不掺杂人意,只带天地意蕴的禁制与阵法,厉害非常。 当年净涪从左天行手上夺走竹海灵会魁首,照惯例踏入无边竹海寻找一株契合异竹的时候,就结结实实地吃了好一顿苦头,才在那里头带走了茂竹。 虽则当时的净涪修为还相当浅薄,不过是一个十信境界中的小沙弥,但他眼界摆在那里,可比景浩界的其他同龄修士好上太多。然而即便是他,也没能逃得过去。由此可见这无边竹海里头种种天然阵禁的威力了。 杨元觉自然也是知道净涪当年的那一段经历的,他听净涪佛身这么一提起,当时被压下的兴趣立即就又被撩拨起来了。 他腾地坐起身来,脱口而出,“要。当然要!” 净涪佛身点头,“那么,去珠海那边寻找那位竹主讨要天地灵材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杨元觉一听,面上立时就升起了几分纠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他确实是从来没跟那位竹主打过交道,但从净涪本尊当日跟他说起的那些事情,他就知道这位竹主应该不太容易对付。 或者说,是很不好对付。 杨元觉往无边竹海的方向看了一眼,将竹主的难搞程度又再往上拔升了一层。 在杨元觉的心中,竹主现下被划分到的层次,已经是仅次于净涪了。 别以为竹主会落在这个层次是杨元觉太看得起他,实际上,还真不是,只是杨元觉重视竹主而已。 但别以为杨元觉重视竹主,就是怕了他。 不是。 杨元觉只是不想要跟竹主这样的人打交道而已。 跟竹主那样的人打交道,倘若不能一击必杀,就得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跟他耗,跟他纠缠。 杨元觉没想废这个心思。 听得杨元觉的这个问题,净涪佛身也点了点头,“办法是有的。不过……元觉道友,你届时排布阵禁,不得也要将各处的情况摸清摸透?” 杨元觉的脸当场就有点垮了。 但还没等杨元觉的脸色彻底摆出来,净涪佛身就已经开口了,“阵禁之道,哪怕单只某一个地方出了一毫一厘的偏差,结果也会是大为不同。阵禁,就是这么一门……” 杨元觉脸皮抽搐几分,都还没有等净涪佛身将话说完,他先就叫停了,“行行行,我去,我去一趟就是了。摆出这么一个大道理来压人,你亏不亏心啊你……” 净涪佛身摇头,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来,“不亏心啊。” 杨元觉觉得自己问错了,一脸痛悔莫名。 这人要也能有觉得亏心的时候,他就不会是现下的这个样子了。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才算是觉得缓了一点。 净涪佛身撩起眼皮子扫了他一眼,提醒着道:“这个句话可是你当年跟我们说的……” 杨元觉的脸色又更沉痛后悔了几分。 净涪佛身笑了。 杨元觉往他那方向瞥了一眼,似乎能看见净涪佛身勾起的唇角和那舒张开来的眉眼。他哼哼两声,又无声嘀咕过一回,却也不耽搁,推开身上的锦被就下了长榻。 “行了行了,我去就是了。我去!” 净涪佛身停下脚步,合掌探身向杨元觉拜了一拜,“幸苦了。” 杨元觉一边换了衣裳,一边跟净涪佛身道:“知道我这趟幸苦,就给我记着,日后总有要劳动你的时候。” 当然,杨元觉也就是随口一说,给他自己造一个往下爬的梯子而已。每一回他们三人中的哪一个陷入危难困境的时候,另两个人就真能够站在旁边什么都不做? 没有! 净涪佛身自然也是明白,他笑了笑,没有再说话,而是转过身去,望向前面的那一户人家。 杨元觉抬手将他那舒服到让人想躺在里头饱足酣睡的床榻,回头瞥见净涪佛身那边的动静,目光也顺着净涪佛身的目光往前望去。 “这里又是一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所在?” 净涪佛身点点头,“是。” 杨元觉只是扫了一眼过去,就兴致乏乏地收回目光,“行吧,你去忙。我也去会一会那位竹主。” 不叫这位竹主扒下一层皮来,都对不起他现在被削减了去的酣睡光阴。 净涪佛身随意地提醒了杨元觉两句,又看着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踏入无边竹海。 竹主很快就迎了出来。 他不出来也不行,杨元觉的修为摆在那里,又得景浩界天道承认在景浩界中自由行走,实力未曾受到景浩界天道压制。 也就是说,踏入竹海里的杨元觉,根本就是全盛时候的他。 而全盛时期的杨元觉,别说无边竹海里的其他异竹,便是竹主自己,也都是稍有不如。 碍于本身实力间的差距,竹主哪怕再自傲于自己异竹的身份也得在杨元觉面前稍稍地摆低了姿态。 无论世间的哪一场博弈,其实都是东风与西风的关系。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至于势均力敌的情况,确实也算是常得以听闻,可相比起那庞大的基数而言,却真是有点稀少了。 所以当净涪佛身望见竹主的应对之后,他就将这件事情甩开手去了,只叫杨元觉自己处理,他则是去忙活那第二十六片贝叶的事情。 而此刻离他不远的这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情况又有那么一点特殊。 故而净涪佛身等了等,直到他面前那户人家的隔壁有人抱着木桶出来的时候,他才又有了动作。 才刚抱着木桶从屋子里出来,要在院子里准备往木桶里头填装蔬菜以准备腌制的老人一个不经意地转眼,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也正转了目光往这边望来的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笑了一下,往老人那边走了两步,合掌躬身拜了一礼:“打扰老人家。” 老人重重地眨了眨眼睑,又伸手揉了揉眼睛,才终于确定他自己面前是真的站了一个年轻僧人。 他连忙放下手上拿着的物什,抄起旁边的麻布匆匆擦了擦手,急急合掌躬身跟净涪佛身行礼道:“不敢,不敢……师父有事?” 净涪佛身点点头,将他的请托跟面前老人简单地说了一遍。 老人有些惊讶,目光往他隔壁的那间屋舍瞥了一眼,“师父你想见……见这户人家里头的人?” 净涪佛身点点头。 老人闪过一丝迟疑,但当他目光无意识地抬起,望向对面静静看着他的净涪佛身,没再多说些其别的东西,只道:“师父你过去敲门就可以了的,有人在家呢。” 净涪佛身合掌又是一拜,“好,我知道了,多谢老人家。” “不值当不值当。”老人摆摆手,然后却又是一阵踌躇。直到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开口问道,“不知师父你……” 净涪佛身看着他。 老人一鼓作气将后半截问题说道出来,“师父你可是净涪比丘?” 净涪佛身诧异了一下,却还是点头,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老人当即就咧开嘴笑了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没记错……” “……也算是镇上的那些画师不错了……”起码他们画的人像画还能让他认出了净涪比丘来。 老人面上闪过一丝自得。 看看,看看,这就是眼力,这就是记忆。有今日的这一桩事摆在前头,看谁还敢说我老眼昏花,说我不中用。 呵呵,真要是我老眼昏花了,不中用了,能这么快就认出这位比丘来。 净涪佛身见他模样,又稍稍一推算,便也就知道这位老人是怎么认出他来的了。 毕竟他可是胆敢担保,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位老人。哪怕是在借用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检测世界各处的时候,净涪佛身也从来没有看过这样一个人。知道了个中缘由之后,净涪佛身就将这件事放到一边去了,不再多在意这件事情。 那边厢才笑得一阵的老人确实忽然止住了笑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地问他,“净涪师父你过这边来找她,莫不是有一份《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在她手上?” 前文就已经说过,净涪行走景浩界佛门各处地界就是为了收集散落在各处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景浩界的每一处角落,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在这样的前提下,净涪佛身的来意就很容易猜测了。 更别说这位老人才刚在净涪佛身表明身份之前,就已经一语点明了净涪佛身身份,现如今再想要顺着线索推断出后续的结论来,也不是多么为难的事情。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答道:“我正是为了这件事情而来的。” 老人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他话还没有出口,抬眼望见净涪佛身,动作就下意识地顿了一顿。 虽然对面那个刘寡妇不是什么老实安分的人,但面前这个可是净涪师父,妙音寺的那位净涪师父! 净涪师父既然开口说了,那就不会有错。怕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一部分真就在刘寡妇的手上,至于刘寡妇的为人…… 老人慢慢地舒展开了紧锁的眉眼,在心里点了点头。 既然《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一部分经文愿意落在那刘寡妇侧旁,由她保存,那想来刘寡妇在村子里头的传言似乎很有问题。 他想了想,在脑海里仔细扒拉了一回,扒拉出好几个传言传得最是积极妇人,再想起那些流言里牵系上的双方,老人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却是眼珠子一转,望定净涪佛身,带着期盼地开口:“净涪师父,不不知道你这次收取《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可否让我也在旁边一观?” 净涪佛身想了想,答道:“这个……我也不知道。老人家不妨等一等,等我问过这家家主人再说?” 老人听得净涪佛身这句话,也隐隐猜到了净涪佛身的顾忌。 是了,净涪师父收取《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除他们妙音寺外,其他佛门各寺地界他都已经走了一遍,听闻已经是取回了二十多片写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的纸页了。这么多遍《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拿回来,期间又是种种事情牵系着的,也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收取《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了,如何还会在乎旁边是不是有别的什么人? 所以净涪师父考虑的是那刘寡妇对这件事的态度。 而刘寡妇对这件事的态度? 刘寡妇对这件事能有什么态度? 他们两家虽然是远亲不如近邻之中的近邻,可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实在不好。出门在路上遇见打了个照面却愣就是没个招呼什么的,这样的关系能好的到那里去。 不必去问那刘寡妇,老人自己就都猜到了。 他又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跟净涪佛身摆摆手,“还是不那般麻烦了,这些事情,我不看也是可以的。” 说起来,他和刘寡妇两家之间的恶劣关系,和村里头人人都能说上一段的刘寡妇的桃色传言有一定的关系,而除此之外,他家里的几个妇人也得担起这个责任。 净涪佛身见老人自己打消了主意,便又是一点头,抬手去敲面前那一扇紧锁的门户。 “笃笃笃……笃笃笃……” 里头很快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像是早就在等着了似的,“谁啊?” 净涪佛身收回手来,应声道:“妙音寺净涪,因事来此,不知女檀越可能开门一见?” 门里的妇人顿了一顿,几步走到门前,拉开门扉,抬眼看了一看净涪佛身,合掌躬身一拜,“小妇人张刘氏,见过净涪比丘。” 净涪佛身自是回得一礼。 张刘氏侧身让出一条路来,请净涪佛身入屋去。 净涪佛身点点头,便顺着张刘氏让出来的路,越过张刘氏踏入屋舍之中。 张刘氏将门扉重新阖上。 但在门扉彻底合拢的那一瞬息间,她忽然转了眼睛,透过那细细的一丝门缝递出一道视线,望向了对面也正看着这边的那位老人。 两人目光须臾间就是一撞,还没等老人想明白那刘寡妇的目光中到底都有些什么意味,这样的碰撞就已经结束了。 老人摸不着头脑,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有什么不对呢? 老人脑子里一时想不清楚,却不代表他手上的动作就慢了。他利索地将面前叠放着的蔬菜一颗颗涂抹好盐巴,将它们妥帖放入面前的木桶之中。 不多一会儿,木桶里就已经堆满了蔬菜。 这一遭忙活完之后,接下来就是要将煮开的水倒入木桶里头没过里头的蔬菜了。 老人心满意足地拍拍手,就要去找那些煮开了又放凉的水。但他团团转了一圈,却愣是连个盛水的葫芦都没看见。老人皱着眉头想了想,忽然抬手一拍脑袋,“是了,还在厨房里头。” 于是他转身又去屋舍后头搭建的厨房里头去找那些葫芦。 葫芦摆放的地方其实不怎么显眼,但因为一只只葫芦堆叠在一起,也实在是容易让人找出来。 老人提了两个葫芦在手,转身就要重新回院子那边去。可他才往前走出了几步,忽然就又停下了脚步,猛地转过头来,像是捉贼一样地盯着他家厨房的某一个角落。 他皱紧了眉头,站在原地想了想,放轻了脚步,悄悄地向那个角落里走去。 因为太过小心和安静,不过就是短短的一段距离,老人也很是花费了一点时间才终于到了他视线紧盯着的某一处地方前面。 那是一处暗角。 乌漆墨黑的,连一丁点光线都没有,真想要在这处角落里发现些什么,便是目力最好的年轻人也难,更别说是一个岁数大了,身体渐渐老化衰败的老人。 老人走到近前,狐疑地盯着这片黑暗看了两眼,猛地爆喝一声,“谁!?” 第659章 张刘氏 “是谁躲在那里?!出来!” 爆喝声中,老人也还没停手,他直接甩手,将手里拿着的葫芦扔了过去。 “嘭嘭”的两声葫芦落地声响起,叫老人心底的怀疑一下子就散了三分。 “没人?”他嘀咕了两声,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愿意承认事实也似地低声道,“好吧,真是没人,是我自己想岔了。” 他摇摇头,也不去拿那两个落地的葫芦。 刚才他可是听到了,这两葫芦的葫芦塞都在他将它们扔出去的时候脱出了。而既然葫芦塞没有了,那葫芦里头装着的水自然也就没了。 葫芦里没了水,这里又黑又暗,再加上刚刚被水打湿的地,老人哪儿会想要自己现在去将葫芦找回来? 他摇着头,另外从其他的葫芦里抽出两个来,带着它们一路去了前面的院子里,继续他自己的腌菜工作。 老人根本不知道,在他离开了厨房之后,他先头戒备了好一阵子的那处角落里,猛地钻出了一个湿了一身衣裳的壮年男人。 男人犹有余悸地看了看老人的方向,又转头看了一眼那张刘氏的院子,头也不回地从这厨房里经过,躲去了另一个地方。 男子的隐忍和小心瞒过了年纪大了的老人,却瞒不过净涪佛身。 或者说,在净涪佛身最早来到张刘氏门前的时候,张刘氏和他在屋子里都在做些什么,其实统都落在了净涪佛身的眼睛里。 净涪佛身对此完全没有发表意见。 毕竟张刘氏和那男子一个丧夫一个失妻,又都是你情我愿,净涪佛身管这些事情干什么? 也就是净涪佛身不想要打扰到他们,才会在外头先站了一小会儿,等到那位老人出来之后与他交谈询问,也更多的是在提醒而已。 提醒他们——有人在外头,有人要过来。 掩了门,简陋的屋舍里就只剩下了净涪佛身和张刘氏两人。 张刘氏微微扫过身侧的年轻比丘,心底一个个念头不断翻滚。 净涪比丘他……到底有没有看见了? 应该还是……看见了吧? 毕竟净涪比丘可是修士,还是有着大神通、大法力的修士,听说这样的人都很厉害的。她家里就这么几扇木门,怎么可能逃得过这位比丘的目光? 张刘氏紧咬着唇瓣,任由唇瓣中传来一阵阵锋锐的疼痛。 这样的疼痛压下了张刘氏心中、身上还残留着的那些情欲,叫她真正地清醒过来,真正地感觉到了害怕。 这样的丑事不论是谁发现,都得是一顿鄙夷唾骂的。更别说,发现的这个人还是妙音寺里的那位净涪比丘。 害怕、羞愧至极,张刘氏简直恨不得自己立时就昏死过去。 不,或者说她恨不得自己这会儿直接就死掉了更准确。 而她的这个心念才刚冒头,就似乎有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在她耳边脑海响起,“死吧……那就死吧……” “你不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面前的这个,可是净涪比丘啊……妙音寺的那个净涪比丘……” “比丘来找你,为的还是那部举世瞩目,所有善男信女期待渴盼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一部分就在你的手上,在你的身边……可你刚才做的什么?你刚才在青天白日的时候跟男人偷情!……” “你玷辱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你怎么不去死?!” 这样的声音在张刘氏耳边脑海里不断起伏,直催得张刘氏神智全无,昏昏然的竟然真就低低呢喃出声,“去……死……” “去死……” “去……” 这一回,张刘氏短短两个字根本就只吐出了一个单音节,这屋舍里忽然就响起了一声佛号声。 “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声如同洪钟大吕敲出的声响,震得人心神俱颤的同时,也似有一股清凉的气流从发热混沌的头顶倒灌而下,顷刻间就将张刘氏的神智拉了回来。 然而,哪怕张刘氏已经恢复了神智,她的双眼里还是一阵哀戚至极的悲愤欲绝。 “净……净涪师父……”几个字从张刘氏哆嗦的嘴唇间泄出,却清晰分明,绝对没有丁点含糊,“你……” 净涪佛身偏头看了她一眼,那双平静宁和的眼睛里依旧清明透彻,不见丁点的鄙夷与斥责。 张刘氏一时间静了下来。 也是到得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一直一直地在颤抖,抖得就像是筛谷子一样的。 净涪佛身见她这般情状,又见这一时半会儿的,两人竟然已经走到了屋舍中的客厅所在。 也不等张刘氏招呼他,净涪佛身自己就选了一处位置坐了下来。 事实上,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还要等张刘氏来招呼他,根本就是妄想。 张刘氏一应动作俱无,只是愣愣地看着他,茫茫然地颤抖着身体。 这……净涪比丘他……他是个什么意思……难道……难道说…… 净涪佛身坐在椅子上,褪下手腕上的佛珠拿在手上,垂下眼睑,一边轻轻捻动手中佛珠,一边念诵经文。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净涪佛身念诵的经文不过是开了一个头,张刘氏就认出了此时净涪佛身在她面前念诵的这部佛经。 它也不是别的什么经典,而正是净涪佛身正在景浩界佛门各处界域中不断寻找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不知不觉地,张刘氏也跟着诵了起来。 “……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 哪怕张刘氏此时的状况极其不佳,可她念起这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来,却是一点偏差错漏都没有。显见,张刘氏每日里的闲暇时候也是经常诵读这部佛经的。 不然以她这样大字都不识一个的山村寡妇,在净涪佛身没有特意指引的情况下,又怎么能如此轻易地跟上净涪佛身的背诵,且还一字不漏,一字不差,娴熟非常? 净涪佛身没有再看张刘氏,只带着她念诵过两遍尚且残缺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便就慢慢地停了下来。 他将手中拿定的那串佛珠重新又带回到手腕上,才抬起眼睑来看张刘氏。 念诵过两遍《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张刘氏的情绪似乎稳定了许多,也算是镇定下来了。 见净涪佛身视线望来,张刘氏深吸一口气,合掌弯身,深深地拜了下去。 待到重新站起之后,张刘氏却是半句话都不说,低垂着额脑袋站在原地,似乎是在等待着净涪佛身的审判。 净涪佛身摇摇头,问她道:“女檀越心中可是后悔的?” 张刘氏心里头吊着的那一根细细稻草再也支撑不住,嘭的一声断掉了。随着这一根稻草断去的而熄灭黯淡的,却是张刘氏心头那隐晦得连她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微薄希望。 他果然是知道的…… 但到底是冷静下来了,这次张刘氏没像上一次那样,满脑子的死啊死的。她定定神,慢慢地抬起头迎上净涪佛身的目光。 还是那样平静明澈的目光,还是那种剔透明净的感觉。 张刘氏没有再避开净涪佛身的目光,她苦笑了一下,答道:“后悔的。” 净涪佛身又问:“女檀越后悔的,是什么呢?” 是什么? 张刘氏真是被净涪佛身问倒了。 她自己想了很久,眼底蒙上一层薄薄的晦涩,唇边那笑容里盛着的苦涩更加浓郁。 “后悔……很多很多……” 哪怕是叫张刘氏自己来数,也是数不清了的。 净涪佛身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顿了一顿,似乎是给张刘氏梳理她自己心思的目光,才又问道:“那么……女檀越你在这件事情里有不后悔的事情吗?” 张刘氏愣了一愣,整个人显得更木滞了。 显然,她又被净涪佛身问倒了。 “……”张刘氏想了很久,才慢慢地答道,“不后悔的事情……” “也有很多。” 净涪佛身微微点头,又一次望定她,问道:“女檀越不后悔的,又是什么呢?” 张刘氏这一次似乎是有准备了。可即便如此,当这个问题真的被对面稳坐的年轻比丘问出来的时候,张刘氏也还是又静默了好一会儿,才答道:“还是很多。” 净涪佛身转开了目光,似乎是想要帮面前的张刘氏减缓一点压力,又似乎是想给她自己仔细思量的空间和时间。 总之,净涪佛身没有去细究张刘氏心里头此刻的想法,只用这些相当含糊的问题指引张刘氏自己去思考,去权衡,然后……去决定她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在女檀越自己心中,这些后悔的事情与那些不后悔的事情……可曾有哪些事情出现过重叠?” 有吗?没有吗? 张刘氏自己埋头想了好半日,才终于能够确定——是真的有。 而其中份量最重的,还是两份。 一份是人,是孙五哥;一份是信,是佛。 第660章 第二十一片贝叶 前者是明知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很难圆满,依然想要去尝试,想要去搏一个可能,哪怕付出她自己的所有;后者…… 后者从她出生起就被人深植入灵魂深处,随着年纪一点点长大而不断深化发酵的信念。到得现在,它已经成为了她的信仰所在,她愿意为了它舍弃自己的一切。 张刘氏那瞬息功夫的脸色快速变化,到得后来,形形色色的表情在张刘氏脸上混杂成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她咧了咧嘴,似乎是想要笑,可那笑意太过浅薄,叫她怎么都笑不出来。 净涪佛身见得,两只手掌在胸前悄无声息一合,垂下眼睑,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女檀越你可是想明白了?” 张刘氏慢慢点头,应道:“是,我想明白了。” 但还没等净涪佛身再开口说些什么,张刘氏就已经又低下头去,迟疑着低声问道,“净涪师父,如果……如果我两个都不想放弃,可怎么办?” 放弃前者,是要生生在她自己的心口上剜肉;而割舍后者,那更是要割舍她人生的一部分。 一个剜心,一个割舍人生,无论选择哪一个,舍弃哪一方,都是在割裂张刘氏自己。 张刘氏悲哀至极,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向谁说。 前面的这个净涪比丘吗? 他一个妙音寺的比丘,一个僧人,年纪又小,怕是未尝情爱,真的能懂她心中种种? 她猛地抬手掩面,遮住那双在顷刻间如泉涌一样的眼睛。 净涪佛身静默地坐在原地,没做什么,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等着。 一直等到张刘氏勉强止住眼眶里不断涌出似乎无穷无尽的泪水之后,他才淡淡地问张刘氏道:“既然哪一种都不愿意舍弃,为什么不选择都接受呢?” 都接受? 张刘氏动作一顿,猛地抬头想要跟净涪佛身争辩些什么。 怎么能都接受?都接受的话,她怕是哪一样都保不住。到头来反弄到什么都没有…… 可是当她抬眼望向面前的年轻比丘的时候,或者说,当她那双微微红肿的眼睛映入面前稳坐的年轻比丘身影的那顷刻间,她猛地闭上了嘴巴。 净涪佛身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哪怕他已经从张刘氏的眼睛里窥见得她此刻心底最真实的想法,他也还是没有再开口。 可即便净涪佛身再没有言语,单只他坐在那里的姿态、气度,就已经将所有能用言语表述的东西都清楚地传递了过去。 张刘氏一寸寸地埋下头去,脑子前所未有地快速运转,琢磨着净涪佛身表露出来的他自己的态度,权衡着一切得失利弊。 到得最后,张刘氏忍不住又露出了一个苦笑。 但这个带着浓浓苦涩味道的笑容绽开之后,随风飘来的不是无奈,而是勃勃的英气与斗志。 净涪佛身看见,心里已经猜到了张刘氏的最终选择。 张刘氏合掌躬身,深深拜了下去,“多谢比丘指点,我知道怎么做了。” 净涪佛身微微点头,将这个道谢承了下来。 毕竟是保存着第二十六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有缘人,先前那一番问答,不说能不能稍稍了结双方之间的因果,便是不能,也多少能够襄助她真正窥见自己的所愿,给后续净涪佛身替她了却因果布下决定性的铺垫。 张刘氏起身后,垂眼恭敬请问道:“比丘可要随小妇人在此间到处走走?” 说是到处走走,其实是张刘氏是在请净涪佛身去寻那一片落在她这里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净涪佛身自然是赞成的,他站起身来,对着张刘氏点了点头,“劳烦女檀越。” 张刘氏又是躬身一拜,起身领着净涪佛身客厅、屋舍、绣房到处转。 看她那尽心尽力的模样,净涪佛身相信如果他在前头的那些地方找不到那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怕是这个张刘氏能将他带入她的内间里去。 要知道,闺房自来都是女子的私密之地,而闺房中最隐蔽最重要的,当属内室。女子闺房里的内室,别说是净涪佛身这样头一次见面的成年男子,就算是她的父亲兄弟,也是轻易不能踏入的。 能光明正大地入了女子内室的,也就只有她的夫郎而已。 哪怕净涪佛身是一个僧人,有清规戒律条条约束,外人也能信任得了他,不会轻易拿这样的事情说嘴,可净涪佛身自己不是很情愿往里走一趟啊。 不过他也不用做到那一步,张刘氏才刚领着净涪佛身走近她的绣房,净涪佛身就转了目光,望定绣房左近的那一间小屋。 张刘氏注意到净涪佛身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得那间小屋,脸上忽然升起了一片红晕。 是羞的,但不是羞怯,而是羞愧。 净涪佛身知道那间小屋是用来干什么的,但他没明说,只是又将目光转了回来看着张刘氏。 张刘氏脸上的红晕止不住地加深。她咬了咬牙,却没有直接领净涪佛身过去,而是先问了他一句,“净涪师父,《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在那里吗?” 净涪佛身点头应道,“应该是在那里。” 张刘氏当先往前迈了出去,“那请净涪师父随小妇人来。” 她几步走到那间小屋门前,伸手就探入衣裳里去掏钥匙。 锁匙掏得不慢,但张刘氏将手中拿着的锁匙递送到门锁前的时候,手却是抖的。 正因为她的手抖得厉害,这一把每日里都被她打开又仔细锁好的门锁轻易地拒绝了她,叫她手上拿着的锁匙怎么都插不到锁眼里去。 净涪佛身还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催促她。 好一会儿之后,锁匙终于插入了被它拒绝好几次的锁眼。 好不容易成功将锁匙插入锁眼,张刘氏的手顿了一顿,缓和得一回后,才再次伸手去拧动锁匙、门锁,一下将门锁给打开了。 她轻轻巧巧地用力一推,门扉悄然无声地滑开,露出了屋内的种种情形。 这间屋子面积不大,甚至说得上小。可就是这样的一间小屋,内里却收拾得格外干净仔细。小屋中以整洁的帐幔划分层次,割裂空间。而被遮掩在重重帐幔的最深处,那大吉的方位上设了一个佛案,佛案上立有一尊高大的木佛。 那木佛的材质和雕工都颇看得过眼,看来张刘氏为着这一间小屋,是真的狠花费了一番心思的。 有了这一尊佛像,这屋里其他的东西便是很不讲究,只要没有特意亵渎,都是能揭过去的。可张刘氏还是为了这间小屋花费了大心思,处处精心布置,周到且齐全。 净涪佛身跟在张刘氏身后入屋,看了帐幔后头供奉着的那尊木佛,合掌低头,躬身拜了一拜。 起得身后,他视线轻盈一转,望定此时正被张刘氏拿定的那一个灯油油壶。张刘氏根本无有所觉,她双手拿定那个灯油油壶,低头小心地注视着供奉在佛前的那盏盏油灯,极其认真且仔细给它们一个一个地添补上灯油。 半点未曾怠慢。 也始终没有过不耐。 她就那样提着油壶,一盏盏油灯地走过,看着油灯里的灯油无声泛起轻微涟漪,又慢慢地平静下来。 净涪佛身又等了一会。 到得供奉在佛前的油灯灯盏添满灯油,几乎已经将净涪佛身忘在脑后的张刘氏转眼看着那盈盈亮着油灯,下意识地笑了起来。 那笑容满足且安详,哪怕张刘氏脸上写着岁月与世事留下的痕迹,早已不复年少时候的青春妩媚,也还是相当的赏心悦目。 张刘氏笑完,才想要将手中的油壶放下,忽然想起了净涪佛身来,身体不自然地僵了一瞬。然而她的头却尽力转了回头,对着净涪佛身的方向垂了下去。 “净……净涪师父……” 就在张刘氏心中忐忑的时候,净涪佛身笑了一下,抬手一指张刘氏还拿在手里的那个油壶,问道:“女檀越,可以将你手里的那个油壶递给我看一看吗?” 油壶? 明明张刘氏一下子都没能理解理解净涪佛身的话,可她的手还是自动自发地将油壶向净涪佛身递了过去。 净涪佛身合掌微微探身拜了一拜,双手将那个油壶接了过来。 看到净涪佛身摆出来的这个姿态,张刘氏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她脸皮子紧了一紧,目光惊诧地落在那一只其实再普通平凡不过的油壶,心中升起一个念头。 所以,《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一部分就在这个油壶里? 油壶…… 油壶里除了壶身里装着的油,就只剩下油壶本身,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会在哪里? 它怎么会在油壶里? 张刘氏的脑海里一下子闪过了许多个想法,但不论哪一个,都没有怀疑净涪佛身说谎欺骗她的。 净涪佛身接过油壶,只是看了一眼,便随手从那油壶长嘴上一拉,拆下一截壶嘴来。 金色的佛光蒙蒙升起。 佛光之中,那一截壶嘴慢慢变化,待到最后,化作一片柔软洁白的纸张。 第661章 了结 张刘氏几乎不敢相信她自己的眼睛。 她看到了什么?她每日里惯常给佛前油灯添油的油壶那一截几乎已经被素油染去了颜色的壶嘴,竟然在她的面前,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变成了一片柔软洁白的纸张! 可是她再不愿相信,事实也是事实,并不因她而更易本质。 更何况,现在正拿着那片纸张的人,可是妙音寺的净涪比丘…… 张刘氏愣怔了半日,才回过神来,边拿眼睛不住瞥向净涪佛身握着贝叶的那只手,边踌躇着张口问道:“净,净涪师父……那个就是……” 净涪佛身将新得的这片贝叶收起,点点头,应道:“确实是。” 张刘氏当即就笑了起来,抬头望向上首高坐的那尊大佛,连连合掌,低唱佛号。 净涪佛身也自在旁边的案桌上抽了几株线香出来,就着那边厢专门拿来燃香的灯点了,然后就又退回到他自己原本站着的位置,捧香拜了三拜,才上前将线香插入佛前的香炉里。 如此礼拜过一番之后,净涪佛身和张刘氏也没再在这佛堂中停留。两人退了出去,站在佛堂前说话。 却是净涪佛身先问张刘氏,“女檀越,你可有决定了?” 有什么决定已经不需要净涪佛身再来跟张刘氏解释,张刘氏都知道。 张刘氏似乎已经有了大体的想法了,不过没能真正确定下来而已。毕竟这个想法,关乎的不只有她自己,还有孙五,以及孙家那一大家子人。 净涪佛身一眼便看出了她的迟疑,也就在她犹疑不决的时候点了她一句,“女檀越如果还没能真正地确定下来,那不如去跟它所关乎的人商量一二?” 听得净涪佛身这话,张刘氏哪里还不愿意? 她福身一拜,“劳烦净涪师父在此稍候一会了。” 净涪佛身双掌一合,轻轻点头。 张刘氏这才转身离去。 一时半会儿的,她也顾不上村里人那些复杂的目光,匆匆赶到了孙五家,敲门叫人。 除了趁着农闲时节出去帮工的孙家老大和老三之外,孙家一大家子几乎都在家里头各自忙活,所以张刘氏才敲了门,很快就有人从里头出来。 出来的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孙家三媳妇。 见到张刘氏,孙家这位三媳妇目光一闪,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亲手帮着张刘氏拉开了门扉,请她进屋。 这番态度和日常里的真是差别太大了,大到张刘氏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 孙家三媳妇一把将傻愣着站在那里不动的张刘氏拉着拽着带进了院子里,边走,边还冲着屋子里大声叫嚷。 “爹,娘,五叔,秋生,秋石,六丫……”她一气不断地连点了好几个人,才又欢欢喜喜地道,“看看是谁来了?” 孙五从屋里走出来,就看见被他三嫂往屋里带的张刘氏。 张刘氏一转眼就看到他了。 两人目光一个碰撞,刚刚还被孙三媳妇带着走的张刘氏一下子就回神了。 她笑着上前,大方给孙老爹、孙老娘见礼,又跟其他人问候过,最后几句话间,就相当利索地给她和孙五争取到了独处的机会。 说是独处,也真的是独处。孙家一大家子人爽快地就让孙五带了张刘氏出去,站在院子里说话。 “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吗?” 孙五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什么大事,张刘氏不会突然就到他家来找他的。 “是有。”张刘氏点头,斟酌着语气道,“五哥,刚才在我家门外敲门的是净涪比丘,你可知道?” 这样的事情,孙五怎么可能知道? 虽然他才刚在张刘氏家里的时候也听见外面有人跟旁边的老头说话,甚至也听得出那声音很陌生,不像是他们村里的谁,可他当时什么状态? 来得及多想这些? 他当场就倒抽了一口大气,“净涪比丘?妙音寺的那位?” 张刘氏点点头,又将她家佛堂里的事情跟孙五简单地说了一遍,才道,“现在净涪师父还等在我家里,等我回去跟他了却这段因缘。五哥……” 她咬咬唇,问道,“如果……如果我求他帮我们……五哥你觉得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当然是不可以! 但话不是这样说的。 孙五不着痕迹地注意着张刘氏的表情变化,仔细斟酌着话道,“阿柳……你想想,你我的事情,其实已经没有谁会再拦着了……” 阿柳,是她的闺名。 张刘氏一下子又愣了,似乎才想到了这茬子事情。 孙五看她脸色,就知道她是将话听进去了。他稍稍等了一下,等到张刘氏自己梳理清楚内中关窍之后,他才又跟张刘氏一下下地分析。 “阿柳,今日过来找你的,是那位妙音寺的净涪师父啊。有他在,不,哪怕他不在这里了,走了,你也和往日不同了。你完全可以挺着腰板做人,你还可以坐着大红花轿进我家,嫁给我……” “……完全不需要浪费这么一个因缘……” 张刘氏听得入神,也知道孙五说的这些事情确实没有什么问题。 她一下子想到了自己才刚走过来的那一路,想起方才遇见的那些邻里村人,才注意到他们今日里对她的不同。 是了,这就是净涪师父的威能了。 不用他说什么,甚至都不需要他露面,只将这个名字摆出来,就有那样变易人心的力量。 没错啊,哪怕净涪师父走了,离开了,只要今日里的这件事还留在其他人的心中、口中、耳边,她就能安安稳稳平平顺顺地在这村子乃至是这十里八乡过下去。 自今日起,她已经不同了…… 可是张刘氏这般想着,耳边也听着孙五说的话,心底却悄悄地生出了几分不舒服。 随着孙五越说越多,张刘氏心底的不舒服也越积越多。 那样的不舒服、不畅快压迫着她,叫呼吸越来越艰难,甚至连脑袋都昏昏沉沉的浑噩难受。 然而,就在那种难受的昏沉中,却猛地有一个想法蹿出,像是闪电一样劈过,叫她心颤的同时,也让她心头生痛。 她努力地睁大了眼睛,聚集目光看着面前那张熟悉到开始一点点陌生起来的面孔。 站在她面前的孙五却完全没注意到张刘氏的异样。 如果说开始的时候他还有留心过张刘氏的表情,那现下滔滔不绝地说得兴起、几乎都要将张刘氏当作可以随心所欲摆布棋子的孙五已经完全将这些抛到了脑后。 他话语不绝,脑海中的各种想象不断翻滚,刺激着他的眼睛,也刺激着他的口鼻。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睛甚至都开始泛红,面庞更是在狰狞。 张刘氏越看眼前这个人,越觉得奇怪。 ——这个人,真的是孙五哥吗? 她真的看清过这个人吗? 张刘氏耳边听着孙五的一个个畅想,心底却有一个个问题不断涌起浮现。 那问题的声音甚至还越来越响,越来越大,震得她脑袋发疼。 张刘氏家中,净涪佛身静静地站在佛堂外头,低头慢慢捻动手中珠串,脸色冷静至极,丝毫不像是被人随意晾在那里的样子。 张刘氏忍了一阵,终于忍不住了。 她抬手撑着自己的脑袋,怒吼:“闭嘴,给我闭嘴。” 被人直斥闭嘴,孙五胸中怒火翻滚,正想要吼回去,猛然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阿……阿柳你怎么了?” 他这一停,张刘氏耳边立时就清净了。 虽然孙五还在那边喋喋不休地询问她什么,似乎很紧张她的模样,可张刘氏还是觉得耳边清净。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放下双手来定定地望着孙五。 孙五不自在。孙五很不自在。 孙五极其不自在。 他想要开口,但被张刘氏抢先了。 “五哥……” 孙五连忙将到嘴边的话又给吞了回去,应了一声,“嗯?” 张刘氏的目光一直紧盯着他的眼睛,叫他忍不住就想要避开。 “我忽然有一个问题,很想要问一问你。” 阿柳的语气…… 孙五察觉到不对劲,不自觉地就要去观察张刘氏的表情。 “你……你问。” 张刘氏还真就问了,“你之前到底有没有想过要娶我为妻?” 原来是这么一个问题啊…… 孙五松了口气,就想要点头,跟张刘氏再好好地说一遍。 张刘氏的目光一寸都没有挪开,这么一会儿的时间过去了,她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过。 孙五还真的就将往日里跟张刘氏说过的那些话又给她再说了一遍。 又是这样…… 还是这样那样的难处…… 张刘氏脑袋中满是不耐烦,心底却诡异的平静,像是被不知打哪儿来的冰给冻住了一样的。 在这样诡异的状态下,一直紧盯着孙五不放的张刘氏真的发现了许多她以往愣就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等到孙五将话说完之后,明明说只有一个问题想问的张刘氏又问了他一个问题。 “五哥,既然你先前那么想娶我,那为什么一直以来你们家都没有个表示?” 孙五一时静默了下来,半响后,他才又张了张嘴巴,想要跟张刘氏再解释。 可是这一次,张刘氏已经不想再听他的解释了。 “五哥,我最后再叫你一次五哥,自我们两个起意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年了吧?” 孙五似乎猜到了张刘氏要说的什么,他低声叫道,“阿柳……” “呵呵……”张刘氏冷笑得两声,“三年过去,哪怕是你要给你前头的那个守着,三年的时间也早就够了。可是我又等了多久?为什么今日之前,你家对我的态度还是那般的爱答不理?” 张刘氏这会儿只觉得自己傻。 傻到没边了。 “你有为了我们的事情跟你家里的人说过什么吗?” 时人最重名分。就算张刘氏不过一介村妇,也是从小受着家里教导长大的,知道什么叫聘者为妻,奔者为妾。 她当年也是穿着大红衣裳进的张家门,没想到…… 她自己后来将日子过成了现在的样子。 不过好在,她还没有傻到底。 孙五开始慌了。 他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好一会儿才想要去拉张刘氏的手。 可是张刘氏不过一甩,就将他的手给闪开了。 “阿柳……” 面对这一声称呼,张刘氏淡笑了一下,又往后退开了两步,“既然你没真想要娶我,那我也不强逼你。我们的事,以后就不必再提起了。” “至于净涪师父许了我的东西……那是净涪师父许给我的,与你,与你们孙家没有半点关系。我想,你也不会想要知道净涪师父的名头到底有多好用的,对吧?” 说完,不,是威胁完之后,张刘氏直接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了孙家院子,张刘氏挺直腰背,穿过村中人各色的目光,缓步走回了她自己的家。 净涪佛身还站在佛堂外头,见张刘氏从外头回来,停下手中捻珠的动作,重新将佛珠又给带回了手腕处。 张刘氏原本满肚子的想法,但当她看见净涪佛身动作的时候,她心底里猛地窜起了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在她耳边大声嚷嚷,生怕她听不见、不知道一样的。 “是了,就是这个!” 净涪佛身向张刘氏合掌一拜,问道:“女檀越可是想好了?” 张刘氏还得一礼,却是重重点头,“是,净涪师父,我想好了。” 净涪佛身点头,“那么是?” 张刘氏又重重弯身一拜,“小妇人莽撞,想跟师父你求一样东西。” 净涪佛身看着她。 张刘氏将头低了下去,声音却很是清晰明白,“小妇人想求一件佛器。” 这话说出来后,张刘氏似乎是怕净涪佛身误会,又巴巴地给解释,“不拘什么样的佛器,也不要求佛器是出自哪里的,是谁的,只要是一件佛器就可以了。” 净涪佛身倒是完全没有误会,不过张刘氏说了那么多,他也就再问深一点。 “女檀越想要求佛器,是要拿佛器来做什么的呢?” 净涪佛身问了,张刘氏也没想要隐瞒,她答道,“想要保护自己。” 说完,不说净涪佛身,张刘氏自己就先愣住了。 她自己埋头想了一会儿,好生将自己的心思理顺了,才明白自己这一句“想要保护自己”都是怎么来的。 若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她为什么要在丧夫之后找上孙五?哪怕是孙五,她也是找了很久才确定下来的。可即便是他,也没能保护得了她。 在这个世道,没有力量、不能保护自己的女子就跟草一样,甚至比草还不如。她没有力量,没有银钱,没有什么傍身的技艺,只有几分还看得过去的姿色,还算不错的身段,要怎么在这世道上活下去? 唯有借势,唯有给自己找一个依仗。 以前她以为这个依仗会是孙五,毕竟孙五家里壮丁多,村里没人敢随便欺负他们。但现在她发现,原来孙五靠不住…… 孙五靠不住,她却还需要帮自己增添一些安身立命的本钱。 净涪师父很好用。 非常、非常、非常的好用。 哪怕他很快就会离开,也依旧可以庇护她平顺。 可是……哪怕是这样,她也还是想要再增加一些资本。 没有思想,不会贪求、嫌弃她的物品就是最合适。尤其这个物品还必定会每时每刻地提醒那些忘性大的人,叫每一个看到它的人都能想起它曾经在谁的手里,又是怎么的被那个人交到她手里的。 她苦笑了一下,抬头望向净涪佛身。 “如此,”净涪佛身点点头,却也没去褪他自己手腕上的那一串佛珠,而是转手探入了他的随身褡裢里,从里头又摸出一串佛珠来。 张刘氏并没有失望,恰恰相反,她高兴得紧,整个人都快高兴得发疯了。 她甚至连自己想的什么都不知道,眼里只看得见那串被净涪佛身递过来的佛珠,口中一会儿含糊一会儿清晰地在念叨着两个字,“谢谢,谢谢,谢谢……” 张刘氏双手接过那一串佛珠。 佛珠才刚刚落到张刘氏手上,那佛珠珠子上微凉的温度就顺着两者接触的肌理一路往张刘氏的身体各处蹿去。 清清凉凉的感觉须臾间传遍了张刘氏的全身,到底最后,那阵清凉甚至在她的身体各处大脉处汇集,倒涌向张刘氏的脑海深处,仿佛要将张刘氏的脑袋给重新清洗过一遍似的。 今日里情绪跌宕起伏,张刘氏本就有点承受不住,待她往孙家那边走过一趟之后,就更加的倦乏疲劳了。可这会儿她被这阵清凉的感觉洗荡过一遍,真是感觉到浑身都轻快了。 恋恋不舍地感受着身体各处的清凉感散去后,张刘氏才低头去看她手掌上的那串佛珠,仔细而珍惜地看过这串佛珠每一颗珠子上的细微真实纹路。 “净涪师父,这个都是什么珠子?” 这个也真的是没什么好瞒着的,他答道,“是天静寺里菩提树所结的菩提子。” “天静寺?”张刘氏忍不住惊呼一声,看着手中这串佛珠的眼神又更火热了几分。 是她知道的那个天静寺吗?佛门祖庙的那个? 净涪佛身点头,“我们妙音寺其实也有菩提子产出,不过就效用而言,还是菩提子更具妙用。” 毕竟是天静寺那株大菩提所出的菩提子,哪怕是最普通最普通的菩提子,拿来给一个安居在乡村中的寡妇护身,其实也是大材小用。 但净涪佛身欠这张刘氏的是关乎《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因果,虽然先前一番应对消去了一些,可也还是不够。 拿这菩提子做成的佛串来也还算是合适。 更何况这些菩提子,净涪佛身手里握着的可真是不少了。给出去那么一串子,他手里剩下的也还是很多。 张刘氏听得,捧着手里的佛珠向净涪佛身拜了一拜,旋身就跑向了后头的佛堂。 净涪佛身知道她这是去干的什么,为的又是什么,他半点不在意,于是又在原地等了等。 张刘氏很快就从佛堂里出来了。她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果然已经不见了那串佛珠。 ——是被供到佛前去了。 净涪佛身不在意这些,又略跟张刘氏站了一会后,就跟她告辞。 张刘氏不敢留,便问道:“我送送净涪师父?” 净涪佛身笑着点头。 张刘氏低下头去,眼眶有些红,但还是低声跟净涪佛身说了一声,“谢谢。” 净涪佛身低唱了一声佛号,“还该是小僧我多谢女檀越帮忙才对。” 张刘氏摇摇头。 张刘氏送人,不单单是将人送到她家门边,而是一路送到了村口处。 其实从张刘氏家到他们村村口的距离并不远,满打满算也就是两百米。可就是这么一段路,跟在净涪佛身身边的张刘氏愣是一次又一次地碰见村里人。 或是迎面,或是转个拐角碰见,种种种种方式,只有你想不到的,就没有你没见过的。 刚开始的时候张刘氏还有些低沉,但越靠近村头,遇见的村人越多,张刘氏脸上的心情就越好。不过张刘氏到底还算是把持得住,没再面上表露出来。净涪佛身也只是由得她。 路不长,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自然就没有花费上太多的时间。 很快的,他们一行不知几人就已经站到了村口边上。 众目睽睽之下,净涪佛身合掌又跟张刘氏拜别,“女檀越留步,我且去了。” 张刘氏也是还礼,早先的好心情此刻也已经尽散,丁点都不剩了。 “愿师父一路顺利。” 净涪佛身点头,又对后头那些不知从那个角落里钻出来的一群人合掌拜了一拜,才站直身体,转身上路。 张刘氏连同一众村民们站在路的这头,定定地望着净涪佛身越渐走远的身影,眼睛一眨不眨。 到得净涪佛身的背影已经彻底地消失在他们视野里,他们也才上三三两两地散了。最后转身离开的,是张刘氏。 不过她才往她家的位置走了几步,就见孙老娘在她四个儿媳的簇拥下迎面过来。 她们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种莫名笃定的欢喜笑意。 来找她的。 张刘氏心里明白。 而这些人找她想说的什么,又打的什么主意,她心里更明白。 张刘氏在心底嗤笑了一声,又将目光远远地放落在孙老娘这一群人的后头。 孙五就站在那里,也正往这边望来。 那目光里的欢喜不知怎么的,竟然叫张刘氏心里隐隐作呕。 明明今日的这种种,在今日之前,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了。而每一次,她都会笑出声来,脸上、眼里都带着跟孙五一般无二的欢喜。 “呵……”她笑。 后头张刘氏跟孙五的事情,净涪佛身在离开那处村落之后就再没有关注过。 也不需要他多加关注,张刘氏不仅不笨,其实还相当的聪明。 不然你看,这世间寡妇像张刘氏这样无子却又能承继乃至护住前夫家财,不受夫家公婆拘束,不被娘家吞没,还能条件不差地过上三年余守寡日子的,有几个? 有了底牌,又会借势,净涪佛身想不到张刘氏吃亏的理由。 有那个空闲,他还不如关注一下其他,譬如白凌跟五色幼鹿。 净涪佛身边沿路往前走,边探查一下白凌跟五色幼鹿的情况。 当然,净涪佛身也就只是查看一二而已。看过,见白凌和五色幼鹿没有生命上的威胁,他也就收回目光了。 白凌和五色幼鹿是完全不知道就在方才的顷刻间,他所追随的那个人,它的主人,他曾经查看了一下他们的状况。 他们还在紧锣密鼓地调养自己的身体,以期尽快养好自己身上的伤,恢复状态,根本无暇分神四顾。 净涪佛身看过他们两人之后,就又调转目光看了看此时还留在无边竹海中央处的杨元觉。 杨元觉是真的忙得兴奋至极,忙得不亦乐乎,险些要将其他事情统都抛到脑后去了。 他在竹海里的每一处角落中转过,查看这无边竹海里的每一处或天然或因它们这些生活在无边竹海里的异竹调度、掌控形成的阵禁,折腾它们无边竹海里的每一株异竹。 是的,每一株! 几乎是无边竹海里所有的异竹都被杨元觉折腾了一遍,有的甚至还是好几遍。 从上古时代就已经诞育灵智的他自己,到才刚刚冒出个芽苗来的新生儿,但凡是异竹,就脱不出他的黑手去。 说实话,竹主很想将忽然闯进他们无边竹海说要研究什么阵禁,几乎要将它们这些异竹折腾去半条命的修士赶出去。 哪怕拼了半条命,他也愿意。 可惜,哪怕他愿意拼了半条命去拒绝杨元觉出现、滞留在它们无边竹海,可无边竹海乃至整个景浩界本身,却不允许啊。 每每生出那个念头就总会被景浩界天道警告从无侥幸,此刻也一样被封禁活动半个时辰的竹主几乎气炸。 虽然说他自己的本体就是一株异竹,是植物,植物扎根就不会轻易动弹,被封禁警告又被让喜爱动作的竹主还是很生气。 但是一是技不如人,二也是景浩界天道其实极其虚弱,已经经不起再多的消耗。这两种矛盾的情况压下来,竹主也是束手无策的无可奈何。 哪怕现下的景浩界前所未有的虚弱,可作为修士,生活在景浩界中的竹主还是拿景浩界天道没有办法。 更何况,竹主自己也不想为了他的一点动作而加速景浩界天道的毁灭,乃至是整个景浩界世界的破灭。他还不想日后迎得主人归来,却将主人的洞府给丢了。那时候他要怎么跟主人交代? 杨元觉似乎知道竹主的气结,他贱贱地抬头,对着竹主所在嘿嘿地笑了两声,又抬起了他那只手,毫不留情地一把抓住他面前那株异竹的竹身。 这株异竹相当的特别,它的竹身高矮、竹竿粗细,都和这无边竹海里其他生长着的普通竹树一般无二,全没有丁点异竹的模样。真将这株异竹混入道那些普通竹树里,一眼看不仔细怕都认不出来。 而压正因为如此,蹲在这株异竹前方的杨元觉才能非常顺利而自然地一把抓住这株异竹的竹身。 被杨元觉这个近年,不,是万万年来无边竹海中异竹最讨厌的人类排行榜榜首的家伙一把拽住,那株异竹心里先就觉得不好了。 它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这个阵修,惊惶又哀戚,“你……你想要干什么?” ——简直活像是被街上好色纨绔拦下的小姑娘。 杨元觉嘿嘿笑了两声,态度相当友好地问候道:“在睡觉呢啊,怎么样,睡得还好吗?” 问是这样问的,态度也相当不错,可杨元觉的手还抓住人家的竹身啊。看他那样子,似乎还想要再加力一样的。 异竹心里发苦。 这家伙也不知怎么的,就是见不得人家睡觉。要有谁给他睡着了,他就一定会出现在人家旁边,非要搅得人家不安宁了他才快活! 坏到了家的人类! 这株异竹心里是这样咒骂的,也很想要摇头说不,可想一想这人在这些时日里的丰功伟绩,它也就歇了其他的心思,老老实实地点头,“还好。” “哦……”杨元觉拖长了声音,“原来只是还好吗?这样普通的话,那要不要……” 异竹不敢让杨元觉这话说全,它自己一把抢过话道,“舒服,很舒服,最舒服不过了。你要不要也来试……呃……” 异竹一时间更恨自己嘴快。 跟谁说什么不好?偏要邀请这个坏家伙来试一试睡觉?! 可还没等异竹自己反悔,杨元觉先就咧开嘴笑答道:“好啊好啊……” “就是在这里吗?” 他打量了周围两眼,似乎想要找一个风水宝地好将他自己的床榻摆上去,让他也好好地睡上一觉。 异竹更懊悔了。 不过在杨元觉将他的风水宝地找出来之前,他就察觉到一道熟悉的目光从远方投落到他的身上。 他动作一下子就僵住了。 异竹还在懊悔呢,都要开始考虑搬家的可能了,却忽然听得那位煞星自顾自地嘀咕道,“唉,事情还没有忙完,我还不能睡啊……” “得等这边的事情忙活完了,我才能睡个安稳觉啊……” “咦?”那边的异竹可不知道杨元觉为什么忽然改变了注意,它都没顾得及庆幸自己不用搬家,先就被杨元觉的话给吸引去了。 杨元觉可没心情给这株异竹解释,他似是在跟谁解释一样地又嘀咕了两句。 净涪佛身摇摇头,道:“幸苦你了。” 杨元觉顿时高兴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不,是已经流出来了。 “啪嗒”的一声,两滴泪水从杨元觉眼眶处溢出,滑过他的脸庞,重重地打落在他的脚边。 杨元觉面前的异竹毛骨悚然地看着那被杨元觉眼泪打湿的小小阴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搬家!一定要搬家! 杨元觉不以为意,他哀哀戚戚地抬起衣袖,拉着袖子擦拭过自己的脸,声音哽咽,“你知道我的心里的辛酸就好……” “我这一生啊,得你这句话,怎么都值了。” 饶是净涪佛身,在这一刻也想要颤抖一下身体好将身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给抖落了,更别说是就在杨元觉面前的那株异竹。 那株异竹被杨元觉的这一番唱做念打给吓得肝颤,竟然忘了杨元觉的手还紧握住自己的竹身,竹子上方的竹叶升起一道青色的灵光。 第662章 木树 灵光闪烁间,竟就要直接将这株异竹带走。 杨元觉本还在演戏,却被胆小的观众打扰,心里不大得劲,于是握着那株异竹竹身的手一下子用力拽紧,手中灵光闪烁,竟是直接就将那株竹身的腾挪给打断了。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那株异竹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都干了什么。 它一时瑟缩,连它的枝叶都因为它自己的这般作态而左右摇摆起来。 那边的杨元觉竟然还抬头望了望左右,无辜地问:“咦?是起风了吗?” “这风真是……有点大啊。” 那株异竹深以为自己得救了,连连点头,直将它早前呼啦啦左右摇摆的枝叶又晃荡出了上下起伏的波浪,“是,是风太大了……” 杨元觉叹了一口气,摇头晃脑着道:“风太大的话,会影响人睡眠质量的,不好,不好……” 异竹总是因为一直待在这无边竹海中避居,除了定期展开的竹海灵会之外,少与外头的人修打交道,可这不代表它就是一个傻子,真信了杨元觉这胡口扯来的话。 杨元觉这样的修为,真要能因为风太大而影响到他的睡眠质量的话,那才真是见鬼了呢。 但是吧,异竹心里明白归明白,真让它开口跟杨元觉掰扯,它又没有那个胆子。所以它也就只能哆嗦着身体蹲在一边,不敢接话也不敢不接话,活得格外的可怜。 竹主自然也是看见了他们这边的“友好”交谈的,可他又不能现下直接将那株异竹从杨元觉的“毒手”中拯救出来——毕竟杨元觉蹲在那里也不就是为了逗弄他的小辈,是要观察确定那片界域上的阵禁的,而他那个惨兮兮的后辈却又是那片界域阵禁的阵眼,实在轻易抽身不得——他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了。 杨元觉“嘿嘿”笑了两声,松开他自己紧拽着那异竹的手,将异竹那死里逃生的庆幸模样视而不见,相当和善地跟异竹打商量,“放心,我不会抢了你的地方的。这里不是土就是竹……” 连张床都没有的地方,真躺下去又能睡得多舒服?便是将他那个宝贝床榻给取出来摆上,也一样的难得安寝。 到底这处地方,可是那位竹主的地盘呢。 记起这一点,杨元觉看这左右的环境都有点不大友善了。 异竹不知道杨元觉心中所想,边听杨元觉说话,边回应也似地连连点头。 事实上真要说得清楚一点,异竹这会儿根本不在乎杨元觉说的都是什么,只要他走得远远的,不来祸害它,祸害它家兄弟姐妹,祸害它们竹海,异竹就觉得什么都好。杨元觉见它点头点得殷勤,又见前面都已经铺垫好了,就直接斩去了大半段的话语,跟面前这株稚嫩的异竹说道,“……我也想另外找一个舒服的地方好好地睡上一觉,可是事情没办完,我要半途撒手的话,后头就有人要来找我了……” 异竹听着这句话,眼睛一下子瞪大,竟是就被惊住了,连点头都给忘掉了。 这个煞星后头居然还有人?!到底是谁,是谁有这个能耐驱使得了这煞星?而且听这煞星的话,似乎那人还极其的不好打发?…… 一时间,那株异竹的脑海里就闪过了一个个疑问。 不单单是他,便连竹主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不过和此刻杨元觉面前根本一无所知的那株异竹,竹主要知道得更多,他甚至已经基本能确定杨元觉所说的那个来找他的人会是谁了。 能是谁,啊?还能是谁! 杨元觉一点儿不觉得自己扔下了炸弹,他又跟面前那株异竹道:“为了我这边的事情能顺利,你也能有一个安稳清净的地方让你好好睡觉,不如你就将你身上那一节竹枝给了我吧。” 看杨元觉那一脸‘你看,这么个想法怎么样,合不合适?’的谦虚求恳表情,要不是异竹听出杨元觉那句话里的不容拒绝、不容质疑的意思,异竹都要以为这个煞星是真的发了他难得的善心了。 异竹想了一下,竹枝又是一阵晃荡。 异竹动作很狠,在微风都没有的情况下,那快速晃荡的竹枝震荡搅动空气,险些在这一片生长了不知多少竹子的地方生生造出一个庞大无比的漩涡来。 杨元觉有些无聊,他只是瞥了一眼那震荡的灵气和空间,就又收回目光,有一下没一下地左右观望。 因为异竹对自己下了狠手,所以异竹的速度很是不慢。 在杨元觉彻底失去耐心和兴趣之前,它身上第二长的竹枝就在它与其他竹枝相连处脱落开去,被异竹带着送到了杨元觉面前。 杨元觉兴致已经大减,也不多理会它,接了异竹递上来的那根竹枝之后,他直接就盘膝坐了下去,开始继续推演这一片界域里诸多效用与威能,再斟酌着不断狗减,为日后后将这些阵禁完好无训地串联成一体,以最大限度地发挥出这无边竹海的优势。 见得杨元觉开始专心动手,在远处观望的竹主当即就松了一口气,稳下心来。至于更远处的净涪佛身,他丁点也没有紧张,见杨元觉埋头努力干活,他也就很放心地将目光收了回来,继续往前迈进。 他速度不慢,不过半月的工夫,他就出现在了一座山头的山脚下。 净涪佛身抬眼往前方看了看,便寻路上山。 这座山中林木繁茂,野兽众多,危险重重,本来该是许多力量薄弱的百姓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但净涪佛身却很轻易地在山脚上找到了一条小路。 净涪佛身发现的路说是小路其实不太对,毕竟这条路它不小,就算是并排着行走,也能容得下三个壮实的魁梧汉子。 扫过一眼这条尚且还有着草木倒折不久痕迹的山道,净涪佛身抬脚往前,沿着山道寻过去。 这山对百姓来说虽然凶险,可这山里也同样住了几户山人。 这些山人并不聚居在一起,而是寻着这座山峰里稍稍平整开阔的地方各自搭建他们的容身之所。 净涪佛身一路走来,也经过几户人家。虽然那几户人家里也有人在内间忙活,净涪佛身也没有打扰,动作轻快地沿着山道转过各处地界,才终于在一处草屋前停了下来。 草屋依着山坳平整似镜一样的石壁搭建,被人仔细而精心地搭建出两层,草屋前方那为数不多且并不如何连贯的土地上,却是被人寻着空隙补种了些菜苗。 净涪佛身还看到了草屋的背后,由一条粗长草绳串起来挂着的各种山野腊肉。 显然,这户山里人家有几位很是勤快的主人。 净涪佛身只是看了一眼,并不停留,他甚至都没有叫人,自己直接抬步往前,到得草屋前边,通过那虚虚阖上的门扉完全可以看到屋里忙而不乱夹杂着欢喜和担忧的几个人。 被众人簇拥着的房屋里,却又有一声声呼痛的呻吟声伴着血气传出。 却原来是这户人家家里有妇人正在生产。 净涪佛身脚步不停,一直到得门边位置,他才站定,双掌一合,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这声佛唱声落下,正正好压住了产房里稳婆不安的声音,“不好,这是要……”难产了。 稳婆脸色有点发白,手上的动作却不乱,眼疾手快地在那产妇的大肚子上摸索过一回,重重地舒了一口长气。 旁边帮着打下手的年长妇人奇怪地看了稳婆的脸色一眼,急急问道,“你刚才想说的什么?是不是她有哪里不好了?” 稳婆摇摇头,抬手拿袖抹去脸上的汗珠,一边继续动作,一边低声应道,“老姐姐放心,她这一胎稳的。” 她想了想,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特意强调了一遍:“很稳。” 稳婆说完后,没有停下手上动作,还是帮着产妇料理生产诸事,但在情况允许她分神的时候,她又会往前后左右看过一遍,似乎想知道那一声佛唱声是怎么来的,又是哪一位僧人经过这个地方,看着情况帮忙搭了一把手。 因为此间情况不大允许的原因,稳婆到底什么都没看见。到得最后,稳婆也不想了,专心忙着替产妇接生。 被稳婆在难得偷闲的时间里寻找踪迹的净涪佛身此时可还在这户人家的院门外头呢。 他取了一个蒲团出来,就摆放在院门边上。而他自己在那院门边上坐了,又褪下他那一串佛珠来拿在手上一下下地慢慢捻动。 到底人家家里正在准备添丁进口呢,净涪佛身这时候寻过去,又要人家怎么能有心思招待他? 不得不说,有了净涪佛身在外头镇着,原本情况不怎么好的产妇不过又熬了一个半时辰,就产下了一个七斤多重的男童。 消息传出来,围着产房打转的几个男子当下就高兴地大笑出声,更有几人连声恭喜。 “恭喜木老弟了……” “恭喜啊……这下子,你可也有孙子可以带出来了……” “可不是,阿兰嫁入你们家都有四年多了吧,终于是得了个孩子了……看那孩子的模样,嘿,可真是健健康康的……有七斤多重呢……养得可真好……” “你们也不看这些日子以来阿兰吃的模样,养得好才是正常的吧……” 净涪佛身又略等了等,等到屋里的几人总算是稍稍恢复些理智来了,才站起身来,随手将座下的蒲团塞入随身褡裢之中,抬手去敲门。 不轻不重且节奏规律的敲门声在门外响起,一声声落在屋里所有人的耳边。 便连已经将近昏睡过去的产妇也不例外。 产妇睁开眼睛看了外头敲门声传来的方向,可到底生产耗去了她绝大部分的体力,更兼之差点难产,产妇到底没能坚持到她见到来人的那一刻就彻底地陷入了深沉的梦乡去了。 ——也是她刚生产,一时半会儿的还没能回过神来,没想起她自己不过一个才刚生产的妇人,还躺在产房里。 产房这地方,就算是熟人,也没有随意踏入里间的道理,更别说要她见一见外人了。 产妇经不得风,自然是轻易见不到净涪佛身的,但她家里的人都在屋舍里,也不会有人怠慢了净涪佛身。 很快就有人来应门。 那是一个壮实黝黑的壮汉。 汉子脸上还残余着没有褪尽的狂喜和激动,他愣是冷静了好一会儿,才想要招呼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应该也真的是远道而来的。 毕竟他打从小时候起就在这座山的山头上生活了,这座山乃至临近的几座山到底有几乎山里人家,壮汉自己也都还有点不清楚。 不过不清楚这些没关系,单就净涪佛身身上的这一身衣着打扮,壮汉便是猜也猜到了。 汉子尽力收敛脸上的表情,问道:“这位师父你有什么事情吗?” “南无阿弥陀佛,”净涪佛身合掌点头,“忽然上门打扰檀越,确实也是有些事情需要檀越帮忙。” 汉子被净涪佛身的动作弄得有点懵,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似乎是行礼的意思。 他一下子就涨红了脸,手足无措了一会儿,才愣愣地学着净涪佛身的样子,双手合在胸前,跟净涪佛身拜了一拜。 还得一礼之后,他才想起面前这个人之前都说了些什么,连忙答道:“可是……可是我们家……” 他们家算上才刚诞下都不满一日的孩子,统共也就是五口人,能顶得上用的也就是他和他爹,他娘跟媳妇都是没有一把子力气的女人,拾掇猎物料理家事她们能行,可要再做些什么,就得再细说细说了。 更何况他媳妇还是不久前才刚生下孩子,这个时候的她不要人照顾就万幸了,又如何还能帮得上忙? 净涪佛身笑笑,答道:“因缘算定,在这件事上,却还是得请檀越帮上一帮。” 汉子见他坚持,想不明白地在心底摇了摇头。可即便不解,他看净涪佛身的脸色,也知道面前的这位僧人没有说谎。 挠了挠头,汉子端正脸色应道,“如果真能帮得上忙,师父放心,我一定尽力。” 净涪佛身笑着合掌,“多谢檀越。” 汉子不大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眼睛又止不住地往屋里头瞥。每瞥得一眼,汉子的心里头就甜得像是浸着蜂蜜一样的,脸上的笑容又会趁机扩大一分。 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之后,汉子才回过神来,连忙将净涪佛身往屋里请。 “诶,看我,我竟然都忘了……师父快请进……” 净涪佛身点头,也就跟在汉子后头抬脚往屋里走。 边走,汉子便跟他说他家才刚出生的那个红皮猴子一样的孩子。 “师父你不知道,我家那小子啊,那皮肤红的,就跟这山里颜色最艳的红花一样的,刚刚看了一眼,可将我也给吓到了……” “但很快稳婆就跟我说了,这是正常的,每一个孩子刚出生时候都这样的,而且刚出生时候皮肤越红的孩子啊,长大了越好看,越壮实!” “稳婆说了,我家那孩子以后恐怕会很了不得……” “咳,照我说,了不得了得的都没关系,只要他能好好的,就好……” 这汉子一口一个“我家孩子”“我家孩子”的,说得简直是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兴奋得意至极。 而也正因为这般,不过是从院子里到里屋的这一小段距离,净涪佛身和这汉子愣就说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 净涪佛身倒是没有不耐,跟在汉子身侧缓步走着听,还相当的认真。 汉子说完最后一句我家孩子的时候,他们两人终于站到了屋舍的门边。才刚推门入屋,汉子立时就紧闭上了嘴巴,几步抢到被所有人簇拥在正中央的那个大红襁褓,探着脑袋钻过去,边钻还边跟被他挤到一边抢占了空间的人低声嘟囔。 “喂喂喂,我说你们得了啊,这是我家的孩子,我家的!” 其他人见他回来,倒也确实让出路和空间来给汉子,但口头上却也还是半分不认,“我当然知道他是你家的,可你这不是出去了吗?我们这些当叔叔伯伯的来看看,有什么不行了?” 另一旁的人也趁着这个占理的机会开口帮衬道:“就是就是,你为什要摆出这么个态度?” 汉子“嘿嘿”两声,似乎是在装傻,可他的目光也真的就只是盯着那个襁褓里熟睡的小婴儿,咧着嘴笑得格外的开怀。 “木头,别跟我们装傻……” 哥几个兄弟趁着高兴,笑闹了一阵,直到那襁褓里的小婴儿无意识地动了动身体,才被时刻注意着他的汉子发现,低声提醒了几个兄弟一声。 这几个汉子也是当即就闭上了嘴巴,眼睛紧紧地盯着襁褓里的孩子,怕自己的一点呼吸声也吵到了孩子。 当然,被人注意着放轻了的呼吸声又能重到哪里去? 襁褓里的孩童小小地又动了动身体,眼睛继续闭着,竟又睡了过去。 汉子不敢抱,他怕自己手上力道没有个轻重,伤到了孩子,所以就只伸出手去小心而轻缓地拍了拍婴儿的襁褓,又悄悄地收了回来。 另一边厢将家里匆匆收拾过第一遍的木老娘急急从厨房里头奔出来,小心地将床上的婴儿连人带襁褓地抱起,又跟汉子低声说了几句,便抱着婴儿入了产房。 她这是要将孩子放回他娘身边呢。 汉子眼巴巴地看着自家老娘毫不犹豫地抱着襁褓入屋,直到他家老娘的身影消失在门帘里头,他才算是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拉回来了。 旁边几个汉子想要笑话他,却都被汉子给厚着脸皮承下了。 当其时,净涪佛身就站在门边处,注视着他们那边。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汉子才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竟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许是因为他下意识里还惦记着刚刚才被带入产房里的还在睡觉的孩子,那一声惊呼相当的怪异。 第一声的第一个音节调子起得有点高,但后头的每一个声音每一个调子,却都被锁着压着,强行给降了下来。 旁边的汉子们也被他忽然闹出来的这一出给吓着了,一个个心有余悸地往旁边瞥了好几眼。 这一瞥,自然就瞥见了站在那里的净涪佛身。 那木姓汉子才猛地转头望向早先净涪佛身所在的地方,见到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的净涪佛身,两三步赶到净涪佛身面前,“抱歉抱歉,师父,我刚才不是故意的,抱歉抱歉……” 见得木姓汉子这副模样,他侧旁的那几个汉子们心里也都是一突,面面相觑得一阵,就也走上前来,跟净涪佛身生涩地合掌躬身作拜后,望向木姓汉子问道:“这位师父是……” 被自家几个亲如兄弟的好友这么一提醒,木姓汉子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犯了一个大错误。 是了,他竟然忘记了通报姓名。 他脸开始涨红,面色也很有几分羞愧。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向前一步,跟净涪佛身合掌一拜,正式将他们两人在院门外头就该完成的来往给补全了。 “木树拜见师父,不知道师父你……” 净涪佛身笑了一笑,相当配合地合掌躬身还了一礼,“小僧净涪,见过木檀越。” “净……净涪!” 净涪佛身的法号一报出去,顿时就惊呆了屋里的木树这几个壮年汉子,连同不知什么时候转了回来的木老爹和其他几个老汉都给愣住了。 虽然都是山里人家,但在山中生活,需要的东西也不比寻常百姓人家少。为了生活,也为了银钱,他们在山里猎到的猎物就会被交到山外的小镇里去,换取银钱回家来补贴家用。 而在外间行走得多了,又怎么会有人没有听说过净涪比丘? 可是听说归听说,也知道净涪比丘正满世界地寻找散落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他们甚至偶尔做梦的时候,也会梦见自己跟随在净涪比丘身侧,在竹海灵会上大杀四方,挫灭一个个同龄的天之骄子,站到竹海灵会巅峰,坐在魁首的位置…… “我……我没听错?” “我刚刚好像听到……净涪?” “是那个净涪吗?” 那稍有带上几分飘渺虚无的语气明白地就昭示了说话这些人心底的虚无和惊吓。 净涪佛身双掌轻轻一合,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不过是一声平静普通的佛号声,却愣就是拉回了这屋子例外近十人的心思,也叫他们彻底地安静下来。 迎着一双双渴盼、期待又隐隐夹杂着几分羡慕的目光,净涪佛身答道:“正是小僧。” 当然,净涪佛身非常清楚,那些目光中隐隐泄露出去的羡慕并不真是冲着他来的,而是对着那个木树去的。 说起来,今日里的木树身上发生的事情也真的就是相当的好。 成亲三年多没有孩子,偏就今日里顺利平安地得了长子;往日里默默无闻,谁都不认识不知道他的人,偏就今日里被净涪比丘这样一个非常厉害的人寻上门来,事情传出去,日后还有谁不知掉他? 不患寡而患不均,尤其今日里木树的生活还和他们这些人没什么不同,可忽然来了一位威名赫赫的净涪比丘,直接就将他扒拉了出去…… 如何又叫他们不羡慕? 羡慕本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谁都能羡慕别人,毕竟总有些东西,是你缺了,但旁人却唾手就能得到的。可当那单纯的羡慕渐渐染上颜色,已经有向着别的东西转变的趋势了呢? 就例如——嫉妒? 当然,他们这些人其实也很羡慕净涪,但净涪和他们这些人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大到一眼看过去都会头昏眼花,他们这些人又怎么能将自己强行拉拔上去,跟强者相提并论? 净涪佛身一眼便看得清楚的事情,落到木树头上,想要看清楚这些,却实在是为难。 不过木树到底和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大家都熟,而且是熟到撅起屁股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的地步,所以木树很快也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而木树一旦留心,凭他自己的手段和能力,这些人想要瞒得过他去,却是很难的。 那一顷刻间,木树几乎都不知道自己心里头是个什么滋味了。 他只知道自己舌尖的味道都是酸的。 这些,可都是他的兄弟们啊…… 心里苦笑了一下之后,木树脸上神色却没有如何变化。 他回头跟几位朋友打趣了一番,等他们胸中的羡慕渐渐地停下转变之后,木树才重新转回头来,望见净涪佛身,问道:“净涪师父,你先前说要找我帮忙是?” 净涪佛身瞥了一眼木树,顺带将木树侧旁所有人的神色变化统都收归眼底。 木树想到的东西,几位汉子也都或早或慢地想到了。那一顷刻间,那几人身上显露出来的情绪变化,叫净涪佛身将目光收回来的时候看了木树一眼。 不过既然木树将这件事当这他们的面跟净涪佛身说起,想来也应该是有准备了的,端就看他自己怎么处理而已。 怎么处理? 木树也正拿这个问题问自己,连净涪佛身要找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或许就在他家这个认知的喜悦都给压了下去。 但这些问题的着眼,却是基本都在后头,不可能现在就能完美地将事情解决了。 而现在重要的,还是他家孩子,是面前这位净涪师父以及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将净涪佛身和《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与一个尚未足日的襁褓小儿等同,听起来相当的不敬,但净涪佛身完全没在意这件事,连同《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也始终没有什么反应。 木树在心中划分过层次,便也就拿定了分寸。 他上前一步,询问净涪佛身道:“那么净涪师父,你知道《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在我们这里的哪儿吗?” 净涪佛身点头,应道:“这个自然。” 木树又道:“多谢净涪师父,师父请。” 净涪佛身双掌一合,又一一与木树身后的各人客气地点头,便就抬脚往前行去了。 木树也只来得及跟其他人点头道别,便加快了脚步追了上去。 看着木树追着净涪佛身远去的背影,不知怎么的,这些汉子中的几个心神几番颤动,竟连他们心底那原本正在悄悄沉积出阴暗情绪的无光之地,似乎升起了一片微光。 木树似乎也发现了后头有什么不同,可他也只是稍稍地顿了一顿,接着就投也不会低加快速度追着净涪佛身去了。 追了一小会儿,木树又发现不妥了。 净涪师父——妙音寺大名鼎鼎的净涪比丘——他这一路去往的方向,可不正是他媳妇才刚生下孩子不久的产房吗? 木树脚下不由得慢了一下,面色有点纠结。 要不要……拦下净涪师父将事实告诉他? 不过木树也只是站了一会儿,就快步向着净涪佛身那边追。 如果《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真的在她媳妇的产房而不是别的其他地方,木树还要如何去阻止净涪比丘踏入产房? 换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如果《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不在她媳妇的产房,那便是木树去百般哀求地去请,怕也难以叫净涪比丘往产房里迈入一步。 所以…… 她也就只能看一步走一步了。 净涪佛身猜到落在后头的木树心里到底在纠结着什么。 事实上,在净涪佛身看来,这种纠结委实多余。 落在木树家里的那份《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并不在产房里头,也不可能在产房里,所以净涪佛身对木树家的禅房根本就没有兴趣。 于是他轻且快地走过了产房。 木树看着净涪佛身越过产房继续前行,心里头一松,当即就笑了开来。 他快走几步,跟上净涪佛身,跟在他身后,却也没有多嘴讨论或是询问些什么,而只是单纯地跟在他后头,沉默着往前走。 净涪佛身路过产房后,又往前走过一间房舍,竟就在门边站定了。 木树抬眼扫过这间房外头的门,心里很快就确定了这个房间的用途。 他偷瞥得净涪佛身两眼,上前一步,跟净涪佛身解说道:“这间房是我八个月前整理出来的。” 八个月前的一日,木树知道自己妻子有孕,心里高兴至极,就琢磨着给孩子准备东西。 他当时可是想好了的,吃食衣裳之类的东西,都自有孩子他娘和他奶来照看准备,而他…… 想了很久,挑选了很久之后,木树才终于将自己要给他的孩子准备的东西确定了下来。 ——玩具。 挑挑拣拣地忙碌过几个月的时间后,木树才算是勉强将这一间屋舍收拾整理妥当。 因为用心,木树家里的玩具比起其他人的来说,就要好上太多太多了。 但木树挑选出来的这些玩具里头,并不仅仅只有寻常人家孩童爱玩的鲁班锁、木环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他甚至还放了他自己猎杀的动物的牙齿、皮毛等等的东西。 这间屋舍里玩具的数目到底几何,也就只有木树自己心里清楚了。 这间屋舍里的东西有的不仅仅只是逗孩子叫孩子玩得开心过得愉快的玩具,还有许多山里产出的武器和防御。 前者,让孩子高兴、愉快;后者,却能让孩子在山里也能保持一定的生存能力。 这里头的平衡,桩桩件件,木树都替他的孩子考虑到了,端的是用心良苦。 而木树的这一番苦心,等木树的孩子日后长大,再回想起他曾经玩过的这些玩具,他自己心里也都应该是能明白了的。 至于现在么,他可还小着呢! 第663章 第二十七片贝叶 “里面放的都是些小玩意儿……” 木树边跟净涪佛身解释,边用力推开了门。 原本就只是虚虚合上的门一下子打开来,让屋里所有的一切都无遮无拦地暴露在净涪佛身的眼睛里。 这间屋舍空间很大,里头堆放的东西也不少,不过这些东西都被家主人按照一定的规律整齐摆放在铺满了四面墙壁的大木架子上,空出大片空间来。 而那大片大片的空地上,却又被人仔细而周密地铺了一层那动物碎皮毛缝制成的地衣。 ——这片铺着地衣的地方,该是为了让孩子日后玩耍、跑爬特意空出来的。 木树不久前才跟净涪佛身说,这间屋舍是他在八个月前着手布置的…… 这样说来,木家对他们那个当时还在娘胎里的孩子也确实是很重视了。净涪佛身扫过一眼屋里的所有物件,微微侧过身来问木树,“檀越,我可以进去吗?” 木树哪有不同意的?他连连点头,“净涪师父请随意。” 净涪佛身合掌探身,无声答谢了一番,然后便脱下了他的僧靴,穿着僧袜走入了房间里。 注意到净涪佛身的动作,木树也是低头合掌,深深地向着净涪佛身的方向拜了一拜。 净涪佛身一路踩着地衣,在东面的墙壁前站定。 木树还只站在房舍门边,没敢入内,只睁着眼睛看着净涪佛身动作。 难道……《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就在那一片东西里头? 木树果然没有猜错,净涪佛身在那边略略站定之后,直接就伸手从那个木架子上取了一件东西下来。 却是一把小小的回旋木镖。 这把木镖的尺寸极其袖珍,躺在净涪佛身手上也只占去了三分之一的空间。而且这把回旋木镖的三个尖角也都被磨平磨钝,半点不伤人——它基本也和一片木片没有什么区别了。 而为了将它和普通木片划分开来i,为了赢取孩童的注意与欢心,制作者除了仔细打磨去细小的木屑外,还特别在木片上刻下了一个眉眼特别生动灵活的小老虎,看着尤其的童稚可爱。 这也真就是一件适合小孩子把玩的小物件而已。 不过除了这把回旋木镖之外,与它同一层的木架上其实也还依着大小次第摆放着好几把一样平且钝的回旋木镖。 显然,这些体积更大一点的回旋木镖是给日渐长大的孩子备着替换的。不过等孩子日渐长大之后,这些木镖的木角就要被削平削尖,向着武器的方向靠近了。 净涪佛身只看过一眼木架上的其他回旋木镖,便收回目光,拿着他手里的那把小回旋木镖转身出了屋舍,回到了木树身边。 木树讶异地多看了净涪佛身手上的那个回旋木镖几眼,才开口问道:“净涪师父,这……这就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不像啊…… 不会是净涪师父他认错了吧? 但让木树既安心又失望的是,净涪佛身对他点了点头。 “是它。” 说话间,净涪佛身低头看了他手上拿着的那片袖珍回旋木镖一眼。 木树下意识地随着净涪佛身的目光往下落,望向他手掌的位置,却恰恰好看见一道蒙蒙的金色佛光在他手掌中升腾而起,将原本被净涪佛身拿在手上的那片袖珍回旋木镖牢牢罩定。 这…… 木树下意识地紧闭嘴巴,将到了嘴边的惊呼声牢牢锁在喉间。 他等了好一会儿。 木树自己也不知道是这好一会儿是多久,或许是一俩刻钟,又或许只是几个呼吸间? 总之,他自觉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看到那片蒙蒙的金色佛光收敛下来,露出仍然被净涪佛身拿定的那一片柔软且空白的纸张。 是了,这个才该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吧…… 木树吞咽了一下口水。 净涪佛身看了看手掌上的那片贝叶,翻掌将它和其他的那些贝叶归拢到一处放好,才重新抬起头来,望向木树。 木树还有些发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净涪佛身合掌,低唱了一声佛号,又唤道:“檀越?” 木树浑身一个激灵,立时应声,“净涪师父?” 净涪佛身点点头,“这一趟能顺利收回《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还多得檀越相助,为了答谢檀越,我当许檀越一个报酬。不知檀越你可想好了?” 净涪佛身的话才刚出口,他对面的木树就已经脱口而出地回应道:“想好了!” 净涪佛身微微点头,示意木树将他的想法说道出来。 木树深呼吸一口气,趁着那点时间调整自己的思绪,又顿了一顿用以组织语言,才开口道:“那小回旋木镖原本是我给我那孩儿准备的,谁成想它竟然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一部分?” 他苦笑了一下,又偏头看了看屋子里摆满了各处木架的玩具,才继续道:“既然它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一部分,净涪师父你将它带走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的。至于我想要的东西……” “我希望净涪师父你能送一个‘玩具’给我那孩儿。” 带走人家的玩具,就补上一个给人家,确实是很公平。哪怕净涪佛身知道,面前这个山里汉子并不只是想跟他讨一个玩具那么简单。 所以净涪佛身还是点头了。 他问道:“那么檀越你觉得,什么样的玩具适合小檀越呢?” 看那间屋舍就知道了,木树给他孩子准备的玩具并不只是简单的拿来玩耍取乐的物件,甚至还是武器。 那些木架子上摆着的东西,可不只有净涪佛身取走的那一把袖珍回旋木镖而已,还有弹弓、小木弓、草绳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 木树一时间也被问住了。 他家里这个才刚出生不到一日的小儿是他的大儿。也就是说,这一回是木树头一遭当父亲。 这样陌生的角色确实叫他兴奋无比。 可同时,那个躺在襁褓里的柔软小儿却又叫木树手足无措。 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一个父亲。 他爹待他是很好的,他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可要他学着他爹那样在孩子六岁前放养,木树又觉得不太好,他想要多教他孩子一点东西,好让他能更好地在这山林中生活。 木树想过很多遍,也想了很多,他甚至还动手做了很多。 ——那屋子各处木架上都有的袖珍小玩儿就是证据。 他几乎都已经想好了怎么教导他的孩子了。 可今日净涪佛身跟他问起,他又不确定起来。 木树一下子愣神,净涪佛身也没有催促,由着他自己慢慢地思考琢磨,真正地确定下他自己的心意。 也没让净涪佛身等上太久,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木树就抬头定定地望向净涪佛身,“净涪师父觉得,什么样的玩具更好呢?” 他心里迟疑犹豫,一时没能真正地确定下来。不过不打紧,净涪比丘还在这里呢。 有净涪师父在,哪儿就需要他自己去为难? 向净涪师父请教不就可以了?! 饶是净涪佛身,一时间也没想到木树居然会将这个问题甩给他。 他眨了眨眼睛,快速将思路梳理过一遍,“檀越不确定吗?” 木树点了点头,很坦诚而直接地道,“正想要问一问师父您。” 净涪佛身点点头,抬手从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摸出一节木头来。 他将那节木头拿在手里看过一眼,也不去拿什么刀,直接伸出手指在木头上接连比划过。 木树瞪大眼睛看着净涪佛身的动作,但任凭他再努力,也就只看见净涪佛身的手指不快不慢地在那节木头上简单地比划过之下,就停下来了。 他奇怪地看着那节木头,怎么都想不明白。 只用一只手托住那节木头,净涪佛身另一只手的手指在木头上来回动作,将好几块小木头收起,放到一边去。 这就是边角料了。 待他将这些边角料拿开之后,依旧停在净涪佛身掌心上的,就是一个圆滑到近乎天然成形,没有丁点错漏的圆球。 圆球只有成人大拇指一节宽长,莹润而有光。 木树光是看着,也知道这一颗圆球大概就是成品了。 盯着那圆球看了半响之后,木树似乎是嗅到了什么异样,用力地扇动了几次鼻翼。 他的感觉没有错,动作也没有白费,不过尝试了一小会儿之后,木树竟然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异香从那个圆球中飘出。 木树愣了愣,竟然不自觉地将心里头的话说出口来:“净涪师父,这个木球……应该不适合给一个小孩子吧?” 别看木树是第一回 当父亲,是个生得不能再生的生手,可是在他娘子诊出孕信之后,他是很用心地了解过的。 小孩子的好奇心强,什么东西拿到了都会想要往嘴里塞,这么一个小小的圆球,还有这么一阵香味,让小孩子碰到…… 净涪佛身安抚了他一句,“檀越且安心再等一等。” 木树就闭上嘴巴了。 净涪佛身又低下头去,继续他自己的动作。 他的手指在指长的木球上又是来回且快速地比划过好几遍。 这好几遍,是木树自己以为的。 事实上,净涪佛身在那木球上比划过的数目足有数十近百下了。 等到他终于停下手上的动作之后,净涪佛身将那个木球托起,低头往手上吹了一口气。 顿时,木球的表面就扬起一层细细密密的木屑。 待到木屑通被吹去,留在净涪佛身手掌上的这个木球表面就出现了一个栩栩如生、威风勇武的大白老虎。 大白老虎闭着眼睛趴在木球上,就像是卧在它自己的洞窟里,闲适而自在。 木树打量了这个木球好一阵子,目光几回在大白老虎身上徘徊。 他总觉得这只老虎是活的,下一瞬间就能从木球上走下来一样的。 净涪佛身转过头来看他,问道:“檀越,不知我能不能见一见小檀越?” “哦,哦……”木树连连应声,“净涪师父等一等,我去将他抱过来。” 他转身就走。 不过得一小会儿功夫,他就又抱着一个襁褓回来了。 到得净涪佛身近前,他将僵硬的手臂直直地往前伸,好将襁褓里的小儿递到净涪佛身面前,让他看个清楚。 也不知是什么缘法,在净涪佛身低眼去看那襁褓的时候,那原本还在熟睡,甚至都未曾睁开眼的小婴儿就小小地动了动身体,然后更砸吧砸吧嘴巴,竟就睁开眼睛来了。 净涪佛身也不意会变成这样的一个情况,他迎着小婴儿的目光望入过去。 那双真正纯净黑亮的眼睛里倒映出一个他来,却不知道这小婴儿是不是真的看见了他…… 净涪佛身淡淡地想着。 他心中未见波澜,木树却不能。 看见襁褓里原本安安静静睡着的婴儿睁开眼睛,他抱着襁褓的手都抖了抖,如果不是那襁褓上的细细重量明白地昭示着他的存在,怕木树惊慌之下,能直接将这个襁褓给远远地抛出去。好不容易稳住了手,木树都要忘记他面前的净涪佛身了,只下意识地摒住呼吸,像是怕吓到婴儿一样地将脑袋一点点凑过去,深深地望入那孩子的眼睛里。 察觉到木树气息的接近,那婴儿将眼睛往木树的方向挪了挪,然后又像是累了一样砸吧砸吧小嘴,又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木树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婴儿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不自觉地咧嘴傻笑开来。 他似乎是心有顾忌,怕惊扰到了才刚睡过去的小婴儿,连半点笑声都没有。 净涪佛身不理会傻笑的木树,抬手快速地在婴儿头顶捞过,又像是拿捏着什么东西一样,双指虚虚捏着点落在那木球上。 他手指落下的位置,恰正是木球上卧趴着的那只大白老虎的眉心处。 净涪佛身的手指在那处位置点了一点后,就若无其事地将手又收回来了。 如果此间左近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那一顷刻间大白老虎睁开来又快速闭上的眼睛,那么当然也就不会再有人看见那大白老虎睁开的眼睛里倒映出来的木家小儿那张红且皱的脸蛋。 那边木树傻笑了好一会儿之后,终于恢复了理智,记起自己方才在做得什么。 他清咳了几声,将脸上傻气得可以的笑容又统都收敛了回去,若无其事地问道,“净涪师父,你忙好了?” 净涪佛身并不拆穿他,而是点头,将他手里拿着的那个木球放入襁褓里。 就在那小儿的旁边。 木树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 但他话还没出口,嘴巴就又紧闭上了。 因为他看见随着净涪佛身的手伸向那个襁褓,随着那个木球一点点接近襁褓,那原本不过一节拇指宽长的木球竟然在慢慢地变大。 到得那个木球被放入襁褓之中,木球已经变成幼儿拳头大小了。 虽然这个大小的木球还有被孩子拿起直接塞嘴里的危险,但那都是孩子稍大点的事情了。一两岁的孩子就算是要将这木球往嘴里塞,那也绝对塞不进去。 木树确实是第一回 当父亲,但临近的人家也有孩子,各种年龄段的孩子木树都见过,哪儿还会不知道? 更何况…… 这木球现下就在他面前变化,想必等到日后他家孩儿长大到会而且也能做到将这木球塞嘴里的时候,这木球还会继续发生变化。 总之,不会让孩子给生吞了。 木树又多看了那个木球几眼,才慢慢地将襁褓又给带回来。 他甚至还抱着襁褓,带着孩子跟净涪佛身躬身而拜,“多谢净涪师父恩赐。” 净涪佛身摇摇头,他双掌在胸前一合,微微低下头去,道:“不过是因缘果会而已。” 因缘果会? 听得这四个字,木树心头忽然一跳,抱着襁褓的手臂又僵了一下,哑着嗓子问道:“净涪师父,你的意思是……这孩子他可能有佛缘?” 木树真正要问的什么,净涪佛身明白。 他摇摇头,答道:“尚且不知道,只看日后吧。” 天地将变,净涪佛身连自己的日后都不能确定,又怎么知道这个不过才刚出生的婴儿能不能顺利长到日后,又会走上什么样的道路? 听到净涪佛身这回答,木树愣了一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里这一刻都是个什么滋味,又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他抱着襁褓里安睡的婴儿傻愣着站了一会,才算是回过神来了。 净涪佛身与木树又闲话了几句,便直接跟木树辞别。 纵然净涪佛身来去匆匆,木树也没有开口说要留人。他先将怀里抱着的孩子送回到他娘身边,才亲来送净涪佛身。 他这一动,屋里除了脱力躺在床上昏睡过去的产妇和刚刚的孩子之外,能动的人全都跟了出来了,要送净涪佛身一送。 早先是他们不敢打扰净涪佛身,但现在净涪佛身要走了,他们如何还能不送一送? 净涪佛身对这些不太在意。 他在木树等一众人的陪同下走出了山坳,一路到了山脚处,才停下脚步,转身与一众人等合掌一拜,“送到这里就好了,诸位檀越请留步吧。” 净涪佛身既然都开了口,木树等人也不想拂了他的意,便真就在这山脚边上停下了。 一众人等面面相觑,又都总是偷眼往净涪佛身身上瞥,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似的。 净涪佛身略等了等,但木树等一众人愣是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所以到了最后,还是净涪佛身开口询问道:“各位檀越可是有事?” 净涪佛身都开口问了,他们要还不张口,那就真是傻了。可是到底怎么开口,又是谁来跟净涪佛身张这个口…… 木树这边厢的一众人等沉默得一阵,忽然有志一同地转过头去,定定地望向木树。 那一双双眼睛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这种情况下,木树能够推托? 他很是自然地扫了一眼旁边的父母、老友、熟人,上前一步,躬身向净涪佛身深深拜下去,低垂着头问道:“净涪师父……不知我们能不能跟您求几部经典?” “竟然是为了这件事么?”净涪佛身笑了一下,“南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他低唱得一声佛号,真就从他的随身褡裢里捧出几部佛经来递了过去。 木树双手接过,对着净涪佛身又躬身深拜了一拜,才转身将手里的佛经给一一分发了下去。 分发佛经的时候,木树目光不自觉地扫过手里佛典的封面,看见那封面上陌生的文字。 是的,这佛经上的文字对木树来说,相当、极其的陌生。 毕竟他不识字啊。 不仅是他,现下站在山脚边上的所有人,除了净涪佛身之外,谁又识字了? 可是不识字的他们,却愣就是识得这佛经上的文字都是个什么意思,都说的什么。 木树嘴巴下意识地蠕动了几回,却始终没能将他胸中不断翻滚的那几个字给念道出来。 不过木树没有动作,不代表其他人也能控制得住自己。 木树就听到了好几个声音或快或慢地用相同的口音说出一模一样的一句话。 “《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木树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又将一叠《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递过去,好让木树继续分发下去。 不错,净涪佛身第一回 递给木树的那些佛经其实还真不够木树等人分。 木树自然又是双手接过那些佛经,一一分发过去。 好不容易人手一份《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之后,木树看了看他自己手上的两部佛经,问道:“净涪师父,这本《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说的可就是药师琉璃光如来?” 木树不识字,也从来没听过药师琉璃光如来这位尊者,但这本《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拿在手上,他似乎莫名就明白了什么。 “正是。”净涪佛身点点头,又道,“如今世道日渐艰难,这位尊者的佛号你们应该多诵念,若能得这位尊者神通庇护,诸位檀越的日子也会好过得多。” 净涪佛身这么一提醒,木树等人脸色俱各一整,都捧着手上的佛经,向着净涪佛身深深拜谢。 都不是傻子。 就算他们居住在山里,多以狩猎为生,没有什么田地耕种,不知道农家的收成,可山里也有山里的艰难,他们住在山里,吃着山里的东西生活,自然也是了解的。 本来就早有疑虑,如今听净涪佛身这么一说,就更确定了。 沉默礼拜过后,木树一众人等中有几位老人眼界更广一点,看净涪佛身好说话,也就不再死拽着木树冲头阵了,自己从人群中站出来,问净涪佛身道:“净涪师父,不知道诵念药师琉璃光如来尊者都有些什么讲究?这部《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又该要怎么供奉?” 这些问题就是没有人问起,净涪佛身也是要跟他们说一说的,更何况他们已经问了? 净涪佛身当下就将其中的种种讲究都跟他们一众人等细说了。 “念诵尊者名号,只要念诵时候诚心恭敬,没有亵渎不敬,一般而言是没什么问题的。至于供奉《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净涪佛身跟他们说起的那些,木树等一众人都很认真地记下来了,不敢有一丝懈怠。 将这内中一应关窍与木树等人说道明白之后,已经又是半个时辰的功夫过去了。净涪佛身见他们都记下了,也就不再多言其他,合掌对他们拜了一拜,告辞离开。 木树等一众人就捧着那一部薄薄的经典,站在山脚边上远远望着。一直到净涪佛身的身影远去远去,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他们才慢慢地回去了。 木树跟着他爹娘回到了家,仔细将手上的佛典供奉到干净的地方,才又去看产房里的一大一小。 说是看,其实也就是听他娘说说里头他媳妇的情况,又请他娘帮着将他孩子抱出来见一见而已。 如此“看”过他们之后,木树又亲自烧了热水洗了澡,才带着那部《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回到他自己的房间,捧着经书开始诵读。 他不识字,今日之前也从来没有诵读过这部经书,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可即便如此,木树诵读起这一部经文来,可真是不带一点磕绊的,格外的顺畅流利。 且不单单是他,他爹、他娘以及左近邻居,但凡得到净涪佛身赠出的那部《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都是这般的情况。 待到顺利诵完这一部经文之后,木树怔忪了一会,竟然不知怎么的,又闭上眼睛去。 不过不管他怎么努力回想,他也总找不到方才念经时候的那种神异感觉。 尝试了好几遍之后,木树终于又睁开眼睛来了。 他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在他想到脑袋彻底炸裂之前,他目光的焦点终于落在了他身前的那一部薄薄的经典上。 那经典上的文字映入眼帘,让他无意识地跟着念诵出来,“《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念着念着,他眼睛一亮,再不理会其他,还自将那部佛经捧在手上,一字一字认真诵读起来。 “如是我闻,一时薄伽梵游化诸国,至广严城,……” 那诵经声被风吹着送着,在净涪佛身耳边转了一圈。 净涪佛身回头看了看那座已经被其他山峰遮掩去形迹的山头一眼,又自回头,继续往这下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所在寻去。 现在他手上共有二十七片贝叶,其中空白贝叶的数目不少,而他若要在危险时候向祗树给孤独园求救,只需片空白贝叶即可,其他的空白贝叶都可以用上了。 踏入祗树给孤独园中听世尊释迦牟尼讲说《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将那些为数不少的空白贝叶内容感召出来,消化吸收成自己的东西,本是最正确的做法。 但可惜…… 净涪佛身不能。 无执童子久久没有动静,看着他现在是要比以前很多时候清净安全了,可以稍稍放慢一下脚步,或者是闭关点燃自己的积蓄了,以使他自己更往前攀登上一个台阶。然而净涪佛身以及净涪本尊心头不停积累、增加的压抑,却又在一遍遍地提醒着他。 告诉他,那都是错觉。 错觉! 他不单不能放松,他还更该加快脚步,真正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净涪佛身、净涪本尊都是净涪,而净涪……尤其相信他自己。 所以比起乐观地认为无执童子这么长时间的沉寂是被什么人什么情况拖住了,倒不如说这无执童子正在酝酿着最后的爆发。 等到一切酝酿完成,那它真正爆发出来的威力,怕更让他们抵挡不住。 净涪佛身和本尊的预感没有错,就在净涪佛身加快脚步,向着更远的方向前进的时候,竟然在混沌战场中陷入不知名状态中的无执童子终于被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人发现了端倪。 这也难怪,当日天魔主随性出手,直接将五指童子丢入那种莫名状态中,让他自己去‘凡思’、去‘冷静’的时候,因为天魔主出手太过突然,无执童子对此一无准备,便连最基本的遮掩提醒都没有,光凭他座下眷属拼死糊弄,又能瞒得住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人多久? 能有这么一段时间的平静,都是反抗无执童子联盟忌惮他,不敢贸然动手才制造出来的局面了。 这会儿发现无执童子状况不好,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修士怎么会错过这个机会? 纵然无执童子座下眷属拼死努力,也终于不能阻挡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消息穿透他们的阻截,递送到所有他们想要送到的对象手里。 “动手吗?” “动手吗?” “呵呵,我都等了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有今日,怎么可能不动手?!” “错过了今日,下一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这样的机会了,我赞同动手。” “对,而且越快越好!” “我倒是觉得……应该要再等等……” “等?还等什么?我们都等了这么久了,还不够吗?” “就是,从我们世界破碎到现如今,都等多久了?都现在了,还要我们等下去……呵呵,你别不是怕了吧?” “你!我怕什么怕!我恨不得跟他拼了!”那个说话的人狠狠地喘了几口大气,才勉强说道,“难道你们就没有想过,无执他为什么忽然会传出这样的消息来?” “这个消息真的假的?有没有什么问题?是不是他自己放出风声想要让我们找上门去好一把将我们坑杀个干净?!” “这也就罢了,万一,万一我们反倒帮了他一回,那我们岂不就是弄巧成拙?!” 有人据理力争,慢慢地也就叫一些人冷静下来了,开始真正地梳理起无执童子那边的事情。 “地仙历十五元会……我没在战场上碰见过他,你们呢?” 反抗无执童子联盟十二位大首领各自想了想,都是摇头。 “没有。” 如此反推回去,反抗无执童子联盟十二位大首领终于能够确定无执童子在战场上失踪的真正时间。 “好了,我们已经确定时间了。那么让我们再来确定一下,到底那一日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又是谁,能让无执童子在与我们的战场上无声无息地离开的?” 在座众人一时俱各沉默。 可没有人作声,不代表他们心里就没有个猜测。 第664章 第二十八片贝叶 然而猜测归猜测,也到底还是没有一个人敢将他们心里的那个猜测说出来。 扛上一个天魔童子,已是耗尽了他们全部人的所有心力,倘若再要对上那位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主…… 他们还不想死。 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这十二位大修士对视得几眼之后,便默契地转移了话题,直接绕了过去,再不提起一星半点。 “那么我们就再来说说,到底要不要趁着这个时候对那无执出手?” “要。我们等了这么多年,总算是等到了这一日,如何还要再等下去?!” “我反对,现在一切情况完全不清楚,我们甚至都还不知道无执在哪里。出手?怎么出手!?” “现在不知道,难道我们不会去查?别拿位置这样的小事说事,真要有心,我们怎么可能还找不到他?” 一时间,这一处空间又沸腾起来。 这一处空间里有十多位大修士分座而坐,每一位大修士对现下的局势都有他们自己的判断,也都有他们自己的主意,更想要说服其他人,让他们赞同自己的想法,好促使更多的人达成一致意见。 热闹沸腾的空间中,也始终有两位大修士一直保持着静默。 然而这种静默不是沉默,更不是默认,他们的目光转过各个方向,看过他们同伴们或激昂或愤怒或冰寒的表情。 直到最后,他们两人的目光终于在半空中相遇。 或者说,碰撞。 两人目光对峙许久。 一股异样的静默从半空中扩散开去,直到将空间里的所有人都囊括其中,才终于停了下来。 一整个空间都被一种异样的静默冰封冻结,再没有一人吭声。 好一会儿过去之后,他们两人才各自撇开目光。 那一顷刻间,其他或自觉或不自觉静默下来的大修士们才又感觉到了那慢慢崩散开去的无形枷锁,忍不住悄悄地吐出一口长气。 呼…… 呼…… 呼…… 仿佛没有听到那些自各处响起的细微呼吸声,一道声音在这片寂静的空间中响起,“怎么,冷静下来了?” 其他人没有答话,还是保持着静默。 那声音就当他们默认了,于是顿得一顿之后,他又问道:“既然你们都冷静下来了,那么,现在还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吗?” 一旁有人答道:“不,不需要了。” 另一旁又有人应道,“不需要,我都已经想好了。” “先前不是已经都好好想过了吗?” 那最先开口的人听得各处响起的声音,点点头,也没说什么,看了方才和他对峙的那位大修士一眼,就又收回了目光。 他坐在那里,微垂着目光,竟似是不再管事的模样。 其他人见得,完全没觉得如何奇怪,转开目光,望向对面坐着的另一位大修士。 那大修士迎着这些从各个角落投注到他身上的目光,向着各方点头,沉声道:“那么,我们现在开始投票。” 所有人神色一肃,都禁不住坐直了身体。 那大修士说道:“第一件需要我们确定的事情是……我们要不要现在对无执下手。” 他说完这个议题,自然而然地望向了他左手侧坐着的第一位大修士。 那大修士见他目光望来,毫不拖沓,简洁而利落地发表他自己的意见。 “要。” “要。” “不要。” 反抗无执童子联盟十二席大修士决议,还不是段嘉年这样的修士能够触及的反抗无执童子联盟核心权限。 哪怕因为他早先带回的那条无执童子特别在意景浩界的消息而成功将无执童子引出他化自在天外天,为他自己添上一大功劳,成功提升他在联盟中的权限和地位,也还没有达到动摇联盟十二大修士的地步,就更不用说有资格位列联盟核心十二席位之中了。 他甚至连十二席的心腹都不是。 不过饶是如此,他在联盟中层修士中也算是真正地站稳了脚跟。所以当联盟十二席大修士结束会议,达成统一意见之后,他也能够稍稍提前一点探听到这些消息。 联盟下定决心要对无执童子动手了。 不得不说,真正确认这道消息的时候,段嘉年心里是痛快的。 这种难得的痛快,并不仅仅源自于阳和界天道残余意志对他的鼓动,还因为段嘉年自己的心。 终于要对那无执童子动手了。 终于要跟他清算他欠他们阳和界的债了!终于要跟他清算他欠他的债了! 仅剩一息气息的阳和界天道残余意志在他心胸中跳动,鼓动他的情绪;更有一段段被他自己亲自葬在心底的记忆自动翻起,那每一段记忆里,都有一个人,一处地方…… 段嘉年狠狠握拳捶上他自己的胸口。 嘭!嘭!嘭! 接连几道契合心音的重响声捶落,才勉强压下了段嘉年心底那些翻滚的情绪。 他边毫不收力地重捶,边轻声安抚自己。 “等一等……” “再等一等就好……等我们准备好了就好了……” 段嘉年稳定心绪之后,果真就立刻从蒲团上站起,转身要往库房里寻。 他需要为自己做好准备。 他不想死在即将到来的这场混战里,所以就只能别人死,只能无执死。 才刚往库房走出两步,段嘉年脚步忽然一顿,脑海中想起了两个人。 “左天行……净涪……” 段嘉年站在原地想了好一会儿,脸色更是接连变化,到得最后,他终于嗤了一下牙,翻手在掌中划下了一个印记。 段嘉年紧紧盯着他自己手掌中的那一个印记,直到那印记最中央的位置里浮起了一点煌煌的金色佛光,他才开口道:“净涪,联盟不日将与无执开战。” 只是这么短短的一句话说完,段嘉年就停住了话头,静静看着那一道金色的印记又渐渐黯淡,直接完全消散。 虽然只有这么短短的一句话,更多的譬如什么时候开战,联盟又准备做到什么程度,段嘉年是一个多的字都没有,但是…… “我们两清了。”段嘉年轻飘飘地说完这句话,脚步再度抬起,径直去往他自己的库房那边,且再没有停顿。 净涪本尊此刻正在闭关,无暇分神理会外间诸事。所以纵然他和段嘉年的这一道联络找的应该是他,最后信息传递到的,却也还是净涪佛身。 接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净涪佛身并不是很惊讶。 既不惊讶段嘉年会给他递这么一条信息,也不惊讶反抗无执童子联盟会跟无执童子开战。 唯一让他讶异的是段嘉年在这段话语中悄然泄露出来的信息。 他似乎对联盟选择在这个时候跟无执童子开战有点奇怪,但又因为联盟终于开始跟无执童子开战而兴奋痛快…… 所以,真的是无执童子那边出什么问题了吗? 想到这段时日以来似乎脱离了无执童子焦点的景浩界世界,以及他自己心中随着时间不断积累的隐忧,净涪佛身忍不住又皱了皱眉头。 只怕反抗无执童子联盟和无执童子的这一场开战,结果不会太如联盟那边的心意。又或者可能合了联盟那边的心意,却会促使大败的无执童子疯狂,然后孤注一掷…… 而不论这一场战争的结局是什么,怕景浩界这边的境况都好不到哪里去。 无执童子必定会在这场战争之后对景浩界动手。 这场战争唯一能够影响的,也就是无执童子对景浩界出手时候的心情而已。 无执童子胜,他下手的时候会心情好一点;无执童子败,他下手的时候心情就坏一点。 除此之外,再不会有其他了。 他不会再对景浩界手软。 净涪佛身吐出一口长气。 留给景浩界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景浩界也想要跟无执童子拼上的话…… 联盟那边为了这场战争已经准备了这么久,现在就算是要真正动手,需要的时间也就是最后的调度而已。 所以景浩界这边能用得上的时间,也就是这一场战争的时间,这一场战争结束的时候,就是无执童子找上景浩界的时候。更或者,都不需要等到这场战争结束…… 净涪佛身开始快速梳理起他自己需要做的事情。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还余五片散落在外。 五片散落在妙音寺界域里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脚步加快一点的话,应该是能够来得及的。 收集完《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并不就能算完,要真正地让这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在景浩界世界中完满成形,他是需要时间悟经的。而想要参悟这么一部真经,所需要的时间必定不少…… 未必就能有足够的时间留给他了,他需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或者,他还可以借助本尊和魔身的智慧参悟真经…… 魔身可以化内魔,本尊亦可增长智慧,不过这样一来,魔身那边参悟的小轮回就得停摆,本尊那边也得要尽快从混沌岛屿上回归景浩界世界。 真到了那个时候,他的损失就真是太大了。 净涪佛身叹了口气。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倘若景浩界彻底被无执童子摧毁,便是魔身那边的小轮回真正成形,也是于事无补,没什么用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魔身那边正在不断参悟的小轮回,可是独属于景浩界的小轮回。景浩界都不在了,独属于景浩界的小轮回还有什么用? 不过…… 情况真要到了最坏的地步,他也不是没有办法——直接将竹主交出去。 那位或许还能不在意景浩界世界,但多多少少,应该还是会看顾这竹主一二的。就不信到了那个时候,那位还能在旁边坐得住。 更何况,就算他不为所动,无执童子难道还不能从竹主那边掏出他想要的东西? 他不正是为了那些秘密,才想要对景浩界、对他下手的么? 净涪佛身脚下不停,眼中却有清净漠然的神光闪烁。 现在就明面上来看,他和左天行是站出来了的,站出来和左天行一道扛住无执童子对景浩界的压力。 可是他和左天行都很清楚,他们还真不是无执童子的主要目的。 而无执童子真正的目的,打从一开始就很明确。 无执童子知道,净涪自己也清楚,就连左天行和竹主也都心里明白。 不过是因为无执童子知道自己目的,却不能真正确定目标,所以选择大肆攻击,以逼迫景浩界亲手送出他想要的东西而已。一旦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一旦他收手,他身上承受的火力就不会那么重那么大。 景浩界天道急于修复本源,不会跟他死拼,只要他给出一点相应的补偿,或者直接就此撒手,景浩界天道连同左天行在内,都不会死追着他不放。 哪怕会记仇,真正要找上他,那也是景浩界天道和左天行有足够实力和本钱的很久很久以后。 而到了那个时候,无执童子都不知道已经达成自己心愿的多久了。 谁又知道,无执童子那时候会是个什么情况。 他当然有可能一直停步不前,可他也有可能往更前方踏出了好几步,他甚至还有可能已经陨落。 谁知道呢? 谁又在乎呢? 至于净涪…… 现在他在无执童子面前,又跟景浩界天道和左天行的处境有什么不同?都是自保尚且艰难,如何要求更多? 净涪愿意站出来迎上无执童子,部分为的是无执童子当年与他的恩怨。 是无执童子在他突破的当口取了他性命不说,还想要夺取他的肉身,成就他自己的谋划;也是无执童子在他转世之初还未曾入道之前给他的磋磨…… 另一部分,却是为净涪自己的道。 他心中道,让他要为与他有大恩的景浩界世界出一把力;他眼前道,让他要迎着无执童子披洒在这个世界的魔雾中前行;他脚下道,让他要在这场混沌浊世中踽踽前行。 也就是说,只要无执童子自己能够冷静下来,真正地找上左天行商谈,或许是能够在左天行那里得到他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的。 毕竟左天行背后站着的是景浩界,是景浩界天道。 于景浩界天道而言,除了世界本身之外,还真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被他舍弃的。 连左天行都不能,更别说单只是无边竹海里的一株老竹了。 这要是景浩界天道愿意吃下这一记闷亏,或者无执童子愿意稍作补偿,双方其实都可以妥协。但现在的情况却是,没那么容易和谈啊。 净涪佛身垂眼合掌,低唱了一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唱完,他睁开眼睛,望向面前街角的那一个小面摊。 小面摊很小,只要一个大大的灶台和几张露天摆放出来的桌椅。 此时时间已经过了午膳时候,面摊没有什么客人,所以面摊主人就自己简单地给自己下了两碗面,夫妇两人挑了一处靠近灶台的桌椅坐下,快速往嘴里扒拉面条。 边填肚子,他们还边抽空闲聊。 “今日的鸡蛋好像又贵了……” “嗯……别的地方都涨价了,我们要不要也……” “还是涨吧……也别涨得太多,别人家涨价是因为他们都得另买,我们是自己家的,不需要操心这些……” “可是别人家的都涨了,我们要不跟着涨,他们就有话说了……” “唉,我们这样子的,统共也没能挣几个钱,他们要说,就随他们去吧。而且,我们不也跟着涨价了吗?只是涨得不如他们多而已……” “好,当家的,我听你的……” “嗯,对了,那家里的老人……”满脸风霜的男人抬起头,向街角那边看了一眼,“给他的面条送过去了吗?” 妇人点头,笑着道:“送过去了,刚才人多起来之前就给他送过去了,今日里蒸的鸡蛋也给他送过去了。他最喜欢那个了……” 男人又埋头吃了大大的一口面条,有些含糊地道:“那就好,他喜欢,明日就再给他送一个过去。” 妇人应道:“我记得的。说起来,当年还多亏了他,我们家大禾才没有被水鬼带了去的……我都记着。” 男人嗯嗯应了两声,没有再说话。 吃完面之后,夫妇两人就利索地收拾了碗筷,为下午的活计做准备。 净涪佛身恰在这个时候走到面摊前。 他停下脚步,往搭建起来的草蓬里头看了两眼。 妇人一个不经意抬头,正正望见净涪佛身。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快速地将刚洗完的碗放到一边,随手拿过干净的布巾擦过手,才上前来问净涪佛身。 “师父,想要吃面吗?” 净涪佛身笑着遥遥头,却说道,“麻烦给我一碗阳春面。” 妇人先往里头唱了一声,“当家的,阳春面一碗。” 回过头后,她又请净涪佛身在摊前的桌椅边上落座。 桌椅其实收拾得相当干净,可惜在净涪佛身眼里,却不是这般模样。 不过净涪佛身也不在意,他随意择了一处位置坐下,跟每一个来面摊里吃面的客人一样,找摊主要了一杯热水,那热水烫过筷子。 等到他要的阳春面送上来之后,净涪佛身先看了看碗里飘着葱花的漂亮面汤,抬头问送上面来后就要回灶台边上继续干活的妇人,“女檀越,这鸡蛋……” 阳春面里要是有鸡蛋,又怎么会叫的阳春面? 妇人见他问,也就笑着答道:“师父是出家的僧人呢。师父到我们这里吃面,我们这些主人家的,怎么也得尽些情分,这碗面、这个鸡蛋就是我们家请师父的。就只有这么点东西,师父别介意……” 她看了看净涪佛身,忽然面色一动,再开口的时候就带上了三分小心,“师父,你们能吃蛋的吧?” “无碍的。”净涪佛身先答道,然后又是合掌低唱了一声佛号,“多谢檀越招待。” 妇人很高兴地摆摆手,“师父吃着吧,要不够就叫我,面和汤都还有的,里头还没熄火呢。” 净涪佛身笑着点头,又转回身去,继续对上他面前的这碗面。 面上铺着的鸡蛋焦香,再有面汤上传出的淡淡香气,相当的诱人。 净涪佛身笑笑,拿起筷子夹了面条起来放入嘴中慢慢嚼动。 这面被揉得很有劲道,再配上清而不淡的面汤,真是相当的不错。 净涪佛身又夹起了一柱面来放入嘴中。未过得多久,净涪佛身面前的那个面碗就只剩下碗底薄薄的一层面汤了。 净涪佛身微微合掌,似是向着四方礼拜了一番,才站起身来,亲自将面碗和筷子收拾了,带去面摊灶台旁边的木盘里。 这木盘本就是用来装用过的碗筷的,不过因为主人家勤快,面摊里的客人少起来之后,这木盘里装着的碗筷也已经清空了。到得现在,就只剩下净涪佛身才刚放下去的一双碗筷。 碗筷放落到木盘里的声音不轻不重,却惊动了那边正在忙活的摊主夫妇两人。 妇人寻着动静望过去,才发现站在木盘边上的净涪佛身,连忙放下手上的东西,擦过手来见净涪佛身。 “师父,这些小事你叫我就行了,怎么自己就动手了?” 净涪佛身笑着摇头,“女檀越也说了,就是些小事而已,我如何就做不得了?” 净涪佛身初入妙音寺修行的那会儿,洒扫、掌厨,哪样活计没有做过?现如今不过是收拾了自己用过的碗筷放到木盘里而已,又有什么不行的? 妇人知道自己说不过面前的僧人,更何况这事情都已经做了,现在再要来说些什么,还有什么用? 妇人摇摇头,利索地在旁边的水桶里舀过几瓢浸过草木灰的清水来,快速而干净地洗起那双碗筷。 净涪佛身就在旁边站着看。 另一边厢忙活的男主人见净涪佛身一时半会儿似乎是没想要离开,就来请他过去那边坐。 净涪佛身全没推托,也真的就走了过去,坐在男主人的对面。 面摊的男主人不善言辞,他问过净涪佛身几个问题之后,就再找不出其他的话题了,最后只能埋着头,甩着膀子在他手中的那块大面团上用力。 他不说话,净涪佛身也没拉着他说话,只在旁边看着他手里的面团被掐来捏去。 面团渐渐变得光滑,而在那光滑的面团表面下,又有细细密密的面筋被挤压得不断黏连又断去,始终没有个清净时候…… 忙活得久了,又是自己惯常里做熟做惯的事情,不过得一会儿,男人就再没注意旁边坐着的净涪佛身,而只是紧紧地盯着他手里的大面团,用力揉压,然后翻转再揉压,再翻转…… 如此反复不知数百数千遍,直到男人能够确定这面团可以了,他才停下手上的动作,将这揉熟了的大面团摆在案板上。 妇人娴熟而准确地拿了面巾站到男人面前,男人也恰恰低下身来,又将出了薄薄一层汗的脸转了过去,好让妇人方便给他擦去脸上的汗,他自己就着旁边水桶里的清水洗手…… 这一整套动作自然而默契。 到得妇人给男人擦完汗,男人洗完手,妇人自然地带了布巾回去清洗,男人也随意地站起身…… 两人一个转身,望见还站在那里的净涪佛身,见他正看着他们,不知怎么的,脸就有些热。 他们是真不懂为的什么,明明他们两人就跟平日里一样,没什么其他的动作,可他们偏就觉得,脸热啊…… 都不必眼神碰撞,妇人跟净涪佛身福了一福身,带了那条布巾转身就走,而男人上前得一步,问净涪佛身道:“师父还有事?” 净涪佛身只笑了笑,便点点头,“小僧是还有点事情想要檀越帮忙。” 有事要他帮忙? 男人认真想了一下,又仔细打量过净涪佛身,一下子怎么都想不明白。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别想了吧。 男人干脆地拿定了主意,他点头道:“师父请说,能帮师父的,我绝对不会省这把子力气。” 说起来,他应该也就只有这把子力气能被这位师父看得上眼了。 净涪佛身摇摇头,目光往侧旁一挪,落在灶台边上的案板处。 那大而厚沉的案板上,除了一大团面团以及盖着面团的湿布,就只有一把薄薄的木刀——拿来切割面团用的。 男人本来就在看着净涪佛身,净涪佛身这目光一转,他便是再粗心大意,也不可能没有注意到。 于是,他顺着净涪佛身的目光望去。 “师父你看的是……木刀?” 他语气很有点惊讶,甚至是难以置信。 看他的木刀……是想要做什么?带走它吗? 可是一个僧人,哪怕是游方的僧人,会缺了他一把木刀吗?还是他用了足有二十多年的木刀? 净涪佛身看了看那把木刀,转回头来看见男人的表情,笑着点了点头。 “是它。”他肯定了一句,又问道,“檀越能不能将它舍给我?” 有什么不能的? 虽然是他用了很多年的木刀,也不过只是一把木刀而已,而且木刀的材料还是山上随处可见的桃木,他给了面前这僧人,稍后去找上一截合适的木头来再做上一把也是一样的。 男人点点头,又亲自走过去将那把木刀给拿了过来,就要将它递给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抬起双手来接。 似乎是发现了净涪佛身的郑重态度,男人在将木刀真正放到净涪佛身手上之前,抬起那只本来自然垂落在身侧的手,双手捧着那个木刀,仔细而郑重地将木刀递了过去。 净涪佛身双手接过这把木刀。 “多谢檀越。” 男人连连摆手。 净涪佛身望向手中托着的那把木刀,忽然抬起一根手指来,在木刀的刀锋上轻轻抹了过去。 一道金色的佛光升起,将整一把木刀都拢在了中央。 面摊的两位主人,就站在净涪佛身面前的男人和侧旁不远处忙活的妇人或是抬头或是转眼,俱都望定了净涪佛身手中的那把木刀。 不,是那一片蒙蒙的金色佛光。 他们愣愣地看着那片佛光半响,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居然同时将目光从那片金色的佛光上挪开,望向拿着那片金色佛光的年轻僧人。 一个曾经被人提起过很多遍的名字从他们脑海中炸出、升起,照亮了他们的心海。 难道真的是…… 没有谁问出声,他们两人都定定地望着净涪佛身好一会儿,又对视得一阵,最后才重新望定那一片金色佛光。 金色佛光升起又很快消散。 但在金色佛光消散之后,被面前这个年轻僧人拿在手上的就再不是那一把他们很熟悉很熟悉却又在方才那一瞬息间变得格外陌生的木刀,而是一片空白的、柔软的纸张。 贝叶啊…… 这是第二十八片收回的贝叶了。 拿到了这一片贝叶之后,散落在外头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就只剩下四片。 净涪佛身小小地笑了一下。 那个小小的笑容一闪即逝。 甚至在笑容还没有完全消散之前,净涪佛身就是一翻掌,直接将这片空白的贝叶收起。 收好贝叶之后,净涪佛身抬起头来望向对面的男人。 男人好不容易回神。 他仔细看了净涪佛身两眼,合掌躬身而拜,问道:“师父是……是净涪比丘吗?” 那边的妇人也直直地望着净涪佛身。 那眼神里有着很直白很明显的欢喜和激动。 净涪佛身点头,也是合掌还礼,“小僧出自妙音寺,法号正是净涪。” 男人与妇人早先还把持着的情绪一下子就爆发出来了。 两人险些欢喜得掉下眼泪来,一时很有些语无伦次。 “净涪比丘……竟然是净涪比丘……” “居然真的是净涪比丘……” 净涪佛身微笑着站定在原地,似乎是在跟激动欢喜的两人表明——他现在就站在这里,他还没有要离开,不急…… 等了一会儿之后,两人总算是平复下心情来。 妇人很干脆地放下了手上的东西,起身来到了男人身侧,陪着男人站定。 她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的年轻僧人,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嘴巴张合一会儿后,她到底没开口。 不用她开口说什么,她旁边的男人就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低声跟她说道,“我来,放心。” 只有简单的四个字,一句话,妇人也真的就安心下来,她重重地松了一口气,轻轻地点了点头。 男人这才重新回过头来望向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迎上他的视线,对着他点点头,合掌微微颌首,简单地将他们几人都知道的消息说了一遍之后,笑着问道:“两位檀越是想好了吗?” 男人点了点头,便要开口说话。 可就是这个当口,一道风在旁边刮了过来,直直地扑向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不闪不避,原地就有一道微风生出,将那道扑向净涪佛身的风托着转向了一侧。 净涪佛身犹自可,对面的男人和妇人却是被这突发的情况给吓了一跳。 “净涪师父!净涪师父……我求求你帮帮我……求求你帮帮我……” 这个格外耳熟的声音叫男人和妇人心中涌起了一阵不祥的预感。 是赵老头?他…… 等到他们定睛一看,果然就是曾经救过他家大禾的赵老头。 赵老头一身衣服凌乱,气更是喘得差点没接过来。显然,他是跑过来的…… 跑得尤其的急。 第665章 事了 旁边更是抛着一双熟悉的碗筷…… 净涪佛身循着声音看向赵老头,想了想,往他这边虚虚抬了抬手。 赵老头才刚要软下去的身体就被一股柔软的力道扶了起来。 他骇了一下,但很快又回过神来,抬手拉起一片袖角来擦眼角。“净涪师父……求求你帮帮我……帮帮我家石板……” 他这一提,不说净涪佛身,妇人先就忍不住开口了。 “赵老哥,石板他要是不去赌,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现在因为欠下一大笔赌债被人扣在赌场里,你要能舍得,填补上赌债将他带回来,好好地再教教,来求净涪师父,是个什么道理?” 男人站在一旁看着,虽然没有说话,但光凭他没有阻拦妇人这一点,也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赵老头被妇人这么一说,脸皮先是黯淡了一下,下一刻却又很快恢复过来。他没接这茬子话,就跟没听见一样的,直接就望向净涪佛身,哭声道:“净涪师父……求求你帮帮我……帮帮我家石板……” 他似乎就只会这么几句话一样,别的什么也不会说了。 妇人气结,却又拿他没有办法,只瞪着眼睛看赵老头,当然,偶尔的时候连她家男人都不放过。 男人苦笑一下,却是统统都受了下来。 那边厢两夫妇眉来眼去,这边厢净涪佛身却是轻轻地一震衣袖。 呼。 一声轻悄的风声在这旁边转过,并不伤人,可落在赵老头耳边,却几如惊雷一般,炸得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净涪佛身见他终于停下,脸色不变,合掌探身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赵老头想再说些什么,可他连话语都无法组织起来,更别说要将话说出口了。 净涪佛身再抬头收手的时候,望向赵老头,却是很直接地开口问道:“老檀越想找我救人?” 赵老头泪流满面,他想点头,可又似乎是顾忌着什么,几番犹豫之后,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 旁边的两位面摊摊主已经收了他们的小动作,很有些担忧地看着净涪佛身。 他们不过是凡俗的小民,其实不太了解各处佛寺的僧人,可这不代表他们就没在日常里听到些什么消息。 他们可是知道的,佛寺里的僧人们要守的清规戒律特别多。而赌这玩意儿,他们这些没什么见识的人都得躲着,生怕沾上一星半点,更别说净涪比丘这样的佛寺僧人了。 净涪佛身偏移了目光看过他们一眼,又将视线收了回来,只看着面前狼狈不已的赵老头。 “是要小僧我去救老檀越家中名唤石板的年轻人?” 赵老头又是点头。 净涪佛身又问道:“那么那位赵小檀越……眼下又在哪里?” 赵老头嗫喏了半响,才捂着脸低声吐出两个字来,“赌场。” 饶是掩去了脸面,赵老头还是能察觉到那从边上落向他的三道视线。 他不禁又瑟缩了一下身体。 “南无阿弥陀佛。”净涪佛身又合掌低唱了一声佛号,才继续问道,“老檀越想要我怎么救他呢?” 赵老头又是支吾了好一会儿。 净涪佛身就站在原地,也不说话,只看着赵老头。 赵老头一直乱糟糟的心才真正地开始冷静下来,终于能够稍稍地思考问题了。 想救出石板。 可是怎么救? 他愣愣地顺着净涪佛身的这个问题想了好一会儿,每想出一个答案,心里都总有一个声音在反对。 怎么救呢? 让净涪师父叫人将石板放了,让他好好的回来?不,不行…… 让净涪师父帮着将石板欠赌场的钱给还了?不,不行…… 不论他想出个什么办法,都总觉得“不行”“不行”。而也是被自己连连否决过很多条办法之后,他才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他好像……做错了? 他似乎不该过来拦净涪比丘…… 到得这个时候,赵老头才终于真正地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僧人,到底会对他和他家有什么样的影响。 起码,今日里的事情要传出去,不说十里八乡,就是这邻里邻居的,怕都不会再有他家立足的地儿…… 净涪比丘的路,是这么好拦的吗? 不见这位比丘的消息传了那么久,就只听说过他自己停下脚步的事情,没听说过有谁还能拦得下他的事儿? 赵老头苦涩地咧了咧嘴,却是连一点笑意都挤不出来了。 脑袋清醒之后,赵老头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了去。他甚至来了脚都站不住,软软地摊在地上。 净涪佛身见他这般模样,又是双掌一合,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听得佛号声,赵老头一顿一顿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净涪佛身。 他那眼神从茫然空无到凝实聚合,耗去了相当的一段时间。 挣扎着挤出身体里仅余不多的力气,他颤颤巍巍地将双掌在胸前虚虚一合,嘴唇挪动了半响,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净涪佛身看着他,见他勉强站起,艰难地支撑着身体,转身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一边的男人看着很不落忍,终于上前迈出了一步,叫了一声,“赵老哥!” 赵老头听得清楚,却只停了一下,都没回身,又一步一摇摆地往前走。 那背影佝偻得仿佛连腰都被压弯了过去。 净涪佛身看着他步步远去,直到赵老头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低叹了一声,又是合掌,低唱得一声佛号。 净涪佛身的这声佛号,叹的不仅仅是这个赵老头,还是人心,更是如今这世道。 他在各处行走收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甚至现如今也已经有二十八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回到了他的手上。 也就是说,他已经碰到了二十八个与《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缘法牵系的有缘人,也已经了结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与他人结下的二十七个因果,现在正在着手了却第二十八个因果。 可这足有二十八个因果了却的过程中,他却还是第一次遇上赵老头这样的人。 往常了却贝叶因果的时候,有缘人身边真就没有一个和赵老头仿佛的人吗? 不可能。 可往常净涪佛身解决桩桩因果的时候,却也真没遇到过赵老头这样在半途掺和进来搅局的人……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天地尚且清正,世道也还算得上清明,没将人逼到绝境,也没让人心乱到一丝底线都没有,只想要找一个希望。 赵老头如今轻易退去,一方面固然是净涪佛身自己的原因,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赵老头的头还没有真正的发昏。 今日里他拦下净涪佛身却又轻易退去,不论是净涪佛身,还是旁边的两夫妇,都不会将这件事情宣扬出去。 没有人特意宣扬,也就不会有人知晓他曾经在净涪佛身面前做过什么没脸没皮的事情,他和他家石板也还能在这片地界活下去。 可若是赵老头真的不依不挠地请净涪佛身出手,而净涪佛身又应了他,真的踏入赌场跟赌场的人交涉,损了净涪佛身的声誉…… 净涪佛身或许还不会如何,妙音寺那边也有可能什么都不会做,可其他闲人又怎么不会去探究个究竟?而一旦有人去探听,他家的事情能瞒得住? 事情瞒不住传出去,其他敬奉净涪佛身的人能放得过他们家? 必少不得每日里在嘴边咒骂上两句。 名声都臭到大街上去了,便是能出得了赌场,又要怎么活下去? 两厢选择之下,赵老头就这样退走了。 这里头的弯绕和计较,净涪佛身看得清楚,摊主俩夫妇也没眼瞎,虽然他们两人身上还是各有一段灰黑色的因果线与赵老头和那赵家连结着…… 他们夫妇二人目光几番来回,才仿佛达成了共识,终于停了下来。 净涪佛身望向面前这一对夫妇,见他们表情,便就问道:“两位檀越可是都想好了?” 妇人点了点头,男人上前一步,问净涪佛身道:“净涪师父,我们想请您庇护我家大禾……” 男人小心地瞥过净涪佛身的脸色,略略停顿之后,又给加上了三个字,“可以吗?” “庇护……”净涪佛身转了一下手中的佛珠,“你们需要我做到什么样的程度呢?” “一生平顺安康……”妇人也上前一步,说完这个要求之后,同样又给加上了三个字,“可以吗?” 净涪佛身低唱得一声佛号,想了想,给了一个出乎两夫妇意料之外,且还不太肯定的答案,“应该很难。” 很难?还是应该? 两夫妇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又望向对面站着的净涪比丘。 他们夫妇两人支撑着这一个小面摊,虽然看着是容易,可日常里的事情也不少,经的人也多,知道这里头怕真是有些问题。 净涪佛身笑了一下。 他们倒是真不相信他不尽心啊,竟然想都没往那个方向想过。 这一对夫妇还真是一点地没往那个方向想过,他们对视得一眼之后,就见那男人看着净涪佛身问道,“净涪师父,可是有什么问题?” 净涪佛身也不瞒着他们,简单且含糊地将天地大劫的事情给他们两人说了一遍。 他们力薄,也不需要知道得那么详细。但净涪佛身要给人一个交代,就不可能将这件事随意遮掩过去…… 夫妇两人也真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内幕消息,他们一下子就惊住了,半响才愣愣出声。 “原来是这样。难怪……难怪近来的消息都不怎么好……” “原来是真的要出乱子了……” 想明白这里头的事情之后,他们夫妇两人互相看了看,都看见对方眼底里的决定,于是一下子就都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他们夫妇两人双双对净涪佛身深深拜下去,说道:“请净涪师父尽力庇护我儿。” 净涪佛身合掌低唱得一声佛号,点头应下此事,“两位檀越请放心,我自当尽力。” 说完之后,他想了想,又从他的随身褡裢里捧出一部佛经来递过去。 男人很快反应过来,却先将双手在他自己身上擦了擦,才去将那部佛经接了过来,他看得一眼,正要说些什么,腰侧却传来一阵轻微的痛感。 他连眼角余光都没往旁边转一转,直接就偏了身,将手上的佛经双手递给了不住催促他的婆娘。 妇人心满意足地将这部佛经接过来。 不过打眼一看,大字不识一个的她竟也能够看得懂经书封面上文字的意思。 她甚至忍不住给诵读了一遍,“《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她读得格外顺畅流利,如果不是最后那不自觉带出来的疑问,怕都不会有人想到她没认过字。 净涪佛身点点头,道:“两位檀越通读过这一部经典就知道了,这位药师琉璃光如来尊者最擅破除魔罥,应对这种种疾病困弊……” 他又将这位药师琉璃光如来尊者的十二大愿给这两人诵读了一遍,听得他们夫妇两人心胸激动万分,看着手上这部薄薄的《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的眼神又更狂热了几分。 待到片刻后,他们两人心绪平复下来,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又见净涪佛身这会子还在,便拿来问他。 “净涪师父,既然这本《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如此神异,那我们可不可以将它借出去,让其他人也好抄上一抄?” 净涪佛身又笑了一下,说道:“再过得不久会有我寺中师兄弟出来赠经的,两位檀越不必忧心。” 听到这里,他们两人才算是将听闻天地将乱的消息之后憋起来的那口气给吐了出去。 幸好,佛寺里不是没有准备的;幸好寺里没有想过要放弃他们这些信众…… 心中这般想着,他们两人一人捧着一部薄薄的经文,一人合掌,连声唱起了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净涪佛身微微一笑,也合掌唱了一声。 虽说知道不久后将有妙音寺的沙弥、比丘出寺赠经,但他们两人却是谁都没有怠慢手里得到的这一部经典,他们小心地将《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收起,无有不敬的地方。 净涪佛身自也是在旁边帮着提点一二。 处理好了那部《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夫妇两人又暗自交流了一番。 不过这一回的意见似乎没能达成一致,他们夫妇两人小小地闹了些别扭。 净涪佛身就在旁边看着,也不催促。 稍稍等上一等之后,到底是那妇人抢去了先机。 她瞪了男人一眼,转身来问净涪佛身,“净涪师父,既然这个世道将要乱起来了……” 她抿了抿唇,才继续将话说道出来,“我们如果想要自保,想要在这个世道里活下去,您有什么建议吗?” 净涪佛身看了妇人一眼,也真的就略略想了想,给了妇人答案。 “我的建议啊……如果两位檀越有心且能决断,不妨搬离此地了吧。” “搬走?”男人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忍不住追问道,“是这个地方有什么不对了吗?” 如果这地方真的会有什么问题的话,那这么些邻居街坊的…… 净涪佛身摇摇头,“不是什么不对,只是不够好而已。” 男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一旁的妇人却是问道:“净涪师父,依你看,如果要搬走的话,搬到什么地方比较好呢?” 净涪佛身也真的给她数了一遍,数完之后,妇人连连点头。 待到妇人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后,后退得一步,才终于让男人也能够跟净涪佛身正面对话了。 似乎是他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以开口,男人嗫喏了半响,才鼓足了勇气问道:“净涪师父……你能不能……能不能救一救石板?” “能是能的。” 听得净涪佛身的回答,男人当场就松了一口气。 然而,净涪佛身相当诚实,他还继续道,“檀越须知,你我之间因缘已定,且因果福报也是有定数的。” 净涪佛身说得有点含糊,可他的意思很明白,哪怕男人开始的时候没想清楚,将净涪佛身这话在他脑子里过得两三遍之后,就再也没有误会的可能了。 妇人原还在一旁盘算着些什么,没想到竟然听到净涪佛身这么一句话,她愣了愣,直接伸手在男人腰侧快狠准地用力扭了扭,却边还笑着跟净涪佛身说道,“赵家小子的事情自是该由他赵家自己来解决的,我们这些外人,贸贸然的插手……” 她连消带打的,直接就将男人想拜托净涪佛身的事情给抹了去。 不抹了去,难道还要为了赵石板耗去他们大禾的福缘果报吗? 就算他赵老头当日救了他们家大禾,他们家这么十多年近二十年对他赵家的照顾也已经是还上了,没道理还要将他们家大禾大好的福缘给搭进去! 这是他们夫妇两人为他们家大禾在净涪比丘身上讨过来的福报,没得这样被人消减开去的。 更何况他们赵家石板是个什么玩意儿? 吃喝嫖赌样样都全,只会败家不会养家的懒蛋,真要将他们家大禾的福缘果报搭上去,给他们家大禾剩下的又有多少? 现在可不同往日了。 往日世道平顺,日子没什么波澜,很多小事都能就这样抹去,可现在呢,现在什么情况?世道将乱啊! 他们家大禾好不容易能有个希望可以在这个即将会到来的乱世比别人多几分安好的希望,不能叫他们赵石板那个懒蛋给败了去! 净涪佛身见妇人这般生硬且直接地将话头转了回来,且还更强硬地表明了态度,又见男人没有再开口,就知道他们夫妇两人的意思了。 他点点头,又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知道落在他们家大禾身上的因缘福报有定之后,夫妇两人都没再多要求什么,只拉着净涪佛身又好好地招待了一番。 净涪佛身笑着摇头,统都给推拒了。 待到确定此间事了,这对夫妇再没有别的事情之后,净涪佛身便要跟他们告辞。 他们夫妇两人也没强留净怀佛身,见他要告辞,他们就亲自将他送到了长街街角,一直看着净涪佛身慢慢地走远了,才转身回他们的面摊。 长街街角到他们那处小面摊的距离不算远,就一条街的距离。 这段距离放在平日,不消一会儿就走到尽头了。可今日却很不同,他们夫妇两人走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穿过人群,回到了他们自己家的那个小面摊。 又招待过一番络绎不绝的客人之后,一直忙到夜幕降临,夫妇两人才算是终于能够歇一歇了。 收摊时候,男人的胳膊难得的虚软无力,所以作为晚饭的面也都是妇人给拾掇了端过来放到男人面前的。 看着面前放着的这碗面,男人没有动。 妇人不理会他,她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真要跟家里这个男人掰扯些什么,那也得等她填饱了肚子再说。 男人也不意外,他等了一会儿,才慢慢地伸出手,慢慢地拿过筷子,慢慢地夹起一柱面条放入嘴巴里慢慢嚼着。 他的速度太慢,等妇人吃完一大碗面准备再去给她自己添上一些的时候,他第一柱面都没有吃完。 添了面回来,妇人瞥了他碗里的面一眼,夹起大大的一柱面放入口中,边吃边跟男人说话。 “吃不下?” “没……就是累得太过了,一下子缓不过劲来……” “哦……” “给赵老哥端面过去了吗?” 对于男人冷不丁问出的这个问题,妇人半点不吃惊,她甚至脸色都没什么变化,还是往日里的模样。 “再等等吧,等我吃饱了,就给他端过去。” “哦。”男人应了一声,又慢慢、慢慢地吃面。 妇人将碗里添上的面吃完之后,还真的就拿起一个干净的大碗来,拾掇拾掇后,像往日一样盛了满满一碗的面条给赵老头拿过去。 赵老头屋里燃着灯,人影憧憧,听那动静,似乎是在清点些什么。 能清点什么呢?不外乎就是赵家最后的家底罢了。 赵家早年间家境很不错的,有田有屋,连围墙都是平整的石头砌成的,端的气派。但后来就…… 说来说去,都怨的赵石板! 便连妇人,想起那赵石板,都禁不住又咒骂了两句。 因为赵石板,赵家家底是接连败出去。到了后来,还得他们家帮衬。 这也就罢了,反正他家大禾也确实是多亏了赵老头,帮衬也就帮衬了,就当是还债了,可赵石板愣就没学好。现在更是,直接就被赌场给扣下了吧? 他也不想想,要不是看着他家还有点家底,能够还得上赌账,他们赌场会愿意将钱借给他? 做梦去吧! 可是赵石板虽然混账,赵老头却总不能不管他。如果连赵老头都不管赵石板,赵石板还真是没有活路了。 妇人叹了一口气,还像往常时候一样,将手里的面放到门边的围墙上,又在门边敲了三下,扬声叫了一声,就甩手走了。 屋里头映出来慢慢晃动的人影动作停滞了半响,才另又有了动作。 妇人却不管这些了,她回到他家面摊上。 男人还坐在桌椅边上,慢慢地扒拉着碗里的面条。 “回来了?” “嗯。” 第666章 真心 妇人在男人对面坐下,看着他有一回没一回地吃面,吃得甚是没有滋味,又见他额间不自觉叠起的峰峦,终于心软。 “唉……” 这长长的一声叹息在蒙蒙夜色中响起,又轻又重。 男人茫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妇人。 妇人也正望着他,摇曳朦胧的烛火下,这张熟悉至极了的面容今日里格外的让人软和。 他似乎是知道妇人想说什么,当即张了张嘴,就想要先跟妇人说些什么,但也还是被妇人给抢了个先。 “我其实觉得,还是可以再帮一帮……” 面摊上的那些事情,以及他们一家跟赵老头之间的恩怨纠葛,净涪佛身只是略略留意了一下,又顺着那对夫妇之间的因缘找到那个大禾,然后在暗地里给他点上一点作为印记,便没再多关注了。 夜色渐降,他简单地寻了个地方完成当日的晚课。 结束晚课后,他又誊了一部《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以补充自身库存。待到一部佛经完成,他才站起身,准备继续去寻找下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贝叶。 刚要灭去篝火,擎灯上路,净涪佛身却又忽然停下了动作。他转过身去,望入面前的夜色中,准确地找到正往这边过来的青年沙弥。 “净尘师弟。” 净涪佛身话音刚落,那道身影就真正地落入篝火火光范围内,将那一张面容的五官照得清清楚楚的。 来者也不是别人,却正是净尘沙弥。净尘沙弥见得净涪佛身,先躬身合掌礼拜道:“净涪师兄。” 虽然在前几年,净尘沙弥还是净涪佛身的师兄,但在几年后的今天,还没能领受比丘戒的净尘沙弥却还得称呼净涪佛身一声师兄。 净涪佛身肃容回了一礼,才笑着道:“数年不见,师弟你也终于站在门槛边上了,恭喜。” 这么十来年的时间过去,当年也代表着妙音寺一道参加竹海灵会的净尘沙弥终于站到了十信完满的境界,只待一朝明悟,窥破界限,由十信进十住,就可以领受比丘戒,成就比丘阶位了。 对于自己的情况,净尘沙弥确实也还算是满意,他笑着谢过净涪佛身时,脸上的笑容也很是真切。 和净涪这样的非人比,他自知是无论如何都比不过的,所以净尘沙弥也从来都没想过拿自己的进度来跟净涪佛身比较。故而在面对净涪佛身的时候,净尘沙弥从来都坦诚而自然地承下师弟的称呼。 两人寒暄过一阵,算是叙过旧之后,就开始商议正事。 “师兄你这是又要上路了?” 净涪佛身点头答道:“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且还剩有四份贝叶散落在外头,我得抓紧时间。” 净尘沙弥忍不住叹道,“希望还能来得及。” 他也是领了寺中诸位大和尚法旨出寺的,正正准备负责起这一段界域里的施经、结社、开光等等诸事,要护持这一县之地的安危,自然是清楚世间境况变化的,心中不免苟苟难安。 净尘沙弥走的是苦修道,可他能坚忍百苦,却也实在是不忍见百姓困顿难安。 他看向净涪佛身,“我才刚到的时候,见师兄正收起身侧物什……” 虽然净尘沙弥确实是刚到的,但他眼力不错,哪怕是在夜里,哪怕间隔了相当的一段距离,他也早早地就看见了净涪佛身的动作。 “师兄刚才可是抄经了?” 净涪佛身点点头。 篝火映照下,净尘沙弥的脸皮有些发红。 “师兄你能不能……能不能匀一些经书给我?” 不是他自己抄的和他从妙音寺里带出来的佛经不能用,而是他知道他手里头的这些佛经都比不上净涪佛身手里的好用。尤其是那些出自净涪佛身手笔的佛经,更是比他们这些师兄弟手下的强上三成,或许还不止。 净尘沙弥难得在这个地方上遇见净涪佛身,自然不肯错过这个机会。 净尘沙弥似乎也是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过份——毕竟他才刚也看见了,净涪佛身根本就是在偷空在抄经。于是他紧接着又飞快开口道:“一部就可以了,不必多,一部就够了。” 净涪佛身笑着拦了他,转手从随身褡裢里捧出那一部才刚完成的《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递过去,还问道:“一部就够了吗?” 净尘沙弥哪儿有脸要求更多?他点头道,“一部就够了,多谢师兄。” 而且……而且今日他开了这么一个头,日后净涪佛身到了各处,怕还得将手里的经书一部部散出去。 净尘沙弥猛然想到这一点,连那部送到手边来的《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都不敢接了,整个人又往后退出一步,“不了不了……我才想起《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我从寺里领了不少出来,满满的一褡裢……已经够用了,师兄还是自己……” 寺里一直关注着净涪师兄的动向,《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对现下景浩界状况的神效也是在最短的时间里就得到寺里的诸位师叔伯确认的。之所以到了这个时候才让他们师兄弟各自下山,奔赴各处地界镇压诸地,主持各项事务,并不是寺里动作缓慢,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而是为了筹备。 这筹备的动作并不仅仅只有他们这些沙弥为各项事务做准备,还有诸位师叔伯。 这段时间以来,为了得到威力最大神效最强的《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满寺上下,没有一个不是在极力调整自己状态,处处准备到最好的。 准备的时候用心,动作的时候快速灵敏,得到的结果自然就相当的喜人——他们师兄弟的随身褡裢里,每一种等级的《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都给备上了的。 净涪佛身上前几步,将手里的经书直接送到了净尘沙弥手里去。 “经书够用自然是最好的,但要是中途有些什么事情,也好有一部经典备用……” 净尘沙弥看了看净涪佛身,再不迟疑,端正了脸色,抬起双手恭敬接过经文,又深深向着净涪佛身躬身拜下,“多谢师兄。” 虽则一句话只有简单的四个字之外再无其他,净涪佛身却知晓这句话的厚重。 他无言合掌回礼。 见净尘沙弥沉默着将手中的《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收起,净涪佛身顿了一顿,忽然问道:“师弟可知道这是哪里?” 净尘沙弥有些莫名,不过他也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莫国。” 净涪佛身点点头,“那师弟可曾听说过清慈师叔?” 净尘沙弥恍然大悟,他合掌向着西天的方向拜了一拜,才回身问净涪佛身道:“可是编写《万药谱》的那位清慈师叔?” 净涪佛身点点头。 净尘沙弥又是躬身跟净涪佛身拜了一拜,“多谢师兄提点,师弟知道该怎么做了。” 确实,明明附近就有一座走药师道的师叔道场,他倘若能从中得到些帮助,这一片地界上的百姓或许就能少受些苦楚。 净涪佛身见他是真明白,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又在这篝火下谈论了一回,净涪佛身才跟净尘沙弥辞别。 净尘沙弥这才惊觉自己竟然拦了净涪佛身这么长时间,不免又惭愧道:“净涪师兄……” “是我许久未见师弟,一时便聊得久了,”笑着摇摇头,净涪佛身将此间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又道,“竟然不知道都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 净尘沙弥沉默摇头,亲自将净涪佛身送出了一段路,才站在原地,看着他擎着油灯在黑夜中步步前行。 “南无阿弥陀佛。” 辞别净尘沙弥之后,净涪佛身自然是继续往前行进的。而自他遇到净尘沙弥之后,一路走过来,净涪佛身又接连遇上了好几位出自妙音寺的青年沙弥。 这些青年沙弥修为和净尘沙弥一般上下,都是十信完满的境界,只差一步便能踏破藩篱,晋入十住比丘境。 不过这些青年沙弥虽然都是出自妙音寺,但和净涪佛身却不太熟,很多都只是一面之缘,有的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只偶尔听过他们的名姓。 对于这些青年沙弥,净涪佛身都是一视同仁,没有太过亲近,但也不算过分疏离,双方之间的距离被净涪佛身把持得恰到好处。 那些青年沙弥也没有太过打扰净涪佛身,若净涪佛身在当地有所停留,他们便会上前问候一声,闲聊得一阵,若是没有,他们也就只是简单地送一送,直到净涪佛身离开他们驻守镇压的地界。 饶是这样,这些青年沙弥们也已经很是满足。 对于这些青年沙弥,净涪佛身只是笑笑,便又继续往前走。 他这样脚步不停地往前行进,竟然还能分出身去,趁着净涪本尊从定境中清醒的空闲时刻,将他这边得到的消息送到了远在混沌岛屿之上的净涪本尊手中。 净涪本尊查看过净涪佛身递过来的消息之后,又挑拣出一些消息送到左天行那边去,自己才开始查看安元和的情况。 安元和身侧跟着净涪佛身的金身虚影不说,安元和本身也对净涪本尊很是信任,基本没有设防,所以哪怕安元和此时身在茫茫混沌海中,寻常人用寻常手段难以真正确定安元和的行踪,他也还是顺利地探查到了安元和的情况。 这边净涪本尊在仔细确定安元和的状况,那边左天行得到消息后,确实先皱了眉头,然后就停下他自己的动作,直接找到了皇甫成。 他死死地盯着皇甫成,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如果情况有变,你被逼到了绝境……你会想要做什么?” 最近一直很安分的皇甫成忽然被左天行拉到一边,死死盯着问上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开始是真愣住了。 但比起以前来已经是大有长进的皇甫成看着左天行这难看严肃的脸色,猜到了什么。 他心脏骤然失律,只有两个字一遍遍重复着出现在他的脑海。 来了。 舔了舔唇,皇甫成尽量拉回自己的心神,强迫着自己想了又想,才答道:“我会去做我最想做的事情。” 左天行脸色没有丁点变化,似乎对他来说,这个答案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回家?” 皇甫成点了点头,应道:“回家。” 死也要死在地球,死在中国。 左天行沉默着点点头,等到他再开口的时候,却只有一句话给皇甫成。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就走了,将皇甫成自己留下原地。 “准备准备,我们回景浩界。” 皇甫成在原地站了半响,才走出这个偏僻的角落。 等他回到左天行等一众人所在的地方的时候,左天行已经跟剩余的那些人说过了。 袁愁沐看了看左天行,又看看皇甫成,没多说什么,只问道:“那个人呢?他不回去吗?” 在场的一众人等都沉默地看着左天行。 左天行点点头:“他也会回去的。” 不论是哪个净涪,都不是会临阵逃脱的家伙。 既然左天行这么说了,袁愁沐等人也就都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他们中甚至有人伸了伸懒腰,叹道,“难得休息游玩的时候,这就要结束了……” 左天行看着他们,仿佛知道他们要说的什么。 果不其然,都还没等左天行接话,旁边就另有人将话头截了过去了。 “不如……我们也去景浩界那边走走,听老左的说法,景浩界最近应该挺热闹的?” 老左…… 每次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皇甫成都不免恍惚了一下。 说真的,无论听上多少回,他也还是没有办法将这么个称呼跟左天行对上。 左天行堂堂一个主角,一个大剑修,居然会有这么一个接地气的称呼,也实在是…… 总之,不论别人怎么样,皇甫成却真是难接受。 不过这么多年听下来,皇甫成哪怕还是没有办法接受,也已经能够屏蔽掉它们了。 有人这么提议,别的人也跟着起哄。 “就是就是……日子过得太清闲也骨头痒,好不容易有这么一场热闹,老左,你不会不舍得吧?” “对对对,我的剑待在剑鞘里都要发霉了,再不见血,它就得想要饮我的血了……” 他们一众人等起哄得热闹,态度也相当的坚决,可左天行却要比他们更坚决。 对上他们这一众闲得发慌的朋友,左天行给他们的只有来回地四个字。 谢谢,不行。谢谢,不行。谢谢,不行…… 袁愁沐他们简直都要怒了,可左天行愣就是不松口。 看着他们一众人围着左天行来来回回地掰扯,皇甫成又是一阵恍惚。 左天行有袁愁沐等一众友人能为他两肋插刀,能有杨姝……哦,红颜知己现在是都没有了,被左天行自己给断去了。可袁愁沐他们还是有的…… 作为主角的左天行有袁愁沐等一众友人,曾经是大boss的净涪也有杨元觉、安元和,而他…… 他这一生近三十年,却是一个能够交心的人都没有。三十而立,前前后后两辈子,或者还要再算上另一个应该也是他的无执,他的所有人生里,可有那么一个友人,是能够为他拼着性命做上些什么的? 皇甫成怔怔然想了好一会儿,都没数出哪一个人来。 左天行好不容易将袁愁沐等一众人压了下去,和他们道别之后,带着皇甫成去找净涪本尊。 看见皇甫成那副茫然失落的模样,左天行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 这是又开始不对劲了? 左天行沉默了半响,终于还是开口了:“怎么了?” 皇甫成一个激灵,一边小心地瞥着左天行脸色,一边摇头,“没事。” 他那副样子,像是没事? 不过既然他自己都说没事了,左天行本来也乐得省事。可到底在岛上的这几年皇甫成是真的安分听话,左天行带他出来之前还曾经被他师父陈朝真人叮嘱过一回,所以左天行也就难得地管了一回闲事。 他也没再问皇甫成些什么,只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基本上所有人都明白的道理。 “想要别人的真心,就要拿自己的真心去换。” 皇甫成当然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可这会儿左天行跟他这么一说,他却像是被踩着了尾巴的猫一般,就要跟左天行爆发。 可惜左天行在皇甫成心里留下的阴影仅此于另一个他自己和作为boss的净涪,皇甫成便是要爆炸也没能真的爆炸起来。 他自己憋气憋了半天,才嘟囔着刺了左天行半句道:“修士也能付出真心?”你怕不是在说笑呢吧? 皇甫成也是真的想不明白,修心修到想要让自己修成一颗金刚钻心的修士,居然会跟他说要以真心换真心? 皇甫成其实更想问左天行一句“你有真心”,但不知怎么的,这句话到了嘴边,愣是一个字都没能漏出去。 主角左天行有真心么?boss‘皇甫成’有真心么?…… 皇甫成其实很想统统都给否了,但他却又真的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没有?怎么可能呢。 谁都不是傻子。你没有交出心意来,别人凭什么又将真心拿出来给你? 主角和boss都有真心,所以他们的座下才甘愿拱卫着他们登上绝巅,所以他们的友人才会愿意为他们两肋插刀,才愿意为他们扛上几乎不可敌对的敌人…… 高绝的修为,强大的力量确实能让人心生畏惧,可真正让人甘愿拜服,甘愿拱卫的,绝对不只有力量和修为。 哪怕这里是修真界。 左天行看了皇甫成一眼,明明知道他其实已经明白,此刻不过是在嘴硬,也还是又刺了他一句,“修士也是人,怎么就不会付出真心了?” 皇甫成沉默下来。 半响之后,他才很缓慢很缓慢,像是用尽了自己这一生的所有力气来说话,“我难道就没有付出真心了吗?” 左天行闻言,回转过头来仔细打量他一阵。 认认真真地,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打量过一遍。 如此将皇甫成看过一遍之后,左天行才说道,“我也不知道。” 皇甫成万万没想到自己艰难问出的问题会得到这样的一个答案。 不知道?什么叫不知道?! 左天行看到了他狰狞跳动的脸皮,可他就像是完全没看见一样的别过头去,重新望着前方。 “你确实曾经很有心,但是不是真心,我不知道。”左天行说完,自己似乎也想知道什么一样的转了头回来看着他,问道,“你知道吗?” 皇甫成被他问得茫然,一时哑口,竟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两人再没有说话。 或者是,他们已经没了话说? 总之,他们两人这一路都是沉默。 净涪本尊不知道他们两人这一路的你来我往,但他们两人找到净涪本尊的时候,净涪本尊一眼就看出了他们两人间的不对。 不过净涪本尊也没有对这件事多说些什么,只看过他们两人一眼之后,就收回目光来了。 “你有什么想法吗?” 净涪本尊问左天行。 第667章 商定 有什么想法? 现下景浩界的状况就是那样,他就是再力薄,也不能将景浩界置之不顾。 他是一定要回景浩界去的。 既然这样,早回去总比晚回去要好。 何况他们先前到这混沌岛屿来为的就是牵扯无执童子的目光,将无执童子的视线从景浩界中转移开去,给景浩界喘气的时间和机会,现下这个样子,说是不是达成了这个目的都可,又哪里就一定要在这混沌岛屿上磋磨时光? 而且,景浩界那边现下还需要他们…… “当然是要回去的。” 左天行在过来的路上已经想过了,现下净涪本尊来问,他也没有多言其他,直接答道:“我们需要在他真正要对景浩界出手之前回到景浩界世界去。” 净涪本尊并不意外,“那就一道回去吧。” 说完,他转头望向了皇甫成,“你呢,你又有什么打算?” 先前还被左天行说的那句话扰得心神乱糟糟的皇甫成万没想到这会儿净涪本尊还会询问他的意见。 一时不禁恍惚。 他眨了眨眼睛,才转了目光过来迎上净涪本尊,望入净涪本尊眸光淡淡的眼底的时候,皇甫成心里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出神片刻后,皇甫成回过神来,却是对着净涪本尊笑了笑,“我?我想跟你们会景浩界。”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在后头添上三个字道,“可以么?” 净涪本尊看看他,不咸不淡地道:“可以当然是可以。但这一路上相当危险,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危。” 净涪本尊没有夸大,从这座混沌岛屿到景浩界的这一段路实在危险,连比他们早出发了那么久的安元和也只到了现在才勉强摸到景浩界的临近,算是能够看到景浩界。 但即便是这样,他要真正地走过这一段距离,进入到景浩界中去,怕也还得再多耗费上许多心力。 皇甫成也是知道这点的,可他竟然没有丝毫迟疑,而是说道:“我想回到景浩界里去。” 哪怕景浩界世界摒弃他,景浩界天道厌弃他,几乎一整个世界里,就没有几个人是真的将他放在心上的,他也还是想回到景浩界世界里去。 不是他想要对景浩界做些什么,而是…… 这一世中一切因由都在景浩界,他需要回去,回去了却他与景浩界的那一段纷乱因果。 或许,在了却这些因果之后,他还真的能得到那一线回归二十一世纪地球的希望呢。 皇甫成心里难得的坦然。 他甚至笑了笑。 净涪本尊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只道:“你自己想好。” 左天行看看像是放开了什么的皇甫成,倒也没有反对。他跟净涪本尊说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净涪本尊道:“自然是越快越好。” 说罢,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望向左天行道:“你别不是又招惹了什么人吧?需要我给你时间了断吗?” 左天行憋了一口气,几乎就想要给净涪本尊一个白眼了,幸好在千钧一发之际克制住了他自己,保持住了他的形象。 “眼下这岛屿里除了我们这边的和无执童子那一系的修士之外,还有其他人吗?” 其他诸天的各位大修士也不是真的傻。哪怕他们知道混沌岛屿迟迟没有关闭时因为岛屿上一定还留有至少一颗天地源果,可岛屿上的形势发展他们也都看得见,也清楚这里头有人着意布局,没什么事情谁还愿意为了一颗天地源果留在这里趟一趟浑水? 真的是该走的都走了。不想走,想看戏的也都只在外头围着,等结果呢。 净涪本尊作为这一场布局里的暗手之一,对于岛屿上的这种情况也是清楚的。 事实上,他乐不得闲杂人等统统脱离出去,给他们清出个场子来呢。 虽然浑水确实好摸鱼,但水太混了,却能遮挡了视线,叫人难以看清楚局势,把握脉络。 不过吧,左天行是真的太小看他自己了。 净涪本尊也不跟左天行多话,他直接将目光往混沌岛屿外头虚空转了一眼。 那目光投落的地方,恰恰正是袁愁沐宗门临时驻扎所在。 因为袁愁沐还滞留在这岛屿上的缘故,袁愁沐宗门现在也还是没有脱离混沌岛屿回归他们的世界。 同理的,袁愁沐的一干师兄弟、师姐妹也还没有离开。 重点,师姐妹。 他的意思很明白,叫左天行想看不见都不行。 皇甫成在旁边看得清楚,虽然刻意忍耐了,但他到底功力不够,没能做到家,脸上多少漏出了些痕迹来。 左天行一转眼就看见了,心里那口气不由憋得更狠。 可他到底不是随意将气撒在别人身上的人,尤其是净涪本尊这个真正的祸首还在侧旁站着。他不找他而去找旁人,怎么样都失了格调。 但要他为了这样的小事跟净涪本尊争辩起来,却又真是小题大作。 尤其是现下大敌当前,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左天行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过自己,甚至还接连念诵了好几篇道经,才勉强将心头那口气给打散了。 “净涪。”他叫了一声。 净涪本尊点点头,应声道:“嗯。” 这边的净涪本尊只觉等闲,那边的皇甫成却觉得心头一跳,猛地将脸上散逸开去的看戏、好笑等等情绪给压了下去。 为着能够完美遮掩掉自己的情绪,皇甫成甚至还小小地偏移过身体去。借着他自己的身体遮挡去左天行和净涪本尊的视线,伸手狠狠揉上自己的脸蛋。 确定不会再出现什么纰漏了,他才放下手来,重新将身体转回来,认真且严肃地看着面前的净涪本尊和左天行,看着他们两个你来我往地商讨诸事。 皇甫成的小动作,真当他自己能瞒得了谁?左天行看了皇甫成一眼,回头继续跟净涪本尊商量事情。 最基本的立场已经确定,剩下来的就不过是些细枝末节的事情而已。 左天行和净涪本尊很快就将这些事情商量停当,就要各自分别,好去料理诸般事情,在最后离开这座岛屿,回归景浩界世界。 皇甫成自然也还是跟着左天行的。 看着皇甫成和左天行远去,净涪本尊也自转身离开。 事实上,他在这岛屿上已经没有什么别的事情需要忙碌的了。 ——他不想左天行,还有特意留在这岛屿上襄助他的袁愁沐等人需要送别,杨元觉和安元和可都已经早早离开这岛屿了。 他只是寻了一处地方,布置过种种阵法禁制之后,便阖目入定,追寻视线去寻找安元和。 安元和距离景浩界真就只有一段路了,可也就是这一段路,能算得上是他从混沌岛屿到景浩界最危险的一段路。 他不敢掉以轻心。 这不,才刚驾驭着宝剑往前遁去一段距离的安元和忽然手上印诀一换,心神牵引之下,宝剑原本勃发的剑气顿时全数敛尽,半点不漏。 就在安元和宝剑剑气收敛的那一刻,安元和整个人连同着他脚下宝剑所在虚空像是水纹一样轻轻荡了一下。 待到水纹平复下来,原地哪里还有什么安元和,哪里还有什么宝剑剑气? 不过就是一片茫茫的虚空而已。 安元和的影子才刚消息,远处不知几千里所在忽然飘来一道淡黑色的雾气。 雾气朦胧,却将这数万里虚空尽数锁定。 隐在虚空中的安元和察觉到周身那可称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封禁,倒是半点不惊,依旧安安稳稳地立在那里,连呼吸都悄悄地没入了虚空无形的波动中。 这会儿的安元和,哪怕是有人就站在他面前虚空,没有些许特殊的手段,却是怎么都发现不了他的。 但这雾气封锁不过只是前奏。 封禁出现不过片刻,虚空不知何处竟有一道玄奇音律荡起,像是有谁在人的耳边、心底轻轻地唤了一声,能叫人心神都跟着摇曳,只想要应答上那么一句,不叫那人在不知名处空等。 安元和依旧岿然不动。 他曾经勃发的剑意此刻尽数敛尽,便连心间的湖泊,也是一样的纹丝不动。 没能得到回应,那呼唤的人像是真的伤心了。他顿了一顿,却又锲而不舍地继续呼唤起来。 安元和依旧安安稳稳地隐在一侧,半点形迹不漏。可是他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再想要往景浩界的方向走上几步,却是没有办法的。 净涪本尊见得安元和这般境况,心里念头一转,便有了主意。 他收回看着安元和的目光,找到了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还在行路中,忽然接到净涪本尊的传话,倒也没有觉得意外。 他点点头,“好,我知道怎么办了。” 第668章 五色鹿 净涪佛身既然将这件事情接过去,净涪本尊自也就这样放手,只等着这件事的结果。 却说净涪佛身接过这件事情之后,一时连行路的脚步都停下来了。 他站在原地上,目光往远处一转,便找到了已经出了定境,正等待着白凌出关好去拜见净涪佛身的五色幼鹿。 他叫唤了一声,“五色鹿。” 五色鹿本就玩得有点无聊,正要开始第七十八次探查白凌的情况,冷不丁耳边响起一声传唤。 它只是愣了一瞬息的功夫,便立时反应过来,欢笑着应声道:“呦。” 净涪师父。 它倒也不怕是别的什么人依仗自身修为手段来诳它。 “嗯。”净涪佛身应了一声,问它,“你可有空闲?” 净涪佛身有所传唤,便是没有空闲五色幼鹿也能调理出个空闲来,更何况这时候的五色幼鹿还真的很有些无聊。 “呦呦呦。”它连声应道,“呦?” 有的有的,净涪师父有事? “是有件事需要借你的神通一用。” 净涪佛身简单地将他的目的跟五色幼鹿说了一遍。当然,都说了是简单,事情自然就不那么详尽了的。 五色幼鹿却也不讲究这些,它理清了事情之后,便直接点头道:“呦呦。呦呦。” 可以啊。当然可以了。 去景浩界天地附近的混沌海中接一个人诶,这么好玩的事情,怎么能少得了它?它长这么大,可都还没有在混沌虚空中行走过呢。说出去叫别的五色鹿听了,怕会是一场笑话。 五色幼鹿哪儿还能按捺得住?它甚至连白凌都抛到脑后了,只跟净涪佛身应承道:“呦呦,呦呦呦。” 净涪师父尽可以放心将这件事交给我,我一定会将人全须全尾地带回来见你的,保证一根毫毛都不会少。 五色幼鹿是这样说的,听着也很有可信度,但净涪佛身却不能就这样应它。 往日里混沌海中无有阻碍,五色鹿去接人也就接人了,反正就算五色鹿现今还不过只是一只幼鹿,它自血脉中承继而来的天赋神通也足以让它在混沌海中自由行走。可今时不同往日。 现下里的混沌海根本就成了别人的天罗地网,叫人轻易靠近不得。安元和就是这样被人硬生生拦在世界之外的,如今都还只能在虚空那边遥望这边景浩界世界。 不说安元和,如果左天行、净涪本尊和皇甫成回来那时候不是被混沌岛屿抛送出来又在通行符箓的护持下返回景浩界的话,他们想要突破这虚空中的一重又一重封禁,也必定很是艰难。 这样的事实要实话跟五色幼鹿说,多少会打击到它。所以净涪佛身也没跟它多说什么,而是直接叫它去试一试。 试一试? 五色幼鹿听着净涪佛身的这句话,也真的就雄赳赳气昂昂地抬脚跨步,踏入它自己开出的那一条五色通道向世界之外行去。 才刚站到景浩界世界胎膜边上,正要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一道剧烈的冲击猛然撞落在五色幼鹿的通道上,直将五色幼鹿撞得七荤八素的,差点脚步不稳,一个跟头跌出景浩界世界胎膜之中,掉入混沌海里头去。 之所以说是差点,也并不是五色幼鹿自己护持住了自己,而是有一道湛青的剑光不知从何处疾射过来,只是轻轻一点,就将它开出来的通道稳定下来了。 随着这一道湛青剑光出现的,还有一句闲闲淡淡的话。 “不过一头幼崽,出来干什么,好好在里头待着吧。” 五色幼鹿很委屈,可抬眼瞥见外间那几乎被牢牢锁禁起来的混沌虚空,却是头一缩,什么委屈都没有了。 它甚至都不在这世界胎膜边沿上停留,猛地掉头几个蹿步,直接落到了净涪佛身侧旁,围着他连声询问。 “呦呦,呦呦呦,呦呦呦呦……” 净涪师父,净涪师父,外面出大事了,我们都被锁起来了…… 净涪佛身点头,答道:“我知道。” “呦呦?呦呦呦,呦呦呦呦,呦!” 这可怎么办是好?我们被这样锁起来,轻易脱不得身去,怕是有什么坏人想对我们做什么呢!不行!不行!我们得逃。得逃! 都不等净涪佛身说话,五色幼鹿围着净涪佛身团团转了好几圈,满脸仓惶地尖叫不已。 “哟哟,呦呦呦。呦?呦呦?” 外面都被锁起来了,想走没那么容易。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呦。呦呦呦!呦呦呦!” 不行,不能留下这里死等。我得带你走!净涪师父,我得带你走! “呦呦……呦呦呦呦……” 可是我带不走你……外头的锁禁太密集了,我带不走你…… 五色幼鹿几乎都要哭出声来了,但带着哭音自说自话了好一会儿之后,它竟忽然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猛地停下自己转来转去的动作,旋身奔到净涪佛身身前,巴巴地望着净涪佛身,将它自己漂亮遒劲的棱角递到净涪佛身面前。 那棱角最尖最利的尖角处,不知什么时候笼上了一层蒙蒙的白光。 净涪佛身看了看这层像是汇聚七色凝成的白光,又偏移视线,望入五色幼鹿的眼。 都不等净涪佛身询问,五色幼鹿便已经将这一层白光的来历和盘托出。 “……呦呦。呦呦呦,呦呦呦呦。呦呦……” ……这个是我近日里修为突破忽然冒出来的。据血脉传承说,这个能联络我们族中长辈。如果有谁觉醒了血脉,催动它,就会有人来接引…… 它迎着净涪佛身的目光,强自镇定地安慰净涪佛身道:“呦呦呦,呦呦呦呦。呦呦呦。呦呦呦……” 净涪师父你放心,血脉传承中说,我们五色鹿这一族最擅长虚空行走。无论什么情况,只要催动这道白光,都会有人来接引的。你放心,不要怕,我们没事的…… 也亏得现在站在五色幼鹿跟前的人是净涪,要换作除了清笃禅师、白凌之外的别人来,怕是很难从五色鹿这一连串的“呦呦呦”叫声中准确无误地领会到五色鹿的意思。 净涪佛身看着五色鹿的眼,听着五色鹿惊慌又强自镇定的声音,沉默得半响,才终于抬起手来摸了摸五色鹿的脑袋。 五色鹿的声音一时停了下来,连带着它的情绪也终于一点点地恢复了平静。 它低下去的脑袋顺着净涪佛身手的力道微微摇晃,静静地感受着头顶接触处传递过来的那只手手掌心熨帖的温度。 看着它温顺的模样,净涪佛身笑了笑,“谢谢你。” 他竟然跟它道谢。他竟然在跟它道谢…… 五色幼鹿原本是想摇头又或者是抬起头来跟净涪佛身争辩的。 毕竟他们是什么关系,他怎么就要跟它道谢了。 但净涪佛身的手就搭在它的脑袋上,那力道虽然不轻不重,却也表明了他的态度。 五色幼鹿不想违逆了他的意思。更何况,它也舍不得脑袋上的温度…… 五色幼鹿到底还是什么动作都没有,依旧低着头,温顺地磨蹭着净涪佛身的手。 “如果有需要,我会请你帮忙的。” 他不会轻易离开景浩界,但他母亲沈安茹连带着程沛都需要被安置妥当。尤其是沈安茹,如果能够离开景浩界这一个战场,那就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五色幼鹿也是去过沛县那边的程家的,哪怕净涪佛身这会儿没有明说,它也能准确无误地理解到净涪佛身话下的意思。 它一时很有些为难。 净涪佛身又笑了一下,将手收了回来,“不过那是稍后的事情,现在说回正事。”五色幼鹿立时就将所有的为难统都抛开了,站直了身体抬头望定净涪佛身,像极了那等待号令的士兵。 “我需要借你神通一用,可否?” 五色幼鹿这才听明白了净涪佛身的意思。净涪佛身其实不是要它去混沌海中接人,而是他来借用它的神通在混沌海中接人。 这两件事看着是很相似,但其实大有不同。而五色幼鹿就是以为它要去混沌海中接人,才有了刚才的那一番乌龙。 不过这里头的误会算是弄清楚了,五色幼鹿却又很想不明白。 借神通一用? 神通可以借的吗? 又要怎么借? 它歪着脑袋看了看净涪佛身,最后统将这些个问题抛到脑后,只对着净涪佛身点点头,叫唤了一声,“呦?呦?” 怎么做呢?它需要做什么呢? 净涪佛身又笑了一下,却又抬起手来搭放在五色幼鹿的眉心印堂处,说道:“静神。” 第669章 到了 他不需要叫五色幼鹿放松,因为此时的五色鹿已经足够放松了。哪怕他的手指就点在五色幼鹿的眉心印堂所在,只要他指尖灵力一个吞吐,就能轻易取了五色幼鹿的性命。 不管他做了什么,五色幼鹿自然就放松下来了。 他需要提醒五色幼鹿的,也就只有“静神”了。 五色幼鹿闻得声音,丝毫没有迟疑,依言清静神魂,放松心神与肉身的控制。 就在这幽幽宁宁的状态中,五色幼鹿忽然觉得眉心印堂处一股暖流涌入,直往它识海灵台而去。 那道暖流中裹夹的气息太过熟悉,五色幼鹿根本就没有生出任何抗拒的心思,照旧悠悠闲闲地闭目静立,感受着那道暖流在它自己的肉身里流转。 不过是顷刻间的功夫,识海灵台处自有一股清凉气息牵引而出,与那道自外间涌来的暖流交汇。 暖流才刚触及这股清凉气息,便如发现了目标一般,团团一转,便将这股清凉气息裹夹着沿来路退了出去。 五色幼鹿清楚那股清凉气息是什么,可它依旧没有阻止,甚至还像以往每一次使出天赋神通一样,平平扬了扬头顶鹿角。 净涪佛身将点在五色幼鹿眉心印堂处的手指抽回,拿到眼前细看。 一道如丝似帛一样的七彩虹光被他拿在两指之间,正随风微微荡漾,在虚空中牵起点点细微的涟漪。 净涪佛身看得手中这道七彩虹光一眼,然后却是偏过头去,往五色幼鹿那边瞥了一瞥。 借出一道天赋神通,对于现在尚且年幼的五色幼鹿来说,负荷非常沉重。以致于那道七彩虹光不过才刚刚离开它的身体,它便已经昏昏沉沉,仿佛一个错眼就要沉睡过去一样的。 偏它自己不觉得,还在努力眨着眼睛,想要再往净涪佛身的方向多看一眼,看看那神通有没有如净涪佛身所愿的那样落到他的手上去。 净涪佛身眨了眨眼睛,却是伸出另一只手去,在五色幼鹿脑袋上又拍了拍。 无人见得,那只修长有力的手掌在触碰到五色幼鹿脑袋的时候,总有一道金色的佛光从那手掌掌心透出,没入五色幼鹿的身体里,悄然滋养它的肉身与神魄,以缓解它的不适。 “困了的话就睡吧,别硬撑。” 这道声音也是很熟悉的,叫五色幼鹿就要按这道声音说的那样沉睡过去。 可是那睡意才刚刚被放纵着漫上心头,五色幼鹿却又是一个激灵,挣扎着要清醒过来。但它眼皮子颤了又颤,也终究还是没能如它所愿的掀开来。 到了最后,它也只成功发出了一道轻微的叫声,“呦……” 净涪佛身没有说话,又拍了拍手下的脑袋。 五色幼鹿到底睡了过去。 净涪佛身又看了它一眼,抽回手来,仿似随意般地对着五色幼鹿甩了下袖袍。 一道金色的佛光散落,不过须臾间,便将五色幼鹿罩定。尔后这道金色佛光便又是一个闪烁,就带着被它护持住的五色幼鹿一道消失在原地。 待到金色佛光夹带着五色幼鹿再出现的时候,却是落到了净涪在妙音寺的禅院里头。 直到将五色幼鹿仔细安置在那禅院里的鹿苑里头,那道金色佛光才自动自觉地散入鹿苑周围的禁制里,仔细护持现下还在沉睡的五色幼鹿。 妙音寺中的诸位大和尚察觉到归来的五色幼鹿,只是笑了一下,就各自忙活他们自己手头上的事情去了。只有藏经阁的清显大和尚暂且放下手中毛笔,招来他身边的随侍沙弥。 “你净涪师兄的那头幼鹿回来了,你记得多看看那边,别让人打扰到了它。” 小沙弥听闻,因为寺里这段时间以来的沉闷气氛而不自觉板下来的脸一下子就笑开来了。 “五色鹿回来了?师父请放心,我一定仔细照看着。” 清显大和尚点点头,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道,“那你去吧。” 小沙弥跟清显大和尚合掌拜了一拜,真就辞别清显大和尚,快步出了藏经阁的阁楼,一路向着净涪的禅院去了。 净涪佛身当然晓得此时妙音寺中诸事繁乱,但对于五色幼鹿而言,那里却真是最佳调养休整之所,别说白凌身边,便是他这边儿也暂时比不得。 送走五色幼鹿之后,净涪佛身又是随手一扬,将一道信息送落到白凌身侧以告知五色幼鹿的去处。 料理了这般种种杂事之后,净涪佛身总算是能够开始忙活正事了。 他左右张望一回,便挑选得一处合适的地界布置下层层阵禁,又转入定境之中,灵感虚空。 因净涪佛身的金身佛陀虚影就在安元和身侧,所以很快地,净涪佛身就找到了目标。 他找到安元和后,也不急着找上安元和,而是先查看四周。 安元和四周虚空所在,除混沌海的滚滚混沌气流之外,更有一缕缕天魔气蔓延伸展,将这一片虚空所在统统封禁锁困定。 安元和也是非凡之辈,且他修为境界比之净涪佛身超出好长一段距离去,更别说净涪佛身无意在安元和面前遮掩行踪,自然就轻易被安元和发现形迹了。 刚刚发现净涪佛身的时候,安元和是既惊讶又不惊讶,他也不惊动外间封禁的天魔道修士,只按着他们联络的手段传音道:“净涪。” 净涪佛身应得一声,却没要与安元和多说些什么,而只是道:“跟我来。” 安元和点点头,自然凝神静等。 净涪佛身大半意识脱出佛身躯体所在,须臾间接掌了那具金身佛陀虚影。 净涪佛身凝神抬手,将手中那一道从五色幼鹿身上借出的七彩虹光展开,以他那具金身佛陀虚影定位,将七彩虹光的另一头落定在金身佛陀虚影身侧。 七彩虹光不愧是五色鹿一族的天赋神通。纵然开辟出一条完整的通道来,也依旧没有在虚空中激起一点涟漪,惊动在虚空中布设封禁的天魔道一行人。 哪怕是此刻镇守在景浩界世界胎膜之外的天剑宗宋祖师,对这一条通道也是一无所觉。 净涪佛身展开通道,那边厢隐在安元和身侧的金色佛陀虚影便化作一道金色佛光,率先投入他们面前那一个似有似无的七彩洞口中。 天魔存乎于有无之间,天魔道一脉也尤其擅长虚无有实之道,他们又在这方虚空中严密设防,按说净涪佛身的动作是怎么都不可能不惊动那些人的。但谁让净涪前身‘皇甫成’当年就是走的天魔一道修行,谁又让如今的净涪佛身身侧还有一位觉醒了自身血脉的五色鹿呢? 对天魔道一脉手段相当熟悉的净涪佛身,运使近乎是得到虚空青睐的五色鹿神通,要在完全不惊动他们这些人的前提下将安元和带入景浩界中,并不是什么难事。 更何况,还有景浩界天道纵容。 是的,不论净涪佛身前身为何,不论净涪前身与扛起世界大任的左天行有什么龃龉,此时的净涪都和左天行一样,成为了世界天道纵容的对象。 或许景浩界天道对净涪佛身的偏爱远比不上左天行,但在此时来说,也已经够用了。 安元和对景浩界此间的事情确实也清楚,但他的信息都来自于净涪口述,此前还没有亲眼得见。如今到得景浩界外间,见净涪佛身一应动作举重若轻,心里就真正有底了。 他也不多言,跟在净涪佛身的那具金身佛陀虚影之后走入了那个洞开的七彩孔洞中。 两人一路无话,只在这个通道中快步行走。 不是他们不想说话,实在是这个七彩孔洞边沿处已经开始扭曲,显然是支撑得有些艰难了。 净涪佛身专心致志地引着安元和在七彩孔洞中行走,却不知道在更远处的混沌虚空之中,忽然有一道涟漪荡起。在那涟漪的漩涡中央,一只比五色幼鹿更神骏的雄鹿探出头来,往净涪佛身和安元和他们所在的那一个七彩孔洞看了好几眼。 “这个感觉……怎么好像是我们五色鹿在虚空中行走时候虚空颤动的感觉?” 它自顾自嘀咕着,却是又晃了晃脑袋,用人声说道,“莫不是我们族里哪一个族人在这边?” 雄鹿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从那漩涡中钻出来,又一头沉回漩涡里头去了。 “算了算了,不管他了,等回族里之后,是哪一个自然就知道了,我还是……” 净涪佛身带着安元和在这七彩孔洞中疾走。不知过了多久,安元和终于听得前面那尊金身佛陀虚影说的话。 “到了。” 安元和瞥了一眼周围震颤得像是要崩散开去的七彩孔洞,再不迟疑,跟着金身佛陀虚影就钻了出去。 第670章 到来 不对。 不过刚刚踏入这个世界,安元和心头就生出了一种感觉。但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左右瞥看了一眼,便就目光收回来了,只管在净涪佛身身侧站定。 净涪佛身一时半会儿的却也来不及理会他。 他抬头往虚空望了一眼,便就抬手向着他视线的方向招了一招。 不过一个眨眼间,就有一道金色佛光呼应也似地踏破层层阻隔,落在他的手掌上。 安元和定睛看去,轻易便窥破了那道金色佛光自带的障碍,看到了金色佛光中的真实。 那是一座虚淡的金身佛陀。而那金身佛陀的面目…… 安元和又看了一眼面前的净涪佛身,目光特意在他的五官面容上停留了一阵。 不过对于这一座明显应该是来自净涪佛身的金身佛陀虚影,安元和并没有多想。他从不觉得这一座金身虚影对他会是一种妨碍或是危害,所以他也只是看过一眼,稍作感叹一番,便将这件事揭过。 他甚至就从来没想过要拿这件事去问净涪佛身。 看过那道佛光之后,安元和便就将目光转向了这个世界。 天、地、世界深处以及位于世界中央之处的那片无边竹海,甚至是世界胎膜之上,他都一一转眼看过。 而在安元和转眼探看这些地方的时候,景浩界各方也注意到了他这么一个明显与景浩界世界格格不入的外来者。 但净涪佛身就站在安元和身侧,且完全没有遮掩自己的意思,谁又还看不明白呢? 绝大部分的修士看过一眼之后便就撒手了,唯有少数几人颇有不同。 镇守在景浩界世界胎膜上的天剑宗宋祖师看了看安元和,目光在他与他的宝剑上转了两个来回,似有所想。 尤其是当他的目光瞥过净涪佛身的时候,他终于笑了一声,抬手往下方景浩界世界弹了一弹。一点剑光自他指尖激射而出,划向安元和所在。 安元和眉眼一动,抬手轻轻一拿,便将那点剑光拿在两指之间。 他手指还没有用力,那道剑光便已经崩散,更有一句话落在他的耳间。 也只落在他的耳间。 “贫道宋微言,欢迎道友到此界做客。” 安元和看了看侧旁的净涪佛身,见他此时已然垂目入定,便没有打扰他,先与天剑宗宋祖师闲聊起来。 说是闲聊,其实就是安元和与宋微言之间的你来我往。 别看他们两人都是剑修,此番来往应答中也完全不乏圆滑婉转。若不是双方俱有诚意,又都知晓对方起码也该是盟友,不是敌人,怕他们两人还能掰扯上好一阵子。 现下就不同了。现下他们双方的立场坚定,都没有更易的意思,那自然就有了结交的基础。有这基础在,他们双方便是再不对付,也能坐下来对谈一二。更遑论他们都是剑修,又都有意,当即便就一拍即合,达成了协议。 “安道友日后闲了,不妨到我这里来坐坐,也好看看这边的‘风景’。” 安元和也是点头道:“必不会错过。” 宋微言祖师笑着点头,便将那点投落在景浩界世界中的心神收回,睁开眼来,望入面前那一片内混沌的混沌海中。 看着看着,他忽然叹了一口气。 “等再过些许时日……” 等再过些许时日如何,他也没再说,只是闭上眼睛,盘膝坐在剑阵之中。 可别看这位宋祖师只是这般闭目干坐静等,似乎什么都没有做的模样,他座下的那座剑阵却始终在绵绵不息地运转,且每转上一轮,必会有一道揉合春夏秋冬四季剑意的剑气从剑阵中冲出,向混沌海中划去。 每冲出一道剑气,则必有一道血光升起。 实力强的,或还能保住自家性命,甚至仅仅只是轻伤;可实力稍弱一点的,不是重伤便是当场垂死,只得脱离自家镇守的位置。 而若是这个时候有人到来,怕是能够轻易突破这一道防线,愈加接近景浩界世界。甚至若是幸运,他还能就此突破那些人的防线,成功突入景浩界世界之中。 这样的剑阵更改,还是宋微言在杨元觉抵达景浩界之后,在杨元觉的帮助下完成的。 开始的时候宋微言也只以为杨元觉不过就是想要让那些囚锁景浩界世界的魔修乱上一乱,顺便帮景浩界削弱几分无执童子那边的力量。可如今见了安元和,宋微言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或许杨元觉帮他调整剑阵是有他最初以为的那点意思,但他真正的目的,却还是为了这一个剑修。 宋微言又叹得一声,便将此事放下。 诚如宋微言所想,当日杨元觉帮着宋微言调整剑阵,泰半是为了总也会到这景浩界来的安元和。 有了宋微言那座剑阵从中干扰,便是那些无执童子眷属再用心,也会被拉扯出破绽来。而这破绽,必会成为安元和进入景浩界的机会。 杨元觉将这些全都考虑好了,却没想到安元和根本就没用上。 用上没用上什么的,杨元觉倒也不是很在乎,他在乎的是安元和能够毫发无损地抵达这世界。当安元和气息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杨元觉第一时间就发现了。 他随手抛开手上抓着的异竹竹叶,低头看了看一副逃出生天模样的异竹,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我现在有事得先回去一趟,剩下的事情可能得等我抽出时间来才能继续了……” 那株异竹防贼一样地抱着自己的竹枝,连声道:“您去,您去,不必担心我这边……” 它还巴不得这个祸害以后都别来找它了呢。不不不,是彻彻底底地忘了它更好…… 杨元觉摇摇头,便待要从他自己的储物戒指里取出些什么东西来稍作弥补。 但他的手才刚刚搭上他自己的储物戒指,便就被那异竹连声提醒道:“先生的事情要紧,别因为我的事情耽搁了……” 杨元觉在心底啧啧了两声,却也真的没继续,相当好脾气地将手从储物戒指上挪了回来,边挪竟还边自言自语也似地‘嘀咕’道:“安元和那厮是从外间过来的吧,内混沌那一段路如今可不好走,希望可别出什么岔子。” 那株异竹听着杨元觉那压根就没有降下音量去的嘀咕声,险些没硬生生从它身上挤出些苦汁子来。 杨元觉却仿若未见,还牢牢地站定在原地,自言自语地说得兴起。 “……希望他没伤到元神吧,不然到日后,连三分力都使不出来那可就真的是……” 异竹听着杨元觉这番滔滔不绝,是真的要哭出来了。 幸好不过半响,它面前的空地上就摆放了几根被封得严严实实的翠绿竹筒。 随着这几根翠绿竹筒一起出现的,是竹主的声音,“这些够了吗?” 杨元觉半点不觉得奇怪,他利索地一挥手,直接将那几根竹筒一把抓到手上,挨个拔开封口查看了一番,还沉吟着道:“怕是不怎么够……” 竹主都快要被杨元觉气得没脾气了。 安元和可还没有如何遮掩地站在原地呢。他现今的情况如何,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见,杨元觉竟还有脸说‘不怎么够’? 他手一推,又将几根翠绿竹筒送到杨元觉面前,“够了吗?” 杨元觉半点不慢地将竹筒收起,却也还是道:“不够吧……” 如此接连几次,竹主却是不问了,最后将几根翠绿竹筒送到杨元觉那边之后,干脆而直接地一震袖。 袖袍荡漾处,灵气呼啸。 那灵气浪潮一样扑向杨元觉,卷夹着他冲出无边竹海。 杨元觉被灵气浪潮裹夹,却是半点不惊,径直将那些翠绿竹筒收拢到他自己的储物戒指里后,竟顺着灵气浪潮涌动的方向,一路出了无边竹海。 一直到得那股灵气浪潮平息,他才自己调转了身体位置,径直向着净涪佛身和安元和所在掠了过去。 竹主看也不看杨元觉那一干人,径直转身回了他自己的竹阁。 老实说,如果可以的话,竹主更想要一脚将杨元觉踹出无边竹海,然后宣告天下杨元觉这厮是无边竹海的永久拒绝往来户,禁止杨元觉这厮踏入无边竹海半步。 但可惜,不行。 事实不允许。 竹主便是再气再恨,也都只能将杨元觉迎入竹海中,让他随便往来,任他动作。 每每想到这一点,竹主便呕得要命。 可是形势比人强,哪怕是竹主,也只能梗着一口气看着杨元觉动作,而他自己…… 他自己便是想要直接闭关,来个眼不见为净都做不到。 哪怕已经被呕得像要吐血,竹主也只能硬着头皮认下来,甚至还得将那口闷血给悄悄地隐下去。这样的日子也是够难受的了。 偏偏杨元觉极其享受这样的时日,如果不是今日里安元和到了,他是怎么都不想挪脚的。 摇着头,杨元觉暗自又盘算了几番。一直到了净涪佛身与安元和的左近,他才将这些谋算按下,加快速度向着安元和那边遁去。 安元和转身来,正正对上落下遁光的杨元觉,摇头示意。 杨元觉瞥了一眼不远处垂眸入定的净涪佛身,点了点头,脚不惊尘般地走到安元和对面,也盘膝坐了下来。 他们两人什么话都不说,单只面对面地坐着,微微垂眸静等。 须知,那边的净涪佛身虽则深入定境,周围却仅只有最简单的一道静音阵禁,别说杨元觉、安元和这样的人物,便是随便一个小修士过来一戳,也能轻易戳破净涪佛身那一道阵禁,将他从那定境中拖拽出来。 这样简陋的防范在净涪佛身周遭甚为少见,但因为此时等在他身周的杨元觉与安元和,却又显得很是平常。 毕竟有杨元觉与安元和两人在侧,这景浩界里还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够打扰得了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全不理会外间诸事,只将心神浸入定境之中,沉入到那一尊金身佛陀虚影中去。 金身佛陀虚影脱离净涪佛身在外间走得一遭,自有种种神妙应变昭显,补足净涪佛身对自身的了解。 在定境中细细体察过金身佛陀虚影这段时间以来的记忆之后,净涪佛身很自然地趁着这个机会联络上了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那边也正在为他们一行人等脱离混沌岛屿作最后的准备。而也就是这个时候,他们发现了一点点小‘意外’。 ‘现在的混沌岛屿上并不是只剩下我们身上的那一颗天地源果……’ 净涪佛身答道,‘这不奇怪,那些修士可不蠢,既然决定了要在混沌岛屿上截杀我们,又怎么会放任主动权握在我们手上?’ 不过…… ‘你应该也有了想法才对。’ 净涪本尊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看空茫的混沌岛屿,‘这座岛屿早就已经清场了,便是再有天地源果,顶多也就是三颗。’ 而这所谓的三颗,一颗在净涪本尊手上,是他们想要拿住主动权的关键。而剩下可能的那两颗,一颗约莫会被那些人摆放到明面上,以此昭显他们有跟净涪本尊与左天行等一方争夺混沌岛屿主动权的本钱。而最后的那一颗天地源果,则有很大的可能被留作底牌以防万一。 当然,又或者没有这第三颗天地源果。 但不管怎么样,在这座混沌岛屿真正关闭之前,他们双方怕还得来一场真刀真枪的拼杀。 不拼这一场也不是不可以。 不拼这一场,他们单只带着他们现下身上的那一颗天地源果悄然离开混沌岛屿,那就得凭借他们自己的力量从混沌岛屿那边一路返回景浩界。 到得那个时候,净涪本尊和左天行等人,就得像安元和那样闯过来了。 但事实是,现在的净涪本尊和左天行还没有安元和的实力,更别说在他们身边还有一个皇甫成…… 甚至他们的状况还比不得安元和当时的状况。 安元和从混沌岛屿离开前往景浩界的时候,身后起码没有追兵,净涪本尊和左天行他们就不同了。 别忘了,这混沌岛屿上,可还有着一个个修为不弱于左天行等人的无执童子眷属。 便是净涪本尊和左天行等人能瞒过那些眷属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混沌岛屿,也没能瞒得了那些人多久,他们必将会追上来。 如此前后遭敌的情况,饶是净涪本尊,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完完整整地返回景浩界。 都是要战,怎么选择很明白。 净涪佛身点点头,又向着净涪本尊的方向摊开手掌。 那手掌之中,正托着一尊虚淡的金身佛陀。而那尊金身佛陀背后,还有一座九层的煌煌佛塔。 净涪本尊完全不和佛身客气,他伸手,轻巧且随意地接过那一尊金身佛陀虚影,顺带还接过了那一座九层的煌煌佛塔。 净涪佛身看了看净涪本尊的脸色,目光往识海中那空荡荡的另一边转了一圈。 他的意思很明白,都不用他开口,净涪本尊就知道了。 他摇摇头,‘暂且还用不上。’ 并不是他自大,而是事实。 就目前的状况,还确实用不到魔身的力量。 净涪佛身见状,也不再劝,只是点点头,将这件事揭过。 脱出定境之后,净涪本尊看了看手上那一道金色佛光,随手往上一抛。 那尊金身佛陀虚影连带着它背后的那一座九层佛塔也都隐入了净涪本尊身后消失不见。净涪本尊站起身,才刚往前迈出几步,就停了下来,站在原地略等了等。 等了好一会儿,果然就见到左天行带着皇甫成从更遥远的地方走入他的视野之中,又从他的视野尽头来到他的近前。 这两人一走近,净涪本尊就看见了他们那完全能说得上难看的脸色。 净涪本尊瞥了他们两人一眼,“看来你们也知道了。” 皇甫成张张嘴想要说话,但还没开口,就又紧紧闭上了。 想来他是真的明白了,这个时候,这个状况,没有他说话的地方。 左天行完全不理会皇甫成,只紧紧盯着净涪本尊:“战吗?” 那锐利紧逼的视线,落在净涪本尊身上,也不过就是清风一般而已。 他完全不为所动,只遵循他自己的意志,给出他自己的答案。 “当然。” 说完之后,净涪本尊转了头去,望向了皇甫成。 皇甫成的呼吸乱了一下,却也知道这是他最后也是唯一的机会了。 只要他摇头,他能脱出这场明显超出他能力之外的厮杀,不需要拿命去拼一个破防的可能。 只要他摇头,只要他摇头,只要他摇头…… 可最后,在净涪本尊平静却总透出点询问意味的目光中,皇甫成点了头,更吼也似地怒喝出声,“战!” 这一声怒喝爆出,皇甫成不知道能不能影响到旁边左天行和净涪,却知道他自己的血在沸腾,在燃烧。 那自血液中喷薄出的热量,冲得他脑袋发胀发昏,连他便是死也要死在地球的执念都在顷刻间辗压了过去。 饶是左天行,也转头看了看皇甫成,又在皇甫成发现之前先调转开了目光。 皇甫成粗喘着盯紧了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淡淡点头,语气还是他一贯的平静,“嗯。” 只是简单的一个字,只有这副平静到淡漠的语气,浇在皇甫成头上却不像冷水,而更像是滚油,直接将皇甫成心里头的那堆火又给架了起来,烧得更熊更旺。 左天行却不理会他了,开始跟净涪本尊商讨战术。 不商讨战术不行,他发现这件事的时候袁愁沐他们已经离开这座岛屿了。也就是说,他们这一方能用的也就是他和净涪。至于皇甫成,那就是个凑数的,压根就不能指望他什么。 净涪本尊也没推托,跟着左天行开始推演战局。 “敌方人手太多,而我们这边人少,适合逐一击破,不能跟他们硬碰硬……” 因为拼不过。 左天行连带着一旁已经稍稍冷静下来的皇甫成齐齐点头。 等到净涪本尊停得一停的那个当口,左天行搭话道:“我、袁愁沐他们曾经跟这岛上的大部分修士都照过面,不敢说对他们的种种情况了如指掌,可也探得了好些信息。” 说完,他张口就将他见过的那些个无执童子眷属一个个点了出来。 而左天行数出来的这些信息,不仅仅包括那些修士的身量、面容等等特征,还包括了那些修士的修为境界、大体的功法与作战手段。 多半时候,净涪本尊都是一边听,一边拿了一根木棍在地上勾勾画画。但偶尔的时候,净涪本尊也会插话,说的多半左天行正提及的那个修士的战斗习惯甚至是窍门之类的东西。 饶是皇甫成的修为、眼界多有不如,可他试着将左天行和净涪本尊两人提及的信息归拢,甚至尝试着按照净涪本尊提供的方法去应对左天行所提起的那个修士,那结果…… 真是既叫人震撼,又让他觉得理所应当。 boss还是boss,就像你老子始终都还是你老子一样。 相比起皇甫成的震撼,左天行倒是完全不意外。 净涪本尊提出来的那种种应对方法,他统都点头记下,完全没有质疑的意思。 净涪的能耐他是见识过的,甚至还是亲身上阵体验过,自然知道这其中的恐怖。尤其是净涪当年还是天魔道的大修士,对于天魔道修士诸般窍门和死穴的了解和掌控,在场的他们三人中,不,算上现如今这座岛屿上的所有人,包括敌我双方,也一定没有几个人能压得过他去。 净涪本尊的能力无可质疑,他的立场更是明确无误,左天行又怎么会猜疑他? 他们两人一来一往的,很快就将这座岛屿上曾经与他们照过面的大修士们都梳理了一遍。 皇甫成看看地面上那简洁却仿佛沾了血光一样的隽秀文字,又看看也正望着面前那些信息做最后补充的左天行和净涪本尊,终于忍不住闭上眼睛,在心头为那些个被这两人盯上的大修士默哀三秒钟。 然而,等皇甫成为那些人默哀完,再睁开眼睛来的时候,他眼底中盈满的,却是火光一样的跃跃欲试。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当然,这句话皇甫成只有胆子在心里问问,没有那个胆子将这些话说出口来。 他可还都记得,现下的他还没什么话语权。 不过不打紧,等日后时日久了,等他也搞死那么一两个修士,这样的话他就应该能说了。 别说皇甫成只是白日做梦,妄想要以他那点微薄修为硬撼超出他修为几乎两个大境界的大修士,甚至是想要将那些大修士斩落在他的剑下,成为他越阶斩杀的垫脚石,实在是皇甫成对左天行与净涪本尊两人合力整理出来的这份信息抱着非同一般的信心。 他坚信,这份摆在他面前的信息单,就是能够让他也可以在这样原本就不是他能够掺和的战场上偷上一两个人头。 也是,在这样一份明白列出实力、性格、功法缺陷与窍门的信息面前,那些人不死谁死? 要是皇甫成再把握住时机,要偷一两个人头又有什么难度? 一点难度都没有! 越阶斩杀那样火中取栗的事情,到了眼下,却就是囊中取物那样易如反掌的事情了。 皇甫成忍不住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 没想到啊没想到,越阶斩杀这样主角必备的灿烂徽章,他居然也能有一个,嘿嘿嘿…… 净涪本尊和左天行在不经意间瞥见,默默地对视了一眼,什么都没说,继续埋头补全他们即将开始的作战计划。 第671章 佛缘 净涪本尊与左天行合议的时候,净涪佛身也在一旁,透过他与本尊的联系,帮助他们推演这座岛上其他人的信息。 在这方面的推演上,修持佛法的净涪佛身比起他们来可要顺手得多。 在识海中显化出身形的他虽则结跏趺坐,垂眸敛目,俨然一副定中观照的模样,口中却时刻不停,连绵不断地将他推演观照所得的种种信息报与本尊。 ‘……散发紫袍,’随着他话音在净涪本尊心间响起的,还有一副清晰明确的画像,这画像显示的也不是旁人,正是净涪佛身此间推算的对象,‘出身瀚海界,修魔道,走幻幽怨水一道,功行已深,但还是没能摆脱幻幽怨水一道桎梏,最忌南明离火。他……’ 净涪佛身在本尊心间将这些信息一一说来,自然就有净涪本尊再将这些信息转说给左天行知晓。 至于一旁的皇甫成,也没谁指望过他,不过是让他顺耳听这么一耳朵而已。 “……他初入道时本源不足,身体羸弱,修行幻幽怨水一道对他身体负荷甚大,乃至越加耗损身体本源。纵然后来这人着意补益,也不过堪堪弥补,不叫肉身再在幻幽怨水桎梏之后又成为他修行的一道阻碍而已。故而你若遇上他,若不能从幻幽怨水一脉桎梏着手,也可攻他肉身……” 南明离火是天地间难得一见的神火,此间净涪本尊和左天行两人,他们谁都没有南明离火,故此净涪佛身连带本尊只是将南明离火稍稍带过,并没有在这方面上深入探讨,而是转到了那修士本身,从那修士本身的薄弱处着手应对。 至于皇甫成手上的那朵业火红莲连带着他的业火对上那个修士会不会有奇效,净涪本尊半点不提,仿佛就没想起这件事一样的。 倒是皇甫成自己,他听净涪本尊提及南明离火的时候,眉头禁不住动了一动,目光往净涪本尊那边瞥了几回,才又悄悄地收了回来。 左天行仿佛完全没有发现,他只和皇甫成在一旁认真听着,牢牢记在心底,却也不问净涪本尊是如何知晓别人家费力遮掩的破绽的。 净涪本尊也没想过要跟左天行解释,他说完那个修士肉身上的破绽之后,便很自然地将目光调转到那修士的习惯上。 ‘……这周兴修手中拿的,不是幻幽怨水一系最惯常使用的幻幽宝镜,而是鬼修一脉的养魂幡……’ 该如何对付养魂幡,左天行自有他自己的办法,用不着净涪来操心。他在这上面只稍稍点了一点,便将此事揭过。 “……周兴修性格谨慎,却不拘泥,总体上来说,没有太大的毛病,但事实上,他的掌控欲极强。” 强烈的掌控欲对修士来说,其实算不上性格上的弱点。哪怕是净涪和左天行,他们的掌控欲也不弱。左天行原本没想在这方面下手,但净涪本尊此时特意提起…… 左天行琢磨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什么?左天行没有再继续,净涪本尊也没有多问,但皇甫成却是真不明白。 不过他往左看了看,往右又看了看,到底将到了嘴边的问题又给咽了回去。 净涪本尊点点头,将这周兴修放下,又去说起另一个修士。 净涪佛身在一旁帮着本尊这般合议,一帮就是半月余的时间。 故而到得将这些信息全数梳理完毕,净涪佛身再脱出定境来的时候,可已经是安元和抵达景浩界半月后了。 也就是说,净涪佛身硬生生在原本就所剩不多的时间中抽出了半月时间搭在了混沌岛屿这边。 在净涪佛身真正脱出定境之前,本尊难得正式地与他点头,‘多谢。’ 净涪佛身笑着合掌,‘若你与左天行能顺利回归,我这段时间也不算白扔进去。’ 净涪佛身可没夸大,若净涪本尊和左天行真带着至少两颗天地源果完整回归,那到时候他身上的压力可不就能分去大半了? 净涪本尊没再说话。 净涪佛身自然而然地收摄心神,断去他特意牵连上的联络,返回身体。 左天行看了看静默半响的净涪本尊,便就又低下头去做最后的整理。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净涪本尊的目光转了过来。 “你得快点回去。” 左天行抬头迎上了净涪本尊的目光,半响后,他点了点头,“我知道。” 他虽然只说了这三个字,却是直接将此后景浩界的大部分琐事给应承下来了。 净涪本尊这才又将目光挪开了。 净涪佛身心里早猜到会有这么一出,是以纵然他根本就没看到后头这一幕,脱出定境之后的他脸上还是显出了两分放松的神色。 杨元觉和安元和根本就在他的左近,如今他这一动,两人也就都看见了。 杨元觉打量过他几眼,笑问道:“怎地心情这样好?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吗?” “好事算不上,”净涪佛身笑着摇头,“就是以后丢开了很多杂事而已。” 杨元觉会意,“这是找到苦力了?” 净涪佛身笑着颌首。 杨元觉拱手似模似样地作揖,摆出一副道喜的模样,“恭喜啊……” 至于净涪佛身找到的苦力是谁,日后又将忙成个什么模样,杨元觉便是不问,也猜到了。他贺过净涪佛身之后,又装腔作势地演了一回,“说来,被你拉来的那个劳工以后日子可就难熬了……”可不就是难熬么?不论景浩界与无执童子之间的这一场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局面,日后都是可以想见的忙碌。 杨元觉“啧啧啧”叹了几声,竟颇有些同情那人的意味。 安元和看了看他们两人,“死道友不死贫道,净涪能从这些琐事上稍稍挣脱出来就好,别的可就管不上了。倒是元觉,你要真是同情他,不如等事情完结之后……”你留下来? 安元和的话还没有说完,杨元觉脸色一整,便已经将那些堪堪浮到面上的肤浅同情与谴责给全数抹尽了。 他甚至端正了脸皮跟净涪佛身说道,“你这回做得实在再正确不过了。景浩界这番大乱,等这场大乱扛过去就是大治,最起码也是平顺。从大乱到平顺局面,需要的可不就是收拾烂摊子的苦工么?这些苦工没甚……” 杨元觉苦口婆心语重心长,自觉自己此刻简直光芒万丈,可偏旁边的安元和就是要跟他捣乱,又在旁边泼冷水也似地道了一句。 “苦工怎么就没什么了?收拾景浩界残局固然是一场苦工,既劳累又心烦,但它有功德啊。” 功德。 这两个字砸在杨元觉脑袋上,硬生生将杨元觉砸得眼睛都冒出星星来了。尤其是当他放长视线,看见净涪佛身亮光光的圆秃脑门,更是激得杨元觉眼前白灿灿的一片,只有光不见物。 安元和却还没有放过杨元觉,在一旁滔滔不绝地道,“净涪现下是佛门的比丘,不是……” 他将话含糊揭过。 这事情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要真正地宣之于口,却还是不行的。 “佛门比丘修行,功德是一大助力。尤其是净涪的金身,更是需要功德相助。” 净涪那尊金身佛陀可还是一个虚淡的影子,根本说不上圆满充实,确实很需要功德。而恰好,如果景浩界能够脱出这次大劫,乃至是过渡出来,那就是实打实的一场大功德。 当然,也不是说净涪修行就必得靠功德,只是若有功德在身,路能够走得更平顺一点而已。尤其是净涪似乎走的佛魔双修,前路几乎无可借鉴,只得靠他自己一步步趟出来。而这样的话,功德就很重要了。 毕竟有大功德在身,便是净涪的修行一时出了什么岔子,也能在大功德的庇护下寻得些转圜之机,不致真就万劫不复。 他的话没有说尽,但意思却是到了。 杨元觉缓过神来后,也是顾不上其他,连连点头。 “是了,是我一时想岔了。” 光想着脱出诸般琐事的樊笼,竟没有想到其他。 净涪他可比不得以往了。以往时候,他就是一个魔修。魔修诶,不作天作地,不整天冒头就很好了,别人恨不得他避远了去。但现在,现在净涪是个比丘啊…… 比丘…… 对上两位至交好友的目光,净涪佛身却笑,他道:“只需把住关窍就行,至于其他的,自然还会有人顶上的。” 安元和欲言又止。 净涪佛身摇头,“佛修不比剑修,剑修讲究一往无前舍我其谁,佛修却不是这样的。” 安元和听得净涪佛身这般说,沉默着打量了净涪佛身半响,忽然转过头去,望向杨元觉,求证般地问道:“这个他是这样子的?” 杨元觉抬手掩眼,却是很利索很直接地点头。 没错,他就是这个样子的。 但说话的时候,杨元觉却相当公道。 “毕竟是佛修嘛。” 安元和也明白了,他点点头,“这倒也是。” 第672章 坦然 净涪佛身看着这两人,待他们结束了这一番言语之后,才默默地问道:“佛修怎么了?” 杨元觉和安元和立时摇头,齐声道:“没有没有,佛修挺好的。” 净涪佛身似乎不为所动,目光静静地停在安元和身上。 安元和斟酌着又添了一句,“我们是在说,净涪你修佛也很有佛修的样子,这挺好的。” 还没等净涪佛身的目光转到他身上呢,杨元觉就在一旁乖觉点头,“没错,真挺好的,挺好的……” 净涪佛身这才将目光收了回来,简单地应了一声,“哦。” 说笑过一阵之后,净涪佛身收了脸上笑意,从座上站起,合掌跟杨元觉、安元和两人郑重拜了一拜,“此间事情,就拜托你们了。” 杨元觉与安元和也是一脸正色地应承下来。 很明显,此刻他们三人并不是单纯的挚友关系,而是托付者与被托付者的关系。 “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的。” “放心,我必定竭尽所能。” 对于他们两人的实力、手段与人品,净涪佛身自然也是信任的。所以他另又将一份任务交托给安元和。 猛地一听净涪佛身的交代,安元和心中多少还是有点疑问。 “你叫我去将景浩界魔门各宗各脉储备的天材地宝带出来?” 就算净涪佛身要他拿过来的都是杨元觉布设阵禁所必须的材料,也…… 安元和打量了净涪佛身两眼,忽然觉得不那么意外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景浩界的问题是景浩界一整个世界的问题,天魔宗、魔傀宗这些魔道宗门也都还是景浩界的宗门,世代扎根在景浩界上,自然也该为景浩界出一分力了。 安元和心里一点头,便直接将这件事情给应承下来了,“可以。反正我最近一段时间也不忙,走一趟不是什么难事。” 对于安元和来说,哪怕是闯入天魔宗的隐匿最深的秘库,也真的不过就是走一遭的事情而已。他的修为摆在那里,景浩界世界虚弱得只剩下一个空架子,天道更是重创,根本压制不了安元和,又要怎么去阻拦安元和? 至于魔门各宗各脉的修士知晓这件事心中会是个什么想法,安元和却真是半点不在乎。 如今景浩界魔门可没有个魁首,便是有,这魁首也不可能再是‘皇甫成’了,既然这样,他还替他们筹谋些什么? 净涪佛身听得安元和回答,笑了一下,随手从褡裢里取出三样东西来递给安元和。 这三样东西不是别的什么,而正是一枚玉简、一封书信以及一枚信符。 安元和将这三样东西接过,随意地瞥了一眼。 玉简和信符一时还没能让安元和看出些什么来,只能靠猜,但那封书信表面信封上却有明明白白的两行黑字呢。 “致留影前辈……” 杨元觉目光一转,看见那信封上的字,不自觉地低声读了一遍。念完之后,他抬起头看向净涪佛身,“这个留影,就是之前那个早早坐化了的‘留影’?” 净涪佛身点点头。 杨元觉再看了他一眼,嘀咕着道,“你倒是信他,他都这么长时间没有冒头了,竟然还要叫上他?” 净涪佛身摇头,“不是特意叫的他,他到底是天魔宗的太上长老,几乎执掌一整个魔宗,经过他,以后好见面。” 他也只解释了这么一句,其他的就不说了。 其实他便连这一句解释都不必说,杨元觉与安元和都能理解他的用意。方才杨元觉那般作态,不过是试探试探净涪这尊佛身对于他前世那个师父的态度而已。 到底魔道也是景浩界一份可以争取的力量,景浩界情况不妙,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调用魔道各宗各脉诸般库存可以说得过去,却不怎么好说。但他要是提前跟留影通过气,那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安元和也很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他将那封给留影的信收起,仔细翻看玉简和信符。 “玉简里头的是我们这趟需要借用的魔道各宗各脉库存里头的天材地宝与它们所在的位置,至于那信符……”净涪佛身微不可察地顿了一顿,才继续道,“带了信符在身,你就算是在那些秘库里头练剑,也不会有人来妨碍你。” 安元和笑了一下,“在各宗秘库里头练剑……这可真是个好提议。” 杨元觉也在一旁笑道,“提议确实是个好提议,不过我可得提醒你,你要真想在里头练剑,那你在练剑之前,一定要先将我要用到的东西取出来,别给毁了,到时候会很麻烦的。” 杨元觉明明白白在说笑,安元和却很诚实地点头应声,“行,我记下了。” 三人这般说着说着,没一会儿又笑了起来,刚才那点子严肃却是全没了影踪了。 好一会儿之后,净涪佛身将脸上笑意一收,道:“行了,我也得继续去找《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了。” 杨元觉与安元和都是点头摆手示意,“去吧去吧,别担心我们,误不了事情的。” 净涪佛身笑着合掌,真就那样干脆地转身走了。 看着净涪佛身远去的背影,留在原地的杨元觉和安元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有一声低低的叹息声打破了此间的凝滞。 “唉,净涪……” 安元和叹得一声,看着净涪佛身离去的背影问杨元觉,“你到景浩界的时间不短了,有见过最后的那个净涪吗?” 杨元觉早没有了平常时候的闲散随性,脸色罕见的凝重,“没有,他之前一直在闭关,听这个净涪说,最后的那个净涪想要推演出独属于景浩界的小轮回。” “独属于景浩界的小轮回?”安元和皱了皱眉头,“净涪不会是想要让景浩界从诸天寰宇大轮回中脱离出来吧?” 杨元觉脸色哪儿还能重得下来? 他忍不住地翻了个白眼,“他就想要个小世界的小轮回而已,可没有那么不切实际。更何况,会说出让景浩界从诸天寰宇大轮回中脱离出来这样的话,我真的很怀疑你到底有没有真正细看过景浩界的情况。” 哪怕被好友质疑,安元和的脸色也没有丝毫变化。 “不是自然最好。不是那就意味着最后一个净涪还在他自己的掌控之中,没真正闹出些什么大事来。” 见过净涪本尊和净涪佛身,安元和真的有点忧心最后那一个他还没有见过面的修持魔道的净涪。 分裂自身善恶,由分裂出来的善恶两年走佛、魔两道修行,这样修行的方式说出去都叫人惊骇。不仅仅是这种修行方式的立意,甚至都不只是这种跨越两大道途的修行方式的间距,还因为这里头的风险。 早先安元和见到混沌岛屿上的那个净涪,听他说起近些年的状况那时候,或许是因为他们太过于信任净涪,又或者是当时那个净涪面上淡定平静的表情与态度,也可能是因为在岛屿上的净涪是他们向来熟悉的那个净涪,所以安元和根本就没有想太多。 他以为净涪转投佛门,修持佛法很顺利,所以才能在短短的二十来年时间里走到比丘境界;他以为净涪的状况真就如他所说的那样既危险又安稳;他以为净涪遭遇的难题真就只有一个无执童子…… 可是等他到了景浩界,见到这个修持佛法的净涪,安元和就发现不对了。 净涪需要面对的问题绝不仅仅只有一个无执童子,他以后需要面对的问题还有他自己。 而他自己,却是比之无执童子还要难以应付。 当然,这里说的难以应付,并不是说这会儿的净涪实力能够比得上无执童子。不是的,他们之间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净涪要能达到现下无执童子的境界,还要走一段很长很长的路。 安元和会说净涪自己比之无执童子还要难以应付,是因为无执童子只能算外敌,比不得作为内魔的净涪自己的修行魔碍。 魔碍会随着修士本人的修持而越渐茁壮强大。所以很自然的,当每个净涪的道行日渐提升,他的魔障也会持续不断地强大。这样的壮大根本不可控制,直到净涪自己从这魔碍中挣脱出来。 还有更麻烦的一点是,净涪分走两道,在他能够将这两道真正统合起来之前,他的两道分身还是各自的死敌。 佛魔相生相克,可不只是说说的而已。 净涪如今修行,可是占了佛魔相生的光的。既然如此,那他当然也得承受佛魔相克的晦暗。 杨元觉沉默得一会儿,却是微微摇头,“你我都知道的事情,他又怎么会不明白?”安元和脸色一凝,似乎就想要说什么。 杨元觉却已经继续了。 “道途之上,没有侥幸,也容不得质疑。净涪自己走在这条路上,哪怕一开始有相当部分的原因是因为这形势,但他既然走了,还愿意这样一路走下去,就没有什么需要说道的事情。” 安元和也沉默了下来。 杨元觉似乎是没发现安元和的变化,他望着远方,看着那已经渐渐走出他视野的净涪佛身,“我到这景浩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看见过他收集那部名为《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佛门真经,也瞧过另外一个走魔道的净涪的闭关所在……” 安元和听到这里,微微偏了头过去看他。那目光之中,颇有几分怒意。 你刚刚不是说,你也没见过那个净涪的吗…… 杨元觉看得出他目光里的意思,却是半点不怯,还理直气壮地道,“我是没见过那个净涪,但我猜到他在哪里闭关啊,我看的是他闭关所在的气!” 安元和散了面上的微怒,“在哪里,他在哪里闭关?” 杨元觉哼哼了两声,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直接转移了话题——反正等安元和在景浩界停留的时间长一点,稍微留心一点,他自己也能很容易找到答案。 “我看得出来,不论是哪一个净涪,他走这条路,都没有后悔。” “从来都没有过。” 安元和一时愣怔,目光下意识地追着那个已经渐渐走远的那个比丘的背影。 年轻的比丘行走在山道上,左右有山风呼啸,脚下山道崎岖扭曲,前方道路更是长且远,但他步步走着,却走得很稳很安定很…… 坦然。 杨元觉的目光也放长、放远,看见那道颀长的身影。 “他始终还是我们最早认识的那个‘皇甫成’,一直都没有变过。” 修行,讲的是去伪存真,要的是与道合真,纵然修行方式不同又如何?修士本真在,本质不变,自然也就不会轻易更易。就像阵道,天下阵法多如繁星,数不胜数,更有万千变化层出,但诸天寰宇本质不动,便有阵法变幻无穷,也有可破可立的地方…… 杨元觉只觉识海中落下一道清凌凌光芒,神思自然发散,却又有诸般妙理自心海翻涌,填充他对种种阵禁的认知与理解。 仿佛一瞬间,天地便豁然开朗起来。 安元和身形快速往侧旁闪避,将此间地界留给了明悟之中的杨元觉,自己站到一旁不会影响到杨元觉的地界上盘膝坐下,却是在替杨元觉守关。 第673章 二十九片贝叶 其实早在很久之前,杨元觉就已经到了破境的边沿了。不过是因为他素来懒散,日子又平顺,所以才一路拖延了下来,直到如今。 展双界中,任子实本正埋头研究阵法,此时却难得地从散落一地的纸张中抬起头来往景浩界所在方向望过来。 “这小子,可算是肯往前挪一挪了。” 任子实愿意将杨元觉放出去,由着他搅入景浩界那个漩涡中,虽有大半原因是因为他实在阻止不了,但也有让压力推着杨元觉往前快走几步的意思。 而从杨元觉现如今的状况来看,效果倒也不错? 任子实若有所思。 景浩界中渐行渐远的净涪佛身察觉到那自背后远远传来的波动,停下脚步来回身看了一眼,笑了一下,双掌在胸前一合,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声落下之时,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处陡然涌起一股微澜。随着这股微澜涌动,那天冥之地震颤得两三回,终于像是决堤一样,有浩瀚澎湃的信息流从内中滚出,滔滔不绝地向着杨元觉倾泻下去。 饶是杨元觉早已积蓄完满,只待跨出这临门一脚,遇到这种状况,身体也不由得晃荡了半响,才算是又稳定了下来。 他顾不得其他,完全放开了一切束缚,专注而大胆地承接景浩界天地倾泻下来的庞大信息流,并快速而精准地将它们分化汲取,转换成他自己的资粮,以扩大他自己的积蓄,成为他更往前迈出的根基。 杨元觉此间这般动静,别说是就在他身侧不远处的安元和,就是身在无边竹海中的竹主、镇守在天地胎膜外的宋微言宋祖师以及景浩界中诸位长老、大能,也都忍不住侧目。 司空泽更是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暗自嘀咕道:‘真是大手笔……’ 程沛可没有司空泽这样的道行,如今猛然听得司空泽没头没脑地开口,不由得停下手上的事情,问道:‘嗯?’ 司空泽摇摇头,没有解释。但他到底没能扛得住内心油然升起的贪婪和羡慕,‘你知道你兄长有一位阵道大家的好友吗?’ 程沛仔细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记忆的某个角落里想起了些什么,点头道:‘知道。怎么了吗?’ 司空泽是真没想到程沛会给他这么一个回答,他愣了一下,才慢慢地摇头,‘你兄长他有没有跟你说……说些诸如带你去见一见之类的话?’ 他说话间那副眼巴巴的模样,真将程沛也给唬住了。 他禁不住愣愣地点了点头,‘有……有说过。’ 司空泽似乎在顷刻间将呼吸都摒住了,‘带上我一道!一定要带上我!’ 程沛提醒他,‘师父,你现在不是都跟我在身边的吗?’ 到时候他真要跟兄长去拜见那位前辈的时候,他又怎么能撇得下他师父? 司空泽摇头,‘你不懂。依那位前辈的能耐,如果他不想,他有的是办法阻隔你我之间的感知。’ 反正也只是阻隔一会儿,不会妨碍到净涪要他教导程沛的动作,那位前辈真屏蔽阻隔了他们又怎么样? 程沛也终于意识到了,可是在这样的事情上,他自己也没有什么话语权啊…… 程沛想了想,最后也只能道:‘师父,到时候我帮你问问兄长吧,’ ‘唉……’司空泽叹得一声,但也是无可奈何,‘只能这样了。’ 程沛沉默了一阵,等到司空泽将心情稍稍平复下来,他才问道:‘师父,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司空泽摇摇头,但也没有瞒着程沛,他将杨元觉到了景浩界的事情跟程沛简单地提了一提,完了后他又道:‘方才天冥之地似乎打开了,有大量的天地信息流出……’ 须知天地信息虽不如天地本源那般用一点少一点,但也相当珍贵稀有。毕竟天地信息讲述大量天地规则,此乃世界、天地独有,如不是机缘所致,非是等闲修士能够轻易窥见。 而天地信息的作用…… 这么说吧,得到天地信息贯注的杨元觉,如果有足够的资源和实力,他甚至能在景浩界世界之外再造世界。 当然,可以是可以,成功率也很渺茫就是了。 说完之后,司空泽又叹了一口气,‘天道这回真是下了重本了……’不过,你兄长也真的很舍得就是了。 后半句司空泽犹疑了一瞬,到底没有说出口来。 程沛似乎猜到了些什么,不过他只是笑了一下,就将这件事给揭了过去,转而跟司空泽请教道:‘师父,这天地信息……是什么?很重要的么?’ 司空泽顿了一顿,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又似乎是在整理心情,总之过得半响之后,他才回答程沛的问题。 ‘当然很重要。天地信息包涵天地一应规则法理,天地三道,天、地、人,全数囊概其中,更有……’ 纵有再多外人羡慕、嫉妒,沉浸于解析景浩界天地信息洪流的杨元觉一无所觉,引动这一切的净涪佛身也是事了拂衣,往他要去的地方走。 待到外头的波澜终于平静了些许的时候,净涪佛身也终于在一座低矮的小山山脚下停了下来。 他抬头往山上看了看,目光锁定一处地方后,才低头寻路上山。 这山只是寻常的山,连山头都没有锋芒,只有平缓的一个天然土坡。但在那土坡之上,有人却建起了方方正正的一座四合院。这座足以容纳一户中等人家安居的四合院,却只住了两个人。 没错,这山上只有一户人家,而这户人家拢共也只有两口人。还不是一夫一妻的两口人,而是年龄相近的一主一仆两位年轻妇人。 净涪佛身来到院门边上,往院子里头看了一眼,便伸手敲门。 很快的,院门背后就站了一个人。 那人根本就没有开门,而是隔着一整扇紧闭的门户冷静且防备地问道:“谁?” 都没在意门里的那人会不会看见,净涪佛身收回手合在胸前,唱了一声佛号,答道:“小僧妙音寺净涪,行路过此地,有事上门拜访,未知可否?” 那人似乎是被净涪佛身的说法惊了一下,但也没那么容易放下戒备,“你说你是妙音寺的那位净涪师父,有证据吗?” 净涪佛身点头,“当然。” 那人沉吟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语气也放软和了许多,“能否劳烦师父从门外递进来与我一观?” 净涪佛身抬手从肩上搭着的随身褡裢里摸出他自己的那一套度牒,轻描淡写地将它往上方一送,看着它轻飘飘地飘过这高高的院墙,落向门的另一边。 那人稳稳接住落下的度牒,没敢立即翻开,只是匆匆扫过一眼封面,手就忍不住抖了一下。 她也没敢细看,只恭声跟净涪佛身道:“劳烦师父稍等,我去通报我家小姐。” 净涪佛身又低唱得一声佛号,道:“女檀越请随意。” 那人捧着净涪的度牒,郑重地福身拜得一礼后就直接转身往后院奔去。 净涪佛身将手放下,目光扫视过一圈左右,包括上下虚空,也包括那隐在虚空中不为常人所见的气。 不过那对主仆的速度相当快,净涪佛身不过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看得几眼,就听见急急的脚步声从院子里头传出来,一路到了院门前,然后便是门户被拉开乃至敞开的声音,再接着就是…… “南无阿弥陀佛,”来人边躬身与净涪佛身见礼,边双手将净涪的那份度牒又捧向净涪佛身,“小妇人未知净涪师父远道而来,有失远迎,万望净涪师父莫要见怪。” 来人五官温婉秀丽不说,一双眼睛更是明净如秋水,通透似明镜,实在是凡尘俗世间不可多得的佳人。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位佳人,她头顶上却是和净涪佛身一般无二的光秃…… 净涪佛身头顶那光亮的脑门好歹还有九点戒疤在,这位妇人脑门上却真的是什么都没有。 净涪佛身平静还礼,顺道平平常常地将那份度牒收回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头去,“是我贸然打扰,怎能怪得了女檀越?” 一番简单的客套过后,那位妇人便要请净涪佛身入屋,好让她能招待招待净涪佛身。 旁边始终随侍在妇人身侧的那位仆妇打从她家小姐开口说要请净涪入屋那会儿起,脸色就有些异样,但几番明晦变换之后,那位仆妇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净涪佛身笑笑,却也没拒绝,而是点头应了下来,然后抬脚跨过院门,跟在那位妇人后头转入了后院。 那妇人一路引着净涪佛身前行,直到转过几个拐角,看见那安置在菩提树下的竹席案几,才请净涪佛身来入座。 净涪佛身坐定,目光自然而然地转过那案几上摆放着的金粉、朱砂、长笔乃至那誊抄着几个文字的纸张后,抬手指向了那块状的朱砂泥,问道:“秦夫人可愿将这一块朱砂舍给小僧?” 方才寒暄的时候,净涪佛身已经听这位妇人自我介绍过了,她娘家姓秦。 秦姓夫人意识到了什么,笑着点头,“一块朱砂而已,怎么就舍不得了?” 也不要她身边的那妇人动手,这位秦夫人自己就走到了那案几上,将那装着朱砂泥的木匣子捧到了净涪佛身面前。 净涪佛身合掌一礼谢过,探头往那木匣子里扫得一眼,抬手就往里头一拿,抓出一把松软细腻的朱砂泥来。 说来也是奇怪,那把朱砂泥落在净涪佛身手里,竟愣是没一星半点能漏出净涪佛身的指尖去。 不似细泥,更像是泥块。 净涪佛身仔细看了这把朱砂泥一阵,便直接催动心念。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净涪佛身那抓着朱砂泥的手指间就升起一片朦胧的金色佛光。佛光映耀间,隐隐可见那艳红的朱色褪去,换做一片雪白。 秦姓夫人和她的婢仆一时都看得愣住了。 直到那一片金色佛光完全散去,净涪佛身手掌上已经没有了什么朱砂泥,只有一片细长柔软的雪白纸张。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两个妇人乍一见到那抹雪白,真是连呼吸都乱了。 也正如她们主仆两人猜测的那样,此时净涪佛身手上拿着的这一片雪白纸张,便是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贝叶。现如今这片贝叶还是雪白干净的一片,没有只言片语,也不过是因为这一片贝叶上记录的经文还没有真正现世而已。 净涪佛身手指缓慢抚过那片贝叶,到底没真的将他自己的真元灌入这片贝叶里去。 而既然净涪佛身一时半会儿没想着要踏入那祗树给孤独园中,那么这片贝叶自然就很快被收起来了。少了这一片贝叶在面前晃悠,那两位妇人也终于恢复了一点理智。 那秦姓夫人只来得及对净涪佛身点点头,便整个人跌坐了下来,双掌结印立在身前,双目微垂,口中念诵经文。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 她念诵的竟还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虽然这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暂且不全,还缺失了相当一部分的经文,这位秦姓夫人也全然没有在意,依旧在认真、虔诚、恭敬地念诵佛经。 佛经响起好一会儿之后,在这位秦姓夫人身侧,又有一个声音附在她的声音之后,跟着她一起念诵这部残缺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净涪佛身坐在原地,久久没有动静,仿佛已经被这一遍遍循环往复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带入了那无思无想、无形无相的定境里去了。 第674章 铭牌 等到秦姓夫人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净涪佛身也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南无阿弥陀佛,女檀越既然对《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如此钟爱,想来对小僧我的来意也都是了解的。既然如此,女檀越不妨直言?” 秦姓夫人双掌一合,却跟净涪佛身道,“净涪师父,有一个问题,我想先问一问你,不知可不可以?” 净涪佛身点头,“请。” 秦姓夫人微微垂下头去,那光秃脑门上折射出来的光线尤其亮眼。 “请问净涪师父,《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最后一分应化非真分说的都是些什么内容?” 这个问题的答案,净涪佛身才刚不久前才听这位秦姓夫人诵读过好几遍,余音犹在耳边,现在来说她不知道,谁又相信? ——问题的答案不是关键,关键在于这个问题它自身。 不过即便如此,净涪佛身也还是双掌合十,垂眉诵读这一分中的经文。 “檀越且细听: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只世界七宝,……佛说是经已,长老须菩提,及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经文诵完,净涪佛身双掌又是一合,便停了下来,没再说话。 秦姓夫人静静地听完这一段经文,直到净涪佛身将经文诵完,她才又从座中站起,合掌躬身恭敬地跟净涪佛身拜了一拜,“多谢净涪师父与我讲说经文。只是……” 她抬起眼睑,一双黑且亮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净涪佛身,“只是妇人我才疏学浅,愚钝笨拙,对此经义多有不解,想请净涪师父你与我解惑。” 净涪佛身知道事情发展到这个时候,才算是步入正题,“南无阿弥陀佛,义理所在,自不容辞,女檀越请说。” 秦姓夫人盯着他,“请问净涪比丘,‘佛说是经已,长老须菩提,及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在这一段经文中,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和比丘是否是同等并列的存在?” 果然是这件事。 净涪佛身抬起头迎上秦姓夫人的目光,平静地点头。 “是。” “请问净涪比丘,我听闻——比丘是受三坛大戒的出家僧人,优婆塞是受五戒或是菩萨戒的男居士,那么……比丘可否告诉我,比丘尼与优婆夷,又是什么呢?” 净涪佛身看着面前这位秦姓夫人。 她那双眼睛,就跟她那个光秃的脑门一般璨亮。 净涪佛身再次合掌,平静应道,“比丘尼指的是受三坛大戒的出家女尼,优婆夷则是受五戒和菩萨戒的女居士。” 那位秦姓夫人的手指都在发颤,她好不容易才稍稍稳住了心神,“那么请问净涪师父,什么是……出家女尼?什么又是……女居士?” 还是那句话,她的问题根本不需要净涪佛身来给出答案。 净涪佛身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秦姓夫人的脸皮颤动了好一会儿,像是想要扯出一个笑容来,但就算她努力了半日,她那脸皮也还是抽搐的。 不过……也不难看就是了。 秦姓夫人也发现自己的失态了,她努力了大半日之后,也终于不再管这点小事了。她抬起双手,直接拜倒下去,“请净涪师父助我。”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她身后的那位仆妇才终于反应过来,也大礼拜倒下去,苦声恳求道:“请净涪师父大发慈悲,帮帮我家小姐,求求你,求求你……” 看着面前大礼跪倒的两个妇人,净涪佛身静默了一会儿,再开口的时候,却是道,“你们知道——为什么景浩界千万年以来,就没有出现一个比丘尼吗?” 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不是一个答案,而是一个问题。 不过似乎这个问题,秦姓夫人很早之前就已经想过很多遍了。所以此刻净涪佛身问来,半刻沉默过之后,她也就应答了起来。 “因为世情,因为人的欲望。” 净涪佛身完全没有作声。 秦姓夫人一时也完全没有理会,她仿佛陷入了她自己的世界,像是以往每一次她拿这样一个问题来问她自己的时候那样,回答她自己。 “景浩界世俗中,是一个男尊女卑的世界。而男尊女卑局势的成形,不仅是因为历史上的种种原因,也不单单只是资源的问题,而是更为本质的——强弱的问题。” 秦姓夫人唇边不自知地升起一点苦涩。 “更为可怕的是,这样的强弱差别不单单是因为双方之间肉体力量上的强弱问题,还包括心性的强弱,包括资源占有的强弱……” 虽然在很多方面,占据上风的男子都在有意无意,或者说就是特意地弱化女子,锁闭女子上进的道路,封禁女子获得资源的途径,但同时……女子自己不自觉的软弱也是很重要的问题。 秦姓夫人曾经也是花费了大力气了解过这些与他们共同生存在一个世界里、基本同出一源的修士的,尤其是女修,她更是着意了解过的。 不仅仅只有这近百年来的女修,还包括景浩界万万年来留下过痕迹的女修,她都将她们的资料翻找过一遍。 可结果…… 很令她失望。 所有她能收集到的信息中,不是因为男人——包括父、夫、子孙、师、徒而在青史上留名的,不过两掌之数。而这不到十个人的女修之中,真正凭借自己的力量、手段闯出赫赫声名的,也只有八人。因为另外的那一个人是凭着种种运气、机缘亦即是天数走到人前的。 看看,这就是现实。 或许在这个世界上,还曾经有过许多个芳华绝代的女子选择隐在幕后,平静地渡过她们的一生。这也是有可能的,毕竟在这一条茫茫的历史长河里,会有那么一朵或者是好几朵惊艳的浪花不为人知地开过也是正常。 可这两掌之数跟男修的数目比起来,却是真的寒碜。 ……不该是这个结果的。 曾经的时候,她困惑过,也很用力地想过要脱开这样的樊笼,向往着另一片自由的苍穹。 可那都是年少轻狂的时候。 年少轻狂的年纪总是短暂,也容易叫人发笑。 也就是定下那样的心志都没有几日,她那时蠢蠢欲动的心就被一个挺拔的身影给系上了一条绳索,心甘情愿地像风筝一样停留在那个人所在的世界里,为他欢喜为他愁。 这就是少女,这就是被人教导着、指引着、自己也向往着心心相许的少女…… 秦姓夫人想起当初,真是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可是这个笑容里,并没有太多的欢喜与怀念,只有淡似清水的嘲讽。 秦姓夫人笑完,便将这些事情简单地带了过去,说起了其他。 “所谓人的欲望,不单单是女子的欲望……” 佛门僧人修持佛法,向来讲究遵守戒律。沙弥要受沙弥十戒,比丘有比丘的三坛大戒,菩萨也还有菩萨戒。男子守戒本就艰难,如果此间还有女子同修,难保不会生出凡心,进而破戒,耽误修行,此乃其一。 其二,女子如果也要入佛门修持,如果没有相当的决心和意念,怕是很难坚持下来。修行是相当自我的一件事情,能静心修持就是静心修持,不能静心修持,便是一直沉入定境也只是枯坐而已。有那个功夫在蒲团上枯坐,倒不如放出寺外去对各自都好。 可是如果轻易反复,不单单会耽误旁人修行,就是对佛门也很不利。 这些情况摆在一处,真要让她撇开自己的身份、立场站到佛门那边去权衡,她也觉得大概还真不如就像现在这样,将女子清出佛门来得省事呢。 净涪佛身点头,“看来女檀越你也明白。” 秦姓夫人又苦笑了一下。 世事如此,她又不是真瞎,怎么可能真不明白? 可是…… 她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光秃的脑袋。 没有了浓密乌黑的青丝,自然是没有那种触手顺滑的感觉,但那前不久才再次剃去发茬后裸露出来的肌理也是别有一番触感。 她收回手,合掌又拜了下去,“是的,我很明白。可是净涪师父,这世间如同苦海,我不想再在这苦海轮回中沉浮,求你渡我……” “南无阿弥陀佛。”净涪佛身合掌,低唱了一声佛号,“女檀越,我自己也还在苦海之中沉浮,又如何能渡你?” 秦姓夫人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一个答案,她忍不住抬起头去仔细打量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和净涪是一体的,所以眉眼五官都是净涪的灵秀俊美,尤其因为他是佛身,那眉梢眼角间更是蕴藏了独特的平静安宁,看着就叫人觉得舒心平和。 哪怕他现在就那样简单地盘坐在蒲团上,也让人觉得他仿佛坐在云端,沐浴着祥光。 这个人,他无愧于外间信众心底尊奉的佛子之号,哪怕他自己根本就无意于佛子之名。 净怀佛身不闪不避地迎着秦姓夫人的目光,甚至还坦然地答道:“女檀越,我也只是一个比丘而已。” 一个比丘,谈何超脱轮回?又有什么能力渡人脱离苦海? 秦姓夫人笑了一下,承认道:“是我说得过了。” 净涪佛身知她是有话还没有说完,就稍微等了一等。 果不其然,很快秦姓夫人就收了脸上笑意,再次正色地拜伏下去,“请净涪师父予我一点指引。” 她深深地拜伏下去,许久没有动作。 他们之间的这一个因果本来就需要了结…… “指引……”净涪佛身忽然问她,“女檀越你是单只想要深入研读体悟佛理,还是想要走上修行路,成为一名修士?” 秦姓夫人身体动了动,一小会儿之后,她才抬起头来问道:“请净涪师父指点。” 净涪佛身并不着急,也就真的简单地跟这位夫人说起了两者之间的区别。 “若女檀越你想要选择前者,我自当替你讲解佛理,指引你领悟佛意,开扩心怀,倘若是后者,那就需要入定静参,需要静心冥想,沉入冥冥……” 秦姓夫人很容易就听明白了。 其实本来也不难理解。前者基本就像一个学者一样,学习研读佛理,开阔心胸,扩宽眼界,真正地看见这个世界,后者则真的像个佛门修士一样,修心摄神,渐至壮大心神,增益力量……前者镜花水月,后者艰难险阻。 秦姓夫人静默了许久,眼中光芒明灭不定。 净涪佛身也没打扰她,静静地在一旁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点光芒自秦姓夫人眼底升起。不过须臾,便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大火。 秦姓夫人再次拜倒下去,沉声道:“我愿走上一条修行路,请净涪师父指引。” 净涪佛身终于动了。 他双掌一合,又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本来,净涪是有盘算过景浩界佛门女尼的出现的。但在他最初的计划里,那个人选会是皇甫明棂,当年‘皇甫成’的族人,她也曾经有机会成为那个契机的。可是皇甫明棂在北淮国那边耽搁太久,到了现在,是真的要错过这个机会了。 佛号声落下的那一顷刻间,一道意念跨过山水,呼唤那块净涪交给皇甫明棂的那块追随者铭牌上。 得到净涪佛身的呼唤,那块一直安静地躺在放置于皇甫明棂百宝架子上的木匣子里的净涪追随者铭牌忽然一亮,随后化光飞出木匣子中,一路破开皇甫明棂屋中的种种阵法禁制,向着净涪佛身所在飞去。 皇甫明棂本正在定境专心修行,忽然心神一动,忍不住从定境中脱了出去。 她才刚刚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那快追随者铭牌忽然破开她的木匣子,一连破开她屋中的重重阵禁,向着远方飞速投去。 她甚至都来不及反应,就已经眼睁睁地看着那道金色的光华远去,远去,之后甚至完全脱出她的视野范围里。 不知为什么,皇甫明棂的心神空了一瞬。 “那个是……” 她再坐不住,便从内间静室里走出,来到百宝架上,看着那一个刚刚才飞出一道金光去的木匣子。 看了半会之后,她终于抬手将那木匣子取了下来,打开匣子往里一看。 里面也不是真的就什么东西都没有了的,起码还有一张拿来垫底的黄色布料。 “……那位净涪的追随者铭牌。” 皇甫明棂愣愣地看着那个空空荡荡的木匣子,半响没有动静。 直到守在外面的睿王妃按捺不住,推门入屋,她才像是被惊醒一般,慢慢、慢慢地将手中打开的木匣子合上,重新放回到百宝架上。 睿王妃看到站在百宝架面前的皇甫明棂,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她是真怕自己这样贸贸然地闯入来惊扰到明棂呢,哪怕这里不过是外间,和内间那静室还有一段距离不说,同时也隔着一重重的阵禁,真没她忧心的那么容易惊扰到静室里头闭关的皇甫明棂。 幸好,幸好她已经出关了…… 定定心神之后,睿王妃走到皇甫明棂身侧,当先就看见了皇甫明棂刚刚放上百宝架上的木匣子。 见得那个木匣子,睿王妃的心头也忍不住紧掐了一把。 “这,这个是……” 皇甫明棂回头看她,笑着道:“母妃,这下你就不用担心我什么时候离开北淮国到佛门那边去了。” 皇甫明棂是在笑着的,且笑容根本没有分毫异样,可睿王妃的心却在一阵阵紧缩。 “明……明棂……” 皇甫明棂似乎被惊了一下,问道:“母妃,难道你还不高兴吗?” 睿王妃没了言语。 皇甫明棂也已经浑不在意了,她只看了一眼睿王妃,福身跟她拜了一拜,“母妃还请出去吧,女儿我要继续修炼,就不陪母妃你了。” 话说完,皇甫明棂转身就走。 睿王妃忍不住张了张嘴。可是这一回,她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只能看着皇甫明棂几步转入内室,消失在她的眼前。 睿王妃站了很久很久,才终于有几个字无力而虚浮地脱了出去。 “对……对不起……” 皇甫明棂坐在静室之中。 静室外有层层阵法环绕围护,安静且安全;静室内间有檀香袅袅,清心怡神。如此内外护持之下,真是再合适不过的闭关所在了。可皇甫明棂坐在静室里,沐浴在浓郁灵气和檀香清气里,却只是木然发呆,完全没有入定静修的意思。 她愣愣地坐着,面上是虚淡但也真实的茫然失落。 那块追随者铭牌离开的时候,皇甫明棂清楚地知道她自己应该是错过了什么。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又不知道这时候她该去怨谁。 怨那位给了她铭牌又收回去的净涪比丘吗? 不,不能。 追随者铭牌那比丘既然可以给出去,自然也可以收回。 她没有那个立场,也没有那个资格。 毕竟一开始,那净涪比丘就没有答应她的追随。不过是因为她的央求,所以给了她一个机会而已。现如今铭牌被收回,那也就意味着他的考验她没有通过。 也是,谁会想要一个一直都没有动静,连出现在他面前都做不到的追随者? 放她身上,她必定一早就将铭牌收回去了,哪里还用得着等到现在。 怪不得那位净涪比丘,那似乎可以怨一怨一时答允一时拒绝不断反复的母妃,可以怪一怪总是在她下定决心的前一刻发生些或大或小的事情的睿王府? 皇甫明棂扯着嘴皮子笑了一下。 可是做出决定,一直没有成形始终在这睿王府里蹉跎的,不就是她自己么? 皇甫明棂愣愣地坐了多久,外间的睿王妃就木木呆呆地站了多久。一直到天色发暗,睿王妃才悄悄地退出了皇甫明棂的这个院子,回到她自己的院子里去。 看着睿王妃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来,睿王府的二郡主皇甫明樯迎了上去,将她扶住,问道:“母妃,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睿王妃摇摇头,没有说话。 皇甫明樯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多问,扶着她就转入了内室。 “我怕是……真的错了……” 皇甫明樯不明白,“什么?” 睿王妃苦涩地摇摇头。 北淮国睿王府里发生的这些事情自然是瞒不过净涪佛身耳目的,但净涪佛身也没有多在意。 诚如皇甫明棂自己所想,净涪当年没有强硬拒绝皇甫明棂,而选择将一块他的追随者铭牌放到皇甫明棂手上,直到现如今才收回,真的是仁至义尽了。皇甫明棂自己错过机缘,她都怨不得净涪佛身,净涪佛身又缘何会因为她的这件事儿自怨自艾? 想太多! 更何况,比起始终没能真正做出决断,以致一路拖到现在的皇甫明棂来说,现下站在净涪佛身面前的秦姓夫人才是真的适合扛起比丘尼旗帜的那个人。 净涪佛身抬手轻轻一接,便将空中一道透射过来的金色光芒拿在手中。 待到环绕在外间的光芒褪去,落在净涪佛身手上的,便是一枚刻印着他的名号却没有他气息的追随者铭牌。 净涪佛身将这枚追随者铭牌收起后,才又转眼望着面前始终大礼跪伏着的秦姓夫人,叹道:“女檀越请起。” 秦姓夫人站起身来,还在那蒲团上端端正正坐了。 净涪佛身看着她坐好,又说道:“如果不介意的话,女檀越你就说说你的事情吧。” 第675章 出关 在这景浩界上发生的事情,真就从来只有净涪佛身他不过问的,没有他不知道的。现下他这么询问这位秦姓夫人,更多是因为出于尊重。 尊重这位毅然决然趟上这条路,也似乎要一直这样坚持着走下去的夫人而已。 这中间的关窍秦姓夫人或许不太明白,但依然能够体会得到。 她笑了一下,笑容是难得的放松。 笑过之后,这位光着脑门的夫人神色就慢慢沉了下去,回忆那些或喜或悲,或怒或恨的过往。随着那些回忆被翻起,饶是这位秦姓夫人,脸色也是一时阴一时晴的变幻不断。 净涪佛身盘膝坐在蒲团上,垂眸静坐,完全没有催促的意思。 倒是跟随在秦姓夫人身边的那个仆妇,哪怕守在秦姓夫人身后,也时不时忧心地看向秦姓夫人,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劝阻。不过也许她也是知道自家这位姑娘性情的,哪怕再是担忧,也终究没有说什么。 秦姓夫人自己入神了半日之后,才终于从那种愣怔状态中脱了出来。 回神的第一时间,这位夫人下意识地就望向了净涪佛身,想要跟净涪佛身赔礼。 ——毕竟一言不发就将一位比丘晾在一边半日,实在是太失礼了。更何况净涪佛身还是可能指引她走上参佛之路的领路人,等同于师父一样的存在…… 谁料她才刚刚抬头,就正正望见那边端坐的净涪佛身也在慢慢地掀起眼皮,像是刚刚才回神一样的。 秦姓夫人不由得一愣。 净涪佛身看看她,唤了一声:“女檀越?” “是。”秦姓夫人急急应了一声。 净涪佛身又道:“说说你的事情吧。” 秦姓夫人一时没心思再多想其他,真就简单应了一声,跟净涪佛身说起她自己的事情。 “妇人娘家姓秦,原本是这附近山郊一户富农,以耕读传家,虽然家中不算富贵,但因为家中几代经营一家书塾,所以在这邻近也很有些名望。……我父少年时得中童生,年轻时中了秀才,及至中年时候,侥幸得中举人……我是我父幼女,自小得我父厚爱,教导诗书,我甚至能够时常出入书塾。” 说起年少时候的那些事情,即便秦姓夫人早就将这些事情梳理过了一遍,也还是不自觉地在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不过很快的,她脸上的笑意就全部散尽了。 “也是那个时候,我在书塾里撞见了我后来的夫郎。那时候,他也不过七八岁上下,才刚被他家人送到书塾进学。……” 净涪佛身依旧静坐在蒲团上,任由面前这位秦夫人和她背后的仆妇神色几番转换,他自己平静如故,就仿佛这一场狗血的故事不过一件司空见惯的小事,没有半点稀奇也似的。 其实说穿了,也真的没有什么稀奇。 净涪佛身看得多了,不觉得稀奇。但秦姓夫人却不行,她就是此时与净涪佛身说起这些事情,心头也总还有几分隐痛。 年少懵懂的时候相识相知,乃至求学时候的扶持探讨,于是就顺理成章地结成姻缘,求一份白头偕老。但这一份两心相知相识,在男人渐渐声望鹊起之际,被慢慢地磋磨殆尽。等到她再回首去看曾经的枕边人的时候,枕边人心上早没了她的痕迹。 心不在的人留不住,尤其是当她的存在都阻碍了他的时候,她在那家中更是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父母为她叹,替她痛,她却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看着已经快要长成的大儿夭折,看着尚在腹中的小儿化为一滩血水,便连她自己,也是没断气就被人穿上寿衣塞入棺材之中,要将她活埋…… 父母要上门替她讨说法,却只得到客客气气的招待和几滴虚情假意的眼泪。 就这种待遇,也还是看在她爹是他蒙师,他才愿意花费那么一点力气做这么薄薄的一层面皮。如若不然,怕连她的老父老母都得给他几句打发出去。 她那个时候是真恨,恨到想拖着一口气带着他们那一家子恶心的货色一起入地府,哪怕当时她连呼吸的力道都没有。 那些汹涌的、能淹没人的恨意那到了这个时候,也几乎能将她整个人吞没掉。“……幸运的是,妇人我命不该绝,在将将被人埋入土坑里去的时候,遇上了大恩人……”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望向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也真的如了她的心意,问道:“他救了你?” 就是没有提示,单只看秦夫人现下的生活状态就知道了——救她的人,必定是一个佛门僧人。 最起码也该是一个信众,或是居士。 秦夫人点点头,端正脸色,合掌微微垂头,“是,他拦下了要将棺材送入土坑里的人,将我救了下来。” 净涪佛身点点头,想了一下,看着秦夫人问道:“是……净音师兄?” “是。”秦夫人郑重应声,“正是出身妙音寺的净音师父。” 说来也是真巧,净音那会儿正追着一个在混沌之地里撞到他手上来的魔修。刚刚将魔修擒住,就遇到了秦夫人的这件事,再怎么样,秦夫人也还活着,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净音既然遇到了这件事情,当然是要出手救上一救的。 净涪佛身合掌,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这确实是净音师兄会做的事情。 还在混沌之地里忙活的净音似乎心有所感,停下手上动作,往净涪佛身所在看了看,才笑着摇摇头,继续他自己的事情。 此间事情关乎净涪佛身,又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因果在,便是净音一时心有所感,隐隐察觉到什么,但到底力有未逮,未能沿着那一线灵感查看到此中缘由。 对于她所敬重的净音师父的这个动作,这个时候的秦夫人是不知道的,但她也等了一会儿,才又继续提起她自己的那些事情。 “净音师父有大法,他将妇人我救下之后,不仅帮着妇人我调养身体,还教导我佛理,不让我被仇恨拖入无间地狱……” 净涪佛身点头。 如果是净音师兄的话,这确实是他会做的事情。 秦夫人说到这里,又笑了笑,“净音师父是好意,但我当时胸中忿忿,全没留心这些,只想着求净音师父帮忙,好替我母子三人报仇……” 说完,秦夫人望向了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说道,“师兄怕是没有那个工夫。” 净音离开妙音寺到混沌之地去,是在进行妙音寺的佛子甄选。他手上的事情很多,多到现在都还忙得焦头烂额的。 “是。”秦夫人又点头,“当时的净音师父很忙,哪怕是当时情况很不好的妇人我,都少有能见到净音师父的时候。” 这并不是说净音沙弥将她救了回去之后就将她随意抛下置之不理,不是。她当时情况本来就不好,身体、心理都很有问题,终日都在昏睡,少有神智清醒的时候,就算净音师父来替她诊脉,她也多是在昏睡,怎么见净音师父? 净涪佛身听着她的话音,大概就知道后续了。 一个走投无路、满腔怨愤仇恨的女子遇到了一条救命稻草,还是一条有能力替她复仇的救命稻草,她怎么舍得放手? 秦夫人也知道自己这些事情做得不地道,她深呼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中种种情绪,力图用最客观的语气和词汇来讲述那之后的事情。 “……我求了净音师父,净音师父拒绝了。我求了两回,两回净音师父都拒绝了,到得第三回 ……” “我什么话都没说,就跪在地下,陆陆续续跪了一天……” 之所以说陆陆续续,那是因为以她那会儿的身体状况,根本就坚持不了一天,连一个时辰都艰难。 可她不肯放弃,醒了就跪,一直跪倒昏阙,等醒了立刻就再跪…… 净涪佛身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秦夫人静默了一会儿,才又道:“净音师父慈悲心肠,受不住我这般苦求,就答应了下来。” 净涪佛身又道:“净音师兄不会让你动手杀人的。” 秦夫人点点头,“是,净音师父劝我不要动手杀人。” 净涪佛身闻言,抬眼看过秦夫人,道:“女檀越应该也没有动手。” 秦夫人脸色平静,“他们那一家子原本是都不错的。” 如果不是因为当时她待嫁的时候他们家家风不错,看着也是和乐,她父母也不会答应将她嫁过去。但谁知道当时看着好的人,后来就全都变了一副面目呢? 就为着当年他们点头应承婚事,她父母曾经悔到肠子都青了。 当然,她没有直接动手,还因为她的两个孩子。 她的两个孩子啊……落在她的胎里,入了这样的人家,跟这样的人家有牵扯上血缘关系,还没长大就没了,更是可怜。她得为他们多谋算谋算。 如果她直接下了狠手,她背负上这样的人命孽债不打紧,她当年只剩下一口气的时候就想拖着他们那一家子没良心的东西入地狱了。现在有能力有机会了,又怎么会真的就下不了手? 可她怕啊。 她怕这样的孽果会牵连到她的两个孩子上去。 净涪佛身又唱了一声佛号。 死罪逃过,活罪就…… 那些牵扯到这件事里去的人,日子应该都不好过。 果然。 那边秦夫人就带着些舒爽平淡的意味道:“那一屋子男盗女娼的家伙后来因为朝廷党争,被人抄家流放了,到得现在,还在边城处服劳役。” 那些人流放的地方可是她特意替他们挑的,就是当时天下太平的时候那地方都不甚安稳,更别说有些混乱苗头的当下了。 想到曾经见过的那扭曲恐惧的熟悉面孔,秦夫人心里就不住地涌起一阵阵畅快。 他们也有今日! 等她平复心绪之后,秦夫人才又继续道:“我在他们家事发之前就借着净音师父的名号和离了,带着嫁妆来到这里定居。” 她不是不能再嫁,也不是不能回家依附父母兄长居住,可到了最后,她也就只带了一个从小跟在她身边的小婢在此地独居而已。 至于她的嫁妆…… “除了留下一小部分田地供我二人吃食嚼用之后,大半的出息都被散了出去,照顾那些无力的孤寡小儿。” 提到这些,秦夫人小小地笑了一下,“听说做善事能积德,我就想着为净音师父和我那两个命苦的孩子做点事情……” 净涪佛身点头,又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秦夫人也合掌对净涪佛身拜了一拜,才重新坐直身体,目光炯炯地看着净涪佛身,等待着净涪佛身的回应。 净涪佛身想了想,还又问道:“女檀越你早前既然已经见过了净音师兄,又如净音师兄结下因果,为什么就不问问净音师兄呢?” 他其实是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 净涪佛身对面的秦夫人却不知道,听得他这样问,她当即就苦笑了起来,道:“净涪师父就怎么知道我没有问过净音师父呢?” “哦?女檀越你已经问过净音师兄了?”净涪佛身于是就问道,“师兄怎么说?” 秦夫人神色微动,仿佛也回想起了那一日,半响后她答道:“净音师父并没有回答我。” “但他虽然没有应答,却也将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赠予了我。” 早前为了借得净音沙弥的名头,她就跪在他面前强求过一次,这一次,她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强迫他了的。 净音师父是好人,但好人,不是就非得要满足别人的每一个愿望的。所以她收下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每日认真虔诚诵读礼敬,所以她亲自拿剃刀剃光了自己的浓密长发,但她就是没有将这样的自己表露在净音沙弥面前。 净音师父如果看见,是会动容,会想要帮她,可同样的,他也会很为难。毕竟单只从佛门在景浩界开山立寺万万年,却愣就是没有过一个女尼,就连得到佛门各寺各脉认同的正经女居士都没有这个事实,就知道这件事的苦难程度了。 它不是净音师父一个妙音寺小沙弥能够解决的问题。尽管净音师父在这一代妙音寺佛子甄选中呼声很响亮,要着手这件事情也会很难。 秦夫人抬眼看向前方不远不近地坐着的年轻比丘,他就不同了。 净涪比丘,景浩界佛门这一代中最为年轻、最为杰出、甚至得佛门世尊亲授真经的弟子,他就不同了。 如果说现在乃至未来,会有人能有这个机会、这个名望、这个魄力处理这件事情,促成这件事情。那么这个人就只可能是他了。 作为得到佛门世尊亲授真经的弟子,作为踏遍景浩界佛门地界搜寻《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佛门弟子,他不单单是在佛门子弟内部,还包括佛门万千信众之间,都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和名望。 可以说,只要他说一句话,不,甚至他都不需要说话,只要点一点头,只要他点头,女尼的路就通了大半。 至于剩下的那一半…… 却不是在于景浩界佛门,也不在于景浩界各国各地的世情风俗,而在于她们这些女子自身。 净涪佛身迎上秦夫人的目光。 两人的目光在顷刻间交接。 净涪佛身的目光始终平静,而秦夫人的目光却是带着灼热的希望和祈求…… 如此截然不同的目光碰撞,却也没有谁别开目光去。 也就是这个时候,净涪佛身识海里忽然响起了一道透着百无聊赖意味的声音。 ‘哦?原来我闭关一趟之后出来,世道就变成这副样子了吗?’ 净涪佛身听得这副声音,面上自然地眨了眨眼,顺理成章地将目光压落,眉眼间依旧是他惯常的平静淡泊。但这个时候,他却已经将大半的心神转落到识海世界之中,看向那个在识海世界另一边显化出身形来的身影。 那身影也不是旁人,却正是净涪魔身。 魔身此刻半靠在暗黑皇座之上,半垂半闭的眼睑很自然地带出几分倦乏。 这样的倦乏出现在魔身身上…… 净涪佛身不过一个沉吟,就将大半的心神转投入识海之中,也在魔身对面显化出一个身形。 他上前两步,目光在魔身身上转过几圈,到底问道:‘为什么不小憩一会儿。’ 魔身都懒得掀起眼皮子来,直接就闭着眼睛答道:‘就你们如今这个情况,我能安心休息?’ 佛身难得皱眉,分辩道:‘也不急在这一时,我们撑得住。’ ‘呵。’魔身根本就没有答话,只给了佛身一个气音。 佛身解释道:‘如今那无执童子还没有动静,景浩界的情况也还算顺利,元觉与元和也已经到了,一时半会儿的,能有什么事情?’ 魔身终于愿意花费一些力气回应佛身了。 可他也就只是撩起眼皮看了辩解的佛身一眼,便就抬手一指身前。 一座几如白玉雕就的九层玲珑白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白塔玲珑可爱,玉润雅致,看着似乎也很是无害,可就是这样的一座小塔,却叫人恍然失神,不过一眼,就再也想不起其他,只顾着盯着它看,只想着与它更为贴近,最好是融为一体,自此永不分离…… 当然,会因为只看这座宝塔一眼就生出这般念想、狂想的,绝对不会是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细细打量了这座宝塔两眼,说道:‘看来你这一段时间闭关收获匪浅,暗塔都变成这副模样了。’ 魔身懒懒答道:‘比起你的明塔来,自然是有长进的。’ 话音落下,那座仿似白玉雕就的白骨暗塔就须臾一闪,消失在识海之中。净涪佛身完全没在意这一座白骨暗塔的去向。 事实上,佛身和魔身都在这里,这座白骨暗塔既然不在这里,又还有什么去处呢?必定是到净涪本尊那边了。 也确实是,就在这道白光消失在识海世界里的下一刻,远在混沌岛屿之上正陷入混战中的净涪本尊心神忽然一动,竟对正面袭来的一片磅礴魔气不闪不避,只似缓实快地抬起了右手。 在他的左手边,一座亮着璀璨佛光的九层宝塔当空旋转,护住他的左侧,死死地扛着一个大修士,顺带还要截住那些从左侧冲向净涪本尊的气浪;在他的背后,也有一座紫色的宝塔虚影镇压虚空,将他护持妥当;至于他的左手边,却是一尊金身佛陀虚影…… 金色九层宝塔、紫色宝塔虚影和这尊金身佛陀虚影,它们三个将净涪本尊三个方向护持得稳稳当当,不叫旁人在这场混战中有机会抓住他的破绽。 而除了它们之外,再算上净涪本尊自己,就算是这处战场上敌众我寡,敌强我弱,也始终没能伤到净涪本尊分毫。 这真的是相当可怕了。 这一处战场对方有九人,九人联手争战,配合更是默契。可他们这一方能扛的就只有净涪本尊和左天行两人,至于皇甫成,他早早就觑着机会从侧旁远遁出去了。 这本来也是他们的策略。 皇甫成修为微薄,力量不足,应敌手段更是不多,与其遇敌时候让左天行、净涪本尊束手束脚,还不如让他带着人远离战场呢。就算他只能引走一个人,那也是给他们分担一部分压力不是? 而且就目前的状况来说,皇甫成也确实将他的任务完成得相当到位。最起码这一回,他也真的将对方的一个大修士带走了,现在都没见到他的踪影。 不过哪怕皇甫成这一次拼命发挥,净涪本尊和左天行的状况也都是每战愈下,危机频频。 第676章 宝塔 不仅仅是他,便是左天行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两人到现在还没有受伤。 左天行身侧剑光轻轻一旋,就有细微的玻璃破碎声响起,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那一顷刻间被戳破了一样。 而情况也确实是这样,在那玻璃破碎声响起的同时,离左天行身侧不远处的一位大修士脸上涌起一阵潮红,气息更是控制不住地乱了一拍。而随着这位大修士的气息失控,一丝奇异的波动瞬间散逸出去。 那也不是别的,正是幻境崩散破碎时候自然向外逸散出去的气机。这气机的扩散给了左天行一点破绽,而他也相当敏捷地抓住了这瞬息破绽给他带来的时机。 就在那气机变幻错乱的顷刻间,左天行身合剑光,向着战场空隙所在破了出去。 左天行闪身退到了稍为安全一点的地方,但这一处所谓安全的地方也没有保持多久,不过下一个呼吸,就被连天扑来的魔爪当头抓了过来。 左天行只来得及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净涪本尊那边,就又被这一个庞大凝实的魔爪兜头拿下来。 他根本来不及理会净涪本尊的情况,当即凝神合身,催动心中剑魂。 剑魂引动他身旁的紫浩剑,须臾间便有一道紫青色的剑光斩落,撕开那个魔爪,给了左天行纵身而出的空隙。 也是稍稍脱离了危机之后,左天行才有空去关注他刚才看到的净涪本尊的状况。 这一看,饶是左天行也是一愣。 在这座混沌岛屿上混战这么许久,现在情况更是称得上危险,可这家伙……这家伙居然像是还藏着一张底牌一样的。 战场之上,状况瞬息万变,哪儿容得下人分神?更别说左天行当下还落入明显的下风之中。 这不合时宜的愣神,差点就让左天行付出足够的代价。 一道幽暗的魔影从他脚下猛地蔓延开去,浩浩荡荡地铺展,直似要趁着这个机会将他整个人吞没。 左天行心神猛地一提,再顾不上其他,手腕上宝剑转动。剑尖轻画的瞬间,就有一轮煌煌大日凭空生出。 大日光芒灿灿,不过一个照面,就将那些要吞没左天行的阴影全数驱散。 而这样一个碰撞之后,左天行也彻底回神了。 管净涪那边还藏有什么底牌,又藏了多少底牌,他只要能从这座岛屿上全身而退就好了。反正净涪那个人这么干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情了,他该习惯。 更何况,比起净涪那边,他这边的状况更不好。有那个空闲和心情,他还是多操心操心他自己比较好吧。 左天行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宝剑,再次纵身合上陡然亮起的剑光,寻着各处气机上的空隙游走。 纵然左天行那边看似麻烦,但净涪本尊却也知道他状况没有那么危险,便没有多理会左天行那边,而是专注起他自己这边。 他立定在原地,仿佛不知道右侧那边熊熊冲向他这边的冲天黑火,只是似缓实快地向着那那个方向抬起右手。 便连召出魔火的那位大修士都不以为净涪本尊会是自我放弃,看见净涪本尊这般异常反应,他心神一提,身形稳稳地向着侧旁一避。更有一朵更黑更暗的火焰在原地升起,像是这一片魔火的皇者一般,继续领着其他的魔火向着净涪本尊的那边扑去。 是的,这位大修士的应对非常快速。但事实上,还是慢了一步。 净涪本尊右手侧,那原本该是虚淡佛陀金身所在的地方,那处虚空像是扭曲了一瞬。可因为那扭曲变化得太快,以致于旁人若不曾真正留心,只会以为那根本就是自己的错觉。 然而,在这一个战场之上,根本就没有错觉。 那一瞬间扭曲发生的同时,那虚淡金身佛陀直如倦鸟归巢一般,化作一线金色的光芒转向那那座闪耀着金色佛光的九层宝塔旁边。 它抬手轻轻一捞,就将那座宝塔托在了手上。 宝塔与虚淡佛陀金身相合,顿时就爆发出一股更耀眼更明煌的金色佛光来。陡然暴涨的金色佛光以净涪本尊为中心,不可阻挡地向着四周涌去,硬生生为净涪本尊开出了一片没有一个敌人、一点阴影的真空地带。 九层佛塔是耀眼的,甚至足以叫人震骇,可在九层佛塔爆发的同一时间出现在净涪本尊右手侧的幽寂暗塔也半点不逊色。 它波澜不惊地出现在那虚淡金色佛陀离开后的空档上,平平静静就镇压了周遭因为九层佛塔而掀起的汹涌波澜。 它甚至没有任何动作,就单只是出现在那里,它的周围就是宁静的、安和的,没有一点涟漪。 九层佛塔的动作声势浩大,足以夺去所有人的心神,叫人一时间看不到其他,只能为它所震颤。但偏偏,净涪本尊右手侧新近出现的那座玲珑白骨小塔,却闯入了所有旁观者的视线,硬生生分去了半壁河山。 它就像是绝世的美人,不不不,它像是所有修士心中最为向往、苦苦寻求的道。 它只要站在那里,什么都不用做,就足以让人心神摇曳,心境动摇。 它是人们心底最美、最为渴盼的所在。 没有人能拒绝它的存在,没有人能将它从他的心底抹去。不是做不到,是舍不得,也是不能。 因为抹去了它,就是抹掉了他们一生中最为执着的念。 人或许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世的变幻、人事的变化而变换心念,执念自然也不例外。 可是修士在修行的道途上不断求索,孜孜不倦,始终没有迷失,就必得有一个最热烈最深沉的渴盼贯穿他们的一生,支撑着他们一路走来。如果真被人抹掉、拔除心中深深扎根的念,那个修士就废了一半了。 尤其是这样的执念还是被他们自己亲手抹去的,对修士自身的伤害更为可怕。 那根本就像是自己亲手将自己的人生意义、将自己的脊柱从自己的人生、身体里抽出挖空一样的。 当然,以现在的幽寂暗塔的能力,其实还没有这样的能耐,只是彰显出一点苗头而已。 虽然间隔着无边遥远的空间距离,身在景浩界里的净涪佛身和净涪魔身还是通过他们三身一体的联系观察着净涪本尊这边的局势发展。 这不单单是因为想要在净涪本尊真正情况危急的时候及时支援,还因为他们想要瞧一瞧这一座几乎全新的幽寂暗塔的威能。 看着仿佛在顷刻间失去了所有战意的周遭对手,身陷厮杀包围圈的净涪本尊自然是趁机脱出争斗范围,但佛身和魔身却已经在识海世界里分析起了这一座幽寂暗塔。 ‘暗塔……’佛身看了看,问道,‘是因为那些残魂的执念?’ 如果说光明佛塔上汇聚的是那无数残魂心中最真切的向往与善,那么幽寂暗塔里沉积的就是那无数残魂心中最执着的痴、恨、怨、妄。 那是万万历经岁月洗磨而不褪不陨的执念。 要知道,最开始落入那座白骨塔里的生灵,哪怕数目众多,也都只是一个个未经修炼的凡俗百姓而已。在修士的力量面前,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俗百姓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 所以他们就被炼入了白骨塔里。他们的血、肉、心、神、魂被用来那座骨塔,成为骨塔力量来源之一。 这些凡俗百姓渺若微尘,就是将他们炼入骨塔里的那个修士,也不会过多地关注他们之后的状况,只将白骨塔当作趁手好用的灵器便罢。 凡俗百姓原本也确实没有什么力量,所以他们也一直被白骨塔磋磨着,成为白骨塔力量的一部分,供仇人驱使。 可是生灵终究不是凡物,他们有灵。而即便是再软弱无力的凡俗百姓,也是生灵,具备着生灵特有的灵性。 这灵性来自生灵根本的本性灵光,不朽不灭,无增无减——哪怕他们真的弱。 灵性透出生灵肉身、透出生灵心魂,被外间躯壳执念所染,随着人心催动,就成为心力。 心力因人不同而有差异,又因人心念的区别而有强弱,更随着世事的转换而有所变化。那些曾经一身所有被炼入白骨塔中,便连神魂也始终不能解脱的凡俗百姓,当然也不例外。 曾经弱小无力,只能任人欺压的他们,在白骨玲珑塔的封锁、囚禁和折磨下,在年复一年的痛苦之下,不说身体躯壳,就连神魂都残破了。 他们简直支离破碎。 然而,这样支离破碎的凡俗百姓神魂,哪怕破烂至极,却也还是支撑着活了下来。 单就从这样的结果来看,也足以证明了这些残魂内心中那些不为岁月摧折的执念之强大。 在曾经无止无尽看不见希望的磋磨和痛恨之间,他们都没有消散殆尽,还余留到那座白骨玲珑塔落到净涪手上,哪怕这些残魂一直浑噩,也叫人敬佩。 毕竟……真正软弱,坚持不下来的人可是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消散在白骨玲珑塔里了。 而这些经历岁月而痛苦而不磨的残魂,等来了净涪。 净涪将这些残魂中生出的心念一一梳理。善念被接引,入净涪佛身的光明佛塔,恶念、怨念被引导,沉落净涪魔身的幽寂暗塔。 到得现如今,成就此时一左一右护持在净涪本尊身侧的两座宝塔。 魔身身形不动,只点了点头,答道:‘自然。’ 佛身又感受过那边幽寂暗塔的力量,笑了笑,‘看来你从地藏王菩萨那里体悟到了许多。’ 魔身那边静默了一下,到底还是爽快地道,‘确实是。’ 不说其他,单只从这一次收获来说,他确实是收获良多。不然这一座幽寂暗塔也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佛身合掌,唱了一声佛号,‘南无地藏王菩萨。’ 看见佛身这般动作,魔身神色一滞,却也很利索地坐直身体,双掌合在胸前,微微低垂下头,念道,‘南无地藏王菩萨。’ 那边厢混沌岛屿上的净涪本尊偏转视线看了看身侧的那座幽寂暗塔,也是双掌合十,诵念佛号,“南无地藏王菩萨。” 净涪三身合一,齐声诵念佛号。 佛号声中,九层的光明佛塔一层层亮起,金色佛光明亮温暖。另一边,与它一体所出的九层幽寂暗塔也呼应也似地层层升起灵光。 和明亮温暖的金色佛光不同,幽寂暗塔上亮起的是柔和清凉几如月光一样的白色灵光。 月色的灵光洒落,渐渐地与那一片金色的佛光融汇起来。随着这两片交和的灵光融汇,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齐齐一动,竟就一往无前地向着对方冲了过去。 原本托着光明佛塔的虚淡佛陀金身非但没有阻拦,还抬手将手中的佛塔往前又送了送。 但即便如此,两座宝塔冲向对方的速度也完全是一样的,根本不受到虚淡佛陀金身的动作影响。 这番动作说起来话长,但其实花费的时间很短,到得那两座宝塔真正地撞在一起,波澜不惊地在净涪本尊面前汇成一座宝塔的时候,那位围拢在净涪本尊身边,心神却被幽寂暗塔摄去的大修士们才刚刚开始收摄心神。 幽寂暗塔和光明佛塔汇合成一座宝塔,那座始终护持在净涪本尊背后的青铜色宝塔虚影顷刻间轻轻一转,竟投入那一座汇合成的宝塔中。 说不清到底是那座由幽寂暗塔和光明佛塔汇合成的宝塔变了模样,还是那一座青铜色宝塔虚影化实,总之,当宝塔周围的灵气涌动平息下来的时候,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就是一座厚重的青铜色九层宝塔。 净涪本尊抬手一取,便将那悬浮在虚空中的青铜色宝塔轻轻巧巧地摘了下来。看看那座青铜色宝塔,看看那托着宝塔的年轻比丘,左右上下将他包抄着的魔道大修士们心头一沉,脸色都有些难看。 净涪本尊抬头,团团看过这些大修士,难得地抬起唇角笑了。 “劳烦诸位久等,我们继续吧。” 几个魔道大修士对视了一眼,倏然间闪身,或是抬手相召,或是推掌猛拍,更或是收摄心神快速念咒。总之,不过一个呼吸间,这些人便已经从各个方向扑向了净涪本尊。 如果是早前时候,净涪本尊是会闪避的。 那时候他不避不退的后果只有两个,不是当场身死,就是重伤,没有其他的可能。 可是现在不同了。 一切都不同了。 净涪本尊抚了抚手上的这座青铜色宝塔,抬头对着那些冲过来的大修士笑了笑。 净涪的识海世界中,佛身和魔身也都同时睁开了眼睛,抬头对着那些冲向净涪本尊的魔道大修士们笑了笑。 他们两人脸上的笑容,跟在混沌岛屿那边的净涪本尊脸上的笑容根本就是一模一样的,分毫不差。 几个大修士心中一跳,来不及想其他,急急变招。 然而,已经有些迟了。 青铜色宝塔上一道灵光陡然亮起,宝塔周边虚空顿时封禁,所有人胸中一滞,脸色齐齐泛红。更有人镇压不住胸中翻滚的血气,哪怕极力调整控制,也还是不由自主地喷出一口污血来。 但这些魔道大修士也真的不差了,即便净涪本尊骤然发难,手中宝塔威能更是强大到出乎他们的意料,这些大修士也还是硬撑着反噬,急急抽身向后倒退,避过了净涪本尊的锋芒。 虽然躲不过反噬免不了受伤,但也比正面撞上净涪本尊手中宝塔的后果好上太多了。 几位魔道大修士对视一眼,都看见各自眼中的心思,当即也不恋战,闪身就要脱出此地。 关键情报出现问题,正是需要重新评估这个净涪的战力的时候,谁也不想要自己成为那块试刀石。不退难道还要留下来硬拼? 这些魔道大修士想要退,净涪本尊却不想让他们退得那般容易。 他又笑了一下,朗声道:“都来了这么久了,忽然这么赶着离开,太失礼了吧……” 说完,他抬起手指一点面前宝塔。 青铜色宝塔塔身以一种非常的速度一层层快速亮起,随即,一道光芒脱出宝塔,在虚空中自由而肆意地轻松舒展。 正往外间急退的几个魔道大修士本就因感觉不对心头警兆急跳,又听得净涪本尊那样指责的话语,更是急切。于是便有一道道灵光爆发,带着他们的身影向着更远处的地方飞遁。 他们的动作已经很快了,但还是有一个大修士被宝塔上升起的那道灵光照中,疾奔的身影一滞,整个人就跌落了下去。 其他人见得这般状况,只在心头暗自留意净涪本尊的动作,却没有谁停下,更没有人返身救援。 道友和贫道之间的区别,完全不需要旁人分说,各自自己就清楚。更何况,他们本来就来自各个世界,彼此之间也都是面子工夫,没有什么别的交情,谁又会这么好心,愿意以身相替,去试一试那座青铜宝塔的威能? 净涪本尊见得留下一个人,却也不靠近。 谁知道这些个魔道大修士各自都会有什么保命的招数呢?正如其他人不想贸然去试探净涪本尊那座青铜宝塔一样,净涪本尊也不想去试一试自己能不能扛得住一个魔道大修士的临死反扑。 他转手一拍青铜宝塔的塔底,便有一道灵光飞出,拖着拽着那个魔道大修士就要将他投入青铜宝塔塔身里去。 看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那座青铜宝塔,那位大修士狠狠一扣牙关,脸上青筋暴起。一张狰狞凶狠的灰色面具快速成形,带在他的脸上。 得到这张面具加持,这个魔道大修士身体气机寸寸拔高。 已经趁着这个机会远远退出老长一段距离的几个魔道大修士默契地各自停了下来,转身远远地看着这边的动静。 净涪本尊脸上笑意不变,他甚至就再没有别的动作,单只是袖手站在原地,看着情况发展。 ——就跟他自己不是那青铜宝塔的主人一样的。 另一个战圈中正在苦命闪避的左天行瞥见,脸色黑了又黑。 幸而净涪本尊和左天行是一个立场,净涪本尊这边有了比较明确的胜负倾向,左天行那边也能借光抽空喘口气。尤其在跟他厮杀拼斗的那几个大修士也终于分出一点心神去留心净涪本尊那边战圈的情况之下,则更加。 其实净涪本尊那边也真的不需要他再多做些什么。 随着那个被青铜宝塔锁住一点点拉锯一样地将他拖向青铜宝塔之中的魔道大修士气息寸寸拔高,青铜宝塔那笼罩住他的灵光也渐渐凝实,到得最后,那灵光和绳索也无甚差别了。 这是两件极品灵器之间的比拼,净涪本尊的青铜宝塔和那个大修士面上的灰色面具之间的角力。 青铜宝塔投出的那道灵光已经凝实成了绳索的模样,那边那灰色面具上的纹路也已经化作了一个凶兽模样的印纹,看着似乎是势均力敌,但所有人都能看见,纵然那张面具始终在发力,那位大修士跟青铜宝塔的距离也还是在一点点地缩短。 如果没有其他的意外,这一场角力不会再有别的结果。 魔道的那些大修士们想要看到更多,也在暗自嘀咕着他们的这个同伴会不会再有些其他的手段。 然而,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那么多的意外。 第677章 会面 角力坚持了半日,那个魔道大修士也被青铜宝塔拖入了塔身中,连同他的那张面具一起。 看到这样的结果,远远观望着这边的那些大修士们皱眉看了青铜宝塔一眼,齐齐转身远遁离开。 净涪本尊没有追上去。 要真以为这些大修士们退走是怕了净涪本尊,才会笑掉人家的大牙呢。 这些个出身魔道的大修士那个是真的胆子小了,会怕他怕到退走?还是在己方占据人数、实力优势的情况下? 不过是因为没有摸透净涪本尊手上这座突然冒出来的青铜宝塔,又不想拿自家去冒险而已。 净涪本尊对他们的心思门清,也没理会他们,只低头去看重新回到他手上来的这座青铜宝塔。 此时的宝塔光辉已经敛尽,乍一看去,真就只是一座稍显厚重的玲珑小塔而已。 净涪本尊摩挲得一阵,定睛望入宝塔内层空间。 他是这座宝塔的主人,他心中起意,宝塔自然就将自身的种种阵禁大敞开去,以迎接他的目光。 塔有九层,每一层似乎都有它自己的规则,由不得旁人肆意。 净涪本尊一眼望尽九层宝塔空间,不单单包括这宝塔空间中明皇光耀的地方,还清楚地看见了那隐在光芒背后的阴影。 或许是因为青铜宝塔由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融汇而成,宝塔中的世界有多明亮夺目的光,就有多沉暗渊寂的影。 看过青铜宝塔之后,本该对这座宝塔很满意的净涪本尊却还是沉沉地叹了一声。 一旁筋疲力尽正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的左天行冷不丁听见这一声叹息,一口气险些没能喘上来,岔到气管里头了,不由得一阵猛咳。 这一次那些修士退走,就是他们胜了。而且是以二敌九而不败,逼得对方退走且还留下一人的大胜! 面对这样的大胜,净涪那厮居然没有欢喜,反而还在叹气? 左天行又一次觉得这人难以理解。 他难得失态地翻了一个白眼,不想去理他。 可左天行无法理解净涪本尊,同为净涪三身之一的佛身和魔身却是相当理解。 魔身在识海中慢慢摇头,开口说道:‘可惜了,还只是一个虚影……’ 佛身却不赞同,‘我们的功行不够,即便只是一个虚影,也是相当不错的一个进展了。’ 他们三身都还处在分立的阶段,没有重新统合起来,就别说他们手上的宝塔了。而且现下的情况也确实证明了他们先前的想法不是? 不能强求更多了。 魔身撩起眼皮子瞥了他一眼,倒也没有反驳,‘啧。’ 净涪本尊自然听得魔身和佛身的话语,也没说什么,只是抬手一拍面前青铜宝塔。 宝塔一震,内中九层空间各有一道灵光汇聚,这九道灵光又同时一沉,在最底下的那一层宝塔空间里汇聚成一道混沌色的灵光,而除了灵光汇聚之外,那一重重阴影也在光芒尽头汇聚沉积,凝成一丝似水非水,似气非气的漩涡。 灵光和漩涡只是成形了一瞬,便有光与气散逸,竟是只存在了那么一瞬,就要崩散开去。 以净涪本尊的手段,居然还没能掌控得了这灵光和漩涡,甚至凭借着他手上的这座青铜宝塔,也至少是成形了一瞬就要崩散,足可见这灵光与漩涡的不凡。 净涪本尊见得,也不贪心,心念催动,就要将这灵光和漩涡压向那位纵然落入青铜宝塔内部空间,也依旧拼死挣扎的大修士。 就在此时,净涪的识海世界里就同时传出了佛身和魔身的声音。 ‘我要他的一身魔气和灵器。’ ‘南无阿弥陀佛,本尊,将他的灵魂留给我吧。’ 魔身眯了眯眼,定定看着佛身,说道:‘你不会想着渡化他吧?’ 佛身轻咳一声,‘试试,就试试。’ 魔身目光一瞬不瞬。 佛身叹道,‘如果他实在顽固,我再将他给你也不迟啊?更何况……’ 佛身透过净涪本尊的眼睛望向青铜宝塔中的那个魔道大修士,‘你以后总也是要造就小轮回的。小轮回行不行,能不能用,总也是需要魂体去尝试尝试的吧,你看他如何?’ 魔身也早就想到了这点,‘那你还跟我抢?’ 佛身答道,‘现下景浩界的情况你也知道,小轮回势必要暂且搁置……’ 怎么也得等景浩界的危机解除了吧。皮之不存毛之焉附,倘若景浩界都不在了,小轮回就是成了,又有个什么用? 魔身沉默。 ‘在这段时间之前,这人交给我,总好过让他积压着不是?’ 这确实是很有道理,魔身也就摆手将这件事放过。 ‘你别到时候不舍得才好。’ 佛身笑了笑。 他们两人在识海世界里闲闲说话,可身在青铜宝塔里的那个已经被他们预定了归属的修士看着那蔓延过来的灵光和漩涡,却是吓得亡魂大冒,绝望失声,“混沌和归墟?!” 他顾不得其他,连连翻出自己最后的底牌,便是两败俱伤也不在乎。 可他都已经入了净涪本尊的青铜宝塔,事情又怎么还能由得了他? 不过顷刻间,那修士就被灵光吞没,又被随后而来的漩涡绞碎崩散。 如果不是那归墟漩涡到得他近前的时候已经崩散得几乎只剩下一个影子了,他怕是什么都剩不下。 灵器、肉身崩碎化解出来的魔气和被削去大半神魂只剩下虚虚一片的魂魄一一被青铜宝塔收拢,或锁入光芒挥洒的空间中,或封入那无边阴影笼罩的地方,总之,无一处的分割不合乎佛身和魔身的心意。 魔身和佛身看得这般状况,心下俱各满意,但……魔身看看净涪本尊,‘都给我们了?你不要?’ 净涪本尊应道:‘没什么我需要的。’ 佛身沉吟了一下,道:‘待我将他记忆梳理一番后,再拿给你们看吧。’ 净涪本尊不置可否。 作为净涪的本尊,他其实在很多方面有着天然的优势。起码魔身和佛身的一身所学,他要想,都能御使自如不是? 既然如此,便是想要从那人记忆里得到些什么收获,佛身和魔身自然也会出手,他只需要坐享其成就行了,很用不着再去花费心思做些什么。 有那闲工夫,他倒还不如继续观照他的本性灵光,凝聚稳固本心,不叫佛身和魔身的作为偏移了他的根基呢。 三言两语处理掉那个修士之后,净涪本尊便就将青铜宝塔收起,转眼望向左天行。 “好了吗?” 左天行慢腾腾地从地上爬起,应道:“好了好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动作猛地加快了少许,“对了,还有皇甫成!” “我们得快点。” 净涪本尊淡淡应了一声,真就跟着左天行去寻皇甫成了。 本尊那边既然已经平静了许多,净涪佛身和魔身也就将心神收回来了。 佛身看看对面的魔身,问他:‘你不如将景浩界里的那些事情都接过去吧,也好跟元觉、元和他们见一见?’ 杨元觉、安元和在混沌岛屿上见过了净涪本尊,在景浩界中也见过了他,还就没有见过魔身…… 佛身理由找得实在很好。 但即便如此,魔身也还是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顺道将景浩界的那些琐事也一并接过去?’ 佛身也不生气,他笑着道:‘你闲着也是闲着,就接手处理点小事吧。有点事情在,你也好去见见元觉、元和不是?’ 魔身却道:‘没有这些事情,我就不好去见他们了?’ 佛身依旧好声好气,‘他们都在帮我们忙活景浩界的事情呢。总不好他们都忙着,我们就两手闲闲地到处晃荡吧?’ ‘佛身,’魔身拖长了声音,‘你当我不知,元觉正在闭关突破,而元和在替他守关?’ 佛身半点不觑,答道:‘元觉积蓄圆满,早就在突破的门槛边上了,不过是他先前一味拖着,不愿意跨过去而已。用不了多长时间的,他很快就会出关了。’ 景浩界的境况就摆在那里,杨元觉哪里还会想要拖延下去?必定是要动手了的。 魔身自也是知道的,他一瞬间收了脸上的怪异表情,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便就向佛身递出一只手。 那手手掌向上摊开,明明白白的一副讨要东西的模样。 佛身笑了笑,翻掌就将当日魔身交给他的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掌控权交还了他。 这玩意儿便是魔身不跟佛身讨要,他自己直接召唤讨回也可以,毕竟它本来就是魔身交给佛身的。 魔身收回手,也不多看佛身,自顾自旋身出了识海世界,在无边暗土世界本源中央处醒了过来。他稍稍活动了一下身体,又抬头往杨元觉与安元和的所在看了一眼,便走下暗黑皇座,几步离开了暗土世界。 在净涪魔身将目光投落到他们所在位置的时候,身在定境之中专心突破的杨元觉犹自可,替人守关的安元和却是机警地睁开眼睛,往目光投来的地方看了过去。 当然,也不是随便什么人的目光都会得到安元和的这般态度的。要让安元和有所反应,必定得是一个强者,足以破开他防守的强者。 毕竟安元和对自己很有信心,相信实力不够的人就是距离得再近,也绝对无法破开他的防守打扰到另一边的杨元觉。 尤其是那道目光让他觉得很熟悉…… 果不其然,安元和循着那道目光看去,就看到了一个宽袖大袍的净涪。 特别让他惊奇的是,这个净涪居然是有头发的,黑色的,浓密的头发! 竟然不是光头…… 安元和有一瞬间的愣神。 净涪魔身自然看出来了,他勾唇笑了起来。 不得不说,同样弧度的笑容,出现在佛身、魔身又或是净涪本尊那五官根本一模一样的脸上,却愣就是给人一种不同的感觉。 净涪本尊是平淡疏远,净涪佛身是慈悲和善,而净涪魔身则会显得……邪异。 不过这样的魔身,却很像是当日他们两人初初相碰还不如何熟悉时候的‘皇甫成’。 安元和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净涪魔身在他不远处出现的时候,就正正看见了安元和脸上的那个笑容。 净涪魔身也笑了起来。 笑容里虽然还多有邪异,可也不乏善意开怀。 “好久不见。” 安元和也应道:“好久不见。” 他们两人才刚刚说过一句话,便就停住了话头,齐齐转眼望向那边厢杨元觉所在的位置。 杨元觉身边的灵气翻涌,更有灵光升腾翻滚,但也没过得多久,这些灵气、灵光就平息消隐下去。 待到一切都平静下来的时候,杨元觉睁开了眼睛。 看见站在不远处相对而立的净涪魔身和安元和,杨元觉眨了眨眼睛,也笑道:“真是好久不见了啊,两位。” 虽然早就猜到杨元觉这一次闭关时间不会太长,可净涪魔身也不知道就会是那么巧,他才刚到,杨元觉就出关了。 他笑了起来,“你动作可真是利索,我才刚到,你居然就醒了。” 安元和也在一边笑应道:“这就能看得出来他平时时候到底有多懒了。” 连临门一步都懒得迈出去,给他一个“懒”字还真的没有冤枉了他。 杨元觉却是完全没在意,玩笑着反抗道:“我哪儿懒了?我这叫厚积薄发,不急不躁,稳打稳扎!” “唉……”他还长叹了一口气,摆出一副知音不存的样子愁苦地道,“你们这些人真是……” 安元和都要被他气笑了,“真是什么?都要像你一样,拖到不能再拖才舍得动一动的吗?” 三人你来我往一番来回之后,忽然目光一对,齐齐哄笑起来。 笑完,净涪魔身道:“既然我们人齐了,找个地方好好叙一叙,也好让我替你们接风?” 杨元觉与安元和对视一眼:却佯道:“什么样的地方啊?先说好,地方不好,我们可不答应的。” “就是,好不容易过来一趟,没个看得过去的地方,可别怪我们笑话你往日跟我们夸口啊。” 早在净涪还是‘皇甫成’的那时候,他们三人在混沌岛屿上结交。当时他们除了日常的切磋、联手坑敌之外,也还会聚在一起闲谈。 话题聊着聊着,很自然的就会聊到各自的世界。就是那个时候,‘皇甫成’就说起景浩界正在世界晋升边沿,现邀请他们到景浩界里走一走。如果时机合适,未尝不能亲眼目睹世界晋升的整一个过程。 要知道,哪怕是对仙境以上的大修士来说,世界晋升过程都是一个难得的机缘。尤其景浩界是从小千世界晋升到中千世界,正正好适合他们这些渡劫境以下合体境以上的修士。 但可惜的是,景浩界出了状况,没能顺利完成晋升,而且那个时候,展双界里的杨元觉和鸿闻界里安元和也始终没等来‘皇甫成’的通知…… 当然,这些都已是往事,便是此时再提起,不是普通人的净涪魔身、杨元觉、安元和三个人也很快就将那一抹唏嘘打散,各自稳定心绪。 净涪魔身迎着两位挚友的目光,挑了挑眉,难得飞扬道:“放心,绝对是能让你们大吃一惊的好地方。” 见净涪魔身这副信心十足的模样,杨元觉和安元和齐齐摆出一副不信的态度,“真的?就现、在的景浩界?” 杨元觉特意在“现在”这个词汇上加重了语气。 净涪魔身也不跟他们分辩,只道:“跟我来,你们就知道了。” 安元和应了一声,“哦?” “放松。”净涪魔身说完,直接一扬袖袍。 宽大袖袍扬起,直接就将杨元觉、安元和两人卷住,带了他们就走。 杨元觉和安元和也真的没有任何反抗,任由净涪魔身带着他们两人纵身遁去。 净涪魔身轻松带着杨元觉和安元和两人入了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才将他们两人放开。 杨元觉、安元和稳稳站定,都没有睁眼观望八方,单只是凭着那一呼一吸间投入他们身体里的灵气,就约莫知晓了自己此刻所在。 “咦?” “居然是暗土世界吗?” 杨元觉、安元和早知净涪,甚至是当初他们认识的‘皇甫成’在景浩界世界中地位不凡,但也没想到他竟然有这样的境遇,能够掌控景浩界的暗土世界。而且看情况,还是他一人独掌…… 要不是这样,面前的这个净涪想要将他们带到这里可没有那么容易。 杨元觉看了看四周,又转眼回到净涪魔身身上,“我刚到的时候就觉得不对了,但也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你可瞒得我好苦啊……” 对于这个指责,净涪魔身是不认的。 “我哪儿有瞒着你了?你来的时候,我可还是在闭关呢。”紧接着,他话题一转,直接将罪名推到了净涪本尊和佛身身上,“瞒着你的,该是他们才对。” 杨元觉不自觉地瞪大眼睛,“咦?” “不是吗?”净涪魔身特别的理直气壮,“当日你在岛上的时候,本尊有很多机会告诉你的,他没说。等你到这来的时候,佛身也有很多机会跟你提的,还是没有。看看,不是他们瞒着你又是谁?” 安元和在一旁听着,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净涪魔身见状,笑了一下,趁热打铁道:“我就不一样了,我才刚出关,就去见你们了,一见到你们就将你们带到了这里,看看,看看,是不是特别的不一样?!” 净涪佛身和净涪本尊虽然不在此处,但他们三身一体,魔身自己本身就是他们的耳目,如何不知道这边的情况?听得净涪魔身这番掰扯,净涪佛身只是笑了笑,不做一语,净涪本尊却是在识海世界里哼了一声。 净涪魔身全都知道,可也全不理会。 杨元觉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像是真的在考虑净涪魔身的说法一样,但等他开口,却说的是不甚相干的问题。 “你说岛上的是本尊,在外头行走的是佛身,那你呢?你难道是魔身?” 净涪魔身很快反应过来,点头正色道:“是,我是魔身。” 安元和早先顿了一顿,此刻却是道,“这名起得可真没有创意啊。” “嗯?”净涪魔身不同意,反问道,“不叫本尊、魔身、佛身的,难道要叫一、二、三号?” 那才更难听呢。 杨元觉想了想,“其实你可以给自己起个号的嘛。三个号,一人一个,也比这本尊、魔身、佛身听起来好啊。” 因为当时没想到啊…… 净涪魔身可也是净涪,即便心里确实另有想法,面上却还是滴水不漏地将面子撑了下来。“号?用号来干什么?我还是觉得本尊、魔身、佛身听起来形象。” 杨元觉、安元和当时就笑了起来。 哄然的笑声之中,净涪魔身慢慢地眯起了他狭长的眼睛。 眼见得净涪魔身就要恼羞成怒,杨元觉与安元和心头齐齐一凛,飞快交换了一个目光,迅速收回脸上的笑容,端正着脸像是好奇极了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似乎是想要好好赏玩一下。 但这里可是暗土世界,尤其净涪魔身才刚将杨元觉、安元和两人从人间界带下来,没来得及塑造环境,所以这周围还就是那副灰暗死寂的模样。 如果不是净涪魔身特意挑选,就他们现下这么一张望打量,必定能够看到景浩界暗土世界里不停哀嚎、不停怨咒的无量量残魂。 毕竟,那近乎就是景浩界的暗土世界里唯一生活的天然景色了。 第678章 追随 说笑过一回之后,作为此地主人的净涪魔身便快速地一整脸色,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 他脚步迈开,这一片暗土世界当即就呼应也似地微微一颤。 非常细微的一阵颤动,即便是杨元觉和安元和这样修为的存在,稍不留神也会将它疏忽过去。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阵微不可察的颤动过后,他们所在的这一片虚空却发生了庞大惊人的变化。 元气颤动着凝聚,就像是有谁用一双磅礴且无形的巨手将它们汇聚掐造成块状,然后快速黏合彻起。 它们的动作是如此迅速,以致于不过眨眼功夫,他们前方便出现了一座恢宏而壮阔的道宫。 杨元觉与安元和凝神看着这一座道宫的成形,目光却从不为这座道宫的殿宇、大柱所停留,只目眩神迷地观赏着这座道宫初初成形时候透出的那一股无形灵机。 虚空造物,哪怕只是死物,也足以叫人惊叹。 尤其在眼前的净涪魔身明显还没有能支撑他轻松自如做到这一地步的修为的时候。 当他们两人从那种玄妙的领悟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杨元觉和安元和齐齐回头,惊异地打量着净涪魔身。 净涪魔身站在原地,坦然接受两位好友的惊叹。 他脸上表情确实平静,身上似乎也看不出什么异常,可无论是杨元觉还是安元和,却都看出了他身上不显的得意与骄傲。 两人默契地将目光从净涪魔身身上移开,看向对方。 不过只是一个目光的碰撞,两人就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安元和率先道:“域主啊……真是可怕……” 杨元觉在后头压阵,“不过却实在是一个难得的好地方,净涪的魔身,我们两个能在这里好好地研究研究吗?” 虽然净涪魔身本来也有这样的意图,可这会儿听杨元觉与安元和这般说来,还是特意做出的这番模样,却多少让净涪魔身生出一分泄气。 但净涪魔身毕竟是净涪魔身,他仅仅只是在心中哼得一声之后,便快速把控住了他自己的心神,点头应道:“当然可以。” 说来,在景浩界里,也就只有这暗土世界,杨元觉和安元和两人才会得到他们真正的自由。 虽然杨元觉和安元和是为襄助净涪而来,也得到景浩界天道的应允,得以无所阻碍地在这个世界各处行走。可是因为景浩界世界状况实在危险,天道实力大损之下,自然迫切地希望来襄助的修士能够快速着手解决世界的问题。 哪怕不可能做到,让它得以喘一口气也是好的。 在这样的迫切渴求之下,只要杨元觉和安元和站在景浩界的土地上,世界就会无意识地向他们发出催促,催促他们尽快出手。 这种催促不明显,也很微弱,可确实是在的,且影响力还非同一般。 倘若杨元觉、安元和两人稍不注意,他们甚至能在这股催促之下有意无意地做出些襄助景浩界世界的动作。 对于寻常人来说,这或许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们到这景浩界世界来本就是为的这个。可是杨元觉和安元和的心气都非同寻常。 在他们看来,他们想要帮的是净涪,不是景浩界世界。净涪都没开口跟他们要求些什么,景浩界世界又催什么催?尤其这种无形的影响更是让人厌烦。 在他们看来,不论是什么事情,到他们想做的时候,自然就会去做,根本用不着旁人催促。更重要的是,着力影响他们的这种意图更叫他们厌恶。 杨元觉的这点不耐,净涪佛身自然是早早就看在眼里的。可是即便是他,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办法。 说来暗土世界是最适合屏蔽这种影响的地方,可他作为净涪佛身,对暗土世界的掌控实在比不上魔身。哪怕魔身已经基本将暗土世界的掌控权交给了佛身,也还是做不到。 说来也是因为属性的问题。他自身的属性跟暗土世界的属性大不相符,平常里借助暗土世界做些小事自然是没问题,真要遇到什么要命的事情也确实可以借用暗土世界的力量,可要将杨元觉带入暗土世界,让他在暗土世界里自由行走,自主调动暗土世界元气,净涪佛身却是做不到的。 真要勉强做下来,那么杨元觉到了暗土世界就跟坐牢差不多了。 每日里这不能做那不能做的束手束脚,日子能好过到哪里去。 倒还不如在景浩界人间界里待着让他来得舒坦呢。 但现在就不同了。现在净涪魔身已经出关。凭借他的地位和属性,让暗土世界接纳杨元觉、安元和两人根本就不难。 在这种接纳之下,杨元觉、安元和完全可以在暗土世界里放开手脚。 杨元觉、安元和听得这话,各自转开脑袋去仔细打量了这片天地一番,然后又齐齐调转目光回来死盯着净涪魔身,脸上表情是一种刻意摆出来的恼怒。 “哦哦哦……净涪的魔身,让我们看出来了吧,这就是你一开始打的主意!” “就是!你自己一个人在这暗土世界里待得不快,就将我们两个拉过来,好陪你一道!是吧?” 净涪魔身挑了挑眉,配合地一整脸色。 先是稍稍心虚的表情,然后就是虚张声势的强硬,接着是一瞬间的犹豫迟疑,最后是佯装无事的平静。 “咳,”他还轻咳了一声,才道,“那么你们的想法呢?” 杨元觉、安元和两人也真的跟他玩起来了。 “哼哼哼。”杨元觉道,“谁叫你是净涪呢?!” 安元和惊恐地看了看净涪魔身,飞快地撇清跟杨元觉的关系,“咳,我觉得这里还是挺不错的。嗯,我很喜欢。” 杨元觉像是被背叛了一样,也不再盯着净涪魔身了,猛地转过头来指控地看着安元和,怒声喝道:“安元和!” “说好的你我一道呢!?你跟我就是这样一道的!?” 安元和怕怕地看了看杨元觉,眼角余光则是试探也似地瞥向净涪魔身。 净涪魔身相当配合地咧开嘴唇笑起来。那笑容凉凉的,衬着那目光,更叫人心底冰凉。 安元和像是被刺了一下,嗖地一声快速将目光收了回来,鼓起勇气低声道:“对……对不起……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安元和没说完,但他也拿眼角余光不断地向着净涪魔身那边撇,示意杨元觉自己去看。 杨元觉顺着安元和的目光转头望向净涪魔身,见他脸上笑容,也夸张地往后跳了跳,似模似样地惊呼道:“妈啊……太凶了吧……” 他们三人,明明谁都是能镇压一方的大修士,却偏在这个时候,在这暗无天日的世界里这般笑闹起来。 等杨元觉、安元和两人心情平复下来之后,净涪魔身敛尽了脸上所有的笑意,正色而端重地跟他们道歉,“抱歉,叫你们委屈了。” 杨元觉、安元和本来是来景浩界帮助他的,却在景浩界这边每时每刻都不得安生…… 杨元觉与安元和各自摇头,但又同时点头。 “原谅你了。” “无事。” 两人说完,又齐齐笑了起来。 净涪魔身也稍稍散去了脸上的凝重。 “早在我们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想过今日了。外界修士在别的世界中行走,就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你别太在意。” 其实以杨元觉、安元和他们两人的实力,真想要摆脱那样的日子,他们有的是办法。可要得到这种效果,就少不得用上些手段。 但问题也在这里,景浩界太过虚弱了,而且还时时刻刻都在往更虚弱的深渊滑去。杨元觉、安元和不确定它还能不能承受得了他们动手手段时候的那一点影响。 他们可是来帮忙的,别没帮到忙,反而还给别人添乱,那就太不好了。 杨元觉宽慰过净涪魔身之后,安元和便默契地转移话题。 “你殿宇都弄好了,不请我们进去吗?就让我们两个站在这里?” 净涪魔身笑了笑,转身向着面前的殿宇一扬手,道:“自然不会,请。” 杨元觉、安元和点头,抬脚就往道宫里走。 净涪魔身落在最后。 道宫本来大大敞开的宫门在净涪魔身的背影消失的时候,却是“轰”的一声,重重闭上。 见得道宫的门户阖上,净涪佛身才将目光从那边收了回来。 他睁开眼睛,面前就还是那个平静端坐在蒲团上的秦姓夫人。 她一直都在,少有离开的时候。 净涪佛身看看她,叹了一口气,再问她道:“你向佛之事,可曾跟净音师兄提起过?” 秦夫人摇摇头,“自净音师父离开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了。” 她得净音相赠的佛经之后,日夜诵读,渐至心中起念。时日渐久,她心中渴盼只有更重的,就没有后悔过。但那个时候,净音师父早就离开这地方了,而且再没有出现过。 据她打探,净音师父一直在那声名赫赫的混沌之地里。 净涪佛身点点头。 他沉吟得一下,没有将才刚回到他手上的那枚追随者铭牌取出来,而是问道:“倘若你能修持佛法,你也有机会选择,你会想要谁作为你的上师?” 秦夫人沉默了下来。 她听得出面前这个年轻比丘的意思,所以才敢在这个时候沉默,真正地去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许久之后,她才大礼拜倒下去。 “倘若能任我择定……我请净音师父为我上师。” 净涪佛身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又问道:“如果净音师兄不收你呢?” 秦夫人答道:“但请比丘为我指引。” 这回就轮到净涪佛身沉默了。 半响后,他才道:“等我先问过净音师兄的意思吧。” 秦夫人又是深拜下去。 净涪佛身看了看天色。 此时已然过午,太阳正往西方沉下,怕过不了多时,就要落到山的那边去了。得尽快,毕竟这里仅得两个妇人,他不好在此地过夜。 净涪佛身也没再犹豫,双掌一合,眼睑微垂,暗念净音的法号。 混沌之地里,净音原正听着面前争执的两个修士与他辩解,忽然听得耳边、心底传来的呼唤,动作悄然一顿。 “净涪师弟?” 净音问了一声,便听得那边果然传来一声应和。 他再不迟疑,先将两个不依不挠的修士遣走,才问那边道:“净涪师弟,你忽然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净涪在外间行走的时日不短了,可真正主动找上他们的次数却是少之又少,前一次还是因为天象异变那样的大事,这一回…… 净音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 净涪佛身似乎能感觉到净音那边的心情,轻声笑了一下,“师兄放心,不是什么大事。” 净音听得,心才放了回去。 以净涪师弟的品性,他说不是什么大事,应该就不是什么大…… 净音一直以来都是这般认为的,所以他也就用一种平常的心态说起净涪佛身跟他提到的秦夫人。 “确实是有这么一件事……”他叹了一声,“这位女檀越也确实是可怜,先后失了两个孩儿不说,还被她夫郎用一副薄棺生葬……” 即便是净音这样从小在妙音寺里长大,又踏实修行许多年的沙弥,说起这件事来都觉得唏嘘。 “……我见她便是报复也是行止有度,便留了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给她,希望她能从经文中得到些平静……” 满腔仇恨的人可怜,报了仇之后仿佛整个人都空了的人也可怜,净音看得不忍,到底将他自己手抄的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留了下来,只希望能助她一助。 净涪佛身应了一声,又问道:“那师兄你知道她后来怎么了吗?” 净音听得奇怪,但既然净涪佛身问起,他也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我没留心过。不过想来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应该是有些效果的。” 不仅仅因为那是他抄的佛经,还因为那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所以净音此时说来,特别的笃定。 净涪佛身无声地笑了笑,道:“师兄,那位女檀越发起了愿心。” “真的?”净音先是被惊了一下,然后却笑开了,“好好好……” 净涪佛身早就猜到净音会有这般反应,他等了等,等到净音那边将心情平复下来之后,才继续道:“她发了愿心,想要修佛……” 净音也是个聪明人,听净涪佛身这么一说,再想到净涪佛身当前在忙碌的事情,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位女檀越手中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贝叶?” 净涪佛身应了一声,“是。” “她说她想要修持佛法?” 净涪佛身又应道,“是。” 净音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净涪佛身也不催促,他等了等。 净音这时候心情尤其复杂,不仅仅是因为秦夫人的事情,还因为他的这个师弟。 纵然净涪佛身只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没表露什么态度,但净音也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师弟,是很认真地在考虑要了却这个因果的,而且他似乎还已经拿定了主意。 可是,景浩界佛门自创立以来万万年至今,别说女尼了,就连个被佛门正式承认的女居士都没有……单只看这一点,也知道此事的艰难和麻烦了。 这么多年来,真的就没有哪一个天资绝佳、心性非凡的女子格外契合佛门法理吗? 怎么可能。 可这么多年下来,却愣是没有谁打破了藩篱。 净音心中念头百转,但到底拿定了主意。 “这件事你交给我,我来处理。” 净涪佛身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师兄,你知道的,这件事我来最好。” 因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他在景浩界佛门的地位相当特殊,尤其在妙音寺里,就更是如此。 哪怕他此时还只是一个比丘,不是大和尚,可当他真正下定决心要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就没有谁能够说不。而且,他还有一个更为堂皇光大的理由。 ——了结因《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结下的因果。 为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他应下这件事情尤为名正言顺,理所应当。 就是别人有什么想法,也都只能是想法,连说出口都不能,更别提要再做些什么了。 这里头的关窍净音又如何不知?只是他更清楚,净涪会遇上这样的事情,有很大部分是因为他。 净音沉沉地叹了口气。 净涪佛身又笑了一下,道,“师兄如果想搭把手,不如就收下一个追随者如何?” 净音愣了一下,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试探着问道:“她怎么了?” 难道那位秦夫人还嫌弃他师弟了? 净涪佛身似乎知道他在想的什么,便将秦夫人早先的应答又转述了一遍,才问道:“师兄你觉得怎么样?” 净音点头道:“可以。” 但应下之后,他又问道,“只是追随者就可以了吗?” 仅仅只是收下她作为追随者,就能够了却净涪跟她之间那一段因为《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结下的因果了吗? 净涪佛身肯定道,“足够了,但还请师兄授她真法。” 追随者和追随者之间也是有不同的。净涪佛身请净音授秦夫人真法,那么秦夫人在净音的一众追随者中就会是首屈一指,等同于记名弟子的存在了。 净音想想,也理解了。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分三十二分,在那位秦夫人手上的就只有一份,三十二份一,便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无价,这三十二份之一的因果也能够偿还,而且那位秦夫人请求的还是修持佛法…… 这可是自景浩界天地开化,佛门在此地开辟以来的第一回 。 两两相抵,这因果也就了了。 净音想罢,点头应道:“可以。” 说完,他便就从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摸出一块追随者铭牌来,扬手抛了出去。 追随者铭牌化作一道流光,向着净涪佛身所在的方向飞了过去。 净涪佛身说道:“多谢师兄。” 净音摇头,“都是我添的事情。” 说得两句,净涪佛身睁开眼睛望向某个方向,忽然抬手一招,便有一道流光飞落在他的掌心中,化作一道藏有净音气息铭牌。 这也不是别的,却正是净音才刚刚送过来的他的追随者铭牌。 净涪佛身将铭牌拿在手里,“师兄,铭牌到了。” 净音应了一声,“嗯,你将铭牌给她,此后的事情,就都交给我吧。” 净涪佛身承下这份人情,笑着应道:“多谢师兄。” 净音也笑了一下,“去吧。” 净涪佛身转回心神,便见得秦夫人目光渴盼地望着他手上的那一块追随者铭牌。 净涪佛身端正脸色,沉声唤道:“秦氏女寄云,你可愿担下妙音寺净音沙弥的追随者一责,追随者净音沙弥的脚步踽踽前 行,不偏移道途,不停不歇?” 那声音原本不甚洪亮,但当它落在秦寄云的耳边,却几若雷霆。 秦寄云脸色煞白,却仍旧笔挺地坐在蒲团上,沉声应道,“弟子愿意。” 第679章 了结 净涪佛身点点头。 他手腕一转,就将净音的这块追随者铭牌放到了秦寄云的面前。 “愿你能终此一生贯彻此时心念,愿你一生无悔无尤,南无阿弥陀佛。” 秦寄云稳稳地握紧落到她手上的追随者铭牌,重拜下去,“多谢净涪师父。” 净涪佛身看着她将铭牌收起,又简单提醒她该怎么调用这枚追随者铭牌,通过它联络净音。直等到他确定秦寄云将这些都记下来后,他才向秦寄云提出告辞。 秦寄云也知道净涪佛身的顾虑,也没多留,亲自将人送到了门外。 看着净涪佛身踩着落日的余晖远去,秦寄云合掌无声拜了一拜,才领着人关闭了门户,转身回屋舍里头去了。 她全不在乎她那空荡荡的肚腹,径直入了她自己的小佛塔,按着净涪佛身交代她的说法将那枚追随者铭牌供到了案桌上,又燃起线香,闭目默诵净音法号。 净音听得自他的追随者铭牌那边传来的呼唤,停下手上动作,低唱了一声佛号,回应道:“女檀越……” 离开秦寄云的那处别庄之后,净涪佛身倒没有像早些时候那样日夜兼程地赶路,而是选了一处地方燃起篝火,暂时安置下来。 完成了晚课,净涪佛身先看了看本尊和魔身那边的状况,确定没有什么事情再需要他插手之后,他就从随身褡裢里取了案几、纸张笔墨等物什来,开始磨墨写信。 秦寄云的事情,其实不单单只是她自己的事情,也不只是他和净音两人的事情,而几乎是一整个佛门的事情。所以在秦寄云真正从净音师兄那里讨得佛法真传,开始修行之前,他需要先知会一下天静寺和妙音寺。 净涪佛身心中早早已经打好了腹稿,如今落笔成书,却是实打实的一挥而就,根本没有停滞迟疑的时候。 写完两封书信之后,净涪佛身拿出两个信封,将它们封入去,然后随手一抛,就见这两封书信化作两道流光分别向两个不同的方向疾飞而去。 净涪佛身收起了几案,还在蒲团上坐了,闭目静等。 妙音寺的清源方丈和天静寺的清见方丈一前一后收到净涪佛身的亲笔书信。 清源方丈先接到书信,也早清见方丈看完书信里的内容。 他那张最近愁到脸都如他所想的黯淡许多的脸先是苦了一下,然后又放了开来,再接着竟是笑了。 “说起来……现在倒也真的是一个合适的时候……”他喜滋滋地将手上的这封书信看了又看,才舍得叫外间的随侍沙弥进来,将书信交给他,吩咐他送去各院大和尚一观。 “你记得跟他们说,如果没有什么别的问题的话,就按净涪师侄信里说的去做。” 随侍的小沙弥见得清源方丈脸上喜色,心中也是欢喜,高高兴兴应得一声,带了那封书信就走。 妙音寺十院管事大和尚看过净涪佛身传回来的书信,即便心中有所疑虑,但沉默得半响之后,也都低唱了一声佛号,各自取出印信来,往净涪佛身的那封书信上盖下去。 “带回去给清源师兄吧。” “带回去给方丈师兄吧。” 随侍小沙弥根本不需要再多说些什么,只要拜得一拜,带了那封盖着印章的书信离开,去往下一个座院就可以了。 而相对于妙音寺这边的顺利,天静寺那边就稍微有点犹疑了。 清见大和尚也不着急,他目光微垂,全不去理会各位师兄弟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一众大和尚面面相觑半响,有人继续保持沉默,有人心念相交,正在讨论又或者争辩着什么,还有人心中一动,在暗地里联络起了恒真僧人。 清显大和尚通只当作没有看见,完全没有理会这些人的动作。 此时夜色已深,忙活了一天的恒真僧人难得得到些清闲的时候,正坐在灯前翻阅佛经,没想到忽然就接到了从天静寺那边传来的通讯。 他放下手上佛经,传音问道:“什么事?” 身在天静寺里的大和尚将净涪佛身书信的内容简单地说过一遍之后,问他道:“恒真祖师,我们是应还是不应?” 应还是不应…… 恒真僧人没有思考这个问题,而是想起了其他。 半响之后,他悠悠叹得一声,说道:“应了他吧。” 那边的大和尚听得出恒真僧人话语里的叹息和怅惘,也知道自己确实阻拦不得,也不该阻拦,可心里总还不怎么得劲。 他们景浩界佛门立寺万万年,什么时候有过女尼了?! “可是恒真祖师,如果今日里我们开了这个头,日后再有女子寻上门来求请我佛门真法,我们是应还是不应?” 应,这些女子该怎么管理?先不说会不会动摇寺里年轻弟子的戒心,妨碍到他们修行,也不去追究开了这个先例日后会不会影响到他们佛门的声誉,单只说这些女子自己。 女子素来心性软弱,大多吃不得苦,谁知她们守不守得了佛门的清规戒律,谁知道她们又会不会后悔,以致于轻易反复心念,哭着闹着要还俗? 要知道,因为女子娇弱的问题,很多人虽然会看不起她们,但同样也会有偏颇她们的时候。真要闹出些什么事情来,他们佛门还不得为此沾上些污迹? 可是不应,明明已经有了一个秦寄云,却偏偏要将她们拒之门外,他们佛门又要怎么去跟众生说佛? 真是左不是右不是,轻不是重不是,不论怎么处理都得沾上一身腥。 这般左右权衡着的大和尚头都大了,险些就要对提出这件事来的净涪佛身生出怨气了。 当然,也只是险些而已。 大和尚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知道这件事其实还真怨不得净涪。 便是换了他自己站到净涪佛身的位置上,他也得应下这事。 一份《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因果啊,现在不答应,日后拖着拖着的,怕是更麻烦…… 恒真僧人知他心中所想,却还是摇摇头,“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总得将事情拨回正轨。” 那边的大和尚听得恒真僧人这么说,顿时沉默了下来。 恒真僧人又道:“做错了事,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现如今有净涪比丘顺势而为,对我天静寺来说,已经很好了。” 女尼的出现,甚至仅仅只是女居士的出现,对于整个景浩界来说,都会是一场山呼海啸的冲击。在这样的冲击下,他们佛门将不可避免地出现某些混乱。 这些混乱有来自于外界对佛门的探究、议论,也有佛门子弟对于自家立身根基的冲击、怀疑。 这些混乱当然不是来自景浩界各大宗门教派,也不是来自于佛门的诸位大和尚,可这情况更严重。因为这些混乱来自于景浩界凡俗大众,来自于他们佛门的一众沙弥、比丘。 这些根本就是他们佛门立足、发展的根基一般的存在,却因为秦寄云的这件事而动摇他们对佛门的认知…… 可是即便已经可以预后续的种种影响,他们也还是得正视这件事情。 亲手剜去自己身上的腐肉,那滋味,绝对不只是疼痛那么简单而已。 不过现在也确实是处理这些事情的最好时机。 现如今景浩界危机四起,礼乐也开始崩坏,这是所有人都可以看得出来的乱世之兆。在这样的状况下,凡俗百姓们保命都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因为秦寄云的这件事情大加指责佛门? 更别说这件事如果换一个说法,就又可以是另一个局面…… 恒真僧人斩断了心中陡然升起的杂念,没叫自己继续往这个方向深想。 错了就是错了,他们可以保持沉默,却不能矫言遮掩。 “这不是净涪的错,”恒真僧人闭了闭眼,叹道,“是我的错。” 那位大和尚终于没有办法继续沉默,“恒真祖师……” 恒真僧人阻止他,自己继续说道:“你忘了吗?我就是为了处理这些事情才从西天佛国净土回归景浩界来的。” 那位大和尚也叹了一声,低唱了一声佛号,低声问道:“恒真祖师,我们又该怎么安置、规划后头女尼的事情?” 怎么处置? 恒真僧人想起西天净土佛国里的那些女金刚、女罗汉、女菩萨们看见他时候的态度,禁不住苦笑了一下。 虽然景浩界的佛门没有女尼、女居士,但其他的世界却是有的。而且还有相当一部分的女尼、女居士修行有成,得以登临佛国净土的。 恒真僧人,不,是慧真罗汉就经常在净土佛国见到这样的女金刚、女罗汉、女菩萨乃至女佛陀。 也因为景浩界里佛门的问题,慧真在她们面前总难得到些好态度。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曾经着意了解过她们所出身世界的慧真罗汉才清楚她们那边的佛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章程。 等回过神来后,恒真僧人才继续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的。稍后我会将资料整理出来,送回寺里去,你们看过后,商量着处理就好。” 那位大和尚应了一声。 恒真僧人断去了跟那位大和尚的联络,木然发呆半响,才忽然一颤,猛地醒过神来。 将他面前隔着的那部佛经挪开,恒真僧人另外取了笔墨纸砚等物什过来,在面前的案桌上铺展开,提笔慢慢地书写下来。 开始的时候,恒真僧人的动作相当缓慢,但渐渐的,他越写越快,越写越快。 不多时,他的身侧就铺开了一张张写满字迹的纸张。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没有停下,一字一字的写得飞快。 恒真僧人这边暂且不作理会,却说天静寺方丈云房里头,那位才刚刚跟恒真僧人断去联络的大和尚目光左右一扫,便引起了他旁边的一众大和尚的注意。 但他们谁都没有作声,只拿眼神示意。 恒真祖师那边怎么说? 那位大和尚看见,微微点头。 一众大和尚都明白了,微微一顿,终于也慢慢地点了点头。 那位大和尚见得,心里叹得一声,再不去理会旁人,只看着清见大和尚道:“方丈师兄,将信给我吧。” 清见大和尚睁开眼睛,也不多问,直接就将手边的书信递了过去。 那位大和尚虽然离得稍远,但那封书信还是被一位位大和尚接力递到了他的面前。 接过那封书信,大和尚没有立时动作,而是将书信拿在手上,重新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阅读过去。 因为太过认真郑重,所以他的速度极其缓慢,好半响才将这一封书信看完。 看完书信之后,大和尚也不理会旁人的目光,自己慢慢地从袖子里摸出他的印信盖了上去。 看着那个殷红的印章清晰地出现在那纸张上之后,大和尚才终于将那一口气吐出去。但随即,大和尚就将这封书信转手递给了他旁边的大和尚。 接到书信的大和尚没说什么,伸手从袖子里摸出他自己的印信盖了上去,接着又将那盖了他印信的书信往旁边递。 一个接一个的,等到这封盖满印章的书信重新回到清见大和尚手上的时候,也就至于下一小片空白的地方没有沾染印泥的痕迹了。 那是这一封书信最中央的位置,是堂上的这些大和尚们特意留给清见大和尚的地方。 清见大和尚看了看那处空地儿,也没说什么,摸出一枚印章盖了下去。 堂上的一众大和尚们脸色都还只是寻常,直到他们看到清见大和尚在盖过一枚印章之后,竟又另掏出一枚印章来印下去,终于忍不住齐齐扭曲了一下。 清见大和尚将两枚印章盖完收起来的时候,才仿佛看到这些师兄弟眼底的怪异,慢慢解释道:“那是清恒师弟的,他还没有出关,我就给他盖上。” 说完之后,清见大和尚还团团看过堂上一众大和尚,征询也似地问道:“可以代表的吧?” 可不可以,印章都已经盖上去了,难道他们还能将那封书信盖着印章的地方凭空折去了? 要不要这么大事小做? 清见大和尚点点头,就当他们对这事没有异议了,又问道:“还有谁有什么说法吗?” 不管堂上这一众大和尚们先前都是个什么想法,现下都是摇了摇头。 清见大和尚便道,“既然没有问题,那这封书信我就交给净音了。” 说完,清见大和尚便将这封书信重新折起,放入新备下的信封,看着这封信所化的流光向混沌之地飞去。 信送走了之后,清见大和尚又回头看着面前的一众大和尚,“那么现在我们就来说说吧,那之后的女尼、女居士我们要怎么安置?” 天静寺作为景浩界佛门祖寺,就算妙音、妙潭、妙安等六分寺基本自立,安置此后势必会出现的女尼、女居士也还是他们天静寺的义务。 一众大和尚对视得一阵,便有人道:“方丈师兄,怎么安置女尼、女居士应该是后续的事情,我们现下要确定的,应该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够入我佛门,成为我佛门子弟的吧?” 不将标准确定下来,那岂不是随便一个女信众都能说自己是佛门的女尼或是女居士? 清见大和尚听得,倒也没有分辩,而是从善如流地点头,“也是。那么师弟你以为,要怎么划分呢?” 那位提起这件事的大和尚也不是真的没事找事,他是很认真的。 “我佛门子弟初入门时候,必得经皈依礼择定自己的上师,选定修行的院阁,日后女尼……” 听他说完,清见大和尚也是点头。 另又有一位大和尚却摇头道:“这个也暂且不急。” 他接着说道,“方丈师兄,女居士也就罢了,她们不出家,自行择地修行,没有太多的顾虑,但女尼……” 所有大和尚听到这里,也都明白他的意思了。 “总不能跟我们这些僧人一道住在天静寺里吧?” 一众大和尚齐齐望向清见大和尚。 清见大和尚倒也没有发表意见,而是反问道:“诸位师弟以为呢?”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这天静寺方丈云房里就热闹起来了。 不过这番热闹还影响不到混沌之地里的净音。 他正听着秦寄云说话,忽然听见了什么,示意秦寄云暂且停下。 因为这样的事情先前已经发生过一次,秦寄云也没多问,闭着嘴巴安静了下来。 净音抬手接下一道流光,果然就见那一道流光在他手上显化出一封书信来。 看了看信封,净音回身向着天静寺所在的方向合掌拜了一拜,才伸手去拆信。 拆开信封,摊开信纸,信纸上除了他熟悉的净涪笔迹之外,就是遍布信纸各个角落的殷红印章。 净音一一确认过,才将信纸装回信封里收好,回身跟秦寄云说道:“如今寺里还没有明确定下女尼的章程,你就暂且在家中修行,先当一个居士吧。” 秦寄云没有异议,她直接就应声道:“是。” 净音忙碌,实在没有太多空闲的时间,他略一沉吟,便道:“先前净涪师弟说你对《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隐隐有所体悟,你先诵读一遍,我听听吧。” 秦寄云应了一声,当即就开始收摄心神。 也许是因为此时净音就在另一边等着,又或者是因为今日里回想起了诸般往事,大喜大悲转过数遍,秦寄云一时难以稳定心绪,竟久久没能进入她平常念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状态。 她急得额头都沁出了细汗。 也幸好净音似乎看见了她这时候的窘迫,没有催促她。 稳定心境这回事,越急越是不能成,秦寄云花费了老大一番功夫才勉强算是合格。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 在妙音寺清源方丈将盖着十一个印信的书信递交到净音手上的时候,坐在篝火旁边的净涪佛身便睁开眼睛,站起身来收拾他身前的案桌。 而到得天静寺清见大和尚的回信到了净音手上的时候,净涪佛身正正好熄灭了那一堆篝火。 灭掉篝火之后,净涪佛身再不停留,转身继续上路。 如此日夜兼程,月余之后,净涪佛身才终于又找到了他的目的地。 那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宫城,宫城被绵延高大的宫墙圈起,庄严而壮阔。 净涪佛身远远停下,看了看那些守在宫门前的禁卫,又看了看宫城里头,想了想,到底没去敲宫门,而是转身出了城门,一路向城郊外的妙音寺分寺行去。 此地是妙音寺管辖的界域,在这一片地界上,以妙音寺的势力最为强横,是以妙音寺分寺的香火格外鼎盛。 净涪佛身行走在路上,每每都会遇上扶老携幼的香客不说,还总有一行行的马车成群结队地在他身旁驶过。 净涪佛身没有多在意,只是偶尔抬头看看路,便自顾自地往前走。 当然,也没有谁来打扰他。 一直到穿过长长的石阶站到妙音寺分寺的山门前,才又一名知客僧从里间匆匆奔出,打眼转过一圈,快步往净涪佛身走来。 到得近前,那位知客僧合掌深深一拜,声音都激动得发抖,“请问……可是净涪师兄当面?” 净涪佛身合掌还了一礼,应道:“正是。” 那知客僧压低了声音,生怕自己的声音拔高惊动了旁人。 “小僧了合,奉寺中师祖之名前来接引,请师兄随我来。” 净涪佛身点头,“多谢师弟。” 了合僧人悄悄抬手抹去脸上细汗,带着净涪佛身走过山门,往寺里走。 一路拐过好几个弯道,净涪佛身才跟着了合僧人站到了藏经阁之外。 第680章 朱芜 看见藏经阁,了合僧人与净涪佛身一礼,“师祖在里头等师兄,师兄进去吧。” 净涪佛身还了一礼,真就抬脚跨过了藏经阁的门槛,入得藏经阁里去了。 了合僧人在旁边站了一小会,才想要转身回山门那边继续他的知客僧职责。忽然一片风声响起,旁边忽然就冒出了好几个沙弥,不远处甚至还有更多的沙弥围过来。 “了合师弟,刚刚进去的那个……是净涪师兄吗?” “……是他吗?” 了合僧人被这些声音闹得头疼,但还是点了点头,应道:“是那位师兄。” 他附近乃至后头正往这边挤攘的一众师兄弟听得,猛地转头去看藏经阁那大大敞开的门户。 “真是那位师兄啊……” 在这样的感叹声中,忽然有人吞咽了一下口水,很有些不敢置信地道:“你们说……净涪师兄他忽然入寺,怕不是……我们寺里就……” 一众师兄弟中,有人一下子领会了他的意思,竟脱口而出道:“……难不成我们寺里也有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大大小小的沙弥、比丘瞬间安静下来。 但过得半响之后,有人从这种异想天开中回过神来了,见得众位师兄弟脸上的激动和狂喜,他不自觉低下头去,压低声音道:“我觉得……不太可能……” 虽然这位小沙弥特意压低了自己的嗓音,可这时候大家都沉默着,他的声音自然就凸显出来了。 “你……” 有人想要指责小沙弥泼冷水,但同时,也有另外的人截过话头。 “净涪师兄这一路,除了早先收回来的那几片贝叶,又有多少是在某一座佛庙山寺里寻到的大家都清楚,现在又怎么会有不同?” 既然有人起了个头,旁的人也已经能够将他们心里的不同想法说出口来了。 “净涪师兄过来,约莫是真的为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可能是因为这一回收取贝叶会有些麻烦,所以想要行些方便……” 这些沙弥、比丘虽然平日也忙,但也都抽出些时间来关注净涪这一路的情况的,自然能够摸索出些规律来。 他们沉默了一小会儿,才继续三三两两地讨论起净涪佛身这一路上传出来的事情。 了合僧人听了一阵,心下叹息一声,与一众师兄弟打过招呼之后就回转山门那边去了。 外头的这些热闹,净涪佛身就没留意。他在大堂上看得两眼,便拿准了方向找过去。 坐在书桌边上翻看经文的僧人手上动作一停,抬头就看见站在他面前,正无声行礼的净涪佛身。 他笑了一下,便有一道金色的流光一闪即逝,将他们附近的一小片空间圈了起来。 “不必多礼,坐吧。” “多谢师叔祖。”净涪佛身又是一礼谢过,才在祖泉禅师的对面坐了。 祖泉禅师笑着摇了摇头,却也不提其他,只询问净涪佛身这一路的情况。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事情快要处理完了吧,怎么样,走了这一路,可有收获?” 净涪佛身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获益匪浅。” 祖泉禅师点点头,竟也不继续往这里头细究,而是双掌一合,低唱了一声佛号。 净涪佛身也是无声合掌。 祖泉禅师睁开眼睛后,直接便解下他腰间垂挂着的那块身份铭牌,推送到了净涪佛身面前。“我知道你需要它,拿去吧,等将那份贝叶去回来之后,你再叫人将它送回来就行了。” 净涪佛身自己也有身份铭牌,而且在这片妙音寺地界上,他的身份铭牌也是用得。但净涪佛身自己名头太响,真要直接拿出他自己的名号来,接下来的事情少不得生出些波折。 说来,这些问题净涪佛身是不需要怎么在意的,反正也不会影响得到他。但问题是,那些问题会耽误他的时间,而在这个当下,净涪佛身最缺的就是世间…… 净涪佛身收起那块身份铭牌,合掌一拜,“多谢师叔祖。” 祖泉禅师摆手,自承道:“家门不幸,长出了几根枯枝败叶,倒是阻了净涪你了。” 祖泉禅师这话,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净涪佛身也知晓,但他摇摇头,没就这件事多说什么。 祖泉禅师又说得两句,便放走了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出了藏经阁,抬眼就看见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低声说话的一众分寺沙弥、比丘们。 见得净涪佛身从藏经阁里出来,原本还讨论得热烈的诸位沙弥、比丘齐齐噤声,脸色既羞又惭。 净涪佛身笑笑,合掌一礼,便穿过人群,沿着他的来路走了,只将一众脸皮发红的沙弥、比丘留在身后。 转出山门之后,净涪佛身也没停留,径直就下了山,一路走到那宫门边上。 宫门边上守着的禁卫还认得净涪佛身,见得他走近,对视一眼,松开手里压着的刀柄,上前两步客气合掌一礼,“见过这位师父,不知师父从哪里来?” 净涪佛身将分寺上祖泉禅师的那份身份铭牌拿出与问话的禁卫看了看,道:“小僧才刚从泉鸣山上下来,想见国主,劳烦小哥与我通传一声吧。” 禁卫见得净涪佛身递上来的身份铭牌,心里一突,态度又更好了几分。 “请小师父稍等,我去去就回来。” 这个跟净涪佛身说去去就回的禁卫并没有作假,他确实是去去就回,速度很快,没让净涪佛身等多久。可同时,回来的并不只有他一人,还有好几个穿着猛兽补子官袍的官员。 甚至没过得多久,穿着龙袍的国主也都到了,后头还浩浩荡荡地追着一大群的人。 国主到得净涪佛身近前,单只看了净涪佛身一眼,就合掌重重拜了下去,“小宋国赵承正见过师父,师父请。” 净涪佛身还了一礼,便跟在国主身后入了宫城。 小宋国这位国主直接在御书房接待了净涪佛身。 到得主客分坐,内监送上茶水之后,赵承正觑了眼净涪佛身的脸色,便将禁卫送上来的那枚身份铭牌又递送过去,还给净涪佛身。 “祖泉先祖有什么吩咐吗?” 净涪佛身摇头,“祖泉师叔祖没有什么事情。是我有些事情需要处理,祖泉师叔祖便将他的身份铭牌暂且交给我,好给我些方便。” 赵承正听得,目光不自觉地在净涪佛身面上梭巡过几遍,越看越觉得净涪佛身面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么一张脸。尤其是这个僧人他不久前才跟禁卫说他才刚从泉鸣山上下来…… 但赵承正到底是一名合格的国主,仔细翻看过各处递送上来的奏折。所以很快的,他脑海里就有一张画像飞快闪过。那画像上的面容叫他腾地站了起来,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年轻比丘,不敢置信惊呼出声。 “净涪比丘?!” 净涪佛身合掌,点头应声,“确是小僧。” 赵承正听得净涪佛身承认,浑身上下整个人都被狂喜淹没了。 “真的是净涪比丘?” 净涪佛身点点头。 好一会儿之后,赵承正才稍稍冷静下来,他大踏步上前,站到净涪佛身不远处,合掌重重拜了一拜,“赵承正拜见净涪比丘,愿比丘道途顺遂,速证果位。”净涪佛身自然回礼。 一番琐碎礼仪过后,赵承正才终于能够在他自己的位置上稳坐下来了。 “比丘你刚才说借用祖泉先祖的身份铭牌是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不知是什么事情呢?可有我能帮忙搭把手的地方?” 说这话的时候,赵承正的语速相当缓慢,像是在斟酌着词语,又像是在压抑着胸腔中汹涌的狂喜。 如果不是这样,他怕自己坐不住,要在净涪比丘面前失礼。 净涪佛身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但他笑得一笑,却跟赵承正道:“国主知道,我近来都在各处收集散落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赵承正心里猛点头。 知道!我当然知道! 他按捺着心中的汹涌狂潮,等待着净涪佛身后续的话语。 然而,净涪佛身接下来的话却叫他一下子傻在了原地。 “……我经过此地,察觉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痕迹……仔细探查感应之后,我发现那部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在一个叫朱芜的小姑娘身上,而这小姑娘,现下正在宫城里……我想着……” 朱芜。是朱芜,一个叫朱芜的小姑娘,不是他…… 不是他。 赵承正脑海中澎湃的巨浪冲击下来,叫他整颗心都凉透了。 净涪佛身停住话头,等了一等。 过得好一会儿之后,赵承正才终于应声道:“哦,哦……原来是一个叫……朱芜的小姑娘啊……” “朱芜……” 赵承正木了木才像是反应过来,招过旁边的大内总监,问道:“……宫里有一个叫朱芜的小宫女吗?” 深得他信任的内监听到朱芜的名字,脸色变了一下。他一边瞥向净涪佛身,一边躬身凑到赵承正耳边说话。 “……昨日四公子出宫,回来的时候就带了一对姐妹……” 四公子,是太子行四的儿子。因为未立太孙,所以他们那一辈就暂且以公子的名号称呼。 赵承正脑袋尚且没有转过弯来,他望着内监,好一会儿都没有反应。 内监没有办法,只得继续道:“那姐妹中有一个就叫……” 赵承正下意识地转头望向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也将目光转过来,迎上他的视线。 赵承正心下一抖,眼神一个示意,便止住了内监的话头。 “大伴你亲自去,将她们姐妹请过来。。” 内监应声退了出去。 赵承正又转过头来,想要先招待招待净涪佛身,可他本来要说的话到了嘴边,就又被咽了下去。 他坐了一小会儿,忽然从座上起身,来到净涪佛身身前,又躬身深深拜了下去。 “是赵某教导无方,以致家中孙儿性情卑劣,为祸百姓……” 他说了长长的一篇,到得后来,更是连眼眶都红了,一副羞愤难当的样子。 净涪佛身安静地听得半响,忽然问道:“赵国主,朱芜姐妹的事情,可是首例?” 赵承正哑了一下。 不是他无言以对,而是他也不知道。 半响,他抬袖掩面,“……赵某不知……” 他是小宋国国君,日常的政事就够他劳碌的了,即便偶有闲暇,也只是抓一抓宫中诸位皇子的教育,皇孙们的事情,大多就都是他的父母们接手的,他没多在意。 太子因为是国之储君,他的子嗣问题他有过问过一两回,但那大多都是关注前头的两三个孙子,后头的就…… 净涪佛身叹了一口气,将祖泉禅师先前跟他说的那句“家门不幸”的话跟这位国君提了一遍,然后试探着问道:“这位四公子……” 赵承正又怎么会不知道祖泉禅师跟净涪佛身的意思,他果决地点头,“净涪师父放心,如果那小子真的犯浑,我不会姑息的……” 正说话间,赵承正身边的内监就领着两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从外间悄然走了进来。 这两个小姑娘不过七八岁的年纪,正是玉雪可爱的时候,更兼她们那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直叫人眼前一亮。 但可惜的是,这两位小姑娘眼里没有她们这个年纪惯常的好奇天真,而是满布了惶恐、忐忑的凄厉与不安。 显见这一日里的变故是真的吓坏她们了。 不过因为这两位小姑娘从外间走入来的时候,正正将赵承正的那句不会姑息的话听在了耳朵里,脸上的阴霾多少散开了些许,终于能露出几分明媚。 来到堂前,内监先向净涪佛身和赵承正行了一礼,那两个小姑娘连忙学着他的模样行礼。 虽然动作很是生涩,而且不伦不类,但不管怎么说,这礼都是有模有样的。 赵承正观察了一遍净涪佛身的脸色,见他面上稍稍宽和了些许,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脸上也终于有了点笑的影子。 “快起来吧,不必这样多礼。” 他脚步小小往前一动,就要亲自将她们两人扶起。 可不知是不是这一日里被吓到了,赵承正的身影才一动,那边的朱芜姐妹就惶急惶急地往后躲了好几步。 赵承正有些尴尬,但看着这一对姐妹的惊惶不安以及不远处净涪佛身映在他眼帘里的一角衣袖,他到底又挤出了个笑容,往后站了站,以示自己的无害亲近。 可惜,没有什么成效。 不得已,赵承正看了一眼退避到一旁的大内总监。 内监得令,从侧旁转出,接过安抚朱芜姐妹的重任。 这件事情他做来比赵承正要来得轻松容易许多。不过几个微小的动作,几句简单的话语,就成功地让朱芜姐妹正面迎向了赵承正。 赵承正松了一口气,又挤出笑容来对她们姐妹笑。 净涪佛身看过这一场,合掌低唱一声佛号。 佛号声响起,立时就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 迎着这些目光,净涪佛身望定其中一个小姑娘,唤道:“朱芜小檀越。” 朱芜看了看净涪佛身,又紧了紧自家姐姐的手,才慢慢地在净涪佛身的目光中放开她姐姐的手来,上前得一步。 她打量着净涪佛身许久,目光在他光秃的脑门上游移过几遍,脆生生问道:“大哥哥你是菩萨吗?” 净涪佛身摇摇头,“我不是。” 朱芜不信,“刘爷爷说是那边的那位爷爷和你让他来带我们过来这里的,你们都是好人……我爹娘、爷奶还跟我们说,向你这样脑袋光光,脖子里带着长长珠子的人都是菩萨……” 净涪佛身笑了一下,却还是摇头道:“可我真不是啊。” 朱芜定睛看得他两眼,又回头看看她姐姐,才看着净涪佛身为难地道:“可我和姐姐都觉得,大哥哥你真的是菩萨啊……” 净涪佛身又笑得一下,没再跟这个小姑娘掰扯这些事情。 他对她招了招手,“朱芜小檀越,你过来一下好吗?” 朱芜小姑娘抿了抿唇,又回头看了看她姐姐。 她姐姐也正盯着净涪佛身,一眼不错地看得一回之后,她才对朱芜点了点头。 朱芜这才多走了几步,来到净涪佛身身前,抬着小脑袋望着他。 净涪佛身蹲下身来,直视着朱芜的双眼,很认真地问道:“朱小檀越,我想跟你换一样东西,可不可以?” 朱芜望入净涪佛身的双眼,看见那双漆黑眼睛里倒映出来的她自己,不自觉欢喜地抿了抿唇。 “我不要什么东西。” 净涪佛身倒也不急,只是看着她。 朱芜顿了一顿,问他道:“你能不能……送我和姐姐回家……” 说到那个字,她不由得瘪了瘪嘴,眼中泛起了泪珠。 朱芜的姐姐一直盯着他们这边,见得朱芜这般模样,竟也是眼眶一红,将将要掉下泪珠来。 可这半日一夜的功夫已经教会了她们些道理,哪怕那晶莹的泪珠在她们眼眶中不断打转,也终究没能脱出眼眶的束缚,投入大地的怀抱。 “我想爹爹娘亲,我想大哥二哥,我想祖父祖母,我想回家……” 净涪佛身应声道:“可以。” 朱芜一下子守住了声音,看着净涪佛身问:“真……真的?” 净涪佛身又点了点头,“真的。” 朱芜打量了他半响,“好!我答应你!你想要什么?” 她这样问着,也开始不住地盘算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是能拿来给面前这个光头大哥哥的。 她越是盘算,脸色便越苦,到得后来,那脸皮子都能挤出苦瓜汁来了。 “我身上……”她小心地看着净涪佛身,到底还是将实话说了出来,“我身上……没什么东西能给你的……” 净涪佛身摇摇头,“有的。” 朱芜看着他,咬牙点头,随即便开始从她自己身上扒拉东西。 从她头上带着的丝绦、串花,到她手腕上带着的串珠,到她衣襟里收着的小糕点以及她身上带着的自己做的小帕子…… 她身上一应能摘取下来的东西都被她自己摘下来摆放到净涪佛身面前了。 收拢完身上的这些物什之后,朱芜不舍地看了看这些物什一眼,最后紧闭上眼睛将东西往净涪佛身面前一推。 “我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大哥哥你看看吧……”她顿了一顿,飞快将话说出口,“这些东西你要看得上,就都给你!” 她的动作太快,以致于净涪佛身都没来得及说话,她就已经开始动作了,倒叫净涪佛身不好再阻止她。 赵承正也正看着这些东西,冷不丁听朱芜这么说,差点一口气没岔过去。 这些都是小姑娘的东西,人家净涪师父一个妙音寺比丘,要来做什么?还看得上,都给你…… 大内总监将一碗茶水递了过来。 赵承正接过茶碗,顺带着将内监压在茶盏底部递过来的小纸条拿了过去。 净涪佛身仿佛没有注意到赵承正那边的动作,只看着他面前一脸认真的朱芜,摇头道:“我不要这些。”朱芜的小脸一下子垮下去了。 净涪佛身笑笑,“别担心,你那东西还在。你找不到,我自己拿可以吗?” 朱芜却又提起了一口气,“不能解开衣裳?” 还没有看到小纸条内容的赵承正听得这句话,脸色一下子黑了。 内监见得他目光转来,心下叹了一声,悄悄地点了点头。 第681章 三十片贝叶 朱芜的姐姐也紧张地盯着净涪佛身的脸,观察着他的表情。 净涪佛身认真地点头,“不解开衣裳。” 朱芜这才松了一口气,应道:“那你拿吧。” 净涪佛身冲她安抚地笑笑,拉过她的手,轻柔地张开她的五指。 朱芜顺从地没有反抗,只是看着他动作。 净涪佛身在朱芜食指的指甲里找了一下,捡出一片细小的木屑。 朱芜小姑娘自己看见,也不记得这么一片小木屑是什么时候沾上去的。倒是守在她旁边不远处的姐姐盯着她的手看得一阵,脸上便显出些恍然来。 那应该是昨日她们挣扎的时候不小心划到哪里沾到的。也只有那个时候,她妹妹手上才会沾染到这些东西。 净涪佛身放开朱芜小姑娘的手,将这片才刚寻出来的小木屑摊开放在手心上。 朱芜小姑娘看看被他托在手心上的小木屑,又看看净涪佛身,不由得紧张地抿了抿唇。 净涪佛身察觉,倒也不急着查看手上的木屑,抬头问朱芜道:“怎么了吗?” 朱芜小姑娘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姐姐,垂着头低声问道:“这木屑不值钱,你……你不如另外再挑些别的吧……” 说话的时候,她还又将她自己面前的那堆东西往净涪佛身的方向推了推。 净涪佛身笑笑,将托着木屑的手往朱芜的方向递了递,“你觉得它是木屑,可我觉得它是宝贝啊。” 朱芜小姑娘却还是不信。 净涪佛身没再多说,垂下目光看了看他自己的手掌,心中一缕念头升起。 同一刹那间,一缕金色的佛光升腾。佛光初初升起的时候不过就是薄薄的一片微光,但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这一片佛光就暴涨开去,将一整个屋舍生生换做佛国净土。 别人怎么样不知道,朱芜姐妹看见这一片佛光,才真正地将心放了回去。 太好了,这个大哥哥菩萨没有骗她们,木屑真的是个宝贝!太好了,她们能回家了! 金璨耀眼的佛光之中,那原本小得能嵌在小姑娘柔软指甲中却还不曾引起她注意的木屑就不断地拉长拉长,最后成了一片洁白柔韧的纸张模样。 金光敛去后,所有人都直直地看着那一片柔软的纸张。 这个难道就是…… 是净涪比丘踏遍佛门各地寻找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 是了,也只有这样的圣物,才会有这样的神异威能,才能如刚刚那样,将凡地变作佛国! 仔细算一算,净涪比丘现下拿在手上的这一片贝叶是…… 第三十片贝叶了吧。 传闻《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有三十二分,现在这一份是第三十片,也就是说,还剩下两片不在净涪比丘手里。 只剩下两片…… 等那两片也被收回来,《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就完整了。 朱芜姐妹两人年岁还小,不甚懂得这些,现在也就是单纯被这一片由木屑变化来的柔软纸张吸引去注意力而已,赵承正等成年人却不同。 这些人看着净涪佛身手掌上那片贝叶看得眼睛都红了。 如果不是净涪佛身就在这里,如果不是那张贝叶就在净涪佛身手上,赵承正等人怕是怎么都要冲上前去仔细看看的。 净涪佛身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赵承正等人的模样,竟轻易地将托着纸张的手又往朱芜小姑娘面前递了递,“要看看吗?” 朱芜小姑娘目光根本没从那纸张上别开,却懂事地摇头,甚至还将手往身后藏。 “不,不了……” 净涪佛身没勉强她,但也特意将收取贝叶的动作放慢了许多。 “你看见了?这真的是宝贝。”净涪佛身边将贝叶收起,边还继续问道,“怎么样?有后悔跟我换吗?” 朱芜小姑娘听得净涪佛身这话,猛地将目光从净涪佛身那空荡荡的手掌心上收回,紧张地扬着声音道:“我才不后悔呢!别不是你后悔了吧?” 净涪佛身哑口失笑。 但这也怪不得朱芜小姑娘。她年纪还小,以往又都是被家人疼着宠着,就没经过什么事儿。 被动作怪异、感觉非常不好的贵人在街上强掳着带走,而经过一夜的提心吊胆之后,竟然没等来那个带走她们的人,而是被另外带着去见其他人,得到可以送她们回家的应承,眼看着竟又要出现些反复…… 患得患失才是正常的吧。 净涪佛身心里很是清楚,所以既然朱芜小姑娘问他,他也就很直白确定地摇摇头,道:“我不后悔。” 朱芜长长地舒得一口气,皱起来的小脸一下子就展开来了。 “我也不后悔!”说完,她又道,“我们先前就是这样说好了的。” 净涪佛身先是赞同地点点头,然后却又道,“可是我觉得我占便宜了啊,所以就想问问你……你还想换些什么吗?” 朱芜摇头道:“先前我们都说好了的,现在还来说这些做什么?而且我也不觉得是你占便宜我吃亏了啊。” 朱芜的脑筋很是清醒。 “那宝贝在我手上的时候就只是一片木屑,到了你手上才是宝贝,那说明它不是我的,我能用它请你送我和姐姐回家已经很好了,再要跟你讨东西的话,娘亲会说我的。” 净涪佛身仔细看了看她,见这小姑娘眼神清明,心思坚定,便又笑了一下,道:“你说得很对,确实应该是这样。” 但紧接着他话音一转,又说道:“可要是我真的就这样拿走了宝贝,我心里也很难安稳啊……如果我心里不安稳,就一定会日夜惦记着这件事。如果我日夜惦记着这件事情,那我以后做事就一定会分心,然后就会做不好事情……唉……” 朱芜听着,脸上渐渐地就显出些担忧来。而且忧色还随着净涪佛身的话语不断加重,叫她心里也不禁发苦。 “这可怎么好?” 净涪佛身慢慢地停下话头,低着头状似认真地想了想,便提出一个似乎很合理的方案来。 “或许,我可以送些东西给你,也不是什么,就当作是见面礼好了。反正我比你年长,送上一份见面礼总是可以的。” 朱芜不自觉地看向她的姐姐。 她姐姐似乎也没有什么办法。但是…… 她姐姐上前得两步,走到朱芜身侧,凑头过去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朱芜连连点头,然后就跟净涪佛身说道:“我也不确定可不可以。不过大哥哥,我可以回家问问我娘亲吗?” 她姐姐紧张地望着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笑笑,冲着两个小姑娘点头,“当然,我这就送你们回去。” 朱芜两姐妹这才是真正高兴了,对望着笑了开来。 净涪佛身站起身,跟赵承正道:“时候也不早了,赵檀越,我这就将她们姐妹送回家去,也免得她家里人再为她们担心。” 朱芜姐妹俩手牵着手站在净涪佛身身后,眼巴巴地看着赵承正。 赵承正是想再留留净涪佛身的,但他不敢,便只得连连点头应承道:“应该的,应该的……我送送师父。” 说完,他真就领着人,亲自将净涪佛身和朱芜姐妹送到了宫门外。 如果可以,赵承正其实还想直接将人送回到朱家去,顺道给朱家赔礼,但净涪佛身阻止了。 赵承正不敢坚持,将净涪佛身一行三人送到宫门外后就停下了,只着太子赵立毅带着人送净涪佛身走这一趟。 看着一行人的身影远去,赵承正才返身回宫。 才刚刚转过身,他脸色就沉了下来,“那孽障在哪里?” 内监心脏急跳,连忙垂手躬身应道:“已经带回去关在寝殿里了。” 赵承正听得,脸色却不见好转,反而还问道:“刚刚那动静,是他在闹?” 内监完全不敢多言,只低下脸去。 赵承正沉了沉气,才压住了怒火,“待太子回来,叫他处理了。总之,孤不想再在京里看见他。” 内监应声道:“是。” “还有……”赵承正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记得吩咐太子,别再叫他祸害人。” 内监又应得一声。 “丢人现眼的东西!” 赵承正抬脚跨过宫门,几步消失在朱红的宫墙里,只剩下几个镇守宫门的禁卫揣着刀一脸肃穆地站在那里。 禁卫们今日里听了一耳朵皇孙丑事,却没等到宫中惯常会有的吩咐,心里实在奇怪,终于在换班的之后凑在一堆商量了起来。 “你们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是四公子吧……听说四公子总是有些……”禁卫说起这件事来,也有些难以启齿,“才刚那个比丘身后不就是跟着两个小姑娘?” “我看着那两个小姑娘似乎还好,应该没什么问题……” 提到两个小姑娘,旁边就有人看不过眼去了,“说什么呢,她们还小,没什么的事,提人家干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倒也真的转移了话题。 “你们说,刚才那个比丘僧,会是什么人,居然能让国君……这样顺服?” 赵承正对净涪佛身的态度,一众禁卫可都全看在眼里了。 “……他当时请见陛下时候,递上来的是泉鸣山上佛寺老禅师的铭牌……” “也就是说,是泉鸣山上下来的师父?” 说是这般说,可有人却不信。 “泉鸣山上下来的师父能让陛下那般礼遇?你没看见吗,陛下对那师父执的是弟子礼。”有人胆子更大,敢往旁人不敢想的地方猜。 “你们说,会不会是……那位净涪师父?” 所有人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半日之后,才有人低声嘀咕。 “……我只听见陛下唤他师父,没听见法号……” “我也没听见……” “我也没……” 一众人等面面相觑得一眼,又齐齐沉默了下来。 “管他呢,反正过不了多久,就都知道了……” 这个倒真是事实,过不了半个时辰,净涪佛身在太子殿下的陪同下拜访朱家的消息就传遍了一整个小宋国国都。 消息传开的时候,净涪佛身还在朱家里,亲眼看着赵立毅对朱家人郑重赔礼道歉。 朱家不过是小宋国的一个普通人家,家主仅仅只是一个小官,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忽然受国之储君这么大礼,心里也有些着慌。 但朱家老爷眼角余光瞥见净涪佛身的身影,又看见他长子脸上的余怒,竟也站稳了,沉声道:“太子殿下,今日里也是我这对孙女运气好,遇上了净涪师父,才能脱得大难,可倘若她们两个没能遇上净涪师父呢?” “倘若她们两个……” 说着说着,朱家老爷的眼眶一红,竟就掉下泪来。 “可又要我家怎么是好?” 早在赵承正找他去见净涪佛身的时候就已经将朱家的资料给了赵立毅,赵立毅自然知道这一回还真不是朱家老爷拿捏自己,而是真的心疼孙女儿。 他红着脸深深一拜,“是我教子无方,竟叫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老爷子放心,待我回宫之后,一定好好教训他……” 哪怕有净涪佛身在一旁,朱家老爷夜到底不敢过份。听赵立毅这么说,他也就抬袖抹了眼泪,“太子殿下位尊东宫,我家孙女儿不过小小民女,哪里敢多说什么?只可怜了我家两个孙女儿,这两日的事情传了出去……可要她们怎么活啊?” 话是这么说,但赵立毅和朱家老爷都知道,就算是这两日的事情传了出去,也绝对不会有人为此非议朱芜姐妹。 为什么? 因为在朱芜姐妹侧旁,站了一个净涪比丘。 有净涪比丘在,谁敢嘀咕些什么? 然而,哪怕事实如此,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可今日里朱家老爷将这件事提了出来,赵立毅就不得不多承诺些什么。 赵立毅心下叹了一口气,又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他家四儿子一回,开口说道:“不如这样,等我回宫后,我与母后请旨,请她……” 赵立毅跟朱家老爷为了朱芜这事在一旁扯来扯去,净涪佛身却被朱芜姐妹的父母请上上座,诚心拜谢。 “多谢净涪师父,多谢净涪师父……” 净涪佛身推托不得,只象征性地受了一礼,便亲自上前将他们扶起。 为了转移话题,也为了顺利将因果了结,净涪佛身便说起了见面礼一事。 朱芜姐妹一左一右地依偎在朱大奶奶的怀里,听得净涪佛身说起这个,她们姐妹连忙抬头,看向她们娘亲。 朱大奶奶心里其实是明白的,跟朱大爷对视了一眼之后,便点了点头。 净涪佛身见得,笑了笑,又对着朱芜姐妹招招手。 虽然朱芜姐妹才刚回到家,惊魂未定之下只想跟在母亲身侧,不想面对外人。但净涪佛身是将她们姐妹带回家的人…… 两个小姑娘对视了一眼。 朱大奶奶见得,心中酸苦,但还是笑着轻拍了拍姐妹两人的背,低声劝哄道:“过去吧,不用怕,爹爹和娘亲都在呢。这是我们家里不是吗?” 朱大爷也在一旁点头。 两个小姑娘这才爬下椅子,手牵着手走向净涪佛身那边。 净涪佛身拍拍她们的脑袋,伸手从袖子里摸出两块玉佩来,一人一个,双手递过去。 先是朱芜她姐姐,然后就是朱芜。 姐妹两人一个都没少。 朱芜姐妹双手接过,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那枚,然后就探头去看姐姐/妹妹手上的那块。 看过之后,她们两人同时抬起头,高兴地对着净涪佛身福身拜了一拜,同声道:“多谢大哥哥。” 对于双胎姐妹的两人来说,这份见面礼的价值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姐妹得到的是一模一样的东西。 虽然她们姐妹两人受到一模一样的礼物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但每每到了这个时候,看见姐姐/妹妹手上与她一模一样的东西,她们两人就还是觉得特别高兴。 说完,她们姐妹两个人同时转身,噔噔噔地就跑到朱大奶奶身前,将手上的玉佩捧给她看。 朱大奶奶不敢怠慢,先是看了看净涪佛身。见净涪佛身对她点头示意,她才定睛去细看两个女儿手上的玉佩。 这两枚玉佩的材质一模一样不说,便连玉佩中雕刻的那尊佛陀都是一般无二的。 一样的左手持珠,右手结印,一样的宝佛衣,一样的莲花宝台…… 朱大奶奶也是佛门信众,尤其这玉佩上刻着的佛陀近些时日尤其显赫,一眼就将它认出来了。 药师琉璃光如来。 净涪比丘赠给她两个女儿的玉佩上刻着的竟然是药师琉璃光如来。 朱大奶奶心中有所明悟,面上却只是笑笑,亲自给她们两人仔细配上。 “大哥哥给你们的,你们就好好带着,别丢了,也别随便摘下来。记下了吗?” 朱芜姐妹俩应声道:“记下了。” 在朱大奶奶将玉佩给朱芜姐妹俩人一一带上去的时候,净涪佛身能察觉到那一条因《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而牵系起来的因果线悄然散去。 因果了结。 净涪佛身心中念头才刚刚升起,忽然又感觉到了什么,分神往无边暗土世界的方向瞥了一眼。 暗土世界那边,由净涪魔身凭空建成的道宫宫门终于敞开,从里头走出了一道人影。 人影才刚刚走出门槛,便抬头往目光投来的方向望去。 见得视线尽头的净涪佛身,安元和对着他点点头,便继续寻路而去。 其实根本就不需要他自己找路,净涪魔身早在他跨出道宫的那一刻,就已经替他开通了去往人间界的道路。 安元和也不费事,看见面前的路就抬脚走了上去。 净涪佛身看得清楚,安元和脚下这条路的终点是天魔宗宗门所在。 更准确一点,只要安元和一路不停地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他能走到留影老祖闭关的地方。 不,是一定会见到留影本人。 净涪佛身望向了留影老祖的闭关之地。 那里原本被层层禁制、重重阵法保护起来,绝对不会让外人打扰到内里静修的人。 不论是谁,在这样精心准备的地方闭关,都应该能安静顺心地修持到他自己想要离开这处地方。 但留影老祖此刻却是例外。 净涪佛身定睛看得一阵,果然就见那处地方凭空流出一片独特道韵。 这一道道韵轻轻松松穿过那层层禁制、重重阵法,在某一个方向汇聚,然后…… 那片地界灵气陡然翻搅,像是有一个巨大的漩涡来者不拒地吞噬周围的所有灵气。 那灵气翻搅的异像特别明显强烈,连原本不甚在意那边的安元和都投去了目光。 他停下脚步看得一阵之后,又张目眺望脚下路的尽头,想了想,回头冲身后那座道宫的方向问话道:“那留影是要出关了吗?” 道宫里很快就有一道笑声传了出来,“你不是看见了吗?” 安元和回头,看了看那灵气翻搅的方向,又顺势望入虚空,嘀咕着道:“要不要这么心急啊?” 说是这样说,安元和也没停下脚步,继续沿着路往前走。 行进期间,他竟还又隔空跟净涪佛身点了点头。 净涪佛身笑了一下,收回目光。 事实上,安元和也没说错,景浩界天道就是心急了。 他不过才刚刚出了暗土世界,想要先去魔道那边转一圈探探情况而已,它竟然就要让他见到留影老祖,好去天魔宗大小库房里讨杨元觉需要的天材地宝。为此,它还不惜放水让留影老祖提前出关…… 这不是心急又是什么? 就是不知道,留影他自己有没有察觉到这里头的差别…… 第682章 过明路 但不论察觉到察觉不到,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区别。反正留影他就得出关,就得出面‘招待’安元和…… 净涪佛身摇摇头,但也没再多留意那边,收回心神跟朱大爷与朱大奶奶说话。 然而,他们三人纵然是在客气闲聊的时候,也仍旧各自分出部分心神关注着朱芜姐妹俩的情况。 许是回到了家,身边还有父母的气息包围,原本还乖巧依偎着朱大奶奶静静听着大人们说话的朱芜姐妹俩慢慢就支撑不住厚沉的眼皮,垂眼睡了过去。 见得她们姐妹俩睡着,又见她们脸上因意识沉睡而蔓延开去的倦怠,朱大奶奶心中一酸,慢慢地停住话头,低头轻轻抚过两个小姑娘的背,好让她们能睡得更好一些。 朱大爷心中也是酸涩,但他为人父为人夫,却是要为她们遮掩些疏漏的。是以他只是稍稍整理过心绪,便自然而然地接过话题,继续跟净涪佛身说话。 不过即便如此,朱大爷说话的声音也比先前压低了少许。 净涪佛身同样将声音放轻,叮嘱道:“她们姐妹俩这一回受惊,难免会有些许心神不稳,你们多陪陪她们就好,别轻易放她们自己待着。” 朱大爷得了净涪佛身的叮嘱,如奉圭臬,郑重其事地应了下来。 “再有,那玉佩也让她们随身带着,别轻易摘下来。” 朱大爷连连应声,“不敢不敢。” 净涪佛身点点头,又与他们闲说得两句,便要告辞。 朱家今日得了净涪佛身援手,本还想要设宴招待净涪佛身的,没想到他还没待得多久,竟然就要告辞。朱大奶奶小心将朱芜姐妹俩交给壮实的仆妇抱着,起身站到朱大爷旁边,“怎么这么急?宴席都还没有摆上,净涪师父你就要走了吗?不如再等一等?” 因为朱芜姐妹俩的事情,她家婆母正由她两个儿子陪着到泉鸣山上的佛寺参拜,刚才才派人送信过去,现在她婆母都还没有回来呢,净涪师父居然就要走了…… 净涪佛身合掌,道:“小僧这趟入宫,借用的就是泉鸣山上祖泉师叔祖的身份铭牌,现如今事情已经解决,小僧我便要将身份铭牌归还给祖泉师叔祖的。府上这宴席,小僧只怕是要错过了。” 提到祖泉禅师,朱大爷夫妇以及一旁不知什么时候停住话头竖起耳朵听着这边说话的赵立毅与朱家老爷统都没有了办法。 赵立毅心念急转,对朱家老爷点点头后,起身走到净涪佛身身侧,合掌一拜,问道:“净涪师父稍后要上泉鸣山?” 净涪佛身点头。 赵立毅脸色一喜,然后又是羞愧,“不知师父走时可愿带上我一道?” 净涪佛身何许人也?单只看他这一番表演,就知道他心中的盘算了。 他略作沉吟,“小僧我准备这就走了……” 赵立毅立时答道,“我也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的。” 说罢,他又苦笑着叹道,“今日里这事,其实都是我那小儿肆意妄为才闹出来的,不仅叫两位小姑娘受惊,还劳动了净涪师父你与祖泉禅师……养不教父之过,我那小儿这般妄为,我又何尝没有责任?” “与其等泉鸣山上来宣,还不如我自己上山认错请罪。这样祖泉禅师还不会那般生气……” 净涪佛身看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便点头应下了此事,然后又转头望向朱家人。 他和赵立毅说的话,朱家一家子全都听在耳里,心里也不是没有同样的想法,但朱大奶奶瞥见在仆妇怀里睡得不甚安稳的朱芜姐妹俩,不由得转眼望向朱大爷。 他们要是也跟着净涪师父上泉鸣山,那已经睡下了的两个女儿可要怎么办?难道还要带着她们一道折腾,让她们连睡都睡不安稳? 至于放下她们,让她们两个自己在家里好睡…… 朱大奶奶就没考虑过这样的安排。 朱大爷见得,目光在朱芜姐妹俩身上转过一圈,也望向朱家老爷。 朱家老爷对他们夫妻俩微微点头,也笑着在一旁道:“既然如此,那不妨便一道罢,我家夫人现在正好带着两个小子就在泉鸣山上,他们还不知道她俩姐妹平安回来了呢……” 总之,他洋洋洒洒地说了一长串,意思也只有一个——跟着他们一道去往泉鸣山拜见祖泉禅师。 赵立毅心中骂了一句“老狐狸”,然后就不着痕迹地大量过朱家老爷好几眼。 这样狡猾的一个老狐狸,怎么可能才是一个低品小官,始终没在他眼中冒头? 朱家老爷坦荡荡地站在原地,任由赵立毅的目光在他身上转来又转去,只拿眼睛看着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点头,“既然如此,那就一道吧。” 于是,净涪佛身真就带着赵立毅和主家老爷一道往泉鸣山上去了。 在半道上,他们还遇上了急急驾车往朱府里赶的朱老太太一行人。 于是等到净涪佛身再上泉鸣山来的时候,已经不是上一回的孤身一人了,后头还跟了一串人。 知客僧了合见得,连忙上前见礼。 净涪佛身还得一礼,又与了合僧人道:“师弟且去招呼其他人便是了,不必顾虑我。” 了合其实还是更想陪着净涪佛身一道,可既然净涪佛身都这般说了,他也不好坚持,便又是一礼,退开了。 净涪佛身领着赵立毅等一众人去往藏经阁。他们一行人才刚刚到藏经阁门前,就看见站在一旁的小沙弥和赵承正。 见得赵承正,净涪佛身心里完全不意外。 事实上,他就是知道赵承正在,才对赵立毅与朱老爷的请求不置可否的。 那边的小沙弥见到净涪佛身,连忙上前见礼,“净侔见过师兄。” 净涪佛身也是还礼,“原来是净侔师弟,师弟这是?” 净侔小沙弥答道,“我是奉师祖之命在这里等师兄你的。师祖吩咐,如果师兄你过来,就请你直接去找他。”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随即却是偏头看了看身后站着的赵立毅等一众人。 赵立毅看了看赵承正,连忙道:“净涪师父且去见禅师就是,不用理会我们的。” 朱老爷也是点头。 净侔小沙弥也道:“师兄放心,这几位檀越交给我吧。” 净涪佛身合掌微微点头一礼,便将他们一行人留给净侔小沙弥和赵承正,自己去藏经阁里找祖泉禅师。 净涪佛身不过半日里就转了几处地方,但祖泉禅师却还坐在上一回净涪佛身见他的地方,面前还摆着同一部佛经。 净涪佛身走到祖泉禅师跟前,行礼拜见。 礼拜的时候,净涪佛身目光瞥过那部佛经,却见那部佛经也还翻开同一页。 “坐吧。”祖泉禅师回神,吩咐道。 净涪佛身就在祖泉禅师对面坐下。坐稳之后,净涪佛身便将那块身份铭牌取出,递还给祖泉禅师。 祖泉禅师看得一眼,叹了一口气,将铭牌收回。 净涪佛身知他有话要说,便等了等。 谁知他等得半响后,却听见祖泉禅师问他,“近来可还有什么为难之事?” 净涪佛身抬眼定睛去看祖泉禅师。 祖泉禅师也正凝望着他。 见他面上罕见地带上些疑惑,祖泉禅师笑了笑,“如果有,不妨与我们这些老家伙说说,虽然我们这些老家伙久不劳动,骨头都有些僵硬了,但也还是能使出几分力气的,你说是也不是?” 净涪佛身慢慢笑开,又慢慢将笑容收回,正色答道:“是。” 祖泉禅师见得,点点头,摆出一副侧耳倾听的姿势来,“既然你也是这样认为的,那便将事情说出来听听吧。” 事实上,净涪佛身也知道,此刻祖泉禅师摆出的态度,非是单只代表了他自己,还代表着许许多多妙音寺乃至佛门各处佛庙山寺的大和尚、大法师们的态度。 佛门正以此正式向他表示支持。 至于为什么会拖到这个时候,净涪佛身知道这原因大多还在他自己身上。 净涪在佛门中本来就少有真正亲近的长者,上师清恒大和尚只是有名无实,妙音寺藏经阁长老三位长老,清笃大和尚闭关,清显、清镇两位则需要担起藏经阁诸多事务,尤其近十年,更是忙得团团转,难得清闲的时候。 而净涪自己…… 他因一部世尊亲授《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而在佛门地位特殊,后来又因要收集散落在各地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满佛门地界地各处奔波,少有真正出现在有份量的佛门大德面前的时候。 他其实还是太赶了。 但也怪不得他,实在是后头追着一头力量远胜于他们的猛兽,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净涪佛身想了想,觉得时机确实已经成熟。 毕竟这个时候已经不是天象初初显化的时候了,那时候净涪和左天行只能云里雾里地说上一些事情,多点都不能说。 因为那个时候,不论是左天行还是他,都没有办法解释消息的来源。 他们总不能对佛门这些大和尚和天剑宗那些剑修说他们是重活了一遍的,也不单单是他们,连整个世界都重塑了一遍。 不能说的。 说了就要解释更多,还要担心着这样的消息传出去,不,单只是风声透出去,一整个世界的大部分人都得疯。 不是谁都能担得起自己曾经死了又活过来然后自己还不曾发现的事实的。 更甚至,还多的人会因此而怀疑他们自己。 一整个世界都是悖论,他们不单逆转了时间,逆转了人生,还有人生的部分意义般的存在遗落在暗土世界里日夜挣扎…… 所以哪怕景浩界世界与虚空诸天万界的差别如此明显,明显到只要有人离开景浩界睁眼看一看其他世界就会发现的瞒不住,也依旧还是没有人说起。 护在景浩界天地胎膜之外的宋微言宋祖师没有说,自景浩界飞升至西天佛国的诸位罗汉、金刚没有提起,便连此刻就在景浩界世界里的恒真僧人也没有泄露丁点。 就是在顾虑着这些。 他们和净涪的考量是一样的。与其让他们来揭穿这样的事实,倒不如让修士自己发现。 不论是景浩界世界的情况坏到所有人都知晓了,还是修士自己突破境界飞升离开景浩界,他们自己也必定会有所决断。 然而,即便这些依旧不能说,到了这个时候,也总有些事情是能说的。譬如,无执童子的事情。 再有,杨元觉、安元和的事情也可以说一说了。 心中想定,净涪佛身便即合掌,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祖泉禅师心中一跳,觉得自己今日里怕是会听到些了不得的事情。 他心中摇头,却没有阻止净涪佛身,也合掌低唱了一声佛号。 等到净涪佛身抬头看着他的时候,他果然就听得净涪佛身说道:“师叔祖,早先那场天象你可还记得?” 祖泉禅师心中念头快速生灭,面上却是镇静地点头,应声道:“自然。” “师叔祖可还记得,当日弟子见过天剑宗的左天行后,送回寺里的书信?” 祖泉禅师还是点头。 净涪佛身沉声道:“左道友告诉弟子,天地所以有这般异像,是因为天地将崩。在那之后,不单单是我们佛门,还有道门各宗都纷纷有所动作,想要解决或者削减这一场天大的危机……” 祖泉禅师又是点头。 “在这期间,左道友偶然得到一场机缘,得知了天地源果的下落。” 听见“天地源果”这四个字,饶是祖泉禅师也不由得心脏急跳,他望向了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对他点头,继续道,“他觉得天地源果对世界必有补益,便想要去往那处所在,希望能得到些天地源果。他觉得只有他一个人怕是力有未逮,于是便想到了弟子……” 这事情不难理解。天地源果是何等宝贝,自然是能多郑重就要多郑重的。更何况他们这个世界还有一个天地将崩的大危机,由不得他不谨慎行事。 找上净涪是很理所应当的事情。 净涪佛身看了看祖泉禅师脸色,便又继续将混沌岛屿那边的事情修修改改说了出来。 “在寻找天地源果的路上,侥天之幸,我们发现了世界之所以会有天地将崩这个危机的原因。” 祖泉禅师听到这里,不由得将身体微微向前倾了倾。 净涪佛身苦笑了一下,但也不耽搁,顺势将无执童子的事情说了。 “你是说,”祖泉禅师难掩震惊地重复着净涪佛身的话,“景浩界有此危难,是因为那位无执童子盯上了我们世界?” “他要用我们世界来完成他的灭世功果?” 祖泉禅师对他化自在天外天也是很有些了解的,一下子就将无执童子的动机往最正常的方向推测。“弟子我也不知道。”净涪佛身苦笑着摇头,“弟子倒觉得……不应该。” 祖泉禅师沉默地看着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又道:“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他真要想用我们世界来完成他的灭世功果,又怎么会这么久都没有下狠手?要知道……” 净涪佛身没有将话说完,祖泉禅师却默默地替他说了。 要知道,景浩界也只是三千小世界中的一个而已。便是合他们景浩界世界的力量,也绝对拦不住一位天魔童子。 祖泉禅师想了想,道:“那位童子,他怕是别有目的。” 净涪佛身点点头。 祖泉禅师也是佛门祖字辈的大和尚,只以净涪佛身这么几句简单的话为引,又根据这近三十年间景浩界的种种变化一推,就将大半的事实推测出来了。 “他不是想要拿景浩界世界来完成灭世功果,他是另有想法,所以才缓缓图之,没有下狠手。不,不是他没下狠手,而是他下手了而我们没有发现!因为他不是对修士、对各道宗门下手,而是对上了天道……” 他倒抽一口凉气,喃喃道:“他在魔染天地!难怪……” 难怪景浩界世界近些年世风日下,状况百出,难怪净涪和左天行想要将天地源果带回景浩界,难怪净涪他早先会有那般建议…… “你早知道了吗?” 净涪佛身怎么能应?对上这个问题,他苦笑着低头道:“我都是猜的……” 净涪没有说谎。 祖泉禅师慢慢地放缓脸色。 也是,这样的事情,便是猜到了也不好开口说啊。而且就算他说了,又有几个人会信? 净涪佛身还真没有说谎。毕竟哪怕得到了皇甫成的口供证实他的猜测,他也没有拿这样的猜测当面去找无执童子确认过不是?所以哪怕自己知道他猜的八九不离十,他所有的想法也还是猜测,没有盖章公认。 这件事揭过之后,祖泉禅师一边想着该怎么处理无执童子魔染景浩界的事情,一边继续道,“那两位来自天外的同道,是你请来的?” 净涪佛身点头应道,“他们是我在天外结识的挚友。” 至于什么时候结识的,净涪佛身没有细说。 祖泉禅师也没有紧抓着细问。毕竟人家明知景浩界世界情况不妙也还是愿意伸出援手,足见他们三人间的交情和人品。 让杨元觉、安元和两人在祖泉禅师面前真正地过了明路之后,净涪佛身就简单地将他们正在忙活的事情提了一遍。 祖泉禅师听得很是认真,还不时提问。 “要在世界中结阵防守魔气浸染?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世界各处的地势、人气查看过了吗?结阵需要的材料够了吗?还差些什么的吗?” 既然祖泉禅师问起,净涪佛身自然就顺势将西天佛国那诸位从景浩界走出去的佛门罗汉、金刚们资助的事情提了提。 祖泉禅师这才不说了,只叹道:“你倒是瞒着我们……” 净涪佛身只能苦笑。 祖泉禅师也没抓着这件事不放。 毕竟做下这些事情的,还有西天佛国那诸位罗汉、金刚们。那些可都是祖师! 净涪佛身知道总得走上这一遭,便低下头去,低声道:“弟子我当时也还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这样做,毕竟难度太大了……弟子我那位挚友列出来的单子,弟子看到的时候手就止不住的抖。” 祖泉禅师心里替净涪佛身想想,也觉得理解。 劳动已经脱离了景浩界世界踏入净土佛国多年的诸位祖师们打开自己的库房,想也知道那些材料不得了,就是净涪这个弟子心性再是了得,也不过是个年轻比丘,经的事不多,见到那样的单子,怎么会不手抖心惊? 可以理解。 祖泉禅师叹了一口气,便将这件事揭过,问道:“那位大剑修,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呢?” 必须得说,祖泉禅师这句问话绝对没有逼问的意思,单单只是询问而已。 净涪佛身有点不解,但他低头想了想,道:“安道友他应该是……想要跟魔门那边讨要些布阵的材料。” 祖泉禅师目光有些怪异。 净涪佛身根本就没有抬头,“杨道友列出的那些材料单子……不是只有一张……单子上有些东西,是魔门那边特有的……” 祖泉禅师明白了。 他抬眼看了看天魔宗的方向,正正看见出关的留影老祖迎上提剑上前的安元和。 看得一会儿之后,祖泉禅师拊掌哈哈大笑出声,“应该的,应该的,天魔宗也是我们景浩界世界的诸多宗门之一嘛……应该为世界出一分力的……” 祖泉禅师笑完,甚至还兴致勃勃地吩咐净涪佛身道:“如果有需要,记得叫上我,我最近这一段时间都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对此,净涪佛身自是点头应下。 至于到时候情况如何,就看留影的了。当然,以安元和一贯的行事风格来看,留影在他剑下脱身之后的动作净涪佛身现在就可以想见了。 留影屈服之后,魔门其他各宗也都会安分下来。 祖泉禅师倒也不执着自己能不能有这样的机会,他自己乐呵了一阵,就将这件事放下了,转而又跟净涪佛身说起其他。 东方净琉璃世界里的清慈大和尚看见景浩界中泉鸣山上的一老一年轻两位僧人,笑了笑,自语般问道:“你这般搪塞人,可有想过日后?” 日后? 净涪佛身自然是想过的,但如果真有日后,他们,他与出身妙音寺的又甚至是出身景浩界佛门的某个、某几个知道今日这一番长谈的大和尚,能在西天佛国碰面,说起这一茬子事来,净涪佛身也不会觉得他有什么不能面对。 毕竟他也没有说谎不是?顶多就是没有彻底说明白而已。 今日里这事就算是净涪佛身自问,也不曾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他们日后就算是要翻旧账,那又如何?他就怕了吗?他就认为自己错了吗? 不会。 更何况,他前后一番作为诸天神佛俱各看在眼里,他自问绝对没有本事遮掩得过去。而既然这一众出身景浩界佛门的罗汉、金刚没在此时就这件事多说些什么,那到了那个时候才来说这些,会不会太迟了? 所以哪怕是净涪佛身——净涪善念所化的分身,也并不觉得他今日里的做法有什么问题。 清慈罗汉垂落目光,看见那坦荡荡坐在祖泉对面的年轻比丘,轻轻笑了开来。 和留在道宫里的杨元觉一道看着安元和那边战况的净涪魔身忽然转过眼睛看了泉鸣山那边一眼,才重新调回目光去看天魔宗那边的方向。 边看他边问旁边的杨元觉道:“等元和他将东西都拿回来之后,你就要开始布阵了吧?” 杨元觉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着问道:“你想给我塞人?” 净涪魔身没有摇头。 杨元觉又道:“是你那个弟弟?” 净涪魔身依旧没有摇头。 杨元觉托着腮道:“如果是他的话,那倒也没什么问题。” 那个叫程沛的小家伙他也曾经着意留心过,天资、心性都不差,确实可以调教调教。当然,更关键的是,他是净涪承认的弟弟…… 想到这里,杨元觉也就很利索地道:“稍后我开始的时候,你叫他到我这里来吧。不过先说好,我这一回的工作量不小,也正是个需要人手的时候。到时候你可别看不过眼来找我的事。” 净涪魔身眼睛都不带眨一眨的,“都交给你,你只管使唤就好。” 杨元觉眯着眼打量了净涪魔身一阵,又提醒他一遍道:“你自己说的,日后可别翻脸不认人。” 净涪魔身点头道:“我说的。” 杨元觉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也许是因为净涪魔身今日里提起了这件事,所以被塞了人过来打下手的杨元觉也开始盘算着到底有什么事情是可以被划拉着交给程沛处理的。 程沛的情况他了解过,现在要根据他的能力来分配工作也不算什么为难事情。所以很快的,杨元觉心里就有一张张的表单列了出来,准备着日后交由程沛处理。 那张无形的单子上事务越来越多,越来越繁琐,以致于那张单子的长度都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快速增加着。 越是罗列,杨元觉心里越高兴,而越是高兴,他罗列的速度就越快,事情也越周详…… 这样的恐怖循环,总能叫偶尔停下动作回想的杨元觉心里满意。 他之前也是傻,居然都没想过找人来给他打下手。不过现在就没问题了,现在有人送上门来给他使唤,不用白不用…… 只可怜了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的程沛。 一旁的净涪魔身瞥见杨元觉越渐兴奋热烈的眼光,什么都没说,转眼又望向安元和那边。 安元和一剑劈向留影,毫不留情地将留影打落地下,重重地砸出一个大坑来。 留影干脆也不动,就直直地躺倒在坑里,双目无神地望着那小小的天空。 外头有破空声响起,是有人落下地面了…… 应该就是那个人了。 留影老祖无甚意义地分析着,却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像个死人一般。 安元和走到坑边,低头俯视着坑里的人,目光在他头上、身上来回扫过。 这个人正在觉得失望,为什么呢? 留影老祖想不明白,不过他也没有继续思考这个无聊的问题,等着来人说话。 反正这个人对他也没有什么杀意。 第683章 留影 安元和又打量得他一阵,回头往净涪魔身那边看了一眼,拿目光询问——这个家伙,真的就是你曾经的那个师父? 净涪魔身并不觉得如何,所以他点了点头。 当年弱小的时候,看他确实是强大到让人拿他没有办法,但后来随着他 安元和又转回目光打量了留影老祖两眼,无声摇头,然后就直接扬手,将一卷轴张扔入深坑里。 留影老祖无力抬手,伸向那卷飘飘扬扬落下的卷轴。 卷轴从半空中落下,被风一吹,竟就悠悠地打开来了,露出里头长长、长长的内容。 留影老祖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而待到他抓住那副卷轴,拿眼去看那卷轴里头写着的内容的时候,他心里的预感就成了现实。 留影老祖眼前一黑,险些没能压住那口闷在胸中的污血。 “这是……什么意思?” 安元和站在坑边上,垂眼望了望坑里的留影老祖,随手将手中拿着的剑鞘重新背好。 “你觉得呢?”“噗。”留影老祖那一口浊血到底没能压住,“你就是杀了我我也拿不出那么多东西来。” 安元和无谓地拉了拉唇角,再次俯视留影老祖,“你觉得我是想用你的命来换这些东西?” 留影老祖沉默。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想岔了。 “你的命有那么值钱吗?” 留影老祖抖了抖手,就想要问话。 安元和却不想和他再掰扯了,“这些东西是要用在世界身上的,你如果舍不得,也可以,但就怕你背不起这些责任。” 留影老祖看着上头那个来历不明的剑修,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景浩界世界的问题,并不只有道门和佛门心中有数,就连魔门也有所察觉。 留影老祖虽然才刚出关,一时半会儿还没有跟魔门其他大修士联系上。可单凭他自己与世界灵机感应,也能看出世界的异样来。 世界每时每刻都在无声呻吟,都在催促着他们动作,好舒缓它的痛苦,又或者是从根本上解决它的问题。 道门、佛门那边,留影老祖不用多问,也知道他们此时必定是已经开始着手处理问题了。但可惜,似乎没看见什么成果? 至于他们魔门…… 魔门的修士向来肆意自我,大多对景浩界世界的状况并不怎么在意,想必不会怎么在乎。 事实上,大部分的魔道修士对此乐见其成。 景浩界天道衰弱,世风日下,魔气升腾,正是道消魔涨的时候,魔门欢呼都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想要做救世这样明显与他们作风不合的事情来? 至于作为景浩界世界上的生灵,世界破灭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个问题…… 魔门中手段不凡的修士可不少,怎么就看不出如今景浩界世界的情况,知晓景浩界世界所以会是现在这般状况,全在于与景浩界天道僵持,甚至是占据了上风的是一名魔道大能。 留影老祖实在太清楚魔道其他人心里的想法了。 土生土长的世界?很了不起吗?不过就是一个落脚的地方而已。 真要有更好的去处,有了晋上的台阶,就是亲手将这个世界往归墟的方向踩一脚又怎么样? 这就是绝大多数魔道巨擘心里的盘算。 “……所以你都看见了,就算是现在这个时候,魔门也还只是按兵不动。” 现在景浩界佛门、道门的力量还没有被消耗,整体实力还在,它们决心合力,单只凭魔门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抗衡。 也没有那个魔道的大修士愿意“舍己为人”一把,亲自化身水滴去探一探这一锅滚油的热度。 不过别指望魔修们安分。 他们其实是在等。 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或许是景浩界天道遭遇再次重创,道门、佛门力量大幅削减,或许是景浩界天道成功反击,从那位魔道大能身上狠狠地撕下一块肉来,最好是将那个魔道大能重伤,伤到奄奄一息,伤到动弹不得最好…… 总之,不论到时候景浩界和那位无名前辈谁胜谁负,只要那个时机到来,他们就会一涌而上,从败者身上扒皮拆骨,吞下所有他们能吞下的东西。 杨元觉听着净涪魔身的解说,点点头,评价道:“真不愧是魔修啊,算盘打得可真好。” 感叹过一番之后,杨元觉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打量旁边的净涪魔身。 净涪魔身偏头看了他一眼,眼带询问。 “我只是在想,景浩界这个时候的魔门,还不是净涪你的魔门啊……” 净涪魔身转回头去,语气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 “就算换成我座下的那些魔修,景浩界的情况也没有什么差别。” 魔修的自私是刻在骨子里的,从不会就因为头顶最前方站着的那个人是谁有什么改变。 杨元觉笑笑,倒也没有揪着这件事情不放的非要跟净涪魔身辩个清楚明白。 留影老祖花费了相当一段时间才将卷轴里的内容看完。但看完之后,他就又沉默下去了。 安元和等得有点不耐烦。 他不是没有耐心,只是对这个留影特别的看不过眼。 要不是他,当年的皇甫成会好好的。他会走向他本来应该去往的方向,然后平平顺顺地趟出一条堂皇大道来,何至于会有今日? 安元和不是对现在的净涪有什么异议,只是觉得如果‘皇甫成’一开始就跟北淮国其他皇族子弟一样拜入道门,在道门中成长,就不会有今日这样的事情。 那个无执童子就是再看好‘皇甫成’,应该也不会想不开去夺舍一个修炼小有所成的道门修士吧? 安元和身上又有剑气激荡。 留影老祖心中觉得不妙,果断开口问道:“这样多的东西,我一个人不可能弄得过来。” 留影虽然是魔道天魔宗的太上长老,但遗憾的是,他不是魔道魁首。就算他的实力确实超出魔道各宗长老一截,可在他想要动那些人的宝库的时候,没有人会愿意双手将东西奉上。 留影老祖毕竟不是当年的‘皇甫成’。 当年的‘皇甫成’踩上魔门最高处的时候,脚下踩着的可是以累累白骨堆彻成的台阶。 所有不归顺、不拜伏、想要阻止他的魔修都被他杀了个干净。 那个时候的魔门根本就是‘皇甫成’的一言堂,他想要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想要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一整个魔道,就没有人能够违逆他的意志。 可即便是这样被‘皇甫成’镇压了一代的魔门,在‘皇甫成’死去之后,不也看着风向倒在了自‘皇甫成’之后出世的天魔童子座下? 当年天魔童子计划将景浩界世界毁灭又重塑,动作不可谓不大,但那时候的魔门一众修士不也义无反顾地追随在天魔童子麾下,为他所掌? 当时的‘皇甫成’魔门都是那般态度,更别说现在的留影老祖…… 对于留影老祖的说法,安元和却只是笑了一笑。 “我们相信你。” 留影老祖的脸色一下子苦得能滴出水来。 “我能问一问,到底是哪一位这样看得起我吗?” 安元和笑而不语。 留影老祖不放弃,很诚恳地道:“我确实需要帮手。” 安元和抬头看了看天地四方,答道:“你会有的。” 景浩界天道、道门、佛门,以及留影自己所能找到、说服的人,都会是他想要得到的帮手。 看着安元和打算装糊涂,留影老祖放弃了继续跟安元和迂回的打算,直接道:“我需要你帮忙。” 安元和的战斗力,留影老祖已经亲身体会过了,所以他无比确定这个事实。 安元和紧皱眉头,盯着留影老祖看了半日,终于叹了一口气,道:“好吧,但我只出手三次。” 三次? 留影老祖也皱起眉头来。 三次怎么可能够? 然而,安元和却很坚定。 开玩笑,当年安元和可是在混沌岛屿上跟‘皇甫成’争斗、拼杀过好几年的,景浩界魔门的这些手段,安元和是统统都在集大成的‘皇甫成’手上见识过了,又怎么会想不开再去试试这些已经被‘皇甫成’玩剩下的东西? 他真要有那个闲工夫,还不如去天地胎膜之外找那个宋道友比剑呢!实在不行,找净涪的魔身也行啊。 留影老祖见安元和脸色,就知道不可能再要求更多,只得自己退一步,“三次就三次。我怎么联系你?” 安元和随手往坑里扔下三道剑气。 “你催动它的时候,我自然就知道了。到时候,我会去找你。” 留影老祖将这三道剑气封存起来,想了想,又向着安元和拉了拉手上的卷轴,问道:“这些东西,什么时候要?” 安元和挑挑眉,“自然是越快越好。” 留影老祖又一次沉默了。 安元和这一回倒是放缓了语气,道:“景浩界什么情况你自己也知道,不是越快越好,难道真要拖到那个人亲自打上门?” 真到了那个时候,就是再多再好的东西捧出来,也拦不住了。 说完,安元和挑了挑眉,竟然问了留影老祖一个问题,“难道你也跟那些魔修一样,想要静观其变?” 留影老祖抬起眼皮,竟是难得胆大地沉沉看了他一眼。 安元和却不在乎,他转身离开,“有人告诉我,你和其他魔修不大一样。你可别告诉我,是他看错了。” 留影老祖听得,便是早先心情沉重,这时候也很有些哭笑不得。 “告诉我,到底是谁这样看得起我?” 安元和没答他,身影渐行渐远,很快就彻底消失在留影老祖眼中。 留影老祖又低下头去,目光缓慢而沉重地扫过卷轴上的每一个字。 每记忆下一样天材地宝,留影老祖心里头便会有一个相应的信息浮起。 枯骨花,收在天魔宗宝库里;转生草,在天魔宗秘库里;幽渊水,廉双那里有一份…… 在安元和与留影老祖的交涉落下帷幕的时候,净涪佛身与祖泉禅师的交代也已经到了尾声。 “传播药师琉璃光如来信仰以压制日渐高涨的魔气;分派人手清查辖下诸国的统治,清正民风;在各处地气节点修建佛寺,帮助天道镇压地气,救助各地百姓……” 祖泉禅师将净涪佛身提议的、佛门各寺一一补完且正在落实的种种事情统都数了一遍。从镇压魔气到匡扶世风,从救治百姓到镇压种种大灾,几乎无一疏漏。 净涪佛身在一旁听着,不时点头。 祖泉禅师清点完之后,又问道:“除了这些之外,可还有别的事情吗?” 净涪佛身合掌探身而拜,答道:“诸位师长考虑得很是周全,没有疏漏的地方。” 祖泉禅师点点头,又问道:“那么,那两位檀越那边,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帮忙处理的吗?” 净涪佛身想了想,答道:“目前应该是还没有。如果有的话,他们会说的。” 说完,净涪佛身又笑笑,道,“他们两个很有分寸的。” 祖泉禅师听得,笑笑,合掌低唱了一声佛号。 也恰是这个时候,寺里远远地传来了几声鼓声。祖泉禅师看了看外间天色,对净涪佛身说道:“今日已经不早了,净涪你不如就暂且在寺里挂单,等明日再上路?” 净涪佛身不过一个转念,就应承了下来。 祖泉禅师很高兴,他亲自领着净涪佛身去了小法堂做晚课。等晚课结束之后,又带着他一道回了他自己的禅院,等夜谈过半,夜色渐深,祖泉禅师也没让净涪佛身去寺里安排给他的禅院歇息,而是就在他自己的禅院里给净涪佛身安排了一间云房。 净涪佛身自己是无所谓的,倒是寺庙里的其他沙弥、比丘们很有些失望。 这一日的事情很多,一直到得净涪佛身擎着油灯回到刚收拾出来的云房的时候,净涪魔身才刚将程沛送到杨元觉身边,勉强能够抽出空闲来。 他看了看祖泉禅师的方向,问净涪佛身道,‘你觉得……他们真就完全信了你说的话?’ 净涪佛身一边展开床褥,一边回道:‘你觉得我有这么天真?’ 他笑了笑。 ‘我们不是都知道的吗?佛门的这些大和尚知道我们另有来历。只是他们不甚在意而已。’ 虽然部分原因是在于佛门对轮回重修这样的事情很看得开,但更多是因为——净涪他背后站着世尊。 世尊相信他,承认他,所以哪怕佛门各寺的大和尚心中有所顾虑,也不会多说些什么。也所以,只要他的理由能够说得过去,就不会有人紧抓着这些事情不放。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的,其实是很容易的事情。 净涪魔身远远地细觑佛身的表情,到底没再说话,放过这件事情去。 ‘本尊那边,已经找到确定他们收着的那枚天地源果的地方了,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动手……’ 净涪佛身明白他的意思。 ‘那边的事情你多看着,我这边就只剩下两片贝叶了。’ 净涪魔身点头。 顿了一顿之后,净涪魔身忽然开口道:‘娘亲那边……’ 提及沈安茹,不单单是净涪佛身,便连净涪魔身自己,也都又沉默了下来。 本来对于沈安茹,他们是想要将她送出景浩界的。毕竟景浩界都要乱起来了,实在不适合沈安茹一个凡俗妇人安居,可是…… 不单单是一众魔修在景浩界外头的层层布防阻碍他们行事,还有沈安茹自己。 ——她不愿意。 如果仅仅只是因为那些魔修的设防让她不好离开,那不会是什么问题。因为净涪佛身和魔身替她挑选离开景浩界的时间正是净涪本尊与左天行、皇甫成三人从混沌岛屿返回景浩界的那时候。 趁着净涪本尊他们一行人这样明确的目标吸引魔修注意力而魔身接应的机会,佛身会让五幼色鹿将沈安茹送出去。地方他们也都已经选好了,就是展双界或者鸿闻界。 那里是杨元觉和安元和的地盘,将沈安茹放在那里,他们也都放心。 而且为了防止意外,他们还打算让五色幼鹿暂时守在沈安茹身边。 有五色幼鹿护持,在杨元觉或是安元和的庇护下,不引人注意的沈安茹怎么着也能得到一段安稳的日子。 净涪已经将事情都盘算好了,就等着净涪本尊从外间返回,他好将五色幼鹿唤醒。但沈安茹拒绝了。 她拒绝,并不是因为她胆小、害怕什么的,而是因为他们。 他和程沛。 而且她还提出了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 万一她在其他地方被人拿下来了呢? 五色幼鹿只是一只幼鹿而已,它还没有真正长成,没有成年五色鹿那样的力量。 由它带着沈安茹在外头,就算能得到杨元觉、安元和的庇护,但杨元觉、安元和本人都在景浩界里,不在鸿闻界、展双界,真要庇护她还得再托人。 这样一道道的间隔着,就算杨元觉、安元和托付的人再是尽心可信,中间也会有折腾,她害怕。 她说她害怕,可净涪三身却都明白,她心中根本一点惧意都没有。 非但没有畏惧,甚至还坦荡得叫人心惊。 真要到了那个时候,她…… 饶是净涪魔身,这个时候也难得地苦笑了一下。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净涪佛身静默许久,说道。 净涪魔身也是无声点头。 双方达成共识,净涪佛身就不再说话了,吹息灯火,躺在床上闭目休憩。 说是休憩,但其实他是在闭眼查看着那些已经回到了他手上的这三十片贝叶。 三十片贝叶里头,也只有十六片贝叶上是携刻着鎏金文字的,剩下的十四片贝叶都是空白柔软的纸张,唯有一片稀薄的金色佛光淡淡晕开。 对比格外的明显。 净涪佛身看着这三十片贝叶,一时不觉出了神。 半响后,净涪佛身微微笑笑,便尽数收敛心神,难得放任自己落入黑甜的睡乡之中。 如果他要护住他想要保下的人,他就得有足够的力量。单凭他自己现在的实力,要硬扛上无执童子,可能还做不到。但是,他可以借力…… 他这边还握着无执童子无论如何一定要拿到手的筹码。 真到了那个时候,他怎么都会找到办法的。所以,不必着急。急的人也不该是他。 一觉酣睡醒来,又是清晨时候。 净涪佛身收拾过自己,又跟着祖泉禅师完成早课,就带了他自己的随身褡裢,跟祖泉禅师告辞。 祖泉禅师没有留他,却亲自将他送到了山门外。 在山门边上,净涪佛身还看到了面容憔悴明显没有睡好的赵承正、赵立毅两父子,以及精神灼灼的朱家一大家子。 竟是连原本还在朱家宅院里的朱芜等人都来了。 朱芜姐妹俩人紧紧依偎在父母两侧,张目看着他的方向。 净涪佛身笑笑,对着她们微微点头,就回过身来,合掌躬身向祖泉禅师拜过,道:“弟子去了。” 祖泉禅师笑答道:“去吧,待日后,我们在寺里见。” 寺里说的可不是泉鸣山上这一座分寺,而是妙音寺。 净涪佛身笑着点头应承下来,又对着左右两旁同样来相送的人群点点头,就真的转身跨过山门,下山去了。 朱芜看着净涪佛身渐渐走远的身影,小手握紧了那枚刻着药师琉璃光如来的玉佩,拉过朱大奶奶,问道:“母亲,等我长大以后,我也可以跟大哥哥一样吗?” 跟净涪比丘一样? 朱大奶奶吓了一跳,连忙定睛细看朱芜的表情。 见她脸上灿烂的欢喜和雀跃,朱大奶奶心中酸涩万分,但沉默得许久之后,到底点头应道:“如果你长大之后真正下定了决心的话,你可以试一试。” 第684章 第三十一片贝叶 祖泉禅师在一旁听见,不由得偏了目光过去看了看朱芜,见小姑娘脸上眼中都闪烁着明耀的光芒,“呵呵”笑了笑。 朱芜小姑娘也不知怎么的偏就听见,转了头倔强地迎上祖泉禅师的目光。 祖泉禅师并不生气,反又对着她挤眉笑。 他们一老一小两人的动作并不大,但随着净涪佛身身影渐渐远去,旁边的人陆续收回他们的注意力,自然就将这一番往来都看在了眼内。 泉鸣山上的沙弥、比丘们还好,只是觉得小姑娘趣致可爱而已,但赵承正和赵立毅两人的心情却比早先时候还要沉重。 可祖泉禅师并没有理会他们,见过朱芜两姐妹一面之后,就独自一人回了他自己的禅院。 过不多时,一封书信从他的禅院流出,迅疾且无声地向着妙音寺纵去。 净涪佛身知晓祖泉禅师的动作,也约莫能够猜出那封书信的内容,不过他也没多在意,仍旧步步向着下一片贝叶所在的地方行去。 这一走,就又是一月余的时间。 一个清闲的午后,净涪佛身在一处挤挤攘攘塞了好几户人家的小院前停了下来。 看见突然在院门前停下,抬眼观察院子的净涪佛身,院前忙活的几个老人相互看了看,又凑在一起低声嘀咕了几句,才有一个老妇人放下手上的东西,上前来跟净涪佛身合掌见礼。 “小师父,你找谁啊?” 净涪佛身回了一礼,抬手指向院子里的某一扇窗户,问道:“婆婆,请问那家人家有人在吗?” “那家人家?”老妇人转头向净涪佛身指的那个方向看了看,恍然大悟,“在的在的。” 她跟净涪佛身说完,回头就高声唤道:“老张头,老张头,有人找你!” 传完话之后,老妇人回头又看了看净涪佛身,“小师父长得可真俊,老婆子我都没有见过这么俊的人。快,快进来。” “谁啊?” 还没等净涪佛身应答,屋里头就有人从里头掀开门帘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满脸愁苦的老汉。 老汉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往院子里看了看,一眼就望见了站在院门不远处的净涪佛身。 那一瞬间,净涪佛身明白看见那双浑浊昏沉的眼睛里炸起了一片亮光。 像是从无尽黑暗里见到的一线光亮似的。 老婆婆正待要回答,就见那老张头已经几步蹿到近前,抬手就要去拉净涪佛身。 老婆婆第一时间就想要拦下。 不过她的手才将将抬起,老张头自己就将手收回去了。似乎是生怕自己太过激动冒犯了净涪佛身,老张头还将他的手往背后塞了塞。 “是师父你找我?” 净涪佛身点头,应道:“是小僧我。” 老张头一时欢喜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净涪佛身笑了一下,问道:“不知老檀越有没有空暇,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有有有。”老张头不住点头,又将净涪佛身往屋里请。 净涪佛身偏头对老婆婆点头致谢,就跟在老张头后头往屋里去。 这一个小院应该是几户人家合租,净涪佛身跟在老张头往他租住的那处厢房走的时候,还看见好几个人从隔断里探出头来打量他。不时,这些人还会跟老张头打几声招呼。 老张头也熟络地一一回应。 看得出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很好。 净涪佛身迎着这些看来的目光一一点头,然后就跟着老张头入了厢房。 厢房不大,南边靠墙的一边还设了一个长长的大炕,炕上坐着几个才刚六七岁的小童。另一边靠墙的地方还摆着几个木柜,柜门掩得严实,但里头放的应该都是些家当之类的。 炕前则是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堆木头,木头中央是一张木凳子,旁边还摆放着些刀、刨之类的工具。 显然,老张头刚才就是坐在那里忙活。 净涪佛身入了屋,略略站了站,目光微不可察地在其中一个小童身上停了停。 小童很有些瘦小,脸色更是苍白,看着早前应该是受了不少罪。而那双眼睛隐隐流转出来的灵光又证明了他的机灵聪颖。 曾经受过大罪的、机灵聪颖的小童…… 不容易接近。 于是净涪佛身只是看了一眼,就将目光收了回来。 老张头左右看了看,干瘦的脸皮都忍不住开始发红。 但他家就是这般穷,一时半会儿的,他也没有办法收拾出一处妥当地方来招待净涪佛身。 想了想,他干脆也不去搬那个木凳子了,直接将净涪佛身往炕上请。 那些小童见得老张头带着一个光头僧人回来,都已经跳下炕床安安静静地站到一旁去了,倒也不需要老张头再吩咐他们腾地方。 净涪佛身也不讲究,真就在炕上坐了。 见在炕上落座的净涪佛身脸色不变,老张头心里又更松了一口气,便催着围拢在他身边的这三四个小童叫人,接着又催人去倒水来。 一个女童利索应了,转身就出了厢房。过不了一小会儿,她就端着一碗温凉的白开水慢慢地走了过来。 是真的碗。 质地粗粝的灰色瓦碗。 净涪佛身双手接过,谢了一声,又端起瓦碗碰到唇边喝了一半。 老张头等了等,等到净涪佛身将碗放下之后,他才问道:“小师父,你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还没等净涪佛身回答,他就急急地道,“小师父放心,大件小件的佛龛、木莲……只要你拿出木料,拿出样式,我老张头都能做。” “小师父可以去问问,我老张头的字号可也算是响亮的。做出来的东西方圆百里都有赞的,再有,您备下的材料我会统都用在你要做的物件上,多出来的也都会还你,绝对不会亏了你的材料。” 旁边的几个小童听得,也都一眨不眨地盯着净涪佛身。 当然,他们也只是盯着而已,并没有开口央求或者催促他。 净涪佛身静静听着,等到老张头好不容易停住话头,他才说道,“实在对不起,老檀越可能误会了,小僧我没有想要打什么物件……” 老张头很有些气馁,便连旁边的那几个小童无声对视了几眼,都有些泄气。 “没,没什么。是我想错了,是我想错了而已……”缓了一小会儿后,老张头勉强打点起精神,问道,“那小师父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净涪佛身答道,“小僧我想跟老檀越你换一样东西。” “换东西?”老张头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一个答案,他奇怪地看了看净涪佛身,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又转,忽然想起了什么,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净涪佛身静静地看着他。 老张头张着嘴,结结巴巴地问道:“小,小师父你……你的法号,是什么……” 净涪佛身微笑合掌,答道:“小僧法号净涪。” 老张头又喃喃问:“妙……妙音寺的……净涪……比丘?” 净涪佛身点点头。 老张头木木地坐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几个小童不知道老张头为什么这般震骇,看了看老张头,又看看净涪佛身,目光一刻不停地来回转悠。 小童们滴溜溜地看了一阵,忽然,最先被净涪佛身留意的那个小童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打量净涪佛身。 半响后,这个小童回头看了看愣神的老张头,想了想,微微用力推了推。 他这一推就推了好几下,才算是将老张头的心神给带了回来。 老张头深吸几口气,直愣愣地看着净涪佛身,问道:“净涪师父,你想要换的东西是,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吗?” 净涪佛身很诚实地点头。 这本来就是瞒不了的事情。 老张头愣愣盯着净涪佛身,很快吐出一口长气,却正色道:“如果老张头我这里真有一部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在,甭管是什么东西,净涪师父拿去就是了。” 净涪佛身坐在原地没有动,直直地看着他。 老张头却没有改变主意,他尤其补充了一句,“不需要再给我补什么东西。” 那个特别机灵的小童回过神,很认真地打量了老张头一阵,竟也没有说些什么。 净涪佛身忽然笑了起来,他问道:“老檀越可是信众?” 老张头有点奇怪。 明明他们说的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事情,怎么说着说着,话就赶到这里来了? 但奇怪归奇怪,净涪佛身问了,他也就很诚实地答道,“是。我从小时候跟着父亲学木工开始,就跟着父亲拜佛。” 说到这里,老张头还特别自豪地挺了挺胸膛,“我们家几辈人都信佛。” 就因为他们老张家几代都信佛,都敬佛,所以他们老张家做出来的那些佛龛、木莲等等东西,不管大件还是小件,就是跟别人做出来的不一样。 他们家做出来的东西,嘿嘿嘿,据贵人说,可是有着一股别人家没有的意! 什么是意,老张头不知道,但他记得那位贵人就是这样赞的。 也是因为这个,他们家在全国的匠户里头都是有头有面的那一家。 但可惜了…… 想起往昔,又想到如今,老张头已经挺起的胸膛又不自觉地往回缩了缩。 净涪佛身稍稍顿了顿,才道,“老檀越既是我佛门信众,我为佛门弟子,却也不能白白地亏了老檀越的东西不是?所以该给的,小僧我还是希望老檀越你能够收下。” 老张头听得净涪佛身的话,心中很有些感叹。 “更何况,”净涪佛身趁机又道,“现如今的世道也不安全,老檀越就是不想着自己,也得想一想这些小檀越们啊……” 老张头望向了这些因为有客来所以紧挨在他身边的小童们。 大的,小的,男的,女的…… 老张头叹了一口气。 这些小家伙都是他近两三年年陆陆续续在外头捡回来的。刚刚捡回来的时候,他们的状况都不怎么好。他仔细着养了这么久,才叫他们脸上添上些血色…… 罢了,老张头叹了一口气。 “……就照净涪师父你说的办。”他道。 净涪佛身左右看了一圈,先问老张头道:“老檀越,这屋里的东西,我都可以看看吗?” 老张头自然答道,“可以的,都可以……” 净涪佛身点点头,然后他才从炕床上下来,走向那靠近院子的窗户边上,手在那摆放在窗户边上的几个生肖塑像里头拂过,却没有直接拿起那里头中的任何一个,而是转了头回来,询问也似地望向老张头。 老张头看见净涪佛身身前的那几个生肖塑像,犹疑了一下,道:“净涪师父,那些……那些不是我的东西,我不好……” 净涪佛身理解地点点头,问道:“那这些生肖的主人是?” 老张头看向了围坐在他身边的那几个小童。 才刚给净涪佛身送上茶水的那位小姑娘瑟缩了一下,但自觉自己在兄弟姐妹中年纪最长,是大姐,便鼓足了勇气,看着净涪佛身问道:“净涪师父……” 她学着老张头称呼净涪佛身。 “这些生肖,你是想要哪一个?” “蛇。”净涪佛身答道,“我想要蛇形生肖。” 蛇形? 所有人,包括屋里的孩子和老张头这个大人,都望向了那个身形瘦小的男童。 净涪佛身也自然而然地跟随着他们的动作,将目光转向了那个男童身上。 沐浴在所有人目光中的男童先是看了看净涪佛身身前的那个蛇形泥塑生肖,然后抬起目光直直地望入净涪佛身的眼底。 好半响之后,他才点点头,“可以。” 净涪佛身第一次听见小童开口说话。他的声音竟不是寻常孩童惯有的童声,而是更沙更哑的嗓音。 净涪佛身眸光不动,只是笑着微微合掌,算是拜礼,道:“谢谢。” 然后,净涪佛身才又转过身去,伸手将那个长蛇形的泥塑生肖取了下来。 老张头始终没有阻拦,就坐在炕床上看着净涪佛身动作。 见得净涪佛身取出那个蛇形生肖塑像,老张头低头看了小童一眼。 小童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净涪佛身,看着他手上的那个泥蛇。 净涪佛身将那长蛇生肖拿在手上看了看,手指微微收拢,便有一缕金色的佛光升起,将一整个长蛇生肖拿在罩在了里头。 小童定定地看着那个泥塑的长蛇,看着它在金色佛光中拖拽变形,最终变化成一片雪白柔软的纸张。 可以在上面书写文字的纸张。 这就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了吗? 小童在心中问道,然后,又有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 是的,这就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了。 净涪佛身将那第三十一片贝叶拿在手里,回过身来向小童一礼,“多谢小檀越。” 小童抿着唇摇头,却不说话。 净涪佛身很快将那第三十一片贝叶收起,重新在炕床上落座。“我从小檀越这里拿走了长蛇生肖,小檀越你又想要些什么呢?” 小童沉默半响,忽然开口道,“张行,我叫张行。” 老张头在旁边听见,不知怎么的,竟笑了起来,甚至笑着笑着,笑出了泪花。 张行小童回身看见,抿着唇,伸手在老张头那长满厚茧的大手上拍了拍。 老张头很快抹去眼泪,又将张行小童向净涪佛身的方向推了推。 边推,他边低声道:“净涪师父问你呢,你好好跟净涪师父说话,啊?” 小童又看了看老张头,确定他是真的没有问题,才郑重地点头,望向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丝毫不生气,他又笑着将问题跟张行小童重新问了一遍。 想要些什么? 张行小童默默地问着自己,又转头往窗台的方向看了看。 那窗台上还摆有两个生肖塑像,猴的,虎的,但却已经没有了那个蛇形的生肖。 “想要……”他慢慢地道,“大家都好好的。” 所有人都知道,张行此时所说的那个“大家”,都包括了谁。 他的嗓音嘶哑,听着不怎么悦耳,但这一句话却是落到了一旁听着的人的心坎里,叫人心中一酸,就要忍不住掉下泪来。 老张头又抹了抹眼泪,才看向净涪佛身,解释道,“这孩子是我在路边上捡到的。” 他将张行的事情全数跟净涪佛身说了出来。 张行没说话,就静静地听着。 老张头自己的表情还随着他说的那些话不断变化起伏,但张行这个当事人却一脸平静,就像是听着旁人的、无关紧要的故事一样的。 平静到让人心惊。 要知道,张行现如今也不过就是一个六七岁的小童而已。 净涪佛身忍不住多看了张行一眼。 净涪魔身此时尚且空闲,不知怎么的也听了一耳朵,竟插话道,‘就张行现在显露出来的心性,如果他有灵根,不如让他走魔道。’ 净涪佛身淡淡回复道,‘如果真的有,他怕也不会愿意。’ 净涪魔身看了看张行身边的老张头,又看了看老张头这处狭窄厢房里处处显示出来的佛门痕迹,再看得张行一眼,叹了一口气,就悄无声息地隐下去了。 家中忽然被泥石流淹没,只得他一人死里逃生,流落街头如何?流落街头被人相中要卖去那些污七八糟的地方又如何?好不容易逃出人手又昏倒在路边前途未卜如何? 这样一番折腾,当时年纪不过五六岁的张行不也从绝境中逃了出来,被老张头抚养着? 有老张头这样的人在旁边指引着,不出意外张行是怎么都不会靠近魔门那边的。 毕竟,老张头可是个数代拜佛的虔诚佛门信众。 净涪佛身看着魔身静默,自己仔细地看过张行,竟不顾魔身的隐遁,忽然开口道,‘你说,我们收徒,如何?’ ‘收徒?’净涪魔身是真的被净涪佛身的突如其来给震了出来,‘你想要收徒?他,张行?’ 净涪佛身点头,‘你不觉得这小子很不错吗?’ 净涪魔身沉默了一下,再次定睛打量那乖乖坐着的张行。 早先的时候,他还说过这个小子适合走魔道…… 半响之后,净涪魔身收回目光,‘我没有意见。’ 净涪佛身起了念,魔身没有意见,基本上,只要净涪本尊没有反对,就可以开始行事了。 净涪佛身想了想,叹道,‘还得再问过本尊。’ 其实就净涪佛身来看,净涪本尊反对的可能性不大,不过赞同的可能性也同样不大,也就是说,他可能会反对,也可能不反对。 处于两可之间。 净涪佛身自己其实本来没有想过要收徒的,但他今日见到这张行,心里就有些不同。 张行这前六岁人生所历经的坎坷,真能比得上人家六十年、六百年的人生的了。 天灾与人祸,人心的善与恶,挣扎、反抗与顺服…… 所有他都经历了一遍。 也许天灾摧毁过他的家,但老张头又给了他一个;也许人性的恶想要将他拖入深渊,但最终人性的善也将他拖了出来,让他得以安稳享受阳光。 同时,他亲手塑就的一座生肖塑像又让他站到了净涪佛身的面前,让他可以对净涪佛身说出他的愿望。 他说,“想要大家都好好的。” 第685章 吞噬 净涪佛身和魔身交流的时候,张行小童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是以等净涪佛身抽回心神的时候,就正正对上了张行的一双眼睛。 看着这样一双眼睛,净涪佛身没有直接答复他,而是问了他一个问题,“张小檀越,你觉得……怎么样才能让大家都好好的呢?” 张行有一点小失望,但很快的,他就埋头去想答案。 净涪佛身也不急,就在一旁等着。倒是老张头他们收拾过心情之后,都紧张地看着张行,盼着他能够想出个合符净涪佛身的答案来。 张行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答道,“要有力量。” “力量?”净涪佛身并没有评价他的答案,只是道,“握有权力能拥有力量,广交朋友会凝聚力量,钱财富裕能驱使力量,会肉身强横会积蓄力量,灵魂坚韧会御使力量,智慧深远会产生力量……” 将这些种种跟张行数了一遍之后,净涪佛身又问道,“如果这些任由你选择,你会想要哪一种力量?” 张行第一次听说过这些,一时愣住了。 但以他自己的经历细细想来,他又知道面前的这个净涪比丘没有说谎。 当日他家,不,是他们一整个村子被泥水淹没,他能逃得出来,不是因为他自己,而是他爹娘、爷奶拼了命将他送出来的;后来他一个人街头流浪,没钱没粮,他是懵懵懂懂地学着其他乞丐翻找食物,才有一顿没一顿地活下来的;再之后他被人抢走,要带到那些不好的地方去,也是因为途中有人暴起反抗,他才能觑着机会逃跑的;再细细想一想,那些人之所以会想要将他这样的孩童带走卖掉,为的也是钱财…… 权力,友人,钱财,肉身,灵魂,智慧…… 他会想要哪一样? 张行自己也有些迷糊,于是不禁定神看了看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也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 张行于是又低下头去。 他有很多个选择,而且每一个选择似乎都能满足他刚才的要求,他可以随便挑一个…… 可是,张行却不愿意。 他隐隐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不能随便了事。 细想了很久之后,张行终于再次抬起头来看着净涪佛身,“我只能挑一个吗?” 净涪佛身心里升起一丝微小的笑意,面上却不显分毫。 “当然不是,你可以全选。”因为心情颇好,所以净涪佛身便也就提醒般地问他道,“但这样一来,需要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就更多,你觉得你自己能兼顾得来吗?” 张行看了看他,又埋下头去。 等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先看了看老张头等人几眼,又团团望过他们一家人现下居住的这个狭小的厢房。 六个选择,前面三个权力、钱财、友人,似乎都是能够当即见效的选择,就算不是,也比后面的那三个来得更切合实际。可是…… 张行偏头打量了净涪佛身一阵,忽然开口问道:“净涪师父,你很厉害的是吗?” 净涪佛身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张行却似乎已经得到了答案。 “你很厉害,所有我知道的人听说你的名字,都是很……很顺服的样子。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吗?” 净涪佛身问他,“你想学?” 张行脱口而出地答道,“想学。” 老张头愣愣地看着这两人,久久没法回神。 净涪佛身明白地告诉张行,“会很难。” 修士修心、修行,需要不断地打磨自己的肉身、心灵,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当然,净涪佛身说的是真正的修士,如果只是单纯地想要力量,那就另当别论。 张行抿紧了唇,“我能行。” 净涪佛身定定看着张行,忽然道:“我可以答应你。” 张行没有笑,反而更绷紧了神经看着净涪佛身。 这个人似乎还有什么话没有说清楚。 果然,不过片刻,他就听见净涪佛身说道,“力量的获得有许多方法,也有不同的方向,你需要自己想明白,然后做出你自己的决定。” 张行吐出一口气,慢慢地点了点头。 “好。” 净涪佛身见他应下,上前两步,抬手在他头顶上轻轻拂过。 一缕微薄的金色佛光自他的手掌掌心处蹿出,悄无声息地没入张行的脑门。 张行只觉头顶上吹过一道微风后,脑袋就开始有点昏沉。 但似乎只是一个呼吸的功夫,就又有一道暖融融的气流从他头顶自上而下地灌入,让他头脑一清,须臾清醒过来。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手不自觉扶住额头的张行才发现他脑海里莫名其妙多了许多东西。 这些东西在他不特意去想的时候,会安安分分地浮在他的记忆里。可只要他有心去思考一个问题,那些东西就会自然而然地将问题的答案展示出来。 张行慢慢将手放下的同时,飞快地抓住机会做了一个尝试。 他试着去问一个问题。 ‘我要怎么样才能拥有权力?’ 那些莫名的东西不过片刻就给出了一个答案。‘依附一个握有权力的人物。’ 张行看着这样一个答案,面色不变,飞快继续往下探问。 ‘我最好依附谁?’ ‘陈飞檐。’ ‘陈飞檐的资料都有哪些?’ ‘陈飞檐,字留光,家住……’ 张行看了看陈飞檐的资料,又尝试着问道:‘我该怎么依附他?’ ‘陈飞檐有一爱孙,今年三岁余,需要一个书童。’ 净涪佛身并不在意张行的尝试,也不对张行的这些问题做出评价,他只是闲闲地坐在一边,跟净涪魔身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事实上,净涪魔身也就只有这一段时间能够稍稍歇一口气了。 说来也巧,正是这个时候,净涪佛身和魔身同时听到了识海中净涪本尊的传话。 ‘到手了。’ 净涪魔身从道宫里的云床上慢慢睁开眼睛。 他往偏殿的方向看了一眼,见杨元觉正拉着程沛连带司空泽一道埋头整理阵图,便将目光转投到待在天魔宗里等待着留影老祖劳动成果的安元和。 确定他们一切顺利之后,净涪魔身下得云床,衣袖一扬,整个人出现在天地胎膜边上。 宋微言宋祖师正正睁开眼睛,看见这一道凭空出现的身影。 “怎么了,有事?” 净涪魔身已经看过景浩界世界周围的混沌海,确定大半封锁在景浩界混沌海外的那些魔道修士。现在听得宋微言这般问,他便点头应了一声,“他们要回来了。” 宋微言闻言,也站起身来,抬手拔出他的宝剑,“老道坐了这么许久,终于是到了活动活动的时候了。” 如果是寻常时候,镇压守护着景浩界天地胎膜的宋微言是不能轻动的。但他知道左天行和另一个净涪这个时候正在做些什么,他更知道景浩界需要他们两个。所以他就动了。 宋微言朗声长笑,将宝剑竖在胸前,伸手轻轻抚过剑身,细细感受着那剑身上散出的锋锐剑气在他手掌上印下的刺痛。 忽然,他笑声一顿,手指快速在宝剑剑身上快速弹过。 “叮叮叮。” 清脆的金属音响起的同时,有一道道箭似的剑气飞出,向着各个方向飞去。而下一刻,那些剑气飞去的方向里都有各式各样的声音响起。 却是那些魔修们以各自的手段当下宋微言剑气时压不住的声音。 净涪魔身也不甘落后。 他就站在景浩界天地胎膜上,似乎没有什么动作。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双足所立的地方,已经被一层厚沉的阴影所笼罩。 那是一片叫魔修都望而生畏的最深沉的绝望和憎恨。 纵然没有幽寂暗塔在身,纵然迎战强敌,净涪魔身也没有丝毫畏色。恰恰相反,他脸上还挂了一抹笑意。 八分平静,二分癫狂的笑意。 他站在景浩界天地胎膜上,目光望入那一片翻搅的混沌海中,似乎正死盯着某一个人,又似乎谁都没看,谁都没放在眼内。 他扬开双手,宽大的长袖垂落,无尽黑气从他脚下、袖间涌出。 像是簇拥着自己承认的帝皇的臣民,又像是接下了军令的将兵,黑气汹涌着扑向每一个被锁定的气息,要将那个气息的主人死死地拖拽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然而,每一个被黑气锁定的目标都不是弱手。 看着迎面扑来的黑气,一个个魔道大修士很快就认出了这些黑气的本质。 “暗土世界里的怨气/浊气/……” 随着各个声音响起,一声声碰撞的异响也络绎不断地响起。 黑气被撕裂,被扭曲,被打散……但很快的,这些黑气就又一次聚合成形,锲而不舍地向他们扑来。 虽然早知道这些东西不好对付,但真正对上这些东西的时候,那些个魔道大修士还是忍不住咒骂出声。 “该死的,要不要这么难缠?” “退。就景浩界的状况,这些怨气、浊气难缠是正常的,先退!” “不能退!这个小子动用了暗土世界里沉积的污浊,分明就是另有所图,我们一退,是如了他的意了,但之后童子问起,我们怎么交代?不能退!” “童子现在还在那边联盟的战场上,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传出来了……” 净涪魔身将这些话统都听在耳里,自然也能感觉到自那刻起陡然衰弱下去的反抗。 但净涪魔身是什么样的人? 别人退一步,他就能跟着逼上三步!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又往前迈出一步,脚下那一个孔洞一般的泄口竟在这一迈步间又扩大了足足一倍。 无尽的黑气就像洪水一样滔滔不绝地向着那些气息所在的方向涌去。 黑气和黑光抵在一处,相互角力。这一场角力僵持了近一炷香时间之后,终于以源源不断的黑气胜利为结束。 “啊……”一声惊呼只响了半声,就被张牙舞爪、穷凶极恶的黑气连同它的主人一道吞没了去。 等到黑气褪去,那一处混沌海中甚至连点渣渣都找不到。 所有被黑气盯上的魔修见得同伴这般下场,心中俱各一凛,趁着黑气还没有将他们完全围拢的机会,骤然发力劈开一道通道,闪身离开了他们原本防守的位置。 也是避得远了,他们才终于得以仔细观察那些黑气的本质。 “这些污浊里绝对不只有修士、生灵沉浸的怨浊气!” 如果这些污浊心念仅仅只是景浩界世界中生存的修士、生灵所有,它就算能在这混沌海里留存,也绝对不能有这般威力。 净涪魔身将手微微放下,就有一团比其余黑气更黑更沉也更绝望的气雾在他手掌上方悬浮。 外间有修士盯紧净涪魔身手掌上的那一团气雾,脸色很有些难看,一字一顿地道:“当然不只有生灵的怨浊气,还有世界的。” “世界的?” 所有听见的修士都顿了一下,转眼死死地盯着净涪魔身手掌上方。 “怎……”么会有世界的怨浊气…… 那修士才刚说出一个字,就紧闭上了嘴巴。 他们领命封锁景浩界世界,自然知道景浩界世界的底细。而既然知晓这些,自然也就很容易明白净涪魔身手上为什么会有世界的怨浊气了。 “退!” 再没有人要和净涪魔身死拼,他们直接往后急退,清出景浩界世界之外相当一片距离。 看着这一片距离不远不近,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片被清空出来的间隔,其实就是净涪魔身,也就是景浩界世界能够辐射影响的范围。 在这个范围之外,净涪魔身要再想像刚才那般对他们动手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净涪魔身却不看他们,而是望向了他自己的手掌上方。 也就是那一片黝黑气雾。 事实上,如果有人细细观察,且认真对比过的话,他就会发现,净涪魔身手上这一团气雾虽然黝黑可怖,但较之早先却多了一种懒洋洋的懈怠感。 也就是说,这个时候净涪魔身再想要催动这些怨浊气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他们错过了最佳的进攻机会,但净涪魔身不会提醒他们。 净涪魔身再抬头望向那些魔道大修士们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垮了。 “还以为你们能被他遣来封锁景浩界,怎么都是有些能耐的。没想到……”他摇头,“他的座下眷属要都是你们这样的,那我就要开始怀疑他是怎么稳坐天魔童子之位的了。” 净涪魔身话说得很毒,但没有人理睬他。 魔修间是没有主辱臣死这样的说法的,只有成王败寇,只有你死我活。这些场面话,有时候是有用,但在很多时候,却也不比空气强多少。 净涪魔身似乎也就是想要过过嘴瘾,那些魔道大修士要不理会他,他自己也能玩得不亦乐乎。 倒是宋微言宋祖师纵着剑光在外头转了一圈后回来时,目光在净涪魔身手掌上方微微停了一瞬。 净涪魔身面不改色地对他点点头。 宋微言宋祖师也是一笑,重又回到他自己惯常的那个位置坐下了。 那些魔修全不理会净涪魔身和宋微言祖师两人,凑在一起商量过一阵之后,竟就景浩界世界影响范围之外重新布防。 他们重新布防不说,甚至还将消息传递到混沌海更远处,竟是要将防线完整地往后搬挪。 净涪魔身看着防线挪动那会儿出现的漏洞,心里满意地笑了一下。 再多来个几回,等到净涪本尊他们归来的时候,就会容易得多了。 净涪魔身将目光收回来,还自观察着他自己手上的那一团雾气。 说起来,他这也是第一次调用天地真正的本源应敌。看结果,似乎还真有些奇妙的变化。 净涪魔身定睛看过这一团气雾,又闭上眼睛感受了一遍,才发现自己的感觉没有错。 在吞没了一个外域魔修之后,景浩界世界的天地本源竟然得到了一丝丝的增幅。虽然这增幅不甚明显,不留神就会轻易错过,可增长就是增长,铁一样的事实。 而除了这天地本源的增长之外,净涪魔身还发现景浩界世界暗土里沉积的怨浊气——不仅仅是景浩界生灵因种种灾难而生出的怨浊气,还包括景浩界世界所生出的怨浊气,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消耗。 净涪魔身想了想,也就很快明白了。 一来吞噬消化掉一个天魔道的大修士,从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更别说是像他们这一次这样的快速吞噬消化;二来,吞噬消化一位无执童子眷属的天魔道大修士,对景浩界中的芸芸众生乃至世界本身来说,都是一定程度上的复仇。 而复仇,哪怕没有消灭掉罪魁祸首,也会消去一部分怨毒与憎恨…… 想明白之后,净涪魔身心里不免很有些惋惜。 如果这些气雾真能无损地吞灭消化掉那些外域魔修就好了…… 他叹了一声,挥手散去那一团气雾。 可即便他手上没有了那一样大杀器,净涪魔身脚下的那个泄口一般的孔洞也还是有一浪接着一浪仿佛无穷无尽的黑气翻涌。 宋微言祖师看见净涪魔身此刻的模样,心里一凛,面上却笑道,“小友要实在无聊,也是可以出去走一走的。” 宋微言祖师说话间,目光还不断地瞥向外头忙活不断的外域魔修以作示意。 净涪魔身很有些意动,但想得一下,他就摇头道,“还是不了,外头太危险,出去了我怕回不来。” 宋微言祖师心中微惊,但其实也不觉得意外,他笑了笑,没再说话。净涪魔身想了想,心头一动。 他脚下的黑气一滞,竟有一尊暗黑皇座凭空出现在他背后。 净涪魔身微微一退,便就屈身正正坐在那尊皇座上。 稍远处的那些外域魔修纷纷转眼往他那边瞥了一眼,又交换了一个目光,便各自忙活各自的事情去了。 净涪魔身忙里偷闲,开始关注净涪佛身和张行那边的情况。 但这么一会儿功夫的耽搁,净涪佛身已经替老张头布置了一处供佛的地方,还将一幅药师琉璃光如来给挂了上去。 净涪魔身望去的时候,老张头正领着张行几个小童并小院里一同租住的人家送净涪佛身离开。 净涪魔身看了看净涪佛身,又看看站在老张头身旁的张行,目光来来回回地转过几遍之后,见净涪佛身是真的没想带着张行离开,问道,‘就这样将人放下,不怕他出了什么事情?’ 要知道,现在的景浩界可实在算不得安稳。 净涪佛身答道,‘他还没有真正下定决心。再有,本尊还没有个说法。’ 他们三身确实分立,但再怎么分立,三身也都是一体。他们追求自我,所以也尊重自我的每一部分。 净涪魔身不再说话了。 净涪佛身弯下身去,无声拍了拍张行的脑袋,才对着送行的人一礼,告辞离开。 转身的那一顷刻间,除了净涪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净涪佛身正在跟净涪魔身说话。 ‘你要真的是无聊了,其实也可以找他们玩一玩的。’ 净涪魔身心里叹了一口气,撩起眼皮子瞥了对面那边一眼,又兴致乏乏地将眼睑垂了下来。 ‘不好下手啊。’ 对面人太多,这边他要出了这段位置,卸去了景浩界暗土世界的加持后,可就轮到别人一群打他一个了。 再说,本尊此时可正在往这边来呢。 他上去找人‘玩’自然是可以,不借用暗土世界的力量,单只靠他自己也确实可以,可要是撞到本尊和他两边同时需要全力调用力量的万一,那就不是他找乐子,而是乐子找他们了。 第686章 魔身 净涪佛身笑笑,不再劝了,自己继续往择定的前方迈进。 反正魔身自己有分寸,用不着他再来叮嘱些什么。 净涪魔身也确实始终没动,但他在天地胎膜上闲闲坐得数日之后,便静极生动,想要好好活动一下身体。 宋微言宋祖师见他那边有了动静,回身看了一眼,随手一剑劈下,将身前的魔修逼得往后倒退十余丈后,自己才一个闪身,重新回到了天地胎膜这边。 “你怎么不多歇一会儿?” 净涪魔身看了看宋微言宋祖师身上尚未平息的剑意,答道:“先前已经休息得够久了,躺得太久,对身体不怎么好,就起来活动活动。” 宋微言看了看他,只得道,“行吧,换你了。” 他回身接过镇守天地胎膜的责任,好让净涪魔身能够无有后顾之忧地在外头自由“活动”。但净涪魔身才刚想要往前迈出一步,就偏头望向了另一个方向。 同一时间,宋微言也往那个方向望去。 在两人目光聚焦的地方,正有一道剑光一闪即逝。等到剑光散去,显露在原地的,却是安元和。 净涪魔身颇觉意外,“你怎么出来了?” “将事情处理完了,自然就能出来了。”说完,安元和顿得一顿,反问道,“怎么,你想要出去‘玩’了?” 安元和说他将事情处理完了,净涪魔身也就信了。他挑了挑眉,问道,“要一起吗?” 安元和笑了一下,抬手握住了宝剑剑柄,朗声笑答道,“自然。” 两人对视一笑,同时身形一晃,或化烟雾,或合剑光,纵身扑入了那一片混沌海中。 宋微言宋祖师看了他们的去向一眼,颇觉羡慕。但净涪魔身入了战圈,景浩界天地胎膜不能没有人镇守,他也只能在微微摇头后,老老实实安坐在剑阵阵眼所在,担起镇守重责了。 比起宋微言宋祖师的无奈和羡慕,被安元和塞了一把储物戒指和一个留影老祖的杨元觉就很难得的有些生气了。 “这算什么?!” “啊?我算什么?!一个个的都走了,就扔下我一个人吗啊?我算什么!劳工还是苦力?!” 程沛老老实实地锁在一旁,半点不敢吱声,生怕自己会一不小心弄出些什么响动就将杨元觉的注意力拉到他自己身上,反让自己被杨元觉抓来泄愤。 要知道,杨元觉口中所说的“都走了的一个个”里头,可有一个是他嫡亲的兄长。 不单单是程沛,就连只剩下一片残魂的司空泽都小心翼翼地窝着,全然忘记了只要待在程沛识海世界里的他不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杨元觉没那么容易注意到他。 他们两人算是有经验的老人了,小心谨慎之下,很容易就躲过了这一劫。毕竟杨元觉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简单地不满自己现在被一堆活计埋了的状态,偶尔发泄发泄一下而已。 没办法,忙乱工作状态之下的杨元觉就是这般可怕。 于是,在程沛和司空泽躲开了之后,初来乍到的留影老祖就倒了大霉了。 杨元觉上上下下打量过留影老祖一阵,反平静而缓和地问道,“天魔宗,太上长老,留影?” 他称呼留影老祖时候的每一次定位都特别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审判之前给予留影老祖否认的机会,好确定自己真的没有找错对象。 留影老祖听着杨元觉的话,心里发苦,但还是绷紧了脸皮,应道,“是我。” 说完,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顿了一顿后,聪明地放低身段,“前辈有事?” 不聪明不行啊,他实在不想再像上次那样,被人暴揍一顿后躺在深坑里听他说话。 这个阵修能跟那个剑修如此熟络,想来也不是好惹的。 还是老实干脆一点的好。 “啧。”杨元觉打量过留影老祖全身上下,忽然笑着问道,“听说你近来很是遭了些罪,怎么样,身体恢复了吗?” 留影老祖心下抖了一抖,答道,“劳前辈关心,已经大好了。” 杨元觉微微点头,“那就好,那就好。来来来,跟我来,有些事情需要你帮忙……” 留影老祖听得,当即就要推辞。可他都还没有开口,就被杨元觉带走了。 程沛和司空泽看着杨元觉、留影老祖远去的背影,终于松了一口气。 终于…… 程沛只在心里头说了说话,可即便如此,也还是没有逃得过杨元觉的魔爪。 “程沛,三日内将这里头的东西按照阵图上的阵点分理整齐。” 程沛心下一顿,却动作利索地站直身体,接住那一把储物戒指,应声道,“是。” 杨元觉这才真的带着留影老祖走了,独留程沛一人木木看着自己手掌上的那一把储物戒指怀疑人生。 司空泽扫了一眼那些储物戒指,看见储物戒指里收着的东西。 ——这并不难。毕竟杨元觉在将这些储物戒指交到程沛手上的时候就已经将安元和留在上头的气机给抹去了,顺手还换上了程沛的气机。而待在程沛识海世界里的司空泽,自然也能够通过他跟程沛之间的联络查看到储物戒指里的东西。 见得储物戒指里收着藏着的东西,饶是司空泽,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惊呼出声,‘他,他们是,洗劫了一整个魔门吗?!’ 之所以说了魔门,是因为这些储物戒指里的东西很多明显都是魔门各宗的特产。 程沛听得,连忙分神去查看储物戒指里的东西。而他这一看,就步了司空泽的后尘。 不过程沛的眼界到底比不得司空泽,就算他知道储物戒指里的东西难得、宝贝,也不清楚它们到底是有多难得、多宝贝。 所以愣了一会儿之后,还是程沛先回过神来。 ‘放心吧老师,这些东西的来路应该都是光明正大的。’ 没看见那位天魔宗的留影老祖被杨师带走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生气吗?不生气,就意味着这些东西是他们心甘情愿拿出来的。嗯,至少是留影老祖他心甘情愿。 司空泽听得程沛这么一说,忍不住回忆了一下留影老祖被杨元觉真正带走前望向程沛的目光,也不得不点头。 ‘确实。’ 知道了东西的来历清白,司空泽就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而等到他再看向那些储物戒指的时候,司空泽的一双眼睛都是亮灿灿的。 ‘快快快,快将里头的东西都拿出来,我们仔细地看一看……咳,整理一下,毕竟杨元觉前辈只给了你三天,时间太紧了……’ 和司空泽一起相处了那么许久,程沛自然知道这一句话里其实重点就是“仔细地看一看”,至于后头的那些,都是遮掩的托词而已,当不得真。 可对着这许多的天材地宝,还是魔门各宗仔细收起的天材地宝,程沛心里头也是激动难抑。 这些天材地宝都是杨师拿来布阵的材料,他动不得这样的事情程沛自然是很明白的。可是这些东西现下被交到他手上叫他分理妥当,他也能趁着这个机会开开眼界的吧…… 程沛稳了稳情绪,应了司空泽一声,就捧着这一把的储物戒指一头钻入他自己的静室里头去了。 程沛的那些小心思杨元觉半点不介意。或者说,他将这些事情吩咐给程沛,本来就是有给他开眼界这样的想法。 按他的说法,如今还只是金丹境界,一直生活在景浩界世界里没有离开过的程沛,想要在阵道这条道上走得更远更宽,还真得要好好地开拓一番眼界。 程沛待在静室里头整整三日,才在第四天清晨精神萎颓地抓着一把储物戒指走了出来。 他将储物戒住捧给杨元觉,“杨师,都处理好了。” 杨元觉拿过那些储物戒指随意瞟了一眼,点头吩咐道,“你回去休息半日吧,这里暂且用不上你。” 程沛应了一声,又拜得一礼后就退了出去了。在他完全退出室内之前,他觑着空档抬眼小心地瞥了留影老祖一眼,又飞快低垂下头去。 留影老祖心里有点憋屈,但也没有办法,只能垂眼坐在原地。 离得杨元觉和留影老祖远了,程沛才终于能够笑出声来。 “噗哈哈哈……老师,你有看到那位……那位留影老祖脸上吗?那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噗哈哈哈……” 修士,尤其是像留影老祖那个等级的修士,正常情况下,黑眼圈这样的东西是怎么都不可能出现在他们身上的,然而,今日偏偏就出现了意外…… 司空泽也是忍不住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唉,一个大修士,混成这副模样,也是可怜了……’ 好不容易止住笑意之后,程沛才问道:“说起来,杨师是在特别针对留影老祖?” 司空泽也点头,‘你没看错。’ 程沛是真的好奇了,“杨师不是我们世界的修士啊,留影老祖怎么就得罪了他呢?也没见杨师这样对待旁人的啊?” 司空泽闻言,定神看了看程沛,闭紧了嘴巴。 司空泽不说话,程沛也不再继续追问。他很自然地伸了一个懒腰,顺道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径直往他暂住的屋子走。 “累了累了,这回是真累了,我得好好休息休息一会儿才行……”司空泽应声道,‘别忘记了,你只能休息半日……’ 程沛和司空泽都已经猜到了为何杨元觉对初次见面的留影老祖会是这般的态度,可留影老祖自己却没有想明白,就像是他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何安元和当日二话不说就先揍了他一顿。 不过杨元觉和安元和可不曾顾虑到他。他们一个偶尔埋怨两句自己的工作量借机小小地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一个始终跟随在净涪魔身身侧,拿着外头那些封禁景浩界世界附近混沌海的无执童子眷属练剑。 是的,练剑。 安元和每常冲杀,都不是以杀伤为目的,而是以练剑试剑为目的,看得同为剑修的宋微言宋祖师很是眼馋。 而净涪魔身对此却并不介意。很多时候,他在外间混沌海中冲杀的时候,还会分神关注一下安元和的新剑招,查看一下他新剑招的进展和杀伤力,然后在闲暇时候给他推荐出一位合适的天魔道眷属作为他下次的练剑对象。 对于净涪魔身的这些提议,安元和每次都认真听了,很多时候还会按着净涪魔身的推荐,找上外间的某一位魔修。 可以说,天地胎膜上的这三人日子过得真是异常的热闹和有意义,看得下头景浩界世界里的一众大修士们相当眼热。 于是在某一日里,陈朝真人领着几位天剑宗的剑修们穿着一身新制的法袍,也踏出了景浩界世界,站到了景浩界世界天地胎膜上。 他们出来的时候,恰正是轮到宋微言宋祖师“玩耍”而净涪魔身与安元和负责镇守的时候。 察觉到渐行渐近的几道锋锐气机,懒懒安坐在皇座上的净涪魔身睁开眼睛看过去,见得陈朝真人一行五人,目光在他们身上那件闪烁着莹莹微光的法袍,到底站起身来,对他们客气地点头见礼。 陈朝真人仔细地看了看净涪魔身,心里无声一叹,面上却也是端正了脸色,认真地给净涪魔身回了一礼。 他身后的一众剑修也都态度友好地回礼——哪怕他们猜到了净涪魔身真正的身份。 事实上,没有遮掩自身面目的净涪魔身眉眼五官就明白地摆在那里,纵然他头上留着长发,穿着一身黑袍,气质更与此时在景浩界世界里行走的净涪佛身迥然不同,也绝对没有人会注意不到净涪佛身与他的相同之处。 他是佛门的净涪比丘,起码也是那净涪比丘的一部分,同时,也是景浩界名副其实、当之无愧的暗土世界之主。 这真的是一对相当、相当、相当奇异的组合,但偏偏,这就是事实。 景浩界世界的天道承认他,暗土世界本源承认他,就连他们,其实也都是承认的。 净涪魔身看着他们动作,挑了挑眉,却也没有说什么,而是与安元和一道,纵身又入了混沌海里去。 而也就是在他们两人纵身离开的同一时间,当时正在外头演试剑阵的宋微言祖师身形一晃,就要脱出战圈,回到天地胎膜边上去。 显然,他这是也看见陈朝他们一行人了。 可宋微言的身形不过一动,战圈外头就猛然升起一道黑色的雾气,雾气朦朦胧胧,瞬息间就将宋微言圈了进去。 本来与宋微言对阵的那个魔修狰狞笑得一下,翻掌取出一面黑旗,黑色旗帜飘扬,围拢在宋微言身周的黑色雾气就淡去了一小部分。 这黑色雾气淡去,并不是因为宋微言做了什么,而是因为那一小部分黑色雾气正在全力发动,要侵入宋微言身体里去。 “我让你们拿我们当乐子逗玩!” 那魔修狠狠地骂得着,摇动旗帜的力道愈渐加大,竟在瞬息间形成了一片浪花。 而除了这一位魔修爆发之外,另一边也正有几个魔修快速闪身往这边赶。那些人的脸上,也是一色的狰狞和凶狠。 竟是爆了? 危机之际,宋微言丝毫不惊,手中宝剑光芒大盛。而呼应一般的,他身上也有剑意闪耀。 剑意、剑光交融,直接将那些已经侵入他肉身、围拢在他肉身外侧、正汹涌澎湃地往他附近填充的黑色雾气全数消融殆尽。 那魔修心中恨毒,也不跟宋微言扯皮,甚至都不想等外头的魔修合围,自己就念诵咒语,背后升起一团黝黑魔气,魔气中央,一道天魔相若隐若现。 宋微言这边情况急转直下,净涪魔身与安元和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幸好,他们两人很有默契,纵然一开始各自找上的对手不同,他们的距离也没有分得太远,还在左近。 如今情况陡变,净涪魔身与安元和却是谁都没有惊慌。仅仅是一个目光的碰撞之后,净涪魔身与安元和便就各自迎上了对手。 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想过要联合。 净涪魔身身形飘忽不定,只在他择定的那个魔修附近游走。而每当他心中念动,即便只是简单的一举手一投足,也必然会有一道纯粹的心魔魔气溢出,悄无声息地融入那魔修周围的魔气之中,拨动他的心念。 净涪前身‘皇甫成’本来就是天魔道的修士,他天资非凡,后来更是以天魔道为根基,不断吸纳景浩界中魔门各宗的精粹,融入自己的天魔道修行里去,而且也很是取得了一番成效。所以,哪怕这些天魔道修士们走的天魔一脉与景浩界中天魔宗修士走的天魔一脉很有差异,也还是被净涪魔身窥破了些许根底。 被净涪魔身抓住了根底,即便几个世界的天魔一脉还有些差距,却也已经拦不住净涪魔身以这些根底为基,找到他们的罩门了。 净涪魔身不过绕着那位魔修转了几回,那本来还奋力想要将净涪魔身生撕的魔修动作就僵住了。 “你……” 嘭的一声闷响,那修士整个人炸开,掀起一大片气浪。 那些炸开的气浪甚至都没能触碰到净涪魔身的衣角,反而还将刚要逼上来的那些魔修们逼得往后退了退。 而就是气浪炸开的一小会儿功夫里,净涪魔身已经闪身退回到了景浩界世界能够影响到的那一片范围里了。 站定之后,净涪魔身先看向了宋微言的位置——先前就以他的状况最凶险。 宋微言身上剑意略微萎颓,形容也有些狼狈,显然是吃了点小亏。 净涪魔身见他无甚大事,才将目光转向另一边的安元和。 安元和的情况比他还要好一点,正色不变气不喘地提剑追着另一个魔修满地跑。 净涪魔身笑了一下,纵身往前一闪,觑中一个魔修就扑了过去。 也是交上了手,那魔修才发现了不对,他正想要叫人,却见净涪魔身合掌一拍,轻微清脆的拍掌声直接压过了他最后的微弱气声。 净涪魔身看着这个魔修眼中神光黯淡下去,宽大的衣袖顺势往前一扫,那个魔修便彻底没了影踪。 净涪魔身旋身一踏,径直出现在另一个魔修的背后。 那魔修倒是比净涪魔身前一个锁定的魔修警觉,见净涪魔身向他靠近,他身后一道黑色魔气一闪,便有一道天魔相从他背后走下,抬手拦住净涪魔身。 见得天魔相迎上净涪魔身,那位魔修立刻和另一边不远处的同伴回合。 两位、三位魔修聚拢在一起,不过目光一接,便有人捧出一架七弦古琴,盘膝虚空一坐,抬手挑动琴弦。 “铮……” 琴声起时,又有一道飘渺奇音不知从何处升起,合着琴音一道,向着净涪魔身所在攻去。 琴声、人声齐动之时,那一道正面迎上净涪魔身的天魔相忽然对着净涪魔身笑了一下,腾身往侧旁一挪,就绕着净涪魔身跳起舞来。 天魔妙音配上天魔妙舞,便是净涪魔身,在淬不及防之下,也得吃下一记大亏。 重点,在淬不及防之下。 问题是,早在净涪魔身从景浩界中出来对上他们的时候,净涪魔身就已经有了准备。而早前那一段在各个魔修眼中惹得他们暴怒的所谓“逗弄”时间,却正是净涪魔身做最后准备,做下重重动作的时候。 第687章 归来 净涪魔身轻声笑了一下。 笑声一起,立时无缝接入那琴声、人声之中,琴声、人声中潜藏的玄妙力量立刻被引动,正正偏移了祸乱心神的对象。 也就是说,这些琴声、人声攻击的对象,已经从净涪魔身转向了那个正绕着净涪魔身翩翩起舞的魔修。 情势陡变,那位魔修一时措手不及,直接被琴声、人声攻入心神,整个人身体一顿,立在原地微微颤抖得一小会儿,脸色煞白,当场吐出一口暗血来。 走火入魔。 净涪魔身觑见机会,身形不过一闪,就站到了那个魔修的身后。随着他一同逼近的,还有净涪魔身闪着莹莹光芒的手掌。 在一众人的目光之中,那手掌轻轻巧巧地按在了那修士的百会穴上。 “小辈拿命来!” 今日里不过才打过一个照面,他们中就有两人死在了这个小辈的掌下。显然,他今日是想大闹一场了! 一众魔修齐齐转头,望向站在中央处的同伴。 那魔修眯着眼睛打量着净涪魔身,脸上无喜无悲,根本不为那两个已经死去的同伴所触动。 “没那么简单。”他打量得片刻,抬手虚虚一按,忽然对着一众魔修喝道,“守住自己的位置,别管他。” 一众魔修皱了皱眉,但三三两两交换得几个眼神之后,却也真的没有动静了。 那为首的魔修见得,满意地点头。但立刻,他就点了几个人上前,围剿净涪魔身。 “哈哈哈……” 净涪魔身朗声大笑,竟是不避不让,身形一晃,便合身扑了上去。 “来得好!” 看着净涪魔身跟几个同伴交战,那位为首的魔修心里皱了皱眉,又往宋微言、安元和那两头仔细看了看。 至于后头从景浩界里出来的陈朝几人,他根本就没看在眼里,只是目光一扫,就像看空气一样的望过去了。 本来也是,连离开小世界天地都需要借助法衣的还没有飞升的小修士,能拿他们这些人怎么样? 团团瞥过一番之后,那位魔修便就收回目光,压着眉在那里急速思考。 不对,不对,不对…… 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净涪魔身独身一人迎上五个飞升境往上的天魔童子眷属,境况难免比之先前惊险。不过片刻,身上便带上了伤。 可伤口上撕裂、灼烧的感觉并不能吓唬得了净涪魔身,叫他避退。恰恰相反,这些疼痛感觉直接刺激到了净涪魔身,叫他更癫,更狂,也更狠厉。 净涪魔身脸上笑容癫狂,身体在这既宽广又狭窄的地方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地闪烁。每一个闪烁的瞬间,都有一道魔气牵引心魔特有的波动,趁着对面那些魔修心头浮动的情绪,直接拍落在那些魔修的破绽之处。 即便他出手的每一个瞬间,左右前后也都会有一道攻击冲向他,要将他重创,他也丝毫不退,照旧扑上去。 以伤换伤。 看着净涪魔身身上一道道浮现的伤口,那位始终在一旁观望着的魔修不见欢喜,反将眉头皱得更紧。 忽然,他眼神一凝,回头爆喝道,“死守外头防线,绝对不能让任何一个人冲过来!” 是他大意! 守在景浩界世界之外更远处的那些魔修听得这个魔修的命令,有人心头陡然明悟,也有人依旧弄不清楚情况,但不管怎么样,那些魔修都在顷刻间动了起来。 正在与人厮杀的净涪魔身自然也听见了那位魔修的话,但他半点不急,反而还又悠悠地笑了起来。 “想起来了吗?不过可惜,太迟了……” 净涪魔身的声音才刚落下,那边还在快速调整防线的一众魔修修士眼底乍然闪过三道淡青色的道光。 道光如同陨落的星辰一般,猛然从混沌海的更深处冲出,直直地向着景浩界世界坠去。 那位最先察觉的魔修心头一紧,手上半点不慢,猛然敲响了一个通体漆黑的小钟。钟声顷刻间响彻这一片混沌海。 这一角混沌海忽然被一股蒙蒙的黑雾笼罩。黑雾之中,所有生灵的神智都开始控制不住地模糊。 不得不说,这一位魔修的反应足够利索。可是他太高估了他手里的那一个小钟,也太低看了那一座混沌岛屿的主人。 钟声所过之处,万物喑哑,就连净涪魔身、安元和与宋微言都难以自控地僵在了原地,可那三道道光却根本连停都不停一下,照旧目的明确地投向景浩界小世界。 掌种的魔修眼睁睁地看着三道灵光划过他们一行人的封锁,毫发无损地没入景浩界世界之中。 他气极,转头便直接锁定了净涪魔身、安元和与宋微言一行人。 一声冷笑之后,他鼓起浑身真元,再次重重地一敲小钟。 “当……” 厚重混沉的钟声直接撞向了净涪魔身一行人。 净涪魔身心头一震,只觉得耳朵、识海、神魂这一瞬间除了这一道钟声竟再无其他。 将将落在景浩界世界土地上的净涪本尊与正要再抬脚往前迈出一步的净涪佛身同时脸色一变,抬头望向景浩界世界之外。 随着他们动作,他们身上所有留存的力量统统毫无保留地涌向净涪魔身。 青铜宝塔、虚淡佛陀金身、净涪魔身本身修持却从未在人前显现过的心魔相,在这一刻,统都出现在净涪魔身身侧,死死护持着他。 力量在抽离,且抽离的速度还非常快…… 净涪本尊和净涪佛身禁不住同时动了动眉头。 缓过了最初的那点不适之后,净涪魔身就恢复了对身体的掌控了。这个时候,他甚至还能抽出工夫来跟净涪本尊和佛身两人打商量。 ‘就先将力量借给我吧,让我、我们都看看,现在的我们到底拥有多大的杀伤力。’ 听净涪魔身那跃跃欲试的语气,本尊和佛身同时沉默了一瞬,但也没有阻止。 这就是应允了…… 净涪魔身睁开眼睛,看着对面余怒未消的魔修,忽然咧开嘴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和净涪魔身自己身体因为疼痛本能的痉挛混杂在一起,狰狞扭曲得简直叫人认不出来。 那个魔修又皱了皱眉头,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这个小辈…… 然而,净涪魔身没有想要给他时间好让他想明白的意思。 他身体一躬,脚下陡然发力,整个人就化作一阵风,呼的一声冲向了那个魔修。 在他冲出的那一顷刻间,在他身侧显现出来的那尊青铜宝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化成了一座幽幽寂寂仿佛吞没了所有光线和希望,只余无尽黑暗与绝望的九层玉白宝塔。 宝塔初初显现,便当空一旋,落向一道身体虚幻、五官模糊的影子掌上。 都是一样的身体虚幻、五官模糊,但这道影子和后头跟上的佛陀金身却又是不一样的。 佛陀金身的身体确实虚幻、五官也是模糊,但所有人看见他,还是会在自己的眼中、心里映照出净涪的五官和身形来。他们知道这尊佛陀金身都会是什么模样。 可这道影子却不是这样的。 每一个看见这道影子的人,哪怕他们不曾起意想去探究这道影子的五官和身形,但只要他们看见他,映照入他们心里、眼里的,就是他们最为看重、最为眷恋的那个人。 心魔。 几乎每一个从那种幻相中脱出身来的修士,看着托了一座宝塔跟随在净涪魔身身后的人影,心里头都不自觉地浮起那样一个字眼。 下方景浩界世界里,左天行脸色复杂地将目光转向净涪本尊,“你果然还修了魔道。” 但是没想到,居然会是心魔道…… 对左天行的说法,净涪本尊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便又将目光重新投向景浩界世界之外的那一片混沌海中。 至于一旁的皇甫成,他还是昏乎乎的,始终没能从那一眼映照入他眼里、心里的人影中回过神来。 心魔相显现,托着显化幽寂暗塔相的九层宝塔紧跟在净涪魔身身后,带着和净涪魔身脸上一模一样狰狞扭曲的笑容,找上那个魔修。 而虚淡佛陀金身,却是随着心魔相的前进,一点点融入心魔相的影子里。 心魔与佛陀,在此刻成了光暗映照的两面。 景浩界世界之中,净涪佛身眼神一沉,结跏趺坐,手中拿定佛珠,念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僧、千二百五十人俱,……” 随着净涪佛身念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心魔相手中的那一座幽寂暗塔里,竟也不知从什么地方飘出了整齐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 不过许是因为此时调用宝塔力量的是幽寂暗塔,这整齐、堂皇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落在众人耳中,竟有了一种别扭、诡异的扭曲感。 受这诡异的经文声感染,心魔相身上竟渐渐生出了些许似真似幻的光影。 光影映照入人眼,能直接将人拖入心魔相所幻化出来的天地中。 安元和好奇看了一眼,心神也都禁不住摇曳,要被拖入那个幻境之中去。 他连忙谨守心神,引动剑意,借剑意摧折幻境,要将自己从那个幻境中带出来。 然而,就在他觉得自己已经挣脱了幻境的那一刻,他身边的所有人,包括正往外疾驰的净涪魔身,都齐齐转了面孔过来,对着他笑了一下。 安元和知道不好,迅速稳住心神,擦亮剑心。 剑心明亮,大放光芒,便有无穷剑意喷涌,向着四方虚空扑去。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听得噗嗤的一声轻响,真正地脱出了幻境。 安元和抬眼望向周围,真正看见那些人脸上的表情之后,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望向净涪魔身那边。 就是安元和刚刚被心魔相余威波及的一小会儿功夫,净涪魔身也已经冲到了那个掌钟魔修面前。 那掌钟魔修像是被摄住了一样,木愣愣地看着跟随在净涪魔身后头的心魔相,久久没有动作。 这也难怪,他刚才敲响一记钟声,将这一个混沌海角落镇压,耗去的真元可真不少。 净涪魔身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趁人之危,他在那掌钟魔修身前站定,对着他伸出手去。 他身后的那尊心魔相也抬起一只手来,伸向那个掌钟魔修。同时,那座幽寂暗塔也幽幽地亮起了暗光。 暗光、扭曲怪异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诵经声,都在同一时间,向着那个掌钟魔修涌去。 那个愣了许久的掌钟魔修目光一凝,整个人都‘醒’了过来。 他怒瞪着攻来的净涪魔身,祭起手上小钟又要敲响。但幽寂暗塔的暗光正正在这个时候向他刷了过来,还有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净涪魔身笑了笑。 他身侧的心魔相也是一笑。 掌钟魔修的真元在完全灌入那小钟、完全敲响小钟之前,陡然散去。 净涪魔身抬袖一收,快速将那掌钟魔修的尸体收入袖中,便带着他的心魔相和幽寂暗塔急退。 直等净涪魔身回到了景浩界天地影响范围之内的时候,那些魔修才反应过来,直接扑向净涪魔身,“小辈休走!” “将宝钟和尸体留下!” 净涪魔身舔去唇角上溢出的血丝,脚下用力一跺,便有一片阴影出现在他的脚下,然后就是无穷无尽地从阴影处往外喷涌的黑色雾气。 所有追赶的魔修立时就停下了,只在原地喋喋不休地放狠话。 事实上,他们也知道,此时的净涪魔身必定很虚弱,甚至可能就是一个空架子。毕竟刚才的一场战斗绝对消耗颇大。他们也知道,只要他们齐心合力、一涌而上,怎么都能将到了净涪魔身手上的东西抢回来,更甚至,他们还能将净涪魔身拿下甚至是打杀。 他们都知道,但他们也都在那黑色雾气面前停了下来,没有谁再往前一步。 原因也很简单,哪怕此时的净涪魔身虚弱至极,在那一片位置上,得到景浩界世界支持的他,爆发之下,怎么样也得再带走一两条人命。而他们,不想自己成为那一两条人命中的一个。 他们不能确定如果自己重伤,旁边的同伴会不会有人伸手救援。更甚至,他们都不知道重伤的自己会不会成为其他同伴下黑手的对象。 这些魔修心中的顾虑,净涪魔身统都清楚,他勉强回复了一口气之后,先是对已经站到了他身侧护持他的安元和点点头,然后又转了头回来,对着那一众魔修笑了一下。 那些魔修心里更气。可即便是这样,他们也都没有谁再往前踏出一步。 安元和心里有些无奈,但还是问道,“怎么样?” 护持归护持,问话归问话,安元和也始终只是站在净涪魔身身侧,没有抬手去扶他。 净涪魔身点头,眉眼间有些笑意,“很舒爽。” 安元和也不再问,转手将一个储物袋塞了过来。 对于他这个等级的修士来说,储物袋这玩意儿,还真的很上不了台面。但净涪魔身却兴致勃勃地接了过来。 他转眼往里头看了看,果然就看见里头的两三具尸体。 “多谢了。” 安元和道:“回头让我看一看你的心魔相就好。” 净涪魔身知道,所谓的看一看,其实是‘试一试’,安元和想要试一试他的心魔相。 他答道:“等回去之后吧。” 安元和点点头。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又问了问宋微言、陈朝真人的情况,便就离开了天地胎膜这边,回到了景浩界世界里。 景浩界世界中,净涪佛身睁开眼睛,先看了看回到他掌控中的虚淡佛陀金身和光明佛塔,才站起身来,对着将他团团围了一圈却没有惊动他的百姓合掌拜了一拜,称谢道:“多谢诸位护持。” 那些百姓连忙还礼,“师父没事真好。” 净涪佛身告辞离开,离开之前,一点璀璨的金色佛光完全不惊动旁人,直直升上半空,化作一片光雨淅淅沥沥地洒了下来。 每一个沾染了光雨的凡俗百姓心里头都是一轻,只觉得身体都更有力,更强壮了。 走出了人群之后,净涪佛身丝毫不停留,依旧按着他自己的节奏,一步步地向着前方走去。 不过和专心致志赶路的往常不同,这个时候的净涪佛身稍稍有点分心。 他分出了一点心神,关注着净涪本尊与魔身之间的情况。 净涪本尊见得净涪魔身落入景浩界世界中,便就对他点了点头,身形一闪,消散在原地。 左天行与安元和特意在整个景浩界世界范围内感知了一下净涪本尊的气息,都没有找到他的所在,到得最后,两人齐齐望向净涪魔身。 净涪魔身面不改色地迎上安元和的目光,却是半点不理会左天行。 安元和摇头笑了笑,还是没有深问。 最有可能从净涪魔身这里得到答案的安元和根本提也不提,左天行就是心里再好奇,也只能偃旗息鼓。他微不可察地打量了一下净涪魔身,心里叹了一口气,但面上却还是若无其事地问道,“我看见你刚才特意收集那些魔修的尸体,这是……” 这不是什么秘密,净涪魔身也懒得拿这个来拿捏左天行,就随手将安元和递给他的那个储物袋掏了出来,从里头拿出一具尸体,当着左天行的面,让那具尸体成为了景浩界世界的养料。 随着一具魔修尸体被景浩界天道消化吸纳,左天行很清楚地看见了景浩界世界后续的一系列反应。 世界在雀跃,天道在欢呼,另还有一缕缕的功德落向净涪魔身和安元和身上…… 左天行看向景浩界世界之外的那些魔修的眼神都变了。 变化了眼神的,并不单单只有左天行,还有皇甫成。 他似乎看到了一条……削减他身上无边业力的通天道路。 至于那些魔修其实根本都是另一个‘他’座下眷属这件事情,皇甫成半点不放在心上。 见得他们两人的脸色,净涪魔身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但很快的,他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没别的什么事的话,我就走了。” 左天行、皇甫成都是摇头。 净涪魔身转眼看向安元和。 安元和答道,“你先回去吧,我还想再练练剑。” 净涪魔身没再多说什么,对他点点头,便散开身形,回归暗土世界里去了。 回归暗土世界之后,净涪魔身直接就投入了暗土世界深处,借助暗土世界的本源,舒缓肉身、神魂上的不适,调养身体。 不得不说,刚才的那一场厮杀,比之前一阵子借助暗土世界本源在景浩界天地胎膜上冲杀还要更累人得多。 但在他完全沉入定境之前,净涪魔身还是将一个做工简单的木盒送到了佛身那边。 净涪佛身看见那个陌生但又熟悉的木盒,眉眼动了动,却没打开它,而是挥手在木盒上加上了一道金色佛光。 金色佛光裹夹着木盒,向着妙音寺藏经阁的方向投了过去。 金色佛光的速度极快,等佛光带着木盒穿过妙音寺中的重重阵禁落入守在藏经阁里的清显大和尚手上的时候,左天行也正带着他自己的那一份天地源果与陈朝真人等一道回到天剑宗里。 和左天行直接找上陈朝真人与天剑宗掌门、长老等不同,不甚清楚木盒里头到底都放着什么东西的清显大和尚直接便在藏经阁里头打开了木盒。 木盒打开的那一瞬间,充沛的天地源力逸散出去,让当时身在藏经阁里的所有沙弥、比丘、大和尚们都震了一震,禁不住从经文中抽出神来,转眼望向清显大和尚的方向。 第688章 祭祀 “什么东西?” “到底是什么东西啊,这样的,这样的……”引人垂涎? 清显大和尚都还没有往木盒里多看一眼,便立即将木盒合上。 木盒不过刚刚闭合,那些极度引人垂涎、叫人心动的气息就在须臾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如果不是藏经阁里头所有子弟那还没有平复下来的躁动,如果不是那始终在他耳边、心头呢喃催促的感觉,清显大和尚也要以为刚才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 看着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木盒,清显大和尚苦笑了一下,“净涪师侄这回可真是……” 他低唱一声佛号,也不叫人,自己抱了那个木盒在怀,避过藏经阁里头的所有耳目,直接找到了清源方丈。 清源方丈看看突然找上门来的清显大和尚,又看看清显大和尚怀里的那个木盒,心下一动,抬手招呼清显大和尚入座。 “是有什么事情吗?” 清显大和尚看了看左右。 清源方丈了然,一时闭目,合掌低唱一声佛号。 佛号声落,方丈云房里头各处供奉、雕刻的佛陀、菩萨以及一应佛宝齐齐亮起金色的佛光。佛光蒸腾,须臾间将这座院落团团拢住,悄无声息地隔绝去他人窥视的目光。 清源方丈偏头看清显大和尚。 清显大和尚这才将怀里的木盒放到两人间的案桌前,抬手打开木盒。 木盒打开,那异样撩动人心的气息涌出,叫清源、清显两位大和尚都禁不住从心底升起一种强烈的渴望。 然而,他们两位都是合格乃至出色的大和尚。不过一个垂眼、定神的须臾工夫,他们就已经从那种强烈的渴望中挣脱出来。 “这是……” 清源方丈探头,看见木盒里装着的那一个巴掌大小的浑圆果子。 “这是早先净涪师侄送回来的。他什么话都没说,但我觉得……”清显大和尚顿了一顿,抬眼就迎上清源方丈的目光,“这就是天地源果。” 清源方丈别开目光,重新打量了一眼里头的果子,点点头,伸手将木盒重新阖上。 “应该是它没错了。” 清显大和尚和清源方丈都看过祖泉禅师递送回来的那封书信,自然听说过净涪跟左天行带上皇甫成到天外去寻找天地源果的事情了。 “我们这里得了一枚,想来天剑宗那边应该也会有。” 清源方丈点头,又看了看面前稳稳摆放着的木盒子一会儿,沉吟着问道,“你觉得……这个果子该怎么处理?” 清显大和尚心里似乎已经有了打算,这会儿听得清源方丈问,他也就答道,“天地源果这样的东西,师兄,我觉得应该留下寺里。” 比起天静寺那边,根基薄弱的妙音寺更加需要这一枚果子。 反正不论将果子留在哪里,只要没有使用特别的手段遮掩保护,这果子中蕴含的天地之源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天地本能的索取下滋养世界,留在哪里基本无差。但妙音寺和天静寺这两个地方一对比,那必然是妙音寺更需要供养天地源果之后天地那自发的惠赠啊。 清远方丈微笑着点了点头。 代表着天地源果主人的清显大和尚与代表着妙音寺的清源方丈两人既然达成了共识,便很快连后续的安置事宜以及处理、协调事宜都给商量妥当了。 将了这些林林总总的事情确定下来之后,清显大和尚捧着茶盏坐在清源方丈对面,看了看侧旁那一个尚且紧紧合拢着的木盒,便转回目光来看着清源方丈。 “方丈师兄,这天地源果很宝贝吧?” 清源方丈才刚刚呷了一口茶水,正闭着眼睛回味,冷不丁听见清显大和尚这一句问话,动作不由得顿了一顿。 作为妙音寺的方丈,清源大和尚也相当了解各个院堂下头的镇守长老。所以现下只是听了一下清显大和尚的话风,便知道他心里的计较。 这是替净涪给他讨赏呢。 当然,清源方丈也承认,这一回还真的得有所嘉奖。 于是咽下那口茶水之后,清源方丈便冲清显大和尚点了点头,道:“应该的,应该的。” 但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之后,清源方丈也苦着一张娃娃脸对清显大和尚发愁,“可是,唉……寺里又能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嘉奖净涪师侄的呢?” 佛宝?别说他用不用得上,就连他需不需要都难说。 藏经阁里的藏经与诸位大和尚的修行心得又或是指点?似乎是很适合净字辈的小弟子,但净涪自己本身就是藏经阁里的弟子,而且凭他的悟性,怕都已经将整个妙音寺藏经阁掏空了。 清源方丈拿着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清显大和尚。 或许,清显师弟能给他些主意? 清显大和尚不过略顿了顿,便道:“方丈师兄可知道净涪师侄的俗家?” 清源方丈心里隐隐有些明悟,“你是说……净涪师侄的生身母亲?” 净涪俗家里头,真正还有因缘牵扯的,就只剩下他生身母亲和他嫡亲的弟弟了。其他那些因血缘而牵系上因缘的人,都已经在早些年断了个干净。 ——这些事情,清源方丈都是知道的。 清显大和尚点头,“如今世情越渐险恶,各处地方天灾人祸时有发生,那女檀越一介凡俗,就算净涪师侄此前曾特意做了些防护,也怕有些什么意外。更何况,这时候净涪师侄的俗家弟弟并不在程家那边……” 清源方丈听着,也是不住点头。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确实可以多照顾一下她。”但在真正拿定主意之前,清源方丈又道,“不过……此事还需要跟净涪师侄商量过再行决定。” 清显大和尚也是点头,“应该的。” 于是,等到清显大和尚从方丈云房回到藏经阁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拿出信纸,与净涪佛身送了一封书信过去,好询问净涪佛身的意见。 净涪佛身收到这封书信的时候,还正在寻找最后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路上。 “照顾、护持娘亲么?” 他想了想,脚下未停,头已经往程家所在的方向偏了一偏。 此时魔身正在暗土世界本源里调养,不好打扰他,净涪佛身便往识海中看了本尊一眼。 净涪本尊睁开眼睛,道:‘娘亲那边的布置是由你我亲自动手,不需要担心。’ 说实话,即便是妙音寺要为沈安茹特设层层保护,也未必能够比得上现在沈安茹身边的布置。而且…… ‘娘亲也不愿意离开。’ 早在预见景浩界今日境况的十多年前,他们就已经试探着询问过沈安茹的意见。但在那个时候,沈安茹就拒绝了他们。 他还记得,那时候她说的话。 “我还是不去了,去了妙安寺那边,你反倒得为我担心。而且沛哥儿他还小,到时候一定还需要人帮他稳定程家……” 说是沛哥儿需要人帮他把持程家,但沈安茹真正的顾虑,净涪全都清楚。 如果沈安茹走了,在妙音寺的地界上安居,程先承、程次凛他们绝对会跟上。他们再拖家带口的,到时候出现在妙音寺一众僧侣面前的,就会是一整个程家。 这无关乎因果,也不会有人深入清点净涪与他们一家人的因果是否已经彻底了却,只在乎人心。 在朝不保夕的生死危机面前,确实还有人会顾忌自己的脸面,但更多的人,能将自己的脸皮亲手撕下,扔在地上踩上几脚…… 作为净涪比丘生身母亲的沈安茹到了,净涪比丘生身的父亲、嫡亲的祖父母、叔伯婶娘之类的不能到?到了能不理会? 净涪比丘的俗家到了,招待了,给予了保护,那其他大和尚、比丘、沙弥的俗家亲人呢?能不能来?来了能不招待?能不能也给予相应的保护和照顾? 沈安茹不想在那样的时候考验人心,更不愿意去给她的孩子添麻烦。 不论是净涪,还是程沛。 她就希望她的两个孩子都能好好的。 当然,她也知道自己的安危影响着她的两个孩子,所以她自己先跟净涪提起,让净涪替她在程家里做出一个安全的保护所。 她跟净涪提议的时候,眉眼间都是笑意。 “……不如就涪哥儿你给娘亲收拾、布置一处地方?” 她那时候的语气就跟哄孩子一样的。 “娘亲觉得,涪哥儿收拾出来的屋舍,可要比妙音寺替娘亲准备的要安全得多呢。”净涪佛身看了看程家正堂里属于沈安茹的那一个小佛堂,无声笑了一下,又问净涪本尊道,‘你觉得让寺里给娘亲供一盏长明灯如何?’ 佛门向来就有替人供长明灯祈福的传统,但天静寺、妙音寺之类的大寺却少有替外人燃起长明灯的时候,这都是各方分寺以及一些小寺、小庙的活计。 听得净涪佛身的提议,净涪本尊斟酌一番,点头道,‘可以一试。’ 就凭净涪佛身送回去的那一颗天地源果的功劳,足以让妙音寺里特别为沈安茹燃起一盏长明灯了。 确定下来之后,净涪佛身便将提议送了回去,自己继续埋头赶路。 清显大和尚接到净涪佛身的回信之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摇头笑了笑,“这孩子啊……” 竟然就只有这么点要求……不过,净涪自己愿意吃亏是一回事,他这个师叔却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 清显大和尚直接起身去找清源方丈。 对于净涪的嘉奖,也很快就确定了下来,然后在他们将那一枚天地源果正式祭献给天地的那一场祭礼上公布了出来。 那一日,天清气朗,天气好得……仿佛连弥漫在天地间的魔气都淡去了许多一般。 清源方丈撤去身上的所有伪装,着一身宝光袈裟,头戴佛冠,亲自捧着那一个盛着天地源果的木盒步步踏上祭台。 祭台外侧,则是一众大和尚默然静立。 既是观礼,也是见证。 是的,这里也只有妙音寺的一众大和尚们,没有一个比丘和沙弥。 清源方丈礼敬过天地之后,才上前将那个木盒打开,露出里头的那个天地源果。 天地源果甫一无所遮掩地暴露在天地间,妙音寺祭台所在的这一片天地都在欢呼雀跃,更有一缕缕源气被无形的力量抽出,融入景浩界天地之中,滋养世界。 与天地源果里头的源气被抽取的同时,亦有一缕缕的天眷和功德分别落在妙音寺与净涪身上。 不单单只有净涪佛身和本尊,就连此时隐在暗土世界里调养的净涪魔身也有天眷和功德源源不断地落下,帮助他快速调养肉身、元神。 净涪魔身状态的快速恢复影响到了景浩界暗土世界,暗土世界中元气不断起伏波动,惹得左天行频频侧目。 “是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 陈朝真人察觉到左天行的异动,寻了个机会,传音问道。 “无事。”左天行微微摇头,也传话道,“师父,我们还要在这里继续扯皮吗?” 和妙音寺那边的高效率不同,同样将天地源果送回宗门的左天行这边动作就慢了不止一拍。甚至这会儿妙音寺那边都已经将天地源果祭献给景浩界世界了,天剑宗这边也还在为这一颗天地源果到底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祭与天地不断掰扯。 就算是这样,左天行也还得为他将天地源果这样的事实感到庆幸。要不然,怕连到时候的祭祀人选也还有得争。 毕竟哪怕他是道门此时当之无愧的道子,也还是会有人能找出一个个理由来反对他。 陈朝真人也很有些不耐烦,但也没有办法,天剑宗里头的利益纠葛就是这么的复杂。 他传音道,“再等一等。” 左天行苦笑了一下。 “可是师父,妙音寺那边已经将天地源果祭献了。而我们这边……”左天行看了看不远处打开的木盒,按下耳边、心底回荡的无声催促,“我们这边要等到什么时候?” 一颗天地源果祭献出去,哪怕抽取天地源果中源力的速度相当缓慢,对重创的景浩界天道也确实大有补益。而就在这个时候,景浩界天道看到了另一颗明白摆放在它眼皮子底下的天地源果…… 想想,它能不催促他么? 陈朝真人察觉到左天行的急躁,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扬声道:“够了!” 随着他的声音一道传扬出去的,还有他的剑意。 磅礴的剑意向着四方喷涌,重重压在堂中所有人的身上,完全地引来了他们的目光。 迎着堂上一众大剑修的目光,陈朝真人面色不善地道,“诸位是不是忘了,这一颗天地源果到底是为的什么带回来的?” “我们自然是记得的!我们当然也记得是谁将这枚天地源果带回来的。”堂上有人提起自身剑意,破开陈朝真人剑意的镇压,“这不是已经定下了由左师侄主祭么?” 很显然,这位剑修将陈朝真人的这一遭爆发的原因当成是他对天地源果所带来的利益划分不满意了。 陈朝真人冷哼一声,铺展开去的剑意瞬间收缩,统统镇压在那位剑修身上,直接将那剑修压得开不了口接话,只能死死支撑。 “我不关心这些!我需要知道的是,到底什么时候祭祀天地!?” 陈朝真人确实是天剑宗数一数二的强者,也确实得到很多人承认,但在真正争夺利益的时候,却也依旧有人愿意站出来,扛住陈朝真人的威压发表他们的意见,争夺他们的利益。 就不说陈朝真人了,哪怕此刻站在这里的是宋微言宋祖师,只要他没有拔剑,也照样有人站出来。 这也并不是说天剑宗的这些长老们为了种种利益好处无视辈分师传,而是因为他们胸中的那一口剑就想要他们争。 剑器乃争斗杀伐之器,修剑的剑修们自然也常有争斗征伐之意。而所谓的利益、好处,在很多时候都是争锋的最好借口。 也就是说,他们争的既是利益,也是最为单纯的争。 左天行对于天剑宗里一众长老们的一贯行事作风了解,他沉默得半响,睁着眼睛团团扫过堂上的一众长老。 佘婉宁也在座上,见得堂上这般僵局,正想要说话,就见左天行的目光扫了过来。 她动作不由得一顿,到了嘴边的话一时就收住了。 左天行的目光说是平静不是平静,说是汹涌不是汹涌,叫人怎么都说不明白。可每一个看见这样目光的人,纵然是最为桀骜不驯的人,也禁不住心里瑟缩一下。 完全不顾自己比这堂上的所有人都低了一辈,也不在乎自己此刻表露在外的修为根本不足以压服堂上的这些长辈,左天行就睁着那一双眼睛,平平地望过堂上每一个长老,淡淡问道,“现在是争这些的时候吗?” 被质问着的一众天剑宗长老心里诡异地没想到辈分实力的问题,只是下意识地在心底嘀咕道,“现在不是争这个的时候,哪什么是争这个的时候?” 左天行完全不理会他们这些人心里的想法,直接抬手往外头一指,“你们要想争,可以!外头多的是人可以与你们争!你们要想养剑,行!去外面就可以!” “别跟我说,你们想要养剑,想要痛痛快快地争斗一场,还没有办法了!?” 天剑宗的一多半长老顺着左天行手指指向的方向望去,赫然便见到天地胎膜上踏着一朵妖冶红莲的皇甫成。 从回到景浩界世界开始就将自己的所有时间都耗在天地胎膜和景浩界世界内的皇甫成对于自己什么时候该冲入混沌海中牵引业火红莲出手捞一笔,又什么时候该退回景浩界世界里头去恢复真元已经相当娴熟了。 就见他抬手一引,脚下红莲涌出朵朵业火向着四方烧去。 那混沌海中的一众魔修显然对皇甫成百般厌烦,见得他业火烧来,纵身避过,顺手向他一掌拍去。 或有魔音爆发,或有魔影若隐若现,总之,滔滔魔气全都往皇甫成扑去。 皇甫成不闪不避,手中法诀一变,已经被一众魔修绕过的业火陡然汇聚,向着其中一个魔修突兀地烧去,逼得那被业火追着灼烧的魔修不得不再往侧旁避让。 至于那些冲向皇甫成的魔气,还没逼近皇甫成,就已经被他座下的业火红莲给烧了个精光。 这一轮拼杀,结果还是谁都没能讨到好处,各自无功而返。 但争斗过这一轮之后,皇甫成就觑了个空档,在业火红莲的护持下转回到天地胎膜边上,然后直接回归到景浩界世界里头去了。 如果按照皇甫成往日里的行事,待他在景浩界世界中调养一番恢复得真元之后,他还是要再出现在天地胎膜上,继续跟那些魔修拼斗的。 佘婉宁眼看着裹夹着皇甫成的那道红光滑过长空,落入景浩界世界里头,也不免沉默了一瞬。 左天行的声音却还在堂上响起。 “诸位师长若是有意,难道还比不得一个皇甫成吗?” 要知道,皇甫成现如今也就是金丹境的小修士而已,就算他身上有一朵业火红莲护持,也还是要比他们这些长老差得远了。 但皇甫成都做到了,他们这些天剑宗的长老又怎么说得出一个“不”字?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应该都能看得出来了,这一部分正在着手收尾中。也就是说,很快这一卷就完结了。而这一卷完结之后,我想顺势完结了整本书。 毕竟从15年到18年,三年了,将近三百万字,这一本也已经拖得太长了。 但如果真的完结完这本书,净涪小和尚的故事好像又没有说完,所以为了真正结束这一个故事,我准备另开一部后续。 新开的后续会继续净涪小和尚的故事,应该是要到证佛的,至于多长,我也不知道,还得看情况。 因此,这文快要结束了。新开的那部,如果各位亲们是想要继续看净涪小和尚的话,可以继续追,如果不想再继续了,到这部结束也可以的。 第689章 表露 左天行看着这些长老,沉沉问出了他今日里对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 “诸位师长知道,你们的剑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剑?有什么不对? 堂上各处散座着的天剑宗长老们齐齐转头,望定下方这个天剑宗年轻一辈的最强者,目光尖锐且凶厉,叫人轻易不敢直视。 然而,那个不敢直视他们的人,却绝对不会是左天行。 左天行迎着他们的目光,挺直腰端坐,分毫不让。 他没有说错,让什么让? 诸位天剑宗的长老见左天行竟然还敢犟,也是怒了。他们甚至都不顾忌此刻也在堂上的陈朝真人,直接爆发。 不过顷刻间,一道道剑意冲天而起,冲荡着殿堂周围布设的重重剑阵上,拉扯出一片片浮华喧嚣的涟漪。 道道剑意纵横磅礴间,直接便将整一个殿堂换做剑的世界。 如此剑道盛世,如果能够让人随意参悟静观,必定能让每一个剑修子弟兴奋无比,但这一刻,这道道截然不同又同样强大的剑意却都毫不收敛地压向左天行。 陈朝真人坐在一旁,眉头紧皱,但他仔细观察过左天行的状态,到底没说什么。 如此,双方便算是僵持了下来。 这样的僵持对峙持续了很久,又见左天行始终没有让步的意思,天剑宗的这些长老们便有人挂不住脸了。 “哼!”有人冷哼一声,也不收敛自己的剑意,带着一身锋芒,甩袖闪身离开。 有人开了头之后,很快就有人效仿。过不多时,整个厅堂就只剩下寥寥的几个人。 依旧留在自己蒲团上的佘婉君看了看这一对师徒俩,又看看上首很是无奈的天剑宗掌门,稽首道:“事情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怕是一时半会儿都不会有个结果了。两位师兄,师妹我就先回去了。” 天剑宗掌门对佘婉君点了点头,看着她离去之后,真人看了看陈朝真人和左天行,叹道,“师兄啊……这事弄成现在这样,可不好收场了啊……” 陈朝真人半点不担心,他看了一眼掌门,“这难道不是正合了掌门师弟你的算计了吗?” 若不然,他这个掌门师弟能让这件事发展到现如今这个地步? “而且,我徒儿也没说错。他们这一时半刻的没觉得,等回去之后自己自省,难道还发现不了端倪?” 天剑宗掌门又是叹了一口气,不再跟陈朝真人争辩这些事情,他转眼望向左天行,“师侄,现在这样耽搁下去,时间还来得及吗?” 左天行这时已经褪去了方才的冷漠和冰寒,听得天剑宗掌门这话,一时也不禁露出个夹杂着苦涩的笑意。“掌门师叔,最恰当的时机我们已经错过了,现下我们真正要做的,已经不是急进,而是隐忍了。” 对左天行的说法,天剑宗掌门只是听了便也就信了,半点不去深究他这种判断的依据。 他大袖一摆,摇着头也走了。 “下一个适合的时机到的时候,通知我吧。如果实在来不及……” 天剑宗掌门真人离开殿堂的时候,是两手空空地走的。那一个盛放着天地源果的木盒还大开着,一动不动地摆放在案桌上。 天剑宗掌门的话没有说尽,但陈朝真人和左天行都相当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如果赶不上,便就事急从权,由他拿主意处理了。 等这整一个殿堂里只剩下他们师徒两人之后,陈朝真人沉眉想了想,抬手从袖子里摸出一枚剑印,递给了左天行。 左天行接下剑印,“师父?” 突然将明剑峰的剑印交给他…… 陈朝真人起身,缓步离开殿堂,“莫顾忌太多,放手去做。” 左天行捏着剑印沉默。 虽然这弟子拜入他座下不过短短的二十余年,可陈朝真人也不是真的瞎,如何就不知道他家这个首徒身上的怪异之处? 当日他在清笃大和尚面前提起那时还是小沙弥的净涪,说他来历不明。可真要细究起来,他这首徒的来历就真的清楚明白吗? 陈朝真人很快就走到了殿门边上,他只消抬抬脚迈过去,就会真正地离开这个殿堂了。但在门槛边上,陈朝真人很突兀地站定了。 左天行怪异地看了看他家师父停在门前的身影。 “皇甫成是什么来历?” 左天行没想到他家师父会突然问他这个问题,猛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先前他家师父也算是意识到了什么,可他也始终没有想要去细究,怎么现在忽然就…… 陈朝真人等了等,没等到左天行的回答,便回头看了左天行一眼。 见得左天行愣怔的模样,陈朝真人心下叹得一口气,到底也放弃了追究这个问题。 他抬脚,跨过门槛。 但在他完全站到门槛的另一边,要真正离开这地方的时候,他听到了后头悄然落在他耳中的声音。 “他是那个魔染世界的天魔童子的一道分神转世。” 陈朝真人沉默了一瞬,抬眼往天地胎膜上方看去。 半响之后,左天行听到淡淡的一声“嗯”。等他再抬头望去的时候,左天行只看到了陈朝真人缓步远去的背影。 看着陈朝真人离开的方向出神半响,左天行也抬起头来,望向天地胎膜上的皇甫成。 皇甫成还在很努力地借助他手上的业火红莲跟外头混沌海的那一众魔修拼杀。哪怕这样的拼杀对于那些魔修来说,根本就只是不痛不痒。 可就是因为这样,破绽才太大了。 像皇甫成这样的金丹期小修士,就算他手上有一件上品的宝贝能让他自保,可也不该是现在这样的他来去自由的局面。 人家不吃素,也不是泥塑的。真要跟他较真起来,单只皇甫成第一次冲出去的时候,就已经可以让他回不来了。 所以,皇甫成能活到现在,能不缺胳膊不缺腿地活到现在,原因只有一个,那些魔修没有真正地下狠手。 他们甚至是在陪着他“玩”。 其实也不奇怪,皇甫成作为那位无执童子的一道分神,身上还压着源源不断的业力,简直是显眼无比。 外头那些魔修作为无执童子的眷属,被无执童子遣到此处封锁景浩界外侧混沌海这么多时日,能不探听到什么风声,能认不出皇甫成跟无执童子的关系来? 身为座下眷属,自家上头的魔主要跟他们“拼杀”,他们既然还不想叛离,也能在这样的“玩闹”中保存得了自身,又怎么舍不下脸面陪着? 谁知道魔主后头是不是另有布置?谁知道自己的拒绝会不会打乱魔主的计划,给自己惹上一身骚? 配合那般简单,而反抗那般复杂,谁都知道怎么选。 左天行打量着上头再一次力竭,趁机退回景浩界世界里的皇甫成。 就是不知道,皇甫成自己明不明白那些魔修的计较。 如果他明白,他就该知道他这样的动作其实是将他自己与无执童子之间的关系明明白白地摊开摆在景浩界所有大修士眼中。他这样,是在告诉所有人他与无执童子有关联;如果他不知道…… 如果他真不知道,那左天行就只能说,皇甫成这一回歪打正着了。 景浩界和无执童子之间的矛盾在十年内必定爆发,不,甚至可能都等不到十年,只能再拖得一两年的时间。矛盾爆发,结果就是战争。 而皇甫成,需要在这场战争之前明白地表露自己的立场。 到底是无执童子还是景浩界。 他当然也可以哪一方都不选,不过那样的话,他的下场就很难预料得到了。 就现在看来,皇甫成是选择了景浩界这一方。 所以只能说皇甫成现在这般作为,是真的祸福难料。他暴露了自己跟无执童子的联系,也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至于旁人会不会相信,又会否因此而接纳或者排斥他,就不确定了。 不过左天行却可以确定一件事——如果他再不收敛甚至是停止他的这些“玩闹”,那些魔修就真的要对他下重手了。 在身边绕来绕去的苍蝇确实伤不了人,可也烦人不是?尤其是在别人心情憋闷烦躁的时候,则更叫人难以容忍。 毕竟,早先净涪魔身、安元和他们在外头几番拼杀,不断干扰,甚至是让他们这些人成功突破封锁回归景浩界,也真不是多么让人愉快的一件事情不是? 左天行摇摇头,收回心神来不再理会皇甫成那边的事情。 他起身走到案桌边上,抬手将木盒盖上,又将那个木盒重新拿在袖里带回他的曜剑峰。 回到曜剑峰之后,左天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木盒里的那枚天地源果放到静室里头去。 之所以不是收入库房,是因为左天行自己也不确定什么时候会需要动用这一枚天地源果,所以他需要将它带在身上,而稍后不短的一段时间里,他需要闭关调整。 在外头奔波、拼杀许久,实在劳心劳神。如今好不容易回归景浩界世界,自然是需要仔细调养的。 每当这个时候,左天行就很羡慕净涪。 净涪有三个分身,一个修佛,可以独自处理佛门的所有事宜,一个修魔,也可以独立担起暗土世界那边的事务,再有一个很难看出他到底是走的哪条路,但不论是哪一条,也都可以作为后手随时动用。总之,哪怕他那边的事情同样不少,也还是能有空闲的时候,而他…… 不提也罢。 事实上,如果不是净涪那边抢先将一枚天地源果祭献给天地,左天行也得不到这一段可以让他喘息的时间。 景浩界天道在与无执童子的抗衡中落入下风,急切需要支援,而天地源果,就是专门滋养它的天材地宝。 景浩界对天地源果的渴求其实相当迫切,左天行也以为将天地源果带回景浩界之后,该当立刻将天地源果祭献于天地,以补益天地之源。但等净涪祭献了他手上的那颗天地源果之后,左天行竟在猛然间发现,事情不是他最开始想的那样的。 甚至还很有些出入。 天地源果确实能够为世界补上它欠缺的天地之源,也确实对景浩界天道多有补益。所以在祭献了一颗天地源果之后,成功吸纳并消化天地源果中的天地源力的景浩界世界情况正在一点点好转。 可是,在景浩界世界好转的同时,一点点壮大的景浩界天道也被那些攀附在它身上时刻侵蚀着它的天魔气所探知…… 作为与景浩界天道联系异常紧密的修士,左天行也能得到来自景浩界天道的提醒。 天道在提醒他,壮大的景浩界天道能在双方无形的争斗中一点点扳回劣势,但对方真正的意识,也正在往这边投注目光……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左天行才知道,先前天魔气侵蚀景浩界天道,根本就只是那位无执童子往景浩界所投落的那大半天魔童子本源下的自发同化作用。 也就是说,那位无执童子或许对景浩界天道、世界的状况多有动作,但其实他根本就没有真正地下狠手。 他一直都只是在试探。 而且不知怎么的,在近一段时间,那位无执童子仿佛没再往景浩界世界里投落目光。 所以,如果景浩界天道这边快速壮大、恢复,达到那些攀附在世界与天道上的天魔气自发警戒的临界点,这些天魔气很有可能会呼唤那位无执童子的意识,让他目光再度投落此地,对景浩界世界再有旁的动作,打乱景浩界世界的种种防御布置。 这很憋屈。 自己受了重伤,伤口上还盘着一条吸血的恶虫,竟得为了避免惊动恶虫背后的目光,连手上难得的伤药都不能用…… 左天行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但这也是现实。 净涪、他,都还需要时间。 左天行往净涪佛身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脚步不停,目标明确,便稍稍松了一口气,转身在静室的蒲团上坐下,阖目入定。 左天行入定,净涪佛身自然是继续寻找最后的那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皇甫成休息得半响,恢复过身上真元之后,再一次踏上红莲,御空直上九霄。 他到得天地胎膜上的时候,安元和还在外间混沌海中拼杀,只有宋微言宋祖师一人在《四季剑阵》上镇守。 感觉到皇甫成的到来,一直闭目端坐的宋微言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向他。 皇甫成身体有些发僵,心里也很紧张,但不可否认的,在他的心底深处,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紧张在快速蔓延。 他没有动,就木愣愣地站在红莲之上,等待着这位祖师发话。 皇甫成从来都记得,他是叛门而出转投心魔宗的天剑宗弟子,而他面前这位,却是天剑宗的开山祖师…… 宋微言定定望了皇甫成片刻才移开目光,“别出去了,回去吧。” 皇甫成真没想到宋微言会说这样的话,他愣了半响。 宋微言却已经重新闭上眼睛了。 皇甫成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到底什么都没能说出口来。 他默然半响,自己转眼望向外头混沌海的方向。 无执童子的那些眷属除了正在与安元和拼杀的那几个魔修之外,其余的都在外头兢兢业业的封锁着景浩界世界外的混沌海,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但是皇甫成定睛看过完全不漏半点破绽的这些魔修,却觉得心头被一种惊恐可怖的感觉笼罩。 那感觉在不断地提醒他什么。 皇甫成低头看了看脚下的业火红莲。莲花依旧妖冶,带着别样的圣洁与明丽,轻轻旋转间,便带给他厚重无比的安全感,让他格外舒心。 有业火红莲在,他确实算是安全的。 皇甫成长长吐出一口气,向宋微言深深拜得一拜,便一踩脚下红莲。 红莲升起一团灼灼的红光,裹着皇甫成急速向景浩界世界坠去。 看着那朵远去的莲花,原本已经准备好了的几个魔修手指都有些轻微的弹动,但到了最后也始终还是没有谁动手。 眼角余光状似不经意般地掠过宋微言之后,几个魔修又都各自收回视线,继续埋头忙活他们自己的事情。 安元和脱得身来,带着一柄染血的宝剑退回《四季剑阵》左近。“我刚刚好像见到了那个皇甫成?” 宋微言睁开眼睛看他,见安元和正专心致志地擦拭宝剑剑身,似乎不怎么在乎他的答案。 “他刚刚来过,不过还没有出去,就回去了。” 安元和顿了一顿,打量着已经擦去所有血污、魔气显得明亮洁净的宝剑,漫不经心地道,“倒还算是有些眼色。” “不过……” 他转了头看宋微言,脸上似笑非笑,“你觉得他真就会死在这里?” 宋微言顿了一顿,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不。”半响后,他摇头答道,“我不这么认为。” 安元和盯着他。 宋微言知道这个答案无法令安元和满意,便又斟酌着答道,“但他毕竟已经表明了态度,而且,景浩界需要人手。” 安元和不置可否。 两人又沉默了下来。 宋微言见安元和没有言语,也不想打破这样的沉默,就干脆闭上眼睛,全力运转剑阵。 景浩界世界各处争锋不断,老张头家新买来的小院却是相当平和安乐。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后,吃过晚饭之后的老张头和几个小童一道坐在院子里纳凉。 旁边还放着一盘切开的甜瓜。甜瓜不久前才刚从井里提出来,正是清凉的时候。 老张头一连啃了半片甜瓜才放慢了动作,他托着那剩下的半片甜瓜,转眼去查看小童们的状况。 小童们也正捧了甜瓜在手欢快地啃食,满足得很。 老张头笑着看过几个小童后,才重新掉了目光回来看着张行。 张行才刚吃完了一片甜瓜,正就着旁边木盆里的清水洗手。 “行哥儿……” 张行听得老张头唤他,便仰起头来看着老张头,“爹?” 老张头嘴唇无声蠕动片刻,“……行哥儿,早先净涪师父跟你说的事情,你……有想法了吗?” 如果是寻常的小童,老张头作为亲近的长辈,是能够替他拿主意。但张行他自己心里有想法,老张头也不想勉强他,所以就一直拖到了今日才问起。 张行停下手上动作,对着老张头点了点头,望着他道:“爹,我想去妙音寺试一试。” 老张头听到张行这句话,只觉得心里头吊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他呼了一口气,道:“好!好!好……” 张行看着似乎除了一个“好”字就不会说其他了的老张头,抿了抿唇,小小地笑了起来,那笑容里的光格外明显。 他低下头去,缓慢而仔细地将手洗干净。 旁边最为年长的女童从甜瓜中抬头看了看老张头,又看了看张行,扭头问老张头道:“爹,行哥儿要去寺里当沙弥了吗?” 老张头笑得露出一整排的牙齿来,却答道,“还不确定呢……” 女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倒也是。” 便是女童如今年岁尚幼,见识浅薄,也知道他们家能从那个狭窄小院中搬出,有自己的家,有足够饱肚的粮食,都是因为那个曾经出现过他们家的那位僧人。 想也知道,要当一个僧人,得到别人的敬重,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但她安静了一会儿之后,忽然又抬起头问老张头道:“爹,行哥儿想要去寺里当沙弥,我也想!你觉得,我能行吗?” “你啊……”老张头很有些为难,但他仔细回想过一番之后,又答道,“恐怕很难。” 第690章 入定 张行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渐渐地出了神。 他倘若能入得妙音寺,定要努力修行。他曾经特意翻查过净涪比丘留下来的那些资料,修行有成的大和尚能够庇护自己的亲人,不论是还在世的还是已经没了的…… 相比起这些,俗世间的血脉传承就没那么重要了。 想起那一夜吞没了所有一切的滚滚浊流,张行心里至今都还残留着些余悸。不过有身边的热闹不断充斥耳廓,又从耳郭灌入心底,也能很快将他从那种绝望无力的感觉中拖拽出来。 张行眨了眨眼睛,笑着听了一会儿旁边的争论,才慢慢地想起另一个问题。 好像什么事情都需要一个师父带领,就像老张头就曾经带了几个徒弟,那当和尚应该也不会例外。也就是说,他需要一个师父。净涪比丘的资料里头也说,一般的佛门子弟都会在皈依礼上寻到适合自己的那个师父…… 就是不知道,他到时候能不能顺利皈依,皈依之后,又会遇到一个什么样的师父。 张行慢慢地向着,心里头也悄无声息地闪过一个人影。但还没有等他自己发现,那个人影就已经彻底淡去,再找不到影踪。 念动即缘起,虽然张行的念头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但因为早前净涪佛身和魔身也都起了同样的心念,所以一丝虚淡浅薄的因缘便在这一刻浅浅浮现,虚虚连在他和净涪身上了。 净涪佛身自然察觉,他脚下不停,面上也没有什么表示,但暗地里,他却已经悄悄看了隐在识海中的净涪本尊一眼。 ‘徒弟?’净涪本尊甚至都没有显化身形,只是淡淡地在识海里问道。 净涪佛身点点头,回道,‘我和魔身都觉得他很适合。’ 都不需要净涪佛身将张行的资料递上去,净涪本尊自己一眼就探知了关于张行的那些记忆。 ——这本就是净涪三身所共有的,并不需要如何去探寻。 ‘还差了一点。’净涪本尊实话实说。 ‘对于你来说,自然是还有欠缺的。但他确实是最适合我们的人选。’略略顿了一顿之后,净涪佛身又道,‘我需要一个徒弟。’ 是的,不是“我们”,而是“我”。 魔身和本尊还可以不着急,但净涪佛身却是需要一个徒弟的。毕竟《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需要在景浩界里扎根传承,只有他一个不行,单只靠妙音寺或是景浩界中各个佛门子弟自我参悟也不行。 ——佛门子弟的自我参悟确实可以了悟《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真义,但若果没有经过净涪,就始终少了一份名正言顺。 这份名正言顺不在佛门,而在世俗。 佛门一众大和尚可以很简单。毕竟证得就是证得,虚妄就是虚妄,这从来都是公案,便是再多人质疑,也无改其本质。但世俗不同,世俗凡人需要一个可以让所有人相信、确认的衣钵传承。 净涪本尊静默了一下,道,‘他已生慧性,但慧心依旧混沌,想要点拨他明悟,需要时间。’ 虽然净涪佛身见张行的那时候净涪本尊还在混沌岛屿上,眉眼亲眼看见他们之间的交流,但翻过记忆后,净涪本尊也能看出张行这个孩童的弱点。 张行见净涪佛身的时候,面对净涪佛身,他提出的愿望是想要让他的家人好好的。也就是说,他初心就是为了保护,而寄托则是他人。 保护与庇佑都需要力量和地位,而将自己的根底寄托于他人,也很容易受到他人的影响,容易飘忽不定。 牵系太多了。 保护与纵容,很多时候很难完全分得清。张行需要自己甄别,也需要确定两者之间的界限。 净涪佛身听明白本尊的一切未尽之意,沉默半响后,他道,‘张行他只是年纪尚幼而已。’ 因为年纪尚幼,阅历不足,所以他不知道真正决定一个人命运的,从来就只有他自己。 世事或许能影响人事,但过得好不好,只在一个人的心。 净涪本尊也明白了佛身的意思,他停顿了一瞬,漠然问道:‘要让他真正的成长,需要耐心,也需要时间,你会有吗?’ 净涪佛身一时没有了言语。 他说不出直接将人扔在红尘里,等待着时光将他打磨成形这样的话。 如果他真那样做了,那他和留影又有什么区别? 虽然他现在已经不会因往事而挂怀,也似乎从来就没有在意过这些事情,但他这么多年走过来看过来,却实在不想让自己成为另一个留影。 为人师长需要用心,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和时间教导他前行,他能有吗? 始终没有露面的净涪本尊等净涪佛身考虑过这个问题之后,竟是很干脆利落地接上了净涪佛身最开始的问题,‘随你。’ 净涪佛身愣了,脚步不自觉就停了下来。 ‘什么?’他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本尊你刚才在说什么?’ 净涪本尊也如他所愿一般将答复又说了一遍,‘随你。’ 净涪佛身转过身,往张行所在的方向看了过去。 他的目光直接穿破了此时厚沉的夜色,穿透了遥远的距离,清晰地看见那坐在庭院中的小童。 张行稚嫩的脸庞上依旧无甚表情,但黝黑的眼底却有微弱的光芒闪烁。 那是希望…… 净涪佛身看得他半响,才重新转过身去,继续前行。 ‘我……需要想一想。’ 净涪本尊没再说话。 这一夜之后,净涪佛身许久没有再提起张行,也没再提过收徒。他只是按着自己的步伐沉默地往前走,每日里只有晨间和晚间的固定时间中停下来找个地方完成早晚课,其他时候,都在往前行。 也许是因为他分出了心神去思考张行的事情,所以不知不觉间,依旧往前行走的净涪佛身都忘了再去确定最后那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所在,只是单纯地往前走。 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走得一步,净涪佛身心头都有一页页的过往翻过。 曾经被岁月冲刷压在记忆深处的那些人与事接连被翻起,一个接一个,一件接一件地出现在净涪佛身眼前。 净涪佛身的脚步越走越慢,越走越慢,甚至到得某一日,他竟在半道上停了下来,久久没能在往前迈出一步。 不单单是他,便连先前一直隐在识海世界里不现身的净涪本尊与身在暗土世界里调养的净涪佛身,也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异样,随着净涪佛身一道,陷入了久远的过往之中。 但和净涪本人不同,他的异常,几乎是在出现的第一时间,就落入了各方关注着他的大和尚、比丘和沙弥眼中。 尤其是此时正在混沌之地里忙碌的净音等一众师兄弟。毕竟净涪佛身这时候的位置和混沌之地有些近,哪怕手上事情再多,再忙碌,净音等一众师兄弟也都会分出点心神关注净涪佛身的情况。为了净涪,他们甚至还抽出身来聚在一起商量该不该做些什么准备。 他们距离净涪最近,若真有个万一,他们也能伸手帮上一帮。 “怎么回事?净涪师兄他怎么就停下来了?” “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还是……” 面对这般状况,他们师兄弟也多有猜测。但净音沉默地观察过净涪佛身许久,终于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净音师兄,你是知道了什么吗?” 察觉到净音心情的变化,一众难得聚在一起的师兄弟齐齐转头,望向净音,想要从净音这里得到一个可以让他们安心的答案。净音没有将话说死,他斟酌着道,“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应该是好事。” 剩余的那些个沙弥有人跟着松了口气,有人却将眉头又往眉心印堂的方向挤了挤。 对于这几个师兄弟的质疑,净音并不生气,他双掌一合,低唱一声佛号,道,“要相信净涪师弟的悟性。” 听净音这么一说,那几个年青沙弥重新偏过头去观察了净涪佛身好一会儿,才终于算是将那些堆成小山的眉尖抚平了。 更有几个年青沙弥眉笑眼开。 “也不知道净涪师兄这一回走出来之后,修为会不会再往上走一走?” “诶,你们说,净涪师兄现在到底到了哪个境界了?” “不知道诶,我也没听哪位师叔伯提起过。你们听说了吗?” 一众年青沙弥们都是摇头。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皮绷紧了一会儿之后,忽然破功笑了出来。 “这下可真是……希望等我们回寺的时候,寺里的师父见到我们,不会太过生气……” “不会的放心,寺里的师父要生气,早在净涪师兄受比丘戒的时候就生气了。但你们看看,寺里的师叔伯们哪一个真拿这个由头跟我们说了?” 一众师兄弟正要埋头想一想,就看见他们中的好几个人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我师叔……” “我师父……” 那几个师兄弟举手的师兄弟同时露出一个苦瓜脸,一个接一个地吐苦水。 “净涪师兄受比丘戒的消息传出来之后,我师父塞了我一整套的《楞伽经》,要我仔细研读参悟……” “我的是《妙法莲华经》,我师父叫我研读不说,还让我抄经。那一回,我足足抄了一百二十遍……” 轮到他的时候,那最后的一个沙弥摆出了个不忍回首的表情,道:“你们其实还算好了的。诸位师兄弟不知道,我师伯他给了我一部《佛说阿弥陀经》。” 《佛说阿弥陀经》。 一众十位年轻沙弥,连同净音在内,听见这部经书,也不由得深表同情。 《佛说阿弥陀经》是景浩界里流传最广的几部佛经之一,它经义不算复杂,经文又不长,抄经他们早抄过许多遍了,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如果真是那么简单,这位师兄弟就不会在这时候特意提起这件事情了。这件事里头,必有隐情。 果然,净音他们就听得那个沙弥用隐隐带着哭音的声音笑说道,“他要我细细体悟这一部《佛说阿弥陀经》,然后说与他听……” 《佛说阿弥陀经》在景浩界中流传之广,简直难以计量。而这一部经文,也早有种种经义、玄妙被前人道尽,几乎已经是形成了桎梏。寺里的师伯要他体悟《佛说阿弥陀经》,然后将体悟说与他听,想听的必定不会是前人的体悟与言论,而是他自己的…… 一众师兄弟看了看那个回想起这件事情整个人都萎颓了三分的师兄弟,又三三两两地交换过一个眼神,各自低头,合掌低唱一声佛号,齐声道,“南无阿弥陀佛,希望这一次净涪师兄突破,寺里的师长们能够饶过我们,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虽然如此虔诚礼赞过,但一众青年沙弥都不怎么安心,脸上犹有忐忑之意。 净音团团看了一圈,想了想,道,“我倒觉得这一回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嗯?” 几个师兄弟转眼望过来,眼中有些疑惑,似乎对净音的这个说法有些奇怪,但也有两三个年青沙弥猜到了净音的想法,对视一眼后,也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果然就听得净音道,“净涪师兄现在距离集齐《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全本只剩下一片贝叶了,等他出定,他一定会先去寻找最后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然后才会回寺里去。而我们现在,可还在这里呢。” 剩余那几个哈有些奇怪的年青沙弥一听,也都是恍然大悟。 “是了,我们现在还在外头忙活呢,便是有些什么,也找不到我们的头上。真要有人倒霉,那也是在寺里的其他师兄弟们……” “没错,更何况净涪师兄一定也会将全本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送到寺里去,等我们回寺,师父、师叔伯他们应该没那么多心思理会我们……” “没错没错……” 一众十来个年青沙弥脸色一阵雀跃。 净音在旁边看着,心里暗笑。 等他们这些人心情稍稍平复下来之后,净音却又故作感叹道,“其实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快些处理完这里的事情,回寺里的好。” “对。”另也有一个年青沙弥点头应道,看着剩余一些师兄弟的不解,他看了看净音,跟他们提起重点,“《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只要我们在寺里,怎么也能从师父他们手上借得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来。” 哪怕不是净涪师兄的手笔,而是他们师父、师叔伯的抄本,那也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啊。 大名鼎鼎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到今为止只有一半流传在外,堪称琵琶遮面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哪一个佛门子弟能在它面前心如止水? 净音看着讨论得热烈的一众师兄弟,心里暗暗得意。虽然为了照顾旁边诸位师兄弟的心情,面上半点不显,他也还是趁着一众师兄弟不注意,转眼往净涪的方向看了看了。 师弟啊,师兄我等你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净涪佛身在寻找《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上的异常,很快就传回了妙音寺里。清显大和尚和清镇大和尚一合计,直接找到了清源方丈。 清源方丈抬眼望向了满脸认真的两位大和尚,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两位师弟,你们刚才说……你们要去净涪师侄那里给他守关?” 清显、清镇两位大和尚都是点头。 清显大和尚更是道:“方丈师兄,净涪师侄他就剩最后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了,他现在忽然入定,必然也是跟《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有关。往常也就罢了,但现在景浩界世情不对,净涪师侄又没有任何防范,若此时出了什么意外,我们后悔都来不及啊……” 清源方丈看了看他面前的清显、清镇两位大和尚,抬手指了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出现在净涪佛身不远处的安元和与杨元觉,无声询问。 清镇大和尚合掌,“方丈师兄,那两位道友是净涪师侄自己的挚友,确实可以信任。但我们作为师长,也该担起一份责任来。” 清显大和尚没说话,但也在一旁点头。 清源方丈不过沉默得片刻,就直接拍板答应了。 “你们去吧,小心着些。” 不过说完之后,清源方丈想了想,又问清显大和尚道,“藏经阁里的事宜都安排人接手了吗?” 清显大和尚答道,“都已经交接好了,就由清宜师弟接掌。” 清显大和尚和清镇大和尚既然都已经做好了安排,清源方丈也就没有多问,直接解下自己的铭牌递了过去,“能带的东西都带出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清显大和尚和清镇大和尚半点不推托,利索地接过清源方丈的铭牌,起身告辞。 将能带走的东西都带在身上之后,清显大和尚和清镇大和尚就出了妙音寺,一路去往净涪佛身所在。 杨元觉与安元和看见两位大和尚联袂而来,也都从他们隐匿的地方走出,跟清显、清镇两位大和尚见面。 因着净涪的关系,杨元觉与安元和在面对清显、清镇两位大和尚的时候,态度都很是友好。 修为更高、能力更强的杨元觉与安元和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援手景浩界,又为的什么对他们态度这般友好,清显、清镇两位大和尚心里明白的很,于是也很自然而利索地摆正了态度,跟杨元觉两人友好来往。 但他们从妙音寺里出来也是有任务的,所以几人并没有耽搁太久,只简单地商量过一番后,便就依照分配,以杨元觉的阵禁为根基,各守一方将净涪佛身给牢牢护持了起来。 净涪佛身、本尊乃至魔身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一页页翻过、一遍遍重演的过往之中,全然不知道外间的来来去去。 消息快速传开,左天行、皇甫成都或早或晚地得到了消息。 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此时正在景浩界天地胎膜上忙得分身乏术的左天行还特意抽出空闲来勾联九重云霄本源,往净涪佛身的所在看了一眼。 看见净涪佛身周身微微浮动的玄机,饶是左天行,也不由得比平常更沉默了些许。 宋微言察觉到左天行的心绪浮动,转眼过来顺着左天行的目光看见下方世界里的净涪佛身。那一刻,他眼底也有微薄的涟漪浮起,像是想起了那久远的过去。 等他回过神后,宋微言问道,“你怕了?” 左天行没有回答。 宋微言偏头看去,见左天行脸上竟然出现了几分微弱的瑟缩。 他确实是有点怕了。 他怕了这个原本比他还要弱一点的对手,也怕了自己可能会被远远抛下的未来。他更怕自己被这么抛下之后,会一直停留在原地看着那已经望不见人影了的前路发愣,怕自己此后彻底衰颓,没有存进…… 宋微言嗤笑了一声,问道:“你知道,天剑宗开宗立派时候,景浩界是个什么情形吗?” 左天行一时没能回神,半响之后,才像是听见了宋微言的问题,开始做出个思索的表情。 宋微言并没有催促他,等了一会儿,等到左天行真正开始思考之后,他才将当时的景浩界情形描述了一遍。 第691章 醒来 “世界之中,遍地佛国,所有百姓开口必称阿弥陀……以世界之大,却找不着一处道修立足之地,所有道修或隐洞府,或藏凡俗,连头都不能冒……道修都是如此,更别说剑修……” 左天行曾为道门魁首,道门这样艰难的历史,他自然也都是知道的。但现在,他半分没有提起,只是在一旁沉默地听。 宋微言没有特意渲染,也没有着意淡化,他只是用平白的语言将他其实也堪称传奇的过往一一道来。 说完之后,宋微言也没问左天行感想,他顿了一顿之后,又问道:“世人都道飞升好,修士更是渴望着渡劫飞升,但你又是否想过,修士飞升之后,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左天行面皮一动,转眼望向宋微言。 左天行作为曾经的道门魁首,景浩界世界的天命之子,在他那已经成了泡沫的千年人生里,他真是什么好处都见识过,什么风光都体验过,但唯有飞升,是他无比向往而未曾真正达成过的计划。 哪怕在当年的他看来,飞升也不过就是他人生中必定会迈过去的一道门槛。对于别人来说可望而不可及,更甚至是连想都不敢想的梦,是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地修行,就能够到达的地方。 是的,他当年就是这样想的。他还想过要跟杨姝一起飞升,如果杨姝修为追不上他,他可以稍稍压制一下,等待杨姝的靠近。 所以飞升他想过,也想过很多次,但飞升之后的日子…… 景浩界世界中有些记录,他如果真的想知道更多,他在世界之外也有友人,他的宗门和世界对此也有所记载,他完全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信息,不过左天行都只是简单地翻看过,确认一下大致的去处,就没有再留意了。 他本来以为那不会是什么大问题,但现在听宋祖师话里的意思,似乎不对? 宋微言单只看左天行的眼神,就知道左天行这时候都在想些什么了。 不对?当然不对。 “景浩界是三千小世界中的一个,而从小世界飞升出去的修士,不是入中千世界继续修行,就是在外间混沌海中流浪……” 所谓飞升,其实根本就是修士的修为与境界已经超出了本世界所能承载、容纳的地步,不得不将修士送出世界去的一个过程。 但修士炼气以养己,而修士每常吞食的元气,全部来自天地,更别说,一个渡劫期大修士的成长,需要耗费的天地资源也是海量。 在这样的情况下,世界就是要将已经不能继续承载、容纳的修士送出世界之外去,也不会随意让人离开。如果被世界送出去的修士很轻易就死在了外头,那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别的世界?就像那些曾经死在净涪手上的魔修们一样,净涪不也是将他们的尸体带回景浩界,滋养景浩界世界本源? 一样的道理。 所以,每一个即将离开世界的修士,都必定要经受世界的考验。而修士飞升时候必然要经历的雷劫,考验的就是要离开的修士是否能有独立在世界之外生存的能力。如果能,他可以离开,一切祸福随己,如果不能,那他死在世界里总比死在外头随便一个角落更有利于世界不是? “以刚刚飞升的小修士的能力,真在外头混沌海中流浪,其实也只是短期的而已。混沌海外头危险重重,如果没有一定的庇护,才刚飞升的小修士根本都撑不过一个浪头,所以还是要寻找一个合适的中世界停留,继续增长实力。” 宋微言说到了这里,左天行已经能够想到宋微言下一句话都要说什么了。 果然,他就听见宋微言继续说道。“每一个飞升境界的修士,在各自的小世界中都是站在顶峰呼风唤雨的人物,每一个都有他们的傲气。但是……等他们飞升之后,踏入新的世界,他们就会发现,曾经让他们纵横捭阖、所向披靡的能力,其实根本不算什么……” 左天行脸色一凛,似乎才终于正视了这个问题。 宋微言瞥了他一眼,没再继续往下说,而是话风一转,道,“我倒忘了,作为站在世界晋升临界点的景浩界世界的天命之子……” 他着意强调了那“天命之子”四个字后,才悠悠地继续道,“若果景浩界的晋升顺利的话,你是不需要经历这些的。” “景浩界世界从小世界晋升中世界,你作为推动世界晋升的关键人物,自然可以顺理成章地在新世界中占据最有利的位置。有天地眷顾在,有浩大功德在,还有根深叶大的道门在,你还是可以在景浩界中活得很自在,就是外间有自小世界中飞升来的修士,也动摇不了你的位置,你甚至可以将他们接纳入道门,成为景浩界继续壮大的一部分根基与力量……” 左天行听着,眉头渐渐皱起。 “这就是景浩界世界为你做的安排,”宋微言看着他笑,“所以你就算看过那些飞升的资料,隐约猜到飞升之后的修士大体会有些什么变化,也始终没有认真考虑过。” 不是你没有想到,而是世界,不需要你去想。 作为景浩界的天命之子,如果景浩界世界真的顺利晋升,景浩界天道也不会轻易放他离开。 一来,是世界还需要他,需要他帮忙打理才刚晋升不多久的世界,平复因世界晋升而出现的种种混乱;二来,也是因为世界在他身上下放了太多的资源,世界不会故意将他打杀以回收这些资源,但世界也不会轻松放他走。 说实话,像左天行这样的天命之子,宋微言在外间多年,着实看过不少。 他们心性不一,经历不一,道途不一,但如果没有太大的变故,他们最终都能走到世界最开始为他们安排的位置,在自觉与不自觉中,完成世界本能赋予他的使命。 宋微言看见左天行的时候,其实并不想过多插手,但…… 谁让景浩界世界的晋升出现大问题,而左天行又是他天剑宗这一辈最为出色的弟子呢? 如果不是景浩界世界的晋升突然出现问题,天剑宗乃至道门也会随着左天行一道,迎来属于它们的辉煌。但偏偏,计划赶不上变化。 宋微言不希望景浩界彻底沉入归墟,也不希望天剑宗与道门给景浩界陪葬,所以他只能多想想办法去解决这样的问题。 宋微言正在做的事,净涪也在做,不过他们思考的方法和考量的方向大不相同也就是了。 作为还在景浩界中生存的修士,净涪考虑的是增强世界本源,或以世界之身的力量,或去借助外力,得到抗衡无执童子的目的。不过为了避免最悲惨的结局,他还为景浩界备下了最后的底牌。 他知道无执童子真正的目的,也知道如果真的到了损失惨重的地步,该将谁抛出去及时止损。 至于景浩界中这一场似乎可以避免但双方愣就是都没有出手制止的厮杀…… 净涪佛身和净涪魔身其实也有过不止一场的讨论。 “世界天道被魔气侵蚀,以致世俗礼崩乐坏,各处乱起,社稷倾颓,天地灾劫四起,生灵历经困苦与磨难,无辜遭劫,既然他们可以阻止,为什么放任?” 是的,他们其实可以阻止。 只要将竹主交给无执童子,或者将竹海真正主人的消息暗暗透露给无执童子,无执童子达成所愿,或许会愿意收手,真正地放景浩界世界一条生路。 然而,每每有这样的念头从净涪佛身心底升起,也都会被净涪魔身所展现的景浩界暗土世界里的残魂们所彻底磨灭。 凭什么呢? 所有在暗土世界里挣扎、哀嚎的那些残魂们,他们每一声怨咒与悲号,其实都在无声地问一个问题,凭什么? 凭什么那无执童子这般蛮横之后,他们还真得乖乖地将他想要的消息双手奉上,看着他如愿以偿? 凭什么?为什么?怎么可以? 他们死了,死得突兀,死得无声,死得无力,凭什么就能让凶手如愿以偿? 净涪魔身将他在暗土世界中所见、所闻的一切展现给净涪佛身看之后,曾经很随意地说道,“对于这些残魂们来说,他们宁愿世界彻底破灭,也不愿意让无执童子如愿。” 他们已经死过一次了,所有的一切都被无声抹去,就不在乎自己会连最后残余的这一点魂魄也都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暗土世界的意志始终在激荡,从来没有平复的时候。 所以这样的选择,被净涪无声压成了最后的、甚至可能永远不会翻开的底牌。 事实上,这样的决定,连景浩界天道意志也是承认了的。要不然,为什么同样知晓了内情,知晓线索的左天行偏一直就没有考虑过这样的处理方案,任由净涪将事情无声掩盖了起来呢? 就是因为沸腾的景浩界天地意志从来没有想过要跟无执童子妥协啊。 也所以,作为掌控了景浩界暗土世界本源的净涪,为了了却与世界的因果,更为了他自己,很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反抗。 其实宋微言的态度和净涪的也没有什么区别,不过同样是反抗,净涪选择自己亲自上,而宋微言却是决定先稳住局面,然后让真正该代表景浩界世界的人出面与无执童子抗衡。 而这个代表着景浩界世界的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左天行。 在景浩界天地胎膜之外镇守近三十年后,宋微言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时机,推左天行一把。 他看着面前脸色暗沉的左天行,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声传落左天行耳边,终于拉回了左天行不知沉落到什么地方的心神。 他望向宋微言。 开始时候,宋微言只是很纯粹地在笑,但随着左天行的目光投落,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宋微言的笑声就像是被投入到炼剑炉里熔炼、打磨的铁块,一点点地蕴生出逼人的锋芒来。 那锋芒初初不过就是钝钝的一点,到得后来,却是尖锐到无物不摧无物不折。 左天行看着宋微言的眼神渐渐就变了,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左天行心里隐有所悟,宋微言却犹嫌不足,他忽然一收笑声,坐正了身体直视左天行。 “左天行。”定定看得左天行半响,宋微言忽然郑重地唤了左天行一声。 左天行抬起目光望过去。 “景浩界世界捆绑你,不假。天道束缚你,也是事实。”宋微言声音渐渐锋利,“但你,真的就只能在这样的捆绑和束缚下,一直原地踏步吗?!” “负重而行,很难吗?!” “反向影响世界,不可以吗?!” 左天行如遭雷击。 负重而行,很难吗?难! 可负重而行艰难,一无所有就容易了吗? 不,同样不容易。尤其是,当一无所有又需要拼死闯出一条路来的人还是一个年仅六岁的孩童的师傅,更难。 然而,当年的皇甫成做到了。 反向影响世界,不可以吗?可以。 当年的皇甫成也做到了。他成功地掌控了暗土世界,而不是由暗土世界影响他,扭曲他本身的意志。 宋微言看他脸色,也很顺势地扬手一指净涪佛身的方向,提高声量,几乎怒喝地跟左天行道,“他当年做到了,所以现在一朝乘风,便扶摇直上九万里。你要真想比一比,那就比吧!” 说完这些话之后,宋微言再不看左天行,直接垂落眼睑,闭目静坐,独留左天行自己站在天地胎膜边上,眼底几番变幻。 宋微言虽然像是已经不再理会左天行,但实际上,他还是一直关注着左天行那边的动静。 是的,没错,左天行是被景浩界天道所捆绑束缚,真正地与景浩界天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在景浩界天道重创,世界衰败的这个时候,作为景浩界天命之子的左天行也很难有所突破,所以左天行心里也难免失落和衰颓。 可是所有人,包括左天行自己,都忽略了一个事实。 影响,从来都是相互的。 确实,较之左天行本人的意志而言,景浩界天道的意志更加磅礴强大,想要反抗景浩界天道的影响似乎根本不可能,但也就是似乎而已,并没有板上钉钉地盖棺定论。更别说,还有一个成功的例子在他面前摆着。 一个只要他睁眼看,就无论如何都不能忽略的例子。 只要左天行能够在景浩界天地的影响下保持自己意志的独立,他的意志未必不能反向影响景浩界天道,为景浩界天道与魔气之间的对抗中出上一分力。 当然,这是最理想也最艰难的状态。就看左天行能不能做到了,做到的话,又能做到几分。 宋微言不敢断言,只能看左天行自己。 对于宋微言的提点,左天行也似乎确实有所触动。只要给他时间,他或许还真有可能做出些效果了。 但可惜的是,现下景浩界世界里最缺的,就是时间。 时不我待,就在这个时候,混沌海里那无执童子与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战场中央,一直久久没有动静,仿佛泥塑一样的无执童子眼睫轻轻地、轻轻地扇了一下,然后猛地向上掀起。 无执童子醒了。 意志清醒的那一瞬间,无执童子的眼底出涌起一大片黝黑暗沉的黑暗。黑暗喷薄,瞬间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全数淹没,只剩下一片死寂。 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一十二位大修士心中震骇,下意识就从座上站起,双手颤颤地看向无执童子所在的地方。 那里,无边的魔气浩浩荡荡地向着四周扑去,贪婪而凶狠地将大半个战场笼罩在魔气之中。 “他……他是认真了……” 不单单是反抗无执童子联盟里的那些内外围成员,就连他们这一十二位大修士,看着这一片仿佛无穷无尽一样的魔气,也控制不住地回想起他们世界破碎、毁灭的那一刻。 那天地齐闇,万物寂灭的末世气象,一瞬间从他们记忆中掀了起来。 无执童子完全没将这些人看在眼里,他轻飘飘地转过目光,带着无尽黑暗的目光直接就落到了景浩界的身上。 一整个景浩界世界都在顷刻间,无意识地摇晃了一下。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无执童子的这一道目光,而是因为随着这一道目光落下,陡然活跃强横起来的那些攀附在景浩界天道上的天魔气。 那原本就是重负的天魔气像是一下子活了过来一样,兴奋而灵活地盘缠在景浩界天道上,不断地寻着景浩界天道断裂的创口,然后以这创口为缺口,不断向着景浩界天道内部攻陷、逼进。 景浩界无声哀嚎。 似是痛哭又仿佛只是单纯规则断裂的声音在所有生灵心底响起。 既是挣扎,又是催促。 杨元觉、安元和两人迅速反应过来,甚至都没有过交流,直接便一人向那边正在入定的净涪佛身抛出了一件宝贝。 八卦的阵盘腾空,须臾间便直接出现在净涪佛身附近。 一个既立根于景浩界世界法则,又独立于景浩界世界之外的阵禁在阵盘落地的那一刻起便立时激活,将净涪佛身团团护在了阵禁的中央。 八卦阵盘之后,便是一把平淡无奇的空荡剑鞘。 剑鞘稳稳插在净涪佛身左近,既没有影响到净涪佛身的参悟,又整整好地将净涪佛身连同旁边那一个正在闪耀灵光的八卦阵盘圈在了剑鞘影响之内。 忙活完这一切,又见得净涪佛身还跟方才一般无二地站在那边之后,杨元觉与安元和两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们两人对视了一眼,才与宋微言、竹主、留影以及景浩界世界中的一众大修士们齐齐望入景浩界的冥冥之地,仿佛要真正地看见那处不可揣度、不可亲见的空间里骤然爆发的战争。 这些人中,有人漠然,有人脸色大变,有人心神烦躁,但也有些人,看着那冥冥之地,眼底澎湃而激动。 这就是……纯粹的天魔道的力量啊! 清源、清见两位方丈隔空对视一眼,目光同时转向那些神情异样的天魔道大修士。 随着他们的动作,以恒真僧人为首的天静寺大和尚、清显清笃等的妙音寺大和尚等等一众大和尚,齐齐转头望向魔门的方向。留影老祖自然是察觉到这些大和尚的目光的,甚至,不仅仅只是佛门的这些和尚,还有…… 留影老祖目光微不可察地转过道门的那一众大修士方向,见得他们眼底如出一撤的锋芒,牙根子都有些发痛。 但哪怕是这样,在这个时候,他也得站出来,若不然真等他们同时调转枪头,要来个攘外先安内,那天魔宗乃至是一整个魔门都要被人连根拔起。 他往前站出一步,放声道:“诸位道友且给我些时间。” 如果不是早前留影一直在闭关,确实没有闲暇打理魔门,如果不是留影出关之后确实很配合杨元觉、安元和两人的动作,将他们所需要的大半天材地宝如数送上,其他人还真没有那么容易点头。 清见大和尚团团看过佛门各寺大和尚,尤其是清源方丈等六分寺的主持,代表佛门发声道:“南无阿弥陀佛,我等便等候檀越音信。” 佛门答允了,道门那边看了看,也都点头将这件事放过去。 留影老祖松了一口气,回过头瞪了拖后腿的那帮人一眼。 那些格外心动的魔修也都很有眼力见,见自己翻了众怒,便飞快交换一个目光,各自垂落眼睑,竟都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留影老祖看着都要被气笑了。 他要能信这些人才是真傻,等着吧,等我腾出空来…… 第692章 运转 留影老祖心里头的想法,外人或许看得明白,也或许不知道,但不论如何,谁也没有在这个当口上再抓着这件事不放。 不过和关注魔门异常态度的其他人不同,宋微言看过一眼那冥冥之地之后,便快速调转目光回来看向左天行。 左天行也正锁紧了眉关,一眨不眨地望着冥冥之地。 和宋微言他们这些其实根本看不见冥冥之地那凶狠决绝厮杀的大修士们不同,左天行的眼底里却真正地倒映出一幅震撼的画面来。 玄冥无虚的空间中,一轮广大无边、咬合严整却多处残破露出一道道规则断口的天轮上被幽暗晦涩的魔气缠绕侵蚀,光轮断口处更是已经有魔气侵入,一丝丝、一缕缕地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往光轮内部闯入。那魔气越更沸腾,越更活跃,死死地缠在天轮之上…… 随着那幅画像在左天行眼底越渐清晰,他耳边还有一声声呼唤、催促不断响起。 那是天道在呼救。 左天行紧握了双拳,却久久没法往前踏出一步。 脚是僵直的,手是颤抖的,心里是恨的,但身体,却是无力的…… 不是他不想做些什么,而是,他没有能力去做些什么。 宋微言猛地回头,看见左天行的异常,皱了皱眉,下一刻直接出现在左天行身边,也不计较什么,直接抬手压在左天行的肩膀上。 “左天行!” 宋微言的声音直接震入左天行的心底,将左天行心神拉了回来。 左天行转过眼睛来看宋微言。 他这一转眼,那眼底里倒映出来的震撼画面就照入了宋微言的眼睛里。虽然左天行眼睛里的画面很快就隐去,但宋微言还是看了个清楚明白。 所有想说的准备说的话,在这一刻都被宋微言又压了下去。 顿了一顿后,他手掌微微用力,压住左天行发颤的身体,道:“镇定,那童子还没有真正的降临。” 宋微言说着,目光示意也似地望向那景浩界世界里头不知什么时候萎顿在地的皇甫成。 作为景浩界世界天道的捆绑者,左天行自然知道此时跟景浩界天道作殊死纠缠的只是无执童子的天魔气,无执童子本人根本就还没有现身。但在这个时候,他也顺着宋微言的目光,望向了皇甫成所在的方向。 因冥冥之地的动静太大,所有对天地有所感应的大修士们都被冥冥之地那边吸引去了注意力,哪怕他们根本就看不见冥冥之地中的情况,也始终在紧紧关注。所以,几乎没有谁注意过皇甫成的状况,除了宋微言。 当然,现在除了宋微言之外,又多了一个左天行。 左天行垂眼望去,就见皇甫成萎顿在地,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袍已经凌乱地落在地面上,沾染上尘土与污迹。但这一切,都不及皇甫成的脸色来得狼狈。 皇甫成脸色既恐慌又惊疑,还夹杂着憎恨与怨怼。 左天行甚至听到他嘴边不断地重复着什么。 “你……你是……无执童子……你真的要对景浩界动手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凭什么能这么做?……” 然而,皇甫成似乎也只是呢喃,对面根本就没有回应。 也不知是那无执童子完全没有听见,还是听见了却根本不将皇甫成放入眼中。 不过盯着皇甫成看了一会儿,左天行总算是将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了。 是的,现在那无执童子还没有真正降临景浩界世界。而且就算他到了景浩界世界,真正的对景浩界世界下手,他们慌,就能解决问题吗? 不能。 敌人不会怜悯,他们也不会! 左天行对宋微言点了点头。 宋微言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才将他的手收回,重新退回到《四季剑阵》的阵眼上。 因为他刚才的离开,《四季剑阵》甚至有少少的不稳。幸好此时混沌海之外的那些无执童子眷属们似乎也是察觉到了无执童子的气息,都不知在忙碌着什么,没有在意这边剑阵的小幅度波动。 左天行对着宋微言重重一拜,再不说话,转身御起剑光,向着天剑宗的方向落去。 剑光落下,几如陨星。 左天行回到天剑宗之后,不过看得那边厢还在定境中的净涪佛身一眼,便就直接找上了陈朝真人和天剑宗掌门,开始了他最后的准备。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左天行无比清楚地认知到这一点。幸好,同样有这样认知的,在天剑宗里也不是只有陈朝真人和天剑宗掌门,还有早先因为左天行直白言语拂袖而去的一众各峰长老们。 “现在……”天剑宗掌门环视了一番殿堂上坐着的所有同门,半点不含糊地开门见山,“让我们来分派各人需要负责的事宜!” “是。”天剑宗各峰长老也没多问,直接点头应下,“请掌门师兄吩咐。” 同样快速运转起来的,并不只有天剑宗这一个宗门,道门各宗各派,连同佛门各寺各庙,也都一一按着他们早先的布置,完全地运作起来。整一个景浩界里,道、佛、魔三大脉系,也就只有魔门还在各自为政。 留影老祖看了看对家的道门和佛门,再看看自己这边的魔门,心里一发狠,也不跟魔门各脉啰嗦,直接找上了安元和。 安元和此刻就镇守在净涪佛身左近,察觉到留影老祖的气息出现,都不等他真正靠近,便睁开眼睛,盯紧了留影老祖。 那眼神…… 留影老祖一时停住脚步,看看安元和,又看看安元和身后那闭目直挺挺站着的净涪佛身,很明智地往后退出了好一段距离。 边退,留影老祖边注意着安元和的脸色。直等到安元和的脸色放缓下来,他才停下了后退的脚步。但这时候他与净涪佛身的距离,也已经在千里之外了。 安元和看了一眼这段距离,这才满意地开口问道:“什么事?” 光从刚才他得到的那一番待遇来看,留影老祖就知道自己心里原本拟定的提议是不可能得到安元和的允许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斟酌着跟安元和提了出来。 “安前辈,我魔门这边……事宜太多,需要人手,不知你能不能抽空……帮帮忙?” 留影老祖这话都没有说完,只是少少地透出了些口风,那边安元和的脸色就沉下去了,而且还随着留影老祖的话不断加快速度。 到得留影老祖勉强将话说完,安元和的脸色已经跟锅底差不多了。 留影老祖自然也是看见了的,但哪怕他心里苦汁子都漫到舌尖上来了,他也还是稳稳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安元和。 魔道这边很明显需要清洗,留影老祖不想让道门和佛门插手,所以就只能自己找一个外援。 虽然这个外援根本就和佛门声望最显赫的年轻弟子净涪关系格外亲近密切,也总比真正属于景浩界道门、佛门的大修士要强太多啊。 他找安元和,勉强还能算是他在处理自家的家务事。但要是等属于景浩界道门的陈朝等人、属于景浩界佛门的清见清源等人出手,那可真就成了他联手外人来干涩魔门事宜了,性质完全不同。 哪怕事出有因,哪怕为的是景浩界世界本身,他也不能开这样的一个头。 更何况,遍数此时整个景浩界里的人物,又有哪一个的战斗力能比得上这一位? 哦,当然,外头站在天地胎膜上的宋微言可以算一个,但他是天剑宗的开宗祖师,真要找他,影响比他直接找上道门、佛门还要严重。 安元和看看他,目光示意也似地转向那边的净涪佛身,“抱歉,我没空。” 就算是寻常时候,安元和也很不想去魔门那边走一趟。景浩界魔门里最出色的‘皇甫成’他已经见过,也结交过,剩下的那些人,根本就入不得他的眼。 他去干什么? 其实就连留影老祖,如果不是因为他曾是当年‘皇甫成’师父,如果不是因为景浩界情况需要,净涪又托了他帮忙,安元和都不想理会他。 更何况,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是景浩界天道被那无执童子天魔气强势攻击,以致景浩界世界都开始不稳的时候。在这个时候,净涪正在定境中了悟。他能离开去景浩界魔门? 他要去景浩界魔门干什么? 留影老祖早已想到事情不会顺利,他也不多话,直接向安元和大礼参拜下去,“请前辈看在净涪比丘,看在景浩界的份上,帮我这一次。” 杨元觉也在另一旁,想了想,对安元和点了点头。 景浩界魔门这边确实需要清洗。若不然,到他们与那无执童子对阵的时候,只怕真会出现有人在背后投敌背叛的事情。 净涪早前应该已经对魔门有过一些布置的,但看情况,似乎没怎么用上。既然那样,他们就该给净涪补上这一处才是。 安元和转眼看了看杨元觉,见他眼神和表情,心里只是一想,也就都明白了。 确实,如今事情突然转变,给净涪的时间不多,他布下的手段一时半会儿来不及奏效也是正常的。但这样一来,他们就得替现在无暇分神的净涪给补上。 杨元觉想了想,还跟安元和传音道,“我予你一些阵盘,你统都带过去。” 安元和一听,就知道杨元觉要交给他的阵盘都是些什么用处了。 等杨元觉将一个储物袋交给他后,他打眼往里头一扫,看见里头的阵盘就都是些化元阵这一类的。 他也没说什么,直接就将储物袋收下了。 收下储物袋之后,安元和提剑起身,踱步走到留影老祖身侧,道:“走吧。” 留影老祖心里松了一口气,连忙引着安元和就走。 等留影老祖和安元和的气息彻底远去之后,正在杨元觉身侧最后一次听杨元觉仔细讲述种种注意事宜的程沛才抬起头来,问杨元觉道:“杨师,刚才那位安前辈带走的,好像是化元阵、纳元阵之类的阵盘?” 杨元觉听他问话,转过视线来看他,顿得一顿之后,他笑问道:“怎么?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程沛面色有些纠结。 “你年纪还小,一时还没法接受是正常的。”杨元觉望入程沛的双眼,忽然问道:“但司空道友,你也觉得有问题吗?” 司空泽对自己的存在被杨元觉知晓并不意外,他听得杨元觉这般问话,略微停顿得一瞬之后,在程沛识海世界里摇头道,‘不,我觉得没有问题。’ 程沛一惊,直接转回了目光去看着司空泽。 杨元觉见程沛的模样,就知道司空泽的态度,他笑了一下,却也再说话,而是让出空间给这对师徒交流。 ‘师父,死者为大,哪怕他生前做过错事恶事,也是一死百了,再有因果,那也是地府里灵魂的事情,尸体……不是应该让他们入土为安吗?这样做……’程沛很有些难以接受。 化元阵、纳元阵是什么东西呢?修士寻常用起来的时候,都是将一些灵植、灵兽的一部分或者是遗骸转化成天地元气的一部分。现在安元和拿走这些化元阵和纳元阵…… 想也知道这些阵禁都会被用到什么地方去吧? 司空泽坐在程沛微有波澜的识海世界中,问道:‘安前辈找上的,都会是哪些魔修?’ 程沛顿了一顿,答道:‘仰慕外魔法门,想要背叛世界,置世界于破灭之地的魔修。’ 司空泽点点头,很平淡地道:‘天地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地,这也就罢了。他们却还要背叛天地,该不该死?’ 程沛点头。 司空泽又道,‘若是往常时候,让那些魔修入土为安也没什么,但这个时候,程沛,你即便实力不够,看不到此时天地的劫难,也应该能够感觉到天地的痛苦吧?’ 程沛转眼往外头扫视了一圈,艰难地点了点头。 司空泽喘了一口气,接着说道,‘那些魔修原就该死,安前辈要用他们的尸体化作元气滋养天地,又怎么不行了?’ 程沛面显挣扎。 司空泽不看他,顿了顿后,才又慢慢地道:‘更何况,哪怕将他们的尸体葬入墓穴,千百年乃至万万年后,他们的尸体不也会化作一抔黄土?他们尸体上的元气不也终将归还天地?这样看来,和安前辈现在的做法又有什么不同?’ 程沛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略有点无力地点头。 杨元觉见得,抬手将一储物袋一储物袋的东西递给程沛。 程沛先对杨元觉行了一礼,道过歉,才将这些储物袋一一收起。 他知道这些储物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所以动作特别的谨慎,而且收着的地方尤其隐蔽,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将东西给丢了。 杨元觉看着他动作,等他将东西全都收好之后,又给了程沛一个八卦阵盘。 程沛托着这个八卦阵盘,脸色间隐着感激,“杨师……” 光看这一个八卦阵盘上隐隐流转的灵光,就知道这一个阵盘的厉害了。 杨元觉叹道:“行了,莫作这般小儿女姿态,将这阵盘带着,便去各处将阵基埋进去吧。” 程沛应了一声,又跟杨元觉拜了一拜,才离开了这一片地儿。 事实上,早在兄长突然入定之后,他就隐隐猜到自己之后需要忙活的事情了。不过没关系,现下世道变成这般,兄长身边怎么也得有人守着。 程沛自己没有那个能力守在净涪身边替他护法,却也可以为杨元觉分担些事情,让杨元觉守着净涪。原本还该有一个安元和的,但安元和不得不在魔门那边奔走,杨元觉就更离不得了。 程沛回头看了看闭眼立在那里的净涪,才真正地掉头离开。 竹主隐在无边竹海中央,看着景浩界各方势力快速运转,眼里半是漠然,半是担忧。 守在竹主左近的那些异竹们你推我我推你的,终于在半响之后分出了胜负。 一个才刚刚萌发灵性没多久的小异竹看了看竹主,又看看周围的一众前辈,终于在他们鼓励的目光中颤颤巍巍地开口道:“竹……竹主……” “嗯?”竹主应了一声,慢慢地回头看它。 小异竹问道:“竹主,人修们都动起来了,我……我们……呢?” 最后那个“呢”字,小异竹在竹主的目光中吐出特别轻,仿佛风一吹就散了。 “我们?”竹主重复了一下,道,“我们……”不需理会。 不知为何,竹主本来想说的话,在所有异竹注视的目光下,被吞咽了回去。 顿了一顿之后,竹主没有答话,反而问它们道:“你们怎么想?” 竹主这一问,竹海里的各个异竹都没想太多,就七口八舌地将它们心里的想法都给说了。 “我们?竹主,我觉得我们也应该动一动。” “对啊对啊,我们也是景浩界世界里的修士嘛,他们人修都忙活起来了,我们在一旁什么都不做,好像不太好……” “就是啊,而且你们觉不觉得,好像近些年,景浩界世界的灵气,尤其的让竹不舒服……” “觉得啊……” “没错啊,真的是让竹很不舒服……” “我还以为只有我一根竹是这样的,没想到,你们都是这样觉得的啊……” “我也不舒服,我觉得吧,可能我们动一动,将那些魔气什么的清一清,应该就舒服了……” “我也这样觉得的。而且,哈哈哈,我觉得人修们好像玩得挺高兴的诶,也想玩一玩……” “对对对,我也想玩一玩……” 竹主听着异竹们的这些话,越渐沉默了下去。 异竹们倒是没有发现,还在你一句我一句地畅谈起来,它们甚至从也想像人修那样“玩一玩”的表态到到底该怎么“玩”才能够和人修一样玩得开心,甚至是比人修他们还要玩得更开心。 许久之后,到得一众异竹们终于想起了它们最初问竹主的那个问题后,才陆陆续续地停住话头,往竹主的方向看去。 迎着这一众异竹们的目光,竹主到底还是没能扛着坚持自己最初的计量,点头道:“那我们也开始吧。” 一众异竹们惊喜莫名,整个竹海在顷刻间沸腾了。 “好!” “太好了!” “我们也能玩一玩了……” 等这些异竹们热闹过一场之后,它们才又重新望向竹主,你一言我一语地问道:“竹主,竹主,我们该怎么做?” “对对对,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这次可是难得跟人修们做同样的一件事情呢,可不能输给人修们!” 竹主等它们停下来之后,才道,“人修们都计划了那么久,我们现在才开始准备,落后这么长时间,真要跟人修比,我们已经慢了……” 他这边说到这里,其他异竹们脸色都有些垮,那枝叶更是垂挂下来,看着很是可怜。 竹主心里叹了一口气,却也只能一转语气道,“但我们竹海真要跟外间那些人修们比,也不是不行。” 异竹们的眼睛铮的一下就全都亮了。 竹主道:“人修派系多,而且心思多诡谲,各有各的想法,就算是确定了要一道出手,也必定都是一派一派来的。我们异竹可就不同了,我们能够齐心协力,在我们合力之下,必定能够追赶人修,甚至还能超出他们一头。” “而且……”他笑着拖长了声音,看着异竹们脸上渐渐升起的笑意,道,“可别忘了,我们的根底是灵植。” “论护持天地,有谁比我们灵植有用?” “没错……” “就是这样。” “嘿嘿嘿,人修们傻了吧,我们可是灵植!跟我们比护持天地,人修还差太远!” “没错,护持天地还得看我们灵植的。” 看着摩拳擦掌的一众异竹,竹主也不废话,直接伸手一抓,隔空从竹屋的杂物堆里头翻出一份被人用红绳系上封禁的卷轴。 竹主对着一众异竹扬了扬手上的这一份卷轴。 当即便有异竹叫破这份卷轴的来历,“啊,这卷轴,不是早先那个在我们竹海里住了很久的那个人修惯常用的卷轴么?” 一众异竹中,有一个小异竹看着这份卷轴,下意识地抖了抖头上枝叶,颤着声音道:“是,是那个人修的气息。” 竹主点头肯定道:“没错,这份卷轴,就是那个人修留下来的。” “大家都知道,”他团团看了一众异竹一眼,才继续道,“那个人修是一位实力非常强大的阵修。而这份卷轴,就是他离开之前,特意留下来的,是最为契合我们竹海的阵法。” “有它在,只要我们灵竹齐心合力,人修们必定赢不了我们!” 竹主这么说完,下头的异竹们顿时就热烈欢呼起来。 “好!” 竹主当着一众异竹的面,抬手拉开了上头的红绳,打开了卷轴。 卷轴被打开的那一瞬间,杨元觉就发现了。 他转眼望向无边竹海的方向,轻轻地笑了一下,才回头对正在入定中的净涪佛身道:“幸不辱命。” 竹主打开卷轴之后,也不拖延,当场就将按着卷轴中的记载,将任务分布了下去。得到任务的异竹,面上都满是欢喜和雀跃不说,还拉着身边的同伴,一起商量着该什么时候搬家。 毕竟杨元觉为这群异竹们做的安排,基本就是将它们当阵基或者是阵材用的。都不需要它们如何劳碌,只要它们在特定的位置上扎根就可以了。 是的,就是这么简单。 然而,就是这么简单的任务,异竹们却高兴得像是得到了什么天材地宝似的,兴冲冲就动起来了。 竹主也不多说什么,一直笑看着它们。 等这些异竹离去之后,竹主才轻轻地叹了一声。 外间折返回来的两三个异竹正正撞见,面面相觑得一阵,到底抬脚入了竹阁。 竹主看见他们,收了脸上表情,笑着问道,“怎么突然回来了,是有什么事情吗?” 那两三个异竹对视得一阵,终于有人开口问道:“竹主,我看你本来……后来怎么又同意了呢?” 就算是被下边异竹们的情绪感染,也不该是这么快就改口了的啊。 竹主看了看它们,转头望入冥冥虚空,许久之后,叹道:“是我先前忘了,我们灵竹,才是这个世界原本的主人啊……” 那三两个异竹你看我我看你,到底也没有谁说话。 但它们不说,竹主自己却不在乎,慢慢地说道,“但为什么……这么些年过去之后,我们灵竹就被一整个世界无视了呢?” 第693章 星辰 旁边的那几个异竹沉默着,谁都没有吭声。 因为它们也都知道,这个时候根本不需要它们来多说些什么,竹主自己心里有数。 果然,等得半响后,竹主自己就道:“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再来说这些做什么?” 旁边的其中一个异竹想了想,到底没能拗得过良心,低声道:“其实这一回世界会有此劫难,和我们也有些瓜葛,我们……” 竹主沉默得半响,不回头也不发怒,只是淡淡道:“可那又如何,山主始终没有音讯,我们总不能将山主抛出去吧……” 一屋子的异竹都沉默了下来。半响无言之后,到底还是竹主打破了沉默。 “好了,都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你们也回去做准备吧……” 几株异竹点头应了,各自退了出去,也真的全力运转起来。 其实真正动起来的,并不只有道门、佛门、魔门以及竹海的这些修士们,还有各方各地的百姓们。从各国的公卿到社会最底层的民众,也都随着道门、佛门那些弟子们的指引,开始尽他们自己的一分力,忙着道门、佛门分担压力。 更有净涪寻找《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所走过这一路上遇到的百姓,竟不需要从佛寺、佛庙中走出的佛门子弟的指挥,自己就在莫名的感应下,开始了虔诚礼佛的日子。 每日里早上、傍晚这些佛门子弟做早、晚课的时候,他们都必会在净涪曾经停留的地方,取一碗清水供奉在身前,向西天稽首叩拜,口中不断念诵佛号。 佛号声中,至诚至纯的心念汇聚,又以他们为中心,牵引从西天散落的璀璨佛光涤荡四周,驱散净化那些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幽寂魔气。 又因他们每念诵得一声佛号,心中都存着一分对净涪恭敬、感激的心思,所以这些纯粹心念也都总会分出一小部分来,向着净涪所在聚拢过去,围绕在他周身,为他护持。 杨元觉睁眼看见,心里点头的同时,也特意叮嘱了程沛一番。 关乎他兄长净涪,程沛便是再忙,也总能抽出些时间来往那些百姓周围走上一圈。 程沛做的其实也不多,只是招了些灵气、散了些灵露帮着那些百姓补充因为这段时间的诵佛而生出的倦怠和疲乏而已。 可即便只是这样,也足以叫那些百姓们心里惊喜莫名,念诵佛号、感激净涪的时候自然也就更虔诚更真挚了。 他们更虔诚、更真挚,程沛见着,心里就越发高兴,自然对他们也就又多了几分看顾。 如此一来,他们这一边就形成了良性的循环。虽然一时半会儿还看不出这种循环的成果,但可以想见,这所有的好处,净涪都将分去一大半。 而除了净涪走过的这一路之外,景浩界其他地方也同样忙得如火如荼。纵然苦难将至,但景浩界生灵这样忙碌,竟也让世界显出一种别样的生机来。 左天行在百忙之中抽身上得九重云霄,坐在九重云霄的宝座上借助云霄世界本源俯瞰世界的时候,他脸上也难得绽开一丝笑意,叹着气道:“民心可用。” 不过左天行脸上的笑意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就又被厚沉的忧色给压了下去。 如果能够给他们足够的时间的话,哪怕是景浩界天道创伤再重,他也能借着这股民心帮着天道恢复些元气。但可惜的是,无执童子不会给他们这个时间。 左天行凝神注视着冥冥之地的那一轮天轮,天轮之上,那不断攀附侵蚀着它的天魔气越渐疯狂和猖肆。 是那无执童子要来了吧…… 左天行凝望得半响,才转身离开九重云霄,回到天剑宗里,继续赶时间忙活分派到他手上的诸多事宜。 事实其实和左天行想的有点出入。 无执童子确实是想要去景浩界,但他此时被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修士们拦住了,一时间还抽不出身来。 毕竟,无执童子这时候可还是在他与联盟修士们的战场中央。 无执童子转眼,望向了那些联盟的修士,“你们这是要阻我路?” 他眼神黯淡无光,声音也是无波无澜,似乎不惊不怒,但却听得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一众修士们心里头一阵阵发怵。 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十二席大修士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见各自眼底的晦涩。 这个时候的无执童子,比以往他们看见的任何时候,都要恐怖…… 可即便如此,十二席大修士们也都没有谁往后退得一步。 他们心里燃得一堆火,火光熊熊,照亮了他们的眼底。 十二席大修士齐齐一笑,都向前踏出一步,朗声道,“抱歉,无执童子,我们不能让你就这样离开。” “童子,昔日恩怨积压了这么许久,该清一清了!” “童子,你可还记得,当日消湮在你手中的华禹界?” “童子,如果我们放了你走,谁又能放过我们?所以,还请童子留步。” “请童子留步。” 随着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十二席大修士一一发声,其他一众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内外围成员也都齐齐一笑,上前一步,齐声道:“请童子留步。” “哦?”无执童子发出一声疑问,眼底却始终无波无澜,“你们真的想要请本座留下?” 这一片混沌海附近,所有修士,不论境界,不论修为,不论男女老幼,统统都沉默,只有他们眼底越发明亮坚定的眸光给予无执童子答案。 无执童子见得,只是淡淡地扯了扯唇角,语气尤其平静地问道,“哪怕到最后,你们都会死在本座手上?” 一众簇拥着反抗无执童子联盟十二席大修士的联盟成员始终不为所动。倒是那站在人群中央,又或是前方,被一众联盟成员簇拥着的联盟十二席大修士转眼,团团看了过去。 然而,团团望过自家联盟每一个成员眼底的十二席大修士们,都只看到他们眼底的决绝。 收回目光的十二席大修士中,忽然有一个貌如少女的大修士掩袖而笑,笑声清脆悦耳。 “童子误了,如果我们怕死,我们如果怕死,就不会成立这一个联盟了。” “对!”另一位拎着两把大斧的大汉模样的大修士朗声应道,“如果我们怕死,我们就更不会找上童子你了。” 真正怕死的修士,哪怕被灭了故土,被逐出世界流浪,也不会再一次站在无执童子对面! 等这两位大修士说完之后,一个满头银丝老妪模样的大修士借着她手中的龙头拐杖支撑身体,状似无力地接口道,“童子难道不知道吗?我们这些人,可都是未亡人啊……” “早在我们的世界落入归墟的时候,早在我们流浪诸天的时候,我们就该死了啊,无执童子……” 无执童子团团看过这三个发声的大修士,又看看剩余的那九个沉默的大修士,忽然道,“你们,真的很烦啊……” 他面无表情,似乎也不觉得这些将他团团围住叫他轻易不能抬脚离开的所谓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修士们有什么麻烦之处,只是觉得他们像苍蝇一样,惹人厌烦。 所有围拢在无执童子左近的那些反抗无执童子联盟修士,不论修为和实力,都清楚地将这句话收入耳中。 听见无执童子的这句话,看着无执童子那漠然的脸,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这一片混沌海附近的所有人心里头都“咯噔”了一下。 “不好!” 有人暗叫,但比这些声音更响亮的,是那一十二席大修士的声音。 “结阵!” 随着这十二席大修士的声音落下,那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内外围成员几乎是下意识地按着他们脑海中最熟悉的布置,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们飞身站定的同时,齐齐翻掌,取出一柄星辰旗幡来,毫不吝惜地将浑身真元倒灌入这柄星辰幡里去。 星辰幡中星光大亮,随即一点点地串连成一片。 主星、辅星、卫星…… 一颗颗星辰亮起,不过须臾间,便将这一片混沌海化作星辰的国度。 无执童子看着这一片星辰国度,眼中黑色光芒流转顷刻,就将这一个所谓的星辰国度看了个清楚明白。 他哂笑得一声,并不以为意,只道:“星辰大阵?还是这根本就是你们这个所谓联盟原本谋划的创世计划所推演出来的星辰之国?” “嗤。”他嗤笑得一声,然后不以为意地给出了四个字评价,“虚有其表。” 他所出身的那个世界,才是真正的星辰国度。他们这些人所摆出来的这个,光秃秃的一个生灵都没有,荒芜得只剩下星力,也敢称说“创世”? 创世要真有那么容易,这诸天寰宇里头,能满大街都是创世神。 对于无执童子的这些评价,反抗无执童子联盟里的一众成员,从十二席大修士到内围成员再到外围乃至是不记名的成员们,都只是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他们只专注于己身,只专注于他们手中的那一柄星幡,跟随着星阵的演化一道,变换法诀,催动手中星幡。 随着这些星辰幡一一亮起星光,这些反抗无执童子联盟里的修士变换法诀,就有诸天寰宇里的许多世界,都在这一刻,青天换做夜幕,大日换做星海,星光璀璨,普照诸天。 那些诸天寰宇中生存的生灵看见这般奇景,有人在心底暗自揣测,有人心中暗喜,抓紧了时机参悟这难得的机缘,但也有为数不少的人,见得这一片异景,心头一动,都想起了什么似的,翻掌从库房、储物戒指等等许多地方翻找出一面巴掌大小绣着星象的旗幡来。 看了看手中旗幡,又看看那头上的星辰异景,这些修士没再犹豫,直接将身上的真元倒灌入旗幡中,看着手中这一面旗幡星光大亮,看着旗幡展开,化作一面滔天大旗。 “去。” 同一时刻,他们各自将手上的那面星辰大旗往头顶抛起。 一面面星辰旗幡接引世界之中磅礴的星辰源力,又将这些星辰源力按照同源而出的某种联系,传递到主旗那边,不断增幅主旗的力量。 诸天寰宇世界之中的星辰之力都被牵引,投落在那反抗无执童子联盟诸多成员手中的那些星辰旗幡里。 随着诸天星力汇聚,一面面主、辅、卫星星幡牵引,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这些修士们,竟在这一片星光熠熠的天地中,感应到了一股异样的玄妙。 那是他们这反抗无执童子联盟十二席大修士在最开始规划这一座星辰大阵的时候都没有预想到的玄妙…… 反抗无执童子联盟十二席大修士在电光火石间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微一点头,同时吒声,“起!” 他们全不压制这股异样的玄妙,甚至还放开了自身对手中这一面星辰主幡的掌控,放开对这一片星辰国度的掌控,任由大阵自己演化。 这样的做法其实很危险,一个弄不好,大阵反噬,能将他们这些立阵的所有人统统给吞没成为大阵演化的材料。 可以说,他们这些人是完全豁出去了。 可是,也不单单是他们这十二席大修士,其他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内外围成员们,在察觉到大阵中那股奇异的催促之后,也都只是转眼瞥了一下无执童子的方向,就齐齐放开手中对星辰旗幡的掌控,吒声道:“起!” 无执童子皱了皱眉,再不犹豫,心中念头一转,脚下便就现出一朵十二品黑色莲台。 无执童子跌坐莲台之上,背后一道天魔童子相显化而出。 天魔童子相现出身后,半点不迟疑,直接一合手,便有“啪”的一声掌声传开。 掌声响起的那一瞬间,混沌海中有无数妙音相合,牵引人心,动摇心志。 反抗无执童子联盟里的许多修士听见这一声掌声,眼底不自觉地就升起了几分茫然。但即便如此,他们也还是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甚至还都咬紧了牙关,只坚定一念,完全不顾后果地将自己身体里的真元倒灌入星辰幡里去。 无执童子皱了皱眉头,身后的那尊天魔童子相手腕微微一晃,竟就显出了一枚垂挂在手腕上的小小铜铃来。 显出铜铃后,无执童子又是一个拍手。 天魔童子相随着无执童子而动,亦是一个拍掌,发出一个掌声来。而随着天魔童子相的动作,它手腕上的那枚铜铃也是不轻不重地晃了一晃,伴奏也似地摇起了一声铃响。 铃声、掌声落入耳中,落入心底,直接就叫许多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成员心神摇曳,再也掌控不住自身,只能随着无执童子的心意,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然而,这一切也已经太晚了。 星辰旗幡已经催动,再不需要他们指引,甚至便连他们自己,也都阻止不了这一座星辰大阵的成形。 星光在一顷刻间爆开,直接将这一片混沌海炸裂,接引一方浩瀚古老的天空。 那天空,有无尽星辰照耀,而那一片星海中,三白六十五颗苍茫古星星光挥洒,投入到下方混沌海的世界,加持在那一片星辰国度里,更给那个星辰国度增加了好几倍杀伤力。 无执童子看了看那一方浩瀚古老的天空,又看看面前的这一座星辰大阵,心里头竟难得地生出几分危机感。 而他不知道,在这一刻,闲闲躺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看戏一般看着这边情形发展的天魔主见得这一方浩瀚古老天空,竟慢慢地从莲台上坐起,伸手托腮,上下左右打量得半响,忽然一拍手掌,面上显出几分格外虚假的惊讶。 “咦,这不是洪荒星空么?!” “竟然被他们这些人修将洪荒星空都拉出来了,啧啧啧,哪怕是只借得洪荒星空的几分投影力量,也很有点棘手啊……” “无执这回,可麻烦了。” “嗯,作为他化自在天外天的主人,作为这无执的座上魔主,本尊到底要不要出手呢?要不要呢?”他喃喃自语,面上在那虚假的惊讶之后,又显出了几分一戳就破的迟疑。 他下方摇曳黑色莲台下坐着的一众天魔童子完全不敢抬头,甚至连声音都不敢漏出些许,只竭尽全力地收缩自己的存在感,就怕上头的天魔主在演着演着,将他们也拉到台上去陪着演。 作为天魔主座下童子,陪着自家突然兴起的天魔主玩闹,那自然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怕就怕在,天魔主玩闹着玩闹着,忽然就闹到他们头上来了。 幸而天魔主这时候自己一个人也玩得很高兴,并不需要别的人陪着,倒也让他们躲开一劫。 其实不单单只是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主,就连各方天界、各方隐世天地、洞府里头,也都有一位位从远古洪荒时候存活下来的大能感觉到那熟悉的气息,或是调转目光,或是睁开眼睛,看向了这一方星辰国度。 “洪荒星空的投影啊……” “他们这些修士,能在洪荒天地已经早早演化诸天寰宇的现在,凭借一面面星幡,召唤洪荒星空,确实不容易……” “看这星阵,他们原本是打算演化星辰世界,以造化天地?”也有大能地就开始分析起久未现世的洪荒星空被召唤出来的原因,“这里头的痕迹,很奇怪啊……” 也还大能一口叫破这座星辰大阵的根底,“他们里头,有人得到了点周天星辰阵的精粹吧,根据周天星辰阵一点精粹演化出来的?” “也确实难得。” 周天星辰阵,在那已经破碎了的洪荒天地中最为著名的,其实要数曾经镇压妖族天庭气运,与巫族那彪悍无比的《十二都天神煞大阵》齐名的《周天星斗大阵》。 当然,也有不少大能只是简单地感慨,“没想到,在洪荒天地已经演化诸天寰宇之后,竟然还能看见洪荒星空……” 那一位位大能的复杂心思,各自的慨叹,无执童子半点不知。但他看见那一片星空,感觉到那一片星空弥漫开去的远古气息,心里哪里还猜不到这是怎么回事? “居然是洪荒星空……” 察觉到这一片远古星空根底的无执童子怎么还会放任这一座星辰国度借用洪荒星空的力量? 他直接跌坐在十二品黑色莲台上,双手结印,眼睑缓缓垂落。 随着他手中法印快速变换,他身后的那一尊天魔童子相嘿嘿笑得一声,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然而,那天魔童子相却也没有像他那般盘腿坐下,而是直直地站在无执童子的背后,高高昂起头颅,双手大大张开,作环抱世界之相。 某一处小世界中的小沙弥感觉到无执童子这边的动作,再坐不住,直接从座上站起,冲着无执童子嚷道,“停下!快停下!” 无执童子置若罔闻。 小沙弥声音都叫破了,却没能阻止无执童子的动作。 到得最后,他嘶声喝道,“无执,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知道后果吗?!停手!快停手!” 对于小沙弥的阻止,无执童子只是淡淡地回道,“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非常,非常的清楚。” 小沙弥简直怒不可遏,他斥道,“你不知道!” 第694章 大磨 无执童子道:“不知道的,是你。” 说完,他再不理会小沙弥。而在他的身后,那一尊天魔童子相诡谲一笑,忽然团身一抱,化作一团墨黑魔气。 魔气不过停顿得一瞬,又立即重新塑形。 魔气不住碰撞,慢慢地就勾勒出了圆形的轮廓。但也只有一个轮廓而已,远没有真正的成形。 无执童子似乎早有预想,只见他脑后忽然冲起一片黑色灵光,灵光演化出一株有着十三支干枯扭曲枝条的槐树。那槐树的十三条枝干上,则满满当当地挂在一个个透出死寂气息的干果子。 天魔主悠悠然转眼一瞥,看见那林林总总七八十个的干果子,面上有点满意地点头,“说起来,无执这些年也真的是很能干了……” 灭世道果一树七八十余,比起其他资历更老的天魔童子来说都毫不逊色了,还不能干? 不过对于天魔主这难得一见的夸赞,无执童子已经全不在意了,甚至连他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灭世道果,他也不看重了。 都没见无执童子怎么动作,他身后那一株槐树枝干一阵扭曲,十三支枝条癫狂也似地摇摆,甩包袱一样地将枝条上挂着的那七八十个灭世道果抛落,然后将它们送到那一团还没有完全成型的魔气之中。 得了无执童子这么多年积攒的灭世道果投入,那一团魔气很快就猛烈翻滚起来。过不了片刻,一个尚有些虚淡的实物便取代了那团魔气,漂浮在无执童子的背后。 那是两块一看就极其坚硬厚重的大石叠在一起,最上方的那一块大石深深凹陷下去,露出一个大口…… 看见无执童子背后的东西,许多被那一片洪荒星空吸引过来的大能眸光轻动,头一次稍微认真地打量起了坐在黑色莲台边上的无执童子。 “灭世大磨?” “年轻人嘛,总是格外的有想法。” “倒也是真胆大。” 当然,如果无执童子背后的那个灭世大磨是真正只在传说中出现的那件灭世至宝,而不是无执童子自己根据真正的灭世大磨的道机所推衍虚化出来的一个不知道能借得那个灭世至宝几分威能的投影,这些大能可未必还能够坐得住。 毕竟洪荒天地已经湮灭过了一遍,再来一次灭世,这诸天寰宇可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 不过除了那些个更偏向玄门、佛门的诸天大能们,那各方天地中隐遁的大魔修们看着无执童子背后的那个灭世大磨投影,心里竟都有些跃跃欲试。 但当这些大魔修们好不容易将目光从那个灭世大磨投影上别开,转移到无执童子身上的时候,他们心里头的渴望就难得地停滞了一下。 为了这一个灭世大磨的投影,这童子可是将自己多年积攒下来的大半身家都扔了进去,可见这里头的消耗之大了。如果换成他们,就为了这一个灭世大磨投影,可真是心痛。 不过…… 那些大魔修们眼角余光没有惊动任何人地在诸天各处扫荡过一遍。 他们自己的身家他们舍不得,但如果是换了别人的,可就…… 真是心动啊。 比起一点点地积攒、耕耘,他们更习惯从别人的手上掠夺别人家的东西。 抢,永远都是最快的。 随着诸天中大魔修们的这种心念升起,诸天之中似乎也有一种莫名的劫气潜伏,既叫人心中忐忑莫名,也挑起人心底深处难言的欲望,生出难以言喻的跃跃欲试之感。 无执童子连他化自在天外天的天魔主对他的感官都不在乎了,哪里又还会在乎这些?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目光投落在前方的那一片星斗阵禁里。 星斗阵禁里,那一十二席勉强能在星斗阵禁中保下自我意识的大修士们早在看见那一枚枚灭世道果的时候就已经怒不可遏了。 这一下目光碰撞,更是几乎在虚空中就炸起一团火光来。 谁都没有打招呼,星斗阵禁直接凝聚周天星力,带起一道道光柱,直接压向无执童子。 无执童子倒是完全没有动作,可他背后的那一个灭世大磨投影却微微地升起一片幽光。 幽光莹莹,只在灭世大磨投影最上方的那个大口周边弥散,却完全将那些压向无执童子的星辰光柱吞入了大口之中。 灭世大磨上的两块大石轻轻一转,便将那些星辰光全部辗碎,化作点点银光散落在无执童子周身,源源不绝地补充着无执童子催动这个灭世大磨投影所消耗的真元。 星辰光柱寸功未立不说,竟然还资敌。 十二席大修士没有做过任何交流,便齐齐一摇手中的星辰旗幡。 三百六十五颗主星各自分化,星力齐齐加持在四方星群之中。不过片刻,那四方星象中齐齐一震,各自响起了一声长吟来。 龙吟、凤鸣、虎吼,龟啼,在这一刻,震彻这一片混沌海。 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方守护神在星海中现出身形,仰天长吞一顿星光之后,便裹夹着无尽的星辰光直直地迎上了背带灭世大磨投影的无执童子。 “轰!” 混沌海中的这一处战场,酣战正烈。而远在混沌海边界处的景浩界世界里,每一个生灵也都是忙得热火朝天,分身乏术。 在那样席卷了一整个世界的热潮中,皇甫成却是独自一人,愣愣地坐在地上,任由风吹雨打,尘埃掩面。 他觉得,尤其的茫然。 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无措,茫然。 不过,皇甫成这样的状态也只持续了三日余,便再没能继续。 他眨了眨眼睛,看向不远处停下脚步的一老一小两个僧人,定定看得半日之后,他才终于认出了那个老年和尚。 这个老年和尚,他幼年时候,曾经有过一段接触。 是妙音寺藏经阁里的清笃禅师啊,可不能失礼…… 他这样想着,一手撑地,就要站起身来。不过因为他许久没有活动了,身体有些僵硬,所以他的动作难免就有些踉踉跄跄的。 才刚出关不久的清笃大和尚看着这个年轻修士,心里叹了一口气,上前两步,伸手拉了皇甫成一把。 皇甫成站稳了身体之后,勉强跟清笃大和尚行了个礼,却问道:“我要去哪里?是封魔塔还是妙音寺?” 对于自己不久后的去处,皇甫成心里早有猜测。如今见得清笃大和尚过来,他态度倒也很不错。 清笃大和尚摇摇头,“都不是。” 皇甫成听得清笃大和尚的话,心里稍稍一沉,脸上却好不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跟清笃大和尚打商量道:“这样吗?那我觉得,我应该可以离开景浩界。只要随便找一个地方……” 死他不怕,但他更愿意死在那片土地上,而不是葬在这样一个地方…… 皇甫成顿得一顿,又继续道,“我觉得,我其实还是离开的好,不管我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留在景浩界里怕都会有些问题。与其这样,不如还是让我离开?” 清笃大和尚微微抬手。 皇甫成便闭紧了嘴巴。 清笃大和尚侧旁的那个小沙弥悄然上前两步,将一个随身褡裢双手托给清笃大和尚。 清笃大和尚接过那个随身褡裢,转手便将它递到了皇甫成的面前。 皇甫成似乎猜到了清笃大和尚或者说是妙音寺与一整个景浩界佛门的意思,他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双手接过那一个随身褡裢。 见皇甫成接过了随身褡裢,清笃大和尚也只是稍稍往后退了一步,便接过旁边小沙弥递来的尼师坛(坐具),放到地上,自己盘膝就坐了上去。 那小沙弥也取出了他自己的坐具,退后得一小段距离后,将坐具叠放整齐,也盘膝坐了下来。 坐定之后,小沙弥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悄悄地撩起眼皮子看了皇甫成一眼。 皇甫成看了看端端正正坐着的这一老一小两个僧人,终于抬手打开了随身褡裢,往里头看了看。 叫他既意外又不意外的是,这一随身褡裢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些佛经、佛像、佛塔之类的佛宝。 看着手上这个随身褡裢,皇甫成心里满满都是复杂。 清笃大和尚没有看他,似乎并不在意他是个什么态度,也不在意皇甫成会不会跟着他们的安排走,就闭着眼睛坐着,仿佛已经沉入了定境。 皇甫成沉默得半响,到底慢慢地随身褡裢伸出手,一件一件地将里头的物件取了出来,摆放在左近。等到他终于将一整个随身褡裢掏空,皇甫成与清笃大和尚三人的周围已经摆满了佛宝,甚至都没有给人落脚的地方。 看着周围这满满当当的物件,皇甫成都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是第几此庆幸了。 幸好他们都是修士,不用吃喝,不会有三急,不然就真是…… 皇甫成心里咳了一声,默默地收回目光,重新看着面前的这些物什,很有些为难。 东西是从褡裢里取出来了,但到底有没有方位上的讲究,他…… 不清楚的啊。 就在皇甫成心里为难的时候,那边的小沙弥已经开始从他那边帮忙规整处理了。 皇甫成有心想要帮忙,但他不懂,几次都是帮倒忙。 小沙弥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双手将一部《佛说阿弥陀经》递了过来。 皇甫成哂笑了一下,慢慢地将那部《佛说阿弥陀经》接了过来,坐到蒲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 没了帮倒忙的皇甫成之后,小沙弥的动作明显加快了许多。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那些皇甫成从随身褡裢里掏出来的佛经、佛像、佛塔等物件就一一摆放整齐了。 团团看过一眼之后,小沙弥满意地点点头,又无声向皇甫成合掌一礼,才退回到他自己的位置上,悄然坐下。 事到如今,皇甫成如何还看不出佛门乃至一整个景浩界修士对他的态度? 他默然出神得半响,慢慢摇头,又自盯着那一本《佛说阿弥陀经》发呆。 直等到夜色降临,那边的小沙弥取出油灯摆在侧旁照亮,准备完成这一天的晚课,清笃大和尚才转眼看了看皇甫成。 “如果看不进去,就不要看了,收起来吧。” 皇甫成淬不及防间听见清笃大和尚的话,先晃神了一下,才下意识地跟清笃大和尚道,“不,我不是……” 清笃大和尚定定地看着他。 皇甫成渐渐收了声音,他垂着目光看了手上的那本《佛说阿弥陀经》许久,忽然问道:“禅师,你们怎么就不干脆将我锁入封魔塔里去?为什么要这么……”冒险? 他是真的很不明白。 这种困惑令他格外的迷茫。他看不清前路,看不清自己,更看不清旁人。入目所见,仿佛都是一片茫茫…… 面对皇甫成的问题,清笃大和尚沉默了半响,答道,“封魔塔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其他寺庙现在都是空空荡荡,只有藏经阁、塔林和祖师堂这些地方有人在,其他人都出寺了,也不适合你待,还不如干脆就在这里……” 顿了一顿后,清笃大和尚又道,“如果你以为这里只有我,便是我们放任你,那你就错了。” 说完之后,清笃大和尚就闭嘴了,没再细说皇甫成错在哪里。 皇甫成也并不去深究这些细节,他沉默了下来。 清笃大和尚略等了等,等到寻常他们在寺里开始晚课的时间,就领着旁边的小沙弥取过了木鱼,一下下规律而节奏地敲着。 也许是因为清笃大和尚的存在,那些木鱼声传到皇甫成耳边,竟仿佛将他带回了他当年跟陈朝真人与左天行一道在妙音寺里暂住的日子。 那个时候,他尚且懵懂,对身边的暗涌一无所知,只当自己真是普普通通地穿到了一个故事里,当一个普通又不普通的穿书者,过着荣华安稳的日子。 他以为他能看到自己未来的人生轨迹,以为自己能当一个“先知”,在这个世界里闯出一条崭新的改变他自己命运的路来。 但其实…… 皇甫成一下子回神,下意识地垂落眼睑快速掩去眼底的所有汹涌,不叫旁人察觉到半分。 不过在这个时候,对面的清笃大和尚和那小沙弥可都正拎着木鱼槌子专心致志地敲经呢,谁有那个闲心来关注他? 倒是皇甫成自己,在他用眼角余光瞥向清笃大和尚他们那边的时候,发现了一些异样。 抬起眼睛认真看过一圈左右之后,皇甫成确定自己刚才真的没有看错。 随着清笃大和尚和那小沙弥的诵经,在他侧旁整齐摆放着的那些佛经、佛像、佛塔等佛宝正呼应也似地升起一圈蒙蒙的金色佛光。 许是因为清笃大和尚此时并没有别的打算,所以哪怕是他这个货真价实的心魔道修士,坐在这一圈升着金色佛光的佛宝里头,也并不觉得如何难受,只是稍稍有点不舒服而已。 他心里叹了一口气,却也不相信这样的手段真能抵抗得了那位无执童子。 他觉得在这个景浩界里,怕是再没有别的什么人能比他更清楚那位无执童子的恐怖了。就像早前那一瞬间他透过两人之间莫名联系之间察觉到的那种让人灭顶的恐惧一样…… 皇甫成心里的忧愁,清笃大和尚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他只是领着小沙弥,在皇甫成身边如同往常在妙音寺藏经阁里一样生活、修行、处理从各方交汇到他手上的那些事宜。 皇甫成见得他这样,心里更是愁。 清笃大和尚对皇甫成的这些情绪置之不理,倒是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小沙弥似乎是误解了什么,在某一日终于把持不住,寻了个空子,直接找到皇甫成,警告他。 “皇甫檀越,我劝你还是安安心心地待在这里,别寻什么幺蛾子的好。” 小沙弥到底还是年纪小,说不出什么恶言恶语,所以明明这时候是在警告他,听在皇甫成耳朵里,也更加像是劝诫。 皇甫成难得地就露出了一丝笑纹,道:“小师父,我在这里待得挺好的,没想要逃出去。” 小沙弥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终于勉强相信了他的话。 “南无阿弥陀佛,”他合掌低唱了一声佛号后,竟就跟皇甫成道歉道,“是我想岔了,檀越见谅。” 皇甫成脸上的笑纹加深了些许,摆摆手,随后却是转口问道,“听小师父语气,难道现在外头的情况很糟糕吗?” 说到这个,小沙弥一下子就警觉起来了,他极其认真地上下打量过皇甫成。 皇甫成也坦荡地任由他的目光在他脸上梭巡。 到底刚才才误解过皇甫成,小沙弥想了想,便按捺下了心里的猜忌。 但这份对皇甫成的猜忌按捺下去,那因提起外间局势而升起的忧心就彻底地浮起来了。 小沙弥的心情一下子黯淡下去。 “很糟糕。”他垂着头,担心道,“早先师伯在处理事务的时候,我也偶然接到几位师兄弟捎来的消息,外头的情况真是糟糕透了……” “狂风、暴雨、山崩、地裂……”他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光是这些天灾,我就听一众师兄弟们提起上百次。” 皇甫成听着,脸色也沉了下去。 这才多久,有半个月没有? 没有吧,应该只有十日,可这十日里,光是狂风、暴雨之类的天灾,就被妙音寺的一众沙弥们提起过上百次? 妙音寺沙弥们所提及的地方,应该只是妙音寺管辖的地界吧,其他的地方呢? 别的地方呢,又都会是个什么样子? 除了天灾之外呢?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各种瘟病、疫病,然后还有各种因为纠纷而闹出的命案……”也不知是小沙弥猜到皇甫成心里想问的问题,还是因为小沙弥自己想要说起这些事情,总之,不等皇甫成问起,他自己就说了起来。 这样数得一遍之后,小沙弥像是猛然间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停住话头,调转目光来盯紧皇甫成。 皇甫成心下一跳,身体陡然绷紧。 他好像猜到了这个小沙弥想说些什么,他不想听,但又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只能在小沙弥那目光下直挺挺地站着,听着他用尚且稚嫩的声音问他:“我听说,我们景浩界会出现现在这样的状况,你……有一定的责任?” 皇甫成心里苦笑得一下,不知是该谢这小沙弥说话客气,还是该怨小沙弥说话不客气。 他沉默得半响,都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能道,“这里头的问题……其实很复杂,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小沙弥定定打量得他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皇甫成用眼角余光瞥见,终于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带着点轻松的笑意问小沙弥,“你都这么容易相信人的吗?” 明明只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小沙弥却一下子生气了,他瞪着眼睛看皇甫成,“你刚才是在骗我的?!” “没有没有。”皇甫成急急摆手,见小沙弥情绪稍稍平复,才接着道,“我就只是问问而已。” “我刚才是真的有想过怎么跟你解释的,但我都没跟你说清楚,你竟然就已经信了……” 小沙弥摇头,说道,“我信的不是你,我信的是净涪师兄。” 第695章 程沛 净涪师兄? 皇甫成一下子就不明白了,他睁着一双眼睛看着面前的小沙弥。 原来是boss在安排的吗? 一时间,就连皇甫成自己都分不清楚他心里的感受。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拉起了嘴角,笑着道:“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小沙弥狐疑地看了他两眼,到底没再说什么,嘀咕两句就直接走了,只将皇甫成自己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皇甫成也不在意,他自己做了半日之后,终于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冷静,清醒,既然是boss这样安排,后续一定也有他自己的意图,别想得太多……安分点,安分点……” 前有当年翻看小说时候对‘皇甫成’的印象,后又亲身在这景浩界中见识甚至品尝过净涪小和尚的几番谋计,皇甫成自认为自己不是boss的对手。 而在这样反抗不能的情况下,他能替自己争取到最好下场的唯一方法,就是老老实实地按着boss的铺下的路走。那样,他或许还能找到boss为他留下的最后一线生机。 boss总比连自己都坑的那个无执来得有底线不是? 皇甫成自己在心里给自己鼓气,然后也真的就乖乖回到了清笃大和尚眼前,在清笃大和尚的眼皮子底下活动。 显然连清笃大和尚都没想到他居然这样老实,难得地在某一天闲暇的时候找上了皇甫成,试探着问了他一句。 对于清笃大和尚的疑问,皇甫成很干脆地双手一摊,反问道:“那在禅师看来,我还有别的出路吗?” 清笃大和尚一时也沉默了下去。 皇甫成没再说话了。 清笃大和尚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便重新在尼师坛上坐了,取了笔墨铺在案前,提笔继续誊抄经文。 ——景浩界这时候正是需要大量佛经佛宝的时候,他就算是得在这里监守皇甫成,也一样需要为尽力同门减轻压力。 倒是皇甫成闲得捧着一部《佛说阿弥陀经》发呆。 这会儿没有人再拿这些问题来问他了,但皇甫成却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他这样自愿困守在清笃大和尚目光之下,自愿走上boss为他铺设的道路,这样束手就擒的做法,到底有没有几分是因为这景浩界里的百姓? 出神得一会儿之后,皇甫成自己无声地拉扯了下唇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景浩界的局势都已经恶劣到这种地步了,再来问他这个问题? 有还是没有,皇甫成自己心里清楚,清笃大和尚这些人也都知道。但他们谁都没有去认真追究,还是按着他们自己的步伐在这片可以说是荒土的地界上生活。 也可以说是等待。不过皇甫成他们这些人能等,沈安茹这样的凡人却不能,他们还得以自己的力量,在这个突然恶化的生存环境里为自己拼取一分生存的机会。 但比起其他毫无准备、直接面对这前所未有的生存困境的百姓来说,沈安茹的状况又要好上太多。 起码她能在净涪早些年就已经准备好的护持下过上尚且安稳的生活不是?更别说在净涪沉入定境之后也还有一个时常奔走在各处地界布设阵基的程沛每日询问、处处照顾了。 不过沈安茹也没有龟缩在沈家的小佛堂里。在按兵不动观察过外界情况半月余后,沈安茹终于还是出手了。 她直接接过了程沛手上的沈家大权,将沈家一众尚且还愿意在外行走的修士——无论修为高低——一并组织起来,按着他们的修为层次、精通的方向分派任务,很快在云县这处地界上建起了一座还算安稳的大农场。 农场中多种植灵谷、灵植,当然,也饲养灵兽,培植灵药。 基本上,只要是修士所需要的能被人为培养栽植出来的资源,他们都有所涉及。 不过这个大农场的出产并不全都用来自家使用以及与其他修士交易上,还有相当一部分的资源被沈安茹单独拨出来,作为报酬酬劳那些愿意为云县使出一分力的百姓们。 就现在景浩界的局势,哪怕是云县一地,需要动用的人力也不少。在景浩界这样的修真界,虽然有很多事情能借用种种非凡手段处理,但同样也有很多事情需要动用人手,不能假以外物。而这类的事情,就都被沈安茹遣人分派下去了。 也算是给那些在当下这个艰难局势中无力生存的百姓一条生路。 这样大善之事,确实很能收拢那些百姓的人心,但同样的,也着实狠狠地触动了云县其他修真世家的利益,叫他们恨沈安茹恨得牙痒痒的。 尤其提出并打理这个大农场的沈安茹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就更是叫他们难以忍耐。 不过也幸好出头的是背后站了净涪和程沛的沈安茹,如果是换了另一个人,那些人就不会只是恨得牙痒了,始终没有动真格了。 可饶是沈安茹,为了云县的这一个大农场,也忙得分身乏术,险些难以招架。 就在沈安茹起意要找人分摊这个农场的时候,一个年轻的修士找上门来了。 因为这个年轻修士递上来的那枚身份铭牌,这段时间以来还算谨慎的沈安茹在小佛堂里见了他。 见到小佛堂里难以掩饰面上急色的沈安茹,白凌上前得几步,双手一合,便深深拜下去,口中称道:“妙音寺净涪比丘座下追随者白凌,拜见沈夫人。” 沈安茹亲自将他扶起,问道:“你来这里,是净涪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吗?” 有哪怕在外头四处奔走也总是忘不了每日里询问一下沈安茹情况的程沛在,沈安茹怎么会不知道净涪的现状?但白凌这会儿突然找上门来,应该也不是无的放矢,沈安茹不免就想到了更多。 万一…… 万一是净涪早先交予到这白凌手上的什么事情出了什么问题让他要找上她来求助呢? 白凌一见沈安茹脸色,就知道她是误会了,便连忙安抚她一番。 “夫人且放心,净涪师父一切都好……也没什么事情……” 沈安茹仔细看过白凌的脸色,终于信了。 她松了一口气,问道:“那你这会儿过来是?” 白凌将自己的情况跟沈安茹简单地说了一遍。 说实话,白凌的情况确实尴尬。 早先他跟五色幼鹿一道脱离了魔门小秘境的时候受了伤,不得不觅地调养。这也就罢了,但后来等他好不容易恢复了,从定境中醒转过来的时候,他却发现,原本和他一道的五色幼鹿不见了。 不见了…… 要知道,五色幼鹿本身是开了灵智、觉醒血脉的神兽,有天赋神通在手,很是珍贵。往常时候还好,但那个时候五色幼鹿也是有伤在身的,旁人见了,怎么可能不动心? 所以刚刚发现五色幼鹿不见了的时候,白凌是真被吓得冷汗直冒。 如果五色幼鹿真是在重伤的时候被人拿去当了坐骑又或者是什么的,那他的责任可就大了…… 幸好在勉强检查过附近之后,白凌没发现五色鹿挣扎的痕迹,勉强能够说服自己冷静。等后来他离开了那处隐匿的地方,着意打探过妙音寺和净涪的情况之后,终于发现了少许五色幼鹿的痕迹,能够确定那时候是五色幼鹿自己离开,又已经回到了妙音寺,白凌才得以真正地放下心头的那块巨石。 确定消息之后,白凌觉得自己没甚么事了,也想到净涪那边去的。但没想到,他才走到半路,景浩界的情况就急转直下。甚至到得这个时候,更是处处险况。 这也就罢了,但他后来探听到消息,发现本来还要收集最后一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的净涪在路上入了定境,直接就停下了。 将这些事情简单地交代过一遍之后,白凌接着道:“我经过这附近,想起夫人,觉得夫人这里可能更需要我,就过来了。不知道夫人近来可还好?” 沈安茹点点头,道:“我这边还好,没什么大事。白凌你既然过来了,不妨就先留下来,等你调整好了,再上路?” 白凌来见沈安茹之前就已经打探过沈安茹这边的状况,刚才又仔细观察过沈安茹的脸色,怎么不知道沈安茹这番话其实不过是在安他的心? 但他也没当场指出来,沈安茹怎么说,他也就怎么应了。 沈安茹见得他点头,便叫了人来,带着白凌下去了。 但白凌在程家不过平静了三日,第四日就带了一叠书稿找上了沈安茹。 这些书稿都是关乎程家大农场的事情,包括如何更好地协调和处理程家修士、如何提升大农场的产量、如何平衡并悄然蚕食各方利益…… 书稿递到沈安茹面前,沈安茹只是扫过一眼,掠过那些书稿上的几个词句,就调转了目光,平静且漠然地望着白凌,“你什么意思?” 白凌上前两步,端正了脸色向着沈安茹深深拜下去,“夫人,我就是现在立即赶回净涪师父身边,其实也做不了什么。我觉得与其在净涪师父身边静守,还不如留在夫人身边来得妥当。” 沈安茹目光一动不动,只是沉沉地看着白凌。 白凌还是保持着躬身礼拜的姿态,坚持自己的想法。 “夫人,你的安稳,对净涪师父来说很重要。” 沈安茹眼波动了动,终于点头,“那你就暂且留下来吧。” 说完,她也不去翻看递到她面前来的那厚厚一叠书稿,转手从身上摸出一片铭牌来递给白凌。 “拿去吧。” 白凌双手接过,“多谢夫人。” 沈安茹没再说话,看着白凌带着他的东西无声退了出去。 等白凌离开之后,沈安茹胸前佩戴着的巴掌大小的铜镜配饰上亮起一片灵光。 她将那面铜镜捧起,移开铜镜表面遮挡的木片,露出铜镜镜面里头映照出来的程沛。 “娘亲,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就答应他?” 沈安茹将方才面对白凌时候的冷漠全数卸下,笑着道,“如果他有异心,留下他正好;如果他没有异心,留下他也无妨。” 程沛自然猜到沈安茹的想法,但他还是很无奈。 “娘亲,现在景浩界这样的状况,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生出歹心来?你不能这样大意!” 在景浩界各处奔走的这段时间,程沛看到的黑暗可比他往日里见到的、听说的多多了,真是叫他大大地开了眼界。 不说本来心眼就不大,容易嫉妒人、猜忌人的那些人,就算是素有善名、行事大方坦荡的人,在现在这个时候,也不能轻易托付信任。 谁知道那个人会不会一时蒙了心眼,起了歹心,做出谋财害命、伤天害理的事情? 就算没什么原因,就是忽然心中起意,看人不顺眼,直接动手取人性命的,这一阵子又何曾就少了? 最可怕的,是人心,最残酷的,是人性! 在短短一月余的时间里见过很多惨事的程沛再回过头来看自家这个胆大的娘亲,真的很有些无力。 沈安茹心下一叹,收了脸上笑意,正色望着铜镜里映出的程沛,道:“放心吧,这些我都有在注意的。你也知道,我手上有不少你哥哥送过来的东西,也都贴身带着呢,不用太担心。” 程沛见沈安茹铁了心,他也无何奈何,只得到,“希望娘亲你是有真的注意,不然……” “到时候,我可是会很惨很惨的。” 看着难得不惜形象撒娇的小儿子,沈安茹眼中神色格外的柔和,“我都记住了的,你安心。” 他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沈安茹还是不妥协,程沛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想了想,趁着一次到杨元觉那边带走下一套阵禁的时候,向杨元觉问计。 杨元觉托着下巴想了想,又通过神通打量过云县程家那边的沈安茹,回头冲程沛摆手道,“放心,别说是那个小子,就是留影去了,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拿你娘亲怎么样。等撑过了最初爆发的那一刻,后头就更不必担心了。” 程沛没想到会从杨元觉这边得到这样的一个答案,不禁转了目光望向不远处垂眼直挺挺站在原地的净涪佛身,“兄长他……” 杨元觉点头,“你娘亲身上的好东西可多着呢,不是特殊情况,都不会有什么意外。” 这所谓的特殊情况,其实指的就是那些天外修士。包括围在景浩界世界之外,不知什么时候会攻进来的那些无执童子眷属,也包括现在还没有现身的无执童子。 听得杨元觉这么说,程沛总算是能勉强放心了。 杨元觉看了看他,抬手又将一个储物袋交给他,催促道,“去吧,这些送到安元和那边去。” “安前辈?”程沛惊了一下,问道,“杨师,魔门那边已经有结果了吗?” 杨元觉哼哼得两声,“这可都将近一个月过去了……” 程沛看了看杨元觉的脸色,乖乖闭嘴接过储物袋,向着杨元觉拜了一拜,转身抬脚就要走。 但他才刚转过身去,就又调转回来,看着杨元觉问道:“杨师,我兄长他什么时候能够醒过来啊?” “这问题你来问我,我又要问谁去?!”杨元觉瞪了他一眼,“等着吧。等到他出定了,自然就醒了。不过在这之前……” “在这之前,我们当然是需要给他撑住局面!”程沛急急地接过杨元觉的话头,很理所应当地说道。 但他说完这句话,一时又沉默了下去,脸色很有些忧愁。 杨元觉看了看他,问道:“说吧,什么事?” 程沛偷偷打量了杨元觉的脸色,想了想,到底吞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地问道:“杨师,景浩界的情况越来越诡谲,不说其他人,就是我平时调养真元,也觉得眼前异像频频,耳边还会有莫名的声音一直在呢喃,兄长他就这样入定,会不会也出现这样的问题?” “景浩界天道被天魔魔气侵蚀,不单世界法则出现问题,就连灵气都有魔意潜伏,你这般的情况很正常,日后修行的时候,最好在旁边点上清净心神的檀香,布置静心凝神和摒除魔气的阵禁……” 杨元觉听程沛提起这茬子事,想了想,便开始细细地叮嘱程沛,同时,手还很利索地摸出两张空白的玉简,将两套阵禁刻录进去,递给程沛。 “如果实在不行,就让你那师父在旁边加护。” 天魔魔气侵蚀景浩界天道,其实也是在魔染天地法则。而随着天地法则被天魔魔气侵染,景浩界世界也清净不到哪里去。 心头无端燃起心火,心境难以清净,修士修行艰难,在日后都会是常事,还是习惯的好。 程沛在一旁听着,连连点头。 虽然他和杨元觉相处的时日尚短,但就算是这样,也已经足够让程沛摸到一些杨元觉的性格了。这位老师是真能坐着绝不站着的主,现在他难得叮嘱他,他要是胆敢半途插话…… 后果程沛承担不起,也就只能等着了。 这一等,就一直等到杨元觉停下话头。程沛小心地觑了觑杨元觉的脸色,问道,“杨师,兄长那里要不要也给加些阵法啊,檀香啊什么的?” “担心你兄长?你觉得需要吗?”杨元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真有闲心,还是多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说话间,杨元觉还看了一眼才刚被他塞到程沛手上的那两枚玉简,“记得有空好好专研,尽快拿出成果来。我可不希望回过头来还因为这件事情被你兄长唠叨个不停……” 程沛默默地偏头看了看他家兄长,又跟杨元觉拜了一拜,默默地抓着两枚玉简退下去了。 直到远远地离开了杨元觉的气息笼罩范围,程沛识海世界里的司空泽才冒头道,“我也觉得你不需要操心你兄长……” 程沛静默了很久,才道,“兄长很强我知道,但这不是我们不需要关心他的理由。”司空泽一时哑言。 半响之后,程沛自己默默吐出一口浊气,低声道,“果然,我还是需要更强大……” 说完,他将两枚玉简收起,带着那个储物袋就去魔门的地界上找安元和。 和程沛隔着相当一段距离的杨元觉偏头,看了程沛一眼,又收回目光,看着那边的净涪佛身,低声道,“不得不说,净涪你的运气还是很不错的……” 说完,他往后一靠,倚着高大的椅背,闭上了眼睛。 净涪佛身,不,净涪对这些一无所觉,他整个人的意识都被拖入了无尽的过往中。 不仅仅只是这一辈子的近三十年光阴,还包括当年“皇甫成”时候的近千年。 这些岁月,一日一日,一页页地翻过,让他仿佛又重新走了一遍人生。 那个时候的他对自己此后的人生一无所知,就像曾经的他一样,一步步闯了过来。 他从天魔宗中闯出生路,踩着累累白骨登上了天魔宗的权柄巅峰,最后借着天魔宗的权柄,将一整个魔门握在手里。 而在他终于加冕的那一日,由累累白骨堆彻成的皇座,在一夕间生出血肉。 狰狞狠厉的面孔,紧拽着不放的双手,憎恨怨毒的双眼…… “为什么杀我?!” “你杀了我,陪我一起死!” “将我的血肉还来,将我的所有还来,那都是我的!” 第696章 三十二片贝叶 血肉生白骨的絮絮声音连绵不绝地响起,但很快,那些絮絮声音中又掺杂进了滴滴嗒嗒的水声。 净涪垂眼一扫,便见得那些才刚刚攀附上白骨的血肉竟又开始脱落、腐败。血水、腐肉,一滴滴、一片片地掉落,整一个天魔宗主峰须臾间成了比暗土世界还要幽暗、残酷、血腥的恐怖空间。 净涪抬起目光,往半空中看得一眼。 果然,那累累尸骨血肉上悄然散逸出来的幽黑魔气,正在半空中汇聚,团成一片黑色的庞大气流。 净涪定定看得那上方的庞大气流半响,便收回目光,抬脚往前。 脚下的肉块承受了净涪身体的重量,溅起一片血水,血水洒在净涪脚边,有的只落在地面上,流向那些被踩压过的血块,有的却是溅落在净涪双脚的脚底、鞋面,甚至是袍边,凝固成一小片暗红。 净涪依旧踩着这脚下血肉、尸骨铺垫而成的路,面色依旧平静地徐徐向着最高处的那张黑色皇座走去。 喋喋不休地咒骂着的尸骨们被净涪这副不以为然的姿态激怒,当即将脸皮扭曲崩碎成破裂残败的模样,半露白骨半露腐肉的身体更是死死地向着净涪的方向伸展。 手、牙,甚至是他们脸部血肉腐败之后暴露出来的头骨上的窟窿,都会成为他们阻止净涪前进的陷阱和武器。 “皇甫成,我死了,你也得死!” “想证道?做你的青天白日梦!你也就是个爹不痛娘不要的废子而已,凭什么踩着我们走得那么远?!” “你凭什么?!” 随着这一声声的咒骂,半空之上的那团庞大气流纵然没有彻底成形,却也猛地散出一片黑色灵光,浩浩荡荡地照向净涪。 净涪可以躲,但他没有。 他脸色不动,直接往前走。 黑色灵光照落在净涪身上,不过须臾,净涪身上的衣袍就率先开始了变化。 原本透着灵光、暗合道意的衣袍在黑色灵光中换成了刺绣精美、色泽沉黑,带着明显皇室风格的衣袍。 但即便那衣袍的细节处处透出精心,大小却只适合六七岁的孩童。 不过就在衣袍变换的那顷刻间,净涪也变了一副模样。 是完全的变了一副模样。 头上光秃的脑门开始长出乌黑的发丝,发丝被人精心那绣带束着,露出下头一张明显稚嫩而圆润的小脸,再搭配着那已经缩水的身材,如果不看那一双始终无波无澜的眼睛,只怕任谁见了,都会知道这就是个六七岁的孩童。 哪怕这里没有镜子,净涪也没有特意抬手去摸索自己的五官,他也知道这一张脸约莫就是当年‘皇甫成’的面孔。 一个呼吸间,从已经成年的净涪到尚且幼小无力的‘皇甫成’,身上力量、修为也在这刹那的变故中消散了个干净,了无感应。 原本如臂指使的力量在顷刻间了无踪影,足以让人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种无端的大恐怖来,更别提这时候,唯一仅剩下的可以倚靠的肉身也变成了一副弱小无力的小童身体,更别说脚下、四周都是一片血色…… 这样的境遇,足以将人逼疯。就算有人还能把持得住,也难以掌控得了自己的本能,免不了生出些恐惧。 而这样的惊惧一出现,哪怕他未曾将它表露出来,也必定能够愉悦得了这方天地中所有的白骨和怨灵。到得那个时候,后果不难想象。 但净涪却仿似未觉,他还是一步步稳稳地踩在脚下的路途,不疾不徐地往前行进。而他的背后,一个个脚印就如同鲜花一样,骄傲而凛然地开放在血色的泥泞里。 看着仍然向前的净涪,那些白骨和怨灵怒火越渐炽烈。 “死!给我死!皇甫成,你给我陪葬!” “你一定会给我陪葬的!想成道,痴心妄想!” “皇甫成,你这样的人如果也能成道,天地何其不公!” “皇甫成,我在地府等着你!” 然而,哪怕这些怨灵、白骨的怒火、怨毒越渐凶狠凄厉,落在净涪耳边,都像是清风,也就只能带起他脸上几丝柔软的碎发而已,没什么大用。 随着净涪一步步走近那张黑色的皇座,那些怒火、怨毒哪怕越演越烈,也难以控制地暴露出色厉内荏的真实。 净涪渐渐走近了皇座。 但就在他距离皇座仅差几步的时候,他的脚底传来了几分异样的感觉。 净涪难得地将目光垂落,看见脚下几具其实和别的血骨一般状态的尸骸。但要说不同,也有。 其他的那些血骨看着他的脸上都透着凶狠的怨毒,但这几具血骨,看着他的脸上却满是欣喜、癫狂、贪婪与恶心。 “嘿嘿嘿,皇甫成,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终于……又见到你了……” “没想到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可爱,真是难得啊……” “你是要过去?来来来,踩在我身上,我身上很舒服的……” “别踩他,来踩我,我身上比他身上更舒服……” “小皇甫成呦,别听他们瞎说,我身上干净,就走我这边……” 那样恶心的眼神,在相当的一段时间里,真的叫他怨憎,但现在…… 净涪抬脚,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地抬脚,和以往每一次抬脚一样踏过去,向前走。 净涪脚下的那具尸骨已经腐蚀了大半血肉的脸上泛起一片激动的潮红,抬手就要抓住净涪的脚,想要细细体味那嫩足的滋味,这具尸骨前面那些早先七嘴八舌说个没停的同类们看着它,脸上满是嫉妒与厌恶。 但那具尸骨的手没能碰到净涪,不,不仅仅是它的手,就连它的一整个身体,也没能接触到净涪本分。它与他之间的距离,统都被一片薄薄的金色佛光给填充了。 触碰到那片金色佛光,那具尸骨猛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咆哮。不为那金色佛光照落在尸骸上后燃起的足以焚烧灵魂的痛楚,而是为了触碰不到净涪的失望。 “不!小皇甫成,你不能这样对我!” 在这具尸骨爆发的同一时间,这一条道路上的尸骸也再一次群情汹涌起来。 “佛光!皇甫成,你居然还修了佛?!” “叛徒,你这个背叛了天魔宗的叛徒!” “哈哈哈,皇甫成,你死定了,你的道途毁了,哈哈哈!” “看看你的面前,看看你的脚下,这些都是你造的孽,你修佛?!哈哈哈,你这辈子都走不到你想去到的位置!” “哈哈哈,我们会一直看着你,看着你怎么前功尽弃,怎么万念俱灰!哈哈哈……” 似诅咒又似是预言的咒骂声中,还有几个格格不入的声音始终坚挺。 “呜呜呜,小皇甫成,你怎么就能这么残忍?” “我们都等了你这么久,居然连摸摸你都不行吗?你太残忍了,呜呜呜……” 这所有的声音,这所有汹涌激荡的情绪与意念,净涪依旧充耳不闻。他眼也不眨一眨,依旧一步步稳稳地向前迈进。 一步,两步,三步…… 九步过后,他终于站到了那张黑色皇座的面前。 他转身,向后一坐,稳稳当当地接触到那张黑色皇座,坐在皇座之上,抬眼俯瞰下方所有尸骸和血肉。 而就在他坐稳皇座的那一刻,他的头顶处猛然冲出一片紫色灵光,灵光凝成九重华盖,正正盖在净涪头顶上空。同时,在他左右两侧,一道魔光、一片佛光同时升腾,各自演化成心魔相与佛陀身,手托一座九层宝塔立在净涪左右。 心魔相与佛陀身显化出来之后,却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扫视了一眼下方,便重新化作佛光和魔光,投入净涪肉身消失不见。 随着心魔相和佛陀身的显现和回归,净涪的身形也开始快速拔高拉长,五官快速变化。 等到一头黑色全数脱落,露出光秃脑门的时候,净涪已经脱去了六七岁幼童的身体,恢复了这一世净涪的肉身和相貌。 穿一身僧袍的净涪往下方一瞥,目光没有触及的地方,有几具尸骸仿佛被无形无质的神火焚烧一般,无声无息地碎成一片细如微尘的粉末。 一时间,那些叫人恶心的目光和声音就彻底湮灭殆尽,再也找不到一点痕迹。 整一个世界似乎都清净了。 见得这般情形,那些印着一个个脚印的尸骸不过静默了一瞬,便又立即变得更为喧嚣。 “抹杀我们?!哈哈哈,来啊,来啊!” “皇甫成,你别以为我们就怕了你!” “有本事,你就来抹杀我们啊!” “皇甫成,你以为你自己又跟那无执童子有什么区别?!” “你们都是一样的!一样!” 随着这些尸骸的爆发,半空中的那一团黑色魔气仿佛爆炸了一般,化作了一团熊熊燃烧的妖冶火焰。 业火。 净涪看了一眼,便兴致乏乏地偏开目光。 “你们知道,为什么你们都这样拼命拦截我了,我还是走了过来吗?” 一众尸骸第一次那样安静,比早先净涪抹杀那几具尸骸那一瞬间的全场消声还要安静。为什么? 他们也想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压制了灵魂、肉身、修为之后,皇甫成居然还是没有丝毫的动摇和触动?为什么他居然连恨意都没有? 所有被印上净涪脚印的尸骸又一次尝试着去解析它们身上的那个脚印,试图再从那个脚印中找出些他们想象中存在的东西。 或许是功德,或许是灵宝的助力,总之,他们迫切地希望找到些什么。 什么东西都好。 但是,结果又一次让它们失望。 那脚印中凝聚的,全都是意志,全都是心力,无关于力量,无关于修为,甚至无关于见识。 净涪忽然笑了一下,迎着下方所有尸骸调转过来的仿佛从亡者的世界透过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在这里看见他的死寂眼睛,傲然答道,“因为,我比你们强!” 他比它们强。 强的不仅仅是修为、力量,还是心志。 说一千道一万,这个世界都是强者为尊,弱肉强食。 他当年如果稍微弱一点,也活不到现在。是他强,比他们更强,所以才是他最后活了下来。 只是诚如当日净涪佛身告诉张行小童的那样,强大的方式有很多,从来没有真正的限定而已。世界无限广大,多的是方法。 听见净涪的这个答案,看着净涪眼中的傲气,下方一众尸骸像是气极,睁着一双眼睛怒瞪着净涪。但下一刻,它们就悄然无声地崩散开去。 从脚骨到盘骨,又从盘骨到肩膀…… 从下而上的崩散成粉末。 明明是它们最后存留的身体,这些尸骸们却似是没有发觉一样,依旧一转不转,死死地盯着净涪。 净涪也没再说话,而是垂眼迎着它们的视线,看着它们最后的终结。 尸骸尽数化作粉末之后,平地忽然吹起一片微风。 风徐徐,却将这一地厚沉的粉末尽数吹起,卷向半空中的那一片妖冶业火。 尸粉填入业火,业火像是被投入了更多更适合的燃料一样,“呼”的一声,陡然扩展成亩余大小。 净涪看着这一亩见方的业火,面色有些凝重,却没有唤出他身上的功德金光。他甚至还将他头顶的那顶紫光华盖给收了起来,自己坐在黑色皇座上,看着那一亩业火随风一转,就向他扑了过来。 业火扑过,直接就以他的一切为燃料,熊熊焚烧起来。 业火焚烧,剧痛无比。而比这几乎焚烧灵魂的剧痛更动摇人心志的,还有那种随着业火焚烧而打自心底升起的空寂感觉。 像是随着业火的焚烧,身体里的某一些东西一点点消失,而他根本无力阻止一样的。 跟这种感觉比起来,那些始终在耳边、心头起伏的咀咒就不值一提了。 净涪垂着眼睑坐在皇座上,面无表情,就像此时正在被业火焚烧的人不是他一样。 随着业火的持续焚烧,一直隐遁在净涪身上的功德也终于激发。 “嗡”的一声震荡,净涪脑后悄然显化出一轮虚淡的功德金轮。 金轮虚虚一旋,就有功德金光散落,将净涪整个人护持在金光之中。 但功德金光和业火其实是两种不同的属性,它们之间没有直接的抵抗关系。也就是说,功德金光不能熄灭甚至是抵抗业火,它能做的,只是在业火破坏净涪的肉身、修为之后,帮助净涪恢复填充而已。 于是这一顷刻间,净涪便真正地陷入了一种水深火热之中。 业火是火,以他的所有一切为燃料,横冲直撞地破坏。而功德金光是水,在业火烧过之后,以它自身为材,以净涪自己的根底为基,快速帮助净涪重建、恢复。 身体被破坏的感觉让人难受,而重建和恢复也同样不让人轻松。 不过身在这种难以忍受的循环中,净涪却垂着眼睑靠在皇座上,像是睡过去了一般无知无觉,表情平静异常。 但在这样的破坏与重建之中,净涪的思绪却是异常的活泼。 他不是后悔自己当年做下的杀孽。 他后悔什么,后悔在别人要将他置于死地的时候反手将人推出去吗? 他从来就没有后悔过。 更何况,善与恶从来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世事皆是混沌,善恶一体。同一件事,对一个人来说是善事,对另一个人却是恶事,可是最常见不过的了。真要去一一辨别,又要去权衡,那一个人的一生,又能做些什么? 净涪没想这些事情,他真正想的,是他自己这些年走过的路。 每一步的路。 净涪陷入沉思不知多久,那一亩见方的业火忽然一跳,灭去了最后的一缕火光。 功德金光顿时大盛,又在净涪身上来回冲刷了几遍,才再一次隐遁了去。 净涪心神一动,睁开眼睛一望,正正望见那往他这边投来目光的杨元觉。 什么天魔宗主峰,什么黑色皇座,都在顷刻间没了影子。 净涪就像是忽然换了天地一样,稳稳地站在一处山道边上。 见得净涪醒来,杨元觉笑了一下,正想要说话,就见净涪忽然转开目光,望向另一个方向。 杨元觉当即就闭上了嘴巴,看着净涪动作。 这时候,一阵风从净涪目光投注的地方吹了过来,慢悠悠地荡起净涪的袍角,然后又慢慢地向着更远处吹去。 一直没有动作的净涪忽然抬起右手,食指和拇指在风中轻轻一拿,才收回身前。 杨元觉、左天行、恒真僧人、清笃大和尚、净音等一众师兄弟,都或快或慢地看着净涪身前的两根手指紧贴的地方,心中都有所感觉。 净涪的手里,是有些什么东西的吧? 是有的。 净涪垂眼看了看两根手指之间,心中念头一动,细微的气息从指尖透出,落向那指尖中捻定的那一颗微小尘粒之中。 随着净涪的气息透入,他的两指之间,他目光投落的地方,有一点金色的光芒映出。那光芒初初不过一点,随即却是越拖越长,越展越开,到得最后,甚至拉成了一片贝叶模样的光芒来。 所有看着净涪这边的人见得这一幕,心里都有数了。 而等到金光散去,那里果然就有一片雪白柔韧的贝叶。 清笃大和尚、净音等一众妙音寺僧人看着净涪手里的那一片贝叶,激动莫名。 净音等一众沙弥还算年轻,在这种时候很难把持得住自己,尤其旁边没有外人,只有同是妙音寺里出来的师兄弟,当即就顾不上其他,欢声喜庆地笑说开来。 “又一片贝叶!” “第三十二片贝叶啊,这是。” “是,这是最后一片贝叶了,不容易啊。” 一圈十个年轻沙弥说完,都看见各自脸上难得一见的狂喜和轻松,顿了顿,又哄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这下可好了……” 净音到底心疼自家师弟,见得身边这些师兄弟都是这样一副模样,不由就开始帮着净涪铺垫道,“就算是凑齐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也只是多了一些希望而已,未必能够真抗得住那位童子,你们可别想得太好。” 其他年轻沙弥听得,笑着对净音摇头道,“我们当然知道,只是高兴而已。” 另一位年轻沙弥接过话题道,“就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凑齐了,等净涪师兄再将经文誊抄出来,说不得我们还能分得一份品读呢。” “就是就是,”又有一位沙弥道,“景浩界的情况这样,我们日后都……能得以品读一回《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纵是最后我们都没能过得这一场劫数,也没有遗憾啊……” “师兄说得对,”再有一位出身菩提院的沙弥接着道,“而且净涪师兄为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走遍了我们佛门地界,不断偿还因果,也很不容易。如今终于凑齐了三十二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我们替他高兴呢!” “就是,净音师兄,你想得太多了……” 面对异口同声的一众师兄弟,又见他们脸上真实无虚的笑容,净音笑了一下,合掌躬身道歉,“是我想错了,各位师兄弟原谅我一回。” 见净音这般干脆,九位年轻沙弥也被吓了一跳,连连还礼,“净音师兄/师弟,我们是在说笑的呢,你别太放在心上啊……” 净音直起身来,对着几位师兄弟眨了眨眼睛。 九个年轻沙弥愣了一愣,又同时笑了起来。 一时间,这里的气氛格外的欢庆热闹,连早先的沉闷憋屈都被这一场大笑给冲散了。 笑声之中,净音偏头,往净涪的方向看了看,笑着合掌稽首,无声道:恭喜师弟。 第697章 形势 虽然净音他们说笑畅谈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但别忘了,他们在场的这十人,没有一个不是妙音寺这一代年轻沙弥中的佼佼者。 这些被各自所属的院堂推选出来,作为妙音寺下一代佛子有力竞争者的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景浩界这一次遭遇的劫难的凶险程度。 但正如他们这些人刚才所过的那样,能得以品读一回《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即便他们最后没能过得了这一场劫难,心里也已经没有了遗憾。 净涪心有所觉,目光在有人察觉之前便已悄然往净音这些年轻沙弥们所在的方向转了一圈。看得净音他们一眼之后,他又看了看同样喜不自胜的妙音寺大和尚们,才收回目光来,再一次凝望着他手掌中拿定的这一片贝叶。 柔韧的贝叶上格外干净,连一点笔迹都没有。 净涪想了想,然后手腕一翻,就将这一片贝叶和其他三十一片贝叶归到一处。 始终关注着净涪一举一动的妙音寺僧人们看着那一片贝叶消失,心里忍不住叹了一声,但还是能够理解。 虽然净涪这一趟不过入定数月时间,但景浩界中在这数月时间里的人事变化简直天翻地覆,净涪如果有所灵感,确实应该先确定一下景浩界如今的情况。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事不急…… 好吧,是急也没有用。 一众大和尚、比丘、沙弥对视得一眼,将各自的唉叹声吞没在咽喉里,各自若无其事地拿起手头上的事宜,继续埋头忙活。 杨元觉看着忽然出现在身前的净涪,定睛打量得他两眼,问道:“你这一趟,是又有收获了?” “不过是清算了一番因果而已。”净涪不甚在意,简单概括过一遍,就询问起杨元觉此间景浩界的情况,“局势怎么样了?” 杨元觉瞥了他一眼,嘀咕道,“现在景浩界局势怎么样,你会不知道?” 不过是清算一番因果而已?真要有他说的那样简单容易,他身上会突然透出清净无垢的气息来? 杨元觉细看得净涪一阵,又动了动鼻翼,心里默默数着:火气、功德、灵气、魔气…… 显然,这家伙先前一定是被业火烧过一次了。 净涪只是对杨元觉笑了一下。想知道当然是可以知道,但关乎景浩界中所构筑大阵的详细内里,他要自己梳理清楚就得废上一定的时间,哪有直接询问杨元觉来得便宜轻松? 杨元觉哪儿不知道净涪的心思? 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家伙平时还说他懒呢,看看现在,到底是谁比较懒? 但腹诽归腹诽,最后杨元觉还是得妥协。 他认命地从他自己的储物戒指里扒拉出一个袖珍的天地模型。这个天地模型顶端有九重云霄,下方有幽寂的暗土世界,中间则是一片大陆。 净涪光看这天地模型的架构和形态,也能认出它的本尊来。 杨元觉将这个天地模型往净涪跟前一推,也不去管那九重云霄世界和暗土世界,直接就找到了中央的那一片大陆。 他手指在大陆上勾画了三下,就分出了道、佛、魔以及无边竹海的地域。 “景浩界里,佛门这边的话……”随着杨元觉的声音落下,景浩界的天地模型上,那属于佛门的地界上便升起了点点金色佛光。 净涪打眼一扫,便认出那些佛光升起的地方正是天静寺、妙音寺、妙潭寺等七大寺庙的塔林所在。 “这个阵法的阵眼在天静寺塔林那里?” 杨元觉看了看净涪手指点落的位置,点头道,“天静寺塔林那里有一位大和尚的魂灵在,是叫圆微的吧?他正适合执掌这一套阵禁。怎么,你觉得不可以?” 天静寺八代祖师圆微,净涪曾在天静寺的塔林里与他有过一番交流…… 净涪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看着那处地方,问道:“你觉得适合?” 杨元觉多看了他一眼,道,“先说好,这是他自己愿意的,可不是我要特意安排这样一个阵禁给他的。” 净涪斜了他一眼,“还用你特意强调?” 杨元觉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却叹道,“说实话,我本来也不准备将这套阵法交给他的,但那圆微自己说,等耗完他身上残余下来的力量之后,他正好入地府转世……” 圆微是这样跟他说的,态度也非常坚决,杨元觉自己想过之后,也觉得可以,就特意将阵图交给了天静寺的清见大和尚,让他自己去处理了。 说实话,就杨元觉自己觉得吧,与其让这圆微的魂灵一直滞留在景浩界中随景浩界世界的命运沉沦起伏,还不如就让他替景浩界出一份力,了却一段执念,转世投胎去呢。 毕竟修为和力量都可以重修,能让他看透、让他从囚困了自己万万年的执念中挣脱出来的机会可不多。 净涪摇摇头,没有再就这件事多说些什么,他看了杨元觉一眼。 得到净涪的示意,杨元觉手指一拂,将那些从景浩界七大佛寺的塔林所在升起的那些金色佛光抹去,升起了另一片佛光。 这一回升起的也是七点佛光,而且这次升起的七点佛光和刚刚才黯淡下去的那七点佛光位置几乎贴近。 按着这个世界模型与景浩界真实世界的比例来看,这一回的阵禁门户和那由圆微执掌的那套阵禁间隔不远,应该是天静寺、妙音寺、妙潭寺等七大寺庙所有的那七座封魔塔。 “封魔塔……” 杨元觉点点头,看着净涪的眼睛有点放光,他道,“你早前不是提议过要借用封魔塔的力量的?我看过之后,觉得很不错……现在这个,就是成品了……” 他说着,很有些骄傲地将手掌轻轻一抚,天地模型上那七点来自封魔塔的金色佛光随即开始自行演化大阵。 七座封魔塔齐齐显化,七座宝塔塔身先是一亮,随即便是一股股混杂着万千气息的魔气铺出。 这些出自封魔塔的魔气或许是因为魔气主人自己的心性发生了变化,有或许是因为这么多年被封魔塔镇压,受封魔塔力量渲染,力量虽然磅礴锐利,却没有了那种伤人的戾气…… 魔气之后,便是滔天的璀璨佛光。 辉映诸天的佛光之中,还有一阵阵夹杂着钟声、铜铃声、转经筒声音的诵经声传出,涤荡心魂。 即便只是推演出来的阵禁威力,净涪也能感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炙热。 堂皇光大如同佛火的佛光,确实最适合拔除魔气。 “如果说塔林那边的阵法作用在于在魔气侵染世界中护持景浩界所有凡人、修士的心神,那这一座阵法,”杨元觉手指点在还滔滔不绝地释放着璀璨佛光的七座封魔塔上,“就是在于除魔。” 一场战争,无非分为攻守两方。 塔林的那座阵禁应该划分在防守这一方,而封魔塔那边的,就该算入攻击那边去了。 净涪点了点头,“佛门不是只得这两套阵法的吧?” 不可能啊…… 杨元觉“哼哼”两声,“你也太小看我了吧?” 说完,杨元觉手指一抹,截断那还在模拟着阵禁完全启动的七座封魔塔,手指跳跃也似地在天地模型的佛门地界中一一点过。 “天静寺、妙音寺、妙潭寺、妙定寺……”净涪随着杨元觉手指点落的方向快速地一一数着,“静和寺、静礼寺、静檀寺……” 净涪这一数,就足足数了一百零八座佛寺出来。 就在净涪数完这一百零八座佛寺的那一顷刻间,杨元觉猛然将手指往上一抬,手掌掌心直接拍落。 顿时,那被杨元觉手指点落过的佛寺之中,竟各自显化出一株菩提树来。每一株菩提树皆是枝繁叶茂,子实累累。 那垂挂在菩提树上的万千菩提子洒落无尽金色佛光,佛光在枝头汇聚,照落在菩提树树根之下,竟映照出一位位罗汉、金刚的身影。 净涪细细看过那些忽然出现在菩提树下的罗汉、金刚们的眉眼,心中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这些都是出身景浩界佛门的诸位金刚、罗汉们?” “没错。”杨元觉应道。 净涪观察得一阵,目光在那一百零八株菩提树中转过一圈后,在中央那株最为巨大的菩提树上顿了一顿,猜测道,“这座阵法是以出自西天佛国的菩提树为引勾连西天佛国胜景,再用那些出自西天佛国久沐佛光的天灵地粹塑造金刚、罗汉寄身……” “用这种种凭依来接引身在西天佛国的那些金刚、罗汉的力量?” 听着净涪的猜测,杨元觉也没有特别卖关子,他利索地点头应道,“没错。” “虽然那些金刚、罗汉在西天佛国里,但不代表他们的力量不能借出来啊?在他们故国安危受到严重威胁的当下,他们这些先辈不该加以护持吗?” 反正也不需要他们正面对上那个无执童子,只是借用力量而已,不会有危险,他们又有什么好迟疑犹豫的? 难道无执童子还会因为他们这样降下力量护持景浩界佛门子弟而迁怒于他们,甚至找上西天佛国净土去? 就算他会,怕他也没有那个胆子。 杨元觉看着手中这一座以一百零八株菩提树为阵基的大阵,叹道,“说来,也是你们景浩界这边资源足够丰厚,才能够支撑得起这一座大阵。” 净涪看着这一座大阵,目光焦点落在天静寺那株巨大菩提树树下坐着的恒真僧人模样的小人上,也默然点了点头。 他们景浩界里,有一个由西天净土佛国里的罗汉法身转世而来的恒真僧人,还有一株同样从西天净土佛国胜景里出来巨大菩提树,又有那些身在西天净土里的先辈祖师们千方百计送下来的天灵地粹,要让这样一座大阵真正成形,还真不难。 杨元觉见净涪点头,得意地笑了一下,又道,“还不止这些呢。” “你看。”他说着,手指屈指一弹,在那一株株菩提树下,一个个小人身边,又出现了许多个光头僧人形状的小人来。 这些小人各按修为,簇拥着菩提树下的那位金刚、罗汉,盘膝而坐,身前各各摆着一套木鱼。 “真到那无执童子杀来的时候,你们佛门的子弟都可以齐聚在菩提树下。一来,这阵法可以庇护他们,二来,他们也可以将自己的力量加持在阵禁之中,护持阵基……” “再有……”杨元觉手指又是一动,早先已经隐去的那两座以塔林、封魔塔为阵基构建起来的大阵,也都在顷刻间同时亮起,两座大阵完美嵌入那一座菩提大阵中。“怎么样,厉害吧?” “确实很厉害。”净涪不假思索地点头,“辛苦你了。” 听得净涪的道谢,杨元觉在下意识地挺了挺胸后,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伸手用力揉揉他的额头,一脸倦怠地点着头,最后还直接将刚才要说出的话换了。 “也确实是,为了这一套阵禁,我都足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他边说话,边偷眼看净涪。 净涪也知道哪怕杨元觉的说法确实特意夸大了,事实大概也差不离。 毕竟杨元觉是阵修,属道门,要他为佛门制定出这样一套切实可行、又极其契合景浩界佛门状况的阵法,不去研究景浩界佛门历史,细探佛门各寺佛修状况又怎么能够成功? 更别说,这还只是一套属于佛门的阵法,后面还有魔门、道门甚至是无边竹海…… 在杨元觉巴巴的目光下,净涪点了点头,道:“待这里的一切结束之后,不知小僧我有没有那个荣幸可以到展双界拜见任前辈呢?” 当然,前提是他到时候还能活着。 杨元觉却没去想过那些可能,他直接一拍掌,大喜道,“这话是你说的啊,到时候可别给我东拉西扯的就是不见人。” 净涪点头。 杨元觉摩拳擦掌,不自觉抬起的眼底流转出细微的波光,竟似是已经在啪啪啪地算计着等净涪抵达展双界之后,他能从他家师父眼皮子底下偷出多少闲暇时间。 净涪之前可都没有到过展双界呢,他师父单凭他当年对‘皇甫成’的种种描述,就已经对他点头了,等他师父见到净涪,以净涪的手段,怎么都能轻易将那几分好感扩大了去。 到得那个时候,有净涪牵扯他师父的注意力,他师父很自然的就会放松对他的监管不是?那样,他可就自由了! 纵然已经几千年的寿数了,杨元觉还是有一颗叛逆的心。 净涪也没打扰杨元觉的幻想,瞥了杨元觉一眼之后,就自己埋头继续查看那个天地模型上的情况。 他打量得那套环环相扣的大阵半响,想了想,抬手伸向那个天地模型。 手指落在那套还在运转中的大阵的时候,净涪能很清楚地感觉到手指上微暖的温度以及在阵禁内部不断循环往复的气流。 那气流流动的方向,正是大阵运转的时候阵中灵气流转的情况。 净涪很快就摸索清楚了这个天地模型的使用方法,他往景浩界世界外看了一眼,直接掠过佛门的地界,先找到沛县云庄里的程家,看见程家小佛堂里头正在忙活着的沈安茹以及同样留在程家里的白凌。 他细细打量过沈安茹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但紧接着,他的目光就转回到了他面前的那个天地模型上,手指更是接连在沛县程家的位置点了几下。 就在这个时候,杨元觉猛然回过神来,恰恰好看见那个天地模型上升起的一座院舍。院舍上金色的佛光和青色的灵光交相辉映,格外的漂亮悦目。 当然,和这座院舍的亮眼程度成正比的,还有它的防御力。 “程家那里你放心,我后来又特意给你整理了一遍,不是有人特意盯着她那边下手,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杨元觉说道。 净涪点头,“嗯。” 但即便如此,他在心底盘算了一回后,到底叹了一口气。 要说不会有人特意盯着沈安茹那边下手,净涪是不信的。但在这个当口,一整个景浩界的情况都极其恶劣,就算要将沈安茹送走,又能挪到哪里去?倒还不如就在程家那边呢。 杨元觉看过净涪的脸色,想了想,就要开口说话。 但在他将话说出口之前,净涪已经抬眼对他笑道,“母亲她心里有自己的想法,我也拗不过她,只能随她去了。” 杨元觉欲言又止。 净涪笑了笑,反问杨元觉道,“如果将我母亲换做任前辈,他这样决定,你会怎么样?” “如果换了是我家老头子……”杨元觉也不是寻常人,他心里顺着净涪的意思往下联想,很快就笑开道,“我当然是会将他打晕带走,塞到其他地方去啦……” 听着杨元觉这番心口不一的话,净涪只是对他笑了笑,便直接将目光重新投落到那个天地模型上去。 杨元觉也没拉着净涪掰扯这件事,难得地沉默了下来。净涪盯着那天地模型的同时,识海世界中,净涪魔身也已经再次接管了暗土世界本源,借助暗土世界本源的力量,快速梳理过景浩界各方的现状。 ‘元觉他排布出来的这套阵禁一定要是在最理想状态下才会达到天地模型上演化出来的效果。’ 阵道向来讲究汇聚各方力量。杨元觉为景浩界佛门排布出来的这一整套阵法也确实能够将景浩界佛门各寺的力量真正统合起来,达成最完美的发挥。 但阵道也不是万能的,它有它自己的缺陷。 这套阵法统合景浩界佛门各方的力量不假,但它的根基立足在景浩界佛门积蓄的力量上。而景浩界佛门中,最为关键的,莫过于佛门的各位子弟。 说到底,这套阵法大部分是以人为阵基的,它需要有佛门弟子为它提供力量。而且还必定得是这些佛门弟子在一定范围内,才能真正地为这套阵法提供力量。 但现在…… 很多佛门子弟可都已经离开了静修的佛寺,正在景浩界各处奔走呢。 净涪忽然抬眼看着杨元觉,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他觉得,杨元觉一定不会出这么大的篓子。 听清楚净涪问题的杨元觉也并不觉得净涪在质疑他的能力,他先对着净涪笑了笑,抬手指向了净涪身上挂着的那个随身褡裢。 随身褡裢…… 不对,不是随身褡裢,而应该是随身褡裢里的东西。 净涪心神一动,就确定了目标。 应该是身份铭牌。 杨元觉得意点头,“我当然是考虑过这个问题的。翻了翻之后,我用上了佛门僧人的身份铭牌。” 他看着净涪的脸,接着道,“只要僧人身上携带着佛门的身份铭牌,待到阵法启动的时候,不论他当时在什么地方,都能借助身份铭牌勾连他们的力量。” “怎么样?是不是很方便?” 净涪点点头,识海世界里的佛身也很高兴,“确实,这样一来就真是方便多了。” “当然,我在排布大阵的时候也做出过限定,所以……”杨元觉却犹嫌不够,还继续道,“身份铭牌的调动是半自控的。” 净涪看他表情,隐隐猜到了什么叫半自控。 果然,过不得一小会儿,杨元觉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跟他解说起了这个半自控。 身份铭牌的半自控,即是在大阵正式启动、调用佛门一众僧人力量之前,大阵会先显出异像,给予佛门一众僧人提示。如果他们当时的处境不方便任由大阵抽掉他们的力量又或者是不愿意,他们可以拒绝。同时,如果大阵抽掉的力量已经达到了僧人本身的极限,他也可以拒绝,又或者是由大阵自动断去双方之间的勾联…… 听完杨元觉的说法,净涪点了点头,赞道,“果然不愧是元觉,着实厉害。” 杨元觉摆摆手,“你记得你之前的承诺就好。” 识海之中的净涪佛身也笑了一下之后,才催净涪本尊。 净涪手指在天地模型上方一指,便又见那天地模型中,佛门地界上升起了一片繁密而通透的琉璃佛光。 而这星星点点的琉璃佛光升起处,正是药师琉璃光如来的佛像、画像所在之处。 杨元觉一眼就看见那通透的琉璃佛光侧旁伴随着的乳白光点,也不禁叹道,“说起来,这诸天寰宇里也真是没有哪一方势力要比佛门更懂得怎么调用人道愿力了……” 虽然杨元觉的声音里透着叹息,但他眼中爆发出来的跃跃欲试同样非常惊人。 “人道愿力啊……”他紧盯着那些乳白光点,头也不抬地问净涪道,“净涪,这个也能交给我处理吗?” 他早先居然没有意识到这些人道愿力的存在,实在是不该。幸好!幸好他现在看见了,还来得及。 净涪摇摇头,“这个很重要,不能拿给你练手。” “好吧好吧……”杨元觉叹了一声,又恋恋不舍地盯着那些乳白光点看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拔开目光。 看得杨元觉特意摆出的这副模样,净涪识海世界里的佛身想了想,跟本尊说了一句话。 杨元觉毕竟为他出了大力…… 净涪顿了一顿,又道,“等这一次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你应该也能得到不少的人道愿力……如果你还想要继续研究的话,我也可以将我得到的那些人道愿力交给你……” 杨元觉一下子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净涪。 净涪眉眼不动,只继续道,“还有佛门处理人道愿力的法门。” 当然,这个承诺还跟早先净涪应下的那个承诺一样,有一个前提。 杨元觉却还是不理会,飞快地点头应了,但也道,“不用全部,只要部分就行。反正我与元和也都会有。元和那个剑修,用不到这些……” 等景浩界脱出这一劫难后,完成废墟的重建,甚至都不必等重建完成,自劫难中辛苦存活下来的人必定会很感激各方出力的人。人道愿力什么的,怎么也不会少。 杨元觉算盘真是打得啪啪作响。 他这里会有一份,安元和那里也有一份,想必他可以拿过来,再从净涪这里拿走一些,这样收拢起来,也足够让他仔细研究一遍了。更别说到时候净涪还会将佛门处理人道愿力的法门给他…… 杨元觉笑眯了眼睛。 净涪见他模样,摇头告诫道,“别太深入,稍稍研究一下就可以了,你也不会想要当一个人道神明的吧……” 听到净涪提起人道神明,杨元觉下意识地想起了他曾经见过的那些几乎可以称为人道傀儡的神明,心里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还是笑道,“放心,我会注意的。” 净涪看了看他神情,点点头放过他。 杨元觉很快转移了话题,“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些人道愿力?” 怎么处理? 净涪笑笑,伸入天地模型里的手腕当即就翻了一翻。 依附在那星星点点琉璃佛光侧旁的人道愿力立刻汇聚,凝成一条玉润光亮的通天光柱。光柱从天地模型中升起,通向东方的天际。 纵然那还只是一个天地模型,东方天际只有九重云霄,并没有其他世界,更没有什么胜地灵境,杨元觉也已经明白了这一条通天光柱的去向。 “东方净琉璃佛国……”回头再看见那些还散落在天地模型各处的琉璃佛光,杨元觉恍然大悟,“你早就已经想好了!” 东方净琉璃佛国是谁的地盘,杨元觉会不知道?但他也没想到净涪会玩这么大。 而且问题是…… 东方净琉璃佛国之主——药师琉璃光如来,他会眷顾这个小小的景浩界吗? “会。”净涪沉默了一下,慢慢道,“因为他是药师琉璃光如来。” 在收集三十二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的路途后半程,净涪基本都会将药师琉璃光如来推荐给各方信众,让他们信奉药师琉璃光如来尊者。 可谓是很卖力。 而他之所以敢将重注压在这位尊者身上,当然也是因为,他很确定这位尊者会出手。 《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上的十二大愿不是作假,从药师琉璃光如来尊者身上感知到的琉璃佛光也是真实无虚。 从大愿见品性,从佛光见行动。 净涪确信,如果景浩界真有所请,那位尊者必定不会袖手。 杨元觉看见净涪脸上微不可察的复杂神色,也慢慢地点头。 一时间,两人俱都沉默了下来。 半响之后,净涪又是转手一抹,将面前这个天地模型上那佛门地界上的阵禁、灵光尽数抹去,望向道门的界域,问道:“道门那边不是你负责排布阵法的吧?” 道门有一个天筹宗,按照道门的一贯行事,他们应该会将这件事交给天筹宗去排布。 不过现在景浩界天道遭到重创,又被天魔魔气时刻侵染,天筹宗推演天机的能力已经废去了一大半,剩下的那些,还真不足以支撑他们完成道门交付下去的重任。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必定是要找外援的。 第698章 局势 而现在的景浩界里,阵道造诣最强的可就是杨元觉了,便连无边竹海里的竹主都未必及得上他。 也是,谁叫竹主精研的就不是阵道呢? 最重要的是,天筹宗跟杨元觉之间并不是没有可以牵线的渠道。 ——程沛一直都在杨元觉这位阵道大家身边打转。 虽然他只是在杨元觉身边打下手,但听程沛叫杨元觉“杨师”就知道了,这两人之间就算没有师徒名分又如何,人家有师徒之实啊! 而程沛…… 程沛确实不是他们天筹宗名正言顺的弟子,早年在程沛拜司空泽长老残魂为师的时候也的确有过声明,明确表示过程沛与天筹宗之间的距离,但现在不是情况特殊吗? 天筹宗需要杨元觉这位阵道大家的指点,而杨元觉想要帮净涪将景浩界打造成一个起码能够扛得住那位天魔童子一击的铁桶,也不可能将景浩界的道门撇开一边,任由它成为一块格格不入的短板不是? 所以他们两方你有心我有意的,很快就达成了共识。不过就算是这样,天筹宗那边的递上来说请杨元觉“斧正”的阵法,还真是除了些许值得一赞的灵光乍现之外,没多少入得了杨元觉的眼。 杨元觉边将这些事情跟净涪说道起来,边摇头评价道,“不是我特意挑刺,实在是他们递上来的阵图到处都是漏洞,纸糊一样的,他们要真敢排布出来,呵呵……别人不过一用力,就能将它捅破天去……” 净涪笑了一下,道,“这不是刚好让你将你早先预备的阵图拿出来?” 杨元觉却不觉得如何自豪,只道,“如果不是那个司空泽还有些能耐,不是我说,净涪,你怎么就这么随意将程沛交出去?” 关于这一点,净涪答道,“那司空泽我先前也是打过交道的,他确实比不上你,但根基很不错,让他给沛哥儿打基础足够了。我知道你更厉害,但那个时候我怎么找你?总不能让沛哥儿等到现在吧?” 那才是真耽搁了程沛呢。 杨元觉又是叹了一口气。 程沛在阵道上的天赋和灵性都有,司空泽确实没有磋磨了他的灵性,根基也帮着打的扎实,真的算是不错了。 而且程沛交到司空泽手里,总比被别的庸才给耽误了好。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他来得太迟。 净涪见杨元觉心中有些不顺,心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笑了一下,道:“如果你真的想要推他一把,多带着他就是了。” 程沛天赋、灵性确实不错,但也没有卓绝到让杨元觉都起了抢人弟子的心思。他之所以会跟净涪说这些,其实也多是看在净涪的份上,而且也是因为天筹宗真的很不入杨元觉的眼。 杨元觉想了想,也点头,“行吧,毕竟他也还算灵光。” 他本来就不耐烦收什么弟子,身边除了几个跟着随侍的童子,连开山大弟子都没有,真要让他收徒,他自己也得摇头。 但只是指点就没问题了,更别说程沛还是净涪承认的弟弟…… 净涪佛身在识海世界里笑着点头,道:‘看来,沛哥儿这段时间表现得不错。’ 魔身也只是轻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这回不过是事赶事地说起程沛,很快的,他们两人就回到了正事上。“道门那边不像佛门这边同宗,要想像佛门那样真正统合力量,将它们汇聚一体,很困难。早先天筹宗递上来的阵法是想选取诸星辰中契合道门各宗各派力量本源的星辰构筑阵禁……”杨元觉简单而明了地将天筹宗送上来的方案概括了一遍。 这个方案其实也是有些道理的,并没有杨元觉原本评价的那般平庸。 杨元觉转眼看了看净涪。 净涪表情平静地回望杨元觉,点头道,“你有更好的方案。” “那当然。”杨元觉说了一句,才又道,“你也知道,道门各宗各派其实起自玄门。玄门有四位圣人至尊,而其中三位圣人至尊兴起道门,便是道门三位天尊……” 净涪明白了杨元觉的思考方向,“青莲!” 杨元觉点头,就将道门各宗数了一遍,“剑道的天剑宗、武道的天武宗、阵道的天筹宗、符道的天篆宗、术道的天授宗以及幻道的镜月宗……” “红花白藕青莲叶,三教原来是一家。”净涪说完,又看向杨元觉,问道,“你有把握?” 想法是想法,方向也确实是方向,但到底能不能成,净涪还真不确定。 实在是他也没想到杨元觉居然会想玩这么大。 景浩界的资源足够支撑得起这样的玩法吗? 杨元觉微微动了动脖子,让净涪等了一等,才道,“那当然是……有!” 说完,杨元觉手掌一拍净涪身前的那个天地模型。 景浩界道门所辖区域,天剑宗、天武宗、天筹宗、天篆宗、天授宗和镜月宗宗门所在,各自冲出一道亩大灵光。灵光在道门界域上空汇聚,混成碧青色的一团灵光。 灵光之中,先是三片碧青碧青的莲叶轻轻一抖,莲叶下方,又悄然生出一片玉白莲藕,而在莲叶往上,却是一朵粉红莲花。 待到这一朵虚淡的莲花成形,那粉红莲花花瓣上,又不知从何处滚落一滴圆润透彻的水珠。 净涪见到这朵莲花,就知道这朵莲花上的每一部分都来自哪一个地方了。 青莲叶是天剑宗、天武宗和天筹宗,毕竟据说道门上清圣人传下的阐教剑道和阵道都是一绝,至于武道,应该是后人传下。 玉白莲藕该是天授宗,天篆宗则会是那朵粉红莲花。至于最后的那一滴水珠,看也知道是镜月宗那边透出的灵光所化。 净涪看着这朵莲花沉默了一下,忽然看向杨元觉,问道,“道门是红莲,那为什么佛门不请出金莲呢?而且魔门那边也可以是黑莲不是?” 届时景浩界道、佛、魔各自演化一朵莲花,同源莲花之下,其实也还可以相互勾连。这才是真正将景浩界的力量彻底统合起来,为什么不呢? “你以为我就不想吗?”杨元觉听净涪这么一说,也是气愤,他手一扬,手指就直直指向了魔门那边,“但你看看,魔门这边都死了那么多人了,就算是能统合成黑莲,莲花与莲花之间也平衡不了啊……” “平衡不了的莲花,就算是强行调用,中间也得损去大半的力量……现在的景浩界能这样挥霍吗?就算可以,最后大阵的威力也很难达到预期!” 净涪先劝说了杨元觉几句,才顺着杨元觉手指的方向往魔门那边望去。 这一眼看见,净涪本尊还没怎么样,识海世界里的魔身就嗤笑了一声,说不清什么意味地道,‘这也太惨了吧……’ 佛身也是摇头,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不怪净涪态度变化异常,实在是魔门那边,真的是很有些凄惨。 景浩界中,佛门虽然开始分裂,但到得目前为止,妙音、妙潭等六分寺名义上还是归属在天静寺之下,以天静寺为尊。道门则一贯以天剑宗为首,其他几个宗门跟在天剑宗之后,也算是齐心。但魔门…… 自留影老祖之后,天魔宗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一位手段、修为、力量足以统摄魔门各宗的弟子了。在当年净涪还是‘皇甫成’的时候,是由‘皇甫成’冒头,将魔门各宗打压下去,完全镇在自己座下。但现在却不然。 现在净涪早早入了佛门,皇甫成当年也为了避开所谓的“命运”而按着北淮国一贯的传统拜入道门天剑宗陈朝真人座下,留影老祖久久没有找到让他心动的弟子。 就算后来出了个沈定,也只是因为净涪交给他的《天魔策》而被留影老祖收为记名弟子。 记名弟子…… 当年顶着留影老祖唯一亲传弟子名头的‘皇甫成’在天魔宗的日子都格外艰难,更别说只有一个记名弟子名头还算不上真正弟子的沈定了。 更何况,沈定还没有扭转天魔宗各方意见,真正地摆平天魔宗,成为天魔宗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就已经被净涪投入了妙音寺的封魔塔,镇压四十六年。如今,四十六年可都还没有过去一半呢…… 沈定之后,留影一直闭关,更是无暇整顿魔门,再加上魔修本来就不是安分的性格…… 一整个魔门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分裂了,谁都有自己的想法,谁都有自己的算盘。在这样的情况下,魔门又怎么可能出现一个统一的声音? 以往的时候,道门、佛门还因为各自的关系乐得看见魔门闹成这般模样,但现在不同了。 现在,景浩界需要魔门的力量。 第699章 准备 净涪本尊沉默地看了魔门所在位置一眼,转而问识海世界里的魔身道,‘你准备收拢这些人手吗?’ 净涪本尊问是这样问的,但魔身和佛身都听得出他的态度。佛身抬眼望向魔身的方向,完全没有发表意见。 魔身盯着魔门界域上空那一片弥漫不散的血气,半响沉默之后,收回目光来漫不经心地看着他自己的手指,‘该清洗的人都被留影连同安元和一道清洗过了,能留下来的人都不蠢笨,也多的是人想要接掌这个摊子,我跳出来干什么?’ 虽然说现在魔门经了一轮轮的清洗,最后留下来的几乎都是熟面孔,但怎么说呢?他现在可不是天魔宗的‘皇甫成’了。他是净涪,佛门妙音寺的净涪。 魔身抬起目光在佛身身上转了一圈,道,‘都放心吧,我清楚我自己现在是谁。’ 既然魔身都已经这样说了,净涪本尊和佛身也没紧拽着这件事不放,轻轻颌首放过。 佛身想了想,还接口道,‘以后应该还有用得上魔门的地方,还是需要再照顾一下。’ 撇开净涪和当年‘皇甫成’、魔门之间的渊源不提,单就从景浩界自身与佛门的需求来说,魔门也不能就此遭劫,灭断传承。 三足鼎立才是最安稳的状态,如果魔门真的在这一次劫难中被斩断根系,佛门和道门也未必就真可以过得安稳。更何况,魔门在景浩界中扎根万万年,上头还有更强大的魔修巨擘垂目,怎么可能真就是一场劫难能够彻底断绝传承的? 魔傀宗不就是一个明白清楚的例子了吗? 魔身脸上表情分毫不动,全然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佛身笑得一下,便聪明地适可而止了。 净涪看过魔宗界域上久久不散的血气,又将目光垂落,便看见那一条条绕着魔门各宗主峰汹涌奔腾的血河。 血河底部,沉积着累累的白骨和残碎的身体肢骸。单只是这么看着,也能映得人眼底一片血红。 净涪回头示意杨元觉去看那仿似滔滔无尽的血河,问他道,“那些……都是你排布阵图的阵基?” 杨元觉边点头边叹道,“这些也确实算是设阵的材料,可你别看它们的数量好像很庞大,但我能借用过来的,其实一半都没有。剩下的那些,都被景浩界天道虢夺去了……” 杨元觉话语里确实夹杂着叹息,但净涪却清楚地看见他眼底的跃跃欲试。 作为一名合格的阵修,杨元觉对于诸天寰宇中所有的大阵都没有偏见。他并不觉得出自道门的阵禁如何清灵,不觉得那些佛门的大阵怎样殊胜,自然就同样不会觉得魔门钻研出来的阵法怎么诡谲。 他更看重的是阵禁其中透出的创作者对世界、对道的种种认知。 杨元觉说话间,也伸过手来在那个天地模型上抹了一下。就见那天地模型上立时又生出了相应的变化。 莲花虚影顷刻间散去,化作点点灵光洒落在天地模型上属于道门的界域。而随着莲花消隐,道门的气势收缩,那魔门界域上奔腾汹涌的血河像是被狂风掀起了一般,带着滔天的巨浪冲上半空。 血河河水将那些血气吞卷殆尽之后,却也没有重归河道,而是在天地模型的魔门界域上空汇聚搅拌,化出一团灰色的漩涡虚影来。 净涪一眼看见这团灰色漩涡,心里也被杨元觉惊了一下。 “早前你给我看的那套阵法成品不是这个吧?你后来又改了?” 杨元觉点头,“我觉得早先预定下来的魔天不太安稳,又被这些血河触动灵感,也就将换成这套了。” “怎么样?比起我给你看的那片魔天来,这个归墟投影是不是会更好用一点?” 杨元觉确实很得意。 所谓百川归海,归墟哪怕再强悍再可怕,那也是海眼啊。景浩界魔门的这些血河是河,流入海眼里头去,不正正合适吗? 魔身顿得一顿,到底无话可说。 佛身却是双掌一合,又低唱得一声佛号。 倒是净涪本尊,他看了看那景浩界天地模型上方的归墟投影,又挪开目光看了看那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壮大、汹涌的血河,静默了一瞬,慢慢道,“元觉,你到底是太看得起我,还是太看得起景浩界?” 杨元觉听得这话,很有些不满地看了净涪一眼,抱怨道,“喂喂喂,这套阵禁我也是花费了大力气才推演出来的,推翻早先那套阵禁我也很心疼,很劳累,你说得这样直白,是不是太过份了?” 净涪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杨元觉看看天,看看地,就是不看净涪。但在他眼角余光瞥过那个天地模型半空之上的归墟海眼的时候,他自己的眉眼也忍不住抽了一抽。 就景浩界目前的糟糕情况来看,他要真将这一套阵禁催动,在景浩界世界之中形成归墟海眼投影,到时候第一个遭殃的绝对不会是无执童子和他的眷属们,而会是景浩界这一个世界残破、本源匮乏、天道重创,简直濒临崩溃的小世界。 毕竟,归墟是世界破灭之后的沉眠之所。 归墟之力固然可以拿来对敌,但它的力量真正克制的其实还是世界。 杨元觉顶不住净涪的目光,轻咳了一声,抬手又是快速在那景浩界天地模型的魔门界域上空抹过。 随着杨元觉的动作,那悬浮在魔门界域上空,透出无尽绝望破灭气息,一看就极其可怖的归墟海眼投影就像纸张糊成的一样,被人一戳就破了。 归墟海眼投影被抹去之后,留在原地的,是一条弯弯曲曲、处处藏着暗礁漩涡的血色长河。 净涪看见这一条血河,心里一动,忽然就想起了什么。 “这个才是我撤换了原本定下的方案之后,最后为魔门推演出来的成品。”杨元觉见他脸上表情,就知道他想到了,笑道,“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净涪点点头,相当慎重地一字一字道,“传说中的《九曲黄河大阵》的变种。” 杨元觉得意地笑开了眉眼。 净涪再看得那条血河一阵,才对杨元觉点了点头,谢道,“你费心了。” 杨元觉正想要再说些什么,远方天际一道剑光迅疾闪过,正正落在净涪和杨元觉身侧不远处。 净涪没有戒备,只是停住话头,偏了头过去对着剑光问道,“那边都处理好了?” 剑光散去之中显露出身形来的安元和听得净涪的问话,点头道,“基本都处理妥当了。” 所以说基本,应该是因为还有些琐碎事情没有彻底清理干净。不过那些都有留影负责,至不济也会有魔门剩下的人手接掌,真用不上安元和。 净涪点点头,又跟杨元觉、安元和闲说一阵,才有杨元觉将无边竹海的事情说道了一遍。 “竹海那边的事都被那位竹主接过去了,我没有怎么插手,不过就我这些时日得到的信息来看,那些异竹也没有偷工减料,动作也迅速,算是很有诚意。” 这次不单是净涪,就连刚刚从魔门那边赶过来的安元和也转眼望向杨元觉。 迎着两位好友的目光,杨元觉神秘笑了一下,“你们猜,那群竹子手上最宝贵最神异的……是什么?” 安元和沉吟了一下,没有回答。 净涪抬手一点天地模型中无边竹海最中央的那处所在,道,“竹阁。” 杨元觉拿这个问题来问净涪与安元和,其实也就是小小地卖一个关子而已,并不觉得这个小问题能真的难住净涪。 他听见净涪的答案,就一点头,道,“那竹阁很有所古怪,而且应该是关乎净涪你跟我们提起过的那位。” 安元和听了这么一会儿,心里也有些明白了,他点点头。“这般重要的东西,它们那群竹子没想过拿出来不说,甚至还将竹阁与我给交予它们的阵图暗自勾连,想着继续隐藏它们的那座竹阁……” “这样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事,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毕竟它们这一回也是确实舍得。”说话间,那景浩界天地模型的无边竹海所在中央,就随着杨元觉的动作,升起了一株玉白的异竹。 异竹竹身上,有云篆神纹隐隐,更有灵光隐隐透出,明亮且通透。 狂风乍起,压弯这一株玉白异竹。但随着狂风渐渐停息,这一株玉白异竹也很快就挺直了枝干,只有枝叶还在微微摇摆。 安元和看着这株异竹,脸色忽然一动,不由得“咦”了一声。 “是这株异竹身上自然散出的竹气,”杨元觉将那株玉白异竹往净涪与安元和眼前一引,问道,“怎么样?很不错吧?” 第700章 恐惧 净涪与安元和同时点头。 确实是很不错。 但净涪看了看杨元觉,忽然问道:“东西呢?” 安元和也在净涪说话的同时,转眼望向了杨元觉。 杨元觉表情一凛,动作夸张地捂住了他指间的储物戒指,故作防备地问道:“你们想干什么?那可都是我的。” 安元和见得,也是呵呵一笑,“你果然是从那竹主手上掏了不少好东西啊……” 杨元觉脸上表情更显憋屈,更是梗着脖子道,“那是我的本事!更何况……” 他转头望向净涪,控诉也似地道,“净涪,我不相信安元和这家伙没有在魔门那边折腾的时候真有那么安分。” 说罢,他又盯着安元和的双眼,格外的义正言辞,“净涪曾经是魔门的魔君,魔门的东西就都是净涪,更何况净涪现在又是这样的情况,我劝你还是老实一点,将截留的东西都交还给净涪吧。” 安元和也配合地瞪大了眼睛。半响后,他才垮下脸去,转手在他袖袋里摸了一把,抓出好大一把储物戒指来。 杨元觉见得,满意且得意地哼哼了两声,“我就说吧。” 安元和手上速度看似拖拖拉拉,实则飞快地将手上那一大把储物戒指塞到净涪手上,完全不管他的脸色。 这般动作之后,安元和挂着一张“我就和你扛上了”的表情,飞快转眼盯着杨元觉,“我手里头的东西可都交出去,你的那些呢?别不是还在你手上吧?” 边说话,安元和还边拿自己的目光在杨元觉身上徘徊不去。杨元觉胸襟处、衣袖间、腰带内外,都是安元和目光梭巡的重点。 杨元觉顶着一张“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安元和”的表情,瞪着安元和看了半响,却也是非常快速地往袖子里头摸了一把,拿出一个储物戒指来。 见得杨元觉手掌上只放着着一个储物戒指的可怜巴巴样子,安元和发出了一声既是不屑,也是得意的嗤笑声,目光更是不断地在杨元觉手上的那一个储物戒指与他才刚塞给净涪的那一大把储物戒指间徘徊。 你也就这点能耐啊……害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呢? 杨元觉特别配合地跟着安元和的目光游走了两遍,深呼吸一口气,哑着嗓音道,“你可别高兴得太早,小心下不来台!” 说话间,杨元觉也不将手上的储物戒指塞给净涪,而是自己往储物戒指里头摸了一把,将东西从里头一件一件地摸了出来。 第一个被杨元觉拿出来的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玉白小瓶。 杨元觉对着安元和哼哼了两声,格外自信地将小瓶上的瓶塞拔开少许,让瓶子里头的香气散发出来。 一股直叫人心神舒畅,仿佛从里到外彻底沐浴清洗过一遍的清凉气息须臾间布满了这一片空间。 安元和脸色当下就格外明显地暗沉了一分。 杨元觉笑着看了看安元和,还特意将手上的小瓶瓶口往安元和的鼻端处凑了凑,“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很受用?” 安元和相当配合地点头。但杨元觉却是手腕一转,快速将小瓶的瓶塞塞了回去,一边将小瓶往净涪手里推,一边跟安元和道:“受用也不给你!” 安元和的脸色立时又垮了一分。 杨元觉得意地笑眯了眼睛,但他很快又将笑意收敛起来,对着安元和露出一副“你以为我能就这样放过你”的表情,翻掌又从储物戒指里头摸出一个剔透明净的小坛。 坛子虽小,但也足有一掌高下。 这一回杨元觉甚至就没有打开小坛的意思,他托起小坛,在安元和眼前对着安元和晃了晃,“看看,这又是什么?” 安元和还是很配合地接口问道,“是什么?” 杨元觉笑着瞥了安元和一眼,转头问净涪,“你应该是知道这玩意的吧?我听那株异竹说它曾经将这东西送给你?” 还捧着一大把储物戒指的净涪看了看那个小坛,点头,慢吞吞道,“我得过……一竹筒。” 杨元觉当下就不满意了,脸色一摆,对着竹海那边咬牙切齿,“什么?它居然只给了你一竹筒!?我明明看它那竹阁里头封了好几坛子那么多!” 安元和瞬间就抓住机会了,“你既然知道这玩意是好东西,又知道那些竹子藏了足有好几坛子,你居然只拿了这么一点回来?也真是!” 安元和直接无视了杨元觉手上那个看着小的坛子就跟他早先取出的那个玉白小瓶一样,容量并不似他们所见的这一丁点的事实,对着杨元觉就嘲讽起来。 杨元觉也没跟安元和争辩这个,而是更显憋气地磨了磨牙。 安元和见他这副模样,对着他小小地笑了一下。 杨元觉脸上怒色更盛,立时将手上小坛往净涪脚边一放,自己继续从那个储物戒指里一件件地掏东西。 犹自散发着灵光却始终没有灵智波动的竹笋、几近乳白相当眼熟的竹叶、黝黑厚重的泥土…… 凡是竹海里可能出现的格外贵重难得的东西,杨元觉都给净涪带了出来,而且数目还相当不小。 等到杨元觉终于停下的时候,净涪、安元和身前就摆了满满当当的一大堆。以致于到了最后,安元和都已经懒得跟杨元觉演戏了,只在杨元觉志得意满地跟他们两眼展示的时候配合又不配合地“啊”“啊”“啊”几遍。 杨元觉偶尔会被这重复出现的四声“啊”激怒,每每找到机会总要怒瞪安元和几眼,也不知道是被安元和这样敷衍态度激怒了,还是就只是坚持在净涪面前摆出这副生气的模样。 安元和也还是一如既往的配合。每每杨元觉的目光瞪来,他就端正了一下态度,稍微认真了一点,但过得不久后又会是故态复萌的样子,既让杨元觉满意又憋气。 可杨元觉又总没有放弃,愣是给安元和坚持到了将他自己手上那一整个储物戒指掏空了为止。 但等到杨元觉手再不往储物戒指上摸的时候,安元和就跳出来了。他目光特意在那挤挤攘攘摆了一地的东西上扫过,又着重看了一眼杨元觉手上的储物戒指,最后望着杨元觉,问道:“就只有这么点?” 说实话,杨元觉储物戒指里原本装着的东西已经不算小了,起码他们三人附近足足摆了一地。但对比起储物戒指原本的容量来说,确实也只是……一点点。 杨元觉很有些憋气。 他扫了一眼地上的东西,又看了看净涪手上捧着的那一大把储物戒指,将脚边摆放着的物件一件件地收取回来。 每收得一件,他就拿着那样东西在安元和面前晃一晃。等到东西全部收取回来之后,杨元觉边将手中的储物戒指交给净涪,边与安元和道,“我就是只拿回了这么点东西,但是……” 他直视着安元和,“你带回来的东西多又如何,加起来的价值能比得我这么一点吗?” 安元和脸色又是一沉。 杨元觉得意地笑了开来,却冷不丁被净涪塞了一大把储物戒指。 正是安元和才刚塞给净涪的那些。 杨元觉脸色夸张一变,瞪着眼睛看了手上的那些储物戒指半响,慢慢、慢慢地转眼看着净涪。 迎着那双带着控诉的眼睛,净涪笑了一下,合掌唱了一声佛号,“辛苦了。” 杨元觉脸色又是一变,几乎能挤出苦汁来。 安元和见得,畅快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杨元觉,辛苦你了啊……哈哈哈……” 苦着脸的杨元觉,笑得畅快的安元和…… 净涪看着两位挚友,也慢慢地笑了起来。 他边笑,边低头将杨元觉才刚交给他的那枚储物戒指收入袖袋里。 事实上,他们三人都清楚,今日里杨元觉与安元和演的这么一场,目的只是为了安净涪的心。 净涪自己不怕无执,也不怕对上无执的时候他会是个什么情况,但这不代表净涪就没有个担心忧虑的时候。 他也是怕的。 他怕自己将这两位原本能置身事外的友人拖入这个战场,却不能将他们完完整整地送出去。连沈安茹决定留在景浩界、程沛还在景浩界中各处游走,也都没有这个来得让他恐惧、担忧。 沈安茹毕竟是景浩界的人。景浩界遭此大难,她选择留下,这是她的自由与权利,净涪尊重她的意志。程沛也是一般,他愿意为景浩界各处游走,哪怕可能遇上种种劫难,或者败坏他的心境,那也是他自己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的选择,净涪不会强自扭曲他的意志。但杨元觉、安元和却是不同。 他们不是景浩界的修士,他们甚至就跟景浩界没有什么关系,他们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景浩界世界里,原因只在净涪。 他们是为了净涪,才会趟入这片浑水的。 是因为他。 第701章 星盘 杨元觉与安元和何其了解净涪,净涪隐蔽的心思尚且还分毫不显,他们两人居然就发现了。从杨元觉掏出这个景浩界世界天地模型与净涪介绍此时景浩界种种情况开始,不,甚至是更早,早到净涪刚出现在杨元觉身前的那会儿开始。 杨元觉就发现了净涪心中微微的不安。 所以,杨元觉早先跟净涪介绍景浩界各方所准备的阵禁种种,都在跟净涪透出一个信息:景浩界准备周全,就算那无执童子再是犀利可怖,一时半刻的,景浩界也能扛得住,不必提他们担心。至于一时半刻之后…… 杨元觉快速在他自己的储物戒指里头摸了一把,找出一捧玲珑玉润的小星盘来。 说是一捧,听着很多,但其实则不然。 净涪看了杨元觉手上的星盘一眼,就清楚地确定下了这些星盘的数目。也不过就是四个而已。 杨元觉瞟了自己手上的星盘一眼,笑嘻嘻地拿着星盘开始分发。 “我留一个,安元和一个,剩下的两个……”他边说,边快速地将星盘按着他自己的话分发给安元和与净涪两人,“都给你。” 净涪看着被主人毫不在意地塞到手上来的星盘,手指摩挲了半响,忽然问道:“这个是?” 杨元觉随手将他自己的那个星盘放入储物戒指里,耸耸肩,道:“传送星盘啊!” 传送星盘? 在一旁的安元和听得,抬眼看了看杨元觉,问道:“就是传说中能够无视世界间的距离,完全传送的传送星盘?” 杨元觉点点头,挑眉笑道,“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很厉害?” 净涪拿着两个传送星盘,“看这星盘的风格,似乎不是你的手笔?” 杨元觉眼皮子一跳,开始避开净涪的目光,不断地顾左右而言其他。 “你管这些是谁的手笔,总之,很好用就对了!怎么,你还不信我?” 净涪一时间怎么都没能张口说话,倒是安元和很快就抬眼看着杨元觉,道:“这不会是你们宗门里收藏的防身至宝吧?” 杨元觉目光一转,不看安元和。 安元和被吓了一跳,急急问道:“这个不会是你自己从宗门库房中带出来吧?这么大的事情,你师父任前辈他知道吗?”杨元觉被安元和的语气气到,很生气,当即就扬起了声音,“我师父他当然知道,他要不知道,我能将这个带出宗门?!” 安元和听得,浑身气势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见安元和仿佛认输,杨元觉眼底波光微微一闪,更理直气壮、趾高气昂地道,“你刚才想的什么?你以为是我偷偷将传送星盘带出来的?你就是这么看我?” 安元和理亏,简直节节败退。 杨元觉得寸进尺,“传送星盘确实难得,但我也不是……” 杨元觉拉着安元和,喋喋不休、滔滔不绝地指责了一通,直将安元和给说得以为自己罪大恶极,恨不能直接跟杨元觉道歉。 他也真的跟杨元觉道歉了。 “对不起!是我想岔了!” 开始的时候安元和的话还老被杨元觉有意无意打断,但到得后来,安元和窥破了杨元觉的险恶用心之后,就果断开口,压下了杨元觉连绵不绝的话语,干脆利落地完成了道歉。 杨元觉哼哼了两声,尤嫌不足之余也难掩得意地看过安元和半响,拖长了声音道:“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就原谅你了吧,但是,如果还有下次……” 安元和斩钉截铁地道:“没有下次……” 但他话还没有说完,目光瞥见杨元觉的脸,顿了一顿,最后又加了一个特别不确定的词语,道,“应该。” 如果杨元觉没有特意误导,他是肯定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的。 杨元觉不甚满意,但心下嘀咕两句,倒也没再就这件事多说些什么。 他拿着手上的星盘,对着净涪扬了扬,道,“所以说,你其实不用太担心我们。事有不对,我们自然会见机行事的。” 说着,杨元觉目光又落到净涪手上的那两个传送星盘上,“不过,我手上也就只有这么多了,不能再多给你留一个。” 杨元觉想了想,知道其实净涪可能还需要再多一个传送星盘。毕竟沈安茹要一个,程沛也需要一个,最后,净涪自己也需要一个…… 他知道是知道,但问题是,他手上没有那么多啊。 以杨元觉目前的修为来说,他其实还真没有能耐制作出这样的一个传送星盘。他手上的这四个传送星盘,都是任子实在他离开之前,塞给他的,是他师祖传下来的作品。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杨元觉心里还真是有些后悔。他以前如果能够再勤奋一点,在宗门里的地位再高一点,他或许就不需要通过他师父从宗门库房里头掏东西了。 杨元觉手上只有四个传送星盘,他、安元和与净涪三人必定是要一人占去一个的,最后的那一个,给谁不给谁杨元觉都在觉得无所谓的同时有一丁点的为难。 毕竟一个是净涪此世的生身母亲,一个是净涪此世的弟弟,还是跟在他身边左右转悠了好一段时间的程沛,杨元觉也很不好抉择啊。 所以最后杨元觉也不烦恼这个了,直接将它塞给净涪,就看净涪自己怎么决定了。 净涪拿着手里的两个传送星盘,慢慢点头,道:“谢谢。” 虽然说大恩不言谢,他与杨元觉、安元和两人又是挚友,但净涪看着面前的杨元觉与安元和两人,还是低沉且郑重地道谢了。 杨元觉立时就嘿嘿笑开了,“这个值当什么,不过我手上也就只有这四个了……” 净涪笑了笑,“四个也已经足够了。” 安元和听得净涪这话,又看净涪表情,眉头皱了皱后,到底没说什么。但他不点破,杨元觉却没有这个顾忌。 他道:“你不会是想……” 净涪看着两位友人,笑了开来,“放心,我命硬得很,无执童子就是真的想要了我这条命,也得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杨元觉与安元和对视得一眼,静默得半响后,安元和默默地从他自己的储物戒指里掏出了巴掌大的人偶来。 人偶一身青衣剑袍,头上黑发用一支剑形发簪束住,背后更是负着一把剑匣。整个人偶看着就像个缩小版的活人剑修,唯一的问题是,它的眼睛始终紧闭着,叫人无法轻易窥探里面的神思。 安元和取出这个剑偶之后就抬手,直接将它递到了净涪面前,“我比不得杨元觉,没有他的传送星盘。但这个剑偶,应该能够帮你争取到一点必须的时间。” 净涪点点头,又道了一声谢,将剑偶拿了过来。 杨元觉在一旁打量过那个剑偶,用不知什么意味的语气开口,“不是吧,只有这么一个剑偶吗?我说安元和,你是不是忘了净涪对傀儡一道还算精通?” 如果净涪需要,他不会自己制作出一堆的傀儡吗?到时候,要什么样功效的傀儡没有,就得巴巴地收着一个剑偶? 安元和仿佛被杨元觉激怒,完全无视了杨元觉的话。但光听他在杨元觉吱喳过后跟净涪仔细说起的这个剑偶的来历和威能,就知道他其实也没能真将杨元觉当空气。 当然,杨元觉、安元和两人之间耍的这一套小花枪,净涪心里其实最清楚不过了。 他们并不是真的闹了起来,不过是插科打诨地给净涪放松心情而已。 净涪笑开了眉眼,低头将剑偶和传送星盘收入他的随身褡裢里。 看见净涪舒展开去的眉关,杨元觉与安元和对视了一眼,眼中或是充盈着得意,或是夹杂着无奈,但他们眼底也都藏着不容错认的笑意。 净涪收起东西之后,又问杨元觉与安元和道:“景浩界里的大体规划是完成了,但准备得怎么样?” 杨元觉清咳一声,道:“佛门动作最迅速,竹海也不慢,就是道门还有些拖拉,不过也快了。至于魔门那边……” 杨元觉目光转向安元和。 安元和接话道:“魔门那边已经清洗得差不多了。而且在我回来之前,留影也已经在整合魔门各宗余留的物资,组织动作。魔门行动力不慢,过不了多久,应该也能完成他们的那一部分布置。” 都已经被安元和与留影联手清洗了几遍,宗门前那血河还充斥着冲天血气,就是向来胆大肆意的魔修,在这样的清洗面前也完全不敢怠慢啊…… 他们还不想自己亲身对上那两个疯了一样地屠杀、清洗他们一整个魔门的大修士。 净涪点了点头,“没想到……” 没想到景浩界各方里,现在居然是道门那边拖了后腿。 第702章 征兆 杨元觉又是一声嗤笑,道:“那左天行也是,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放任道门在那边扯皮。看来,他还嫌景浩界境况太过于良好了。” 安元和顿了顿,勉强给左天行开脱。 “他也不想,但道门就是这样。他辈分低,又只是一个道子,就算他想,一时半会儿间也做不了多少。总不能将佛门和魔门的那两套用在道门这边吧。” 杨元觉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是看在那位宋微言宋道友的面子上为他说话,但事实就是,景浩界中的各方势力里,就他道门的动作太慢了。他真以为还有多少时间能经得住他这样耗费?” 安元和沉默了过去。 净涪将手上的两个传送星盘收好,抬头道:“放心吧,左天行会做出抉择的。” 景浩界与道门中的小部分人这两者之间的孰轻孰重,左天行心里有数得很。 杨元觉自然是信的,但他脸上表情也不见得怎么好转。 净涪摇摇头,直视着杨元觉与安元和这两位挚友道:“时间所剩不多了,杨元觉,你该准备离开了。” 之所以净涪先提醒杨元觉,是因为在杨元觉与安元和之间,杨元觉的修为和实力都远不如安元和。如果说安元和还可以在景浩界这个大漩涡中再滞留一段时间的话,那么杨元觉就该走了。 在一切暗流真正爆发之前,彻底远离这个景浩界这个行将爆发的漩涡,回到展双界那个更为安全的世界里去。 杨元觉顿了一顿,扭头盯了净涪好一会儿,才问道:“已经快要开始了吗?” 净涪点头,“事实上,景浩界能拖到这个时候,我也觉得惊奇。” “你怎么知道的?”一旁的安元和忽然插话问道。 怎么知道的? 面对安元和的这一个问题,净涪只是抬抬手,指向了那边厢皇甫成所在的位置。 杨元觉与安元和齐齐循着净涪手指的方向,打量着盘膝坐在清笃大和尚不远处的皇甫成。 皇甫成正沉心入定,紧抓着一缕清净心神,默默控制着自己稳稳坐在位置上。他也算是成功了,但他一直不断颤抖的身体与被汗水彻底浸湿的法袍,却都在告诉每一个观察着他的人——他很辛苦。 他现在一点都不轻松。 与他正面对坐着的清笃大和尚明显也发现了这个事实,他正拿着手上的木鱼槌子,一下下急切而富有韵律地敲打着木鱼鱼身,发出一声声急促的木鱼声。 伴随着木鱼声一同响起的,自然还有绵延不绝的诵经声。 木鱼声与诵经声在皇甫成身侧环绕旋转,几乎凝成了实体,时刻不停地帮助着皇甫成稳定心神,保持意识上的自主与理性上的清醒。 饶是清笃大和尚,做起这个来也显得相当艰难。就算是得到了早早就供奉在他们身边的那些佛像、佛宝加持,更合有包括清笃大和尚在内的十八位大和尚之力,也很难达成最理想的效果。 看见皇甫成这般极其艰难折腾的模样,杨元觉和安元和心头俱是一凛,沉下了脸色。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皇甫成的状况那么明显,一看就知道问题不对,他们居然一直都没有发现?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净涪也不知道,他更没去仔细探询,反正事实就是这样,再来追究更多细节根本没有什么用处。 杨元觉与安元和对视了一眼,率先移开目光的杨元觉点头道,“行,我尽快确定时间。” 说话间,杨元觉想了想,直接将他们三人中间的那个景浩界天地模型塞到净涪手上,“这个留给你,好好用。” 净涪自然知道杨元觉手上的这个天地模型不可能只是一个简单用来演示景浩界世界目前状况的小模型,所以当杨元觉将模型塞到他手上来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直接将这个模型收了起来。 “你放心。” 杨元觉见他明白,笑了一下,问道:“你手上的那两个传送星盘……” 净涪抬眼望定他。 杨元觉问道:“是给沈夫人和程沛他们留下的吗?” 安元和也转眼看向净涪。 净涪沉默地迎上他们两人的目光,完全没有反驳。 看着默认了的净涪,杨元觉顿了一顿,到底妥协道:“让他们跟我一起走吧。” 这样会比较安全一点。而且沈安茹和程沛到展双界里去,也还有作为地头蛇的杨元觉看护着,不怕出了什么事情。 安元和看了看净涪,又看看杨元觉,到底什么都没说。 净涪端正脸色,又是郑重道谢:“多谢。” 杨元觉摇头,“我暂时也就只能帮到你这里了。” 净涪道:“已经足够了。” 说完之后,见杨元觉一时沉默了下来,净涪便转眼望向安元和:“你……” 安元和还能不知道净涪想跟他说什么,都还没等净涪开口,他自己就先道:“你放心,我见机行事,不会勉强的。” 净涪确实相信安元和,也就只是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再然后,净涪深深地看了杨元觉、安元和一眼,转身就走。 杨元觉与安元和并肩站在一起,看着净涪向着沛县云庄程家所在快速赶去。 半响静默之后,杨元觉忽然低声问安元和道:“你觉得……他这一次有几成的把握能够全身而退?”安元和想了想,答道:“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无论怎么样,他都会像他之前说的那样的。” 他说的那样……净涪之前说了什么? 杨元觉猛然一笑,点头道:“是啊,这家伙向来命硬,哪儿有那么容易死?” 说完,他转了头过来看安元和:“倒是你,到时候可别又跑得太慢,被人围堵,还得净涪这家伙分身解救你啊。” 安元和对于自己以前的黑历史完全不在意,只道:“放心。” 杨元觉看他一眼,又道:“你可要真记得才好。” 安元和这家伙一大习惯就是恋战,他要真疯起来,能特意放任自己落入重围,然后再靠着自己一剑一剑闯出来。 他还怎么说来着?不到绝境,逼不出自己真正的潜力来? 也真是够了。 杨元觉到现在都还没有想明白自己这么一个擅于享受生活的人是怎么跟安元和与净涪这两个家伙成为挚交好友的。 安元和瞥了瞥脸色不解的杨元觉,难得没跟他掰扯他自己折腾出来的烂事儿,头一偏,就跟着净涪的身影直接投落到了沛县程家那里。 净涪没想劳师动众,所以他直接出现在沈安茹扎根的小佛堂里。 本来这座小佛堂里的种种布置都是出于净涪自己的手笔,这会儿他悄然无声地出现在小佛堂里,倒也没有惊动小佛堂里的种种布置。 沈安茹此时已经用过午膳,正在专心致志地处理着农庄的事情。她心神忽然一动,从案牍上递上来的账册中抬起头来,直直望向案前的空地。 那原本还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穿着灰色僧袍、带着随身褡裢的青年比丘。 沈安茹看见净涪,目光呆滞了片刻,眼眶迅速泛红。 “可是……我儿?” 净涪上前两步扶住沈安茹伸出的手,点头道:“是我。” 沈安茹紧抓住净涪的手,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仔细打量着净涪,见他完好无损,才松了一口气,“好好好……” 净涪支撑着沈安茹大半的重量,等了等。 但等到沈安茹再开口的时候,她却是很正式地称呼净涪“比丘”。 “净涪比丘怎么忽然过来了?是有什么事情吗?” 净涪摇摇头,“并无大事,只是过来看看夫人。” 沈安茹摇摇头,很不赞同,“我在程家里好得很,一言九鼎的,就没有什么人能给我添堵。净涪比丘不必太顾虑我。” 说过净涪之后,沈安茹又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问的都是净涪最近的状况。 净涪耐心一一应答了。 沈安茹仔细听完,才放心地点点头,跟净涪交代自己这边的事情。自然的,也就提起了白凌。 净涪答道:“夫人如果觉得他好用,就将事情交给他也无妨。” 沈安茹点点头,“我知道。我只是觉得……” 她顿了顿,问净涪道:“我在这边做的事,会不会影响到你们?” 净涪摇头,“无妨的。” 沈安茹认真看过净涪脸色,见他表情平静淡然,才真的信了。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放松下来。 净涪微微笑了一下,翻手取出一个传送星盘,塞到沈安茹手上,道:“夫人拿着这个。” 第703章 送到 沈安茹正高兴着呢,冷不丁就被净涪塞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星盘,顿时惊了一下,看着净涪问道:“这个是?” 净涪只是冲着她笑笑,没有解释。 沈安茹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这个星盘,又看看净涪,皱半响,问道:“这个……你也有吗?” 净涪答道,“还有一个。” 沈安茹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笑了笑,相当顺手就将这个星盘收入袖袋里,继续逮着净涪问她能问的问题。 其实沈安茹能问的问题也无非就是那么些,再是问得仔细详尽,又能再多问些什么呢?更何况沈安茹也知道净涪抽空回来这一趟不容易,很快就催着净涪回去了。 不过在回去之前,沈安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叮嘱净涪道:“你等一等。” 净涪看着沈安茹急急地转入内室,也没阻止她。 沈安茹很快就拿着一个荷包从内室里头转了出来。她上前两步来到净涪面前,将荷包交到净涪手上,还叮嘱道:“我知道你少有佩戴荷包的习惯,但我一直想着要给你做一个荷包……” 在沈安茹所生活的世界里,长成的公子哥儿身上向来都会挂着一个到几个荷包的。它可不单单只是为了方便哥儿而已。 净涪才刚想要说话,沈安茹就先笑道:“涪哥儿你是出家了的僧人,由向来没有这个习惯,所以我也不勉强你一定要挂在身上,但我希望……你能够一直随身带着。” 净涪看着难得在他面前要求些什么的沈安茹,沉默半响,点了点头,结过沈安茹递过来的荷包,在沈安茹的目光里将它整个收入他的随身褡裢里。 沈安茹这才笑了笑,又垫脚抬手拍了拍净涪的肩,道:“我这里有你之前的种种布置,很是安稳,你不必总分心关注我这里,我会好好的。你该做什么事情做什么事情去。” 净涪看沈安茹表情,想了想,半低着身体,自成年以来第一次张开双臂环抱沈安茹,“嗯。” 沈安茹又笑了笑,抬手摸了摸终于够到了的净涪的脑袋,才站直身体,退出净涪的怀抱,推推他道:“去吧,一切小心。” 净涪退后两步,合掌向着沈安茹深深拜了一拜,才转身离去。 沈安茹愣愣站了一会,才如梦初醒一般急急追到门边,扶着门柱看着净涪的身影一步步走远。 开始的时候,沈安茹脸上还残余着没有散尽的笑意,但随着净涪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她的视野里,沈安茹终于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唔……” 低低的哭音终于再没能忍住,泄出了喉间。 净涪在程家门外停下脚步,回身看着沈安茹。半响后,他将才刚收入随身褡裢里的荷包取出,打开,果然就看见荷包里头装着一个很眼熟的星盘。 净涪将星盘取出,转手向着沈安茹的位置抛了过去。 直接化作流光的传送星盘在沈安茹发现之前就已经落到了她的头上,隐入她头上浓密的发丝中消失不见。 处理了沈安茹的这一块传送星盘之后,净涪随手又取出剩下的那一块传送星盘,看准了程沛的位置抛了出去。 程沛这时候正在留影老祖这边,为魔门这边的阵法排布做最后的配合。 说配合,其实也就是程沛帮着留影老祖将各式布阵材料做出最后的清点和布置而已。 所以净涪将那个传送星盘送到程沛面前的时候,留影老祖也是发现了的。 更甚至,因为实力上的巨大鸿沟,留影老祖发现冲着他们这边来的那一道流光的时候,心里顷刻间闪过了许多念头。 种种念头纷杂,留影老祖飞快做出了决定。电光火石之间,他向着流光飞来的方向抬起了手,手指倏然收紧。 可叫留影老祖意外的是,直到他手指完全收紧,他的掌心里也还是没有什么实感。 他捞空了,什么也没抓到。 程沛抓住落在他手掌上的流光,都没注意去看那是个什么东西,先就偏过头去,定定地看着留影老祖。 留影老祖极其自然地将手放下,看着程沛仿若无事也似地问道:“怎么了吗?” 程沛跟留影老祖打交道的时间不短了,看过他为了魔门宝库中的天材地宝不断跟他这个小辈扯皮,但也真的没见过留影老祖这样无赖的时候,一时被留影老祖问住了。 然而,还是那句话,程沛跟留影老祖打交道的时间不短了,他大概也知道该怎么去应对留影老祖。 程沛客套地笑了笑,摇头道:“没事。” 说完,他也没再看留影老祖,一边利索地将手中拿着的东西塞进储物戒指里,一边快速而简单地将最后剩余的一点尾巴跟留影老祖交代了,便要告辞离开。 留影老祖不是很愿意放人,心思一转,就很快找到了一处相当隐蔽的问题,指给程沛道:“小友请等一等,这个地方……我觉得似乎不太对劲,是不是用七叶怨草效果会更好一点?” 程沛虽然还年轻,却是真不傻,而且他识海深处里也还有一个道门天筹宗前太上长老司空泽呢? 他很快就看穿了留影老祖的意图,一时收了脸上表情,极其正式地道:“这件事杨师在玉简中提过的,请老祖仔细看玉简。如果老祖你看过玉简之后,还有别的什么问题的话,杨师也说,欢迎老祖过去与他商讨。” 听得程沛这么直白的拒绝,留影老祖倒是半点不觉得尴尬,他很自然地点头,笑道:“杨道友考虑得很周全,小友回去的时候,替我与杨道友道谢。” 程沛点头,很自然地将话接下,然后话音一转,便直接跟留影老祖告辞。 留影老祖也不再留,看着程沛谨慎而不拘谨地走出魔门地界,一路往杨元觉那边行去。 留影老祖只是看了个方向,就将目光收了回来,没敢让自己直视杨元觉与安元和的位置所在。 直到留影老祖收回目光,原本姿态相当大方坦然的程沛悄悄地松了一口气,问司空泽道,‘怎么样了,老师?’ 司空泽回头瞥了天魔宗的方向一眼,收回目光催促程沛道:”无事了。快看看你兄长给你送了什么来?” 都不需要多费心思u猜测,司空泽跟程沛就已经想明白了刚才送东西来的是谁了。 除了他兄长会这样给他送东西之外,除了他兄长那边送出来的东西能让留影老祖那般好奇之外,还会有别的吗? 程沛也是回头往留影老祖看了看,又看了看站在前方目的地的剑修和阵修,半点不怯地将才刚刚塞入储物戒指里的东西掏出来,拿在眼前细细地看个清楚。 一个巴掌大小的,绘满各种阵纹的盘子,,,,,,, 是什么呢? 程沛还没有认出来,识海世界里就倏然沉默了下来。 不是往常时候那种很平静自然的沉默,而是僵硬的、越渐寒冷的静默。 程沛目光微不可查地在传送星盘某一处停顿了一瞬,才继续一点点地用目光描摹那盘子上的纹路。 没有谁说话,直到程沛终于从那复杂隐晦的阵纹中找到他稍微熟悉一点的纹路之后。 “传送阵纹……”程沛脚下不停,却是大胆推测到,“它应该具有传送的功能。” 程沛说完,又很自然地征询司空泽的意见,“师父你说是不是?” 半响之后,司空泽才应了一声,道:“是。” 程沛没有任何意味地点点头,又埋下头去,继续认真辨认盘子上的阵纹。他做得很专注,一直到他走到杨元觉与安元和身边,才暂时放下星盘来跟杨元觉、安元和见礼。 杨元觉与安元和本就不看重这些,更何况程沛本身相当不错,又有净涪那边的关系,他们对程沛的态度自然更宽和几分了。“怎么样?有看出什么来吗?”杨元觉笑着问道。 程沛认真答道,“弟子眼拙,只认出了些许传送阵纹。” 杨元觉不觉得意外,“还有其他吗?” 程沛摇头。 安元和看看程沛脸色,也在一旁笑道,“能从那搅成线团一样的阵纹里面看出传送阵纹来已经很不错了,不要这么严肃。” 安元和一句话就将事情定性,杨元觉也没觉得有什么,点头算是赞同之后,又问程沛道:“你觉得这个宝贝会有什么用处?” 程沛与司空泽谁都没有漏过杨元觉对这盘子的称呼。司空泽继续沉默,也似乎还要更沉默下去,但程沛却脱口而出,“传送……” 杨元觉点点头,“你准备好了吗?” 程沛拿着星盘的手紧了紧,“敢问杨师……这样的宝贝,我们手上……有多少?” 杨元觉与安元和眉头齐齐一动,也不见他们两人有什么交流,便有杨元觉答道,“四个。” 第704章 司空泽 “我、元和,各自取走一个,剩下的本来都在净涪手上的,而现在……” 杨元觉没有将话说得太透,但那语言中所透出的意思,已经让程沛与司空泽很明白了。 程沛握着传送星盘的手紧了紧,直等到半响后,他才嘶哑着声音、语不成调地问道:“最后的那个……现在是在我娘亲那里吗?” 杨元觉半点不看程沛,漫不经心地道:“可能吧,谁知道呢?” 说是这样说,但杨元觉的态度基本已经算是默认了。 安元和见程沛脸色,插话道:“行了,你回去准备一下吧,时间不多了。” 程沛抓着手中的传送星盘,木木对着杨元觉与安元和两人拜了一拜,转身就走。 不知过了多久,程沛才恍然回神,低头看着手中的传送星盘默然不语。 司空泽其实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扰程沛,但正如安元和告诫的那样--时间不多了。 ‘你想走吗?’司空泽的话音意味不明,却猛然叫程沛生出了一丝警戒。 司空泽就在他的识海世界里,他这样骤然生出的、根本来不及掩饰的警戒才刚刚升起,就被一直仔细观察着程沛的司空泽看了个正着。 司空泽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没有在意程沛的这个反应,平静地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你想走吗?’ 被司空泽发现自己的戒备,程沛丝毫不心虚,他埋头想了好一会儿,很诚实地摇头答道,’我不知道。’ 司空泽道:’你兄长想要你离开。’ 司空泽第一次在程沛面前这般平静地提起净涪,但即便如此,程沛还是能从司空泽的话音里听出两分感慨。 ’我兄长兄长是想要我离开。’不知出去什么意味,程沛又在后头加了一句话,’但我想,你应该不愿意。’ 司空泽停顿了一下,点头应道,’确实,我不怎么希望你离开。’ 程沛一时沉默了下来。 但事情既然已经说开了,司空泽也不介意跟程沛完全将话说清楚。 ’我不希望你离开。毕竟你在这里,我就在这里。我虽然已经落到现在这样的境况,却也不愿意就这样离开。’ 司空泽的措辞哪怕再谨慎,也难免让程沛觉得不怎么舒服。幸好他此时的语气格外平静,倒也没有真正刺激到程沛这个二十来岁的小年轻。 ’更重要的是,有我在,有你在,哪怕到时候景浩界、天筹宗的情况再糟糕,也始终还保有一线希望。’ 什么希望? 不用司空泽细说,程沛也完全能够明白。 这希望,不是指天筹宗传承有续的希望,而指的是天筹宗保存嗣苗的希望。 司空泽确实是天筹宗前任太上长老不假,只要他还在,他一生记忆还在,天筹宗再如何,也确实还有接续传承的希望。 可是司空泽毕竟已经死过一次,前途有限,比不得天筹宗的其他年轻苗嗣。更重要的是,程沛是司空泽明言收下的关门弟子,还是不记入天筹宗宗谱,是派外别传的弟子! 所以程沛固然因为他与天筹宗有一些牵连,但这个牵连根本就不牢靠,谁想要断去都可以随时折断。 在这样的情况下,司空泽又怎么会愿意将天筹宗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程沛身上? 绕是程沛心情上一刻还茫然混沌,这一会儿也是想要爆炸,’你从来都在打我兄长的主意!’ 司空泽沉默。 不是他不想说些什么,实在是他也无言以对,所以也就唯有沉默。 程沛不好吗?好! 心性赤诚坦荡,在阵道上天资聪颖不说,还愿意沉下心去学习,尊重他孝敬他……他很好。 可是程沛再好,也还只是一个苗子。他还太年幼了,而景浩界、天筹宗的危机又来得太快太急,司空泽等不到他长成。 如果有选择,司空泽也愿意安安稳稳地陪着程沛成长,等待他长成,用他自己的力量给天筹宗搭一把手。 不,甚至都不需要他给天筹宗搭一把手,只需要他跟天筹宗交好就可以了。 但可惜的是,时间不等人。所以他也只能大着胆子去试探一下格外不好惹的净涪。 程沛简直快要气疯了! 他哆嗦着嘴道:’我,我怎么就……’ 司空泽依旧沉默,却无声接话道:我本来也不是你那兄长为你准备好的师父。他给你准备的,不是那边那位吗?至于我,顶天了只能算一个蒙师而已。 程沛气到极点的时候,反而冷静下来了。 他冷冷问道,’所以这么多年的相处原来都是假的吗?’ 司空泽又叹了一声,’这么多年的相处不假,我也是真的将你当关门弟子来看待的。可是程沛……’ 他顿了一顿,才继续问道,’你真的觉得这么多年后,你兄长还是没有办法将我们两个分开吗?’ 程沛彻底没有了表情。 ’就算是为我塑造一个寄身也好,他真的就没有办法让我脱离出去吗?’怎么可能?那可是手段莫测、难见深浅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啊! 程沛听不下去,呛了他两句道,’这个问题你之前有跟我说过吗?有跟兄长提过吗?’ 司空泽也知道自己的做法不对,但他停顿了片刻后,还是继续道,’你兄长他根本就没有想要我当你老师的意思……’ ”哈哈哈……”程沛大笑出声,直接掩去了司空泽最后的那几个字。 他或许听清了,又或许没有,但没关系,他不在乎。 程沛大笑着,忽然伸手凑到他的太阳穴附近,手指用力捏紧然后猛地往外一拽,像是将什么东西往外抽一样的。 司空泽只觉得自己所栖身的世界开始快速动荡摇晃,盈盈道光在他脚下亮起,护持住他的周身。 事情这样变化,司空泽自然知道程沛想要做什么,又正在做什么,但他一动不动,始终静静地盘膝坐在那半片残片之上。 程沛不知道司空泽正在想什么,也不想去深究司空泽今日里这一番动静都有什么意图,他抽出残片之后,拿在手上看了半响,便将残片放下,转而从身上摸出一个传送阵盘。 当然,程沛现在手上拿着的传送阵盘是无论如何都比不得杨元觉方才交给他的那个传送星盘的。 天与地的差别,怎么比? 程沛拿出了传送阵盘后,便想要拿出个玉简来解说一下情况,但他才刚生出这样一个念头,忽然就停下来动作。 “我竟是气糊涂了……这个时候兄长哪里有空……” 他将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一股脑收起,抓着寄居了司空泽的那块灵宝残片就往杨元觉与安元和那边去。 见到程沛脸色不是很好看地转身回来,杨元觉与安元和脸色不变,只有杨元觉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 程沛摇摇头,就想要将司空泽的事情跟杨元觉、安元和两人提起。 但谁料他才不过堪堪提起司空泽的名字,杨元觉就道,“你之前的那个老师?他有什么问题吗?是他不想离开了?” 程沛这才知道杨元觉原来都知道,便也就放开来了。 不用想也知道这些事情都是谁告诉的杨元觉、安元和他们,程沛心里的火气才勉强消散了一些。 他翻掌将手中的灵宝残片向杨元觉、、安元和两人示意了一下,问道:“两位老师,他该怎么安置?” 虽然说程沛很生气,但到底司空泽指导了他近二十年,程沛做不到因为了司空泽的那些小心思就要对他怎么样怎么样。 可是问题也在这里,司空泽与他形影不离近二十年,他所有的事情司空泽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还有些净涪的事情…… 程沛不可能就这样放他走。 司空泽竟也格外的坦荡,隐在灵宝残片里的他脸色根本就没有什么变化,平静到全然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就在别人的一念之间。 杨元觉抬手伸向那块灵宝残片。 程沛拿着残片的手微微一抖,似乎想要收回,可到底还是稳住了,没有移动半分。 杨元觉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现,他轻巧地将那块残片拿走,对程沛道,“行了,这些事情就交给我吧,你自己下去继续准备。” 程沛才刚想要点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忽然直直盯住杨元觉,问道:“杨师,我和娘亲就这样走了,真的没有问题吗?” 他家兄长几乎就是佛门的一面旗帜,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所在。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落在别人的眼里,被人看得清清楚楚。 而景浩界现在的处境,除了那些特别愚昧无知的人之外,谁还不知道? 这样的一个时候,他和娘亲作为兄长的血亲,非但没有留在景浩界上,反而跟着杨元觉离开…… 这样会不会很不好? 第705章 突如 很不好? 原本正低头看着手上灵宝残片杨元觉抬头,与安元和同时转眼望向程沛,看见他脸上的忐忑,不由得笑了一下。 “嗯……那你是怎么想的?” 程沛有些茫然地看着杨元觉,半响摇头,“……我也不知道。” 安元和接过话去,道:“景浩界需要你兄长。”程沛也是一时糊涂了,竟忘了这一点。 杨元觉又道:“只要你兄长一直都在,而且尽心尽力,你和沈夫人就算离开,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 程沛沉默间,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我兄长他……” 他身上的担子…… 安元和看着程沛,“别太担心,你兄长他能解决的。” 杨元觉也不等程沛多问,再一次打发他去收拾东西。“想带走的东西都带,现在留下来以后可就找不着了。” 程沛神思不属地转身走了。 杨元觉随意抛了抛手上的灵宝残片,转头问安元和道:“你觉得这一位该怎么处理?” 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杨元觉竟然没有封锁灵宝残片,他们之间的对话全都落在了司空泽耳边。不单单是早先程沛与杨元觉他们的谈话,还包括这个时候杨元觉与安元和对于司空泽的处理。 司空泽静静地坐在灵宝残片的空间里,默然出神。 安元和闪烁着莹莹剑光的眼睛垂落,看见灵宝残片里头的司空泽,顿了顿,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我?”杨元觉状似犹疑地沉吟一阵,才托着下巴道,“我觉得他很适合做阵灵啊。” 杨元觉越想越觉得可行,说话的速度不断地加快。 “你想想,这个司空泽出身天筹宗,之前又是天筹宗的长老,怎么着也该是很熟悉天筹宗才对。他跟景浩界道门的人也熟,应该也清楚该怎么协调他们的力量属性,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出他们的能力才对……” 杨元觉滔滔不绝地说了半日,才渐渐到底放慢了速度,到得最后,他想了想,竟又对司空泽道,“为了景浩界,为了道门,为了天筹宗,想来道友你应该也是心甘情愿的,不是?” 司空泽自然知道杨元觉这样挤兑他是为的什么原因,但杨元觉都已经这样直接地问他了,他也不能不答。 而且早先程沛跟随杨元觉学习的时候,并没有阻止他旁听,司空泽趁着这样的机会偷师,收获良多…… “是。” “司空道友果然是心怀天下,愿为天下苍生舍身之人,在下佩服,佩服。” 司空泽默然地低下头去。 安元和在旁边看了这一场,才问杨元觉道,“这事还是先问问净涪吧,万一他另有安排呢?” 杨元觉仿佛才想起这一茬,猛地一拍掌,坐直了身体道:“是该问一问净涪!” 说完,他直接就找到了净涪。 净涪早先才刚跟清笃大和尚联系上,趁着收拢佛门手中的各方消息的同时,将他对沈安茹、程沛两人的安排在清笃大和尚面前提一提,算是过了明面。 清笃大和尚也果然没有追究这件事,抬抬手就让这件事过去了。 净涪笑了一笑。 程沛现在还年轻,没到那个境界,也没有特别的渠道,所以他才会担心这些有的没的,但净涪全不担心。 因为此时在行动的,并不仅仅只有他一人,有门路又自觉合适的,都已经在动作了。道门、魔门、佛门,哪一个私底下又真的没有一点动作? 三大道统作为景浩界顶梁门柱,确实不能在这个时候抽身而退,甚至不少人也都已经有了殉道的心理准备,但不惜身不代表他们能不顾虑道统传承。 此间种种各人只有心照,谁也不必说谁。 至于分落到个人头上的话……远的不说,就提一个人--左天行。左天行的动作比他还要迅速,都已经将连同他娘亲、兄弟、侄子几人送出了景浩界。 净涪其实还知道,左天行曾经考虑过要杨姝也离开。为此,他甚至寻了个不轻不重、无关大局的由头去过杨家。 当然,左天行或许在某一个瞬间生出了这样的念头,但也始终没有付诸实践。--杨姝还在杨家,没有跟随左天行送出去的那一批人一道离开。 净涪心思转过几回,忽然一整,凝神望向清笃大和尚。 但见清笃大和尚还是停顿了一下,问道:“两位檀越之后的事情……你可都准备妥当了?” 净涪点头,“我将他们托付给了两位道友。” 清笃大和尚也只是平静地点头,似乎根本就不在意杨元觉、安元和两人难得的助力要在这即将到来的一场机会渺茫的死战中缺席。 清笃大和尚又怎么可能真的不在意?不过是他早有准备,也很能理解杨元觉、安元和两人的选择而已。 清笃大和尚也没再继续说些什么,他笑了一下,问道:“三十二片《金刚波若波罗密多心经》贝叶已经集齐,那经文……” 净涪状若沉思。 清笃大和尚一见净涪这副模样,就知道净涪是另有打算。到底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子,就算清笃大和尚自己心中也很急切,他还是按下了心头涌动的心思。 “如果你……”不好说,那就不必说了,都按你的想法来吧。 清笃大和尚话才刚起了个头,就见净涪沉吟着开口道。 “《金刚波若波罗蜜经》……”他道,“师伯,我想向西天灵山胜景的大德求助。” 清笃大和尚还是头一次听到净涪提起他的这个打算,禁不住抽了一口凉气。 “西天灵山胜景的大德?” 不仅仅是清笃大和尚,就连旁边不远处的皇甫成以及与清笃大和尚联接成阵的其他一十七位大和尚们都净涪惊住了。 他们真没想到净涪居然这么胆大,打上了西天灵山胜景一众大德的注意。 不过不同于清笃大和尚等一众大和尚的惊疑,皇甫成脸上眼底都更多了几分惊喜。 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西天灵山胜景的大德……是说的释迦牟尼佛、达摩祖师、迦叶、阿难他们吗?那他…… 他是不是可以趁着这个机会…… 皇甫成控制不住,直接站起身来,快步往净涪的方向走了走。 清笃大和尚等一十八位大和尚们原都还被净涪的胆大镇住,但皇甫成这么一动,就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他们齐齐转眼望定皇甫成。 这些大和尚的目光虽然摄人,但皇甫成自问自己还能扛得住。可问题是…… 皇甫成目光快速往净涪的所在转了一圈,都不敢迎上净涪的目光,就直接避开了。 皇甫成抿了抿唇,到底垂着头,压着手,倒退几步,重新回到他自己的位置上乖乖坐好。 净涪转回目光。 清笃大和尚也重新转了头回来,迎着净涪的目光,严肃且郑重地问道:“你有把握吗?” 自打净涪掏出那一褡裢一褡裢的只有西天佛国胜景才产出、最契合景浩界佛门弟子修行法门的天材地宝之后,景浩界佛门上上下下就都明白了各位祖师的态度。 他们会帮忙,也必定会尽力。 可他们能够帮到景浩界佛门、景浩界中万千生灵的,并不多。 景浩界世界乃至各位已经脱离景浩界世界的长辈与那位天魔童子之间的差距,第一次那样明白地摊开摆放在所有人面前。 可是即便那差距庞大到让所有人绝望,也到底没有一个人退缩。 清源大和尚或许安排了人带着妙音寺传承悄然脱离景浩界,脱离这一个战场,但清源大和尚、清笃大和尚、清显大和尚等等一众人,却都还留在景浩界里,与其他人一道,组合成阵,等待着无执童子的到来,等待着这一个必死战场的开启。 他们心里有牺牲的觉悟,还有即便牺牲可能也保不住景浩界的准备。 他们不怕死,也不怕拼到最后还是一无所有人的结果。但这不代表他们就愿意放弃每一线希望! 清笃大和尚、清显大和尚…… 一位位位置远近不一的大和尚死死地盯着净涪,不放过净涪的每一个表情变化。 恒真僧人与左天行也都远远地将目光投了过来。 他们希冀着能从净涪这里听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哪怕他们自己也清楚那根本就不可能。 在仿佛一整个世界的瞩目下,净涪摇了摇头,“我没有把握。” 有几个大和尚闻言,无声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但有更多了解净涪的人,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果然,过不了片刻,他们就又听得净涪的声音轻轻飘起,像是被初春微风悄然送来的一点暖意。 那是希望的气息。 “但我会尽力。” 恒真僧人与左天行齐齐松了一口气。在此刻定定望着净涪的各方修士中,他们两人的反应格外明显。 大多数人看看净涪,又看看恒真僧人或是左天行,心中若有所思。 恒真祖师这般态度……难道净涪这小弟子还真有机会请出西天灵山胜景的大德救援景浩界? 他真的可以做到吗?一个小小的比丘而已…… 但是这个小比丘,可也是得世尊释迦牟尼亲传真经的弟子啊…… 所有人或惊或疑,数百年的修心持定功力尽散,竟都禁不住在脸上显出些形迹来。 但比他们所有人反应都激烈的,其实还是皇甫成。 皇甫成双手紧握成拳,狰狞的脸皮更是几近扭曲。 西天灵山胜景的大德。西天灵山胜景的大德……西天灵山胜景的大德! 净涪微不可查地往皇甫成的方向瞥了一眼,还跟清笃大和尚道:“所以《金刚波若波罗蜜经》经文的事情,可能还要再等一等……” 清笃大和尚轻轻吐出一口气,微微摇头,安慰净涪道:“不急。就按你的想法去做,不急……” 清笃大和尚连连重复了几遍“不急”,并不像是在说服净涪,而是在说服其他人。 净涪垂着眼站在原地,也不打扰清笃大和尚。 倒是清笃大和尚很快收拾了情绪,又继续问起净涪其他诸事。待听得净涪说起准备回一趟妙音寺之后,清笃大和尚也没说什么。 “这外头现在乱糟糟的,确实不如寺里来得清净,你都已经在外头行走了这么许久了,回寺里去也好。趁着现在还算平静,你好好歇一歇,日后……” 净涪自然可以想见景浩界日后的糟心程度,他点了点头,告辞清笃大和尚之后,就真回妙音寺里去了。 净涪的日子暂且还算平静,但外头茫茫混沌海的某一处角落,那星辰世界投影与厚沉死寂的灭世大磨投影在经过漫长的胶着之后,终于被无执童子抓住了一线破绽,分出了个高下。 灭世大磨的灭世规则猛地扩散,直接将一整个星辰世界罩定。 没有声音,不见行迹,但只是一整个星辰世界都被一股磅礴、浩瀚到无法抵抗的力量拖着拽着,一点点拉到灭世大磨投影的中央。 像是被某种力量推动着,那灭世大磨投影的两块巨大磨石直接以整个星辰世界为材,慢慢地转动起来。 最本质、最纯粹的星辰本源被灭世大磨辗出,沿着投影与本体的联系,直接倒灌入了灭世大磨本体那边。 全部,一丁点都没给无执童子留。无执童子倒也没有在意,他一个闪身,退出战场之外,负手站在混沌海之中,看着灭世大磨的投影将整个星辰世界与内中所有修士一点点辗磨成本源。 诸天寰宇中,各方关注着这一处战场的修士们察觉这边胜负已分,纷纷将暂且转开的目光重新投落这处位置。 这一看,几乎是所有人都被惊了一下。 “知道灭世大磨厉害,没想到光只是投影,也恐怖如斯……” “是啊,你看那大磨投影里……居然除了最本源的力量外,什么都没剩下……” 星辰没有了,星辰光也没了,连同那《周天星辰阵》牵引出来的星辰规则,也都统被磨成了力量。 更别说那些被拖入灭世大磨投影里头的修士了,真是连一点本性灵光都给辗磨干净了,半点没剩下…… “放肆!这童子竟然如此手辣,也不怕道门和佛门找上头去?” 看着那些彻底被辗磨干净的本性灵光,绝大部分的正道修士都怒了。 “大胆!” 现如今的诸天寰宇之中,虽然说得上行事自由,任修士纵横来去,但自由之下,也是有着规则的。 其中最严厉、最不可触犯的一条,就是关乎本性灵光。 本性灵光乃是一切生灵根基所在,本性灵光的完整与独立容不得任何人侵犯。 纵然再是深仇大恨,在拼斗厮杀之后,胜利者的一方都不得对他人的本性灵光动手,需放它回归天地。 然而今日,无执童子却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对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修士本性灵光下狠手! 无执童子的动作太过狠厉,不单单是观战的正道修士们看不过眼,拍案而起,就要抄剑而出,向无执童子所在杀去。就连那个被无执童子分出,扔在某个小世界修佛的小和尚都看不过眼。 “无执!” 无执童子也不是真傻,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正在辗动着的灭世大磨投影与那大磨之中的周天星辰阵,转身就走。 “嗯?”边走,他边淡淡应声道。 “你!你为……” 都没等小和尚多说两个字,无执童子就已经说道:“如果你想问为什么这些无聊的东西,你就给我闭嘴吧。” 小和尚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气得脸都涨红了。 无执童子半点不理会,寻着景浩界所在走去。 无执童子将周天星辰阵抛在身后,完全不在意那所谓的反抗无执童子联盟修士的死活,却不知道,就在他离开后不久,一个身穿紫色华袍的青年修士勉强动了动手指。 段嘉年脑袋动弹不得,他也不想将他最后的那点力气浪费在这样的小事上。 他也不特意扭头去查看周围的情况,而只将目光放长放远,只看他视线之内的那些。 可单只是他能看见的境况,也叫人触目惊心。 他的身前,还像早先每一次与无执童子拼杀的那样,按着星辰的次序,站了一位位联盟修士。 这些修士严重尚且有光,胸膛也依旧规律起伏--他们还活着。 可他们僵立的身体、煞白的脸色与依旧沉着却隐隐透着绝望的眼神,也在告诉段嘉年一个事实。 他们现在的状态很不好。 不远处那巨大的石磨投影还在似慢实快地转动着,不断地将属于他们的力量辗磨成本源,他们手里也还握着属于他们的星辰旗幡。 但什么用处都没有。 所有的感知都在告诉他们一个事实,都在教导他们一遍遍认识绝望。 他们无处可逃,也无路可逃。 段嘉年挣扎了半日,都没找到任何有效的办法,只能看着自己离那个恐怖的大磨越来越近,只能感觉到那种灭顶的恐惧从远及近,彻底将他淹没…… 然而,就在段嘉年快要真正放弃的那一刻,一双黑沉的眼睛陡然从他记忆的尘埃中闪现。 所有的尘埃一瞬间通被抹去,只有那一双眼睛占去了所有的色彩。 段嘉年根本不需要花费多少力气,就认出了这双眼睛的主人。 --那个他曾经见过的年轻比丘。 景浩界净涪。 段嘉年不知道自己那一瞬间到底做了什么,但等到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终于能动弹了。而且……他手里握着一块空白的玉简。 段嘉年愣愣地看着自己手上的这一块玉简,半响后,忽然笑了一下。 与他正对面僵立站定的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修士看见段嘉年脸上的这个笑容,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 道友,你都要死了啊,大仇也还没有得报,这个时候,你不哭也别笑成这个样子啊…… 这样笑得一点阴霾都没有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已经成功将那个无执童子给粉身碎骨了呢! 段嘉年却不理会对面的那位道友,他就那样笑着,拼尽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将一道信息录入手中的那个空白玉简里,然后又从识海的最深处拉出一面宝镜来。 他看也不看,直接将那块玉简拍入宝镜里头,然后一拍胸口,逼出最后的三滴心头血。 这最后的三滴心头血一出,段嘉年的气机不断下跌下跌,险些连在这混沌海中站立的资格都没有,或许不等那灭世大磨投影将他彻底辗没,他就先得被混沌海中的混沌气流给彻底消去。 不过还没等段嘉年自己稳住身形,周天星辰阵的最中央处就传出一股力量加持在段嘉年身上,支撑起他软绵绵的身体。 --和其他人一样将绝大部分力量统都灌入手中星辰旗幡,支撑着大阵的段嘉年也真的是没有太多力气了。 虽然这一段力量也相当的孱弱,根本不足以让段嘉年做得更多,却已经足够了。 段嘉年都不看其他人,单手握住宝镜,另一只手染上他的那三滴心头血,缓慢但准确地在宝镜镜面上绘画符箓。 血色的纹路时而蜿蜒扭曲,时而笔挺端正,既诡谲也浩荡。 段嘉年自己浑然不觉,一笔笔认真绘画着。不知是段嘉年心头早有计较,还是机缘巧合,他的三滴心头血耗尽的时候,也正是符箓堪堪成形的时候。 符箓成形的那一刻,一道血色的道光在宝镜镜面流转。随着血光辉映,宝镜镜面上悄然映出了一个人影。 不是此刻正正站在宝镜镜面之前的段嘉年,而正是远在景浩界世界上的净涪。 远远望见妙音寺山门的净涪忽然停下脚步,望入头顶虚空。 那虚空所在什么都没有,但净涪却觉得,是真的有什么人正看着他。 不过一瞬间,净涪心底就列出了一张长长的名单。从与景浩界有些牵扯的修士到有可能在此刻窥探于他的修士,都无一遗漏地被列到了名单之上。 但偏偏净涪又觉得,不是这张名单上的人…… 还没等净涪开始查漏补缺,他目光焦点所在的那一处虚空中忽然拉开一片平整的镜面,镜面上映照出一片扭曲的背景以及一张陌生但眼熟的脸。 “段嘉年……前辈?” 段嘉年看见镜面里映出的净涪,也不废话,直接在宝镜镜面上拍了一下。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说不了什么废话…… “我们……”明明清楚结果,段嘉年看见对面的年轻比丘,还是不死心,拼尽全力地要去试一试。 可结果就是,段嘉年才说了两个字,宝镜镜面上那原本还在闪耀着的血色符箓就彻底黯淡下去,只余下那黑褐色的痕迹。 段嘉年沉默了一瞬,直到这面宝镜脱开他的手,跌落在这周天星辰阵中厚,他才如梦初醒。 反应过来的段嘉年根本没去捡地上的那面宝镜,他也没有那个力气去做这些多余的动作…… 他对着周天星辰阵中央所在稽首道谢,“属下多谢首席援手。” 他没奢望过那位首席会给他回应,所以他道谢之后,就要给自己换一个更省力的姿势。 但事实是,有人回应了他。 “你将东西送给谁了?” 段嘉年顿了一顿,也不省这点力气,答道:“一位小友。” 问话的首席约莫是有点奇怪,他顿了一顿后,竟又问道:“你觉得他能扛起旗帜?” 段嘉年答道:“属下觉得他是最有可能的一个了。” 段嘉年觉得他是最有可能扛起反抗无执童子这面旗帜的后辈…… “我记得你是某个世界的天命之子……” 段嘉年苦笑了一下。 那首席顿了一顿。 作为某个世界的天命之子,纵然那个世界已经彻底破灭,段嘉年也必定还保持着一定的感应。 这一点他们这些同类是再清楚不过了。 和其他一十一位首席大修士碰了一个眼神,那位首席大修士忽然向段嘉年的方向招了招手。 段嘉年脚下的那面宝镜骤然飞起,投向周天星辰阵那中央所在。 疲惫得昏昏欲睡的段嘉年精神一震,抬眼望向宝镜消失的方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也根本不需要他再多说什么,那名首席大修士就已经将那面宝镜拿在手上了。 他看了一眼那宝镜镜面上残余的黑褐色痕迹,便就抬头往胸口一拍,也逼出三滴心头血来。 当然,因为修为上的差距,这位首席大修士面前的三滴心头血可要比段嘉年的那三滴心头血光鲜上太多。 这位首席大修士半点不耽搁,抬手蘸了一滴心头血,顺着那黑褐色的痕迹描画起来。 血色的光芒再次亮起,映照出一张年轻的脸庞。 正打量着漂浮在身前的那块玉简的净涪目光一转,又正正望见那片镜面,看见镜面里映照出来的那位大修士的脸庞。 净涪顿了一顿,合掌见礼,“南无阿弥陀佛,景浩界净涪,见过前辈。” 第706章 第 撞上 景浩界净涪? 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首席大修士仔细看过手中宝镜镜面里倒映出来的年轻比丘,忽然笑了一下。 净涪礼貌地保持沉默。 明明是和段嘉年一样的境况,甚至这位首席大修士还要支撑更多,但他的状态还是要比段嘉年好得多。起码早先段嘉年找上净涪的时候连话都不能多说两句,这位首席大修士却还能泰然自若地跟净涪交流。 “你知道我是谁。”这位首席大修士看着净涪,话语相当笃定。 净涪望入那片镜面之中,答道:“小僧刚刚才见过段道友。” 这位首席大修士不置可否,却也将这件事放了过去。 “你觉得无执童子如何?” 这样的问题可以有很多个答案,可净涪却一个都没有选。 因为在现在这个时候探讨这些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他只是双掌一合,面带敬意地答道:“多谢诸位前辈为我们争取了时间。” 这位首席大修士不曾想过净涪会是这个反应,不免惊讶地顿了一顿。 “我们根本就没能拿他怎么样。而且……”他转了转手上宝镜,让他周遭正在发生的一切映入宝镜镜面之中。 为了让净涪更清楚地认识到他们此刻的境况,这位首席大修士甚至特意往灭世大磨投影的方向偏了偏,让那一个恐怖大磨投影落入净涪眼中。 “看见了吗?灭世大磨的投影……但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这是不是他最后的底牌……” 这个时候,绕是这位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首席大修士,也终于掩饰不住地在净涪这位年轻后辈面前流露出些许黯淡和无奈。 灭世大磨的投影…… 看见那一个恐怖大磨,净涪脸色也有些暗沉。 他微微转了转眼睛。 等到净涪收回目光,再次望向那位首席大修士的时候,那位首席大修士已经收拾了情绪,平静而坦然地望着他。 “后辈,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但结果……”他笑了一下,“以后他就交给你了。” 说完,他另一只手就动了动。 净涪眼尖且心细,听这位大修士的话音、看他动作,就猜到这位大修士应该是想给他些什么东西。 或许是能让他在无执童子手下逃命的灵宝,或许是能支持他东山再起的资源和根底,甚至又是其他的什么他以后对上无执童子是能用得到的东西…… 然而,在那位首席大修士动手之前,净涪就先开口了。 “前辈且慢。” 那位首席大修士也真的停下动作,转眼过来看他。 净涪迎上他的视线,选择了开门见山。 “我听闻前辈曾有意联合一众同道重开天地……” 那位首席大修士眯了一眯眼睛。 净涪半点不担忧,还自顾自地继续道:“未知晚辈能否一观此中妙理?” 那位首席大修士定定看了净涪一阵,忽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他很高兴,更是笑得仪态全无,笑得他眼角处沁出了两滴莹亮的水珠。 “……你有把握?”笑够了之后,这位首席大修士都顾不上打理自己,先就紧盯着净涪问道。 “不。”净涪摇头,“我也没有。” 大修士看着净涪好一会儿,才点头道,“确实。” 他能看得出净涪没有说谎,但这也才更让他坚定了那个念头。 毕竟,他已经是将死之人了,比不得早前…… 这位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首席大修士心里叹了一口气,手上动作却不慢,接连摸出一大把空白玉简来。 他将这些空白玉简当着净涪的面贴在自己眉心处,待到一枚空白玉简填满后,才换上另一枚新的。 如此几番之后,一捧的空白玉简表面都变换了颜色。 好不容易将他想要交给净涪的信息都清扫了一遍,这位首席大修士脸色也有些发白。 他喘了一口气,才将那些玉简往净涪这边递。 等到一大捧玉简都被送到净涪面前之后,那位首席大修士脸上真真是连一丝血色都没有了。 净涪拿着手上这一大捧玉简,又看看那镜面里倒映出来的首席大修士的脸,顿了顿,道:“多谢前辈。” 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这位首席大修士笑着摆手,“谢就不必了,如果可以,我更希望你以后能将那个无执送下来陪我们。” 净涪不答反笑,“前辈这就误了,我倒觉得,与其将他干净利落地打杀了事,倒不如让他万念俱灰,求而不得……” 这话…… 对面的那位大修士听得,精神陡然一震,抬眼盯着净涪,“你知道他想求的是什么?” 净涪点了点头。 那位大修士表情扭曲,急喘了一口气,才继续问道,“你有把握?” 还如早先一样,面对这个问题,净涪继续摇头,“没有……但我会尽力。” 那位大修士心里难免有点失落,但与此同时,他心里也隐隐松了一口气。 他们一整个联盟的修士齐心协力、上下奔走联络辛苦准备了数千年,不也拿那无执没有办法,以致现在只能等死…… 他们这些前辈都这样了,净涪这样年轻力弱的小辈没有把握才是常事,才是常事…… 净涪站在宝镜的另一面,却将那位大修士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他什么都没说,脸上表情更是一丝也无,却硬生生叫人看出几分惭愧来。 “你现在还年轻,这些事情不急,总能找到机会的。”镜面里的大修士笑了笑,安抚般地转移过话题,“你说你知道那无执的心底所求……能详细说一说吗?” 净涪的目光在那位大修士脸上转过一圈。 那位大修士也知道自己现在状态很不好,但他依旧坚持地看着净涪。 净涪微微垂落眼睑,仿佛不忍再看对面大修士一样,却快速而清晰地将无执童子的来历跟他说了一遍。 开始的时候,那位大修士的脸色尚算平静,但渐渐的,他脸色却是越来越复杂,乃至到了后来,他脸色凝固成了一片厚沉的坚冰。 “呵呵……因为他不想死,因为他想要哦回家,他就能摧毁别人的家国来增益自己的实力,好让他能等到机会,甚至是拥有足够的实力抓住机会达成他自己心中所愿?呵呵……他想得可真好啊……” 净涪没有打断对面那位大修士,沉默地任由他发泄。 好一会儿之后,那位首席大修士才勉强整理了心情,对着净涪点头道,“以后,无执那厮就交给你了。” 早已经将那些玉简收起的净涪合掌而拜,应道,“晚辈义不容辞。” “拜托了。”那位大修士回了一礼,才断了与净涪的这一次联络。 净涪又再深深看了一眼那片镜面散去的地方,才继续往那不远处的妙音寺行去。 虽说妙音寺中得用的沙弥、比丘大多都被遣下山去负责稳固妙音寺所辖界域的风气去了,但还是有部分弟子留守的。所以净涪在很顺利地进入妙音寺的同时,也在妙音寺这些留守弟子中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暴。 一时间,整个妙音寺都热闹了起来。 “净涪师兄回来了!”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净涪师兄回来了……” “是那位净涪师兄回来了!” 不过热闹归热闹,妙音寺里的这些师兄弟却没有谁贸然打扰净涪,都只在净涪目光所及的外头宣泄他们心头的激动。 对此,净涪只是笑笑,也不多说什么。 而等净涪见过妙音寺里镇守的唯一一位大和尚之后,他便回了他自己的院子,做他最后的准备。 不过在这之前…… 净涪不过才掩上院门,便先联络上杨元觉。 “别等了,快走!” 杨元觉皱了皱眉,却立即点头,道,“好。” 净涪接到传信,不由得转了身去,望向沛县云庄程家所在。 程家中,沈安茹已经送走了来商议事情的白凌,正要转回内室,却不想耳边忽然响起程沛的声音。 “娘亲,不要挣扎。” 沈安茹下意识地放松了身体。 但没等她想明白些什么,不远处的内室中便蹿来一道耀眼的灵光。 沈安茹禁不住抬手挡去射入眼中的亮光。 也正因为如此,她没有看见那道灵光中隐约勾勒出的一个星盘形状。 正是早先净涪送来的那个传送星盘。 在催动传送星盘的间隙中,杨元觉偷空看了一眼安元和。 安元和对他点头。 你先走,净涪这边交给我。 杨元觉闭上眼睛,感应无尽混沌海中最熟悉的那一个世界坐标,激活那边的牵引。 传送星盘本已大亮的道光彻底爆发,在杨元觉的指引下,裹夹着沈安茹与程沛一道,悄然化作三道白光一闪即逝。 景浩界世界非但没有阻拦,还送了他们一程。 在景浩界天地胎膜之外与一众天魔眷属厮杀的景浩界修士见得那从世界里冲出的亮光,只淡淡瞥了一眼,便转移了目光,继续他们此时的战斗。 虽然不能动弹但还是清醒着的程沛查看过昏睡着的沈安茹之后,才趁机偷眼扫过那完全不在他认知之中的战斗。 杨元觉可没空理会他,继续催动传送星盘。 传送星盘只在景浩界世界的天地胎膜上停留了一瞬,便不管不顾地向着展双界的坐标冲了过去。 明明它的前方还有着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战场阻路,但传送星盘所化的灵光却像是行走咋爱畅通无阻的大道上似的,完全没有受到一点阻拦。 它们简直就像是穿行在另一片空间似的。 高坐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主垂目,正正看见这一幕,心里忽然升起一分恶意。 如果……如果他这个时候插手,将他们从那传送星盘里打出,场面一定极其好看。尤其是那个小比丘,脸色必定相当赏心悦目。 然而,就在天魔主心念升起,就要动手的时候,他忽然瞥见了正往景浩界那边赶去的无执,动作不免就顿了顿。 他收回了手,好整以暇地继续看戏。 正如他所想见的那样,杨元觉所催动的传送星盘与无执童子碰了个正着。 无执童子正往前疾行,忽然感觉到前方有遁光正往这边冲来。 而且速度极快,他动作不过停了一下,那遁光就已经往他这边逼近了许多。 靠近的距离与敏锐的感知叫无执童子一眼便看见了被护持在遁光中的人物。 那算不上熟悉也不很陌生的面孔,叫无执童子很快就认出了遁光里头的人的身份。 杨元觉、程沛和沈安茹…… 无执童子笑了一下,抬手就要拦截遁光。 开玩笑,一个是景浩界净涪前世今生的至交好友,一个是他此世的生母,另一个又是他此生的亲弟…… 如此亲近的关系,但凡拿住他们中的一个,又何愁拿捏不了那净涪? 真说起来,景浩界在那净涪心中的分量可还未必有这三人加在一起的重呢。 目光相撞的那电光火石之间,杨元觉看见了对面那位大修士眼中的恶意。 他不认识无执童子,但这完全不妨碍他辨别敌友。 杨元觉稳住心神,继续加持力量护持传送星盘与展双界的联系。 要知道,传送星盘之所以珍贵无比,就是因为传送星盘在成形之初,盘内就封印了一股庞大的力量作为星盘的启动能量。 也就是说,传送星盘作为一次性用品,在启动之后,完全不需要耗用使用者自身的力量。使用者只需要分神护持星盘与联接坐标之间的联系就足够了。 确定传送星盘与展双界之间的联系依旧稳固之后,杨元觉猛地一拍身前缓慢转动的巴掌星盘。 就见三个星盘表面同时升起一道幽幽的浅灰色灵光。 那本就浅灰的色泽与混沌海的色彩混杂,一时竟连无执童子都没能确定传送星盘的真正所在。 更兼之这传送星盘的速度异常迅速,就是范围内催动的手段也未必能做到十拿九稳。 无执童子都要被气笑了。 真当他拿他们没有办法了? 他在混沌海中站定,忽然轻轻一笑。 笑声传开,直接就让杨元觉脸色大变。 狠狠咬牙,杨元觉干脆也不防备,直接将一身真元分别灌入三个传送星盘之中。 传送星盘得杨元觉浑身真元灌注,顿时周身光芒又更明亮了几分。 无执童子觉得不对,正要再有动作,忽然眼睛一晃,面前竟凭空拉出了一片天地。 这片天地的中央处立着一座撑天巨山,那直入云霄的山顶巨石之上,盘膝坐着一个年轻道人。 此时,那道人已经睁开眼睛,冲他笑道:“我家这小辈虽然疲赖,但也还是个好孩子,道友说是也不是?” 如果是往常无执童子神思清醒的时候,他会知道事不可为,应当罢手,但现在这个时候,已经被他化自在天魔主勾起心头执念的无执却不会想那么多。 他冷着眼扫过那位年轻道人,“阻我路者,死!” 第707章 安置 那位年轻道人被无执童子这么一喝,倒也不生气,只是摇了摇脑袋,自言自语地道:“看来道友的脑袋不怎么清醒,还得到淮河里洗一洗,好好冷静冷静才是。” 他这般说着,头顶虚空之上便呼应也似地冒出一只遮天大掌。 大手破开时间与空间的间隔,直接就向无执童子拿去。 无执童子冷哼一声,“河水不管用,真想让我冷静,拿血来吧。” 他背后也有一尊天魔相显现,不闪不避地迎上那只遮天大掌。 “轰。” 无形的声浪掀起,瞬间席卷四周。而与声浪一起冲击开去的,自然还有双方交手那瞬间产生的余波。 磅礴汹涌的冲击撞在传送星盘外显的灵光上,险些将灵光冲击至扭曲。 杨元觉却看也不看那些冲击而来的浪潮,只借着一股忽然压来的沛然巨力,加速向展双界冲去。 无执童子自然是不甘心杨元觉、沈安茹和程沛三人这样轻易地逃出他的手掌心里的,转身就要追。 但他还没追得几步,就见那位与他对峙的年轻道人笑着出现在他的面前,“道友且停步。” 趁着这个机会,杨元觉借着传送星盘,又带着沈安茹与程沛远远奔逃出去,不过几个呼吸间,就消失在无执童子的感知范围里。 无执童子气到肝疼,转身死盯着拦路的年轻道人,冷沉的声音里布满阴霾。 “你是一定要阻我?” 年轻道人没有回答,只是笑着站在他的面前。 “死!” 他怒喝得一声,背后那尊天魔相嘿嘿一笑,合身向着年轻道人扑了过去。 纵然那道人此时的位置必定与他间隔着极其遥远的距离,无执童子的那尊天魔相也丝毫不以为然,向着那年轻道人就攻了过去。 年轻道人摇了摇头,脸上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苦恼,却半步不退,背后那只遮天大手转了回来,又径直迎上了无执童子的天魔相。 杨元觉一路头也不回,直奔展双界。 等他渡过无尽混沌海,看见展双界那熟悉的天地胎膜的时候,自然一眼便看见了展双界外头站着的那位大修士。 察觉到他的气息靠近,那位大修士转了身过来,对他招手。 他们可还没有真正踏入展双界世界,还在混沌海里头呢,杨元觉怎么敢就这样将沈安茹和程沛放出来,只能站在传送星盘的护持灵光之内,向着任子实深深一拜。 “师父……” 沈安茹与程沛也随着他一道,跟任子实见礼。 任子实看过他们三人,心下一叹,跟沈安茹、程沛两人略点了头之后,便像是平常每一次杨元觉离开宗门忙活其他事情之后归来那样,笑问道,“回来了?” 杨元觉心中安定,才觉得自己浑身真元匮乏,竟像是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一样的。 小喘了一口气将呼吸稳住了,他才应声道,“嗯。” 任子实如何还不知道杨元觉这一趟耗心耗力,但他同样清楚,就算他这个时候再问他后不后悔这样的无用问题,他这徒弟也不会给他个别的答案。 “好了,回去吧,别在这里傻站着了,回去再说。” 杨元觉回身看了看沈安茹和程沛两人,又看看来路,点点头,跟在任子实身后回宗门去了。 沈安茹咬咬唇,偏过头就撞上程沛的目光。 沈安茹心下叹了一口气,对着程沛点了点头。 程沛无声上前,扶住沈安茹,跟在任子实、杨元觉两人走入展双界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回到宗门之后,任子实看了沈安茹和程沛一眼,就放了杨元觉去,让他先安置好这两位客人。 杨元觉也是这样想的,他利索地出了任子实的洞府,带着沈安茹与程沛两人回他自己的山头。 虽然他在景浩界中停留的时间不短,但杨元觉的洞府却还是他当日他离开时候的模样,半分不变。 杨元觉带着沈安茹与程沛两人一路入了花厅,又叫人送上茶水饭食之后,才招呼两人入席。 杨元觉说是招呼客人的礼仪,但沈安茹和程沛还能不知道为的什么? --沈安茹可是受不得寒受不得冷,还抵不得饿,扛不住劳累,需要精心照料的凡人。 在混沌海中赶路的时候没有条件也就罢了,但既然已经到了展双界的地头,那也就该注意着…… 沈安茹没想到自己能在杨元觉这里得到这般待遇,心里多少有些拘谨。 当日在云庄被人毫无预兆地带走,若不是净涪当日在云庄中留下的重重布置完全没有被触动,如果不是才刚定神就看见一旁的程沛,以为自己被什么人拿捏住的沈安茹都想要当场自尽了事,也免得将来会被旁人拿捏着胁迫她的两个孩子。 程沛在一旁自然是察觉了的,他上前两步,亲自将沈安茹扶到席上,在沈安茹耳边道:“娘,之前一路紧急,也来不及跟你解释……” 当时那情况,程沛也只来得及跟沈安茹简单地介绍过杨元觉,道明他们这时候的状况,然后就没有了。 也不是他不想多说,实在是环境不合适。 他们一行三人,程沛自己和沈安茹都是个拖后腿的,什么都做不了,单靠杨元觉一人操持此间诸事,又是在逃命中,就算他本来也是什么忙都帮不上,可也不能缩在一旁,像说闲话一样将杨元觉介绍给沈安茹吧,那他们成了什么了? 现在不同了,现在,程沛可以正式将杨元觉介绍给沈安茹了。 沈安茹听程沛说完,起身从席上转到中央,附身就要重重拜倒。 但杨元觉跟净涪是个什么交情,他怎么能让沈安茹拜他? 不过是一个抬手,杨元觉就凭空扶住了沈安茹。 “夫人不必这般客气,我和净涪交情甚笃,我受他所托看顾你们,自然不会食言,你们且安心在这里住下吧。” 沈安茹沉默得片刻,到底摇头,抬眼直视着杨元觉,“杨……” 她不知该怎么称呼杨元觉,这不,才刚开口就停住了。 杨元觉却就笑了,“我名杨元觉,夫人直接称呼我姓名即可。” 沈安茹心中惊疑,不由得侧目望向程沛。 这位明显修为高绝的大修士居然让她这个凡人直接称呼他的姓名…… 涪哥儿跟这位大修士的交情,竟然能让他爱屋及乌到这种地步吗? 迎着沈安茹悄然递来的视线,程沛无声点头。 可即便如此,沈安茹也还是很拘谨。 最后还是程沛出声与沈安茹细说过,才让沈安茹稍稍放松下来。 杨元觉见得,笑了一笑,配合着与沈安茹闲聊起来。 但……说实话,即便杨元觉和沈安茹双方都在极力配合,可大修士与凡俗之间的差距那般庞大,他们就是再有心,又能闲聊多久?更别说他们两人谁都没有这个心情。所以他们两人交谈的中心点,很自然地就落在了净涪身上。 杨元觉帮着净涪解释了一遍沈安茹何以会忽然离开景浩界,被他带着来到这一个陌生的地方。 “夫人且安心在这里住下,不必担心太多,净涪他心里都有安排的呢。” 面对费心安慰她的杨元觉,沈安茹很配合地笑着点头。 杨元觉自然看出了沈安茹的僵硬,却不气恼,反而颇为净涪心喜。 当日在景浩界的时候杨元觉可都是观察过了,整一个景浩界,算上景浩界佛门的那些大和尚小沙弥,多的是人崇敬、仰慕净涪,但真正将净涪当亲人看待的,不多。 杨元觉态度又更温和了几分。 好容易陪着食不知味的沈安茹用过这桌饭食,杨元觉又亲自引着沈安茹与程沛去往给他们安排下来的府舍,才独身回了他自己的静室,联络净涪。 景浩界中的净涪早已等着了。杨元觉才沟通净涪那边,便得到了净涪的回应。 “怎么样?这一路还顺利吗?” 杨元觉没有隐瞒事实,净涪问起,就将他们半道上撞上无执童子的事情跟净涪说了。 也不是杨元觉特意提起这件事让净涪担心,实在是因为景浩界中还有一个需要脱离的安元和。 如果安元和这时候贸贸然离开景浩界,难保不会像杨元觉他们一样,正正撞上无执童子,又或者是被无执童子给守株待兔,,,,,, 净涪闻言,也不由得望向另一侧同样沟通了联络的安元和。 安元和面色慎重,“你们放心,我会注意的。” 净涪心里悄然松了一口气,他其实有些担心安元和会直接说要冲出去试一试无执童子的能耐。 剑修,尤其是安元和,真的是时时刻刻都想要给自己找一个强横的敌人作磨刀石来磨剑的。 也不怕将他们的剑给磨断了。 “这样,元和你不要赶着离开,等我们这边确定无执童子的位置之后,你再走。” 虽然还是有点危险,但也比像杨元觉这样直接撞上无执童子的好。 就算他背后也站着一个强大的宗门,但谁知道那无执会不会疯到完全不计后果? 对上两位好友,安元和也只能点头。 按住了根本就是蠢蠢欲动的安元和,净涪又跟杨元觉说道:“我娘亲那里,就暂时拜托给你了。” 杨元觉点头,再一次郑重应道:“放心。” 至于安抚沈安茹的重任,也自有程沛担起来,用不到杨元觉。 断去与杨元觉、安元和的联络之后,净涪静默得一会儿,才转手将司空泽栖身的那块灵宝残片取了出来。 他看了看手中这块灵宝残片。灵宝残片上的束缚禁制就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光在一瞬间透入灵宝残片之中,破开了那浓稠厚重的黑暗。 司空泽眨了眨眼睛,不惊不怒。 “净涪。” 净涪凝神看他半响,才平静地道:“舍弟这段时日劳烦长老关照,我与母亲分外感激。” 司空泽抬头定睛凝望着净涪,格外的坦然。 “那你要怎么处理我?” 净涪笑了一下,不答反问道:“当日你我之间的约定,不知司空长老是否还记得?” 司空泽脸色不变,“是的,我还记得。” 当日司空泽会愿意收程沛为徒,容忍程沛不入天筹宗门户,还一直尽心尽力护持、教导程沛,确实是因为看重程沛的资质,但更多还是因为净涪与他之间的交易。 他尽心尽力教导程沛,程沛日后需要尽全力帮助他转世或是复生。 “我愿意提前中止交易。” “我知道。”净涪不置可否地点头。“所以我没有再做其他。” 司空泽明白净涪的意思,也知道净涪的为人,所以他听得净涪这么一说,便放下身段,低头道:“我想要回天筹宗。” 净涪并不意外,也没有迟疑,很利落地点头,“可以。” 虽然这一场交易突然中止,但司空泽教导护持了程沛那么久,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司空泽要求回归天筹宗,净涪没有强留的理由。但是…… 净涪看着司空泽,很直接地道:“有些记忆你留不得。” 司空泽沉默半响,点了点头,“好。” 见司空泽没有异议,净涪抬手,单指点落在灵宝残片上,一点淡紫色的灵光须臾间投入残片空间,径直落在司空泽眉心。 司空泽不自觉地闭上眼睛。 那淡紫色的灵光在他眉心处一圈接一圈地散开。司空泽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哪里过年光涤荡他灵魂的感觉。 与自灵魂上传来的微凉相呼应的,是他渐渐开始模糊的记忆。 近至他说要留下的时候,程沛那全然没有反应过来的茫然表;远到初见那一刻,他自混沌中清醒过来时候听到的那一声惊呼…… 所有关乎程沛的记忆都开始模糊,开始消散,到得他终于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猛地抬起头,直直望向净涪。 净涪也平静地回望他。 好半响之后,浑然无事的司空泽才站直身体,向着净涪躬身一拜,问道:“比丘可还有什么吩咐?” 净涪摇了摇头,却说道:“劳烦司空长老稍等。” 司空泽也真的安静留在原地。 净涪看了他一眼,直接找上左天行。 左天行很快就做出了回应。 “有事?” 虽然左天行的语气相当平常,但净涪还是听出了左天行话里隐藏着的愉悦与得意。 也是,近来道门那边整合的速度和效率都有极大的提升,比起早先那时候的混沌与迟钝来说,现在道门的种种筹备真的是走上正轨了。 净涪看了左天行一眼,抬手将司空泽栖身的那块灵宝残片冲他扬了扬,“他要回归天筹宗,是你来拿还是我送过去?” 左天行看了净涪手上的那块灵宝残片一眼,叹了一口气,“我自去取走吧,你随便将它送出妙音寺就好。” 讲真,以现在妙音寺的空虚状态,左天行就算是要将这块灵宝残片直接在妙音寺中摄走,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这样一来,未免就太过不尊重妙音寺。 现在是战时,妙音寺或许不会跟他计较,可等到战斗结束,难免就要生出些事端,而且还很容易引起嫌隙。 当然,更重要的是,净涪…… 妙音寺可是净涪的地盘,左天行不是很想惹净涪。 净涪点了点头,直接便将手上的这块灵宝残片往寺外一送。 左天行看准时机,轻手一捞,不惊动任何人地将司空泽栖身的那块灵宝残片取了回来。。 东西拿到手,左天行就要断去与净涪的这一次联络。 然而,也就是这个时候,净涪又开口了,“无执与联盟那场对战的结果出来了。” 左天行停住动作,转眼望定净涪。 净涪答道:“无执引动了灭世大磨投影,联盟输了。而无执,他已经脱离了战场……” “正向着我们这边来。” 左天行好一会儿才点头,“我知道了。” 净涪看他真是明白,便点点头,亲自断去了联络。 左天行坐在他的洞府里,面前放着那块才刚从净涪那边取回来的灵宝残片,但他却一动不动地坐着。 好一会儿之后,左天行才终于回过神来,拿起灵宝残片就往外走。 “司空长老,齐长老近来恰巧就在我天剑宗,我招呼他过来一趟,我们再来说说情况……” 将司空泽甩给左天行之后,净涪却没再多费心,他先是拿起当日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那位首席大修士交给他的东西翻了翻,然后便将这些东西放到一边,转而整理起他这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梳理自身思路。 于是,那一份必定会被绝大多数修士渴求的创世构想与心得,就这样被净涪轻易摆放在角落里。 不过这实在怨不得净涪。 那份来自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创世构想与心得确实珍贵,可就当前景浩界与净涪的处境来说,还真比不得一部《金刚波若波罗蜜经》。 是以净涪只看了那份创世构想与心得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来,投落在铺开摆放在净涪身前的那三十二片贝叶上。 这三十二片贝叶中,只有一十六片贝叶上金光流转,有鎏金文字携刻,而另外的一十六片贝叶却是干净至极的雪白。 完全没在意这些贝叶空白与否,净涪一张张贝叶认真看过去。 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的目光每转过一片贝叶,脑海中关于这一片贝叶的记忆便开始翻滚,一张张面孔在他脑海中浮起,竟在他原本的感悟之外,又给了他新的体悟。 那丝丝缕缕的玄妙,那自心底升起的觉悟,都会给净涪带来不一样的体悟。然后,这样的体悟又引领着净涪用不同的眼光与视觉认知着这个世界,感受着这片天地…… 随着净涪佛身这一路的体悟在心间流转,净涪魔身与本尊这一路的所得,也开始翻滚,汇入净涪心底的体悟之中。 净涪彻底沉入这无边的玄奇之中。 第708章 他来了 万万里之外,一个小和尚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 “无执!” 正与那展双界阵修死磕的无执童子这才借着一个格挡,倒退出去。 站稳身体之后,他深深凝视了那位依旧端坐在高山之上的青年道人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青年道人也没拦他,任由这位天魔童子退去。 见得无执童子真的退走,小和尚忍不住松了一口气。但绕是如此,小和尚看着无执童子的目光依旧一言难尽。 无执童子却混不在意,他看都不看小和尚一眼,径直就往景浩界那边去。 然而,那位来自展双界的大阵修能够轻易放他离开,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修士却做不到。尤其是在他们命绝之前。 坐镇十二主星位的一十二位首席大修士不过目光一个碰撞,便已经明白了同伴的心思。 在一片死寂之中,其中一位首席大修士忽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周天星辰阵之中,所有意识还在的修士齐齐转眼,循声望去。 那位大修士却泰然不惧。 他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一一转眼凝望过所有人,让所有看着他的人清晰地看见他眼底的决绝和坚定。 “诸位!”他道,“今日我等势必将命绝于此。” 他无惧于不远处转动着的灭世大磨投影,继续放声道,“但我无憾,无悔!敢问诸位,心中可有悔?可有憾?” 周天星辰阵中各有附星、卫星环绕,却一时寂然,无有回应他的人。 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一十二位首席大修士却没有一个觉得尴尬。 实在是因为他们俱都看得清楚,此刻联盟诸人的寂静真不是他们心中有悔有怨,而是因为他们单只这般直挺挺地站着,已经耗尽了他们所有的余力了。 其他十一位首席大修士转眼看过阵中诸人燃着火焰的灿亮双眸,对视一笑,纷纷出声道:“我亦无悔。你可曾悔否?” “否。” “否!” “否!” “自宗门倾颓,世界坠落起,我等便已都是未亡之人,今日不过是踏上归途,与友人共叙而已,为何言悔?!” 是的,早在他们决意组建反抗无执童子联盟,正面与无执童子对上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经想过今日。如果他们心中有悔,如果他们想要偷生,就不会坚持到今日。 “我等今日必死。”又是一位联盟的首席大修士放声道,“然而,纵我等身死,也绝不叫那无执好过!” “我等,绝对不是一个笑话!” “我等,绝对不是一个笑话!” 在诸位首席大修士之后,竟还有一位联盟大修士怒喝出声。 周天星辰阵中,一众修士齐齐侧目望去。就见那位大修士纵然身形一晃一晃地摇摇欲坠,也始终咬紧牙关,站定在原地。 他没有倒下。 他还没有倒下! 一十二位首席大修士看过联盟诸位弟子的目光,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好!” 笑完,其中一位首席大修士转眼看过阵中诸位修士,才对着其他十一位首席大修士笑道,“诸位兄弟,我就先走一步了。” 其他一十一位首席大修士脸上不见悲切,反倒面带笑容,一一应声。 “好,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 “别走得太急,稍稍等一等,我们一道走。” “你先走一步,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那位最先出声的首席大修士点头笑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随着他眼睑落下,那位首席大修士的身体当即就卸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道。但还没等这位首席大修士的肉身跌落地面,他手上把持着的那面星辰旗幡便就升起一团银白的星火。 星火席卷,须臾间将那位首席大修士的肉身烧成一团青白色的灵光。 随着这位首席大修士的陨落,他所主持的那一大片附星、卫星也在顷刻间燃烧殆尽,星位上镇压的所有修士也都被一团银白的星火烧成一片银光。 那一团团的银光飘在星位之上,只如点缀漆黑夜空的点点星辰,既渺茫如尘埃,也明净光华。 但随着那位坐镇主星的首席大修士陨落,纵然有他最后遗留的本源支撑大阵,效果到底也比不得早先。 周天星辰阵开始轻微地晃动起来。 其他一十一位首席大修士却半点不惊,他们对视一眼,又看向各自方位上的那些联盟修士,笑道,“该我们了。” “是,该我们了,走走走,别让那家伙等太久了,免得那厮笑话我们迟到……” “哈哈哈,好,我们走。” 一位位首席大修士手中星辰旗幡烧起,连带着他们附近方位上的一位位联盟修士一道,被星火烧成本源。 留在最后的,是那周天星辰阵中最中央方位上的那位首席大修士。 而这位首席大修士,也恰正是在段嘉年之后联络上净涪的那位反抗无执童子联盟首席大修士。 这位大修士看了一眼阵中漂浮着的团团星火,又迎着最后的那一部分联盟修士的目光笑道,“该我们了……” 他笑着,手上的那面星辰旗幡也燃起了同样的星火。 剩余的那些联盟修士看见他身上烧起的星火,完全不在意自己身上蔓延的火焰,笑着闭上了眼睛。 所有人中,只有那位最后的首席大修士硬生生承受着星火的灼烧,叫自己的神志清醒着坚持到了最后。 看着最后的一位联盟修士星火大盛,这位首席大修士用尽最后的力量,催动这周天星辰阵。 遵循着他,或者说,是所有人星辰阵中修士的意志,周天星辰阵不顾近在咫尺且还在不断拖拽吞噬它力量的灭世大磨投影,汇聚阵中所有星火,压缩成最后的一点摇曳星光,以联盟首席大修士最后抓住的那点无执童子气息为引,直接灌落在正于混沌海中快速穿行的无执童子身上。 无执童子冷不丁被这点星火碰上,耳边仿佛升起“呼”的一声风响,他整个人都落在了星火之中。 浩瀚的诸天寰宇中,各处洞天的大修士沉默地观望着那方周天星辰阵毫无抵抗之力地被拖入灭世大磨投影中。 灭世大磨投影不过来回一个磨合,便彻底将那方璀璨夺目的星阵辗磨成本源。 星光彻底黯淡,这一片混沌海重又变成了混沌灰暗的模样。即便是那方灭世大磨投影,也在周天星辰阵破灭之后,悄然无声散去。 一个曾经汇聚各方破灭世界遗孤的联盟在今日,彻底灰飞烟灭,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但他们就输了吗? 各方洞天中的大修士一一转过目光,望见任凭无执童子千般作为就是死咬着他不放的那片璀璨星火。 没有。 可这样就能说他们赢了吗? 也不能。 看着纵然满身狼狈、精神萎颓却也成功灭去身上星火的无执童子,一众大修士都沉默了下来。 好半响之后,才不知诸天寰宇的哪一处角落,幽幽地响起一声声悠长的叹息,又不知是何方洞天,哪位大修士沉默着,对那处已经平息下来的战场探身而拜。 诸天寰宇之中,或有人叹息,或有人漠然,也有人轻笑。但真正关心无执童子的,也就只有那个身在某方小世界里的小和尚。 “无执,你怎么样?” 识海中传来小和尚关心的问询,但无执童子却浑不在意。 他随手抹去唇边溢出的血丝,只是稍稍确定方向,就继续抬脚往前走。 “无事。” 明知没用,小和尚也还是忍不住劝他,“景浩界那边不急于一时,你先停一停,等身体恢复了,再去景浩界也不迟的……” 然而,回应小和尚的,只有一声嗤笑。 “你真的觉得不迟吗?” 无执童子连个多余的眼神都不给小和尚,直直望着前方,快速前行。 小和尚被无执童子问住了,一时沉默了下来。 真的就不迟吗? 怎么可能? 那可是被作者和读者盖章的“没有绝对绝境”的男人的‘皇甫成’啊…… 无执童子一路疾行,终于在某一天,出现在景浩界外的混沌海中。 他才刚接近,他的气息就已经自外而内地逼近景浩界。一时间,景浩界内外震动。 景浩界世界之外,那一层层封锁景浩界的魔修守在自己的位置上,俯身向着无执童子所在深深拜倒下去。 ”属下等拜见童子。” 一声声赞颂甚至穿透混沌海,落在镇守在景浩界天地胎膜上的一众修士耳中。 饶是宋微言,也自剑阵中站起,按着震动不已的宝剑,目光沉沉地看着那些魔修拜倒的方向。 “他来了。” 天地胎膜震颤,天道震荡,始终攀附侵蚀着景浩界天道的天魔气更是在前所未有的雀跃。 也正是因为这般种种动荡,景浩界世界之内顿时异象频频。 天地骤暗,纵然白日正在天中高悬,整个天地也仿佛被罩入了无边的绝望黑暗之中;大地震颤、山河移位,人心反复变幻,不过顷刻间,灾祸迭生,厄难重起。 那无执童子可都还没有真正踏足景浩界啊…… 所有景浩界修士,不论道、佛、魔,乃至是无边竹海里的竹主等一众异竹,脸色都难看至极。 这可怎么办是好? 如果说在今日之前,无边竹海里的这些异竹还曾心存侥幸,不甚将这无执童子放在心上的话,那今日,就是他们彻底认清事实的时候了。 一时间,万千修士人心惶惶。 人在绝望彷徨之时,总会下意识地寻找一个依靠。 而在景浩界的各方势力之中,也确实有那么一个人或是几个人,担起了这样的重则。 左天行立在道门一众修士中央,迎着诸位道门修士的目光,眼睑垂落一刹再掀起,眸光一寸寸扫过四方。 所有道门修士看见净涪眼底那片浩大磅礴的银白道光,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天道! 这位果真是天命之子! 道门修士的气势在顷刻间就截然不同了。这样的变化即便是在大难当前的情况下,也依旧吸引了其他各方的目光。 佛门、魔门乃至无边竹海里的竹主,也都往道门这边投注了目光。 当一众大和尚与魔道巨擘及竹海竹主循着道门各位修士的目光望向左天行的时候,也都被左天行眼底的眸光惊了一惊。 原来……他们之前所感知到的异样并不是错觉。 原来,这道门左天行真的是天道定下的天命之子…… 但在真正认清左天行这个特殊身份的同时,不论是魔门的巨擘还是无边竹海的异竹,甚至是佛门的那些大和尚们,竟都或快或慢地往妙音寺的方向瞥了一眼。 在景浩界这一代年轻一辈弟子中大放异彩的左天行是天道定下的天命之子,那么,那位完全不逊色于左天行甚至是稳稳压了左天行一头的净涪比丘,又是什么来头? 当然,也不真是所有人。 恒真僧人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外。 他也很顺大流地转眼望定妙音寺的方向,但和猜测着净涪来历的大多数人不同,恒真僧人更担心净涪能不能力挽狂澜。 说实话,他对天命之子的左天行还真不抱什么希望。 那不仅仅是层次的问题,还因为景浩界的情况摆在这里,明显世界已经帮不到左天行了,它甚至还拖累左天行。 至于无边竹海的竹主,那真是不提也罢。 只有净涪了…… 就在景浩界修士各有所想的这个档口,景浩界世界之外的无执童子已经询问过那些镇守在景浩界世界之外的修士状况了。 他挥退一众眷属,转眼望定景浩界世界。 景浩界世界里,被清笃等一十八位大和尚圈压在十八罗汉阵中央的皇甫成忽然动了动手指。 清笃等一众大和尚猛然回神,防备地死盯着皇甫成。 皇甫成转眼望向清笃大和尚,扬唇笑了一下。 清笃大和尚顷刻间毛骨悚然。 他猛地大喝一声,念诵六字真言咒。 真言调动十八罗汉阵的力量,直接压向皇甫成。 就凭皇甫成自己的力量,根本不需要清笃大和尚调动十八罗汉大阵积蓄的力量,单只是六字真言咒就有他好受的了。 可这会儿,皇甫成却还是直挺挺地站定在原地。 即便是六字真言咒叠加十八罗汉大阵,于此刻的他而言,仿佛也只是拂面微风,连他的衣角都吹不动,更别说是他本人了。 清笃大和尚脸色一凛,人却依旧稳稳地站定在原地。 其他一十七位站定在各自方位上的大和尚察觉到异常,也都转眼往他们这边看来。 光看与清笃大和尚对峙着的皇甫成,这些大和尚也知道一定是最坏的情况出现了。 然而,他们也只是简单地对视了一眼,便和清笃大和尚一样稳稳地在原地站定,一动不动。 “可是无执童子当面?” 第709章 爆发 “你们这些人倒是眼尖。”‘皇甫成’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便点头应道,“不错, 正是本座。” 他边说着, 边抬手。 那虚虚托着的手掌上,陡然炸开一点妖冶的血色道光。 道光之中,无尽的红莲层层叠叠绽放, 将这一处地界换了另一片天地。 清笃大和尚等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清笃大和尚身侧依序陈列摆放的佛宝被‘皇甫成’手中的业火红莲刺激,自发升起一道道金色佛光护持左右。 然而,在那改天换日的红莲之中,这些佛光却黯淡无光,只能护持周身一尺所在。 也亏得‘皇甫成’这一次没想直接跟景浩界的修士动手, 不然清笃这一十八位大和尚还真是凶多吉少。 清笃大和尚勉强定了定心神,带着金色的微芒迎上妖冶红光, 往前踏出一步, 问道:“未知童子此来何为?” ‘皇甫成’恶劣地笑了一下,故作惊奇地问道:“怎么,清笃大和尚还不知道本座的来意?‘清笃大和尚沉默。 亲自一遍遍翻检过皇甫成近三十年记忆却一无所得的无执童子心中恼火,面上却半点不显。 “本座对景浩界世界甚是喜爱, 想要一探景浩界天道。”他笑着说道,仿佛只是提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甚至还叹了一口气,“这样吧, 本座答应你们,如果你们愿意退让, 本座可以不动你景浩界……” 包括清笃大和尚,所有关注着此间状况变化的景浩界大修士们都忍不住嗤笑。 当谁不知呢,以无执童子本身的道行,哪怕他本来没有那个意思,在他探查过景浩界天道之后,景浩界天道也必定会遭到污染。 真到得那个时候,就算无执童子自己退了,景浩界的状况也一定好不到哪里去。更何况,谁又能为无执童子担保,确定他真的不会多做什么? 远的不说,就看当下。现如今站在清笃大和尚面前的无执童子还套了一个皇甫成的壳子呢,清笃大和尚不是也没有和‘皇甫成’直视过? ‘皇甫成’只一看清笃大和尚的脸色,又没等到其他人的表态,哪儿还不知道景浩界这些大修士的态度? 他颇觉可惜地叹了一声,“看来,不动手是不行了……” 他说着,身周环绕着的无尽业火红莲莲瓣散落,撒下一朵朵艳红的火星。 火星点点撒落的同时,‘皇甫成’身侧忽然卷起一阵微风。 风初起微弱,不过撩起几点尘埃,过得不多时,风渐强,卷起了‘皇甫成’的一片衣角,渐渐后,风越狂烈,将这周围散落的火星席卷着扫其,送到更远更远的浩瀚天地。 偏这火星非常厉害,不过近得人身,便像是落入了油锅里一样,顷刻间就凶狠地燃烧起来。 便是清笃大和尚,也都在一呼吸间被这红莲业火烧了起来。 这火烧在肉身上,烧在神魂处,直叫清笃大和尚以为自己已经置身阿鼻地狱。 可即便业火焚身,清笃大和尚也还稳稳地站定在原地。 业火确实在以他的业力为柴,焚烧他的肉身,灼烧他的神魂,可清笃大和尚多年修行积累不是作假。业火烧起的顷刻间,他身上一直潜藏的功德被引动,快速修补起清笃大和尚的肉身。 不单单是清笃大和尚,其他被业火沾了身的大和尚们身上也都各自升起了金色的光华。 看见这些大和尚身上升起的功德金光,‘皇甫成’随意地撇开目光,“无趣。” 就在无执童子以皇甫成为媒介降临景浩界的那一刻开始,本来沉浸在无边玄奇的净涪猛然警醒,从定中醒转过来。 他看了一眼皇甫成所在的位置,对他自己所看见的情景毫不意外。 他很快收回目光,直接联络上了天地胎膜上正与宋微言一道的安元和。 “是时候了,走吧。” 安元和得到信息,往景浩界中净涪的所在瞥了一眼,应了一声。 他在景浩界这里就没留下什么东西,自然就没什么好收拾的。现在他想走,完全就可以转身离开了。但是…… 安元和看了看另一边谨慎戒备的宋微言,动作顿了顿,与他传音道:“宋道友,无执已经到了,你可有准备?” 宋微言一听就明白安元和的意思了。他笑着回道:“我?我这劳碌命,自然还得在这里守着。” 宋微言转身看向混沌海之外,伸手往侧旁一招,握紧了应声而来的宝剑。 “这几年,真是多谢道友为我景浩界的事情费心了……现在,就让我送道友一程吧。” 安元和全然不理会正在快速向他们这边围拢过来的气息,稽首一礼后,纵剑而去。 宋微言一声长啸,提剑走入混沌海中。 ‘皇甫成’转过头,往景浩界天地之外瞥了一眼,正想要说些什么,忽然又定住了,笑道:“真是……令人赞叹的伟大友情啊不是吗?净涪小师父?” 本来正在专心应对面前这个‘皇甫成’的清笃大和尚脸色一变,禁不住分神往‘皇甫成’目光投落的方向望去。 单只这一会儿的分神,也足够让清笃大和尚死上数百回了的,但‘皇甫成’却也像是完全没有看见似的,依旧专注凝望着那个方向。 “沙沙沙……” 轻薄细微到几乎完全不可听闻的声音渐渐靠近,到得最后,一道颀长的身影随意拨开面前拦路的树木枝叶,完全暴露在所有关注着这方战场的修士眼中。 即便沐浴在各色目光之中,净涪依旧坦然。 “当然,”他对‘皇甫成’轻一点头,完全将这个评价担了下来,甚至悄然笑了一下,“他们可是我的知交。” 说完,净涪轻一抬眉,自然而然地答道,“童子驻世时日可要比小僧长久得多,这种与挚友相处时候的畅快,童子应该也相当能够理解?” 他这话一出,景浩界各处的气氛顿时就变了。 左天行看看净涪,看‘皇甫成’,慢慢地笑开了。 无执童子出身天魔道,那是个什么样的鬼地方净涪会想不到?与挚友相处时候的畅快?怕都是尔虞我诈的算计和提心吊胆吧…… ‘皇甫成’倒是完全不像左天行所猜测的那样勃然大怒,他反而相当平静地应道,“确实是……” “非常的畅快。”他面上自然而然地升起三分回味与追忆。而这些回味与追忆在他脸上停留得片刻后又恰到好处地化作了慨叹与遗憾。 “即便是现在的我,也总忍不住回忆往昔,想要再见他们一面,一叙旧事……” 净涪小和尚面色不变,依旧噙着一丝笑意直视着这位童子,等待着那已经可以预见的后续。 “我真的很想……再见见他们,见见我的那些知交,我的妹妹,我的父母……我离开那么多年,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我想回去……” “我找了很久,才终于在这里找到些线索……”他锁定净涪的目光,忽然笑了起来,“佛门慈悲,净涪小师父又是佛门弟子中的佼佼者……不知小师父可能秉持慈悲之心,与本座一臂之力?” ‘皇甫成’的脸色沉静、平和且夹带着几分希冀,真的就像是濒死的病人渴求最后的救命良方。 更甚者,哪怕‘皇甫成’自己没催动一身修为特意渲染,他历经无穷岁月打磨出来的本能,依旧将他的这种心情悄然无声的渲染出去,传递到所有人的心底,要在那些人心中深深种下一颗种子。 这种本能是那般的可怕。可怕到即便景浩界的天道在咆哮,即便对无执童子的痛恨根植在景浩界所有生灵的灵魂深处,也依旧阻止不了它的威能,禁不住心生动摇。 ‘……是忽然背井离乡吗?听着也真是挺可怜的……’ ‘这个修士,好像是天魔道的吧……天魔道的日子我听说都很不好过,也难怪他会……也是可怜的,不如就……’ ‘这个人,好像是很厉害的修士吧……他居然能这样放下身段,可真是难得,不如就……’ 纵然左天行不在那些动摇了心思的人身边,他也没有什么他心通的神通,可因为景浩界天道自然感知景浩界天地、生灵一样,他也在一瞬间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悲痛和愤恨攫取了全部心神。 他腾地从座上站起。 左天行的动静很快就拉回了堂上一众天剑宗大修士的目光。陈朝真人回过头来看着左天行,脸色异常凝重。但他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定定地坐在原地,凝望着左天行。 左天行看也不看他们,身体直接消失在堂上。 没有人阻拦他。 一直到很久之后,才终于有人打破了这凝固的死寂。 “左师侄的眼睛……” 然而,依旧没有人回答,便连开口说话的他自己,也都没有再继续。 他们只是各自转眼,望向了那一处地界。 那边净涪与‘皇甫成’的对话并没有因为突然闯入的左天行而停止。 “南无阿弥陀佛……”净涪合掌低唱一声佛号,“小僧不过是一介比丘,修为浅薄低微,如何能夸口帮得了童子?童子太高看小僧了。” 你来我往之间,无形的争斗以‘皇甫成’与净涪为中心,向着四周喷薄压制而去。 虽然处境依旧艰难,但清笃等一众大和尚也还是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隔空对视了一眼,也不再硬撑,直接闭上眼睛,结印盘坐,稳定心神,也稳定打从一开始就摇摇欲坠的罗汉阵。 无执童子倒也不理会旁人,由得清笃大和尚他们动作。 “净涪小师父本事如何,大家都有目共睹,怎么就算得上高看?”他先冲着净涪笑了笑,然后猛然转头,望定双眼隐隐散着银白毫光的左天行,“天道阁下说是也不是?” ‘左天行’定睛看了‘皇甫成’一眼。 明明‘左天行’那双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却偏偏能让所有人读出面前这个存在的无边愤恨与怨怼。 净涪对着‘左天行’稽首合十一礼,然后才偏了头回望‘皇甫成’,“实在抱歉,阁下。” 记仇的不单单只有景浩界天道,还有他自己啊。 合作意向被直接推拒,‘皇甫成’不怒反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没有谁多余地去打断他,就连‘左天行’,也只是瞥了无边竹海一眼。 竹主脸色沉重地看着那伴随了笑声快速往天下人心攀延而去的波动,抬手敲了敲身前的那株白玉异竹。 清净空灵的敲击声远远地传出,在那笑声里磅礴的魔意真正爆发开去之前,先行护住了景浩界的一众生灵。 这种程度的明争与暗斗,‘皇甫成’根本不在意。 他还在笑。 而等到他好不容易停下了笑声,重新定睛看人的时候,他的目光施施然地在‘左天行’与净涪两人身上转过,慨叹道:“我还真没想到,你们居然这么的……” 他似乎是仔细思考过了,又似乎仅仅只是恶意地停顿那么一下。 “天真。” ‘左天行’面上尚且还预留着点微薄的怒意,但净涪却是平静的。 他微笑着,拒了‘皇甫成’的这个评价。 “天真当不得,不过是愚蠢而已。” ‘皇甫成’看了他一眼,又笑开了,“果然不愧是……” 他话没有说完,净涪也没有继续探寻的意思,他微微偏了偏身体,将目光投向‘左天行’,向他示意。 ‘左天行’眼底毫光微微一闪,脸上所有多余的表情便消散殆尽。 “多说无益,童子你既然来了,那就留下来吧。” ‘左天行’说这话真是半点不亏心,理直气壮得很。 ‘皇甫成’也不生气。 他现在并非本体亲临,只是一道意志垂降而已,景浩界绸缪这么许久,如果真的连他这一道意志都压不住,那索性也就不需要想那么多了。 “唉……”他微微叹了口气,有点失望,“果然还是谈不拢吗?” 话音尚未落地,‘皇甫成’却已猛然一瞪眼,眼底幽黑的暗光浮动。 无形的波动再次以‘皇甫成’为中心,陡然向四方炸开。 首当其冲的,并不是他一开始想要和谈做出最后邀请的净涪,而是凭依在左天行身上的景浩界天道。 它更是他最直接的目标。 ‘皇甫成’的暴起固然突然,但‘左天行’和净涪乃至是景浩界中的其他大修士反应也不慢。 就在攻击爆发的那一刻,‘左天行’头顶冲出一道紫青灵光,灵光不过一个盘旋,就凝结出一轮残破且虚淡的四九天轮。 天轮悬在‘左天行’头顶,便有磅礴的天地之力在‘左天行’周遭汇聚,将‘左天行’严严密密保护起来。 是的,四九天轮在‘皇甫成’意志降临,攀附侵蚀景浩界天道的天魔气异常活跃的当前,也仅仅只能做到防守而已。不过在这个时候,它其实也只需要好好地守卫自身,剩下的事情,自有旁人来担起。 而净涪,当然也是这些旁人中的一个。不过他的动作,委实比所有人都要来得迅捷和敏锐。 在四九天轮出现在‘左天行’头顶的那一顷刻间,净涪脚下也已经拖拽出一大片浓稠的暗影。 那绝对不是一个人的影子所能铺展出来的暗色。 暗影不过刚刚展开,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扩张,又在铺展完成的同一时间被数不尽的苍白手臂撕扯成灰烬。 灰烬之中,一张张怨怼的、痛恨的苍白扭曲的面孔一丝不错地锁定‘皇甫成’,争相向他冲扑过去。 像是不将他撕碎、啃噬干净就誓不罢休似的。 倘若真是皇甫成在这里,面对这种场景,哪怕不被吓住,也必定会束手束脚,惶惶难以自安。可现在…… 谁相信这些能对无执童子有效? 净涪没有这个侥幸,也没指望会出现这样的奇迹,他呼唤暗土本源,为的是一旁的景浩界天道。 果不其然,当他脚下的那片暗影扩张,当暗土世界本源在人间显现,景浩界天道头顶的那个四九天轮也开始变得凝实厚重。 更甚至,随着暗土世界里的无边怨气冲击‘皇甫成’,被析出的暗土世界本源也开始归拢在四九天轮附近,为它所调用。 当然,伴随着暗土世界本源归附在景浩界天道之下,净涪对暗土世界的掌控也在持续不断的削弱。 --这本就是必然。 净涪本尊没有半点不舍,就连实际把持暗土世界的魔身也完全不为所动。 随着暗土本源的析出,景浩界各处世界本源也渐渐回归,一一汇聚在‘左天行’身侧,一同酝酿着景浩界最磅礴的力量。 净涪抽空瞥了‘左天行’那边一眼,心念一动,那早早预设下去的禁制催动。 须臾间,那封存着天地源果的木盒崩解,独属于天地源果的气息悄然散开,落入‘左天行’的感知之中。 散着蒙蒙毫光的眼睛往净涪的方向转了转,‘左天行’瞬间便领悟到了净涪的意图。 --这是要直接开战了吗? 也对,两军交战生死存亡之时,谁能舍弃那一瞬间出现的时机,非要死守着战前部署的计划? 更何况,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太过明显了,明显到哪怕拼尽一切,也几乎看不到一点胜算,只能希冀可能出现的外力…… ‘左天行’心思一转,也有了决断。 安置在妙音寺里的那枚天地源果连带着天剑宗里的那一枚一道,迅速消融,散作两道灵光,向着‘左天行’投来。 净涪、‘左天行’的动作迅速,那异样的决断简直叫外间死命防守的各位大修士措手不及。 当然,也仅仅只是几乎。 顷刻间的错愕之后,离得净涪、‘左天行’、‘皇甫成’最近的清笃大和尚率先察觉到周围异常活跃的灵气涌动。 他深吸一口气,顾不上其他,睁眼往对峙的中心望去。 不,那已经不能被称作对峙的中心地带,它更适合另一个词语--战场。 清笃大和尚心中一凛,再度垂眸,变换手中法印,催动大阵。 金色的屏障以一十八位大和尚为基点,不过几个呼吸间,便已塑成了一片佛家圣地。 十八位声名遐远的的大罗汉在这处圣地中成形。 磅礴厚重的金色佛光在这十八位大罗汉成形之际便直接爆发,向着‘皇甫成’镇压而去。 还没等更外围的那些大修士为这边暴起的动作惊疑,景浩界那已经混沌错乱了不知多久的天机前所未有的清晰。 甚至都不需要他们自己再费心费力地去推导、观测般的窥探,就已经有一种明悟在他们心头浮现。 --就是现在。 就是这个时候…… 这种莫名的明悟落在心头,叫他们俱都忍不住动作了起来。 有些人会在顷刻间直接动作,有人会慢一点,用了点心神去感应这一种明悟的真假,也有人会谨慎地再拖延一点,去探查这一种明悟的来历…… 但不论他们做出何种应对,也完全不妨碍景浩界各处布置在最短的时间被催动,镇压身在景浩界世界中的‘皇甫成’。 道门、佛门乃至魔门,三方大阵在顷刻间同时催动,便见景浩界三方地界上空所在,因灵气、灵力与种种气运集聚之后,最终成形的三朵巨大莲花。 朴素但玄妙的青莲,辉煌而微妙的金莲,沉暗却玄微的黑脸…… 这三朵曾在景浩界世界模型中显化在净涪眼前的莲花,此刻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这片天地,出现在世人的眼中。 莲花初生的那一顷刻间,天地俱寂,万物无声。 就连无执童子,都忍不住赞叹地观赏了一番,才打破了这种玄奇的沉寂。 “这就是……那位杨元觉的布置吗?真是有想法……” 身在敌营,更是直接对上对方突然爆发的奇招,无执童子该是切切实实地输了一招,可他面上却是分毫不显,镇定异常。 ‘左天行’微微皱眉。 无执童子却还是没有动作,仍在慢条斯理地评价着。 “说起来,你们选的这个时机也确实不错。毕竟本座初来乍到,可还没有真正摸透你们这边的根底呢……” 眼前这个时候,无执童子的本尊还在景浩界外的混沌海中接掌此间的种种事务,站在景浩界土地之上的,仅仅只是他这个童子的一道意志,而作为这道意志凭依的对象,还是修为不够、对他隐隐排斥的皇甫成的肉身…… 可以说,这真的是景浩界一方对上的、最弱的他了。 这真的是景浩界最好的机会。最弱的他以及早早已经在准备的他们自己…… 可真是会挑时机。 想必他们也已经预备好了能够通过他现在的这一道意志伤到他本尊的手段了吧…… 了不得,真是了不得。 无执童子将目光投注在净涪身上,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 果然不愧是在最窘迫的境况下都能为自己筹谋出一条出路的boss啊,这份把握时机的嗅觉,真是敏锐到了极致了。 净涪却是全不理会无执童子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就地盘膝坐下,探手往袖子里一模,掏出不厚不薄的一叠贝叶。 一片,两片,三片……凡已经出现鎏金经文的贝叶,净涪都依着次序,将它们整齐排列出来了。至于那些尚且空无一字的贝叶……净涪就随意地摆了。 无执童子见净涪动作,面上浮起了一丝笑意,当即就截住了话头,转向了净涪。 “净涪小师父,你这样耐不住性子可不行啊……我都还没有反击,还被你们景浩界的布置镇压着,你就已经直接调动后手了吗?” 这话不带任何意味,只有最单纯的不解和疑问,却潜藏着最浓郁不过的恶意。 但凡净涪听了这话的一言半句,但凡这些言辞入了净涪的耳,就必定会挑动净涪的心思,搅乱他的心境。 景浩界天道深知此中厉害,也更清楚此刻的净涪根本就是景浩界最后的希望,出不得丁点纰漏,所以纵然此刻无执童子似乎将它忘在一侧,它也还是直接出现在净涪身前,拦住了无执童子投落在净涪身上的目光。 无执童子收去了脸上所有的表情,淡淡地看了景浩界天道一眼,“你真的以为这些虚有其表的玩意儿能够护得住你?” 说那三朵莲花虚有其表,其实也真的没有错。 这点无执童子清楚,景浩界天道自己也尤其明白。 景浩界不过就是一方小千世界,哪怕一度站在中千世界的边沿,也仍旧没有突破那层壁垒,底蕴尤其、尤其稀薄。 这样底蕴稀薄的世界,就算世界中有道门、佛门、魔门的传承,也只是些皮毛而已,别说跟正宗的道门、佛门、魔门三道牵系起来,就算是它们的旁支中的旁支都扯不上啊。这样的几个宗门,就算赌上一切,也难以做到更多。 这本来就是实力之间的鸿沟,由不得人不服。 但即便如此,景浩界天道也没有后退半步。 它警惕地身后的四九天轮缓缓旋转,道道灵光辉映,将净涪护在了身后。 也就是这个时候,还在一片片排列着手中贝叶的净涪背后灵光闪过,一股力道着落在景浩界天道身上,直接将景浩界天道带到了他的身后。 直到它身体站稳,下意识回望的目光看见那一片翻滚的气浪,景浩界天道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它脸上不禁显出了几分懊悔。 它怎么就给忘了呢,这个天魔最根本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它自己…… 无执童子收回探出去的手,转了目光回来锁定净涪,“净涪小师父,你真的要拦我?” 净涪手上动作不停,目光却已经锁定了无执童子。 是的,就是无执童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皇甫成的面容已经开始变化,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最后一丝属于皇甫成的痕迹彻底消失不见。 站在他面前,立在这个世界上的,已经是真真正正的无执童子了。 净涪看着面前这个完全陌生的人,忽然开口问道,“皇甫成呢?” “他本来就是我的一部分,现在不过是回归本源而已。”他笑了一下,才又带着几分讶异继续道,“怎么,净涪小师父你担心他?” “小僧我只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而已。” “哦?”无执童子不置可否地发出一声疑问。 净涪毫不客气地答道,“阁下连自己的一部分都不曾手软,小僧又怎能希冀自己可以得到优待?” 某一处小世界中的一个小和尚听见这番话,边暗自叹气,边拢了拢手下的衣袖,护住内中陷入沉睡的灵魂。 无执童子轻笑了一声,并不接话,反道,“小师父就不要诓人了,你要真的有心替我出力,又怎么会需要这样那样的限定条件?” 就在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闲谈说笑间,一道身披玄袍的身影悄然出现在景浩界天道侧旁。 幸而景浩界天道被净涪提醒过一遭,心里已经警醒,还没等那道身形凝实,它已经朝净涪身后暴退出百里开外,警惕地扫向那道身形出现的位置。 不过一眼,景浩界天道已经勃然大怒。 “是你!” “你竟然已经能够做到这一步了?!” 它怒不可遏,身后四九天轮陡然急转,世界规则虚虚浮现,如同锁链一样扑向那道玄黑身影。 但可惜,来人根本就是吞噬它的本源借它而出的存在,又怎么会惧怕它的这点动作? 那道玄黑身影甚至动都不动,它背后就有幽光闪烁。那些扑向它的规则还没有真正显现威力,就已经被湮没殆尽。 无功而返的景浩界天道脸色几近狰狞。 它怒瞪着那个与它一般面容一般气息的存在,忽然一收脸上所有表情,淡漠而平静地向着整个天地宣告,“哪位能清除它,将可带走景浩界中的五成天地本源。” 顿了一顿,它又道,“无论什么时候,不论景浩界届时是何种等级的世界,皆可兑现今日承诺,大道见证。” 它这话刚出口那会儿,无执童子的脸色就有些变了。他也确实想要阻拦这个尤其舍得割肉的天道,可他被人拦下了。 无执童子皱眉看着立在他面前的又一个净涪,又扫过周围,看过那一片贝叶后面盘膝闭目的净涪比丘,看过不知什么时候冒出头来拦住魔染景浩界天道后的产物身前的异竹。 无执童子眸光渐冷,却不多说什么,缓慢地垂落眼睑。 净涪本尊察觉到面前这个无执童子身上快速攀升的危机感,身形急退,落在净涪佛身身侧。 许是因为净涪佛身身前的那三十二片《金刚波若波罗蜜经》经文,又或是因为净涪佛身已经被佛经牵引踏入了那一处圣地,净涪本尊立在佛身身侧,脸色立时就舒展了过来。 竹海竹主看了看净涪本尊,又看看对面的无执童子,也不迟疑,提着手中的竹枝站到了净涪佛身侧旁应该是为了避免误会,竹主也没有靠得太近。他停在一处不远不近的位置,半点不摆架子地对净涪本尊笑了笑,寒暄道,“不过一段时间不见而已,小友修为竟又精进了,真是厉害啊……” 净涪本尊答道,“不过稍有进益,当不得前辈盛赞。” 他态度平淡,话语中也不露分毫情绪,倒叫竹主又多看了他两眼。 竹主这样的人物,哪怕长年扎根无边竹海不挪窝,也无损他的眼力,更何况无边竹海还有一个十年一届的竹海灵会,更是叫他看尽了这景浩界万万年岁月以来的诸般英豪。 不过几眼,就叫他看出了净涪本尊的几分虚实。 自然,净涪本尊也没多介意就是了。 早在他立意分化三身修行,更让三身在外行走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天下英豪何其多,净涪怎么可能相信自己瞒得住? 不过竹主看出来归看出来,也没有就净涪的这种修行方式多说什么,不过闲谈得一两句后,就很自然地跟净涪探讨起了景浩界天道刚才的宣告。 “小友觉得怎么样?” 净涪本尊心念转过一回,就已经有所决断,“晚辈修行时日尚短,手段不足,不敢妄自夸口,倒是前辈……倘若前辈有一二灵感……还请前辈顾念景浩界万千生灵。” 竹主沉吟了一下,转眼望向也站到这边来的左天行。 左天行眼底的银白毫光已经散去了,身上也没有了世界规则的气息,只有锋锐无匹的剑意。 “左小友觉得呢?” 左天行的气息还没有彻底平复,哪怕景浩界天道已经从他身上隐去,也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景浩界天道的影响,一时难以平复汹涌的心情。 这会儿提起解决那魔染天道的问题时,表现还更为明显。 “你有办法尽管使出来,别再藏着掖着。” 这话真的是相当不客气了,但竹主看了看他,完全没有计较,依旧笑着点头,“行吧,那我就找机会试试。” 左天行按捺了半响,才将一声冷哼捂在咽喉里。 三人谈论间,那边厢无执童子也终于提起了眼睑。 净涪本尊、左天行以及竹主齐齐止住了话头,各据一方,以掎角之势对上无执童子。 无他,实在是那种危险感太过逼人了。 除了他们这三人之外,另一侧站得稍近一点的清笃大和尚脸色都白了,整个人摇摇欲坠。 他身体、灵魂的每一处部位都在叫嚣着危险,提醒他离开…… 清笃大和尚笑了开来。 他垂眉合掌,低唱了一声佛号,整个人半分不退。 他退了,但凡退了一步,以他为基点之一的阵法必定会出现动荡。而一旦大阵动摇,再想要在这无执童子的冲击下坚持下去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哪怕这个时候无执童子根本就不在意他们精心布置出来的阵禁,哪怕无执童子真的是只要翻掌就能撕破他们的阵禁。 令人恐惧到绝望的实力鸿沟。 清笃大和尚艰难地呼吸了一口气。 幸而其他的一十七位大和尚似乎也察觉到了清笃大和尚这边厢的艰难,毫不犹豫地催动真元,给予支援。 无执童子却是看都不看他们,他伸出手,活动活动手腕,仿佛适应了什么,然后就很自然很随意地屈指一抓。 “嘶啦”的一声清响之后,就是相对更为沉闷的撞击声。 是清笃大和尚倒下去了。 一同倒下去的,并不仅仅只有清笃大和尚,还包括因为大阵破碎而受到反噬的所有把持阵禁的修士。 可以说,单就只是无执童子方才的那么一抓,整个景浩界大修士就倒了八成。 如斯的可怖。 甚至就连剩余的那两成大修士,也都只是勉强支撑,几乎没有反击之力。 一瞬间,情况急转直下。 但净涪本尊、左天行和竹海竹主都来不及去查看景浩界那些大修士的状况,各个脸色警惕地紧盯着对面表情异常平和的无执童子。 无执童子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伸伸懒腰,转转脑袋看着透顶又露出的苍碧天穹,轻吸一口空气,才转过身来冲他们笑,“来,我们继续。” 第710章 终章 这童子, 竟然不等了? 佛门、道门、魔门一众修士心头陡然闪过这个结论,随即就被心中汹涌的绝望淹没。现在, 谁还能来阻止他? 等? 无执童子根本就不看景浩界的这些人的脸色, 他甚至都没去动盘膝一动不动的净涪佛身,而是直接找上左天行。 无执童子又不是脑子有坑,明知道对面的净涪正在找救兵也愣是要给他时间, 让他翻盘将自己给坑了进去! 双方间的战争已经彻底爆发,没有回缓的余地了! 现在看似是无执童子彻底站在上风,彻彻底底地镇压景浩界,但有能够勾连佛门净土的净涪在,无执童子就做不到说服自己心安。 不过也没关系, 无执童子真正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打杀净涪, 他的目的…… 都没见无执童子怎么动作, 就看到一个呼吸的时间没到,无执童子身上的气息就已经暴涨。 如渊如岳磅礴厚重的气息陡然爆发,无执童子所在的那片空间里,连虚空都在轰鸣震颤。仿佛下一瞬, 这时空就会像纸塑的一样被尚未有所动作的无执童子戳破。 左天行都还没彻底回神,就已经被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绝望哀嚎给虢夺了所有心神。 他身体一软,无力委顿在地。 净涪本尊快速闪身而至,手一伸, 拽住了左天行的后领,又直接将他拉了起来, 拽到一侧。 左天行的身形被净涪拉得摇晃,却险而又险地躲过一阵袭面而来的微风。 无执童子笑了一下,不以为忤,倒是颇有些赞赏,“反应相当灵敏,不错。” 左天行回过神来,脸色顿时一凛,低声道:“他的目标不单单是我,还是天道。” “他想要双管齐下。” 左天行脸色苦涩,却无可奈何。 还是那句话,实力差距太大了,大到让人绝望。可偏偏,绝望这种情绪根本于事无补…… 一旁也听了个正着的竹主蹙眉,来不及去观察左天行的状况,下意识地就抬头望入了虚空之中。 那一处天地昊冥之地的状况就连完全看不清内中那场厮杀的他觉得触目惊心。 事实上,也完全不需要竹主去费力探查那里头的境况,景浩界中此刻各处爆发出来的异象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竹主转回头,不过虚虚一扫,便已经将那些正在发生的惨剧一一收入眼底。 红的血、浊的泪、凄厉绝望的哀嚎……一幅幅,一幕幕,都在填入他的眼,充入他的耳,叫他前所未有地看见这一个世界中的苦难。 这些苦难,甚至不仅仅落在人类身上,还落在这一片天地,落在那一片竹海…… 竹主紧了紧手上的竹枝,眼底渐渐溢出痛苦。 净涪魔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脱出身来,也正站在左天行侧旁,与本尊一左一右凝重地防备着对面的无执童子。 净涪的双身配合默契,都不需要如何示意,就已经同时出手了。 净涪本尊上前一步,独自迎上了无执童子。魔身这是一拉左天行衣角,低声提醒了一句什么,然后抬脚就是一踩。 地面顿时扬起一阵轻微的震颤。 这种震颤,并不是着落于土地表面的震颤,因为即便是以净涪魔身施力踩下的地方也没有激扬起半点尘埃。 --那是着落在虚空层面的震颤。 这股颤动过去之后,净涪魔身脚下便呼应也似地升起一片阴影。 阴影以净涪魔身为中心,须臾间暴涨着往外扩散。 这种扩散是霸道的,完全不容拒。 这景浩界上也没有哪一个存在会拒绝这道阴影的侵略。 除了无执童子。 无执童子看着这片土地在他眼前快速变作阴影,嗅到那只属于暗土世界的气息,竟然丝毫不显怒色,扬起唇角就笑,笑得极其享受。 “没错,就是这种感觉,怨怼的、痛恨的、绝望的……”面色扭曲的无执童子笑得怪异,却也完全没有影响到他的动作。 他状似癫狂的黝黑双眼盯死了左天行,抬手向他招手,“来吧,左天行,让我看看你天命之子的能耐……” 哪怕左天行已经在全力戒备,可看着无执童子的身影,望入他的双眼,听见他的声音,左天行就不由自主地坠入一场幻梦之中,下意识地随着那道声音更易自身意志。 那一顷刻间,左天行整个人的气息都不对了。 净涪魔身坐在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暗黑皇座上,见次,眉头皱起,屈指在皇座扶手上敲了敲。 沉闷的敲击声响起,却情理之中地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已经被蒙蔽了心神的左天行根本就没有听见,更遑论入心了。 对此效果,净涪魔身半点不失望。他原本就不觉得他这点小动作可以直接抗衡无执童子。他的目标,本来就是其他。 敲击声随意沉闷,没有半点节奏,更算不上好听,可随着这些敲击声落下,净涪魔身座下那一片阴影刹那间活了过来。 从一片平静到极点的幕布变成了咆哮狂暴的汪洋大海。而那作为汪洋大海中的翻搅的海浪的,是暗红到几近发黑的血。 大地直接换作了血海。而那血海之中,一张张狰狞扭曲至极的面孔挣扎咆哮…… 血海出现的那一刻,苍碧的天穹也顷刻间暗沉下来,云海翻滚层叠,俨然一副风暴将至的情况。 血海,是景浩界暗土世界本源力量在人间的彰显,是天地之怨;而云海,这是景浩界九重云霄世界本愿力量于此时此地的宣泄,是天地之怒… 净涪魔身和左天行看也不看,各自将自四方天地而来的力量逼向无执童子。 随着他们两人的指引,自景浩界破灭与重塑的反复中积累下来的无穷怨与恨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它们真正的目标,彻底爆发,一浪接一浪,滔滔不绝地扑向无执童子。 面对这些汹涌的恶意,无执童子全然不当回事,他面上甚至还带着笑容。 都不需要等结果,净涪魔身和左天行就已经趁着这个机会,交换了一个目光。 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左天行身形急闪,提剑直直冲向无执童子。 紫浩剑剑芒大盛,顷刻间铺天盖日,不仅将这一片虚空染成了紫青色,更将左天行本人保护了起来。 不仅仅只有作为剑修的左天行,就连净涪都从来认为进攻起来才是最好的防守。 在这个几乎每一个呼吸都在变强的无执童子面前,净涪和左天行能做的,并不多。 左天行冲了上去,净涪魔身也没有对此刻无尽倾泄的暗土世界本源力量视而不见,他直接离开了暗黑皇座,在净涪佛身身前盘膝坐下。 一座托着幽寂暗塔的心魔相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出现在他的背后。 心魔相显现的时候,即便万分艰难,但那绵绵不断地向着景浩界各方侵蚀而去的仿佛缺堤洪水一样的天魔气息中,也仍然立下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 这块石头仿佛扎根在地底深处,任你洪水如何冲刷,就是分毫不动,顽固到让人憎恨。 无执童子轻笑一声,完全不以为意。他甚至就没将净涪魔身放在眼里,盯紧了左天行出手。 一时间,左天行的情况岌岌可危。 左天行手中宝剑的每一次劈砍,心中剑意每一次喷薄咆哮,落到无执童子进前,都是无力,甚至还有好几次险些让他自己的保护出现致命疏漏,狼狈至极。 也幸得左天行身侧还有一个净涪魔身,背后又有暗土世界本源力量与九重云霄世界本源力量汇聚而成的世界之力毫无保留的支援,左天行怕是连这短短的一小段时间都支撑不过去。 净涪本尊不理会其他,直接取了佛身的那套木鱼摆在身前。 “笃。” 木鱼声远远传出去的同时,天地间响起的还有净涪本尊的声音。 “诸位师叔伯,且请《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随着无执童子的出现,景浩界每时每刻都在遭遇着无执童子气息的侵染。 这不仅仅只是无执童子作为天魔童子降临于此世的天然反应,还是无执童子自己特意为之的结果。 在无执童子的这种霸道侵蚀下,景浩界的情况每一刻都在恶化,甚至,景浩界还在不断地靠近归墟…… 他们必须采取动作! 清笃、清显、清恒、清见乃至恒真僧人等等大和尚点听得净涪的声音,也是齐齐点头,停下手上的动作,取了自己的木鱼过来,就地盘膝,敲响了木鱼。 “笃笃笃……” 规律的木鱼声响起,在无执童子的气息浸染中撕开了一片裂缝。 然后,就是虔诚却平静的诵经声。 “如是我闻:一时,博伽梵游化诸国,至广严城,住乐音树下,……” 木鱼声伴随着诵经声潺潺传出,如雨丝轻洒。虽然在那酷暑炎日中显得尤为无力,却也成功带出了一丝清凉,让人能够在那近乎绝望的窒息中呼吸到一口新鲜的空气,看见一点飘渺伶仃的希望。 有净涪本尊与一众修为深厚、定功了得的大和尚在前方牵引,即便艰难,也还是有人能从无执童子的感化中挣脱出来,与净涪、清见等等一道,诵念《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本来就是一部圣典,用在此刻涤荡污秽再合适不过,更何况净涪他们为了这一日,已经早早做过了准备。 但即便如此,在无执童子庞大到绝望的修为差距面前,在滔滔不绝地调用本源力量的无执童子面前,《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也不过就是能够让景浩界世界里的人在窒息的恐惧中多呼吸一口空气而已。 让人痛苦至极的绝望。 可即便如此的绝望,景浩界中主力战斗的一众大修士却谁都没有绝望气馁。 见《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在无执童子面前真有点用处,同样在拼命挣扎的道门、魔门大修士心头一动,毅然舍弃了动作,转而跟随那飘扬在天地间的木鱼声一道,诵起《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这一部佛家圣典。 不用真元,不动神魂,此刻的这些道门、魔门大修士们,只以最后坚守的那一丝清醒神魂固守灵台,轻声诵读经文。 随着经文在这一片备受摧残的天地间响起,一道道清似灵水,空灵如琉璃的佛光升起,固守一点所在。 一点、两点、三点…… 萤火一样的琉璃佛光脆弱却也顽固,死死抵住了无执童子的侵蚀。 净涪本尊没有理会其他,只稳稳拿住了手上的木鱼椎子,一下下敲击浑圆漂亮的木鱼鱼身上。 心不动、神不惊,却自有一股灵光生出,镇压诸般邪祟。 猛地回过神来的竹主团团看过这片天地的各。从厮杀得尤其惨烈败绩可见的天冥之地,到眼前这一处战场,到更遥远的竹海,再到更凄惨的凡尘俗世…… 竹主一一看过,然后,他闭上了眼睛,一滴水珠从他眼角滑落。 轻微到在这一刻根本不为人知的“啪嗒”声响起,水滴打落在地面上,溅起几滴更细碎的水珠。 就在水珠破碎的那一刻,一直没有动作的竹主抬起了手。 他手中提着的那根竹枝通体亮起一道碧清色的灵光。 灵光吞吐间,那根竹枝背后,竟隐隐浮出了一株异常高大的灵竹。 这株灵竹的虚影初初不过只有淡淡的两笔,就像是画师随手勾勒出来的轮廓,渐渐地才开始细描枝叶…… 不管竹主这一回出手的时机如何,他到底手段不凡,根基深厚,这不,一出手,就将压在净涪和左天行身上的重担分了过去,让净涪和左天行沉重的脸色终于得以舒缓几分。无执童子眼界何等不凡,见得竹主手中的竹枝与竹枝后头浮出的灵竹,眼角余光又瞥见净涪佛身身上隐隐浮起的佛光,哪里还能不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剩余不多? 来得真快! 他心中怨愤不已,可同时也已经有了决断。 全然不顾眼前凭依的这具“皇甫成”肉身的承载能力,无执童子咬牙,直接将全部力量倾斜过来。 无执童子这无数年修行积攒下来的力量,哪里真是皇甫成这具肉身能够承受得住的? 都不见有什么缓和的时机,皇甫成的肉身在无执童子动念的那一瞬间,就直接崩散,湮灭无迹。 连点血迹、碎屑都不留,整个肉身像被蒸发了一样,悄然无踪。 净涪本尊脸色不变,而是更警惕、更防备地盯着皇甫成原本所在的位置,等着下一刻必然的爆发。 倒是那远在其他小世界中观战的小和尚,看着皇甫成原本站着的地方,不由得抬手拂过皇甫成魂魄所在的衣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唉……” 皇甫成的魂魄陷入黑甜的梦想里,睡得无知无觉。 这该能算是一种幸福吗? 小和尚默默地摇头,又将目光转向景浩界所在。看着那个世界,看着世界里看似所向披靡的无执童子,小和尚悄悄地摇了摇头。 “哪怕景浩界天道不堪一击,可那里有世尊释迦牟尼、药师琉璃光如来目光垂注不说,还有一片似乎隐藏得很深的竹海,你真的……没问题吗?” 小和尚的话穿过时间和空间的阻隔,直接落到了无执童子心底。 然而,无执童子却根本毫不理会。 他就像是疯魔了一样,将大半意志直接向景浩界世界倾斜。 景浩界世界不过就是一方小千世界而已,还是一方曾经破碎过重塑的小世界,就想一个粘合起来的充满了裂缝的玻璃杯,如何容纳得下他的重量? 就像皇甫成的肉身承载不了他的意志彻底湮灭一样,景浩界世界也承载不了这样倾斜的力量。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景浩界的虚空就爆出了道道裂缝。 那些裂缝有大有小,撕裂开来,轻易就将景浩界里的东西吞噬掉。而且更为恐怖的是,这些裂缝似乎还在因为无执童子的不收敛而不断扩大增长。 险险地避过一道突然出现在他前进方向上的裂缝,左天行瞪大了眼睛对那边重新显化出身形的无执童子怒喝道:“无执!” 无执童子的身形正在快速凝实,听得左天行爆炸般的怒斥,转头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 不过一眼,左天行整个人的神魂就被缠上了一层淡薄却坚韧的魔气。 这就是天魔的可怕。尤其是对上左天行这类沾染着天道气息的天命之子,则更是恐怖。 但左天行作为两世锤炼出来的大剑修,也终究不是吃素的。 魔气才刚缠上他的神魂,他神魂之中那柄布着裂痕的剑魂像是被激怒了一样,“铮”的爆出一声激越昂扬的剑吟。 剑吟声中,浩瀚剑意直接向四周冲出,撕裂缠上的魔气。 魔气淬不及防之下,真的被撕了个破碎。可左天行不吃素,无执童子也是吃肉的啊。 这些魔气被冲破,剑意取得战果,却也已经到此为止,没能再进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魔气快速聚敛,再次搅缠上来。 无执童子放下左天行,转头望入景浩界的天冥之地,仿佛看到了什么,忽然笑了一下。 他的心在颤抖,手指却稳稳到并在一起,结出一个法印。 景浩界天冥之地骤然传出一声哀嚎,整个世界陡然一静。 所有人,包括还在坚持着诵读《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的诸位大和尚,包括还在召唤圣竹的竹主,甚至包括此刻正陷入缠斗中的左天行,统统、统统都抬起头,僵滞地望入那片虚空之中。 每一双瞳孔里,都有绝望悄然攀升。 失败了…… 天道……那里,败了? 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还是他们真的就是事实,他们眼中看到、身体感知到的世界,正在快速变得污浊…… 无执童子异常兴奋,但他的经验告诉他,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他需要尽快收取他的战果,然后,逃命! 是的,逃命。 看看那个竹主手中显现出来的那株明显很厉害的灵竹吧,看看那净涪面前正在一片片升起金色佛光的贝叶吧,看看那各处熹微但也一直没有淡去的琉璃佛光吧…… 都是极其恐怖的货色,再不逃命还等着那些人找上门来呢? 他现在可已经将他想要的东西拿到手了,还想要留着一条命回家的,可不愿意将这条命丢在这个快速坠向归墟的小世界。 无执童子向着那处天冥之地一招手,稳稳抓住一道暗色的流光,也不理会其他,转身就想走。 不过不知是鬼使还是神差,亦或根本就是冥冥中的直觉在预警,在无执童子将那道暗色流光紧抓在手中的时候,谁也不知道,那道暗色流光悄然地闪烁了一下。 本来只是单纯观战的小和尚还没来得及因无执童子的得手而生出任何欢悦的情绪,就觉得灵魂忽然一沉,整个人被卷入了深沉的梦乡之中,也像皇甫成的灵魂一样,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 小和尚睡得安稳,但景浩界中正待要撤离的无执童子却觉得身体异常僵直,完全不受他的掌控。 他维持着转身抬脚的动作,僵硬地滞立在原地。 头一次,无执童子头一次那么的惊惧绝望,甚至远胜于他当年失去一切,彻底对这个世界失望的那一刻。 更绝望的是,被封禁了的并不仅仅只有他投落到景浩界里的这一部分,还包括在景浩界外混沌海的那一部分。 也就是说,他现在整个人都是被锁死了的,除了思维的转动之外,什么都坐不了。 “虽然说……你身上的经历有我的一点原因在,但你要不要将这个世界搅成这样啊……” “这个世界是无辜的,这个世界的花花草草也是无辜的,你这样玩,真是很不地道啊老兄……” 无执童子挣扎着回头,可别说脑袋了,就连他的视线都动不了,只能听着那年轻的声音响在耳边。 不过也不用他去费劲费力猜些什么,来人的身份与来历就在他的面前暴露了一角。 “道主……” 竹主的声音在耳边虔诚且恭敬地在耳边响起。 来人扭头看了看竹主,问道:“你是当年青石旁生着的那株白玉竹,居然都已经这个修为了吗?哈哈哈,真是不错啊……” 竹主哽咽着,深深拜伏在地。 穿着上衣下裤,打扮与此间众修士不甚相同的年轻修士挠了挠头,抬了抬手,将竹主扶了起来。 “这里的事情,我都知道了,竹海……”他顿了一顿,竟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跟竹主说。 说什么呢? 说在这个时期,景浩界最需要的其实是人修,竹海里的异竹跟不上时代?说竹海里的异竹其实就那样简简单单活在竹海里也不错?说人心太过复杂,他们这些异竹很难在这方面比得过人修? 没用的。 道理与前景竹主全都知道,这么多年苦守着等待一个机会,也不过就是不甘而已。 不甘于这个原本只属于它们异竹的世界在日渐的成长过程中也日渐地抛弃它们,不甘于这个世界没有了它们的痕迹,也不甘于……原本弱得只能依附着它们生存的人修成为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的主宰。 所有的这些,不过都是放不下。 竹主叹了一声,却没有继续说些什么,而是调转目光望向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拢了本尊和魔身的净涪。 净涪依旧盘膝坐着,他面前的那三十二片贝叶上却没有了一片空白,全都携刻上金色的文字。 竹主察觉到身上的目光离开,忍不住抬了抬眼睛,顺着那位年轻修士的目光看向净涪。 净涪身上其实还留着方才与无执童子拼斗的痕迹,可此刻看着,却叫人觉得异常通透干净。 不,也不是这种琉璃般的干净与通透,而是另一种的,说不上什么意味上的干净。又或者该说是……完整? 也是直到这一刻,看见这时候的净涪,竹主才恍然觉得早前他看见过的净涪是不完整的。 也不是说这个年轻的比丘就缺失了什么,而是说他整个人似乎有些什么裂缝。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衹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僧千二百五十人俱……” 一片一片贝叶上金色的文字流转,映得净涪那张干净白皙的面容尤其庄严肃穆。 “这就是……《金刚波若波罗蜜经的》全篇了吗?” 竹主呢喃出声。 显然,在他降临到这方世界以后,这里所有的秘密在他眼中都不是秘密。 那位年轻的道主颌首,“是的,《金刚波若波罗蜜经》全篇。” 竹主再没有了言语。 年轻的道主倒是抬头,径直望入了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瞳孔。 天魔主坐直了身体。 年轻的道主笑一下,又望了一眼那边僵直得像是雕塑一样的无执童子。 天魔主笑着点头,对他做出了一个随意手势。 年轻的道主这才点了点头,收回了目光。 无执童子并不知道自己在顷刻间就已经被确定了归属,他仍然在快速思考着逃出当前处境的良方。 可是,正如同他对景浩界、景浩界中的修士们能轻易辗压一样,来人对他也是一样的辗压。 这是修为、境界与层次上的巨大鸿沟,不是谁都能跨得过去的。 现在能救他的人…… 无执童子想了很久,终究只找到一个存在。 开始无执童子也不能确定天魔主会不会出力将他捞回去。他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可还没有这个地位…… 如果他只能就这样了,那他要怎么回家? 嗯,等等,这个道主刚才说的什么来做? ‘虽然你身上的经历有我的一点原因在……’ 无执童子下意识地要咬紧牙齿。 如果真的是他想的那样,如果这个人,真的就是那个“远隔云端”的话…… 年轻的道主却没有理会他,而是专注地注视着净涪,等待他的出定。 净涪佛身端坐在一众大比丘末位,听着上首的世尊说经。 “……尔时,须菩提闻说是经,深解意趣,涕泪悲戚而白佛言……”他听着经文,沐浴在经文中讲诉的微言大义中,完全忘了其他。所以他没有发现,被他自己割裂出去的本尊和魔身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回归到身体里,然后又融合在一起,混元如一。 佛家绝对不仅仅只有善。天地混沌,人亦如是,重要的……是智慧,是灵性,是本我。 随着净涪本尊和魔身的回归,随着上首世尊释迦牟尼对《金刚波若波罗蜜经》经文的演说,净涪此生、前世乃至更久远的轮回往生记忆都在他脑海中一页页一幕幕快速翻过。 这些记忆和经历碰撞间,渐渐孕养出清净的智慧灵光,投入到净涪识海更深处、更广阔、更堂皇的地方。 那里漂浮着一道凝实且透彻,仿佛自然通透,又似乎无垢无净的紫色性光。 丝丝缕缕的智慧灵光擦拭着净涪的本性灵光,让它的光更清、更净、更透。但每过得一个刹那,那被智慧灵光擦拭过的本性灵光又会恢复成它最初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净涪不知道自己沉浸了多久,等他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情况前所未有的好。 一眼见天地,一眼见众生,一眼见我…… 净涪闭了闭眼睛,感觉到四周一片安静,便抬起头,望向这树园上方中央处的那位世尊。 世尊正阖目静坐,似在静修。 净涪无声拜伏下去,大礼拜谢。 世尊不以为意,净涪也没多说,依旧在他自己的位置上坐着,默然等待。 他知道有无执童子在,景浩界的情况一定不会好,但同时,他也异常清楚,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 不过他也不急,这位尊者让他在这里坐着,不送他回去,那景浩界的情况也一定坏不到哪里。 不好不坏的僵持,或者是等待? 净涪没有多余地去猜测,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 “净涪。” 不知过了多久,上首的世尊唤他。 净涪起身合手一拜,应声道,“是。” 世尊对他笑,招呼他上前。 净涪出列,行得台前,才停下脚步,安静等着世尊的交代。 他或许是想说些什么,又或者是想要再交代些什么…… 净涪这么想着。 但净涪所有的猜测,都没有这么一项。 世尊释迦牟尼竟抬手在他的脑袋上轻轻抚过,庄严肃穆道:“汝于未来,当得做佛,清净智慧如来。” 净涪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刚获得的《金刚波若波罗蜜经》才告诉他,昔日世尊释迦牟尼成佛前,曾听世尊阿弥陀说‘汝于来世当得作佛,号释迦牟尼’。现在他…… 但很快,他合掌一礼,应道:“是,弟子必不负世尊厚望。” 等他睁开眼睛再看的时候,他已经脱出了衹树给孤独园,站在景浩界的土地上。 这个他活了两辈子的世界此刻堪称满目疮痍,几成废墟,处处都可惨嚎哀痛声,天地法则上满是黑色的魔气,更远一点的世界之外,还有道道或大或小绵密的可怖空间裂缝…… 那处他进入衹树给孤独园之前战斗的地方,盘膝坐在竭力清理身上魔气的左天行,僵立得如同塑像满身天魔气息的童子,以及侍立在一位年轻道人身侧的竹主…… 净涪目光看过那处地界,想了想,先收起手上托着的《金刚波若波罗蜜经》,上前两步向着那位年轻道人合掌见礼,“净涪拜见前辈。” 年轻的道人先前就饶有兴致地打量过他,如今见得他行礼来见,也笑着点头回礼,答道:“久闻小友大名,如今一见果然不凡,好,好,好!” 竹主奇异地看了净涪一眼。 关注着这里的所有人中,大概也只有无执童子明白那年轻道人心中的欣赏了。 被评为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绝境的男人…… 净涪笑着应了两句。 招呼过后,便要开始收拾烂摊子了。 清算嘛,当然就要先清算罪魁祸首了。而且,还得人齐,人齐了才好处理事情。 净涪看了一眼那边的无执童子,走到左天行面前,抬手取出那《金刚波若波罗蜜经》拍在左天行的脑门上。 当柔软书页触及左天行的头顶上时,一道智慧灵光从书页中压落,直接镇压了还在左天行识海中肆虐的天魔魔气。 左天行睁开眼睛,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情况,确定行动暂时不受影响,就跟净涪道谢。 净涪摆摆手,“这些暂且不提,我们先来处理他的事。” 净涪与左天行去见那位年轻道人的时候,佛门、道门、魔门的三方主事人也都到齐了。 看见净涪,清见、清显、恒真等一众和尚脸色一时颇为复杂。 有单纯欢喜的,有感慨的,也有坚定的,不一而足。 净涪坦荡荡地迎上各位大和尚的目光,上前来与他们见礼。 一众僧人对视了一眼,都没闪避,但在净涪礼毕之后,他们也都合掌,扎扎实实地回了一礼。 净涪微微笑着,站到了一旁。 那位年轻的道主转眼扫过所有人,最后看了一眼竹主。 竹主颌首,上前一步,道:“人都齐了,那么就开始吧。” 景浩界世界之外的空间裂缝尤其可怖且极其危险,轻易就能让景浩界世界缺一个角。 可是空间裂缝那么危险,他们这些人…… 场中所有修士的目光都转向了那位端坐在中央的年轻道人。 那位年轻道人抬起眼睑看了众人一眼,点头道:“可以,这事就本座负责了。” 最难的事情有了着落,虽然后续的事情一样麻烦,但成功的开始也给了众人信心,让他们能活跃地投入到这场商讨之中。 景浩界的情况太糟糕,收拾烂摊子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幸好这事儿各位大修士也知道急不来,谁都没有多说什么,一边扯起袖子商量,一边接收外头递送上来的各种统计,调动门下弟子整理外物。 如此的忙碌热闹,众人自然不觉得有什么,那位年轻的道人就有些不耐烦了。 他等了又等,终于在某一日里直接开口道:“行了,这些事情你们之后再慢慢商量着处理,现在,我们来说说这无执的事情。” 终于到他了…… 已经被封禁在下首足有半月之久的无执童子打点精神,竖起耳朵听着。 ‘来了。’ 景浩界中的一众大修士对视一眼,都沉默了下来。 别人避得,留影老祖可避不得,他也不想避。 而避不得逃不开的话,再艰难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顶着所有人意味不明的目光,留影老祖出列行礼,道:“不知前辈的意思是?” 问他? 年轻的道人目光一转,望向了净涪和左天行。 “你们怎么想的?” “我们?” 左天行和净涪对视了一眼,净涪低垂下眼睑,目光掠过身上挂着的褡裢,仿佛看见褡裢里叠放着的那一堆来自反抗无执童子联盟的最后礼物。 “让他以因果为线赎还其罪……如何?” 以因果为线赎还其罪? 所有人下意识地望向无执童子,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无执童子也是一脸不敢置信,半响后好不容易,当即冲着净涪咆哮道:“那你还不如让我去死!” 他自己做过多少事情结下多少因果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真要让他这样以“因果为线赎还罪孽”,他…… 他到宇宙终焉都未必能够做完! 净涪不理他,目光直直迎上那位年轻道人。 那道人饶有兴致地打量他,半响后抚掌笑道:“好好好,果然不愧是净涪,这主意好,再好不过了……” 无执童子的脸色已经不能用绝望来形容了。 道人笑完,停下动作,正式道:“当然,你会惹出这么多事来,也确实有当年我的一点瓜葛,这样,我就小小地帮你一……” 他伸手,将一个小小的光团塞到了无执童子手上,然后又剥下无执童子的一身修为,就甩甩手,送走了无执童子。 无执童子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也惊了一下。 一时间,他的脑海中快速地闪过几个关键词。 快穿、任务、功德…… 塞了无执童子一个系统,送他去当一个快穿者之后,年轻道人心中也格外的舒爽。 或许等他回去之后,还可以开坑写一部快穿类的小说?嗯…… 看了看手上的那团散着幽光的道果,年轻道人又看了看这个堪称破败的世界,叹了口气,伸手撕扯了几下,轻易而举地将那份属于无执童子的道果分成好几份。 他随意择了一份出来,转手塞给了左天行,“拿着,这东西能帮世界回复几成的了。” 左天行愣愣地接过塞来的东西,很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没等他多问些什么,他就感知到了几分催促之意。 左天行咬了咬牙,直接将手上的那份道果往外一抛。 景浩界所剩无几的天道意识立时催动,将那一份纯粹道果裹夹着拖入了天冥之地,慢慢消化起来。 年轻道人见左天行确实担忧,想了想,还是安抚道:“放心,那东西我处理过了的,没问题。” 这位境界深不可测的前辈都已经这么说了,景浩界天道那边似乎也真的没什么问题,左天行也就点点头,将这件事情揭了过去。 处理了无执童子之后,这位年轻道人看看周围,确定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定需要他出手的了,就很利索地甩下所有人,只带着几株异竹走了。 像他来得无声无息一样,这位年轻的道人离开也走得格外自由。 不过他走之前,还特意找上了净涪,跟净涪道,“我道号林远云,你要是闲得无聊,可以过我这边来找我玩。” 净涪可已经隐约知道了这位林远云的地盘大概会是个什么模样,心中也着实很有兴趣,便不客气地应道:“一定,等这边的事情忙完,我一定会到前辈那边走一趟,届时就劳烦前辈了。” 林远云哈哈大笑,直接将一部书册塞到他手里,“行,我等你。”直等到林远云离开,净涪才低头扫过手中的那部书册。 那书册的封面上,几乎隐在星海深处的昔日‘皇甫成’正虚虚淡淡地望着他。 “南无阿弥陀佛。”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重生之出魔入佛》第一部完结。下一部在专栏,应该会在近日开始正式更新。 这几年多谢大家关照,谢谢,如果可以,下一部我们再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