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大明小学生》作者:随轻风去   文案:   南京城里,秦淮河畔,卑微少年站在历史的路口,贫穷人生从遇到富婆开始。   大明的韭菜们并没有资格自称学生,那只好先当小学生了。   作者自定义标签 腹黑 序   大明嘉靖九年三月,圣谕,升秦福为御马监太监、乾清宫管事,赐飞鱼服。   乾清宫乃是天子寝宫,所以乾清宫管事太监虽不及司礼监太监尊荣,但贵为天子近侍太监,在宫中也是极有地位,更别说秦福才三十岁出头!   一般情况下,乾清宫管事太监将来升为司礼监太监,甚至当上司礼监掌印也不在话下,那就是足以抗衡内阁和首辅的大人物了!   太监在宫中居住之处名曰直房,新上任的乾清宫管事秦福直房位于养心殿门内,与司礼监诸秉笔太监并列。   此时秦福身着御赐大红飞鱼服,端坐于直房内,两旁长随敛手侍立,而房中川流不息,恭喜道贺之人络绎不绝。   小内宦一波又一波的来给秦太监磕头,其他有头有面的大太监也来了很多,就连司礼监掌印太监和提督东厂太监这两大巨头也差人送了贺礼。   在这热闹非凡、喜气洋洋的气氛里,前途无量的秦太监却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飘渺,不知在怀念着什么。   十年前他抛妻弃子、斩断尘根,成为一个身体残缺的男人,这才入宫换来眼前这一切,可是到底值得吗?   皇宫内外消息隔绝,不知道那远在南京的妻儿,如今又过得怎么样?   曾经的妻子只怕早就改嫁他人了吧,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还姓不姓秦? 第一章 我要读书(上)   大明实行南北两京制度,在北方京师两千里外的江南,还有一个京城,那就是留都南京,古称金陵。   此地有诗云: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三月阳春,寒气消退,南京城里渐渐暖和起来。正所谓: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又到了交……文人仕女游春交往的季节。   当然,这些风花雪月与十二岁的秦德威关系不大,他站在大功坊社学门前,流下了梦想破灭的眼泪。   社学先生站在门里,叹了口气,对秦德威挥了挥手说:“从明天起,你不用再来了。没有天赋不必强求,你还是想法子找一份好营生,安生过日子去吧。”   所谓社学,就是官办的启蒙小学堂。当年太祖朱元璋下诏,要求全国各州县每五十户建立一处社学,聘请资深读书人为师。   然后十五岁以下的少年里,选取聪明的人入学识字读书。不过也并不是免费的,一样要交学费,但比私塾便宜。   每处社学一般也就只有一名先生,教不了太多人,所以又有了筛选机制。蒙童们到了十二岁,如果不能背下四书全文,就要从社学离开。   秦德威就是一个这样被淘汰掉的少年,他没那么聪明,但他却又是一个有远大梦想的人。   他不想自己成年以后,还要饿着肚子交粮交税,更不想成年以后被当成壮丁,随时可能被官府征发服役做苦工。   所以秦德威梦想着通过读书改变命运,梦想着可以考秀才、中举人、登皇榜,从此平步青云,摆脱挣扎在底层的艰苦生活。   但是这个梦想,今天彻底破灭了。离开学费便宜的官办社学,他根本不可能再有钱去其他私塾学习。   就算在社学读书的学费,也已经让母亲和叔叔竭尽全力了,想要再读个几年,估计也难以为继。   秦德威万分沮丧,感到整个世界都灰暗无比,他心有不甘的站在社学门外,久久不愿离去。   这时候,门口闪出一位同龄少年,用浓浓的嘲讽口气说:“这不是秦公子吗?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秦德威抬眼看去,原来是同在社学读书的杨博,跟自己积怨很深,还打过架。因为当初杨博嫉妒自己相貌英俊,辱骂自己是没爹的野种,秦德威就忍不住动手了。   但秦德威此时心情低落,不想理这个仇家,转身就要走。   可是杨博哪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追在秦德威后面笑嘻嘻的说:“平时看你也挺勤奋的,怎么连考核也没通过?那你是有多么蠢笨啊?   就这还想着什么读书科举,我看真真是不自量力,癞蛤蟆却想吃天鹅肉,笑杀我也!”   秦德威忍无可忍,突然想到什么,反唇相讥说:“那杨公子你又为什么出来了?好像你也没有通过考核,一样要离开社学,哪来的天大脸皮对我学狗吠?”   杨博完全没有在意,反而洋洋得意:“这破烂社学,我还不稀罕呢!我跟你可不一样,我马上就能另请名师了!”   秦德威完全不相信,这杨博平日里就喜好夸夸其谈、胡吹大气,他的话一般当耳旁风就好。   杨博也知道秦德威不会轻易相信自己,为了炫耀显摆,所以必须要说明白。   “我们杨氏宗族有个叔叔去世,留下了好大一份家产,但他没有儿子。族中老人商定,把我过继到那房去,继承这个叔叔的家业。所以说,我很快就要发财了,只要有钱,还怕读不起书?”   秦德威差点被气得想呕血,这天道何其不公!为何杨博这样的惫懒顽劣人物也能凭空得一笔浮财,然后继续读书!   人比人气死人,看到死对头气恼的样子,杨博感到心满意足,扬长而去。两人住的不远,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有的是机会继续炫耀显摆。   此时天色忽然变了,南京城上空开始下起了春雨,甚至还有越下越大的势头。对于农田来说,这当然是好事,但对于城里行人来说,就是麻烦了。   秦德威已经万念俱空,浑然不觉外物,也没去避雨,只是如同行尸走肉般,在雨水里麻木的朝着叔叔家走去。   叔叔家也是他家,他父亲已经失踪十年,母亲早年间就卖身在徐指挥家当奶妈,现在当个管事娘子。   所以秦德威从小是在叔叔秦祥家里寄养长大的,正好秦祥也没有儿子,一直把这侄子当儿子看待了。   到了家里,秦德威浑身已经湿透了,只觉得头晕目眩、鼻塞不通,只怕是闹了病。到晚上,秦德威又开始发起烧来,昏迷不醒。   谁也不知道,此时少年人正在沉浸在无边无尽的黑暗中,头痛的似乎要炸裂,说是昏迷却还有意识。用大明医学科技名词来解释,称为鬼上身。   别人更不知道,一只也叫秦德威的灵魂从五百年后穿越过来了,并附身在同名少年人身上。   一直熬到天亮后,两世灵魂融合在一起,秦德威彻底醒了。他晃了晃还有点晕的脑袋,从木床上爬起来,惊悚的环顾四周。   “我靠!只是想写个明代论文,怎么就真穿越到明代了?”   他本是个二零二一年的资深做题家,无父无母一孤儿,平生只会把题做。做题做到了博士,专攻明清司法制度史,冷门里的冷门。   结果在图书馆查资料时,被高处掉下来的硬皮书砸到了头。昏过去又再醒来,竟然就已经梦回大明朝,巧合的是,名字也叫秦德威。   嘉靖九年?这个上辈子只在文献资料和电视剧里看到过的年号,忽然就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世界,一连串记忆不断的在秦德威脑海中闪现。   什么?再过一百多年我大明就要亡了?所有男人都要剃成那个又丑又傻的金钱鼠尾辫?   就算不想那么远,大概二十来年后,在自己有生之年里,还能看到也不知到底是哪国人的倭寇来骚扰东南?   与此同时,草原上也有新的雄主崛起,打着黄金家族旗号频频叩关,北方边患再次加重。   为了二十多年后不被倭寇骚扰,一百多年后子孙不被剃头,作为世上唯一通晓未来的人,秦德威感觉自己应该为国为民做点什么,阻止历史大悲剧的发生。   不然自己的内心良知就过不去。于是秦德威就更头疼了,因为有良心的人注定比没心没肺的人活得累。   圣人三清佛祖在上,为什么要让他承受这五百年历史的厚重。他现在只是一个孩子啊!   以目前“父亲失踪母为奴仆”的卑微身份,又够干什么的? 第二章 我要读书(下)   这个秦家并不属于良家,因为家主秦祥是一个衙役。在大明朝,衙役名声很差,政治地位更低,和娼优一样属于贱籍。   而平常所说的良家,户籍怎么也是士、农、工、商、军、匠、灶七大类里的,衙役和奴仆都不在其列。   昨夜秦德威高烧昏迷,秦祥这个当叔父的十分焦急,今天就告了假,没有去衙门当值。然后又让妻子蒋氏去了徐指挥家,向大嫂周娘子也就是秦德威的母亲报信。   等到周娘子匆匆忙忙的赶过来时,秦德威已经醒了,秦祥和周娘子都松了口气。虽然看起来还是恍恍惚惚的样子,但好歹人没个三长两短。   重获“新生”的秦德威躺在床上,木然的望着屋内两人。一个生他的母亲,一个是养他的叔父,这两人算是目前最至亲的人了。   此时两位至亲正在热火朝天的吵架,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关于秦德威的未来人生道路如何安排。   穷人孩子早当家,秦德威已经十二岁,社学也读不下去了,也该考虑如何养活自己,然后就是攒钱娶老婆生娃,普通人一辈子就是这样。   “我亲生的儿子,必须听我安排!”周娘子斩钉截铁的说:“如今魏国公家里正要招纳奴仆,错过这个村就没下个店了。我托我家主母去通通门路,十有八九是能送进去的!”   魏国公家就是鼎鼎大名的南京徐家,开国功臣徐达后人,号称大明第一异姓勋贵世家,世袭罔替永镇南京。   而周娘子所在的徐指挥家与国公徐家乃是同族近亲,所以她才说可以通门路,把儿子送进国公府当个家奴。   秦祥对嫂子的安排十分不满,“威哥儿虽然是你亲生的,但这些年是在我家养大的,而且又是姓秦,理当听我们秦家安排。   我没有儿子,威哥儿一直是被我当儿子看待的,所以应该跟着我去县衙里做公差,将来接替我的位置。”   秦祥也认为自己有决定权,反正他也没儿子,侄子将来可以接班当衙役,顺便给自己养老送终。一笔写不出两个秦字,再完美不过了。   周娘子对秦祥的主意嗤之以鼻:“一个朝不保夕,动辄被上官降罪打杀的狗腿子差役有什么好?那也是和青楼一样的贱籍出身,哪有在国公府当家奴安稳?   俗话说的好,宰相门前七品官,在国公家做个家奴,只要侍奉好主家,一辈子衣食无忧,又不用辛辛苦苦服役纳税,到了外面也没别人敢欺负,正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岂不安逸?”   听到嫂子把衙役和青楼相提并论,秦祥十分恼火,反驳说:“去了国公府当家奴,那到底是姓徐还是姓秦?   衙役虽然是辛勤苦劳的贱籍,但好歹也是自由身,街面上邻里总得给几分面子,不比为人奴仆强?”   见两位长辈吵得越来越激烈,当事人秦德威左看看,右看看,轻轻的叹了口气。一个想送他当豪门奴仆,一个想让他做公门差役,都算找了铁饭碗,果然是亲人啊。   以他所熟悉网文套路来说,一个应该是极品家丁路线,一个似乎是极品衙役李佑路线……但在他内心里,其实都不想选。   周娘子和秦差役吵了个口干舌燥,依旧没有争论出个结果。   这样吵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两人又直接对秦德威问道:“威哥儿你自己说吧,这两种出路,你想要哪个?”   秦德威很少年老成的叹了口气,用心里话回答如实说:“两种我都不要,我想读书,将来去考科举。”   周娘子和秦差役面面相觑,这孩子遭受了如此巨大打击,竟然还有读书梦?可是都生在鸡窝里了,还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别说秦德威看起来没什么天份,就是稍微天分的那些人,又有多少皓首穷经,一辈子连个秀才都考不上的?   别说考秀才举人,就是科举最最初级的县试,南京这种地方动辄数千人参加,最终能过关的也仅仅数十人而已。   县试之后还有府试和院试,连过三关然后才仅仅考上秀才,但这又距离举人和进士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威哥儿莫不是还在烧着,神志不清醒?”秦祥秦差役疑惑的说。   周娘子是个行动派,果断移步过来,摸了摸秦德威的额头,同样疑惑的说:“没烧了,按理说应当清醒了才是。”   秦德威无语,这两位至亲都当他说胡话呢?但他还想读书,可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现在也不是一点基础都没有,上辈子好歹是文史类专业,虽然是很冷门的司法制度史方向,而在这辈子,最起码有识字写字的底子。   而且穿越过来后,灵魂似乎得到强化,记忆力比原来强了许多,这都是极好的读书天赋。   况且作为穿越者,他对科举中的种种关窍十分明白,可以随机应变巧加利用。只要能读书,上升机率比其他人大很多。   秦祥叹息着,很无奈的对大嫂说:“威哥儿被社学刷了出来,看来还是很不甘心。但读书这种事,咱这衙役粗人实在无能为力,家里也拿不出钱供他读书了。”   周娘子突然高高举起巴掌,对准了亲儿子,毫不犹豫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猛拍。“啪啪啪”得震响,房梁都震落了几粒尘土。   暴风骤雨来得如此之快,秦德威一脸懵逼的挨了七八下,晕头转向眼冒金花,下意识抱头滚到墙角,这才躲开了亲妈铁掌。   “你不讲武德,偷袭我这个小年轻!”秦德威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这真是亲妈脸,说翻就翻了!   武德是个什么东西,能当饭吃?周娘子没管儿子的胡言乱语,只见她杏眼圆睁、柳眉倒竖,严厉的开口教训起儿子。   “你怎么如此不懂事?读书没读成,人却读傻了?咱家是个什么情况,你叔父家又是个什么情况?你心里没点数么?   你这样胡闹任性,拖累的是家里所有人!你也半大不小了,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做!”   秦德威苦着脸,他想解释什么,但母亲绝对不会听,总不能说自己灵魂强化神功大成了吧?   少年人用着最后的倔强说:“我自己赚钱供自己读书,绝对不会拖累家里,这总可以的吧?”   周娘子还想动手,秦祥心疼侄儿,连忙拦住了大嫂劝道:“算了算了,威哥儿还小呢,再给他一些时间缓一缓,别又打病了。”   又转头对秦德威说:“社学不用去了,明天就跟我上衙门里散散心,让你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第三章 这可有点意思   秦祥是个口碑不错的“好”衙役,不鱼肉百姓,不搞黑钱,所以他就很穷。又是个清水差事,类似于后世的大门保安,更是穷上加穷了。   秦差役每个月工资只有官府规定的一石米,叫做工食银,偶尔能有点奖金。同时要养老婆、女儿和侄子,日子就过的很拮据。   次日,秦祥带着秦德威去衙门散心,在路上就问:“这段时间,你打算干点什么?或者想学点什么本事?你也不小了,该考虑生计问题了。”   秦德威瞬间就明白了叔父的心思,还是想着让自己跟他干衙役,从公家多刨一份收入。   经过深思熟虑,秦德威用高情商的话婉拒叔父:“我觉得,还是知县那个位置更适合我。”   秦差役脸皮抽了抽,忽然觉得昨天大嫂打得轻了,这大侄子的胡言乱语越发严重了。这官老爷跟他们底层小人物是一个世界的人吗?   秦德威暗暗叹口气,大实话怎么就没人信呢?他堂堂一个学明清司法制度史专业的博士,在县衙里面,当然去做审案拍板的知县最合适啊!   无论如何,反正衙役真不能当,朝廷有规定,衙役及后代不许参加科举。   两人此时走在三山街,路过一处精致石雕门坊时,正好有六七人大声吵吵闹闹,引起了秦德威的注意。   在这六七人中,有个极其出色的年轻女子,二十来岁模样,生得真是人面桃花艳光四射,可偏生她穿着一身白色孝服。   想象一下,就连穿着最朴素的孝服时,相貌还能让人觉得太艳丽,这样的女子怎能不吸引眼球。秦德威心理年龄也是二十好几了,忍不住也连连注目,脚步下意识慢了下来。   他觉得,这个女人的气质很像上辈子某些聚光灯下的女明星,素颜孝服都能有这种效果,在大明朝估计算祸水级别了。   秦差役注意到大侄子的异样,他正有心说点闲话开导开导“心情低落”的秦德威,就故意发问:“你看这小娘子,美丽不美丽?”   秦德威很自然的就接上了话:“真是美丽,至少八分起步,是我喜欢的类型。”   秦差役就随口调侃道:“你这小屁孩也知道看女人了?还敢说喜欢,回头就告诉你母亲,说你喜欢上一个比你大十岁的寡妇!”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秦德威很熟练的否认三连。   秦差役莫名其妙的,这是什么怪话?   秦德威懊恼的拍了拍额头,自己也是不留神,竟然把上辈子的说话习惯带出来了。连忙岔开话题问道:“此处有何事,他们吵闹什么?”   “就是争家产。”秦差役先是言简意赅总结了一下,然后才细说:“这小娘子姓顾,丈夫病了好几年,前阵子没了。但留下的家产很富裕,共计有四家大盐店,每年销盐十几万斤,利润少说一两千银子。”   哦嚯!这绝对不算少了,如今大明都市工薪阶层年收入差不多就是十几两左右,每年一两千收入就是普通打工人的一百倍。   小富婆啊这真是,秦德威奇道:“丈夫没了,家产自然就是她的,那又有何争议?”   “要不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秦差役又是感慨了一句,然后继续说:“关键是她丈夫杨员外生前没有子女,如今顾娘子是独身一人。   于是杨家宗族那边就生怕顾娘子会改嫁他人,带着家产便宜了别家,或者担心她带了家产回娘家。所以杨家就想让顾娘子把家产交出来,顾娘子又不肯,这不就闹起来了。”   秦德威同情的望了几眼小寡妇,放在五百年后,根本不可能存在这种纠纷,小夫妻的财产有别人什么事儿?   但现如今还是大明朝,社会环境和观念还都没那么进步。女性缺乏独立权,杨家宗族的要求在很多人眼里,只怕也是合理的。这可真有的闹!   本来看了几眼热闹后,秦德威已经打算移步走人了,但脑子灵光突现,又想起了什么。杨博,杨家?   在社学公然恶意嘲讽自己的那个杨博说过,他有个没儿子的叔叔去世,宗族里打算让他过继,然后就能得到大笔家产。   莫非杨博所说的,和眼前所见的闹剧是同一回事?应该就是了,都是姓杨,又距离自己住处不远,应该不会再有别家了。   这可就有点意思了啊,秦德威不免又盯着小寡妇看了几眼。那杨博为了财产,居然肯给只大十岁的少妇当过继儿子,当真是贪婪无耻!   秦差役催促着侄子说:“走了走了,你不会真看上那个顾娘子了吧?”   “叔叔不是县衙差役吗?不去帮帮顾娘子?你看看,那几个杨家人都冲进她家里去了,这和闯入民宅行凶有什么区别。”秦德威说。   “你莫不是被你母亲打傻了?”没想到秦差役直接质疑起大侄子的智商:“别人的家务事,咱怎么管?他们又不给我一分银子!就是告到衙门,也是县尊大老爷去管,咱一个小小壮班衙役又算个屁!”   秦德威撇撇嘴,一个赚钱机会就在眼前,叔叔居然毫无察觉,真是个穷命啊。   南京城被划分成了两个县,大体上北边是上元县,南边秦淮河那里是江宁县,秦差役就在江宁县县衙当差。   虽然江宁县衙在留都南京城里地位卑微,上面还有一整套朝廷班子和留守大臣、镇守太监,但那也是能让平民百姓仰望跪拜的官府。   有权力存在的地方,就会有周边生意。   包揽词讼、帮人打官司的状师,大都聚集在县衙大门八字墙对面的遮阳棚下,等候着业务上门。   这群人很醒目,皆是大袖长衫的文人打扮,与别的买卖人尽不相同。秦德威跟着叔父来到县衙,首先就注意上了这伙人。   “这可有点意思!”秦德威指着状师们说。   秦差役忍住拍大侄子几巴掌的冲动,“你说句我能听懂的话。”   作为一个明清司法制度史博士,秦德威很跃跃欲试的说:“先前叔父不是问我生计的事情么?我觉得我可以当个状师赚钱。”   秦差役翻了翻白眼,他发现,这大侄子从高烧昏迷中醒过来后,脑回路清奇的让人时时看不明白,是不是被大嫂打出毛病了?   “你小小年纪,人情世故都还没熟透,就想去当个讼棍?”秦差役质疑说。   秦德威其实很想说,讼棍总比当衙役强,但高情商提醒他,不要在亲爱的叔父面前这样讲话。   所以就换了一种说法:“当状师可以练习写文章。”   “屁!你当叔父我什么也不懂呢?”秦差役毫不客气的戳穿了大侄子的说法:“写状子和写圣人文章完全两码事!” 第四章 一进江宁县   作为一个明清司法制度史专业人士,秦德威当然知道,县衙就是这时代最基层的司法单位。出于专业素养,他对于实地参观县衙还是很感兴趣的。   还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规定,天下所有县衙都是按照同一种格局建造的,形式相当统一。   比如最外就是大门,大门两边是斜斜的八字墙,用来张贴布告和谕令。而大门在白天则是可以自由出入的,并不设门禁。   叔叔秦祥就是大门这儿的壮班差役之一,主要工作仅仅是维持秩序而已,而不是阻止别人进出,所以油水近乎于无。   二门或者叫仪门之内,才是县衙重地,设有门禁,不能随意出入了。不过有秦祥带领着,守门差役当然不会拦着秦德威。   才过仪门,突然就有五六个汉子,以一名方脸络腮胡的中年男子为首,又绑着个人,呼呼喝喝的迎面走了过来。   秦祥秦差役十分机灵,立刻就闪在一旁,让开了通道,并微微躬身,显示出良好的基本训练。   而秦德威没有反应过来,再说他现代人的灵魂印记里,也没有这种避道行礼的习惯。   对面顿时就有两人冲上前来,狠狠的将秦德威推到在地上,对着秦德威破口大骂:“哪里来的瞎眼小子在此挡道,没看到大爷们走路吗!”   秦祥也是后悔,自己刚才只顾得自己避开,忘了拉开还在懵懂的侄子。   他连忙走上前,对着方脸络腮胡汉子陪着笑脸说:“董大爷勿恼!实在是我这侄儿第一次来县衙,尚不懂事,董大爷不要与小儿辈计较!”   那被唤作董大爷的人斜着眼,瞥了瞥秦祥,轻慢的说:“原来是老秦你的人,多教教他规矩,再有下次,我就替你教训了!”   “是,是!”秦祥点头答应,目送这伙人离去。回头再看侄子,除了身上蹭几片土之外,并没有大碍,便松了口气。   “平白”被推倒的秦德威从地上爬起来,现代人哪受过这种人身羞辱,气得脸皮发抖。   他忍不住对叔叔问道:“这人是谁?看着也不像官身,竟然如此霸道!”   秦祥就指点说:“那是本县快班的董捕头,万万不能招惹的人物!”   看了看左右无人,秦祥又对侄子叮嘱:“本县县衙有四霸天,董捕头就是其一,以后再慢慢与你详说。反正你若来县衙,切记不可得罪这四人。”   秦德威心里转换了一下概念,这衙役分类是三班,其中快班类似警察角色,捕头就类似局长之类了,至少也是大队长。   “果然是横行霸道!”秦德威恨恨得说。仅仅因为没及时让开路,就被推倒在地,还弄得灰头土脸,实在是不爽。   秦祥教训说:“你不服气也没用,不服气也得在心里头憋住了!在县衙这种地方,不许有年轻气盛,除非你坐在堂上当老爷!”   他说着说着,还指了指眼前的江宁县县衙大堂。   从仪门有一条笔直的甬道,可以直达大堂,这里就是知县公开坐堂审案之处,古装影视剧里最经常出现的场所之一。   望着象征县衙权力核心的大堂,秦德威不由得叹口气。   他切身体会到,眼前身处的时代可是真真实实的封建旧社会,一个来不及给“大人物”避道就被收拾的时代。   以小见大,金手指都有了,还不想办法努力向上爬,等着被压迫被剥削被割韭菜吗?   在甬道的正中央,还有个小亭子,里面有小石碑,就是大名鼎鼎的戒石了。   上面朝南刻着“公生明”三个大字,朝北刻着非常著名的十六字:“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这些刻字在本时代衙门里的普及程度,和后世的“为人民服务”差不多,据说坐在大堂里,一抬头就能看到那十六个字。   县衙的外面前半部分格局,大体就这样的。至于里面后半部分以及内衙,那可就深幽隐秘了,绝非外人能够随意窥测的,秦祥秦差役也不能带着侄子去。   暂且按下遭遇的不爽,秦德威调整了心态,很专业的询问道:“怎么今天没有见大堂开门?不是放告日和审案日么?”   按照制度,并不是每天都会升堂审案,所以才有了放告日和审案日的制度,具体频率看知县老爷们的勤快程度。   秦祥摇了摇头解释说:“本县县尊大老爷志行高洁,不耐俗务,理刑之事都分给了县丞二老爷处置,所以审案一般是在东跨院的县丞厅那边。”   秦德威撇了撇嘴,什么志行高洁,什么不耐俗务,都是为尊者讳吧?估计就是一个字,懒!   看看刚才那个董捕头的跋扈做派,如果不是上头的不作为,区区一个捕头何至于此!   秦祥秦差役能看得出,大侄子对刑名之事似乎很有兴趣,这是一个好现象。兴趣就是最好的老师,只要大侄子对县衙事务有兴趣,还怕以后不来接自己的班吗?   当即就领着秦德威,穿过月门,朝着东跨院那边去了。只见得东跨院正中有间略小堂屋,那就是县丞厅。   今天恰好是个放告日,县丞二老爷坐在厅中,三三两两的人群站在厅外,等候着结果。   秦德威隔着院子望了望,发现这县丞非常年轻,不过二十多岁年纪。以这岁数,能当上七品京县县丞(南京也算是京城),必定是进士出身。   想到这里,秦德威不禁羡慕起来,甚至还有点嫉妒。   在大明朝二十多岁能中进士,跟二十一世纪二十多岁创业成功财富自由应该是差不多的感觉。   他娘的,怎么在哪儿都能碰到这种人!   所谓放告日,就是对告状进行初步审查,判一个准还是不准。被准了的状子,就收在县衙,等审案日正式审理;不准的状子,就直接驳回不予审理。   此时有个差役忽然过来喊秦祥:“王兵书找你呢!快些去见他!”   王兵书意思就是王姓的兵房书吏,兵房是县衙三班六房之一,一般管着壮班衙役。   听起来是有公事,秦祥不方便带上秦德威去后衙兵房,就嘱咐侄子说:“我去去就来,你自行在周围走动,不要惹事和乱闯。”   秦德威答应下来,就站在东跨院看年轻县丞审查状子。看了一会儿,就感到没什么意思了。   因为审查状书不同于正式审案,更像是一种文书工作。对外人而言,埋头签公文能有什么可看性?   正考虑换个地方参观时,突然有一道眼熟的窈窕身影出现在视野里。虽然面纱遮住了她的脸,但那一身白孝服还是点明了她的身份。   这应该就是那个小寡妇顾娘子?秦德威对此猜测有八九分把握,毕竟不多久前才见过,脑子里还存着点儿印象的。   她这是来告状了吗?不只是秦德威,还有其他有心人也注意到了这个有钱的小寡妇。   当即就有个衙役飞步走出县衙大门,来到附近董捕头私设的班房,向董捕头禀报说:“刚才出现了个有趣人物!说不定能榨出些油水!”   董捕头闻言狞笑几声:“又是哪个不开眼的财主,敢进这衙门来?”   周围几个狗腿子一起奉承起哄:“必定是知道咱们董爷缺钱,所以送银子来了!” 第五章 谁更值得相信?   天色将近正午,顾琼枝神情沮丧,从县衙里面走了出来。外面街道很热闹,但这些热闹却与她无关。   她的丈夫杨员外已经去世了几个月,但留下了不少家产,然后这些家产就被夫家人所觊觎。   那些人三天两头的跑到家里来闹,抢夺家里的贵重东西,还逼着自己交出产业,搅得自己不得安生。   被逼无奈之下,顾琼枝不惜抛头露面,进这县衙告状,结果状子居然被驳回了。状子上的批词说,此事交由坊中长者以及杨氏宗族老人处置。   这简直就是笑话,觊觎她家产的就是那些杨家人,还要将此事交给杨家人处置,能有什么好下场?至于所谓的坊中长者,他们本身就是外人,能拗得过杨家?   想到这里,告状失败的顾琼枝咬了咬牙,如果官府不管,还能怎么办呢?难道就任由她被夫家人欺负和夺产吗?   不行,她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不惜一切代价!   这时候,小寡妇抬眼看到对面遮阳棚下的一群状师,仿佛又发现了新希望,莫非自己也应该找个状师,帮忙自己去上告?   他们总比自己这不懂门道的人更熟悉衙门情况吧?拥有丈夫遗产的小寡妇不差钱,别说请一个,就是请一群也请得起。   有路过行人指着顾琼枝议论:“这是与夫家争夺家产的那个美貌寡妇顾娘子?”   同行之人点头说:“不错,正是此人。”   遮阳棚里众状师听到“争夺家产”四个字,顿时就像是恶狼看到了肥肉,眼冒精光的盯着顾娘子。   既然有争夺家产的纠纷,又出现在县衙,那必定是要打官司了,他们这些状师岂不就有用武之地了?   更何况能与美貌小寡妇亲近亲近,也是不错的,说不定还能一亲芳泽、人财两得。人活着总要有幻想,万一能实现了呢?   她来了,她过来了!众状师顿时激动起来,这必定是一桩好生意,只是不知道会花落谁家!   穿越少年秦德威在顾娘子后面跟随着,从县衙里县丞厅那里一直走到了外面街上。   他也不想当个猥琐的尾行者,但他现在缺钱,非常缺钱,任何一点赚钱的可能都要试试看。看到这小寡妇又朝着状师群那边走,他心里就有数了。   就在顾琼枝正要与其他状师搭话时,秦德威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拦在了小寡妇与其他状师中间。   “这位夫人,需要写状文打官司吗?”秦德威竭力做出专业模样,双手笼在袖中,彬彬有礼的询问。   只是他十二岁的年纪,又是一身粗布窄袖短衣,做这个姿态有点不伦不类。所幸穿越者气质还是有点特别,而且相貌比较英俊,可以略略弥补服化道方面的不足。   众状师眼瞅着大肥肉就要掉到嘴里,关键时刻却有人突然现身截胡,顿时就有点暴躁了。再一看,居然还是个小少年来捣乱,于是就按捺不住了,纷纷破口大骂。   “就你这毛都没长齐的样子,还想吃打官司这碗饭?”   “真真是黄口小儿信口雌黄,滚回家找你娘再吃几年奶去!”   秦德威不为所动,只是一群过场NPC的无能狂怒而已,那些真有本事混得好的读书人,谁会来站街当讼棍啊?所以他充耳不闻,只是淡定的看着小寡妇。   顾琼枝愣了愣,看看面前小少年,又扭头看看众状师,这是什么情况?   秦德威见对方没有反应,又露出职业化的微笑,很明确的说:“听说夫人有打官司意图,在下愿意效力。状子不准不要文书钱,官司不赢不要代办钱。”   此时有位三十多岁的状师排众而出,指着秦德威,对顾琼枝说:“这位小娘子,你略微想想,这样乳臭未干的小儿,你觉得可以相信吗?”   然后又指着众状师说:“写状书打官司并不是儿戏,不但要熟知律法,更要通晓人情世故,还要明白衙门关节。   我们这些人,最短的也在这里做了六年状师,而这黄口小儿今天才是第一次出现!小娘子你再比较比较,谁更值得相信?”   这么分析下来,是个人也不会觉得秦德威值得信任了,打官司当然要找更可靠的状师,一个十二岁的小屁孩能干什么?   顾琼枝想明白后,就移动脚步,打算绕开拦路的小少年。   但秦德威仿佛完全没有自觉,很诧异的反问了一句:“夫人你是不是犯糊涂了?难道不是在下更值得相信吗?难道这几个状师,还能比在下更靠得住?”   众状师连连冷笑,这少年简直就是个无赖,还敢在这儿不自量力的胡搅蛮缠?论起嘴皮子,他们这些做状师的,难道还会怕了不成?   顾琼枝只感到小少年的话莫名其妙,她甚至还产生了些许恼怒。竟然敢说自己犯糊涂?想到这里,顾琼枝狠狠瞪了小少年一眼,真真是讨打!   “呵呵呵呵。”秦德威很魔性的笑了几声,听在大家耳朵里很不舒服,彷佛是被当成傻子笑话了。   “夫人别忘了自家身份,您可是一位年轻寡妇,而这几位状师都正当盛年。瓜田李下啊,瓜田李下啊。”秦德威拖着长长的尾音,“好心”的提醒着小寡妇。   什么?顾琼枝愣了愣,虽然如今比较闹心,但又不是真傻,瞬间就被点明白了。自己是一个新丧寡妇,而这些状师都是都是青壮男人!   如果要委托他们代理写状书和打官司,势必要密切接触和来往,在这种不避嫌疑的情况下,弄不好会有闲言碎语传出来!   不,一定会有不堪入耳的风言风语!现在夫家那边死死盯着自己,没事也要挑出事,看到自己与其他男子过从甚密,必定会借此毁了自己清白名声!   秦德威得意洋洋的站在小寡妇面前,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现在夫人你明白了没有?谁更值得你相信?”   顾琼枝重新打量了一遍小少年,本来年纪是对方最大的劣势,但现在反而有可能成为优势了。   和这样一个还没发育完全的小少年互相往来,出现流言蜚语的概率就很低了。至少与青壮年男子相比,没有那么招人嫌疑。   众状师也明白了,顿时齐齐目瞪口呆,他们还能说什么?他们最少也是在这里混了六年的,今天可算开眼了,踏马的还能这样抢生意?   这黄口小儿都挑明了要害处,他们要是再强行揽生意,那岂不就相当于公然表示,真有非分之想?   原来这小少年从一开始,真的把他们几个老牌状师当傻子调戏呢!众状师想到此处,很有默契的齐齐撸起袖子,围住了秦德威,显然不怀好意。   “你们要做什么?”秦德威有点慌,双拳难敌四手,好汉不敌人多。   “生意可以不做,但须得给你个教训!”为首的状师恶狠狠的说,“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规矩,你想在这里讨饭吃,先得学会敬重前辈,真当我等不会用拳脚吗!”   秦德威二话不说,扭头朝向县衙大门,扯着嗓子叫:“叔父救我!”反正身份是个小少年,大呼小叫并不丢人。   “你叔父是谁?”有人问。   秦德威迅速回答:“就是常在县衙大门当值的秦差役!”   靠!众状师悻悻的收回了拳头,在县衙大门外讨生活,总要给守门差役一点面子。虽然此子及其可恶,但也不好动手殴打了。   只是现在的年轻人,也太不懂得尊重前辈。   顾琼枝看完全过程,叹口气对小少年问道:“你刚才说,不成就不要钱?”   秦德威竖起一根手指头:“现在价格变了,定金一两银子,先交钱再提供服务。”   刚才给了机会不珍惜,现在可是独家垄断的卖方市场了,不趁机坐地起价更待何时?秦德威美滋滋的想。   顾琼枝突然冷笑一声,不再说话,转身就走。   难道要价太高了?秦德威跳着脚喊道:“五钱!定金五钱就可以!”   顾琼枝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走。   秦德威快步赶上来,一边追着一边说:“二钱,二钱银子总可以的吧?”   顾琼枝停住脚步,隔着面巾嫣然一笑:“小哥儿你没做过生意吧?新上街讨生活的?”   资深做题家、明清司法制度史博士秦德威下意识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顾小娘子避而不答,直接提出了自己的方案:“你先写状子,能在县衙过了,然后再说打官司的定金。不然一切免谈,大不了这官司不打了。”   “这……也行吧。”人穷志短,着急赚钱的别无选择,实在无法拒绝甲方爸爸的要求。反正状书一般也没几个字,不费多少功夫。   只是这个小寡妇看似柔弱,然而并不好摆弄啊,秦德威暗暗感慨。   其实多想想也就能理解了,若真是逆来顺受的弱女子,如何敢与夫家闹到对薄公堂的地步?在封建社会旧时代,进衙门打官司这种事,可不是人人都有勇气,更别说女性了。 第六章 告状也是门学问   在县衙里面,秦祥秦差役办完事,心里惦记着秦德威,匆匆就往外面走。   一路走着找着,一直走到了衙前街上,也没看到大侄子身影。然后再向附近熟人打听,却得知,有个相貌英俊的小少年和顾娘子拉拉扯扯,一起走了。   秦差役登时就愣住了,这才多久功夫,自家这大侄子怎么就与顾小寡妇勾搭上了?莫非他真被那位小寡妇迷住了?   那可不行!自家大侄子可是清清白白好男孩,怎么能和大十岁的寡妇在一起呢?再有钱也不行!   那熟人又道:“我依稀隐约的听到,顾小娘子对小少年说,外面人多眼杂不方便,要去她家里呢!”   什么?两人还怕人多眼杂?还要去更私密的家里?秦差役下意识的大喝一声:“不可以!”   他捶胸顿足,简直痛彻心扉。苍天啊大地啊,他秦祥没有看住秦家唯一独苗,真是愧对兄长,愧对列祖列宗,百年之后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先人!   那熟人撇撇嘴,暗暗腹诽几句。也就你秦大脑袋才把自家侄儿当个宝,那小寡妇天姿国色,又是个有钱的女人,什么样的雄壮男人勾搭不上?还能真看上你那侄儿?   暂时把叔父忘掉的秦德威既然包揽了顾小娘子的官司业务,当然要先找个地方聊聊,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而且天色已经到中午了,能顺便解决下午饭更好,反正顾小娘子有钱。   但顾琼枝邀请说:“外面不是说话地方,小哥儿可来我家中,细细商谈官司之事。”   秦德威对于这个称呼不是很能适应,略微不满的回复说:“在下姓秦名德威,夫人道一声小先生就好。”   “是,秦小哥儿。”小寡妇这么一句回答,也不知是答应改口还是没答应。   秦德威顿时又感觉不好了,这小娘子可能比想象中的更难缠。   来的时候,顾琼枝雇了轿夫,连带着婢女就在街口那里等待。于是小寡妇就上了轿子,秦德威只能跟在后面步行了。   来到三山街那处宅院,顾小娘子先进了内院,另又让婢女领着秦德威在堂上坐定喝茶。   秦德威没闲着,仔细打量着这间待客厅堂。果然发现,这里陈设很简单疏漏,甚至还缺斤少两,很不符合顾娘子有钱人身份。   比如摆在主座两旁的梅瓶,看花色应该是有一对,但现在却缺少了左边那只。再细看桌椅漆面,有不少刮擦痕迹,还有些微微裂纹。   不多久,顾娘子重新出来,与秦德威同坐在明堂上说话,主动询问道:“关于妾身这官司,不知秦小哥儿有何指教?”   秦德威做出胸有成竹样子,“你这家产问题,不见得一定要打官司,并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我也有点疑惑想问问夫人。   例如你先声称为夫君守寡不就行了么?只要你还为夫君守寡,那家产就依然姓杨,实际上还是在你手里。拖得一天是一天,你再暗中慢慢转移家产就是,同族之人还能有什么话可说?”   顾小娘子轻哼一声:“妾身才不想守寡呢,也绝对不会做出守寡声称给别人看,谁爱守着谁守去。”   这个干脆利落的回答,让秦德威惊到了。现在从一而终的贞洁观念是官方推崇的主流价值,就算内心不想守寡,就算实际上改嫁他人,也不能如此轻易直白的否定守寡。   说到这里,秦德威又想起了那个社学同窗杨博,又问道:“还有种办法,就是从夫家过继一个儿子。”   顾琼枝依旧一口否定了这个思路:“那绝不可能,我要为自己活着,用不着弄一个自欺欺人的假儿子!”   秦德威顿时就来了兴趣,这似乎是个封建秩序压迫下的、自发觉醒的资产阶级女性啊?而且似乎已经摆脱了三纲五常的精神束缚,具备了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意识?   上辈子他看到的资料中说,明代中后期江南民间风气渐渐开放、思想活跃。果然是如此,这小寡妇如此特立独行,时人居然只是议论几句。   秦德威突然觉得自己很伟大,自己的所作所为,岂不等同于解放这位已经觉醒的资产阶级妇女,让她不要被封建社会秩序所摧残。   毕竟面对强大的封建势力,都还很弱小的无产阶级要和资产阶级要联合作战,才能获取胜利果实。   具体地说,就是资产阶级出钱,无产阶级出力……   但是顾琼枝对秦德威的表现很不满意,开口质疑说:“小哥儿你就只有这些陈腔滥调吗?妾身请你来,并不是来听这些的。”   秦德威很淡定的回答说:“稍安勿躁!我如果不先弄明白你的心思,又怎么有的放矢、对症下药?现在你把原先的状子拿出来,给我看看!”   顾琼枝就将旧状书掏了出来,并递给秦德威,就是被县衙驳回的那一份,上面还有判词。   状书按照规定格式,不允许写太长,短的只有几十个字。   秦德威扫了几眼,就看完了。随口点评道:“这是谁写的状书,简直就是浪费笔墨纸张啊,居然去告族人争产?”   “这是妾身自行书写的,哪里不对了?”顾娘子非常不服气,“不就是要打家产官司吗?不这样告,还能怎么告?”   秦德威用怜悯的眼神扫视过来,让要强的小寡妇有点恼火。这眼神让她想起刚才在衙门口那里,秦德威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其他状师的,像是看傻子一样。   如果不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她就当场解雇这个状师!请状师是来帮忙打官司的,而不是被秀智商优越来的!   她实在搞不懂,这么一个穷逼破落的小少年,哪来的那么大优越感!好像是庙里神明,看着凡间烟火一样!   所幸秦德威没有挑战甲方爸爸的耐心,及时给出了解释:“听说过一句话吗?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这种家产纠纷,是那些官老爷们最烦的案子了,除非其中能有特殊利益和好处。   这样的案子,实在是容易吃力不讨好,最后两面不是人,还容易坏了官声口碑,又是何苦来哉?   而且这种案子就算判了,原告被告不服气的也比比皆是,很容易产生继续上告的后果,对官老爷们而言都是平添麻烦。别忘了,南京城里就有刑部和都察院,上告实在太简单了,连出城都不用!   所以官府稳妥的处理办法就是矛盾下移,将这种案子交给乡、里、坊、厢和宗族,自行去调解纠纷,无论结果如何,与官府无碍。   所以你现在懂了吧?为什么县衙会将你的状子驳回来?告状也是一门学问,里面的道道多了!”   秦德威侃侃而谈,让小寡妇哑口无言,果然是术业有专攻么?愣了半天后,小寡妇不耻下问的说:“那你说,应该怎么告状?”   秦德威环视四周:“你那些族人,没少跑来闹事吧?甚至还在这厅堂里大闹过?”   顾琼枝点点头,苦笑着说:“确有此事,夫家那些族人浑然不讲道理,只顾得恃强逞凶,屡屡上门欺凌妾身。”   秦德威拍了拍桌子,“那不就得了?你应该告他们入室抢劫,打砸门户,别去告争夺家产!”   这次不用等雇主询问了,秦德威主动解说:“人命、强盗、歼淫乃是本朝刑律三大重罪,你拿这些罪名告上去,县衙不可能不理,不然等于知县公然渎职。   只要官府立了你的案子,那自然就能引出他们抢夺家产的恶行,你打官司的目的不就达到了?”   顾琼枝疑惑的说:“这样的重罪很难告成吧?”   秦德威毫不在意:“就算告不成也没事啊,他们上门闹事是事实,只是春秋笔法往严重里说,并不算你诬告。   而且你的目的不是保住家产吗,重罪告不成就告不成,但却能牵扯他们的精力,把战火烧到他们身上,让他们顾此失彼。”   说着说着,秦状师灵感迸发,摩挲着下巴再次看向小寡妇,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按照规矩,状书写的越凶险越好,罪名越狠毒越好,唯有如此,才能让官府不敢轻忽。   方才强盗罪名已经有了,不妨再加点更严重得罪名?比如歼淫未遂?反正情况到底如何,只有你自己清楚,你就指控那些人意图污辱强暴你!不死也的扒他们一层皮!”   小寡妇满脸通红,感觉十分怪异。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少年,在这跟自己一本正经的讨论歼淫啊强暴啊什么的,他就不感到羞耻吗?他真的不是故意调戏自己?   “算了算了,不要这样。”顾琼枝实在扛不住了,连连否定了这个提议,她可没那个脸皮。   秦德威莫名其妙的看了眼小寡妇,明明很严肃的律法专业讨论,她脸红个什么?   不过既然雇主不同意自己的意见,那就没办法了,如果不能尽善尽美,总是有点遗憾。   秦德威总觉得意犹未尽,状子的力度还是不够,他又环视四周,看到旁边婢女后,再一次来了灵感:“要不然,再加一条殴伤家人?”   顾琼枝顺着秦德威的视线,看向小婢女,耳中听到秦德威继续说:“你把她打一顿,弄点鼻青脸肿的外伤,全都栽到上门闹事的人身上,你看如何?”   小婢女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恨不能抄起旁边梅瓶,狠狠砸到这小少年的脑袋上!   顾娘子哭笑不得,这请来的小状师简直太走火入魔了吧!   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确实是专业的,也不知道区区十二岁年纪,为何懂得如此之多。 第七章 天下英雄谁敌手   “状告为抄家灭寡事:夫死半年,骸骨未冷,横遭强梁!   叔公杨奇,首倡奸谋,同族蜂起为强盗,虎噬狼吞。强闯妇人内宅,打砸故夫灵位,夺物占产,罄卷家财,胜如血洗。   极冤极苦,走投无路,泣血上告!”   秦德威提起笔写状书,一气呵成,吹干墨迹,满意的点了点头。   心里又不禁唏嘘感慨,明清司法制度史这种专业,本来真是屠龙之术,不想今日居然派上了用场。   这时代的状书风格,其实有点像后世的“震惊体”,在一定格式范围里,怎么耸人听闻怎么写,不然怎么能引起“读者”的关注?   状书中间正文不得超过两行,每行不得超过三十字,这个格式据说是王阳明规定的。   没错,就是那个在后世几乎活成了神话的王阳明,但他老人家在去年就去世了。   如果秦德威早穿越一年,说不定还能跟这位神话人物讨论下什么叫主观唯心主义。   说起来,近些年去世的人文名家有点多,除了王神话之外,复古派文坛大佬李梦阳上上个月挂掉的,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前几年挂掉的……   只有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文征明还在以六十岁高龄坚挺着,一直坚挺到了九十岁。   同在江南,时间还多着,秦德威应该有机会能认识文征明,如果苏州人文征明肯承认南京也算是江南城市的话。   对了,还有滚滚长江东逝水的超级大才子杨慎,本来注定成为当代文坛领军人物。可惜前几年已经被发配云南,享受永不赦免的超高端政治待遇,一辈子诗与远方了。   虽然杨大才子的寿命也还能坚挺三十来年,但秦德威这辈子只怕是见不到了,除非也被发配几千里去云南。   而历史上的下一个公认文坛领袖、金平莓疑似作者王世贞小朋友此时还在穿开裆裤呢。   所以胸怀锦绣之秦德威,虽然尚未借鉴后世诗词成名,但已经提前有点无敌寂寞的感觉了。   忆古思今,秦德威负手遥望西南方向,悠然叹道:“杨慎不出,天下英雄谁敌手?”   顾琼枝看着突然陷入梦游状态的小状师,忍不住蹙起眉头,到底还行不行了?   她借着身高优势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脑袋,“你醒醒啊!你怎么大白天站着也能发梦?”   放飞的畅想被甲方爸爸强行按下暂停键,秦德威不得不回归努力恰饭的现实生活,将状纸递给了顾琼枝。“你来看看,然后署名画押。”   小寡妇看了几遍,也只能是大写的服气。相比之下,自己先前自己写的状书简直平淡乏味,业余和专业差距太明显了。   “真不用加上歼淫、强暴、污辱等字词?也不加一条殴伤家人?”秦德威意犹未尽的再次问道。   没有枕头和拳头的文字,就像是炒菜不加盐啊。   “真不必了!”小寡妇害怕秦德威走火入魔,赶紧在署名上画了押:“这样就很好!”   按照官府规定,代写状书的人也要署名,秦德威就有点犯了难。   他内心自我认知是个读书人,很想署名为学生秦德威。但很可惜,他不可以。   状子是写给县尊看的,只有县学生员也就是俗称的秀才,才有资格自称为学生,这是上下尊卑的规矩。   大明嘉靖九年的秦德威又算哪颗葱,敢自称学生?遇上讲究规矩的官员,一顿惩戒板子是少不了的。   罢罢罢!梦想称霸全国文坛的秦德威不甘心的叹口气,提笔写上署名——小学生秦德威。   叫小学生就相当于叫小秀才,就像小关张绝对不是关张,小诸葛也绝对不是诸葛亮,区分还是很明显的,应该不会被看作是谮越冒充。   十二岁,小学生,没毛病!   县衙每逢二、八放告,每逢三、九审案,在下一个八日之前,只要把状子投进县衙就行了,暂时没有其它事情。   “审案之前,我只需再来一次,说说代理你上公堂的事情。”秦德威一本正经的叮嘱说:“期间你要谨守门户,少惹是非,尽量不要抛头露面,安生在家里,等着我啊。”   “妾身晓得。”顾琼枝点点头,下意识地回应说。   不对!有古怪!小状师这些话虽然都没错,但似乎很别扭!   顾琼枝忽然反应过来了,小状师的口气竟然很像是要出门的夫君叮嘱妻子?所以这又是故意调戏自己?!   秦德威一边说着,一边频频抬头望天——此时春日当空,挂在南天的中央。   这暗示已经很明显了,都已经是大中午了,还不管顿饭吗?不是他馋嘴,但这有钱人家的午饭,总比穷叔父家的午饭好吧?   他还有用,不能翻脸,不能翻脸,被调戏的小寡妇一边默念着,一边想着自己的处境。又问道:“那如果有人再来家里闹事,又当如何?”   秦德威不耐烦的回答说:“我住处很近,你派个人过来告知我,我帮你解决就是。”   一边说着,一边继续频频望天,这太阳似乎稍微往西边偏移了一点,真是饿死个人了。   小寡妇对秦德威的这个回答很是怀疑,如果几个汉子闯家里闹事,一个十二岁小少年又能顶什么事?打得过对方吗?   “我带着衙役叔父一起来!”秦德威没好气的回答。困和饿的时候,情绪最容易暴躁,秦德威现在就有点这样趋势了。   他又看了看天,再不管饭,太阳就歪到西头去了!   顾琼枝终于没有问题了,喊了婢女到跟前,似乎准备交待午饭的事情,隐隐约约能听到“巷口饭铺”、“二钱银子的席面”等言语。   秦德威默默把二钱银子换算成了二百块钱,很可以了!足够丰盛!感受到了甲方爸爸浓浓的诚意!   就在此时,大门外忽然响起了动静,有人拍着大门喊叫着什么:“威哥儿在里面吗?色是刮骨钢刀,你还小呢,要把持住啊!”   秦德威听出来了,这是叔父的声音。估计是叔父在县衙看不见自己,就打听着找到这里来了。   “这又是谁在外头胡言乱语?”小寡妇快气炸了。秦德威尴尬的一言不发,快步走过去开了大门。   大门外秦差役猛然见到大侄子,又迅速的打量了下,见秦德威衣服还算严紧整齐,便松了口气。   “这里可不是久留之地,赶紧跟我走了。”秦差役拉着秦德威走人。   秦德威无语,叔父这一搅和,那二钱银子的席面就没了!在平均月薪一两多点银子的时代,二钱银子席面可不是一般人能吃上的!   走在街上,饥肠辘辘的秦德威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叔父来的忒不巧,坏我好事。”   秦差役有点迷,坏你好事?你在小寡妇家里能有什么好事?你和小寡妇能有什么好事?   等等,好事?秦差役痛心疾首的数落道:“你还是个孩子,身子都没长成,怎能满脑子都想女人!我秦家就你一根独苗,你如此不爱惜自己身体,对得起列代祖宗吗!”   可能觉得自己话说得太重了,对青春期少年的教育方式不能太过于粗暴,秦差役强迫自己缓了缓口气。   又对大侄子说:“你不是一直向往文人士子生活吗?今天下午就有个文坛盛会,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秦德威很诧异的问:“不是我看不起叔父,您一个壮班衙役……和那什么文坛盛会能沾边?还带我去看?你又不是李佑。”   “还能骗你不成?去了就知道了!李佑又是哪个?” 第八章 乌衣巷口   又听叔父简单说了几句,秦德威才搞明白大体状况。   魏国公徐家在城东黄金地段有一块园子,叫做东园。然后这块园子被上代老魏国公的幼子、本代魏国公的叔叔徐天赐占住了,人称东园公子。   最近徐天赐徐公子把东园重修并扩建,今天就在东园举办雅集,广邀宾客名流共襄盛举,估计南京文坛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参加。   秦差役就是奉了县衙指派,去那边值班。秦德威心情顿时有点小兴奋,油然向往之。   对文人而言,这种场合就代表着名和利,谁不想参加?身为穿越者必备福利,他可是有一肚子后世诗词可供借鉴使用呢!   不敢强求一鸣惊人,只要能弄出首稍微出色的诗词在文坛挂个号,认识一两个圈内人,也算是万里长征走出了第一步。   但最大的门槛可能就是进不去现场,只要叔叔能把他带进去,那代表就有机会捞点好处!   只是兴奋劲一过,饥饿感重新出现,秦德威有气无力的快走不动了,毕竟精神不能取代物质。   秦差役有点着急,他得赶紧过去值班,没有时间带秦德威去吃饭了。   秦德威突然发现前方有个熟肉铺,明晃晃的摆着盐水鸭,他指着说:“要不买一只这个,熟食可以拿着边走边吃,耽误不了叔父时间!”   “半只!”秦差役言简意赅的回应说。   随后他咬牙切齿的,从胸口最深处掏出二十文钱,然后一脸心痛的换回半只盐水鸭。   这让秦德威越发明确的认识到,自己这位叔父混的真是不好。   二十文钱可以类比为二零二零年的二十块钱,如果叔父这衙役油水丰足,何至于心疼二十块钱?   由此秦德威进一步推断,穿越后住在叔父家要过苦日子了,确实需要想办法赚钱改善生活和读书。   啃了几口鸭肉,喝了几口冷水,秦德威感觉惬意了许多。   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缓冲,他已经慢慢融入了眼前这个世道,此刻开始有闲心左顾右盼的看起街景来。   第一个感觉就是矮,见习惯了后世高楼大厦,再看眼前街道两旁,真觉得房屋建筑都很低矮。   第二个感觉就是窄,与动辄几车道的公路比起来,眼下的大部分街道显然都不算宽。   不过此时的南京城也算是天下前二的大都会,又是走在最繁华的三山街上,各种路边店铺倒是非常之多。   用古话说,这叫人烟稠密、市肆繁华。“古色古香”的店招琳琅满目,别有一番古典时代大都市的风味。   从三山街向东南走,一直来到了内秦淮河的武定桥,这里算是个交通枢纽。   秦德威在武定桥上驻足片刻,向东眺望,有很多人跟他一样,也是伸着脖子向东看。因为从武定桥向东的秦淮河两岸,就是名扬天下的两片区域。   北岸是赫赫有名的夫子庙和江南贡院,周边乃是衣冠士人云集之地。   而南岸就是更赫赫有名的……秦淮旧院,歌女名姬聚集的灯红酒绿之地,后世的秦淮八艳什么的都是在这片混的。   南直隶的读书人们,少不得要来这一块混圈子和打卡的……至于是混北岸还是混南岸,呵呵呵呵,很重要吗。   秦差役带着大侄子过了武定桥,来到内秦淮河南岸,然后就折向东走。   刚才介绍过,武定桥之东的秦淮南岸那都是歌姬们的地盘,统称为行院人家。   所以秦德威吓了一跳,但却又有一点点的期待,试探着问:“叔父你这是要去哪里?不是我看不起你,你身上的钱足够进院子吗,听说里面都是销金窟啊……你要是钱不够,咱们再想想办法……”   秦差役发现,今天很有打大侄子的冲动,而且这冲动已经产生好几次了。原来大侄子也没这么可气,怎么发了一次高烧,就变了许多?   “你小小年纪,瞎想个什么!”秦差役克制住暴念。   秦德威跟着叔父,只是沿着河边走,并没有深入那些层层密密的神秘院落,也没有登上河边停靠的挂着琉璃红灯的楼船画舫。   然后转入同样赫赫有名的乌衣巷,一直走到了乌衣巷的最东头巷口,秦差役就停住了脚步,对大侄子说:“好了,地方到了。”   虽然身处大名鼎鼎的乌衣巷,但秦德威可顾不上吊古,说好的文坛盛会呢?他急忙问道:“怎的不继续走了?”   秦差役解释说:“过了巷口就是东园,我被指派在巷口这里值班,不用继续过去了。”   我靠!秦德威大吃一惊:“就这?”   秦差役莫名其妙的反问:“那你还想怎样啊?”   秦德威有点急了,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亏他刚才一路上还幻想自己在雅集上大杀四方、名利双收呢!“不是,你这……不能去里面值班吗?”   秦差役翻了翻白眼:“人家堂堂的魏国公家贵公子,手下家奴军丁无数,咱这个小衙役根本不配过去站班!我就站在巷口这里,代表县衙意思意思而已。”   “那叔父你刚才说,带我来见识见识文坛盛会!”秦德威吐血控诉道,这冤情就差娴熟的写个状书了。   秦差役点了点头,指着巷口说:“没错,就是带你来见识见识的。那些与会人物想进园子,都会从这里路过的。   所以你跟我站在这里,可以见识见识他们的风采,我还可以帮你认认名人,或许还能看到来捧场的美人,这些难道不是见识吗?   你看!刚才进去的那是顾璘顾老先生,南京城文坛盟主,也是最大社团青溪社的总瓢把子!   他身边的少年人应该就是王逢元,是顾老先生的子侄辈,据说要当下一代盟主。   咦,这个新到的大官我不认识,估计是最近新来南京的吧……”   秦德威不想说话,欲哭无泪。叔父说的见识见识,和他想象的见识见识,完全不是一回事啊!   他想象中的见识见识,最起码也该混进园子里,感受到现场气氛!而叔父所说的见识见识,却只是远远站在路边,看着别人进去,那有什么意思!   他想当的是走红地毯的明星,不想当台下的粉丝!   望着不远处的东园大门,秦德威心似冰雪。那边距离这里不过三五十步,却宛如远在天涯。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还是不飞百姓家!   不甘心,来都来了,一定要想个办法!秦德威咬咬牙,绝对不能轻易认命,不然永无出头之日。   他又看了眼秦差役,叹口气。而且这位叔父大人的思想需要改造啊,不然总是鸡同鸭讲,思维不在一个频道上很麻烦。   比如今天,叔父觉得能远远围观大人物们走红地毯就挺好,而他则认为应该去尽力想办法走红地毯。   秦差役看着大侄子,也叹口气。这大侄子有点浮躁不踏实,总是好高骛远,思想需要改造啊。   正当秦德威思量定计时,耳边忽然响起一句熟悉的声音:“哟,这不是秦公子吗?”   不用抬头就知道,能这么说话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老阴阳社学同窗杨博!   杨博戏谑的看着秦德威,继续说:“你在这里作甚?跟着叔父学习如果做公差么?你好生学着,我可要进去了!”   秦德威看着杨博,目露凶光。 第九章 命运和气运   “你怎么能进去?”面对老阴阳同学的羞辱,秦德威这次没有对骂回去,反而沉住气问了一句。   杨博彷佛就等着秦德威问这句话,一个存心来炫耀的人,如果不给他显摆的机会,那是多么难受。   “我有一个族兄乃是县学生员,机缘巧合得到了一张请帖,所以能带着我进去!”杨博得意洋洋的说。   秦德威这才注意到,杨博后面还有一个人,三十多岁年纪,大袖襕衫的书生打扮,想必这就是那位杨家族兄了。   死对头有个秀才族兄带着入场,虽然在南京城秀才不值钱,穷酸秀才比比皆是,但也好歹是文化圈里人了。   而自己却只有个衙役叔叔,只能和自己一起蹲在巷口“长见识”,命运真是情何以堪!   再见社学同窗,杨博真的是优越感十足,嘲讽说:“当初在社学的时候,你有先生偏袒,那又怎样?出了社学,你就是一文不值!   我有叔叔遗留的万贯家产等着去继承,我有族兄带着我结交同道前辈,而你又有什么?刚出社学,你我的命运就已经不同了!   我的命就是比你好,你气不气?外面世道与社学里可是完全不同的,而且以后你我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今天就是一个分水岭!   将来我最差也是个衣冠之流,而你却只不过是贩夫狗腿之辈,你我终将变得犹如云泥之别!   今天我还愿意跟你说几句话,你应该荣幸,等到以后,只怕我根本不屑理睬你!这就是你和我的命运!”   秦德威脸色阴沉,反击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因为我生平最讨厌别人在我面前装逼,而且是特别低水平的逼!”   “哈哈哈哈!”杨博大笑:“虽然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你一定很憋屈,所以我仍然很开心。”   秦德威冷眼看着杨博,很诡异的问了一句:“你说了半天命运,但你听说过气运这个东西吗?”   杨博愣了愣,没想到秦德威冷不丁的冒出这么一句话。   气运又怎么了?就算要说气运,也明显是他比秦德威更有气运啊!秦德威还想谈论气运,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气运这个东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是可以被夺取的……”秦德威的口气好像是在讲鬼故事,幽幽的说:“你这辈子最大的失误,可能就是今天不该出现在我面前啊。”   “切,你以为虚张声势的吓唬几句,我就会害怕了?”杨博才不信这个邪。   秦德威阖目长叹一声,再睁开眼时,仿佛闪烁着悲伤的泪花:“我曾经想做一个好人,可是你却毁了我做好人的机会……”   下一刹那,秦德威突然一个箭步向前冲,眨眼间就移到了杨博身边,然后狠狠一拳头挥了过去。   杨博完全没有防备,于是就猝不及防的挨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下意识的揪住秦德威开始反击。   没几个瞬间,两个少年人就在地上滚作一团厮打。   秦祥秦差役作为一个守大门的衙役,见惯了打架,对于如何处置当街斗殴这种问题,可谓是经验丰富。   都不用脑子想,秦差役习惯性的从腰间抽出衙门配发的铁尺,几步冲上前去,挥舞着铁尺劈头盖脸的,如同暴风骤雨对着斗殴双方砸下去。   不过在一片混乱中,铁尺全都落到了杨博身上,秦德威完全没挨到,秦差役不愧是公门老手,专业技术确实出色。   裁判吹黑哨还能怎么办?所以打着打着,杨博就打不过了,只能抱着头龟缩防守。   这会儿秦差役才对着双方,特别是对着秦德威大喝道:“给我住手!”秦德威难得乖巧听话一次,迅速闪到了一边。   于是秦差役按住杨博,掏出牛皮绳,很娴熟的将杨博双手捆住,然后又系在了旁边树上。这不算非法拘禁,秦祥是公门差役,受命在这儿值班,有临时执法权。   忙完了后,秦差役对大侄子抱怨说:“你到底想做什么?无缘无故的惹是生非,我看你怎么善后!”   他刚才都是下意识动作,帮亲不帮理,先帮着大侄子把对头收拾了。可是完全不明白大侄子到底图个啥,就是为了打人出气吗?   对方那边可是有个秀才呢,虽然南京城权贵多如狗,秀才委实没啥大势力,但读书人谁知道后面有多少圈圈绕绕。   站在不远处的杨家秀才这才反应过来,他急忙走到这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   但秦德威却抢先开口,指着被牛皮绳绑住的杨博说:“此时东园名流云集、群贤毕至,这杨博却公然在东园外巷口当街斗殴,简直有辱斯文,该如何处置?”   杨家秀才眨了眨眼,被秦德威噎住了。   这不是你先动手的吗?即便退一万步说,有个衙役帮你颠倒黑白,但打架不可能是一个人单独打,那也是你们两个一起打的架,怎么你还如此理直气壮?   秦差役挠了挠头,给了执法意见:“没有多余人手,只能先绑在这里,等结束了后,再拉回县衙再处置吧。”   杨博听得气炸了,这秦德威不要脸,拖着自己一起下水!竟然用出同归于尽的下三滥招数!   最后姓秦的屁损失也没有,但自己损失的可是一次进东园参与盛会的机会!再说拉回县衙,还能有自己的好?   “兄长救我!”杨博扯着嗓子叫了几声。   杨家秀才拉下脸,他好歹也是个秀才身份,哪能像阿猫阿狗一样被衙役随便捏搓?对着秦差役说:“尔等也不能欺人太甚,真当我杨家怕了不成?”   秦德威没理杨博,对杨家秀才说:“杨相公!你再这么拖下去,只怕要耽误你进园子!若是闹得动静大了,惊动了园子里面贵人,你面上也不好看!”   这话倒是说到杨家秀才心坎里去了,不免稍稍犹豫了一下。   可是族弟是他带出来的,他但着责任,又不能不管,绑在这里然后被抓回县衙算怎么一回事?   想到这里,杨家秀才内心暗暗埋怨了几句,这个族弟真是不省心,好端端的路不走,非要跑过来显摆。   跟这些黑心衙役扯皮有什么好扯的?就算最后能扯赢了,花个半天或者一两日时间压服了对方,那也把最重要的事情耽误了。   今天这场东园雅集可是近期文化圈难得盛会,说什么也不能错过。   “嘿嘿嘿嘿。”秦德威莫名笑了几声,“我倒是有个主意,包你两全!你不是得到了请帖吗?你不是可以带着杨博进去吗?”   杨家秀才点了点头,“那又如何?”   秦德威搓着手,很期待的说:“如果你能带我进园子,我就让叔父放了杨博回家,你就不用再担心他有三长两短了……”   我靠!杨家秀才震惊了,还能这样算计?   我靠!秦差役也震惊了,敢情大侄子还藏着这样的心思!   我靠!绑在树上的杨博也震惊了,这踏马的算什么?你和狗衙役合伙把我打了一顿,反而还要我赔出入园名额?   此刻杨博突然想起了秦德威刚才那句话:气运是会被夺走的…… 第十章 我是书童?   乌衣巷口,有点冷场,集体沉默,没人说话。   秦德威觉得气氛略微别扭,决定再活跃一下,同时解释自己的好心,对着杨家秀才继续说:   “杨博在东园外面当街斗殴事实俱在,这么多人都看到了,真要惩处,也是有理可据的,全看我叔父肯不肯放一马了。   如果杨相公既不想耽误进园子参与盛会,又想让杨博脱困,唯一的办法也就是我所说的,岂不是两全其美?”   秦差役神色复杂,他其实还没有来得及教导大侄子衙门手段,可大侄子怎么就无师自通了呢?突然变得如此老练,那还要他这个叔父干什么?   他受到的冲击也真不小,实在忍不住疑问:“你不是声称想做读书人吗?怎么还能这样干事?”   读书人就不能这样干事了?秦德威不好回答,只能嘟哝了几句“大人虎变、君子豹变”,还有“圣人诛少正卯”之类让秦差役听不懂的话。   杨家秀才简直腻味透了,老子在这正进退两难,你们踏马的演什么叔侄情深呢。   他实在不想继续闹心了,捏着鼻子说:“罢了罢了!秦小哥儿你跟我去就是,到了门口就说是我的书童!烦请秦差役解开我这族弟,让他自行回家!”   秦德威对自己的卑微人设不满意:“你就不能说是你的朋友?当你书童算是怎么回事?”   杨家秀才没好气的说:“在下地位不够,没有资格随便带朋友进去!就是杨博,也得说是书童才行!去不去随你!”   没有人询问杨博的意见,他呆呆地想,难道气运就这样被夺走了?   不可能!今天只是一次意外,就算进了园子,又能怎样?难不成还能一鸣惊人?   再说他还有叔叔的大笔遗产要继承呢!什么夺走气运,都是无稽之谈!   杨家秀才和秦德威一前一后,朝着东园大门走过去。杨秀才还在气头上,边走边说:   “我只管把你带进去,等到了里面就彼此无干!你到时自行观光即可,你我之间就当不认识,也不要对人说是我带你进去的!”   这姓秦的小子如果还想继续蹭他的交际圈,没门!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进去了又能怎样?沐猴而冠,附庸风雅徒惹笑柄而已!   “是,是,杨相公说的是。”秦德威不停应声道。在进入东园之前的这几十步路,秦德威极其温良极其谦恭。   在入口也很顺利,杨家秀才拿着请帖,自然是没问题。秦德威作为“书童”,侍候着主人家一起进去也是应有之义,很多人都这样。   进了园子,立刻分道扬镳。秦德威走了几段路,抬眼扫视了一下,登时就感到扑面而来的波澜壮阔!   用波澜壮阔来形容园林,似乎很不妥当,但在此时此地,秦德威实在想不到别的词了。   宽阔的水面,高大的假山,茂盛的林木,还有山脚下高敞的轩堂,整个园林气势极其壮丽,跟一般精巧风格的江南园林很是不同。   而且秦德威推测,这东园必定占地极广。因为刚才他还在巷口站街时,看到很多人源源不断的进去,但此时他已经身在其中了,却没觉得园中人流密集,所以肯定面积很大。   不愧是国公世家公子的大手笔,不愧是传说中的南京城第一园!秦德威也只能如此感慨。这东园应该就是后世的白鹭洲公园了,能流传几百年还有痕迹,确实出众。   至于到处管弦笙歌,无数流水般的宴席,穿梭往来的歌女舞姬,更不消说了,都是大规模雅集的必备元素。   另外还布置了不少笔墨桌案,偶有所得便可写下,交到主堂那边,自有人负责抄写张贴,以及给堂上大人物传阅点评。   粗布短衣的少年秦德威徜徉于其间,并不显得突兀,因为还有不少类似于他这样年纪的书童小厮,为着各自主人服务,只是像他这样气质出众的不多见。   然后秦德威就悲催的发现,如果依照正常情况,他根本无法融入这个雅集,周围的一切大部分与他没有关系。   因为他现在的形象就是一个“小厮”,又不认识任何人,无论哪个圈子都凑不进去啊。无论是文人还是名流扎堆交际,都不会容忍一个陌生“小厮”凑进来拉低档次。   流水宴席的确布置了很多,但下人们是不能上桌的,他这种“小厮”如果上了桌会非常扎眼,还会被赶下去。所以能看不能吃,想大饱口福都不行。   而且就算是有很多美女如同穿花蝴蝶般为雅集助兴,但谁也不会对一个十二岁的毛都没张齐的小少年感兴趣吧!   所以秦德威不禁有点蛋疼和后悔,是不是应该找个小一点的场合出道?还有就是,早知如此,还不如就死皮赖脸跟着杨家秀才了。   难道只能写首诗词交上去,然后等待评比结果,别的什么也干不了?   前方水边有块大石头,俊逸的少年坐在上面,百无聊赖的望着浩渺水面,思考着自己的人生哲学。我是谁?我在哪儿?   “这位小兄弟请了!”忽然有人主动搭话。   秦德威抬眼看了看,是个十八九岁的美人,华衣丽服,高鬓入云,珠翠环绕,宛如画中神女,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   真奇怪,世界上绝对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自己和这个美人素不相识,自己形象又是个一文不值的“小厮”,她凭什么主动找自己说话?   “奴家王怜卿。”这美人先做了个自我介绍,很是礼貌的模样。   对这个名字,秦德威无动于衷。他一个既穷苦又纯良的少男,哪里会知道王怜卿是秦淮行院连续三年名花榜上人物。虽然不能位列顶级四大名姬,但在业内也算知名了。   所以秦德威只是很客套的答复:“在下秦德威,不知这位姐姐有何见教?”   王美人于是表明自己的来意:“奴家自诩有慧眼识人之明,见小哥儿神俊不凡,由此推论,你家主人也绝非凡俗!于是奴家斗胆生了结识之心,烦请小哥儿引我前去拜见你家主人。”   她的算盘打得其实不错,有其仆必有其主,随从小厮若是光彩照人,那主人又能差到哪去?   再配合话术和表演,传出去就是一段美人慧眼识人、看仆识主的业界佳话——很多名人轶事都是这样制造出来的。   这是双赢啊,那位主人应该不会拒绝吧。就算判断失误了,主人并不怎么样,那说几句话就告退,也没什么损失。   再说这个雅集是有进入门槛的,参加者再差也差不到哪去。作为一个正处于事业上升关键时期的交际花,就该积极主动,广结人脉。   秦德威一时无语。原来这大姐姐还以为自己是别人的书童小厮,所以想去结识所谓的主人?   桥段安排的不错,就是这乌龙…… 第十一章 新来的大鱼   “在下没有主人。”秦德威很诚实回答:“在下是一个人在这里。”   王怜卿重新打量了一遍秦德威的穿着和岁数,确认无误后,发出疑问:“恕奴家无礼,那你这般模样,又是怎么一个人进来的?”   她怀疑小少年故意说谎推脱,不肯配合自己。就他这模样,也不可能是一个人进来的啊,必定是跟随着主人家一起。   今天什么日子,为何说真话总是没人信?秦德威很无奈。   “人多必定杂乱,我找机会混进来的,根本没有要侍奉的主人家,所以要让姐姐失望了!”   王美人虽然不是最顶流的秦淮旧院四大名姬,但也是能列进名花榜的人物,平时不乏追捧,岂能没点心气?   秦德威的话听在她耳朵里,纯粹就是敷衍。   而且关键是,谎话编得也太不用心了,完全缺乏对智商的尊重,王美人就想跟这小少年较个真。   “那奴家可就好奇了,你这样一个半大小儿,混进来图的是什么?在这雅集上,你又能干什么啊?”王怜卿眨巴眨巴大眼睛问道。   胸怀锦绣的秦德威非常自信的说:“听闻本次雅集,东园公子欲重赏佳作,在下特来试试,万一有所收获岂不美哉?”   王怜卿掩口“扑哧”的笑了几声,调戏说:“抱歉,奴家自小注重礼节,一般不会取笑别人,除非忍不住。”   爱信不信,被嘲笑的秦德威冷冷说了句:“夏虫不可以语冰”。然后甩了脸子转过身去,打算离开,不想搭理这个王美人了。   美色对于十二岁少年人而言,就跟那些流水宴席上得美食一样,只能看不能吃,有什么意思?   王怜卿突然抢前一步,完全不避嫌疑拉住了秦德威的手,娇滴滴的说:   “小哥儿别生气了,都是奴家嘴笨不会说话。左右你也是一个人无聊,奴家陪陪你好不好?”   这是啥情况???秦德威满脸都是大写的问号,难道她偏偏喜欢高冷正太这一款的?   哎呀,就是这个手感真是又温润又滑嫩……握着挺舒服的……要不然多握一小会儿?   小少年还在懵逼中,王美人软言软语的询问说:“咱们去找个席面坐下吃酒好不好?”   秦德威立刻就精神了,说到吃喝他可就不困了啊!   不知为什么,穿越后秦德威看到贫穷的家境,总是有一种营养不足的焦虑。   更何况现在正是身体发育最关键时期,半大小子饭量吃穷老子,每天都感觉吃不饱。   除了赚钱读书,对吃的渴望就是他目前最大的需求了。   王怜卿不禁心下窃喜,这小少年的后面肯定有条大鱼,费劲手段可算是钓住了。   道理也很简单,地位越高的人,对于交际越是谨慎,越是贵人,越是不会随便和各色人等结交!   这个小少年的刚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现,充分说明他背后的主人必定尊贵,不屑于搭理主动贴上来的人!   衣饰华丽的大美人牵着粗旧布衣的小少年,从水边走向最近的一处席面,所经过之处,几乎人人侧目,这个组合实在太让人诧异了。   被注视的秦德威还能怎么办,只能把周边那些人都当成NPC了,演着泰然自若的模样,总不能狗肉上不了席面吧。   王怜卿偷眼瞧了瞧小少年,暗自点头,更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不是大贵人的身边随从,哪能历炼出这种无视闲杂人等的气度?   恰好有个空桌案,等两人坐定,秦德威仿佛几天没吃饭了,当先拿起羊肉就吃。   王美人殷勤的给秦德威倒了杯热茶水,然后支着下巴,笑嘻嘻看着秦德威吃吃喝喝。   忽然她冷不丁的就试探了下:“你家大人是不是正在主堂上快活,顾不上管你了吧?”   秦德威愣了愣,但什么也没说,低头继续吃。这看在王美人眼里,无异于默认了,不禁心花怒放。   东园的主堂就设在假山脚下,主堂里面才是本次雅集最核心的大佬圈子。   其它地方或许可以随便乱窜,但不够分量的人,连去主堂里面拜见大佬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留在里面小坐了。   据王美人消息,主堂里面的大佬主要是三位。第一个当然是此地的主人家,东园公子徐天赐,上一代老国公的幼子,世袭锦衣卫指挥(只是挂名的勋位)。   第二位就是顾璘顾老爷,是南京本地人,曾经担任过正二品高官,如今是退休在家状态。他是当今南京文坛公认的盟主,青溪诗社的发起人。   但坐在主堂正中间的可不是上面两位,而是第三位大佬,新上任的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王廷相王老大人。   大明南京城守备体制很特殊,与所有地方都不同,南京兵部尚书加参赞机务就是文官中地位最高的那个。   代表文官的南京兵部尚书与南京守备大臣(武官勋贵)、南京守备太监组成了最高决策三人组。   所以说现在坐在主堂正中间的王廷相老大人,就是整个南京城文官里政治地位最高、实权最大的那个。   就是王廷相老大人刚来南京城上任没几天,大家对他还都不熟……   王美人继续欣赏着秦德威吃吃喝喝,心里不停的盘算着什么。   主堂上那几位大佬里面,这个叫秦德威的小少年应该不是徐公子和顾老先生的随从。   这两位大佬都是南京本地老人了,而且经常参加宴请和集会。他们的随从不会连个相熟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以至于一个人坐在水边发呆。   那么真相就呼之欲出了,这个小少年必定是王廷相王尚书的人!   王尚书新来没几天,所以这个小少年肯定也是跟着新到南京的,难怪在雅集上没有熟悉认识的人!   王怜卿聪明的堪破真相,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表情管理就快压不住了!   她原本猜想着小少年身后可能有贵人,但没想到居然如此之贵!   毕竟那可是南京城文官第一人,最顶级的权贵!只要能拉上关系,必定声望暴涨,再好好运营下,挤进四大顶流名姬之列,也不是奢望!   比这更大的鱼也只有魏国公本人了。至于同样地位的守备太监,对于美人来说,太监能算是大鱼吗?   秦德威隐隐猜测出,王美人可能误会了什么,就是不知道她到底想到哪去了。难不成看出自己胸怀锦绣,提前投资?   但是现在只有王美人才能带着他上席面大吃大喝,在吃饱喝足之前,就先让她误会着吧……   区区一点误会,又不是自己要骗财骗色,应该没什么大事吧? 第十二章 贵圈水真浑   吃干抹净之后,秦德威进入了贤者时间。   不对,是吃饱喝足之后,秦德威开始考虑更高层次的问题。比如,怎么把身边这个王美人赶走?   女人实在是太烦了,缠着他不停问东问西,可秦德威并不想谈论自己的隐私。   而且她还时不时的帮自己擦擦嘴,或者摸摸自己的手,表现得如此亲近,如此不避嫌疑,可大家有这么熟吗?那么多人在边上看着呢!   再说今天还有重要任务,想抄诗词发布成名,总得先弄明白主人有什么喜好,具体怎么走程序吧?   关键是也不知道这王美人到底脑补出了什么,秦德威和她在一起时,总感到有一股莫名的压力。   两人各怀鬼胎,不,各有心思时,突然又另有一道香气靠近了。秦德威抬头看去,却见一个高挑秀丽的绿衣女子站在了旁边。   其容貌也是一等一的殊色,眉如黛,眼如波,一柄象牙小折扇在手里晃来晃去,不知不觉便能让人心笙摇动。   绿衣女子没把小少年放在眼里,对着王怜卿先开了口:“王妹妹原来你在这里,叫我一顿好找。”   王怜卿也答话说:“啊哟,冯姐姐又怎么会想到了我?”   虽然听到二人以姐妹相称,但秦德威却感受到了浓浓的塑料味道。   绿衣女子瞥了一眼小少年:“啧啧,王妹妹你品味真是越来越一言难尽了。如此盛会,你就选了这么个野小子作陪?”   她们这样的交际花,如果不是主人家指定和老熟人约定,在雅集宴游上选人作陪也是有讲究的。   选好了相当于搭顺风车涨名气,选砸了就自毁身价,所以每次选陌生人都相当于下赌注。   王怜卿主动找上秦德威,赌得就是秦德威背后还有大人物……   秦德威还不太明白这些内情,只是猛然听到这绿衣女子刻意贬低自己,心里忍不住就卧槽了一声。   你们塑料姐妹撕逼,关我屁事?他不禁怒道:“你又是哪来的野女人?”   绿衣女子却没理睬秦德威,连看都不看一眼,继续对王怜卿说:   “我得到邀请,去主堂那边陪顾老先生。本想也带你一起上去,没想到你却如此自甘堕落,那我也帮不了你了。”   王美人冷冷的答复说:“不劳姐姐费心。”   绿衣女子扭身就走了,边走边对身边婢女说:“一会儿你留在外面打听打听,王怜卿身边的那个男子是谁?”   从头到尾被无视的秦德威愤怒的对王美人问:“此人到底是谁?”   王怜卿叹了口气:“这是跟我同门学艺的师姐,名唤冯双双,现在是我们行院人家的四大名姬之一,就是人们常说的秦淮四美。”   原来是四大顶流女艺人之一啊,难怪如此目中无人,秦德威又好奇的问道:“你长相也不比她差,又是师出同门,想必歌舞词曲技艺也差不多,怎么四美之中没有你?”   想到往事,王美人不禁郁郁寡欢起来:“前年文征明从吴门来金陵游览,是冯师姐全程陪同,故而一战成名,跻身四美之列。”   文征明可是声名赫赫的江南四大才子里唯一活着的,是弘治、正德两朝文化大爆发的最后余晖,能陪文征明那当然就是业界地位的象征。   “所以她今日才能登堂入室,而奴家却只能在这里……当然能得见小哥儿也是荣幸之极,也是奴家的大造化哩!”   说着说着,王美人就有点自怨自艾,幸亏最后高情商的转折了一下,不然秦德威也要拂袖而去了。   终究少年气盛,他还是忍不住暗暗讽了一句:“你们师出同门,然而却是她去陪同文征明,说明你还是技不如人啊。”   王美人咬着银牙说:“当初本来是要奴家去的,但是却被人下了药,连续病了数日!”   要是这样,秦德威只能聊表同情了,并感慨一句“贵圈水真浑”!   只是……这王美人把遇到自己,视为堪比遇到文征明的大造化,这总觉得哪里不对。   只见王怜卿深情款款的注目着小少年,白生生的嫩手又摸了过来,声调带着几分哀求说:“小哥儿,姐姐如今已经没有其他办法翻身了,只能靠你了。”   秦德威心里又是一句卧槽,他今天只是计划自己凯瑞,可没从想过要带飞别人啊。   可是实在架不住女法刺的贴脸施法,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想让我怎么办?”   王美人大喜特喜,可算是等到这一句了,连忙就请求说:“只要你跟你家大人说几句话就行啦。”   秦德威只想捂脸,他家大人……还在外面巷口站班呢,王美人你确定想去和穷苦中年衙役厮混?不是他看不起叔父,叔父大人绝对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啊。   现在秦德威终于可以确定,这王美人脑补的是什么了,肯定误会自己有个大佬靠山。   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不然这个美人只能越陷越深!   秦德威很坦诚的实话实说:“其实我真的只是个混进来的人,我叔叔是个县衙差役,还在园子外面站班。”   “你叔父做什么不要紧,奴家不介意。”王怜卿也很诚恳的说。只要你是王尚书的随从,或者是类似的大人物,其他都无所谓的!   秦德威头大如斗,人长得太帅也是麻烦,怎么就说不清楚。早知道就不贪图吃喝跟着王美人上席面,如今甩也甩不掉。   其实在这样的大规模雅集上,美人同样也是令人瞩目的稀缺资源,更别说还是一个与小书童厮混的美人了。   杨家秀才正和几个好友谈天说地,但可惜都是男的,未免稍稍有些乏味。   不经意间,杨家秀才突然瞥见,自己带进来的那个卑微小厮,此时竟然正与大美人贴身坐在席间,就差耳鬓厮磨了……   他惊得眼珠子都差点掉了下来,真真是活见鬼,可这踏马的又是什么鬼?   “那不是王怜卿王美人吗?上过秦淮名花榜的。”有同伴指指点点说。   “奇哉怪也,她怎么和一个小厮混在一起?”这个问题所有人都在想。   杨秀才只觉得荒谬绝伦,自己堂堂一个秀才相公,只能在这边和三五知己口干舌燥,而那个卑鄙小厮却能跟名花榜大美人软玉温香?   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作为带人进园的他,有责任去纠正这个差错!于是杨秀才对着好友们说了句“我去去就来”,然后就朝着秦德威走了过去。   “你在这里作甚?谁让你上了席面的?”杨秀才口气厌恶的对秦德威问,可是眉眼去不停的朝着王美人方向瞅。   秦德威仿佛久旱遇甘霖,深情的打了个招呼:“杨兄!” 第十三章 笑话   杨秀才打了个哆嗦,这是什么亲密语气?按理说,他和这个小厮应该是仇家才是啊。   秦德威无所谓的耸耸肩,反正他也没想着靠谎言骗财骗色,被亮明底细也没什么损失。   自己这里真的没有这个女人所想象的那些东西,她早点明白就可以早点离开,而自己也该去做正经事了。   今天自己的主要任务,可是诗词出道啊。   杨秀才虽然觉得很古怪,但先不管秦德威了,他对着王美人拱了拱手:“这位姐儿请了,不知你身旁这个小厮是如何骗人的,但听在下一句劝,不要上了小人的当。”   秦德威登时就急了,这杨秀才怎么就说不到点上?赶紧点破自己的真实身份啊,在那边兜圈子干什么?   所以秦德威立刻插话说:“你认识我吗?那你说我叫什么名字?”这是很明显的诱导了。   “啊?”杨秀才突然就卡住了。   刚才在外面时,他只知道这小少年是族弟杨博的社学同窗,根本懒得也是不屑问名字。现在说起来,还真不知道对方叫什么。   秦德威简直想骂街,这姓杨的竟然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或者说根本就没记住?   王美人不屑的哼了一声。她好歹也是个美女,这样的场面见多了,不就为了争风互相诋毁么?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说的话又能有几分信?   杨秀才也有点急中生智:“你敢装着不认识在下,但你敢不认识园外巷口那里的秦差役吗?你敢不认识你叔父吗?”   这年头很看重礼法,没人敢说不认识养育自己的长辈。秦德威很绝望的点了点头:“对!那就是我叔父!”   这姓杨的真是黔驴技穷了,光说叔父有什么用!刚才他也主动交待了叔父的事情,有效果吗?   见秦德威完全不否认,杨秀才冷笑几声,露底细了吧?他就不信,这样上了名花榜的女人,会乐意和你这种小人物在一起。   “你滚!”王美人冷冷地说。   杨秀才愕然,自己明明揭发了骗局,怎么还被呵斥?   “我是说你滚!听不懂吗?”王美人又呵斥了一句。   连续被骂了两次,杨秀才脸皮实在挂不住,用力一挥大袖子走人了。“不知好歹!”   秦德威欲哭无泪,连带他进园子的杨秀才都无法证明他的身份,那还有谁能拯救他?   王美人不知为何,脸色变得有点阴沉,她指着杨家秀才的背影,淡淡的说:“其实他认识你吧?”   对,没错!秦德威稍微远离了一点王美人。   “从他知道你叔父的事情看,他是认识你的。”王美人彷佛自言自语说:“既然认识你,又敢过来拿话贬你,说明你身份并不高,没有什么值得他顾忌的。”   没错!思维缜密,逻辑完美,推理正确!秦德威在心里给王美人点了个赞,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美人其实挺聪明的,刚才怎么就犯了傻?   正当秦德威庆祝自己终于解脱时,却发现王美人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了下去,双目茫然失神,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光彩。   这是类似于信仰崩溃之后的情况?秦德威有点心疼,但他也没有办法,假的就假的,总不能故意欺瞒吧。   “非常抱歉,在下并不是你心目中的那种人。”秦德威突然感觉有点莫名内疚,真奇怪,按道理他也没做错什么。   王怜卿在婢女的搀扶下,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似乎打算离开。   忽然她直直的望着前方,因为她看到了师姐冯双双的婢女,正在与刚才那位杨秀才说着什么。   然后那边的几个人一起看向自己,然后一起爆发出了哄笑声,这一定是得知了真相后,在放肆的嘲笑吧?   呵,师姐居然还派了婢女来打探情况,真不愧是师姐。现在可好,只怕师姐也知道自己现眼了吧?   是啊,一个名花榜上美人,却找了个小厮作伴,可真是丢了一个天大的脸。本以为抓住了天大的机缘,谁知道变成了天大的笑话,以后哪还有脸面见师姐?   王怜卿站着发了会儿呆,突然又坐下了,依然是在秦德威的身边。   怎么又回来了?秦德威愕然,低声劝道:“姐姐还是赶紧离开吧,不然传开后,会惹来更多耻笑。”   “呸!”王美人狠狠的说:“我王怜卿岂是朝三暮四的人?选了谁就是谁,难道还能扔下你自己走了?   纵然自己眼瞎也怪不得别人,所以今天就陪到底了!让别人看上几眼笑话,又死不了人!”   这份职业道德和坚韧品性让秦德威只能叹服:“不得不说,你现在让我高看了一眼!”   王怜卿刚才没有喝酒,因为秦德威不想喝。现在她却主动拿起酒壶,连续灌了自己好几杯酒。   一霎时脸色酡红,想起今天的耻辱遭遇,悲从中来,大滴大滴的泪珠子就掉了下来,在桌案上摔成了几瓣。   秦德威很纳闷,丢一次人有这么伤心的吗?   王美人喃喃说:“你不懂,二十岁不成行首,便终生无望,奴家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今晚想赌一场,结果也输光了。”   天下承平日久,哪行哪业内卷都挺严重啊,秦德威忍不住暗暗感慨。下意识吐槽说:“原来都是一个两个极品出名,现在成了四美,以后是不是又得扩成秦淮八艳才能容下?”   不知道那点说到了伤心处,王美人又低声掩面抽泣起来。   秦德威皱眉思索一会儿,仿佛下定了决心,“你也别哭了!好风凭借力,送你上青云。不就是名和利吗,我给你就是。”   王怜卿斜了小少年一眼:“奴家已经够嘴硬了,没想到你比奴家还能嘴硬。”   “别人都认为你今晚选错了人,我让你没有选错不就行了。”秦德威又自信地说:   “听说徐公子重赏求诗词,是要刻成碑文树在园中作纪念的,所以奖励十分丰厚。你我合力把它拿下,不就名利双收了。”   王美人忽然破涕为笑:“抱歉,奴家真的从不取笑别人,除非忍不住。” 第十四章 含着泪也要陪完   这次被笑,让秦德威很不爽,冷着脸说:“这有什么可笑的?难道你也是只敬衣冠不敬人?归根结底,还是看不起在下这个落魄样子?”   胸怀锦绣之人,难得发好心带飞,居然还不领情?   王怜卿不知为何竟然吓了一跳,先前她只是觉得这小哥儿相貌不凡,现在却感受到了一丝骄傲气息。   作为交际花人物,王美人阅人并不少,像这种骄傲气息,只在自恃才华的人身上见到过。   难道此人还是个宝藏?   王美人的应变还是很快的,立刻就答话说:“这真是天大的误会,小哥儿你想到哪里去了?   奴家并不是笑话小哥儿你自不量力,只是生怕小哥儿你想得太简单。现在新人要出头,可不像几十年前那么容易了,世道已经变了!”   秦德威真是感到奇了,你一个生活在嘉靖九年的秦淮姑娘,告诉我这个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穿越者说“时代变了”?   王美人见秦德威可能真不太明白行业情况,就继续解释说:“几十年前,有点好诗词出来,自然就众口传扬,有才之人纵然身为布衣走卒,亦可文坛留名。   现在则不同了,新人出头一般就三种路子。第一,若能飞黄腾达、身居高位,诗文自然有人追捧。   第二,有同道知名老前辈大力提携,尽力帮忙鼓吹,文坛出名易如反掌。   第三,近年来文人结社抱团风气大起,你若能加入诗社,有大批同道互相抬举吹捧,自然也有机会扬名。   奴家近几年,参与的雅集宴游不止几多,对文人之事略有耳闻,也没有见过一个新人纯靠自己才华出头。   你写的好,没人给你抬轿子,又有何用?故而奴家说,小哥儿把事情想的简单了。”   秦德威又一次感慨,都是因为天下承平日久,读书人也要内卷啊……   其实嘉靖朝时还算好,到了几十年后的万历朝,那内卷竞争才叫一个惨烈,文人为了出名,奇葩怪诞炒作简直层出不穷。   “你说的这些,都是你们普通寻常人的情况,但世间还有非常之人,你之前没见过而已!”   秦德威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了喧嚣声音,两人一起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书生,来到了笔墨桌案那里,显然是打算提笔赋诗了。   已经有不少人簇拥过去一起围观,王美人那个师姐,也就是冯双双正站在年轻书生旁边,帮着磨墨。   “看,那才是新人成名应该的样子。”王怜卿指着说:“此乃王逢元王公子,他的父亲是名士王韦,与顾老先生同列金陵三俊,都是南京城老辈文坛领袖。   不过王韦早死,王公子便被顾老先生视为衣钵子弟,要准备力捧的。我敢断定,今天雅集魁元十有八九就是王公子。”   秦德威有点“担忧”的说:“我在想,我要是挡了他的道,以后会不会被针对啊。”   王美人无语,你这脑袋到底想的什么?你挡王逢元的道?你拿什么去挡?主堂里一共三个核心大佬,王逢元的师长顾老先生就是其一!   “我以为,小哥儿应该会想,大丈夫当如是也,或者是取而代之。”王美人还是很会说话的,如何与人对答那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   “哈哈,他不配!”秦德威很狂的说。   历史长河中,这王逢元压根就是个无名之辈,最多在地方志之类里面出现几次,也配让自己“当如是”和“取而代”?   王美人又卡词了,实在接不上话了。跟这小哥儿说话对答实在费劲,太考验业务素质了。   说真的,她见过那么多人,感觉今天这个小哥儿是心里最没逼数的。   秦德威感觉自己的骚人之心已经压不住了,嗖得站了起来,对王怜卿说:“走!”   王美人愣了愣:“干什么?”   秦德威指着不远处的笔墨桌案,豪情万丈的说:“功名宁向直中取!名和利都在那里,我们将它拿回来!”   王美人很是惊异了一下,你这小哥儿竟然真要去写诗?确定不是去献丑?   秦德威豪迈的走了两步,才发现王怜卿还在坐着,便责问道:“你为何不动?”   “哼,要去你自己去,奴家才不想过去。”王姐姐很小女人鼓着嘴巴说。   秦德威真是钢铁直男恼火,老子这是要带飞你,你还在这闹什么情绪?   忍不住就带了几分训斥口气说:“你刚才不是说过,无论如何都要陪到底吗?这就反悔了?”   王美人顿时被气得要呕血,难道这小哥儿一点都没有体谅到她的心情吗?   自己堂堂一个名花榜美人,今天已经出了个大丑,成了别人眼里的大笑话!   躲在这边还能图个清静,装着看不见别人就算了,还能勉强熬着。   可是文墨桌案那里正是热闹,那么多人都聚在那里!自己过去,岂不是直接又回到公众视野,平白被聚焦议论嘲笑吗!   更别说自己师姐还在那边,如果自己出现在师姐面前,真是要多难堪就有多难堪!   哎,这些花场姐儿的话果然不能信啊。秦德威摇摇头道:“若只是说的好听,那就请随意吧,在下也真用不着你陪着了。”   王怜卿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几乎要咬碎银牙的吐了两个字:“我去!”   秦德威和王怜卿一起走到笔墨桌案那边时,肯定不会像王逢元王公子那样瞩目,但还是有些知道情况的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而且这些指指点点大都是对着王怜卿去的,焦点全在王美人身上,而秦德威就是个小透明,没什么人在意。   最多就是有些人好奇,这个混进来蹭吃蹭喝的小少年到底施展了什么手段,竟然能把王美人给蒙住了。   冯双双并没有落井下石,那太没品味了,不符合她的档次。她只是含笑看着蠢师妹,就这也让王怜卿像是被针扎一样难受。   她从来没有如此难堪过,但内心仍在默默的说:不能哭,这本来就是一个动辄尊严被践踏的职业,无论多么凄惨,也要笑着应对。   找了张没人用得桌案,秦德威站在侧旁,指了指正中间,对王美人说:“你应该学过写字吧,听着我说,你来持笔写。”   王美人想打人,自己现在已经够醒目了,还要自己站在桌案上写东西?放眼看看,每张桌案都是才子们在奋笔疾书,哪有一个女子?   “快点快点,你怎么就不肯好好听话?”秦德威皱着眉头催促说:“要是不愿意听话,就赶紧走吧,我也不拦着你。”   王怜卿终于又一次忍不住泪目,自己约的人,含着泪也要陪完。   不过王美人心里也发了狠,等今晚结束后,一定要想办法打听到此人底细。然后雇几个打手去教训教训这厮,至少打断一条腿。   真当她们名花榜上美人都是良善吗?不让此人吃点教训,不杀鸡骇猴给别人看,以后还怎么混! 第十五章 你拿不了第一   被强迫站在桌案前方,王怜卿提起笔来,仿佛又感受到了无数道目光扫射。   她逼着自己陷入了一种自我保护状态,仿佛摒绝了一切外面杂音,所能感触到的世界只剩下她和秦德威,以及这张桌案。   正在这时,又从主堂方向传来了喧哗声。   有人高声道:“徐公子的奖赏公布了!是元大家赵孟頫的《江山秋色图》!真乃大手笔也!”   顿时欢声雷动,看来这个奖品很诱人,读书人没有不喜欢的。   秦德威正要口吐芬芳诗句,但听到这个奖品后,顿时就卡壳了,脸皮抽动了几下。这主人家就不能用真金白银来当奖励吗?   他今天混进来,很大程度上是奔着大奖来的,琢磨用奖金来暂时解决自己的经济危机。   但是这奖品是一副画的话,对他有什么用?能吃吗?能穿吗?能买肉吗?能交学费吗?   别说这幅画价值贵重,但问题是,就算拿到了奖品,也不能马上卖了换钱啊。   真要这么干了,一来显得好像是打徐公子的脸;二来显得太贪财和俗不可耐,毁人设,只要还想混读书人圈子,就不能这么干事。   对现如今的秦德威来说,什么也没有真金白银实惠。   王怜卿提笔站了一会儿,却不见秦德威发话,但她仍然心如古井无波,反正事已至此,左右也就是打断某小厮一条腿的问题了。   那边冯双双冯美人磨墨,王逢元王公子写完了自己的诗稿,就交给了收稿人。   自有人负责誊抄一份,张贴于会场,然后将底稿传至主堂内,让大佬们品鉴评定。   本来王逢元是跟着老师顾璘,坐在主堂内席位上的,但现在自己交了诗稿参与评选,为避免嫌疑,他也就不回主堂去了。   而冯双双今天也是主陪顾璘老先生的,刚才她自告奋勇,陪着王逢元出来写诗稿,是为了在公开场合刷一波存在感,制造所谓的“佳话”。   如今完成了刷脸任务,冯美人本该回主堂去,继续陪着顾璘老先生。不过她临走前朝着师妹看了看后,却被惊讶了一下。   怎么王怜卿提着笔站在书案前?难不成还想着写首诗交稿?   像她们这些上等交际花,从小肯定是学过识字写字,不然怎么和读书人往来?但也就仅限于识字和能背几首诗词而已。   至于作诗制词,那还是算了吧,除非天赋异禀,哪有那么多精力去学这个,歌舞曲艺才是更重要的。   冯双双非常确定,王怜卿肯定不会写诗,那她提着笔干什么?想到这里,冯美人就移步过去,王逢元王公子也很好奇,就跟着过来了。   王怜卿对师姐的气息十分敏感,冯双双朝这边靠近,她瞬间就有感应。   于是王美人忍不住把牙口咬得咯吱咯吱响,提着笔在这傻站,果然又把师姐招惹来了。   看来一条腿不够,得加量。   冯双双娉娉袅袅得走过来,貌似心疼得招呼说:“王妹妹,你提着笔在这里做样子,又是给谁看呢?不怕别人笑话你装腔作势吗?   你可别自暴自弃了,别人都看着你呢,赶紧下来吧,让姐姐我哄哄你。”   王怜卿无地自容,不知如何回应,但秦德威转头看了看冯双双,却开口道:“刚才你帮王公子研墨的时候,旁边也有人如此呱噪吗?王公子写诗稿的时候,旁边也有人如此叫嚷吗?”   冯双双哪里会把一个小厮放在眼里,不屑的说:“与你无关。”   秦德威冷笑几声,高声道:“别人推敲构思,你却在旁边大惊小怪大呼小叫,这也是你对待创作的态度?   胆敢如此放肆无状,说明你根本不懂创作,也根本不尊重创作!还敢学人研墨,我看真是假模假样的附庸风雅!”   冯双双张了张口,发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还击。某种意义上对方也是在理,但却只抓住了一点就穷追猛打上纲上线,实在令她猝不及防。   顿时冯美人又惊又怒,下意识地就呵斥:“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儿!”   秦德威不屑一顾的说:“听说你还是秦淮四美之一,就这?真是见面不如闻名,讲不了理就泼妇骂街,简直与粗野村妇没有两样。”   扑哧!王美人忍不住笑了出来,没想到这小哥儿嘴皮子如此厉害,得理不饶人的一气呵成,简直把师姐喷得溃不成军。   冯双双后悔死了,自己吃饱撑着过来要看热闹!她对着旁边王逢元发出了求救的眼神,赶紧来拉一把!   王逢元皱了皱眉头,他本不想搭理这种落魄底层小厮,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自己口水,但现在也只好帮着冯双双说话: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冯姐儿偶有过错,你也不该如此强行攀诬!我看是蓄意生事,小人作祟之举!”   秦德威完全不给这位准名士公子一点面子:“你也说她有过错?但是她道歉了吗?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王公子甘愿与这样的女人同行,看来也不过如此,勿复多言!在下与你这样的人没什么话可说!”   秦德威斥骂冯双双,别人也许是乐得看热闹,一个爱出风头的女人被骂也就骂了,不少人还暗暗喜闻乐见。   但是秦德威怼了王公子,可就有“正义人士”看不惯了,站出来指责说:“小子对王公子何其无礼!”   秦德威毫不客气地反击说:“这里是写诗稿比试的地方,不是来叙礼的地方!不是我看不起人,王公子连第一都拿不了,还想让在下执礼甚恭?”   顿时旁边看热闹的人就炸锅了,他居然说王公子肯定拿不了第一?这是说胡话吗?   谁不知道王公子是南京文坛盟主顾璘的高徒、金陵三俊之一王韦的儿子?   就算没有内幕,王逢元也有极大概率凭借实力拿到第一,谁也不敢说王逢元必定拿不到第一。   “我……”王逢元突然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人人都在说他内定了第一,事实上也差不多,但他能公开说一句“我肯定拿第一”吗?   如果在人人猜测内定的情况下,先是公开说一句,最后又真拿了第一,那岂不就等于坐实了靠门路和关系吗?   秦德威咄咄逼人的反问道:“怎么,王公子没有信心争第一?”   “是不是第一,也不是在下决定的。”王公子只能这样回应,气势上就弱了几分。   王美人吃惊的看着秦德威,这样一个穿着粗糙、和小厮书童没两样的小少年,居然不知不觉间,在气势上完全压倒了准名士王公子。   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主导的,说话三转两转之间,怎么就这样了呢?   秦德威“哈哈”一笑,锋芒毕露,火力全开:“你不敢说,但我却敢说,你王公子拿不了第一,因为我要拿第一!”   人人震惊,你又是哪颗葱? 第十六章 靠作品说话   此时天色已暗,但徐家人早有准备,点起了火炬明烛。满园光影交错,仿佛进入了另一种氛围,暗示着更加欢愉和暧昧的时刻到了,俗称第二场或者夜场。   还是冯双双控场经验丰富,连忙接过了话,帮着王逢元还击说:“你不过一无名小辈,欲借王公子扬名而已,这点心思谁看不出来?”   然她又迅速对王逢元说:“玉器不与瓦罐碰,公子切勿与小人纠缠不休,平白失了身份。”   王逢元本来就懒得搭理小人物,闻言借坡下驴,甩了甩袖子走人,去了会场另一边。   冯美人也赶紧走人,重新回到主堂去,她心里还在发虚,不敢留在这里了。   目送师姐和王公子来了又去,王怜卿刚才是提笔傻站着,现在却是站傻了。   秦德威喷师姐,她可以偷笑,但秦德威再怼王公子,她可就不敢笑了。这小哥儿真是疯了,难怪刚才发傻说“挡了王逢元的道怎么办”?   这哪里是挡道啊,简直就是绿林好汉劫道!   “我刚才念的诗句,你写完没有啊?”秦德威上辈子小镇做题家出身,最烦的就是拿了资源还要装逼的明日之星,比如王公子这样的。   他回过头来,看到呆头鹅一样的王怜卿,又催促说:“别在这发癔症,如果写完就赶紧就交上去。”   王美人已经如同行尸走肉了,拿着诗稿交了上去,又默默的回到秦德威身边,一言不发。   秦德威左顾右盼,皱着眉头的说:“这里人多,吵闹得头疼,还是回刚才那里等候吧。”   随即两人又回到了刚才的席位上,从喧闹的诗稿会场,重新隐入了婆娑的树影里,暂时躲开了大众视线。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王怜卿绝望的质问。   秦德威叹口气:“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我刻意针对王公子?其实只是一个巧合。”   “什么意思?”王美人没有明白。   “说实话,我压根儿没在意王公子,我是靠作品说话的人。但他非要自己跑过来,我能怎么办?当然是一脚踢开。”   王美人只觉得秦德威目中无人到了极点,你一个破落小厮,竟敢如此张狂。关键是还拉着自己一起上了贼船,最后要是倒了霉,自己也跑不掉。   本来今天丢人现眼成了笑话,她都认了,等过了今天又是一条好女!但现在被秦德威这样搅弄,影响肯定不止今晚了,弄不好三五个月内都是笑柄人物。   先前此人还自信满满的要带飞,结果却是一个真大坑!   此时王美人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这是一个上天派下来惩罚她的小魔头。一定是因为前几天烧香不诚心,所以神佛们要惩戒她。   看来两条腿也不够了,还得再加一只手才能泄愤。   王逢元王公子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小圈子,就像是如鱼得水,进入了一个舒适区。   这里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他还是喜欢这里。至少不会有刚才那个小厮一样,尖酸刻薄可恶至极的人物。   好友们也纷纷开口劝慰王公子:“王兄弟勿恼!这等人到处都有,无非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理他就输了!”   “王兄弟乃诚实君子,不用与无知小儿辈做口舌之争。那些些须鬼蜮伎俩,哪能上得了台面?”   王逢元对大家拱了拱手,阐明心志:“多谢诸位老兄劝慰,在下省得!方才在下亦有所悟,吾辈文人归根结底,还是要靠作品说话,使用小手段绝非正道!”   他说这些话其实是为了挽回形象,毕竟他刚才表现的进退失据,相当不理想。   朋友们也很捧场的喝彩:“王兄弟所言有理,士人立身之本,还是手中之笔,所读之书!”   也有人提前吹捧说:“我看过王兄弟的诗稿,真是精妙无比,我料今日必定是王兄弟夺魁!”   其乐融融时,突然主堂方向有人高声喝道:“今日评定揭晓!”这消息像波浪一样,一波又有一波的扩散到园中每一个角落。   头名诗词已经被张贴出来,距离主堂近的人,自觉还有几分希望的人,率先簇拥着来到张贴诗文的影壁那里。   王逢元和他的好朋友们也奋力挤了过去,抬头张望,直见上面诗稿全文如下:   “嘉靖九年春,余见东园之盛,思汉唐之音,又闻有明公来镇南京,再追先人之余烈,有感而制曰:   金陵此日称京洛,首数东园势参错。   江水建瓴西绕园,淮流如带东萦郭。   天中双阙双芙蓉,地上五楼五鳷鹊。   东园公子乃何人?旧祖开国新卫霍。   ——小学生戏作,王怜卿代书。”   王公子像是当头被打了一棒,两眼发直,愣愣的不知所措,这首诗从哪冒出来的?彷佛有一个魔性的声音在脑海中来回荡漾——你今晚拿不了第一!   刚才自己为挽回颜面,鼓吹说文人用作品说话,可是自己的作品呢?   不过其他人看完这第一名的诗稿,全都惊讶不已。   大家都有鉴赏能力,这首诗词的确是好诗,水平不到的也不可能公然点为头名。但最大的问题,或者说最大的疑惑是,为什么头名会是它?   好诗好词肯定不只一首,比如王逢元的作品肯定也不差,但为什么头名是这首,而不是王公子的?王公子的老师还在主堂里面坐着呢!   所以这里面一定存在着密码,能解开这道密码,才算是掌握了做题的真正精髓!   一时间所有人在欣赏之余,都在冥思苦想,这诗稿里到底有什么神乎其神的奥妙?竟然能直接碾压了王公子?   另外,这“小学生戏作,王怜卿代书”的落款,很是别致啊……作者连个名字都不屑于留下吗?   秦德威捅了捅王美人,“那边公布结果了,不去看看吗?”   “不去看了,此时夜色已晚,奴家要告辞了。”王美人毫无感情的说。   还看什么看,丢人丢的还不够吗?早点回去,让护卫去联系下棍徒打手才是正经事。   她的心已经死了,再厉害的乐师,也弹不出她的悲伤,殇情,葬爱,残魂,泪已经流干,今晚的月亮格外冷……   突然有徐家的仆人在主会场那边高喊:“王怜卿在哪里?老爷们请你上堂!”   “啊?”王美人听到主人家呼喊自己,还邀请自己进主堂,登时就懵住了。惊喜来得如此突然,让她有点儿不敢相信。   肯定是邀请啊,没听到那仆人说的是“请”吗!   今天这个雅集,主堂那边才是真正的核心主会场,无论士人还是交际花,能登堂入室才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我……”王美人感觉枯竭的双眼又可以生产泪水了,下意识的张开双手,想和身边之人来一个香喷喷的拥抱。   秦德威却很不凑巧的推了她一下,让这个拥抱落了空:“你可算得偿所愿了,又发什么呆?赶紧去吧!” 第十七章 阅读理解   王怜卿从婆娑树影里的席位窜了出来,穿过人群,走向主堂。此时别人再看到王美人,就完全没有看笑话的意思了。   就凭刚才诗稿落款里那个“王怜卿代书”,她今晚就不可能是笑话了,至于和一个破落小厮在一起鬼混的事情,那叫艺术个性。   目送王美人登堂入室,聚集在诗稿那里的人群又纷纷议论起来,探讨这首诗到底为什么能雀屏中选、独占鳌头。   王逢元王公子也没有走,站在人群里,一个字一个字的又看了一遍。他比谁都想弄清楚,问题出在哪里?   有人议论道:“天中双阙双芙蓉,地上五楼五鳷鹊。应该是这一句景色写得很好,很有精神!”   王逢元的朋友不服气,反驳道:“王吉山的大作我也看了,同样景色,不比这个差!”吉山是王逢元的号,王吉山就是朋友对王逢元的称呼。   但此时王逢元只想大骂一句猪队友,这是唯恐大家不想起他吗?能不能别提到他了?   输得已经够没面子了,还要被拎出来鞭尸是几个意思?   又有人发议论道:“旧祖开国新卫霍,莫非玄机出在这一句?明着吹捧徐家,将徐家先祖比喻成卫青霍去病。   这也算是别出心裁得新吹捧法式了,至少在下以前没见过,主人家必定喜欢了。”   王逢元另一个朋友更不服,带着几许义愤说:“王吉山大作我也看过,同样吹捧了徐家,只是没有这一句推陈出新而已!   诚然要给主人家捧场,这是行规。但是诗词要看整体,总不能因为王吉山大作里吹捧之句写得不如这首好,就将这首定为第一?   若是如此,堂上诸公大错特错,拿当逢迎拍马当艺术标准,我替王吉山鸣冤不服!”   王逢元恨不能把朋友们的嘴堵上,踏马的这时候能不能不要再提我了?   还一口一个大作,这是恶心谁呢?还敢代替我指责堂上大佬们,这真的是队友吗?   心累,这届朋友真不行,得考虑换一波人。   “哈哈哈哈!”忽然有人大笑了几声,“尔等只在字里行间寻章摘句,岂不闻功夫在诗外乎?   依我看来,此诗作者水平如何倒在其次,但其人洞察力才是机敏无双!其中关窍,吾已了然!”   这个论调与众不同,登时就吸引了不少人旁听。   却见这个二十余岁得士子做了个罗圈揖,自我介绍道:“在下何良俊,松江府生员。初至南京,人生地不熟……”   立刻有既懂事又性急的老司机叫道:“在下带路!明日在秦淮河画舫作东道,请何兄弟畅饮!”   何良俊表示了下谢意,然后才继续解说:“你们只看正文,但却没注意最关键一句在于序言么?   思汉唐之音,又闻有明公来镇南京,这一句才是要害!这句是写给谁看的?是新来的王兵部浚川公!”   这里所说的王兵部浚川公,就是前文提到过的新任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王廷相,号浚川,所以称为浚川公,坐在主堂上首座的那位。   被点拨了这么一下,众人顿时若有所悟,频频点头,是了是了,应该没错。   王廷相可不仅仅是个高官,而且还是弘治、正德年间赫赫有名的复古派七才子之一,与文坛领袖李梦阳等人并列。   而复古派的文学口号就是“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七才子之首李梦阳提出来的。   了解这个背景后,再看序言那一句“思汉唐之音,又闻有明公来镇南京”,众人就顿悟了。   这意思明摆着就是:以此诗向王尚书致敬么?   “而且这句还有第二层意思!”何良俊见众人消化了自己的观点后,又一次阐发新论:“不知诸位可曾知道,上上个月,李空同公去世之事?”   李梦阳号空同,所以空同公指的就是七才子之首李梦阳。   “所以思汉唐之音,或许也可以解释为追思李空同公。”何良俊说:“毕竟李空同公最著名的口号就是,文必秦汉和诗必盛唐。”   于是众人又顿悟了,复古派七才子之间可是至交知己,意气相投的好兄弟,尤其李梦阳还是领袖人物。   所以在李梦阳刚去世两个月的时候,写上这么一句“思汉唐之音”,能不让王廷相有所感慨触动?   王廷相王尚书是主堂里最大的那个大佬,能让他触动一下,就相当于成功了一大半了!   很多人不禁捶胸顿足,他们怎么就没有这个洞察力?怎么就没想到这茬?   此时已经没有别人议论了,何良俊俨然成了全场的中心,只有他还在大发议论:“你们后悔也没用!   就算你们写出序言那两句,但同时也要有笔力写出搭配出色的诗体,如此才能前后呼应!   既然前面写了思汉唐之音,后面的诗就必须写出汉唐气韵!   尤其第一句的金陵此日称京洛,开篇汉唐气息扑面而来,堪称完美承接序言。而最后一句里的开国新卫霍,堪为画龙点睛之语!”   有人不耻下问:“这最后一句看似平平无奇,无非是拍马逢迎,也能什么奥妙吗?”   何良俊立刻解读说:“将徐公子祖上比喻成汉代卫青霍去病,这个很新奇,但很容易变成强行尬吹,这就落了下乘。   而这首全诗充斥汉唐之风,嵌进卫霍就很合适,可谓是吹捧也吹出了新高度、新境界!   而且还有更绝妙之处,我们在这里雅集,写诗词少不了要赞美主人家吧?但这首却另辟蹊径,直接赞美主人家的开基立业的祖宗。   你说如果二选一的话,放着赞美祖宗的好诗词不要,反而选择那些赞美自己的,传了出去,这孝道还要不要了?”   众人哄然大笑:“妙,妙论!”   这阅读理解做完,众人都收获了求知的快感。   何良俊又回头看了眼张贴的诗稿,喟然长叹道:“此人才力超群,心思深邃,洞察世事,绝非常人也!他不为头名,谁还配头名?   就算吾辈知道了他今晚的作诗思路,又能怎样?我们能作出如此精密合理、如此具备设计感的诗词吗?   说句我的真正感触,我们是掏空心思搞创作,而他可能只是无聊之余的炫技而已!没见此人连个名字都懒得署上吗!”   读书人哪有几个能轻易服气别人的,众人纷纷回应道:“也许只是妙手偶得而已,何兄弟言太过了!”   秦德威偷偷的站在人群外围,看着何良俊目瞪口呆,此人不去后世当中学语文老师或者语文教学参考书编辑就太可惜了。   有些地方,他这个作者本尊也不知道还能如此解读啊。 第十八章 公卿司马何须问   建在假山下的主堂虽然宽阔高敞,可是里面人数并不多,最最正中位置上,已经五十六岁的王廷相手持诗稿,反复观摩,心情有点复杂。   左次席的南京本地文坛盟主、前二品高官顾璘老先生面无表情,看不出其他异色。但是在这个庆祝新园重修完毕的场合,不笑就已经说明不愉快了。   右次席的主人家,东园公子徐天赐连连苦笑,本来气氛是很好的,但那诗稿传进来后就变尴尬了。   王廷相是文学复古派七才子之一,是全国主流文学声音代表,而顾璘是南京本地文坛盟主,而南京本土文学风气叫六朝派。   复古汉唐和金粉六朝,一听名字就很不对付啊!用后世的话来形容,一个是宏大叙事星辰大海,一个是精致的小资文青……   “思汉唐之音,又闻有明公来镇南京”这话,在外面普通吃瓜群众看来,也许只是为了打动王廷相,但是他们不懂政治。   当着本土六朝派盟主的面,给复古派大佬写了这么一句,甚至还直接点名,如果复古派大佬不接,传了出去会怎样?   岂不就是代表朝廷的复古派大佬向本土六朝派盟主低头?这还对得住复古七才子名声吗,对得住刚刚去世的李梦阳吗?   更别说王尚书还是初来乍到的新官上任,第一次在南京文坛亮相……   所以刚才王廷相王尚书就是这样被逼着上阵了,力挺这首不知从哪钻出来的“汉唐之音”。   而顾老先生也有自己的文学尊严,必须力挺自家人王逢元。   最后让主人家徐天赐二选一,东园公子看过两首诗,一首里面有吹捧祖宗的句子,另一首王逢元大作里面只有赞美自己的句子。   他还能怎么办,虽然他情感上是偏向于本地人王逢元,也喜欢自己被赞美,但是大义上只能选祖宗。   “东桥公!对不住了,都是在下的不是。”徐天赐抬起酒杯,对着顾璘连连表示歉意,作为主人家,他必须要起到缓和气氛的作用。   刚才明明是王廷相先挑的头,却要自己这个主人家出面打圆场,苦。   顾璘号东桥,时人都喜欢用号来称呼别人,名和字在交际场合已经很少用了。   老先生对徐天赐回应道:“不妨,吉山技不如人,也怪不得其它。反正他还年轻,来日方长。”   王廷相依旧拿着诗稿,若无其事的对二人说:“我看作诗之人心术阴诡,竟敢挑弄吾辈心境。此风断然不可长,等见了他,必定要敲打警戒一番!”   顾璘也跟着骂道:“此人必定是功利之人,所图幸进邀名而已!”   他也已经打定主意,等会儿此人进来后,一定要狠狠教训此人。在南京地盘上混,竟然不卖他这六朝派盟主的面子,不打不行。   徐公子撇撇嘴没说话,某些文人就是口不对心,你王尚书真要如此憎恶此人,那又何必拿着诗稿不放手?   这么说话,估计也是给本地盟主顾老先生台阶下,缓和一下关系,谁让顾老先生的高徒王逢元被否掉了呢。   说起来徐公子也非常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刁钻人,才能写出这玩意来的?   一句“汉唐之音”逼着王廷相出马,又一句“新卫霍”逼着自己也不得不站队。说穿了,这踏马的就是道德绑架!   正当三大佬尬聊时,王美人婷婷袅袅的走进来了,给三大佬行礼道了个万福。   同时她还与早在堂中的师姐冯双双进行了一秒钟的眼神交锋。   “哼,我不也进来了吗?今晚诗魁可是我的人,诗稿上传扬的名字是我王怜卿!”   “你别得意太早,呵呵,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王廷相直接问话:“你就是代书人王怜卿?此诗乃何人所作?没和你一起来?”   王美人很乖巧的答道:“此乃秦德威口述,他让奴身提笔代写。”   她回答的也很有技巧,只说秦德威口述,没说一定是秦德威所作,留了点余地。毕竟实在是匪夷所思,她也不是很能确定秦德威到底是不是真作者。   秦德威又是哪个?三大佬对这个名字都很茫然。   王廷相想看到的是诗人,而不是美色,又挥了挥手吩咐道:“你再去把他带进来!”   王怜卿低头应了一声,正要再出去时,陪坐在席间的冯双双突然开口了。   “几位老爷们,奴家突然有个新想法作诗魁彩头,奖品只有那幅名画是不是太枯燥单调了啊?”   徐天赐和冯双双最熟惯,笑骂道:“你这浪姐儿,竟敢说本公子拿出的奖品单调枯燥,可你又有什么幺蛾子?”   冯双双故作羞涩的回答说:“奴家想着,奴家也能当奖品的,可以陪诗魁十日,并分文不取!这也是给徐老爷开园增光添彩,壮大东园名声。”   徐六公子向来豪放不羁,最喜欢这种调调,“哈哈”一笑,“秦淮四美这分量,也不知他能否承受得住!准了准了,账都算是本公子的!”   冯双双得意洋洋的撇了王怜卿一眼,就算让你捡到一个诗魁又怎样?你辛辛苦苦一场忙,最后都是给我做嫁衣!   王怜卿只想把胸中怒火都喷出去,烧死这个贱人!但在三大佬面前,她完全不敢失态,只能先出去找人。   当即有守门的仆役将消息传到了外面,又引起了外面读书人尤其是年轻士子的轰动,羡慕嫉妒恨无以复加。   很多人虽然看到过王怜卿和小少年在一起,但是没把诗魁往小少年身上想,这种诗词也不像是小屁孩能写的。此时只能说一声,到底是哪个这么好命!   王怜卿快步回到原先席位,但却发现席位已经空了,那个可恶可恨的小少年消失了。不知为何有点慌,王美人又东张西望,仍然没有看到小少年的人影。   王美人心里忍不住大骂道,这人是大傻子吗!最荣耀的时候马上要到了,却玩什么失踪!   这时候她又注意到,桌子上留了张纸笺,上面题了首道别小诗。终于可以确定,那个小少年真的走了。   “他怎么能走呢?”王怜卿喃喃自语,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留下……无情渣男!   难道她只是个工具人?难道她只是个用来吸引流量的道具?难道她就不配获得联系方式?   带着几许茫然和自我怀疑,王美人又转回了大堂。   三大佬都很诧异,怎么又是你自己一个人来了?那个胆敢玩弄大佬心境、欠教训的杀千刀诗人呢?不敢上堂立正挨打吗?   王怜卿恭恭敬敬的将秦德威留下的纸笺递给了大佬们,解释说:“他已经走了。”   徐公子更诧异了:“为何走了?连奖品都不要了?”   “哟,莫非王妹妹你舍不得把人拿出来?藏着掖着可太小气了。”冯双双很适时的插了一句话。   王怜卿微微阖目又迅速睁开,秦小哥儿的战斗已经结束了,但她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王美人酝酿出生平最甜美的笑容,柔声道:“他听说奖品增加了冯姐姐后,就吓得落荒而逃,连名画都不要了,说什么不如去下地狱。看他这嫌弃意思,也不知把冯姐姐当什么了。”   冯双双刹那间脸色煞白,真真假假不重要,但这个说法要是风行起来……   一个在大规模雅集上夺魁的诗人,因为嫌弃冯美人,竟然连赵孟頫名画都不要了……   “噗!”徐公子捂着嘴强忍笑意,女人撕逼实在太可怕了!   刚才冯双双强行出面抢夺诗魁,压得王怜卿抬不起头,转眼间就被随意编排,几乎无法还嘴……这比斗诗可精彩多了。   冯双双鼓起了眼睛死死瞪着王怜卿,王怜卿微微扬起了尖尖下巴,像匕首一样对着冯双双。   不过王廷相和顾璘两位老先生根本没在意交际花之间的撕逼,一起看留下的纸笺,只见上面写道:   “大梦金陵几度春,青溪桃叶渡江人。公卿司马何须问,凤凰台上悟兰因。”   看完之后,公卿顾璘和大司马(兵部尚书)王廷相交流了下心得。   “这四句究竟是何意?”“看不懂。”两人很有默契。   至于“公卿司马何须问”?谁踏马的想问你是谁了?   没人关心你的过往,也没想了解你的心路历程,更不想知道你的动机。   只想把你叫过来打一顿而已,你居然还敢不配合,装个逼就跑了? 第十九章 人外有人   秦德威从东园中出来,借着月色,看见还在乌衣巷口兢兢业业站班的叔父。   已经吃饱喝足的大侄子心疼了叔父几秒钟,他也想过从园中带点吃食出来,但是没有容器,同时也实在拉不下那个脸。   秦德威走到叔父面前说:“里面快结束了,咱们赶紧回家吧。”   秦差役就问了句:“威哥儿你在里面过得如何?”   秦德威如实回答:“我写了首诗,拿了第一,然后就出来了。”   “又在这胡说八道!”秦差役完全不相信:“听说第一名有重奖,那东西呢?”   对此秦德威也很无奈啊:“奖品就一个画儿,饥不能果腹,冷不能御寒,还不能拿了就卖,除了招人眼红有何用处?所以我就没要!”   你吹,你接着吹,你怎么不上天?秦差役拆穿说:“若是头名诗魁,应当在里面享受荣光,怎么一个人悄悄跑了出来?”   秦德威自然也有一番解释:“我才十二岁,根本不用太着急。而且小小年纪没多少自保能力,一下子成为众矢之的未见得是好事。   再说这叫运营策略,先保持一定神秘感,慢慢凝聚声望,时机到了自然水到渠成。”   “你说得忒逼真,连我都快相信了。”秦差役又想起下午在乌衣巷口发生的事情:“另外,你怎能那样对待杨博?”   “那有什么办法?想获得资源,要么上面有人给,要么从同类人手里抢。”   秦差役十分忧伤的叹了口气,这大侄子自从退学之后,发了场高烧,突然就心性大变。   他可以毫不脸红的说着各种浮夸大话,可以熟练使用着心机手段。   “你就不能本本分分做人,然后跟着叔父我安安稳稳当差么?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都有点害怕。”秦差役苦口婆心的说。   秦德威对此回应说:“人总是要变的,不变就永远没机会,难不成就甘心于贩夫走卒之中么?”   这个时候,一辈子安稳底层的秦祥终于弄明白大侄子的心境了,原来大侄子的那个士人之梦还是没有放下啊。   秦差役突然埋怨自己:“是叔父我没本事,撑不起你飞得更高,让你不得不学坏啊。”   秦德威也是有良心的人,哪能真不知好歹,连忙宽慰说:“不,叔父待我已经极好,我已经别无所求。”   他这穿越者带这么大的金手指,如果不去努力读书上进混圈,那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再说未来几十年嘉靖、万历时期,算是文官政治最好的时代了,文官集团的势力也达到了顶峰。   也是党争进一步激烈乃至于异化的时代,只要能进圈,会喷人,那就肯定在庙堂立有一席之地。   说到喷人,经过后世乌烟瘴气的网络吵架训练,再加上这辈子再学学儒学经典当素材,谁能是他的敌手?指不定喷着喷着,就成了某党领袖了。   如今秦德威刚从东园夺魁出来,正是自信心巅峰的时候,哪能听得了叔父的劝。   叔侄两人回到家里,秦差役推开自家院门,正要迈动步子进去,却又像是被一堵墙拦住了,直接卡在了院门里面。   秦德威站在叔父后面,透过缝隙向前看去,发现有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女,横眉怒目的叉着腰,宛如女金刚般,威风凛凛的堵在院门里面。   秦家院子很小很小,这女金刚站在院门里面,仿佛就能把整个院子填满。也难怪秦差役像是画面定格一样,被卡在了门框里进退两难。   女金刚气势汹汹的发问:“你一天不见人,到哪里去了?”   秦差役解释了一句:“这不是带着侄子上衙门去散散心,又领着他去了去东园开开眼。”   原来这女金刚就是婶娘蒋氏,又问道:“有钱拿回来么?”   秦差役如实回答:“没有。”   女金刚立刻就指责说:“没钱回来作甚?自家的事从不见你如此上心,让你去帮女儿找个媒婆说亲,你想了没有?整日里没个正事,就知道操别人闲心!”   秦差役就不满了:“怎能这样说话?自家侄儿怎么就是别人了?”   听到这话,蒋氏突然就发了火,“我这样说话怎么了?白养了你这侄儿十年还不够么?白吃白住还对不住你那好嫂子么?   就连去社学读书识字,也让你这好侄儿去了!你这老糊涂的东西,你到底有没有分清楚里外!”   秦德威有点不乐意听了,什么叫白养啊?什么叫白吃白住啊?那什么秦淮四美,那什么王公子,被他喷完后都没敢这样说话的。   他对蒋氏说:“当初我母亲迫于生计,卖身给贵人家里作奴仆,但把卖身钱给了叔父的,如何能说我是白吃白住?”   “算了算了,别说了别说了。”秦差役脸色大变如临大敌,这大侄子真的飘了,竟然敢和蒋氏吵嘴。   他赶紧拦着秦德威,“都是自家人,少说几句。”   “哟哟哟,这回子醒过来,居然还学会牙尖嘴利劲儿了。”蒋氏被秦德威抢白后,仿佛燃起了熊熊斗志,战斗力指数肉眼可见的成倍暴涨!   只听她立刻还击道:“你倒是想的真仔细,但你也别忘了,常言道,生恩不如养恩!你母亲贴补的那些钱,就算抵消了养你十年的花费好了!那么这养育之恩,又该怎么算!”   秦差役脸色再变,反过身来又拦着自家婆娘:“你也少说几句!都是自家人,自有亲情在此,不需要算计那么多!”   蒋氏连连冷笑:“是谁先算计的?是你这好侄子要仔细算账的,你看看你看看,他都要开始计算他母亲贴补的账目了!如果算出的花费没有那么多,是不是还要倒找给他!”   秦德威极力反驳:“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你这简直强词夺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委实不可理喻!”   蒋氏的话宛如连珠炮般射向秦德威:“你什么你!你也不想想,我们家养谁不是养,为何偏生就养了你?   这里面恩情,你根本就不在意,只会记得你母亲贴补那点儿钱财!   小小年纪才十二岁,毛都没长齐,心思就这样重了,竟然知道跟亲戚算计钱财得失,如果再长大些,那还了得?”   秦德威只觉得眼前发黑,胸口不停的气血翻涌。   “好侄儿,听叔父一句劝,可不要再说了!”秦差役真的大惊失色了,连忙上前拉住秦德威,强行拖着他就往屋里走。   好好苟活着不好吗,还敢去招惹河东狮,人飘也不能这么飘。   惨败的秦德威靠在叔父那并不雄壮的肩膀上,潸然泪下。   真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他竟然连个家庭主妇都没喷过,还谈什么帮人打官司,还谈什么参与庙堂党争。   罢了!罢了!   秦差役怕大侄儿想不开,连忙安慰道:“你婶娘那边蒋家大哥去世了,留下了个侄儿,你婶娘想让她那娘侄儿跟我做公差。   但我一直想着把这差事留在咱们秦家,所以你婶娘最近有火气,你忍一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叔父,我求你了,你就把这差事让给那蒋家大兄弟吧!”秦德威苦苦恳求。   为了一个自己根本不想要的东西招惹强敌,绝非智者所为也! 第二十章 恶人还须恶人磨   秦家很小,正房分里外两间,外面一大间是客厅餐厅兼秦差役夫妻卧室,里面小间是秦家女儿卧室。   然后院子东边一个小厢房给了秦德威住,另外挨着厢房搭了个棚子作为火房。   秦德威混了几日,没什么事情发生。这日懒得跟叔父出门,正在家里躺着思考人生时,忽然听到院门外有人呼叫自己。   开了院门,发现是小寡妇家的婢女,她是过来请秦德威的。   “明日就是放告日了,怎的也不见小哥儿登门商议官司之事?我家娘子请你过去。”   秦德威暗想,这不就等着你们主动请吗?他又看了看天色:“知道了,现在我家中还有事情。你先回去,再等一会儿我必定到。”   然后秦德威回了屋继续躺着,一直等天色近了正午,才慢悠悠的起身,来到三山街顾娘子宅院。这个时间上门,总能蹭一顿饭了吧?   “抱歉抱歉!是在下来的迟了,只怕要耽误夫人用餐了!”秦德威很有诚意的对顾琼枝连连拱手。   “用餐”两个字发音的很重,就差直接划重点了。   顾娘子拿手背捂着嘴笑了一下,然后才道:“秦小哥儿不必介意,奴家一日两餐都早。午餐已经用完了,并没耽误。”   “我……”秦德威嘴角抽动几下,摆摆手:“算了算了,还是先说说案子!状子投进县衙了吗?把号牌给我。”   把状子投进县衙,会被编号,然后领到一个号码,称之为号牌,所以有时候投状子也叫挂号。   到了明天这种放告日,县衙会按照号码,一个一个叫人上堂。当然放告日不判案,只是简单询问情况,做出初步处置,或者叫预审。   被准的状子在另外审案日正式公开审理,不准的状子就直接驳回,就像顾娘子上次那样。   婢女拿了纸糊的号牌过来,递给秦德威。秦德威收起后,就大包大揽的说:“行了,剩下的事情都交给我,夫人你就在家敬候佳音!”   按照官府规定,女子打官司除了个别特殊情况,可以不必亲自到堂,由亲属或者状师代理皆可,所以秦德威会如此大包大揽。   “妾身想着,与秦小哥儿一同前去上堂。”顾琼枝提出了要求说。   秦德威皱起眉头,“莫非你信不过我?”   “妾身绝无此意思!”顾娘子连忙解释:“妾身只是想多学一些东西,看看究竟是如何打官司的。”   秦德威盯着小寡妇看了几眼,叹口气道:“姑且信你。在这世道,你一个女子好学之心如此强烈,也不知是福是祸。   既然你想去,那我也不拦着你,但是你得提前知道些门道,不然上了堂反而拖累我。”   “烦请秦小哥儿多多教导。”小寡妇不耻下问。   秦德威先提出了一个问题:“一件案子如何判,只在于审案老爷们一念之间,所以打官司过程,其实就等于是说服审案老爷们的过程。   但你可知道,在没有收取贿赂的前提下,老爷们判案的准则是什么?”   顾琼枝想了想,试着回答说:“公正?”   秦德威立刻否定:“错!真正的准则是情理!或者说是四个字,合情合理!”   小寡妇真这就真听不懂了,流露出求知的眼神。   秦德威解释说:“所谓合理,就是有律例可循,而合情,就是看人下菜!有的时候,甚至为了合情,反而不用合理了。   举个极端例子,如果富人和穷人争夺财物,那些自诩正直的老爷们往往会把东西判给穷人,这就是合情。因为穷人看起来更值得同情,更需要财物。”   顾琼枝若有所思,然后又听秦德威指点说:“所以到了公堂上,你不要摆出锱铢必较、刚强不屈的样子,就像对我这样!”   “我对你哪样了?”小寡妇差点想打人,难道不是她一直在被故意占口头便宜调戏吗?   她瞪着秦德威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德威指着小寡妇的脸,摇头叹气说:“你看你现在这表情,到了公堂上,这咄咄逼人的样子可不行!”   小寡妇咬牙切齿的问:“那你说我要怎么办?”   秦德威就提议说:“你得蓬头垢面一点,然后拿个手帕,在公堂上只管默默的擦眼泪。如果别人问你话,就先哽咽抽泣几下,然后结结巴巴的回答。   只有这样,才能赚到审案老爷们的同情分!大部分场面话还是我来代替你说,你只管配合好就是!”   小寡妇愣了愣,不过似乎也有道理?   秦德威有点担心的说:“但你这个人长相太艳了,我担心你到时扮不出可怜样子,要不现在练习练习?”   “不用了!妾身找点蒜泥,抹在手帕上,包管掉眼泪!”顾娘子有点脸红,连忙拒绝了练习。   秦德威摇摇头:“掉眼泪只是其中一项,但还有姿态也很重要!含泪凝噎楚楚可怜的姿态,你确定没问题?要不要现在就练练,我来纠正你。”   小寡妇看着秦德威不说话,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这小哥儿每一句话都在调戏她,但她又没有证据。   正当这时,大门外忽然有人高声说话:“娘亲在家里吗,我请安来了!”   娘……娘亲?秦德威疑惑的看向小寡妇:“难道你瞒着我还有儿子?”   为什么你每句话都很不对劲?为什么有儿子还需要瞒着你?不对,根本就没儿子!顾琼枝脸色极其难看:   “这是夫家族人打算强行塞过来,给我和亡夫当继子的那个人!此人经常跑过来,恬不知耻的乱喊一通!”   秦德威恍然大悟,难怪听声音耳熟,原来就是杨博!   他有点厌烦的说:“我们正事还没讲完,就跑过来捣乱,真不想听他在外面呱噪吵闹,不如去……”   小寡妇终于发了脾气:“小哥儿请自重!妾身并不是轻浮之辈,可任由你随意调戏!”   为了避嫌,两人一直在最前面明堂上说话,距离大门很近,所以大门外动静都能听到。   如果不想听大门外的吵闹,那就得去小寡妇家后面内宅了……可一可再不可三,这调戏还有完没完?   秦德威愕然,你发什么神经?外面是杨博在闹腾,你对我发脾气干什么?   “难不成,你还想进内宅?”顾娘子冷着脸说。   秦德威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往大门外面走:“你内心戏真多!我的意思是,不如我去把他打发走!”   等等,顾娘子又想反问三连:你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你是此地主人吗?   但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跟在秦德威后面。   内心戏多又怎么了?身为有钱寡妇,难道不该时时刻刻打起警惕心吗?   不过此时小寡妇又想起了一句老话:恶人还须恶人磨,没准儿秦德威就擅长打发杨博这种无赖呢? 第二十一章 得加钱   腹中饥饿,还没有蹭到午饭、又被怀疑开车的秦德威现在很暴躁,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大门边,用力掀开大门,果然就看到那个杨博站在外面。   而杨博正扯着嗓子,隔着院墙喊娘亲,冷不丁就看到大门忽然打开了,心头突然就是一喜。   莫非自己精诚所至、水滴石穿,每天坚持过来请安,终于获得了小婶娘的认可?不对,现在不是婶娘,是亲娘了!   家财没有万贯也有千贯的娘亲,那可真是太亲了。   “无耻之尤!”秦德威对着还没反应过来的杨博大声呵斥。   正要陷入认母美梦的杨博看清来人,顿时大吃一惊:“你怎的在这里?”   前几天,秦德威对他说过的“夺取气运”这句话,仿佛有一种魔力,在他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   今天再见到秦德威,这句话又从脑海中弹出来了,难道秦德威想把他的金钱气运也要夺走?   不!杨博顿时勃然大怒,指着秦德威喝道:“我只不过骂你是个没爹的野种,你却竟然想当我爹?究竟谁更加无耻?”   这次轮到秦德威发懵了,什么叫想当你爹?这话信息量有点大,需要仔细捋一捋。   又缓了一缓,秦德威终于反应过来了,这杨博竟敢质疑自己身为状师的职业道德?   于是秦状师做出了最强力的反击:“当爹总比你想当儿子好!”   杨博惊叫:“你果然有这个心思!”   顾娘子站在门里,听外面越吵越不像话,伦理梗没完没了,简直气也打不出一处。   姓秦的说是出来打发人,就是这么打发的?   忍无可忍,顾娘子也亮了相,并呵斥道:“滚!”   秦德威吓了一跳,又仔细看了看,顾娘子是对着杨博说的,这才放下了心。   但被呵斥的杨博却不为此恼怒,仍然对着顾娘子行个礼:“娘亲不要气坏了身体,我午后还有事情,问过安就先走了。”   秦德威只觉得辣眼睛,一个十二三岁少年对着二十来岁的大姐姐叫妈,简直不堪入目啊。   只听杨博继续对顾娘子说:“不过此人阴险狡诈,卑鄙无耻,娘亲万万不可信任他!”   顾娘子板着脸问:“别乱喊!你此言当真?”   杨博敢用自己灵魂来担保:“千真万确,我亲自深受其害,娘亲不可不防!”   “那就真真太好了。”顾琼枝说:“另外再说一次,不许乱喊我娘亲,我没答应!”   杨博愣住了,怎么就太好了?说秦德威阴险狡诈卑鄙无耻,难不成还是好话?   “娘亲!你怎能如此糊涂?”杨博苦口婆心的劝道。   顾娘子懒得再说什么。不阴险狡诈卑鄙无耻,怎么打得赢官司?对状师而言,这难道不是美德?   秦德威在旁边幽幽叹道:“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杨家选了你杨博来过继了,因为你足够蠢啊。”   杨博非常讨厌被秦德威鄙视的感觉:“呸!你这话道理上就不成立,选人都是选聪明俊秀的,哪有故意选蠢人的?”   切,秦德威不屑的想道,还想跟我讲道理?不知道我在网上练过十几年么?我吵不过婶娘蒋氏,难道还喷不过你?   “因为你够蠢,所以先让你继承财产后,你那些同族亲戚就可以从你手里骗取侵吞!换个聪明人来,反倒难办了!”   这话实在太恶毒了,甚至还很诛心,不但侮辱了人格,还侮辱了智商,攻击性很大。   杨博不禁呆住了,难道同族长辈让自己出面当这个过继孝子,真的存了从自己手里抢钱的心思?真的是因为自己足够蠢?   一旦杂念多起来,就没心思问安和吵架了,迷茫的离开了顾娘子宅院门口。   秦德威略略找回了一些被婶娘蒋氏打掉的自信,又摇了摇头:“此人当真是个令人厌恶的货色,既无知又蠢。”   顾娘子无语,这杨博毕竟也才十二岁,跟你秦德威比起来,同龄人谁不是既无知又蠢?   想到自己的处境,顾琼枝又烦恼的叹口气:“不只是这杨博烦人,此外还有好几个厚颜跑过来求亲的,天天上门骚扰,简直烦不胜烦!”   秦德威连连感慨,寡妇门前是非多,有钱寡妇门前是非更多。金钱的魔力就是这么大,足以扭曲很多人的人性。   “要不要我帮你解决掉他们?”秦德威先指了指杨博背影,然后做了个手刀下劈的动作,阴森森的说:   “连带那几个求亲的人,一劳永逸的解决了,让你永远不再会被他们烦恼!”   顾娘子顿时感到毛骨悚然,难道秦状师除了阴险狡诈卑鄙无耻,还有狠毒凶残的一面?就为这还要弄出人命?   她很克制的,小心翼翼的质疑:“这不太好吧……”   秦德威奇怪的看了眼小寡妇:“为什么不好?你不想解决麻烦吗?”   顾娘子还是很克制的继续质疑:“也不是不好,我的意思是怕你做不好这种事……”   秦德威极度不满的说:“你这是怀疑我的专业技术?”   顾娘子很抗拒的说:“不是妾身不相信你,只是一下子好几个人,很难完全不留线索,万一牵连到你我……”   什么线索?什么牵连?怎么听不明白?秦德威也懒得多想了,直接说:“反正这事得加钱,一两银子,我帮你解决了!”   小寡妇花容失色:“才一两银子?!”一两银子几条人命,这价格……不是她没有人性,客观说这价格真有点离谱啊。   才?竟然还觉得收费低?秦德威也大吃一惊,难懂自己低估了顾客消费水平和自己的专业价值?   忙前忙后帮着打官司,才收费二两啊,顺带解决点小麻烦,收费一两已经很贵了吧?   这时候,一个三十多岁的长衫汉子又来叫门:“东家!不好了,店里掌柜的被抓走了,说是店里贩私盐!”   什么?顾娘子暂时抛开秦德威,急忙让婢女把外面来人放进来,进一步询问情况。   前文提到过,顾娘子掌管四家大盐店,与夫家宗族主要争夺的家产就是这个。而现在叫门的人是四分店之一聚宝门分店的账房先生林水清。   刚才店里突然来了几个衙役,以涉嫌贩私盐的名义强行封店,还把掌柜带走了,林账房就慌忙来报信。   秦德威在旁边趁机推销业务:“本人精通律法与衙门关节,可以帮着顾问咨询,有必要时,可以代理与官府沟通,不过这事还是得加钱。”   麻烦一个接一个出现,旧的还没去,新的又来了,小寡妇头大如斗心乱如麻,发泄般的对秦德威呵斥了一声:“别添乱!” 第二十二章 还得加钱   被喷了一句,秦德威反而不说话了,站到一旁安静如鸡,这是身为状师的职业素养。   客户可以闹情绪,但状师不能生气。或者说,如果不是出现能让客户情绪失控的事情,状师还怎么赚钱?   当客户到了需要的时候,自然会想起状师来的。   听着林账房三言两语,顾娘子才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原来县衙里有人抓到个从江面往南京城里贩私盐的人,然后此人指认聚宝门分店参与了私盐分销,随后就是封店和掌柜被抓走。   秦德威咳嗽了几声,顾娘子没理他,只是又惊又怒的对林账房说:“尔等不会真背着我,干下了贩卖私盐的勾当?”   林账房连天的叫屈,赌咒发誓说:“若有贩卖私盐之事,叫我们全家不得好死,天打五雷劈!”   顾娘子只觉得莫名其妙的祸从天降:“那这又是怎么了?那私盐贩子无缘无故的陷害我们作甚?”   随即又猜测道:“莫非是夫家那边人使坏?他们又是从哪里联络到的私盐贩子?”   秦德威又剧烈咳嗽了几声,甲方爸爸终于注意到了卑微的乙方小状师。“小哥儿你有话就直说。”   “这件事其实已经很明白了。”秦德威开口就不同凡响。   顾娘子一脸狐疑:“你对盐业的事情只怕不懂吧?只听了几句就明白了?”   “我或许没有你懂盐业,但是我比你懂衙门!”秦德威说:“这次手法,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有些黑心衙役,盯上某个良善人家后,会找些盗贼罪犯,直接指认这些良善人家为同伙,或者是销赃之人。   然后这些黑心衙役就会以此为由头,来折腾良善人家,不死也得脱层皮啊。想想这个套路,与你们遭遇的事情是不是很像?”   顾娘子和林账房所有所悟,果然是很相似的套路,本质上都是勾结和指使罪犯,故意攀诬栽赃别人。   “不是衙门胥吏之流,谁能指使得动罪犯?”秦德威对小寡妇叹道:“所以幕后主事者很明显了,就是县衙里的人。   至于为什么会盯上你,我猜是夫人你前段时间抛头露面,去了县衙里告状,让有心人注意到了,那些人觉得你身上油水丰厚,值得一试!”   “这些混账东西!”顾娘子很生气,去告个状也能引来这些闹心事情,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林账房还算冷静,又赶紧问道:“那依这位小兄弟之见,接下来又会如何?”   秦德威摇摇头:“这个就不好猜了,开局套路可能都差不多,但后续变化手段太多了。   可能是故意在牢里折磨掌柜,放出消息,逼你们直接拿钱换人,这反而是最简单的。   也可能会把掌柜的投入审理程序,然后从官府领了传唤牌票,吓唬敲诈你们其他人。   也可能是故意拖延时间,让你们店铺无法开门,趁机强取你们店铺的股份……总而言之,取决于对方有多大的胃口。”   随口一罗列,就有很多手段,让顾娘子脸色越发的难看。想起刚才秦小状师说过的话,又问道:“那小哥儿你可有法子解决?”   秦德威深沉的看了一眼小寡妇:“得加钱。”   顾娘子伸出五根细细白白的手指头:“五两!”   如果说与夫家家产只是民事官司的话,这个被诬告贩卖私盐可就是刑事官司了,尤其是县衙里还有人使坏的前提下,加钱也可以理解。   秦德威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意思不明。“解决这个官司容易,我拿五两足够了。但是解决幕后之人难啊,还得加钱。”   “还得加多少?”顾娘子问道,这会儿只要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秦德威答道:“我也不知道,或许五十两,或许一百两,或许二百两。”   顾娘子惊呼出声:“你居然要这么多?聚宝门分店一年利润也就三四百!”   秦德威翻了翻白眼:“不是我要这么多,是看那幕后之人要多少!这个钱是给那位幕后之人,等于是花钱买平安!”   顾娘子纵然气愤,也莫可奈何,那可是衙门里的贱人,真想除恶务尽,先不说能不能做到,只怕付出的代价会更大。   秦德威虽然还有正义感,但也没法做更多了。他现在这个身份,哪有资格和黑恶势力作斗争?能想办法解救出好人,让世间少一桩冤案就不错了。   他脑子里大体已经有了方案:“总而言之,先把两件官司解决了,反正明天是放告日,我要去趟衙门。”   两个官司,一个二两一个五两,合计七两收入,美滋滋。   “你不是还少算了一两?”小寡妇质疑秦德威的数学能力。   秦德威又算了下,两个官司,二加五等于七,并没错。   “你说过的一劳永逸,永绝后患呢?”小寡妇感觉快崩溃了,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麻烦,多到别人都记不清了!   哎呀,竟然把那个一两外快忘了!小状师拍了拍脑袋:“这个事简单,今天明天他们再来向你求亲,你就告诉他们,让他们去找杨博!然后我告诉你怎么说话……”   顾娘子感觉实在跟不上思路了:“为什么让他们去找杨博?”   “因为你们女人家的三从四德里,夫死从子啊。”秦德威高深莫测的说。   见小寡妇精神恍惚,有点承受不住的样子,秦德威又好心安慰说:“夫人暂且安心,明日放告,后日审案,只要再熬两天,让你大部分烦恼都烟消云散。”   顾琼枝了无生趣的说:“你说的能是真的么?”   秦德威信心十足:“当然是真的,收你八两银子,必定让你物有所值!”   这小少年仿佛是目前唯一的希望之光了,顾琼枝感觉自己需要一个依靠,突然伸手抱住了小少年,可惜因为身高原因,双臂只能拢住小少年的脑袋……   所幸这时候林账房已经走了,堂中除了小寡妇的贴身亲信婢女,并没有其他人。   虽然被突然抱住了脑袋,虽然呼吸不太顺畅了,但敬业的小状师还在冷静的思考案件:   “对了,你与夫家争家产,底线到底是多少?说实话,你这个状况,将家产全部留在手里是不太可能的,肯定要让一些出去……” 第二十三章 你不懂真相   回到家里,等晚间秦差役从衙门回来,秦德威将顾娘子遭遇说了说,委托叔父在衙门里打听打听情况,到底是谁在弄事。   如果有可能的话,再请叔父做个中人说和说和,花钱把这人摆平了。   秦差役皱了皱眉头说:“你管别人家闲事做甚?用你的话说,就是看脸?”   秦德威答道:“收人钱财,与人消灾。再说看到别人遭遇灾祸,能帮一把也是行善积德。”   随后秦德威又问道:“那个县丞究竟是何等样人?”   要知道,大明朝并非法治社会,判案的主观性很强,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官员的个人意志。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既然想打官司,就得把审案官员琢磨明白了,这才能对症下药。   “前月才到任的,姓冯名恩。”秦差役摇了摇头:“我看着不太行,应该是没有经历过地方,不太懂衙门里的事情。”   秦德威愣了愣,冯恩这个名字有点耳熟,肯定听过或者看到过这个名字。   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秦德威突然想起来了,冯恩不就是“四铁御史”的名字吗?   在上辈子历史时空中,此人后来当了南京都察院御史,尽职尽责上了本奏疏,差点被嘉靖皇帝直接弄死。   朝审时,此人公然大骂主审的当红权奸。时人称赞,冯恩口、膝、胆、骨都是铁做的,故而外号“四铁御史”,天下知名。   这位四铁猛男的最后结局是:发配边荒六年,归来终成上海首富……   上面这句不是战神归来网文,而是史实,一点都不夸张,四铁御史老家就是后世的上海。   县衙里这个叫冯恩的县丞应该就是他吧?秦德威想道。   同名同姓,又在嘉靖初期出现在南京城做官,应该就是同一人了,只不过现在还没当上御史。   秦德威不由得啧啧称奇,没想到在县衙里居然还藏着这样一名历史奇人,而且还被叔父评价为:不太行……   不过想想也正常,大明的南京城政治地位相当于首都,南京城里大部分官员是被视为朝廷京官而不是地方官,七品以上非进士出身不可,出现历史名人不奇怪。   带着些许好奇心,秦德威沉沉睡去。次日他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后,饭也没吃就去了县衙。   一来给叔父家省点钱,二来在县衙办完事后,肯定要去小寡妇家说明情况。可以顺带蹭饭,要留着点肚子多吃点有钱人家的饭。   今天只是放告日,并不判案,最多只能算是预审,公布下状子审查结果而已,但对于状师仍然很重要。   这是他们观察风向的一个窗口,甚至还有可能找到机会与负责案件的官吏提前接触。   或许是江宁县这种京县事务繁忙,接待任务繁重,正堂知县便将刑名之事分给了县丞负责,当然最后用印还是要用正堂大印。   秦德威站在县丞厅庭院里,还有不少人一样和他站着。大家等待叫号无聊,不免就扎堆闲聊起来。   “前些日子徐锦衣公子主办的东园雅集,出了一个好大的热闹!”有人八卦起来,这也算是个小热门话题。   秦德威竖起了耳朵听,这场盛会最大的热闹不就是自己制造的吗,没想到今天还能听到别人议论。   多听听人民群众的心声,总是不会错的。   “我也听说了,有个神秘人物夺下诗魁,然后秦淮四美之一冯双双仰慕才华自荐枕席,结果翻了船,大丢脸面!”   秦德威大吃一惊,神秘人物夺下诗魁就是区区在下啦……可是冯双双自荐枕席是什么鬼?他这个当事人怎么不知道?   又有人接上话说:“对的对的,我也听说了,那诗魁根本看不上冯双双,羞辱一番扬长而去,连大奖都扔下不要了。   而那冯双双遭此奇耻大辱,现在闭门不见客,听说终日以泪洗面,十分凄凉!”   当事人秦德威再次愕然,那晚最后他只是留了一首自述小诗,趁着别人找过来之前,赶紧潇洒的飘然离去,哪有工夫还去羞辱冯双双?   他亲身经历的东园雅集,和人民群众八卦热论的,怎么完全不象是一个版本?   “这个诗魁或许有些许才华,但做人当真不地道,怎可如此不怜香惜玉!美人想跟他睡觉,又能有什么错呢,至于去欺负侮辱吗!”   另一个议论者的小情绪有点愤怒,不知从何而来。   秦德威偷偷瞪了此人一眼,胆敢骂自己做人不地道!   他忍不住开口为自己代言:“那诗魁必是才华横溢、雅量高致的人!怎会欺负侮辱女子?肯定是你们这些愚夫以讹传讹,谬论纷飞!”   又有个人不屑的插嘴:“你这小儿是哪家的,一看就是不懂内幕真相的。”   然后他又横扫一片说:“你们也都是只知道了一点皮毛,然后胡乱猜测而已!”   秦德威大怒,竟然说他这个当事人不懂真相?到底干没干,难道不是他这个当事人最懂?   其他人一起起哄道:“你若真知道内幕,倒是说来听听,不然饶不了你!”   秦德威也冷冷的看着,要是此人胆敢捏造谣言,马上就喊叔父过来,让他知道封建铁拳的厉害!   只听那人接着说:“诗魁是另一个美人王怜卿的入幕之宾,王怜卿与冯双双极度不对付,所以你们懂了吧?”   哦哦哦!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竟然如此!了解到热门八卦的最新内幕后,纷纷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   秦德威风中凌乱,也许人家说的对,他这个当事人真的不懂真相?   问题肯定出在王怜卿身上,不知道自己甩下王美人走人后,她又做了些什么工作。   原以为在他离去后,高潮就该结束了,没想到后面还有波峦叠嶂、余音袅袅。   更没想到看起来傻呆呆的王美人,居然也是个狠角色……   那晚只想着,既然相见有缘,带飞一夜也算仁至义尽,但以后这工具人就没用了。   大家都是成熟的人,天明之后都有各自的生活,所以也没留个联系方式,后悔。 第二十四章 杠精本杠   差不多等待了半个多时辰,秦德威才听到叫自己的号。他赶紧走上县丞厅门口的月台,然后无可奈何的跪了下去。   实在没法子,只能入乡随俗,平民百姓见官哪能不拜?这也是秦德威念念不忘读书的原因,有了功名在身,至少能少磕几个头。   他偷偷瞄了几眼前方台基上的公座,这个后世知名的四铁御史,居然有点娃娃脸。   如果是娃娃脸的话,年纪可能就不好猜测了,看着像二十几,其实也许三十了呢。   小冯县丞拿着状纸,看了看署名里的“小学生”三个字,又看了看跪在月台上的毛都没长齐的小少年……   突然神目如电,大声喝道:“先有孀妇泣血上告,又有你这么一个小儿代为上堂,莫非是故示柔弱,诓取同情,以便曲意枉法?”   秦德威直翻白眼,这都什么跟什么?他代理案件,凭借的是专业素质,而不是其它因素!   只能回话说:“二老爷明鉴,其实小的是一个状师……蒙受苦主信用,特意代为奔走。”   因为在县衙排名第二,所以被敬称为二老爷的冯县丞冷笑不已:   “听闻健讼之人惯会生事,奇门花样百出不穷!就凭你一黄口小儿,也能做得状师?   本官生平最恨哄弄,看背后定有隐情!到底是哪个让你打前台的,到底意欲何为?可如实招来!”   秦德威无语,难怪叔父说这个县丞做事不太行。   咱这是上公堂做案子,你只看案情不就行了吗,总是扯着案子之外的事儿作甚?   一副生怕别人骗了你的模样,这是受迫害妄想吧?   秦德威又偷偷看了看两侧,值堂书吏都在神游天外,完全没有帮着不专业县丞清理案情的意思。   没办法,只能自己为自己辩解了。   “二老爷在上,小的真是此案代理状师,并非冒充生事,状书也是在下亲笔所写,此外并没有他人干系了!”   冯县丞狐疑的看了看小少年,对左右皂隶吩咐道:“拿纸笔给他!”   又对秦德威道:“你将状书原样写来,若有不对,定然重责!”   这个对秦德威而言毫无压力,再写一遍能有什么事?   他趴在石板地面上,笔走龙蛇,没几下子又重新写了一份,然后呈给县丞大人。这下总没问题了。   冯县丞低头比照了下,然后又道:“看来状书确试是你亲笔所写……但焉知不是别人指使口述,只是由你代写?”   秦德威差点一口积年老血喷出三尺,这冯县丞是杠精本杠吧!   这个抬杠式质疑,和上辈子时空那个“证明你妈是你妈”的段子有何区别?   可是受职业限制,他又不能和堂上老爷顶嘴抬杠,县官不如现管,普通没身份的小状师哪能和主审官对着干?   要不然,早就举例甘罗十二拜相啊,骆宾王七岁写鹅鹅鹅啊,王勃十四岁写滕王阁啊,张居正十二岁参加乡试啊——哦,这个事还要过七年才发生,等等神童事迹怼上去了。   所以卑微的小状师只能躺平:“斗胆恳求二老爷划下道来,小的如何才能证明自己就是状师?”   冯县丞走位飘忽,忽然又回了正题,不接秦德威的探招:“不与汝辈浪费工夫!还是来说说此案,本官尚有印象(主要是对苦主印象深刻)。   上次这顾姓孀妇已经来告过,本官念及宗族和睦,驳了回去,请族中及邻里调解。为何本次又来上告?   而且还变本加厉,罪名更重,定然是尔等状徒讼棍之流,为了些许好处费,背后教唆生事!”   您后最后一句说的都对,但咱就是不改……   其实秦德威一直也想搞清楚,冯县丞上次驳回状子是为什么?既然这位主审官居然主动提起,那秦德威当然要趁机问问。   低情商说法:“你上次怎么瞎几把判的?”   高情商说法:“二老爷明鉴,上次苦主告状被驳回,小的百思不得其解。想必二老爷定有深意,只是小的学识浅薄,愚昧不明。   今日上堂,斗胆请二老爷发下慈悲,不吝传道解惑之心,好叫小的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冯县丞咳嗽了一声,朗声道:“小子听好了,叫你知道本官导人向善之心意!正所谓,亲族诉讼宜缓而不宜急,宜宽而不宜猛。   亲族诉讼一旦对簿公堂,便失却回旋余地,毁伤亲族情分不可修复。   何况亲族诉讼多是一时气头,故而为官者可以有意拖延缓决,人为制造一个释放怒气的过程。   或家族内部自行调节,或当事人自行气消,以达为官者息讼之意。”   明清司法制度史博士秦德威皱着眉头想了想,这个司法思想似乎挺耳熟,下意识又问道:“这原文是哪一本书里写的?”   冯县丞下意识的随口答道:“公案辑要,第三卷 第一篇,嘉靖五年版的。”   ……   ……   雨一直下,气氛有点尴尬。   县丞和小状师大眼对小眼,突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相比之下,冯县丞更尴尬一点,毕竟他是背诵参考书被拆穿的那个。   秦德威想了半天应该怎么弥补气氛,不如吟诗。   他若无其事,缓缓开口道:“听闻二老爷德政之音,在下感动莫名,不由偶得一首小诗,就此献上!”   冯县丞愣了愣,就你还能写诗?而且还是顶着尴尬气氛,即兴而作?   不是说他想听别人歌功颂德,就是很纯粹的想看看,这个十二岁少年到底能写出什么东西。   秦德威急急忙忙吟道:“使君冯南江,出宰帝王州。乡老话甘棠,一官江水头。”   这诗没别的,就是尬吹!不得不用尬吹来以毒攻毒,缓解尴尬气氛。   南江,是冯县丞的号;甘棠,一个典故,比喻地方官之贤德爱民也。   秦德威发誓,他看过的所有网文中,吟诗场面都没有自己这次亲身经历尴尬。   冯县丞很意外,这个少年居然真的即兴吟出一首体裁合格的诗!   信口点评道:“你这首诗……听起来是离任送别之意,你现在拿出来给本官,是何用心?”   秦德威感觉体内的洪荒之力快压不住了。真踏马的杠精!难怪几年后嘉靖皇帝一度想弄死你! 第二十五章 公审之前   冯县丞拿起状子,沉吟不语。   秦德威趁热打铁说:“二老爷之本意诚然良善,譬如亲戚互相斗殴等事项,可以拖延缓冲,给亲戚消气和睦留有余地。   但涉及到财产纠纷,这并不是意气之争,不存在消了气就能解决的可能,反而更要速战速决。”   县丞抬头看了眼秦德威:“你在教我做事?”   秦德威闭口不言,杠精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冯县丞叹口气,不知为何,又想与秦德威聊聊天。   在县衙里,他与胥吏身份见识差异太大,聊不起来。与正堂知县或者其他同僚,更不好聊,没有谁能跟工作同事随便交心吧?   至于师爷之类的,还没来得及请。他这个县丞任命很突然,完全没心理准备,就从南京行人司过来上任了。   “听说亲民之官,至高境界就是政简刑清。所以纵然做不到无讼,也理当尽力息诉。”   理想与现实的差别,让没什么治理经验的菜鸡地方官冯县丞有点迷惑。   秦德威答话说:“上古大同之世,无大奸大恶之人,圣人治世,调解即可,所以无讼。   而今人心不古,无以规矩不成方圆。前贤又云,世移而事异,亲民官不妨以诉讼为教化手段……正所谓法治社会……”   “你又在教我做事?”冯县丞感觉面子上挂不住,又蹦出一句。   秦德威再次闭口不言,天都聊死了,不然只能吟诗了。   “这状子准了!”冯县丞终于做出判定。   又吩咐值堂书办:“开了牌票,命人前去传唤被告杨奇,原告左右邻里,以及杨博等人证,后日到堂候审!”   今天并不审案,审案日得另外择日。   提笔签押时,冯县丞目光又扫过状书上的“小学生秦德威”这个署名,忍不住问道:“小学生究竟是何意?”   终于等到有人问内涵了!秦德威早有准备,振振有词的解释说:   “小者,物之微也!又见周礼中,以小为附属佐贰。我有心向学,立志愿为县学预备,故而自称小学生!”   县学生员就是秀才,立志要当秀才预备队,那就是小学生!   “我看你也算聪明,但小小年纪多去用心读书,少做讼棍!”冯县丞很欣慰的勉励说。   到此秦德威完成任务,向冯县丞告辞了并退出县丞厅。   来到县衙大门,正好遇见叔父秦祥,秦德威便问道:“叔父可打听出来什么没有?”   来之前他曾拜托过叔父,打听下聚宝门分店掌柜被抓的内幕。   秦差役答道:“抓了那掌柜的人,乃是张、何二位捕快。”然后又警告说:“此二人乃是在董捕头手下听使唤的,你不要去招惹董捕头!”   这意思不言而喻,指使抓人封店的主谋,肯定就是董捕头了。   “叔父放心,我怎敢去招惹他!”秦德威说:“我只是想知道,这董捕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能不能从中说和,花钱把人买出来。”   在衙门做差的人,经常遇到帮人说情的事情,秦差役也不以为奇。“这得去问问董捕头本人。”   县衙里面公房,大都是官员和小吏使用,不会留给衙役这种贱人多少地方。   所以很多有实力的衙役,都在县衙外头自设班房,有时候办事就在私人班房里办。正所谓私设公堂,就是这么回事。   董捕头的班房就在县衙东边巷子里,秦差役就带着秦德威过去找了。秦差役虽然混的不怎么样,去帮人说情的牌面还是有的。   江宁县虽然使用差役经常多达几百到上千,但绝大部分都是临时工,俗称帮役或者白役。   而“有编制”衙役,也就是吏部规定的固定员额也就六十个,秦差役就是其中之一。   班房里热闹非凡,董捕头正和三个手下打马吊牌,还有几个浓妆艳抹的粉头陪着坐在旁边,磕着瓜子儿看戏。   董捕头一边扔牌,一边对秦差役说:“老秦你先别来问我,我也不知道下面会怎么办?咱们这些公差办事的门道,你还不明白么?或者你再晚几天来。”   秦差役就继续说:“董大爷!就怕过几天晚了!所以你就发个准话,该花多少钱,你也提个数。”   董捕头不耐烦的说:“我现在也不知道该张多大的嘴,你也知道咱们公差都是狐假虎威的人,只能借着衙门的势来做事。   现在那个私盐贩子已经挂了号,后日就要上堂审问,你们要保的那个什么丁掌柜算作同案证供,也要上堂。   咱也不知道老爷们会怎么判案,得等老爷们判完了后,咱们才好有商有量。”   秦差役又道:“我这侄子,做了那个盐店东家的状师,后日上了堂,少不得要帮着雇主开解罪名,先向董大爷透个底。”   董捕头不以为意的挥了挥手:“知道了知道了!各为其主而已,咱不怪你!”   秦差役交涉无果,只能带着秦德威离开。   没过多久,忽然又有人来到班房,对董捕头说:“董大爷!那个丁掌柜服气了,愿意跟我们合伙了!”   然后此人又禀报说:“那赃物也放到店里去了。”   董捕头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丁掌柜也只是条小鱼而已,再通过丁掌柜攀扯出那个小寡妇,才是条大鱼。   先由私盐贩子攀诬丁掌柜,再对丁掌柜威逼利诱,让丁掌柜以内部人士身份,咬出顾小寡妇,然后指出店里“赃物”藏在哪里,逻辑链完整,计划完美!   有了所谓的证人证物,就能哄着啥都不懂的官老爷发下牌票。拿到牌票的衙役就有足够合法借口,去尽情的调查小寡妇了。   至于能调查到哪一步,抓不抓人,现在都是未知数。所以他董大爷刚才说的没毛病,现在还不知道会怎么办呢。   秦差役带着秦德威距离班房远了点,才警告秦德威说:“这董捕头绝非良善,只怕还要对盐店下狠手。”   秦德威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然后告辞叔父,来到顾娘子宅院,与甲方爸爸说明最新情况。   “我今日去县衙看了,这县丞应该是个正派人,但他宗亲思想很严重,只怕会偏向于杨家那边。”秦德威很担忧地说。   小寡妇已经把秦状师当成了主心骨:“那可如何是好?”   秦德威提议道:“依我之见,财富太多了就是灾祸,再加上世人皆重视夫家宗族,你这样弱女子很难守得住。   上公堂后,如果事不可为,就让与杨家一半,你以为如何?”   顾娘子沉默了片刻,幽幽的叹口气:“既然你说让,那就让吧。”   秦德威安慰说:“相信我,这样做不会错的,正所谓破财消灾。” 第二十六章 不配为人子!   审案之日到来,秦德威在县衙门口与顾娘子会合,然后一起来到县丞厅庭院等待。   秦德威问道:“这两日,那些求亲的人骚扰过你吗?有没有按我说的去做?”   顾娘子点点头说:“来了三个,都按着你吩咐,让他们去找杨博了。”   作为被告的杨家叔公杨奇等人,以及旁证杨博,经过提前传唤今天也都来了,同样在等待。   两边早已在方方面面撕破了脸。杨奇看到顾娘子,那叫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杨博看到秦德威,那叫夺母之恨,不是仇人相见也差不多了。   审案进程终究是比较慢,一直天色近午,才传他们上堂。   此时小冯县丞已经有点疲惫了,刚才他花了半时辰时间,判决了一只鸡蛋的归属。东家说干活的母鸡是他的,西家说下蛋地点在他家……心累。   但冯县丞仍强打着精神挺在公案上,在百姓面前,官员体面不可失,官员威严不可少。   他大喝道:“杨奇可在?顾氏将你告到本官这里,准你上诉!”   杨家叔公杨奇回话说:“当初唯恐顾氏将财物搬回娘家,或者改嫁他人带走,故而有族人上门抢夺之举!   今有二老爷秉公明断,小的甘愿认错认罚,将所有财物奉还!”   秦德威瞥了眼这杨奇,这也是个不简单角色,此时居然知道以退为进。   这种主动认错认罚的姿态摆出来,冯县丞这种审案官往往就“不为己甚”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难道还真能按照入室抢劫来判?   算了,反正重点也不在于这里,继续咬着没有多大意义,最核心问题还是那四家盐店归属。   果然杨奇又主动反告道:“可我杨氏产业店铺仍在妇人之手,至今不肯归还,随时有可能流失在外!我族人无计可施,唯请二老爷明镜公断!”   冯县丞不满的喝道:“这种事情,还用闹到公堂上来?千古以来自有成法,可于同族中择人,另立为继子!财产香火,一并承袭!”   杨奇连忙又回复说:“我族中早有公议,选了杨博过继孝子,怎奈妇人不肯接受!”   冯县丞又转向秦状师:“尔等还有何话可说?”刷得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秦德威身上了。   顾娘子虽然按照吩咐,一直在假装低头抹眼泪做姿态,但此时也全身发紧,这可能是今天最重要最关键的一次回话。   大孝子杨博偷偷的抬起头,得意洋洋的瞅着秦德威。官老爷都要这么判了,看你秦德威还能如何!   顾娘子就是他的娘亲,谁也夺不走!继子继承财产,也是天经地义!   秦德威暗叹一声,正所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他这个状师的对手并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强大的传统习惯。   还好这是人治的封建社会,主审官一念之间就能决定案情走向,只要能说服坐在上面的那个男人就行。   秦德威缓缓提起手,指着杨博,嗤笑一声:“这样的人,也配为人子?”   杨博愤怒的抬起头,私底下里骂也就罢了,到了公堂上还敢骂我?等继承了财产,定要花钱找几个打行棍徒,好生教训教训这姓秦的!   公正严明的冯县丞拍下惊堂木,对秦德威呵斥道:“状师注意言辞,公堂之上不许撒野!再有犯戒,赶出衙门!”   “二老爷有所不知,近日有县民匡正信、叶高杰、尹谷等人,前往顾氏住所,堵门求亲。”秦德威转向县丞,回话道。   所有人都迷惑不解,这跟继子问题有什么关系?   秦德威趁着冯县丞失去耐心之前,继续说:“三从四德,夫死从子。顾氏念及于此,便让这三人去找杨博,毕竟杨家那边已经指定杨博过继。”   冯县丞点点头,这么做也是很合理的,很伦理很纲常,看来顾氏不是顽劣无礼之辈。   “听说那三人后来都去找了杨博……”秦德威渐渐步入正题,开始说到大孝子杨博身上。   杨博也没觉得什么问题,当初听说是顾氏让那三人来找他的,他觉得这是顾氏承认自己当儿子的好兆头,当然要热情接待了。   就像家里来了客人,女眷不方便出面接待,当然要由男性负责招待了。   而且那三人对他也是极好,还送礼送钱,说话又好听,何乐而不为?   秦德威突然高声道:“小的请二老爷在上明鉴!那三人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娶走顾氏!   而杨博以顾氏儿子自居,却为了母亲再嫁之事广收钱财,宛如奇货可居!”   今日明明是个大晴天,公堂上却像是打了一道巨雷。   秦德威再次指向杨博,面目狞狰的怒吼:“此举简直丧尽天良!这就是以子卖母,悖逆人伦!岂可言乎!”   冯县丞被震得耳朵嗡嗡响,下意识拿起惊堂木,想拍下去判一个“咆哮公堂”,但还是没有出口。   以子卖母,悖逆人伦……要不要这么狠?   一直在演楚楚可怜姿势的顾娘子震惊得猛然抬头,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但还能这样解读?   难怪秦德威前两天吩咐,让自己把几个求亲者打发给杨博,并暗示他们去讨好杨博,并给杨博一些好处。   那几个求亲者八成是觉得,小寡妇担心继子会阻碍再嫁,所以才会让他们先去讨好杨博。以杨博贪财的性子,能不收礼收钱?   秦德威长叹一声,手势换了个方向,又指向小寡妇:“可怜顾氏正考虑为亡夫守节,却不想继子还没到门,就如同禽兽,逼母再嫁,叫人情何以堪!”   嗯,罪名不但有卖母,还多了一道阻挠寡妇守节。   小寡妇忍不住偷偷瞪了小状师一眼,谁想守节了?她一个二十正青春的年轻娘子,才不想守节呢!   秦德威瞪了回去。不,你想守,我说你想守节,你就是想守节!   还有,谁让你抬头的?赶紧继续低头抹眼泪!演技差哭不出声是能力问题,只会瞪眼睛就是态度问题!   瞪完甲方姐姐,秦德威手势再次转了回去,穷凶极恶的指着杨博大喝道:“你自己说,你还配为人子吗!”   “我,我,我……”杨博已经傻了,结结巴巴的话都不会说了。   也不只杨博,堂上杨氏族人全都傻了,这个小状师,年纪不大,可凶残的超乎想象啊。 第二十七章 我话讲完   “我话讲完!谁……”秦德威整了整衣领,恭恭敬敬的说:“请二老爷判示!”   冯县丞提着笔,直觉手里重如千斤!以子卖母,悖逆人伦……真要坐实论罪,杀头都可以。   “呜呜呜……”杨博被吓得伏地不起,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秦德威再次恭恭敬敬的对冯县丞道:“二老爷,他还是个孩子!”   为什么总是感觉你想教我做事?冯县丞心里直嘀咕,但也突然松了口气。   大喝道:“念及杨博年幼无知,姑且饶过,着亲生父母领回家去,仔细教训!”   秦德威恭恭敬敬的提醒说:“出现过错就该有人承担责任,否则何以正人心?那三个求亲者都是成年人,教唆幼子犯逆,应该论罪。”   你又来?冯县丞咬牙对值堂书办吩咐道:“发牌票,拿人!重责十棍,罚役一月!”   顾娘子心情稍稍宽松了点,至少今天把那几个麻烦精都解决了,加的一两银子没白花。   此时公堂内有点冷场,似乎每个人都在考虑下一步怎么办。   最终还是杨家叔公杨奇打破了沉寂,“我杨家可另推一人过继门户,比如与杨博年龄近似兄弟数人,皆可列选!”   扑哧!秦德威笑了出来,“你杨家还有脸再说?”   “为何不可?那杨博不肖,并不代表杨家所有人都不肖。”杨奇反驳说。   秦德威嘲弄说:“我看是你们所有杨家人集体不肖。”   杨奇不与秦德威斗嘴,对冯县丞告状:“这秦德威胡搅蛮缠,肆意辱人!请二老爷处分!”   秦德威辩解说:“小的正要与杨家讲道理。”   冯县丞抬了抬手,请继续你的表演,你要能说服杨家,就算你们和解,也省得本官判案了。   秦德威就开始发言:“我看那些从年轻开始守节的节妇,大体是二种状况居多。一种是抚育亲生幼子成人,并守节而终;二种是虽然无后,独自寡居守节。   但甚少听说带着过继儿子守节的,更不要说,二十岁孀妇带着十几岁过继儿子守节的!”   说到这个,顾氏心情雀跃,没错,她根本不想守节!秦德威暗暗瞪了她一眼,不,你想!   杨奇不耐烦的说:“你说这些是个什么意思?难道想说明,顾氏不愿意守节?”   “在下深思其中道理,大致原因也有几个。一来继子终究不是己出,又有原生父母,实在人心难测。   一旦有事,夫家那边必定向着同姓继子,孀妇便难求公道,往往被逼改嫁离开是非之地,同时也是放弃家产。   二来若年轻寡妇与继子岁数相去不远,朝夕相处,难免瓜田李下。纵然有心守节,奈何众口铄金,难以持久。”   杨奇讥讽说:“就这?然后呢?”   秦德威却不再搭理杨奇了,转而对冯县丞高声说:“结合以上道理,所以杨家总想推出十余岁的继子,不过是为了抢夺家产,同时逼顾氏改嫁!   若顾氏有矢志守节之心,岂不毁于杨家贪财之意?杨家其心可诛,这岂是导人向善之道?   再说杨家之不肖,从杨博身上可见一斑,顾氏心中焉能没有疑虑惊惧否?   我话讲完,二老爷在上明察!”   同时秦德威又偷偷瞪了甲方姐姐一眼,你倒是配合着哽咽几声啊!   杨奇迅速喊冤:“二老爷,我杨家绝对没有这样想!”   “难道你杨家为表清白,不要家产了?”秦德威幽幽的问。   杨奇顿时卡壳了,就像是嘴巴被猛然堵住,清白和家产比起来……还是家产更香。   看着堂下丑态,冯县丞一边感慨人心不古,才区区几家盐店就争成这样,一边提着笔造了难,只觉手里重如千斤。   按这个道理,要是再判个继子给顾氏,岂不就故意成了妨碍顾氏守节?虽然这寡妇还没表态说要守节,但也没说不守啊?   看向频频低头抹泪的可怜寡妇,冯县丞也觉得于心不忍。但事情总得办了,必须给双方一个说法。   现在需要他这个审案官发话了,该怎么写判词?在线等,挺急的。   菜鸡新人地方官冯县丞下意识看向秦德威,如果能有小神童教做事,也挺好的……   秦德威面无表情的两眼望天,宛如神神叨叨的巫祝,口中念念有词:   “钱财乃万恶之源,产权不清乃肇事之本,唯有正本清源方能消弭祸端。   家产一分为二。一半赠与族产,以报血亲之义,计有聚宝门、凤凰台两店;一半留与遗孀,以全夫妻之情,计有三山街、贡院街两店……   我话讲完,谁赞成,谁反对?”   还等什么,抄作业吧,冯县丞刷刷刷的写好了判词:“……我话讲完,谁赞成,谁反对?江宁县理刑县丞冯。”   然后将判词递给了值堂书办,拿去盖印公示。并抄写两份,原告被告各发一份。   当然双方都要给衙门和经手书吏交钱,原告交得更多些,有进公账的有进私人腰包的。封建衙门不是为人民服务的机构,要是没钱打什么官司?   最终诉讼结果尘埃落定,让出去两家店,秦德威作为状师也无奈。他也想全部保住,可这时代它就不是法治社会啊!   一点不让的话,只怕根本不可能结案,哪个审案官也不可能这样判。夫权族权,不跟你讲法律,能保住一半也算对得起二两状师费了。   在公元一五三零年的当下,即便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联合起来,也不得不对封建秩序做出妥协。   杨家叔公杨奇嘟嘟哝哝的往外走,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顾娘子也停止了低头抹泪,这半天眼睛都抹疼了,准备起身拉着秦德威走人。   冯县丞活动手腕,等着下一波案子上堂。   眼看要曲终人散,一直低调没存在感的值堂书办突然发话:“慢着!”   随即值堂书办又对冯县丞禀报说:“下面还有一桩重案,可能涉及顾氏,二老爷可以一并审理了。”   又犹豫了一下说:“杨家人也请暂留。”   冯县丞对底下胥吏们的道道不是很清楚,虽然不明就里,但有案子挂号那就要审理,职责所在。   顾琼枝大略隐隐猜到什么,但还是不明所以。杨奇最是迷惑不解,还有什么案子?   只有秦德威最警醒,那话儿果然来了!前天董捕头亲口说过,聚宝门分店丁掌柜被抓这件事,肯定要先上公堂走一遍程序。 第二十八章 智商问题   只见两个青衣捕快提着一个人犯,进了县丞厅。   秦德威都不认识,但顾琼枝却识得,那人犯就是前两天被抓走的聚宝门分店丁掌柜,并低声告诉了秦德威。   冯县丞盯着两个捕快,厌恶的说:“你二人来作甚?”此二人平日做差事应付敷衍,让冯县丞很不喜欢。   那两个捕快回话道:“小人们恰好顺路,就将人犯带过来了。”   其实这不合规矩,不该这两个捕快押着人过来,但他们知道今天注定会有肥美差事,就抢着过来了。   而且这两人乃是县衙四霸天之一董捕头手下的哼哈二将,分别姓张与何,别人看在董捕头的面子上,也敢怒不敢言。   冯县丞简单看了看案卷,知道底下这个丁掌柜是被私盐贩子指控了,便大喝道:“你还有何话可说!”   “青天老爷在上,小人是冤枉的!”果不其然,丁掌柜开始鸣冤叫屈,这都在大家预料之中。   顾娘子对秦德威低声道:“我好歹也是他东家,看在我面子上,烦请你帮帮他。”   秦德威回答说:“我先尽力把你摘出来,然后再看看。”   冯县丞就问:“你有何冤屈?尽可道来,如有不实,加倍治罪!”   随即就听到这丁掌柜说:“小的其实对贩卖私盐之事一无所知,小的向来都是按照东家指使办事!”   顾琼枝呆了呆,这话不对劲……   丁掌柜继续说:“如果店中出现犯法之事,那都是东家所主使,小的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哪里又知道是什么私盐!”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到顾琼枝身上。   而顾琼枝登时就呆住了,感觉丁掌柜完全变成了一个不认识的人。   秦德威无奈的摇摇头,这真是个意外。做案子就是这样,随时随刻都可能出现变化。   没想到丁掌柜居然反水,直接指认了顾娘子,那么原先的策略估计没用了,要想新的法子。   张、何两个捕快暗暗狞笑几声,仿佛看到了大肥差正在飞过来。   审案判案那是官老爷们的神圣权力,公差们一般才不关心判决结果,谁输谁赢有什么关系?   公差们只在意办案过程中,自己有多大行动权。   只要拿到合法调查权,可以无上限也可以无下限,被调查对象还不是任由自己捏搓?   冯县丞感觉到了不对劲,皱着眉头又对丁掌柜问道:“口说无凭,你可有实证?”   丁掌柜想起别人教过的话,连忙说:“聚宝门盐店后房,进屋第三行左数第四排青砖下面有东西,取来一看便知!”   两捕快满怀期待的看着冯县丞,案情都捏造到这个份上了,总得派公差去盐店实地调查吧?还不赶紧把牌票发下来!   其实现在所谓证据是真是假并不重要,最关键是用这个由头,哄着傻子官老爷发下牌票,持有盖印牌票的衙役才具备调查权。   两捕快越想越美,视线在顾琼枝身上来回扫视。还有这小寡妇,是不是也该交给他们调查了?   真是个迷人的小寡妇,说不定可以趁机得手玩一玩,就是不知道董大爷会不会来抢头汤。   冯县丞毕竟不是一个糊涂官,又对顾娘子问道:“你可有什么话说?”   顾琼枝一时心乱,除了喊冤实在想不出该怎么辩解,正支支吾吾时,转头却看到秦德威狠狠瞪着自己。   忽得福至心灵,小寡妇立刻低头抹眼泪,还超水平发挥抽泣了几声。   这样就对了,秦德威满意的点点头,这才与冯县丞说:“小的也是此事状师,还是由小的代为回话。”   “你说!”冯县丞也觉得肯定有问题,必定是有人欺负可怜的小寡妇。   秦德威斜着眼看着杨家叔公杨奇,轻飘飘的说:“该审问的是聚宝门分店东家,与顾娘子有何干系?”   包括正在看热闹的杨奇在内,所有人都迷糊了那么一瞬间,这句话什么意思?聚宝门分店的东家不就是顾娘子吗?   然后才有聪明人突然反应了过来,就在一刻钟前,顾娘子和杨家打官司时,聚宝门分店似乎已经被判给了杨家……   只有两捕快和丁掌柜不明所以,上个案子时他们还不在。两捕快不停的与值堂皂役眼神交流,这啥情况?   冯县丞懵逼了好一会儿,自己那判词就是照着秦德威念叨写的!   当时看着完全没毛病,原告被告双方皆无意见,所以原样采用了。谁也没想到,聚宝门分店归属问题,还埋着这样一个坑!   杨奇脸色都变了,急忙对冯县丞说:“聚宝门分店先前的问题,要去找先前的东家,与现在何干!”   道理是这个道理,冯县丞立刻醒悟过来,拍案喝道:“你不要侥幸推脱干系!”   秦德威叹口气,如果丁掌柜不反水,他就能直接把顾娘子和出事的聚宝门分店切割了。   没想到丁掌柜反水了,指定了顾娘子这个人,出事的就是顾娘子本人而不是店铺,切割不切割没多大意义了。   他又对冯县丞说:“小的想跟您讨论一个关系到智商的逻辑问题。”   然后他指着低头抽泣的小寡妇,沉声道:“二老爷想想看,顾娘子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可谓是朝不保夕,终日以泪洗面啊!   那个时候,她都不知道家产将来会归谁,各家店铺也许会留在自己手里,也许第二天就会被人抢走!”   在场每人都有个发自灵魂的疑问,这又怎么了?和案子有何关系?   秦德威愤怒的说:“二老爷再想想,顾娘子自己都不知道这聚宝门盐店将来是属于谁的,她还敢在店里公然卖私盐?   她还敢将把柄留在店里?还敢等着盐店换主后,自己卖私盐线索被新东家发现?”   冯县丞立刻若有所悟,没错,只有傻子才会把自己的犯罪事实故意留给别人。   秦德威越发的愤怒了,“所以小的才说,这根本不是一个应该审理的案子,这就是一个智商问题!”   “混账!”冯县丞突然被带动得大怒,拍着公案也不知道骂谁。   见坐堂二老爷突然发了威,堂上堂下面面相觑。   秦德威暗暗得意,他已经深深领悟到了状师的精髓。   人治社会就这样,甭管什么有罪推定啊,什么无罪推定啊,什么程序正义啊,只要能挑起主审官的情绪,那案子就成功了。   古装剧里那些探案判案情节,也只能是影视剧而已,穿越者真要学着影视剧混衙门,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毫无存在感的值堂书办从桌案上抬起头,忧虑的看了几眼秦德威。   少年,你这是在玩火啊。 第二十九章 战神归来   冯县丞的眼睛好像是在喷火,似乎要择人而噬。   把这个案子投到自己这里,是个什么意思?是觉得自己蠢不可及,智商低好被糊弄?   这下就连秦德威也觉察到一丝不对劲了,县丞二老爷这个样子,让他想起了大爆发前的火山,仿佛有毁灭一切的气息。   这是怎么了?秦德威诧异莫名,谁把县丞惹着了?   冯县丞的视线从张捕快、何捕快、丁掌柜身上一一扫过,突然重重的拍下惊堂木。   然后厉声喝道:“姓丁的刁民!是谁教你如此说话,诓骗本官?”   丁掌柜哆嗦了一下,这个问话和拿到的剧本不一样啊?他求救般的看向两位捕快,但这二人也无法当场给新剧本。   冯县丞此时似乎暴躁非常,立刻下令道:“不肯说?上夹棍!”   值堂皂役一声呼喝,拿出刑具,熟练的套在丁掌柜小腿上。   丁掌柜一声惨叫,几欲昏死,连忙叫道:“招了招了!都是张何二位捕快,教小的如此说话,小的无奈而已,并非有意诓骗老爷!”   冯县丞神目如电,射向两个捕快,斥骂道:“你们两个奸人胆敢如此!”   张何二捕快面面相觑,这形势发展太出乎意料了,两人都有手足无措的感觉。   思来想去,只能习惯性的跪下磕头,并习惯性的抵赖说:“二老爷明察,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必定是姓丁的刁民故意诬陷!”   无论如何,先赖过这一关再说,只要没有直接证据,就抵赖到底。   冯县丞仿佛根本没有听他们说话,自顾自的继续破口大骂道:“尔等身为县衙公差,吃着县仓官米,不思报效官府,反而构陷良民,诓骗上官,罪该万死!”   秦德威在旁边目瞪口呆,卧了个槽啊,这是什么情况?咱两世为人,从没见过如此正义感爆炸的官员啊。   这时候秦德威才隐约记起,这个冯县丞可是历史上那位四铁御史。   他接触了这两次,只觉得这县丞是个做官技术生涩的菜鸟,就把四铁御史这茬典故给忘了……   只见菜鸟县丞似乎越说越愤怒,抓起一把签子狠狠摔下,喝令道:“左右给我打!”   但这个命令让左右值堂皂役十分为难,迟疑着不敢上。   跪着的二位是同为衙役的捕快,还是四霸天之一董大爷的手下,这新来的小县丞不知轻重,胡乱发令,这怎么执行?   “为何不上?”冯县丞怒问。   有个老成皂役上前,劝解道:“二老爷先消消气……”   不等皂役把话说完,冯县丞突然做出惊人之举,直接从公座台基上跳了下来,然后劈手从皂役手里夺过水火棍。   公堂中众人连秦德威在内,一起看呆了,这是要干什么?   冯县丞咬牙切齿的说:“既然你们这些贱役互相庇护,不舍得动手,那本官亲自来打!”   随即一棍子打向还在跪着的张捕快,老成皂役惊呼一声:“老爷不可!”   持棍打人也是很有技术含量的工作,这县丞下手也没个轻重,然后很业余的用包了铁皮的一头直接抡向了张捕快的后脑……   而张捕快还在跪着,想不到二老爷居然真打,没有来得及躲闪,当场就昏迷了过去。   秦德威这才发现,冯县丞身材高大强壮,原先一直坐着所以看不出来。   只见得冯县丞犹自不解恨,又狠狠的在已经昏迷张捕快身上抡了七八棍子,才暂且收棍停手,然后又看向了何捕快。   殷鉴不远,这何捕快被迫机灵,跳起来就要跑。   怎奈县丞厅并不算大,此时来来去去得已经站得满满当当,何捕快速度起不来,反而被县丞从身后直接一招力劈华山,当头打倒。   何捕快只能抱着头在地上打滚,任由二老爷打了十几棍子,嘴里不停喊着“老爷饶命”,然后装作昏迷。   收了棍法的冯县丞一身官袍,拄着水火棍威风凛凛,高大雄壮宛如战神下凡,恰好站在秦德威身旁不远处。   他单手扶正了头上乌纱帽,同时对着秦德威说:“尽除本官胸中之块垒矣。”   放眼堂中,如果非要找出一个人倾诉心声,似乎也只能找小状师了,别的那些愚夫愚妇还是算了吧。   秦德威剧烈懵逼中,三观尽碎。   他刚才看到了什么幻觉?一个七品文官,身穿官袍头顶乌纱,在公堂上乱棍挥舞大杀四方……   不愧是历史上为国镇守边荒六年,归来终成上海首富的战神……   “恭喜二老爷念头通达。”秦德威下意识的回话。   “念头通达?这四字妙极,回头自书一幅挂在墙上!”战神县丞又咬着牙恨恨的说:   “小状师你刚才说得对,这不是一个案子,这是一个智商问题。   这些贱役妄图从本官手里制造冤案,这就是侮辱本官人格!手法还如此拙劣糊弄,又简直是侮辱本官智商!”   秦德威哭了,自己提出“智商”之说,只是为了表达对案子的不屑一顾,同时刺激一下县丞的情绪,算是一种变相的激将计。   潜台词就是说:这么弱智的把戏你不会看不穿吧?没想到竟然勾起了战神县丞的天雷地火,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毫无存在感的值堂书办摇了摇头,他最清楚,冯县丞新来不久,又不是正堂知县,本衙门胥吏对他多有敷衍塞责。   同时这也是奸猾胥吏的一种惯用手段,以此观察新来官员的品性,消磨新来官员的锐气,最终达到和光同尘的目的。   而冯县丞本身又是个想证明自己的年轻人,遇到这种情况,自然就积压了很多不满。   一个有强烈正义感的年轻亲民官,心里本来就积压着不小的火气,亲眼目睹到令人愤慨的负能量案件,又被某人撩拨出智商被侮辱的怒火……   所以就像是一个火药桶,被小状师点燃了,然后“砰”得一声爆炸了。   就是这个爆炸的方式,实在让人预想不到,闻所未闻。   秦德威忍不住又问道:“二老爷你不怕被弹劾有失官体?这南京城里,也有好多个御史老爷呢。”   战神县丞摇摇头:“若真被朝廷处治罢免,这官不做也罢,回家种田而已。”   秦德威不知为何,又脑补出一个标题:我靠种田当首富……   他其实一直很纳闷,这样刚猛的人在历史上是怎么混成上海首富的?   冯县丞想起什么,指着躺在地上不知是真昏假昏的二人喝道:“将此残民之贼扒了衣服,扔出衙门去!革除差事,永不再用!”   受到震慑得皂役不敢不从,不管以后怎样,眼下先照着做。水火棍还在二老爷手里,谁知道下一个被乱棍打残的是不是自己?   秦德威突然脸色大变,拉着顾娘子就往外走。越走越急,一直到了县衙大门,望见正在值班的秦差役。   “叔父救我!”秦德威哭丧着脸喊道。   秦差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笑呵呵的问:“咋啦?官司打输了?我早跟你说,安心跟我做公差就好,学人家当状师作甚?” 第三十章 羊入虎口(上)   秦德威这时候可没工夫和叔父说笑,连忙三言两语把方才县丞厅发生的事情说了一番。   秦差役脸皮抖了抖:“果然是个祸事。”   顾琼枝不是很清楚内幕,只是纠结这秦小哥儿为什么拉着自己的手不放,从县丞厅一直拉着自己跑到了大门这里。   虽然他年纪小,所以拉着手不招人注意。到底应不应该甩开?可是如果甩开了,会不会又让秦小哥儿不开心?   听到“祸事”两字,她才回过神来,问道:“什么祸事?”   秦差役和秦德威叔侄两个一起叹口气,本来是没什么问题的,打赢了顾娘子被陷害卖私盐的官司也不很要紧。   回头再让顾娘子出点钱,秦差役帮着与董捕头说和说和就行了,正所谓花钱买平安。毕竟董捕头一年要害那么多人,也没指望个个都一定成功。   再说打官司之前,秦差役是向董捕头透过气的,董捕头本人也没说不让,江湖礼节都尽到了。   可是万万没想到,战神县丞如此刚猛,当堂把两个捕快打成半残,还要发狠革除差事赶出衙门。   张、何两个捕快可是董捕头手下哼哈二将,不成想就这样折掉了!   这下祸事就来了,董捕头肯定会迁怒到秦德威,或者说他也只能迁怒秦德威!   因为董捕快身份本质上也只是个贱役,没有资格公开报复官老爷冯县丞。他如果想找回县衙四霸天的面子,就只能从秦德威这里找回来!   对此秦德威欲哭无泪,什么战神县丞,简直就是一只黑到发亮的黑天鹅。   自己的事业开门大吉,眼看要步入黄金上升期,就这样硬生生被打断了。   秦差役略加思忖,当机立断:“你赶快走,我送你到你母亲那里去,你先在那边躲一阵子。”   秦德威母亲周氏在徐指挥家里做奴仆,而这个徐指挥家是国公徐家一个远亲小分支,隶属留守右卫,负责西边城门的把总指挥。   如果能躲进徐指挥家,董捕头只不过一个贱役捕头,绝对不敢生事。   再说徐指挥府邸在北边上元县,不在江宁县范围内,董捕头势力也够不着。   秦德威转头对顾琼枝说:“你最好也躲躲。”   顾琼枝点头道:“我有个长辈姑母,在城西莫愁湖那边出家,我去她那里住着就好。”   秦德威毫不犹豫的说:“好,你我暂作离别,等风波过去再见!快走吧,事不宜迟。”   顾琼枝却站着没动,秦德威疑惑地问:“你怎么不走?”   “你还拉着我的手呢。”小寡妇感到很困扰的说。   秦德威不动声色的松了手,又对着顾琼枝拱了拱手告别,跟着叔父一起立刻往北而去。   “秦家小哥儿!”顾娘子忍不住在背后叫了声。   秦差役诧异的回头看了看,提醒大侄子说:“她在喊你,好像还有话想对你说。”   秦德威头也不回,脚步匆匆,目光坚定,一往无前。非常时期,怎可有儿女情长之态?   顾琼枝望着小少年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状师报酬一共八两银子,还没有给他呢。   整个南京城并不是规规整整的方形,大体上可分为三个部分。   东部一片就是建国初期留下的老皇城,而其余地方则分成了两个县,南边是江宁县,北边就是上元县。   留守右卫徐指挥府邸在上元县三元巷,到了门前,秦差役叫门,并对门子说明来意。   不多时,就见到个三十出头的妇人从旁门里匆匆出来,生得白白净净,穿着发饰都整整齐齐,正是秦德威得亲妈周氏。   她面上还带着惊喜神色:“你们怎的突然来了?”   因为她这个儿子秦德威,内心一直很抵触母亲的仆役身份,从不愿意往这边来,没想到今天居然主动找过来了。   秦差役就对大嫂说起了当前状况,秦德威在旁边看着。自穿越以来,只在刚醒时与母亲匆匆见过一面,现在还是陌生的很。   周氏听完就忍不住抱怨说:“我早说过,衙门里太凶险,你们不肯听。”   秦差役也很无奈,“只要小心行事,断然没有什么问题,谁能想到那县丞发了疯,完全不合规矩。”   周氏没再说什么,这事儿也许是因祸得福。若非如此,儿子怎么肯离开叔父家投奔自己?   依依不舍的把大侄子扔给了周氏,秦差役又匆匆回去了,后面他还要想法子平息事情,早点把大侄子接回来。   看着儿子,周氏想了想说:“府里不能随便留外人,特别还是男人,我先带你去见见主母。”   周氏是徐指挥家三公子小时候的奶妈,现在是内宅管事娘子,还是有点地位。   她领着儿子进了府,然后从东夹道一直走到东北角的小庭院,十二岁少年又不是成年男性,顾忌相对小些。   此时在小庭院里摆着些花圃,当中有个约莫四五十的妇人,正坐在藤椅上消闲,旁边又有两个婢女侍候着。   那妇人正无聊,看到周氏又看到秦德威,开口笑道:“周大娘从哪找来的俊俏小哥儿?”   周氏陪着笑说:“老主母说笑了,这是我在外面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领来让老主母看看。”   徐夫人大笑道:“让我看他作甚,我又没女儿!”   随即又正色道:“你的心思我也清楚,但咱们这样中等人家,委实用不了多少下人,实在无法增添人口了。”   秦德威在这个场合毫无发言权,听到这里忍不住心里卧槽了一声。他想起来了,亲妈一直有送自己当大户家奴的想法!   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投奔亲妈是不是羊入虎口?会不会被卖了还要帮着数钱?   “我怎会让老主母为难,今日并不是这个事情。我这儿子最近在外头闯了祸,所以想投奔我来躲几天,望老主母暂且收留。”   徐夫人不以为意的说:“我记得外头东跨院那里,杂物屋里有张旧床,先去那里睡着。”   “多谢老主母恩典。”周氏拉着秦德威一起谢道。   徐夫人摆了摆手:“都是自家人,无须客气!”   告辞了出来,周氏又领着秦德威往外面走。外东跨院挨着大门里面,但并不与内宅相通,收留秦德威倒也合适。   秦德威边走边说:“母亲!我并不想做这个家奴仆役,你不要替我寻思了!”   周氏完全听不进去:“说什么傻话!在大户人家里当奴才只是听着不好听,论吃喝不愁有什么不好!   如果这里没机会,我再委托老主母问问别家,他们徐家是出了国公的大家族,除了嫡系还有好多恩荫世官呢!”   秦德威很无语,不会真是羊入虎口了吧?他心里很害怕,万一哪天一睁眼,就已经被亲妈卖掉了,那哭都没地方哭。   赶紧用最坚定的口气说:“我绝对不会去做家奴,甚至还想让母亲赎身出来!将来如果我要考科举,母亲这身份也不行,趁早想法子脱奴籍为好!”   周氏很生气,一记亲妈铁掌带着风声拍了过去。   这次秦德威移形换位,轻巧的闪开了。   掌法落空的周氏怅然若失,儿子终究还是长大了,已经开始有自己的主意了。   早知如此,当年应该趁着儿子还不大懂事时,就寻摸个好主人家,把他发卖了。 第三十一章 羊入虎口(下)   外东跨院位于徐指挥家宅院最东南,这个偏僻角落里胡乱盖了几间屋子,一半给下人们住,一半用来搁置杂物。   周氏领着秦德威进了朝北的一间屋,只见里面灰尘密布,乱七八糟的摆着很多物品。临着窗户底下,扔了张废弃的木塌。   秦德威看得直皱眉头,但又想起自己的逃难身份,没得选。   也不知道叔父回去后,怎么处理事情,那董捕头会如何反应。   周氏只帮着儿子把木塌擦干净,然后拍拍手说:“从今起,你就暂且在这里住着,等我去找床被子来。”   秦德威视线扫过其余地方,依旧灰尘密布,太脏乱了,看着难以忍受,不由得向亲妈发出了求助的眼神。   周氏敦敦教诲说:“那些你自己慢慢打扫,就当是练习!以后找了主人家,少不得要手脚勤快,常做这种洒扫之事,从现在开始练练也不错!”   秦德威低头看了看尚无缚鸡之力的双手,无言以对,只能感慨一声真亲妈!   不是亲妈,谁能帮你想的这么细?   周氏要操持家务事,不可能一直陪着儿子,转身就要回内宅去,秦德威先将母亲送到跨院门口。   忽见从府第大门外面进来两人,乃是一男一女,岁数都不大。   男的与自己差不多年纪,没自己英俊,箭袖长衣,上好绸缎制成,明显是府中公子。   女的约莫大上两岁,拎着个布包,姿容秀丽,跟随在男子身后半步,应该是婢女。   “三哥儿!”周氏对着小公子打了个招呼。   那小公子过来对周氏行了个礼道:“大娘怎得在这里?”   一听这互相称呼,秦德威就明白,此人肯定就是那便宜奶兄弟,徐指挥家的三公子徐世安。当初母亲进徐府当奶妈,就是给他当的。   说起奶兄弟这个词,秦德威不禁思维飘散。   稍微了解历史的都知道,在嘉靖朝最有名的一对奶兄弟,就是锦衣卫大都督陆柄和名字不能说的皇帝了。   看看别人家的奶兄弟,再看看自己的奶兄弟,人和人真不能比,秦德威感慨一声。   奶兄弟两人这是第一次正式见面,关系还生疏的很,又都不是自来熟的性格,所以也没多少话可说。   最终三公子徐世安对秦德威稍微表达了下友善,然后告辞回了内宅去。秀丽婢女拎着包亦步亦趋,只是深深看了秦德威几眼。   秦德威不以为意,就他这长相,吸引别人看几眼太正常了。   周氏解释了一句:“三哥儿每日里要去族学上课,柳月姑娘是一直跟着他的。”   秦德威心里嘀咕了道,不是说大户人家为了保证公子哥身体健康,都不允许漂亮婢女贴身伺候少年公子吗?   再说居然上学用婢女陪伴而不是书童,不愧是武家人,不拘礼法。   晚上秦德威吃完母亲送来的饭菜后,躺着失眠了,他在思考着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想改造一个人,要先从思想开始,应该如何扭转母亲的想法和观念?   不然母上大人总是惦记着卖自己,就像悬在自己头上的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忽然有人敲了敲窗户,然后就听到个软糯的声音:“秦家小哥儿在吗?”   秦德威愣了愣,这大晚上的,是谁来找自己?还是个女的?   他从木塌上翻起身,打开了屋门,借着月光就看到外面站着个少女。不是别人,正是白天见到过的,徐家三公子身边那位秀丽婢女,似乎叫柳月的。   美貌丫鬟单独夜访,这个剧情很熟!秦德威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不应该期待着些什么。   只见这婢女进屋后道了个万福,说明来意:“奴家柳月,奉了三爷的命令,来给小哥儿送些点心。”   好了,不用期待什么了,原来只是奶兄弟聊表心意送东西,秦德威点点头说:“多谢三爷!”   秦德威伸出手,正要接过来时,突然柳月扯着嗓子尖叫了一声,手中食盒直接掉在地上。   然后又见这小婢女迅速把胸襟扯开,露出一点点白色,然后又用手紧紧捂住,衣衫凌乱、神态惊恐的看着秦德威。   秦德威还在伸着手,目瞪口呆……你也上过水木大学美术学院?   前面提到过,东跨院里有一半房屋还住着其它下人,听到尖叫声,登时就有两人出来看情况。   柳月退到屋门口,对着秦德威吼道:“你不要过来!”   那两人看到这一幕,登时就怒了,大喝一声:“哪来的无礼小子,胆敢侮辱柳月姑娘!”   秦德威收回了手,继续目瞪口呆……这又什么情况?   柳月凄惶中又带着几许善良,对着那两人劝道:“哥哥们千万不要动手,他是周大娘的儿子,别为奴家伤了和气。”   秦德威倒吸一口冷气,还在目瞪口呆……好纯的绿茶!   听到是周大娘的儿子,那两人也就不便动手了,其中一人转身就往后宅去报信。   没多久,周氏先跑了过来,目光在秦德威与柳月之间来回扫了几遍,脸色阴晴不定。   柳月好似怕周氏生气,仿佛是劝说道:“都是奴家的错,周大娘不要责怪小哥儿,免得母子生怨。”   秦德威瞅着母亲,很无辜的摊了摊手。   涉及到自己儿子,周氏也无法处理,为避嫌连问都不敢问,只能等着。   又过了一会儿,只见徐夫人在两个婢女陪同下,走了过来。   “这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一个晚上也不得安宁!”徐夫人皱着眉头问。   柳月姑娘噗通跪倒,伏在徐夫人身前,捏着哭腔道:“是奴婢不好,惊动了老主母!   秦家小哥儿只是一时糊涂,也怪奴婢不懂事,不该明喊了出来,不然何至于惊动老主母!”   徐夫人咂咂嘴,这些小人们真是不教人省心!   柳月是丈夫跟班长随的女儿,秦德威是自己心腹管事周大娘的儿子,也不知闹个什么!   “看你的好儿子!”徐夫人忍不住对周氏抱怨道。   柳月又向前膝行一步,苦苦哀求道:“都是自家人,恳请老主母不要责罚秦家小哥儿,免得失了和睦,奴婢本意也并非一定要如此。”   周氏见秦德威到现在还是一言不发,任由那小贱婢作妖作怪,心想这儿子是不是傻的?   实在忍不住,就对着秦德威喝道:“你怎么说?” 第三十二章 此子恐怖如斯!   其实秦德威并不是发呆,他只是心里一直在琢磨,这个叫柳月的婢女到底是什么动机?或者是谁指使她来闹这么一出的?   听到母亲喝问自己,秦德威暂时放下疑问,挠挠头,神色茫然:“刚才我正要歇下,然后这个姐姐就敲窗户,要我开门。”   柳月适时插嘴补充了一句:“三爷让奴婢去送东西的,呜呜呜。”   秦德威没管她,继续说:“然后她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儿。”   柳月又插嘴:“奴家怕他新来不习惯,多说了几句安慰话,呜呜呜。”   “这个姐姐说什么胸中有沟壑,问我想不想看。还说什么芳草萋萋啊幽谷溪流啊,又问我要不要探一探……”   秦德威语气很淡定,用的是最一本正经的态度,就好像说着今天外面菜价几文钱一样的寻常话。   所以东跨院出现了短暂的冷场,众人被秦德威这“童言无忌”雷得里焦外嫩。   这些词句本来没有什么特殊意思,甚至还是诗词里常用的,怎么在秦德威这个语境下,如此猥琐?   别人都尴尬死了,单纯质朴的少年秦德威仍然跟没事人一样,反正他现在的人设是不懂这些话。   正所谓只要我不尴尬,那么尴尬的就是别人。   正准备再哭一场的柳月姑娘也愣住了,感觉有点不对劲。   随便是谁,遇到这种状况,难道不该是急于否认吗?这姓秦得小子怎么还顺着编上了?   “这话到底是什么,我真听不懂的……只是学着说了一遍。”秦德威很傻很天真的说。   学着?周氏突然有所感悟,立刻又指着柳月说:“老主母天大的恩典,让你伴随三哥儿去族学读书,你就跟着学了这种词句?”   柳月大惊失色,下意识的就否认:“天大冤枉,奴家没有!”   秦德威对柳月弯腰作揖。道歉说:“实在对不住了,在下不该说出来的,刚才一直也不想说。但是母亲有问,不得不答了。”   但众人依旧恍然大悟,看秦家小哥儿毛都没长齐的样子,又是底层出身,哪能编出这种文人荤话,肯定是现学现卖的。   那他又是从哪学的?他刚才只接触过柳月吧?   至于柳月,她天天陪着三爷去族学读书,肯定有机会学这些文人荤话。再说少女比少年发育更早,成熟的也更早,懂得荤话也很正常!   那么柳月跑到秦德威房间里说这些荤话,不叫勾引还是什么?   所以刚才的真相可以脑补完毕了,八成是柳月跑过去勾引秦家小哥儿,等秦小哥儿把持不住后,又故意喊叫引来众人。   柳月万万没想到,转眼之间形势变成了这样,姓秦的一个堂堂男儿,演戏演得比自己还狠!   三言两语说来说去,自己反倒成了一个讲荤话勾引男人的浪荡货色!   又被一干人等用暧昧的目光扫视,简直羞愤交加,假哭变成了真哭,趴在地上嚎啕起来。   这时候,三公子徐世安也跑了过来,刚才柳月久久不归,他就找过来看看情况。   徐夫人轰散了所有热闹的闲人,只将秦德威母子,以及徐世安、柳月等人带到前堂。   “说!怎么回事!”徐夫人质问柳月。   柳月跪在地上,哭着叫道:“老主母明察,奴婢是冤枉的!”   秦德威上前一步,很害羞的说:“老夫人在上,其实我也对这位姐姐多有唐突……老夫人不要太过于怪罪她。”   情势不知不觉反了过来,刚才柳月为秦德威“求情”,现在换成秦德威为柳月“求情”。   对于细节,心累的徐夫人已经不想问了,也不在意了,无非都是底层互害。但基本可以判断,柳月大概是主动的一方。   她现在只关心动机,再次喝问道:“没用的话不用讲了,你就如实招来,为什么要胡闹?”   跪在地上的柳月已经崩溃了,伏地哭诉道:“奴婢还想与三爷一起去上族学!”   秦德威莫名其妙,你柳月还想陪着三公子去上族学,跟我秦德威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又听到柳月说:“奴婢听说,周大娘已经暗中使力,甚至还对主母吹风,要拿她儿子换掉奴婢!”   原来根子出在这!秦德威极其无语,看向自己的好亲妈,不吹不黑,您老人家可真是个深沉人物。   你儿子这一身本事,还没去衙斗、朝斗、宫斗试试水,先被您老人家卷进了低水平宅斗!   徐夫人对柳月斥道:“空穴来风,没影儿的事情,你瞎想什么!我知道你喜欢读书,但女儿家读那么多书又有什么用!”   周氏迅速帮腔说:“又不是不让你伺候三爷了,以后不用出门,专心留在家里照顾三爷起居,这样也不行么!”   秦德威发现了新状况,有点意思,看来这个柳月本身似乎也是想读书的人,并不是为了能多点伺候三公子的机会。   徐夫人在心里比较了一下,柳月是家生家养的,比秦德威这个外人还是更亲近些。但秦德威又是心腹周大娘的儿子,也不好直接驳了周大娘的面子。   于是她对徐世安问道:“我儿你自己说,你想要谁陪你读书?”   听到这句问话,柳月登时也不哭了,满怀期待的望着小三爷。   想想就知道,只要是个真正男人,当然是愿意找个漂亮可爱的婢女做陪伴了。所以徐夫人这句话,明摆着就是送分题!   秦德威也能看出徐夫人的心思,但并不以为意。无所谓,爱谁谁,本来他也没兴趣当别人的陪读。   上辈子看红楼梦时,被贾宝玉和陪读秦钟的事儿恶心的不轻,主要是秦钟也姓秦,所以对当陪读有心理阴影。   徐世安先是看了看秦德威,又去看了看柳月,最后目光又回到秦德威身上,口中对徐夫人答道:“儿子想了想,还是请秦家兄弟陪读为佳。”   卧了个槽!秦德威震惊的瞪大了眼睛,望着自己的奶兄弟。   放着美丽的小姐姐不选,你心理有毛病吧?你也是十二岁,青春期到了,也应该开窍了啊!   比秦德威更震惊的是柳月,她万万没想到,在三爷眼里,她的魅力居然还不如一个小男人!   又一次输给了秦德威!在比拼女性特长的场景里,今晚竟然连续两次输给了这个男人!   此子恐怖如斯! 第三十三章 不正经的先生   秦德威今天过得有点累,白天折腾,晚上也折腾。再回到榻上,倒头就睡着了,完全不认床。   次日早晨,还没等睡够睁眼,周氏就闯了进来,强行把秦德威拍醒并拉起来。   睡眼朦胧中,秦德威手里多了一个布包,就是昨天看到柳月拎着的那个布包。   “别发懒了,今天陪着三哥儿读书去!”周氏兴冲冲的说:“帮着拿好东西!”   秦德威不满的嘟哝说:“我又不是徐家下人,给他拎包作甚?”   “徐家让你白吃白住着,你出点力气怎么了?这难道不是礼数?”周氏驳得秦德威哑口无言,他只能把布包接过来拿着。   至少也不算是坏事吧,秦德威自我安慰,能蹭蹭徐家族学也不错,自己本来不就是想要读书的吗。   不花钱,白跟着上课,挺好!   拎着包站在大门里,又等了一会儿,才看到便宜奶兄弟从二门后面晃晃悠悠得出来。   两人彼此问候一声,一起出了大门。   走在路上,秦德威忍不住就问:“你为何不让柳月姑娘继续陪读?”   徐世安很实在的回答:“就算是山珍海味,从早到晚的让你吃,你腻不腻?”   秦德威无语,但这确实是大户公子哥的正常心态,美丽婢女也只不过是一件物品罢了,腻了就先放下。   又跟着走了一段,秦德威感觉不对劲:“族学有这么远?我听说也不在这个方向。”   徐世安回答说:“我们先去鸽子桥吃碗馄饨!那边有家特别鲜美,去晚了就卖没了!”   秦德威还能怎么办,只能跟着去了,反正他没钱,不怕。   直到这时候,秦德威才记起来,自己似乎还有八两银子的账没收……   等吃完馄饨又赶到族学,早晨都快变成上午了。   此时族学先生还未开讲,就坐在学堂门口看书,手边还放着戒尺,显然是准备堵住迟到的学生。   秦德威有点惴惴不安,听说有些公子少爷在学堂里犯了错,都是陪读的代替挨打。这徐世安指定自己陪读,不会就是打着这个主意吧?   两人走到学堂门口,这约莫三十岁左右的族学先生抬起头,一边拿起戒尺,一边正要说什么。   徐世安却抢先开口道:“禀报曾先生,今日我换了陪读!”随即又指着秦德威说:“此乃我家周大娘的儿子!”   曾先生听到徐世安的介绍,看了几眼秦德威,犹豫了一下,又放下戒尺。   徐世安抓着还在熟悉陌生环境的秦德威,穿过曾先生这道关卡,快速闪进学堂。   路过曾先生身边时,秦德威不经意瞥见曾先生手里那书的封面,上面赫然四个大字书名——武经总要。   秦德威心神好一阵恍惚,这是一家正经族学吗?教书先生居然在看军事著作,别是武学学堂吧?   忍不住又问徐世安:“你们徐家族学到底学什么?”   徐世安对这个问题很诧异,还是回答说:“学堂还能学什么?无非四书五经那些。”   秦德威指了指门口说:“那曾先生为何看武经?”   徐世安笑道:“那只是曾先生的个人喜好,他还经常去隔壁那条街的京卫武学切磋呢!”   秦德威对这种行为不知该如何评价,只能说这个教书先生太不正经了。   正说着话,门口方向突然传来惨叫,秦德威转头看去,原来后面还有迟到的,正被曾先生按着暴打。   “为什么刚才不打我们?”秦德威有一个发自内心的疑惑,已经产生了半天了。   徐世安脸上露出极其暧昧的神色,只“嘿嘿嘿”的笑着不说话。   秦德威不满地说:“你再卖关子,我就去直接问曾先生了。”   徐世安连忙凑过头来,神秘兮兮的低声道:“曾先生喜欢周大娘,已经好几年了。”   你连这种男女之事都知道?秦德威斜了便宜奶兄弟一眼,看来你也不是没开窍的傻小子啊,昨天真是担心了半天。   等等,说的是周大娘?秦德威突然反应过来了,这周大娘不就是自己的亲妈吗!   秦德威猛然惊悚,看向还在门口打人的曾先生,果然不是个正经教书先生!   “他……怎么认识的?”秦德威很艰难的问出这个问题。   徐世安感觉秦德威的反应很有趣,继续知无不言:“前几年我岁数还小时,都是周大娘带着我来族学上课,所以和曾先生就认识熟悉了,只是周大娘看不上他。”   秦德威想知道的东西太多了,紧接着又问:“这曾先生又是个什么情况?”   徐世安一边欣赏秦德威扭曲的表情,一边乐呵呵的回答:“曾先生不是咱们本地人,是从扬州那边过来的一个穷苦秀才。   也没有别的生计,在我们这族学当个教书先生,混几口饭吃。听说有族里长辈很欣赏他,所以位置倒也稳当。”   虽然秦德威很渴望得到功名,秀才是他梦寐以求的身份,不然也不会自称小学生。   但也不得不承认,在南京这样的“京城”,一个无钱无势的普通秀才真的算不了什么。   世官多如狗,乌纱满街走,冠带遍地有……这话用来形容南京城一点都不过分。   就像徐夫人昨天所说的,徐指挥家这样的管差卫指挥,也才敢说自己是个中等人家。   想起自己亲妈的性格,又看看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穷秀才,确实有可能是看不上眼……   大人们的事情,小孩子就不要管了!   看着奶兄弟那捉狭的笑容,秦德威又深深的感到,自己可能被利用了。“你让我来当陪读,打得就是这个主意?能帮你少点皮肉之苦?”   徐世安打个“哈哈”顾左右而言他:“你说天天闷在学堂有什么意思,不迟到旷学还有什么乐趣。今早测试了一次,果然曾先生对你另眼相待,那以后……”   秦德威突然想到,或许也可以利用曾先生帮自己一个忙?   他昨晚就想到了一个法子,应该展现出“天才”之处,然后让母亲知道。   这样母亲就会正视自己的读书上进问题,而不是满脑门的如何卖儿子心思。   但这法子需要有合适的人打配合,曾先生应该就是一个不错的工具人,他肯定不会拒绝帮忙。 第三十四章 阶层差异   南京徐家自开国功臣徐达始,到本代国公已历经七代,也算枝繁叶茂,家族人口众多。不但有嫡系国公,还恩荫了很多指挥、千户、百户等世官。   徐家族学主要赞助人就是本代魏国公徐鹏举,只要是徐家世官直系子弟皆可入学。   族学里学堂主要有两间,一间是十岁以下启蒙的,另一间就是秦德威今天进来的这间,以十岁以上的为主,开始学四书。   岁数再大些的,那就该去隔壁街道京卫武学进修了,肄业后才有继承家业资格,这是朝廷规定。   至于那些没有勋官继承权的,比如老三徐世安这样的,就只能自求多福了。有的人尚能维持体面,有的人就一代不如一代,沦为平民。   所以说,就算是贵为天下第一异姓勋贵,魏国公也有很多穷亲戚。   秦德威第一次来这里,不免就问来问去,有时问族学情况,有时问曾先生个人状况。   在这世道,奶兄弟也是一种先天特殊亲密关系,徐世安在秦德威面前没什么架子,基本上有问必答。   其他也有人好奇,徐世安身边美貌婢女为何换成了英俊小哥儿?跑过来打探闲聊的不少。   秦德威正与徐世安说着话,瞥见外面又出现了两人,而且又是一男一女组合。看面相,男的十二三岁模样,女的大约十四五岁,身量都很高。   秦德威其实在同龄人里也不算矮了,总体来说中等偏上,但竟然比这进来的少男还要低半头,更不要说与他旁边那位发育接近成熟的少女相比了。   而且这位身材尤其很成熟……秦德威看得有点挪不开眼,只见前面圆滚滚后面圆鼓鼓,恨不得从衣服里弹出来,整个人端的是又高又翘。   又有一条窄窄红丝带束在腰间,勾勒出前后两道完美线条。   秦德威冷静的做出判断,看来这成熟少女家境也很贫困,袄裙都已经很窄小了却没有新的换,于是就穿出这种效果。   这两人对曾先生行礼打问候,然后走了进来。   秦德威立刻很不满的对徐世安问道:“为何他们也没有被责打?难带曾先生还是个花心的?”   徐世安冒着酸气,很大声的回答说:“切!谁让人家是优等生,只要他迟到了,那一定就是昨晚看书太晚,住处距离又远的原因。”   资深做题家秦博士立场很坚定的鄙视三爷,你学渣没人权难道不是天经地义?还有脸去讨厌好学生,心里没点数?   但凡在正经一点的、还求上进的学校,这种阶层差异天公地道!   成熟少女只是不屑的扫了徐世安一眼,但那优等生少年却走过来,很认真的说:   “此地乃国公资助学堂,既然你们早到,理当安心静气温习功课,方不负国公厚望,何故闲谈喧闹,毫无读书体面?”   看学渣被优等生说教,上辈子一世好学生的秦德威心头直乐,笑嘻嘻的连连点头,对着徐世安挤眉弄眼。   随后那少年却又对秦德威正色道:“看你该是陪读之人,应当尽心规劝,辅导课业,最差也该帮忙铺纸研墨,为何只顾玩耍说笑?谄而媚上岂是陪读本分?”   秦德威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而另一位奶兄弟的笑容却突然开始变态,发出低沉的“嘿嘿嘿”声音。   等优等生少年说教完毕并离开,徐世安得意的指了指布包:“没听人家怎么教训你的?干活吧!”   秦德威很忧伤,梦醒了。好学生身份都是上辈子的记忆了,今生今世到目前为止,还只是个陪读而已。   看了看那优等生少年身上,是跟自己差不多料子的粗布衣服,又看了看奶兄弟身上,是上好的缎子。   这也是明显的阶层差异啊,秦德威阴险的说:“平白被说教一通,你不气吗?你不去报复吗?你不做点儿符合你身份的事情?”   徐世安翻了翻白眼,万分无奈的说:“人家辈分高,是叔叔辈的!咱还能怎么办?再说是北边来的客人,哪有主人打客人的道理。”   秦德威连忙就问:“这到底什么情况?看他穿着也不像是世家子弟,为何能进族学读书?”   “你想问那个女子就直说。”徐世安冷不丁的就跑题了。   秦德威连忙否认:“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眼睛忍不住又瞥了过去,此时那成熟少女背对着自己,正微微弯腰帮优等生少年研墨,后面圆形弧线更丰盈了……让秦德威好一阵眼花。   他就纳闷了,那位优等生少年面对这样的魔鬼,还能静得下心读书?这得是多么大的定力,不是大贤就是大奸!   对了,这魔鬼长的什么样子来着?一直没顾得上仔细看脸……模模糊糊印象里应该不差?   徐世安拍了拍秦德威肩膀,又强行将秦德威脑袋扳了回来,警告说:“看看就好,不要去招惹她,你招惹不起!”   “你想多了,咱也不是那样的人!”秦德威更坚决的否认,“不过你连情况都不说,让我糊里糊涂的,怎么就招惹不起了?”   徐世安看着走上讲台的曾先生,悠悠的说:“昨日有《梁惠王上》的记诵课业,我没有背下来……你若能帮我过关,我就告诉你。”   秦德威无语,又一次深深的感受到了阶层差异。   当初他的前身为什么会被赶出官办社学?因为年满十二,又不能背诵四书全文。   官办社学为什么这样做?是因为教育资源极其有限,只有最有天赋的一小小小撮人才能继续进读。   前身只是中上之资,天赋未能达到顶端而已,就被迫退学。他虽然背诵不了四书全文,但其实也能背个大部分了。   而这位奶兄弟徐世安,连《孟子》开篇的《梁惠王上》都背不下来,还能堂而皇之地在族学混着。   这不是阶级差异又是什么……   “行!我尽力帮你!”秦德威只能答应,当人伴读,替人消灾。   就是隐隐有点头疼,这奶兄弟看来是个大学渣,以后还指不定有多少破事需要自己来“消灾”。   徐世安满意的点了点头,小婢女换成了大兄弟,如果不能用,图什么?   主要是昨晚秦德威的机智表现深深地打动了他,这一定是个完美的狗头军师,不,那叫左膀右臂。 第三十五章 惹不起惹不起   由于是两人第一次合作,徐世安决定拿出一点诚意,先货后款。   趁着曾先生还没检查到自己,徐世安对秦德威介绍说:“那两人乃是一对亲姐弟……”   “哦哦……”秦德威瞬间秒懂,恍然大悟。   徐世安诧异得看了眼秦德威——我就只说了一句话,你哦哦个什么鬼?   秦德威当然有所感悟了,难怪优等生少年面对魔鬼诱惑,能够做到毫不动心,原来并非大贤也非大奸,就是个正常人而已。   不过,这当亲姐姐的人,怎么像个陪读侍女似的,让他误会了半天?   “姐姐叫徐妙璇,弟弟叫徐妙璟,都是京师那边的族人。”徐世安继续说。   徐家是著名的一门两公爵,天下独一无二。太祖皇帝封了魏国公,至今常驻南京,算是本家;太宗皇帝时封了另一支为定国公,定居于北边京师。   两支分别开枝散叶,各有世系。徐世安的意思就是说,这姐弟二人就是京师定国公那边的徐家亲戚。   “这姐弟的父亲原本是侍卫亲军的世官指挥,而且并非带俸寄禄,也是实职管差的那种。”   听到这里,秦德威下意识又去看了眼那姐弟俩,真不像高级世官子弟啊。   果然徐世安的介绍又有下文:“但是在六年前,他们父亲被罢官抄家,然后忧愤而死。   从此家道一下子就败了,然后姐弟两人在京师不好容身,就南下来投奔这边同族。”   秦德威忍不住问道:“这是犯了什么事,怎么还不好在京师容身,以至于跑到南京来?再说京师还有定国公徐家,不能照拂同族么?”   徐世安表示,这事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反正家里面是不让议论的。   “哦哦……”秦德威立刻又秒懂,作恍然大悟状。   徐世安疑惑,你又懂?你真懂?连我都不懂,你怎么就懂了?   秦德威当然懂了!六年前是嘉靖三年,还能有什么事这么敏感?稍微熟悉历史的就知道,那不就是左顺门事件吗!   简单说,嘉靖初年最大的政治问题就是大礼议,暂时不需要理解大礼议的含义,只需要知道大礼议造成了君臣关系的严重撕裂和对立!   而左顺门事件就是大礼议的最高潮,二百多大臣堵着左顺门哭谏。   最终惹得嘉靖皇帝大动肝火,打了一百八十多人廷杖,还降职发配了一批。公认的当世第一才子杨慎就是因为带头哭门,被永久发配云南。   网文里被抄烂的“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这句话,就是杨大才子那时候说的。   秦德威穿越晚了,赶不上趟,已经抄不了这句话了。   想到这里,秦德威忍不住又去看那对姐弟,他们的父亲可真是个猛将兄,肯定是在左顺门事件里不知干了什么,被天子含怒罢官。   你一个武官世家,又不是文官读书人,也不知瞎掺乎什么。   而左顺门事件在天子心目里,大约也是和谐词一样的存在,难怪这姐弟两人在京师不好容身。   或许是秦德威频频朝着姐弟两人张望,终于引起了感应,成熟少女徐妙璇也回头与秦德威对视了一眼。   但她的眼神中没有丝毫羞涩,只有冷漠和不屑。   对此秦德威很不服气,就问便宜奶兄弟:“那你说我招惹不起是什么意思?他们现在不也是平民百姓身份吗!就因为他们辈分比你高?”   “那位徐妙璇可是个狠角色!”徐世安回答说:“她发过誓,谁能帮弟弟徐妙璟恢复家业,就给谁当牛做马!除此之外,宁可一辈子不嫁人!”   秦德威大吃一惊,原来这是个资深扶弟魔!惹不起惹不起,真的招惹不起,不管别人服不服,秦德威绝对服气了。   世家大族,果然内幕重重八卦众多!   这时候,曾先生突然又站在前面讲话了:“常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也深以为,读书也不能只读死书。   如今正是三月阳春,按着你们金陵人游河习俗,都要去上船游秦淮河。前日又听闻东园重修完毕,主人家徐锦衣半月后打算以画舫游秦淮,然后水路入东园揽胜。”   有人问道:“敢问先生,这与我等何干?”   有一说一,东园主人、世袭锦衣卫指挥徐天赐是真正的豪富大公子,南京徐家仅次于国公的出众人物,和学堂里这些十二三岁苦逼少年真不是一个层次的。   曾先生微微一笑:“听说到场都是金陵俊秀人物,我向徐锦衣求了两个名额给本学堂,算是照顾族人。”   学堂里登时议论纷纷,如果只有一个名额,那希望真不大,按照课业成绩多半是优等生徐妙璟的。   但如果有两个名额,那机会就来了,论起课业,大家谁也不比谁更渣!   只有两个人无动于衷,一个就是优等生徐妙璟本人,另一个就是秦德威。   成熟少女徐妙璇看弟弟不以为意,知道弟弟还不懂其中门道,连忙低声道:“机会难得,你必须去!”   徐妙璟诧异道:“只不过是游玩而已,谁去不一样吗?”   徐妙璇说:“不,对他们这些废物而言,只是游玩,但你不一样!你是立志于功名进取的人,跟他们这些混吃等死的不一样!   东园主人交游广阔,与南京文人士大夫们交情很多,若能结识徐天赐,并打入本地士林,对你非常有用!   将来若想在功名之路上有所成就,这都有可能是你的助力,至少在秀才、举人两关上,你都不会离开南京!”   徐妙璟很苦恼的说:“我也不擅长吟诗作词,在那样的场合都是厉害人物,我根本无法出彩。”   徐妙璇叹口气,为了弟弟真是操碎了心,“还有我呢,到时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徐世安也在对秦德威问:“你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如果我能去了,自然也能带着你开开眼,最近城里都在谈论那园子!”   秦德威百无聊赖的回应说:“里头也就那样吧。”   前几天刚开园时就去过了,确实是不错的园子,但也没兴趣又去观光啊。   徐世安很向往的说:“东园这位叔爷,办事都是大手笔,必定还有不少行院美人名姬到场!”   秦德威百无聊赖的回应说:“美人也就那样吧。”   想想上次那个什么名花榜美人,除了手摸起来又软又滑,人真是傻傻呆呆的。   徐世安嗤之以鼻:“说的好像你都见识过似的!”   秦德威点点头:“确实见识过。”   徐世安愕然,拱拱手道:“论起吹牛,是在下输了!” 第三十六章 与你何干?   曾先生挨个检查课业,而且速度很快,因为大部分人都背不了几句……世官子弟,都琢磨着继承家业,哪有爱读书想科举的?   偶尔有能背几段的,就勉励几句,不强求背全了。连几段都背不下来的,就只能戒尺侍候了。   所以没多久就快到徐世安这里了,但徐世安并不慌张,正所谓圣天子垂衣裳而治,考验的是宰相的能力。   他已经将大政托付给新伴读了,说定了蒙混过关,就是蒙混过关。   轮到优等生徐妙璟的时候,果然跟别人不一样,很流利的一口气就背完了。   全学堂就这么一个有点读书种子模样的人,还是年纪最小的一个,曾先生当然必须大加夸奖:   “甚好!看来你最近还是很用功,其实我本意是这五日内能背完就可以了。”   徐妙璟挠了挠头,憨憨的笑了笑,不知如何应对这种夸奖。   但姐姐徐妙璇开口帮着说:“为了背诵课业,我这小弟不知有多辛苦,昨晚他发下誓愿,不背完不睡觉,一直熬到了四更天。”   满堂哗然,大家都是学渣,怎么只有你这么秀?   曾先生也不禁动容,击节赞叹道:“读书就该以勤奋为先!如此刻苦,必成大器!”   徐妙璇仿佛陷入了狂热的自我感动,也顺着曾先生的话说:“老师教诲的对!我弟弟最近听到一首诗: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他对此深有感触,也学着写了一首……”   秦德威慢慢张开嘴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同时还连带着发出深沉而悠长的声音,传到了学堂每一个角落。   确实太困了,早晨还没睡够就被亲妈强行叫了起来,现在又到了一个重新犯困的节点上。   顿时学堂里众人下意识都将视线挪了过来,哪位壮士如此胆大,竟然在课堂上发出这种直击灵魂的响声?   这里面还包括了曾先生的严厉目光,不停的在秦德威以及旁边徐世安的身上来回扫视。   他非常有理由怀疑,这是不法分子刻意在课堂上捣乱。   被波及的徐世安一脸懵,让你秦德威想法子帮着蒙混过关,你就是如此对待别人信任的?   秦德威施施然朝着曾先生,躬身道:“抱歉,昨晚我家三公子太勤奋了,一直读书到五更天。我这个伴读只好陪着一起,所以实在太困了。”   徐世安继续一脸懵逼,你说的人是我?   学堂里众人齐齐无语,刚才徐妙璇吹水说徐妙璟读书到四更天,你就来个五更天,要不要这么刻意?   曾先生苦笑几声,周姐姐怎么会有这样没谱的儿子?是不是从小缺少父爱的原因?这可怎么管教?   当即就有人大笑道:“这真真是最好笑的话了,就老三那德行,还能读书五更天?笑得我牙都要掉了!”   秦德威很淡定的回答说:“这有什么不能信的?连我这个小小伴读跟着一起耗到五更,都把《梁惠王》背了下来!”   随后秦德威张口就来,同样背诵了一遍。这本来是个很简单的事情,但在学渣遍地的徐家族学里,就显得凤毛麟角了……   众人大惊,这个新人有东西!   曾先生也十分诧异,习惯性的勉励说:“读书勤奋固然为佳,但也当养好身体,不可竭泽而渔,太过辛苦……”   “读书怎么能叫辛苦?”秦德威睁大了眼睛,反驳说:“我家三公子说过,读书应该是快乐的,愉悦的,越读越有精神的,读着书时,连呼吸之气都是香甜的,哪能叫苦呢?”   曾先生不以为忤,哈哈大笑一声道:“也是妙论!”   徐世安仍在一脸懵逼,这话是我说的吗?   众人心里一起大骂,徐老三要是能说出这种话,他们就敢把手里的书吃下去!   秦德威没管别人怎么想:“所以刚才有人提起了三更灯火五更鸡那首诗,我家三公子就很不喜欢这首!”   有人提起?已经被曾先生和学堂众人暂时遗忘的徐妙璇死死盯着秦德威,什么叫有人提起?连名字都不配有吗?   “这首诗把读书写的太苦了,完全没有乐趣,也缺乏向上的豪情大义!所以我家三公子也为读书写了一首诗……”   众人心里一起大骂,要是徐老三能写出像样的诗来,他们就敢把面前这张桌子吃下去!   徐世安懵逼到底: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干了什么?   秦德威铿锵有力的朗声诵道:“斗大黄金印,天高白玉堂!不因书万卷,哪得事君王!”   徐妙璇看了看自己帮弟弟写的诗,默默的撕掉了。   “好极!”曾先生不假思索的下意识叫好。   想想就理解了,一个喜欢看兵书的人,那内心深处肯定有建功立业大志向,当然更欣赏这样充满功名进取含义的诗词。   正所谓诗言志,周姐姐这个儿子,了不得!才十二岁就有如此功力,真乃天赋异禀!   看来把曾先生震住了,秦德威沾沾自喜。   十二岁小少年的天赋展示到此为止,等一会儿散了堂,再去找曾先生私底下聊聊,表明渴望读书的心愿。   然后请曾先生出面,向母亲说明自己多么天赋出众,劝母亲支持自己读书,计划完美!   曾先生回了讲台上,开始授课。   秦德威坐下,对徐世安说:“幸不辱命,你看先生这就放过你了。”   徐世安心情有点复杂。所谓月明星稀,如果月亮太明亮,很多星星就看不见了,所以曾先生当然就遗忘了他……   “你只顾自己装逼,却不曾管我!”徐世安很不平衡的说,装逼这个词还是跟秦德威学来的。   “三公子何出此言?怎可凭空污人清白?”秦德威诧异的反问:“我每一段话都带上了你,说你读书到五更天,说你以读书为乐,还说你写了诗,我已经尽力帮你了。”   你还不如不说呢!徐世安想哭,“别人又不信!”   秦德威摊摊手,无可奈何的叹口气说:“那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我也管不了别人。”   散堂的时候,秦德威站起来,想要赶紧去找曾先生沟通,但是却有人拦在了面前。两大团在眼前晃晃悠悠的,秦德威不用抬头看脸就知道是谁。   “你为什么要刻意针对我们姐弟?”徐妙璇很气愤的问道。   秦德威很茫然,很迷惑,针对你们?有这事?说句不客气的话,在这个学堂里,根本没人有资格值得他刻意针对!   徐妙璇列举事实说:“我们背功课,你也背功课,我们说读书辛苦你偏说读书快乐,我们写诗,你也写诗。还说不是刻意针对?”   秦德威恍然,很礼貌的答复说:“那并不是刻意针对你们,我甚至都没在意前面发言的人是谁。听说过一句话没有?毁灭你,与你何干?”   徐妙璇愕然,只觉得自己尊严被打得粉碎。 第三十七章 该死的爱情   眼看曾先生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学堂门口,秦德威对徐世安说:“请三公子稍等,我先去去就来,然后一起打道回府。”   徐世安此时已经陷入了深刻的人生迷思,只随口应了一声。   他隐隐感觉,自己似乎像是一个凑巧解开了恶魔封印的无知少年,或者是不经意将异次元邪能召唤到现世的菜鸡法师。   秦德威匆匆忙忙向前追,一边深情呼唤“先生请留步”,一边飞步冲出了族学大门。   听到这个声音,曾先生迅速转身,热情洋溢的问道:“你找我有何事情?尽管说!”   秦德威诚恳的说:“先生!我想读书!”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种格式的话似乎跪在地上哭着说更有气氛。   曾先生大喜道:“你若有此志气,那当然再好不过!以后你跟着徐世安来学堂,一样听课。   若再有疑难之处,尽可问我。笔墨纸砚都先用我的,反正都是他们徐家供我的,不用白不用。   对了,如果有必要,我晚上无事时,可以去找你授课。还有,你现在住在哪里?如果有不方便,可以来我这里住……”   秦德威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才说了一句话,曾先生一下子就全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他赶紧打断了曾先生,说出自己的想法:“我虽有心,怎奈母亲不愿,当务之急是需要说服母亲。等曾先生得了空,还请……”   曾先生转身就走:“读书乃至大事,还用等什么,现在就去找令堂。”   秦德威连忙跟上,心里直犯嘀咕,这曾先生怎么似乎比自己还心急?   一路话多,曾先生嘘寒问暖,让不习惯与人亲近的秦德威很不适应。   眼看到了徐指挥家大门,秦德威没资格带人进去,只能拜托门子传个话,喊母亲出来说话。   大概周氏正在忙碌,等了好一会才从大门出来,狐疑的望着曾先生与秦德威。   曾先生上前一步,行个礼道:“小生数日不见周姐姐,心里……”   站在后面的秦德威猛烈咳嗽,被打断的曾先生苦笑着拍了拍脑袋,想起今天还有正事,差点就忘了。   “今天小生来见周姐姐,是为了威哥儿的事情来的。”   周氏似乎有点不领情的说:“他的事情,与你有什么干系?”   曾先生就说:“今日在学堂,小生发现威哥儿天赋惊人,文学优长,是个上好的读书种子。”   秦德威满意的点了点头,对的,就该这样说。   为什么要请曾先生来劝母亲,一来曾先生身份是族学老师,又是个秀才相公,说起读书方面问题当然有可信度。   二来就是曾先生肯定会吹自己,就算为了讨母亲欢心也得吹自己!而且还是发自内心的那种。   “那又如何?”周氏的反应很冷淡,完全没有别人家母亲听到儿子被夸奖后,那种兴高采烈的样子。   这让秦德威十分奇怪,难道母亲大人并不爱自己?   这不可能,想起母亲大人对自己的各种关心,虽然不一定是自己想要的,但关心也绝对不是假的!   曾先生也有点搞不懂了,他作为一个老师,只要对学生进行称赞,家长没有不高兴的,哪有像周家姐姐这样冷淡的?   但他肩负着约定,还得继续说下去:“所以我看威哥儿可以走读书这条路子,将来若有所成,不失为美谈也。”   周氏突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白净脸庞气的发红,怒道:“好得很!你们一大一小,竟敢联手起来糊弄我!”   秦德威和曾先生一起惊愕不已,这又什么情况?   周氏数落着两人说:“当初算命的还说过呢,威哥儿乃是文曲星下凡状元之命,现在又怎样?连社学都读不下去了。   你曾秀才的心思,我还能不懂么?说什么文学天赋,都是变着花样讨好我罢了!但这样的谄媚之言,对威哥儿没有半点好处的!”   “不,并非如此!”秦德威叫道。   周氏没理睬儿子,对曾先生很失望的说:“我原本敬你曾秀才是个诚实君子,却不料,你也学会了这等花言巧语。”   “不!并非如此!”曾先生欲哭无泪的叫道。他当然有自己的小算盘,毕竟爱情是自私的。   首先,称赞秦德威能讨好意中人,何乐不为?其次,秦德威如果跟着自己读书,那以后可以更多接触周氏。   第三,如果秦德威将来要考试,那周氏就必须要脱离奴籍,那他就有机会得手。   正可谓是一举三得,所以曾秀才才如此积极的帮助秦德威。可是万万没想到,反而偷鸡不成蚀把米,问题出在哪里?   因为爱情又是充满猜疑的,周氏既然知道曾先生对自己有想法,那么曾先生的每一句话,每一次行动,都会用猜疑的目光去审视。   在这种“有罪推定”的审视下,曾先生的言行自然都是抱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包括称赞自己儿子天赋,当然就不能相信了。   秦德威扼腕长叹,穿越以来,大多数真正接触过自己的人,都认识到自己是个与众不同的特殊少年,为什么只有亲妈对此视而不见?   曾先生垂头丧气,脚步沉重的离开了徐指挥家大门。秦德威爱莫能助,而且他也不可能主动提供帮助。   “你对曾先生到底怎么看?我觉得曾先生为人还不错。”秦德威没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很好奇,母亲心里怎么看待曾先生的。   “很可惜,也只是人不错罢了。”周氏淡淡的说,又有点不甘:“连名字都那么难听!”   这是个很中年的回答,而中年人的爱情,是基于现实主义的创作。大明一线大都市的爱情,不能没有米粮。   秦德威好奇的问:“名字又怎么了?”   周氏轻轻叹口气答道:“叫什么不好?偏偏叫险,你听听,险恶危险艰险,这是个好字么?”   秦德威诧异的想了下,居然还有人用险来取名?曾险?   不对!秦德威读了几遍这个名字,突然想到了另一个同音字,曾铣?!   同时他脑子里冒出一句话:嘉靖二十七年,兵部侍郎、三边总制曾铣与首辅夏言一起被腰斩于西市,时年五十,天下闻而冤之。   关键是还有一句:妻儿流放二千里……   再想想从扬州来的曾秀才,又是喜好看兵书,似乎与曾大帅很对得上号了。   而且还有个很明显的特征标志,就是穷……   “你又发什么呆?”周氏见儿子突然一动不动。   幸亏现在只是嘉靖九年,秦德威回过神来,发自内心的说:“母亲大人当真目光如炬,那个曾秀才确实有点险,我突然有点后怕……” 第三十八章 一直糊弄我!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秦德威低头看着长长的影子,怅然若失,想不到今天“读书上进”计划就这样夭折了。   解决不了母亲的意愿,读书始终就存在障碍,考试想都别想。   他已经打听过了,明年是科举大三关里的乡试之年——当然这跟自己没关系,但明年也有小三关里的县试和府试,他还想去试试水。   科举这道路,同等水平下,年纪越小越受欢迎。尤其是在县试、府试、院试这不糊名的小三关考试里,主考官个人意愿胜过一切。   不要问,问就是潜规则。仔细想想就知道,你如果是考官,你愿意收前途远大的年轻人当学生,还是收不知能活几年的老学生?   但如果周氏不肯离开大户人家舒适区,不愿意独立自主讨生活,那秦德威参加考试就是不可能的!   参加考试都要写家状,若写个母为奴婢交上去,当场就要被打出来取消考试资格。   时不我待啊,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应该总能想到办法吧?   送走了曾先生后,秦德威扶着母亲一同往大门里面走,周氏忽然想起什么,疑惑地问:“三哥儿呢?怎么不见人?”   秦德威:“……”   周氏皱起眉头:“你为何不答话?”   秦德威艰难的回忆道:“之前,我似乎让三爷在学堂里等我,然后我就……”   “然后你就自己先回来了?”周氏大怒,高高挥起亲妈铁掌:“你第一天当伴读,就这样子?你这是皮痒!”   秦德威抱头鼠窜,又朝大门外跑去。   周氏看着如此不懂事的儿子,忧愁的叹口气。   穷人孩子早当家,别人家孩子这个岁数时,都已经开始知道谋求生计了,比如当个学徒什么的。   而自家这儿子又懒惰又浮躁,还是这么的不着调,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往往就是这样的人。   性格决定命运,再这样下去肯定要悲剧,周氏暗暗决定,今晚必须再跟夫人说说。   就算不能在本家安置儿子,也要求夫人帮忙找个好人家,过两年再指配个婢女成亲,以后就安稳过日子吧。   同样是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徐世安坐在族学的学堂里,面沉如水,不动如山。   族学老杂役缓缓走过来,劝道:“安三爷,你也该走了!你留在这儿,学堂就没法子关门。”   “我不走!”徐世安固执的说。   倔强的安三爷被直接拎起来了,老杂役像是老鹰抓小鸡仔一样,一直把安三爷拎到了大门外才放下。   十年前还是正德朝时,宁王造反打到安庆。老杂役跟着徐家人出过兵,资历雄厚的很,安三爷面子还不够大。   给脸就是安三爷,不给脸就是徐老三!   就算被移动到了台阶上,徐世安也要坐着,天生骄傲,倔强到底。   秦德威从远方小跑过来,大呼小叫的喊着:“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等走得近些,秦德威又深深的九十度弯腰:“非常抱歉!”   徐世安板着脸质问道:“你是不是觉得,不管遇到什么,鞠个躬就完事了?”   秦德威又高高举起手,鞠躬同时连连抱拳为礼。徐世安说得这点没错,按照现在礼节,道歉不能只弯腰鞠躬,手上也得有动作。   徐世安无语,就多了这?   “三爷息怒!在下罪莫大焉,还请三爷大人大量!”卑微小伴读连连出声,道歉的话像不要钱一样往外说。   “你必有状况!”徐世安大喝一声:“从昨日到今日,你总是尽力避免用三爷称呼我!为何现在连连出口,如此甘为人下乎?”   秦德威大惊失色:“三爷何故如此猜疑在下!”   徐世安冷冷的笑:“我只知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秦德威斩钉截铁的说:“在下对三爷并无所求!”   徐世安冷笑不停:“不求我?那你是想求我母亲呢,还是我父亲呢?”   秦德威有点小小的尴尬,这徐老三怎么就变得这么聪明了?还是自己演技退步了?   其实这是大户人家子弟的天生本能,对于尊卑上下的感觉最是敏感。   先前秦德威内心深处很有抗拒心理,不愿甘为人下,徐世安都能感觉到,不过也无所谓,读过书的人都有这种脾气。   但重新又出现的秦德威却变得如此卑躬屈膝,那反差实在太大,除非徐世安真是傻子,不然不会看不出来。   关键是秦德威确实有想法,刚才他在路上又想到,能影响母亲脱籍的人,除了母亲本身意愿外,还有两个更关键人物,那就是主人家徐指挥和徐夫人。   只要主人家想释放奴婢,母亲就是想留也留不下。   但秦德威又没见过徐指挥,跟徐夫人也算不上认识,他认识的徐家人只有徐世安……   被压制了一天的徐老三抓住机会狠狠教训秦德威,过了这个村,就未必有下个店了。   “我在这里不走,是为了你好,知道不知道?如果我独自回了家,让别人看到,挨收拾的就是你!   你看看,我是怎么对待你的!而且你却只会糊弄我,你根本就没有把我当奶兄弟!没有把我当自己人!”   秦德威很无奈,你徐三公子只不过是个十二岁小屁孩,连个梁惠王都背不下来,咱跟你也谈不来啊,不糊弄你还能怎么办?   没办法,只能继续糊弄了:“那就请三爷划下道来,我该补偿才能让三爷满意?   徐世安顿时卡壳了,这一穷二白,还在自家蹭饭的小子,要什么没什么,能补偿个什么?   所以还是要想个难度大的,逼着秦德威彻底认怂!   想到这里,徐世安就开了口:“日间在课堂上,你不是吹牛说,见识过名花榜美人吗?你也带我去见识一番,我就满意了!”   所谓见识,当然不可能只是远远望见一面就完事了。   他们这些没成年的公子,互相吹水时,经常说什么见识名花榜美人之类的话。就是暂时不好实现,谁要能拔了头筹,估计能吹个一年。   秦德威苦着脸说:“还是换一个吧。”   那可是销金窟,他哪有这个钱?再说还不是单纯花钱的问题,想约见名花榜上人物,还得看关系和名望之类的。   徐世安想想课堂上秦德威一脸逼气的样子,再看看他现在苦着脸的模样,只觉得对比很有趣,又开口说:“那就换一个条件,我也想像你那样装逼!”   秦德威叹口气:“这个更难,还是来谈谈名花榜美人吧。”   徐世安大怒:“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教我装逼比见识名花榜美人更难?你这是看不起我的气质?”   秦德威连忙说:“我的意思是,见识名花榜美人并不是没可能,但要过个几年。你要给我发育时间,给我三年,必定带你去见识!”   徐世安还能怎么办,他也知道,在秦德威这穷逼身上根本榨不出油水,能逼秦德威签一个三年之约就不错了。   “行吧,一言为定。”徐世安意兴阑珊的说。又到回家时间了,真无聊。   这时候,忽然有个花团锦簇的清秀少女站在两人身边,轻声问道:“请问,这位小兄弟是不是秦德威秦公子?”   秦公子?两人面面相觑,秦德威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称呼自己为秦公子,疑惑的回答说:“在下秦德威,敢问小娘子你是哪位?”   清秀少女抿嘴笑了笑,指着街角一顶华丽轿子说:“秦公子真能躲,好叫我家小姐一阵好找,再来晚些,又看不到你了呢。”   徐世安极度震惊,就秦德威这个穷酸样,从哪勾引得小姐来?他反而抢先问道:“你家小姐又是哪一位?”   清秀少女礼数周到,先对徐世安屈了屈膝,才回话说:“我家小姐乃是王怜卿。”   王怜卿又是谁?徐世安没想起来,没听说附近有谁家小姐叫王怜卿,十分迷惑。   徐世安这种十二岁小屁孩,最多打打嘴炮,又没真混过风月场。只知道有个什么名花榜,但名花榜上那么多人,他哪能记住名字。   而且这少女口口声声我家小姐,他也没往歌女名姬那方面去想,只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出来的。   殊不知,按照行院习惯,在那些大牌红人家里,婢女一样管着主人叫小姐,也算是自抬身份。   清秀少女很有教养,又对徐三爷微微躬身说:“我家小姐住在秦淮旧院那边,名花榜上也有一席之地。日后有缘相见时,还请这位公子多多照顾。”   名花榜?名花榜!徐世安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瞪着街角的轿子。刚才还提到过名花榜美人,这就要有一个活的出现在面前了?   对徐世安这种反应,清秀少女不以为怪,转头继续对秦德威说:“秦淮河那边太远了,我家小姐今晚借住在南市楼街友人那里。   如果秦公子无事,我家小姐备下了丰盛宴席,请秦公子去饱餐。”   卧槽!卧槽!徐三爷眼珠子瞪得睚眦欲裂,劈手抓住秦德威衣领,一边剧烈摇晃一边大声叫道:   “你秦德威嘴里到底有没有实话?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他娘的一直在糊弄我!”   秦德威脸色更苦了:“我从来说的都是实话,你又不信!我说过见识过啊,我也没说不能带你见识啊。”   “你这叫实话?你这还说三年之约?”徐世安指着轿子质问:“呸!明明今晚就可以见识!” 第三十九章 南市楼街   “答应她!答应她!”徐世安死死按住秦德威,疯狂的叫。名花榜上美人主动邀请,怎么能拒绝。   可以在全族同年龄段的人面前,足足装逼一年的机会就在眼前!   秦德威被吵得头疼,将徐世安推开。“怎么答应?这根本不现实!你晚上不回家去了?我晚上能不回去?”   两个妈都在家等着,两个十二岁少年敢不回去然后去喝花酒?这是自寻死路!   徐世安随意的甩锅:“你这么聪明,想个办法就行了。”   “这个真没有!”秦德威干脆利落的回答。   “这个可以有!”徐世安咬牙道:“既然你不肯想,那我来出主意!家父在三山门那边当值,按制度是五日一换班。   今天家父本来该回家,但他说还要再顶替别人上值两天,所以今天不回家了。   而我可以请人传话回家,说我想念父亲,去三山门找父亲了!有你作伴,家里应该可以放心。”   秦德威无语,这徐老三别的不行,想这种主意倒是挺快,而且行动力更快。   只见徐世安跑到族学大门,对着里面喊了几句。然后又再回来对秦德威说:“都安排好了,让这个老头帮着给家里传话。   你不许再说一个不字,我提醒你,你还正有求于我!”   秦德威叹口气,去便去吧,那小姑娘也说了,有大餐等待。算起来又是好几天没有吃饱饭了,今晚去混一顿席面也不错。   至于什么美人不美人的,两个小少年去了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于是一行人便朝着南市楼街而去,一边走着,秦德威一边隔着轿帘,和里面的王美人说着话。   “你怎么找过来了?”这是必定要问的。   原来上次东园雅集结束后,那些大人物们只当是游戏一场,哪还能再去费心思找个小小的游戏人物?   至于老名士们,都是从年轻时装逼装到老的,心里十分门清。知道“小学生”这样的装逼之人,必定还会主动再出现的,那就等着好了,又何必自降身份去找。   所以真正想找出“小学生”的人确实不多,秦淮四美冯双双是一个,怎奈毫无线索,金陵百万人口从何找起?   而当晚大出风头,艳压了冯双双的王怜卿则是另一个。她知道秦德威的姓名,又知道秦德威有个在江宁县衙当差的叔父,那线索可就太明确了。   秦德威还是有疑问:“可你怎么又找到这里来的?关于我的去向,我叔父不可能随便告诉别人。”   “我花了一两银子,你婶娘蒋氏就全说了,哈哈。”轿子里王美人笑得很开心。   这婶娘也真是……秦德威无话可说。   美人笑声如银铃荡漾,搞得徐姓小少年心头痒痒,便强行参与话题,故作成熟的摇摇头说:“你这婶娘,不行,太贪财。”   王美人又继续说:“然后我今天专程找到徐家,又花了一两银子,从徐家外出买菜家丁那里知道,你们今天都在族学。”   秦德威也摇摇头:“你们徐家的家丁,也不行。”   南市楼街,嗯,也是南京城赫赫有名的地方,现如今与秦淮河南岸旧院并列为两大娱乐圣地。   而且历史十分悠久,可以追朔到大明开国时期。   当年太祖皇帝建国定都金陵后,修建了包括南市楼在内的官营十六楼,作为声色场所。反正是鼓励消费,促进经济繁荣了。   如此多年过去,其它十五楼都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里,如今只有南市楼还有痕迹,而且还扩大为南市楼街……   而且南市楼街位于南京城中心地带,又紧邻着三山大街商业区,论起地理位置,可能比偏于东南的秦淮旧院更优越。   就是秦淮南岸用的旧院这个名字,也可能是消失在历史长河里的旧十六楼里引申来的……   真要比较起来,大概就是南市楼街商业气息更浓一些,而秦淮旧院更文化一点。   当然两边都是一个行业,又都在南京城里,而且都是向南京礼部交保护费的,互通有无也是经常有的事,所以王怜卿轻易的就能在南市楼街借到地方用。   秦德威表示,他今晚到这里,一方面是为了补充营养,一方面也是出于对历史文化的热爱,实地考古来的。   整整一条街道都是楼房,灯光如昼高悬头上,万紫千红争艳斗彩。王美人不知何时下了轿子,与秦德威并排缓缓而行。   一路走来,管弦丝竹不绝于耳,拂面而来的晚风都是香薰过的。又时不时有轻纱女子斜倚雕栏,轻摇罗扇,低头笑看行人,顾盼之间,唇如烈火眼如钩。   徐姓小少年目眩神迷,如坠云雾中,不辨东南西北,只知道飘飘忽忽跟着前面两人走。   “这里跟你们旧院那边不一样啊。”秦德威点评说:“上次路过秦淮南岸旧院人家,所见都是庭院深深,幽谧雅静,与这边气氛大不相同。”   王美人答道:“因为主要客人也不一样,秦淮旧院那边都是衣冠人物,南市楼这边都是商贾财主。”   秦德威点点头:“舆情公论都把持在读书人手里,所以你们名气更大啊,占尽了便宜。越是标榜卖艺不卖身的,越是被读书人追捧。   人人都知道秦淮四美,却没听说有什么南楼四美。至于名花榜上,听说一大半也都是你们旧院那边的。”   王怜卿低头浅笑,又问道:“那小哥哥你是怎么看的?”   啥时候称呼又改成小哥哥了?秦德威漫不经心的说:“要问我怎么看?什么卖艺卖身,吹了灯都一样吧。”   “奴家算是看出来了,小哥哥好像最讨厌别人在你面前装模作样呢。”王美人说着说着,突然拿话挑了小少年一下:“其实不吹灯也可以的。更妙。”   “说话注意些!后面还有小朋友。”秦德威不满的刹车。   徐三爷嚷嚷:“别当我什么都不懂,我和族中兄弟们,什么话都敢说出来玩的!”   一行人正走着,前面几人的议论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你听到过没有?名花榜上有个叫王怜卿的,最近在东园大出风头,然后突然又宣布,今后只陪客不留宿了。”   “确有此事,我也有所耳闻。有行院人家说,那王美人只在等一个人,只有此人可作入幕之宾。”   “也不知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据说是东园雅集当日,助她压倒冯双双之人!”   秦德威愣了片刻,直接问当事人:“这说的真是你?”   王美人淡定的回复说:“有什么稀奇的,奴家本来就可以卖艺不卖身啊,反正吹了灯都一样。”   秦德威咬着牙问:“谁这么有福气啊?”   王美人眨了眨眼:“你猜猜?”   只有徐三爷糊里糊涂,这两人都说的什么?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秦德威一身正气的斥道:“我看这是故作姿态,以求邀名!是无聊炒作!”   王美人不以为然的说:“切,随便你怎么说。我看啊,某些人现在没本事不中用还无能狂怒。”   秦德威大怒,什么叫没本事不中用?知道什么叫爱惜身体吗?知道什么叫健康学问吗?   王怜卿突然亲亲热热的将手搭在秦德威肩膀上,又指着前面一栋楼说:“到了,进去吧。” 第四十章 大人的世界(上)   第一次来喝花酒的徐世安手持清茗,端坐雅席,温润如玉,搜肠刮肚与王美人搭着话儿。   秦德威抓着大猪蹄子,低头狂吃猛啃,说来补充营养,就是补充营养。   徐世安很嫌弃的看了眼秦伴读,这人难道真就是为了饱餐一顿?俗人!   秦伴读很诧异的回看了一眼,你徐老三不知道叫个姐儿来陪你吗?喝花酒哪有独自捧茶傻坐着的?菜鸟!   而王怜卿一边欣赏着秦德威大吃大喝,一边随口应付着徐世安。   对她这样的人来说,分心哄着徐世安这种小屁孩说话,简直就是轻车熟路,而且还不会让徐世安感到半点冷遇。   反正这位安三爷现在最感兴趣的,无非就是各种风月八卦,想多听一点回去卖弄,实在太好应付了。   感到已经有了八分饱,秦德威就暂停下来,清清嗓子问道:“王家姐姐来见我,究竟有何事?”   王美人答道:“感谢小哥哥上次在东园相助。”   看在今晚这顿豪华席面的份上,秦德威很大气的说:“都已过去了,再说只是顺便举手之劳,不必谢我!”   “可是奴家还想有所报答呢。”王美人不依不饶地说。   秦德威指着宴席道:“有此一顿足矣!”   王美人拿腔捏调的叫道:“这怎么可以?难道小哥哥只值一顿饭吗?”   听着两人这番对答,徐世安不屑的撇了撇嘴。自家这伴读当真是低情商,面对着美人示好,说得简直都是见外话,透着个疏远撇清的劲儿。   哪像自己,与位列名花榜的王姐姐越聊越亲近,越聊越投机。   想到这里,安三爷决定讲一回义气,帮一下秦伴读。他开口道:“秦兄弟,你怎能这样说话,这不显得王姐姐是知恩不报的人吗?”   秦德威无语,你徐老三知道什么叫无事不登三宝殿吗?看到交际花对你笑几下,你就以为自己的春天来了?   “其实我今日找你来,确实有一件正事。”王怜卿收起了职业性笑脸,正色说,“听说你在县衙恶了董捕头,所以才逃到徐家。”   本来她还挺享受与秦小哥你来我往,太极式扯皮加调情的感觉,可惜都被这个姓徐的大油灯搞坏了。   秦德威立刻也认真起来,他想了半天,怎么也没想到,王美人今天来找他,居然是说这件事。   而这件事确实是他的心病,主要是想不到解决办法。至今叔父也没有传好消息回来,看来叔父那边也难有作为。   只听王怜卿继续说:“我家妈妈与南兵马司的何巡捕曾经是相好的,而何巡捕又与你们县衙的董捕头是结拜兄弟。   我知道你的事情后,托了何巡捕去找董捕头探话,也是想着帮你说说情,董捕头就提了条件出来,要你三日之内答复。”   “什么条件?只怕很不好办吧?”秦德威并没有高兴,反而更担忧起来。   “他说,要么你赔上四百两银子,此事便算作罢;要么你将张、何两位捕快再弄回县衙当差,然后再赔上一百两银子谢罪,此事也能了结。   另外,还有第三种路子。你若能劝一个什么小寡妇给董捕头作小的,不但不要赔偿,反送你一百两为谢礼。”   秦德威闻言大怒,拍案道:“简直欺人太甚!”这三个条件,每条对他而言,几乎都不可能。   第一个,四百两相当于二十多个普通人一年的薪资,秦德威根本不可能拿得出来。   第二个,把两个捕快再弄回县衙当差,他秦德威要是有这个本事,一开始还用琢磨当状师吗?那战神县丞的脸不要了吗?   第三个,虽然说打完官司后,除了还拖欠着的状师费外,他秦德威与顾娘子就没什么关系了,但稍微还有点良心的人,也不可能那样办事。   更关键的是,凭什么?他们秦家叔侄并没有做错事情,凭什么要付出代价给董捕头赔罪?   他原本还存着侥幸心理,想想稍稍付出点代价就能息事宁人,大不了让惹事根源小寡妇一起出点钱。   但现实却告诉他,没有侥幸,想让狼吃草是不可能的。   见秦德威真生气了,王怜卿给倒了杯热茶,劝道:“你先消消气,事情总要想法子解决,生气也无用。   我帮你想了想,还是第一个条件相对容易些。四百两银子虽然多,但再请何巡捕出面说和,说不定还能降降!”   秦德威有点烦躁的说:“再降能降多少?再说请何巡捕出面,还得给何巡捕好处,反正我是没这个钱!”   这些条件只怕还是那什么何巡捕面子上,才提出来的。像自己叔父这样的直接去找董捕头,连这些条件都不会提。   穿越以来,其实秦德威一直有点游戏人生、逃避现实的心态,但现在终究还是直接面对了。   这就是赤裸裸的底层丛林社会!这就是他目前所在这个阶层的现实!   还是那句话,他们秦家叔侄根本没做错什么,但董捕头显然就是吃定了他们秦家叔侄!   不为什么,弱小就是原罪!董捕头在冯县丞那里蒙受了巨大损失,就要从秦家身上找回来!   关键是在旁人看来,董捕头的做法居然是他们能理解的。   旁人所认为的解决的办法就是,托熟人与董捕头讨价还价,而不是认为董捕头应该被惩罚。   想到这里,秦德威越发暴躁,脸色狞狰得难看,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他对自己很愤怒。   如果无牵无挂,一走了之也可以。   但叔父还在县衙讨生活,虽然一时间可能没事,但如果问题不能解决,迟早要被害!秦德威从不敢高估衙役们的道德底线。   “别生气,别生气。”王美人靠得更近,握着秦德威的手说:“奴家今天见你,就是怕你想不开。你这么有才华,前途远大,千万不要与他们江湖人斗气。”   什么才华,什么前途,秦德威感觉像是讽刺。他一直都是这样自诩的,一直这样给自己打气的,但现在听到只觉得刺耳!   发泄般呵斥道:“你闭嘴!如果你不知道我的才华,如果你没亲眼见过我压制王公子,你还会想着我吗!”   王怜卿顿时愣住了,红唇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突然抬手一巴掌,狠狠扇到了秦德威脸上。   还很不解气得直接掀了碍事的桌子,站起来就往外走。   躲在角落的小透明小徐三爷瑟瑟发抖,大人的世界实在太可怕了。刚才还谈笑风生,转眼间说翻脸就翻脸,说掀桌子就掀桌子。   王怜卿走了几步,忽然又转回身,冷冷得说:“如果你需要钱,我有一百两积蓄,再找妈妈暂借一百两,总共二百两可以借给你使用。你打个欠条!” 第四十一章 大人的世界(下)   秦德威似乎毫无反应,只是深深吸了几口气,仿佛是强行平定心情,然后就皱着眉头想什么。   没有侥幸了,就只能鱼死网破。   王怜卿心里怄的难受,只觉气得要死:“我在跟你说话!二百两银子,你打欠条!”   秦德威头也不抬,毫不在意的说:“不用了。”   “没钱怎么摆平事情!你真是不怕死吗!”王怜卿怒道,“就算是躲,总不能躲一辈子吧!”   徐世安徐三爷目瞪口呆,秦兄弟你的情商呢?   人家王美人明显就是想找个借口留下来,你这完全不给台阶是几个意思?虽然美人打了你一巴掌,那也是因为你不说人话,好心当驴肝肺……   不管王美人怎么说,秦德威依然在冥思苦想。   于是王怜卿心累了:“我这几日换换地方,先不回秦淮旧院了,就暂住在南市楼街,你如果要借钱,随时可以来找我。”   说实话,如果不是判断秦德威天赋异禀、潜力惊人,又暂时是独家资源,王美人打死秦德威的心情都有,更别说各种下本钱提前投资了。   她恨恨的想,这些辣鸡才子,一个比一个刁钻古怪,一个比一个特立独行。原以为秦德威年纪小还没被老前辈们带坏,谁知道也是一个德行!   她王怜卿以后就算跌出名花榜,也绝对不再去讨好才子!   秦德威猛然抬头:“你刚才说什么?”   王怜卿下意识的答道:“我说我换换地方,暂时搬南市楼街这边住几天……”   就是这个!秦德威击案而起,哈哈大笑,压在胸口的阴霾突然消散了大半,有主意了!   又看着王美人,兴奋之余信口吟道:“新妆敢与百花争,岂重群芳第几名?多情最是解语人,卿须怜我我怜卿!”   惊喜来的如此突然,王美人浑身都在颤抖,这小哥儿又在抽什么风?不过这首诗简直太湿了……而且还是量身定做的一样。   秦德威主动抱了一下王美人的腰,郑重的点头说:“多谢!”   王美人顿时就感到有点身酸体软。才子还是真香!   自从谈大人的正事开始,一直努力在当小透明徐世安目瞪口呆,秦大兄弟这是欲擒故纵的手段?   秦德威又拍了拍徐世安说:“别装死了,走吧!难不成你还想在这里过夜?”   “谁装死了?”徐三爷有点不自在的嘟囔说。   秦德威意味深长“呵呵”几声。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栋酒楼,打开了房门,正要出去,却见对面楼梯口出现了几个人。   这几人分工明确,有人前面开道,有人后面照应并陪着中间人物说话。   而最中间是一个五十左右的半老熟男,左拥右抱的正往下走,正好与这边打了个照面。   “爹?”徐世安瞪大了眼睛,下意识惊呼一声。   半老熟男勃然大怒,大步跨了过来,伸手就要打人。徐世安经验丰富的提前预判成功,直接闪现到了王美人身后。   半老熟男看了看王怜卿,跟自己点的两个粉头比较了下,更加大怒,喝骂道:“小兔崽子你怎的在这里?”   徐世安露出半个头反问:“我还想问,爹你怎么也在这里?”   秦德威终于确认,这个半老熟男竟然就是所寄居徐府的主人家徐指挥!没想到,与徐指挥第一次见面是这样情况。   王美人十分头疼,实在不想掺乎父子伦理,便对秦德威说:“奴家回去歇着了,小哥哥如果没地方去,可以去后面第二个院子找我。”   “先进屋说话!”徐指挥一手一个,抓着两个十二岁少年又回到屋里。   秦德威赶紧做了个自我介绍,证明自己不是外人,免得被徐指挥误伤。   徐指挥对着三儿子虎视眈眈:“你晚上不回去,你娘就不管你?”   徐世安垂头丧气的说:“我说去三山门找你去了,谁能知道你也来了这边。”   坏菜!徐指挥突然脸色大变:“你娘必定会打发人去三山门确认消息,看你我都不在,必定要起疑心!我们要尽快回家去!”   本来在这世道,男人尤其是中上层男人在外面喝花酒不算什么,太稀松平常了,上到宰辅公卿,下到商人士子,莫不如此。   大部分夫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十分介意。但徐指挥主要问题是,故意传话要值班,对夫人说了谎言。   有个大商人请客付账,他原本想偷出两天时间,住在这边快活两天,谁知才半个晚上就遇到了蠢儿子。   遇到就遇到,结果蠢儿子竟然直接喊出了“爹”,一点都不守“看见也装作看不见”的花场规矩!   反正是呆不下去了,徐指挥只能抓着两个少年,匆匆往家走。   在路上,徐指挥还对徐世安警告说:“不许告诉你娘!”   又想去嘱咐秦德威时,秦德威却先拱拱手说:“有道是拣日不如撞日,在下有件事情想求徐老爷一个恩典。”   随后秦德威就把母亲脱奴籍的事情说了下,并且表示可以掏钱买断身契,不会让徐家白放人。   至于有没有要挟的意思,暂时顾不上了,与徐指挥直接对话的机会难得。   至于有没有钱,不行就借吧。   徐指挥皱了皱眉头:“家里内宅的事情我不管,我回去与夫人商量过再说。”   一路再无话,等到了家中,秦德威自回东跨院杂物间睡觉,徐指挥则带着儿子去了内院。   见到夫人,只说带着儿子出去参加宴席了,徐世安也是连连点头。   徐夫人倒是没质疑什么,只先说了件事:“周大娘又来找我说情了,想让他儿子进咱们家做个仆役。”   “不行!”徐指挥毫不犹豫地说。   秦德威小小年纪,才十二岁就敢带着自家儿子去喝花酒,还敢点了最贵的美人!   这样的人品能放进家门?唯恐家里不乱么?   不过想到这里,徐指挥记起秦德威的拜托以及承诺的赎身钱,也开口道:“那个周大娘在咱们家不少年了,是不是可以放了出去?”   “不行!”徐夫人毫不犹豫的说。   周大娘可是她心腹,放了出去,还有谁人可用?   没有周大娘帮忙出谋划策,自己斗得过二房那狐狸精?大儿子可以接替世官指挥,但三儿子还没着落呢!   夫妻两人互相否决了一次对方的提案,彼此大眼瞪小眼。   不对劲!徐夫人突然疑神疑鬼的想到什么,自家丈夫不愿意放秦德威进来当家奴,又想解除周大娘奴婢身份,意欲何为?   忍不住就刺了一句:“好你个姓徐的,居然也开始惦记窝边草了?”   徐世安又一次震惊了,大人的世界真复杂。 第四十二章 我不生气   来了就别想走,当晚徐指挥就睡在了正房夫人这里。   而且和全天下百分之八十的中老年夫妻一样,躺在床上时,隔着半尺到一尺距离,相敬如宾。   以达到互不干扰效果,可以细想各自的心事。   徐夫人继续细想,周娘子十年前来家里时,只说儿子他爹失踪了,然后近十年来毫无消息,仿佛人间从没有这个人一样……   原来徐夫人也没多想,但今天就开始琢磨,周娘子到底有没有这个所谓的失踪丈夫?还是另有其人一直不肯明言?   族学曾秀才挺不错的一个人,周娘子对他都无动于衷……   徐指挥也在继续细想今晚遭遇,自家儿子和秦德威两个半大小子,手里又没什么钱,怎么点的美人?   而且还是一看就超级贵、还挑剔客人所谓花魁级别……刚才只顾的慌张回家,没有来得及多想,现在回过神来,立刻就觉得诡异了。   次日天明,秦德威拎着包,在大门等到了徐世安,然后一起去族学上课。   正所谓人生四大铁,两人目前已经完成了一半进度,关系自然不同昨日,至少徐世安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想起昨晚去南市楼街,徐世安不禁心情雀跃,回味悠长。   他觉得自己人生第一次喝花酒经历很成功,没见以高傲挑客闻名的名花榜美人,对他都是笑脸相待一晚上吗?   从今天开始,他徐老三也是有故事的男人了!   想到这里,徐世安飘飘然,甚至还对秦德威提出了批评:“你昨晚作诗太过于刻意了,一点都不自然,为作而作的味道太明显了。”   秦德威翻翻白眼,本来就是逢场作戏哄美人高兴而已,你还想多自然?   成年人都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大家互为工具人而已,说穿了就没意思了。   随口反击道:“也就你这样幼稚的人,才会计较这些。”   “呸!你口是心非!你昨天问王姐姐说,如果你没有才华,王姐姐还会想着你吗,这还不叫说穿?幼稚!拙劣!”   秦德威有点尴尬,懒得回应。成年人的幼稚,那能叫幼稚吗?那叫到死仍是少年!   安三爷仍旧不停指责:“看你昨晚表现,真是烂到家了,各种唐突和不知所谓,简直拖我的后腿。   说真的,你除了小有才华,一无是处,为人处世你要跟我学着点!”   我不生气……秦德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反唇相讥:“只有你这种菜鸟,才把去一次花场当回事,没完没了的说个没完没了!”   徐世安突然变得忧郁了,很伤感叹口气道:“那我又能跟谁说?在族学里,也没法对别人说啊。满腔心事憋在心中,无人可诉。”   主要是怕喝花酒的事情传到母亲耳朵里,又该怎么解释?而且还连带上了父亲大人,那就更不敢乱说了。   “想跟别人炫耀显摆你听来的那些风月传闻啊,见识过的美人风情啊,也不是没有办法。”狗头军师秦伴读上线了。   “说!”安三爷立刻有所期待。   秦德威烦透了徐世安缠着自己反复聊风月事情,指点说:“你可以对别人说,我有一个朋友……这样岂不就不会暴露你自己了?”   “好主意!不愧是秦兄弟!”徐世安赞叹:“只要不是与女人打交道,你的脑子还是很灵光的,情商也够用。”   我……我不生气,秦德威忍住了,又请托说:“我还有件事,我今晚不回你们徐家睡了。下午散了课堂后,你回了内宅见到我母亲时,对她说一声。”   徐世安停住脚步,眼神哀怨:“你今晚趁着我父母都在家,想自己跑出去吃独食?”   秦德威迷惑不解,什么吃独食?   徐世安很有逻辑得分析说:“昨晚我可听到了,王姐姐说她住在楼后第二个院子,可以找她……而你今晚就想夜不归宿,还能是什么?”   这种青春期小屁孩,一天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秦德威怒道:“我回我叔父家!我找我叔父有事情!”   “我懂,就像昨晚我说三山门去找父亲一样,你学得倒是挺快。”安三爷很有感慨的说。   我不生气……秦德威终于发现,他说不过徐老三。   这是穿越以来,第二次在嘴皮子上吃败仗了,第一次就是上次被婶娘蒋氏喷到差点生活不能自理。   果然是常言道,行走江湖如遇到妇幼病残,定要敬而远之。   虽然秦德威很想白天翘课去找叔父秦差役,但他不敢。白天叔父多半在县衙大门当值,他如果去亮了相,万一被董捕头当场按住怎么办?   所以想来想去,只能傍晚或者晚上偷偷回叔父家比较安全,然后请叔父帮忙安排事情,以求彻底摆脱董捕头的欺凌和威胁。   就在这时,后面突然有个少年人,渐渐跟了上来,对着徐世安说:“老三啊,你肯定又没背过梁惠王!”   秦德威很好奇,这又是谁?竟然直接叫徐世安为老三?而且这人面熟,昨天在学堂里见过的。   “此乃家中二兄,徐世宁也!”徐世安轻描淡写的介绍。   秦德威又惊了,瞪眼看着便宜奶兄弟不能置信。昨天在学堂里时,旁边坐着你亲二哥,你一整天都没个动静?招呼也不曾打一个?   还有,你们都要上族学,竟然不一起从家里出发?还有没有亲情了?   “不是一个妈!”徐世安仿佛知道秦德威想什么,主动补充了一句。   “哦哦……”秦德威秒懂,并脑补许多宅斗剧情。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八卦无重数。   紧接着迅速问道:“你们谁嫡出谁庶出?”   纯种蓝血徐老三骄傲的说:“我嫡他庶!”   秦德威暂且放心了。   “别说这些无关的,今天这课业,你肯定不能背诵下来吧?”庶出徐老二紧追不舍的问道。   徐世安面对质疑,丝毫没有怯场:“对!我背不下来!那又怎样?你不也一样背不过吗?昨天我看你连第二段都背不到!”   面不和心也不和的学渣兄弟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都没背过就好……   不然课堂上检查功课,一个背过一个没背过,回了家必定有人挨打。   听着这对学渣兄弟的对话,秦德威捂脸长叹,很替两人羞惭和捉急。不就背诵个《梁惠王上》吗,何至于此!   徐世安瞥了瞥满脸鄙夷不加遮掩的秦德威,拱手为礼道:“秦兄弟啊,一切拜托了!”   拜托什么?秦德威不解。   “你赶紧想想办法,课堂上帮我蒙混过关,别总只顾自己装逼!”徐世安直言不讳的说。   我不生气……秦德威壮怀激烈。 第四十三章 神仙?妖怪?   今天,秦德威并没有出手帮忙,所以徐世安没有蒙混过关。   他一边用幽怨的眼神打动着秦伴读,一边领教了曾先生的戒尺威力。   下午散了堂,秦德威将徐世安送回徐府大门,然后在安三爷更加幽怨的目光中转身就走,往城南叔父家而去。   南市楼街也在徐府南边,在徐世安眼里,南下所有道路的终点都在南市楼街。   “三爷!老爷交待过,让你回来后去书房见他!”门子禀报说。   徐世安不禁愣了愣,迟疑的问:“咱家还有书房?”   门子嘴角抽抽了几下,才提醒说:“穿堂西边那个院子……”   哦哦,徐世安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间荒无人烟、人迹罕至的屋子,挂着个静心堂的牌子。   也许就是因为没人去,所以父亲才会在那里见自己,徐世安突然很机智的想到。   秦德威此时哪还顾得上徐世安怎么想,脚步匆匆,终于在天色开始黑蒙蒙的时候,赶到了叔父家。   天色都暗了,附近熟人应该看不清自己,很安全!   秦差役已经从衙门下值回到家,正坐在屋里愁眉不展、长吁短叹,突然见侄子出现在面前,顿时大惊失色。   立刻严厉的呵斥道:“谁让你回来的!”   没时间说太多无用废话了,秦德威也不回应叔父的质问,直接问道:“叔父能不能让我见到冯县丞?”   秦差役疑惑的问:“你要见冯县丞作甚?”   秦德威很果断的答道:“其它的话也不用多说,反正要解决董捕头这个恶人,我们只能靠冯县丞了!”   秦差役觉得实在异想天开:“董捕头这种坐地虎,冯县丞外来户很难连根拔起!只要打不死他,你我迟早还会受反噬,所以你这个……”   秦德威打断了秦差役的话:“叔父不用管我怎么办,请你信我,我只需要见到冯县丞!”   秦差役想到大侄子最近的表现,确实有点妖异,也许他真有什么门道?   “其实,冯老爷也问过你,似乎想见见你。”秦差役爆料说:“但被我推脱了,现在既然你这样说了,那就带你去见冯老爷。”   按照县衙的建筑格局,后衙乃是官舍,供老爷们在任上居住。官舍与前衙是相通的,方便官老爷内部来去,不用再绕外面街道。   同时官舍另辟有一条小巷,通向县衙后面街道,方便私人出行。这条巷子日夜有差役把守,一般人根本无法通行。   秦差役带着侄子来到巷口,请把守差役去县丞宅院传话。没多久就有了回应,放了秦家叔侄进去。   到了县丞宅院,秦差役自卑,只让秦德威自己进去了。   冯县丞正坐在堂上喝茶,也是愁眉苦脸的模样,看来最近过得并不顺心。   看到秦德威后,冯县丞就开口道:“小朋友连夜到访,欲教人做事乎?”   “……”   秦德威无语,这是见客人的话吗?又是小朋友,又是教做事,一下子就把天聊死了。   其实小朋友三个字,并不是玩闹的,乃是正式称呼。   此时普通读书人之间多以朋友相称,尤其是陌生人之间,开口只能用朋友来做抬头。   比如见到个不认识的,打招呼抬头就是“这位朋友”,知道姓李,抬头就可以是“李朋友如何如何”。   秦德威以小学生自居,文学方面获得冯县丞认可,被当作读书人看待,又因为年纪小,所以叫一声小朋友,在礼节上没毛病。   而且这还是冯县丞表示自己不摆架子,用读书人身份待客。至于其中有没有调侃的意思,天知道,自由心证。   不过论起语出惊人、把天聊死,秦德威怕过谁来。   他先是上前行了礼,然后恭恭敬敬的问道:“二老爷在朝廷中,一定有扎实靠山吧?”   噗!冯县丞的嘴里茶水直接喷出来,溅了一地。   大晚上的跑过来,当头这样一句话,是个什么鬼?   自己和这个小少年也就是在公堂上谈过几句心、收过他一首诗的交情,上来就问如此私密的话题,真的可以?   瞬间有还好几个疑问在冯县丞脑子里晃来晃去,他怎么知道的?他问起这个意欲何为?他是不是想巴结攀附?   最后冯县丞很有牌面的回应说:“吾辈居官,但求上不负皇恩,下不负黎庶!什么靠山不靠山的,非吾辈所求也!”   秦德韦没管冯县丞如何撇清,自顾自的分析说:   “小的在衙门里听说,大人之前出任南京行人司行人,然后从行人司转为京县县丞。如果在朝中没有强援,又如何能完成这一步迁转?”   冯县丞顿时有点惊悚,你一个十二岁的小朋友,连这都懂?   先前见秦德威对衙门公案事务娴熟,虽然惊讶但也并不是不能理解,只当他家学渊源人又有天赋,毕竟他叔父是公门差役。   可是秦德威刚才这几句话,又充分显示出对官场门道的熟悉和理解,这可就更加令人惊异了。   行人司尤其是南京行人司,是个什么衙门?就是安置暂时没有合适官职进士的地方,主要任务就是充当各种朝廷使节,纯礼仪性的。   一旦其它地方有了合适七品空缺,这些人可以从行人司跳出去补上,但这些七品官缺,同样有好也有坏。   冯恩从行人司这种垃圾衙门直接跳到比较上等的京县县丞,那必定是朝中有人,秦德威不相信这是巧合。   要不然按照南人官北、北人官南的潜规则,再搭配冯县丞那估计没进二甲的三流进士出身,位于南京的京县县丞怎么可能轮得到他?   按照正常官场安排,最大概率去处应该是陕西、甘肃这种地方,当个几任知县,能去河南山东,都算他祖上烧高香!   秦德威嘿嘿的笑了笑,在屋中烛火照明下,脸上仿佛蒙了一层诡异的阴影:“既然二老爷朝中有强援,我也不用问是谁了。   我只想问问二老爷,知道继续飞升的道路在哪里吗?如果找不到这条道路,那朝中强援岂不就白白浪费了?”   冯县丞睁大了眼睛,端到嘴边的茶水也忘了喝。你一个底层小少年,不但教我做事,还想教我做官?   就算是神童,还能有这么神?这是神仙?还是妖怪? 第四十四章 真诚的交流   在大明是有神童崇拜文化的,大众尤其是士人对神童宽容度很高。   冯县丞决定教育一下秦德威,这位小朋友是一个有天赋的神童,若心思走上邪路,那就太可惜了。   长大后泯然众人也就罢了,如果还能出人头地,那危害比普通人反而更大。   冯县丞想了想说:“做官便如做人,当求问心无愧。怎能仗恃靠山,肆意钻营以求青云之路?”   秦德威十足真诚:“小的从未见有如二老爷这般正直之人,二老爷若不能青云直上,那是我大明的损失!”   冯县丞有点羞愧的发现,自己可耻的感到愉悦了。又仿佛如果不接受这句拍马,就辜负了小朋友的心意。   “本官绝非恋栈权位之人,更不会为官路飞升去讨好权贵!”冯县丞仍在坚守着内心最后一丝清明。   “什么权位不权位的,小的只是想,二老爷应该为大明江山做出更大贡献!”秦德威坚定地说。   冯县丞也是醉了,明知这是拍马,可是却拍的如此令人欲罢不能销魂蚀骨,神童当真无所不能。   又听秦德威说:“堂堂正正做事一样可以青云直上,比只会钻营不知高了多少个档次,反正二老爷你有靠山。”   冯县丞放弃了挣扎,直接躺平了。谁爱教育神童谁就教育去吧,反正他冯恩一个普通而又卑微的三甲进士是没这个能力了。   秦德威边想边说:“小的替大人前途着想,下一步最好的出路就是迁转为御史!因为大人科名不彰……”   啪!躺平的冯县丞又一个鲤鱼打挺,重重将茶杯顿在桌上,瞪着秦小朋友。   老爷我堂堂的三甲同进士出身,怎么到你嘴里就成学渣了?老爷我可以自己谦虚,但你连个童生还都不是!   “小的失言!”秦德威迅速补救:“小的意思是,跟一二甲相比,二老爷难以位列清流。   也就是说缺少镀金,而迁转为御史就是对二老爷而言,是最合适也是最容易的镀金方式!”   御史在大明官场体系中,是一个很特殊的官职,级别不高只是七品,和给事中一起称为科道言官。   但御史把持监察大权,允许风闻言事,在朝堂上话语权又极大,人数还多,是大明官僚体系中以小制大机制的关键。   权力大,升官快,所以御史也被天下视为清流美职,是低层官位里的小极品,也是大多数七品官员的梦想官职。   从别的七品位置迁转为御史就相当于升职,意味着资历镀了一层真金,甚至比直接升到六品更好。   秦德威继续说:“听闻朝廷选拔御史,往往从知县中择优选拔,谓之行取。主要条件有二,一是必须年富力强,二是必须正直敢为。   以小的之见,二老爷你是七品京县县丞,可以比照外方知县,所以完全够格被选拔御史!只要二老爷你能刷出有力刚正的官声!”   一语惊醒梦中人,冯恩想了想确实也没错。   他虽然官名是县丞,可他也是七品,还是京县的,和外地知县享受同样政治待遇完全没问题。   前提是,只要朝中有人办事……冯县丞神色复杂的看了眼秦德威,难怪这小朋友上来就问“靠山”之事。   秦德威暗笑,历史上您老人家本来就以四铁御史出名,顶着县丞名头在这里晃荡才叫奇怪呢。   虽然不知道您是怎么当上御史的,但咱知道,你只要有了想法,就肯定能当上,知道你的靠山只要出力,就肯定能帮你当上。   有了结果再反推过程,说是点拨,其实和预言也差不多。   不怕没欲望,先把欲望勾起来,下面就好说多了。   秦德威趁热打铁的继续引导话题:“所以若想迁为御史,二老爷急需有力官声!但二老爷最近办理公务,是不是常有力不从心之感?”   不管秦德威再说什么,冯县丞已经不惊讶了,只是习惯性的反问一声:“你连这都知道?”   他是一个坐堂判事的老爷,大量的公务都需要签发给胥吏去办理,但最近仿佛所有的人变得很不利索。   比如让衙役去找证人,结果三五日也找不到人,问就是目标已经逃亡失踪了。   又比如让小吏去查找往年公文,十天半月的才能给个反馈,问就是历年公文堆积如山,寻找费力。   冯县丞感觉自己像是全身陷入了泥沼,行动十分艰难凝滞,但无论如何使劲也毫无用处。   在这样下去,别说刷出赫赫官声了,就是考核都难过了!   明清司法制度史博士、衙门问题专家秦德威当然懂,就是您老人家当了战神县丞的后遗症……   你打杀一两个捕快容易,但却站在了所有本地吏役的对立面上,你面对的不是一个两个人,是整个衙门吏役体制。   更简单的理解就是,你战神县丞再威,也只能干掉一个两个吏役,但却不可能把所有本地吏役全部干掉。   衙门类似二元制世界,官老爷是一个层面,吏役是一个层面。   官老爷可比喻为政务官,是外来户,干几年就走人。吏役更像是事务官,都是本地人,大都能在衙门里干一辈子。   官老爷做“正确”决策,吏役肯“用心”办事,才能相安无事,一起把朝廷糊弄过去。   官老爷如何与本衙门吏役打交道,这里面学问深得很,别人都是请师爷帮忙,你战神县丞一个人就武力开打了……   说真的,在官僚体制成熟的年代里,挺少见的。   当然上面几段话都是低情商想法,而高情商的小秦朋友不会这样说出口。   “论起二老爷面临的这个状况,归根结底还是要怪那董捕头!”秦德威脸上笑嘻嘻,手里已经图穷匕见!   “二老爷初来乍到,可能不清楚那些贱役的底细,张、何二捕快都是董捕头的手下得力恶棍,而董捕头则号称南霸天,乃是县衙一霸!   二老爷清除恶獠,诚然大快人心,吾辈欢欣鼓舞,但首恶仍在!县衙吏役或许慑于董霸天威胁,不敢与二老爷亲近,也不敢为二老爷效力!   以上是其一,还有其二,这些吏役估计也存了兔死狐悲之心。   他们只看到二老爷要打杀同辈捕快,却不明白二老爷真正的慈悲心,反而为此生了隔阂,不肯用心为二老爷效力。”   秦德威浓墨重彩说了第一点,然后顺带着提了几句第二点,分析非常透彻全面,非常客观公正。   那些赫赫有名的大太监,都是这样对皇帝说话的。   之前从没当过亲民官的菜鸡县丞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觉,或许应该换换位置,让秦小朋友来当他这个县丞……   “不!只是人各有所长,比起理刑县丞这种俗务官,二老爷还是更适合当御史而已!   您年富力强,您秉性正直,您还朝中有人,所以您距离御史之位,仅仅只差一点点官声。”秦德威万分真诚的说。   冯县丞也很真诚的说:“你就明说了吧,你想让本官怎么帮你收拾那董霸天?” 第四十五章 活着好难   其实冯县丞这句话,已经又有点不服气的意思了。深层内涵就是,你秦德威哔哔了这么多,你行你上啊。   说了这么多,都是说应该做这个应该做那个,但具体怎么做?比如你秦德威说董捕头为非作歹、恶行累累,应该为民除害,但怎么除啊?   难不成还要本官手持兵刃,杀入董家替天行道吗?   秦德威义正词严的回答说:“董捕头此人作恶多端,只要收集罪行,就可依法惩治!”   冯县丞终于失望了,看来秦小朋友一样有很多读书人的通病,能够下笔千言,讲尽古今道理,但扯到实策就捉急。   但冯县丞同时又感到解脱了,看来妖孽还是有上限的,并非无所不能。   “你也知道,那董捕头乃是坐地虎!已经当了二十多年差役,县衙里里外外根基深厚,爪牙很多,在地方上亦是凶名赫赫!   所以谁敢来举报,谁敢来作证?官府又不能由着本官偏好,去凭空捏造罪名!   而且你刚才也提到过,吾辈面对的从来不是一个两个吏役,而是一个群体。吏役皆为本地人,彼此同气连枝,互相包庇也是常有之事!   如果连吏役都难以使动,又靠谁去查办董捕头?抑或吏役之中,你又知道谁可靠?”   秦德威胸有成竹,风轻云淡:“此事易尔!彼辈吏役最大依仗,不过是凭借本地根基成势而已。   如果离开本地,他们什么都不是!既然二老爷觉得董捕头在本县十分棘手,那就把董捕头调换到别地去,不就好办了?”   这招在上辈子时空太常见了,先把某官员调离本地,然后再查后账的事情屡见不鲜。   冯县丞顿时被气乐了,“简直无稽之谈!天下各县用吏役,无不是本地人,为的就是熟知本县情况,不至于误了朝廷公事!   所以吏役不能用外地人,更没有两县吏役交换的道理,那不是两县公务全都被耽误了吗!”   秦德威点点头,你二老爷说的都对!古代和上辈子现代是不太一样,不存在吏役异地互相调动的情况。   冯县丞直到这时,才感觉秦德威终于像是个十二岁少年人了。   两地吏役调换这个异想天开程度,不是小孩子还真想不出,成年人肯定没有这种幼稚劲头的。   帘幕后突然传出个娇滴滴的声音:“妾身在后面等了许久,老爷怎的还不歇息吗?”   “本官也乏了,今夜到此为止,你可以退下了!”冯县丞忽然失去谈兴,挥了挥手,很随意的将秦德威打发走。   今晚最终也没个实质性的东西,全当是解闷了。   秦德威一步一步往外走,快走到屋门口时,忽然回过头,意味深长的说:“那上元县呢?江宁县和上元县呢?”   江宁县和上元县?冯县丞愣了愣,突然冲了过去,一把将秦德威从门外拉了进来:“你给我回来!把话说清楚!”   秦德威指了指帘幕:“还有佳人等着二老爷呢。”   冯县丞扭头对着帘幕喝道:“滚!”   江宁县和上元县,都在南京城里……连很多公务都是一模一样。   比如乡试需要纸张蜡烛了,两县就平分一下上供,又比如修城墙需要劳动力了,两县就平分一下出人。   别的县吏役无法互相流动,那是因为两县风土人情差别太大,不是本地人不懂本地门道,真干不了吏役的工作。而且两个县之间往往隔着百十里地,来回调动麻烦得很。   但江宁县和上元县存在这个问题吗?完全不存在。   江宁县民到了上元县,能说是本地人吗?当然能,只要不出南京城当然都是本地。   那么把江宁县捕快调到上元县衙去,有什么问题吗?   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同在一个城里,走几步路就调换完了,你说江宁县的捕快在上元县还能干不了?   这绝对是一个突破困境的办法!冯县丞兴奋得连拍了秦德威几巴掌,打得秦德威摇摇欲坠。   “你真是个神童!你究竟是怎么想到的主意!”   秦德威老老实实的回答:“有美人对小的说,她从江宁县秦淮旧院暂时换到上元县南市楼街,然后小的就受到了启发。”   冯县丞训斥道:“当真不学好,小小年纪就和女人勾勾搭搭!在功名面前,女人又算个什么,心意须得都放在读书上,不要辜负你的天赋!你看本官,也就才娶了一个小妾而已!”   秦德威很纳闷,你只娶了一个小妾又怎么了?怎么听起来还委屈你了?   看冯县丞精神状态有点亢奋,说话的“爹味”也越来越足,秦德威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便主动告辞。   冯县丞却不肯放过秦德威:“先前你叔父说你探亲去了,现在既然回来,就留在本官左右,帮着本官赞画方略。”   秦德威无语,你冯县丞人身安全无虞,但他秦德威还怕死呢!留在江宁县县衙晃来晃去?等着被董捕头下黑手吗?   安安全全的躲在徐指挥家里,静静等着冯县丞灭掉董霸天不好吗?正所谓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   所以当然是婉拒冯县丞了:“多谢二老爷厚爱,小子才力有限,不配为二老爷左右。至于小子心中谋算,今晚已经尽数告知,其它也没什么可言之处了。”   “呵呵呵呵。”冯县丞笑了笑:“你明年是否打算来参加县试啊?虽然主考是县尊,本官决定不了谁能中试,但本官想让谁不能中试,还是很容易的。”   惨遭威胁的秦德威吓了一跳:“小的以为,二老爷必定是个正直之人……”   冯县丞正色道:“淘汰掉你,岂不正说明本官不徇私情,正直无私?”   秦德威愕然,冯县丞这句话好有道理,竟无言以对。可冯县丞原来并不是这样的人,也不知都是跟谁学的?   随即他赶紧又推出新借口:“禀报二老爷,小的还要读书,如今已经开始在徐家族学上课!”   冯县丞仿佛认定了秦德威:“你可以三天来一次县衙协助本官赞画事务,以你聪明才智,应当不耽误读书进度。   再说族学能请到什么好先生?本官得空指点你几句,也够你受用!”   秦德威想哭了,谁想要你指点?如果被你指点过,岂不就有了一点师生名分?   本来这是无所谓的,认老师又不是认爹,多认几个又有什么关系。可是按照历史规律,后年你冯御史就要惹怒天子,被打进天牢了!   到了那个时候,作为学生,是该积极表现上蹿下跳,在天子面前作死呢?还是不积极表现,然后被骂忘恩负义坐视老师身陷诏狱不理?   别说什么蝴蝶效应,他秦德威又不是穿越到仙侠位面,还没有本事能影响嘉靖十一年的彗星运行。   正因为出现彗星,被认为是不祥之兆,天子才会下诏求谏,然后冯御史的上疏作死几乎就必定出现。   秦德威有点绝望,穿越到现在,出现了两个潜在好为人师之人。一个是十八年后触怒天子被斩的,一个是两三年后触怒天子差点被斩的。   活着好难。 第四十六章 老秦的面子   今晚与冯县丞的谈话内容,秦德威并没有告诉叔父,只说是找冯县丞求情了。这样暗室密谋,哪能大嘴巴随便说?   从冯县丞宅院出来,叔侄二人就回了家歇息。次日天色亮了,叔侄二人又一起出了家门。   秦德威对秦祥说:“叔父去上衙吧,侄儿我还有事要办,然后回徐指挥家躲几天。”   秦差役仍然忧心忡忡:“你真的没问题?”   秦德威拍着胸脯说:“我是去上元县那边办事,不在这边活动,尽可能避开姓董的,叔父放心!”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秦差役觉得大侄子太没心没肺了:“你躲得了一时,能躲得了一世?   事情总要想法子彻底解决,我看你还是赶紧逃走吧,别回来了!”   秦德威反问道:“那叔父你怎么办?”   秦差役强撑着,装作自信说:“我好歹是在朝廷籍册上登记的在编正经衙役,不是那些临时白役!纵然那姓董的跋扈猖狂,又能奈我何!”   秦德威惊叹道:“叔父当真有脸面!”   又宽慰说:“叔父但请放心!那姓董的如同墓中枯骨,迟早完蛋!”   秦差役摇摇头说:“你在这里发诅咒又有何用?全县不知有多少人骂他,也没见把他骂死!”   “呵呵呵呵。”秦德威底气十足的说:“叔父也知道全县都在骂他?如此招摇尚不能自省,必为取祸之道也!”   秦差役无言以对,他见过很多酸秀才,说话都是这个腔调,让平民百姓完全不知道怎么答话。最后那些酸秀才只能摇头晃脑,自说自话。   果不其然,秦德威摇头晃脑,侃侃而谈:“常闻县中有四霸天之说?何也?皆为揽权枉法,虐民生利之辈也!   但为何姓董之捕头声名最盛?无他,惟其临民最多!   对了,叔父可能听不懂,这句话意思就是,董捕头和本地百姓直接打交道机会最多,露脸最多,所以在百姓中名气最大。   其余诸霸,都是城外巡检、深衙刀笔、仓库硕鼠之流,对而本地百姓而言,没有董捕头如此张扬醒目!   为上官者,欲立威福,震慑百姓,刷新官声,然后磨刀霍霍,向谁最佳?   我笑那姓董之贼,早晚必被上官拿去做功劳,却还沾沾自喜以为能威震全县,殊不知,名高风催!只是恶贼头颅,不知由谁来取而已!”   秦德威在家门口高谈阔论,充分显示出高瞻远瞩,指出了董捕头必定败亡的内在客观规律。   秦差役听得目眩神迷,只觉大侄子像评书里的刘伯温、李靖一样,前知后知无所不知。   不愧是读过书的,比自己能吹多了。   忽而见董捕头出现在巷口,身边还簇拥着三五条大汉,将秦家所在巷口堵得严严实实,面色凶狠的望着叔侄二人。   秦差役暗叫一声,坏菜!后悔刚才说话耽误了工夫,大侄子还没来及走人。   必定是昨晚带着侄子去求见冯老爷,然后被把守后衙的差役走漏了风声!   眼下这可如何是好?秦差役顿时六神无主。   自家侄子有读书人脾气,爱惜脸面,肯定要与姓董的刚强,但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只能委屈自己这个当叔叔的了,必须卑躬屈膝,哪怕下跪讨饶,也要混过眼前这关,保住大侄子不被当场打死!   秦祥刚下定决心,却见秦德威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抱拳躬身对着董捕头高声叫道:“董大爷安好!后辈小子给你见礼了!早膳吃了没有!”   秦差役:“……”   说好的墓中枯骨迟早完蛋呢?说好的恶贼头颅由谁来取呢?   很好,这很读书人。   董捕头皮笑肉不笑,根本没理睬秦德威,只对秦祥道:   “老秦啊,听说你这个侄儿很有胆色,敢在堂上教唆冯老爷,将我的两个伴儿打成重伤,扔出了县衙……”   秦差役陪着笑,弯着腰,讨好说:“”董大爷,我这侄儿知道错了,看在小的这些年……”   秦德威撇撇嘴,说好的在编衙役的脸面呢?说好的能奈你何呢?   他赶紧插嘴说:“董大爷我真知错了!您开出四百两,小的愿意认赔!”   董捕头终于用正眼看了看秦德威,心里诧异无比。   他开出四百两条件,那真是漫天要价,就没指望老秦家能拿的出来。确实没想到,这个姓秦的小屁孩居然一口就认了。   “好个小狗才!你他娘的竟敢糊弄你董爷爷!你怕不是口头骗完就想跑!”董捕头稍加思索,抓住秦德威就骂道。   秦德威连忙又辩解:“小的绝无逃跑之意!愿意签下文书,写明欠董大爷款项四百两!而且今日之内,必定先还上一百两!”   董捕头有点迷,秦家真的就这么认账了?秦家哪来的钱?   四百两那可真称得上巨款了,相当于二十几个成年人一年的薪资,对普通人而言,能是小数目吗?   随即董捕头又想到,一定是从小寡妇那里拿来的!   其实先前开出的三个条件里,他最中意的条件当然是把小寡妇弄到手,然后人财两得。   至于让秦家赔四百两,还有什么让张、何二捕快回县衙之类的条件,都是欺负秦家做不到,能勒索多少是多少。   没想到小寡妇如此仗义,居然肯出钱给秦家,那就先把银子刮出来!   反正这小寡妇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等她以为事情过去再出现时,再慢慢调教她。   “那就签!”董捕头按住了秦德威,“你若是还不上,小心扒了你的皮!”   别说四百两,就是说今天先还上一百两,这个诱惑就很大了。   秦差役急了,苦苦求饶:“董大爷!小儿辈不懂事,你就发发善心……”   董捕头喝道:“老秦你闭嘴!不然连你的面子也不给了!”   秦差役毫无办法,急得直跳脚,又哀求说:“那我来签这个文书!董大爷你说如何!”   董捕头想了下,让秦差役签这个欠款文书反而更好,秦德威能跑,秦差役敢跑?敢跑就是逃差罪犯!   于是又点点头道:“那就给你老秦这个面子!”   正式文书是有格式要求的,还必须要有保人。董捕头对一个手下喝道:“去!将此地坊长喊来,做个保人!”   等待的工夫,董捕头又对秦家叔侄威胁说:“别以为找了冯老爷就能管用,你们要记着,冯老爷又能在江宁县呆几年?他能管着你们一辈子?人走茶凉四个字,你们好好想想!”   秦德威还在与董捕快讲条件:“董大爷!四百两银子委实不是小数目,今日之内送上一百两,其余三百两仍需要时间筹集,求董大爷宽限则个!”   董捕头瞥了瞥窝囊废秦差役,轻蔑得说:“别说我不给老秦面子,其余三百两宽限你们半个月!”   秦差役心死如灰,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未来?自己的面子,就值半个月?   签了文书后,自己就扛下来吧,然后休了妻子蒋氏,只剩自己贱命一条,要打要杀随便了。   有这么半个月时间,只希望大侄子能远远逃离魔爪,也许大嫂说的不错,卖身进大户人家反而是件好事。 第四十七章 又一张欠条   秦差役拿着凭空多出来的欠债四百两文书,十分苦涩,而秦德威倒是面有喜色,没想到董捕头平白送一个罪证……   这让秦差役十分难以理解:“你到底高兴个什么?”   秦德威指着文书说:“这倒像是个护身符,至少那姓董的暂时不会对我怎样了。”   本来秦德威一直在担心,董捕头会直接对自己下黑手,现在至少半个月内安全了。   秦差役只觉得自家大侄子越来越不可理喻:“那姓董的为了勒索四百两银子,才给你我半个月时间而已,又不是永远放过你我!   再说你还答应今天就给姓董的送上一百两银子,这又从哪变出来?不然你连今天都过不去!”   秦德威胸有成竹的说:“我今天本来就要去取银子。”   “你去哪里取?莫不是去找顾娘子?”秦差役疑神疑鬼的问,除了顾娘子,他想不起秦德威还能认识别的有钱人。   随便叔父怎么想吧,秦德威只说:“叔父跟着我走便是!”   秦差役又问道:“去哪里?”   “南市楼街!”   “……”听到这个特殊地点,秦差役连苦涩都暂时忘了,毕竟是个男人。   “怎么了?”秦德威嫌弃的看着叔父,这都什么没见过世面的表情?   “我只听说去那里花销巨款的,没听说过去那里拿巨款的。”秦差役神色复杂的说。   秦德威懒得解释,主要是没法解释。王怜卿一个名花榜美人为什么愿意借钱这样的事情,他跟叔父说不清。   如果不是害怕携带二百两巨款出问题,他都不想叫叔父一起。   到了地方,秦德威让叔父在楼外面等,自己一个人被领进楼后第二个院子。   秦差役若有所思,原来顾娘子竟然躲在这种地方,真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直到现在,以秦差役贫瘠的想象力,实在想象不到别人,还认为是顾娘子拿钱给秦德威。   反正以大侄儿现在的精明,总不至于把自己卖了吧?   这是一个很雅致的两进院,布局别具一格,没有正中甬道,只有两旁游廊作为通道。秦德威在婢女带领下,没有在前院停留,直接来到了后院正厅。   然后就看到王怜卿披头散发,清汤挂面一样,打着哈欠,懒洋洋的从帷帐后走了出来。   “在下借钱来了!”秦德威开门见山的说。   不那么美的王美人愣了下,没说“你先前还死活不要怎么今天又来要”之类的屁话,转身又回屋。   爱说这种屁话的女人,在竞争惨烈的秦淮旧院,也混不进名花榜。   不多久,王怜卿拿了文书出来,拍在桌子上,豪爽的说:“签了它!二百两银子就能到你手里了!”   秦德威暗暗苦笑,今天也不知是个什么鬼日子,一上午要连续打两张欠条,而且还是数以百两计的巨额款项!   上辈子活了快三十年,也没经手过几十万规模的款项啊。   又低头看了看,只见眼前这文书里,列的条目还挺多。   “限定五年之内还清”这种主条目倒是不过分,二百两巨款,给五年期限偿还不带利息已经很宽容了。就是其它条目……   壹,秦德威不许再为名花榜上其它美人撰稿。   贰,秦德威任何著作,王怜卿自动拥有优先独家改编权,包括并不限于谱曲、演唱、戏剧等等。   叁,秦德威出席任何需要吟诗作词之交际场合,王怜卿为秦德威唯一指定异性伴侣。   肆,秦德威所著涉及爱情题材稿件,王怜卿为唯一冠名接收对象。   伍,……   陆,……   当然,这些条目都是欠债还清之前的约束。   秦德威看完,发自内心的赞叹说:“你上辈子一定是个网文公司的大东家。”   王怜卿听不懂,但也不想懂,就当是好话了。   没什么可犹豫的,秦德威提笔就签字画押了。反正借这二百两只是为了周转一下,用来钓董捕头这条大鱼的。   等打倒了董捕头,这钱不就还回来了吗?到了那时,那些条目也就没什么约束力了。   片刻后,秦德威就捧着一个匣子,从院子里出来了。   此时官府铸银有两种,一种五两,一种五十两。秦德威拿着的匣子里,就是五十两的大银元宝,一共四个。   秦差役在外面等得有点着急了,当看到大侄子真的拿到了二百两银子,极度不可思议。   “叔父你先拿一百两银子给董捕头,稳住他。”秦德威交待说:“如果他过几天还来勒逼,实在忍无可忍时,就再给他五十,反正就是吊着他,让他别对我们动手就行。”   这也算是花钱买平安了,不能像冯县丞那样有官皮当保护壳,那就只好用另外办法保护自己。   “那你去作甚?”秦差役一边应下来,一边又问。   秦德威耸耸肩,无奈地说:“本想回徐家,但冯老爷非叫我协助赞画,你可以理解成军师,我去看看。”   秦差役愕然,自从大侄子高烧醒来后,真真是越来越能吹了,而且还是花样翻新不带重复的。   你怎么不说南京城最大的那个官儿,兵部尚书老爷也请你当军师呢!   然后在秦差役更愕然的目光下,秦德威居然真的进了县丞厅,像个随从一样站在了冯老爷公案旁边。   冯县丞微微一笑,孙猴子再厉害,也翻不出如来佛祖的五指山,也得乖乖去取经!   看,即便秦德威再神童,此时不也得乖乖站在左右侍候了吗?   秦德威有点累,笼着手慢慢靠在柱子上,斜着眼看着冯县丞判公文。   看着看着,职业病发作起来,他就忍不住了。   “二老爷您先住手啊,如果只是让衙役去找个人,千万别给牌票啊。不然一看就是新手官。”   “二老爷您先停手啊,这个判词上一定要写明,与某某无干,防着他拿判词继续上告。不然一看就是新手官。”   “二老爷你先等下啊,这些案子排序不对,容易的要放在前面。这样到了审案日,一开始判案速度飞快,才会显得二老爷您英明神武。不然一看就是新手官。”   孙猴子终究是个孽畜!冯县丞摔笔,黑着脸说:“小朋友还是多上学去,以后不用天天到本官这里,逢三、八来佐助本官即可!”   秦德威正想回徐家去逍遥,就行礼道:“那小的今日就告辞了。” 第四十八章 诸神之战(上)   秦德威今天一大早就往南市楼街走了个来回,已经有点累。   而现在告辞冯县丞出了县衙,又要去比南市楼街更北边的徐府,想想就觉得脚底板酸。   瞥了眼衙前街路口那几顶小轿子,秦德威懒病发作,就找叔父要钱。   此时天下承平日久,两京这样的大都会里服务业日益发达,稍微人多些的街巷口,都有轿夫带着轿子等候雇佣。   放在以前,秦差役绝对舍不得,但此时大约也是末日心态,有钱留着作甚?   所以真给了大侄子三十文钱,让秦德威雇了小轿往北而去,穿越新成就又解锁一个。   秦德威很低调的提前下了轿子,然后步行到徐指挥家。   夕阳西下,大门还是那个大门,门子还是那个门子。就是不知为何,徐家门外拴着些马,门内停着些轿子。   秦德威抬脚就要从侧门进去,却被门子拦住了。   “闲杂人等,不可擅自进府!”门子公事公办的说。   秦德威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头顶招牌,又看了看门子。   没错,这里是徐指挥家,门子还是昨天的门子,怎么就不认得自己了?莫非门子记性差不记人?   “我乃府里周大娘之子,暂时寄居贵府外跨院……”秦德威开口自我介绍。   门子回复:“我知道你是你秦小哥儿,但你不能进了。”   秦德威莫名其妙,又对门子说:“那烦请给周大娘传个话。”   门子回复:“周大娘已经被封禁,不能见外人。”   秦德威大吃一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又赶紧对门子说:“那就再烦请给安三爷传个话!”   门子回复:“三爷提前给你留了话,说种种前尘旧事,已成过往烟云,春波碧草,各自珍重。”   秦德威:“???”   门子欲言又止,最后下定了决心,又出声警示说:“府里众神之战已然开启,任你平日多么受宠上天的人物,弄不好也要纷纷坠落凡间!   小哥儿还是快走吧,免得遭了池鱼之殃,化为天道巨轮之下的齑粉,那就悔之晚矣!”   秦德威:“???”   这踏马的到底什么鬼情况!自己穿越到的是历史位面,又不是诸神黄昏位面或者封神位面!   “麻烦这位大爷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秦德威对着门子深深躬身行礼,“母亲身陷牢笼,小子心急如焚!如大爷肯告知内情,小子必有后报!”   门子叹口气。   时间倒推到昨日,留守右卫指挥同知、三山门把总徐云起在家里书房,召见了三子徐世安,询问又昨夜南市楼街喝花酒之事。   徐世安本来很想讲义气,将事情全都揽在自己身上,奈何父亲大人根本不信,反而要用棍棒来录口供。   没奈何,徐世安只得如实招出,都是伴读秦德威带着去的,美人在场也因为是秦德威的关系。   奈何徐指挥还是不信,秦德威又能有何德何能?   但徐世安赌咒发誓说都是实情,徐指挥就让徐世安去将周大娘找来,想着从周大娘这里询问秦德威底细。   毕竟秦德威是在自己家里混的,如果身上有疑点,那怎能令人放心?   徐世安回了内宅,懒病发作,就打发了正房里的婢女柳月去找找周大娘。   并叮嘱说父亲在那个(荒无人烟、人迹罕至的)书房等周大娘,并且不要惊动别人。   毕竟是要问涉及花街柳巷的事情,哪能让别人知道?   然后对主母忠心耿耿的柳月毫不犹豫,就将此事告诉了徐夫人。   徐夫人大怒狂怒!二话不说先将周氏关了禁闭,然后又不想惊动别人,气势汹汹的只带着亲信柳月杀到了西侧院书房!   夫妻大战险些一触即发!   在徐夫人逼问下,徐指挥并不承认自己和周大娘有瓜葛,最后被逼问的无可奈何,只能自爆丑闻,说明找周大娘来真的只是为了询问事情。   于是徐指挥与徐世安、秦德威花街偶遇之事,都被徐夫人所知晓。   随即不知为何,突然在府里传开,徐老爷和安三爷这父子两人,一起去了南市楼街!   徐指挥大怒狂怒!并迁怒徐夫人!   如果不是这个泼妇无理取闹,花街父子偶遇的事情怎么会传开!而且还传得如此离谱,成了父子同去!   徐夫人又一次大怒狂怒!大的小的都不检点,搞出花街相遇的破事来,还要怪自己无理取闹!   还有,周大娘那个儿子也不是好东西!周大娘也是可疑分子,继续关着!   夫妻大战最终还是爆发,徐指挥愤怒的搬进了二房刘姨娘那里居住。   当然,一般人并不知道那么多细节。比如徐府门子告诉秦德威的,只是他听到的一些传闻。   秦德威无语,就这?也配叫诸神之战?   这门子当真是井底之蛙,看见夫妻大战、正房二房争宠,就敢冠名诸神之战,到底见过天空有多大吗?   当然对秦德威自己而言,这是个极其糟糕的消息,因为自己母亲还在被关者……   百善孝为先,为人子者,不能坐视不理。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进去。   于是秦德威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亮了亮封皮对门子说:“在下代江宁县县丞冯老爷跑腿,给徐府送信,须得亲自送到贵府老爷或者主母手上,烦请通报。”   其实书信里根本没什么大事,就是冯县丞礼节性的告诉徐家,每十天征用贵府伴读秦德威到县衙办事两日。   但秦德威表面上仍然郑重其事,仿佛书信内容关系重大,不如此怎么蒙混进去?   门子再次发问:“你确定要进去?”   秦德威坚定的点了点头,确定以及肯定!   “那我就多告诉你一点内情,你是不是以为大房和二房只是争宠斗气?不,其实争夺的是一个百户官位!   我家老爷当年在平定宁王之乱时立过功劳,然后又有二十年多当差的苦劳!按照朝廷规矩,除去世袭指挥这个祖传家业外,还可以另恩荫一子为百户!”   秦德威恍然大悟!世袭指挥的必定是嫡长子,这个没话说,但恩荫的百户就比较不确定了。   出身大房的老三徐世安和出身二房妾室的老二徐世宁,都有这个恩荫资格。   难怪徐老三和徐二哥关系冷如冰雪,同在学堂却宛如路人。   门子又问:“有如此干系,你还想进去吗?”   秦德威撇撇嘴,他就是想进去救母亲而已,不管别人家的闲事。   “勿谓言之不预也,那我就替你通报了。”门子淡淡的说。 第四十九章 诸神之战(下)   秦德威所说的救母亲,并非单纯指将母亲从小黑屋里解救出来,而是想着将母亲从徐家“解救”出来。   如今徐家出了内乱,母亲又失去了主人家的信用,这不是天赐良机么?   反正从王怜卿那里借了二百两,还有一百两备用没花出去,如果徐家不想留母亲,拿来给母亲赎身绰绰有余了。   至于那个“诸神之战”,主要争夺的是百户这个官位,与他秦德威又没什么关系,只要小心点不牵扯进去,应该不会被波及。   不知为何,秦德威想到这里时,徐老三的影子在脑中晃来晃去……还是夕阳西下,坐在族学台阶上等着自己的样子。   七品实职文官的亲笔信,这个名头对一个指挥同知家庭而言,还是有几分面子的。   最起码送信人说了想亲自递交时,家中主人不会拒绝。所以通报完毕后,秦德威可以进去了。   门子目送少年的背影逐渐远去,暗叹几句,在天道巨轮的牵扯之下,岂是你不想就不想的?   秦德威穿过二门,被领到待客前堂。还没进去,透过三开间屋门就能望见,里面或坐或立,已有几人在了。   徐指挥坐在正中主人座位上,这并不奇怪,还愁眉苦脸的,这也不奇怪。   然后徐指挥左手边一排座位,第一个位置是空的,第二个位置是徐夫人。   徐夫人再往下第三个位置,是徐世安在那罚站,而徐夫人背后则是印象深刻的绿茶婢女柳月站着侍候。   而徐指挥右手边的另一排座位,第一个位置是个卖相很好的文士,青色常服官袍,三绺长须,一举一动仿佛皆有章法,秦德威并不认识。   但是让秦德威瞳孔剧缩的是,此人官袍的胸前补子不是飞禽也不是走兽,而是一只獬豸!这表明官袍主人身份是一名御史!   至于御史的威风和江湖地位,前文刚介绍过,不用再多说。   第二个位置是个娇媚少妇,三十出头的岁数,秦德威还是不认识。   但这娇媚少妇下首站着徐世宁徐二哥,于是秦德威大概能猜测出来,这娇媚少妇八成就是徐家二房妾室刘姨娘了。   那么再反推回去,坐在刘姨娘上首位置的那位御史老爷,应该就是他们刘家的娘家人了?就算不是娘家人,也是来帮着刘姨娘的。   秦德威这才醒悟到,难怪徐家门子一直说是诸神之战,自己内心还暗笑门子见识低,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守在堂外的仆役找了个里头主人们暂停说话喝茶的机会,示意秦德威可以进去了。   但秦德威却没着急走,快速低声对外面仆役问道:“里头那位御史老爷是何人也?我怕不明不白的冲撞了贵人。”   仆役也小声答道:“此乃刘姨娘亲兄长,西城御史刘老爷。”   秦德威虎躯巨震,这徐指挥家水真深!区区一个小妾的亲哥竟然是御史!而且还是负责西城的巡城御史!   南京城和北京城一样,管理体制很复杂。除了县衙府衙体系外,还另有一套五城体系,分设了五个兵马司和五个巡城御史。   西城御史全称就是巡视西城察院,负责监控地盘顾名思义就是南京城西部范围。而徐指挥当差把总的三山门就是西城门之一……   秦德威虎躯再震,难怪刘姨娘有底气为儿子争夺百户,原来有这么一个给力亲哥支持!   本朝如今风气是文贵武贱,一个实权文官对中级武官的优势是巨大无比的!   拥有官方权力直接监管自己丈夫的亲大哥,可比只会砸钱的榜一大哥给力多了!   当然,我大明风气比五百年后好得多,砸才华也有机会当榜一大哥,没准儿还能反过来倒拿二百两打赏。   也难怪徐家正房夫人如此杀伐果断,也对区区一个妾室无可奈何!   说句刻薄无情的话,如果西城御史真不惜代价发起狠,是有能力将三山门把总指挥送进大牢的!   即便徐家再请亲戚魏国公出面,最后结局也难以预测。   毕竟这是文官体制即将成熟鼎盛的大明,魏国公只是勋贵,根本管不了文官,皇帝也不会让他管。   至于一位清流御史的妹妹为什么会给武官当小妾……估计也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故事了,这就是科举制度带来的幸运和荣光。   无数话本小说主角开篇都是家境贫寒穷困潦倒,最后金榜题名阶层跃升,大概这位刘御史就是类似的状况。   而且凑巧的是,发达之后居然当了妹夫的顶头监察御史,真是活成了当代话本主角。   此时再看看主人家徐指挥的愁眉苦脸,秦德威更加理解了。有个突然暴发力压自己的亲戚,其中滋味,谁有谁知道。   尤其是你老人家身为城门把总,去南市楼街接受商家一条龙招待,最后还父子同乐,闹得全家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监察御史能不能管?   又看看罚站的徐世安徐老三,秦德威也只能同情了。遭不住,遭不住啊,一个恩荫正六品百户是守不住了,还是去好好学习吧。   战力差太多了,即便对面那刘御史让一只手加两条腿,你们亲娘俩加起来再翻几倍也打不过。   至于亲爹徐指挥?难道对面的徐世宁徐二哥不是亲儿子吗?徐指挥除了宣布中立还能怎的?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秦德威理清楚后,就打算进前堂了。   别人家的事情管不起,帮安三爷也帮不起,想办法救了母亲出来就算完成任务。都闹成这样了,估计徐家也没心思留母亲了。   正要迈步时,忽然从徐府大门方向传来一阵喧嚣,还夹杂着马嘶声。   秦德威下意识扭头看去,随即就见到个全副武官袍带的雄壮大汉,三十多不到四十的岁数,从大门影壁前闪现出来,然后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   秦德威下意识的让开了去路,又见这武官大汉目无旁人,不经通报直入前堂。   然后这武官大汉直接揽住了在最外面罚站的徐老三,旁若无人的叫道:“好外甥,舅舅看你来了!”   随后武官大汉又睥睨对面,冷笑着说:“咱们虽然不欺负别人,但也不能让别人欺负了啊。”   秦德威目瞪口呆,这又是哪位神仙?看胸前补子,你也就一个中级武官,敢对御史老爷如此叫嚣?   旁边仆役害怕秦德威不懂事,主动科普道:“此乃我家夫人之亲弟田大人也,现为南京锦衣卫指挥同知,归南京守备太监提调,在内守备厅效力!”   秦德威虎躯再一次巨震了,这也是个狠角色!一听就是南京守备太监的亲信!   徐夫人还有这样的给力亲弟!难怪刘姨娘有御史大哥,也无法夺正房位而自立!   眼下我大明朝勋贵武官在政治上不行了,能跟文官争锋者,惟有太监加厂卫也!   御史号称朝廷耳目,但厂卫也号称天子耳目,大家都是可以打小报告写密奏的,谁怕谁?   回想起门子大爷的话,果真是诸神之战……可笑自己年幼无知,居然敢贬低门子大爷见识低,小丑真的是自己。   感受到了天道巨轮的强大威压,卑微徐府小伴读兼江宁县丞三八办事员秦德威不由自主的,双腿就朝着大门挪动。   没别的意思,他只是想去大门那里,找门子大爷认个错。   前堂仆役一把揪住秦德威,诧异的问:“你为何要往外走?”   “我不想进去了。”秦德威默默把冯县丞的亲笔信重新收了起来。   “我都通报过了,你敢不告而别?”仆役大怒:“你想让我家老爷以为,是我狗眼看人低,气跑了你?”   秦德威此刻宁愿徐家仆役都是这样的人…… 第五十章 英雄末路   革命的首要问题,是搞清楚谁跟自己的立场真正一致。   进了徐家前堂,秦德威没有左顾右看,直奔正中的徐指挥而去。稳住,不能左倾也不能右倾。   将冯县丞的信呈上,徐指挥拆开后足足看了一炷香工夫,虽然信件就一页纸寥寥几句话。   秦德威立刻从这个细节看出,徐指挥果然与自己立场一致!大家都是爱好和平的中立人士。   先与徐家家主彼此交流几段,然后可顺势提出母亲的问题。   “冯公近来安好否?”徐指挥放下信件,悠悠的问道。   秦德威也没话找话的问:“徐老爷也认识江宁县冯老爷?”   “想当年也有过一面之缘啊。”徐指挥手抚长须,感慨万分的说:“那年冯公充当朝廷使节,赴赣南宣慰阳明王公,就是从三山门出发,老夫站城门楼上目送了下。”   这关系论的实在有点生硬,秦德威差点就没接住,所幸还算聪明,硬生生的捧住了。   “不想徐老爷与冯老爷也是神交已久,下次见到冯老爷,必定转达徐老爷的问候!”   于是一老一少就心有灵犀的热烈的闲聊起来。   一个勉励说你在冯县丞那边办事要用心,一个爱戴说你老要保重身体,一个关心冯县丞那边忙不忙,一个吹捧说您老乃守卫城门工作更重要……   堂中其他大部分人都不满了,立刻就有人想重重咳嗽几声,提醒一下徐指挥。   “咳!”“咳!”“咳!”“咳!”   在下一个瞬间,徐家前堂中竟然同时出现了四声咳嗽!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秦德威突然深深的佩服起徐指挥。   言官文臣势力和太监厂卫势力同时存在于徐家,居然没让徐家散架,徐指挥这家主也真牛人也!   “你这不知哪来的野种!送了信就滚出去,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徐世宁徐二哥突然对着秦德威骂道。   说实话,堂中诸人,最厌恶秦德威的就是徐世宁了。   一来是因为徐世安的关系,恨屋及乌,徐世安身边的人肯定不是好东西。二来是因为秦德威一个新人在学堂太出风头,让徐世宁更看不顺眼。   而且眼看着今天亲舅舅抓住了父亲的错处,上门来替自己撑腰,姓秦的却又冒出来耽误工夫,尤其可憎!   所以忍无可忍的一句辱骂就脱口而出。   秦德威闻言大怒,目光如刀的射向徐世宁,厉声斥道:“在下本来想放你一马,你好自为之!”   他也只能说这么多了,内心还是有点憋屈。   徐世宁可以骂他野种,他却没法直接骂回去。因为徐世宁的爹是徐指挥,带着伦理梗还击就把徐指挥稍带了。   徐世宁看了看当御史的舅舅,毫无顾忌的讥讽道:“呸!这里也是你能撒野的地方?你娘那个奴婢来了也只有跪着的份!”   正罚站的徐世安突然冲上前一步,指着徐世宁骂道:“你嘴巴放干净些!你又是个什么贱种,哪来的脸皮骂别人!   你也不过是个小婢生养的,与那些家生子儿有多大区别?我徐家还轮不到你说话!”   对面刘姨娘气得脸色发青,刘御史却不动声色,这边田锦衣和徐夫人稍稍讶异,没料到徐世安会冲出去,但没拦着徐世安。   徐指挥也气得拍案大喝道:“两个混帐东西!都退下!”   秦德威神色复杂,你徐老三又何必如此啊,你也都十二岁了,就不能像我一样成熟点儿?你这样做,让我很难保持中立啊……   刘御史对小儿辈互相骂街毫无兴趣,对秦德威这个垃圾小厮更没兴趣,他很明白自己今天的目的。   对着徐指挥拱了拱手:“徐大人你闹出了这样的事情,听说还是几个商家掏的钱?   这种事炒起来很容易,想压下去却很难,本官这西城御史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很是难办!”   看,有肚量的官僚说话从来不会留把柄,也很少直接谈交易。   如果是江湖人讲数,大概就是:“姓徐的你今天必须交出百户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面对二房人马的逼宫,徐指挥语塞,下意识看了看另一边的正房人马。   田锦衣也有点挠头,毕竟徐指挥确实也惹出了事,巡城御史想要执行监察大权,他也没法拦着。   仔细想了想,田锦衣突然也有了应对之道。   “若刘御史为了什么私利,蓄意将此事压下,本官就要查一查,到底有没有因私废公之事!”   这话意思就是,如果刘御史与徐指挥做了交易,拿到百户然后不对徐指挥执行监察权,那他锦衣卫就出手,查查刘御史算不算失职!   卧槽!徐指挥心里大骂,你姓田的什么意思,逼着刘御史监察老子吗?如果刘御史不监察就是失职?   他想站起来打人,刘御史该打,田锦衣也该打!   这些冷血人物,为了个破百户,一点亲情都没有了!一个直接对着自己逼宫,一个逼着另一边搞自己!   但被两面夹攻,徐指挥两头受气,就是没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   瞥见旁边刀架上的祖传家伙,难道只有用“假装自刎”这一招来解决今天的困局了?   就是一个快五十的人了,还要寻死觅活,也怪难为情的……   留守右卫指挥同知、三山门把总徐云起一步一步走向刀架,堂中十二岁以上的成年人顿时眼眸精光爆闪。   瞬间都知道徐指挥想做什么动作了,也明白徐指挥的思路了。   不过成年人们也没去阻止徐指挥摸刀,都在思索一个问题,接下来那一幕出现后,应该怎么应对?   至于大部分未成年人,还懵懵懂懂不知道徐指挥想干什么。   徐指挥心情一阵悲凉,眼看手指就要摸到刀柄了,居然没有一个人开口阻止。   他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身处绝境的英雄末路,要不,真的来这么一下?   “慢着!”徐老英雄恍恍惚惚中,听到有个略显稚嫩的少年声音叫道。   徐老英雄莫名的感动,至少还是有人心疼自己的,只是刚才精神恍惚,没听出是哪个儿子在喊。   他回过头看,而且下定了决心,刚才是哪个儿子阻止自己,百户就给谁!   然后徐老英雄发现,在背后不远处,是秦小哥儿正看着自己……好了,没事了。   秦德威转身朝向刘御史,高声问道:“其实小的有一个疑问,在这件事情上,你刘大人根本管不到徐老爷吧?”   刘御史不屑一顾,完全不回应秦德威的质疑,多说一句都是落了自己身份。   秦德威又转向徐世宁:“我觉得,你舅舅根本没有这个资格。”   徐世宁忍不住大笑,这贱人竟然还送脸上门?   “哈哈哈哈,真是无知傻鸟,你说西城御史管不了我父亲?你连巡城御史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吧!”   秦德威淡淡的反问:“所以,你很为你父亲有可能被查办而开心?”   徐世宁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秦德威很嫌弃的说:“闻父遭难而大喜,真乃不忠不孝之人,别跟我说话,脏了我耳朵!”   卧槽!徐世宁要气疯了,上去揪住了秦德威,扬起拳头就要打。   徐世安飞快冲过来,用力勒住了徐世宁。   秦德威叹口气,还中立个屁啊,从心吧!   转头又对徐指挥喊道:“徐老爷!听小的一句劝,这位刘大人虽然是御史,但这次真的没资格管你!别为此真寻死了!” 第五十一章 状师和御史   秦德威一直在叫嚣刘御史没资格管徐指挥,这其实就相当于指着刘御史的鼻子挑衅。   但刘御史是根本不接茬,他可是堂堂的御史言官,是朝廷台垣风宪之官,是大明的良心!   路上见了宰辅都不用避道,一个垃圾小厮也配让自己接茬?   秦德威没奈何,堂中别人又都不合适,只能对着奶兄弟安三爷瞪了一眼。   但徐世安毫无反应,不明白秦德威瞪自己干什么。   秦德威又瞪了安三爷一眼,你踏马的是不是想让我回归中立?别装傻!   哦哦!徐世安终于醒悟过来了,连忙递着话说:“你这话让我很是迷惑,刘御史怎么就管不了家父?”   随后徐世安回了一个幽怨的眼神,他刚才并不是装傻。   那你就是真傻!秦德威也用眼神回复,同时顺嘴问道:“南市楼街在哪?”   “这个地方我其实不熟……”徐世安很羞涩的回答,堂上这么多大人长辈在,谈这个太不好意思了。   秦德威被搭档气得吐血,“我是问你,南市楼街属于哪里?”   “在上元县啊,这还用问?”徐世安迷惑不解的说。   心累,想回归中立,秦德威拿出最后一点耐心又一次问道:“朝廷把京城分为五城,南市楼街属于哪个方位?”   徐世安慌了,这个他真不知道。东南西北中这五城,除了五城御史和五城兵马司划分地盘,谁没事干会在意那么精细?   在秦德威近乎绝望的时候,徐世安总算灵光突现,“虽然在上元县,但却又靠近江宁县县境,说明它在中间,位于中城!”   秦德威松了口气,虽然推理过程很错误,但好歹结论对了。   他赶紧抛出自己的观点:“对,南市楼街位于中城!发生在这里的事情,自然有中城御史纠察!西城御史想要纠察,就是越权过界!”   比如三山门某把总指挥在南市楼街,接受商家一条龙招待这样的事情,轮不到西城御史跑过来管吧?   刘御史终于忍不住破功了:“笑话!三山门位于西城,三山门把总如何不归西城察院监察?”   秦德威反问道:“三山门把总与西城察院,是否为上下级从属关系?”   刘御史当然不能承认,留守右卫指挥同知、三山门把总的直接上级是留守右卫指挥使,与御史没有直接从属关系。   等得就是这里,秦德威立刻就驳斥道:“既然没有直接从属或者依附关系,那么三山门把总与西城察院的关系,也仅限于三山门公务产生的关系。   也就是说,在公务时间和公务地点,西城察院才有权力进行纠察!   而徐老爷当日在南市楼街,是否为他当值日期?如果不是他当值日期,只是他私人时间,你西城察院又有什么资格纠察?   难不成,徐老爷在私人时间回了自己家里,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去不去小妾房间睡觉,也要受西城察院纠察?”   刘御史万万没想到,三言两语之间,自己的根基就摇摇欲坠!如果失去了对“徐指挥南市楼街事件”的监察权,他今天拿什么来争?   他下意识站了起来,强词夺理喝道:“我们御史自有风闻言事之权!”   秦德威完全不在意刘御史的失态,“朝廷御史派差,大抵有两种差遣,一种是因事而派,比如清军御史、清仓御史。   另一种是因地而派,比如各省巡按御史,又比如你们京师巡城御史!这种御史,差事就是限于属地,从没听说过河南巡按御史跑到山东去管事的!   若徐老爷在南市楼街惹了事,那归中城御史纠劾!如果徐老爷私人时间犯了事,那北城御史可以纠劾,因为徐府在北城!   留守右卫内部也可以纠劾,因为徐老爷军籍在留守右卫!或者清军御史也可以管,因为这是针对军籍而专设御史差遣!   以上皆有可能,但唯独轮不到你西城御史跑过来纠察!”   “天下事天下人管!难道朝廷提倡风闻言事,是个摆设不成!”刘御史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一时也辩不过秦德威,只能抓着“风闻言事”四个字反复说。   “我以为风闻言事所针对的是无主之事,可以秉持大义而出手!但这次徐老爷之事,是有明确管辖归属的,裁量之权自有其它法司负责!   刘大人这次针对徐老爷,乃是擅自侵夺中城御史、北城御史、清军御史之权!”   所以我又以为,御史风闻言事并不是没有边界,譬如你觉得兵部有问题,你难道能跑过替兵部尚书坐堂?”   其实在大明朝,言官的权力边界一直是个很模糊的概念,就好像言论自由的边界在哪里一样,永远不会有最精确的定义。   所以到底如何定义,就看双方吵架辩驳实力了,这是秦德威的长处……   满堂顿时鸦雀无声,在这次事件里,近乎无敌的刘御史,就这样被正面直接消解了?就连南京锦衣卫同知刚才也没做到啊!   刘御史本人先前也不认为自己有问题,西城御史难道还管不了三山门把总?   可是经过这样分析总结,自己居然可能根本就没有这个监察权!毛病出在哪里,他情急之下想不清楚!   徐指挥错愕的望着秦德威,然后就是狂喜!   没想到惊喜来得如此突然,难道刘御史对自己张牙舞爪威胁了半天,敢情就是个屁?   说真的,自己这事本来就是个屁啊!如果不是姓刘的别有目的,其他御史根本就懒得理自己这种事!   秦德威趁着大家都在安静,双手笼在袖子中,对徐指挥微微躬身,彬彬有礼的说:“其实在下是一个状师,专擅应付各种行政、律法官司。   如果刘大人一意孤行,强行对徐老爷执行监察权,在下建议徐老爷大胆上告,将官司直接打到朝廷。   在下愿意竭力为徐老爷提供状师服务,协助徐老爷撰写上告文书,并出堂答辩。只是这个收费问题,等私聊。”   神踏马的状师……刘御史之前绝对想不到,自己堂堂一个御史言官、朝廷台垣风宪、大明良心,竟然会被一个垃圾小厮按在地上摩擦了。   看到妹妹那因为自己无能而失望的眼神,刘御史想起了十几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六月。   一对年轻兄妹在三山门走投无路,哥哥是个读书人,不事生产,妹妹是个女性,无法独立养家糊口。   最后哥哥拿着一笔银钱,含泪看着妹妹投进了三山门把总的怀抱……   不!刘御史将些许前尘旧事甩了出去,他一定要尽全力弥补妹妹!   刘御史突然开始凶狠的盯着徐世安,咬牙切齿道:“一个十二岁就知道流连花街柳巷之人,无才无德,也想从朝廷获取百户官位?   本官没别的本事,拼着御史不要,也要换掉你!”   徐世安被刘御史吃人般目光盯得有点害怕,下意识就躲到了秦德威后面去。   秦德威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指着刘姨娘,对刘御史说:“真是可笑之极,无德之人不是别人,真是你那好妹妹!你这个当兄长的居然……”   刘御史大怒:“住口!真当我不敢灭掉你?”   “死里逃生”的徐指挥也对秦德威有点不满了,你怼刘御史就算了,你骂刘姨娘是几个意思?刘御史算是外人,但刘姨娘还算徐家人。   “其实在下是一个状师,不分是非,只讲逻辑。”秦德威无视所有人态度,淡淡地说。 第五十二章 爱信不信   逻辑是什么意思,众人不懂,闻所未闻,只是听起来高深莫测。   秦德威又回到徐指挥这里,“在下前次来到贵府,只见一片祥和,的确是兴旺人家。但今次再来贵府,却见内乱丛生,其中必有小人作祟!”   作祟的小人是谁?徐指挥很想问,但又没问出来,只是向右看了看刘御史,又向左看了看田锦衣。   呵呵呵呵,还是不问了。   秦德威也不用徐老爷发问,又道:“在下还有一个疑问,徐老爷与安三爷在南市楼街之事,为何能瞬间传遍全府?”   这回是田锦衣接话了:“好奇看热闹之心,人皆有之。南市楼街这样的事情都爱听爱传,传遍全府又有什么奇怪的?”   秦德威又抛出了自己观点:“如果只是片言只语传来传去,倒也罢了。但立刻传的却都是父子同乐之类的话,明显是第一时间就有人刻意加工过的!   所以我断定,必然有人兴风作浪推波助澜!”   最大受害人徐指挥闻言勃然大怒,喝问道:“是谁?”   秦德威回答说:“我以为,谁是最大的受益者,就是谁在兴风作浪。”   知道内情的人想了想,纷纷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刘姨娘。要说此事里谁收益最大,那真只有二房刘姨娘了……   首先,徐夫人逼问徐指挥,徐指挥被迫自我曝光,然后事情传了出去,徐老爷就迁怒徐夫人,搬到二房住去了。   其次,这个传闻同时抹黑了徐指挥和徐老三,刘姨娘所生的徐二哥明显受益,然后才有刘御史趁机逼宫。   众人突然又明白,为什么刚才秦德威会骂刘姨娘是无德之人了。   刘姨娘又被气得发抖:“你有什么证据?就敢在这里血口喷人、凭空污蔑!”   秦德威很淡然地说:“在下只是一个状师,并不是法司审案,所以不问证据,只讲逻辑。姑且言之,在座诸位爱信不信。”   徐指挥惊疑不定的看着刘姨娘,一边又对秦德威问道:“刘姨娘并不知道老夫那些事情,她又如何能推波助澜?”   “那徐老爷昨日都见过谁,都跟谁说过?”秦德威其实也想理清楚这个事情,只是需要更多细节。   徐世安总算找到露脸机会了:“我清楚我最清楚!一开始父亲在书房见了我,然后让我去喊周大娘过来问事。   到了内宅里,我一时间没看到周大娘,就犯了懒,打发柳月去找找周大娘,然后似乎就惊动了母亲……”   “停!”秦德威喝止了徐世安,然后总结说:“所以最初的知情人是徐老爷和徐老三……不,安三爷,以及徐夫人和柳月,一共四人。   也就是说,最初知情人四个,最终受益人算是一个。那么问题来了,哪位知情人能与受益人一起受益?或者说,谁有可能从受益人那里获得好处?”   众人只感觉完全没有自主意识了,只能跟着秦德威的引导一步一步去想。   秦小状师的提示已经很明显了,四个知情人里,谁有可能与受益人一起受益,或者从受益人那里得到好处,谁就是散布“父子同乐”流言的嫌疑犯。   徐世安经过深思熟虑,甚至使用了超出年龄段位的排除法,首先排除了自己和母亲徐夫人,然后果断诚实的说:“我觉得是我爹!”   卧槽!徐指挥顿时气血上涌,伸手就往旁边刀架去摸。留此孽子还有何用!   秦德威离得近,立刻冲上去抱住了徐指挥的手臂,劝道:“徐老爷你冷静一点!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啊!”   随即生怕其他人被带歪了思路,又赶紧扭头提醒:“诸位想想,为什么当时柳月不去遵照主人家吩咐去找人,反而带了夫人去找徐老爷闹!”   徐夫人懒得理父子丑态,对着身后大喝一声:“柳月出来!”   四个知情人里,徐老爷和徐老三不可能自己传自己的丑事,徐夫人更不会传让大房脸面无光的流言。   那么有嫌疑的知情人就只剩一个了,正房婢女柳月!而且回想起来,柳月确实如同秦德威所言很可疑,有挑拨生事嫌疑!   柳月扑通一声跪在了徐夫人前面,慌慌张张的连声叫道:“老主母明鉴!奴婢身为正房之人,怎会做那种事!老主母不要受人挑拨,冤枉了奴婢!”   哟,这不就是那晚来找自己的绿茶小姐姐吗?秦德威认出来了。   不过他此时有点困倦,毕竟刚才最费精神的就是他了,这一切赶紧结束吧!   秦德威习惯性打了个响亮的哈欠,然后穷极无聊的说:“我看这徐府里里外外,总共也没二三十口子人吧?   又不是几百口人的大豪门,查个事情有什么难的?   将徐府中人一个一个单独查问,让他们每个人都必须讲明从哪听来的流言。然后把所有信息都记录下来,再整理脉络,就一定能找到大致的源头。   我个人猜这个源头,不是柳月就是二房里的下人仆役。但我并没有证据啊,就是纯粹的个人猜测,诸位爱信不信。”   众人一起无语,这还信不信个脑袋啊?   反正看现在的情况,徐夫人肯定信了,而且她也必须信啊!就是没实证,徐夫人也会信的!   不过真那么查,应该能查出点东西,就看肯不肯查了。   柳月也想明白了,瞬间脸色惨白,伏地不起叫道:“夫人饶命!”   徐夫人恨恨的看了看柳月,又看向坐在对面的刘姨娘。   秦小哥儿说的没错,一个小妾勾结正房婢女,蓄意在家里兴风作浪,污蔑家主和嫡子,这不是无德之人,又是什么?   刘御史也看着妹妹,久久无言,他又想起了十几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六月……   秦德威很老阴阳的在旁边补充道:“敢问刘御史,以妾室图谋家主嫡子,可是你们刘家之德?   有母如此,其子又能好到哪里?刚才闻父有难而大笑之人,德行可为百户否?你乃风宪之官,意欲弘扬如此风气否?”   徐世安突然记起了先前秦德威说过的一句话,得意洋洋指着徐二哥说:“我秦兄弟说过,本想放你一马,让你好自为之,奈何你非要作死!”   不知为何,众人在听到“放你一马”、“好自为之”这两句,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当时秦德威说这两句话,大家都当是个笑话了,只以为是秦德威被辱骂之后的嘴硬而已。   谁能料到……   “够了!不要再说了!”徐指挥暴躁的拍案喝道,这真踏马的一地鸡毛!   家里的破事,怎么越抖搂越多,别最后抖搂的满大街都知道!   一开始放秦德威进来,是想着找点其他事转移注意力,结果还不如不放呢!   这秦德威不负责任的制造了一大堆问题,却又不能解决!   怎么处置刘姨娘?那是给自己生了儿子的人!   怎么处置柳月?那是自己身边老亲兵的女儿!   还有,又该怎么安抚正房?这徐家家主当的,比刚才更难受了!   徐指挥仰天长叹,下意识的说:“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秦德威愣了愣,仔细回想了一下,终于记起了初心:“我……一开始,其实是想着来解救母亲。”   徐指挥无语,就这?   老夫太极功夫治家多年,左右糊弄方得维持表面和气,今天一下子被你搞得彻底撕破脸了! 第五十三章 并非结束   放在正常人家,类似事情不会如此难办,宠妾欺主自然有国法家规各种章法处置。但是徐指挥家情况还是有点特殊,所以就让徐指挥十分造难了。   对二房处置轻了,大房主母必定不同意,大房娘家人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别说把百户给了大房就能当补偿,徐夫人可是认为,百户本来就该是大房嫡子的!   若是为安抚大房,对二房处置重些,刘御史又还在那边看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纵然这次侥幸逃脱出去,但终究还是惹不起。   在僵持气氛中,最终还是刘御史先开口道:“舍妹犯下大错,是我刘家教人无方!   在下愿将舍妹领回家去,关三个月禁闭以为教训!也请徐大人再慢慢寻思,还该如何处置!”   这算是在赶出家门和留下之间,做了一个折中方案,给各方都留下了缓冲余地。   想来想去,也只能先这样了,徐指挥连连叹气,走到刘姨娘面前:“发生这种事,大家都不想的。可你这样做,出了问题,我也保不了你。”   刘姨娘流着泪说:“对不起,我没得选。”   徐指挥苦笑着说:“我想我们都该冷静一下,分开一段时间也好。”   徐世安咳嗽了一声:“爹,不要说我没提醒你。”   徐夫人站在身后,有点恼怒:“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徐指挥略感心痛的说:“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徐世安连忙打圆场:“爹娘听我说,做人呢,最重要的是开心……没什么事我就先出去了。”   “咦,柳月你还在这里?”徐世安转身就看到。   此次徐家内乱的罪魁祸首,正房婢女柳月还地上长跪不起。既然二房刘姨娘已经伏法,那柳月就必须是罪魁祸首了。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婢女那就简单了,可柳月父亲乃是徐指挥身边亲兵,十年前一起去安庆府打过宁王,所以在徐家也很有情分。   背主之人,留下是不可能了,而且必须要惩罚。但是惩罚也要讲究方式,不能太伤了老亲兵的心。   天早黑了,秦德威困极,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徐指挥突然福至心灵,“奴婢柳月,从徐家除名,净身出户,身契赠与秦德威!以后不准再进徐家内宅!”   我靠!秦德威哈欠都没打完,张着嘴大惊失色!   前面几句还算正经,最后一句什么鬼?谁想要这种没底线的心机绿茶女在身边,他还想多活几天呢!   但柳月也不想跟着秦德威这种什么都没有的穷酸小子,对着徐指挥和徐夫人连连讨饶。   见徐家家主和主母毫无怜惜之意,又膝行数步,转而扑在三公子徐世安脚下,哭泣不休。   “求求三爷,看在奴家伺候过你上学的份上,饶过奴家,今后奴家愿为三爷做牛做马!”   徐世安不知为何,想起了南市楼街两旁那些火热勾人的风情姐姐,又想起了宛如画中神女,一颦一笑动人心脾的王美人。   再看看眼前这没有风韵劲儿的柳月,哎,不是自己的菜,还是扔给秦兄弟吧。   徐指挥已经吩咐一个家奴:“秦小哥儿现住在外头东跨院?你去找管事的,把身契取出来,送到秦小哥儿屋里去!”   随即又对秦德威说:“今日已经晚了,你母亲的事情,明日从族学回来再议论。”   秦德威只能闭嘴,就是今晚会很难过了……   今日大战结束,人群陆陆续续往外走。徐世宁徐二哥依依不舍地将舅舅和娘亲送到大门外。   刘御史叮嘱道:“今后徐家中只有你一个人了,切勿忘今日之耻也!你要谨言慎行,发奋读书,若有所成,即是翻身之日!”   徐世宁仿佛一下子成熟了很多,郑重的点了点头,此时舅舅的光辉事迹就是他的精神支柱。   门子冷眼旁观,无奈摇摇头,今日并非结束,而是下一次诸神之战的开始啊。   秦德威寄居在外东跨院,纬度位于大门和二门之间,所以不用往大门外走。   他此时很头疼,因为原本他一个人住的破屋里,又多了一个女人。   徐家说赶人就赶人,真把柳月赶到秦德威这里了——以后这个鲜活的标致大姑娘就是秦小哥儿你的奴婢了,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柳月双拳紧攥,坐在磨盘上(别问杂物间改造的居室为什么会有磨盘),牙关紧咬,脸色惨淡。又像是生不如死,又像是好死不如赖活。   坐在榻上的秦德威虽然困得要死,但却不敢睡。他很担心,这个狠毒没下限的婢女可别在自己睡着后,给自己整活啊……   想了想就招招手说:“来,先谈谈心!”   柳月除了轻轻冷哼一声,没有任何动静。谈心?呵呵。   秦德威就先开口说:“我的意思是,你我都是无产阶级,不,都是底层出身,都是一无所有的人,没必要互相伤害,对你没有好处,对我也没有好处。   你没发现,今天根本没有人关心你怎么想的吗?老爷夫人完全没在意你的想法,连问都不问,直接惩处了。”   “你啰里啰唆的,到底想说什么?”柳月听得烦躁,忍不住也开了口。   秦德威就问:“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怎么想的?你这么屡屡作死,到底图什么?就拿这次来说,你帮着刘姨娘挑事,她能给你什么好处?”   柳月的秀丽脸庞渐渐扭曲,对着秦德威叫道:“我想读书!都是你这个恶人,毁了我伴读上学的机会!   只有刘姨娘肯答应,想法子把我从正房要过来,然后伺候宁二爷去上学!”   秦德威只觉莫名其妙,还嘴骂道:“你脑中有病吧!你若是个男儿,我还能赞叹你一声上进!可你就是个女奴婢,较劲读书的事情作甚?”   柳月发泄般的狠狠拍着磨盘:“我想看看外面的世道!我想去秦淮河上当花魁!我想成为名花榜上最红的那一个!我想与各方名流往来交游!我想在南京城留下自己的名字!”   秦德威真的震惊了,“就这?你的梦想就是这?”   闹腾了半天,你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被追捧的花榜名姬?哦,不,是顶流女艺人?   柳月拍磨盘破了皮,她用带血的手指着自己,叫道:“不然一个奴婢出身的女子,还能有什么出息?只能以后被老爷们当玩物养儿子吗!”   她被徐家当个玩意儿一样送给了小厮秦德威,这辈子算是真的毁了,想想就令人绝望。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 第五十四章 少年小秦之烦恼   秦德威有点烦恼,这个柳月的性格实在有点邪门,说实话不太敢留在身边。   大凡书里看到的婢女丫鬟这种角色,有可爱的有伶俐的有温柔的有飒爽的,没见过这么邪门的。   总而言之,先把人稳住,别给自己整活……   “冷静冷静!”秦德威开口劝道:“我可以介绍你认识名花榜上的美人!”   听到这句,柳月安静了下来,狐疑的问:“你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   “别管我怎么认识的,肯定有这个能力,不然我怎么能带安三爷去南市楼街混了一圈!”秦德威非常肯定说。   说到这个事,柳月就有点信了,毕竟她曾经直接从其他当事人口中听到过此事。   虽然事情真真假假难以辨析,但至少说明秦德威多少真有点花界人脉。   看对方情绪稳定了,秦德威赶紧又说:“而且你不是想读书吗?我跟着徐老三去族学,那你也可以又跟着我去!”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柳月突然又问。   她长了这么大,还没跟别人说到过自己的梦想。   她知道这个梦想必然是会被周围人嘲笑鄙弃的,身边也不可能有人支持自己。但秦德威居然肯帮忙,这很特殊。   “我想给你一点生活希望。”秦德威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不然我晚上睡不安稳。就怕你想不开给自己一下子,或者给趁着我睡觉,给我一下子。”   这确实是秦德威的真心话,他也确实想把柳月介绍给王怜卿,就是那王美人傻乎乎的,也不知能不能应付柳月这样的神人。   秦德威突然又想起,柳月的产权在自己手里,如果把柳月卖给王怜卿,能抵个几十两债务吧?也不知道王怜卿收不收。   但柳月应该会很高兴去王怜卿身边学习,说不定一边被自己卖了一边帮自己数钱……   算了,先不想了,反正死道友不死贫道,秦德威终于能安稳的躺下睡觉了。给了她新希望,应该不至于趁着自己睡着就整活了。   柳月看了看自己身下的两块磨盘,再看了看秦德威身下的木塌,还是有一点给秦德威一下子的冲动。   次日一大早,徐府伴读秦德威站在大门,等着徐老三从内宅出来。但他却先看到了徐二哥,不过看到也跟没看到一样,彼此无视。   随后就见未来的正六品百户徐世安行动不便的从后宅挪了出来,与秦德威碰了面,一起朝着大门外走。   徐世安刚要张嘴说什么,秦德威抢先道:“不用谢!”   徐世安没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德威很淡然的说:“我早料到,今天见了面,你必定没口子的谢我。这种过场话就算了,我不是一个喜欢过场的人。”   徐世安更诧异了:“啊?我还需要谢你吗?”   这次秦德威不明白了:“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本来就该帮我解决麻烦!”徐世安理直气壮的说:“也不想想,是谁带着我去的南市楼街,然后才惹出了麻烦。”   很好很有逻辑,秦德威没话说,不生气,不生气。   徐世安又要说什么,秦德威再次抢先:“我知道,你活该!”   屡屡被抢话的徐老三大怒:“你真知道我要说什么?”   “你昨晚回内宅后,肯定说反正百户到手不想上学了,然后被打了一顿。”秦德威料事如神,“所以诉苦就免了。”   徐世安讪讪然,突然指着前面强行转移话题:“看,他好像一条狗!”   秦德威顺着指向看去,只看到了徐二哥的背影……突然间,秦德威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大反派身边的大反派。   “其实我还想问你。”徐世安瞥着秦德威的身后,“为什么柳月会在后面跟着?”   秦德威答道:“这还是你父亲送给我的婢女,不跟着我跟着谁?”   徐世安叹了一口气:“有个女人跟着,有时会很不方便啊。”   当一行三人进了学堂,登时就引人瞩目了。   徐老三来了,这没什么稀奇的,后面跟着个伴读秦小哥儿,也没什么稀奇的。可是秦小哥儿后面还跟着个婢女?   秦小哥儿倒提着徐老三的布包,胡乱从包里倒出书本笔墨,随意堆在徐老三面前。   作为伴读,这都是秦小哥儿应该做的,虽然这个活很粗糙,但也没关系。无论书本笔墨怎么摆放,对徐老三来说都是一样的。   然后又见那个叫柳月的婢女,将秦小哥儿的布包挂在架子上。然后稳稳当当的拿出书本笔墨,仔细整齐的摆在了秦小哥儿面前。   族学众人齐齐惊到了,这是什么情况?这个婢女竟然是伺候伴读秦小哥儿,而不是徐老三的?她原来不是跟着徐老三上学的婢女吗?   徐世安得意洋洋的对着别人吹嘘:“我家待人优厚,即便请一个伴读,也给他配婢女!”   登时学堂里十几个伴读里有八九个想跳槽了。   秦德威深深吸了一口气,暗暗感慨:“还是在学堂里轻松。”   比起与某恶霸捕头的正面搏杀,与某逆袭御史的弑神大战,还有教导菜鸡新手县丞的劳心劳力,真的是在学堂读书最为惬意了。   他总是承受着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压力,渐渐都快习惯了。   曾先生上了讲台,略微担忧的朝着秦德威看了眼,但还是很敬业的开始授课。   临近结课时,曾先生突然开口道:“正值三月阳春,自古人时起,就有踏青春游的习惯,许多雅集名篇皆出于此。   后日我们不用来学堂上课,去那城郊赏景,感悟阳春时节的诗情画意,陶冶文华气节。你们都可以大胆试试笔,无论能不能成篇,每人必须练习写几句!”   学堂里顿时爆发出足以震落瓦片的欢呼声,都是十二三岁少年人,谁不想出去玩耍。   上次曾先生说的月底东园聚会,族学只有两个名额,大多数人当然就兴致寥寥,但这次是全员参与,兴致立刻高涨。   徐世安拍着桌子叫道:“要去哪里?”   曾先生沉吟了一下,“可以去西郊莫愁湖,后日早晨先在三山门汇合。”   徐老三立刻更来劲了,拍着胸脯说:“待我回去与家父说了此事,从三山门调拨兵卒护卫我等!无论时抢道夺路,还是争船占场,包管别人打不过!”   学堂里轰然叫好,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曾先生泼了一盆冷水:“恕我直言,就南京城门这老爷少爷兵,呵呵,只怕还打不过贩夫织工。”   一片欢声笑语中,只有秦德威冷清寂寥,他陷入了一个烦恼中。   他似乎签过一个合同价值二百两的文书,文书中似乎有个条款——秦德威出席任何需要吟诗作词之交际场合,王怜卿为秦德威唯一指定异性伴侣。   那这次族学春游,也该算是“需要吟诗作词之交际场合”吧?本着契约精神,应该通知王怜卿过来的。   秦德威长叹一声,为什么他总是承受着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压力? 第五十五章 八点档   散学后,秦德威没着急走,坐在位置上写了封信,为了不违约,也只能通知王美人了。   徐世安和柳月都没走,在旁边等着。   写完信后,秦德威吹干墨迹并折好,询问左右道:“我需要将此信送到南市楼街王怜卿王小娘子那里。”   秦德威自己是真不想跑腿了,一去一回纯粹浪费时间。   “我去送!”“小奴愿往!”   听到给王美人送信,徐世安和柳月不约而同的发出申请,神情都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   但徐世安没想到柳月一个婢女居然也敢跟自己争,少爷脾气发作起来,指着柳月喝道:“好你个奴婢,敢跟我抢生意,趁早闪一边去!”   柳月不敢与徐世安顶嘴,默默的躲在了秦德威身旁,捂着脸泫然欲泣,透过手指缝能看到泪光闪闪。   秦德威觉得自己的产权受到了一点点侵犯,不满的对徐老三说:“现在她不是你们徐家的人了,你说话注意些!”   徐世安习惯性骂完后也觉得自己不对,现在柳月是秦德威的婢女,正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自己哪还能去打骂?   于是他挠着头讪讪然,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柳月带着几丝哭腔说:“都是小奴的不是!威爷千万不要为了小奴,与安三爷闹了生份。   小奴只是觉得,安三爷再去南市楼街那种地方,只怕又要引起什么烦恼,还是让小奴代劳了吧。   不然小奴一个清白女子,怎会愿意去花街柳巷……”   秦德威指着柳月,对徐老三说:“看看,看看,多懂事的女子,你还舍得骂么!她说得对,你现在不合适去南市楼街,就让柳月跑腿吧!”   徐世安无话可说,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当初你秦德威收拾柳月时,辣手摧花催人泪下,现在你又来充好人?   又怕柳月如果回来晚了路上不安全,秦德威就吩咐明天白天先不用跟着来族学,直接去送信。   如此事情敲定,三人就一起出了学堂,但是又发现,曾先生就在外面等着。   “你母亲……究竟如何了?”曾先生对秦德威问道。   昨日他发现秦德威和徐世安两人都没有来学堂,就跑去徐指挥家打听了下。只隐约听说,秦德威带着安三爷去了花街柳巷,然后夫人震怒,把周大娘给关了。   为少年人的勇猛乍舌之余,又让曾先生很是担忧,没想到今天秦德威和徐世安两人又跟没事人一样来了。   徐世安连忙答话道:“曾先生放心!周大娘在我家没什么事情!”   曾先生很想说点什么,但他发现自己没立场……   秦德威又想起昨天和徐指挥约定过,今天回去后还得再谈谈母亲的问题。   回了徐府,按惯例从内宅送了几口饭菜过来,秦德威发现,份量更不够了……并非是饭菜比原来少了,而是屋里人口多了。   这又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然后前提又是要有钱。   晚上戌时过半,大约就是八点档时间,徐家就有人来传话,让秦德威去前堂。半饱的秦德威即便不想溜达消食,也只能过去了。   堂中没有别人,徐夫人端坐堂上,母亲周氏在一旁侍立着。秦德威看了几眼母亲,没发现什么遭受虐待的痕迹,也就彻底放了心。   就是周氏看着儿子的目光十分不善,秦德威猜测,如果没有徐夫人在,母亲大人的女子单打项目肯定已经开始了。   回头一定要向母亲解释一下,自己去南市楼街真没别的意思,只是为了补充营养而已,不吃白不吃。   秦德威对徐夫人拱手行了个礼,“家慈在贵府多年,深受夫人恩德庇佑,如今小子长成,意欲迎回母亲奉养,以全天伦孝心,还望夫人成全!”   如果放在以前,秦德威是绝对不敢如此大大咧咧、开门见山的直接找徐夫人要人,但现在则不同了。   昨天他秦德威可是挺身弑神,只手擎天,替大房势力杀退了二房大神的进攻,将恩荫百户留在了大房。   有了这份大恩大德,秦德威就有资格对徐夫人直接要人。当然,如果是徐指挥在此,秦德威可能还不敢如此直接。   想到这里,秦德威忽然有点奇怪,为何徐指挥不在?昨天明明是与徐指挥约好的。   徐夫人对秦德威的感触十分复杂,回答说:“我徐家乃是厚道人家,别说我不成全你们母子。你就不问问你母亲如何想的?”   秦德威转向母亲大人,饱含深情的呼唤了一声:“娘!跟孩儿回去吧!”   周氏冷着脸,质问道:“跟你回哪里?”   秦德威语塞,他自己现在有两个住处,一个在徐家外院杂物间,一个在叔父家东厢小木屋……   “只要母亲肯出徐家,孩儿我一定有办法!”秦德威咬咬牙说,“或者请母亲给孩儿一些时间,等孩儿安顿好,母亲就可以出徐家。”   周氏又问:“你想让我这个做母亲的出去,是不是还想着读书和功名?”   秦德威答道:“是,孩儿立志功名进取,族学曾先生、县衙冯县丞都答应肯指点读书!”   周氏摇摇头说:“你们这样的少年人总是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总是有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直到碰得头破血流之后,你们才会发现,其实你们什么也不是。”   秦德威恳求道:“还请母亲成全!”   周氏很感伤的说:“当年也是有人这样骗我的,骗到我走投无路。十二年后,又有人对我这样说。”   “……”秦德威说不下去了。   似乎触动到了母亲内心深处的伤疤,他这个儿子还能怎么办?做人不能没良心,不能太自私自利。   为了虚无缥缈的功名之路,硬逼着缺乏安全感的母亲离开舒适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强行绑架母亲与自己一起赌。   这时候,徐夫人突然插嘴说:“我有个主意,让你们母子二人的想法都两全其美。”   秦德威诧异的望向徐夫人,机智如他秦德威都没能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能对母亲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你一个快五十的老太婆就能想出来?   徐夫人意味深长的说:“你秦德威改换门庭到我徐家,做个养子不就行了?”   这句话让秦德威大惊,下意识地就想道,你在想屁吃!这都是什么脑子进水的糊涂话?我凭什么到你家当养子?   然后他就想明白徐夫人的意思了,如果母亲嫁给徐指挥做妾室,自己不就成了徐家养子了吗?   如此母亲可以继续呆在徐家,而自己也解除了奴婢儿子的限制,获得了科举资格。   理解徐夫人意思后,秦德威又感到被羞辱般的大怒,你徐夫人以为自己是八点档肥皂剧的导演吗!   上前斩钉截铁的拒绝道:“我秦德威绝对不会为一己之私,就送母亲为他人妾室!”   周氏沉默了片刻,却道:“听从主母做主。”   秦德威喝止道:“母亲不需要这样!今晚是孩儿操之过急了!还是等孩儿先在外面闯出一片天地,一定会让母亲安安心心出徐家归养!” 第五十六章 十点档   秦德威这强烈的抗拒态度,都在徐夫人的意料之中,或者说是很符合情理的。因为少年人往往爱惜脸面,不会过于算计利益得失。   但徐夫人提出这个主意,也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徐家收了秦德威做养子,不会对大房这边的嫡长子和老三徐世安的地位有任何威胁。   相反秦德威与老三交情好,又如此机敏,还能成为老三的一大助力,抵抗来自于徐世宁徐二哥的威胁。   而且徐夫人在族学打听过,曾先生说秦德威天赋惊人,说不定真是个潜力巨大的读书种子。   将来秦德威若有所成,徐家岂不就白捡了一笔财宝?而且还是武官世家极其稀缺的文脉资源。   要知道,刘御史就像是悬在徐家,尤其是徐家大房头上的一把剑,随时都有可能掉落下来砍人。   即便将来长子袭了指挥、老三成功恩荫了百户,那还是有可能被记仇的当权文官拉下马。   就算不想那么远,从目前角度来说,让周氏去占了二房位置,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堵住刘姨娘回归之路。   同时把事情办光明正大了,也省得自己天天在老爷和周氏之间疑神疑鬼,猜来猜去,反而会导致家宅不宁。   但一切前提是,需要秦德威自己心甘情愿,认可徐家。不然让秦德威产生了被逼无奈的怨恨之心,反倒不美了。   打定主意后,徐夫人又对秦德威和蔼可亲的说:“你们这些小哥儿,说话做事都冲动,我也是好心想解决你们母子之间的问题。   此事不急。秦小哥儿也别上头,先从长计议着。事情要做就得都满意才行,我们徐家是厚道人家,还能逼你不成。”   秦德威还能怎么说,只能行个礼道:“小子多谢老夫人体谅。”   徐夫人看着秦德威,越看越满意,笑眯眯的说:“今晚这些议论,只有我们三人知晓,不要传于外人之口。”   秦德威再次答复说:“小子晓得,事关家慈名节,焉敢外传!”   从前堂出来,秦德威长吁短叹,心情十分复杂。   这徐家要是欺凌自己和母亲,那反倒简单了,撸袖子干就完事了……谁还不能莫欺少年穷来着。可他徐家不这样办事啊!   秦德威嫌弃杂物间憋闷,没着急回屋,往大门外散步去,顺便想想心事。   却见有人就在门口石狮子边上,来来回回的转圈子,借着月光看去,依稀是曾先生模样。   “曾先生?为何在此?”秦德威纳闷的问。   曾先生抬头看到是秦德威,便答道:“我正犹豫是否求见徐家主人,一直徘徊到现在,不想让你看了笑话。”   秦德威很好奇:“想求见就求见,又有什么可犹豫的?”   曾先生声音苦涩的答道:“我这几年也攒了几两银子,再找同乡借一些,也不知够不够……想来问问徐大人,能否为周娘子赎身。”   秦德威久久无语,八点档肥皂剧还没完呢?十点档又来了吗?   下意识的,有点偏颇了立场说:“其实吧,此事关键不在于徐家主人,在于我母亲自身啊,曾先生找徐家主人也没用。”   大家都是读书人,对文字语气很敏感,曾先生立刻觉察到轻微异常。   原来秦小哥儿的口气,都是那种不置可否、毫无倾向的态度。但今晚这一句,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鼓励和指点意味。   所以曾先生很是大喜,顺杆子往上爬的问道:“小哥儿何以教我?”   我又能教你什么?母亲大人看来宁愿给徐老爷当妾,也不乐意选你这穷秀才啊,秦德威连连苦笑。   想了半天,他就蹦出一句:“明年就是乡试之年,曾先生就不能努努力,拿一个举人回来?”   举人和秀才的地位……那可就是天壤之别了,看过范进中举的都知道。   这是暗示什么?还是周姐姐的意思?曾先生神态渐渐认真起来,“在下虽然蹉跎数年,两次秋闱不中,但明年一定再试试看!”   秦德威差点就脱口而出一句“加油我看好你”,硬生生憋回了肚子。   不过真要中了举人,那就是一步登天的人生际遇,什么样的好女人娶不到?还能看得上自己母亲?秦德威又想道。   反正是越聊别扭,秦德威赶紧与曾先生道个晚安,滚回了自己屋子。   只是房间里多了一具上下三层的食盒,饭菜简直是芳香扑鼻。“这又是哪里来的?”秦德威对柳月问道。   柳月也很不理解的回答:“内宅那边送来的,据小奴所看,这饭菜规格几乎与安三爷那边所差无几了。另外还有,送了几身新衣服过来。”   “我干!”秦德威心态快崩了,你们徐家能不能仗势欺人威逼一下我,总是利诱算什么!   人要有骨气,衣服肯定是不穿的!就是这吃还是不吃,又是个问题。   到了次日天亮,秦德威继续和徐世安一起上学去,然后打发了柳月前往南市楼街送信。   对此柳月的心情是非常雀跃的,她觉得,这是自己的生涯规划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   她先前也真没想到,到了秦德威身边,居然会柳暗花明了。似乎比在徐家的时候,更加接近自己的梦想。   今天借着送信机会,可以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名花榜级别的名姬,一定会让自己受益良多。如果对方肯交谈指点指点,那就更棒了!   不过现实给了柳月当头一棒,王怜卿压根就没露面,更别说交谈和指点了,只是有个婢女出来收了信件,然后她就被打发了……   柳月回去路上的心情很沮丧,她意识到,她和名花榜之间的差距,也许比徐老三和秦小哥之间的差距更大。   王美人当然没有在意送信人是个什么心情,她只关注写信的人是个什么意思。   “携友踏春,莫愁烟雨。念及前盟,佳人何处?三山门外,不见不散。”   王美人此时的心情是非常愉悦的,秦德威真是个守信君子。   先前那个借款二百两文书里,虽然写上了各项条目,也都白纸黑字签了名,但仍然像是个君子协定。   王美人不敢确定,秦德威一定会老实遵守,这些读书人言而无信又善狡辩的时候多了。   直到今天看到秦德威这封信,她才真正放下心来,看来秦德威是很有契约精神的,是很把她当回事的。   既然秦德威识趣,那么她王怜卿也得郑重对待,作为场面上的伴侣,万万不可丢了秦德威的面子。   毕竟这是双方第一次履行契约,联袂出席重要交际场合,必须开个好头,不能让那个姓秦的刻薄小哥挑理。   想到这里,王怜卿就吩咐婢女,将今年新制的春衣拿出来,还有新打造的各色首饰,都先备上。   另外宝马香车也是不能少的,得将名花榜美人的牌面摆足了。女人的排场,就是男人的面子,王怜卿深谙此道。 第五十七章 暗战(上)   时下政治地位相当于国都的整个大南京城,有内外两圈城墙,外城十八门,里城十三门,长度天下第一。   而通常狭义上的南京城指的是里城范围内,称为京城。对城里人来说,出了里城十三门就是郊外了。   莫愁湖就位于三山门外面,而三山门则是南京城西边最重要的一个门,也是南京城商业价值最高的一个城门。   毫不夸张的说,在整个南京城,可能有一大半的人流和外地货物都要从三山门进出。   明白了这点,就能理解为何区区三山门把总,前几日能在南市楼街这样的销金窟,被几个商家一条龙招待。   虽然他一个辣鸡武官不管收税,也不能帮赚钱,更没有审判定罪权,但他能堵着你的货物几天进不了城啊!   也就能理解为何一个立过功的从三品世官指挥同知,当城门把总居然一点都不委屈。   在把总指挥之下,还有好几个正五品千户一线带兵守城门呢。没法子,大明南都别的没有,武家世官多如狗,堪比盐水鸭的一大特产。   徐家族学今日出游,三山门这边派了几个老成兵丁跟着。此时人还没到齐,众人就三三两两随意站着等。   秦德威带着跟班婢女,站在稍稍靠近大路边的地方,徐世安知道秦德威约了谁来,也寸步不离的紧跟着。   而曾先生想了想,也凑过来与秦德威说话,于是围绕秦德威形成了一个小群体。   秦德威回头看了看,闲聊道:“听说只有徐妙璟不来?”作为徐家族学唯一优等生,竟然不积极参加课外活动。   曾先生点点头说:“此子向来沉心攻读,不闻外务……”   “切!”徐世安不屑的冷哼一声:“只是他还有他个姐姐,看不上我们而已。不信你们看着,月底东园之会,他们会不会去!”   看看人都来全了,但秦德威、徐世安、某婢女却很有默契的都不挪动脚步,也不知还在等什么,这让曾先生很奇怪。   正说着话,从城门口驶出一辆马车。   马是高头大马,车是锦饰雕纹。从鎏金车顶垂下轻薄绢纱帘幕,随风微动,车中人影若隐若现。   健仆扯动缰绳,稳稳地将马车停在秦德威前方。然后就从帘幕后闪出一张人比花妖的美人面容,以及明晃晃的凤钗宝钿。   “真是巧了,没想到能在这里偶遇秦家小哥儿。”美人十分惊喜的主动搭讪。   秦德威回话说:“我们正要去莫愁湖,你也要出城吗?”   那美人更加惊喜了,“真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哩!奴家也是要去莫愁湖,就是少人陪伴……”   徐世安看看秦德威,又看了看美人,疑惑的说:“秦兄弟昨日不是给王姐姐你写了信,早约好的今日一起来的吗?”   一场尬聊嘎然而止,再聊就是真尬了。   王怜卿在婢女的扶持下,娉娉袅袅的下了马车。秦德威问道:“你怎么来的这么晚?   王怜卿抬手捧着脸,笑嘻嘻地说:“早起梳妆多费了些工夫,小哥儿看奴家今日美丽否……”   说着说着,王美人突然注意到站在秦德威身后的秀丽少女,很警醒的问道:“这是谁?”   秦德威没当回事,“这是我的婢女,昨日给你送信的那个人。”   哄鬼吧,就你还养得起女人?女人养着你还差不多!王美人心里不信,嘴上说着:   “哎呀,你跟奴家的那个山盟海誓里,可不是这么说的啊,怎么还能有别的女人?”   秦德威翻了翻白眼:“你想太多了,她就是一个婢女!”   虽然合同规定了“唯一指定异性伴侣”,但婢女小厮这种身份的人,跟你王美人又不存在竞争关系!   徐世安终于又找到了插嘴的机会,连忙也开口道:“对,我作证!她就是个婢女,我们家送给秦兄弟的!”   王美人拿起了团扇,捂着嘴笑道:“呵呵,在家里是婢女,可既然跟着男主人出来了,那就只有一个身份,女人。”   徐世安茫然,这有什么区别吗?   王美人笑而不语,那些文会雅集上的老爷们,除了需要布置场面的主人家,有谁是家里女人跟着出席的,身边还不都是家丁小厮?   柳月对王美人行了个礼说:“其实小奴并不算是人,就是个玩意儿。这位姐姐不要在意小奴了,更不要与秦公子计较了。”   王怜卿的笑容渐渐消失,她本意是撒个娇闹几下,可这柳月的表现,让她瞬间嗅到了一种同类的气息。   哼,秦小哥儿这种天才神童身边,果然总能招来别有用心的女人!   自己才刚下马车,冷不丁就被挑战了。真以为名花榜美人都是浪得虚名?谁不是历经多少战斗,才能上了榜的?   在家里随便你们怎么弄,但在这外头场面上,就不该是你们家里女人出现的地方!   王美人走到秦德威身边,亲热的搭着秦德威肩膀说:“呵呵,让奴家猜一猜,秦小哥哥是不是怕没人服侍,还带个小奴婢出来?放心,今天奴家亲自服侍你!”   “那秦公子就拜托给王姐姐了,小奴昨日来回跑腿送信,正累着呢。”柳月回复说。   然后她又走到王怜卿带来的婢女身边,“小奴和这位姐姐一起陪着说说话儿就好。”   好半天没出声的曾先生已经呆若木鸡,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威了吗?   判断已经奋力杀退敌军,得胜之余王美人开始品尝胜利果实了,不过她环顾四周后稍稍疑惑。   又暗暗指着曾先生,忍不住贴着秦德威耳边用悄悄话抱怨:“小哥儿你的文友太过于散漫了,为什么到现在只来了一个?这还要等到何时?”   秦德威一边招呼着人,一边对王怜卿说:“哪有迟到的?已经来全了,走吧!”   然后王怜卿就看到,秦德威带着自己,走向了一群半大不大的、只有自己肩膀高的小屁孩。   什么情况?王怜卿迷惑不解。   徐老三抢先一步,对着同学吹嘘:“看,我说过的,我能请来最当红的大美人!你们以为我说去南市楼街玩耍,是吹牛吗?”   徐家族学小少年们早就偷偷观察了很久了,此时见王美人主动走了过来,一声欢呼,齐齐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搭讪起来。   活像一群小麻雀围住了五彩凤凰,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   即便是见惯场面的王怜卿也不禁茫然迷失了,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有点想哭,又哭不出来。 第五十八章 暗战(中)   莫愁湖与三山门距离很近,既然安全无虞,大家就抄近道了,从两笼树丛中间一条平坦小路穿行过去,就可以直接到湖边。   由于是小路,族学少年们自然没法再聚一起围观王怜卿了。这让王美人暂时得以解放出来,能跟秦德威一边并排前行一边说话。   “你这是故意的?”“不是。”   “你这是耍我?”“没有。”   “你把我叫过来,就这狗屁场面?”“别瞎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王怜卿愤怒的指控:“你想用这样场面消遣我,把我弄烦了就不会绑死你了。你们男人都这样,拿钱的时候最痛快,有了钱又想要自由!”   秦德威解释说:“你不要作诛心之论,我这是遵守约定、言而有信,难道还错了吗?   合约里写明了,任何需要吟诗作词之交际场合。今天这场又要吟诗作词,又是交际场合,完全符合条件。”   实在说不过秦德威,王怜卿心死如灰,当初拟定合同时,或许应该找个状师帮着参谋。   “其实我就是一个状师,价格公道,目前成功案例有……”秦德威习惯性摆出双手笼袖姿势,微微躬身招揽生意。   “我今天特意盛装而来,还花了大价钱雇佣骏马豪车。”王美人情绪有点激动,声音就稍微大了点:“我付出了这么多,你能不能对我负责点!”   前前后后的族学少年们顿时哗然,这个新来的小伴读,段位有点高啊……他对名花榜级别的名姬不负责任了?   可是看他平平无奇的样子,如果不是美人亲口说出来,那就实在难以令人置信。   那安老三天天吹牛皮,估计都不能信,这秦小哥儿才是咬人的狗不叫,简直就是一个隐藏的都市传说。   不知怎的,王怜卿突然感觉到,那个叫柳月的小奴婢仿佛回头看了自己一眼,这一定是嘲笑……一定是嘲笑吧!   “而且你还故意带着这小奴婢来气我。”王怜卿又给秦德威加上了一条罪状。   秦德威立刻叫屈:“这你可就冤枉我了!我带她来的本意,是你看看货色。”   “看货色?”王怜卿一下子没明白。   秦德威试探道:“她底子其实不错,有混迹花场的潜力。假如卖给你,你要不要?”   王怜卿怒了:“你竟然讽刺我老!”   秦德威莫名其妙,这又是从哪里说起?   “若非如此,你怎会觉得,我该养女儿接班了?”王怜卿质问,“我养一个比我小不了三四岁的,有何意义?抢我自己的风头吗?”   秦德威闭嘴了,感觉此时王美人有点不可理喻。   从小路里走出来,瞬间豁然开朗,只见得不知名花团锦簇万千红,湖岸翠柳如烟郁郁葱葱,远眺湖面波光粼粼,好一派春光画图。   沿着湖边南岸,还散落些亭台楼榭,有的还很完好,有得却已经破败。   然后众人还远远的望见,有个容貌艳丽、身段风流,然而却一身孝服的年轻娘子,虚扶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冠,缓缓地沿着湖边走过来。   美艳不可方物的小寡妇和中年女道士这样的组合,实在醒目,任是谁见到了,也要忍不住多看几眼。   别人眼里的美色,在秦德威眼里如同红粉骷髅,他只看到了自己的八两银子。   “顾娘子!”秦德威深情的呼唤。   应该就是她没错了,记得当初各自“逃难”时,小寡妇说过,到莫愁湖附近投奔出家长辈。   顾琼枝听到这个清冽的声音,心神一颤,转头看来。她在一堆半大少年里先看到了鹤立鸡群的王美人,然后才在王美人身边发现了目标。   她又将中年女道士暂时放在原地,然后独自走了过来。   这又让族学少年们鬼哭狼嚎,万万没想到,秦伴读只喊了一嗓子,这个美貌小寡妇竟然又过来了。   王怜卿生平第一次在社交场合里,对着伴侣动了手,她死命的在秦德威胳膊上掐了一下。   小寡妇走得近了,欣喜的朝着秦德威问道:“好几日不见秦兄弟,你怎的在这里?”   秦德威答道:“在下暂时栖身于徐家族学,今日跟随踏青,不想遇到了旧人。就是那八两银子……”   顾琼枝微微脸红,邀请道:“身边没有带着足够银钱,不妨跟着妾身去居处取。”   “八两银子也值当如此上心么?”旁边突然传来略显刻薄的声音。   王怜卿毫不避嫌的将胳膊肘搭在秦德威肩膀上,托着尖尖下巴插嘴说:“秦小哥儿你从我这里拿了二百两,还不够你使的么?连八两银子都想去乞讨?   如果还不够的话,奴家会帮你想想办法的,你竟然还去找外人,真是让奴家伤心。”   顾娘子蹙眉盯着王美人,“什么二百两?”   “呵呵呵呵。”王怜卿不介意让这个横空冒出的俏寡妇知道点厉害。身边连八两都拿不出来,还想跟自己这个二百两债主抢男人?   “你不知道?秦小哥儿遭了难,前些日子从我这里拿了二百两。”   小寡妇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实在是感动莫名,“秦兄弟你竟然为了妾身……”   秦德威愕然,顾娘子你有什么误会?他就是找王怜卿借点钱临时周转下,当个诱饵钓上董捕头而已。   但在顾琼枝想来,秦小哥儿无非就是帮自己打官司惹到了董捕头。说到底,事情根子其实还是在自己身上,董捕头盯上的是自己。   可秦德威为了解决问题,竟然宁可去找这样恶心贱货借了巨款,也不舍得来骚扰自己。   与帮自己打官司时那种刁钻模样,简直是巨大的反差,真是用心很深的好少年啊。   “停!”王怜卿很有技巧的打断了小寡妇的感动,“这是个很现实的世道,只有感动是没什么用的。   秦小哥儿的麻烦并不小,也不是十两八两就能解决的,所以你仔细掂量好了,小心自己再搭进去。”   对付不同女性对手,王美人有不同的手段,这份功夫也是炉火纯青了。   对小寡妇这样看起来软弱又没钱的人,不需要多么迂回,亮出利害,直接吓退就可以了。   至于傻到奋不顾身的人……反正王怜卿这辈子没见过。   “你真的找她借了二百两?”顾琼枝对秦德威问道,进一步确认真假。   秦德威苦笑几声:“确实有此事,还签了个立约文书,赖不掉的。”   “真的假不了,假的不了。”王怜卿又插嘴说:“这位姐姐,如果没那个本事,还是不要挡着路了。”   顾琼枝没理睬王美人的讽刺,从荷包里拿出两叠纸,递给秦德威:“我身边没带多少银钱,不过有两张钱票,正好作价二百两。   这些钱票可以从城中钱铺兑支银子,你先拿去,把那些不三不四的债务还了,免得受制于人。这祸事因我而起,然后才波及到的你,你我共同面对就是。”   王怜卿大吃一惊,这小寡妇到底什么来头,怎的从荷包里随便一拿就是二百两钱票!   她一个名花榜美人,辛辛苦苦经营了这几年,积蓄也不过一百几十两而已!给秦德威的二百两里,还有一百两是找妈妈借的!   她只是想用二百两这种级数的巨款,逼退这强敌小寡妇,却没想到自己直接被钱票反糊了一脸!   今天究竟是个什么日子,为什么自己如此弱小无助又可怜?   她的心已经死了,再厉害的乐师,也弹不出她的悲伤,殇情,葬爱,残魂,泪已经流干,今年的春风格外冷……   秦德威一边看着钱票,一边感受到了王美人灵魂加肉身的双重颤抖。他有种预感,只要自己收下了这二百两钱票,王美人就会直接跳湖。   刚才还鬼哭狼嚎起哄的族学少年们,渐渐都安静了下来,下意识地都想跪着吃瓜。   这个美得不像话的小寡妇跑了过来,就为塞二百两巨款给秦伴读?看秦伴读这意思,还是不想要?   这哪是都市传说,这简直就是都市神话了!   三月春风,莫愁湖畔,游人如织。   秦淮旧院四大名姬之一冯双双悄悄复出了,与上元县学生员一起游览莫愁湖,宿命般的与徐家族学少年们相逢了。   冯双双很好奇地打量着师妹王怜卿,前阵子让自己遭受了奇耻大辱的师妹,现在却如同行尸走肉般,站在一群半大小屁孩中间,看起来是想转型搞笑艺人?   王美人空洞的视线不经意间与师姐冯双双对上,全身仿佛过了一道闪电,立刻重新被激活了。   “啧啧,你的品味,真是越来越特殊了呢。”冯双双叹道。 第五十九章 暗战(下)   上次东园开园雅集,王怜卿绝地反击大获全胜,冯双双耻辱性的大败亏输,愤而退圈,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手段。   当然但作为四大名姬之一,永久退圈是不可能的,肯定还得找机会复出。更何况本月底东园还有场春季聚会,再不复出就来不及了。   所以冯美人应了王逢元王公子的邀请,与上元县学生员一起,来到莫愁湖。   如果只是几个秀才游春,就算有王逢元王公子的面子,冯美人也未必肯来,但今天还另有一件格调事情,那就不算太掉价了。   再说复出场合,还是稍微低调一点为好,过于张扬的复出反而不美。   冯双双看了看自己身边,都是一县精英、衣冠风流,还有王逢元这样的名士新秀,求着自己陪同增光添彩!   再看看对面,不知是哪里的野鸡学堂,一群乳臭未干小儿。   这身份档次,这业界咖位,高下立判!   虽然冯美人不太明白,王师妹到底有什么苦衷,竟然自降身份跟一群小屁孩混在一起,但这不重要!   从哪里倒下就再爬起来,上次被狠狠踩了一脚,此时不踩回去,更待何时?正所谓,趁她病,要她命!   冯双双一边抚着鬓角一丝乱发,一边走过来,故作好奇的询问:“王妹妹在这里,是做什么?”   王怜卿故作轻描淡写状,刻意模糊着双方处境差异:“你我这样的身份,此时出现在此地,还能是什么?都是应邀而来罢了。”   “哦,哪位大家邀你前来的?”冯双双又进一步追问道。   一个小王八蛋……王怜卿偷偷瞥了眼秦德威,差点被气得吐血。   却见小王八蛋趁着这会儿工夫,居然和那个有钱小寡妇凑在一起,亲亲密密嘀嘀咕咕。   有钱就了不起吗?有钱就能为所欲为吗?王怜卿心底发出了对这个世道的控诉,却一时间忘了给师姐回话。   “王妹妹你不说就算了,王吉山公子还在那边等着我……”冯双双话头一转:“魏国公在湖边盖了栋新楼,即将完工,请了我们提前游玩,并帮着拟定楹联,王妹妹要不要过来一起去?”   “不必了!”王怜卿咬牙说。   这个答案不出预料,冯双双点了点头说:“那就等我们出来后,两边一起聚聚吧,人多热闹些。”   然后不等再给什么答复,冯双双扭着腰身扬长而去。   这才是第一场,一会儿再做第二场……莫愁湖南岸风景区就这么大,你王怜卿能往哪躲?   回到了那边,冯美人不知与秀才相公们调笑了几句什么,惹得一阵开怀大笑,然后还有数人朝着王美人指指点点。   曾先生长叹一声,他也是秀才,包括对面在内没谁比他更高了吧?凭什么他就被无视了?   这种春游真没什么意思,还是回家看兵书有趣。   当然,曾先生早就习惯了这种感觉。毕竟一个喜欢兵法而不擅长诗词歌赋的人,在女人面前也放不开的人,确实挺难混圈的。   其它族学少年瞪着大眼睛,看着两位顶级美人交流,只觉得今天春游真值回票价了,能近距离观看两大花魁级别人物正面交锋。   就是己方美人这边不给力,有点惨……大人的世界,太复杂了。   王怜卿走到秦德威身边,一言不发。但秦德威正忙着和小寡妇沟通,毕竟在对付董捕头的问题上,小寡妇也是苦主。   王怜卿默默的扯了扯秦德威的袖子,一言不发。秦德威正忙着对小寡妇交待事情,毕竟董捕头是坐地虎,各种预案都要备好。   “王姐姐你怎么哭了?”徐世安恰到好处的惊讶的叫了一声。   秦德威诧异的回头看了眼,只见不知何时,王美人泪水噗嗤噗嗤的往外流,像是被堵塞的泉眼突然被打开了似的。   “我没有收顾娘子的钱票!”秦德威莫名其妙的蹦出一句。   反正就是过度周转,过不了多久就完事了。找谁借钱都一样,没必要换来换去的,再写个文书还麻烦呢!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又看到小寡妇打了个招呼离去,王美人安心了许多,不过泪还在流。   徐世安环顾左右,对同学们说:“我们是不是被欺负了?对面那伙人很嚣张啊,看不起我们?还跑过来把我们的美人惹哭了?”   没错!就是如此!众人一起同仇敌忾的点头,随即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大部分都叫嚣着要喊人来,大家一起凑凑人手,把对面打到爹娘都不认识。武家世官子弟,解决问题的办法从来都是这么粗暴。   曾先生是知道轻重的人,厉声喝道:“对面都是身有功名之人,你们也敢随意动手?另外他们是在魏国公的新楼里,你们也敢在魏国公的地方动手?”   秦德威想拍拍王美人的头,以示安抚,但是因为身高问题,很不便利。故而他只能用最顺手的姿势,拍了拍王美人后面另一处圆滚滚的部位。   “行了,别装哭了!我总算知道什么叫红颜祸水,去那楼里看看便是!”秦德威安慰说。   又对曾先生说:“来都来了,既然恰巧有雅事,去凑个热闹好了,或许能让吾辈熏陶一二。”   秦德威感觉自己再不出手,只怕就弹压不下去了。   曾先生犹豫了下,如果不动手,还凑上去干什么,比试文化吗?那不是送脸上门吗?   可族学又没别人,在文学这方面,他这个先生其实不能打啊,其实他这个先生更拿手的还是打架……   “就该这样!”王美人用力拉起秦德威的手,大步朝着远处那栋新楼走过去。   一群不嫌事大、不知人间险恶、不计后果的半大少年连声起哄,跟随了上去。   在莫愁湖南岸这里,国朝初年有人修过些亭台楼阁,但近些年渐渐荒废破败。   前不久,魏国公徐鹏举突然出资出人,在位置最好的地方把一座大楼重修了。据说登楼远眺湖面,乃是一处新胜景,但现在这楼连名字都没有。   全天下不管是什么楼,肯定都需要大量文字点缀,从匾额到楹联,再到配套诗词,还有游记。   可以说,文字质量足以影响楼的价值,想想黄鹤楼诗,想想岳阳楼记……   当然这新楼只是城郊湖边一个自用普通楼而已,魏国公的心还没那么野,非要鼓捣出千古名胜。   不过仍然要招请些本地名流士人来提前赏玩,然后留下墨宝,现时风气就这样。 第六十章 别人家的才子   新楼只有主体接近完工,周边配套很不完善,只围了一圈栅栏,有几个老家丁守在栅栏口。   徐家族学的少年们兴冲冲的刚走到栅栏口,就被拦住了。   徐世安愤怒的指着老家丁说:“我们乃是徐氏族学出外游春,大都是徐姓子弟!敢不让我等进去?”   老家丁无奈道:“里头主持人发了话,县学士子正在游玩,不得再放人进去。”   其实真要是大人物或者名流达人来了,放进去也无所谓,先前还有几波别人也进去了。   可是看着眼前这群小屁孩,说是来捣乱的还差不多。如果放了进去,那不是干扰里头的文化活动吗!   徐世安也无奈,反手从人群里抓出个人,推到前面去:“大头!你出来说话!”   这被称为徐大头的人貌不惊人,瘦的跟竹竿似的,以秦德威之聪慧,也看不出此人有何德何能,竟然被徐老三揪出来冲锋陷阵。   徐大头慢吞吞的问道:“我们徐家谁在里面主持?是徐居云吗?”   老家丁答道:“正是禹量先生。”   这个名字,秦德威不清楚,但王怜卿是知道的,在耳边解释说:“徐居云字禹量,是徐家族人,也是金陵名士,与青溪社盟主顾老先生交情莫逆,差不多算是整个徐氏家族唯一的才子了。”   秦德威恍然大悟,难怪此人能代替魏国公召请士人,主持文事,这个身份确实挺合适的。又是徐家人,又有文名,他不来谁来?   既然是南京徐家唯一才子,这地位肯定超然啊,他发了话不放人进去,还真就难办了。   真要说起来,里面正在搞文化活动,不放族学这堆小屁孩进去也是有道理的。   秦德威皱眉苦思,怎么也得想个主意进去才好。这堆小屁孩虽然都姓徐,但显然未成年人没有话语权,都指望不上了,还是要靠自己。   突然前面那个徐大头扯着嗓子,对着栅栏里面院子喊起来:“徐居云你出来!见过你爷爷!”   在秦德威的瞠目结舌中,一个三十多岁的文士从里面跑出来,满脸苦逼的对着徐大头拱了拱手。   徐世安得意洋洋地回到秦德威身边,“徐大头家里代代穷鬼,代代成亲都晚,结果到了徐大头这代,辈分奇高。   我就知道里面肯定是徐居云这老酸丁在鼓捣,徐大头正好是他那边一支的爷爷辈……”   十二岁的徐大头对着金陵名士徐居云一通狂喷:“你爷爷要进去看,还不让进吗!就是国公爷在这里,也是姓徐!”   秦德威叹为观止,大家族果然是底蕴深厚。   然后很机智的对徐世安说:“回头你介绍我和徐大头熟悉熟悉,我突然觉得和徐大头称兄道弟更好。”   “滚!”徐老三的回答言简意赅。   一行人进了栅栏,便又见前方有高楼矗立湖边,连带楼顶目测高达两三丈。   此时先前那批上元县学士子聚集在门口,还没有进去,正在热烈讨论这楼应该起个什么名字。   徐居云也顾不上接待族学这些爷爷、弟弟、侄子、侄孙,匆匆忙忙又钻进了士子那边去,这才是他的主业。   无名新楼,当然是名字最重要。谁起的名字要是中选了,再被邀请写下来制成匾额,高高挂在入口,那岂不就相当于扬名立万了吗?   秦德威见过一次的王逢元王公子,上元县学生员,号吉山的,此时正在与一批新朋友高谈阔论。   这批新朋友比上次东园那一批给力多了,有个胖书生笑道:“我有了个有趣的主意!大凡楼名,一般都是要用典的。   我们这些人里,吉山最为博学。所以我提议,让吉山讲出一段典故,然后让冯小娘子根据典故拟个名字,这叫珠联璧合,岂不佳话哉!”   “妙极!妙极!”众士子一起叫好。才子佳人戏码,百试不爽。   王怜卿弯腰贴着秦德威耳朵说:“看看别人家是怎么做事的,学着点!”   正看得津津有味的秦德威莫名其妙:“让我学什么?”   王怜卿忍不住对着秦德威耳朵狠狠咬了一口,然后才说:“你信不信,那个死胖子肯定拿了冯贱人的钱,就像是你拿了我的钱一样!所以让你学着点!”   “切,雕虫小技,何足道尔?”秦德威不屑地说,“胸怀锦绣之人,不需鬼蜮伎俩!”   那边王公子已经开始侃侃而谈,指着远处碧波说:“经我考证,此湖在国朝之前,其实并不叫莫愁湖,称之为石城湖的时候居多。   相传在晋朝时,北方苻坚大军百万挥鞭南下,然后就是淝水之战,想必诸君都是知道的。   相传大战时,晋朝宰相谢安从容自如,与好友就在此湖边弈棋。下棋中间,有书信至,谢安看完依旧镇静,而好友因为心神不宁输了棋。   下完后好友问谢安书信何事,谢安说,只是小儿辈破贼而已。”   王逢元讲完了典故,众人喝彩几句,这典故确实与此地能扯上关系,难为他也能考证出来。   下面就看冯美人了,众人便一起等着冯美人拿典故拟名。   而冯双双稍加思索,“有了,我看可以叫胜棋楼!”   王逢元率先鼓了下掌,喝彩道:“堪为巧思!又有风雅之意!”   王怜卿只看得眼睛发热、心里发酸,看看别人家的才子,又伶俐又懂事,说话又好听,还能团结友人制造气氛。   再想想自己家的才子,只会气人!瞥了眼秦德威,见这少年只知道目瞪口呆,于是更生气了。   “看吧看吧!今天能多学一点,也不算是白来!”王怜卿又想破戒掐人。   秦德威真的是在目瞪口呆,因为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后世莫愁湖边确实有个楼叫胜棋楼……   听到王美人絮絮叨叨,秦德威翻了翻白眼,勾勾小指头:“什么别人家的才子?我来教你个话。”   王美人送脸上门,贴着秦德威低头听了几句,立刻眉开眼笑,然后往前面士子人群那里凑了凑。   冯双双早就瞥见王师妹在不远处围观了,只是暂时顾不上而已,但一直还是注意着的。   这会儿见王师妹居然主动走了过来,冯双双冷哼一声,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   “哟,王妹妹你刚才不是看不上我们这边,不肯接受姐姐我的邀请吗?怎的又过来了呢?”冯双双热情的迎接着搭话。   王怜卿挥了挥团扇,像是赶走飞过来的虫子,没有直接对着冯双双,反而左顾右盼顾盼生辉,对着县学其它士子说:   “哎呀,听到你们起的胜棋楼这个名字,又是在徐家的地方,奴家突然觉得有一点点的不妥当,忍不住就大着胆子过来提醒,免得闹出了麻烦哩,几位大才子不要与小女子计较!”   冯双双嗤笑一声:“有话就明说,吉山公子选的典故,我用着典故起的名字,怎么就不妥当了?”   她就不信了,凭你王怜卿的素养,能说出什么道道?   王怜卿这会儿才把脸朝向冯师姐说:“在徐家地方听到胜棋楼这个名字,奴家就不禁想到了高皇帝和中山王爷下棋的故事了……”   高皇帝,指的是本朝太祖朱元璋也,高为谥号;中山王,指的是南京徐家第一代祖先徐达也,死后追封了更高等级的中山王,一般就不用魏国公指代了。   南京故老相传,太祖皇帝经常和徐达下棋,这是很有名的传说,就是这个输赢问题大家众说纷纭。   甚至还扯上了很多阴谋论,比如皇帝下完棋后赐给徐达一只烧鹅,徐达吃了就挂掉什么的,无数都市传说信不信由人。   王怜卿轻摇团扇,说出来的话却足以刺穿人心:“无知之人在徐家看到胜棋这个名字,不晓得会先想到是谁胜棋呢?是胜天半子吗?还是天胜于人?   或者有心人会不会又瞎琢磨,徐家这是又想表达什么意思呢?其实本来也没什么,但真的怕有心人去瞎琢磨。   奴家越想越怕,就赶紧过来提醒下诸君,冯师姐和王公子联手起的这个名字要不得,要不得啊。”   楼前突然死寂死寂,冯双双一脸懵逼,上元县县学生员齐齐噤声。   谁踏马的瞎琢磨了,只有你在瞎琢磨好不好!可现在就有人开始瞎琢磨了,难道还能没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这王美人的段位有点邪门啊,传说中的绝活玩家?   秦德威“啪”的拍了徐世安一巴掌,徐老三心领神会的叫道:   “什么县学大才子,什么四大名姬冯双双,都是狗屁而已!连起个名字都敢出问题,我们徐家险些被你们这些蠢货坑害掉!”   族学少年这边哪有怕事的,一起喊着哄闹起来,少年不知愁滋味,强力围观着尴尬的县学才子们,充满了快乐的气氛。   王怜卿像是个得胜回朝的女将军,在一群小屁孩的欢呼声中,得意洋洋走了回来。   今日开黑,之前已经三连跪了,再这么跪下去,她都有弃游退圈冲动了。幸亏系统匹配机制发挥作用了,强力队友开始带飞。   “别人家的才子怎么样啊?”秦德威耿耿于怀的问道。   王怜卿笑嘻嘻地说:“没听说过一句话么,美人是别人家的好,才子是自己家的好。”   秦德威总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似乎带了点伦理梗。 第六十一章 谁是麻雀?   秦德威心情有点小小的纠结,没想到自己对历史轨迹的改变来的如此之突然。   原本那个历史时空,莫愁湖边胜棋楼也是一个小景点,在本时空,这个名字就这样被自己弄没了?   曾先生跟别的小屁孩聊不起来,又凑到秦德威身边说起话:“还听说楼上对着湖面有空白照壁,等着镇楼之作出现填补。”   秦德威眼前一亮,撸起袖子活动腿脚:“这可不就是为我准备的?”   在景点留诗,那可是扬名立万的最佳方式。秦德威从不怀疑这个新楼能不能成为景点,有魏国公这样的大脸面在,不成本朝景点名胜就怪了。   曾先生摇头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有天赋,能写短浅小诗,但短小无力的作品可镇不住楼。”   王怜卿怕秦德威不卖力气,悄悄说:“你要能留下大作,我免掉你十两债务,你要是能带着我一起扬名,我就免掉你三十两债务。”   秦德威斜视之:“你一个名花榜美人,就只知道跟我谈钱?”   王怜卿的手指头在秦德威背上画着小圈圈,“奴家也想跟你谈谈别的,就是怕你岁数太小,遭不住哟。可等过上几年,又怕你嫌弃奴家了。”   “几年之后的事情,谁又知道呢?”秦德威感慨道:“人生若只如初见,却又道故人心易变啊。”   纳兰这词句对女人杀伤力太超标,王美人鉴赏水平还是在线的,瞬间被刺激得浑身又酸又软,扶着秦德威肩膀才勉强站稳。   急切问道:“全篇呢?全篇呢?”   秦德威嘿嘿一笑,“我也只想出这两句,真出了全篇,怕你也遭不住啊,非要给我当牛做马怎么办?”   “吁,是奴家不配。”王怜卿轻轻叹了口气,陷入了感伤中。   曾先生脸抽抽,周姐姐这样的纯洁善良好娘子,怎么生出的这般妖孽?   毛都没长齐的什么都干不了,居然也跟名花榜美人撩骚的有来有往,看起来还占了上风。   自己要是有这种本事……还是兵书更有趣。   那边县学秀才们还在堵着楼门,和徐居云又开始议论大门楹联。但凡楼阁必定会有楹联,大门楹联更是重中之重,不可随便。   秦德威把徐大头喊过来:“你去跟你禹量孙子,不,对禹量先生说说,让我们先上楼!”   但片刻后,徐大头垂头丧气的回来了,“这次当爷爷也不顶用了,那孙子说,国公爷下了死令,必须献出楹联者方可上楼。”   曾先生惊讶:“徐魏公如此看重文字乎?”   秦德威也认真起来,这情况有点不同寻常啊,又朝着楼门方向张望着观察起来。   看了一会儿,又发现县学秀才,包括新秀名士王逢元王吉山在内,都写了点东西交给了徐居云。   但徐居云看过后,不置可否,仍然叫他们继续想,再交一些。   这下就连王怜卿也看出点问题了,疑惑的说:“禹量先生与吉山公子他们素来交好,为何今日对他们如此严苛?”   秦德威答道:“今日禹量先生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徐魏公求字,所以作品必须要符合徐魏公的心意才行。   估计最后还是交由徐魏公来定,而禹量先生又想让王吉山他们的作品中选,所以才对他们严苛了点。”   来自外地的扬州府江都县秀才曾先生忍不住议论道:“堂堂金陵南都的县学生,水平如此不堪?写了这么多,都不能入法眼?”   “这些人不是水平不够,而是不懂政治。”秦德威高深莫测的说。   听到不能进楼,曾先生又想起自己的责任,连忙招呼着族学少年们去湖边观景,并要求每人至少写二句东西。   秦德威转头对王美人说:“好了,没人捣乱了,你我去楼那边看看!”   徐世安按住了秦德威:“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   秦德威也很无奈:“你方才没听到吗,交出够格的东西才能上楼,你又不行,也不是伴游增色的美人。   那禹量先生肯定不给你面子,所以你还是赶紧湖边玩去吧!凑合着对付两句给曾先生当个作业就好。”   “你不用担心我,我肯定能上楼!”徐世安说:“我就想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能上去!”   秦德威撇撇嘴,徐老三惯会吹牛皮,跟他较真就是输了。   三人走到楼前,其他士子还都在冥思苦想,只有冯双双眼尖瞧见了。   她实在忍不住滔天的恨意,连仪态几乎都稳不住了,咬着牙说:“王妹妹怎么又带着你的小麻雀过来了?”   秦德威仿佛没有听到冯双双的恶毒讥讽,反而亮出崇拜的小眼神,对着陷入苦思的王逢元说:“前辈们都是上元县学的禀膳生?”   国朝身份等级无处不在,秀才也一样分等级的,具体不用赘述,大体上最优秀的称之为“禀膳生员”。   除了优先参加乡试的特权外,禀膳生员和一般秀才的最大区别就是,每个月国家给发六斗粮,节俭点也够一个小家吃饭了。   能被徐居云招请来的,能跟新秀名士王逢元做朋友的县学秀才。那当然大都是优秀等级的,所以这些人大都是禀膳生员。   王逢元皱着眉头看了眼秦德威,只觉得此小儿有些面熟,毕竟上次见到时是大晚上,与现在光线差太多了。   而且在平辈和晚辈中,王公子从不记人,都是别人记他。   就是思路被打断后有些恼火,王公子忍不住呵斥道:“谁跟你是前辈了?滚开!”   读书人之间有前辈后进的说法,但秦德威这样一看就是小厮的家伙,也配叫他们前辈!   冯双双抓着机会说:“王妹妹带着你的小麻雀离去吧,这里是读书才子们的地方,别来捣乱。”   秦德威不生气,笑呵呵地说:“看到你们在这里聚集一团,扎堆冥思苦想,忍不住做了首诗。一窝一窝又一窝……”   一窝一窝又一窝?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诗?   秦德威清朗的语音继续说:“三四五六七八窝……”   王逢元忍不住大笑道:“哈哈,今日始知,何为班门弄斧!”   这无知小儿是不是以为编两句儿歌童谣,就是一首诗了?   冯双双拼命维持着花魁形象,忍住了开怀大笑的冲动,硬憋着对王怜卿说:“我的好妹妹,你真的开始打算做一个主打戏谑逗趣的滑稽伎了?”   王怜卿脸色黑了好几分,不知道秦小哥又瞎搞什么。   秦德威得意洋洋的伸出手,虚画了一个圈子,将眼前众人都画了进去。   随即抬高了声音吟诵道:“食尽皇王千钟粟,凤凰何少尔何多!”   卧槽!后两句诗突然一个大转折,让上元县学这些禀膳生员猝不及防,感觉就像直接被人一脚踩上脸了。   王逢元终于想起,这个小厮是谁了。也许他记不住别人的脸,但是这个刻薄劲绝对是令人更加难忘!   几个其他游客,听到这段有趣的诗,忍不住哈哈大笑,今天就算上不了楼,也是不虚此行了。   还有个正打算提笔写楹联的县学士子愤怒的摔了笔,喝问道:“小子在说谁!”   秦德威淡淡地说:“当然是说那些吃我大明天子粮食的,还时常成群结伙的,连个楹联都写不出来的……麻雀啊。”   王怜卿看了看师姐,又看了看师姐周边的人,自言自语道:“确实有点像麻雀呢。”   秦德威对冯双双拱手行了个礼:“如果不是这位姐姐张口闭口小麻雀的提点,我还真想不到这首诗,多谢多谢。”   “混账小儿!”那摔笔士子冲了过来,劈手抓住了秦德威的衣领,挥拳就要打:“你这是找死!”   “住手!”突然有人大喝,一道人影闪现出来。 第六十二章 楹联政治   秦德威还没看清是谁,就见一记狠厉勾拳,直接将摔笔揪人的县学士子击飞了。   秦德威这才发现,大喝并动手的居然是曾先生……他不禁呆滞住了,怎么自己认识的读书人都是这样的?   “在下扬州生员曾铣!现在徐氏族学坐馆!”曾先生对着众人报上来历。   这时代读书人在别人家里当老师,都叫坐馆。   就是听到这个名称后,秦德威又是恍惚了一下,那么下一个问题来了,徐氏族学双花红棍是谁?   而且他忽然很好奇,如果坐馆曾先生和战神冯县丞遇上了,谁赢谁输?   徐世安站在秦德威旁边,幽幽而不堪回首的说:“你以为,曾先生为何能在遍地武官子弟的徐家族学稳稳留任?”   曾先生报完来历后,对着徐居云斥责道:“你徐居云的小心思别以为在下看不出来!   若不是你坐视这些狐朋狗友肆意羞辱徐家族学子弟,事情何至于此!回头见了徐家的长辈,在下自然会告知此事!”   作为徐氏族学先生,对徐家唯一的才子还是有所了解的。   心思被戳穿的徐居云有几分难堪,他内心深处确实是更重视名士才子身份,比徐家出身还要重视一些些。   所以刚才对徐家族学的人也一直很轻视,全心与王逢元这伙人应酬。   也没拦着摔笔士子去打人,那秦德威看样子就是个小伴读,打了就打了,谁让他如此恶毒。   但这个瞧不上徐家人粗俗的心思,也只是自己的小心思,被人说出来就很难堪了。   见好友被讽刺,王逢元作为这群人的头领,少不得要站出来帮助徐居云说几句话。   他正色道:“吾辈文人,信奉的就是靠作品说话,牙尖嘴利不过左道旁门,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我等与禹量先生唱和交往,靠的是文章诗词,谈的是文学之道,与家族亲情当然不是一回事!”   秦德威疑惑的问:“可是你到现在都上不了楼,你的作品又在哪?”   王逢元和徐居云一起喝道:“闭嘴!”读书人的事,你一黄口小儿懂个屁!   曾先生冷笑几声:“汝辈惯会成伙结社互相吹捧,此为名士彼为才子,时常以风雅自矜,可于国有何用哉!”   “平生袖手谈心性,临难一死报君王。”秦德威吟哦两句伴奏。   “你闭嘴!”场中十几个士子一起喝道。读书人的事,你一黄口小儿懂个屁!   曾先生拖着秦德威就要走人,边走边说:“我就知道你要惹事,在后面看了好一会儿,果然被我料中!”   秦德威挣扎着叫道:“我不走!我还要上楼!”   曾先生斥责说:“要不是我出手,你早挨打了!还想继续惹事?”   “曾先生你来不来都一样,反正倒霉丢人的最后不是我。你出来与其说是救了我,还不如说是救了他们。”秦德威毫无感激,胡吹大气。   曾先生气得手发抖,对王怜卿和徐世安问道:“他平时里就这样气人?”   王美人和徐老三异口同声:“习惯就好。”   曾先生松了手,“那本先生倒要看看,你还能干什么!”   秦德威赶紧又转回楼门口,远远的对着王逢元说:“你有句话我很赞同,大家都要靠作品说话!   在下刚才偶有所得,可为此楼楹联!所以就不劳驾王朋友在此冥思苦想了,还是省省力气吧!”   曾先生又悄悄地站在了秦德威身后不远处,弄不好还要再次出手啊,可怜天下先生心。   秦德威毫无觉察的开始自己的表演,没人给纸笔,就只能朗诵了:   “上联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英雄,问楼外青山,山外白云,何处是唐宫汉阙!”   能站在这的,都是识货的,听到这上联,立刻就服气了。   第一是化用了前人的两个超典词句,又富有英雄气,衬托徐家武官身份挺好,还用上了楼这个题眼。第二是暗中把经典挪用到了南京城。   然后唐宫汉阙隐隐然衬托出南京城的皇都身份,而魏国公同时又是南京守备大臣。用南京城来衬托徐家,就等于展示徐家的恩宠尊贵。   所以这个上联,简直就是非魏国公使用不可。   说实话,这楹联就是定制文,大家其实都有意识围绕魏国公和徐家来拟写,但定制水准也有高低,这个上联明显压过众人一筹。   秦德威继续下联:“小苑西回……”   听到前四个字,众人有点莫名其妙,小苑是什么意思?这里哪有园林?   只有徐居云突然虎躯巨震杏眼圆睁,死死盯着秦德威。   然后秦德威就闭上嘴了。   “你下面呢?”徐居云开口问道。   “下面没……不是,下联太难对了,在下尚欠缺一些灵思。”秦德威摊摊手回答:“连楼都上不去,哪来的那么多感触。”   徐居云皱眉看着秦德威,臀部决定立场,他今天对这个黄口小儿观感真的不好。   冯双双不服气的叫道:“哪有只写一半就敢上楼的道理!”   秦德威冷笑几声:“徐先生你有胆量就帮我参谋参谋,这个楹联是不是放在东边更好?”   徐居云二话不说,抬抬手说:“请上楼!”   秦德威对着还在迷茫的王怜卿勾了勾手:“走了走了!”   王怜卿不明不白的,就穿过人群登着台阶进了楼。不管怎样,能在冯师姐前面上楼,很爽。   徐居云放过了秦德威,也遵照江湖规矩放过了才子伴侣王美人,却又看见另一个黄口小儿,鬼鬼祟祟的跟在秦德威后面,也要进楼。   “你站住!”徐居云大喝。   徐世安无辜的回头,指着秦德威说:“现在我是他书童!”   这惊人的脸皮厚度让徐居云嘴角抽了抽,无力的挥了挥手:“那就滚进去!”   秦德威无语,这就是徐老三你的进楼办法?   徐世安兴奋的说:“这招果然有效!”   秦德威懒得再搭理徐世安,赶紧找楼梯上去,抢着题诗去。一会儿后面人都进来了,就不好办了。   看周围没有别人,王怜卿连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奴家到现在还迷蒙着哩!为何让你进了,他们写的楹联为何不合意?”   秦德威撇撇嘴:“这些书呆子,连政治都不懂,还搞什么文学。没看出徐魏公那种想较劲却又不好意思、欲说还休的心情吗?”   王怜卿大吃一惊,这种事情秦德威是怎么知道的?魏国公又是跟谁较劲?   秦德威拍了拍王美人,“你也是去过的,上次那个东园雅集!难道你不知道,东园本来是天子赐给国公府的吗?   现在东园被徐天赐这个国公他叔占了,你觉得国公爽不爽!你觉得国公没了城东的东园,又跑到城西修个楼,是个什么心情?”   徐老三大加赞叹道:“秦兄弟你真厉害极了,就跟那个三国里的杨修一样,脑补真厉害。”   “我可谢谢你了。” 第六十三章 长大有力   楼外门口,徐居云和王逢元大眼瞪小眼,今天情况实在出乎他们预料。   “这个楹联一定有什么题眼!还望徐兄告知!”王逢元咬牙切齿的问道。   自己写了几个都不被认可,而那个小厮写了一个就放行了,徐居云又不可能不偏向自己,所以肯定是那小厮蒙中了真正主题。   “这个不可以。”徐居云苦逼的望着好友。   他被魏国公委托在此主持文事,当然清楚魏国公那点别扭心思,可是能宣之于口吗?他也想提点好友,但他不能说啊。   “这个可以有!”王逢元打算直接开启作弊模式。   “这个真没有!”好友参透不出来其中奥妙,徐居云也没办法。   刚才那个小厮下联前四字是小苑西回,明显与东园相对,而且又暗示此地应该修个园子,肯定对魏国公的胃口。   何况此联质量又奇高,小厮竟然威胁自己说,如果自己胆敢徇私不放行,他就把楹联赠给徐天赐的东园。如果真闹成那样,魏国公也不会饶过自己。   看徐居云这样,王逢元有点焦躁,今天怎么又失控了?起个楼名被人镇压了,撰拟楹联又被人抢先了,风头都被人抢完了。   可今天的重头戏是题诗,还在后面,又被那小厮先上去了,不知为何,王公子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不管楹联了,先上去再说!王公子大手一挥,如此决定。作为一个作弊玩家,就是有不遵守游戏规则的特权!   比起门口的楹联,楼上的题诗显然更重要。先把那个敲定了,然后让朋友们吹捧一番,再回头慢慢琢磨楹联的问题。   诗词这东西,没人帮衬吹捧的话,那就是个屁!除非高到了能碾压一切,瞎子都能看出厉害的地步!   只要自己这伙人上了楼,那就是自己主场!   徐居云琢磨了下,也同意了。今天他受了南京文坛盟主顾老先生的委托,主要任务还是帮衬王逢元。   毕竟王逢元可是顾老先生精心培养的接班人,必须要捧起来。上次东园雅集就没捧成,这次不容有失。   却说秦德威一行人爬到楼上,凭栏远眺,各自感慨万分。这个重修楼的位置确实好,占尽了莫愁湖风光。   “如此好风光,能多来赶紧多来几次,以后就没那么容易看到了。”秦德威感慨之余忽然对着徐世安说。   随即又补充道:“你还看不出徐魏公的心思么?如果徐魏公在这圈地修园,外人想进来游玩也难了。”   蓝血纯种徐世安高傲的抬了抬头:“我本来就是徐家人啊,国公爷修了大园子,还能不让自家亲族进来观光?再不济我也是个徐家未来百户官,有品级的!”   布衣平民秦德威竟无言以对,顾王美人而言它:“别浪费时间了,赶紧开始题诗吧,还是我说你写。”   王美人惊喜,竟然还是像上次一样,让自己代书?   徐世安很不满地说:“你为什么抛下我?”   秦德威指出一个事实:“你一个梁惠王都背不下来的百户,要这文名作甚?   不过也要交给你一个任务,你去楼梯口守着,不准徐居云王逢元那伙人上来!”   徐老三有一点好,秦德威拜托他做什么事,他一般不推脱。当即就到楼梯口那边,坐在台阶上,直接堵住了上楼通道。   整个楼上最好的位置,当然就是对着湖面的这边。楼梯口与湖面这边的中间修了一道类似屏风的照壁。   目前照壁上除了边角花纹装饰,都还是空白,明显是等着题诗的地方,照壁下面还放了略微大号的笔墨。   秦德威比划测量了一下,不禁感叹道:“这照壁也太大了,徐魏公到底是想留下多少诗词?”   王怜卿也仰头看着巨大的照壁:“到现在也没人题诗,不知是没人敢题,还是新修的楼还没人来题。”   秦德威很不负责任的猜测说:“以徐魏公如此在意和较劲的心思来猜测,也许是有人题过了,但让徐魏公不满意,又被洗掉了。”   王怜卿举起了笔,站在正中间:“你说吧,写个什么?”   秦德威悠哉游哉的靠着栏杆坐下,指挥着王美人说:“你站在中间干什么?站到最右边去。”   王美人理解不能,质疑道:“中间位置是最醒目最重要的位置,你题诗不写在中间?”   秦德威阴恻恻笑了笑:“谁说我不写在中间?但是要从最右边开始写。”   高举毛笔的王怜卿忽然产生了不祥预感,从最右边开始写,那写到哪里是结尾?   徐居云带着王逢元以及县学士子,从一楼向上走时,发现有人躺在了楼梯口台阶上,死死堵住了去路。   “徐居云啊你做事太不地道。”十二岁的徐世安点着三十多的徐居云,老气横秋的说:   “刚才在下面还假模假样的公正,现在看到有人抢了先,就匆匆带人往上跑?这什么王公子,到底有何作品?”   一方居高临下理直气壮,一方心虚气短,就只能来回扯皮。   徐世安有意拖延时间说:“里面正在做事,结束后就下来了,你们着什么急?难道你们写诗的时候,会希望旁边一群人打扰么?”   徐居云对王逢元说:“不要心浮气躁,就是让他先写两笔,又能顶什么用?诗词好坏从来不是看先后。”   这时,从楼上隐隐约约传来了些声音。   一个女人不停喘着气,一边喘气一边说:“还没完?你这人一些儿都不心疼奴家!这姿势酸痛死了!”   “快了快了,就快好了,你再忍忍,一会儿你就爽了。”另一个略显稚嫩的男声说。   徐居云和一干县学士子神色古怪起来,这就是你徐老三说的做事?   徐世安愕然回头,望向身后的照壁,可他看不到照壁的另一面是什么情况,但是他会想象会脑补!   你秦德威将他徐老三支开,自己却独自和王姐姐玩游戏?还有没有兄弟义气了?   徐世安不干了,从台阶上蹦了起来,冲向照壁另一面去。   徐居云和一干县学士子面面相觑,随即也跟着上去,如果真有什么不堪入目的场景,他们不介意欣赏下。   刚转过去,王逢元顿时睚眦俱裂,只见本来很宽大的照壁上,已经被人密密麻麻胡乱写满了字。   一个大红绣金蝴蝶纹罗衣的女子正半蹲着,在边角里拼尽力气写上了最后几个字。另一个布衣少年站在旁边,指指点点。   随后女子将笔狠狠的摔在地上,仿佛饱受摧残,踉踉跄跄的朝着栏杆靠过去,布衣少年陪着笑脸说话。   这下一点空白都没有了,他还题个屁的诗!今天屡屡挫折的王逢元忍不住怒火,喝道:“你们这些妇孺之辈,胆敢毁污照壁,不知死活!”   布衣小少年回头看了眼王逢元,不屑的嘀咕一声,“怕不是个傻子。”   王逢元还要说什么时,徐居云却拉了拉他,示意先看,王逢元又抬眼和县学士子一起仔细看向照壁上的文字。   “嘉靖九年三月,徐魏公重修莫愁湖边废楼。予春日登楼,旷览胜景而不能自已,灵兴喷发,歌诗三十六句以纪之,又效古人叠字之法,以芳字回旋。   谁家芳树郁葱茏,四照开花叶万重……也随芳树起芳思,也缘芳树流芳眄。难将芳怨度芳辰,何处芳人启芳宴。   乍移芳趾就芳禽,却涴芳泥恼芳燕。不嫌芳袖折芳蕤,还怜芳蝶萦芳扇。惟将芳讯逐芳年,宁知芳草遗芳钿。芳钿犹遗芳树边,芳树秋来复可怜……   拂镜看花原自妩,回簪转唤不胜妍。何似年来松桂客,雕云甜雪并堪攀。”   众人默默看完,一时无言。不得不说,通篇实在是清新流丽,仿佛春景风光跃然而出。   而且它还长啊,三十六句七言,合计字数近乎二百五!连带序文三百多字,难怪铺满了整个照壁。   有人还数了数,中段十二句竟然连续用了二十三个芳字,还能做到流畅自然赏心悦目,功臻化境,技艺如此强力恐怖!   遣词造句或许可以批评指摘,毕竟文无第一,但这种连续二十三个叠字的强力技巧直接碾压下来,谁能比得过?   徐居云不在门口把关,就有很多人趁机也上了楼,围观之人越来越多。当场就有人惊呼道:“真乃长大有力之作!”   王逢元看完,下意识就去看落款,又是个很眼熟的署名——小学生戏作,王怜卿代书。   王逢元猛然抬头,指着某小厮喝道:“原来你是小学生!”   第一次出现在王怜卿身边可能是个偶然,第二次就绝对不是偶然了!那王怜卿也不是个傻子,没道理三番两次的陪着个小厮。   秦德威没理王公子,只对王美人说着话:“爽不爽?”   被忽悠着举起毛笔,连续在墙上写了三百多个大字的王怜卿只觉双臂如灌铅,根本抬不起来,想打人也打不动了。   她往人群里看了看,“可惜冯师姐消失了,没看到。”   王逢元又叫道:“藏头露尾之辈,不敢报上姓名么!”   秦德威凭栏而立,眼望远山,淡淡地说:“在下性好隐逸,厌恶浮嚣,并非孜孜求名之人。”   王逢元又一次大怒了,你这是想说谁孜孜求名?说谁招摇浮嚣?   你踏马的不为求名,写了一墙壁的诗,让别人无路可走,图的是什么?   王公子别的没有,就是朋友多!当即就有人站了出来声援王公子。   只见一个胖书生说:“此诗说穿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效仿唐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故技而已!   《春江花月夜》叠了十几个江和月字,你叠了芳字,仅此而已,水平差的多了,更谈不上创意,只是王公子不屑为之!”   但王逢元很生气,你死胖子踏马的能不能不要提《春江花月夜》,岂不是提醒了别人,把这首和《春江花月夜》相提并论了吗!   心累,这届朋友还是不行,考虑再换一批。   秦德威仰天大笑:“我道县学生员有多么出色,原来鼎鼎大名的王吉山也不过如此!   论起小子此作,确实有前人的源流脉络可寻,但却不是《春江花月夜》!   亏得尔等以六朝派为宗,却看不出此诗源流在哪里,王吉山啊王吉山,你真令在下失望至极!”   王公子不知第几次大怒,刚才的评论都是死胖子说的,你踏马的全往我头上扣?   秦德威摇摇头:“本想还跟尔等谈诗论词,现在看尔等这学养,还是算了。”   语毕,秦德威晃晃悠悠的穿过人群,挥挥袖子下了楼。   方才秦德威那几句自评,段位有点高,大多数人都没听懂。脉络源流到底是哪里,为啥又能讽刺王逢元这种六朝派诗人不识货?   众人正抓耳挠腮求知若渴时,有人大笑三声道:“论及此诗源流,此乃齐梁体变种尔!”   便见此人站了出来,对着周围拱拱手道:“在下松江府生员何良俊,只是初至南京,人生地不熟……”   王逢元木然的站在人群外,看了看百无一用猪队友,又看了看何良俊。   别人家大作、猪队友、阅读理解……恍惚间,感觉宛如昨日重现。   何良俊又与人敲定了明日南市楼街的招待,这才开始解说:“本人最近恰好专攻《文选》研究六朝,所以才略有所得。   此诗源流脉络,应该是致敬六朝萧绎的《春日》,就是春还春节美,春日春风过这首,叠的是春字。而墙上这首,叠的是芳字。   从风格特征来看,更像是效仿六朝齐梁体,而不是春江花月夜。所以原作者才会感慨,六朝派诗人竟然不识此诗源流,实在是讽刺之极……   这位小学生才力超群,绝非常人也!我们是费尽心思搞创作,而他可能只是无聊之余的炫技而已。”   徐居云无语,魏国公想要的就是话题度,这种胡里花哨的炫技东西,话题度不就有了?   又看了看王逢元王公子,想帮也帮不上了。不是我军无能,奈何敌军太强。   对了,楹联只有半个,原作人却跑了? 第六十四章 不容霜节老云霞   秦德威与王怜卿回去路上,边走边复盘今日战况。   经验丰富的名利场老玩家王美人提出了意见:“你对王吉山说,在下性好隐逸,厌恶浮嚣,并非孜孜求名之人,这个表现有点生硬。   这种话向来都是由着别人说,哪有自己如此说自己的?”   秦德威叹口气:“此乃无奈之举,我又没有朋党帮衬吹捧,只能自己亲自上了。”   徐世安在后面叫道:“难道我不算朋党?”   秦德威回头就是一句:“我们在说读书人的事!你连梁惠王都背不下来!”   秦德威想起什么,又对王怜卿指示说:“你再用心打听下,还有没有什么那王逢元要出席的场合。”   王美人毕竟老玩家了,反应很快:“你想要刻意针对他?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他已经连续两次在你手里折阵,再有第三次,必将更为轰动。”   秦德威摇摇头:“你怎的就不能理解我?并非是我刻意针对谁,谁在我眼里都一样。   只是恰好王逢元出现在了我面前,没有他也有别人,而他运气特别好,总能遇上我而已,那就只好暂时借他名头一用。”   王怜卿深深的看了秦德威一眼,吹牛皮的人见得多了,但秦德威与别人不一样的是,总能把吹过的牛皮都实现……   然后王美人又想起一个问题:“料今日过后,找奴家打听你或者想见你的人,必定纷至沓来,你想如何应对?”   “你觉得应当如何?”秦德威反问道。   王怜卿答道:“奴家认为,应该回复别人说,你秉性孤高,不爱纷华,不喜应酬,不求显名,有缘自能相见。”   秦德威同意了:“甚好,可以如此。”   王怜卿这个形象设计,是走都市传说,不,隐逸山人路线,挺适合他现在开局小学生的情况。   天下所有的读书人,都有一颗标榜隐逸的心。   在山里村里的当然能称为隐士,而在城市讨生活里叫市隐,在朝廷里身居高位的叫朝隐……   既然决定了,秦德威就念了几句前人的诗表达心情:“不染纷华别有神,乱山深处吐清新。旷如魏晋之间客,高比羲皇以上人!”   王怜卿本来担心秦德威少年心性急于求成,认识不到前期打造隐逸形象的好处,但见秦德威如此懂行,也就放下了心。   她也跟着念了几句:“不,依奴家之见,应该是这几句。雪径偷开浅碧花,冰根乱吐小红芽。生无桃李春风面,名可山林处士家!”   秦德威哈哈大笑,王怜卿这几句诗的下面两句是——政坐国香到朝市,不容霜节老云霞。   大致意思就是,空谷幽兰最终还是被迫炒作成国香,还是被摆在了更大的名利市场,无可奈何的不能保持节操老于山林云霞。   王怜卿其实就是调侃自己的意思,还挺内涵,这个美人只要不间歇性犯傻,还是挺有趣的。   徐世安突然开口道:“王姐姐我懂了,你对别人那样说,不想把秦兄弟直接介绍给别人,是想独自霸占秦兄弟?”   “你闭嘴!背你的梁惠王去!”王美人恼羞成怒。   今日过后,莫愁湖边楼上那三百多个字并没有被清理掉,反而又被刻了一遍,更适合长久保存,听说连这楼都想命名为芳树楼。   亦有不少文人士子前来观摩《芳树》这首炫技之作。同时猜测一下落款里的小学生到底是谁,这三字又有什么含义。   同在落款上的王怜卿肯定清楚这些,但去找王怜卿打听,进门茶水钱可就太贵了,最近总涨价。   然后还有半个楹联在楼门口挂了出来,公开征求下联,观摩完《芳树》的文人士子也就顺便对对下联,算是近期南京士林的一桩雅事。   此后几天,秦德威继续在徐家学堂蹭着书读,日子平淡而又充实。   一晃到了月底,又听闻东园公子徐天赐发起的青年才俊春季之会被推迟了,最早也是下个月初。   据传闻徐天赐可能受了点什么刺激,比如担心列席的青年才俊拿出来的东西比不过《芳树》,想找点更大的才子参会。   然后就到了逢八的日期,是去县衙指点冯县丞做事的日期,秦德威向曾先生请了假,望江宁县而去。   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琢磨,上次提点了冯县丞,江宁县和上元县完全可以实现异地调动,简单得很。   自己暂离的这几天功夫,冯县丞应该把事情办利索了,就是不知道董捕头有没有正式被调到上元县县衙去。   不是秦德威胆小怕事,是对这个时间有紧迫感。   当初面对董捕头时,不得不使出拖延计策,以四百两银子筹集需要时间为诱饵,从董捕头这里争取了半个月十五天的安全期。   所以必须要在十五天内,让冯县丞把董捕头解决掉,免得董捕头狗急跳墙。   现在时间都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在剩下不到十天里,走完处置董捕头程序,想想还是挺紧张的。   不过都是纯粹走程序的事情,对冯县丞来说问题不大,好歹也是主掌刑名的理刑老爷。   秦德威没有先回叔父家,直接去了县衙。   在县衙大门找到叔父,询问了下情况,得知叔父昨日被迫无奈,为了继续拖着时间,防止董捕头发狠,给了那董捕头五十两银子。   这些都在计划之中,秦德威没有在意,然后直奔县丞厅。   “小的见过二老爷!”秦德威躬身拱手行礼,自从和冯县丞定下了协助赞画的约定,身份与往不同,算是半个幕僚了。   冯县丞看到秦德威,不知为何,眼神有点躲闪。   在秦德威暗示下,冯县丞领着秦德威去了县丞厅后堂,两人单独说话。   秦德威迫不及待的问道:“上次所议定之事,如今到了哪一步?何日调虎离山?”   冯县丞侃侃而谈说:“本官差遣亲信家人,携带密信去了上元县,但那边知县不肯答应。听他意思,是嫌弃麻烦,认为多此一举。”   其实上元县知县的这个反应也算正常,冯县丞有调换衙役的需求,但上元知县未必有这个需求,可不就觉得多此一举。   平级衙门之间打公事交道,多数就是这样的,你积极的我不积极,我积极的你不积极。至于都积极的事,那就准备打架,而都不积极的……就当没这事。   “然后呢?”秦德威又问道。   然后就没了!冯县丞心虚的避开了秦德威的视线,摇头叹道:“本官深思,始终想不到良策,故而迁延至今。”   我靠!秦德威险些吐血三升,按照你冯老爷的意思,这几天就是浪费了?什么也没干?   他秦德威一共就争取了十五缓冲期,你冯老爷轻飘飘的就浪费了五六天!   “此事有何难哉?”秦德威咬着牙挤出了几个字,心疼被浪费的几天。   有队友如此,焉能自在霜节老云霞?想当咸鱼,不,空谷幽兰也不可得啊,都是被逼的!   冯县丞神色复杂,又要被妖孽教做事了吗? 第六十五章 不该问的别问(上)   秦德威也不等冯县丞表态,直接开始侃侃而谈现场教学:“听二老爷你的意思,上元县那边只是懒得费劲而已,并不是完全不能通融。   所以就需要给他一点小小的压力,推动他办理,同时又不能让他感到难受。   我提议,二老爷你再写封信给上元县,别说是公事公办,只说是你个人请对方帮个小忙。   然后另请个上司衙门的人来当说客,这南京城内外别的没有,两个县的上司衙门那就太多了。   直管县衙的方面衙门有府衙,应天巡抚察院,另外还有南京六部和都察院。   具体涉及到此次事情,那就是管吏役员额的吏部,管刑名的刑部,管监察的都察院。   这么多衙门里,你冯老爷总能找到一个能说上话的人吧?不管是同年也好,同乡也罢,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不至于让人为难。   再之后,让这能管到此事的上司衙门的人帮着你一起劝劝上元县,这算是半公半私。   不过是调换下衙役而已,那上元县肯定犯不上为如此微末的小事,拂了上司衙门脸面啊。   你好我好大家好,完全没有利益冲突,那上元县只要不是混楞之人,也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冯县丞皱着不语,似有为难之色。   秦德威大惊失色,“二老爷你不会连个帮忙关说的上司衙门都找不到吧?这可有点实惨啊!   虽然您是个新手官,但好歹是三甲进士,并非杂流,只要进了官场这张大网,总该能顺着经纬脉络,找到相干之人啊。   而且虽然您是个新手官,但您也有大靠山啊!这位大靠山难道没有在南京给你找点人脉?”   “住口!我只是不知该如何选择,故而左右为难。”冯县丞觉得自己竟然被一个半吊子幕僚看不起了。   要不是看此子既免费又好用,临时又找不到合适师爷,早就开除了。   秦德威拍着胸脯说:“这能有何为难?二老爷你说出来,小的帮你参详参详,肯定帮您想个万全之策!”   冯县丞冷笑几声,回答说:“一个是南都大司马浚川公,一个是南都冢宰紫岩公,你说谁最合适?”   秦小幕僚顿时觉得膝盖有点酸,不是他奴性重,就是觉得跪着说话更舒服。   第一个大司马指的是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王廷相,前文介绍过的,乃是南京城文官系统第一把金交椅。   第二个冢宰指的是南京吏部尚书刘龙,虽然比京师正牌吏部尚书没什么实权,但也能管着南京系统官员的考核。   随即秦德威反应过来了,这两个正二品顶级文臣和冯县丞这样菜鸡能有什么关系?又不是老乡也不是亲戚,肯定就是那个靠山介绍认识的了。   有硬扎大靠山真好……秦德威羡慕嫉妒恨的问道:“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别问,问就是没有。”冯县丞说。   “好的。”秦德威乖巧点头,“小的知道,不该问的别问。”   冯县丞质问道:“那你倒是说,此事找谁?你说说你的万全之策?”   秦德威无言以对,总算知道冯县丞为何为难了,这人脉有点不接地气。   为了收拾个贱役捕头,就去找上面那两位?哪能这么侮辱二品尚书……   冯县丞摇了摇头,故作失望的说:“还以为你能有什么主意,原来也不过如此。”   “是,二老爷说是什么就是什么。”秦德威感觉到冯老爷对自己的情绪不太对,果断先认怂。   看着小幕僚故意认怂的样子,冯县丞又蛋疼了,就好像是自己棋艺极差,又感受到了别人明显让棋的恶意。   “说吧,到底怎么办。若是说不出个办法,明日便不用来了。”冯老爷拿出官老爷架子,淡淡的说。   三八幕僚秦德威质疑了一下:“本来……明日也不用来吧?”   “有屁就放!”冯县丞破功大怒。   “冯老爷只需要写三封信,一封给兵部,一封给吏部,另一封给上元县。再差遣亲信家人携带三封信件送信,首先去上元县,然后一不留神送错,将吏部和兵部的信件送到上元县老爷的手上,如此大事便可定!”   秦德威没在卖关子,一口气说完。   冯县丞豁然开朗,果然可以如此!只要上元县那边不是傻子,看到这两封信哪怕是信皮收信人名号,就全都懂了!   “只求二老爷速速行动,莫要再拖延时间!”秦德威见冯县丞多云转晴,连忙又请求说。   冯县丞威严的说:“本官心中有数,不须你教我做事!”   秦德威连忙叫屈:“这次真没有想教二老爷做事的意思,就是在下身家性命系于此事,委实拖延不得!”   冯县丞冷哼一声:“你连求本官办事,都像是教人做事,真该跟堂下那些告状百姓学学,怎么求人!”   秦德威无语,正所谓先入为主,说起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果然第一印象很重要……   “小的近日辛苦赚了八两银子,尽数赠与二老爷作为润笔之资……”秦德威小心翼翼的换了一种求人方式:“我听说很多人与官老爷打交道,都是这样求人的。”   冯县丞:“……”   正当冯县丞正考虑如何打人时,忽然有县丞厅的皂役来禀报,说是有个二老爷的同年前来求见拜访。   这事挺常见的,最多就是没有提前预约有点奇怪。   同时皂役并送了名帖过来,冯县丞拿在手里看了眼,惊讶的“咦”了一声,脸上呈现出疑惑神色。   听到是冯老爷的同年来拜访,这是官场加士林的交际,秦德威自思帮不上什么,贴着墙角就打算溜走。   再说了,这是冯老爷的私人交际场合,他在场肯定不合适,还没有亲信到完全不避讳的地步。所以还是情商高点,主动走人。   果不其然,冯县丞并没有留人,秦德威从后堂走出来,刚到前面院门,迎头就遇到了一个人。   虽然此人衣装简素,一袭文士青衫,但秦德威仍然认了出来,前不久才见过的。   正是徐家诸神之战的对面一方,西城御史刘大人!   秦德威惊愕万分,难道来找冯县丞的同年就是此人? 第六十六章 不该问的别问(下)   刘御史也看到了秦德威,但是并没有任何意外。   先前在徐家的时候,他就听到了,冯县丞借用这个小厮在身边办事,所以在这里碰见不奇怪。   目送刘御史进了县丞厅后堂,秦德威忽然有点尴尬。   当初在徐家大堂上,他代表冯县丞与徐指挥生搬硬套了半天近乎,硬是尬聊出一个神交已久。   当时刘御史这个正经同年却在旁边对此一言不发,真是心机深沉!   更让秦德威感到担忧的是,不知道刘御史今天来找冯县丞,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难不成此人折在自己手里后,又知道自己跟脚,就找冯县丞告刁状来了?   还是说,此人意图对自己打击报复,先找冯县丞提前通声气,毕竟自己身上还挂着半个幕席身份,算是冯县丞的人马。   秦德威越想越疑神疑鬼,简直如同百爪挠心,恨不能像只飞虫从窗户缝隙里钻进去,仔细听听刘御史到底与冯县丞说了些什么。   也不知等了多久,才看到刘御史又施施然的出来,冯县丞一直送到了院门口。   等刘御史不见了人影,秦德威又悄然跟随在冯县丞身边。但冯县丞什么也没说,一言不发的回到县丞厅,继续办理公事。   这叫秦德威莫名其妙,实在搞不懂冯县丞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无论那刘御史怎么诋毁自己,总要发个话出来啊。   此时秦德威心事重重,自然就没心情对着菜鸡指指点点了,县丞厅里安静了不少。   冯县丞办了会子公务,只觉得耳根清净,也没人对自己有所指正,十分不能适应。   他抬头就看到某小幕席正蹲在墙脚,心事重重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忍不住喝道:“本官已然答应你速速写信给上元县,你还作什么怪?你且过来,看看这件案子该如何判!”   秦德威走了过来,借着机会搭话说:“不知方才那刘御史与二老爷你说了什么?”   冯县丞十分不悦,你秦小哥儿不但教我做事,还教我做官,看在确实有用就忍了,现在你又要教我做人?   和同年公事之余聊聊天,这是私人交际,你也要过问?能管这么多的,只有爹和娘!   “不该问的别问!本官与同年交往,与你有何关系?”冯县丞当即把秦德威的无理之问驳斥了回去。   听这口气,冯老爷要开始冷处理自己了,秦德威慌忙地叫道:“二老爷不要误会,无论那刘御史说了些什么,都要听小的解释一二!”   不由得他不慌,这是他目前唯一称得上大腿的人物了,对付董捕头要靠冯县丞。   最关键是,县试也要靠冯县丞啊。读书人第一关,有冯县丞居中帮忙串联,县试和府试问题应该都不大,能保自己拿到一个准秀才童生身份。   关键是冯县丞为人还不错,不贪财受贿,也没多大架子,还有大靠山,又是自己日常能接触到的人,这样的大腿去哪里找?   至少在嘉靖十一年的彗星之前,抱住没问题。   而冯县丞狐疑的看着秦德威,奇哉怪也,你慌个什么?   说实话,秦德威这个小少年虽然跳脱,但很少有慌乱的时候,很多麻烦事似乎都是轻描淡写的摆平了,今天莫名其妙的就慌了。   想到这里,冯县丞突然大喝道:“你这小儿,究竟做了什么,如实招来!”   不怕大腿骂,就怕大腿不理人,秦德威立刻回话说:“是这样的,小的见过刘御史一次,也算是认识。”   冯县丞哂笑几声,小儿辈人情世故终究还是有所欠缺,你以为见过一次就算是有关系和认识了?   刘御史是何等身份,你秦德威又是什么身份?打个比喻,他冯恩连天子都见过一面,但能算认识吗?   “小的还跟刘御史说过几句话。”秦德威继续说。   冯县丞继续哂笑几声,他冯恩还跟内阁大学士说过话,难道能算认识?   “然后小的将刘御史气跑了……”秦德威将徐家诸神之战简单说了,然后又迅速解释说说:“但小的也是情非得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请二老爷见谅!”   冯县丞久久无语,御史言官除了干好被派遣差事之外,堪称是职业喷子,不然能叫言官吗?   可以说大明朝战斗力最强的喷子,大半都在御史里面,不会喷的还当不了御史。   你一个十二岁小少年业余选手,将一名职业喷子喷得掩面而走,也真是一朵奇葩啊。   不禁又开始浮想联翩,如果自己职业生涯真的如愿行取为御史,秦德威似乎同样有可用之处。   人才难得,不但能教做事,还能帮喷人,值得长期投资。   也难怪德威一看到刘御史,就如此慌张,敢情是害怕秋后算账来了。   想的有点多,冯县丞一直保持沉吟不语姿势,这就让秦德威忐忑不安。   他很清楚,自己这点份量完全不够和同年御史比的,是个人就能看出孰轻孰重啊!   于是秦德威决定冒一个巨大风险,展示一下自己的独特价值:“近日见过县学士子,听闻了只言片语,又看过抄报若干,对朝中态势略有心得。   小的发现,朝中有一人,眼下品级虽然不高,但极其清要权重,而且已经简在帝心,入阁只在这一二年间,未来有首辅之相。”   冯县丞先是吃了一惊,秦德威居然还有如此能力?然后饶有兴趣的问:“你说的是谁?”   秦德威斩钉截铁的说:“乃是吏科都给事中夏言!在下敢于断定夏言必定入阁,不信二老爷再看两年!如若不成,在下也无颜留在二老爷身边了。”   不错,秦德威想展示的就是大预言术!指点冯县丞或者冯县丞那位靠山应该去结交谁!这种本事应该也够份量了。   冯县丞突然神色极其古怪:“你一直想问的本官靠山,其实就是夏拾遗……”   噗!秦德威默默吐血三升,被震得倒退三步。别人家穿越者指点江山,预言未来的时候,从不这样啊?   而且他难以理解,冯恩和夏言是完全不搭调的两种人啊,怎么夏言就成了冯恩的靠山?   那夏言说白了也是个阴柔派的,而冯恩明显是刚猛路子,怎么就混到一起了?   大预言术都失效了,自己现在还能有什么可以拿出手的?秦德威垂头丧气,神容凄惨的拱了拱手:“小的无话可说,请二老爷发落吧。”   冯县丞又微微一笑:“其实刘兄此次前来,没有半点说到你。”   我靠!秦德威愕然,自己疑神疑鬼了这半天,都是自己吓自己?那刘御史根本就没提到过自己?   那他到底是来作甚!秦德威忍不住又问:“那刘御史找二老爷,究竟说了些什么?”   冯县丞依旧不答:“本官已经说过,不该问的别问!”   秦德威发现自己心里更痒痒了,这刘御史故意不提自己,一定会有原因! 第六十七章 物质文明的时代   无论如何,秦德威仍然不放心,毕竟那刘御史可是个仇家,猛然又现身了,必须多加小心。   他决定给刘御史上点眼药,先在冯县丞心里埋颗钉子。   “先前在徐家时,刘御史明知小的是二老爷你的人马,却仍然没有对小的说明,他与二老爷你有同年关系!   小的揣摩刘御史所想,是唯恐牵扯出人情关系,不利于他对徐指挥极限施压,为此宁可隐瞒与二老爷的关系。   不然小的也不至于冲撞了刘御史,但这也能说明,刘御史此人心思阴诡,并不是光明磊落的性子。”   冯县丞呵斥道:“那刘兄乃是本官同年,你休得妄议他人!”   秦德威做出非常关心样子:“小的这颗忠义之心实在按捺不住,都是为了二老爷而忧虑啊!   今日刘御史前来拜访,行踪既突兀又诡秘,总让小的不是很放心。而且刘御史故意不提小的得罪之事,说明他必有图谋,又不欲节外生枝!   唯恐二老爷想有哪里不周到,被刘御史利用了,或者是被刘御史坑了啊!”   冯县丞被逗得哈哈大笑:“你这人小小年纪,就如此多思多虑,也不知累不累!今日只是同年多日不见,互相走动闲聊而已,哪有你想象的那些机关算计!”   秦德威讪讪的说:“小的既然忝为幕席,那当然遇事要多想几分,宁可多想也不能少想。”   为了证明秦幕僚就是错了,冯县丞最终还是吐露实情:“确实只是闲聊,谈了谈最近各自状况,又一同感慨在南都居官不易,薪资微薄却应酬开销又极大。   还感慨了下时下官场风气。比如数十年前,外方官员进京时,若要拜访有力人物,所携不过一点土产而已。   而近些年来,皆是用银子敲门,尤其拜访宰辅、部院大臣,非重金不可,不然不会被重视。   最后刘兄与我又约了个时间,过得几日一起喝酒。只有这些友人之间闲聊而已,你非要扯什么别有用心,简直穷极无聊!”   秦德威神色诡异:“所以……二老爷你就什么也没有听出来?”   冯县丞诧异地问:“听出来什么?”   秦德威用最直白的话解释说:“那刘御史想和你一起发财!”   “你这又是什么话?”冯县丞惊到了。   秦德威便分析说:“首先,那刘御史出身寒微,做官也就几年工夫,如今身处金陵这种繁华之地,眼下手头必定拮据。   而且二老爷你也说了,以时下风气,重礼成风,想出人头地也不能没有银子。在京城不馈送有力人士,他怎么会帮你说话?   其次,刘御史西城察院御史,巡察的是何等地方?从西边外城的江东门到里城三山门,都是他巡视之地。   而且江东门到三山门之间这条通路,乃是南京城最重要的商路!半数货物都是从这条商路进出。   第三,二老爷你所在江宁县,又远比北边上元县富庶,南京城有名财货之处,我看三分之二在江宁县境内。   你们同年二人,一个把持着重要商路通道,一个境内管辖着大量财货街区。然后刘御史又找二老爷哭穷,所为何来?”   我靠!冯县丞越听越吃惊,还真又让秦德威看出点门道?   秦德威非常肯定的说:“总而言之,刘御史找二老爷你一起哭穷,不过是个引子罢了。其后肯定还有下文,拉着二老爷一起做赚银子的事情。”   冯县丞下意识说:“那刘兄具体是个什么章程?”   “这又如何能知道?到了下次喝酒时间,自然就真相大白了!但小的提醒二老爷,天上不会掉大饼,防人之心不可无!”   冯县丞就开始琢磨,要不要下次与刘御史喝酒时,带上秦德威在旁边?   就是约定的地方在南市楼街,不知道秦德威这样小少年能不能适应。如果让一个单纯少年从此变质,那可就罪莫大焉。   秦德威也是感慨万分唏嘘不已,从冯县丞的谈话可以体会到,随着经济的发展繁荣,我大明朴实刚健的风气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就算是在文人官场,银子的作用也是越来越大,想想严嵩、徐阶、张居正等未来首辅的奢侈与豪富,难道银子都是天上掉进他们家里的?连自己刚才提到过的夏言,收不到厚礼时一样会甩脸色的!   所以秦德威再次感受到了赚钱的紧迫感,既是为了安生立命奉养老母,也是为了将来未雨绸缪。   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到了傍晚,秦德威从县丞厅出来,在县衙大门处与叔父汇合,然后就是一起回家。   但秦差役却面有难色:“要不然,威哥儿你另找个地方过夜?”   秦德威顿时大吃一惊,这还是叔父第一次不想让自己回家,难道叔父不再爱自己了?   面对大侄子那悲伤的眼神,秦差役无可奈何,“也罢!到了家中,你只管在屋里歇息,若听到什么动静也不要出来!”   在叔父家,秦德威依旧睡在院子东边小屋。天黑了后,秦德威无所事事,正打算和衣而卧时,突然就从堂屋哪里爆发出了吵闹声音。   婶娘蒋氏那高亢声音直接传了过来:“什么?姓秦的你猪油蒙了心?竟然敢说休掉我?你个狠心的老鬼,连女儿都不想要了?”   秦德威也惊讶无比,这叔父今天是了熊心还是豹子胆,竟敢如此挑衅蒋氏!   他忍不住趴在窗户前看,啪!伴随着摔碎家什的声音,只见秦差役巾帽歪歪扭扭,身影踉踉跄跄的从堂屋被打了出来。   秦差役对着屋中解释道:“家中惹上了别人,顷刻之间就要有祸事,只是为了避免牵连你等!”   蒋氏站在屋里怒骂道:“呸!你个不中用老东西!什么惹上别人?就你秦祥也能惹到多大的人物?必定是秦德威惹出来的祸事!”   秦差役说:“那还能怎么办?难不成还要把侄儿交出去?”   蒋氏还在咒骂:“我早就看出来了,秦德威就是个惹祸精!也就你把惹祸精当个宝!要走也是把惹祸精送走,我偏就不离婚走人!”   秦德威万分无奈,又不敢出去吵,真是躺着也被乱箭扫到。什么也不想了,赶紧加强物质文明建设吧,免得继续寄人篱下。 第六十八章 “县衙巨变”   清晨,秦差役孤零零的站在县衙大门,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他就是个守大门的。但秦差役此时满面忧虑,愁苦色挥之不去。   距离上次应付董捕头,已经又过去几天,估摸着这两天董捕头又会来勒索自己,而他手里只有最后的一锭五十两官银了。   秦差役其实不想把这最后五十两交出去,就是让大侄子逃亡在外,也需要生活本钱,这五十两足够花销了。   县衙其它差役都距离秦差役远了些,没有与秦差役搭话的,大家都知道,秦差役惹了董捕头,正在被收拾。   董捕头带着几个爪牙从外面回来,路过县衙大门正好看见秦差役,于是又围了上来,有枣没枣先打三杆子。   “老秦啊,你还白纸黑字欠着二百五十两,筹集到了没有?”董捕头笑嘻嘻的说。   秦差役咬咬牙,不想把最后的五十两交出去了,虽然大侄子说过,只要能拖延时间,银子都可以交出去。   “银子实在是没有了,以后只怕也没了,还望董大爷高抬贵手。”秦差役回话说。   董捕头瞬间变了脸,说银子现在没有很正常,但说以后也没有就是挑衅了!他狠狠的推了一把秦祥,“你白纸黑字画了押,感情都是哄你爷爷玩的么?”   随即又吩咐左右:“把这个不识相的东西拉回班房!”   旁人看到,都露出几分不忍之色,但以董霸天的威名,在县衙门口如此横行霸道,又有谁敢管?   就在这时,忽然从县衙里有个书办出来,对着董捕头叫道:“方才府衙发了谕令下来,道是为防地方捕役情熟生弊,着江宁、上元二县快班差役见令立刻互调!”   大门处人来人往不少,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哗然。因为多少年来,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事情,真是第一次。   “怎会有这样的谕令?”董捕头愕然,这个命令对他而言,不啻于是好端端走在路上突然被雷劈。   上元县县衙距离江宁县县衙还不到一刻钟路程,可以说是很近很近,但界限清晰,那边根本不是自己的地盘,去了完全没有任何根基。   那书办摇摇头:“谁知道老爷们怎么想的,二老爷发了话,着董捕头你暂停差事,速速移去上元县!”   刚才被董捕头欺辱的秦差役最为震动,自家大侄子好像一直没太把凶名赫赫的董捕头当回事,难道等的就是这个?   又联想起自家大侄子似乎摇身一变,莫名其妙与县丞二老爷走得很近,莫非这就是大侄子所筹划的?   如此说来,自家大侄子可能真的是二老爷的军师……   趁着董捕头心乱如麻,秦差役悄悄溜走了,一路往北急行。接下来他不太清楚该怎么办,所以当务之急就是把清楚怎么办的那个人请回来!   徐家族学学堂内,徐世安与秦德威坐而论道。   “我这两日在思考一个终极哲理问题。”徐世安迷茫的说:“我为什么要每天到族学上课?”   秦德威诧异地问:“何出此言?”   难不成这位奶兄弟也遇到心障,对学习目的产生了迷思?可这不是比较高段位的哲学问题吗?   徐老三指着不远处的徐二哥:“我又不像他这种败狗,既没有世袭也没有恩荫。我只需静静等到十六岁,然后恩荫百户就可以了啊,还每天到学堂作甚?”   秦德威:“……”   徐世安反问:“难道我说的不对?”   秦德威冷冷的说:“如果你不到族学来上课,我这个伴读不就失业了?我还到哪找课堂?”   “这么说来,我是为了你才每天到族学来的?”徐老三图穷匕见:“那你要如何谢我?南市楼街见识过了,但还没去过秦淮旧院……”   秦德威义正词严的教导说:“既然来了学堂,就用心读书!即便你将来不靠功名进取,但多读书总没坏处,足可受益终身,堪比一生之财富!   所以理当安心静气,浸润文理,揣摩微言,明晓大义!怎能三心二意,杂念丛生,为纷纷外物所扰?”   曾先生在旁边听到,有意在学堂里树立正面典型,便拍案叫好:“此言大善哉!孺子便能有此见,他日必定有所成就。”   正在此时,族学门口突然传来吵闹声音,随即又有人在外面高声叫道:“威哥儿你在里头么?县衙巨变!”   这话没头没尾的,直叫学堂里众人听得莫名其妙,什么县衙巨变,这跟族学有什么关系?   徐世安也很迷惑,正习惯性要与秦德威议论几句,却听到身边嗖的一声有人影掠过。然后座位上的秦伴读已经消失不见,再看时,只见秦伴读已经窜到了学堂门口。   曾先生大喝道:“你做甚去?”   秦德威头也不回,边走边说:“江宁县衙有事,需要我回去主持大局!曾先生宽恕则个,容我暂且告假几日!”   曾先生脸皮抽抽几下,县衙出了事情,跟你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有何干系?还敢恬不知耻的说主持大局?你以为你是亲民官?   徐世安一边指着秦德威背影,一边询问曾先生:“请先生教我,此乃安心静气、浸润文理乎?还是三心二意,杂念丛生,为纷纷外物所扰乎?”   曾先生咬牙道:“学习不可只会寻章摘句,亦要经世致用也!”   徐世安撇撇嘴,作为一个资深学渣,早就习惯了双标待遇。   却说秦德威出了学堂,与叔父一同急速返回县衙,果然看到县衙吏役无心公事,纷纷嚷嚷交头接耳。   秦德威不管别人,直入县丞厅,又看到冯县丞没在堂上坐着,正要返回后衙。   “你怎的来了?”冯县丞十分意外。   秦德威答道:“听闻县衙巨变,特来……”   冯县丞摆了摆手打断秦德威:“什么巨变,不值一提!本官先要去赴个酒宴!”   秦德威一时无语,董捕头被调换对他来说确实是巨变,就像压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被搬走了。   但对冯县丞而言,这就是抬抬手的事,还没一次约会重要。 第六十九章 镇静养气   秦德威如此匆忙的跑回县衙,当然是为了彻底将董捕头的棺材钉死,正所谓事不宜迟、夜长梦多。   然后更重要的是,把先前送给董捕头的钱都拿回来,还上王美人的债务,重新获得创作自由。   看着秦德威猴急猴急的样子,冯县丞只觉得好笑。   小孩子就是沉不住气啊,哪有他这种士林精英(三甲进士)、久经宦海(长达四年)、见多识广(当使节慰问过王阳明)之人镇定?   这就是修养的差距!故而冯县丞批评小幕席说:“那董捕头只要被调离本土,就已是必死之人,无非是怎么个死法而已。   你既然要做读书人,自当修习镇静养气功夫,上蹿下跳成何体统?”   秦德威说:“兵法有云,骄兵必败!二老爷万万不可疏忽大意!董捕头此人卑贱狡险,须防此辈狗急跳墙之举!”   冯县丞轻蔑道:“他能怎的?难不成还想杀官造反?”   秦德威想了想说:“办法肯定是有办法,我若是那董捕头,必经散尽家财,献与知县大老爷,只求一个庇佑!”   冯县丞摇了摇头:“不至于此吧,天下有几个人能有此大决心?尤其是还没有到绝境时,那董捕头现在并不知道我们所想,哪会铤而走险。”   秦德威也说:“小的就是举个例子,尽量避免夜长梦多而已。二老爷欲借此恶獠刷官声,须得展示雷霆万钧之势,方可震慑人心!”   正说着话时,有个刑房书办来到县丞厅,对冯县丞行个礼道:“方才大老爷那边发下话来,将刑名之事收回自理,不劳烦二老爷辛苦了!”   大明衙门权力格局与前面朝代不同,实行的是正印官专断制度,权力集中在正印官手里,大事小事都是正印官拍板决策。   而佐贰官职责没有一定之规,具体干什么多是靠正印官分配事务。在县衙里,知县正堂是正印官,而东院的冯县丞就是佐贰官。   之前知县懒得自己审案子,将刑名事务分配给了冯县丞,所以冯县丞才会放告审案,署名也是理刑县丞,但判书仍然要拿到签押房去盖知县大印。   可如果知县将刑名事务收回,冯县丞就暂时无事可做,更没有权力再执法司法一把抓了。   被闲置又不能打黑除恶,那已经预定好的官声从哪来?还怎么去图谋当御史?   所以知县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收回刑名大权,明摆着就是故意设置障碍,跟他冯二老爷过不去!   想到这里,冯县丞一个闪现从公座台基上跳了下来,撸了撸袖子就往外走。   秦德威死死拉住冯县丞腰间玉带:“二老爷你要作甚去?”   冯县丞怒不可遏道:“你放手!吾欲找堂尊理论去!”   菜鸡新手就是沉不住气啊,秦德威暗暗感慨,连忙劝道:“二老爷你也是读书人,自当养气镇静,上蹿下跳成何体统?   即便二老爷要去理论,也得先弄明白县尊的意图,不然去了又有何用处!”   冯县丞依然怒气冲冲:“还不是看你我想出了调虎离山之计策,便从树上跳下来摘桃儿!如今那董捕头就是一只死狗,谁都可以打得,谁都可以换来官声!”   “未必见得啊,二老爷你不要以己之心度人之腹。”秦德威又劝道:“也许县尊是觉得捕快调换后,初期可能会有个磨合。   而磨合期最容易出问题,二老爷你又经验短浅,故而暂且将刑名事务收回,此乃老成稳重之举也。”   不劝还好,被这么劝冯县丞反而更生气了,瞪着秦德威喝道:“你到底是站在哪边说话?你是不是怕得罪了那县尊,明年县试不能过关?”   卧了个槽!秦德威还能说什么,无可奈何的松开了手:“二老爷您请便!”   望着冯县丞那高大强壮的背影,秦德威又赶紧补充了一句:“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动手!”   冯县丞气咻咻得出了县丞厅,又出了东院,直奔正堂后衙而去。   这江宁知县姓吴,五十多岁数,此时正在公房内写字,得到门子禀报说县丞来访,挥挥手就传令放进来。   正堂官有正堂官的体面,换成一般访客,就让师爷出面打发了。但冯县丞位份上属于县衙同僚,总得亲自见见。   冯县丞进了房,对着吴知县拱拱手然后说明来意:“方才闻得刑房传话,道是堂尊意欲自理刑名之事,下官不解,莫非是下官有了什么过错?”   吴知县放下笔,充满关爱的说:“无须大惊小怪,只是与上元县调换了捕快,交接期间最容易出疏漏。   本堂担心你年轻历练少,有想不周到之处,万一出现差错,于你考核也不美。故而暂时将刑名之事收回,等待各方稳妥无事后,再重新让你理刑。”   老前辈拳拳回护之心真真是溢于言表,冯县丞感觉自己简直就像是被按着头强迫感动。   不过他又愕然发现,吴知县的话与秦德威刚才所言相比较,词句或许有所不同,但意思却是一模一样!   只凭胸中一口气前来讨说法的冯县丞卡壳了,因为他完全没有预案,不知该如何回应。   难道拍着胸脯吹牛皮说自己没问题吗?那是秦德威这种小屁孩才会干的事儿!   老前辈继续展示对年轻人的关爱:“听说你对刑名条文尚不是很熟悉,正好趁着这段时间仔细研读律例,努力充实自己,准备再承担重任!”   冯县丞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拱拱手又出来了,兜兜转转才半刻钟时间,又回到县丞厅。   只见堂中空空荡荡,冯县丞又抓了门子问:“秦德威人呢?”   门子壮着胆子回复说:“秦小哥儿原话说,忽然想到三国田丰故事,怕二老爷回来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的要发作他,所以去大门那里避一避,免得彼此见面尴尬。”   冯县丞额头冒出青筋,下意识握了握拳头。本来他只是很窝心,并没有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的感觉,但现在反而很想恼羞成怒、气急败坏了。   反正刚才为了准备出门,已经把官袍换下了,于是冯县丞一不做二不休,又喊了长随,直接朝着县衙大门而去。   秦德威正在大门与叔父说着话,突然瞥见冯县丞大步而来,而且脸色不善,连忙叫道:“二老爷须知,读书人要讲究一个镇静养气!” 第七十章 都是钱闹的   吴知县的师爷姓张,浙江人士,秀才学历,四十来岁,风度翩翩,正处于一个最有魅力的年纪。   张师爷能力还不错,之所以跟着已经没有什么前途的吴知县,主要是图得南京离家近,回浙江容易。   这些年来,张师爷也称得上走南闯北,自诩见多识广了。然后今天又再次发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有一个十二岁的小少年自称是冯县丞的幕席,找自己来谈谈事情……如果不是县丞厅那边的门子赌咒发誓作证,张师爷还以为这是来消遣自己的!   神童写诗做文章都听说过,每隔着几年就能蹦出来几个,但谁听过哪家神童能当幕僚师爷?   出于对等接待原则,张师爷不得不出面接待和洽谈。   看着这位秦姓小少年手捧香茗,坐在椅背比他头还高的椅子上,一本正经的对自己说:“我那东主冯老爷还有些不成熟,刚才让县尊见笑了……”   张师爷不禁感到微微的蛋疼,冯县丞派出这样一个幕席来说事,真的不是消遣自己?   想了想还是考校一下,如果真是来捣乱的,直接打出去就完事了。   “秦……小兄弟此次前来,要说的必定是理刑之事,你可明白,县尊此举为何啊?”张师爷开口问道。   秦德威答话说:“你我皆为幕席,不用学官老爷打哑谜,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他们官老爷行事,无非名利二字,而县尊又不求名,所图当然是利了。”   师爷幕僚之间说话,确实可以坦率点,张师爷又考校道:“你怎得敢说县尊不求名?”   秦德威不假思索地又答道:“如果求名有用,县尊何至于年过五旬还只是个知县?或者说,县尊如此年纪还是知县,求名也没用了,难不成还能升到朝廷部郎?”   张师爷稍稍讶异,这些话并不算多出色,但从一个十二岁小少年嘴里说出来,就令人要高看了。   而且既然能说出这些话,足以证明此人是个可以沟通的同行。   “甚好!”张师爷心情愉快了不少,毕竟和懂事的人打交道比较省心。还开了句玩笑:“你比你们冯老爷更明白事理。”   秦德威叹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冯老爷为人爽朗,诚为良友,只是还欠缺历练而已,委实令人劳心。”   张师爷心有戚戚,想起了过去一些从业经历:“遇到这样的东主,确实也是头疼的紧。”   十二岁小幕僚和四十岁师爷毫无违和感的,一起吐槽了会儿东家。   寒暄试探到此为止,张师爷放下茶盅,开始说正事:“既然你说求利,那么利从何来?”   秦德威回应道:“抄家灭门,焉能无利?既然县尊不求名,恳请将这名赐还给冯老爷。”   张师爷一听就懂了,跟他猜测的差不多,县丞那边如此大费周折调虎离山,果然是要动手宰肥羊的意思。   普通捕快不敢说,那些捕头们谁家没个几百两家产?只是不知要对谁动手,但这个无关紧要,都是底下贱役有什么区别。   张师爷边想边道:“县尊自己就能做了,又何必仰仗于冯老爷?”   秦德威也很无奈啊,本来没有外力介入的话,冯县丞一人就能包干了。但这知县却闻到味道了,强势插进来要分一杯羹,还没办法拒绝。   张师爷说的一点没错,冯县丞能做的事,县尊一样能做,甚至可以更强力,佐贰官对正印官是没有任何抗拒能力的。   秦德威纵然有百般机变,面对这种绝对实力的差距,也没有办法。这不是他不给力,是冯县丞的地位不给力。   所以只能站在弱者立场上说:“剪除恶霸强梁,还南都百姓朗朗乾坤,些许微名于县尊无用,不如卖给冯老爷。”   “卖名?哈哈哈哈!”张师爷忍俊不禁,大笑了几声:“秦小兄弟妙人妙语!”   笑归笑,但开价一点也不客气:“审案问罪,让冯老爷来,让百姓都知道有个冯青天。但抄没家产事项,由县尊遣人负责!   另外花市街怀古堂有个古字帖不错,商家作价二百两,辛苦冯老爷买了它去。”   秦德威很是无语了一会儿,这知县的胃口真的很大,不但要拿走抄没家产油水,还要冯县丞另外再掏二百两出来。   但秦德威没办法还价,现在是冯老爷求着县尊理刑之权,又不是县尊求着冯老爷什么,拿什么讨价还价?   所以只能点点头说:“在下知道了,先回复过冯老爷再论。”   反正是代表冯县丞来的,探知到了知县大老爷这边的真实想法和价码,就算完成任务。   本来秦德威还有些私心,抄没董捕头家产的时候,能顺便给自己刮点油水,改善下生活,不然他为什么如此积极的从徐家跑过来?   现在看来,真是自己想多了。遇到这样大胃口的知县老爷,自己又没有与别人讨价还价的资本,那油水还能有自己什么事?   说完了冯老爷的“公事”,秦德威还有点自己的私事。“小子我有进学之心,明年县试上,县尊就是主考,不知可否抬抬手么?”   张师爷对知县各种事务都熟悉的很,随口就回答说:“若是靠不住的外人,你这种请求理都不会理。   念在冯老爷与县尊同在县衙为官,卖冯老爷一个面子,你拿八十两过来,包你县试过了。就是冯老爷亲自来说,也是这个价码。”   秦德威吃了一惊:“这么贵?”   只是一次最初级的县试而已,县试之后还有府试,府试之后还有院试,然后才能获得功名序列里最低等级的秀才。   就这最初级的、类似于小学毕业的考试,即便考过了也还什么都不是,就敢要八十两?   这都敢要八十,那府试呢?院试呢?   张师爷对秦德威喊贵嗤之以鼻:“秦小兄弟你还别嫌贵,你当南京的县试好过么?每回县试,不得三五千人来考?   三五千人里,县试能过者,不过二三百而已。一般有人求上门,都是开价一百两。   给你打了八折还是看在冯县丞的面子上,而且你的文章还不能太差,不然舆情难掩。”   秦德威长长的叹了口气,自从穿越以来,第一次如此实在的意识到,钱真是个好东西。   可惜金手指都是才华类型的,没有钱财类型的,论诗词肚子里一大把,但是该怎么发财呢?   少年初识愁滋味,都是钱闹的。 第七十一章 教你做人!   冯县丞很没有官老爷样子,就便服在大门等着。见秦德威从后衙出来,又抬头看了看天色,便开口道:“来不及说了,快上轿!”   于是到衙前街路口,冯县丞随便上了个轿子,秦德威和另一个冯姓长随紧跟在后面。   但是没走几个路口,冯县丞又下来了,然后重新在附近换了顶轿子,继续前进。   秦德威忍不住那长随问道:“冯老兄可否知道,二老爷这又是什么名堂?为何不用县衙里官轿?半路还换来换去的?”   这长随单名一个元,乃是冯县丞从老家带过来的亲信之人,谈论主人家也是随意的很:   “咱们这老爷,这会子要去那花花世界,又不好意思被县衙里的人知道,所以才这样诡异。”   秦德威抬头看了看路程方向,判断道:“莫非是去南市楼街?我看还有半刻钟就到了”   冯元愣了愣,很意外地说:“想不到秦小兄弟年幼多智,竟然连这都懂?其实我也没想到,老爷居然肯让你同去。”   冯长随这话当然有内涵,从某种意义上说,老大肯带着你一起去声色犬马的地方,说明也认可你是真正的自己人了。   秦德威苦笑几声道:“其实我更想不到,咱们冯老爷看着两袖清风一身正气,很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豪侠之风,居然也是这样的人!”   在秦德威心目中,冯恩可是历史上那位“四铁御史”,大明直言死谏的标志人物之一,下意识里总是划分到海瑞那一类型去。   然后今天这位青史留名的刚直名臣,正带十二岁的少年往花街柳巷狂奔……   人性居然如此复杂,换句话说,能想象海瑞带小弟去喝花酒找女人吗?   冯元哈哈大笑,拍了拍秦德威说:“小兄弟那还是不熟悉他!咱们老爷在女色和享受上可不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不然你以为,老爷为什么不愿意把主母从近在咫尺的松江府老家接过来?”   眼看着前面轿子果然停在了南市楼街的街口,冯县丞施施然下来,冯元和秦德威连忙上前跟从。   此时天色初暗,街道两侧开始点亮华灯。唐巾襕衫的冯县丞站在街口,手持折扇,与普通读书人别无两样,浑身轻松惬意,又瞥见秦德威,暗笑几声。   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除了娘亲外只怕连女人手都没摸过吧?不信你姓秦的来了这里,还能在本老爷面前耀武扬威!   在县衙里,看到秦德威时总感觉有心理阴影,但是到了这里,就像来到了真正主场!   你教我做事,我教你做人!   念及此处,得意洋洋的冯县丞用扇柄敲了敲秦德威的头,开始教学:“你这年幼无知样子,一看就不懂,先教你个规矩!   到了这里,随你怎么喊,但不要再喊大人或者二老爷之类官样称谓,既煞风景又不体面!”   秦德威打量了几眼冯县丞,嘟囔说:“那叫冯学究?像个老冬烘。冯博士?像个茶铺里倒茶的。冯员外?像个乡下土财主。冯朝奉?像个开当铺的。大官人?像个浪荡混子。”   在冯县丞眼里,这都是秦德威露怯还不服气的表现,笑骂道:“别做怪,老实叫冯相公!你这种穷苦出身的小哥儿没来过这种地方吧?今天我就带你见见世面!”   秦德威皱着眉头说:“在下还只是个十二岁少年人,冯相公你导人歧途,未免太过了!”   “红粉繁华,无论你来不来,它都在这里等着你。”已经化身为冯相公的人悠悠感慨,说了句很哲理的话:“早些领略风光,便能早些看透风景。   总比上了岁数,正该奋发进取时,猛然接触胭脂阵仗,不知所措又图个新奇,最终痴迷不误的好。”   随即冯相公安步当车,直入一家很上档次的酒楼。秦德威很眼熟,似曾来过,而且还知道,酒楼后面还有院子。   上了三楼,坐在临窗雅阁里,冯相公叹道:“依我心愿,更想去秦淮旧院或者河上画舫楼船,吾辈读书人应当如此。   怎奈那是在江宁县境里,我总要避忌几分,便只能到上元县这边的南市楼街了。”   趁着还没有其他人到,秦德威赶紧抓紧时间汇报正事,细细将自己与张师爷交涉的过程说了一遍。   冯县丞皱起眉头,简直不能相信:“如此说来,吴县尊此举,既不是为了展示驭下之道,也不是什么争夺官声政绩,完全没有任何其他目的,只是为了钱?”   菜鸡新手官之前只在南京行人司干过,还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除了钱什么都可以不要的老官僚。   秦德威点点头,“按在下的分析,等于是把刑名之权租给你,然后请你掏租金给他。   而且这也是县尊想教你以后该怎么做事,有利可图时不许再越过县尊,看来之前你理刑时没有给过县尊半点好处。”   “别说教我做事这种话,真是不中听。”冯县丞突然莫名其妙的打岔,仿佛碰上了敏感词。   反正该说的都说了,最终还是冯县丞做主,秦德威心里琢磨的是,两袖清风一身正气的冯县丞能不能接受这些?如果不能接受,又该怎么劝?   或者说,假如冯县丞愿意接受这些条件,那么钱从哪里来?毕竟县尊那边还要另外索取二百两银子,也真不是小数目了。   还没等商议出结果,老鸨子就进来了,领了个美人侍候冯相公,看来也是认识的。   冯相公今天存了心是要教秦德威做人,对着小少年连连坏笑道:“应该请一个来陪你。”   “算了算了!”秦德威连连摆手,自己可是有合同在身的人,哪能言而无信的乱找。   然后又道:“如无它事,在下去外面与冯元老兄一起,等冯相公这边结束就好!”   “你跟他不一样!”冯相公大手一挥,“他是个粗使之人,你是个小先生,怎能让你跟他一起!就留在这里,关上门不许放了走!”   老鸨子也是头一次见这样情况,笑得前仰后合,“那老身去寻摸个岁数小的,与这位小官人或许能说到一起去。”   “不要!”秦德威惊慌的叫道。   冯相公存心看热闹,只当是秦德威脸皮薄,指着秦德威说:“你今天必须点一个!”   秦德威无可奈何,只得屈服:“听说王怜卿最近暂住在南市楼街,烦请妈妈把她找来。” 第七十二章 人心不古   听到王怜卿这个名字,冯相公疑惑地问:“莫非是名花榜上那个王怜卿?”   秦德威很老实的点点头,“这名花榜上的名字,我只知道王怜卿,还有个什么四大名姬冯双双。”   冯相公想了想名花榜顶端美人的价格,立刻善解人意的说:“啊,这个算了算了。想必你也是真不懂行情,就随口乱说一个名字,原谅你年幼无知了。”   秦德威不是很理解:“请王怜卿过来有什么问题?”   冯相公攥着拳头亮在桌案上,耐心解释道:“今日是私下聚会,又不是招待嘉宾贵客,也没有冤大头付账,真不用请名花榜美人来助兴!”   反正秦德威本来就没想找女人,继续逗着玩说:“那除了王怜卿,我谁都不想点了。”   冯恩有点恼火:“你这是为难我冯某人。”   老鸨子都是极有眼力的人物,当即就打圆场说:“那王怜卿现如今可清高的很,规矩又大,有钱也请不到哩!小哥儿还是别为难老身了,再换个别人吧!”   秦德威有点诧异了,问道:“怎么请不到?”   老鸨子解释说:“小官人有所不知,王怜卿最近约法三章,第一非读书人不见,第二外出不单陪只列席助兴,第三登门访客只喝茶清谈。你说老身哪里请得动她?”   听到这条件,连冯相公都惊讶了:“这是什么缘故?怎的又跟清倌人似的?”   老鸨子又笑了几声:“还是让姑娘们来说,她们更熟这种事情。老身在这里久了讨人嫌,先出去了。”   冯恩身旁陪客美人小娘子接上话说:“还能有什么缘故,那王怜卿必定是傍上人了呗!所以才会有这约法三章的姿态。”   冯恩又问:“最近她出过风头?”   那美人小娘子答道:“老爷听说过芳树这首诗么,就是王怜卿亲自写在了莫愁湖边楼上的,还署上了名字,所以近日风头十分强劲。   关键是原作才子隐逸尘世,不出来露面,那风头可不就全在王怜卿身上了?”   冯恩不禁叹道:“案牍缠身,久不闻时事矣!”又悠然向往道:“真不知那王怜卿傍上的才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此时屋里人还不多,冯恩轻易就瞥见了秦德威满脸不以为然的样子,忍不住就教训说:“看看别人都是何等样的人物,你这小学生还敢惦记王怜卿,趁早死了心吧!”   秦德威还没说什么,美人十分讶异的叫出声:“小学生?”   冯相公对美人说笑道:“此人日常里自号小学生,也不知从哪想到的怪名字,偏生还能引经据典的解释。”   回过头去接着教秦德威做人:“你看你那个拘谨样子,到了这里,姿态须得开怀一些,不然岂不无趣之极?”   秦德威翻了翻白眼,举起茶杯做个敬酒样子:“劳驾冯相公润润嗓子再继续说!”   冯恩还真就喝了一大口,然后继续教做人:“进了这种地方,你这样做显得很不合群知不知道?你如果特立独行,那同场的别人怎么办?   别说友人们,就是在花场上讨生活的姐儿们也最讨厌来了还假清高的,时间长了就没人想理你了!”   美人对秦德威端详良久,又斟酌片刻,忽然对冯相公说:“奴家想请老爷开个恩,能让奴家换去陪这位小官人么?   过了今晚,奴家另行款待谢罪,今后几次不收老爷你的银子都可以。”   冯恩愕然,端着茶都忘了喝,甚至还以为出现了幻听。他指着秦德威,确认说:“你……你说你想去陪他?”   美人很难为情的点了点头。   冯相公不敢相信,又一次确定:“你的意思是,你想抛下我,去陪他这个小屁孩?”   美人捶了冯恩一下,连消带打的开解道:“并不是抛下冯老爷你了,以后奴家还是冯老爷的人!   只是奴家之前没见过这位小官人,便有点好奇,想去和小官人说说话。”   秦德威很诚恳的说:“姐姐你最好别过来。”   美人笑嘻嘻的说:“若是奴家偏要过去呢?”   冯相公长叹一声,对着美人说:“滚去吧!你心都不在这里了,人还留着做甚!”   正所谓美人如衣服,冯老爷是个放得开的人物!   只见着美人贴着秦德威不放,热情洋溢的搭着话:“小官人能否告知奴家,小学生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小官人会不会写诗?小官人你中意什么样的女子?”   看不懂看不懂,冯相公理解不了,这个世道究竟怎么了,变心变得如此之快,真是人心不古!   突然门扇被打开了,珠帘也被左右分开了,门口现身出一个半老熟男……   秦德威抬眼看了看,登时就大惊失色,下意识的问道:“徐老爷你怎得来了?”   抬手掀帘子的徐指挥盯着正与美人拉拉扯扯答的秦德威,站在门口定格不动了,还有点小尴尬:“他娘的怎么又遇见你?”   十二岁的小屁孩见天的在这花场里混,真是人心不古!   秦德威立即看向冯恩,不是与你同年刘御史约的吗?怎么徐指挥又杀出来了?   冯相公也很不解,“如果不是走错房间,那就是刘年兄请过来的。”   秦德威搞不懂,刘御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按道理说,刘御史和徐指挥现在应该是正闹着别扭的阶段,怎么又把人请过来了?莫非这就是斩不断理还乱的亲戚关系?   正想着时,另一个正主刘御史终于出现了,看着正拉拉扯扯的秦德威和美人小娘子,皱眉道:“我们三人先说个紧要事情,不相干的人暂且回避一下。”   美人小娘子仿佛喜不自胜,拉着秦德威说:“小官人走吧,你我另寻个好地方去也。”   冯相公忍不住就喝道:“不许走!秦德威你留下来!”   秦德威看了看美人小娘子,又看了看冯相公,很识趣的催促道:“姐姐先出去,等一会儿再见吧。”   客人发了话,作陪的美人也不好赖着不走,只能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的暂时离开房间。   刘老爷大马金刀的坐在主座上,指着秦德威,对冯相公问道:“你确定要此子留下?” 第七十三章 喧宾夺主   冯相公当然明白,刘年兄对秦德威的敌意从何而来。   只是似乎有大事要合作,所以刘年兄没有节外生枝,强行要把秦德威如何如何,毕竟秦德威身份上算是自己幕席,但免不了时不时发作一下。   要不要给刘年兄这个脸面?冯相公三思之后,似乎让秦德威回避一下不是不行,总要让刘年兄把这口气出了。   “那你就暂且出去,去隔壁小间等待片刻,一应花销都包在我身上。”冯相公拿定主意后,有点心虚的打发秦德威走人。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只是不许喊王怜卿来!”   秦德威眼神变得十分悲愤,让冯相公产生了些许昏君发配忠臣的罪恶感,但也没办法,这就是政治。小孩子总是要长大,并接受现实的。   秦德威缓缓站起身,留给冯相公一个萧疏的背影,又悲壮的走到了屋门口。   刘御史不屑的冷笑,对付这种小人物,根本犯不上刻意做什么,谈正事时顺带着随手就能解决了。   只要秦德威出了这间屋子,就参与不进来了。   再与冯恩、徐指挥把大事谈完,用利益互相绑定后,自己稍稍再漏漏口风,冯恩和徐指挥自然就不会庇护这个小厮了。   在足够利益面前,一个小厮真的是无足轻重,让他体会下不知天高地厚、伸手乱管闲事的代价!   这时秦小厮扒在门框上,突然又回头说:“冯相公你要想清楚了啊,他们两个可是亲戚,是妹夫和二房小舅子关系,再吵闹也是亲戚,还有共同的男丁小辈做纽带,正所谓打断骨头连着筋。”   刘老爷:“……”   我靠!冯相公心里瞬间像是被砸了一块石头,如果没有秦德威在旁边帮着参谋,那自己不就成了孤家寡人?   弄不好就是一对二了,可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所以秦德威不能走,要留下壮胆!   至于说刘年兄刚去徐府吵过架,那也是和徐府大房吵,本质上并不是和徐指挥本人吵!与刘年兄有根本矛盾的是徐家大房,也不是徐指挥本人!   “小友请留步!”冯相公想明白后,很果断的伸手叫道。   秦德威又转向刘老爷,悠悠的说:“你非要逼我走,意欲置冯相公于何地啊。”   场内几人中,徐老爷心态最轻松,本来他现在日子就是无欲无求,今天纯粹是被刘老爷硬喊来的。没法子,毕竟三山门就在西城察院阴影笼罩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看着刘老弟和秦小哥又开始像女人一样撕逼,徐指挥只当看个乐呵。   听到秦小哥突然拿亲戚关系说事,徐老爷忍不住就唯恐天下不乱,起哄说:“严格说起来,老夫与你秦小哥儿也是半个亲戚!你和我家三哥儿不是奶兄弟么?”   一群人在一起时,彼此攀亲不尴尬,谁攀不上谁尴尬……   “你闭嘴!”“徐老爷住口!”刘御史和秦德威同时叫道,再这样说下去,怕不是要冯县丞走人了!   “说起来,徐老爷你今日在此私会二房的刘老爷,还是在花街柳巷,家里老主母知道吗?”秦德威暗含威胁说。   徐指挥反手就是一句:“那你晚上跑到这里,你娘知道吗?”   毫无卵用、什么也没改变的寒(撕)暄(逼)完毕,冯相公、刘老爷、徐老爷重新变回冯县丞、刘御史、徐指挥,开始说正事,冯县丞私人幕席秦德威列席。   江(官)湖(场)地位最高的刘御史环顾左右,很有社团老大风范,开口道:“我近日思得一条财路,欲与诸君共享富贵!”   徐指挥透过三楼窗户,神思不属的看着街对面二楼栏杆边的低胸襟美人,冯县丞和秦德威交头接耳不知说着什么。   没人积极配合,刘御史找不到大佬讲话的感觉,无可奈何,只能继续说:“外地货物至南都,多在江东门汇聚,故而朝廷设有江东门集市,然后这些货物从江东门运至三山门,再进入城中。”   江东门,乃外城西门,紧邻秦淮河与长江交汇处,所以乃是水陆交通要道,从外地沿长江而来的货物,多是先到江东门。   三山门是里城西门,与江东门有大道和秦淮河直接相通,所以从江东门到三山门这段真是最繁忙的外城道路。   南京城在当代是个巨大的消费性大都市,又是承平日久的发展了百来年,与外地贸易额之巨大可以想象。   徐指挥感觉已经猜到了二儿子他舅舅的心意:“所以刘老弟你是想开铺卖货?让冯老爷帮你选些好地段的官房,让老夫城门通融放行?”   冯县丞也觉得太小题大做:“这么些小事,年兄修书一封即可,何至于如此郑重其事,耽误大好春光!”   刘御史内心微微鄙视了两人,为加深语气,有意卖了个关子说:“我想做的当然不是一般的生意,卖的也不是一般的货!”   冯县丞若有所思,莫非年兄想与自己勾结起来,然后徇私枉法,借审案和上诉来牟利?   徐指挥若有所思,莫非二儿子他舅舅想与自己勾结起来,然后走私通关获利?   “不就是想开钱铺么?”屋里有位少年小声嘀咕道,偏偏每个人还都能听到。   猛然间就大破了刘御史玄机,让刘御史的嗓门很是噎住了一会儿,而冯县丞和徐指挥齐齐恍然大悟,又悄悄松了口气。   钱铺就是后世的钱庄雏形也,后来又发展成著名的票号。   不过此时钱铺大体上经营的是银两和铜钱汇兑生意,也能开出便携钱票,但认可区域很小,一般不超出本地。   刘御史先是默默缓解了一下卖关子被破解的抑郁心理,这才再次慷慨激昂的开口:   “不错,就是钱铺!近些年越来越多外地人携带重金至南京,或者在南京赚到了银钱,其实多有不便之处!   若将大量银两、铜钱存在临时住所,出门时未必肯放心,若要随身携带,那又甚是麻烦。就是买卖货物,银两交易也多有麻烦,只是这银两成色和称重损耗就要计较许多!”   又有小少年嘀咕道:“这段是为后文做铺垫的水字数,不听也罢,可以直接跳过。”   声音还是不大,但刚好让屋里人都能听见,刘御史忍住了。毕竟圣人曰过:小不忍则乱大谋。   “按照我的设想,江东门集市那边设立一店,城里江宁县设定一店。但两店实乃一家,彼此之间可以通存通兑!只需身怀钱票,便可让货商出城进城随意兑换!”刘御史拿出了自己的先进商业方案。   现如今,银两作为普遍流通的真正民间货币,才刚刚登上历史舞台,钱铺还很原始,都是单打独斗开店。   所以刘御史觉得,自己提出的这个两店通存通兑的概念,还真是有点先进性的,足以震惊冯县丞和徐指挥二人!   当他满怀期待的左右看时,却见冯县丞和徐指挥一起转头瞧着某小厮,仿佛在期待着什么,似乎嘀咕声比堂堂正文还受欢迎。   果不其然,不负众望的嘀咕声再次出现了:“想的虽美,奈何网点太少,实用不足。又无特色也无优势,何以竞争同业?”   “这里有西城御史、有城门把总、有县衙理刑官,无论行商坐商,全都管得到!联起手来暗地里通气,就不信能短了生意!如何就无特色,如何就无优势?”   不知不觉间,刘御史发言主要针对的听众,从徐指挥和冯县丞这二人,变成了藏头露尾的嘀咕声。   嘀咕声如约而至:“理念陈旧,缺乏创新,手段老套粗暴,与民争利竭泽而渔者,其无后乎?”   徐指挥和冯县丞心有戚戚,同时点了点头。   刘御史大怒,自己在这边苦心筹划,绞尽脑汁做事,偏生就有人只会不负责任的说风凉话!只会对做事的人冷嘲热讽算个什么本事!   冯县丞若有所思,莫非秦小哥儿是在教我以后怎么当御史?   刘御史气得站了起来,让出主座:“我看你这小厮到底有何高见,有胆量来坐这里说!”   “敢不从命!”秦德威迅速起身挪动位置。哎呀,等了许久,可算等来刘御史这句话了。   刘御史愕然:“你还真敢?”   秦德威拱拱手道:“大人,时代变了。” 第七十四章 你们不用懂   在专业领域里,正所谓达者为先、能者居上,既然刘御史盛情相邀,秦德威毫不客气的坐在了正中间主座上。   随后秦德威双手扶案,皱着眉头冥思苦想,好半晌也没作声。隔壁雅间的小曲儿都唱完两首了,徐指挥还跟着哼哼了几句。   刘御史气不过让出了主座,就那么站着,居高临下的讽刺说:“怎么,你这小厮方才不是挺能牙尖嘴利的么?为何让你大放阙词时,反倒哑口无声了?”   秦德威叹了口气,“我是在发愁,如何让你们能听懂我要讲的东西。”   刘御史和冯县丞一起怒目而视,你一个县试还都是浮云的人,就这样对两个位于文凭鄙视链顶端的进士说话?   秦德威只能斟酌着开口道:“金融……钱业的本质,其实就是信用交易。”   两个进士一起愣了愣,每个字都知道,但是组合成一句话后,就完全不理解了。   秦德威也很苦恼,不知道怎么把这些五百年后的现代词句翻译成大明朝的口头白话或者书面文言。   想了又想,秦德威只能摇头道:“算了算了,这个你们也不用懂,反正目的只是为了赚钱,又不是究其原理。   说到赚钱,金融……钱业的获利方式,其实就是驱动货币……银钱流通,在不断地流动中增殖。”   秦德威越说越头疼,想把金融概念用大明朝白话表达出来,还要让人听懂,实在太困难了。   他最终还是放弃了科普:“算了算了,这个你们还是不用懂,只需我直接教你们做事就好了!”   两个进士脸黑的可怕,即便他们真的听不懂,也不用反复说出来强调!   而且圣人也曰过,不知为不知,三人行必有我师!你把话只说个开头,然后也不详细解释疑难,就来句你们不用懂,又是个什么意思?   但想到此子可能真握有陶朱之术,就忍了。   脱离晦涩的理论,谈起实操,秦德威慢慢就流利了起来:“总而言之,综上所述,我认为在南京城这样消费繁荣的大都市,未来我们钱铺的核心业务就是钱票的发行和流通!   现在官府没有这方面约束和规矩,正是吾辈大展拳脚的机会!   关键要点有二,一是让世人信得过我们钱铺的钱票,敢拿敢用!二是前期尽力扩大使用场景,引导世人养成使用我们钱票的习惯!”   “那到底怎么做!”刘御史听了半天,只觉得每句话都有道理,但没一句是具体做事的,就忍不住催促道。   “目前想到措施的有三条!第一从收税入手,江东门市集有宣课分司,也在西城察院的监察范围内,收取商税时可以只收我们的钱票,然后拿钱票统一兑成银子再上解户部!   城里面坐商需要向县衙缴纳官房银和门摊税,也可以改收我们的钱票!有需要时由县衙再找钱铺兑换成银子使用!   如此做的好处是官民两便,收税容易了交税也容易了,户部的钱也没少,还能引导大批量的商旅之人习惯我们钱票使用。”   “第二条是从买办入手,京县县衙经常承担朝廷部院等衙门派下的供应任务,然后找本县商家采买物资。   今后再有这样事情,县衙可以先把拨下的采购银子存到钱铺里,然后拿我们的钱票支付给商家,反正那些商家不收也不行!”   “第三条,可以找机会与一些大宗必需物资商家合伙,比如粮食、食盐这种,然后可以拿钱票直接购买粮和盐。   这未必能赚多少,但可以增强世人对我们钱票的信心,在潜移默化印象里,将钱票与米粮、食盐等物资等同起来。”   其他三人沉默下来,每个人都陷入了深思,尽力消化秦德威所说的这些内容。   秦德威又解释了几句:“这些引导手段,岂不比刘老爷刚才那些强取豪夺、强买强卖的念头好得多?而且对商家也有好处,未必不欢迎,口碑上也强得多。   最关键的是,这几条都是底层衙门就能做到的事情,都在你们两个六七品的权责能力范围之内,不需要你们惊动上面。”   最先表态的是刘御史,咬了咬牙说:“可行!”   他的设想本来只是搞两个普通钱铺,然后利用权力强行拉业务。可没想到秦德威临时规划出来的方案,仿佛是越搞越大发的样子。   但又不得不承认,秦德威设计出来的路线图,有一种很强的魔力,引诱着心中的野心去试试看。   冯县丞多想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什么明显违规之处,便也点头说:“不妨试行之。”   徐指挥更无所谓,反正家里有铁杆庄稼,城外有良田产业,就算赔一点也能赔得起。   秦德威一锤定音说:“既然诸君别无异议,就分头照此路子去办了。”   刘御史忽然感觉不对劲,明明应该是自己主导的,怎么现在反而像是秦小厮主持大局的样子?   故而刘御史又赶紧抛出了另一个股权分配方案,“我提议,我、冯、徐各占三成股子,还有一成股子用作给招来的掌柜、伙计分红用!”   秦德威笑了出来,“刘老爷打得好算盘!我若是冯老爷,现在甩手就走!”   冯县丞茫然的抬头,这又怎么了?说的正热乎,为什么要走?   刘御史辩道:“一人三成,大家一样,如何就不对了?难道你也想占股子?”   秦德威没理刘御史,反而对徐指挥问道:“敢问徐老爷,这项生意打算放在家里谁名下?”   徐指挥想了想,老大有世袭指挥,老三有了恩荫百户,只有老二什么也没有,这新办得产业理当放在老二名下。   更何况这个产业是要与老二他舅舅合伙,所以也只能放在老二名下,别人都不合适。   秦德威又转过头,对着刘御史冷笑几声:“你看,你刘老爷有三成,你刘老爷亲外甥拿了三成,那你们一家人合伙不就是六成了?   那我们冯老爷在这生意里,还能有多少份量?最后还不是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冯县丞恍然大悟,果然有坑!   秦德威讨价还价说:“所以我认为,你和徐老爷两人股子,所占不能超过五成!”   “这不可能!”刘御史当然不满,两人不能超过五成,平均下来每人不能超过四分之一。   秦德威对刘御史的回复早有预料,“那就别合大股了!还有个法子,你们三位老爷,每人各自负责开办一家店,自己负责本钱自己负责盈亏。   但是三家店必须用同样字号,保证可以联网通存通兑,钱票用同样花式和密押,店铺体制必须也一模一样。   然后另行再设一处总账房,负责盘点所有账目,保证三家店能齐心合力。这样就不用为了分股子吵架了,各自负责各自店面就好。”   众人齐道:“善!”   秦德威也满意了,如果合在一起分大股,自己这种小角色肯定什么也没有,毕竟自己拿不出本钱,也提供不了权力使用。   但如果各自分头开店,自己跟着冯县丞单干,就有机会获得单店的合伙人身份。   回头还得找顾娘子沟通下,这其中很有联手做一场的商机,毕竟顾娘子有本钱而自己没本钱。   又商量了一会儿,敲定了最后布局。刘御史负责在西边江东门开店,徐指挥负责在中间三山街开店,冯县丞负责在江宁县境内选一处东或南位置开店。   到此正事说完,皆大欢喜,对未来又充满了希望。   下人长随们开始在外面招呼上酒菜,并喊老鸨子再带人来陪客。 第七十五章 共同语言   房间里头,刘御史、冯县丞、徐指挥再次统一变身,成了刘相公、冯相公和徐老爷,只有小哥儿还是那个小哥儿。   此时有中年女琴师和歌女入场,开始助兴演乐。但在外面走廊角落处,冯相公的长随冯元正对老鸨子训话。   “你家姑娘忒没规矩了,方才竟然抛下我家老爷,去勾搭别人!虽然那位也是同行小友,但你们待客之道就是如此混账么?也是我家老爷有度量,不然发起火来,有你吃苦头的时候!”   有些事情,讲究风度的老爷不必说什么,有眼力的下人们自然会去处理。   老鸨子也是吃了一惊,在这样稍微有些档次的地方,客人大都是有身份有脸面的人,除非客人主动提议,美人私自串台换人的事情非常少见。   刚才老鸨子没在屋里盯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此时只能对着冯长随连连致歉,先承诺酒席安稳住了冯长随。   随即老鸨子将刚才陪酒的小娘子从旁边小间叫走,寻个没人地方问道:“你这是猪油蒙了心?脑子究竟想什么?若是不想做了就捣乱,仔细你的皮子!”   小娘子抵赖不过,只能如实答道:“听到另一位老爷说了句,那位小官人自称小学生,看样子与传闻中也近似。”   老鸨子也是惊讶了,下意识道:“小学生?借住在后院那个王怜卿的小学生?但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谁知道你说的真假,也许就是你瞎想了!”   随即老鸨子不再多问,板起脸训斥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咱们这行尤其得讲规矩!若都像你这样,见到了合心的人就不管不顾,那岂不乱套了?   今日你犯了规矩,赶紧滚下去,不用你出来了,免得客人生气!”   屋外的事情,屋里的老爷们并不知道,也不会去想知道。   小幕席还在抗拒醇酒美人,而冯相公继续逼迫小幕席与老爷们同乐,斥责道:“你如果还不肯,那就与我们没有共同语言,不能彼此信任,又如何一起做事?”   徐老爷也帮腔说,如果小幕席不下场,那他也不敢,生怕回了家里发现被告黑状。刘相公冷眼旁观,琢磨着怎么从某小厮身上抢回风头。   “在下说过,要找就找王怜卿!“小幕席还在顽抗到底。   突然房门大开,老鸨子一马当先的走了进来,虎目看似毫无目的扫了一圈,然后锁定了冯相公,趋步上前不住的谢罪。   “罪过罪过!都是老身的罪过,没教会女儿们规矩,慢待了冯相公,实在是让老身无地自容!今日冯相公的账目,老身请了!”   你真请?冯相公想起小幕席的话,很期待的问:“那你把王怜卿叫来?”   老鸨子干笑了几声:“老身哪有这个本事,她又不是我家女儿。再说王怜卿现在端起了架子,在眼下这场面,请来了也未必有趣。”   “那你还说什么付账!我差你这点钱么!”冯相公笑骂道。老鸨子连忙安排女儿们进场,让美人去堵客人的嘴。   其他人都安排完毕,只有小幕僚还是独居一处,悠哉游哉左顾右盼,只等席面摆上后饱餐一顿,补充营养保证发育才是少年人最重要的事情。   此时老鸨子突然又从门外扯了一个粉衣小娘子进来,一直推到了小少年面前。   秦德威抬头看了眼,顿时就吃了一惊。我靠!这小娘子怎么像是电视里那个谁谁谁!才十三四岁年纪,还是个未成年少女版的!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老鸨子对着秦德威介绍说:“老身这个女儿,其实尚未正式出道,这两年只是让她先出来见见世面,跟着学习待客之道。所以这个不必付账,只当是先生们束脩了!”   冯相公拍着桌子喝道:“你这混账,我来了这许多次,怎得就没有这样待遇!”   老鸨子又转身对冯相公解释说:“这女儿岁数尚小,不会待客,怕得罪了老爷们!   再说不经人事的小娘子,又哪里经得起老爷们调戏。今天若不是见到这位年纪般配的小官人,老身也不会让她出来。”   几人说话间,粉衣小娘子低着头,羞羞怯怯的坐在了秦德威旁边,连个场面话都紧张的忘了说。   秦德威嘴巴张了又合,难以出声拒绝,好看不好看倒是次要,主要是个五百年人生的情怀问题……   冯相公撇了撇嘴,指着秦德威质问道:“你不是说,只想王怜卿吗?还言犹在耳,怎得就见异就思迁了?”   小少年仰天长叹一声,望着窗外月牙,唏嘘而沧桑的说:“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照古时人。   在下这个追古抚今的心情,时空交错人生逆旅的感慨,再也回不到精神故乡的放纵悲歌,你冯相公是体会不到的!”   不知为何,冯相公撸起袖子就想亮拳头。   徐老爷连忙劝住,“算了算了,给老夫一个面子。再说你们读书人不就是这样酸的吗,哪有常胜不败的人,酸不过别人也是常有的事。”   冯相公与徐老爷这样的武夫粗人没有共同语言,转头对刘相公说:“这小哥儿刚才还说非王怜卿不找,你说好笑不好笑?”   刘相公却没附和同年一起取笑秦德威,西城察院距离莫愁湖很近,他对莫愁湖边的一些事情很有所耳闻。   见同年还要说什么,刘相公神色复杂的抢先道:“别说了,还是喝酒!”   冯相公十分诧异,这刘同年不是与秦德威有芥蒂么,为何这会不帮腔了?难不成,与进士榜同年也没共同语言了?   旁边新来的美人娘子轻轻摇着冯相公臂膀,撒娇抱怨道:“老爷你要珍惜眼前人啊!总说王怜卿作什么!”   常言道,酒过三巡,一般先有这么个开场,气氛才能到位。   第一次年纪最大的徐指挥提议举杯,第二次江湖地位最高的刘相公提议举杯,第三次就轮到冯相公了。   冯相公端着酒杯,还想从自家幕席身上找回尊严,“你看你那里也太冷场了,死气沉沉有何乐趣?   你喝三杯,我就指点指点你这时候该怎么做事,怎么与美人打交道!免得以后说你是我幕席出身,丢了我的脸面!”   这时房门突然打开了,皆以为上菜的到了,却又进来一个大美人。   友人聚会时,如果突然进来的陌生人是个油腻中年之类,那肯定是讨人嫌。但如果是艳压群芳的大美人,感觉自然又是不一样了。   只见这盛装而来的大美人现身后,满屋其它女子立刻就暗淡了几分,从相貌到妆容都差了点意思,那还怎么比。   这大美人摇曳生姿的走到了岁数最小的那人身边,连个礼节都没有。一只手按在小少年的肩膀上,手指头随着琴师的弹曲节奏,很随意的来回拨弄着。   同时大美人又对小少年问道:“有人说你在这里,怎的也不告诉奴家一声?”   刘相公先反应过来,想到了一些传闻,开口问道:“你是王怜卿?”   而豪言付账的冯相公手里酒杯抖了抖,今晚确实说了半天王怜卿,但那都是打趣闲话啊!   怎么还真把人请来了?谁踏马的这么无聊! 第七十六章 业界残酷物语   名花榜顶流红人,近日风头狂盛,东园的镇园诗里有名字,莫愁湖边国公楼上影壁也留了名,被誉为四大名姬之下第一人。   这样的人来了,得多少钱?冯相公心里暗暗估算了下,就真的心塞了,今晚账单怎么也要翻倍吧?   既然已经被叫出了名字,王美人就不能不懂事了,对着三位“老”爷各自盈盈屈膝行礼,道了几个万福。   然后解释说:“奴家听说有个友人在此,不得不来搅扰了。若是唐突了几位老爷,还请老爷们见谅,奴家在此赔罪了。”   友人?冯相公把视线转向秦德威,他发现,秦小哥儿突然间变得很陌生。从刚才王大美人进门后的表现来看,那这位友人就只能是秦小哥儿了?   真真是老天无眼,这一穷二白的小屁孩怎么就与王美人成了知己密友了,简直暴殄天物。   而且自己刚才还当众嘲笑秦德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在场很多人都听见了,这真是……   还有就是,王美人说的“不得不来”又是何解?不太明白,是不是可以免账了?   但秦德威此时坐如针毡,身边还有个小豆蔻呢,如果被追究违约责任,很不好解释啊。   怕什么来什么,王怜卿又转身回到秦德威席位旁边,对豆蔻小娘子笑着说:“与这位小妹妹商量个事情,让让地方可好?”   豆蔻小娘子抬头看了看面前的王怜卿,又瞥了眼身边的秦德威,小脸绷得紧紧的,使劲抿着嘴,但身子却一动不动。   王怜卿摇了摇秦德威:“你倒是说说话呀,是不是应该由奴家坐在你旁边?”   秦德威表示很为难,虽然说有合同在先,但你王美人这直接赶人的做法,也是有点霸道不讲理啊。   毕竟有个先来后到的问题,再说这么小的姑娘就得出来讨生活,也怪可怜的,这样狠心欺负真的好吗?有没有想过对方的身心健康?   有状况!其它三位大人瞬间都化身为前排观众,一起饶有兴趣地围观起来。   这种当红名伶不顾体面,当着一众客人的面,直接欺负新人的场景,真的很不多见啊,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王怜卿狠狠剜了很不争气的秦德威一眼,又对豆蔻小娘子说:“你也许不知道,我和秦小哥儿是什么关系,所以你在这里真的很多余,很碍眼,很烦人。”   豆蔻小娘子面色通红,脸颊气鼓鼓的,泪珠子在眼眶里打滚,“我偏不走。”   王怜卿冷笑几声:“走不走也不是你说了算的。”   豆蔻小娘子有点天真娇憨的回应:“是妈妈让我坐在这里的。”   王怜卿寸步不让的逼迫说:“那你去把你家妈妈喊过来,我来跟她说!”   夹在中间的秦德威苦不堪言,向东家冯相公求救说:“冯相公你方才说过,要教我与美人打交道,速速来指点几句!”   冯相公小口啜着美酒,正津津有味的看热闹,闻言就回绝说:“我已经教不了你什么了,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我看好你!”   突然间,沉寂了一会儿的琴声重新响起来,强行插入了僵持不下的局面。只见坐在角落里的中年女琴师拨弄琴弦,曲音从指间缓缓流出。   却是一首众人从未听到过的曲子,曲意凄婉悱恻,王怜卿的注意力也被引了过去,扶着秦德威的肩膀,静静听了一会儿。   等琴音停住时,冯相公迫不及待的问道:“此乃何曲也?”   中年女琴师抱起了琴,对着客人微微躬身示意,并答道:“大约二十年前,六如居士重游金陵,妾身陪着他在城外江边喝了三天酒。   当时六如居士囊中羞涩,无以为谢,就送了这首不知来历的曲子给我。”   众人齐齐惊讶,万万没想到在这屋里,还藏着这样的老故事。   六如居士就是鼎鼎大名的唐伯虎,前些年的吴中四士组合之首,只是七年前去世了。   吴中四士又被传为江南四大才子,这知名度根本不用解释了,反正总比同时代的什么金陵三俊有名的多。   那么这中年女琴师在年轻的时候,能陪着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唐伯虎喝三天酒,在当时肯定也是红极一时的名姬了。至少比现在的王怜卿更红吧?   可是这样的红伶在二十年后的今天,居然只能坐在墙角,做个默默弹曲的背景琴师。毫不起眼,如果不是自述生平,谁又能知道她当年的风光?   中年女琴师答完了客人的问话,又对王怜卿批评说说:“得意时不可忘形,当红时须防骄矜,今日你不善待他人,他日别人又怎会善待你?”   秦德威略有同感的点点头,王怜卿确实是有点飘了,这说明她有这方面的性格缺陷,或许可以共患难但不能共富贵。   以后要重新考虑下彼此关系,是不是保持一定距离更好些?   众人默默看着中年女琴师收拾好琴具,又看着她抱着琴转身缓缓向门外行走。   场中一时间充满了莫名的感伤,这真是红颜易老韶华落尽。尤其是读书人,又联想起了很多典故,什么同是天涯沦落人,什一朝春尽红颜老……   秦德威也别有一番感慨,叹口气,自然而然就吟道:“满眼韶华,东风惯是吹红去……”   啪!才说出两句,就见一只香喷喷的小白手不知从哪伸了出来,把秦德威的嘴巴牢牢封住了。   秦德威只能“唔唔”的支吾几声抗议,但小白手就是不肯放开,于是酝酿出的诗情就被打断了。   秦德威不满的瞪着王怜卿,你还有没有点人性?你还有没有点同情心?看到这样的前辈,你难道一点共情都没有产生?   都到了这时候,还计较诗词版权问题,我秦德威真看错你了!   王怜卿一边捂着诗人的嘴,一边对中年女琴师的背影说:“赖着不肯走的这位小妹妹,是不是你亲生女儿?至少也是你晚辈亲故吧?”   中年女琴师猛然停住了脚步,背影晃了几下。   王怜卿连连冷笑:“奴家果然猜对了,你为了帮亲生女儿抢机会,也真是不择手段哟。还趁机损着我几句,想在秦小哥儿心里扎根刺么?”   啥?秦德威迷惑不解。   王美人松开了手,让秦德威嘴巴得以恢复自由,但她又顺手狠狠戳了戳秦德威额头,恨声道:“你这小傻子!别人瞎编了个故事给你听,你还真信了?”   秦德威:“……”   同样信了的冯相公和刘相公同样无语,真相来的如此猝不及防!   “全都是针对你设计的圈套!你瞎着眼就往里面踩?”王怜卿恨铁不成钢。   秦德威:“……”   冯相公和刘相公同样无语,套路太深,真是猝不及防!   王怜卿又指着豆蔻小娘子,对秦德威说:“你看看这个小妹妹,幼龄,青涩,可怜,做派是不是与奴家完全相反?   特别是还跟你年纪般配,是不是还说过,是个没出道的清白人?   这就是专门拿出来摆弄你的,让你不知不觉贪图与奴家不同的新鲜口味,情感上陷入其中!”   秦德威:“……”   豆蔻小娘子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捂着脸往外走,和中年女琴师一起出了房门。   王怜卿立刻补位坐下,想起秦德威刚才偏心样子,还是不解气,对着秦德威就是一通输出:“就你这傻样,还来花街柳巷喝什么酒,趁早回家睡觉去吧!”   秦德威:“……”   冯相公和刘相公一起喝彩,骂的好!多说几句!   秦德威忍不住说:“你听我狡辩,我并不是贪图什么幼龄、青涩、可怜的新鲜风情,我只是在意她的容貌!”   “你说容貌?难道她长相比奴家好?”王怜卿咬牙切齿的反问。   如果今天不是亲自来了,真有可能会被别人耍手段,挤掉自己的位置!那母女俩绝对不是善茬!老鸨子也不是善茬!   秦德威解释不清,只能仰天长叹,别人理解不了自己的情怀啊。   秦德威生无可恋、百无聊赖,不知不觉就低调了,但王怜卿却开始热情活跃的与其他人敬酒。   边敬边说:“严格说起来,秦小哥儿今天应该是第一次入花酒场,想必几位老爷肯定都是亲近人物,还望以后多多照顾小哥儿。”   看了半天好戏的徐老爷想起了一个疑惑很久的问题,“王姐儿你又是怎么知道秦小哥儿在这里的?”   “呵,刚才最开始,是不是有个陪过秦小哥儿,但又被妈妈强迫离去的姐妹?”王美人答道:“那位姐妹就很不满了,立刻跑到我住处,告诉我秦小哥儿就在这里。”   众人不禁连连感慨,花团锦簇之下,明争暗斗真是无所不在。就今晚这一会子工夫,秦小哥儿身边已经走马灯似的换了三批美人! 第七十七章 瞎操心   曲终人散,居然没有人留宿,都借着月色和灯笼往回走。秦德威婉拒了徐指挥一起返回徐府的邀请,与冯县丞安步当车,往江宁县而去。   主要是冯县丞有些酒意,想走走路发散发散,长随雇了轿子在后面跟着,万一走不动了就直接上轿。   想到今晚的花销,冯县丞不禁长吁短叹,自己脸皮还是太薄了,见王怜卿来了却不好意思赶人。   本来四人份上好席面,再加其她助兴的工具,估计十两银子也就打住了,结果王怜卿一坐下,账单直接翻倍。   让冯县丞不忿的是,王怜卿明明是秦小哥招惹来的!最后却是自己付账,活得像是个冤大头!   算了算了,不想了,古人说的好,千金散去还复来,冯县丞强迫自己变得开心一点。大丈夫散财就散财了,后悔有个鸟毛用。   此刻秦德威悄悄摸出一锭银子,默不作声的塞给冯县丞。   “这是什么?”冯县丞疑惑的问。   秦德威答道:“方才临走时,王美人偷偷给了我这个银锭,说是让我奉还给冯老爷。明面上账目不能不要,但私下就不收了。”   冯县丞伸手接过银锭,脸上却现出愠色,轻喝道:“你们当老爷我请不起吗?会心疼这十两银子吗?”   秦德威劝道:“二老爷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并不善聚财,所以还是要注意节俭。既然别人肯帮二老爷省钱,那二老爷就择其善者而从之。”   “有理有理。”冯县丞信手一翻,将银锭卷入了袖中。   秦德威又提醒说:“其实有件事情还没个结果,就是县尊索要好处之事。县尊已经开出了二百两价码,二老爷你看如何是好?开钱铺都是长久的事情,但县尊的索求才是燃眉之急。”   “给他!”冯县丞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咬牙切齿地说。   这个回答完全在秦德威的预料之中,就算没钱也得想办法给,但必须由冯县丞本人亲自拍板做出决定。   至于如何给,那就要考验参赞幕席的能力了。对此秦幕席早有筹划,正所谓事情要想在上官的前面。   他当即就提议说:“那便如此好了,由小的出面,找商家借款二百两周转,先填了县尊的胃口再说。”   秦德威心目中的这个商家,当然指的是小寡妇顾琼枝了。反过来说,顾娘子借钱给县丞,也未必是坏事。   “你为何要去找商家借钱?”冯县丞诧异的问。   秦德威无奈的叹口气,真不愧是菜鸡新手官,可能确实不太懂政商勾结的套路。他又想了想,还是有必要仔细教导一下,毕竟以后还会遇到相同性质的事情。   就是这个幕僚当的,实在是太操心了,卑微的小幕席一边感慨,一边解释说:“二老爷,这个事情你要这样看……”   “不用你教我做事!”冯县丞酒意上头的大手一挥,豪气干云的说:“我宅子里恰好还有二百两,送给堂尊就是,何须再去找别人借钱!”   秦德威登时卡壳说不下去了,震惊的瞪着已经有七分醉意的冯老爷,难道是喝多了说胡话?   你一个两袖清风、一身正气、不善聚财的官老爷,参加工作不过四年,大部分经历都在垃圾衙门行人司,理论年薪九十石大米,实际年薪可能有一半都是通货膨胀后的当纸用的宝钞!   所以问题来了,你冯老爷从哪攒的二百两银子巨款?   秦德威连忙回头,对落在后面几步的长随冯元招手:“快扶你家老爷上轿!真喝多了,居然已经开始幻觉发财了。”   冯元为难的看了看冯县丞,然后小声对秦德威说:“我们冯家乃是松江大户,家中有良田万亩。”   江南苏松常,一苏州二松江三常州,天下最膏腴之地,还良田万亩……   我靠!真的假的?秦德威大惊失色,连忙又看向冯县丞。   只见冯县丞摆了摆手,很淡定的说:“些许家事,不足挂齿,君子之交淡如水,钱财之事谈多了就俗气了。”   秦德威忍不住质疑:“小的读书少,二老爷不要骗人。如果真是江南万亩大户出身,那二老爷怎么手头只有二百两存银?”   再说,就你刚才那十两银子都心疼的派头,哪里像是万亩良田狗大户了?   冯县丞长叹一声,开始回忆杀:“当年进京赶考时,老母将家中存银二千给了本官。”   二百两在秦德威眼里都是巨款了,二千两就更不要说了,但这个数字才能配得上万亩江南良田狗大户的身份。   “在京城时,本官一时喝酒误事,借了一千五百两给别人,看样子要不回来了。”冯县丞唏嘘着感慨着,往事不堪回首。   秦德威无语,看冯老爷你今天也喝多了,要不你也借给我一千五百两?而且我一样也还不起。   冯县丞又继续说着:“然后就到了南京任官,数年来七七八八花费了不少,现在只剩这最后的二百两了,想不到也要离我而去,不胜伤悲!”   秦德威总算能理解,冯县丞为何会有那些不接地气的菜鸡表现了。   原来这是个没操过心、没做过事的大户公子哥,心里还有点正义感,然后运气好蒙中一个三甲进士当了官。   审案急眼后,公子哥脾气上来了,发狠拿棍子打衙役……   就是秦德威很有代入感的心疼那一千五百两银子,如果都借给自己,买回几个秀才毫无压力啊。   “到底是谁如此可恶!”秦德威咬牙问道:“竟然厚颜敢借一千五百两不还!”   他不是痛恨自己占不到便宜,而是身为幕僚最痛恨有人骗自己东家!   “哎,就是跟你说过的夏言夏拾遗。”冯县丞叹道,又帮着解释了一句:“他倒也不是故意撒赖,是真还不起。不过你说他这两年真的能入阁?”   秦德威:“……”   冯县丞很敏感的觉察到,秦德威虽然不说话,但眼中轻蔑之色闪了又闪,不禁怒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秦德威摇头晃脑的说:“我一直以为,二老爷你和夏拾遗是志同道合、意气相投,原来你们竟然是如此肮脏的金钱关系!   我一直以为,二老爷你人品清粹,志行高洁,却不料二老爷你竟然也会下重注投资朝中潜力股!”   冯县丞悲愤的说:“本官当年真就是喝多了,然后醉酒失节!你怎可如此污蔑本官品德!”   “那还开什么钱铺啊!”秦德威不知从哪来的愤愤不平之气,“二老爷还需要赚钱吗,找家里要钱不就行了!”   长随冯元代替答话说:“如果家里送钱来,只怕主母就跟着一起过来了,老爷性子受不得拘束。”   哦,有老婆还不想用。   秦德威不想说话,甩了冯县丞埋头疾行,操心操那么多干什么,都是瞎操心!   冯县丞只觉得莫名其妙,对长随问道:“秦小哥儿为何突然来了情绪?”   长随略加思忖后答道:“听说十多岁少年人,脾气经常会变得别扭古怪,秦小哥儿大概也是岁数到了。”   “秦小哥儿毕竟名份上是西席之宾,还是对他宽容些!”冯县丞很大人大量的说。 第七十八章 门房秦大爷之蜕变   秦德威上辈子网上有句名言,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有的人就生在罗马。如今换过来就是,并非是冯老爷战神归来终成上海首富,而是战神本来就生在首富之家。   回到叔父家,秦德威倒头就睡。及到次日,按道理说,秦德威应该去县衙协助冯县丞主持扫黑除恶工作。   但是穷逼少年秦德威忽然没什么替狗大户操心的积极性了,于是对叔父叮嘱了几句后,便出门向西而去。   躲避在莫愁湖亲戚那里的小寡妇,还不知道江宁县衙这边发生的事情,秦德威只能亲自跑一趟,赶紧把人叫回来,还有事要合作呢。   冯县丞今天早早便让长随拿了二百两银子去办事。临近中午时,县尊大老爷又发下话来,让冯县丞继续分理刑名事务。   一朝权在手,冯县丞觉得大展拳脚的时候到了。如今各方条件都已经齐备,一定要把官声刷出来,成为名震两京的冯青天!   但心情激荡的畅想完美好未来后,冯县丞突然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具体应该怎么办?从哪里开始入手?总不能一声令下,就无缘无故的把董捕头从上元县捉回来吧?   再环顾左右,冯县丞终于发现,在这如此关键的时刻,重要幕僚居然缺席了。   想派人去找,却不知去哪找,又记起那看大门的秦差役是秦德威的叔父,冯县丞就对左右值堂皂役吩咐说:“把在大门当值的秦差役叫来!”   秦差役接到传话,连忙来到县丞厅,冯县丞直接问道:“为何今日不见秦德威?”   “威哥儿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去外城莫愁湖访友。”秦差役如实交代说:“不过临走前留了话,说是如果二老爷来问话,就转告给二老爷。”   冯县丞赶紧下令让左右皂役暂时回避出去,然后才问:“留了什么话?”   秦差役答道:“第一个是,小的被董捕头逼迫勒索四百两,人证物证证据齐全,判决简单易行,可从此案开始入手。”   冯县丞刚才还琢磨,去哪找个涉及董捕头的案子,以便于树立典型打开局面,没想到秦德威早就准备好了。   “第二个是,不知二老爷可否还记得,被打出县衙并革除差事的两位捕快?如今董捕头贪图银子,暂时放弃了帮这二人出气,想必此二人有怨在心。   二老爷可以施展怀柔手段,将此二人再找回来,许诺恢复县衙差事,让这二人帮助收拾董捕头。他二人在董捕头手下多年,熟知很多内幕,做事肯定得心应手。”   听到这里,冯县丞暗暗感慨,这秦小哥儿真是够损的,居然连废物利用都想好了,简直把人心人性利用到了极点。   如果董捕头还在江宁县,这二位前捕快肯定不敢反水。但如果董捕头连带全部捕快都已经换去了上元县,只要开出无法拒绝的条件,这二人心思肯定就活络了。   万一这二人真有拿董捕头当投名状的心思,也算是以毒攻毒了。   “第三个……”说到这里,秦差役突然停顿住了,露出为难神色。   “第三个怎么了?速速说来。”冯县丞催促道。   “威哥儿说,县衙捕快都是从上元县调换过来的,目前还都相当于是新人。二老爷应当抓住机会,提拔几个捕头。尤其是要注意,必须使用可信用之人为直属县丞厅捕头。”   有道理!冯县丞感觉到,自己确实需要可信之人充当捕头,然后才能在扫黑除恶中如臂使指。如果没有靠得住的队伍,只怕什么事也办不好!   就是一时之间,想不到什么合适人选,毕竟冯县丞来江宁县任职也没多久。冯县丞下意识就对秦差役问道:“秦德威真给本官出了个难题,他有没有推荐人选?”   “威哥儿确实给二老爷留了话,他说有一人岁数正当盛年,人品端正,又久在江宁县公门,熟悉上下里外情况,同时背景清白,绝对忠于二老爷,故而可堪大用,倚为膀臂……”   “到底是谁?”冯县丞连忙追问。   秦祥秦差役尴尬的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抬起手,指了指自己。   冯县丞久久无语,你秦德威倒真是内举不避亲啊。但仔细想了想,确实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至少这是一个绝对可靠的人选。   于是县衙巨变后,第一个重要人事变动出现了。   壮班衙役、县衙大门门差、万年老板凳、人品正直,江湖敬称门房秦大爷的秦祥,被同样人品正直的理刑县丞调到快班,并突击提拔为班头,俗称捕头,直属县丞厅差遣。   其实县衙捕头不止一个,但门房秦大爷这次一举跨越为捕头秦大爷,委实令人瞩目。尤其是县尊放权,县丞权重的大背景下,直属于县丞厅意味着成为了县丞亲信并准备大用之人。   站在县丞厅外院子里,新鲜出笼的捕头秦大爷还在晕晕乎乎的。   原本已经做好被大侄子坑到家破人亡的心里准备了,没想到转眼之间天翻地覆,董捕头直接从县衙消失了,而自己一跃而上,从门房大爷变成了捕头大爷。   当初有多么惶恐,现在就有多么眩晕。飞黄腾达的感觉原来是如此奇妙,当了十年门房秦大爷,从来没有尝过这种滋味。   踏马的!这帮孙子原来叫自己老秦,现在全都改口秦大爷了!捕头秦祥不停与别人打着招呼,很明显的发现,自己真的是个爷了。   就是不知回到家里后,浑家蒋氏还敢不敢对捕头大爷不敬?还敢不敢对捕头大爷动手?抱着这个念头,秦大爷专门跑回家一次。   但蒋氏对新捕头仍然缺乏基本尊重,冷嘲热讽说:“你大侄子这是把你推到了火山口上,如果那董捕头再杀了回来,你就什么也不是了,甚至比以前更惨。”   秦大爷打了个激灵,不禁目露凶光,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绝对不能得而复失!   无论是为了大侄子的安全,还是保住自己的位置,亦或是抹去自己曾经的耻辱,或者是追回被勒索走的银子,董捕头必须死! 第七十九章 一篇词   秦德威从三山门出城,沿着大道一路向西,没走几步就路过了莫愁湖南岸景区,还能远远望见掩映在树丛里的国公新楼,游人比前几日倒是多了些。   但秦德威今天不是故地重游来的,过去的辉煌已经是过去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向前(钱)看。   钱铺确实很有搞头,但自己除了脑子什么都没有,而冯县丞除了官位什么都没有,所以另外还需要负责具体经营的合伙人。   秦德威脚步不停,继续向西,没多远到了莫愁湖西侧就转入岔路。入目便见一片水田,数十户人家。   这不奇怪,南京城里外二道城墙,里城十三门内是繁华喧嚣的大都市,但里外城墙之间就有很多田园风光了。再继续往西和北,过江东门或者龙江关,就是浩浩荡荡的大江。   秦德威当然也不是欣赏田园风光来的,一边打听一边寻找,终于在一处竹林中发现了目的地。   青砖黛瓦,小门紧闭,上书三个大字“真元观”,门外则停着两三顶轿子。   秦德威上前叩门,等了一会儿,便有个圆脸婢女从里面开了门,对秦德威说:“女冠修行之处,男子莫入。”   看看门外轿子就知道,这种地方八成也是个当代女士会所了,夫人小姐们没事来串串门聚聚会。如果话本小说里出现了这种场景,一般都预兆着要出事了。   秦德威当然没兴趣进去,对圆脸婢女说:“打搅了,在下只是来寻人的!有个顾娘子是否在此暂住?烦请通传,道是秦德威来访,若有空便出来说话。”   圆脸婢女关上门,进去禀报。没多久又重新出现,对秦德威回复说:“顾娘子说,近日略有所悟,意欲置身于方外,静诵黄庭,修心炼性,不见外客了!”   秦德威:“???”   前几天湖边偶遇时,这顾娘子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几天没见,就开始摆出家姿态了?你顾娘子出家不要紧,可他秦德威还能再去哪里找个有交情的富人啊?   圆脸小婢女传完了话,就要再次关门,秦德威连忙拦住,又叫道:“慢着!在下还有事情,顾娘子还欠着在下八两银子!”   圆脸小婢女将信将疑的,又进去传话。再次开门后,直接把两个小银锭丢给秦德威,“顾娘子说,这是十两,不用找了!”   秦德威哭笑不得,他所图岂真是十两八两!这点钱,也就够买回十分之一个童生而已!   圆脸婢女已经不耐烦了,正要关门时,却又被秦德威拦住了:“在下还有事情!想要找顾娘子借钱!”   “呸!你到底是真有事,还是来纠缠人的?”圆脸婢女忍不住唾弃道。   秦德威便道:“你若是嫌麻烦,就请顾娘子出来,亲自与我当面说话。”   “如果顾娘子不肯理睬你,我就再不出来了!”圆脸婢女气咻咻的又一次传话去。   然后没多久,小门又一次打开,圆脸婢女还是气咻咻的。“顾娘子传话说,那王怜卿才貌双全,囊中丰厚,若要借钱可以去找她!那王怜卿积蓄肯定不止一百两,不要被她这说辞蒙蔽了。”   秦德威:“???”   自己找顾娘子来谈钱,她扯王怜卿干什么?还扯什么才貌双全之类的废话,这与钱又有什么关系?   再说王怜卿也没得罪你顾娘子啊,上次偶然遇见时,是你顾娘子拿着两张钱票糊了王怜卿一脸,要记仇也该是王怜卿记仇才是。   还有,莫非王怜卿积蓄真的不止一百两?她说为了帮自己又找妈妈另借了一百两,莫非也是逗自己玩的?   这会儿圆脸小婢女反而不急着走了,饶有兴趣的打听说:“你们说的这个王怜卿,莫非就是湖那边国公楼上留名的王怜卿?”   秦德威想着自己的心事,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圆脸小婢女立刻又兴致勃勃地问:“你认识王怜卿?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到底是谁在背后默默的支持她?   最近夫人小姐们对此谈论很多呢,不知道是哪个多情才子如此力捧王怜卿,又甘愿隐身幕后,真是情深意重、痴情可爱之人呢。”   秦德威:“???”   情深意重?痴情可爱?女人看问题角度和男人果然不一样……   什么甘愿隐身幕后啊,那只是为了打造不慕虚名、孤芳自赏、隐逸清高的士林人设而已。   虽然最终迟早要出道走上前台,但这个出道过程就是立人设的过程,而且每个人可能只有这么一次机会。   当然这些内情也不必对外人说,现在当务之急是怎么才能见到顾娘子。   其实秦德威有一种心灵感应,顾娘子只传话说“不见外客”,没说“请回吧”,说明自己还有机会。   就好比门上有一把锁,自己只需要找到钥匙,就能打开锁,然后进门。就是这钥匙到底是什么?   “顾娘子最近真的学道?”秦德威开口对圆脸小婢女问道。圆脸小婢女答道:“奴婢也不懂这些,反正看着也是像模像样的。”   秦德威顿时就有了主意,当即借来纸笔,刷刷刷写了一篇词,递给圆脸小婢女,请转交顾顾娘子。   而顾娘子此时正坐在斗室小堂中,虽然面对斋坛神像,但却心不在焉,甚至愁肠百结,不知如何是好?   具体地说,就是不知该不该见外面那个人。他为了自己,默默欠下巨额债务,可自己又拿什么去报答?   前几日给他钱,他又不要,那他想要的是什么?自己又能给吗?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简直为难死个人!   忽然见小婢女拿了篇东西回来,顾娘子心情很复杂,那姓秦的终于开了窍,知道给自己写东西了?   别人不晓得国公楼影壁上的小学生是谁,她可门儿清!她也许是全大明第一个知道小学生是谁的人!   拿着这一页纸,顾琼枝轻轻叹口气,如果小少年按捺不住情思,写了男男女女的内容,那自己要不要接受?如果拒绝了,会不会让他伤心?   抱着纠结心情展开看去,只见上面写道:“上界髙髙非人间世,众生渺渺如海中沙。以如此之至微,求自通于至远。   亡何得达?惟有至诚。女子虽愚,愿奉心学道……”   很好,这是一篇道家青词,大致就是为新人学道祈福的意思,顾娘子看的很明白。   所以姓秦的带着姓王的写了几百字的春情芳树,私下里还不定有多少不要脸的诗词;而给自己的,就是这么一篇玩意?   这意思难道是说,看到自己学道了,还想鼓励一下自己出家?   真元观大门外的秦德威沾沾自喜,学道修道什么的都不要紧,投其所好就行了!   比如当今天子也信道啊,以后数十年间,大臣不就争相写青词进献,借此以求圣眷吗!所以有样学样就即可!   圆脸小婢女请示道:“怎么回话?”   顾娘子毫不客气地说:“让他走人!别打扰我修仙!” 第八十章 你是一个好人   “什么?”秦德威睁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刚才还是“不见你”,现在怎么就变成了“你走开”?   “再帮我传一次话!”秦德威眼看小门又要关闭,急忙阻拦说。   圆脸小婢女看在秦德威长相不错的份上,便道:“我可不想总是来回跑,这是最后一次了!”   秦德威说:“你就对顾娘子说,那王怜卿人真的不行,在下只能来找顾娘子,请顾娘子务必一见!”   圆脸小婢女点了点头,感觉这句话可能会靠谱,又进去传话了。   这次很快,院门再次打开时,走出来的就是顾娘子本人了。秦德威松了口气,虽然过程莫名其妙,但总算有个好结果了。   都这么熟了,还是“患难之交”,不用太多客套话,秦德威上前行个礼说:“去湖边走走说话?”   顾娘子嫌弃邀请的太直白,就反问道:“在这里如何不能说话?一定要去湖边?”   秦德威看了看周围,有点为难,真元观门外还有别人呢。只能又低声道:“在这里说些私密话不方便,在下不想让别人听到,再说还有些心情只能与你分享。”   只能与自己分享的心情?私密话?顾娘子又不确定自己是想听还是不想听了,看着秦德威已经转身往湖边走,便也不由自主地跟上了。   在湖边能眺望到国公楼,让顾娘子有点不爽,转了身背对之,眼不见心不烦。然后主动发问道:“秦兄弟有什么心情,需要找人分享?”   秦德威正不知话从何说起,见顾娘子居然主动开口,就连忙答话说:“不是找人分享,是只能与夫人你分享心情。”   不知为何,顾琼枝心跳快了几拍,忍不住轻轻斥责:“油嘴滑舌!”   秦德威不明所以,但还是继续答道:“县衙那边万事俱备,很快就要动手,董捕头即将伏法!这难道不是大喜之事么?   当初因为董捕头,你我才纷纷外出避祸,如今恶贼剪除在即,喜悦之情岂不是只能与你分享?别人哪能体会得了!”   顾琼枝:“……”   这就是分享心事?好像与预想的不一样。   秦德威继续说:“这段时间,在下与县丞结好,筹谋与其他二人联手经营钱铺。县丞负责在江宁县境内择地开店。   在下思量再三,意欲请夫人入伙,共创基业,你意下如何?”   顾琼枝没顾得上考虑利弊得失,先忍不住问道:“你所说的私密话,就是这些?”   秦德威点点头:“是,不便让旁人听到,所以才请夫人你移步湖边。”   顾琼枝:“……”   这所谓的私密话,似乎也跟预想的不太一样。   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顾娘子又问道:“那你刚才说王怜卿人不行,又是什么意思?别是为了骗我出来?”   秦德威很诚恳的说:“怎会是骗你?在下说句心里话,王怜卿人真不行,还是你人好,王怜卿那边没法跟你比的。”   惊喜来得如此突然,小寡妇的心境瞬间就被击穿了,脸上泛起了红云。   糟糕,莫非这就是心动的感觉?不行,这不可以,他们不可能在一起的。   小寡妇连忙岔开话说:“王怜卿好歹也是肯借给你二百两银子的人,在这世道已经很仗义了。”   秦德威目光逐渐变得热忱浓烈:“这跟肯不肯借钱没关系,她人确实没有你好,在下心目中,也只有你人最好。”   顾娘子不敢直视小少年,又羞又恼的扭过头去,眼神儿在湖面上无意识的飘荡。   糟糕,心动的感觉快按不住了,不行,绝对不行,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呢?   必须冷静下来,她怎么可以被一个小少年魅惑得晕头转向?顾琼枝暗中掐了自己一下,用刺痛感强迫自己恢复镇定。   作为在商场中打过滚的成年人,顾娘子沉默了一会儿后,正常思考能力就回来了。   然后她就发现了问题所在,秦德威说的那些话,其实就是典型的渣男言论。   他能为了讨好自己,在自己面前诋毁王怜卿,那到了王怜卿面前,大概也会这样诋毁别人吧?   无论如何,王怜卿也是真金白银掏钱帮过他的,也是有了交情的。他这样随意贬损,只能说明天性凉薄,忘恩负义,品格低下。   呵,男人。   看破了真相后,顾娘子的脸色迅速冷了下来,真是日久见人心,小小年纪就如此无德,可笑自己还差点上了当。   “你又是怎么了?”秦德威敏感的觉察到了大气压的变化。   顾琼枝懒得再跟实锤渣男说什么,挥袖道:“你怎能那样说王怜卿?她纵然有千般不好,你也没资格说她人不好!就此别过,各自反省吧!”   秦德威连忙顺手拉住了顾娘子的袖子,“你听我狡辩,不,听我解释!”   “你放尊重些!”小寡妇扯了扯衣袖,呵斥道。   “王怜卿人本来就不如你好啊,这话哪里错了?”秦德威很委屈的说:“王怜卿的人都是打手、婢女这种,还有老鸨之类的,而你的人都是掌柜、账房、伙计。   所以说,她人当然不行了!咱这是要开店啊,当然是你的人最合适了!难道我说她人不如你,还有错了?”   “你……我……”顾琼枝瞪着无辜的小少年,你是故意的吧?你一定是故意的吧?   听完这合理的解(狡)释(狡),知道了是误会,但她的气没消,反而更加生气了。   又憋了半天,小寡妇忍不住骂出声来:“你这小骗子!”   秦德威笑嘻嘻的承受下这一声攻击,完全不够破防的,“其实在下没有骗你什么啊,在下说的都是实话,难道还能说骗了你出来?”   “你想骗我去帮你选地方,想骗我帮你出本钱入伙,想骗我帮你把店面装饰起来,想骗我组织人手充实店面,想骗我出力气照管日常事务!”   顾娘子一口气不停的说完,戳穿了某少年虚伪面具之下的真相。最后还总结为一句话:“总而言之,就是骗我帮你赚钱!”   秦德威目瞪口呆,小寡妇今天的反应有点快啊。   顾琼枝摸了摸小少年的头,有点感触的说:“说到打官司吵架你是专业的,也许还能写几首骚诗,但在其它行当,你也就是个说嘴看热闹的。   若帮你许多,也不知将来到底会便宜谁。”   秦德威叹道:“你是一个好人。”   小寡妇狐疑的质问:“为何好好的话,只要从你嘴里说出来,都似乎有不好的意思?” 第八十一章 看透又说破   摆平了顾娘子后,秦德威暂时无事。县衙这边方针、路线、政策都已经定好,有县丞和叔父执行即可,也不需要自己事事亲为。   所以秦德威又回到徐氏族学读书。在一个春暖花开的上午,趁着曾先生背对门口时,从江宁县直接过来的秦德威悄悄潜入,飘到了徐世安旁边坐下。   “你这份随风潜入功夫,有我七分火候了。”徐世安不禁赞道。   “怎么不见柳月?”秦德威左右看了看,不见婢女身影。   徐世安答道:“她是你的婢女,又不是我的,她又不知道你今天会直接到学堂。”   好像是这个道理,主人不到,婢女自然就不用来。   徐世安不知想起了什么,嘿嘿嘿笑了几声,“等你回去,可就热闹了,有你头疼的。”   “怎么了?”秦德威正是信心十足的时候,还能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   徐世安幸灾乐祸的说:“你母亲觉得柳月是个不安分的人,不适合留在你身边,想替你做主发卖掉柳月,而柳月抵死不从,正绝食抗争。”   秦德威:“……”   此时曾先生站在前面,宣布事情:“徐锦衣要办的春季雅集,两份请帖终于发到族学了。这次比往年晚了许多,说起来都快到暮春了。”   第一份请帖毫无争议的给了优等生徐妙璟,但大家都关注的是第二份请帖,这才是每个人都可能有的机会。   连徐世安都有奢望能天上掉大饼,没准曾先生猪油蒙了心呢。而且就算曾先生偏心眼给了秦德威,他徐老三依旧可以故技重施,冒充秦德威书童身份跟着混进去看热闹。   曾先生沉吟片刻,这才又宣布道:“第二份请帖,我自取了!”   学堂里一片哀嚎,纷纷腹诽,曾先生忽悠了大家好一段时间,结果最后还是他自己去!   曾先生不假辞色的训道:“请贴是发到族学的,又没说不准先生去!尔等想想自己的学识,去了也是丢人现眼的,若不是徐锦衣看在同宗面上,族学连请帖都不会有!”   秦德威目瞪口呆,第二份请帖难道不是给他预留的吗?难道主角光环消失了?难道曾先生不再爱母亲了?   本来徐世安心里有点失望,但看到秦德威的惊诧表情,心里突然就平衡多了。   他拍了拍秦德威的,安慰说:“你就是我一个伴读,不要好高骛远了。哎,本来还想着,我若是拿到了请帖,就带着你去。但如今连我都没得去,你就别多想了。   散学后,心情小小失落的秦德威与徐世安往外走,却被曾先生堵住了。   徐老三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以为自己要吃教训。却不料曾先生今天居然放过了他,对着自己的伴读就是一通火力输出。   “你这几日去了哪里胡混?学业理当日求精进,岂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你这荒废样子,还考什么县试!”   徐世安松了口气,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就好。便笑嘻嘻的站在一边看,难得见自家伴读吃教训的模样,啧啧。   等曾先生训完话后,又对秦伴读道:“此次徐锦衣春季雅集,听说群贤毕至,你且做书童跟着我去,仔细向前辈贤能们学习!”   秦德威低眉顺眼的应承着:“是,先生教训的是。去了雅集后,自当向前辈们用心学习。”   徐世安顿时不忿,偏心就是偏心,装的再像还是露出马脚!忍不住就叫道:“曾先生!你需要两个书童!”   曾先生眼皮也不翻的反问道:“梁惠王背全了吗?你连梁惠王都背不下来,还敢……”   “背过了!”徐老三大声的说:“不信现在就考!”   秦德威和曾先生顿时大惊失色,齐齐侧目。天要塌了,这徐老三竟然把梁惠王背过了?   徐世安咬牙切齿:“天天被你们拿来取笑,佛也有火啊!现在能当书童了吧?”   曾先生愣了片刻,回过神来又问:“会做七律诗吗?格式一点不能错!”   徐世安不服气:“当书童还需要会做七律诗?有几个十二岁少年能做七律的?”   曾先生理所当然的点点头:“本先生的标准就是如此,想给我当书童,除了能背诵梁惠王,还得能做七律诗。”   徐世安:“……”   秦德威拍了拍徐世安的肩膀,安慰道:“读书人的事情,你这个未来的百户官就不要参与了,毕竟你前途也不在这上面。”   徐老三不禁意态萧疏,仿佛看透世情,颓然叹道:“看到曾先生和你这样互相勾结,我算是明白了,为何都说近些年读书人风气败坏。”   我靠你真敢说!秦德威怕曾先生这位坐馆发飙,连忙抢在前头说:“读书人的事情,你懂个什么,别胡说八道!”   徐老三狡辩说:“我怎么不懂了?你看在南京混的这些年轻才子名士们,朱曰藩是金陵四家之一、已故云南参政朱应登的儿子,现在跟着金陵文坛盟主顾璘混!   金大车,乃是春秋经学大家、东园先生金贤的儿子,金贤与盟主顾璘是早年密友!   许谷,乃是金陵著名隐士许隆的儿子,而许隆跟文征明相交莫逆!   还有被你打得溃不成军的王逢元,号称最年轻的新起之秀,那是金陵三俊兼金陵四家之一、故太仆少卿王韦的儿子!现在跟着顾盟主当弟子!”   卧了个槽!秦德威和曾先生再次一起愕然,徐老三今天简直刷新了他们的三观认知啊!   说实话,这些士林信息,秦德威自己都不很清楚。毕竟他也没正式混圈,抱着的心态就是,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管他挡路的是谁。   只是王逢元比较幸运,两次都被秦德威遇到了……   徐老三看了看被自己震住的曾先生,又看了看被自己惊到的秦德威,继续大发阙词:“国公楼那事之后,我就对读书人的事情生了兴趣,专门打听过这方面情况,结果不过如此!   切,什么士林名流,还不都是父子、师徒相传,跟其它行当没两样!有个名流爹,儿子就也能在圈里混个才子名声,仅此而已!”   名流爹和才子儿子?不知为何,曾先生看徐老三突然就变得很顺眼了,和颜悦色的说:“你不可如此偏激,话也不能这样说,他们能出名,也确实是有才之人。”   “天下有才的多了!比如曾先生你难道没有才吗,为何你就默默无名!”   “……”曾先生竟无话可说。   已经看透人生的徐老三还在继续发表高见:“而且我还发现,那些才子考个生员信手拈来轻轻松松,人人都是秀才相公,但为何到了考举人时,往往就抓瞎了?   我仔细琢磨了下,莫非是考秀才不糊名,是亮着名字答卷的,而考举人需要糊名的缘故?所以我就佩服唐伯虎!”   “……”企图花八十两买过县试的秦德威竟无话可说。   “因为乡试难度大!”曾先生竭尽全力挽救徐姓少年的三观,让他不要被负能量吞没。   “在南京考秀才,几千个里出几十个,而乡试考举人万儿八千里出一百来个,概率也差不多。”徐老三碎碎念。 第八十二章 道可道非常道   出了族学大门,秦德威、徐世安与曾先生分开,各自回家。   秦德威边走边颇有感慨地说:“安三爷啊,我觉得几日不见,你这变化很大。”   徐世安淡淡的说:“因为经历了上次莫愁湖春游后,我顿悟了。因为发现了另外一种活法,文人的生活也挺有意思的……”   秦德威大惊:“你怎么会这样想?你安心等着十六岁恩荫百户,然后混吃等死就好了,想那么多作甚!”   徐世安又答道:“区区一个六品武官,会有美人崇拜、追捧、逢迎吗?我也想像你那样,拿着才华去尽情的欺负人,然后还有各路美人哭着喊着倒贴。   我想知道,是不是只有读书读的好了,才有机会过上这样的生活?”   秦德威苦笑几声,劝道:“要说读书之目的,哪能都是为了美人,你这想法首先就歪了!”   “这话由你说,完全没有说服力!”徐世安听不进劝,只问道:“你说,我要读多久的书,才能学到像你装逼的程度?”   秦德威为难的说:“其实,在下纯粹是靠天赋的,学是学不来的,你读一辈子也不可能像我。还是去做那百户吧。”   “可恶!”徐老三莫名骂了一句,也不知是在说谁。   秦德威苦口婆心的告诫道:“你听我一句劝,现在随便学点什么都好,如果真不爱读书,那就学点别的技艺。   琴棋书画也好,或者是刀枪棍棒也好,趁着少年时多学点,有个一技之长,就能受用一辈子了。   反正不要满脑子都是女人,要我说,女人只会影响你学习技艺的速度,只会让你变成一个平庸无趣的人。”   徐世安忽然觉得,秦伴读这话有些道理,如果一个人连个一技之长都没有,那就真的太庸俗乏味了。   走到巷口,忽然有个小婢女迎着两人行礼道了个万福,然后对秦德威说:“我家小姐要回秦淮旧院家里了,特意让我来告知秦公子,并写了个地址,转交给秦公子。”   秦德威和徐世安都认得,这是王怜卿身边的婢女。   于是徐世安就“呵呵”了,对秦伴读道:“敢情你说的都是废话,你不是立誓要功名进取么,你怎么不担心,女人会影响你学习的速度?王怜卿搬回家,都要派人特意告知你,啧啧。”   秦德威辩解说:“这是她来找的我,又不是我找她!我又不像你,天天想着女人,自然学习不受影响!”   “是啊,都是女人天天想着你。”徐世安碎碎念。   两人刚要继续走,忽然又有人拦住了去路。抬眼看去,发现这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但打扮很奇特。   乌黑秀发盘在头顶,压着一顶莲花冠,身上内里粉袄纱裙,外套却是件八卦小道衣,似俗非俗似到非道。   再看她的相貌,修眉凤眼神光湛湛,白净瓜子小脸儿俊秀飘逸,气质望之出尘脱俗。使人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一个比喻,小仙女。   “看你们从徐氏族学出来,又见阁下相貌英华气度高标,大概就是秦德威?”小仙女在秦德威与徐世安两人之间来回打量了,最终确定了目标。   靠!徐世安心情很愤愤,对秦德威低声说:“你背着我,竟然还有别的女人,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   虽然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秦德威也只能认领了:“在下正是秦德威,敢问仙姑是谁?”   “俗姓陶,自取道号修玄,乃是湖广人氏,近日去京师投奔祖父,路过金陵暂留了几日。”小仙女抬手行了个道礼,自我介绍来历。   又掏出一页纸:“今日去真元观游玩时,发现了这篇青词,据说是阁下所书?”   秦德威瞥了眼,居然是自己去找顾娘子时,为讨欢心写的那篇青词,就是没达到预期效果而已。   小仙女陶修玄开口念了前几句:“上界髙髙非人间世,众生渺渺如海中沙,以如此之至微,求自通于至远。”   听在秦德威耳中,感觉似说非说似唱非唱,仿佛具有一种独特的音节韵律。心下顿悟,莫非这就是道家诵读青词的法门?   “精妙,精妙之极!”小仙女大加赞叹道,“我已经知晓,阁下是有宿慧之人,灵根天成之体!”   啥叫灵根天成?秦德威连忙谦逊了几句:“言过矣,言过矣!”   小仙女转而又问:“不知阁下欲求长生否?”   秦德威:“……”   这个转折有点快,秦德威忽然就出戏了,仿佛想起了上辈子在大街上被拦住传教的经历。就是那些传教的都是大妈,没有这么下本钱派小仙女来的。   小仙女望着秦德威的眼神渐渐幽深玄妙,“真不知我与阁下有没有缘分,奈何阁下如今年岁不足。望阁下保重童身,十六岁前勿要外泄元阳。”   秦德威:“……”   大家第一次见面,一共也没说几句话,直接就开始讨论这种话题是不是太劲爆了?车速有点快了。   小仙女神色庄严肃穆的说:“待到十六岁时,阁下若初阳仍在,便是机缘,我再来寻你,可共修长生之法。如果有缘无份,那也是天意如此了。”   秦德威:“……”   难道这是个女疯子神经病吗?大明朝的女疯子,都是这么仙的?还是哪家美人,用角色扮演模式过来骗人的?   小仙女闭眼祷念了几句,点着了火将秦德威写的青词烧掉了,顺便吹了吹灰烬,顺着春风洒了秦小哥儿一脸。   “阁下珍重,惟愿后会有期。”小仙女再次行了个道礼,然后飘然而去。   徐世安一直目瞪口呆着,跟着秦德威真踏马是能长见识了,随便写了几句道词,就有人过来约双修?   忍不住抓住秦德威问道:“这他娘的到底是谁啊?”   秦德威皱着眉头苦思,随口答道:“我哪知道!”   徐世安莫名苦恼的抓着自己头发:“我突然又顿悟了,除了读书外,似乎学道也可以的!听说圣上好道,道教大兴,仙风道骨的调调肯定能吸引到女人!”   秦德威也突然想到了,姓陶,修道,湖广人,不会是将来那位嘉靖朝御用跳大仙二代目的家人后辈吧…… 第八十三章 劫道的真多   秦德威与徐世安走到了徐府门前街道的路口,忽然又又又有人拦住了两人……是个二十五六的夹袄红裙少妇,颜色姣好,有几分迷人韵致。   “哪个是秦德威?”红裙少妇在两人之间不住的打量。   徐世安只觉得自己的心态要崩了,今天这是第几个了?难道全南京的好看女人都想来找秦德威劫道吗,还踏马的类型丰富,还踏马的都是不认识的!   是可忍熟不可忍!徐世安一把推开了秦德威,跨步上前,行个礼沉声道:“在下便是秦德威,请问姐姐又是哪一位?需要找个隐蔽地方单独说话否?”   红裙少妇狐疑的问:“我听说秦德威相貌俊逸,望之超群出众的少年人,可是你的样子看起来平平无奇。”   徐世安被重创出内伤,掩面而去,“我先回府了!”   秦德威也很无奈,对不知是第几个不速之客淡淡的问道:“你到底是谁?”   红裙少妇介绍来历说:“小哥儿你肯定知道家兄,就是原来江宁县衙的董捕头,昨天被捉走下了县狱!”   秦德威皱起了眉头,这倒是在预料之外,本来觉得已经没自己什么事情了,没想到董捕头的家人找到这里来了。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秦德威很注重自己的安全问题,先问道。   董娘子答道:“给了你婶娘一两银子,她就告诉你在徐指挥府上这里。”   秦德威心里骂了几句,这婶娘蒋氏嘴上真踏马的一点把门的都没有,下次叔父如果想离婚就坚决支持!   又问道:“那你又怎么知道在这里等到我?”   董娘子又答道:“给了徐府外出买菜的下人一两银子,自然就得知,你一般都在上徐氏族学。”   秦德威无语,这都什么狗屁下人!上次王怜卿就是这样找到自己,今天这个看似仇家的董娘子还是这样找到自己!   “关于董捕头的事情,你去找冯县丞说!如果见不到冯县丞,就去找我叔父!”秦德威果断踢皮球,他只是个十二岁少年,主要任务还是上学。   董娘子仍然拦着去路,略带了几分讽刺语气:“冯县丞官老爷,哪是我说见就见的?至于你叔父,现在也见不到人,我哥哥关在县狱,他亲自日夜把守,外人哪能求见得到?”   秦德威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那你找我来也没用处,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董捕头犯了事,自然也有国法处置。在下就此告辞了!”   董娘子脸色渐渐变冷:“我今日来寻你,身份并不只是董家人,也是替我丈夫来的。小哥儿你最好多听听几句,免得出了什么事情懊悔莫及。”   秦德威面上不动声色,“哟,原来还是有所仗势,那你报上来,你丈夫究竟是谁?”   董娘子立刻就说“我丈夫乃是南城兵马司的何巡捕,与家兄也是结拜兄弟关系,不知小哥儿听说过否?”   好像在哪听过,秦德威稍稍回忆,立刻就记起来了。   当初刚出逃到徐家时,王怜卿曾经企图当过说客,说是找了一个什么何巡捕从中说和,然后董捕头对自己狮子大开口欺人太甚,逼得自己下定决心彻底解决掉董捕头这个祸患。   五城兵马司体制是京城的另一套管理体制,与县衙同级别,但分属不同序列。   简单地说,五城兵马司的上级是五城巡城御史,巡城御史的上级是南京都察院。而县衙的上级是应天府,应天府的上级是应天巡抚。   兵马司和巡城御史这套体制,属于京师地面特有,主要偏重于街头巡逻、防火防盗、快速反应,以及对大小官吏风气的纠察,也有刑事案件的执法权和司法权。   巡捕在兵马司里的地位,和县衙里的捕头差不多,身份对等,难怪能结拜兄弟兼联姻。而且南城兵马司所负责的地面,基本也都在江宁县境内。   秦德威微微皱眉,看来可能是想得简单了,董捕头在本地盘踞多年,社会关系必定也是盘根错节。   董捕头虽然进去了,但外面还有关系人。虽然当今是朝廷威权强盛的时候,这帮人不敢在京师劫大牢,不敢杀官造反,但跳出来干扰几下还是能做到的。   董娘子亮出背景后,就继续说:“我丈夫的意思是,得饶人处且饶人,让小哥儿抬抬手,放过家兄。”   这语气让秦德威很不喜欢,冷笑几声道:“那你可找错人了,在下不过是个伴读,没有那个本事操纵董捕头的生死。”   董娘子仿佛与秦德威比着冷笑:“明人不说暗话,小哥儿你时常在县丞左右,很多人都看在眼里,怎敢说与你无关?我们也不是傻子,不然怎会直接找到你这个黄口小儿?”   秦德威又反问道:“不然你们又打算如何啊?”   “小哥儿与官老爷打得火热,还又是避祸又是读书的,怕是不明白,江湖人自然有江湖人的做法啊。”董娘子的威胁味道越来越明显。   秦德威仍然镇静的回应说:“愿闻其详。”   董娘子缓缓的说:“小哥儿你躲在徐府,我们自然拿你没办法,但谁没个三亲六故呢,谁没个亲朋好友呢?   就说那王怜卿,好端端的大美人,如果脸上多了几道伤疤,该有多可惜啊。   你那叔父当了捕头多么舒爽,万一被人埋伏了缺胳膊少腿的,可就没法继续舒爽了。还有你婶娘和堂妹,两个女人最好别出门,外面还是挺危险的。   你不是还帮个富商寡妇打官司么,你说要是有一群乞丐天天在店里店外堵人乞讨,那这生意还能做不做了?”   董娘子说的很慢很慢,很细很细,唯恐秦德威听漏了那句。   而秦德威面无表情的听着,心里已经大怒,自古到未来,但凡在繁华的都市里,总是有些上不了台面的渣滓人物。   “还要我再继续说吗?”董娘子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秦德威,猜测是吓住了对方,毕竟是个没经历过风雨的小少年。   “小哥儿你现在感想又如何?所以说让你多听听,现在再想想我丈夫的要求,是不是觉得可以考虑了?” 第八十四章 连这意识都没有   董娘子觉得自己是个有头脑的人,不像丈夫何巡捕和哥哥董捕头那样只会打打杀杀,她做事讲究要有策略,而今天的策略就是争取不战而屈人之兵。   而想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就需要通过极限施压,让对方感到别无选择,按照自己设定的路线去走。   所以董娘子要将秦德威所有的幻想都打掉:“你不要以为徐府能帮到你多少,我丈夫乃是南城兵马司的属员,与县衙一样是正六品衙门。   把总指挥敢去擅自抓南城兵马司的属员?更不要说,兵马指挥老爷对我丈夫恩遇极厚,这年月,谁还没个靠山了?   而且关键是,我想徐府老爷不会为了你这样一个在徐府蹭饭吃的小厮,就大肆兴师动众吧?”   南城兵马指挥听名字虽然像武官,但确实是个正经文官,地位与京县知县相当。   在当前文贵武贱的前提下,文官见武官先大三级,徐老爷这样的四品把总守城门的指挥确实无法与镇压整个南城地面的六品兵马指挥抗衡。   而且南城兵马指挥的上家南城御史专管官吏纠劾,还有监察权,把总指挥如果想跑到兵马指挥衙门闹事,无异于送人头送政绩。   见秦德威半天不说话,董娘子估算自己目的快达到了,便完成了环环相扣的最后一环:“你也不会以为,县丞老爷能帮到你吧?   他在县衙里或许可以一呼百应,但却管不了南城兵马司,那是两套不同体系衙门,我丈夫并不会受到节制。   而且高坐在上的官老爷,又怎么防的住江湖事?难不成,冯县丞还能时时刻刻帮你盯着所有人的安危?”   面对这样的威胁,秦德威居然点了点头,仿佛很赞同董娘子所说的话:“所以照你说来,在下竟然无计可施了?”   董娘子得意的说:“事实就是这样,我丈夫有无数种手段,能够施加在你身边的亲朋身上,而你却并没有能力做什么,你根本抓不到我丈夫的把柄。   毕竟你本身什么也不是,一直狐假虎威借力打力而已,一旦借不上力,你就无可奈何。   所以劝你认清现实,放弃幻想!今天是我来,还肯好言相劝,下次如果是我丈夫亲自来找你,那可就不一样了。”   秦德威忽然莫名其妙的又问:“那你又觉得,县衙为什么会抓了董捕头?”   董娘子抓着机会指桑骂槐的是说:“还不是家兄得罪了小人,然后横遭报复,而那昏庸县丞听了小人谗言,就将家兄下了县狱!”   “你可真是个大明白人,知道你这样想,那我就放心了。”秦德威由衷的赞赏了一句。   不愧是江湖人,认知水平果然很江湖,真踏马的以为所有事情都能归结为恩怨仇杀吗?   董娘子该说的都说了,然后就见两条大汉从她背后闪出,一左一右对着秦德威。这就是宣示武力的表现了,证明己方具备足够的行动能力。   秦德威叹口气,对董娘子说:“那我现在先写封信,劝县丞老爷放了你哥哥,你送到县衙去。”   见秦德威态度突然变得如此痛快,董娘子又多疑的说:“劝你别想玩什么花样。”   秦德威嗤之以鼻:“我还以为你是个江湖豪杰,结果也是胆小如鼠之辈。这封信让你亲自去送,你能看到信的内容,还怕个什么!”   又拍了拍上学堂携带的牛皮包,然后指着徐府大门台阶说:“我虽有笔墨,但此处没有桌椅,只有那边平整,我就在地上铺纸写。”   董娘子冷笑道:“我还真不怕你捣鬼,你就算逃进了徐府,又能怎样?你能躲,你的亲朋能躲?你还能在徐府里躲一辈子?”   秦德威无所谓的耸耸肩,就在董娘子注视下,走到了台阶前,将纸铺好,然后掏出笔墨,蹲在地上就开始写字。   姿势别扭,写的很慢,还写破了一张纸。   再换了纸,好半天工夫才写完,秦德威轻轻吹干了墨迹,将文书递给了董娘子。   董娘子不识字,看不出写的到底是什么,只能狠狠的说:“我会找个识字先生看看,如是真有什么差错,我就先去找那王怜卿比划几刀!”   秦德威拍着胸脯打包票:“如假包换,确实是一封劝县丞放了董捕头的信件。”   董娘子和两个手下就信了,转身就要离去,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有六七条健仆已经站在后面虎视眈眈。   有情况!董娘子暗骂一声混账,扭头又去找秦德威,又看到秦德威一个闪现,跳进了徐府大门里。   好汉不吃眼前亏,董娘子立刻很光棍的大声报出来历:“我乃南城兵马司何巡捕的娘子董氏,身边此二位皆是兵马司隶属弓手,特为查问公事到此!还望行个方便!”   这六七家丁只是牢牢围住人,不说话。他们只用等主人家号令就行,交涉并不在职责范围内。   只见秦德威又从大门里闪出来了,背着手施施然走下台阶,还是那么潇洒从容。   董娘子冷冷地说:“姓秦的,劝你好自为之,想清楚后果,不然玩火自焚就追悔莫及了。”   秦德威轻蔑的说:“谁让你提醒了我,我并没有那个什么何巡捕的把柄啊,所以对他无计可施。   后来我又想了想,你不就是现成的把柄吗?还是主动送货上门的。我就不信了,把你捏在手里,那姓何的还敢跟我肆无忌惮!”   随后秦德威又对着巷口喊道:“那边的暗线听好了!回去告诉你家巡捕,如果我身边亲朋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这娘子同样也会三长两短!”   董娘子咬牙切齿:“并没有暗线!”   秦德威十分诧异的反问:“你出来谈判,都不在外围布置暗中眼线?   一来监视周边,二来万一出了事,也好有个回去报信的啊,你连这个意识都没有,还敢说混江湖?”   董娘子一时竟无话可说,秦德威不禁又自言自语道:“真麻烦,连个通风报信的都没有。”   然后只能指着一个董娘子带来当保镖的兵马司弓手,“一会儿放了你,你去找那个何巡捕报信!   就说他若敢轻举妄动,我就扒光了董氏衣裙,挂个牌子,写上南兵马司何巡捕之妻的字样,在三山大街示众!”   董娘子闻言大怒,一口唾沫吐向秦德威,破口骂道:“小贼坯你敢!”   秦德威冷漠的躲开了唾液,讥笑道:“你刚才威胁我时,说得不是挺详细的?轮到你身上就玩不起了?   想必过去你也没少做那些事吧?出来混,迟早要还,连这个意识都没有,还敢说混江湖?”   董娘子此刻恨不能撕烂秦德威的嘴,这简直就是个鬼一样的少年。   她现在只盼着,赶紧出来一个老成持重的人主持大局,不想再跟秦德威说什么了!   少年人不懂事,往往不知轻重,把局面弄得不可收拾!   就如同打架一样,成年人或许还有意识避开对方要害,避免出人命,但少年人手里没轻没重,往往就直接冲着要害去使劲招呼。 第八十五章 给她写一张!   秦德威说到做到,还真就放了一个人回去报信,只留下了董娘子和另外一个兵马司弓兵。   在董娘子的期盼中,终于看到有老主人身穿便袍,从家里面出来了。   徐指挥瞅了几眼场面,皱着眉头对秦德威问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秦德威还没说话,董娘子抢先答话说:“想必这位便是府上徐指挥老爷,今日无知民女冒犯了贵府门第,罪该万死,日后必当登门谢罪!”   徐指挥见董娘子对自己态度还算恭敬,不欲多事,再说抓的都是南城兵马司的人,又不是没根底的普通人,怎么处理都是麻烦。   他正想说什么,却又被秦德威抢了话。“这人犯胆敢仗势勒逼江宁县衙枉法,罪证确凿,在下先多谢徐老爷借用人手!”   哪来的罪证?董娘子下意识的想起了自己刚才放进怀里的文书,内容应该是让县衙放人吧?这算仗势勒逼县衙枉法的罪证?   徐指挥便低声对秦德威说:“虽然帮你捉了人,但也不能私设刑堂,随便关押啊。毕竟南京城里耳目太多,随便被谁参上一本,老夫也吃不消。”   秦德威知道徐指挥顾虑的是什么,答道:“在下也没想把她关在徐家,找个公事由头,扔到衙门里关起来就行了。到了那时,就是衙门之间的事了,与徐老爷你也无干。”   别把麻烦留在自己手里就行,徐指挥对着家丁喝道:“绑起来,送到江宁县去!”   “慢着!”秦德威连忙阻止,“若送到江宁县去,怕是真吃不消!”   董捕头、何巡捕这帮人,在地方和街头盘踞多年,说不定就有什么人脉和关系。   如今县狱里只关了一个董捕头,就让叔父如临大敌,日夜在县狱里亲自看守。要是再送个何巡捕家娘子进去,那叔父还撑不撑得住?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关在老夫家里!”徐指挥不满地说。   秦德威赶紧说:“徐老爷不是隶属于留守右卫吗?听说每个军卫都设有镇抚司,负责本卫内的刑名司法事务,那应该也有卫狱?把她扔到卫狱去就行了!”   董娘子听到县狱还不甚在意,但听到卫狱,顿时就狂怒起来,破口大骂道:“你这贱婢养的小贼坯子,姑奶奶今后若还能活着一口气,也定要将你挫骨扬灰!”   大明是军户民户分治制度,卫所就是管理军户的衙门,外人根本插不进手。   自己这样一个还算有几分姿色的女人,被扔到完全没有情面、叫天天不应、与外界彻底失联的监狱里,那简直不堪设想!   秦德威不满地回头看了眼,对家丁们喝道:“没见你家老爷正跟我说话呢!一个泼妇在旁边骂骂咧咧算怎么回事?还不把嘴堵上!”   徐家家丁面面相觑,又见自家老爷没阻止,就找了块破布头塞进董娘子嘴里,虽然不能完全阻止发声,但总算能稍稍安静。   “无知小儿别异想天开了!”徐指挥轻喝道:“卫所镇抚只能管本卫案子,卫狱也只能暂时关押本卫之人,怎么可能随意从外面捉个人就关起来?”   秦德威指了指董娘子说:“可是她想绑架安三爷啊,安三爷难道不是留守右卫的军户以及未来百户官?你们留守右卫就放手不管了?”   徐指挥:“……”   躲在大门后看热闹的徐世安:“……”   秦德威一本正经的叙述刚才的过程:“刚才是这样的,这个姓董的恶女子同时堵住了我和安三爷,并企图不轨。而安三爷聪明伶俐,见机不妙甩下我就跑掉了。   这个事情,路口过往行人,以及附近店铺、各家门房应该有不少看到的,人证明确毋庸置疑!”   肉眼看到的事实也许有能好几种解释,徐世安很想从大门里出来讲两句,但被秦德威瞪了回去。   “然后这个恶女胁迫我进徐府将安三爷请出来,然后再行绑架,同时还逼着我代笔写了一封找徐府勒索赎金的文书。   这文书就在她的怀里,只要成功绑架了安三爷,就可以直接投书给徐府。”   徐指挥终于感觉自己能说点什么了:“你刚才不是说,她拿走的那份文书是准备送到县衙,让县衙放人的信件吗?哪有勒索赎金的文书?”   秦德威毫不在意的说:“是吗?没关系,咱现在就给她写一张!”   当即他又蹲在地上,用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笔墨,直接以绑匪口气,写了份找徐府索要赎金二百两的文书。   然后秦德威又是轻轻的吹干了墨迹,亲手塞进了董娘子的怀里。转身对徐指挥说:“你看,这新证据又有了。”   徐指挥:“……”   躲在大门后看热闹的徐世安:“……”   只有已经被捆绑起来的董娘子拼命挣扎,剧烈扭动,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嘴里“呜呜”的也不知骂着什么。   秦德威对着徐指挥正式行礼道:“在下代替冯老爷,请徐老爷出手帮这个忙,反正也不用查实,有个理由关起来就好。   徐老爷你好歹也是指挥同知,在留守右卫里,不会连这点脸面也没有?还是说,徐老爷怕麻烦,就是不愿意帮冯老爷这个忙?”   徐指挥神色复杂,甚至觉得眼前这小少年有点可怕,“说实话,你到底想干什么?”   秦德威很没安全感的说:“只是为了自保啊,在下还要在南京住着,可不想天天防着这些渣滓烂人使坏水。”   徐指挥无语,现在是你在使坏水吧?   秦德威轻蔑的望了几眼董娘子,总结道:“想要对付这些无赖鼠辈,就得比他们更狠更恶!   对着我耍无赖,还敢拿我身边人做威胁,说什么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手段,那让他们开开眼界,官府一旦认真起来,是怎么做事的!”   徐指挥觉得秦德威说大话不太靠谱,质疑说:“冯县丞也未必会跟着你胡闹。”   秦德威反问道:“要是一两个月之后就能升迁为实差御史,你说以他的性格和靠山背景,敢不敢放手搏一把?”   徐指挥无言,这种诱惑,只要是个官场中人,那就会心动啊。 第八十六章 那又如何?   秦德威处置完劫道的董娘子,没有进徐府,当即又请求徐指挥派两个家丁,保护自己去江宁县衙。   这点小小要求当然也得到了满足,临走前,秦德威对着徐家门子拱了拱手:“今日多谢大爷援手之恩!”   原来刚才秦德威顿在徐家台阶上写字时,第一张写破的纸其实就几个字“捉住这三人”,然后示意给门子看见,也是欺负董娘子不识字。   其后才有徐府家丁从侧门悄然出来,包抄后路,轻松堵住了董娘子一行三人。   门子叹道:“我看你对这种街面恶棍似乎极其痛恨,仿佛除之而后快,何也?莫非受过彼辈欺辱?按道理说,你有个衙役叔叔,不至于在街头被欺辱啊,在下委实想不通。”   秦德威:“……”   他自己这才发现,居然不经意间把上辈子的情绪代入了,作为一个孤儿,没少受过社会小混混的欺负,今天如此狠辣,未必不是情绪发泄。   还有,这门子有毒,以后少跟他说话,反正自己扫黑除恶问心无愧。   夜幕落下,华灯初上,江宁县后衙,县丞宅。   冯老爷坐在堂上,心情愉快的手不释卷,都是董捕头相关的案卷,今天收获颇丰。   恶獠董捕头犯事虽多,但只要挑出那么几个代表性的案子,然后从重从快从严就可以了。正好今天搜集到的案子中,差不多就可以凑齐所需要的。   用秦姓幕席的话说,只要打掉以南霸天董捕头为首的黑恶团体,然后刷新一遍县衙风气,再找几个吹鼓手带头做做样子,冯青天的名号就能树起来了。   然后积累一年左右,利用南京城政治区位优势,将名声扩散几圈,到明年差不多就能请靠山帮帮忙,谋求迁转为南京都察院御史。   正在畅想未来时,被门子打断了,禀报说是小秦幕席突然又来了……   冯县丞很诧异,秦小哥儿今天早晨安排完事情后才走的,他说下面事务都没什么难度了,让自己练练手就行,怎么晚上又折返回来了?   “二老爷,有新状况!”秦德威进来就说。   冯县丞不知为何,心脏跳的厉害,按住了心口问道:“你先说是好状况,还是坏状况?”   “好状况,天大的好状况!”秦德威答道:“本来二老爷明年才可谋求御史,但小的掐指一算,可能一两个月内就能达成目的!”   冯县丞:“……”   当初你秦德威忽悠说能一年后能搞个御史,就已经很像是玄幻了,现在你又说一两个月,还能更玄幻点么?   秦德威将今天遇到董娘子这事情,有详有略、有增有删的大致说了一遍,客观不客观的不知道,反正很主观。   “她竟然去骚扰你!”冯县丞拍案喝道:“将她送到县衙来,由本官惩戒她!”   “就这?”秦德威忍不住叹口气,真是操不完的心。   冯县丞质问道:“你叹什么气?难道你想让本官为了你,徇私情构陷他人治罪?”   “叹气只是习惯了。”秦德威解释说:“二老爷,你难道就没有想到,董娘子这行为,不仅仅只是骚扰我这个理刑县丞幕僚?   其实可定性为黑恶势力以暴力手段干扰司法,不,这叫仗势暴力勒逼理刑官佐僚曲意枉法,以及暴力对抗县衙正常刑名公务!”   冯县丞不禁凝眉深思起来,枉法对于大明官僚来说,算是个很重的罪名了。想想就知道,日常口头词就有个“贪赃枉法”,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大明官员主要刑事罪名主要就两种,贪赃和枉法,其他的大都是政治上的罪名了。   又如果枉法是个重罪,那采取暴力手段逼迫官员枉法,又是什么多大的罪?正所谓想象力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要只是个董捕头妹妹这身份,冯县丞想都不想了,但她后面还有一条别的脉络。   冯县丞忍不住又对秦德威问道:“你不是说,那董娘子是南兵马司何巡捕的妻子么?”   “那又如何?难道二老爷还怕了何巡捕?”秦德威很淡定的反问。   冯县丞又提醒说:“何巡捕乃是南城兵马指挥帐下得力之人。”   “那又如何?难道二老爷还怕了兵马指挥?”秦德威很淡定的反问。   “南城兵马司又归南城御史节制提调,是南城御史事实上的下属!”   “那又如何?难道二老爷还怕了……啊,这个确实应该怕。”秦德威很淡定的反问。   被反问三连很容易激起火气,冯县丞怒道:“那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秦德威呵呵笑着说:“堂堂一个南城御史,在辖区和属员里,却出现了何巡捕这样勾结串联其它衙门败类、为非作歹、鱼肉百姓、劣迹斑斑的黑巡捕,甚至还公然染指其他衙门事务。   最关键是,假如这黑巡捕被外衙门的人查办确罪了,那巡城御史位置还能坐的住吗?   要知道,御史纠察职责最重,失察就是最大的过错,更别说眼皮底下出现这样的事情!”   冯县丞听到这里,呼吸顿时有点急促。南城御史负责的地面,基本也都在江宁县县境内,可以说二者重合度很高。   如果南城御史出了问题,自己这个同品级、同地理的江宁县理刑县丞只要在朝中有人帮忙说话运作,很容易直接调任为南城御史,几乎无缝衔接就地上任!   老靠山夏言是干什么的,是内廷六科里的吏科都给事中啊!直接握有监察和钳制吏部权力,在普通人事问题上,是朝廷三位最能说话的人之一啊!   注:三个最能说话的人分别是——文选司郎中、坐堂吏部尚书、吏科都给事中。   冯县丞暗暗骂了几句,这秦德威真踏马的像是一个魔鬼,总是能提供出让自己欲罢不能的诱惑!   秦德威又提议道:“董捕头和何巡捕两人可以合并为一个案子处理,这样就不是单独事件了。   变成一起不同衙门人员互相勾结的窝案后,案件影响力必定成倍的扩大,二老爷侦破京师胥役残民枉法窝案,必将名震朝野!”   说到名震朝野这份虚荣,冯县丞可就不困了,但还有些犹豫:“株连如此之广,本官会不会被视为酷吏?”   秦德威一语道破的说:“看怎么说了,朝中无人就是酷吏,但若有人撑腰那就是能臣。”   冯县丞还有犹豫:“本官去查办别人衙门属员,会不会被视为蓄意滋事,坏了官场规矩?”   秦德威斩钉截铁的说:“他们这些人是不是作恶多端?我辈所行乃是正义之事,诛除奸恶,为民除害,问心无愧即可,还怕什么风言风语!”   冯县丞还是有点犹豫,秦德威只能再次答道:“那就做好事先设计,让何巡捕自己出来作死,让外人看着以为二老爷你是被逼无奈的反击。”   这样说冯县丞就能下定决心了,关键是也没什么风险,查不成也就查不成了,何巡捕本质上也是个差役,还能对自己这个官员怎么样?   “现在应该干什么?”冯县丞询问。   “二老爷你不是与南京王大司马、刘天官有联系吗?先打好招呼,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到时替你上奏朝廷,不然朝廷怎么知道你想当南城御史?   还有,告诉知县,如果问罪后,请他抄何巡捕的家!但在此之前,县衙只许有二老爷你一个人的声音!”   “本官想跟你说一句掏心底的话。”冯县丞静静的听完秦德威宏观层面安排后,忽然又开口说。   “二老爷有话但讲!”   冯县丞滋味百般的感慨说:“说句犯忌的话,本官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身处陈桥的赵匡胤……似乎无可奈何被黄袍加身。” 第八十七章 生不见人   南京南城兵马司属员何巡捕这两天比较烦,全都是因为有点姿色的妻子失踪了。   前天妻子董氏吵着闹着要救哥哥董捕头,何巡捕就让她先去接触关键人物秦德威。   这个思路本来是没错的,先让董氏威逼利诱的探探风,然后他何巡捕明白对方想法和状况后,再有针对性的施展手段。   再说找男人套话,还是董氏更有优势一些,对方也都是体面人,不是下三滥身份,何巡捕也没那么不放心。   但让何巡捕没想到的是,对方居然不按理出牌,直接抓走了交涉人董氏!而且还放出话来,扬言要扒光了董氏衣服,挂自己名牌游街!   这简直让何巡捕又惊又怒又怕。惊的是对方如此不体面,竟然比自己这黑巡捕还要下三滥!从来都是自己这样威胁别人,今日居然是别人威胁自己。   怒的是一个十多岁小垃圾,只不过巴结上县丞,救胆敢如此羞辱自己这个老江湖!   怕的是对方不懂江湖规矩,不管不顾的、不留余地的真那么干事!   在南城街头地面上,他何巡捕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不信对方真敢那样做,也许只是口头威胁和吓唬,但他不敢赌,万一出现万一了呢?   所以何巡捕暂时不好轻举妄动,只能先想办法把妻子捞回来,然后再去报复。作为兵马司巡捕,手底下直属有数十弓手,但是他撒出人手去打听消息,结果竟然一无所获。   董氏最大可能被扣押的地点,也就是江宁县县狱里竟然没有人,上元县狱、应天府府狱也没有。再继续打听,五城兵马司里也没有。   何巡捕这才有点慌了,不会被抓到卫所里了吧?想到那位徐老爷留守右卫的军籍身份,又赶紧托人去卫所镇抚司打听,结果也说没人。   于是何巡捕就抓狂了,无论是生见人死见尸,哪怕是知道头上有点绿了,那也算是有了个结果!   但这样凭空失踪算怎么回事?所有执法衙门都找遍了,连人都找不到,连人在哪里都不清楚,又谈何营救?   何巡捕就不信,对方也不是没头脸的人,真敢无缘无故的私设刑堂囚禁董氏!对方要是敢这样干,他就敢去北京城告御状!   寻思过后,何巡捕又准备了厚礼,去徐府求见徐指挥。毕竟目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是徐指挥家丁动的手,看看能否从徐指挥这里打探出线索。   但徐府传出话来,说老爷这几日在三山门当值,并不在家,礼物也不敢收。   何巡捕敢进徐府求见,但却不敢去三山门找徐指挥。看过水浒的都知道,林冲误闯白虎堂是什么遭遇。   徐指挥很可能与那个小垃圾是一伙的,而三山门又算是京城关防要地,自己去了三山门,万一被别有用心的引导到什么关防禁区,那岂不就有嘴说不清了?   所以徐指挥这边暂时又此路不通了,有点姿色的妻子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到这时何巡捕又发现,自己并不清楚对方想干什么。比如江湖人碰撞,必定要划下道来,彼此表明自己的意图,提出自己的条件,而现在什么都没有。   再次三思过后,何巡捕又想起一个人物来,那就是最近声名鹊起的名花榜美人王怜卿。据他所知,王怜卿与那个小垃圾应该关系很熟,也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中间人了。   秦淮旧院片区位于城东南,也属于南城范围,与巡捕营相去不远,何巡捕当即就出了门去找王怜卿。   说起来大家可能不信,从太祖高皇帝建十二楼时起,大明娱乐业尤其是高档娱乐业,就有浓厚的官方色彩。   就好像府县、户部管民户,卫所、都督府管军户一样,乐户归教坊司、礼部管……说起这礼部素来号称清水,为数不多的小金库收入里,很大一部分就来自于教坊司乐户。   在秦淮旧院、南市楼街这样的集中片区,甚至能看到南京礼部官员亲自轮班坐镇巡视,并收取保护费。当然,在北京那几个胡同也一样。   礼部实权即便再拉胯,那也是朝廷六部之一,一般人也是得罪不起的,所谓江湖人想染指官营高端娱乐业更是找死。   昔年还有坊间趣闻,京师有公卿之家大办宴席,请了一批乐户上门助兴,礼部大佬怕公卿恃强凌弱克扣报酬,便亲自带队上门服务并收钱。   所以两京地区高端娱乐业繁荣昌盛,很有礼部直接保驾护航的原因,可称之为具有封建特色的大明娱乐业。   说了这么多的意思就是,何巡捕去找王怜卿,也不可能直接闯进去抓着王美人出来问话,院子里豢养的那些同属乐户的打手、忘八也不是吃素的。   对,乐户里不止有名花榜美人或者上不了榜的普通货色,还有很多靠着美人们讨生活的汉子,自成一套运转体系。   秦淮旧院与南市楼街的风貌真是不同,没什么高楼,往往是一个大院子里又细细密密套着很多各种景致的小院子,不熟悉的人猛然进来了宛如迷宫。   何巡捕与王怜卿所属的老鸨子还算交好,毕竟也是南城地面上的地头蛇人物,要不然当初王怜卿也不会转托何巡捕找董捕头讨人情。   找到地方,何巡捕进了院子就熟门熟路的来到前院正厅,喊出陈姓老鸨子,开门见山的直接说:“王怜卿在家不在?我要找她谈谈。”   陈老鸨亲自倒了茶水,笑道:“最近找王怜卿谈话的人可有点多。”   何巡捕能混成黑恶势力首领,自然也是有精明处的,当即就反应过来了:“听你这意思,只找她说说话,也要收钱了?”   陈老鸨点了点头:“是的,不收茶水钱不行了,不然闻名而来,又白坐的太多了。”   何巡捕惊讶的说:“我听说这是四大名姬才有的架子,你家王怜卿也能到此地步了?”   陈老鸨很有自知之明的谦逊几句:“老身心里估摸着,可能只是一阵风,过了这阵子就不好说了。这运道到底能不能持续,全看老天爷赏不赏脸。   不像那四大名姬,已经是我们行院人家标识人物了,比如外地人观光,就想看看四大名姬是什么样。所以她们一直能稳稳的收着茶水钱,陪着说说话就行,赚钱当真轻轻松松。”   何巡捕不是缺钱的人,在礼部笼罩的地盘上也耍不了横,只能掏出碎银子拍在桌上。   “烦请安排,我要和王怜卿说几句话。若有可能,还要拜托她帮个忙,再另行答谢!” 第八十八章 发帖和回帖   见到王怜卿,何巡捕就仔细询问关于秦德威的情况。说实话,到目前为止,都开始打对台了,何巡捕还不知道秦德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怜卿内心寻思着,那秦小哥儿也没来特意嘱咐自己,到底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想来想去,她只能挑挑拣拣的与何巡捕说了些。大体上以都市传说为主,着重强调了某小哥儿的文学天赋,并暗暗点明,某小哥儿是个极度恃才傲物的人。   这个人设让何巡捕深信不疑,不是这种脾气才子,怎么会那么不懂规矩还沉不住气。   然后何巡捕又提出,请王怜卿替自己向传话秦德威传话,放回自家妻子董氏,条件由着开。   王怜卿答应下来,只是传个话而已,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那这场谈话就结束了,何巡捕回到巡捕营,正考虑如何继续撒人手打听消息时,兵马司老爷却又传了命令,叫他速速去兵马司进见。   原来今天南城兵马司收到一封从江宁县衙送来的公文帖子,说是有兵马司属员巡捕何某,指使其妻董氏,为徇私枉法事,意欲拦截绑架理刑县丞私人幕僚,请兵马司查问明白通报,亦或请巡捕何某赴江宁县衙说明情况。   正六品文官(划重点)、兵马指挥江大人看完帖子,很容易就提炼出了中心思想——   我江宁县衙审自己的案子,你南城兵马司的人管闲事捞过界,还用了不地道手段,你们兵马司必须给一个说法!   说严重也不算严重,但自己这边看起来不占理,所以正六品文官江指挥立刻就传当事人何巡捕过来,先问清楚事情再定。   面对江指挥的盘问,何巡捕倒是没什么怕的,毕竟江指挥每月都拿着自己的进贡,早不是一般关系了。   若非有这样的关系在,何巡捕又如何能在南城地面上如此吃得开?   “江老爷明察!那董捕头乃是妻兄,小的妻子处于亲人之义才去过问了一下,实属情有可原!况且小的妻子现在已被他们捉走,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他们反来倒打一耙找我们要说法!”   江指挥摆了摆手:“你家里那些破事先不用提了,总有法子解决。现在就是该怎么回复江宁县?”   何巡捕立刻叫道:“绝不能让小的去江宁县,不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何巡捕不敢去江宁县县衙,道理和不敢去三山门,以及林冲白虎堂故事一样。   “你不愿意去江宁县,那只能本官给江宁县回文说明了。”江指挥斟酌着说,其实他也不想让何巡捕去县衙那边接受质询,显得兵马司低了一头似的。   其实置之不理也是一种办法,但本方人马到目前并不占理,江宁县又不是下级,万一撕破体面往上级那边闹起来,兵马司这边也不好看。   正六品文官江指挥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当即洋洋洒洒给江宁县县衙写了一篇回帖,声称已经狠狠惩处过何巡捕,勒令何巡捕安排机会向秦姓幕僚当面致歉,并今后约束家人。   同在南京城,更具体的说同在南城,只要官老爷们没有拖延心思,发帖和回帖的速度都会很快。   一刻钟后,兵马司回帖就送到了江宁县县丞厅,落在了县丞私人幕僚秦小哥儿手上。   本来县丞厅里有两张桌子,一张就是正中公案,冯老爷坐堂理事使用的。另一张小桌子位于侧面,是给值堂书办使用的,做一些记录审案口供之类的文书工作。   但现在小桌子被小秦幕僚霸占了,值堂书办敢怒不敢言,只能委屈的和皂役站在一起。   看完兵马司回帖,小秦幕僚微微一笑,将回帖放进一个文书匣子仔细收好。然后重新提起笔来,刷刷刷地又写了一封帖子,是给南城兵马司的直属上级南城御史的。   轻轻吹干墨迹,小秦幕僚拿着新鲜出笼的帖子,施施然走到正中间的公案侧面,又将帖子摆在冯县丞面前,点了点帖子末尾说:“这里,签个字。”   同样作为两榜进士,冯县丞也是很有提炼总结能力的。   这篇新帖子比较刚才那贴,除了重复一遍董娘子之事,加了两句指责兵马司态度,其余通篇可以总结为一句话——你赵御史怎么管教的下属?你踏马的到底行不行啊?   本来开嘲讽也没什么,但这是写给一位监察御史的啊!从来都是监察御史对其他官员开嘲讽,有几个人听说过其他官员对监察御史开嘲讽?   见冯县丞还在这犹豫,秦德威便收回帖子,准备递给值堂书办:“你拿去签押房,盖大印!然后送南城察院!”   不签就不签吧,反正盖个大印也是公文了,没有签字算不算有效无所谓了,反正又不是务实公文,只是纯嘴炮而已。   “我签!”冯县丞咬牙道。   前文说过,同在南城的衙门,发帖速度就很快。正好今日南城巡城御史赵大人发了懒,没有出去巡街,正坐在南城察院喝茶。   然后就收到了这么一篇堪为笑料得帖子,一个县丞居然为了一点什么捕头巡捕之类的鸡毛蒜皮破事,直接发帖质疑自己工作能力?   如果说兵马司看待县衙,还是同等级平视看待,那么南城御史看待县衙,就绝对是俯视了。   别看南城御史品级最低只有七品,而兵马司和京县县衙都是六品单位,但性质不一样啊。   他赵某人可是都察院的御史,朝廷的耳目,以钦差体制镇守京师地面!手里大印不叫官印叫关防,负责职事不叫职务而叫差遣,驻地不叫衙门叫察院!   只要在南城地面上,可以不论大小监察所有文武官吏,连你江宁县县衙都在监察范围内!   要不是这帖子盖了县衙大印,是当公文送来的,赵御史早扯碎扔了。   然后赵御史又暗暗想道,早听说那个县丞冯某人是新来的菜鸡,只不过朝中有靠山而已,看来真是不懂规矩,回头要找机会教教他做事。   察院书吏又禀报道:“县衙差役还在门外候着,等着老爷回帖。”   “回个卵子!给本官打出去!”赵御史喝道。   送帖的江宁县衙差役被打得巾帽歪斜,直接赶出了察院,然后灰溜溜的回到县丞厅。   差役跪在地上禀报了结果:“那察院老爷不但不回帖,还发下话来,让冯老爷你最近小心点!”   冯县丞很幽怨的对小幕僚说:“我说我不签,你非要我签……”   秦德威对着冯县丞拱拱手:“恭喜二老爷,大事成矣!” 第八十九章 会见进行时   秦德威正要与冯县丞说起接下来安排时,忽然县丞厅门子来报,说秦淮旧院王怜卿遣人来给小秦幕僚送信。   在冯县丞暧昧的眼神中,秦德威拆开了粉红色的纸笺,看过后哑然失笑。   又对冯县丞说:“二老爷!你看这何巡捕不敢自己来县衙,却找了王怜卿代替约见。说要在后日早晨辰时,武定桥太白楼二楼见。”   “我们要去找他,还怕他疑神疑鬼,没想到却自己送上门来,来的好,那就见见他好了!”   冯县丞很关心的说:“那你可要多带些人手,就算谈不拢打起来,也不要吃了亏。”   秦德威诧异的反问道:“谁说我去见他了?我意思是说,让二老爷你去见他!”   冯县丞:“……”   秦德威很关心的说:“所以二老爷你要多带些人手,免得对方狗急跳墙吃了亏。”   冯县丞大怒:“怎能让本官去见他?就凭他也配?”   按照身份对等原则,秦姓幕僚去见何巡捕还差不多,再说本来就是何巡捕要约见秦姓幕僚!   堂堂一个七品理刑县丞在公开场合会见差役一样的巡捕,这像什么话,传出去都是官场笑柄!   “二老爷觉得他不配,但他估计也不敢见二老爷啊!”秦德威忽然又冒出一句:“说真的,如果二老爷肯去,何巡捕也敢来,那事情反倒简单了。”   冯县丞感觉又摸不到小幕僚的思路了,斥责道:“那你还提出让本官去?胆敢说笑戏耍本官不成?”   秦德威解释道:“董氏还在我们手里,比起我们,何巡捕更需要这个见面机会,所以他肯定会想方设法促成会见。   我们县衙这边提出二老爷你过去,那么何巡捕就只有一个办法了。便是请出他的靠山兵马指挥,然后让兵马指挥江大人带着他,与二老爷你会见。”   “然后呢?”冯县丞继续问。   秦德威手臂一挥,豪气干云的说:“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二老爷你到了太白楼后,拖着他们就行,其余琐事都由小的包办!”   “本官怎么觉得,是你不敢出县衙?在县衙里睡了好几天,还住得惯么?”冯县丞一语道破天机。   秦德威辩解说:“这叫战略性收缩!只有如此,那何巡捕才能无处下手、无计可施,不得不求着约见!”   等到了后天早晨,冯县丞就从县衙出发,前往太白楼见人。   如果是此时秦德威出门,不带个几十口保镖是绝对不敢出门的,但冯县丞就不同了。轿夫、前导、后卫,加起来也就用了十几个,这就是官身的底气。   用小秦幕僚的话说,二老爷乃是战神转世,足以震慑宵小,去太白楼不用带那么多人。   等冯县丞到了太白楼,果然遇见了南城兵马司兵马指挥江大人,至于旁边的何巡捕,冯县丞暂时无视了。   先前何巡捕判断,秦德威必定是撑不住了,或者是害怕,所以才会提出冯老爷前来会见。   用江湖人的逻辑理解,就是小弟搞不定问题了,不得不搬出大佬来平事。   但何巡捕又有自知之明,自己没有与冯县丞谈判的资格,所以又不得不请出己方大佬江大人来出面。   无论如何,只要肯谈就是好事,先把自家妻子接回来,然后再说其它黑的白的。不然只要妻子下落不明,自己这边就束手束脚施展不开。   冯县丞与江指挥都是两榜进士读书人,此时此地又不是在公衙办公事,见面自然有一套私人场合的叙交规矩。   两人把大部分手下都留在一楼,然后共同上了二楼。落座之前,先论了论年科,江大人比冯县丞早两届,为前辈,就坐了上位。   然后两人就不紧不慢的开始喝茶闲谈,先说了说最近读过的书,然后又引申到四书,互相探讨了一下对圣人之学的心得。   随即提到五经,然后两人惊喜的发现,他们所学居然是同一经。这年头以科举为目的的读书人,四书是必学的,但五经里只需攻一经即可。   所以碰到个同一经的就很有亲切感和共同话题了,既然共同话题如此之多,那又得聊个兴尽才行。正所谓,辩经辩经越辩越明。   站在江大人身后侍候的何巡捕这心里,简直就像是日了狗,这读书人毛病真踏马的多,屁正事都没开始谈,就能先扯个一时辰。   但何巡捕再着急也没用,这才哪到哪,就算经义说完,哪还有诗词歌赋文人雅趣以及最近的名流轶事要聊。   其实江大人也很无奈,对面冯县丞刻意拉着他聊这些,他能怎么办?要是连话都接不下来,或者是对清谈表示出不耐烦,那岂不就等于学识不足或者失了体面。   反正被抓走的又不是自己妻子,陪着清谈一下也无所谓,没准儿冯县丞的意思是留到中午请自己吃顿饭呢。   同日早晨,江宁县县衙内,衙役们点了卯,正要如鸟兽散,忽闻梆子声响,这是集合的信号。   然后就有令下,所有捕快前往县丞厅听取号令。这叫众人莫名其妙,县丞二老爷不是今早已经出门了吗,那到县丞厅听什么号令?   怀疑归怀疑,命令还是要遵守的,当即在衙的十三个捕快齐齐前往县丞厅。没数错,除了出外办事的,如今衙门里的捕快确实就仅有这十三个。   看着不多,但这都是有正经编制的快班衙役,只有这样的身份,此刻才有资格上公堂领受老爷们的命令。   而且每一个捕快手下,都有帮役或者叫白役,少的六七个,多的十几个。   这些帮役白役一样在县衙办事或者混饭吃,含糊着也能称作衙役,只是没有编制,算临时工。   闲话不提,却说这十三在衙捕快上了县丞厅,除了值堂书办外,就只看到公案旁边站着个少年人。   虽然这些捕快是最近从上元县调换过来的,但都能认得,这个小少年就是县丞老爷身边的亲信幕僚,但凡出谋划策无所不用的。   见捕快们上了堂,小秦幕僚就挥了挥手,“我又不是老爷,不必行大礼了!”   众捕快无语,没人想给你行大礼!   秦德威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凭证文书,挥舞着哗哗作响,“尔等肯定认得这是什么了!”   众捕快眯眼辨认了下,看格式那是必定是牌票!还是如此之多的牌票!   牌票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对衙役而言比亲爹还亲,可以理解为执法凭证,一事一份,办完缴回。   有了牌票的衙役,出去才能代表官府,合法搞事搞钱。   没有牌票的衙役就没有底气,若去骚扰百姓只能算私人行为,万一被二愣子打死打残了,也没地说理。   骤然看到一叠牌票,有心思活泛的捕快就开始考虑了,要不要给小秦幕僚行个大礼?要是一个大礼能换来一张牌票,那也是赚了啊。 第九十章 存在感   秦德威将一叠子牌票重重的拍在桌子上,长叹一声:“好牌票,不知何人来取!”   “噗通!”“噗通!”“噗通!”   当即就有三人跪下,行大礼!这些刚从上元县调过来的捕快,急需“打开局面”啊。   秦德威瞥了眼这三人,再次叹道:“查赌坊的牌票,不知何人来取!”   “噗通!”“噗通!”   又有两人跪了,行大礼!查赌坊是大肥差,给少年磕头不寒碜!   秦德威又一次长叹道:“壮士还差一人。”   “噗通!”   终于有第六人跪下了。   秦德威比划着说:“可!先就你们六个,上来拿牌票!”   等这六人领了牌票,仔细看果然是今天查赌坊的,还有大印和签字,不禁心里美滋滋,开始盘算着能赚多少外快了。   “我还有话要讲!”秦德威重重咳嗽一声:“第一,地址在书办那里,每人抽一家,只许去指定六家,不得另外寻事!   第二,重点在于两个,查问赌坊与兵马司关系,尽力抓捕在赌坊放贷之人,不得有误!   第三,兵贵神速,午前务必回县衙禀报!若查到线索或者抓住罪证,便提拔为捕快!”   又有老手捕快问道:“听小秦先生的意思,这些赌坊与兵马司那边有关系?”   “是又如何,尔等莫非怕了不成?”秦德威喝道:“我替县丞二老爷在这里放话,赌博之事极易死灰复燃禁之不绝,今日谁查的地方,今后就由谁负责到底!你们懂了没有?”   拿到牌票的捕快轰然应声:“小的懂了!”   能厚着脸皮抢先跪的人,当然都不是傻子,听得懂人话。   所谓负责到底,这意思不就是说,今天查完了后,这些地方以后就归他们了?平白来的产业,谁不想要,有县衙撑腰,抢就是了。   “去吧!”秦德威挥了挥手。第一批敢跪的人,必定也是最刁钻、敢搏一把的人,用来去查赌坊正合适。   这时候,没跪的人这才后悔了,原来今天这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长久的产业啊!   可是桌上一叠牌票,就算发出去六张,还剩着差不多一半,又是干什么的?   秦德威点出四张牌票:“这四张,要去查私娼窝子!肯做的上前!”   然后剩余的七个捕快齐齐向前跨了一步,气氛顿时有点尴尬。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立刻又有醒目之人,干脆利落的直接跪了。听刚才小先生那意思,都是留做长久产业的,哪怕是私娼窝子不如赌坊,也值得一跪!   秦德威哈哈一笑:“你们也算第二波聪明之人,领了牌票去吧!要求与刚才一样,重点放在查问兵马司线索!”   值堂书办将地址分发完后,又摇摇头,这剩下三个的捕快,只怕都是脑子比较木的。   秦德威将最后三张牌票分别递给三人,随口道:“我知道尔等都是实诚人,却也有些较真事情非你们不可。   你们各自领着手下,去武定桥太白楼附近路口,全力封锁!尤其严防脚步匆匆、神色慌张的人,禁止一切人往太白楼里报信!人手若不够,还可从县衙调动,回来一样给你们论功行赏!”   这三人只觉得小秦先生说话真好听,也领了牌票而去。   秦德威回味着发号施令、独断专行的快感,不禁深有感慨的自言自语:“没有碍手碍脚的人在旁边,做事就是痛快啊。”   值堂书办把头深深的埋入案卷,他什么都没听到。碍手碍脚的人到底是谁,他也不清楚他也不敢问。   大把牌票撒出去,南城地面忽然就鸡飞狗跳起来。往日里很少有官府差役打扰的一些赌坊、私娼窝子,被兵贵神速的县衙差役冲了个底朝天。   短短一个时辰内,南城地下非法娱乐界就刮起了大风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但风暴的核心太白楼却安逸的很,不过气氛也渐渐的开始火爆。   江大人和冯县丞终究是谈到正事了,比如何巡捕那位有点姿色的妻子之行为的性质问题。   江大人轻描淡写的开脱道:“那董氏只是找你那幕席谈谈而已,贵衙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冯县丞辩解说:“怎么会只是谈谈?分明是受了指使,勒逼江宁县衙徇私枉法,江兄也是理刑之官,不应当不明白枉法之严重吧?”   江大人很不满的说:“最多只是她私人行为,怎能一口咬定是何巡捕指使?”   冯县丞发挥出杠精实力,继续较真说:“除了董氏自己之外,还有两名兵马司弓手随行,如何能说是私人行为?如果没有何巡捕指使,弓手又怎会跟随?”   何巡捕真想给二位老爷跪了,只讨论个名分问题,也能扯上半时辰!能不能先搁置争议,讨论下怎么把人放出来?   忽然楼梯上脚步匆匆,有人站在楼梯口叫道:“县衙十万火急件!”   江大人忍不住暗暗嘲笑了一通,县衙到太白楼还不到一刻钟路程,说是十万火急也太扯淡了些。   冯县丞拆开了文书,看完之后沉默了片刻,将文书递给了兵马司指挥江大人。   江大人展眼看去,顿时就有些头晕,这文书就是一些简单的事情记载,可以看出写成的很仓促。   无非就是一些某巡捕私设赌坊、私娼窝子,兵马司弓手给赌坊看场子,还有什么放高利贷致死的事情。   “这是什么?本官看不明白!”江大人猛然抬头,质问冯县丞。   冯县丞低头啜了一口茶,才悠然说:“不急,后面还会有更详细的,会让江兄看得更明白。”   这时候,太白楼外有人大喊大叫,惊动了二楼上的人。   何巡捕大步走到窗边,向外面看去,只觉得发声喊叫之人很眼熟,像是哪个赌坊的掌柜。   而楼外之人看到窗户中露出了何巡捕,立刻抬高了声调:“何大爷快去看看,家里都被抄了!”   声音很清晰,二层楼又不算多高,不但何巡捕,就连两位老爷也听到了。   何巡捕脸色巨变,但他也知道,现在自己无法做主,只能看江大人的了!   而江大人联想起文书上的内容,顿时感觉不太妙,又想起今日冯县丞刻意拉着自己说话的劲头,立刻觉察到了什么。   他忍不住拍案喝道:“冯恩你玩我?”   冯县丞端着茶杯,气定神闲的继续饮茶,智商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这种运筹帷幄、胜券在握,又当面看着对方气急败坏的样子,实在太爽快了,并令人沉醉啊。   比起用武力和财力解决问题,更是别有一番甘美滋味。   所幸今天没有某个碍眼的人在旁边唧唧歪歪,所以这种快感就不受干扰的、完全属于自己独享了。   突然一张纸条出现在冯县丞面前,纸条上的字迹很熟悉。   “这是?”冯县丞诧异的询问刚才送文书来的县衙差役。   那差役恭恭敬敬的回答:“小秦先生说,如果冯老爷和江老爷都看过先前文书,就再把纸条拿出来给冯老爷看。”   “不看!”好不容易享受了一次独家快感的冯县丞此时并不想被某胆小如鼠、躲在县衙不敢出来的幕僚远程遥控指挥。   事情到此,大局已定,还有什么好指挥的!还跳出来刷什么存在感!   有点狂爆的江大人忍不住叫道:“你不看我看!我倒要看看你们县衙还能捣什么鬼!”   随后劈手夺下纸条,打开看了,只见上面写道:“请兵马司江老爷自行捉拿何巡捕归案。”   江大人愣了片刻,苦笑几声:“冯大人你这个幕僚,真乃神人也!是不是都是他教的你做事啊。”   “小儿辈喜欢卖弄而已。”冯县丞故作风轻云淡的说。 第九十一章 微操大师   南城兵马司指挥江大人捏着纸条,来回踱了几步后,猛然转身,仿佛已经下定决心,指着何巡捕,对着左右喝道:“拿下!”   何巡捕噗通一声跪倒叫道:“江老爷饶命!”   江指挥叹口气暗暗想道,我若饶了你,又有谁来饶我?只挥了挥手示意,没有其它表态。   何巡捕这心里憋屈的很,这次事情里,自己的十分力气里,连一分力气都没使出来,就稀里糊涂的沦为阶下囚了。   简直无法理解,自己明明没有做错什么,自己明明非常谨慎小心了,自己明明已经考虑十分周全了,为什么还会这样!   只是何巡捕不懂一个五百年后的词,降维打击。   “江老爷难道当真不念往日情分?莫不成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何巡捕又叫道,已经带有威胁的意思。   他也没想到,依为靠山的江指挥,居然翻脸如此之快,完全不讲任何江湖道义。   江指挥又下令道:“堵上嘴,先拉下去!”   冯县丞瞠目结舌,还真就抓了?秦德威写了个纸条子,让江指挥抓何巡捕,江指挥还真就照着做?   这时候冯县丞才反应过来,并意识到一个问题,虽然看着胜势形成了,但还有很多技术性的细节问题,比如何巡捕应该怎么抓?   按照正常程序,何巡捕是兵马司属员,涉及到何巡捕就要先通知兵马司,可兵马司如果刻意庇护,就很难直接动手。   就拿眼下场景来说,刚才何巡捕就站在眼前,如果县衙想抓何巡捕,但又被兵马司强行拦住的话,那就很难办了。   但如果不抓,放纵何巡捕逍遥在外狗急跳墙,那就会凭空生出很多事端。   所以秦德威这个纸条里,建议兵马司江大人自己抓何巡捕,某种程度上也是化解了眼前的难题。   归根结底,江大人如今所图只能是如何自保。县衙去捉拿何巡捕,为了自保必须拦住,但如果他自己抓何巡捕,也是一种自保。   比如可以声称兵马司早就看何巡捕是不好东西了,正在暗查时,没想到县衙突然打草惊蛇,那就只能先下手控制住人犯了。   这种自保办法,比硬抗已经握有大量何巡捕犯罪线索的县衙好多了。   冯县丞细细品味一番内涵后,又暗自沉吟,莫非这就是该妥协时就妥协的道理?让江指挥捉拿何巡捕也算是给了兵马司一个台阶下,有利于迅速结案。   反正无论如何,先让何巡捕下了大牢再说,不给何巡捕任何组织反抗的机会,这也算是完成了一个必须环节。   这时候前面送文书过来的县衙书办又递给冯县丞一张纸条,还是很熟悉的笔迹。上面写着:“现在才是开始,主线任务:将何巡捕带回县衙。”   冯县丞无语,写了条子让兵马司抓何巡捕的是你,让本官把何巡捕带回县衙的还是你,你怎么不亲自来这里做事!   但不知为何,冯县丞习惯性的按照纸条要求去办了。   “江大人慢着!”冯县丞开口道,“江宁县衙正在审理董、何二人勾连之事,欲并作一案处置,不知江大人可否将何巡捕移交给江宁县?”   江指挥诧异的看了眼冯县丞,你脑子是坏了吗?把劣迹斑斑的何巡捕给了县衙,那和将自己小命交给冯县丞有什么区别?   但如今形势大逆风,外面还不知有破事要掩盖,江指挥也就没有开嘲讽,只说了句:“不必劳烦冯大人了!”   又有纸条到手,冯县丞看完抬杠道:“可你们兵马司并没有问刑之权吧?抓了人犯,也无权审判!”   这话说的也没错,兵马司本质上是一个行动部门,真正的司法权在兵马司的上级巡城御史那里。   “本官自然会将人犯移交给察院!”江指挥回应说。   这个回应也没毛病,兵马司抓到人犯,交给上级巡城御史审理也天经地义。   书办又将一张纸条递过来,冯县丞念道:“如果人犯送到察院,那么江大人欲为替罪羊乎?”   江指挥顿时愣住了,这种可能性并非不存在。   如果事情真闹得太大,负责审案的那位上司赵御史,会不会为了自身脱责,就把所有罪责都扣在兵马司?   江指挥下意识摇了摇头,仿佛将多余想法甩出去似的。不能多想,五城兵马司和五城御史是一个系统的,一损俱损!   冯县丞手里又多了张新纸条,边看边说:“那又敢问,如果何巡捕在兵马司手里,出了意外怎么办?”   江指挥眯起了眼,盯着冯县丞:“冯大人话里有话啊。”   冯县丞继续风轻云淡,心里却在冥思苦想,话里还有什么话?不就是暗示兵马司会不会杀人灭口吗?   而江指挥在想,冯县丞是不是暗示,自己可以把何巡捕交到县衙然后出意外?   假如何巡捕在兵马司出意外,那人人都知道自家嫌疑就很大,但如果在县衙出了意外,就没嫌疑人了,所以这是一个非常有诱惑力的办法。   但想了一会儿,江指挥还是信不过冯县丞,毕竟原来从未合作过,到了非常时期,更是难以建立信任感。   最终江指挥还是下楼带走了何巡捕,一霎时,楼里只剩了县衙这边的人马。   攥着几张纸条的冯县丞很不爽,还主线任务,任务个鬼啊!而且到底是谁在做任务?是前线将士,还是大后方的微操大师?   任务失败,就是因为来自后方的微操太多!   忍不住对着书办喝问道:“哪来那么多纸条?还来的如此及时快速,难不成能从县衙飞过来!”   只见这书办从肩上褡裢中掏出一大把纸条子,答道:“回二老爷的话,小秦先生给了小的这些多纸条,并预先写了许多话!还吩咐小的,针对对方说话拿对应纸条给二老爷,剩了不少没用上呢!”   冯县丞目瞪口呆,自己今天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但想起最后的结果,冯县丞忍不住冷哼一声:“这姓秦的还真以为自己算无遗策了?结果什么用也没有!那何巡捕终究还是被带走了,并没有移交给县衙!”   回到县衙,冯县丞迫不及待的就对着秦姓幕僚兴师问罪:“你今天都是什么狗屁安排!别看兵马司那边人多,但本官拼着与江某大战三百回合,定然能将何巡捕抢过来!   结果眼看着直捣黄龙的大好局面,都被你这狗屁纸条毁掉了,简直莫名其妙!我看你最近胆小怕事昏了头!”   秦德威完全没有微操搞砸的觉悟,很淡定的说:“江指挥不愿意跟我们合作?那他就去死吧,我是无所谓的,无论何巡捕怎么样,最后结果都一样。”   冯县丞忽然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你又想干什么?”   “就凭这些昏庸贪婪的辣鸡官还想把持案子?”秦德威轻描淡写的说:“让董氏写个检举文书,向南京都察院举报,说南城察院和兵马司多年来包庇何巡捕,彼此狼狈为奸什么的。   别忘了,何巡捕犯罪线索都在我们手里,再配合着搞一些罪案例子交上去。   反正二老爷你的目的又不是何巡捕,他在哪里被谁审问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事情捅出来了,让南城御史坐不稳位置就足够了。”   冯县丞愣了愣,下意识抬杠:“那董氏她未必愿意写。”   秦德威午间犯困时间到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都这会儿了,她想自保就得写!或者咱们替她写一张,按上她的手印!”   冯县丞迷茫了,那他今天去太白楼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似乎无论自己搞成什么样,都不影响最后结果啊!   还有那什么主线任务,主线个鬼啊!什么主线任也挡不住剧情杀!   小幕僚摇摇头,这是多好的历练机会,无论成败都可以积攒经验,二老爷居然还不领情。难道与江指挥打交道的过程中,不是获益良多吗?   再说完不成任务,真不能怪剧情杀,还是技术不行,换了别人比如自己,没准就能完成任务了。 第九十二章 再信你一次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不敢出县衙的秦德威初步放下心来。不知道冯县丞以后的官路会变什么样,反正他保护自己的基本目的已经达到了。   什么董捕头,什么董娘子,什么何巡捕,胆敢让自己感到害怕,都是死有余辜的垃圾!   对于这样的江湖黑恶势力,关几天或者打板子这种小惩小戒,是没有大用的,不会让秦德威安心,他只想全都弄死才能睡稳觉。   来到陌生异世界的穿越者,尤其才十二岁,就是这么缺乏安全感。   现在该进去的都进去了,把罪名堆上去,一干主从人犯最后结局无非是选择砍头还是流放三千里了。   下面只需等待,让董氏去南京都察院投书检举的结果。都察院按照规定程序,肯定要直接扣押董氏并接手案件,并让相关衙门移交人犯和案卷。   只要县衙这边积极配合上级要求,将董何集团的犯罪线索和证据事无巨细的统统交上去,有心无心的往兵马司那边歪一歪,想遮掩都遮掩不住。   先前县衙搞扫黑除恶,以及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大举搜刮罪证线索的意义,主要就在这里了。   而南城兵马司和南城察院那边,是老老实实交出何巡捕还是杀人灭口,对秦德威而言都是无所谓了。   反正可想而知,到时肯定又是一场地震,不过震动主要是在南城官场,受益的估计是冯老爷,与秦德威关系不大。   这么想来,冯老爷主线任务失败似乎也有失败的好处。让兵马司江指挥带走何巡捕,可以在明面上对别人解释说已经很讲官场规矩和顾全大局。   但兵马司和察院如果自己擦不好臀部,被人检举后炸了粪坑,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不会太影响冯县丞的做官口碑,毕竟已经胜者为王和为尊者讳了。   什么,你说董氏跑都察院检举是被冯县丞指使的?没证据不要瞎说,抓走董氏的是留守右卫指挥同知徐大人,和冯县丞有什么关系?   冯县丞一个外来户菜鸡,还能指挥动国公徐氏大家族里的土著世官?   退一万步说,兵马司管不好自己的人,跑过去威胁冯县丞的私人幕僚,这就是直接打脸,就算招致报复又能怪得谁来?   再说县衙给察院写过帖子,察院也是失察在先。   小到官场大到庙堂,很多事情都这样,不怕你坏规矩,就怕你不能自圆其说,这就是“礼”的意义。毕竟当今天子连认爹这个最大规矩都坏了……   从太白楼回到县衙的冯县丞,在日落前终于把上面这些门道想明白了,心情又复杂了。   他亮着拳头对幕僚问道:“所以,你从一开始,根本就不认为本官有能力把何巡捕抓回来?那鬼扯的主线任务是注定失败的?”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秦德威断然否认:“小的只是设想了多种可能,准备了几套预案!老爷若将何巡捕抓回来,自然也有另一套预案应对。”   冯县丞冷笑着问:“那你且说说,另一套预案是什么样的?”   小幕席打个哈哈说:“二老爷还是想想当上巡城御史之后,如何才能低调有内涵的显摆吧。接下来应当再无大事,小的要继续上学了。”   及到次日,在四个精壮衙役护送下,秦德威终于敢从县衙出来了,一直到徐氏族学,直接使出随风潜入功夫进了学堂。   徐世安看到秦德威,欲言又止。   秦德威等了半天,见徐老三还憋着,就主动催促道:“你有话但讲!”   “那天我在大门后面都看到了。”徐世安斟酌着说:“我觉得,你当时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让人有点生畏。”   “是么?”秦德威愣了愣,本来体内就是两个灵魂融合,多少也受了前身那个精神特质的影响。   毕竟前身是个跟着衙役叔父长大,对衙门黑暗面耳濡目染的人,与象牙塔做题家是两种人生。   秦德威拍了拍徐世安的肩膀:“在衙门里做事,难免身不由心,不然无法存身。”   徐世安斜着眼说:“但我感觉你挺乐在其中的,似乎比来学堂读书更加快乐。”   秦德威义正词严的说:“正因为在衙门里所见人间污秽太多,所以要来这学堂,以读书净化心灵,明晓至理,维持正心啊!”   徐老三忍不住笑出声:“我听你这意思,就是做了坏事后,去庙里烧烧香忏悔?”   秦德威喝道:“胡说!我主业还是读书,衙门那种地方只是为了生活偶尔去去。”   此刻在两人背后,突然有人插嘴说:“可是看你秦公子这状况,主业似乎是在衙门做事,读书反倒是偶尔来来?”   在学堂里谁敢对洒家如此阴阳?秦德威气势汹汹的转过头去,便热情的叫道:“曾先生好!”   “又是几日不见人,忙完了?”曾先生淡淡的问。   秦德威非常肯定的说:“都完了!近期内再无大事,必定潜心向学,扎根学堂!”   曾先生点了点头,“再信你一次,看你背书背得也差不多,与其他人实在不同。那么从今天开始学制艺,先练练破题。”   读书人所说制艺,就是写八股文,你要叫作艺也行……   徐世安诧异的问:“背完书后,不都是开始练对句么?”   曾先生很实在的答道:“你觉得秦德威还跟你们一样,需要练对句?”   徐世安突然叫道:“爹!”   曾先生愕然,他虽然想被人叫爹,但并不是徐老三你啊。   学堂门口忽然出现一道人影,细看是个半老熟男,脸上每一道皱纹仿佛都刻成了焦急两个字。   “秦小哥儿快来!大事不妙矣!”徐指挥在门口找到秦德威,连忙招手叫道。   听到这句话,秦德威陡然吃了一惊,最近只安排了徐指挥干一件事,就是让有点姿色的董氏去都察院投书检举。   看徐指挥这架势,莫非出了什么问题不成?事关大局,这可万万不能疏忽!   徐世安也很迷惑,自己爹找秦德威能干什么?莫不是密约要去南市楼街?   正要习惯性的质问秦伴读,却见身边嗖的一声有人影掠过。然后座位上的秦伴读已经消失不见,再看时,只见秦伴读已经窜到了学堂门口。   曾先生只感觉这一幕如此眼熟,便下意识大喝道:“你做甚去?”   秦德威头也不回,边走边说:“事关大局,曾先生宽恕则个,容我暂且告假几日!”   曾先生脸皮抽抽几下,这叫扎根学堂?信了你个邪!   徐世安很扎心的阐述了一句事实:“曾先生,即便你对秦德威如此偏心,可他在学堂时候还没有我多。” 第九十三章 亲生父子   秦德威急急忙忙出了族学大门,找了一处僻静地方,对徐指挥问道:“有什么大事不妙?莫非董娘子逃走了不成?”   徐指挥郁闷的摇了摇头:“没有。”   秦德威皱了皱眉头,又问:“难道董娘子没去都察院?”   徐指挥又郁闷的摇了摇头:“已经押送到都察院去了,她知道了当前情况,哪还敢说个不字?”   秦德威仍然很担心的再次问道:“还是说检举文书出了问题?”   徐指挥还是很郁闷的摇头:“就是你审定过的文书,董娘子按过了手印,都察院已经收了。”   秦德威松了口气,最关键的节点都没出问题,那还能有什么大事?只要大局不变,什么都无所谓。   徐指挥说什么大事不妙,那八成也是跟徐指挥本人的麻烦,与他秦德威有何干系?   “再见!”秦德威转身就走。   徐指挥连忙抬手叫道:“慢着!情留步!”   于是秦德威停住了脚步,不是他给徐指挥面子,而是他左右两个肩膀都被徐指挥牢牢按住了,想走也走不了,只能被迫留步。   “你听我说!”老指挥有点气急败坏。   秦德威很天真的反问道:“可以选择不听吗?”   不听显然已经不可能了,徐指挥直接说了出来,“那董娘子到了都察院,竟然变了脸,说要告老夫强暴她!”   这个真没让秦德威想到,不禁呆了呆,赶紧又问:“没影响检举之事吧?”   徐指挥答道:“那倒没有,毕竟是两码事。”   “哦,那没事了。”秦德威又想走。   徐指挥对秦德威的冷血很不满:“老夫被这样诬告,你就不关心?”   秦德威摇了摇头:“关心不起啊。再说谁知道真假?”   如果是真的,他不想昧良心管闲事,如果是假的,那也不用自己管。   徐指挥气急败坏的质问:“在你心目中,老夫就如此不堪的人?”   秦德威不禁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徐指挥时的场景……那个左右拥抱的半老熟男初始形象永久定格了,就是这么不堪。   他还是忍不住质疑了几句:“如果是诬告,那徐老爷心虚什么?难道您一个清清白白的正四品实差武官,还怕她一个江湖女子诬告?”   “其实还有点其它内情。”徐指挥忽然气势弱了下去,“那天她苦苦哀求,老夫一时心软,并没有关押到卫狱去,而是关在了三山门。”   三山门作为关防要冲,必然有临时拘押之所,正好就被徐指挥拿来囚禁董娘子了。   “不只是苦苦哀求吧?肯定还有各种不可描述的暗示?”秦德威一语道破天机。   徐指挥解释说:“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她被关在三山门牢房那里后,拼命勾引老夫,老夫乃是久旷之身,一时把持不住,就和她厮混了几天,反正她也不是什么贞洁烈女。”   秦德威听到这里,冷不丁的问了句:“在牢房里是不是感觉特别刺激?”   徐指挥下意识点点头说:“确实别有一番风味。”   秦德威无力吐槽,看不出来,您徐指挥人老心不老,居然还是个监禁系爱好者。   同时也恍然大悟,心里一个疑惑得到了解答。难怪何巡捕寻找妻子下落,死活找不到人。   本来秦德威还想着何巡捕也没那么蠢,为什么就想不到去卫狱找人?原来董娘子一直是被关押在三山门,然后何巡捕又不敢去三山门找徐指挥……   秦德威没问董娘子为什么非要进了都察院才敢威胁徐指挥,傻子都能想到,她还被监禁在三山门时怕被灭口。   “那徐老爷你跟在下说这些作什么?”秦德威还是没弄明白徐指挥的目的:“难不成还想让在下给你当状师,写个应诉辩解文书?”   徐指挥很无奈的说:“那董娘子说了,你是真正主导之人,你若能帮她脱身,就不在都察院里另告老夫强暴。”   秦德威一时间竟然无语,这董娘子路子还真野,都这样了,还能折腾出一点浪花来。要是如此,那就更不能放人了。   “你怎么想的?”徐指挥催问道。   “呸!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秦德威厌恶的说:“一个待罪之身,还敢威胁我!我偏不受这等威胁!”   徐指挥苦着脸说:“她是拿着老夫来威胁的你,你当然可以不受威胁了。”   真要被告强暴,那确实很难成立,可是也很难说清啊。毕竟事实上有过鬼混的,地位如此悬殊,到底是不是强迫谁又说得清?   就算不被认为是强暴,最后被判了一个通歼,那必定也要遭到处罚。   三山门守门官军那么多眼睛,不可能都瞒得住,人证也不难寻。而且人心鬼蜮,说不定就有期盼着徐指挥被撤职的人踊跃作证。   但秦德威在三思之后,还是拒绝了徐指挥的请求:“抱歉了徐老爷!在下就是除恶务尽的性格,更不会轻易接受别人威胁!   放董娘子这样的做事不择手段的仇家一马,只会让在下睡不安稳。”   “那老夫必定会挨一个处分!”徐指挥有点生气。   这点桃色事情,还不至于动摇功勋四品世官的根基,就是肯定少不了要求爷爷告奶奶的讨人情。而且这等丑事传出去,面子也不好看。   秦德威很冷静的说:“就算有处分也不至于太过严重,徐老爷你承受得住,再说徐老爷你这把岁数了,又不图升官,还怕什么处分?”   答应是不可能答应的,做人必须要分清轻重缓急,知道该怎么选择主次。   想让已经进了都察院的董娘子脱身,那必须通过冯县丞去托人情。   但是当前冯县丞正处在一个关键时期,所有人情都必须珍惜使用,安安稳稳升位才是最主要事情,绝对不可节外生枝!   至于徐指挥的处分,挨就挨了吧,就当让徐指挥长个教训,管不住裤裆总要付出代价。   徐指挥又说了几句,见秦德威死活不肯答应,只能气哼哼的拂袖而去。   这个姓秦的,竟然真舍得拉下脸拒绝自己,一点都没有少年人不好意思拒绝别人的脾性!像一个政客那样冷酷!   秦德威又进了学堂里,对黑着脸的曾先生说:“没想到不必数日,特来销假了……”   等回到座位那里,看到旁边的徐世安,突然有感而发:“你可真是你爹亲生的。”   徐指挥如此好色,徐世安也是满脑子想女人,当真是亲父子。   徐世安闻言怒目而视:“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德威答道:“没什么,就是夸你像徐老爷!” 第九十四章 不安分的人(上)   散学后,秦德威回到了阔别多时的徐家,从“县衙巨变”开始,他差不多有十来天没有进徐家的门了。数日前本来可以回去,但在门口附近被董娘子堵住,然后又去了县衙。   徐世安对秦德威说:“你还是先去看看柳月吧,说不定人已经没了。”   秦德威不由得想起,之前徐老三说过,自己不在的日子,母亲嫌弃婢女柳月不是安分人,想把柳月发卖掉,然后柳月就绝食抗议……   难道真出问题了?抱着些许担忧进了东跨院杂物房,秦德威直接吓了一跳。   只见在磨盘上铺了一层木板,勉强可以有一点床的样子了。这本来没什么,但在木板上直挺挺的躺着个仿佛已经没气的挺尸婢女,就很吓人了。   十来日前听说了柳月绝食之事后,秦德威并没太在意,只当是绿茶姑娘闹剧看待了,再说一直忙于县衙事务,也顾不上其他事情。   可再回来看到这场景,怎能不让他吓一跳,这是绝食挂掉了?没谁能撑过十来天绝食,又不是圣雄体质。   毕竟身处人命如草芥的古代旧社会啊,死个奴婢对徐家这样大户人家来说,真不算大事,尤其还是赶出了家门的婢女。   秦德威对柳月或许有点奋斗精神上的认可,真要说感情是谈不上的。但人非草木,见身边一个活生生的人没了,心情还是很沉痛。   轻轻叹口气,他又能做什么呢?埋怨母亲吗?那也是不可能的,孝道大过天。走上前去,伸出手合上柳月那死不瞑目的双眼,嘴中念念有词:   “愿你下辈子投个好胎。依然姓柳,身在乐户;貌美如花,能诗擅曲;名动江南,留声千古。最终归宿,两朝领袖尚书郎,头皮不痒水不凉。”   等秦德威念完往生祷词后,拿开手,却又见挺尸婢女的眼皮子眨了几下,与自己直直的对视……   刚才进来时,眼里看到的是死人,秦德威吓了一跳。可这会儿人活了,他又被吓了第二跳,愕然道:“你没死?”   柳月有气无力的说:“奴家死了,你更轻松?”   “那倒不是!”秦德威否认:“只是刚才你这样子让我误会了。”   柳月解释道:“不想被卖,只有如此。”   “你不是已经绝食七八天了吗?”秦德威忽然想起个技术问题,下意识质疑起专业性。   “每天绝食一次,晚上背着人喝碗米汤。”柳月气若游丝,说这些话显然很吃力,但又不能不说。   秦德威无语,你应该生在天竺,不是圣雄也是大师。忽然又想起另一个疑问:“等等,你哪来的米汤?”   半死不活的柳月用尽最后力气,答了句:“安三爷可怜奴婢,偷偷送的。”   答完后她就闭上了眼,秦德威探了探鼻息,有气,还好还好,看来只是睁着眼也太累了。   既然秦德威回来了,徐家晚上自然就送饭菜过来,按照徐夫人要求,饭菜堪称丰盛。还问秦德威要不要新作衣服,被存着几分气节的秦德威婉拒了。   急需补充营养的小少年狼吞虎咽,将硬菜肉菜都吃了,然后把汤汤水水之类的都给绝食婢女灌了下去。   虚不受补,就柳月目前这虚弱状态,喝点汤汤水水最好,别真死在自己房间里。他秦德威可是立志成为都市传说的男人,但并不想成为鬼屋故事男主角。   快到睡觉时候,在内宅忙碌完的管事娘子周氏来到外东跨院,将自家儿子喊了出来,并躲开众人视线,站在院门口外头说话。   先问候了母亲近日起居,然后秦德威才开口说:“这几日儿子不在徐家,不知关于柳月之事,母亲是如何考虑的?还请示下。”   其实这种母子说话口气,还没有普通人家娘亲儿子之间说话随意亲热,有点刻意规矩了。   但没法子,秦德威知道母亲就喜欢这个腔调。估计是在徐家呆的久了,尤其是在大房徐夫人身边多年,耳濡目染的受了影响。   再发散一下思维,不知道让曾先生中意痴迷的,是不是就这种大户女人腔调……   “这是个不安分守己的人,怎能呆在我儿身边?”周氏毫不客气地说,“所以本想替你做主,卖掉算了。”   秦德威不知该怎么评价母亲的观点,其实也不能说母亲是错的,三观问题哪有绝对的对错。   在这时代正常人眼里,柳月这样的人明显不适合当贴身婢女,谁家想要一个没事儿就出幺蛾子、还特别有个人追求的婢女?   秦德威综合考虑了下,不值得为了个婢女违逆母亲。毕竟这是个标榜孝道的时代,若还想往主流圈子混,那父母之命就不能随便对抗。   “不劳母亲烦心了,这几日等她恢复了气力,儿子想办法把她送走吧。”秦德威回复说。   到时候与王怜卿联系联系,想办法给柳月找个学艺去处,也算是叫她得偿所愿。   如果将来本人愿意,就请县衙出面,将柳月从奴籍转成乐户,再之后就看她自己造化了。在封建社会秩序下,秦德威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周氏满意的点了点头:“打发了柳月,老主母也会很高兴,当初她就想把柳月彻底打发走,只是碍于老辈情分不好意思太过,才转手丢给了暂住外院的你。   但柳月在这里,对徐家尤其是大房来说,始终是个尴尬存在。当初徐家大房对她那样好,她却不肯安分守己肆意作乱!   你若将柳月彻底从徐家清理出去,等于是替老主母办事,也是遂了老主母的意,有什么不好的?再说我看你的样子,也不太需要婢女。”   秦德威突然觉得挺没意思的,但一时间又想不到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便意兴阑珊的应付说:“知道了,母亲放心!”   回到屋里,经过进补的柳月已经有所恢复,干白的嘴唇重新有了血色,还能扶着磨盘边缘颤颤巍巍的坐起来。   “周大娘让你把奴家打发掉?”柳月直勾勾的问道。   秦德威很害怕柳月整活,哪怕是大晚上跑自己床边来自杀,那也受不了啊。要是想不开之前再给自己一下,那更完犊子。   所以就半真半假的回答说:“母亲确实是这样说的,但我先推脱了,说考虑几日,其实我是不想的。”   但柳月一下子就看破了:“你这是骗人吧?”   秦德威假装淡定的说:“随你怎么想。”心里开始琢磨,要不要出去另找个地方睡觉?   “你可真是一个好人。”柳月莫名叹口气说:“你骗奴家,也是为了让奴家能多高兴几天吧,奴家心领了。”   秦德威愣了愣,这就是好人了?这年头好人的标准如此之低?   不管如何,你心领了就好,晚上不整活就行。秦德威上了塌躺好,催促说:“睡了睡了!”   黑暗中,磨盘那边突然传来一句话:“恕奴家说句心里话,你有没有想过,你母亲是徐家人,而你是咱们秦家人,咱们秦家难道是徐家附属吗?”   秦德威翻了个身,没理她。只要你今晚不整活,随你怎么说吧。 第九十五章 不安分的人(下)   秦德威安安稳稳的在徐氏族学上了两天学,这日正坐在学堂里,陷入了沉思。   旁边徐世安对秦德威说了句话,秦德威却没注意,还在继续沉思。   徐世安很不满,用力推了推秦德威。秦德威回过神来,反问道:“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与你说话也不理人!”徐世安指责道。   秦德威略带纠结的说:“我一直在想,要不要明天请个假去找王怜卿,又担心曾先生发怒。”   徐世安突然就很兴奋:“那你继续想,想个请假的主意,连我的假一起请了!”   “我去找王怜卿,那是有正经事!”秦德威义正词严的说。   徐世安拍了拍秦德威,万分感慨说:“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吗?就是你现在这种一边想着去找美人快活,一边坚决说自己是个正经人的模样。”   秦德威无语,当然是有正经事了,找王怜卿也是为了说说柳月的事情。看看王怜卿能不能介绍个隐退老艺人,先带着柳月学学艺。   突然有徐家家丁出现在门口,对着曾先生禀报说:“家里有紧急状况,老主母让安三爷和秦小哥儿务必立刻回府!”   听到说是紧急状况,又是老主母亲自发话,曾先生当然不会不通人情,挥了挥手就放秦德威和徐世安离堂走人。   就是曾先生心里隐隐有些担忧,徐指挥家如果出了紧急状况,让徐老三回去很正常,但又要让秦德威回去,是个什么意思?   严格说起来,秦德威只是和徐指挥家有点关系,并不是徐家人,哪有资格参与到所谓的紧急状况里?   秦德威和徐世安面面相觑,问家丁也问不出什么来,只能满腹疑惑的回去。   两人进大门时,却听到门子悠悠道:“梁园虽好,非久居之处。”   步入正堂,却见徐老爷和徐夫人都在。只是一个老爷垂头丧气,一个夫人面如寒霜,气氛低压的可怕,所有侍候的婢女家奴都小心翼翼、敛手屏息,唯恐招致主人的注意。   秦德威看这架势也不敢说话,只有徐世安壮着胆子对徐夫人问道:“这是怎么了?谁又让母亲恼了?”   徐夫人将徐世安招至身前,然后一把揽住道:“我的苦命孩儿!”   秦德威莫名其妙,这徐老三浑身上下,有哪一点苦命的影子?如果徐老三都算苦命,那他秦德威又算什么?   徐世安也觉得很诡异,再次问道:“到底怎么了?”   徐夫人看着徐老爷,咬牙切齿的骂道:“你爹这个不要脸的老东西,管不住裤裆的腌臜老货,把我儿的百户官又弄没了!”   徐世安还是没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但秦德威瞬间就反应过来了。   我靠!肯定是南京都察院或者兵部那边对徐指挥的处分出来了,从徐夫人话里猜测,大概是褫夺徐指挥荫一子为百户的恩赏!   这年头文贵武贱,而且又是实行以文驭武的方针,南京都察院或者兵部拟定了对一个四品武官的小小惩戒,基本就算定案了。   又不是罢官抄家这样的重罪还要反复审查,这样惩戒只需要上报朝廷走个流程,没人会为此强力干扰司法,因为得不偿失。   在外人看来,既没有罢指挥同知的官,也没有免三山门把总的差,更没有追夺世袭勋位,免除恩荫一子,只能算个不大不小的惩戒。   对于在公事场合公然歼宿涉案民女、还闹出不良影响的徐指挥,已经算得上很宽纵了!   但是这惩戒落到徐老三头上,那可就是人生轨迹巨变了。正所谓父爱如山,老爹的一粒沙,落到儿子头上,就是一座山。   想到不学无术的奶兄弟,秦德威除了同情暂时也没有办法,可是徐夫人叫他来干什么?   正想着时,徐夫人骂完了徐老爷,突然又转向秦德威:“我徐家待你不薄,你却如此不安分,给我徐家惹是生非!”   不安分?这个词秦德威最近似乎经常听到,但都是说柳月的,却不料今日也落在了自己头上。不免又疑神疑鬼的想,难道在徐夫人心目中,自己和柳月是一样的?   徐夫人对着秦德威责骂道:“如果不是你不安分,又怎会招来那个姓董的贱人!如果不是你将姓董的贱人送到老东西手里,又怎会发生后面的事情!”   我靠!秦德威极其不服气,这纯粹就是毫无道理的迁怒!徐老爷管不住裤裆,关他秦德威什么事情!但想到徐夫人目前的暴怒心情,只能忍了,没有还嘴。   随后徐夫人又声色俱厉的质问:“之前那姓董的贱人提出过,只要你帮她脱身,就不会攀扯老东西,为何你秦德威不去做!”   秦德威皱起了眉头,先前迁怒自己也就罢了,将心比心可以忍着,但这就越说越过分了啊。   自己做事当然有自己的考量,而且还牵涉到冯县丞的利益。自己又不是徐府的下人奴婢,不可能徐府要自己做什么,自己就必须照做不误。   想了想还是解释说:“关于此事,当时在下也有在下的苦衷,毕竟事情还涉及他人。而且当时也没想到,惩戒会是剥夺百户恩荫。”   徐夫人喝道:“你能有什么苦衷!徐家对你如何,众所周知,难道你就不想着报答恩义么!”   “呵呵呵呵……”秦德威突然笑了几声,他想到了每晚送来的饭菜,想到了两次三番被询问做衣服,想到了自己可以在徐氏族学蹭课,想到了徐夫人想把自己变养子的赏识。   今日才真正理解,什么叫温情脉脉的面纱。在面纱下,隐藏的还是居高临下的阶级傲慢。   自己是一个人才,将来可能对徐家有用,尤其是对徐老三有用的人,所以徐夫人要对自己好一点。   那么自己怎么可以有自我意识?怎么可以不全心全意为徐家服务?怎么能拒绝徐家的要求?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门客,是一个士,但徐家觉得是他就是一个附庸。在徐夫人眼里,他和柳月也许真的区别不大。   秦德威叹口气:“徐家庇护之恩,在下没齿难忘,必将有所报答。但在下并非徐家奴婢,亦有自己的所思所想,难以事事周全。”   徐夫人就不想听这个,气愤的说:“看看,看看,果然是个不安分的人,我徐家的好,就当是喂了狗了!”   没人敢帮秦德威说话,秦德威只能自己说:“士可杀不可辱,老夫人请勿恶语伤人。”   徐夫人见秦德威始终不肯服软,更加怒不可遏,拍案喝道:“既然你有志气,就滚出徐家,别在这里住着吃着还蹭着徐氏学堂!”   秦德威二话不说,走到旁边母亲身前,郑重地行过大礼,问道:“母亲意下如何?”   周氏劝道:“你确实也太不安分了,还是向老主母服个软,认个错。”   “既然母亲如此作想,那儿子我住在徐家,也真没什么意思了。”秦德威再次行了一遍大礼,起来后转身就要走。   他已经确认,徐家就是母亲精神桎梏,这种依附强权的奴性已经深刻在骨子里了。他一直想让母亲自行觉醒,从中解脱出来,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除非自己拥有比徐家更强大的力量,可以使用外力砸碎这个桎梏,让母亲见识到更强大的自己。   徐世安想喊一声秦德威,但被母亲吓得不敢说话,徐指挥倒是出声道:“都是自家人气话!秦小哥儿不要急!”   秦德威遥遥对着徐指挥拱了拱手,“在下寄居徐家多日,感谢徐老爷盛情款待,只能他日有机会再报答了!”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的出了正堂,又走出庭院。想起还在外东跨院等待自己的柳月,顿时觉得好笑了。   之前自己还琢磨怎么帮柳月找个下家,现在先不用想了,一起滚蛋吧。 第九十六章 因为爱情   进了杂物间,秦德威直接就对柳月说:“走吧!”   柳月脸色变了又变,颤声道:“去哪里?”   秦德威答道:“还不知道!先离开徐家再说!”   柳月心情就变得很糟糕,连去哪都不知道或者不肯明说,那还能有什么好?   正寻思应该如何时,她却又看到,秦德威找了块布,将曾先生赠送的笔墨卷在一起,拎在手里也要出门。   “你这是做什么?”柳月不明白,秦德威为何要收拾东西?忍不住就问了出来。   秦德威叹口气:“没法子,连我也要离开徐家。”   柳月非常惊讶,不只是自己要走人,竟然连秦德威也要走人?她连忙又说:“奴家那晚说秦家人不是徐家人的附属,只是个提醒,不是想挑拨离间……”   “跟你没关系!”秦德威打断了想得太多的柳月:“你现在能走的动路吗?”   柳月下了磨盘慢慢移动:“走慢些就可以的。”   “要不你再多留几天养养?”秦德威觉得柳月这身体还是不太行。   柳月惊恐的抓住秦德威的胳膊说:“如果让奴家独自留在这里,只怕就没命了!”   演技要不要如此用力过猛?秦德威无语,只能带着柳月一起往外走。   走到徐家大门,秦德威下意识盯了几眼门房,见门子闭嘴不说话,才继续往外走。   孰料在大门外石狮子那里,又看到了曾先生。原来曾先生觉得可能会出问题,就跟着过来关注情况。   秦德威行个礼道:“曾先生!我不得不离开徐家,今后只怕听不到先生教诲了!”   曾先生也是很惊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看来秦德威被赶走是既成事实了。   “你若要离去,那你母亲的事怎么办?”曾先生忍不住问了个他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说起母亲周氏,秦德威只能长叹一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我可以确定,想让家慈自己从徐指挥家走出来,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必须要有比徐指挥家大得多的外力!”   曾先生在徐氏族学苦候了几年,也是一直在等待着个人幸福的降临,听到秦德威这个分析,不禁也产生了一点绝望情绪。   比徐指挥家大得多的外力,对一个混在南京城的穷秀才来说,谈何容易,除非“暮登天子堂”了。   所以曾先生陷入了自我怀疑,在这里继续等待下去,还有希望吗?   秦德威即将从徐家走人,忍不住开诚布公的问了句:“曾先生你到底是看上了哪一点啊。”   曾先生非常肯定的答道:“娶妻娶贤,周姐姐这样的人必定是个极好的家中贤内助,能将里里外外事情管得井井有条。”   秦德威无言以对,只能说个人有个人的眼缘。自己心里偷偷对母亲大人的一些吐槽,也许在时人眼里还是优点呢。   “曾先生保重,后会有期!”秦德威拱拱手,就要告辞走人。   “慢着!”曾先生喊住了秦德威,却又没继续说话,凝眉沉思,不知突然又在想什么。   秦德威稍稍等了下,然后就见曾先生重新开口道:“我打算辞去族学坐馆了!”   对此秦德威很意外,但也没劝,毕竟他知道,历史上的曾先生终究不是平凡之人,怎么可能在徐氏族学当一辈子教书先生。   他也没问曾先生为什么,估计一方面原因是不甘平凡的功名心,另一方面原因也是被母亲刺激到了。   最终只是问了句:“曾先生考虑好了?”   曾先生下定了很大决心说:“明年就是乡试之年,我要认真备考,摒绝外物,全力以赴!”   这个决心真不算小,备考也是要成本的。乡试是明年八月,距离现在还有一年零四个月时间,完全脱产一年零四个月,对穷人来说真是巨大的负担。   但秦德威没太为曾先生担心,他知道曾先生有点积蓄,还曾经问过能不能帮母亲赎身,这笔钱足够曾先生一年半生活了。   “我辞了坐馆后,就回扬州去闭门读书了。”曾先生又道。   说起这个,秦德威倒是劝了句:“曾先生还是在南京备考吧,不用回扬州去。毕竟南京是四方荟萃、乡试考场所在之地,各方面消息灵通,同道人也多,有大量研磨切磋机会。”   曾先生摇了摇头:“身边已经没有钱了,在南京过不下去,不如回扬州去,那边还能有亲朋接济。”   秦德威很惊奇的问道:“曾先生前些日子不是才说过,已经攒了一些银子么?怎得就无钱了?”   曾先生无奈的说:“就在前几日,有个认识的同乡要卖房屋,虽然规格很小,但价格给的优惠,我想着可以留作备用,就出手买了下来。当时谁能想到今日之变化?”   备用是用来做什么的?秦德威也不想问,大龄男青年买房还能图什么?就是很为曾先生感慨了一下。   在南京城这花花绿绿世界里,外地来寓居的读书人,不说是月光族,但受风气感染,差不多也都是挥霍习性。   想想高频率的士林交游,还有秦楼楚馆的风流纵意,哪一样不要花钱、不要成本?总不能回回都像秦德威一样白蹭吧?   在这种仰慕六朝金粉的奢靡风气和氛围里,曾先生居然不惑于外物,吭哧吭哧的专心攒下钱并买了处经济适用房……不能不说,曾先生确实是一个另类。   再想到这里,秦德威不由得肃然起敬,此乃真君子也。多好的一个经济适用男,可惜母亲大人看不上,逼得人家居然想去撞大运考举人。   想到这里秦德威又纠结了,他应该希望曾先生青云直上、十八年后一条好汉呢,还是平平淡淡平平安安的度过一生呢?   曾先生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说到这里,我若不在南京时,这处房屋就烦请你照看了。”   对这个提议,有心开始自立门户的秦德威颇为心动,但嘴上却婉拒道:“这不好吧?在下何德何能,敢随意接受曾先生你的物质好处?”   就在前不久的官司里,自己还指控过某个忘了名字的社学前同窗“以子卖母”,对这种占便宜的名声不能不警惕。   曾先生无语,你这小屁孩的顾忌还挺多,“那我还是找别人吧。”   “等等!”秦德威赶紧叫道:“如果曾先生实在觉得在下最合适,也不是没有变通办法!你可以把这处房屋按市价租给我,等一年后你回南京时,再找我要租金!”   曾先生哭笑不得:“那是不是还要写个租房文书啊?”   秦德威点头:“对!一切都按着规矩来!” 第九十七章 看房记   曾先生抬头望了望天色,又对秦德威提议道:“今日还早,你们同我回寓所,取了房屋钥匙,我送你们过去。”   秦德威也没什么不同意的,就跟着曾先生走了。取了钥匙后,三人便沿着大街一路向东而去。   柳月走路还是略显吃力,秦德威很担心,万一她扑街就说不清了,挂在徐家和挂在自己手里是两回事。   正好又看到街角有等待雇佣的轿夫,所以他就琢磨着找曾先生借点钱,雇顶轿子装上柳月。但是这个想法被柳月拒绝了,坚持要一脸苍白面无血色的跟着走。   “你是不是故意如此,以博取我同情啊?”秦德威警惕心很高的质疑说。柳月差点被气得吐血,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绿茶最可悲的事,就是被人知道是绿茶,然后一言一行都被人怀疑被有用心。柳月在秦德威面前,大概就是这么个状态。   但柳月此时只走路就已经吃力了,哪还有心情演啊,咬牙答道:“断断没有主人自己走路,奴婢却坐轿子的道理。”   秦德威略加思忖,恍然大悟:“所以你又在暗示,你想跟我一起坐轿?”   柳月只觉得百口莫辩,又提起一口气说:“奴家再不懂事,也知道尊卑有别,岂能逾越失礼?”   秦德威终于理解了婢女的心思:“哦,原来是为了塑造晓事明礼,谨守本分的形象,毕竟你先前一直被指责不安分,急需挽回形象。”   柳月按住想打人的火气,忍着体虚气弱的难受劲,拼命拿出演技泫然欲泣道:“奴家这一点点小心思,不想也被你堪破。   可奴家如今宛如漂萍,死活你全操于你手,又怕被你看低,此中滋味,委实愁苦。所以就想着好好表现,这些儿心思,还望不要见怪。”   秦德威满意的点点头,“你这样就对了,有什么想法就明说,不要总是跟我演来演去的,你不累我还累!”   曾先生在旁边一时看糊涂了,这到底是谁在演?   本来他知道点柳月得事情,内心深处对柳月是很不待见的。但看秦德威这防贼一样的架势,突然又开始同情柳月以后的日子了。   继续走在路上,曾先生对秦德威介绍说:“我这处房屋,位于城东要冲,交通便利,堪称精品小筑。地段绝赞,稀缺精华,濒临水景,紧邻名胜,还是凝聚文华之所,沾染书香门第。”   秦德威:“……”   曾先生说着说着,发现秦德威完全没有欣然向往的样子,反而表情有点说不出的怪异,便问道:“你又怎么了?”   秦德威幽幽的说:“曾先生是不是想卖房?”   曾先生莫名其妙,他说的这些话,都是为了吹水啊,间接证明自己不是乱花钱的人,和卖房有什么关系?   两人说着话,渐渐的就走到了城东太平坊。说起这个名字,全天下各城里不知有多少个太平坊,就仿佛五百年后一堆中山路之类的地名。   在大明南京城这个太平坊,再往东走上一会儿,就是东水关和通济门了,也是外秦淮河分叉一段流入城中,变成内秦淮河的节点。   “看,我说位于城东要冲,交通便利吧!”曾先生自夸说。   秦德威无语,通济门从地理上看和三山门算是东西对应,但三山门里面是三山门大街,外面是莫愁湖、是江东门、是更广阔的长江。   而通济门外是山川坛、天坛、大校场、神机营……他一个准备立志做读书人的小学生,要通济门这交通便利又有何用,他又不是兵部尚书或者礼部尚书、太常卿。   走着走着,来到一处黑漆漆的小门,曾先生上去敲了几下门。秦德威没理解,敲什么门?难道还有人住?   却见有人从里面开了门,曾先生就招呼着秦德威一起进来,又看到有三个人站在前院。乃是一对三十来岁的壮年夫妻,外加一个五六岁小女童。   曾先生声音突然小了许多,眼神躲闪的对秦德威介绍说:“此乃郝大年夫妻,都是上家房主留下的仆役。无处可去,就先收留了。”   只想蹭个住处、只有发财计划还没有变现的秦德威:“……”   住在这里的意思,就是要把附属仆役都养起来吗?   一下子冒出两大一小三口人,再加上柳月,就是四口人!对了,还有自己这个打算自立门户当老爷的,一共五口人,怎么养?怎么养?   他现在终于开始有理由怀疑,曾先生这是过度消费之后,想甩锅了,此时秦德威真的有拔腿就走的冲动。   怎么看怎么浓眉大眼的曾先生突然拉住了秦德威,招呼着:“先看房子,先看房子!”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很简单的格局,只站在院中基本就能一目了然。正房三间,中间是厅,左右是卧室书房。   东西厢各有两间,西厢有一间是郝大年夫妻住处,另一间空置待用。东厢是厨房和杂物房。   一眼看去,就是这样了。   秦德威忍不住质疑道:“曾先生方才不是说濒临水景吗?”   曾先生带着秦德威穿过正房中厅,就看到房后面有一块水洼。   “看,池塘水景,清幽雅致,适合读书!”曾先生很陶醉的说。   水洼?池塘?秦德威嘴角抽了抽,实在忍不住吐槽说:“这水洼……就算它是个池塘,只怕夏日太阳大点就晒干了吧?”   曾先生连忙解释说:“不会的,它是活水,你看有个水道通往外面河道,你再看后墙,还开了个水门。”   秦德威不置可否,又提议说:“再看看周围?”   曾先生连忙紧紧跟上,“那我给你带路!”   出了院门,院墙右边是条平平无奇、短小无力的小河道,别的就看不到什么了。秦德威不由得又质疑道:“曾先生你说紧邻名胜,在哪呢?”   曾先生指着河道说:“你看,这可是大名鼎鼎的九曲青溪啊!难道这不是名胜吗?”   青溪,发源于紫金山,流入秦淮河,人工开凿而成,只长十余里但曲曲折折,所以称为九曲青溪。   乃是金粉六朝文化意象的标志之一,连如今南京文坛搞得诗社都叫青溪诗社。   但是,但是,三遍但是,九曲青溪的景色风华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   一千多年下来,在大明嘉靖九年,烟波浩渺的九曲青溪早就堵塞没了,只剩了注入秦淮河的这么一小段。   明白掌故后,秦德威重新把目光移回短小无力的河道,曾先生没骗人,还真是紧邻名胜……谁踏马的敢说青溪不是名胜?   秦德威已经没有什么多余想法了,他现在只想知道,“凝聚文华之所,沾染书香门第”怎么解释?   曾先生指着南边说,“你看,沿着青溪走,过了淮清桥,就是贡院街了,贡院旁边就是应天府学。怎么就不是凝聚文华之所,沾染书香门第了?”   “在这里买房,能直接入府学么?”秦德威很天真地问。   曾先生诧异的反问:“当然不能了,考中秀才,还得是优等才可入府学,你想什么呢?”   秦德威撇撇嘴,房子离学校再近,没有学区房属性有个屁用……到此便算看完房子,说实话,他有点打退堂鼓了。   这里距离贡院文化区以及秦淮南岸的娱乐区倒是近了,但距离江宁县衙稍微有一点点远。以后如果冯老爷晋升为南城御史,那这里距离察院就更远了,上班并不是很方便。   其实多走几步路也不是大问题,总比从北城徐家跑过来近,但最大的问题是房子还留了三口仆役,养人要多花钱啊,这到底值不值?   董、何之案还没最后定案,又牵涉到南城官员,程序过程就更长了,自己给董捕头喂的银子作为赃物证据还不能发还,仍然要继续等待。   先前已经求了顾娘子帮忙垫付本钱筹备钱铺,哪还能拉下脸皮再去借钱?   至于王怜卿那边,自己欠着二百减去五十两,再去借也许还会借到,但可不敢再去找了。   还有狗大户冯县丞,把手头所剩银子都给了知县,又不愿意找家里要钱,别说借钱出去了,还指望着自己帮他赚零花钱呢!   在曾先生希冀的目光里,秦德威开口说:“在下想了想,或许在聚宝门附近租房更合适点。”   曾先生叹口气:“我看你在县衙颇有作为,又有几笔才情,原本想着你负担几口人问题应当不大,现在看来是我强人所难了。”   正说着话,秦德威突然又注意到,旁边青溪下游方向似乎正在大兴土木,他拉住个本地居民询问情况。   那人作答说:“因为这里临近青溪和古桃叶渡,文坛盟主顾老大人打算在此修园子!”   秦德威扭头就问:“曾先生,你把地契带来了吗?”   曾先生疑惑的说:“你要地契干什么?”   秦德威很诚心诚意的说:“我观你面相,日后必定飞黄腾达直上青云,所以大概不会再在南京久住了,干脆就把这房子卖给我算了!”   曾先生:“……”   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婢女柳月也看不懂了,今天到底是谁忽悠谁来了? 第九十八章 他乡遇故知   先前曾先生一个扬州同乡朋友在南京做生意折了本,所以为帮助朋友筹集现钱,曾先生出手买下了朋友这套房产,也算是出于公义之心。   同时他也存了点别的心思,万一自己有了房子,周姐姐就说不定就会改变想法。   只是没想到原本两房仆役,朋友回老家只带走了一房,还留下了一房三口,叫没钱养仆人的曾先生也为难起来。   他又听说秦德威在县衙混得不错,还有个叔父帮衬,应当能落点油水,所以才敢说把房子租给秦德威用,哪怕不要租金也行,能把仆役养起来也算积德了。   没想到秦德威最终居然开口要买,这让曾先生真没想到,又确认了一遍:“你真想买?”   秦德威知道曾先生是个君子,也就以君子之道对待,坦诚的说:“曾先生大概还没想到,这里地价必涨,房产在手,将来肯定是大赚的。”   曾先生很意外的又问:“你怎敢如此想?”   秦德威解释说:“南京文坛领袖顾老先生在此地造园子,听刚才那人说起名为息园,听这个名字,必定是顾老先生晚年居住隐世之所了。   身为文坛盟主,少不了三日一集五日一会,不然何以为盟主?所以必定时常有高朋宾客纷至沓来,如此风气带动,周边地价必然上涨。   同时你想想顾老先生为何在此地修园子?肯定也是因为有青溪、桃叶渡、邀笛等六朝意象典故,今后文坛聚会时必定少不了引用这些典故,所以拥有典故概念的地块价位必定上涨。   最重要的是,我大明承平日久,读书人只会越来越多,我刚刚想到,这里邻近贡院区域和秦淮旧院区域,迟早会成为衣冠云集之处。”   “好了好了,既然你有把握不赔钱,那房子就卖给你了。”曾先生挥了挥手说:“听你一番话,感觉大涨经济见识,只是我志不在财,将来更不知还会不会在南京居住,房产不留也行。   如果你现如今没钱,可以等我明年回南京参加乡试时,再把钱给我,正好作为我乡试期间花销之资,说不定到一年后真涨了价,你还得多给我些!”   秦德威对曾先生郑重行了个礼,这是个磊落真君子也,确实也不注重敛财。在历史上,这位曾大帅的一个标志就是穷,抄家时都抄不出几样东西。   将来的历史走势会变成什么样,长辈的爱情结局究竟如何,秦德威也说不好。   十八年后如果还是那样的话,希望自己有能力相救,所以还是要变强。   秦德威是一个一穷二白的人,意味着搬家很方便。只要人到了,基本上家当也就算搬完了。只要有张床,到哪里都可以直接拎包入住。   送走了曾先生,秦德威就开始执行一家之主权力,让仆役郝大年夫妻和柳月一起打扫门庭屋舍,他今晚就打算在这里睡了。   从今天开始,在这院墙之内,秦德威也称得上是小老爷了。   看别人打扫也没什么意思,秦德威就出了院门散步,也是熟悉周边环境,毕竟预计要在这里住很长时间了。   在“名胜”青溪边上走了几步,居然就碰到了老熟人。   虽然这里还是南京城里,但却是完全陌生的环境,在这种状况下碰到老熟人,不免就有类似于“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于是正闲得无聊的秦德威热情的打着招呼,“王朋友许久不见,近来可好么!不知最近在哪里活动?”   刚抛弃了上元县县学,又转入应天府府学的王逢元王秀才,正和新认识的同学朋友们说说笑笑,突然间听到只有噩梦里才会有的声音,不禁打了个寒颤。   抬头望去,却见某位小学生笑眯眯的站在前方,对着自己招了招手……   王公子大吃一惊,这不是噩梦会里才有的声音,这简直就是身处噩梦啊!   于是王公子头脑瞬间懵了,正不知所措时,就看到那小学生主动迎了过来,并搭讪自己说:“今日可真是幸运,居然能在青溪边遇见王朋友,不知这是要去哪里?”   “与你何干?”王逢元渐渐恢复了一些灵智,冷冰冰的回应了一句,绕开就要走人。   身旁府学同窗诧异的看着王同学,此人虽然新入府学,年纪也才十七八岁,但大家都愿意和他交朋友,甚至以王同学为核心也行。   毕竟是金陵文坛盟主顾老先生的亲传弟子和候选接班人,还是当年金陵三俊之一的儿子。   所以大家也都很了解王同学,知道这是个才思敏捷的人,尤其性格上也是有点“个性”的。   可是就这样一个有才华有个性的准名士,居然对这个新出现的布衣少年避之不及,连话都不想多说几句,怎能不显得古怪。   一时间也不好多问什么,反正大家只跟着王同学王核心走就行了。   可是布衣少年却跟在后面不停的问着话:“听说顾老先生在这里修息园,王朋友是不是要去息园看看的?”   王公子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回头讽刺道:“怎么?你也是听到了消息,然后像个虫子一样飞过来了?你还是做个人,要点脸面吧!”   东园建成时你跑过来,国公楼落成时你也跑过来,这次听到息园正在修,结果你又出现了。   你踏马就是个硬蹭名望的吧!最关键是,还踏马的都被他蹭到了……   秦德威作为胜利者,对王公子心理优势实在太大,即便被骂也生不起气。   反而“哈哈”笑了几声,才回应道:“非也非也!有位师长恰好在邻近买了宅子,然后将宅子给了在下居住。”   王公子闻言差点左腿绊右腿,摔一下掉进青溪里,幸亏被给力朋友扶住了。   “你要住在这里?”王逢元站稳后质问道。   秦德威点点头:“是的,预计以后就在这里长住了。”   王逢元顿时要疯了,简直不敢想象以后的生活。他是知道顾老先生心思的,以后肯定要在这息园住,到时只怕每三五日就要有场或大或小的文坛聚会。   作为顾老先生最亲密的弟子,他王逢元也少不了要往这里来,难道今后时不时就要路过这个小学生家门口?躲还躲不开?   府学同学听到两人对话,都是听不明白,不知到底是什么背景状况,所以完全无法插嘴。   一直到了正在装修的息园大门外,王逢元却没进去,反而在大门外站住了。   某小学生虽然腿短走得慢,但也跟在后面溜达了过来。   见状又问道:“王朋友为何在此立足?似乎在等着迎接他人?能让你在息园外恭候的,莫非是此间主人顾老先生即将到来?”   王逢元打定主意,坚决不理小学生了,免得被打蛇随棍上混进去。也不打算向府学同窗介绍,那不是替小学生扬名吗?   就是有点纠结,如果老师来了后,自己向老师提议,换个地方修园子,会不会被老师开除门墙?   秦德威百般挑动王逢元,却见对方就是不说话,纵然无趣可也无可奈何了。   正想离开,走了一小段路后,忽见从淮清桥方向出现了一大纵队的仆役人群,簇拥着三顶轿子朝着这边过来。   园子还没修好,也没那么多讲究,就在大门外落了轿。然后从三顶轿子中出来三人,皆是六十来岁的老者。   秦德威看了看就认出来了,稍显年轻几岁的那位老者应该就是前二品高官、当今南京文坛领袖顾璘顾老先生了。   当初东园雅集时,秦德威一开始站在大门外进不去,叔父指点着过往人物时认识过顾老先生。其他两位就认不出了,估计都是顾璘的朋友。   王逢元连忙带着同窗迎上前去,顿时门前一阵人仰马翻,各种介绍见礼,虽忙乱却有序,毕竟都是老读书人了,这套路都懂。   此地真正主人顾璘老先生瞥了眼站在外围看热闹的秦德威,对弟子王逢元问道:“刚才在轿中,远远看到仿佛有人对你说话?而你却不理不睬,甚是奇怪。”   对老师王逢元不敢隐瞒什么,苦着脸答道:“此乃小学生也!”   说实话,王逢元到现在都不知道秦德威真实姓名,只知道小学生这个署名代号。   听到是小学生,顾璘脸色也变得古怪,瞬间就理解王逢元刚才为什么如此表现。   “莫非你怕了他不成?”顾老先生问道。   王逢元坚决否认:“我怎会怕他?只是此人刁钻得很,我不想理他而已,免得徒惹烦恼!”   顾璘轻轻叹了口气,这个小学生简直就是弟子的心魔啊,如果不破掉心魔,又怎能大成?   “去!你把他叫过来,看老夫如何教训他!”顾老先生吩咐道。   王逢元有些急了,连忙劝阻道:“老师万万不可!此人当真邪门诡异,老师怎能以身犯险!”   那小学生踩踩自己也就算了,反正自己年轻扛得住,而且来日方长。可老师已经高龄五十七了,如果被小学生踩几下子,那岂不丢了一生脸面?   再如果自家老师被小学生气个三长两短,那对自己而言就是天塌地陷了。   这是被自己学生看不起了?顾老先生忍不住黑着脸斥道:“你说的什么胡话!速速去叫人!”   王逢元郁闷的去叫人了,刚才一直没有作声的两位老者却一起笑道:“东桥你又要教训小辈了!”   顾璘淡淡的说:“许久不出手,一时技痒了,让老友见笑!” 第九十九章 糟老头子坏得很   正在整修的息园大门前如此热闹,秦德威早就停住了脚步,立在外围探头探脑的看热闹,和其它路过行人别无二样。   说实话,这会儿秦德威真没有凑上去的想法,新家里正在收拾,还要回去看看。再说这看起来也不像正式雅集,不是适合装逼的地方。   只是没多会儿,他就看到王逢元王朋友板着脸走向自己。隔着两丈远,秦德威讶然的伸出手指了指自己,意思是“你找我”?   王公子重重点了点头,意思就是回答“没错,有胆你别跑”。   于是秦德威就主动迎了上去,不劳烦王公子多走这几步路了,还殷切的问道:“王朋友有何见教啊?”   王逢元嫌弃的扭过头去不看秦德威,嘴上答道:“是老先生要指教你!”   想了想,王逢元忍不住又警告道:“你对我放肆也就罢了,但对老先生须得放尊重些,不然我与你势不两立、不死不休!”   “王朋友请慎言!”秦德威突然变得很紧张。   王逢元微微快意,莫非几句狠话就把这小学生吓住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还踏马的比划什么诗词,直接放狠话不就行了。   秦德威又很客观的说了一个事实:“不瞒您说,上几个对我这么扬言的人,前几天都下了大狱……一个在都察院,两个快解送到刑部了。”   跟这个小学生说话,怎么就如此容易生气?王逢元无名之火怒道:“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秦德威还是很诚实的回答说:“开局是一个状师,后来为大户子弟做伴读谋生,最近一份工作是刑名师爷。”   不管是状师、伴读还是师爷,岂不是说诗词文学只是你的业余爱好?于是王逢元更生气了。   难道在前两次,自己这样一个才子准名士秀文学专业时,被小学生用业余爱好击败了?   只有这几步路,说几句话的工夫就到了。王逢元将秦德威领到顾老先生面前,向老师介绍道:“此乃小学生也!”   顾璘点点头,和蔼可亲的主动自我介绍说:“初次相见,老夫顾东桥也,想必小朋友也是有所耳闻的。”   另两个老友相视一笑,便停住了与顾璘的交谈,隐身于一旁看戏了。其它人不明所以,不知顾老先生对这个布衣小少年为何如此折节。   秦德威自己也十分诧异,这是什么开场白,不是预想中的打了小的惹出老的吗?   也只能先见礼说:“见过东桥公!”   这年头都是用号、地名、官职等等来称呼人,最多再冠个姓,名字反而很少直接用,估计起源于文人想要区别于非文人的装逼心理。   就仿佛西番的纹章学,又好似绿林好汉黑话切口,如果不是圈里人,连说的是谁都听不懂。   顾璘受了秦德威一礼,然后又道:“说起来,老夫与小朋友也算早有神交,先前还要多谢赠诗!”   秦德威:“???”   赠诗是什么鬼?自己确实有过一些作品,但绝对没有赠送给顾老先生的,或者说,到目前为止既没资格也没机会给南京文坛盟主赠诗啊。   顾璘抚须慨然道:“上次东园雅集,小朋友走的时候,不是留了一首小诗,让那王怜卿送到老夫面前吗?”   说到这里,顾老先生又吟了一遍:“大梦金陵几度春,青溪桃叶渡江人。公卿司马何须问,凤凰台上悟兰因。”   秦德威:“???”   这首诗明明是他自己故意留下,装逼自述的,怎么就成了赠送给您老人家的?脸呢?难道当文坛盟主,都是靠不要脸吗?   而且自述这种诗意,都是很个人的东西,每句都是有针对性的,难道你还能对号入座,把每一句都强行解释到你自己身上?   说起这四句,当时秦德威是写在了纸条上,几个人传阅而已,流传不广。   “不错,不错。大梦金陵几度春,青溪桃叶渡江人,正是东桥你宦海浮沉几十年,如今又回归故里的写照啊。”旁边另两个老者之一突然开口,笑着解读说。   秦德威愤愤不平,这两句的意思,明明是原作者将自己比喻为六朝风流人物转世重生,或者精神意象投射六朝,正所谓庄周晓梦迷蝴蝶也!   总而言之,是原作者自己在装逼,怎么就成了顾老头子几十年生涯写照?   所以这个出来强行解读的糟老头子,一看就不懂诗!秦德威不满的看向此人,质问道:“阁下何人也?”   老者很平易谦虚的笑呵呵答道:“老朽姑苏文衡山也,小朋友有何指教?”   秦德威:“……”   影视里那个江南四大才子之一,文征明,号衡山。没想到猝不及防的就在这里撞见了老年版的,秦德威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从五百年后的名气指数来说,此人应当是秦德威目前遇到的历史人物中,最有名的一个了。   又掂量了一下才华指数,可能还是顾璘好对付点,秦德威迅速又看向顾老先生,“公卿司马何须问,又如何说的老先生了?”   顾璘皱眉说:“近些年政局动荡,国家栋梁多有流失,朝廷一直有召请老夫复起之意。上次东园雅集时,王大司马也代表朝廷,当面询问过老夫意思。所以是,公卿司马何须问啊。”   秦德威无语,他在顾东桥的脸上看来看去,也只看到了三个字——凡尔赛。   你老人家之前就是二品,起复后还想干什么?高配了就是尚书或者低配了就是巡抚?听你老人家这意思,还不太乐意?   被凡尔赛一脸的秦德威咬牙道:“凤凰台上悟兰因,又作何解?”   另一个老头开口解读道:“东桥公与我一样,现在也是住在凤凰台那边,岂不正应了此句。”   但秦德威不想理他,也不想问他是谁了。   前二品高官、东桥先生、南京文坛盟主顾璘轻轻叹了口气说:“所以当时王大司马当面问我志向时,我不知如何作答。正好此诗送到手里,便算是给王大司马一个回复了。”   他又随意对秦德威拱了拱手:“多谢小朋友赠诗,不想今日才得见真人。   说起来,既然有了你赠的青溪桃叶渡江人这句,所以老夫就想着,干脆不如应景,选了这青溪边上、古桃叶渡附近修园子。”   说完三个老者一起别有用心的笑了起来,开心的看着诗词的原作者。   秦德威整个人都是懵的,你们这些糟老头子,坏得很……   尤其你顾盟主,当真不要面皮,不讲武德,不但不让小朋友蹭你装逼,竟然还反过来蹭小朋友装逼! 第一百章 年轻人和老师傅   秦德威突然有点羡慕战神县丞的体格了,有那样的身板,再手持水火棍,何惧这三老头!   前几十年是苏州府文化大爆发时代,文征明在苏州不知见过多少号称天才人物。但在十二岁时能写出芳树这样炫技作品的神童人物,还真没见过。   他忍不住对顾璘问道:“此人真的是神童?”   顾璘笑了笑,高声对秦德威道:“衡山先生想知道你深浅,我有一上联考校你,你可敢对之?”   一言不合就对联?此时秦德威的感觉很怪异,像是在正在拍电视剧,剧情特别刻意。   然后又听顾璘念出了上联:“雏鹤学飞,万里风云从此始。”   旁边人一起喝彩道:“东桥先生这个上联好!应景!”就面前少年这十二岁的年纪,可不就是雏鹤学飞么?   但是对秦德威本人而言,这个上联是极其耳熟的,对明代野史有所了解的人都听过。   所以他下意识的就对出了下联:“潜龙奋起,九天雷雨及时来!”   一干人等,连带顾璘本人都愣了愣,不曾想到这小学生才思竟然如斯敏捷!而且对的十分工整,文字气势极其宏大,很有精神!   短时间内,能对出这样下联,非神童不可也!   顾璘回过神来,连连感慨出声:“潜龙奋起,潜龙奋起,志向高远啊。”   说着说着,只见顾盟主突然伸出手,就去解下束在自己腰间的豪华贵重的金腰带。   这又让秦德威一脸懵逼,一言不合出对联也就算了,一言不合就解腰带又是什么鬼?   还有,为什么这一幕让他非常极其特别的眼熟,很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是一个经典场景复刻。   没道理啊,作为一个穿越者,有时为了装逼,会有意识地模仿“古人”典故事例,重现一些还没发生过的经典场景。   这和抄袭一些在本时空还没有出现过的经典诗词,是同样的道理。   但顾盟主这样一个“古人”,他哪可能会有这种抄袭“经典”的意识?难不成顾老先生也是穿越者?   正在秦德威不得其解的懵逼时,顾璘老先生已经将腰间金带解下,并亲手送到秦德威面前。   这是一条有品级的金腰带,曾经二品大员地位的象征。   长者有赐,秦德威在懵逼中下意识将金带接了下来,这是礼貌。   然后便见东桥老先生顾左右叹道:“此子他日贵过我也!”   这句话宛如一道闪电,划亮了秦德威脑中的天空,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一幕十分有熟悉感了!   这不就是张居正十二岁时的遭遇吗!原本历史时空中,这个场景应该发生在七年后!   当时起复为湖广巡抚的顾璘,在江陵遇到神童张居正时,一言不合出对联,一言不合解腰带……   所以作为奸臣严嵩好友,顾璘死后屁事没有,没有被朝廷非议追夺,都是张居正保的……   又所以顾老先生真不是穿越者,他只是提前七年拿出了自己的经典。   顾璘当然不知道秦德威为何懵逼,只当是少年被自己的装逼段位碾压了,敦敦勉励道:“异日尔但系此带时,聊以见证予之期许!”   秦德威无语,等到有资格系这条金带时,那要过多少年啊,顾老头你还能睁着眼看到吗?   而且他也不知道,当时张居正到底是怎么回应的?在线等,挺急的。   名叫许隆的不知名顾盟主老友对王逢元窃窃私语:“汝可看得,汝师东桥先生何以为盟主?”   王逢元还在目瞪口呆中,小学生的厉害他是见识过的,但自己老师仿佛更加深不可测。   金陵著名隐士许隆叹口气,王逢元肯定不知道,年轻时的顾璘也是一代逼王,单论装逼长江上下无敌手,往南到了苏州才堪堪有对手。   他们这代金陵才子从四十年前开始,装逼就装不过顾璘,不然为什么金陵盟主是顾璘,不仅仅是官场混得好、还活得久的原因。   要不是顾盟主拼才华真的拼不过苏州那几个,何至于苏州四才子就敢称江南四大才子,南京就不是江南吗?   同代人眼中的顾老逼王,目视千年青溪之水,淡淡的对秦德威说:“文脉衣钵传承,亘古不绝,老夫见金陵本土美材而心喜,你可愿随我学习?”   王逢元顿时震惊的不能自已,难道自己不算是顾老师的衣钵传人关门弟子?顾老师又看上了更年轻的妖艳贱货?   但是来自金陵文坛盟主的邀请,却让秦德威宛如冰雪浇头,突然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了。   跟你学习?开什么玩笑!   虽然你顾老先生是南京文坛领袖,又会装逼说话又好听,但你老人家有个严重的路线问题,你是大明史上数一数二的奸臣严嵩的密友!   跟了你混,以后岂不就是严嵩党了?你老人家这岁数,肯定在严嵩倒台前就闭眼了,但他秦德威还能多活好几十年呢!   别说活到严嵩倒台时怎么办,就是没倒台时,严嵩这名声也是臭不可闻啊!   所以说一千道一万,他秦德威不可能跟顾老头学习,交流装逼经验可以,拜师就免谈了。   清醒过来的秦德威,再次回想刚才的场景,他终于觉察到不对劲了。   顾老先生仿佛像是一个高明之极的导演,创造出一个场景,连带自己也深陷其中!   自己目前的装逼境界只是自己表演,但顾老头的境界已经到了造物境界,可以无形中操纵对手一起参与表演!   也许从自己听从召唤来拜见时,就已经开始输了!也许自己从一开始,就应该避而不见,才是名流高士做派!   于是秦德威愤怒了!在装逼的比拼中,自己居然不知不觉的就落于下风,甚至可以说接近于败北了!   自己只要有警惕心,明明可以不用输,他不能原谅自己!   境界高又怎样!太极雷师傅和五连鞭马师傅境界高不高?还不是被年轻人乱拳打扑老师傅!   自己的表现却像是反了过来,被老师傅忽悠倒了!太给年轻人丢脸了!   顾璘再次问道:“你考虑得如何了?”   秦德威深吸一口气,眼神突然恢复了凌厉,答道:“虽然如闻喜讯,怎奈老先生心不诚。”   顾璘哑然失笑,指着文征明说:“虽然事起仓促,但可请文衡山见证,如何就心不诚了?”   秦德威举起了自己手里的金带,淡定自若的说:“只怕老先生家里,藏了几十条吧?”   顾老盟主的脸色终于第一次变了,“老夫不明你所言何意啊。”   秦德威像是分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侃侃而谈:“是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主意,老先生不妨准备几十条金带。   每每见到俊秀少年人,便可如法炮制,赠他一条,勉励上进。   等过上几十年,这么多人里,总能有一个出色的能飞黄腾达,系上老先生当年所赠金带。   到时候,必将成为士林雅事,而老先生的识人之名也就可以流传千古了。”   满场顿时鸦雀无声,众人一起瞠目结舌,都被秦德威的话惊呆了,这小学生所说到底说的是真的假的?   如果是真的,那小学生也太可怕了,居然当场就能看穿一切。   如果是假的,那更可怕了,居然能说出这样的歪门邪道,直接消解了顾老盟主强行施加的逼格!   某些高境界高段位的装逼,最怕被解构,最怕被拆穿,宛如看似神乎其神的戏法,一旦被说破就不灵了。   而低境界简单粗暴的装逼,往往是靠实力硬压,并不怕被解构拆穿,你能施展多大的碾压力量,就能装多大的逼。   比如《芳树》,大家明明都知道这是装逼炫技,但就算说破了,又有什么用?作品技艺就在那里摆着,明知是装逼,不服也不行。   所以秦德威刚才下了决定,将比拼的境界拉低,然后用自己丰富的经验打败老师傅,捍卫年轻人的荣誉!   这时候,已经没有别人说话了,全部再盯着顾盟主和小学生这一老一少。   高手过招,不见刀光血影,但杀的却是心!   两人仿佛对峙绕圈子的两只猛兽,不停寻找着对方的破绽。   最终还是秦德威首先发起了试探性的攻击:“老先生,其实刚才我那些话,大都是说笑的。但只有一句是真的,那就是老先生确实没有诚心诚意。”   老盟主防得滴水不漏:“口说无凭,随你怎么编了,老夫又何须解释什么。”   秦德威的招式源源不断:“你看,老先生说想收我为学生,但是却不问我姓名。说明老先生无意疏忽了,更说明老先生其实没有将在下放在心上。”   老盟主仍然轻描淡写的化解了攻势:“从你的表现来看,应当是想立起隐逸孤高风范,所以现身炫技却不露姓名,只用小学生为号。那老夫自然要成人之美,不问你姓名了。”   秦德威迅速发出后招:“如此说来,这算是老先生对待同道的态度?那么在下这个布衣少年,也被老先生视为士林中人了?在此要多谢老先生的高义!”   老盟主终于破了功,露出了一丁点破绽,对着小学生教导说:“国朝至今,称得上布衣诗人的也没几个,大都三四十才有定论,你怎么也还要再写上十几年。毕竟伤仲永事情可不少见,老夫也不愿见到。”   坏了!王逢元心中暗叫,老师还是与小学生打交道的经验不够,怎能给他递话柄吟诗!   果然见秦德威哈哈大笑,看来又要以诗词自述了,抓住机会开口就吟道:“……”   不知为何,此刻他脑中突然冒出了一段话“叁,秦德威出席任何需要吟诗作词之交际场合,王怜卿为秦德威唯一指定异性伴侣。”   众目睽睽之下,万众期待之下,天资纵横的小学生突然就这么卡了壳。   从苏州过来的文征明,对着不知名的著名金陵隐士许隆疑惑的说:“莫非是你们南京人过誉乎?”   被合同约束的秦德威想到有逼不能装,泪目,潸然,又想到了债主王怜卿王美人,顺口胡乱编了几句自述诗道:   “造物生机转化钧,天工神秀嵌诗心。平生只有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   半为苍生半美人!一句就让全场读书人震惊,感同身受,嗨到巅峰!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所有读书人的终极梦想!可不就是半为苍生半美人!   踏马的,读书人都想要的,足以作为个人终身标志的诗句,怎么就让十二岁小学生偶得之了。   只见顾老先生表情突然又变成欣赏,秦德威突然想到什么,暗叫要坏菜!   他又赶紧抢先对顾老盟主行了个礼:“感谢老先生所赠金带,但这首是在下论诗自述之作,可不算是回赠啊。”   顾璘无言以对,你怎么知道老夫想干什么?一言不合就吟诗,年轻人还能不能有点技术含量?   就跟现在秦淮河那边的肤浅美人一样,都喜欢势大力沉简单粗暴,不喜欢交心和技巧!   今日且算是五五开平手吧!摇了摇头,老逼王高视阔步,走进了正在装修的息园大门。 第一百零一章 前浪后浪三十年   秦德威看顾老盟主主动离场,也就不追着打了,年轻人还是要讲武德的,老人家主动退场也就算了。   殊不知在不知名的著名隐士许隆这样的顾璘老友眼里,胜负先不说,这小学生能与一代老逼王战到这地步,破掉了老逼王创造的领域,已经多么惊世骇俗了。   文征明扭头又对至交好友许隆调侃说:“恭喜啊,祖籍苏州的东桥先生之后,你们南京真正后续有人了。”   话听起来是好话,但许隐士总觉得哪里不对,这只是暗示装逼界后续有人?还要强调南京文坛领袖顾先生祖籍苏州什么意思?还有“真正”两个字的口气能不能别那么重?   出于对名人的好奇心,秦德威又对着文征明行了个礼,厚着脸皮搭讪说:“衡山先生何日到的南都?今日有缘得见,恳请赐字传家。”   文征明无语,你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学生,就想什么传家呢?是不是太早了点?忍不住就戏弄说:“半为苍生半美人,你小小年纪,知道美人是什么滋味吗?”   本来正正经经说话的秦德威冷不丁被开车,同样也是无语。   不是传闻江南四大才子最出名的三个里,比起狂放怪诞玩世不恭的其他某些人,文征明相对最像是个正常人吗?   怎么见面不如闻名,开口就是为老不尊?估计是跟着唐伯虎祝枝山混,就近墨者黑了……   比起开车谁怕谁,秦德威便答道:“小子确实还不解美人滋味,只是看衡山先生六十高龄,只怕也不能解其中滋味了吧?   正所谓,鸳鸯戏水全无力,燕子衔泥不上梁。所以彼此彼此,就不必向衡山先生讨教了,大家都是纸上谈兵而已。”   老年版的文征明不禁愕然,这是自己被反戏弄了?出于文人习惯,下意识就问道:“鸳鸯戏水全无力,燕子衔泥不上梁……你这也是首诗?”   秦德威眨了眨眼睛,很期待的问:“是的,衡山先生想要吗?可以冠名赠给衡山先生。”   谁踏马想要这种说自己床事软弱无能的赠诗!文征明连连摆手:“罢了罢了!”   旁边许隆捂着嘴狂笑,文征明却有点落寞的长叹一声,眼前此子这个说话腔调,让他想起了三年前去世的老友祝枝山,人老了就容易怀旧。   忽然就想多了解几分,又问道:“小学生三字,又是何解?”   秦德威立刻像是背诵课文一样说:“小者,物之微也!又见周礼中,以小为附属佐贰。我有心向学,立志愿为县学预备,故而自称小学生!”   若是一般人,秦德威都懒得跟他解释这个。   “狂妄啊狂妄。”文征明看着十二岁小屁孩一本正经阐述志向,又忍不住戏弄说:   “可圣人有大学之道,四书有大学之篇,你却故意使用小学二字相对,我看你是反讽戏谑圣人经义。”   为了求字,秦德威躺平任嘲了,难得豁达的说:“等小子读书有所成,长大有力了,就改号大学生。”   “你就如此迫切的想求字?我就不信,你真是为了传家,必定有什么缘故。”文征明总是充满了好奇心,也许是能活到九十的原因。   秦德威很诚恳的说:“是这样,有些事情实在解释不清,总而言之,将会有个美人跟在下使气。所以借衡山先生一幅字,去哄这个美人,消除后患。”   旁边众人:“……”   你小学生还真踏马的是半为苍生半美人?你跟难得来一趟南京的衡山先生求字,就是为了去哄美人高兴?   但文征明却不以为意,这种浪荡范儿,都是江南四大才子玩剩的。前二三十年唐伯虎祝枝山他们还能搞得动美人的时候,浪起来更浪。   前浪在此,后浪只是小浪花而已,文征明洒脱不羁的说:“我的字画,有富家重金来求的,我也给了,有巷口卖饼子的小贩拿着两个饼子来换的,我同样也给了。不知道你打算如何来求啊?”   秦德威想了想,“在下别无所长,只会诗文。要不,就把刚才那个诗赠给您?”   文征明不禁眼睛一亮,惊喜的说:“半为苍生半美人?这不是你的自述吗?夺人所好不好吧?”   呸!那你还帮助顾老头抢我的“青溪桃叶渡江人”呢!秦德威一边疯狂吐槽,一边吞吞吐吐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是鸳鸯戏水全无力这个……”   文征明:“……”就这?   秦德威嘿嘿笑道:“这首诗,只是在跟您说话时,提过两句。而且这是个暂时无题之诗,您品,您细品。”   文征明名列江南四大才子,虽说比起快,哪里都不如祝枝山快,但那也是看跟谁比。所以照样是个机敏人物,想了想立刻就品出内涵来了。   要是这小学生扔出了全诗,又没个题目点名是赠谁,那大家肯定就会联想一下啊。   那么到底是说谁短小无力呢?再刨根问底找出源流后,哦,原来这首诗原作者只跟文征明提到过……   “倷个小种生!”老年版文征明急眼了,连苏州骂人土话都蹦了出来,现在的后浪都这样嚣张吗?求自己写东西还敢拿短小无力梗威胁自己!   上次文老先生这么急眼,还是三十年前尚洁身自好的时候,被唐伯虎祝枝山两个人渣联手灌醉后,扔在花舫里并偷走衣服那次。从此就一入花丛误终身,往事不堪回首。   著名金陵隐士许隆连忙拦住文征明,“算了算了,不要跟小儿辈一般见识,东桥还在园子里边等着,我们先去着。”   文征明气咻咻的对秦德威说:“不就是一幅字么!老夫暂住在东园里,你得了空便来讨要!”   秦德威恍然大悟,难怪文征明突然出现在南京城,原来是被东园公子徐天赐请过来的。   徐六公子的春季雅集,从原计划的上个月推迟到这个月,据说就是为了扩大声势,多请些名流,竟然从苏州把文征明请来了。   突然想起什么。秦德威又对着文老先生的背影叫道:“衡山先生别忘了,就书写半为苍生半美人这首!若能配画,更是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第一百零二章 讨薪   看着人都进了正在施工的息园,也没人请某小学生进去,秦德威就自动走人了。   没什么,以后大家都是邻居了,作为隔壁小秦,总会有机会串串门的。   这个晚上,秦德威在正房主卧室睡的很舒服。毕竟对于一个孤独的穿越者而言,今晚这一觉,才勉强算是第一次在属于自己的地盘上睡觉。   次日起来后,秦德威想了想当前新生活的紧要事情。   第一还是搞钱,现在独立生活成本太高了,又忍不住当老爷的冲动,多了几口人,必须要搞钱,没钱撑不住。   第二就是学业问题,只要还有读书人志向,不可能不学习。不管到哪继续蹭课也好,还是请家庭老师坐馆也好,总要有个办法,当然学习也是要花钱的。   交待了下人们几句,秦德威就要去县衙,然后就发现郝大年跟了上来,说是怕小老爷年纪小不放心,当个跟班随从。   秦德威想了想,就让他跟着了,顺便也算是一种考察,同时也可展示下自己的“人脉”实力,让下人们能更安心。   到了县衙先找叔父,打算将自己的新住址告诉叔父。但是打听了一下,别人说秦大爷已经开始在家休息几天。   原来前阵子新上任的秦捕头没日没夜,在县衙牢狱里守着董姓人犯。直到昨日才将人犯解送南京刑部,然后就回家了。   秦德威只能暂且不管叔父,又去找冯县丞。没想到冯县丞见了秦德威,当头一句就是:“半为苍生半美人,真是你写的?”   秦德威吓了一跳,质问道:“二老爷你竟然派人监视我?”   冯县丞脸皮抽了抽,斥道:“谁有那闲心!但顾老先生在那么大地方修园子,可能绕过县衙么?昨日有县衙小吏在那边办事,看到了你不敬重前辈的嘴脸!”   这句诗对自诩风流的读书人吸引力太大,秦德威生怕冯县丞也想索要诗句,就赶紧顾左右而言它,问起了案情。   但也没什么新情况,现在只能等待。县衙这边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接下来就全都是上级流程的问题了。   关键是南京这边没有最终权限,很多事务都要继续报到北边京师去,以当前的通信条件,和朝廷那边的官僚习气,这样一去一回的程序都要耗费时日。   所以秦德威垫进去的二百两赃银还要继续冻结着……目前还是取不出来。   可小幕僚今天来找冯县丞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工作。   “另外还有件事……”秦德威很羞赧的说:“虽然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但俗语又云,皇帝还不差饿兵。所以,能不能预支部分幕僚束脩?”   冯县丞也很为难,为了喂饱知县大老爷放权,身边银两都搬空了,还要维持自己的开销,眼下哪有钱去支付幕僚工资?   他不由得苦恼的挠了挠头:“本官这个月的禄米还没到发放时候呢。”   当衙门二老爷还有个苦逼地方就是,很多俸禄之外的常例银,大头都是属于衙门正印官的,二老爷能分到的委实有限。   一把手和二把手的差距,就是这么大。虽然如今江宁县衙那位大老爷百事不管,但该拿的绝对不会少一文,该享用的也绝对不会让给二老爷。   “有了!”冯县丞突然福至心灵的想到个办法:“这样好了,你不是说离开徐家了吗?那么由本官指点你学业如何?本官就不另收授业束脩了,正好还可抵消本该支付给你的幕席束脩,彼此两不相欠,你看如何?”   秦德威:“……”   你这叫两不相欠吗?你这叫穷逼内卷!他秦德威需要的是白花花的现银维持新生活体面,而不是明面账目抵消!   再说他可不敢请冯老爷当授业老师,白天晚上都公务繁忙之人根本没多少精力在授业上面,教学质量肯定奇差。   秦德威转动脑子,出了个主意:“要不二老爷可以先找县库借几十两出来?很多官员都是这样做的,只要离任前补上亏空就行。   以二老爷您的身家,肯定不至于还不上,离任前让家里来送银子就行了!”   “本官还没有开过这个口子,再想想再想想。”向来奉公守法的冯县丞很犹豫,对于很多事情来说,第一次往往都是最需要决心的。   再说了,下次离任后最有可能去向是南城御史,那还是在南京啊。让家里送银子,如果正房夫人也要跟着来怎么办。   而且要是有监察官来较真,这也是个隐患,被扣一个贪赃的帽子就恶心了。   非黑非白的灰色行为,秦德威也不好硬劝,只能怏怏的接受今日讨要工资未遂的事实。   反过来,冯县丞反而嘱咐道:“钱铺的事快点抓紧办啊,早点见到盈利,毕竟咱们都缺银子呢。”   秦德威:“……”   这是谁找谁要银子来了?   穿越都穿越了,怎么就没给一个经济方面的金手指呢?什么酿酒、造家具、做服装品牌、炼钢、制水泥,他都不会啊。   “对了,二老爷有空给京师的夏拾遗写写信。”秦德威想起什么,又提议道。   冯县丞狐疑的看了眼小幕僚,问道:“你的意思是,让我找夏拾遗要债?你不会因为穷,智力就这么低了吧?”   秦德威无语,他看起来有这么智障吗!他让冯县丞在此时给夏言写信,当然是有用的,这是作为一个幕僚的职业素养!   第一是联络联络感情。第二是汇报下近期状况,以夏言的聪明应当能看懂意思。   第三就是建议夏言练练写青词,当然不会在信里明说原因,只是纯粹劝劝,多写几句的事情,又不费功夫。   冯县丞点点头说:“那可以,正好有个同乡去京师,可以托他带信。”随后又问道:“劝夏拾遗练习写青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德威神神秘秘的说:“天机不可泄露,以后二老爷就明白了。”   确实是天机,当今天子好道,但眼下大臣写道教青词的风潮还没有兴起。可是熟知历史的都知道,以后皇帝选人就看你青词写的好不好,如果不写青词,就别想入阁了。   所以早点练练没坏处,能让夏言早点完成入阁过程,大腿发育的快一点,对大家都好。   秦德威感觉没什么可说的了,工资又要不到,也没有指导县丞工作积极性了。正想走人时,冯县丞突然掏出一张帖子,对秦德威说:“你看这是何物?”   秦德威接过一看,原来是个请帖,而且就是讨论热度很高的东园公子春季雅集的请帖。   不禁唏嘘道:“在下为二老爷感到欣慰,当真不容易啊!看来二老爷你的名望终于刷出来了,那豪横的徐锦衣居然也知道发帖请你了,原来他没搭理过你吧?”   冯县丞大手一挥,慷慨的说:“这张请帖送给你了!”   秦德威吃了一惊:“二老爷你不打算去?这个最近热度很高,听说读书人都在议论这事。   而且那徐锦衣还请来了许多名流人物,连苏州文征明都来了。更何况以徐锦衣的豪奢性格,必定会请大批美人助兴。”   冯县丞觉悟很高的说:“近期还是小心为上,不要被人抓了把柄,尽力避免在众目睽睽之下有行为不端之事,这种聚集狂欢场合,还是不去了。”   秦德威迅速将请帖放进自己怀中,“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本来先前曾先生答应过,带着秦德威去参加雅集,但现在事情生了变化,曾先生马上要走人了,想跟着曾先生去参加肯定没戏了。   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冯老爷这边居然又拿出一张帖子。   冯县丞的慷慨还没有结束,继续豪爽的说:“所以这个请帖,就抵给你作为束脩吧!”   秦德威:“……”   他默默重新将请帖掏了出来,默默的放在了县丞公案上。   冯县丞不满的说:“你居然还不知足?听说这一张请帖在市面上,能卖到几两银子价格了!”   于是秦德威就建议说:“要不冯老爷你先拿去卖了,然后把钱给我?”   冯县丞大怒:“这上面有我的名号!转赠给亲近人可以,反正也不会那么严,代替参加的情况多得是,但卖掉像什么话!”   小幕席与冯老爷为了束脩问题互相扯皮时,忽然县衙大门那边的门差衙役跑过来禀报说:“小秦先生家里仆妇来报信,说是有个同窗到了家里找小秦先生!”   秦德威不假思索就知道,估计就是徐世安徐老三了,他又把那张请帖顺手抄起再次放进怀里,与冯县丞道个别。   走到县衙大门,果然看到仆役郝大年夫妻在说这话,随后又带着两人回到了青溪边的新宅子。   等进了院子,就见中厅里坐着客人,柳月在旁边陪着说话。   秦德威迈步进屋,嘴里先打上了招呼:“徐老三啊,你今天……”   话才说一半,就卡住了。因为秦德威才看清楚,已经坐在中厅的竟然不是徐世安,却是另一个同窗,性别女…… 第一百零三章 自由诚可贵   见主人回来,中厅里两个坐着说话的少女,也就是女客人和婢女柳月一起站了起来,见礼并迎接秦德威进屋。   这个被迎接的待遇,对秦德威而言也是头一回,此时才真有了点独立的家主感觉。比起寄人篱下,还是独立自主更舒心,哪怕生活成本暴增。   最关键在于,这是自由。   面对身条比自己很高、某部位突起还是那么明显的女客人,秦德威忍不住就平视缓步,没朝上看脸也没朝下看腰。   啧啧,真是超越年龄段的成熟啊。一边感慨,一遍随意问道:“你是徐妙璇?”   女客人:“……”   柳月不知道秦德威发什么蠢,打圆场道:“小老爷你又说什么笑,你每次去学堂都能见到,怎么又装作不认识了?”   秦德威回过神来,很诚心的对徐妙璇道歉说:“抱歉抱歉,在下是个脸盲,总记不住脸。”   虽然见的次数不少,但每次都顾不上看脸……   然后秦德威请了女客人坐下,柳月这会儿就没资格坐了,只能站一边侍候。   先是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对方的脸——挺端正的,省得下次见到还是认不清,然后称呼问题就让秦德威很为难了。   这是徐世安的姑姑辈,而自己又是徐世安的奶兄弟,那自己该怎么称呼她?最后想了半天,只能含糊着说:“璇大姐所为何来?”   五百年后,四五十岁往上才能叫大姐,但在大明,家里排行老大的女子都可以叫大姐。引申出去,称呼陌生年轻女子大姐也没问题。   徐妙璇没说话,却拿出一封信。秦德威接了过来,拆开先看落款,原来是曾先生写来。   主人家秦德威稳重的笑了笑,为避免客人有被冷落感觉先说了句:“曾先生若有事情,怎得不传唤我过去,还劳烦璇大姐跑腿送信,待我先看看。”   但看完后,秦德威只能无语。曾先生在信里说,这徐家姐弟两人乃是忠义之后,请秦德威出于正道人心多加照拂。   古代读书人互相串连帮忙,都是这样调调吗,然后还不在信里说明白!又是个新奇体验。   秦德威好奇的先问了句:“曾先生说你是忠义之后,究竟何解?”   徐妙璇回答说:“家父生前曾为锦衣卫官,按值侍班宫禁。嘉靖三年左顺门之事时,家父做掌刑官,擅自轻罚被人当场检举,面圣时又为朝臣求情,故而触怒圣上,致使罢官夺勋,回家重病忧愤而死。”   秦德威肃然起敬,敢这么干事的,无论对不对,总能称得上一条有信念的汉子,难怪被曾先生说是忠义之后。   并点了赞:“看来当年朝廷元气保存,令尊出力不小。”   徐妙璇却毫无波动的说:“都是过往云烟,如今不值一提了,现在我们姐弟不过是流落南京的寻常军户儿女而已。”   秦德威扬了扬手里信件,“曾先生说让我照拂你们,你们姐弟究竟有何事需要找到我?”   徐妙璇犹豫了一下,才说出来意:“曾先生说,县试的事情可以请托你助力。”   这让秦德威很是预料不到,一开始还以为姐弟俩想借地方住,确认了一下:“你是说明年的县试?是为了你弟弟徐妙璟来说情的?”   徐妙璇点了点头:“曾先生说,你可以办到,让我先来与你通气。”   这曾先生真能给自己找事做,秦德威苦笑道:“在下最近在县衙做事,确实有路子可以通关节。只是不瞒璇大姐你说,有个明码标价,非八十两不可。”   徐妙璇又从荷包中掏出一叠文书,轻轻放在桌上:“这是此处的地契,曾先生说直接给了你,权当舍弟的进身之资。”   “……”秦德威突然很吃味,曾先生竟然对那个徐妙璟如此之好,好像比自己还上心!一个小宅子说扔就扔了,就为了帮助忠义之后进身?   虽然说徐妙璟是徐氏族学里唯一的优等生和读书种子,但曾先生这也太过于仗义了吧!难道这姐弟也有个单身母亲?   带着股酸意,秦德威淡淡的说:“曾先生真是个好人。”   徐妙璇对此深表同意:“曾先生为人,宛如古之君子也!得知曾先生要离去时,我们姐弟去挽留,曾先生却担心误了舍弟学业,打算带着舍弟一起回扬州继续教导。”   秦德威突然很想找曾先生问一句,你咋就不担心我的学业?还是说,那徐妙璟才是你心目中的亲弟子,而他秦德威就是个放养的野弟子?   咱这是个历史位面,并不是武侠位面啊,曾先生你这行事作风简直跟一个大侠似的……   “那你就肯让徐妙璟跟着曾先生去扬州?”秦德威又问道。   徐妙璇答道:“曾先生是个极厉害的人,他日必有成就。而且以我们姐弟的能力,找不到比曾先生更好的明师了,也只能让舍弟继续追随曾先生。”   这话就真让秦德威大吃一惊,以他穿越者的身份,自然知道曾先生以后能做到掌军管民的边镇封疆大吏,用电视剧历史盲的俗套称一声大帅也不为过。   可徐妙璇不过是个十几岁少女,又如何看得出曾先生以后必然有所成就?他不相信徐妙璇也是个穿越者。   面对秦德威的疑问,徐妙璇本来懒得解释,但又想到有求于秦德威,只能耐着性子说:“朝廷边患渐多,知兵大臣却越来越少,焉能没有曾先生出头之日?”   秦德威更好奇了,一个少女真能有这样的见识:“你再详细说说。”   无知的人简直烦死了,什么都不懂还非要问到底,徐妙璇暗暗翻了个白眼,“近年来大臣以知兵闻名者,不过寥寥三五人而已,但王阳明去年没了,杨一清高龄被罢官不出,王廷相也有六十了。   除此之外,真没什么知兵大臣了。以曾先生之志向,只要能科举入仕并经略边塞,必将趁势而起。若朝中有援手之人,短短十几年位列边帅也不稀奇。”   秦德威算是服气,可以断定,她真不是穿越者了。反正他上辈子看文,没见过女穿越者这么了解杨一清王廷相的……   在同一个学堂里混了这么多次,真没发现这少女除了身体很宝藏,头脑居然也如此宝藏,简直就是恟大无脑的反义啊!   但还是忍不住抬杠说:“你想得太好了,科举之事最是玄机莫测,曾先生要是迟迟不能登科,那抱负也无所施展。”   徐妙璇不以为意的说:“那还可以去边塞找一个大臣做兵房幕席,以曾先生的能力志向,一样可以出人头地。   别人不说,就当今南京城兵部尚书王廷相老大人,同样是懂兵事之人。曾先生如果明年乡试不中,那找找门路拜见王老大人,你说王老大人会不会欣赏曾先生?”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秦德威转而又问:“徐妙璟今年也不过十一二吧?何至于如此着急?”   “秦兄弟有所不知,我们军户子弟,每代必出一人顶班服役当差。我家本来是世官,舍弟论理只需顶替父亲直接做武官。   但嘉靖三年我家被罢官夺勋,等舍弟到了十六岁成人时,再服役当差就只能是普通军丁了,其中差距秦兄弟应当可以想得到。   所以若不想让舍弟吃那苦头,必须在十六岁前博取一个出身,哪怕是秀才功名,也足以让舍弟免去军丁卒子之苦。”   对此秦德威很能理解,他自己想搞功名,不也是为了逃避成年后的徭役和税赋之苦吗?不然哪天被拉去修黄河或者运粮草去边境怎么办?   秦德威收起了地契,答应说:“我知道了,既然曾先生如此郑重拜托,那我就尽力而为。”   这时脑子突然冒出个念头,既然自己有门路县试通,那要不要再收上十个八个请托?每家收上一百两,然后给知县八十两,自己净赚二十巨款……   不过这念头刚冒出个苗头,就赶紧掐掉了。   一个两个人情也就罢了,怎能真当成生财门路?定性严重了,这就是科举舞弊窝案,就算不被查,私底下传开后也影响自己士林声誉!   在衙门浸染太久了果然有坏处,如此利欲熏心、胆大妄为的想法居然都能冒出来,无数风光一时的人物都是因为这样不知收敛而灭亡的。   “但在下还是要说一句,功名之路就是一关一关的赌博。”秦德威好心告诫说:“即便我保令弟过了县试,但之后仍是难关重重。”   很多聪明的人觉得自己算无遗策,可一旦出现意外或者失败,抗压性反而不如蠢人。   徐妙璇回应说:“如果文事实在不行,舍弟跟着曾先生也能学学兵事。再等身体长成后练练骑射,便可去考武学,那边竞争就小多了。”   秦德威叹服,这徐妙璇真是思虑周密、布置详尽,把她弟弟未来的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就连曾先生的未来,也能看得明明白白。   想到这里,秦德威忽然想听听,自己的未来在别人眼里,又是怎么样的。便很期待的问道:“那在你看来,我将来成就如何?”   徐妙璇倒是不介意说出自己想法:“秦兄弟混迹于衙门,关节总能通到,县试府试必定不是难事。   至于院试,南直提学官三年一换,三年又三年,总能等到个赏识秦兄弟的大宗师,所以最终考取秀才也不成问题。”   听起来还算不错,秦德威见对方突然不说话了,就催着问:“然后呢?”   徐妙璇并不想浪费口水说一堆没用的,只想来一句“然后就没有然后”就完了。但还是那句话,有求于秦德威啊。   所以只能高情商的说:“然后大致有两种猜测,第一个是依仗功名在身,又凭借本地势力,连接民间与官衙,包揽租税和诉讼,或者垄断行市,成为金陵豪绅。   第二个是,杜绝民间俗事,专心文艺之道,这个秦兄弟也挺拿手的,成为金陵文坛名家,文征明那样的人物。”   秦德威很不满,这是内涵谁呢?当谁不知道啊,鼎鼎大名的文征明好像九次乡试不中……   “就这?难道就不能两榜出身,打马御街,运筹庙堂或者执掌封疆?”秦德威说出了自己对未来的规划。   徐妙璇久久无语,然后就道:“可是曾先生说,您是个比知县还忙的大忙人,连破题都没开始练呢。”   真·比知县还忙·秦德威的面子有点挂不住:“曾先生跟你说这干什么!”   徐妙璇的表情很纠结,无奈地说:“因为曾先生拜托我,教导你这一年。”   这句话真把秦德威惊到了,曾先生有多看不上自己啊,他亲自带着那个谁跑了,却把自己扔给一个少女来教导!   还没等秦德威抗议出声,徐妙璇忽然又掏出个银手镯,丢出一响更大的炸雷:“你娘也同意了,让我从严督导约束,有秦家祖传手镯为证,见物如见母亲。”   才自由了一天的小老爷秦德威瞠目结舌,只觉天昏地暗。这些大人们到底怎么想的?诺大一个南京城,难道就容不下一个自由的身心吗? 第一百零四章 劝不住(上)   秦德威总下意识觉得自己是个成年人,应该是自由的。但他也不想想,他在别人眼里终究还是十二岁小屁孩。还想自立门户,长辈们能放心就见鬼了。   昨日曾先生一时没多想,将秦德威送到这处宅子安置了,回去必然要对秦德威母亲周氏说明情况,然后就被周氏好一通埋怨,因为实在放心不下。   倒不是担心安全问题,毕竟宅子里留了仆役郝大年夫妇这两个大人看着,而且都是曾先生那同乡朋友保证过可靠的,问题应当不大。   周氏最担忧的问题是,自家儿子最近可能是青春期快到了,性情大变且先不说,路子居然还越来越野了,和不知多少野女人勾勾搭搭的。   而且儿子身边还有个不安分不省心的婢女柳月,周氏更是觉得不好。   所以这样的儿子要自立门户,周氏这个当母亲的如何能放心?必须要找个人管着儿子,但这个人又不能让儿子真正厌恶,不然被儿子骂上几天,也就没脸再去了。   正好曾先生辞馆走人消息传开,比较懂事的徐妙璟却舍不得离开曾先生。曾先生也心疼徐妙璟是忠义之后,平时又好学上进,便提出将徐妙璟带在身边传道授业。   而曾先生又想到了周氏的担忧和需求,便向周氏推荐了无事可做的徐妙璇。   周氏打听过徐妙璇的人品和性格,又知道徐妙璇具有多年管教和扶持弟弟的工作经验后,就各种满意。   一方面当女先生,督导秦德威认真学习,开始磨练八股文技艺;另一方面兼任女管家,约束秦德威健康生活,外防野花,内防柳月。   万一碰撞出出火花,闹出女大三抱金砖的事,甚至闹出人命,周氏也没什么意见,就当是早点让自家儿子安稳下来。   在周氏眼里,那徐妙璇委实真不错,如果不是家道陨落又机缘巧合,还有曾先生大力牵线,真轮不到自家惦记。   总而言之,周氏感慨万分,这么多年了,曾先生终于干了件靠谱的事儿。   至于徐妙璇发过的“除非弟弟恢复家业终身不嫁”这个誓,在周氏看来,不过是这个落魄聪明少女对自己的一种保护罢了,听听就好。   长辈的以上种种对独居留守少年的关爱和苦心,秦德威是一无所知的,他只知道,自己又要受着拘束了!   所有少年人都曾经有过一个独立的梦想,渴望着脱离长辈束缚,获得自由的新生活。   但在青溪边这半亩二分地上,却多了个母亲授权的女先生兼管家。比如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小少年想出门去找王怜卿,但女先生非要拉住他写八股文!   他秦德威是个有原则的人,不能为了天天看恟就放弃来之不易的自由。劝退,必须发动嘴炮技能,想法子劝退。   “他们这么说,你就这么答应了?”秦德威忍不住质疑道。   徐妙璇滴水不漏的回答说:“曾先生对舍弟授业大恩,并帮忙解决舍弟县试问题,答应曾先生这点差事又算什么?”   秦德威发出了灵魂的拷问:“你就没有想做的事情?你就没有要追求的梦想?你就没有……”   “没有。”徐妙璇干脆利落的给出了答案。   才说一半的秦德威:“……”   “舍弟不在身边时,确实没什么事情可做。”徐妙璇说得好有道理,秦德威无言以对。   秦德威还没有傻到去问话说,你怎么不跟着一起去扬州?   徐妙璇这样一个非奴非婢的、已经发育成熟的、未婚良家及笄少女,跟着三十来岁的单身汉曾先生,肯定不合适啊。   秦德威长叹道:“母亲大人何苦多此一举!”   “也不能怪周大娘不放心,你自己又何尝能让令堂省心?”不知不觉徐妙璇开始进入工作角色,反手一击劝诫道:   “听说你上次拉着徐世安去喝花酒,就闹出了大动静。而且隐隐约约还听说,学堂外出春游时,你竟然又喊了女人来伴游。   又听说光天化日之下姿态十分亲密,简直比大户人家公子哥儿还纨绔浪荡。如此表现,令堂如何能放的下心?”   那都是有原因的!秦德威狡辩不清,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开始貌似很关心单身少女的安全问题。   “你还住在城北?而且一个女子长时间独身来去,万一遇到危险如何是好?”   徐妙璇的回答还是那么滴水不漏:“秦兄弟但请放心,所幸还有个父亲遗留的老军丁在身边护卫,等闲不会遇到危险。”   秦德威语重心长的劝道:“你在城北,这里是城东南,往来也多有不便啊。再说即将进入夏日,我不忍心看你奔波之苦!你若要寻找事情做,不妨在城北就近。”   徐妙璇蹙眉想了想才说:“多谢秦兄弟提醒,你所言有理。”   秦德威大喜,又听到徐妙璇说:“我本来就是租房,又穷得没有多少家当,搬家容易,换到城东南这里附近好了。”   为劝退对方,秦德威也是拼命抬杠了:“但你要想清楚,城东南房租比城北昂贵许多,你本身并不富裕,也没稳定收入,何苦来哉!”   徐妙璇继续接下话茬,风轻云淡的问道:“周大娘对我吹嘘说,你最近在县衙混的风生水起?这让我半信半疑的,到底是真是假啊?”   提到自己的事业,男人不能说不行,尤其是在女人面前。   秦德威不觉挺起胸膛,继续吹:“自然假不了,如今县衙大小事务,在下不敢说一言而决,但也少有办不成的!你看你弟弟的县试,我都可以打通关节。”   徐妙璇静静的看着秦德威吹逼,等结束了就询问道:“秦兄弟如此有本事,那么帮忙在附近找间官产房屋居住,租金算便宜点,也是没问题的吧?”   秦德威:“……”   这里解释一下,在国朝初年,高皇帝大规模营建作为都城的南京城时,完全是靠官府规划和驱动的。   当时在城中修建了大量房屋,提供给官、军、新移民使用,产权其实都在官府手里,谓之官房。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官房都归了县衙管理,日常修缮和租金收取也都是由县衙来办,秦德威原来倒是没往这方面想过,没想到徐妙璇提出来了。   对于在县衙里混的“能人”们来说,搞间官房租住这种请求……肯定不算过分。   竟然被偷袭了!秦德威嘴上继续说不要:“这么多年来,南京城人烟稠密,官房早被占满了,而且很多都是世代租用的,合适的屋舍没那么容易找!   难不成,你还要把那些住了几辈子的别人赶出去?本人宅心仁厚,慈善心肠,干不了破家灭门,驱除无辜之人的事情!”   徐妙璇笑了笑,又晃了晃银手镯:“听周大娘吹嘘说,你可是纵横捭阖,弄倒了一批恶霸,让我半信半疑,到底是真的假啊?”   又是同样的口气……自家母亲到底吹了多少水?秦德威突然不敢继续吹了,这姑娘她虽然恟大但并不无脑啊。   所以很是薛定谔的答道:“莫须有。”   徐妙璇轻轻一拍桌子,“这就是了,那些恶霸人物,其中必定有侵占官房罪行!就算他们没有,亲朋们必定也有,清退几间不难吧?”   秦德威:“……”   你这大恟姐能不能不要这么机智,办法一套一套的比我还多!   还有,自己本意是提出困难来劝退她,怎么说来说去,成了帮她解决问题?   不能再这样说了,再说下去,怕不是要连生活费都给她解决了! 第一百零五章 劝不住(下)   秦德威决定换一种思路,既然谈理想谈心没用,那就从业务技术层面来劝退对方。   他就不信,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敢自信说给自己当先生,也不怕误人子弟!   “那就恕在下直言。”秦德威还觉得刚才可能说话语气太好了,导致对方占了上风,决定放一放狠话:“在下其实并不相信,你能教什么,跟那些饱学宿儒相比,你还差得远吧?”   “我自然不能与那些老学究相提并论,比曾先生也差得远。”徐妙璇坦然承认:“但曾先生说,教你也足够了。”   这话很不对劲!秦德威大怒:“听这意思,在下就如此差劲?在那徐氏族学里,在下也是数一数二的吧!”   徐妙璇无语,你比徐老三之流强,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想了想还要有求对方,又高情商的解释说:   “曾先生的意思,并非是说你差劲。而是说,目前你的目标只是混过县试,让我来教已经足够了。毕竟你有门路,文章不用那么优秀也能混过。   等你取得童生资格,准备院试夺取秀才功名时,才需要更深的教导。”   秦德威抬了抬手:“你接着编,但在下还是怀疑你没有这个能力。”   徐妙璇娓娓道来说:“曾先生说,你本身理解能力已经很强,写东西时,阐发议论啊归纳总结啊演绎铺陈啊都可以,所以当务之急主要就是两点。   一是继续熟悉背诵四书和集注,以及其它几本经义注解,一年时间做到滚瓜烂熟、随口摘取引用的地步,这个以你的天资并不难。   二是需要磨练制艺格式,这个也是我着重督导的地方。”   虽然听起来很有道理,但秦德威忍不住尖酸的打击对方说:“八股时文,格式尤重,你一个十几岁的娘子,又有何德何能,敢以技艺授人?”   等的就是你这句!徐妙璇微微一笑:“就凭我胸中有七百三十四篇八股文章,以及一千三百多条破题和承题语句。”   胸中?秦德威垂下目光,又偷偷瞄了几眼,啧啧,有容乃大。   徐妙璇还以为秦德威羞愧的不敢与自己直视,继续说:“还有三年来所有邸报内情。”   秦德威愕然,能背文章的记忆天才多的是,但没听说谁还去背邸报啊?也顾不上偷瞄了,不能置信的问道:“那你背下最近一期的!”   徐妙璇张口就来:“正月,大祀天地于南郊。二月,给事中夏言奏请更定郊祀……   二月,总督王琼抚定西番七十余族,洮、岷始宁。官军自固原进至洮州、岷州,遣官宣谕诸番……   二月初八日,鹰房内臣以太庙献艺为由,乞留鹰犬。礼部官奏言:《会典》有明确记载,早有定例,请全部纵放鹰犬。上谕按《会典》所定施行。”   还真能记住?秦德威目瞪口呆,又疑惑的问道:“你从哪看到的邸报?”   徐妙璇答道:“徐氏族学就有邸报,而且还有很多八股时文选集。曾先生特别要求送来的,可惜除了我没人去看,浪费了曾先生的苦心。”   秦德威简直不能理解:“那你一个女子,记这邸报又有何用?”   徐妙璇又答道:“其实是为了帮助舍弟研习策论所用,而且背下那些文章邸报,就省下许多买书钱了。”   糟糕,有心动的感觉,秦德威暗叫不妙。大恟女先生的诱惑,越来越抗拒不动了,更别说这身份角色还有强烈情怀加成!   徐妙璇试探着问道:“如若无有它事,从明日起,我每日过来?”   秦德威不禁有些苦恼的说:“璇大姐你说了这么些,都是为了展示自己才华,这说明你其实很想过来?到底为什么?”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曾先生和周大娘将你托付,那我自然就该尽心。”徐妙璇滴水不漏的回答。   “有没有点实话?”秦德威说:“要不然,我就只能认为你看中我了。”   徐妙璇坦然道:“那么实话就是,每天过来,无论你在不在,我都用完饭再回去。一年下来,也能省下不少餐食开销呢。”   又多一双筷子?秦德威幻觉到两个大字在眼前乱晃,搞钱!搞钱!搞钱!   这时候,听到有人敲院门,然后传来熟悉的嗓门:“秦兄弟在不在?”   秦德威立刻从中厅出去,抢在仆役郝大年之前,亲自开了院门,果然看到外面站着徐世安。“我还没来得及告知,你怎得找到了这里?”   徐世安答道:“问了问曾先生,他就说了,我便过来寻你。”   “你不去上学?”秦德威问完后,就发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   果然徐老三像是看弱智一样说:“你这是高兴糊涂了么?曾先生突然辞馆,学堂那边就暂时停了,还上什么学!所以我就过来看看你。”   秦德威说:“我被你们徐家赶了出来,有什么可高兴的?”   徐世安夸张的叫了一声,指着秦德威身后的院子说:“你都可以自己居住了,这还不值得高兴?你知不知道,族学里同窗听说你要自己独住,那可都羡慕坏了!”   想起屋里那位母亲授权的女先生,秦德威长叹一声:“哪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好!”   徐世安不理解,搓着手说出了目的:“要不要办办事庆祝下乔迁之喜?”   秦德威也没理解徐老三的想法:“什么办事?”   徐世安眉飞色舞的说:“就是在家里摆两桌酒席,把那什么王怜卿请过来乐呵乐呵。对了,这次能不能多请一个,不然王怜卿总是跟着你,我这边总是孤单一个!”   秦德威无语,你出钱么?   一直站在门口说话,徐世安终于感觉不对劲了,“你怎么不请我进去看看?”   秦德威若无其事地说:“一个小破院子,没什么好看的,还入不了徐三爷的法眼!其实我正打算去旧院找王怜卿,你在外面等我一会儿,然后一起走。”   徐世安皱起了眉头,撸起袖子扒拉开秦德威:“不对不对,我闻到了女人的味道!你小子莫非是瞒着我金屋藏娇?我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妖女!”   “慎言!别胡说!”秦德威连忙警告。   徐世安不满地指责说:“你没听过吗,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身边的女人,只要不是正妻,凭你我的奶兄弟关系,我开开玩笑、打趣几句又怎么了?   你秦德威什么时候如此小气了?难道你从徐家搬出来,连这点情分都没有了?如果你看不上我徐老三,你就直说……”   摆脱了秦德威的纠缠,徐世安直奔中厅门口,却看到个理论上的同族长辈身影,极度震惊的尖叫一声:“徐妙璇!你怎么在这里?”   猛然又回过头来,神色的复杂而失落,苦笑着说:“我一直以为,整个徐氏里面,我应该是跟你最亲近的人。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秦德威竟然禽兽不如,对长辈也下得了手。”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是清白的!”秦德威脑门子冒青筋,对着夹杂不清的徐老三喝道。   “罢了罢了!祝福你们!”徐世安神态萧索的挥了挥手:“对了,你刚才不是说找王怜卿有事情吗?你别去了,我来传话吧,你有什么想说的,我帮你转告给王怜卿。”   “那可不必劳驾你了!”秦德威咬牙说。   徐世安很无奈的对徐妙璇说:“你都看到了?我拦着他别去,他非想去,我劝不住怎么办?”   徐妙璇表情很纠结,没想到工作难题这么快就出现了。 第一百零六章 变脸变脸变脸   徐妙璇又想了想,就说:“曾先生交待过,县试还有不到一年时间,于你而言算是很紧迫了,要我立即开始督导你。今天我本想要测试你文章句子,也好明日开始有的放矢。”   秦德威看着徐妙璇为难的样子,忽然心头一动,他发现这个女先生的弱点在哪里了!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秦德威开始试探,露出色迷迷的样子说:“我现在就明确告诉你,今天一定要去秦淮旧院那边找王怜卿。   估计要跟美人吃吃酒,聊聊心,拉拉手,以下省略若干字,晚上不知道还回不回来,璇大姐你怎么看待?应不应该告诉我母亲?”   本来还想起哄的徐世安顿时目瞪口呆,秦兄弟你是认真的吗?你的泡妞的手法就是这样生猛刚烈、卓尔不群的吗?   于是在徐世安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徐妙璇反而更加纠结为难了。   秦德威暗笑,她或许很聪明,或许能背诵很多书本知识,然后纸上谈兵也很强,但她过于在意规则了,有人要强行突破规则时就不知所措了。   换句话说,就是刻板和教条。而刻板和教条必将产生的终极形态,就是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   于是秦德威换了个认真严肃的姿态,一本正经的重新说:“告璇大姐得知,在下要去城南访友谈事,商议在数日后的东园春季雅集上合作事宜。   在这次雅集上,在下意欲在南京文坛首次公然亮相,并力争扬名立万,故而意义非常重大。但需要友人密切配合,必须提前敲定好相关事项。”   徐妙璇愣了愣:“真有如此重要?”   秦德威点了点头:“非常重要,这次雅集将是在下人生的新起点!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现如今时机已经成熟了!   所以在下计划雅集上公开亮出姓名,并发表一些作品,以行走于都市角落的布衣少年诗人形象出道,塑造新金陵风尚,重新定义都市隐逸概念……”   “既然有正事,那你就去吧。”徐妙璇快被秦德威这滔滔不绝的、半懂不懂的新词说晕了。   同时她也迫不及待的松了一口气,既然听起来很像是正经事,那就行了,总不能拦着秦兄弟去做正事吧?回头如果秦兄弟的母亲问起来,也有个说法能答复过去。   徐世安糊涂了,这秦兄弟的脸色变来变去的,到底是什么情况?忍不住就低声问了句:“我怎么看不懂你们之间的心思?”   秦德威觉得,想给徐老三解释清楚这个心理问题,还是挺难的。就用着徐老三最能理解的话,低声糊弄着回答说:“她弟弟求着我帮忙过县试!”   徐世安恍然,若有三思。秦兄弟有能力通关县试?然后把别人潜规则了?   正在此时,突然又有人站在院门外,拍着门高声问道:“此间主人在家否!”   郝大年去开了门,却见外面的人也不等通报,丝毫没有礼数,直接就走进了院内,然后左顾右看的打量起来。   带头的是个四十来岁的长袍中年,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点的汉子。   秦德威心里十分不悦,这又是哪来的无礼之徒?站在中厅门口喝问道:“尔等何人?竟敢擅闯民宅!”   那长袍中年很敷衍的拱了拱手,就开口道:“你就是此处主人?这处宅子,我家主人要买了,你先收拾收拾,准备搬出去吧。”   这人是个脑残吧?秦德威顿时大怒:“不卖!滚出去!不然捉了你去县衙吃官司!”   长跑中年没在意秦德威的态度,继续说:“我看此地也算不错,做主给你多算点,拢共作价三十两,明日就来找你签文书。”   这下连徐世安也忍不住了,指着长跑中年骂道:“你这老贼丕!听不懂人说话么?说过了不卖,让你滚!”   长袍中年嘲弄的扫视了一圈,又对秦德威说:“卖不卖也不是随你们意的,今天就是先打声招呼,明日便将卖房契约送来。我也提个醒,你最好痛快签了,省得落不了好。”   说罢,长袍中年人又抬抬手作别,然后带着人扬长而去,连个姓名来历都没留下。   秦德威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夺人田宅之事,亘古以来屡见不鲜,难道今天自己就撞见了?   但是看对方这个目中无人的样子,让秦德威感觉很不真实,往往只有小说里才会看到这样的脑残角色啊。   难不成,现实只会比小说更离奇?   徐世安仍在骂骂咧咧,又对秦德威说:“我算是开了眼了,这世道真是什么烂货都有。”   秦德威没理徐老三,突然转身回到中厅里,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抓住徐妙璇的手,诚恳的说:“璇大姐,我听你的!哪里也不去了,就在家读书学习,请大姐务必认真督导!”   徐妙璇用力使劲往回抽了抽,居然没抽回来。   徐世安再次目瞪口呆,秦兄弟怎么又变脸了呢?他这脸皮累不累?   还有,这又是什么情况?别人恶霸般的过来,要抢你的房产了,你秦德威不赶紧想办法,却反过来去骚扰徐妙璇又是什么鬼?色欲蒙心也要看个时候吧!   徐妙璇也是无语,不知道秦德威突然又抽什么风。虽然说秦德威抽风次数很多,但每次都让人猜不到心思。   秦德威热情的邀请说:“璇大姐你现在还住的远,来去多有不便!在附近找新住处还需要点时间,之前不妨就在这里住几天。”   “这怎么可以?先不必了。”徐妙璇婉拒说。   徐世安奇怪的说:“我看你这里也没有多余地方了吧?你在正房卧室,而两间西厢房都住人了,东厢又是厨房和杂物房,如何能住人?”   秦德威连忙又说:“有的有的!世人皆要尊师重道啊,正房卧室让给璇大姐暂住几天,而我先回叔父家里去住,每日过来聆听教导!”   徐老三无语,秦兄弟你高,真是高,这会儿了还不忘调戏良家。   徐妙璇实在听不下去了,红着脸气恼的说:“呸!谁要住你的正房!你说话放尊重些!”   秦德威恍然大悟,发现自己口不择言,忽略了风俗观念,赶紧又补救说:“现如今正房西间的书房暂时无用,就让柳月先去书房睡,腾出西厢第一间,给璇大姐就住几天!”   随后他想了想又说,“令弟徐妙璟也还没有离开南京吧?要不要也接过来住上几天?过两日那个东园春季雅集,可以让妙璟小弟跟着我去!”   这下徐老三彻底不懂了,你秦兄弟缠着徐妙璇可以理解为心智被女人蒙蔽,怎么还想把徐妙璟那个拖油瓶也捎带了?   而且你雅集不想着找美人作伴,却想着带比你还小的小弟又是什么鬼?如果你真想带小弟,他徐老三哪里比呆板板的徐妙璟差了?   众人一起围观着秦德威,难道刚才被气得心窍迷失,变成傻子了? 第一百零七章 战争已经开始了   徐世安今天就是来探望秦德威的,见日头偏西了,没有夜不归宿权利的他只能先告辞回家。   秦德威将奶兄弟送出门外,徐世安欲言又止的说:“你真的没毛病?”   “战争已经开始了。”秦德威目视门前青溪之水,淡淡地说。   看到秦德威装模作样,徐世安就稍稍放心了,说明秦兄弟智商还在线,心智还正常,心里还有数。   忍不住又问:“对方如此嚣张,你能看出对方是什么来路?”   秦德威仿佛说着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事情,诧异的反问:“你连这都没看出来?你想想,对方都不问我姓名来历,而且进来直接就认定我是此地主人,做派又如此简单粗暴,这说明了什么?”   徐世安愤愤的说:“说明了对方极其看扁你,极度鄙视你,视你为蝼蚁,把你当虫子,想踩就踩,想捏就捏!”   秦德威:“……”   虽然他没有证据,但他总觉得徐老三这是某种阴暗心理的表露。   先阻止了徐老三继续表达心声,然后秦德威连忙解释说:“除了你说的这个意思,更重要的是,还说明对方知道我底细,自认为一切尽在掌握,所以才不讲究细节,肆无忌惮的嚣张!”   “有理有理,我也如此想的,只是还没来得及说。”徐世安点点头说。   秦德威又道:“再怎么说,我现在也是靠上了实权掌事县丞的人,最近又做了一些微小的工作。   知道我这个底细,还敢目中无人,我猜对方来路必定是衣冠之辈,自诩可以在体制内稳压住我。具体如何,明日就可见分晓。”   所谓衣冠之辈,算是读书人的统称,无论当官不当官,都算是圈里的。   徐世安有点不服气的说:“南京城势力又不只是读书人文官一种,还有我们军卫世官呢!”   秦德威反问:“在下背靠实权县丞,军卫世官即便有跋扈的,但他敢嚣张到如此地步,一言不合就直接动手抢房产?他就不怕我回头把地契给了县丞,就说这宅子是冯老爷的?”   这年头文贵武贱、以文驭武,连武官升迁荣辱都归到兵部管了,一般情况下武官还真是不敢招惹文官。除非发不出粮饷,或者要被杀头了可能会急眼弄出个兵变。   徐世安还是很不服气的嚷嚷:“你别这么看不起军卫世官,我们国公爷也是这类里的人!”   秦德威反驳道:“国公爷还能跟你一样吃饱撑了闲着没事,跑过来跟我一个十二岁少年抢小宅子?他有这工夫,去莫愁湖边继续盖楼不好吗?”   徐世安又抬杠说:“那还有太监势力呢!”   秦德威按住徐世安的肩膀,把徐世安转了方向,让徐世安朝南看。   “你看,旁边就是文坛盟主顾老先生正在修的息园,向西南是贡院和府学,向南过了青溪淮清桥,又再过秦淮河板桥,就是美女云集的秦淮旧院!   假如你徐世安是个太监,你会选择靠近读书人和美女的地方吗?”   徐老三想象了一下,竟无言以对,假如他成了太监,也绝对不会抢这里的宅子。一边被读书人堵着家门口鄙视,一边看着美女不能吃,何苦来哉。   最终秦德威非常肯定的说:“而且旁边开始修建息园,这里将成为南京文坛聚焦之地,一般人也想不到这点!   所以这时候想来旁边抢夺宅院的,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到底是受人指使挑事还是想自用,反正必定是衣冠之辈!”   “我看就是针对你来的。”徐世安有预感:“因为你就是个这么拉仇恨的人。”   秦德威辩解说:“又关我什么事?冯老爷临近上架,啊不,临近上升,我就天天混着日子,连你爹的裤裆事都没敢管!   就只等着冯老爷尘埃落定履新职后,再大展拳脚,没去新招惹谁!也就是偶遇顾老先生,斗法了一个回合,撩拨了下文征明而已。”   徐世安叹口气:“行了行了,我知道了。那个虚职百户官没什么意思,也就是能多吃一份俸禄而已,没就没了吧,我真不怪你。”   秦德威又道:“你明天是不是还想过来?能否把徐妙璟带过来?”   徐世安提醒说:“你真的想好了?如果只有徐妙璇自己就无所谓了,可她弟弟是个拖油瓶,徐妙璇不会撒手的,你确定带得动?”   “嘿嘿嘿!”秦德威笑的很得意洋洋:“那是你们有眼不识宝藏。暂时不要想那么远了,只说在眼下,还是很有用处的。”   送走了徐世安,秦德威返回家中。徐妙璇站在中厅门口等着,见秦德威进来,就问道:“你打算去找冯县丞帮忙吗?冯县丞在南京作了好几年官,肯定会有些门路关系的。”   秦德威反问道:“你想到对方是什么路数了?”   徐妙璇答道:“大致能猜到一些方向。”   秦德威便很有诚意的赞了一句:“你比徐老三聪明多了!”   徐妙璇无语,这算是夸人?   秦德威叹道:“但你不懂,我不敢去找冯老爷。”   “为什么?”徐妙璇没理解。   换徐老三来问,秦德威都懒得解释了:“正值升迁的最关键时刻,冯老爷连东园雅集都不想去,可见其现在小心谨慎到了何等地步。   为了一个明显很强势的对手,去找他帮忙顶住,很容易闹出隔阂,从长远来看得不偿失。”   徐妙璇还是不能理解人际关系的微妙之处:“你和冯县丞不是关系紧密,堪为心腹之人吗?听说你们平时也是没上没下的,他难道会不肯帮忙?试试不就知道了?”   “永远不要去考验和测试人心!”秦德威警告说:“假如冯老爷不愿意帮忙,那我就会产生一些不满和隔阂,这是人性,在所难免。   但假如冯老爷碍于情面也好,出于仗义心态也好,在升职的关键时期,被迫为了非必要利益与强敌对垒,那冯老爷心里会不会埋怨我不知轻重,会不会对我产生隔阂?   万一那个强敌连冯老爷也遭不住,并影响到了冯老爷升迁,就更罪莫大焉!   现在的我在冯老爷面前,其实并没有多少硬本钱,纯粹靠情义来维系,所以必须特别注意维系这种情义,最好不要产生杂质。”   徐妙璇略加思忖,恍然大悟:“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就自己先折腾着,把对方逼到忍无可忍,万一波及到冯县丞时,不用你去请求,冯县丞自然而然就卷进来了?”   秦德威表情很赧然:“我现在真没有这个打算,我感觉自己能解决,不必为一己之私麻烦冯老爷。但话也不敢太绝对,万一发生那样的事,大家也都不想的。”   有人兜底,总比没人兜底好……   不知什么缘故,徐妙璇当晚真留了下来,睡在了西厢柳月的房间。至于那个号称是护卫家丁、看着却已经一大把年纪的老军丁,被打发在东厢杂物间睡觉。   第二天,徐世安一大早就跑了过来,但没带来徐妙璟,只带了两个家丁助阵。   “曾先生和徐妙璟已经准备今日走了!”徐世安汇报说:“曾先生留了口信,说不愿见儿女作别之态,明年再见!”   秦德威无语,没想到这就要离去了,连个送行机会都没有,不愧是曾先生。徐妙璟既然没有就没有吧,他人虽然不在了,但还有自己这张嘴。   徐世安就留下,与秦德威、徐妙璇一起等待恶客上门。   单纯的等待总是枯燥无聊的,徐妙璇觉得是浪费时间,便对秦德威道:“等着也是等着,不妨开始课业?”   秦德威唉声叹气的说:“此时此刻心绪不宁,实在没有心思研磨文章。”   徐世安插嘴说:“那你随意练练对句好了,曾先生说你不用刻意练对句,我倒想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水准。”   八股文格式里,有几段按规定必须要用对偶句来写。所以但凡有志读书进学的人,在攻读经义同时,也要练习对句基本功。   通常的练法就是,先生出一个字,学生对一个字,然后先生逐渐加字数,学生也就跟着对。   徐妙璇闻言就说:“也可以,不知秦兄弟对句水平究竟如何,我总要摸个底。”   徐世安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哄说:“开始开始!”   徐妙璇看到桌上烛台,便开口出了一个字道:“银。”   秦德威不假思索的说:“金!”   “银烛。”徐妙璇加了一字,诗意就出来了。   秦德威继续不假思索:“金枪!”   徐妙璇:“……”   她虽然没有证据,但她知道继续对下去,肯定就是金枪不倒之类的字句了。   “换一个。”徐妙璇看到窗外院中摆放的花盆,就又出了一个很常见的字:“红。”   秦德威随便对了一个字:“紫。”万紫千红,没毛病!   “红牡丹。”徐妙璇开始加字。   秦德威忽然目光下垂,神思不属的随口对道:“紫葡萄。”   “牛嚼红牡丹。”徐妙璇没反应过来,继续加字。   在女先生面前,秦德威很羞涩的只说了一个“人”字,就不敢继续了,让徐妙璇莫名其妙,但感觉有些不对劲。   秦德威果断刹了车,连忙摆手道:“算了算了,在下是个正经人,实在不适合与女先生练对句。”   这时候,大门突然被拍得砰砰响,秦德威与徐世安对视一眼,果然来了!   然后对徐妙璇说:“不知会有什么状况,你先躲进房里,不要出来!”然后又吩咐柳月等女性都躲进屋内不得出来。   开了门,就见数人进来,除了昨日所见的长袍中年和七八个仆役之外,还多了个不到三十的公子,被簇拥着进了院子。   再看这公子,虽然是文士打扮,但简约而不简单,衣料精良考究、头上唐巾和腰带皆有美玉装饰,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读书子弟。   秦德威也不想将对方迎进中厅,就站在台阶上高声问道:“来者何人!”   那公子不屑搭话,长袍中年代为答道:“我家公子乃江二爷名存义……”   秦德威粗暴地打断了介绍:“我对江二是谁不感兴趣,我只问他爹是谁!”   那长袍中年被噎住了一下,江二公子却忍不住开了口,恶狠狠的说:“家父乃京兆尹也!”   秦德威心里也小小吃惊了一下,这来头不算小。官场都爱用古称代指,京兆尹指的就是京城府尹。   北京顺天府南京应天府,正印主官不叫知府叫府尹,雅称京兆尹,正三品,官位逼格也很高,与寺正卿和六部侍郎差不多。   秦德威在县衙混,当然知道上面府衙老大是谁,如今南京应天府府尹姓江名晓,看来就是眼前这个江二爷的父亲了。   论起衙门关系,简直是被完克啊,府衙就是能吃县衙,秦德威差点就有转头奔向县衙抱冯老爷大腿的冲动。   无论请冯老爷搬出南京吏部和南京兵部随便哪一个,也许就能克住府衙了。   不行不行,人要有志气,还没到那份上,现在只是幕僚对衙内而已!   秦德威把杂念甩出去,又对质问道:“就凭你也找不到这里,又是谁指使你来的?”   江存义江二爷很不满,现在这样被问来问去,显得自己很被动了,还有什么大衙内的脸面?   不耐烦的说:“废话不必多讲了,就这处地方,你卖还是不卖?”   秦德威也很强硬的回应道:“昨日说得很明白了,不卖!”你说卖就卖,那他秦德威还要不要面子了?   江二爷呵呵一笑道:“你若想耍横,真找错人了,二爷我从不惯人毛病!”   话音未落,带来的数名仆役突然开始动手,将小院中的花盆摔碎了一地,又将水缸推倒,然后砸得稀烂。   秦德威脸色变得铁青,这个情况倒是在预料之外,没想到对方豪横如此,跋扈如此!   徐世安指了指自己带来得两个军丁,对秦德威连连使眼色,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秦德威没有表示。   “卖不卖?”江二爷又笑着问。   秦德威咬着牙再次回应:“不卖!”   那数名仆役豪奴再次动手,直接推开秦德威,冲进了中厅。将桌椅都掀起来,往地上砸去,没过一会儿,小小得中厅就满目狼藉,破烂一地。   江二爷抬了抬下巴示意,又问:“卖不卖?”   秦德威摇了摇头:“不卖!”   不用吩咐,那几名仆役又回到院门,很熟练得将门板拆下,点了火烧掉。   江二爷口气轻松的说:“我是个有底线的人,一般不愿意闹出伤残人命,但你若不知好歹,那可就说不好了。”   秦德威心中怒气更甚,但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你今日前来,究竟是为了买房,还是羞辱人来的?”   江二爷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崽儿还挺聪明,那我也不妨告诉你,既是看中了你这块地方,也是要教训教训你!劝你要识相,免得遭了皮肉之苦。”   秦德威讥讽道:“你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底线?说什么不想闹出伤残人命,只怕也是别人特意嘱咐的吧?   我看堂堂京兆尹之子,不过也是他人走狗爪牙,受人驱使而已,可笑可笑!”   江二爷笑容渐渐狰狞,“真当不敢我破戒?”   秦德威迅速对身旁徐世安和郝大年等人低声说:“不得妄动,听我吩咐行事!”   然后就见秦德威独自上前几步,面对高了一头的江存义,斩钉截铁、掷地有声、铿锵有力的说:“在下虽然年幼力弱,但道义所在,这个院子必须守护!”   原先秦德威与其他人站在一起时,也许还不好拿下,现在秦德威居然主动出列,那江二爷也就不客气了。   当即有两个豪奴得了指使,对着秦德威走过去。秦德威内心默默开始倒数十下,数完了就……   “尔等住手!”正当这时,徐妙璇突然从房间里冲了出来,严严实实的挡在秦德威面前,勇敢的与两个豪奴对峙。   江存义吃了一个意外,但却眼前一亮,随口调戏道:“咦,还藏有如此标致小娘子。”于是豪奴又看向江二爷,等着新指示。   秦德威大急,你璇大姐出来抢什么戏!你一个弱女子,这会儿出来不是添乱的吗!老老实实在屋里呆着,看着别人演戏不好吗!   突然又听到咣当一声响,众人顺着声音下意识瞅去,却见东厢房杂物间的门被用力拉开了。   又慢悠悠的迈出一个人,五十多岁,头发花白,青色窄袖长衣,腰杆子笔直。   在这种紧张场面里,他却胜似闲庭信步,不慌不忙的走到了徐妙璇身边,然后慢悠悠的掏出把尺长尖刀。   老者睥睨着江二爷,把玩着雪亮短刀,问了一句:“老夫这条命也不想要了,有人想换命否?”   江存义下意识的退了两步,对方竟然还有凶器!今天己方只是想着依仗人多势众,并没带家什!   真要出了人命就不好收拾了,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而且这个老头让人感觉非常危险,江二爷立刻下令撤退。   临走前对着秦德威道:“今日算是饶过你们,明日我还有事情,后日再来讨教!一日不卖房,尔等就休想安宁!”   徐世安目瞪口呆,这几年他与徐妙璇同在族学,经常能见到这个老头接送徐妙璇姐弟,但从来不曾在意过,连名字都没关注!   没想到如此平凡不起眼的一个老头,今天突然就露出了峥嵘气质!   徐世安正想展示自己的崇拜之情时,却看到最后关头被连连抢戏的秦德威很是气急败坏,对着老头一通狂喷:   “明知对方是府衙的人,你却胆敢非法手持利刃,知道这是被律令严禁的吗!你想被抓进府衙大牢判罪吗!你想连累璇大姐吗!”   老头尴尬的收起违法物品,辩解说:“老夫虽然已经告老辞差,但军籍还在京师锦衣卫北镇抚司!”   “哦,那没事了。”秦德威果断原谅了老头的不法抢戏行为,充满期待和好奇的问:“老人家原来是什么职务啊?”   老头继续答话:“区区校尉而已。”   “哦,那没事了。”秦德威失去兴趣了,小校就小校,校什么尉。   可以这么理解,锦衣卫里的校尉可比喻为衙门里的差役……就是名字阔气一些。   秦德威暗叹一声,就是今天这个收尾不太理想,没挨几下打。那么明天去混雅集时,就只能再加倍努力了。 第一百零八章 入园记   徐妙璇看到秦德威对着老护卫连连抱怨,十分不满,对徐世安问道:“他素来就是如此天性凉薄、刻薄寡恩?救了他反而要落一个埋怨?”   徐世安摇了摇头说:“那倒不是,估计是你们坏了他的好事。”   徐妙璇不能理解的说:“刚才他都要挨打了,还能有什么好事?救了他反倒是错了?”   徐世安胸有成竹的说:“根据我对秦兄弟的了解,接下来他最多挨三下打,然后就会痛痛快快的签卖房文书!结果这个构思被你们阻断了。”   徐妙璇不禁对徐世安有点“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感觉了,“这你都能看出来?那么接下来又要如何?”   徐世安莫测高深的说:“须知开头套路都是这样套路,但再往后,就是各有各的缘法了!至于到底如何演化,秦兄弟有秦兄弟的道,我有我的道,佛曰不可说!”   徐妙璇下意识点了点头,然后才醒悟过来,徐老三这句话等于什么也没说啊。其实就是“我也不知道秦兄弟下面怎么搞”的意思。   两人正说着话,秦德威过来说道:“今天就这样,你们且回去吧,明天有我独自面对就可以了。”   徐世安对徐妙璇解释说:“他的意思是,明天有他独自出风头就行了,不想带我们玩。”   今日家门被打砸,院门前庭中厅皆被毁损,所幸卧室完好,还能睡觉。就是睡着不很放心,总怕有人从外面闯进来,就让郝大年夫妻两人轮流守着院门。   次日是东园春季雅集的日子,秦德威拿上冯县丞那张请帖,施施然出了门,往东园而去。   说起东园这个位置,就在秦德威新宅的正南方,过了秦淮河就是,夹在了秦淮旧院和正城墙中间。距离很近,步行尚不到一刻钟!   再次站在东园大门出,秦德威不禁感慨万千,这里曾经是穿越后的文学之路起点。   上次来的时候,一开始只能站在乌衣巷口流口水看热闹,而现在则可以拿着请帖堂而皇之的进入。   这,就代表地位提升!甭管这请帖怎么来的,上面写的谁的名字,至少手里有了。   本次雅集立下万儿之后,再处理完杂事手尾,就该潜心读书学习,明年县试之前不再浪了。   将请帖给门口家丁,守门家丁疑惑的打量了一番秦德威,这小少年看起来不可能是上面写的县丞冯大人啊。   但有老成的管事挥了挥手,将秦德威放了进去。回头就教育家丁说:“你要记住,像这样的俊美少年,必定是主人家亲密人物,有些事不能问那么细!”   秦德威想起什么,又转回来门口问道:“王怜卿来了吗?”因为他看到,每张请帖在门口簿册上都有登记。   门口家丁翻了翻册子,回答说:“底册上没有名字,说明我家主人并没有邀请王怜卿来。”   秦德威大吃一惊,上次王怜卿都来了,这次居然没有得到邀请?   按道理不应该如此,王怜卿名气和业界地位比原来上涨了许多,而且又是在上次开园雅集里,得了彩的人物,这次怎么会没有邀请?真是奇哉怪也,不知问题出在哪里。   没了张屠户,这带毛猪也得吃啊,秦德威无可奈何,这次王怜卿不能来的话,真就怪不了他不带飞了。   至于合同,原来受制于人必须当回事,现在还是看菜下饭吧。这,也是地位的提升!   进了园子,便见杨花柳絮随风飞舞,没法子,已经是暮春时节了,难免如此。   在飘飘杨花柳絮中,客人要么三五成群高谈阔论,要么成双成对穿梭游览,当然也少不了很多行院美人红红绿绿的点缀其中。在男多女少的情况下,往往还是小群体核心人物。   秦德威稍微转转,扫了几眼场面就叹口气,来的早了,宴席还没摆上,没得吃啊。   这时又看到个小娘子刚进了园子,还没找到组织,正独自过桥,秦德威就随便在桥头拦住,行个礼问道:“这位姐姐请了,打听个事情,你可知道王怜卿今日为何不来么?”   都是行院圈里人物,应该知道些消息吧,秦德威如此想。   那小娘子答道:“小哥儿你没听到消息?此间主人这次使了大手笔,要邀请秦淮四美一起到场助兴。然后那四美就联名请求,不准再邀王怜卿来。”   秦德威无语凝噎,万万想不到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这算是挑战者被守擂者联合封杀?   莫非王怜卿最近崛起速度太快,威胁到了四大美人的地位,所以才有此举?   比如接待慕名外地游客这种既轻松又高端的市场份额就这么大,多一个人挤进来就少一点收入,而且挤着挤着就指不定把谁挤下去了。   业界残酷如斯!   那小娘子说着说着,突然眼前一亮,口不择言的问道:“莫非小哥儿你就是小学生?奴家文德桥下向东第三家的韩二娘,洞玄三十六式都学会了,郎君尽可来玩啊,包君尽兴中意哩!”   秦德威连忙否认:“在下并非小学生,乃是徐氏族学徐世安!我要是小学生,还用找你打听王怜卿的事情吗!”   那小娘子还想伸手去捉秦德威,吓得秦德威落荒而逃,专往人多的地方窜去。   连逃了过两片林子,直抵东园深处,秦德威才松了口气,并深刻认识到一个现实。   就算是同行业人物之间,差距甚至比不同行业之间还要大,跟王怜卿相处久了,就真受不了刚才那位韩二娘的粗俗直白风格了。   大戏还没开始,一个人好无聊,站在花丛边上的秦德威有点想念有趣的王怜卿了。   这王美人也真是的,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来告知自己?   不远处,南京文坛领袖、盟主、东桥先生顾璘高视阔步,雍容疏朗,几名优秀的年轻后辈在左右随从,出道秀始终不成功的王逢元就在其中。   “吉山啊,为何面有忧色?”东桥老先生很关怀的问道:“是不是又在想那小学生?”   王逢元点了点头承认了,那小学生就像是笼罩在头上的阴云,仿佛随时会劈出一道雷电砸自己头上。   顾老先生安抚弟子说:“你大可放心,他昨日遭受变故,这会只怕到处求救去了,必定没心情来这里出风头。”   王逢元一方面松了口气,另一方面有点不敢深入琢磨,老师为什么会知道得如此准确?   正想着心事时,王公子猛然就看到某个小学生正在花丛边上发呆,忍不住就失声叫道:“小学生?”   老师的话,也如此不靠谱了? 第一百零九章 小学生插队!   因为来的早了,正百无聊赖的秦德威忽然隐约听到有人喊“小学生”,抬头左顾右看,登时就发现了顾老先生一行人。   本地文坛盟主的气势,就是那么醒目。秦德威从花坛上蹦了下来,就直接迎上去了。   王逢元失声后,又看到秦德威笔直冲着自己走过来,顿时习惯性的浑身紧张,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怎么办怎么办?王逢元正手足无措时,正却见秦德威直接掠过了自己,对着老师顾璘招呼道:“见过东桥公!”   王逢元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到有些不是滋味,这小学生现在都不招呼自己了吗?上来直接开始招呼顾老师了?   秦德威是真心欢迎大佬们到来的,这些核心圈的人物不到场,雅集就不能算正式开始。不能正式开始,他就只能继续无聊。   好歹也是前天刚见过面的,顾老先生就风度翩翩的对小学生点了点头,就继续向前走,一个多余的字也没说。   秦德威就直接被晾在了路边,皱着眉头想什么。   周围传来轻轻的哄笑,大佬行道,谁不想攀交,冒冒失失的冲上去打招呼,最为下乘。   凡夫俗子的嘲笑声,秦德威没有在意,他这是一个试探。试探的结果是,顾老先生似乎有点心虚。   摆架子不理人看似很正常,在别人眼里这是大佬的正常表现,但秦德威觉得其实不正常。   或者说,更像是刻意表现正常,这种玄妙感觉只有秦德威这个当事人能感受到。   前几天还一言不合解腰带,今天就如此正常对待了?这正常吗?   “这个小厮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如此缺乏教养。”突然有人议论道。   秦德威抬了抬眼皮,这说话的人居然是府尹二公子江存义江二爷,周边也围着几个文士。难怪他昨天说今天有事,没想到也是来东园雅集混。   便讥讽道:“昨日阁下行凶未逞,要不要改成今日,在这里给你签个卖房文书啊。”   江二爷这个跟着父亲从外地来的人,想混南京文化圈,还是知道轻重分量的,很高姿态的说:“今天是徐锦衣的雅集,先不与你计较!”   秦德威哈哈一笑说:“本来没想着今日遇到阁下,不成想阁下竟然出现了,真是喜从天降。”   说罢就不再理睬江二爷,反正在东园里他也不敢直接动手。   又目送顾老先生带着几个后辈登上了湖边水榭,而水榭外围另有人把守,闲杂人不能轻易上去,大佬们必定都会在水榭里。   毕竟这是一个大规模雅集,不是那种最多一二十人的小雅集,可以不分尊卑混坐一堂,上品和杂流还是要分开的。   这处水榭极其通透。四面廊柱,没有围墙,站在远处也能隐约看到里面人物,约莫已经坐定了十几个人,还有若干空位置。   忽然不知为什么,仿佛得到了一个暗示,人群都朝着水榭方向涌去,带着秦德威不自由主的一起往那边疾步走去。   秦德威莫名其妙,想抓个人来问问情况,可是这会似乎所有人都脚步匆匆,没人想理他。   与别人相比,十二岁小少年的身体实在没什么优势,直接落到了最后面。   等秦德威也赶到了水榭外面时,只见从入口处已经开始排着队伍了。秦德威终于能抓到一个同样排在最后面的倒霉蛋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那书生诧异的看了眼秦德威:“你是新来的吧?怎会连这都不懂?主人家和老先生们已经坐定,但还有些位置虚席以待俊秀贤才。   我等轮流投贴拜见,若能入得法眼,就能一起坐在里面了!”   秦德威这才注意到,别人手里都准备了名帖拜帖,只有自己两手空空……   那书生又继续补充道:“听说能水榭入座的人,天黑后就可以上徐锦衣的楼船,夜游秦淮!”   秦德威无语,感到豪奢之气扑面而来,别人家是画舫轻舟,东园公子是楼船……他很怀疑,就秦淮河这点水量和宽度,撑得起楼船吗?   不由得感慨一番,参加这次雅集的人,绝大多数都只能对水榭里的位置望而兴叹。能坐进里面的人,无论岁数大小,不是自己厉害,就是父亲或者老师厉害。   感慨完毕后,秦德威对着那书生拱了拱手:“告辞!”   那书生好心劝道:“虽然我们落在了最后,但不是没有机会,不可轻易放弃啊。”   秦德威指着队伍最前方说:“谁说我要走?我去最前面插个队,阁下要不要一起?”   那书生犹豫了下说:“众怒难犯,在下就不去了。”   秦德威摇摇头,人生就是这样,遇到机会错过就是错过了。他给了这书生一个被带飞的机会,然而这书生却不敢跟上,还没有王怜卿一个女人家有胆气呢。   真是奇怪,怎么又想起王怜卿了?   甩下杂念,秦德威健步如飞,沿着边缘,从队伍最尾端一直走到了最前方。   别人还以为他是谁家小厮,一开始并没有在意。没想到这小少年居然直接强力插入,站在了队首。   这下后面排队的如何能善罢甘休,纷纷叫骂斥责起来。   不要以为都是读书人就不敢骂人了,排队被插队,一样有火气!特别插队之人是个看起来很好欺负的小少年,不是八九尺雄壮大汉,那正义感就更猛烈!   秦德威回头看了看,直接开群嘲说:“尔等到此,可谓是摇尾乞怜,左右也不过是求人恩赏罢了,所以才要卑躬屈膝,排队进见!”   有人想到什么,惊讶出声:“观君样貌气度,莫非是芳树小学生?”   当即还有人斥道:“装什么假清高,你小学生不也是如此?还是说你是替别人来排队的?”   又有人质问道:“就算是小学生,就能插队么?”   秦德威摆出名士范儿,傲然道:“在下当然跟你们不一样。”   随即他清了清嗓门,朗声对水榭外管事之人说:“烦请通告,在下青溪小学生!特来此地讨债!”   那管事和身后排队的人顿时产生了短暂的懵逼状态,跑到这里喊讨债,嫌命太长?   还有,这人承认了,居然真的是传说中的神龙见头不见尾、屡屡装完逼就跑的小学生!   别人或许还有不知道小学生是谁的,但在东园管事的人肯定知道啊,主堂前大石头上刻着的镇园诗,落款还写着小学生呢。   “你是说讨债?”管事又问了一遍。   秦德威指了指水榭,从容的说:“这里面许多人都欠我的债,正好今天齐聚一堂,我便来一次结清。”   能在此管事,那也是读过书的人,想了想就道:“那先替你如此通报!”   所谓雅集,还怕有奇人异事?相反还得多多益善,不然哪来的传播度。 第一百一十章 债务纠纷   通报进去后没多久,就放了秦德威进水榭。   此时酒宴未上,诸位大佬名士品茶清谈,意态闲适,令人如入芝兰之室。还有些年轻弟子早已在此服侍左右,不用受外面顶着漫天飞絮排队之苦。   有的人还在苦苦排队等待一个求见机会,见完不能留下,而有的人已经提前在这里了。   主人家为了广大雅集声势,可谓是费尽心思,请来不少文坛巨头。不止是南京本地的,比如秦德威见过一面的文征明。   带官员身份的,除了复古七才子之一、南京兵部大司马王廷相,连南京国子监祭酒、南直隶提学御史这些和文事有关的官员都请到了。   当然,在这种以文人属性为主的雅集上,一般不会刻意强调炫耀官方身份,位次也都很随意。要不然,九次乡试落榜的文征明怎么能和二品大员坐在一起?   南京文坛盟主、前二品大员顾璘坐了个极为宽敞的位置,占地比别人都大。也是没法子,老先生爱交朋友,所以身边晚辈弟子多,地方小了站不开。   最亲近的关门弟子王逢元还是愁眉不展,顾老先生忍不住又问道:“吉山啊,你又在想小学生?”   王逢元答道:“刚才遇到此人,便觉得不妙,心神一直不能安宁。”   旁边有本圈子新人江存义哂笑道:“吉山贤弟太过于谨慎了,此人有何惧哉?看为兄如何收拾他。”   顾璘抬手阻止了王逢元继续丧气:“不妨!我料那小学生必定会想方设法的钻营进来,然后说他宅子的事情!到时候吉山你就按我说的行事,一定抬你出彩,咱们难道还压不住他?”   王逢元谨尊师命,但总觉得这样做不是文人装逼正道。   顾璘暗暗叹气,这关门弟子还是年轻,要领悟的东西还有很多。   装逼的本质是什么,是没有实力的表现,就比如年轻时的自己。但握有了实力时,就不用去靠装逼了。   闲话不提,等秦德威在水榭中露了面,不知谁叫了一声:“讨债鬼来了!”引得满堂哄笑。   秦德威自我催眠了一下,把这个场景想象成打角色扮演游戏,用着对待NPC的淡漠态度,朝着主人家,也就是人称东园公子的徐天赐拱了拱手,算作是见礼了。   看在别人眼里,也不得不称奇。一个十二岁布衣少年站在这里,能做到不卑不亢从容镇静,就是一种特殊气场啊。   浑身上下写着有钱的徐天赐对秦德威说:“你这小朋友,来讨的什么债?”   秦德威答道:“要讨的债太多了,作为债主,不得不来。例如阁下,还欠着在下画债。”   徐天赐贵人多忘事,有点迷惑的说:“我怎的不记得了?”   秦德威提醒说:“上次东园之会,阁下以名画为赏,求诗词于诸人,在下侥幸中选,但画尚未到手,这不是被欠了画债又是什么?”   徐天赐恍然大悟,方才回忆起来,主要是一幅画的事情太小了,不值得他特意记住。   但徐六公子生性好玩闹,又故意说:“当时你说了不要,怎么又来讨要?”   秦德威很茫然的说:“在下何曾说过不要?”   徐天赐笑着说:“那王怜卿说你不要奖赏,留下诗就离开了。”   “胡说!”秦德威突然很生气:“王怜卿竟然敢编造我的话!徐老爷不妨将王怜卿叫到这里来,与当面对质!”   徐天赐愕然片刻,大笑几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一幅画而已,给你就给你了!”   别人莫名其妙,不知徐天赐笑个什么,只有徐天赐自己知道梗在何处。   因为秦淮四大美人这次联手封杀王怜卿,就是直接向他请求的,为了能同时请到四大美人到场,他也就从了。   知道这个背景,再听秦德威这句“你有本事喊王怜卿过来对质”,就感觉玩笑有趣了。   在水榭里,秦德威认识的大佬并不多,又施施然走到文征明面前,“衡山先生啊,你是不是欠着在下一幅字?这算不算字债?”   想起那首“鸳鸯戏水全无力”,文征明连声答应说:“有的有的,今日过了就给你,使人送到你家里!”   不明真相的人又惊到了,文征明近些年性格其实有点返老还童,老而随心所欲了,没少调戏别人,为何今日表现的如此怂?   众人跟看戏一样看了一会儿,又是画债又是字债的,听起来还挺文雅,下面还能有什么债?难不成还有诗债?   秦德威没有为难文征明,又朝向顾璘,笑着问:“东桥公,你欠在下的诗债呢,怎么说?”   顾璘冷不丁的没想到,这小学生会找上自己。诗债?有吗?还是说变着法求诗?   文坛盟主身边就是年轻后辈多,当即就有府尹公子江存义不服气的站出来责问道:“谁欠你的了?想找东桥老先生求诗的人,能从三山门排到聚宝门!难道这也算是欠的?”   王逢元怜悯的看了眼江存义,一看此人今日印堂发暗,必定要倒霉。   说实话,秦德威真的没想到江二爷今天会在自己面前亮相,但眼下的主要问题却不是江二爷,而是如何在这里站住脚。   所以秦德威没理睬仇人,只耐心对顾老先生解释说:“你跟衡山先生联手戏弄在下,硬说青溪桃叶渡江人是赠给你的诗,那至今也没有唱和回赠,这不合规矩吧?不是欠的诗债又是什么?”   顾璘:“……”   正如后世所谓“明诗毁于应酬”,就是大明朝读书人热衷于结社串连,导致应酬唱和的诗作极其泛滥,都是水一样的诗词,秦德威有时候也入乡随俗罢了。   但这风气如此,别人给你赠诗了,唱和回赠也算是个礼节。   秦德威很认真的分析说:“赠诗之说,是顾老先生您自己说的,又不是在下死皮赖脸蹭你名声强行送的,您一直没有回赠,未免失了礼数吧?”   没有人帮顾老先生说话,因为这个事实在太不占理了,坏了文人规矩。   于是扣了一顶不懂事大帽子的文坛老盟主差点就气得想走人,那日你怎么不当场索要回赠诗词?敢情就是憋到现在才说出来?   当时自己也是仗着文坛盟主地位,展示话语权的游戏心态,就没想到回赠诗词这回事。   再说身份差太多了也不对等啊,自己可是文坛盟主,怎能跟你一个小学生唱酬!   经验丰富的王逢元早有预感,紧紧按住老师肩膀,低声道:“老师请镇静!写一首给他就完了,对了,还要写出色些,不然还会被他挑理贬低。”   不过却又听那小学生说:“这个诗债,不要也罢!”然后又转向主人家徐天赐:“只求诗债换此一席之地!”   登时一片笑声,大家心领神会,这又是内涵东桥先生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都不按套路   江南读书人风气促狭,总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当场就有好事之人躲在角落叫道:“不值不值,换不了吧?”   也不知是说顾老盟主的诗不值,还是说这席位不值……   徐天赐为难的对着顾老先生说:“你看如何?”   留下这小学生吧,似乎要得罪顾老先生。文坛盟主就是公认可以主持文会的,盟主都气跑了,那雅集还怎么继续?   但是不留下小学生,似乎也不对,这岂不是说明自己认为顾老先生的诗词不值钱吗?   所以徐天赐把皮球踢给了顾老先生,让老盟主自己说话。这也是个台阶,因为在这种局面下,别人都不合适开口,只有顾璘自己才最合适。   读书人斗嘴的事多了,总是有输有赢的,这种事情都有既定套路结束。   只要顾老先生“哈哈”一笑,自嘲几句,说些“鄙人戏作不堪一提”之类的话,这事也就揭过去了。别人打圆场之前等的,就是这几句话。   然而,顾璘却绷着脸说:“老夫看这水榭中,已经人满为患了。不妨另设一处,容纳贤才。”   瞬间冷场,众人暗暗吃了一惊,这老盟主看来真生气了,竟然完全不走套路。   这是公然借着盟主身份,不讲策略,不顾体面的强压新人。如果强者都不讲规矩,那弱者一般就无计可施了。   不过众人也没人帮着秦德威说话,既没交情,也没利益相关,无缘无故。   而顾老先生的这个表态,同样也出乎秦德威的意料,皱眉思考起来。   对于顾璘这个历史人物,说实话秦德威没多少了解,只知道此人是严嵩好友,并主持南京文坛数十年,还抬举过十二岁的张居正。   说起严嵩,之所以被视为大明排名前列的奸臣,并不是因为他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打压政敌,这事儿谁没干过?   主要是因为严嵩有一个很恶劣的品质,他对待政敌态度就是往死里弄。别人搞政治斗争,输了一般就是回家养老,或者流放养老,但严嵩却会想办法搞肉体消灭。   所以秦德威产生了一个猜测,顾璘能成为严嵩的好友,莫非二者之间有共同之处?比如眼下这种翻脸不讲规矩,赶尽杀绝的作风?   他虽然很讨厌拉帮结派垄断资源的作风,一直在戏弄顾璘和围绕在他身边的徒子徒孙,但根本上并没有超出文人斗法游戏的范畴。   却没想到,老先生居然如此玩不起,直接掀桌子赶人。   在众人的视线中,秦德威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家都很好奇,这个小学生会如何应对。他只有一次机会,几句话说不好,就要被主人家请出去了。   只见秦德威对着顾璘拱了拱手,沉声问道:“在下只问一次,同为金陵一脉,老先生定要如此对待在下?”   众人无语,小学生这话问得毫无情商,跟最后通牒似的。   要是这小学生当场跪下痛哭流涕叫爷爷,没准顾老先生会表现下大度原谅他——这也是一种套路。   结果这小学生也不按照套路来,直接搞个最后通牒似的质问,那顾老先生更不可能服软了。   人家顾老盟主不按套路来,自然有不用套路的硬实力,可你小学生有什么实力不按套路?鸡蛋和石头硬碰硬,怎么可能碰的过?   顾老盟主眼皮子也不抬的说:“老夫行事,自有规矩章法,不会为你更改。”   最后的缓和余地也没了!   秦德威抬头扫视了一圈,仿佛在寻找援手,但依然是没有。   外来的大佬,看到南京本土老盟主和天才小学生起了内讧,事不关己,感觉挺热闹的,只想多看会儿。   至于南京本土人物,谁吃饱撑着去触怒已经到了临界点的顾老盟主?   秦德威迅速转身,大跨步走到水榭另一边,面对复古七才子之一、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王廷相,抬手作揖同时深躬:“江宁县左堂南江公今日不便前来,托小子问候大司马!”   正在看热闹的王廷相:“……”   秦德威啪得掏出请帖:“南江公与在下有半师之谊,此乃南江公之名帖,在下今日到此,其实是替南江公来的!”   左堂,二把手县丞,南江,冯恩的号。至于半师之谊,也没毛病!冯老爷说过,要指点小学生文章。   夏言与王廷相走得很近,而冯老爷是夏言的大债主!文人攀关系就是这么简单直接,隔着俩个人小学生就能和大司马扯上关系了。   为啥秦德威宁可被赶出徐家,也要死贴冯县丞,作用就在这里了。   这个转折实在有点猝不及防,水榭内众人一样愕然,今天全都不按套路来了!   只被南京本土文坛盟主封杀了一秒钟,便立刻转身就去抱外地实权派的大腿,这干脆果断的……要说踏马的不是早有预谋,鬼都不信!   还有很多人震惊,那个传闻最近打遍南城各衙门、即将要升官的冯恩居然能和王廷相搭上关系!   心思深沉之人已经开始想到,小学生这样做法,莫非是替冯恩威慑潜在竞争对手,公开秀肌肉?   看热闹把自己看成热闹的王廷相,在这一刻,想了想夏言,想了想冯恩,想了想顾璘,又看了看令人同情的、被赶到绝路的小少年。   既然勉强是自己这边的人马,那就拉一把吧,反正也不用付出什么,便点点头说:“正好本官有些县中事务要问询,你先留下。”   外来一把手级别大佬卖不卖本土正斜主希的面子,主要还是看自己心情……   秦德威彻底的松了口气,顺理成章的、麻利的站在了王廷相老大人的身后。   正好又与老盟主面对面了,不知为何,成功上岸的小学生有种想对着老盟主吹口哨的冲动。   知道历史趋势的穿越者脑子坑了,才想跟你们近亲繁殖的青溪社混啊,除非只想一辈子上限是秀才。   金粉花花世界,又是遍地世官可以继承,太消磨志气了。   这些年的南直隶乡试,经常前几十名里都找不到个应天府的人,出状元要等到万历末年,盟主还是严嵩的朋友……   但凡横跨嘉靖、万历的青溪社要是有东林党、复社的一半牛叉,那秦德威也不会想着去抱外来大腿!   看看大明中期政坛上的苏州帮势力,再看看拉跨的南京帮……就不要怪人家地域歧视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尚未出道就夭折的组合   徐氏东园嘉靖九年春季大雅集进行中……   湖边水榭,南京文坛盟主、前二品高官、东桥先生顾璘不紧不慢的做了一篇关于南京文坛近年来发展情况的工作报告。   最后老先生感慨道:“近些年来,故友逐渐凋零,盟社惟余老夫及寥寥数友。所幸后辈英俊辈出,这几年逐渐成才,我心中甚慰!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在这万物焕发生机之际,又到了推陈出新之时!老夫忝为前辈,欲将后进贤才汇总拟号,以彰显南都文教之盛!”   这是南京本地文坛的事情,外地大佬们就不怎么插嘴了,只礼节性的冷眼旁观,任由顾老盟主在那边天花乱坠。   主人家徐天赐也是昏昏欲睡,没办法,他在文化圈又没有足够号召力,每次操办雅集都不得不依赖于文坛盟主老先生的帮忙。   老先生要啰嗦这些无趣的东西,他也只能暂时忍忍。开会总是枯燥无聊的,但忍过去就好了,上了楼船以后自然就有乐子。   当即就有其他本地名家询问道:“老先生有何计较?我等洗耳恭听。”   顾老盟主早有预案的说:“南京本为皇都,我欲借用穆天子之典故,拟出一个名号唤作南都八骏!”   “好!”“妙极!”“善哉!”“高见!”很应景的出现了不少叫好的声音。   在一片叫好声中,突然插进了一句很有道理但又很不对劲的话:“老先生身边无数年轻俊才,只一个南都八骏组合,不够用的吧!”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躲在大司马背后的小学生说的,但大司马低头喝茶,什么也没说。   王廷相作为一个北方人,又是复古派七才子之一,之前也从来没有到过江南做官。   反正这次来了南京后,对文坛各种风气很不喜欢,一是拉帮结伙风气,二是那种沉迷六朝的靡丽腐朽文风。   盟主毕竟是盟主,自有一番气度,完全没有被捣乱的杂音所影响。要是听几句冷嘲热讽就受不了,还推什么组合出道啊!   只见顾老先生不慌不忙的说:“老夫这里有几个人选,如朱曰藩、许谷、谢少南、王逢元四人皆可入选。但还剩余四名,烦请诸君荐举,并不仅限于本土,寓居金陵者的贤才也可入列。”   这就等于是给外地大佬分润好处了,顾老先生只要不对上小学生,那还是很长袖善舞,面面周到的。   无论如何,金陵乃都会名城,又是大明的南京,想蹭冠名的人总会有的。   南京国子监祭酒、当世著名学问家湛若水提了一个人选,也是他教过的天才少年蔡汝楠,没有争议的进入了组合。   又有人提议,府尹公子江存义可以入选,顾老先生也帮着赞扬了几声,算是拉进了名单。   秦德威看看得意洋洋的江二爷,又看了看顾老先生,这不对劲,很不对劲。   难不成江二爷打砸自己宅子,就是为了向顾老先生递交投名状?他以后想长住南京,在南京圈子里混?   这时候又有促狭的人叫道:“在下觉得,小学生也应当入选!”   这真是惟恐天下不乱!那小学生明显已经与顾老先生决裂,从金陵本土文坛反出去了,还如此提议是何居心?不就是想看热闹吗?   顾老先生沉吟片刻,点头道:“可以!”   一语简直震惊四座,大部分人都不懂了,顾老先生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连秦德威本人都是懵逼的,这盟主老糊涂了?还是自己刚才打脸打的不够狠?   你搞个八骏圈地自萌,他秦德威除了讽刺几句都打算置身事外了,你还要来拉扯?   王逢元只感到老师真有点精分,一会儿毫不留情各种打压,一会儿有机会拉拢时又使劲拉拢,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实在诡秘难懂。   他刚想劝顾老师几句,却又感到有人轻轻拉住自己,转头看去,却是老师的老友许隆。   “不要去劝了,你劝不了的。”许隆对王逢元说。这又让王逢元隐隐约约感觉到,顾老师可能真有自己不了解的一面。   秦德威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但他有直觉,绝对不能按对方的意思走。   便拱了拱手说:“在下年幼识浅,当不得八骏之名,自愿退出选举,还是另请高明吧!”   别人还没说什么,新入圈的江存义却先跳出来叫道:“你看不起我们?”   秦德威无语,这就是皈依者狂热?他点了点头,“不错,我就看不上你!而且我觉得,你们组合样式可以更丰富一点!”   秦德威比划着顾老先生身边身后的那些年轻人们:“我看这两个,可以称为新双玉!这三个,可以称为新三俊!”   忽然想起什么,秦德威又问道:“朱曰藩来了吗?三俊加上朱曰藩,可以组成新四大家!有了新双玉和新四大家,再添几个人,还可以组成新十才子!”   水榭中又是几片笑声,懂得都懂,实在太好笑了,实在忍不住。   只有侍立的杂役依旧茫然,不懂老爷们开心什么,文人的梗就是如此莫名其妙,不懂真进不了圈。   一直面无表情的王廷相也忍不住破了功,笑几声后对秦德威给出两个字评论:“刁钻。”   原来顾璘年轻时,与族兄弟并称为江东双玉,后来与两位好友并称为金陵三俊。   再后来,朱曰藩的父亲朱应登从扬州来到南京,金陵三俊大概是打不过,又把朱应登拉进来组成了金陵四大家。   再后来,顾璘中进士出仕,在官场上结交各方好汉,组成了一个弘治十才子组合……   嗯,顾老盟主德高望重,一辈子热衷交朋友,参与过的组合就是这样多姿多彩。除上以外,还有个不太出名的三才组合没有说。   秦德威把顾老先生一辈子参加过的组合名字,往顾老先生身边年轻后辈上套了一遍,特别还是神来一笔的说“新三俊加上朱应登儿子朱曰藩就是新四大家”,简直恶意满满。   王廷相突然感到,顾东桥没有动手打小学生,已经是很有涵养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新老争辉(上)   被小学生搅和了几下,推出南京城文坛新一代组合南都八骏的这个本次盛会主题,显然是进行不下去了。   至少在今天这个场合,组合出道的概念已经被小学生玩坏了,再强推就近乎笑柄了。文人都是要面皮的,谁也不想成为一个搞笑组合成员。   就连推荐了弟子蔡汝楠的南监祭酒湛若水也后悔了,早知道应该先看看风向,幸亏被搅黄了。   老盟主有点迷茫,明明自己拥有绝对实力,话语权和议题设置权都在自己手里,为什么就是按不住一只小学生?   这小学生为何如此擅长解构事物?无论什么正经东西,无论什么样的美谈佳话,在他嘴里都能变成荒谬不经的笑话,这简直就是装逼者的天敌克星啊。   再说起组合出道失败,对其他预备成员或许没有太大感觉,反正都在一个圈子里混,无论有没有这个组合名号,该怎么玩还是怎么玩。   但对于新近混圈的江存义来说,那可就是当头一棒了,他就缺这个身份认同啊!为了加入即将推出的南都八骏,他付出了比别人多出几倍几十倍的心血,全都白费了?   此时有点冷场,预定推出八骏主题都完犊子了,下面节目还怎么继续?雅集办成这样已经算是濒临失败了,秦德威就主动站出来承担责任,反正此时也没人跟他抢话。   “在下虽身处金陵闹市,但心在诗与山林,委实不喜结社同盟之事。非至交知己,不轻易称兄道弟,常有人指责在下孤高狷介,然而秉性难移。   今日一时轻狂,因为厌恶某人,婉拒东桥公好意,坏了徐锦衣雅集兴致,都是在下罪过!”   众人分不清,这到底是致歉,还是自吹自擂了,反正挺象是给他自己做人设。   别人也没在意,厌恶某人到底指的是谁,但江存义分明注意到,秦德威说这句话时,得意洋洋的瞥了自己一眼。   又想起秦德威刚才捣乱之前说的“看不上你”,江存义江二爷终于认定,自己这是被秦德威刻意针对了!   要不然也没法解释,秦德威能加入都不肯加入,在他的认知里,没人会无缘无故拒绝这样的好事!   江二爷怒气瞬间满了,府尹公子脾气发作起来,越过老盟主站了出去,大喝一声:“秦德威你住口!”   一开始,在场很多人都没反应过来,秦德威是谁?主要是小学生名号更醒目响亮,秦德威之前为保持神秘感也不太用名字亮相。   江二爷指着秦德威斥道:“你我私人仇怨归私人恩怨,但你因此故意坏了文坛之盛事,真自私自利之辈!”   等的就是你自己跳出来,秦德威突然很无辜的反问:“我与你有什么私人仇怨?”   “你就别装了!我把你家……”江存义说到这里,就卡住了。他骄横惯了,很少过脑子想对错,差点顺嘴就说出来。   秦德威又是很无辜的反问:“你倒是说啊,你把我家怎么了?”   王逢元无语,想起老师先前说,等着秦德威为了宅子闹,可现在秦德威就是不提,反而是江存义差点说出嘴。   “我把你家砸了,那又怎样!”江存义把心一横,有恃无恐的说,先落实了秦德威因私报复的情况再说。   秦德威大度地说:“那我又不怪你,谈何私人恩怨?”   江存义:“……”   秦德威一边瞥着老盟主,一边对江存义说:“肯定是有人指使你,要怪也是怪你后面那个人,也不知道你最近与哪位大人物走得近。”   不用想就知道,秦德威指的是谁。   想起老师先前的吩咐,王逢元硬着头皮,正要出场,却又被拦住了。   顾老先生气场全开,淡淡的说:“怕你斗不过秦德威,还是老夫亲自来。”   众人看秦德威与江存义纠纷时,突然老盟主高视阔步,站了起来,走到秦德威面前,对着秦德威行了个礼。   多少老友一起哗然,他们都认得,这是一个前奏!   自从顾东桥稳居盟主之位后,手握话语权后,已经很多年不见顾东桥强行装逼了!没想到今天小学生居然把顾东桥逼到这个份上!   “之前惊扰到了小朋友,老夫先告个罪。”顾老先生说。   秦德威冷笑着不说话,要不我把你家砸一遍,然后也给你告个罪?   顾老先生对秦德威的态度不以为意:“经老夫考证,你那处地方,应为宋朝忠烈杨邦乂故居所在。”   水榭中顿时一阵议论声音,杨邦乂在南京城里还是挺有知名度的。   此人乃是宋代建康府的官员,金军破城时,被俘不屈,金军将其在雨花台剖心而死,堪为著名的忠烈之臣。   秦德威无语,至于考据什么的,文坛盟主当然有这个话语权,你说是就是了,谁还能跟你较真?   顾璘继续说:“老夫与不肖弟子们提议,共同出资为忠烈修建祠庙,并寻访杨家后人,在此奉祀香火,老夫捐献城外田地五十亩作为祭田!”   秦德威大吃一惊,这老逼王竟然还在这里藏了一手!这肯定是要搞道德绑架!   顾璘说完来龙去脉,就对秦德威问道:“秦小朋友,不知有没有读过杨邦乂的忠烈事迹啊?”   秦德威还能说什么,只能答道:“在下当然知道其人事迹。”   老盟主便又责问道“那当日江存义去寻你时,无论你卖与不卖,都是为了忠烈之事,心存正气何事不好谈?你们又为何起口角纠纷?”   秦德威讽刺道:“在下可没见过,七八豪奴闯进家门打打砸砸的谈法。”   老盟主叹道:“江存义是个性急之人,做事或许急于求成,老夫自会训诫他。但你秦德威与他做饿虎相争状,就没有存了一点对忠烈的感念?”   我靠!秦德威意识到,这是把自己拉低到江存义的档次,然后相提并论。   最终结果就是,让众人都觉得自己和江存义差不多,老逼王这个手法很娴熟啊。   而且秦德威知道,如果说一句“在下当时并不知忠烈故居”,那老盟主肯定就会接一句“现在你知道了,该怎么办?”   顾璘忽然仰天长叹:“老夫被推为文坛盟主,近些年确实耽于安乐,沉溺诗文唱酬,疏于对后辈的言传身教!   致使忠烈事迹在前,小辈竟全然无动于衷,皆是老夫的过错!” 第一百一十四章 新老争辉(下)   几位南京本地老人窃窃私语。“顾东桥表现有点生硬了,不如年轻时圆融自然。”   “他只怕事前准备不多,再说久疏战阵又是仓促上场,能如此已经不错了。”   “如今顾东桥有盟主之尊,生硬点也无所谓,要求不必那么高了。”   “也是,毕竟对手只是个十二岁小学生而已,有个七八分水准就足够用了”   秦德威没去回应顾老盟主,反而先问了句江存义:“你上门时,对我说过忠烈故居的事情?”   江存义昂首挺胸,毫不犹豫的说:“当然说过!”   好吧,这可是你说的。秦德威转身就对顾老先生行了个礼,高声道:“老先生所言有理!恰好在下也有忠义故事要讲与在座诸君子!”   秦德威随后又开口道:“那要从嘉靖三年开始讲起了,对了,嘉靖三年的那件大事,诸君应当都知晓吧?”   敏感词就是有这样的魅力,稍微暗示一下大家就懂了。嘉靖三年大事情,肯定说的群臣哭左顺门了,没比这个更大的了。   顿时大家都来了兴趣,不知道这个小学生会讲点什么,毕竟是敏感词事件啊。   秦德威突然似乎又想起什么,环视了几位大佬,先对王廷相问道:“大司马当时在何处?”   王廷相答道:“本官当时为山东右布政。”   秦德威又对南京国子监祭酒湛若水行个礼问道:“大司成当时又在何处?”   湛若水答道:“正好到任南学祭酒。”   秦德威又对南直隶提学御史闻人诠问道:“大宗师当时在何处?”   闻人诠苦笑着说:“本官当时登科日短,还在观政,并未有人来招呼本官聚义左顺门。”   秦德威叹口气,很遗憾的说:“原来诸公都不在场啊。”   不知为何,三位大佬都有点不好意思。   秦德威突然加快了语气:“但当时有一位执刑武官,刻意庇护大臣,甚至上书求情,遭人检举,导致罢官夺勋,忧愤而死!诸公以为,此人可称为忠义否?”   “必然可以!”有人答道。   这个事情,在座众人都是第一次听说,毕竟武官和文官不是一个圈子。   秦德威又说:“此人留下遗孤姐弟二人,在京师恐有不测,遂流落于南都,处境贫困艰难,在下亲眼目睹。”   顾璘听到这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又听秦德威说:“在下的授业先生曾相公,怜悯忠义之后,购置宅院一处并托付在下看顾,用以安置姐弟二人!”   糟了!不止顾老先生,就连江存义、王逢元等人也都觉察出不对劲了!   其他人也都想到了,那顾老逼王藏着个忠烈事迹为后手,这小学生竟然也如此不简单,同样暗藏了后手,都挺深藏不露啊。   秦德威盯着江存义说:“偏生偌大一个南京城,居然容不下忠义之后!那青溪边上的宅院不过安顿数日,便横遭暴徒打砸门庭,不知天理何在!”   江存义连忙叫道:“我并不知晓此等内情!”   “呸!”秦德威不屑地说:“既然当时你曾对在下讲了前朝忠烈之事,那在下当然也就会对你讲述本朝忠义之事,你还想怎么狡辩?”   “我,我……”江存义有点慌,不由得看向顾老先生求助。   秦德威语气渐渐淡漠,像是说着一件于己无关的事情:“因为害怕遭遇不测,那姐弟二人里,弟弟已经跟随曾先生远走高飞,被恶徒逼迫离开南京去了外地。   而姐姐终日以泪洗面,满心委屈,无处诉苦。恕在下年幼见识少,还真不知道南都竟该如此对待忠义之后。   更可笑的是,有些人满嘴忠烈事迹,做的却是欺辱忠义之实,还妄图蒙蔽天下,道貌岸然教导他人!”   好像漏了什么,秦德威赶紧补充了一句:“在下虽然年幼读书少,也是懂忠义晓事理之人,不惜遭遇报复也要庇护忠义之后!”   众人无语,话都让你说完了,别人还能讲什么?   此时别说江存义这个直接当事人,连不惜身份下场的顾老先生都是懵逼的。因为自年轻时起,他每每装完道德逼后,从来没有人能反糊一脸。   这个小学生竟然也暗藏着一样的心思,而且讲故事手法还更加高明!先是与听众交流,帮听众制造代入感,然后层层递进,最后点睛!   几位老友见状不免心酸,竟生有英雄迟暮之感,顾东桥装逼竟然败了!   江存义站在那里,见顾老先生没有反应,他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此时徐氏东园水榭对江二爷来说,宛如一个大型社死现场。谁都知道,小学生口中那个打砸抢夺忠义住所、驱赶忠义之后逃离南京的暴徒就是他。   江二爷跟着父亲来到南京,十分留恋这花花世界,正打算户籍移至南京,以后就在南京定居了。   所以他才会十分努力融入本地文人圈子,更是巴结着顾老盟主,不惜鞍前马后干点脏活,但却没想到,会瞬间社死。   “在下刚才说了,并不怪你。”秦德威诚恳的对江二爷说:“我听说顾老先生正考虑起复之事,所以指使你欺负忠义之后,说不定有人帮忙拿着此事奏报给天子,或许能讨得一点天子欢心。”   这诛心之论,委实令人不寒而栗。   大明好弟子王逢元发怒了,斥责道:“竖子血口喷人,胆敢污老师清白!”   秦德威立刻反问道:“那你倒是说说,老先生动机何在啊?”   王逢元无言以对,他哪知道顾老师到底怎么想的,一样糊里糊涂着!   这时候,老牌名士许隆站了出来,对秦德威道:“老夫以身家性命担保,东桥绝无谄媚幸进之意!或有其他心思,向阁下赔罪便是了。”   文征明也站了出来,对秦德威行礼道:“东桥之意,无法明言,小朋友如何才能息怒,还请示下。”   秦德威笑了笑提出要求:“想让我原谅,也可以,虽然息园如今才开始动工,但要在一个月内把息园大门建好,然后让我砸一遍!然后重复砸三次!”   “混账!胆敢如此羞辱老先生!”当即就有后辈年轻人骂道。   秦德威冷冷地说:“砸别人门庭时,就没想到过今日?在下已经是退让一步了,不砸息园大门,难不成还想让我去砸二品顾府的门庭?”   许久无声的顾璘突然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诸君做个见证,息园那地方不要了,送给秦小朋友赔罪了!”   卧槽!秦德威也懵逼了,产生了一个与王逢元差不多的念头,顾老头你是不是个精分?你能不能按照正常人逻辑干事? 第一百一十五章 功名不过梦中迹(上)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看看顾老盟主和秦小学生的交锋,很多人心里突然冒出了这句诗,甚至有恍惚见证历史之感。   新老逼王之战,老王今日竟然连输诗债换席位、推举新组合、忠义大比拼三场,败得委实无话可说,如果算上息园大门金腰带之战,老王已经是四连跪了。   一个才开工没多久的园子,就这么赔了出去!   若不是新王岁数实在太小,还只是个单枪匹马布衣之身,也没有簇拥追随者摇旗呐喊,王冠说不定已经当场易主了!   消失很久的主人家徐天赐突然显身,笑道:“我看都是因为水榭之内皆男子,没有阴阳调剂,导致火气太旺!   美食美酒美人都已经准备齐毕,诸君上船去吧,老先生们也不要拘着了!”   人前显圣、插旗立万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人设也做的差不多了,秦德威觉得不能过犹不及,便收敛着对徐六公子拱拱手道:“在下年幼,不胜酒力,先告辞了!”   反正场中也没有师长,不用再跟别人辞别,所以秦德威跟主人家说完,转身就向外走。   突然有人一左一右按住了小少年的肩膀,秦德威抬头看去,一边是主人家徐天赐,不怀好意的笑道:“你这小学生,闹完场子就想跑?”   另一边居然是文征明:“小朋友敢与老夫一同纸上谈兵否?”   话说当年老国公还在时,徐天赐六公子是老国公最钟爱的嫡幼子,俗称的老儿子,而丧父的徐鹏举是老国公的嫡长大孙子。   老儿子对大孙子,岁数还差不多,争宠之心二三十年前就开始了……坊间传言,老国公有传位幼子之心,但最终敌不过礼法,还是嫡长孙徐鹏举继位了。   但老国公为补偿幼子,就把大部分财富分给了老儿子徐天赐,东园本是先皇赐给魏国公世代拥有的,结果到这代被国公他亲叔叔给占了。   所以徐天赐的心思,秦德威大概是明白的,这个人生意义就是跟大侄子国公较劲的不良叔父,需要别人帮他弄话题出风头。   但文征明突然出来按住自己,秦德威就不懂了,我跟你很熟?一共就见了两次面吧?还是你又想要“戏水全无力”那首诗了?   但秦德威没法失礼,文人相戏可以,但不能没有基本礼数。这是名流老前辈,江南四大才子唯一还活着的传奇啊,又没有得罪过自己。   单纯比当今文艺地位,在场这些人里,估计也就复古七才子之一王廷相能与文征明比一比,而且还是王廷相有正二品实权官位光环加成的前提下。   说起来文征明也是个神人,明明是个公认才子,结果见了鬼一样的九次乡试不中,不知道有没有被唐伯虎、祝枝山写诗嘲笑过。   乃是当今知名人士里,考试成绩最烂的,而在考试成绩烂的人里,又是名气最大的。   到嘉靖二年时,连朝廷衮衮诸公都受不了“野有遗才”之议,把已经五十多岁的文征明文秀才弄到京师,特事特办塞进最清流衙门翰林院,专门给了个九品待诏官衔安置大才子。   没法更高了,一个秀才还能怎样?整个大明,可能只文秀才有如此独一份待遇。   然后文征明在翰林院上了三年班,积攒了做官履历后,文秀才文相公变成了文待诏,觉得没什么意思,便辞官回来。   又加上故人接连去世,性情就开始有点转变,就是被秦德威视为“老不羞”的那种转变。   总而言之,一个小少年同时被两个大人堵路按住了,那就真的走不了。   东园水面广阔,是与外面河道相通的,但楼船太大,还是开不进来……众人只能闲庭信步出了北门,楼船就停在河道边上。   还留在东园里的文人们,只能望着这拨人的背影兴叹了,同一个雅集,两种世界。   虽然说这边的作品会有专人送到那边去看,但这边园子里都是韩二娘之类,而那边楼船上都是名花榜……   还有人愤愤的想,又是哪个名流如此不要面皮,连未成年子弟都带上了?这个可恶的世道,拼才华真是不如拼爹拼师父!   楼船真的是楼船,高达三层的那种,底舱工具间,上下两层饮宴作乐。   自然而然的,老先生老前辈们去了上层,年轻小辈在下层。先入了座,然后美人们会逐渐上来敬酒并互动入席,这也是个雅致有序的过程。   不然若是美人们先等着,大佬们一窝蜂进来后跟抢食似的,场面就太难看了。   秦德威站在甲板上略加思索,就爬楼梯去了上层。   不是他趋炎附势喜欢和大佬混脸熟,主要是跟小年轻们实在没什么可聊的,大家又不熟,社恐尴尬!   登入上层,秦小学生火眼金睛,一下子就看到了自己应该往哪里凑!   南都大司马王廷相、南学祭酒湛若水、南直提学官闻人诠和老扑街文征明正在栏杆边,组成了一个小圈子,一边赏河景一边闲聊着什么。   虽然不太明白这几个人为什么会凑一起,但还用犹豫吗?   文征明瞥见小少年逐渐接近的身影,戏谑着问道:“小朋友不在下面安心呆住,怎得上来了?你看这上层可有三十岁以下的人物?”   秦德威对着王廷相拱了拱手:“大司马方才所言,欲以县中事务相询,小子待命而已。”   王廷相:“……”   踏马的每次都要赖上老夫?刚才只是看在冯恩面子上,为把你留下来,随便找了个借口而已!   南学湛祭酒一语点破了小少年的心思,笑道:“小子自下而上,欲求索青云之路乎?小小年纪跑这里说什么官话?拿出点诚意来。”   秦德威恭恭敬敬的答道:“小子我就算有青云之志,也不敢求大司成您啊,我又不是文待诏。”   冷不丁就遭遇背刺的文征明登时愕然,其余人却哈哈大笑,这小学生说话有趣。   国子监监生除了恩荫之外的一大来源,就是选拔考不中举人的老秀才为岁贡生,入国子监读书走个过场,然后取得做官的出身资格。   严格意义上说,七年前文征明也是按这个制度来的。   秦德威对着国子监祭酒说“我又不是文待诏”,显然是又是个文人梗,内涵文征明九次乡试不中,无奈以岁贡生身份入朝的。   同时也是说自己志向远大,不想混国子监读书,当然就不敢求国子监祭酒了,又隐隐有内涵国子监祭酒毫无卵用之意。 第一百一十六章 功名不过梦中迹(下)   一片进士的开怀笑声中,文征明貌似很有点恼:“你一个布衣小学生,连童生资格都没有!也敢在此戏弄老前辈!”   王廷相突然插了一句:“文衡山你或许不知,此子乃县衙红人,明年必定考成个童生,万万不可小看!”   从广义上来说,过了县试就可以自称童生了,即便活到七老八十也是童生。严格来说还得过府试才能称童生,但这么底层低端的称谓,大家也不太较真。   文征明故意惊道:“竟然是县衙红人?那就提早恭喜小朋友县试高中,榜上有名了!”   秦德威无语,大司马这也是来内涵自己?弱弱的辩解说:“小子行走功名之路,凭借的才华……”   文征明又挤兑着说:“你说你有才华,可也没见你展示过什么,半为苍生半美人什么的,就算了吧。”   南国子监湛祭酒接着文征明的话说:“衡山啊,你我都要有自知之明,有的人或许真有才华八斗,但只是不想给你我展示罢了。”   文征明一时没明白老朋友的意思,反问道:“这又是为何?难道你我二人还不足以为人前辈?”   湛祭酒瞥着旁边的提学御史闻人诠,故意酸气的说:“即便有才华,也是要给大宗师展示啊,他可是真管着功名呢。我这种冷衙闲官,还有你这个老岁贡,不值得给你我展示啊!”   秦德威:“……”   一群大人联合起来挤兑自己这个小学生,很有意思?   文征明很应景的哈哈自嘲笑了几声,又指着笑而不语的闻人诠说:“布衣小子!识得这是谁否?”   秦德威满脸崇敬,满怀激动,满口亲热的对闻人诠喊了一声:“大宗师!”   不要说秦德威表现不堪,没有跪下抱大腿,就已经算是秦德威很克制自己了。   这年头读书人疯起来上骂天下骂地,不敬上官的比比皆是,但唯独不敢触犯提学官。   因为提学官掌握着录取一省秀才和掌管功名的权力,读书人考取秀才必须要经过提学官亲自点选,而且提学官还有剥夺功名的职能。   提学官在外省叫提学副使,在两直隶叫提学御史,都被读书人尊称为大宗师。尤其是对于没中秀才的读书人来说,属于必舔对象,万万不敢有所不敬的。   南直隶提学御史闻人诠继续笑而不语,秦德威这嘴脸,实在见多了。毫不客气地说,全南直隶至少有几十万人想对他跪下叫爸爸,只求他赏个秀才功名。   文征明三番两次被秦德威内涵,终于也忍不住要报复了:“闻人大宗师就在这里,我给你出个诗词题目!你要是能做的好了,我就替你向闻人大宗师说情!”   秦德威眼中精光爆闪,“衡山先生此言当真?”   文征明斩钉截铁的说:“当然一言为定!”   秦德威心中狂喜,提学御史就是批发秀才的官儿,只要在闻人大宗师这里挂了号,秀才功名就是铁板钉钉!   这踏马的就是天大机缘!不过是不是有点私相授受、操持公器、科举舞弊的意思?   秦德威看了看闻人诠,还是笑而不语,没有阻拦文征明的意思。又看了看王廷相、湛若水,都是不以为意的样子。   大佬们都没当回事,自己还瞻前顾后怕个锤子!   什么合同不合同,违约不违约的,女人只会影响进步的速度!秦德威大喝道:“请衡山先生出题!”   文征明站在栏杆边上环视四周上下,只见水波荡漾,杨花柳絮空中飘动,在岸边的柳树下,美人们已经齐聚在岸边说笑打趣,等候召唤。   “有了,你不是要立青云之志吗?就用眼前此景,写青云之志,作诗词赠给闻人大宗师!不要太久,限定你在美人上船之前作出!”   众人闻言就摇了摇头,这题目有点刁难人,时间限制也紧迫。   因为眼前这些景物,无论荡漾无定的水波,轻浮乱飞的杨花柳絮,亦或是卖笑助兴的美人,在传统诗词意境里,都跟青云志向沾不上边,不管用哪个都很难写。   真要说起来,跟怀才不遇、漂泊无依、水流无情这些意境挂钩还差不多。要表现出积极向上的青云之志,并献给手握自己前途的大宗师,实在是难上加难。   眼看着岸上美人开始点名列队,时间所剩不多了。   秦德威热忱的望着闻人大宗师,口中吟道:“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众人闻言点了点头,当然听得出来这是写杨花柳絮,比较特殊的是,比其他同题材诗词略为欢快。   短时间内能作出来,也很不错了,就是没听出和青云之志有什么干系。   小少年望向大宗师的目光越发的热忱了,继续吟道:“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卧槽!文征明大惊失色,还真作出来了?   韶华休笑本无根,这不是就形容他自己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不是写给大宗师的吗!   完全严丝合缝的点题了,而且还有意境和雅趣,不是直白跪舔!   周围看热闹的众人齐齐震惊,却满脸怪异的看向文征明,想不到啊想不到,你文衡山这浓眉大眼的,居然也……   文征明突然醒悟过来,连连摆手道:“我文衡山在此立誓,事先绝对没有与秦小朋友串通!真是他即兴而作!”   于是众人更震惊了,居然不是有预案的捧人扬名,是实实在在的、实打实的指物而作!   这不是一年好几十个的人造神童,这是活的纯天然神童啊!开眼了,真开眼了。   秦德威没管别人怎么震惊,只看了看文征明,又看了看闻人大宗师,你们答应我的事呢?   南直隶提学御史闻人诠终于停住了笑而不语,苦笑着说:“这词真不错,但提学官三年一换,本官明年乡试完场后就离任了。所以本官等不到你参加下次道试,无法亲手送你上青云了。”   说完闻人诠长叹一声,非常遗憾的样子。   “哈哈哈哈!”始作俑者文征明憋不住了,扶着栏杆,仰头狂笑,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老夫确实可以帮你向闻人诠说情,没问题!”   王大司马和湛祭酒一起看着小学生笑了起来,甲板上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卧槽尼玛!秦德威的泪水真的差点脱眶而出,这些大人物,竟然联合起来一起骗小学生的诗词!   难怪文征明刚才公然说到,帮自己向闻人大宗师说情时,其他人居然对这种明着舞弊都无动于衷,因为他们都明白内情!   小少年那刚刚热切起来,一度以为秀才唾手可得的功名之梦,一眨眼就破灭了。   旁边有主人家安排的书役,拿着笔默默记录下了诗词,内心毫无波动,就是一个莫得感情的抄录机器。   有管事之人吆喝着:“请老爷们入席!” 第一百一十七章 小人物的奋斗!   听到主人家招呼,众人陆续落座。位置可以说是没讲究,随便坐的。   比如王廷相官位地位绝对是在场最高的,但也只是和湛祭酒、闻人提学、文待诏三人就近在旁边,随意找了四人席位坐下。   但座位隐隐然又是有讲究的,只有内行才能看出门道了。   比如按秦德威的想法,王廷相等四人,按位次应该是王、湛、闻、文,可是他发现,实际位次是湛、王、文、闻。   官位最高的王廷相第二,大宗师闻人诠却在文征明后面列第四。这绝对不是随机巧合,因为就连落座的顺序,也是按照这个顺序来的。   人生处处有学问,秦德威不禁陷入了深思。   思着思着,秦德威突然又发现,落座的四大佬居然一起换头看着他,表情很是揶揄。   因为刚才谈论青云的这伙人里,只有他还在傻站着……   大佬们又想看神童的笑话!秦德威终于意识到了,混圈脸皮不能不厚,更不能呆呆傻傻坐以待毙!   扫了几眼,还是文征明最好欺负,秦德威果断走到文征明身边,撩拨着说:“衡山先生,恕在下年纪小看不懂,这里是个什么道理?”   文征明点了点席位道,有点装逼的说:“教你小子得知,此乃翰苑聚首之席!”   秦德威秒懂了,大明文人这个装逼劲,实在是无话可说。   就是在文人内部,一样也要分个三六九,给自己打上逼格标签,并有相应的鄙视链。   进士举人秀才这些就不说了,位于逼格生态最顶级的就是翰苑词林官。一日为翰林,终身以翰林为荣,哪怕当到了宰辅大学士,也要以翰苑词臣自居。   翰苑人物区别于外人,自然肯定有一套独自规矩,不然如何彰显逼格?既然这边席位打了翰苑标签,那自然就是按照翰苑规矩来了。   位次之首的湛祭酒,在翰林院任过编修、侍读,正经的翰林出身,故而坐在最上。注:那会儿文征明也在翰林院。   而王廷相登科后馆选为庶吉士在翰林院学习,毕竟比正经词臣官差了一筹,所以在湛祭酒之下。   至于某前翰林院九品待诏,秦德威直接略过了。要不是这儿实在没别人,文征明又和湛祭酒在翰林院同事过,九品待诏都别想上桌,翰苑词臣并不包括七品以下。   只是对着敬陪末座的闻人诠疑惑的说:“敢问大宗师,这翰林院里,还能有比文待诏更差劲的?剩下也只有不入流孔目之类了吧,看您也不像啊。”   文征明总觉得这话有点不对,自己又被内涵了?   闻人诠摆了摆手:“本官并非翰林出身,只是因为外祖父是状元,本官也勉强算翰林之后了。”   秦德威无语,文人总有一百种方式攀关系论交情,难怪你大宗师坐在最后,比九品待诏还低,原来只能以翰林亲戚身份在这里坐。   但更可悲的是,一百种方法里,他秦德威此时没有一种可用……忍不住又多问了句:“不知大宗师外祖是哪位巨擘?”   大明风气对神童总是有优待和宽容的,闻人诠就介绍说:“乃余姚海日翁。”   虽然秦德威没明白海日翁这黑话指的是谁,但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前几十年的余姚状元,那不就是王华么!   看过小说大明官的都知道这个人,当然王华最著名的身份还是王阳明他爹。   秦德威换算了下人物关系,原来闻人大宗师你妈就是王阳明他姐妹?那么你闻人大宗师就是王阳明的外甥?失敬失敬。   到此总算搞明白这位次怎么回事了,累心。   文征明是最想看小神童笑话的,只戏耍了一次还不够本,又戏弄道:“如何?此处真没有你的位置啊。”   秦德威回答说:“不瞒衡山先生,我刚才看到诸公落座,心内惊诧莫名并百思不得其解,衡山先生为何能跻身其中?”   文征明咬着牙说:“你是何意?看不起我文某人?”   “非也非也!”秦德威连忙否认,然后恭恭敬敬的对首座湛祭酒行了个礼:“小子听闻,公乃当世理学名家!”   理学,最正统的哲学流派,客观唯心主义。   又恭恭敬敬的对王廷相行了个礼:“小子听闻,公乃当世气学宗师!”   气学,传自北宋张载,朴素唯物主义。   最后秦德威又对闻人诠行了个礼:“心学世家!”   心学,王阳明新创的,是当今最时尚的哲学流派,主观唯心主义。   最后秦德威汇总了一下:“在下看到诸公,理学、气学、心学皆有,本以为,这里的宗旨是三教同席!所以才会很诧异,不知衡山先生因为落座。”   著名书法家、画家、文学家,唯独不是哲学家的文征明:“……”   与文征明最熟的湛祭酒哈哈一笑,打趣说:“好像三教同席论道是段佳话,要不衡山你先回避一下?”   秦德威指了指旁边不远处:“看那里还有空席,衡山先生与我一起去那边坐?”   “不去!”文征明不讲理的拒绝了,谁还能没点性格!   秦德威又劝道:“其实在下是想借一步说话,若衡山先生不肯去,恐怕会有人会讥笑衡山先生是无信无义之人啊。”   “无信无义?”文征明有点疑惑,“老夫虽然读书多,但也不知你这从何说起!”   秦德威诚恳的说:“在下真有正经事,去那边坐坐说几句就知道了。等说完了,衡山先生再回来就是,就这几步路,在下还能骗你不成?”   文征明半信半疑的起身离席,与秦德威走到不远处空着的席位上。   只听秦德威问道:“方才衡山先生说,你替在下向闻人大宗师讨人情,可否兑现?正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文征明无语,你说的正事就这?你还要来真的?可下次轮到你道试的时候,闻人诠他都不在任了,你讨人情有什么用?   秦德威又道:“在下有个授业老师,就是照顾忠义的那位曾先生,明年要参加乡试。   大宗师虽然不是主考官,但也是负责考务的提调官,能关照时尽力关照一二。不求舞弊通关,能让曾先生考试时舒服一点也行。   当然衡山先生如果不愿意开口,那就当什么也没答应过好了,在下并不强人所难。”   文征明:“……”   现在小学生心术都如此深沉了吗!还以为空口忽悠戏弄了一把小学生,结果小丑竟然是自己!   秦德威唏嘘不已,底层奋斗太苦了。就算曾先生这次不能考中,但能搭上闻人诠这种名门的线也不亏。   对了,有机会还得在王廷相面前提一提曾先生喜欢兵事……秦德威真是感觉自己有操不完的心。   操心完冯县丞,又要操心曾先生,真是命苦。   小人物奋斗的心酸,又有谁人知!真以为他秦德威说学逗唱,只是单纯热爱装逼艺术啊? 第一百一十八章 别废话   文征明想了一会儿,又对秦德威说:“老夫可以践行诺言,但老夫也想拜托你一件事,请不要记恨顾东桥。”   秦德威稍稍诧异,没想到文征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问道:“衡山先生你力邀在下上船,为的就是说和?”   文征明答道:“也不算是什么说和吧,只是希望你不要记恨顾东桥。”   秦德威说:“在下乃胜利者,记恨他作甚?”   文征明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但又不知怎么吐槽。   秦德威又问:“在下一直疑惑,顾东桥一开始到底有什么意图?难道仅仅是因为在下挡了王逢元的道,或者是拒绝追随他?”   文征明摇摇头:“一个人任性起来是毫无道理可讲的,你为什么一定要刨根问底呢。”   就在这时,上层甲板突然热闹了起来,莺莺燕燕一个一个鱼贯而入,气氛一下子就全变了。   招呼老相好的,寻找有价值新目标的,抢男人的,争美人的,二对一的,一挑二的,场面瞬间生动起来。   秦德威年轻人眼尖,举手高呼道:“冯双双速来!文衡山先生在此!”   他记得王怜卿提到过,几年前她师姐冯双双的成名之战,就是单陪了从京师辞职回南方的文征明一段时间。   果然冯双双看到旧恩主文征明在这边,立刻就过来了,就算是出于花界道义也不得不来,再说文征明现在名声还是那么大。   虽然冯双双也认出来了,喊自己的人就是贱婢王怜卿那个小相好……小学生又能有什么好心思呢?   冯美人不愧是文征明的旧相识,套路熟得很。没几句话,就把文征明哄得开怀大笑、老怀甚慰。   趁着文征明不注意,秦德威悄然抽身离去,冯双双便也松了口气,不然总会担心这小学生在旁边突然捣鬼。   然后秦德威就回到文征明原先的席位那里,很惊喜的说:“在下单人茕茕独立,正愁无人可同坐,不想这里竟然有空位!”   没人理他,秦德威干脆利落的直接坐下。   结果他又发现,三位大佬虽然已经人手一只美人,但却真的在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的讨论哲学问题。   “知行并进,万物存心!”这是理学名家湛祭酒,身旁的美人目光呆滞。   “知在行先,此心即理!”这是心学世家闻人诠,身旁的美人目光幽怨。   “知因行出,理生于气!”这是气学宗师王廷相,身旁的美人目光涣散。   “知由行验,万物皆有行也,行必有理也,理又生知也!”小学生也不甘示弱,也张口就来。   初中课本就教过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物质是运动的,客观规律普遍存在的……   哲学真好用,便有个桃红衣裙的美人主动坐了旁边,满脸崇拜的看着小学生。   秦德威不以为奇,这里席间巨头云集,没人想来蹭位置才叫奇怪。当然也不至于赶人,都是要讨生活的,何苦互相为难,在旁边摆着当装饰品就好了。   三位哲学大佬齐齐转头,小学生也懂哲学?讲得到底是语句不通顺,还是真有什么深意?   “略懂略懂。”秦德威羞赧地笑了笑:“其实都是一位曾先生教我的,但曾先生却更喜欢兵事……”   三位哲学大佬忽然又齐齐抬头,看向秦德威身后。   秦德威也下意识的往后看了眼,却见文征明正站在自己背后,渊渟岳峙,负手而立,淡淡地说:“这里是老夫的座位。”   每一处席位其实是有两个座位的,大家都懂。秦德威扭头对旁边座位的桃红衣裙美人说:“劳烦姐姐让一让,给衡山先生腾出个座位?”   桃红衣裙美人:“……”   从业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钢铁的客人!   别人都是美人傍身,文征明也不想和秦德威挨着坐啊!便又对秦德威说:“你若肯让位置,我就告诉你,顾东桥行事的缘故。”   秦德威十分狐疑:“那衡山先生你先说。”   文征明靠近秦德威,低声说了几句。不知为何,秦德威顿时从座位上蹦了起来,像是受到了巨大惊吓。   然后秦德威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下层,然后又跳到了岸上。   他脑子里把自己认识的女人们想了一遍,便头也不回的,一路飞奔朝着秦淮河南岸的巷子深处跑去。   席间众人目瞪口呆,王廷相本来还想问问曾先生的具体事迹,却没想到小学生直接跑了,便忍不住对文征明问道:“你到底说了些什么话?”   文征明哈哈大笑:“开了个玩笑,没想到如此不经吓。”   桃红衣裙美人春风中凌乱,今天来之前或许应该去烧烧香。   秦德威没来过秦淮旧院这里,道路不很熟,一边打听着一边走,直到满街灯笼挑起的时候,才找到王怜卿家。   门口的忘八十分惊诧,这客人岁数有点小啊?   秦德威喝道:“我乃小学生也,我找王怜卿,速速通报!”   小学生这三个字,在王怜卿家有独特魔力,顿时被当贵宾簇拥着来到前厅,陈老鸨亲自倒茶。   秦德威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不用忙这些了,王怜卿在哪,速速带我去见她,急着找!”   然后秦德威又被领到了精致院落里,送入了堂屋中。   王美人正支着下巴,孤独而又忧伤的坐在烛光下。她的心已经死了,再厉害的乐师,也弹不出她的悲伤,殇情,葬爱,残魂,泪已经流干,今晚的月亮格外冷……   抬头见秦德威进来,咬着银牙数落道:“认识了你,才知道什么真叫薄幸!”   秦德威:“别废话,吻我!”   王怜卿:“……”   惊喜实在有点突然。   秦德威:“快点!”   片刻之后,秦德威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恶气,叹道:“感觉好多了。”   “你又弄什么鬼!“王怜卿边整理衣服边问道,亲嘴儿就亲嘴儿吧,可这小哥儿的手上动作也有点狂野。   秦德威再次叹口气:“没什么,就是需要与女子亲热几下治治心病。”   王怜卿又很期待的问:“还要治多久?需要猛药吗?”   秦德威皱着眉头说:“我突然觉得我有可能是被骗了。”   王怜卿冷笑着说:“我看更像是你骗我,你知道薄幸两个字怎么写吗?” 第一百一十九章 买一送一   听到这些怨妇话,秦德威就感到不满了,有怨气可以理解,毕竟今天这雅集不带她玩,但别怪自己头上啊。   再说自己也没对她干什么啊,到今晚也就亲了几下嘴而已,薄什么幸!也忒夸张了!   于是秦德威便说:“四大美人联手针对你的事情,你又没有告诉我,而我专心于学业,根本不知道这些,怎么帮你?还能怪我了?”   “那敢问小郎君,奴家应当怎么告诉你?”王怜卿问道。不知不觉,小哥儿升级为小郎君了。   秦德威莫名其妙的说:“你这问的什么糊涂话!随便打发个人,到我家里说一声就行啊。”   王怜卿捏着嗓子,学着戏文腔调,念白道:“那再敢问小郎君,家在何方住啊?”   秦德威差点就脱口而出一句,寒家住在青溪门外,怎敢劳玉趾访寒微。   他仔细想了想,好像似乎也许大概仿佛是没有告知过王怜卿,自己搬家到青溪边的地址。   好像似乎也许大概仿佛是有一天下午,自己本来是计划来拜访王怜卿的,结果被江二爷的人搅乱了。   再然后,自己光琢磨着怎么利用女先生宝藏,就忘了王怜卿这茬事了。   王怜卿凄凄悲叹:“奴家从南市楼街搬回了秦淮旧院,可是第一时间将地址告知于你,还为你守身如玉。可是你秦小郎君,换了地方住,丝毫不念及前缘,薄幸啊薄幸。”   秦德威莫名的想起了一句话,女人有时在意的不是对错,而是态度。   “其实那雅集也没什么意思。”秦德威实话实说,跟一群中老年男人大战了几百回合,有什么意思?然后美人们上来了,也就中规中矩那样吧。   王怜卿察言观色,立刻知道了:“看来你刚才混得很得意?你出来时,天色尚黑,只怕连酒都没过三巡,氛围还冷着呢!等到酒酣耳热,才会渐入佳境,高潮迭起!”   秦德威嘀咕说:“不去就不去了,至于如此在意吗!”   王美人泪光点点,拿起手帕擦了几下,“可叹有人春风得意,有人却孤灯残影。这会子要亲热时,就想到了奴家,肯定是觉得奴家最为轻贱,可任君采撷。”   “我给你写首词!”秦德威突然福至心灵,果断顿悟了。   王美人轻轻抹泪,但并不耽误事,口中指使着说:“写在外面临街墙上,上次那个东风惯是吹红去就挺合适的。”   秦德威:“……”   敢情上次无意中念了一句,还一直被惦记着全篇了?这王美人还挺有鉴赏能力,知道这首可能应景?   别又哪天找着机会,非缠着自己索要“人生若只如初见”啊。自己可是发过誓,永久封存不用的这首。   “不行吗?”美人垂泪询问。   行!行!反正自己也有点理亏。秦德威又来到院门外,提笔在旁边灯笼下白墙上刷刷写道:   “点绛唇,哀美人横遭风雨。   满眼韶华,东风惯是吹红去。几番烟雾,只有花难护!   梦里相思,故国王孙路。春无主!杜鹃啼处,泪染胭脂雨!”   秦德威写完看看,哀伤,凄艳,绝美!   又想了想,再买一送一好了,就当作是自己违约的赔偿金,便又挥毫写了一首词。   反正这首词本来也是发过誓永久封存不用的,随便扔出来真香一下也不可惜。   “采桑子,美人愁。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再看看,凄婉,愁苦。完美收工!   主要是秦德威担心自己字迹一般,被人挑剔,又不合适让王怜卿代书。所以必须将内容做足了,让人不得不忽略文笔。   一个是第三人称,一个是第一人称,一个是哀,一个是愁,对读者口味的覆盖面也更广一些。   检查完了没有错别字,秦德威转身就走,出了巷口步入街道向北,在走几步就来到内秦淮河南岸。   虽然秦德威对附近道路不熟悉,但这一带作为人文胜地,地标实在太明显了。只要沿着河边朝东北方向走,找到板桥过河,在沿着青溪走就能找到家了。   没想到才走了几步,就看到一艘高大醒目、还很眼熟得楼船,缓缓停靠在岸边。   秦德威很纳闷,这又什么情况?怎么又靠岸了?难道不是应该畅游秦淮吗?   岸边有无数家奴仆役,聚作几处谈笑风生,老爷们在船上快活,他们就只能在岸边候着了。   秦德威随便找了个老家奴询问,那老家奴笑道:“你是谁家新来的小厮?这样巨大的楼船,怎么可能在城中河道开得起来?那别人家得船还走不走了?   每每也就是象征性得走上一段,便停在岸边充当临水酒楼而已!还有的楼船,根本就无法开动,只能水边固定,徒有船只样式!”   原来如此,秦德威又长知识了,有钱人真是为所欲为!在内秦淮河岸边没地方修酒楼,就搞个楼船当酒楼!   只是没想到,才回身又遇到了这徐氏楼船,于是秦德威就纠结起来,到底还上不上去?那文征明肯定是恶趣味发作骗自己的,这笔帐还算不算?   楼船上层,东园公子徐锦衣扫视了一圈甲板,非常不满意。这雅集办的,话题性不能说没有,但实在没有气氛啊!   本该主持文会的某盟主在那边愁眉苦脸喝闷酒,全然不管调节气氛了。   连旁边侍候的美人都看不下去了,劝道:“老爷别喝酒了,摸一摸吧!”   某盟主长叹一声,仿佛看到了“大厦崩塌丧师辱国”的画面,徒生黍离之悲,空余梁父之恨。心中凄苦实在无人可知!   熟读史书的老盟主已经感知出,天下没有万年不灭之王权,四十年基业已经开始倾颓。   长叹一声,吟哦道:“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徐锦衣瞥了一眼老盟主,踏马的连作诗词都不原创了?再这样下去,以后都不想赞助顾老头了,是不是应该寻找新人了?   交情归交情,生意还是生意,自己这新造楼船难道不要钱吗?不打出名气,谁来租啊?   不知名的著名隐士许隆拎着酒壶,坐在了顾老盟主身边,劝道:“东桥你要振作啊!”   金陵南都,天下二中枢之一,无数人来,无数人走。文坛大大小小雅集盛会,三日一宴五日一会,看似繁花似锦,但背后都是海量的金钱流动。   通俗易懂的讲,他们这伙人很多都是靠这吃饭的,顾盟主就是带他们吃饭的领头人。徐锦衣这样的豪家富户,就是大金主大赞助方。   不然一群文人住在城市里,又不事生产,哪来的钱财维持消费?   许隆很理解顾东桥对秦德威那种又想拉拢又想摧毁的忌惮,因为秦德威展示出的装逼气质和手腕才华,威胁实在太大了。   考功名或许需要运气,但文人装逼只看实力,有实力就是能装。   如果秦德威不肯加入己方,那发展起来后注定是青溪社基业的掘墓人,再不济也是强大的市场竞争者。   一切都是生意,但又不能对外人明言,文人逼格不能没有。而且最好是装装逼,站着就把钱挣了。   念及此处,许隐士也叹口气,顾东桥身为老盟主,压力很大啊,难免面对秦德威时会失态。尤其近些年赚钱能力不如从前了,还把开始动工的息园赔出去了…… 第一百二十章 黑内幕   秦德威最终还是决定回到楼船上,他感觉文征明就是骗他,要找回场子,而且还有些事情没办完。另外他还挺好奇,纵酒狂欢的场面到底是个什么样。   然后他就看到,南京城地位最高的文官、地位最高的教官、地位最高的学官这三个,还在讨论哲学,已经从知行问题,扯到“理”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了,把一场花酒搞成三教辩经了。   秦德威很同情的望了几眼这处席位的三个美人,她们完全搭不上腔,只能干坐着假笑。   她们也许学过琴棋书画、也许学过诗词歌舞,但绝对没学过哲学,没听说谁家培养美人会教哲学的。   更可恨的是,这三个人都是官员,还是非常有实权的那种,别人嫌弃他们坏了气氛,也敢怒不敢言。   然后秦德威又看到,文征明已经坐到了顾老盟主旁边,和几个本地名士说着什么。   这边气氛相对正常点,但依旧很寡淡,看着位居核心的顾老盟主那张司马脸,氛围能欢快就见鬼了。   就这?秦德威诧异,说好的纵酒狂欢场面呢?怎么整得跟春季茶话会似的?看来徐锦衣理念不太行,不懂雇佣气氛组的重要意义。   感慨完毕后,略微失望的秦德威悄悄靠近了文征明背后。   因为穿梭来去传菜的杂役很多,文征明虽然感觉到有人接近了自己,但也没在意,只当是添酒上菜的杂役。   他仍然继续对众人说道:“诸君应当振作起来,不能辜负如此春光,也不能辜负主人家款待宴游之美意。”   文征明毕竟是受东园公子邀请而来,并暂住在东园里的,必须要照顾主人家面子,而且他也不忍心看到这边老友们如此颓废丧气。   这又有什么,还能比九次乡试不中更打击人吗?   见众人士气不振,又道:“如今那小学生被老夫使计弄走,人不在此,诸君还有什么顾虑?分韵赋诗唱酬,然后品评下酒,兴头做起来!   诸君为何一言不发?都看我身后作甚?有什么想法尽可提出,或者有什么好题目,也可列出。”   秦德威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提醒下衡山先生,免得说出更尴尬的话,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文征明转头看到,大吃一惊:“你怎得又回来了?”   他万万没想到,这小学生如此心大!那么恶心他,他都还敢回来!   布衣少年笑道:“在下如此机智的人,怎么会被衡山先生骗走?”   “那你方才为何急急离去?”文征明反问道。   秦德威淡定的回答说:“因为在下一时灵感迸发,文思如泉涌,偶得两词。故而急急暂离,去那王怜卿家门口,提笔书于墙上,写完了便又回转。   衡山先生如果得了闲暇,不妨去品评一二,我让王怜卿请你喝杯茶。”   文征明迷惑了,刚才真的是这样吗?   众人只觉得这小学生举手投足之间,逼气浑然天成,行事风格又充满旷放色彩,若再有大作加成,确实有新王潜力啊。   大晚上灵感突然来了,就立刻甩下文征明这样的名士,跑到美人家门口月下题词,然后居然也不留宿又折返回来。   这种调调很有魏晋名士风格,如果是名篇佳作,那更是不得了。   文征明站起身,强拉着小学生,来到僻静地方。“小子!做事不可太过啊。”   秦德威诧异的询问道:“衡山先生有何指教?”   文征明直接说:“老夫要你今晚不要在抢风头了!一会儿出了题目,你也不要参加分韵赋诗了!”   秦德威叹口气说:“在下实在想不到,文衡山先生居然是如此操心的性子,阁下这样名士就不要矜持的吗?”   文征明有点感伤的回应说:“当你到了老夫这个岁数,故交渐渐零落,你就会了解的。”   又从怀里掏出一方印章,“你若答应老夫,老夫就将这方印章赠送给你。”   秦德威好奇的接了过来,翻过来看依稀辨认出几个字,惊讶出声道:“江南第一风流才子?”   众所周知,唐伯虎有一款印章,刻字就是江南第一风流才子。   文征明点点头说:“正是唐子畏的印章,若你答应老夫,就将此印章赠送给你。”   “可以!”秦德威果断将印章收了起来,麻利的揣进怀中,又说:“在下还有个小小要求,衡山先生得了空时,去王怜卿家门口转一转,看看在下的词,也帮着王美人涨涨名声。”   “成交!”文征明也答应了。   大家都是读书君子,没必要斤斤计较太多,只要秦德威今晚消停都好说。   秦德威对着文征明拱了拱手:“为免诸公多有疑心,在下这就告辞走人,衡山先生总该放心了吧?”   然后秦德威为表示诚意,头也不回的下了楼梯,朝岸上走去。   下船之前,隐隐约约听到文征明开始发题目说:“时值暮春,目睹落花,让我想起了当年与石田先生、唐子畏唱和落花之事。今日再以落花为题……”   对秦德威来说,今天已经结束了。   在徐氏楼船雅集夜间场,没有小学生这个心魔捣乱后,王逢元终于成功发挥出全部实力。   他以一首“两日闲心梦里宽,一春花事雨中残”勇夺今晚三十岁以下组别的诗魁,拿下了出道后的第一个桂冠。   想到这来之不易的成就,王逢元欣喜欲狂,留下了激动的泪水。感谢了已经在天国的父亲,感谢了抚养自己的母亲,感谢了授予学问的恩师,感谢了出题并点评的衡山老先生。   别无他言,唯有饮酒狂欢庆贺,当晚便宿在美人家中,春风得意名士风流!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王逢元才起身,带着宿醉头痛,摇摇晃晃的扶墙而出。又在仆役的扶持下,辨着方向。   路过一处门口时,却看到有数人站在门前,指指点点议论什么。   本来王逢元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喝点汤水,没兴趣看热闹,但是耳中听到有人说:“文衡山午前来看过这两首词,不知为何无能狂怒,说要与小学生搏命去!”   于是王逢元就停住了脚步,站在人群后面抬眼看去,只见墙上写着:“满眼韶华,东风惯是吹红去……”   他非常敏感的意识到,这首词虽然题目是说美人,但内容也是明写落花,居然与昨晚自己夺魁之作一个主题!   而且客观公正的说,水准比自己那首应酬性质作品,没有争议的、肉眼可见的高出好几筹!   再看落款,王逢元虎躯狂颤,踏马的竟然是天杀的小学生!   记得小学生昨晚说过,跑到王怜卿家门口写了两首词,还请文征明过来品评,谁知道竟然也是有落花主题的!   如果有心人与自己作品拿来比较,简直不堪设想,别人不会相信是巧合,只会说有黑内幕!衡山老先生也真糊涂了,出什么题不好,偏偏要出落花题!   忽然有人大笑三声道:“论及此词内幕,以及文衡山为何大怒,在下从朋友口中得知一二!这事要从昨日徐锦衣雅集说起……”   众人顺声音望去,便见此人对着周围拱拱手道:“在下松江府生员何良俊,只是初至南京,人生地不熟……”   王逢元木然的站在人群外,别人家大作、猪队友、阅读理解……恍惚间,感觉宛如昨日又踏马的重现了。   听说朝天宫正在招出家道士,要不要去试试? 第一百二十一章 徐老三智对文征明   多年以后,人们回忆起大明嘉靖九年的徐氏春季雅集时,都会很有先见之明的说这是一个承前启后的节点,是大明文坛新金陵气象的开端。   但对于身处于当时的人们来说,雅集结束后的回味总结时,感觉只能用诡异这个词来形容。前序画风就开始诡异,过程也充满诡异,结局更是很诡异。   老盟主施展了几十年的那套东西居然完全不好使了,竟然被一个奇特的小学生解构到体无完肤。   人们纷纷感慨,现在个别有实力的年轻人真是任性自专,完全不在意传统了,也不屑于循规蹈矩的按照老前辈规定路数进步了。   至于大名士文征明主持压轴的分韵赋诗,总算恢复了一点正常套路感觉,但最后公认佳作却出现在场外……   为了让字迹在风吹日晒雨淋之下,能多保存一段时间,精明的陈老鸨特意在墙上安装了碧纱笼,罩住了两首词。   连王逢元本人都说了,是朋友就踏马的不要再提这事,再提就去朝天宫出家学道!   为此文征明不顾六十高龄,跑到秦德威住处堵门,一定要讨个说法。   真的是堵门,毕竟秦德威家里刚被打砸过门庭,门板还没新装上。文征明在门洞里站着,谁也别想出入了,也没人敢推开他。   但秦德威也很无辜,是他先在王怜卿家门口题词写了几笔落花,雅集上根本就没想再出风头,已经抽身走人了。   然后谁能想到,你老人家竟然在后面又给别人出了落花题,只能说一切都是天意和巧合。   反正印章是不会还的,自己答应过事情都做到了,凭本事换来的东西为什么要还?再说就当是文衡山故意让自己恶心到的精神损失费了。   门外还有看乐子的,聚了几个人指指点点。   因为学堂没了先生,不用上课的徐世安又跑了过来,在街上看到这一幕后,便知道又有热闹了。   就是还没明白,只是一个老头子堵门,又不是前几天阔少豪奴打上门那样,为何秦德威都不敢动手?   里面的秦德威出不来,外面的徐世安也进不去。   秦德威怕徐老三发起脾气冲撞了老先生,赶紧隔着门洞对徐世安介绍道:“此乃衡山先生也,不得无礼!”   武官世家徐老三一脸茫然,衡山不是五岳吗?   秦德威见状又补充了一句:“唐解元他兄弟!”   徐世安恍然大悟,连忙上前行个礼道:“老先生还收徒弟吗!早听说唐解元会玩!”   秦德威:“……”奶兄弟这脑回路,绝非常人也。   文征明也是无语,但闲着也是闲着,便戏言道:“老夫给你出个对句,看看你资质。”   秦德威闻言只想捂脸,文衡山真是无知无畏。就徐老三那资质还让他对句,连自己都受不了,怕不是要把老牌大才子气吐血。   文征明虽然说是给徐世安出对句,但眼睛却是盯着秦德威,正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说了一个字:“敬。”   徐世安不假思索地就对了一个:“尊!”   秦德威真捂脸了,你按套路对个爱不行吗?   徐世安不满的看着秦德威,按他的理解,尊敬尊敬,尊对敬,有什么不对的?   秦德威无语,对句都是不停累加字数的,不但要看已经出的字,还要预判对方可能会怎么加字!   他能预判出,文征明出了一个敬,根据当前形势,下面加的字就很可能是敬老。然后对个爱幼就完事了!   但徐老三就是个吃素的,完全没预判!你现在对个尊,一会儿难道能说尊幼?   文征明也没想到这武官子弟居然不走寻常路,愣了下又不出预料的继续加字:“敬老。”   说完又看了看秦德威,显然是意有所指。其实这个对句难度超级低,学童入门级别的,但文征明用意并不是为了刁难人,而是内涵秦德威。   徐世安挠了挠头,似乎老也只能对小啊幼啊这类字了?“尊……尊小?”   这踏马的才两个字就已经开始不通顺了,秦德威已经没眼看了,简直是耻辱。   文征明显然也是惊了一下,当然并不是因为对的多么好而惊到……   不过文老先生的目的明显不是真的要对句,而是为了教训秦德威。便又继续加字说:“共敬老!”   换成一般人,说出一个“尊小”早就羞愧的走人了,但徐老三的脸皮可不是一般人啊。   “独尊小!”很快就接上了下句,独自对共同,也没毛病!   文征明却对着秦德威笑了几声,让秦德威无地自容,学童入门级别都对成了这样。   又听到文征明加了两字:“海内共敬老!”   秦德威也感觉到了,文征明这一字一句都是说给自己听呢。   徐世安搜肠刮肚的想了一会儿,海可以对江河湖,这个连他徐老三都懂,但海内连起来怎么对?   最后他憋出一个对句:“江东独尊小!”   毕竟是南京本地人,经常听到用江东代称,连西边外城江边大门都叫江东门。江东对海内,就是本地对天下,意思也对得上。   看着还在强行支棱的徐世安,文征明直接加上了最后两字绝杀:“海内共敬老盟主!”   徐世安直接跪了。对句每个字都要讲究,主字还好,但盟这个字眼可太难对了。   文征明杀完前排菜鸡,又指着后排菜鸡秦德威说:“你来继续对!”   秦德威有点为难,“老先生你真要我对?”   “对上来我就走人!”文征明说。   秦德威叹口气,皱着眉头说:“江东独尊小……霸……王?”   文征明愕然。   盟对霸,说得通,春秋五霸会盟典故都知道,盟主对霸王,也没毛病。   所以全部对起来就是:海内共敬老盟主,江东独尊小霸王?   秦德威忽然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他刚意识到,老盟主可能暗指顾璘,但小霸王又是谁?   “哈哈哈哈!”文征明突然仰天大笑,指着秦德威说:“小子够狠,够狠,竟然连自己都敢拿出来卖!”   老先生挥了挥袖子,潇洒离去,挺远了还能听到揶揄笑声:“老盟主?小霸王?江东?哈哈哈哈!”   秦德威极度无奈,都是徐老三留下的烂摊子,他还能怎么对?   你老人家能不能不要这样连续刻意强调?旁边还有人看热闹,传了出去怎么办?   但有文征明这样的名人为背景,不传出去是不可能了……南京文坛从此多了一个让小学生很苦恼的名号——江东小霸王。 第一百二十二章 忠烈门前是非多   没有人堵门,秦德威就要出去办正事了。   徐世安想跟上,秦德威就吩咐道:“我去找人修房子,你就留下来帮着看家,不然连个门都没有,有靠得住的人在我才能放心。”   非常了解秦德威经济状况的徐世安问道:“你有钱修?”   秦德威毫不在意地说:“不用自家出钱!山人自有妙计!”   然后秦德威来到江宁县衙,随口指点了冯县丞几桩案子,然后便道:“在下家里被砸了门庭的事情,不知二老爷听说了否?”   冯县丞貌似很羡慕的答道:“本官有所耳闻,听说顾东桥都认栽了,赔给你个园子。”   南京城里的园子,啧啧……   “那个园子先不管它!”说起来秦德威都发愁,那园子不过是才开始动工,空有一片地方,他哪有钱继续往下修?   秦德威找冯老爷,当然更不是为了园子:“在下家中残破,急需修缮啊!”   冯县丞顿时脸皮抽动了几下,想起自己还欠着幕席束脩若干……所以秦德威这次找到自己开口,必定是为了要钱修整家宅!   果不其然,紧接着就听到秦德威问道:“二老爷您就没有点想法?”   冯县丞刚支取过本月的俸禄和微薄的常例银,手里正好有那么几两闲钱,本来他计划过了忙碌的判案日后,就去南市楼街快活快活的。   可是没想到秦德威讨债鬼似的上门要钱,肯定是县仓库或者户房哪个王八蛋,把自己支取俸禄的事情告诉了秦德威。   咬咬牙,冯县丞掏出一锭银子,拍在了案子上,忍着极度肉痛说:“速速拿去!别再让我看见它!”   秦德威莫名其妙的看了看冯老爷,又看了看银子,疑惑的问:“二老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装什么装!你不就是想找我要钱修宅子吗!”冯老爷有点不爽的喝道,拿钱就拿了,还装什么纯!   秦德威点了点头:“在下确实是想找二老爷要钱修宅子,但也没说让二老爷您自己出钱啊。”   冯老爷皱起了眉头,不悦道:“那你想让谁出钱?难道你打算请本官出面盘剥工匠,替你做白工?”   “县衙可以出钱啊!”秦德威理所当然的说。   冯老爷大喝道:“你这叫贪赃!本官断然不许!”   秦德威介绍说:“咱们南京文坛盟主考据指证过,说这处宅子就是前朝忠烈杨邦乂故居!他可是个面对胡虏,不屈殉节而死的真正忠烈!   二老爷你就没想到什么?忠烈应不应该得到褒扬?官府应该不应该修缮忠烈故居,以彰显朝廷鼓励节义的风尚?特别是能表达出二老爷您本人提倡忠义的理念?”   冯县丞:“……”   秦德威最后总结道:“总而言之,您就说,县衙能不能出钱吧?”   “能!”冯县丞非常肯定的说,官府还能出钱给守节寡妇修牌坊呢,给著名忠烈修个故居,以激励后来人也说得过去?   冯县丞又犹豫说:“就是你还住在那里,修宅子的话,看起来似乎就是给你用的,难免还是有非议啊。”   “那就加料啊!”秦德威提议说:“门前加个忠烈牌坊啊,然后把院门里影壁那里,改成供奉忠烈之处!二老爷你向朝廷讨个表彰封号,就供在院门口!   别的祠庙都有人负责四时供奉,那这杨忠烈就比照一下,供奉差事就专门交给本院居民了!或者可以下个令,本院居民永久免徭役,专门负责供奉忠烈!”   说的好有道理,冯县丞竟无言以对。   秦德威点了点头说:“好了,这件事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而且这也是二老爷你表现自己的机会,有百利而无一害。   而且二老爷你估计快离任了,在离任之前留下这样一个形象工程做为收尾,不也很不错吗?”   “你说得对!”冯县丞突然站了起来,“事不宜迟,本官现在就去看看,你去通知礼房、工房、县仓、县库,马上出发去勘察忠烈故居!”   如今大老爷县尊岁数大了,只爱收钱不爱揽权管事,县衙事务基本靠二老爷处理。冯县丞一声令下,几处胥役就惊动起来。   然后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出了县衙,往东而去。一路有行人看到了,稍加打听便知道,这是新青天冯老爷奔着忠烈去了。   到了青溪边上,领路的秦德威远远就望见,自家院落门前簇拥着许多人,人数不亚于自己这边!   秦德威大吃一惊,不知家里又发生了什么,连忙三步并作两步,飞奔着朝家门口过去。   走得近些,发现家门口这些人,竟然也都是衙门吏役!秦德威登时又停住了脚步,等待后面冯县丞跟上。   冯县丞下了轿子,走过来皱着眉头问道:“什么情况?”   秦德威也迷惑的摇了摇头,“在下也不知道。”   正在这时,对面人群分开,突然闪出一位官员,正六品!对着冯县丞拱拱手道:“来者江宁冯左堂否?本官上元县!”   这个介绍别看简单,但最过硬,也就真正的知县正印官才敢用“某某县”来代称。冯老爷这样的就算理事,也绝不敢说自己就是江宁县。   上元县,就是南京城另一个县,与江宁县一南一北划城而治。自称上元县的人,当然就是上元知县了。   冯县丞也回个礼问道:“齐大人到此何来?”   齐知县叹道:“近日闻说此地有忠烈故居,本官特来祭奠并勘察。”   秦德威无语,看看齐知县的嗅觉,人家这才叫真正的官僚。再看看自家的冯老爷,还得靠自己提醒,结果就慢了别人一步。   竟然是来抢买卖的,冯老爷大怒,质问道:“那也是我江宁县的事情,与你上元县何干!”   突然上元县县衙那边跑出几个人,抬着布袋,然后从布袋里撒着石灰粉出来,在宅子前面的巷道一直到青溪岸边,划了一道白线。   上元县齐大人傲然而立,指着白线,霸气无匹的说:“江宁县衙之人,过线者死!”   冯县丞瞬间怒气满格,眼看就要化身战神!   却又见对方有小吏举着一张大地图,对冯县丞叫道:“对面的冯老爷听好了,小的们仔细勘察过县界,这道白线就是两县县界,忠烈故居这边乃是在上元县境内!”   噗!冯县丞的战神状态瞬间被破,还产生了有点眩晕的后遗症。   连秦德威也愕然无语……   说起来,上元县和江宁县一般都是沿着街道划界的。比如著名的三山大街,同时也是一道县界,街北就是上元县,街南就是江宁县。   当然一般情况下,大家也不会太在意县界问题,都在一个城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除了打官司、科举考试、交税之外,一般也不会在意你到底是上元县的还是江宁县的。   大体上县界从西向东一直是笔直的,就是到了青溪边太平坊这里,可能由于青溪地形原因,稍微偏转了一点,然后忠烈故居门前的巷道就成了地图上的县界……   造成的后果就是,连秦德威本人都下意识觉得宅子还在江宁县,但实际上宅子已经在上元县县界内了。   上元齐知县继续霸气的说:“朝廷有令,地方官守土有责,无令不许出县界,冯左堂你敢过来否!”   江宁冯县丞琢磨着,如果人站在白线这边,拿着水火棍去打白线另一边的齐知县,算不算出县界? 第一百二十三章 蝴蝶效应   思前想后,冯县丞决定先听取幕僚秦德威的意见。说起来也奇怪,向来喜欢指手画脚、教人做事的秦幕席居然没出声,特别反常。   左顾右看,却发现秦德威在旁边不远处,隔着白线,正与对面上元县小吏热火朝天的聊起神龛样式应该怎么设计……   冯县丞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宅子目前应该算是秦德威的,无论哪个县出钱帮他修缮,似乎对秦德威没实际区别?   冯县丞黑着脸,走到秦德威身边,提醒道:“秦小先生啊,本官记得,你的户籍是登录在江宁县的啊。”   秦德威目前户口本登记地址还是叔父家……   对面上元齐知县也走了过来,针锋相对的说:“这位便是小学生秦德威?虽然暂时变不了户籍,但可以暂时登记寄籍在上元县,本官可以一力担保、特事特办!”   然后又加了一句暗示:“考试也是可以在寄籍地考的啊。”   秦德威下意识就比较了一下,在江宁县考县试,还得掏八十两银子买过,但换到上元县的话,听一把手知县这意思就是承诺保过?   当然寄籍考试这种事很敏感,想想后世对高考移民的敏感性就知道了,但江宁县和上元县两县之间倒是没这么敏感。   冯县丞脸更黑了,二把手的弱势就这样显现出来了,他根本拿不出对应筹码。   但秦德威很清醒,八十两银子实惠和一千五百两银子债务相比,那根本没法比啊!   于是立刻对冯县丞表忠心说:“二老爷放心!在下生是江宁县的人,死是江宁县的鬼!”   想起自己要当南城御史的野望,冯县丞抬杠道:“若本官不在江宁县了呢?”   秦德威:“……”   冯县丞又跳回主题:“别管是人是鬼,本官现在不想听这些,只要你出主意!”   秦德威只得献计说:“白线上元县那边没有空地了,但江宁县这边还有空余地方,二老爷可以向朝廷申请建个褒忠牌坊,效果没差多少!”   冯县丞皱眉,感觉还是不太够。   秦德威又再献计说:“听说杨忠烈祠庙在南边城外聚宝山下,那边也是江宁县县境内,二老爷大可做主把祠庙移到这里!”   冯县丞无语,这个主意……   南城外聚宝山下是忠烈杨邦乂墓地所在,所以当初祠庙也就修在那里了。好端端的把整个祭祀祠庙移到东北这里,闲得没事干了?折腾不折腾?   于是秦德威就想撒手不管了:“二老爷又想要政绩工程,又不想折腾,那智慧如在下,也束手无策无计可施了。”   “也行吧。”冯县丞忽然点头说:“南城聚宝山下人烟不多,忠烈祠建在那里太偏了,无法更好的教化人心。   正好城中新考证出了忠烈故居,又有本地义士被本官教化感染,愿意捐献出土地新造褒忠祠,此乃大善之举也!   更何况此地靠近贡院府学,正可训导士心,本官理当从之。”   秦德威:“……”   所谓被冯县丞感化的、愿意捐献出土地新造褒忠祠的本地义士是谁啊?   某小学生现在拥有的地皮很奇葩,宅子在上元县境内,但隔壁园子却在江宁县境内。   冯县丞斜视幕僚:“那么大园子某人也修不起,又几乎是白得来的,估计很多人都嫉妒啊,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分一小块地方捐做褒忠祠,换一个义士美名不好吗?”   小幕僚很慈祥欣慰的看着冯县丞,就像是老师傅看关门小弟子长大成人一样。   冯县丞很敏感的问:“你这又是什么眼神?”   小幕僚答道:“没什么,就是受了二老爷感化,比较激动。而且在下建议,可以加上文信公啊,这个和南京也有些关系,还都是前宋忠烈。”   文信公,文天祥也。   既然有了新想法,冯县丞也就不想在这里与齐知县对峙了。咱江宁县经济发达,就是比上元县有钱,你也就能修缮故居,老子直接在对面造祠庙!   临走前,冯县丞隔着白线对齐知县放了狠话:“走着瞧!”   让齐知县顿时惊疑不定,为抢个忠烈故居至于如此吗?   南京官场传闻,冯恩为了当御史已经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条棍棒打遍南城二十八坊,莫非任命就要下来了?   要是真让冯恩这厮当了御史,以后天天盯着自己监察怎么办?   此后两县便互不干扰,上元县把秦德威宅院门庭都修缮了一下。在影壁那里加上了神龛,还帮着在后院水池子边修了个纪念亭,齐知县亲手题字。   江宁县便开始筹备牌坊和祠庙,先准备着材料,但需要朝廷走程序下旨表彰才能正式开始。   上元县不是不想跟江宁县抢新祠庙,但上元县这边都是民居,思想觉悟太低,不愿意当义士捐地方,拆迁麻烦事太大,也就作罢了。   时间渐渐进入五月,天气炎热起来。期间又有王怜卿打发了人到秦德威家里,将当初签的欠债文书送了回来,债务一笔勾销。   钱铺也开始筹办,前期工作大都还是顾娘子负责。   又到三八日,县丞私人幕席秦德威去了县衙县丞厅上班。   他正和冯县丞说话时,忽然门子来报,吏部有个主事老爷派了人来传话!   冯县丞和秦德威对视一眼,脸上齐齐出现喜色!算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   吏部主事派私人传话,肯定是正式任命已经下到南京吏部,一切都板上钉钉了,然后那位主事老爷故意卖好,赶着时间先通气来的!   御史老爷都要当了,还搞什么县衙公务啊!冯老爷哪还有心情继续被教做事,连忙将人请了进来。   果然,那人见面后就道喜:“恭喜冯老爷云腾万里!”   冯恩开怀大笑,秦德威仿佛养成游戏打通关,同样开心。   “荣升六品江宁正堂!”那人紧接着就说。   冯县丞:“……”   秦德威:“……”   说好的转型为御史言官呢?怎么还升了一品当知县正堂老父母了?   冯县丞有点茫然:“这是更好了还是不好?”   御史言官对很多基层官员来说,是一个清流情结。   秦德威叹道:“至少对在下更好,明年能省下八十块两银子啊,如果冯老爷再大胆点,比如点个案首,在下还能继续省钱。”   按照潜规则,县案首在府试也是必保过的……   冯县丞突然指责秦德威:“你到底靠谱不靠谱啊!”   按原本历史轨迹,冯老爷应该就是御史啊……秦德威也很苦恼,终于感受到,历史开始被自己蝴蝶效应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江宁县新时代   秦幕僚百思不得其解,按道理说,夏大腿安排冯老爷转型御史很简单。   连官升一品、佐贰变正堂这样似乎更高难度的事情都能做到,怎么就不能满足一下冯老爷的清流情结?   冯县丞本来做好心理准备走人了,结果还要继续在江宁县判案子,以后就是从左堂换到正中间大堂了,所以还得捡起县衙公务接着干。   正好这时候邸报送到了,秦德威拿起来扫了几眼,便看到一条重要信息。   “四月,吏科都给事中夏言推荐佥都御史李如圭为延绥巡抚。廷议又提名夏言接任佥都御史,御史熊爵上书,弹劾夏言推荐李如圭,乃为自己升迁。   上谕,斥责熊爵,另升夏言为侍读学士,御前讲经、备顾问,仍兼吏科都给事中。”   秦德威看完,久久无语,递给冯老爷,帮自己辩解说:“不是在下算计不靠谱,实在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天上风云变幻,小子我也管不了!”   冯老爷接过邸报,看了几眼,也是无奈笑了几声。谁能想到,在这节骨眼上,碰巧夏大腿居然也在做动作。   大致可以解读为,夏言想升都察院佥都御史,运作半天,然后被政敌狙击了。   这种时候,夏言肯定不方便再继续运作冯债主当都察院御史,都是都察院系统的,太敏感醒目了。   但夏大腿毕竟是大腿,转手间就安排了一个六品京县正堂作为冯债主的安慰奖,这个不用经过都察院系统,相对低调些。   而且红人毕竟是红人,虽然没升为佥都御史,天子转眼间也发了安慰奖。提拔为更靠近内阁的侍读学士了,同时还获得了能跟天子唠嗑聊天,啊不,面对面献言的特权。   冯老爷指着邸报说:“你不是自吹天下大势如在指掌吗?难道还管不了天上风云变幻?”   秦德威不服气,就凭冯老爷你也想内涵自己?   “你看,夏拾遗升为夏学士,特命御前顾问,还仍兼理要害吏科,真乃罕有之天恩浩荡啊。恩从何来?   我想来想去,是不是因为你提议写青词的缘故,圣上不是好道么?满朝廷衮衮诸公,只怕谁也想不到根子在你这里。”   秦德威又用慈祥欣慰的眼神看着冯老爷,真是又有进步了啊。   这时候,吴知县的幕僚张师爷走进了县丞厅,对着冯老爷行过礼后,又对秦德威苦笑道:“没想到秦小哥儿你真是深藏不露。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这意思就是你们目标不是南城御史吗,怎么打着打着,把知县老爷顶替了?   冯老爷很专业的面无表情不说话,其余都委托给幕僚对接了。   “意外,真是个意外,不知吴县尊要往何处?”秦德威问道。   张师爷貌似很坦诚的说:“东翁已经不愿继续宦海奔波,准备告老还乡,优游林泉了!”   秦德威心头一动,连忙解释道:“其实并非吾辈所能预料,奈何九天风雷动荡,一发而牵动地面变幻。”   又将邸报递给张师爷,指了指关键信息。   张师爷看了看,吃了一惊,试探着问:“这夏学士与冯老爷认得?”   秦德威高深莫测的点了点头,又对张师爷说:“张先生若还想留在金陵,不妨告知在下。在下别的本事没有,帮着张先生找份谋生差事还是很容易的。”   张师爷朝着秦德威拱了拱手:“先谢过秦小哥儿同道之谊!”   两人又交谈几句,张师爷再次对冯县丞行了个礼,便告辞了。   冯县丞目送张师爷离开,不明不白的问:“你跟他说了这么多作甚?”   秦德威解释道:“前后任接替,很多事情必须交割清楚,并签订明白文书,尤其是县仓县库钱粮。   不然等新官上了任后,如果发现不知情的亏空,那可就全都由自己担着了!   所以那张师爷过来,必定也是试探风头的。他说吴县尊要告老还乡,这意思就是希望冯老爷按照后辈对致仕老前辈相让的官场礼数,稍微放一放手。”   冯县丞又抬杠道:“真是这意思?他怎么不对本官直说?”   于是小幕席就直说了:“怕老爷你听不懂!”   冯县丞最近修身养性,动手打人的习惯渐渐改了,又淡定地问:“那听你意思,似乎对张师爷有招揽之意?”   秦德威不否认:“是的,在下对此人观感不错,又是县衙事务熟手。等冯老爷你接任正堂后,必定事务加倍巨繁,在下还要分心读书,肯定顾及不过来。   再聘张先生协理事务,能减少冯老爷不少负担。而且若张先生有意投奔冯老爷,必定会从中转圜,减少前后交接的麻烦,能让冯老爷省心不少。”   果然如同秦德威预料,有张师爷居中协调,两三天就把县衙事务交割清楚了。   冯老爷作为后辈,对即将退休的吴老爷稍微让步了一下,承担下一些公款亏空,也不算多,任上慢慢弥补就是了。   然后张师爷经秦德威引荐,继续留在县衙做新知县幕僚,负责钱粮和礼仪性杂事。秦德威还是帮忙刑名事务,他又建议冯老爷再找个信得过之人,专门负责文牍往来。   正堂知县和县丞不一样,乃是整个县的官方代表。但凡发到县衙的文牍都要找知县,但凡写信来打秋风的也都找知县,全都需要知县回馈。   别忘了,我大明官府主要是靠公文往来维持运转的,上下级衙门官员轻易不相见。   不像那电视剧里的大清,下级可以随便去上级衙门串门拍马屁,上级没事儿就召见下级衙门官员训孙子。   上任仪式是从简了,毕竟冯老爷并非是从外地过来的,只是衙门内部换了个大堂,而且官舍还搬到了专属知县的大宅院。   再说那都是冯老爷的热闹风光,秦幕僚不稀罕也没多大心思操持。   然后朝廷的表彰诏旨也发了下来,褒忠祠项目正式开始启动。这本来是计划作为冯老爷离任收尾项目,结果阴错阳差的成了冯老爷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项目。   秦姓义士从自家荒废园子割出了不知一亩还是三分地,被捐献给了官府。   大明南京城江宁县全面进入了新时代。 第一百二十五章 入戏太深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大明嘉靖九年过去了,秦德威没什么太大感觉。身体功能都没有成熟的岁月,能有什么感觉?   这半年多时间,秦德威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学习写八股文上面。某些圆滚滚圆鼓鼓看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又不敢上手,还是学习有意思。   此外还是老规矩,每逢三八就去县衙,帮着冯老爷看看案子,或者提供县衙业务咨询和指导。   话说自从当了知县后,冯老爷陡然重新阔气起来,不再恶意拖欠幕席束脩了,还给秦德威开出了每月五两现银的高薪。   这让秦德威能够靠工资养家糊口,并支付读书开销。但追加投资修园子是别想了,继续烂尾吧,然后郝大年夫妻觉得浪费可惜,去里面种了两亩菜……   或者闲得无聊时,秦德威就去王怜卿家喝几口上市新茶——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茶,顺便在墙上写写诗词,刷刷文坛存在感。   但雅集应酬他一般都不参加,也不热衷于在文人圈拉帮结派,维持着孤高不群、不慕虚华的都市隐逸人设。   也不知为什么,最近青溪社年轻一代突然都开始属意功名,埋头修习经义时文。   就连公然表示过弃功名如粪土、不屑举业的朱应登儿子,也返回扬州府宝应老家去,埋头准备乡试了。   嘉靖十年的春节和元宵过后,新的一年正式开始。这日早晨,十三岁的秦德威醒过来后,感受到了身体的突变,不禁突然感慨万分。   从今天起,他终于对这个时代产生了感觉,总算成熟长大了。以后谁再敢撩拨自己,小心玩火自焚!   今年对南京城来说,可是一个科举大年,下半年八月的南直隶乡试当然是重中之重,天下瞩目。   而上半年的县试、府试也是读书人功名之路的起步关口。说起来秦德威作为穿越者,参加科举也算是赶上了好时代。   想当年,读书人准备科举考试,都是注重修炼本经,不借外器,日积月累,方得大成。靠的就是内家真功夫,这是秦德威最短板的地方。   然而大明科举都开了一百几十年了,各种各样的考题都出过了,各种各样的范文层出不穷,各种八股文选集年年都出新。   记性好的人把四书简单背一背,再背上几百几千篇范文,上考场后看准考题,揣摩下意思,然后想着范文拼凑句式,遇到慧眼识金的大宗师,差不多也能混出功名了。   秦德威所处的嘉靖朝,就是这样对穿越者比较友好的时代……尤其是还是记忆力强化过的穿越者。   不过想到县试时间,秦德威皱了皱眉头。一般老习惯,县试就是开春二月举行,然后四月府试。   但秦德威觉得还是有点早,他还需要时间进一步揣摩熟悉四书。近半年重点都放在八股文程式了,估计还缺两个月把四书经义再温习几遍。   不求深入,只求能熟悉那种圣人立言的调门口气,免得上了考场一不留神写出离经叛道的句子。   县试必须提前公布日期,二月马上到了,今天就要去县衙把县试日期问题解决,不然就来不及了。   所以顶着江南早春寒潮,秦德威痛苦的钻出被窝,套上夹棉长袍,灌了几口热汤饭,就朝着县衙去了。   今日是过节后衙门恢复办公的第一天,按规矩要排衙,也叫衙参。   大明官场有一梗:外任官与京职官相遇,外任官说:“我爱京官有牙牌。”京官说:“我又爱外任有排衙。”   所谓排衙,可以理解为县衙版的朝会。对于地方正印官来说,排衙可称得上是最威风的体验。   端坐高位,宛如君临,接受县境内全体佐贰官、教官、巡检、大使、驿丞、六房书吏、三班衙役的参拜。   堂上一呼,堂下百诺!别说普通京官,就是大学士也没这种威风体验。   今日在江宁县,知县以下的各色人等早早来到县衙大堂前庭集合。只听梆子声响起,大堂上执事皂役齐舞水火棍,拉长了调门高呼“威武”。   然后官、吏、衙役轮班,趋步进大堂,对着知县大老爷叩首参拜,自报姓名职务,有官位的可以被还礼并赐座,其余人等拜完了就站着。   旁边还有书办拿着名册,点着人名,一一勾画,敢有不来者后果自负。   冯县丞,啊不,江宁县正堂冯知县扫视着黑压压一片人群叩拜自己,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当御史老爷是绝对没有这种体验。   心里偷偷说句大不敬的话,这简直就是土皇帝一样的体验。   冯知县享受完这种独属于正印父母官的愉悦,正要开口讲话时,突然看到某位秦姓少年出现在视野内。   他慢慢悠悠、闲庭信步的跨过了大堂门口,完全没有趋步上前的礼数!   冯知县冷哼一声,此子竟敢入朝不趋!   他没有大礼参见,也没有像别人一样自报姓名职务,只是对着自己随便拱了拱手。   冯知县冷哼一声,此子竟敢赞拜不名!   他手里还握着一卷东西,独自站在了大堂边上。   冯知县冷哼一声,又近乎于剑履上殿!   也就正处于人生体验巅峰的冯知县自己心理活动多,别人都是视若无睹的。   县衙里混的无人不知,这是金陵小学生、江东小霸王,知县大老爷这位置都是他帮忙弄来的。   那什么南霸天董捕头、老江湖何巡捕夫妇,还有什么南城兵马司江指挥、南城赵御史,得罪完小学生,统统都从南城消失了。   几大捕头,全都是他提拔的,还有一个是他叔……关键是,他虽然完全把持了县衙刑名大权,但自己却丝毫不贪财枉法,简直可怕的像是非人类,所图必定甚大!   秦德威很超然的站在大堂侧面,一边打量着人群,看看有没有新面孔,一边等衙参结束。   他可是尊贵的幕僚,又不是下属,怎么能跟别人混在一起又是跪拜又是站班的。   好不容易等到冯知县发表完新年后的开工讲话,众人如鸟兽散,各自回家。今天衙门第一天开门意思意思,先回家酝酿酝酿感觉,明天再正式办公。   古代权奸标准三件套——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的秦幕席走到公案边上,展开手里的布告,指着末尾说:“这里,签个字。”   冯县丞没去看布告,下意识对小幕僚反问道:“尔意欲反乎?”   秦德威:“……”   菜鸡县尊这又是想什么呢?好像入戏有点深? 第一百二十六章 淡淡的失落   秦德威的眼神像是看人唱戏,这让冯知县有点尴尬,但却又忍不住辩解加抬杠说:“你可有自知否?你的做派,确实很象是古之操持废立的权奸。”   “啥?”秦德威再次懵逼,他干什么了?   冯知县竭力寻找着语言,想表达清楚自己的感触:“就是这种……对待世人眼里的威权,你内心仿佛十分淡漠疏离、还有隐隐嘲讽的嘴脸,宛如权奸对待傀儡君王的态度啊。”   这冯知县有点东西!第四天灾秦德威连忙岔开话题说:“请县尊在布告签字!”   堂堂县尊,哪能随便签押,怎么也得看上几眼!   冯知县只见上面写道:“谕示本县军民等:嘉靖十年江宁县试定期于四月初一……”   猛然抬头,问道:“你又出什么幺蛾子?好端端的将县试推迟到四月?”   秦德威很坦诚的答道:“自我感觉还没温习完,推迟两个月好了。”   “这是对全县的公告,你总得有个能说得过去得由头!”冯知县强调说。   秦德威又指了指布告:“县尊放心,后面都写着呢,只管签字就行了。”   冯知县又往后看了几眼,果然又看到:“二三月春耕农忙,不敢以小考耽误农时……”   对此理由冯知县极度无语,江宁县是个京城县,与其他普通县不同,大部分户口都是城市户口,主要工作重心在于城市。   把农事当成个幌子,是不是太黑色幽默了点。   秦德威毫不在意的说:“国家以农为本业,农事难道不重要?谁敢说个不是?江宁县边角又不是没有农田,为何不能鼓励农事?   历任知县不曾这么干过,而冯老爷你偏偏要大张旗鼓劝农,甚至不惜推迟县试,岂不显得冯老爷你官风淳厚,重视农桑?”   “你总是有理!”冯县丞很可耻的发现自己又动心了,提笔刷刷刷签字。   秦德威收起布告,扔给外面的书办,吩咐道:“拿去备档和盖大印,然后张贴到县衙外墙!”   然后又回到冯知县这里,禀报道:“县试之前,为了避嫌,在下就尽可能少来这衙门了。以后若有事情,在下直接去后衙拜访。”   冯知县突然有点淡淡的失落,秦德威这样的天才少年,最终还是要远去高飞的,不可能一直做别人的附庸幕僚。   但他又醒悟到,秦德威把县试推迟两个月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了,就是需要时间冲淡嫌疑!以主考官知县幕僚的身份直接参加县试,是有点太扎眼了。   终归是宾主一场,冯知县有些憋了很久的真心话想交待:“本官终究比你年长许多,又是经历过功名仕途的,有些事情一直想提醒你,但又难以开口。   如今你也到了开启功名之路的时刻,本官以前辈自居,也就不吐不快了。”   秦德威见冯知县语气很认真,就拱了拱手道:“县尊有话但讲,在下洗耳恭听。”   冯知县便又开口道:“本官觉得,你还是尽快再认个爹为好。”   秦德威:“……”   想不到啊想不到,堂堂县尊居然也学会伦理哏了?   冯知县很严肃的说:“你以为本官是在说笑?你就没想到过,令尊逃亡失踪多年,这是一个巨大隐患么?”   秦德威一直琢磨的是母亲问题,对父亲方面没有想过太多。   又听冯县丞说:“比如可能存在一个极端情况,如果你在上升的关键时刻,突然听到亲生父亲早就去世的消息,你守孝还是不守?   亦或你功名之路走到一半,忽然听到亲生父亲消息,他早已经在别处卖身为奴,逃亡人物非常有可能这样隐匿于大户人家里。到时候,你还能怎么办?   或者说令尊在外被官府抓住,成了囚犯,这也是非常有可能的,那你又成了囚犯之后,能怎么办?”   冯知县举的这些例子,秦德威听了后顿时不寒而栗,冷汗直流。   这些例子并非是危言耸听,而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逃亡人物实在是个极度不确定的定时炸弹。   而且不是绝对交心之人,是不敢张嘴说这些话的。   冯恩见秦德威明白其中利害了,又说:“你现在岁数还小,尚未成年,易姓不会有什么非议,以后时间长了也不会太惹人注意。   听本官一句劝,若你真有远大志向,又不是迂腐人物,有机会改换门庭时不要犹豫,这样能与原有亲长切割。甚至越早越好,年龄越小时越好。”   秦德威恭恭敬敬的对冯知县行了个礼:“县尊冒着大不韪也要点醒在下,这份情义让在下铭感五内。”   劝别人与亲爹切割,还有劝别人母亲改嫁,都是非常政治不正确的行为,若敢说出口,被伪君子和道德婊们指着鼻子骂也不冤枉。   冯知县明知如此还要点明,这真的是不惜被骂也要提醒自己了,称得上用心良苦。   不过说到这个问题,秦德威脑中首先浮现出的是叔父的身影。叔父秦祥一直把他当儿子养着的,如果自己变了姓,那只怕会让叔父很伤心吧?   无论如何,秦德威很想与叔父聊一聊。   秦祥秦捕头如今也是在外面拥有私人班房的人物了,用的地方就是原来董捕头的地方。   秦德威找过去时,恰好叔父与几个手下在说着话,毕竟今天是过节后第一天,有些事情要交待。   见小学生兼小霸王来了,别人识趣告辞,留下叔侄两人说话。   “你来的正好,我有些话想与你说。”秦祥见大侄子过来,面色为难,有点吞吞吐吐的说。   秦德威也很为难,同样吞吞吐吐的说:“正好小侄也有些话想与叔父说。”   秦捕头立刻就说:“那你先说。”   秦德威感觉自己一时说不出口,又道:“长者为先,还是叔父先说吧!”   秦祥连续叹了几口气,“威哥儿你是知道的,我一直把你当儿子看,想着让你来继承家业。可你如今宛如脱胎换骨一般,断然不可能再操持咱这贱役了。   你那婶娘就想着,让她娘家侄儿过继到咱家,改姓了秦,跟着我学学做公事,日后顶替我的班。你看这……”   秦德威听到叔父这些话,心里也泛起了淡淡的失落。   说实话,他从来就没想着继承叔父位置当衙役。但今天听到叔父说,想另找人接替时,心头还是忍不住有点失落。   仿佛属于自己的、很稀有的一点亲情被抢走了。   人生际遇不断变化,自己的剧变也会牵动着亲人一起变。   秦德威突然对着叔父跪拜行大礼,口中道:“不孝侄儿也有些话说与叔父!”   秦祥被吓了一跳,秦德威只是自己大侄子,对着自己说不孝就实在太重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一辈子的生意   秦德威说出自己的苦衷,感情深厚的叔侄两人除了抱头痛哭一场,别无他法,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秦祥的捕头家业总要找人继承下去,明显已经无法指望秦德威了,只能另找他人。而秦德威想消除巨大的身世隐患,那以后就要与秦姓切割,免得会突然遭遇社死。   只有深厚感情真的无法解决现实问题,生在底层,若想做出改变,有太多不由自主之处。   秦德威莫名的想到一句话,“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秦捕头心情沉重,看了看天色,已经将近午时,便邀请大侄子说:“一起回家吃点。”   秦德威却道:“先前约好了,还要去顾娘子那里,说说钱庄的事情。”   秦捕头看着因为营养渐渐跟上,又长高了一截的秦德威,提了个建议说:“你以后可以养一个外室,专门生儿子姓秦,以承祀我大哥的香火。”   秦德威无语,现在说这些还早吧?   告别叔父,秦德威就来到三山街上顾娘子家里,里头早备好了午饭。秦德威随便吃了几口,就对顾娘子问道:“钱庄试营这半年,状况如何?”   去年七月份夏末时,钱庄开了业,名字叫源丰号钱庄。冯知县以资源占了三十股,顾琼枝以二千两本钱占了三十股并充当明面东家,秦德威以智力和二百两本钱占了十股。   注:股只是比例,并不是百分比,总和也不会是一百,以后皆同。   然后就是按照秦德威的思路进入试营业了,一直到现在。主要就是和县衙合作,利用县衙的收钱项目,推行自家钱票,以及和其它两家联号的短途汇兑业务。   顾娘子叹口气,很羞愧的说:“至今不过盈利一百几十两。”   以本钱规模来说,盈利一百几十确实算是很少了。顾琼枝都不好意思说出这个数字,感觉自己作为实际经营者,很对不住股东们。   她的二千两本钱完好无损,可如果赚不到钱,岂不就对不住其他股东的资源投入和智力投入?   秦德威却没在意,挥了挥手说:“目前源丰号不着急挣大钱,最重要是培养用户使用习惯和积累信用,这都要慢慢来,急不得啊。”   顾琼枝暗想,这一定都是小少年安慰自己,怕自己难受,故意表现出不着急的模样,他可真是个好人,而且长得越发好看了。   秦德威又指示道:“如今新的一年,可以开始搞一些存贷业务。有人可以先来存银给予利息,需要用钱时就来柜上开票。有人需要用钱时,可以先来柜上开票去用,然后按约定时间还银子到柜上。”   然后又强调道:“不用着急做大,初期力求稳妥就行。可以多招学徒负责跑街,搜集各商号大致底细,做到收放款时心里有数,这也是个长时间水磨细功夫,同样要慢慢来。”   顾琼枝听着听着,再次感动。别人做生意从来没见过如此不着急的,小少年这样说,一定还是为了安抚自己。   他觉得自己的心情比赚多少钱更加重要吗?糟糕,又是心动的感觉,可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啊!   而秦德威只感到顾娘子的眼神越来越奇怪……让他想起了能炼化铁水的熔炉。   他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吗?目前当然不能着急做大了,他还是个白丁布衣,冯县丞也只不过是个知县,把买卖做得太大了反而危险!   正所谓有多大的地位,就做多大的买卖,饭总要一口一口吃。   而且金融业也是个极度讲究风险控制的行业,秦德威看着顾娘子炽热的眼神,忽然开始担心她急于求成,反而办砸了。   想了想便耐心开解说:“这个钱业将来会有无数变化,也许有朝一日可以南北汇通,从塞上到江南,从川汉到东海,所有商埠要冲分号遍布。   广阔天地大有可为,所以是个值得深耕一辈子的行业,不要急于一时之功。”   一辈子?听到这个词,顾琼枝脸色微红。糟糕,心跳的更厉害了,小少年这是暗暗承诺着什么吗?   鬼使神差的问了句:“小郎君你说的前景很好,但如果一辈子也做不成呢?”   秦德威叹道:“就算一辈子做不成,那至少一辈子有件事情去做啊。若吾辈没有这个能力,那就只能交给后来者继续了。”   顾琼枝脸更红了,已经确认过眼神。这小少年是想和自己一起做一辈子的生意,然后还想着有什么后人。   “不行!我们不可以这样!”顾琼枝越想越羞耻,感到自己真是个没羞没臊的女子,下意识脱口而出。   秦德威:“……”   小寡妇你啥意思?你想跑?   “不,不是这个意思。”顾琼枝感觉自己发烧了,需要冷静一下,“妾身今日不爽利,先去休息静养了!”   秦德威恍然大悟,原来是大姨妈来了啊,理解!   从顾娘子宅邸出来,秦德威雇了轿子,往北城徐指挥家而去。他今天出来,主要目的就是把县试考场之外的问题都解决掉,然后专心复习最后两个月!   自从去年到现在,秦德威已经很久没有登徐家之门了。一方面当初是负气出走,心里还存着对徐夫人,甚至还有对母亲的一点点怨气。   另一方面,秦德威如今已经自立门户,不愿意再来徐家,捡起过去那种寄人篱下的记忆。   但县试在即,今日他不得不来,要让执迷不悟的母亲知道,什么叫权力对个人意志的摧残和粉碎!已经没有时间再慢慢跟母亲大人耗着了!   大门还是那个大门,门子还是那个门子,但秦德威已经不是那个秦德威了!   秦德威对着门子说:“劳烦传个话,小学生秦德威特来拜访!”   那门子看了看秦德威,叹道:“诸神之战再次开启,少年人你莫非受到了命运的引导,今日又过来参与?”   秦德威:“……”   那门子又问道:“少年人你确定要进去?要不要小的给你分说一二?”   “不想听!”秦德威一口拒绝:“赶紧传话去!在下是来找你们家主的,不想管你们家的破事!你们家的天道巨轮也碾压不了我!”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不服打个官司   秦德威被带进徐家前堂,堂中众人的座位布局几乎与上次“诸神之战”时一模一样,徐指挥、刘御史、田锦衣都在,只是少了徐指挥那个小妾刘姨娘。   见到秦德威进来,徐指挥宛如见到了救命稻草,连忙主动问道:“秦小哥儿今日登门,有什么事情?”   秦德威心知肚明,这徐老爷又想拿自己来打岔!   但他对此是无所谓的,抬手行个礼说:“见过徐老爷,今日前来,为的是家慈之事!”   “你母亲的事情?好说好说!”徐指挥答应着:“你先与老夫细说,你有什么章程。”   其实不用秦德威,众人也能猜到,十有八九还是为了他母亲身份的事情来的。毕竟今年的县试快到了,秦德威当前最紧迫的问题就是母亲身份问题了。   “慢着!”徐夫人突然出声打断了秦德威与徐指挥的交流,“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有说出个结果。”   秦德威不满的看了眼徐夫人,你们家重要的事情与他秦德威有什么干系?   但被夫人打断后,徐指挥就不好继续岔开话题,与秦德威说周氏的事情了。   徐夫人淡淡的对秦德威说:“小哥儿既然来了,就劝劝我家这位老爷。瞒着家人在外面置办了产业,为什么没有大房嫡子的份?   说起来这钱庄据说还与你有些关联,你们不是三家联号吗,你也是半个当事人。”   秦德威听了这几句,顿时恍然大悟。   这事本来他也知道点内情,当初徐指挥按照与刘御史、冯县丞的约定,在三山街开钱庄的时候,是将钱庄划在了徐老二名下。   主要是当时徐老三得到了恩荫百户官位置,徐指挥就想着给徐老二一点补偿。   而且这也是另一个钱庄合伙人刘御史所要求的,毕竟徐老二是他刘御史的唯一外甥。   但没想到,因为徐指挥管不住裤裆,恩荫百户官被剥夺了,嫡系徐老三瞬间和庶出徐老二一样,什么都没有了。   然后这时候,徐夫人突然得知,自家老爷背着自己,偷偷在外面开办了产业,然后划在了徐老二名下。   为争夺这个钱庄,于是徐家诸神之战又爆发了。   秦德威对此的态度是,关我屁事?   那徐家钱庄当初本来就是父爱如山,要补偿给徐老二的,你徐夫人硬要虎口拔牙抢过来,未免就欠缺了点道理。   虽然徐老三是自家奶兄弟,但秦德威还是要说一句,总不能全天下所有的好事,都一定要归了徐夫人你?   所以秦德威对徐夫人回复说:“在下今天过来,只是要说家慈的事情。至于徐家内部之事,在下管不了。”   徐夫人冷哼一声:“怎么就管不了?你们三家是联号钱庄,刘老爷是其中一家,就能逼着我家老爷偏向二房庶子。   而你秦德威也能代表另外一家,就不能劝劝我家老爷?”   秦德威对徐夫人这些话有点厌烦,这明摆的意思,就是让自己去冲锋陷阵当炮灰,再次与刘御史打擂台?凭什么?   秦德威脸色也渐渐冷了下来,又强调说:“在下再说一次,今日前来,只为母亲之事,不想节外生枝。”   徐夫人当然有恃无恐,“那就说说你母亲的事情,听说小哥儿正准备着考县试?若我徐家不放人,你一个奴婢之子,怎么去考?”   坏菜!徐夫人的丈夫徐指挥,还有她的弟弟田锦衣心里一起叫道。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深居内宅作威作福惯了,怎么能这样说话?   那秦德威虽然是徐家奴婢的儿子,但他本人并不是徐家奴婢,还是个诗人!这里面区别大了!夫人(姐姐)为什么总是拎不清!   秦德威不怒反笑,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自己母亲是不是也受了徐夫人的影响?所以才变成了功名之路上的顽固绊脚石?   “在下可不知道,家慈居然是你们徐家的奴婢?”秦德威莫名其妙的反问道。   徐夫人冷笑道:“小哥儿不必装疯卖傻,这能有什么问题?难不成还要找出身契给你看看?”   秦德威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徐指挥。   徐指挥看了几眼,也是吃了一惊,这文书内容其实就是卖身契,当年周氏卖身进徐府的卖身文书复刻版。   又听秦德威解释说:“在下花费了半年时间,终于在县衙架阁库里,找到了当年的家慈入徐府的契约存档,然后抄了这么一份出来。”   按照规定,很多契约签订时,必须还要送到县衙盖章,并且留一份存档,然后缴纳相应契税。周氏原先户口在江宁县,卖身文书在江宁县县衙里确实也应该有一份存档。   但众人无语,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一份普通契约了,你秦德威究竟花费了多少力气,才从浩如烟海的架阁库文书存档中,单独把这份找了出来?   难怪说足足用了半年时间,怕不是找了不知多少胥役,没日没夜的翻找故纸堆!   “那又如何?”徐夫人无动于衷,就算找出原有契约又能怎样?   秦德威突然用力将抄写的契约副本撕碎了,潇洒的吹口气,扔在地上。“在下也不想如何,只是告诉夫人你,这份契约非法无效!”   徐夫人质问道:“你说它无效就无效?”   秦德威点点头,霸气十足的回应说:“没错,在下说它无效,它就是无效!看来你不太明白,在下是怎么看待这份契约的?   也许契约上有错别字,也许契约文字之间有威逼嫌疑,也许契约并非是自愿签署,也许当年契约价格不合适……   但总而言之,一切都要看县衙的判定了,在下作为儿子自然可以发起诉讼。   不瞒您说,只怕到时连判词都是在下写的,反正在下若想让这契约变成废纸,它就是废纸!”   一时间冷场了,大家都没想到,秦德威居然使用如此嚣张的手段解决问题,还踏马的肆无忌惮在这说出来!   几个月不曾见到秦德威,变化居然如此之大!这就是权力对人的腐蚀!   徐夫人感觉自己快理屈词穷,脸色铁青的发怒骂道:“好个奴才!你竟然敢公然弄权枉法,你就不怕世人指责么!”   秦德威哈哈笑了几声:“在世人眼里,在下所做一切,也都是为了解救母亲的大孝之心,有什么不可以被原谅的?”   随后秦德威环视众人,一锤定音:“无论诸位如何想的,在下在此宣布,当年契约作废,家慈现在就是自由身!不服就上江宁县县衙打个官司,这份契约属于江宁县管辖范围。”   秦德威又掏出一小布包的碎银两,丢给了徐夫人说:“这是家慈当年身价,既然契约已经作废,那身价就原数奉还!”   徐夫人只感无力,连碎银子都接不住,撒落了一地。区区四品武官夫人,如何能与六品实权正印文官的亲信抗衡?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屋子的中老年男人   “上告!老身要上告!南京城里不只有江宁县!”徐夫人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又叫道。   “扑哧!”坐在对面的二房外戚刘御史,正看着大房热闹,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句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就像是专业人士笑话外行人。   只要是个具备正常思维的官员,也不会判金陵小学生、文坛小霸王、青溪褒忠祠祭祀者、南城之虎亲信幕僚的母亲继续当奴婢啊,国公来了都不好使。   所以面对被上告这种威胁,秦德威完全不以为意:“我劝老夫人你要善良,您想想您上告的目的是什么?   在下的目的是解救自己母亲,而您上告的目的是逼别人的母亲继续当奴婢啊!   在下真想看看,春秋大义在前,究竟哪个衙门的糊涂官会为了您的面子,不惜强行推翻江宁县的定案判词,改出一个逼良为奴!”   原来秦德威还觉得徐夫人是个人物,但现在再看,也就那样。   就连徐夫人的弟弟田锦衣也是极度无语,你若早早主动把周氏身契放出来,就等于是与秦德威结了恩义。   结果你非要奇货可居,拿着周氏身份耍狗屁的宅斗手段,一手好牌打成了这样。内宅深居久了,真是不知道外面的天有多大。   对平民百姓而言有句话叫,破家县令灭门令尹。   虽然你们徐家不是平民百姓,但秦德威又不是要对付你们徐家,这样有名气、有大义的人铁了心使用县衙权力帮母亲脱籍,又能有多难?   徐指挥叹口气,让人把周氏请了出来,与秦德威见面说话。   秦德威行过礼后,嘱咐道:“从今日起,母亲就是自由之身了,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儿子绝不干涉。   哪怕是舍不得离开,留在徐家做个外聘帮佣,也是无所谓,儿子绝对不敢嫌弃母亲低微。   但只有一条,只望母亲深明大义,鼓励儿子努力向学,不要再做读书上进之路的拦路石了。”   周氏愕然望着自家儿子,去年三月醒过来后,儿子就变得有点陌生了,但一年过后,长大了一截,居然更陌生了。   沉默半晌的徐夫人突然又对周氏开口:“我徐家向来待你不薄,前番所言,聘你为偏房,你可愿意?”   冷不丁公然提出这事,让众人又是意外。   秦德威懊恼的拍了拍额头,刚才为了表现孝心,话说得太大了,不该说自己不干涉母亲行事。   虽然说对自己科举之路、功名之路没有影响,但母亲若真做了别人妾室总感觉怪怪的,再说现在又不是奴婢之身了,不需要通过做妾室来改变阶层。   周氏又不是十六七小姑娘,不至于掩面娇羞而走,就是犹豫着想什么。   但对面的刘御史却先开了口,对着秦德威说:“看到周娘子的遭遇,本人心内感慨万分,想起了自家妹妹。又记得十多年前的往事,不禁潸然泪下。”   听到这里,徐老指挥也想哭,为何别人家小妾就是小妾,奴婢就是奴婢,而他们徐家的小妾啊奴婢啊都如此不省心!   刘御史继续说道:“我那妹妹与周娘子一样,同样是因为家贫,无奈发卖于徐家。只是我妹妹做了这么多年偏房,说赶出来就赶出来,至今尚不得回归,怎能不令人唏嘘。”   秦德威秒懂,御史老爷的意思就是,在徐家当妾室没好处,你看我妹妹殷鉴不远!   当然御史老爷的动机他也很能理解,如果自己这天王巨星也加入徐家,那徐家还有能他外甥徐老二的资源吗!   最后刘御史做了一个总结:“所以,徐家实在不是良缘所在!恰好本人也有聘燕寝之心,周娘子若甘为妾室,不妨考虑考虑本人?秦小友,你看如何?”   秦德威:“……”   除了目瞪口呆,秦德威实在不知自己此时还能用什么表情包。   人心也太踏马难测了!原本以为你刘御史只是想阻止秦并入徐,没想到你刘御史竟然是想把秦变成刘!   连态度暧昧并不排斥结缘的徐指挥、机关算尽的徐夫人都是一脸懵逼,场面一度很混沌。   算算这刘御史的竞争力指数,不弱于徐指挥啊,而且还更年轻!   一片安静中,最终还是有人打破了沉寂,来自大房的外戚、南京锦衣卫官田大人开口指责道:   “刘御史!我看你也当真是痴心妄想,你一个宦海飘零之人,弄不好要四海为家,明日就去了别处为官,如何能给周娘子安稳生活!”   有道理!徐指挥和徐夫人给田锦衣点了个赞,他们徐家可是南京本地的世家,周娘子也是南京本地的。就算图个安稳,也不该跟着刘御史到处跑啊。   “所以!”田锦衣拍着胸脯,理直气壮的说:“周娘子若想寻人托付,不妨考虑本人这南京世官?至少可以免于奔波江湖之苦!秦小兄弟,你看如何?”   秦德威:“……”   徐指挥:“……”   就连徐夫人也愕然失态,没想到亲弟弟竟然也居心不良,背叛了徐家大房利益!   田锦衣嘿嘿笑着,都当他是傻的?   南京锦衣卫虽然没有司法权力,但却有探听刺事、搜集情报之职能,秦德威震动文坛那些事儿,他岂能不知?   就算这小少年将来一辈子乡试不中,那下限也是文征明啊,若有机会白捡过来,认成儿子绝对赚了!   秦德威看了看徐指挥,看了看刘御史,看了看田锦衣,只想吐血三升!   这一屋子的中老年男人,竟然都想当他秦德威的爹!   他仿佛感受到,徐家门子口中的那天道巨轮,正碾着自己的脸,呼啸着滚滚而过!   这徐家有毒!第二次诸神之战的目标,竟然是自己!   周氏大概从来也没想到过,有朝一日,她这带着拖油瓶的底层女人,居然会被一群文武官员哄抢。虽然说只能聘为偏房,但也是原来想都不敢想的。   这场面让秦德威脑子有点乱,也不知该说什么了,那远在扬州还有个曾先生呢!   周氏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多谢诸公美意,妾身暂时无心另嫁。”   她已经认识到,这一切变化的起因,绝对都在儿子身上,还是再等等吧。且先看看儿子还有什么变化,只怕将来会更吃香。 第一百三十章 几件小事   在这徐家第二次诸神之战里,秦德威无所表现,仓皇而出。母亲周氏虽然脱离了奴籍,但仍然以帮佣身份在徐家工作,毕竟这是她熟悉的人际环境。   秦德威是无所谓的,反正他不拼爹不拼妈,母亲只要不影响自己科举,干什么都行,他没有职业歧视。   不过秦德威挺好奇的,临走前悄悄对母亲问道:“以我揣测,母亲过往曾经对于在徐家为妾室很动心,为何今日犹豫到最后没有答应?”   周氏有点担心的说:“你若改姓徐,那同为徐氏的徐妙璇怎么办?”   秦德威无言以对,他实在没想到,母亲大人竟然也有高瞻远瞩的时候。   等秦德威回到青溪家里时,女先生徐妙璇已经蹭过了晚饭,但依然没走,还在等着他回来。   “事情好不好办?”徐妙璇迎上来问道。   秦德威点点头:“妥了,县试推迟到四月初一,告示发出来了。”   徐妙璇感激地说:“多谢秦兄弟!”   秦德威毫不在意的说:“一件小事而已!”   如果县试二月开考,那徐妙璟现在就要回南京城。但现在这一月下旬,还是天寒地冷的时候。   徐妙璇就担心自家弟弟年幼体弱,路途奔波伤到身体,就央求秦德威想想办法。   秦德威对冯知县说的是,他还没复习好;而冯知县以为,秦德威是想多出两个月冷处理身份,冲淡“县衙内部人员走后门”的嫌疑。   真实原因却是,因为徐妙璇担心弟弟身体,秦德威就把县试推迟到四月了。   当然对秦德威而言,决定县试时间确实只是一件小事,举手之劳。   徐妙璇再三道谢,告辞了回自己住处。婢女柳月将徐妙璇送了出去,回来就对秦德威嘀咕道:“小老爷你这个做法,让奴家想到了一个古人,最近书上看到的。”   “谁?”秦德威很感兴趣的问。   柳月很内涵的说:“小老爷你说你像不像那周幽王,就是为博美人一笑,便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   “你懂个什么!”秦德威斥责道。   柳月瘪了瘪嘴,委屈的说:“反正卑贱小奴没有女先生尊贵,小老爷你想骂就骂,这都是小奴应该的。”   秦德威懒得解释,自己之所以能想到派人去旧文牍堆积如山的架阁库里,翻检出十年前的一份契约,那还不都是女先生帮着提醒的主意?   至于推迟县试时间,投桃报李而已!   不过江宁县将告示张贴出去后,确实也引起了一些波动。不过波动并非发生在本县,而是来自于隔壁上元县。   那上元县的齐知县听说了江宁县的告示,结果有样学样,同样发了个将县试定于四月初一的告示。   理由都和江宁县一模一样,告示文字就像是从江宁县抄来的,为了避开早春农忙,为了不伤农事,为了劝农春耕……   而且齐知县还加了新料,同时规定二三月为农户息讼之月,除了刑事案件不受理农户民事诉讼,以此督促农户用心春耕!   消息传回江宁县县衙,被抢风头的冯知县气得大骂了上元县一个时辰。便又念及秦德威的好处了,想对付这种不要面皮的老官僚,非江东小霸王不可!   怎奈秦德威此时在家复习,闭门不出。   冯知县就打发了长随冯元去慰问看望,并送了一本四书里的《大学》给秦德威。泄题是不可能泄题的,就送本书吧。   秦德威拿着薄薄的书册,翻了又翻,没有翻到任何记号,也没有任何特殊夹层……就是一本纯粹的不能再纯粹的新书。   女先生帮着分析道:“看来县试出题必定是从《大学》里出了,冯县尊也是用心良苦。”   秦德威很质疑的说:“这也叫用心良苦?”   徐妙璇解释道:“在四书之中,《大学》最短,还不到两千字,复习起来最简单。   所以你应对县试,只管去揣摩《大学》题目的范文好了,这范围已经框的很小,比其他人不知省力多少倍!”   秦德威恍然大悟,也对,这相当于画了很小范围的重点。四书本经加起来好几万字,别人要去复习几万字本经,还有不知多少万字的注解,而自己只需要复习不到两千字的《大学》和注解。   以冯知县的人品,只能做到这地步了,但也不过一件小事而已!   “其它的也不能全放下,毕竟县试之后马上就有府试。”秦德威还是很有长远眼光的说。   告示放出去后,县衙礼房就开始接受县试报名,还要请两个秀才作为保人,这对秦德威来说当然也不是难事。   在秦德威埋头复习《大学》的过程中,时间又流逝到了嘉靖十年三月下旬。   曾先生带着弟子徐妙璟,从扬州府回到了阔别将近一年的南京。   秦德威打发人在县衙里翻了翻记录,找了一户恶意拖欠着官房银不肯交,又没有后台的老赖,强力驱赶出南京城,并将官房腾出来租给了曾先生居住。   这也是一件小事,不足挂齿。   这次再见面,大家都是感慨万分。不过秦德威马上面临即将到来的县试和府试,没有太多时间在曾先生这里盘桓。   曾先生倒也没抓住秦德威临阵磨枪恶补,因为秦德威现在有自己的复习节奏,贸然打乱了不见得是好事。   无数人的在期盼和等待中,四月初一,大明嘉靖十年江宁县县试之日终于到了。   嗯,这还是一件小事。   对大部分人来说,县试可能是第一次接受功名之神的审判,前途未卜莫测。   但对秦德威而言,这次县试其实就是认认真真搞程序,扎扎实实走过场而已……   做了这么多准备工作,要连小升初都过不了,那不就白穿越了吗?   在功名之路主线任务开启之前,秦德威早就把各阶段的难度,与上辈子记忆里的教育情况重新印证了下。   县试相当于这些年某帝都海淀区的小升初大战,普通娃进入六小强,相当于县试过关。   府试相当于四十年前的中考,考进名门重点高中相当于府试过关!那时候高中生尤其重点高中也算有点门面,跟大明的童生似的。   院试相当于四十年前的高考,考上大学称为天之骄子,获得干部身份,和大明秀才的地位差不多。   乡试中举,那相当于四十年前的大学里,获得公费出国留学名额,精英里的精英人物。   再考中进士,就相当于四十年前出国留学还愿意回来的……真正国家精英。 第一百三十一章 咏絮之才   在一般县里,县试都是在县衙举办,县衙大堂拿出来作为县试考场使用。   当然总是有不一般的非典型县,比如江宁县这样的,参加县试的人太多,动辄一二千人,县衙大堂肯定不够用。   所以这类非典型县为了解决问题,就五花八门各显神通。江宁县有个地利之便,南直隶贡院就在县境内,那里头有现成的几千坑位。   今年冯知县豪横,使出大手笔,直接借了贡院地方举办县试。当然也不是全用,只从贡院里划出一片区域作为县试考场。   天色还不亮,冯知县就坐在临时搭建的考台上,威风凛凛的开始点名。被点到名字的,接受搜检然后进场。   县试关防比乡试、会试松的多,搜检入场速度也快得多。就是交卷制度也宽松得多,考生可以直接交到考台上。   秦德威也按照程序接受了搜检,其实在此负责搜检的都是县衙差役,谁敢严查这秦小先生?   以至于秦德威怀疑,他就算在考篮里明晃晃塞几本书,这些差役也会视而不见。   很顺利的过了搜检,又假模假样的在冯知县考台这里接受校验,然后就拿着考号入场了。   天亮了后,考场开始封闭,又有衙役举着题目牌子来回走动,确保每个考生都能看到题目。   按照大明县试的规定,只考一场,出两道四书题,下午才可以开始交卷,最终答卷时间天黑为止。   秦德威等了会儿,就看到衙役举着题目牌子出现在自己面前,凝目仔细看去,只见上面两道题目是“不修不可以”和“发财未有”。   如果是五百年后的高考作文题,答题学生们看到这种题目,心里肯定要直接点草出题人十八代祖宗。   但是在大明中后期的县试考场上,面对这种邪门绝活题目,大家都已经习惯了,秦德威除了习惯性吐槽几句也没在意。   这个科举模式都一百好几十年了,全天下不知有多少场考试和模拟考试,只从四书出题的话,不偏点怪点就没题可出了。   这年月还有个特点,越是底层考试,越容易出现偏题、怪题,很多有恶趣味的考官把这个当成秀脑洞的机会。   反而到了乡试、会试这样的大典,题目反而相对完整和正经起来。   最典型的怪题方式就是截搭题,上下文两句话,各自截取一段,然后搭接起来凑成一个看似莫名其妙的题目,叫做截搭题。   秦德威思考了一会儿两个题目的出处。   不修不可以,应该是“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这两句,上下各取一半,凑起来的截搭题目。   发财未有,应该是“不仁者以身发财。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这里凑出来的截搭题。   看出题目的来历,这只是第一步,下面就要琢磨破题了。   此处注意,即便看出了题目来历,知道了题目上下文的含义,但是写八股文时,却不允许引用原文。   也就是说,要点破和阐述原文的含义,但却不允许直接写出原文句子,但又要能让读者领悟到原文,也是一种近乎于写谜语的烧脑游戏。   秦德威都练了快一年了,此时也不多想了,打开草稿纸就是干!   反正怎么也能过关,也不求多长大有力,每篇题目能写上语句通顺、格式完整的几百字,然后检查有没有违规字眼,最后誊抄到考卷上,就可以交稿了!   一直到了下午,开始有人交卷。脸皮厚的、胆子大的、或者认识的,就敢趁着交卷时机,和主考官知县搭讪套近乎,至于效果如何未知。   所有没门路的考生都有个梦想,交卷时与考官搭上几句话,然后通过面试获得赏识,并当场被取中。   很多话本小说的考试剧情里,就有类似的场面,这就是底层读书人心声的反应。   凑齐一批交卷的人,就开门放一次人。秦德威忍耐住了第一批交卷的冲动,做人要懂得低调,对走后门的人来说,平平庸庸就是最大成功。   然后看着又有十几个人交了卷,秦德威才收拾起考卷和草稿纸,走到考台那里,一脸高冷的交给了主考官冯知县。   对,草稿纸也要交上去,考官有可能会对照草稿纸进行勘查。曾经有个沙雕考生,以为主考官不会看草稿,便在草稿纸上吐槽了几句考官,然后被考官发现了,结局催人泪下。   秦德威只求低调,没有公然搭讪主考官的心思,正要转身走人,却听到冯知县喊了一声:“慢着!”   秦德威只能立定脚步,等候着主考官进一步指示。心里不停嘀咕,这县尊又搞什么幺蛾子?事前并没有约定当场面试项目啊?   但冯知县已经拿起秦德威的答卷,仔仔细细的看了下去,时不时摇头晃脑读几句。   期间还有其他交卷的人,也痴心妄想着要主考官当场面试,都被冯知县不耐烦的赶走了。   秦德威无语,这县尊这又是演什么?就自己那几笔平平无奇破文章,有什么值得看的?   眼角瞥见难得老实巴交不敢造次的秦小哥儿,冯知县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心里唏嘘不已。   他有预感,这是他最后一次能扼住秦德威命运喉咙的机会了。所以,怎能不加倍珍惜,多享受一会儿呢?   等阅完秦德威的考卷,冯县丞抬起头来,兴致勃勃的对秦德威指示说:“台下考生过来,作首诗词!”   秦德威:“……”   某考官这语气,让他想起了酒楼里的客人,对着唱曲的粉头说:“来,给大爷唱一个!”   冯知县见秦德威懵住了,又装模作样的问道:“听说你是金陵新出的小才子,去年以小学生名号一鸣惊人,然后就稍显沉寂,这是为何?”   不是你冯老爷让我低调的吗!秦德威也只能装模作样的回答道:“在下还要潜心读书,无心作狂蜂浪蝶之舞。”   冯知县击案赞道:“少年人竟然也知道远离纷华,忍住十丈红尘的诱惑,志向可嘉!”   转而又问:“可也有人说你是江郎才尽啊。”   秦德威终于有觉悟了,县尊心思就是一定要自己写诗,就是不明白县尊还有什么目的。   忍了忍了!卑微而有求于人的秦姓考生只能行个礼道:“请县尊出题!”   冯知县早有预谋的说:“听说你在大宗师面前做过杨花柳絮之词,其中有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之句,一时在士人中广为传唱。   如今又到了杨花柳絮飞舞时节,你可否再作一首,好让本官知道,到底有没有江郎才尽啊。”   行行行!今天你最大,说是啥就是啥!秦德威稍加思索,张口吟了一首《浣溪沙》道:   “百尺章台撩乱飞,重重帘幕开春晖,怜他飘泊奈他飞。   澹日滚残花影下,软风吹送小楼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冯知县暗暗吃了一惊,秦德威能够当场搞出诗词来在意料之中,但他没料到,质量还能如此出色。就算是存货,那也是很了不起了。   “好词!好词!”冯知县有点浮夸的拍案叫好。   又高声叹道:“去年一首,今年一首,两首写杨花柳絮的都称得上精品之作!你让本官想起了古人雅号,堪为咏絮之才!”   秦德威皱眉陷入了沉思,咏絮之才是不是只能用来形容才女的?冯知县这是一定趁机故意玩梗戏弄自己吧!原来这就是冯县尊的目的!   “但是!”冯知县突然又转折了:“观尔诗词,可谓是精致多姿,但再看你这文章,只看出质朴老实,与诗词大为不同,这是为何?”   秦德威有点生气,冯老爷今天这是吃错药抽了风?自己的八股文平平无奇,文字平淡乏味又怎么了?   不就是找你走个后门省了八十两银子,至于当众嘲讽吗!   还要拿来跟诗词相比较,这怎么回答?难道如实相告说,诗词有金手指记忆可以抄,但没有给八股文金手指?   冯知县重重的敲了敲桌子,再次发出灵魂拷问:“这到底是为何?你能否给本官一个解释?”   秦德威与冯知县一起工作这么久了,默契还是有的,立刻觉察到冯知县可能是在刻意递话头。   在这种要命的关键时刻,冯老爷不至于坑自己吧?   想着想着,秦德威突然就福至心灵,上前答道:“好教县尊得知,在下心中以为,考试文章乃是代圣人立言,怎敢轻浮跳脱,以辞害意?故而务必力求简朴古拙,让圣人之意直接明白。”   冯知县不禁赞道:“有才之人,最难得是不失本心!有才之人懂得收敛才华,比平常人作文更难十倍!   再观你远离红尘纷扰潜心读书,可称得上言行如一。你这心意,大合圣人克己之道,足以说明你真正去领悟圣贤之意了!   本官为国取才,首重品性!至于文章,你年纪尚幼,还有的是时间磨练,不必苛求。这次就做主给你一个案首,你且放心回家,仔细准备府试去!”   我靠,文章写得平平无奇,还能这样解读?被当场点了案首的秦德威,除了谢恩还能怎么办?今天主考官最大,他说是啥就是啥。   这些门道套路,还是功名路上的老前辈懂得多,带着自己不知不觉就把流程走完了。   一个县案首还是很不错的,按照潜规则,县案首在府试也必须保过,不然就是打这个县的脸。   但潜规则也只是潜规则,不能太过于迷信潜规则,具体问题还要具体分析。   秦德威就觉得,自己府试肯定不好过关,还得想点场外招数。 第一百三十二章 府试疑云   前文说到过,秦德威的青溪宅距离贡院很近,走几步,过了淮清桥,再走几步就是。所以从考场出来,秦德威溜达一会儿就回了家。   进了家门,却见女先生徐妙璇和婢女柳月都在等待。   “考的如何?”徐妙璇问道。   秦德威很淡定的说:“案首!”   柳月突然说:“小老爷你拿个案首并不稀奇,但璇大姐问的肯定是她弟弟啊。”   秦德威顿时微微蹙眉对徐妙璇道:“你到底问的谁?”   “当然是秦兄弟你了!”相处了这么久,徐妙璇大致也摸清楚秦德威的路数了,毫不犹豫的回答。   秦德威满意的点了点头,答道:“徐妙璟写的慢,还在誊抄文章,我已经让县尊不要催他了!”   徐妙璇也回应说:“恭喜秦兄弟!得了案首,只待月底再过府试,至少也是个青衿童生了!”   柳月撇了撇嘴,真是狗男女,这对话驴唇不对马嘴,下句不连上句的,偏生还说的这么热乎。   按着一般情况,二月县试,四月府试。但今年江宁和上元两个京县一起抽了风,县试都定在了四月初一,然后应天府府试只得跟着往后挪动了,但又不能太晚,最后定在了月底。   也幸好江宁县、上元县、应天府三个衙门同在南京城,报名和考试都不用赶路,时间间隔短点也能接受。而其他县还是二月考试,考完了再奔赴南京城参加府试。   但听到徐妙璇提前恭喜说月底府试也能过,秦德威摇了摇头:“府试于我而言,是个难关。如果不提前做点准备,十有八九是过不了的。”   婢女柳月诧异的说:“这是为何?听别人说,县案首到了府试里,必定是会中的。怎么在小老爷这里,就不灵光了?”   秦德威仰天长叹:“谁让我如此特殊!”   徐妙璇想到了什么:“莫非与去年门庭被毁之事有关?”   秦德威重重的点了点头,“不错!就是去年府尹二公子,那个叫江什么的?这事还没完呢!”   徐妙璇疑惑的说:“这件事看起来已经平息了,近一年也是风平浪静的,秦兄弟还要与他们过不去?”   柳月不同意徐妙璇的话,反驳说:“璇大姐你怎能向着外人呢?什么叫小老爷要与他们过不去?分明是他们还在与小老爷过不去!”   秦德威大赞,不能不承认,有时候确实还是绿茶说话好听。   徐妙璇也不气恼,对柳月笑骂道:“你这小婢敢不敢讲明白,明明看起来已经风平浪静,但为何说他们还在与秦兄弟过不去?”   绿茶哪有大智慧能想明白这里面道理,只会无辜的看着小老爷。   徐妙璇也觉察到,秦德威说的是“这事还没完”。到底是秦兄弟还没完,还是江二那边还没完?   “你们还是不了解这些人的心态。”拿了案首的秦德威心情正好,也不知是卖弄还是想点拨:“去年那姓江的为什么敢如此肆无忌惮?一来是自恃府衙,有上下级压制,当然不怕县衙的人;   二来他老子应天府尹必定是府试主考官,我这种要走功名之路的,府试又必定要去考的,所以他以为能捏住我的前程,自然就对我毫无顾忌了。”   后来虽然经我用计,那江二名声大坏成了笑柄,顾老盟主也赔上了园子给我。但并没有触及他父亲权力的根本,一样可以在府试中把我刷下去。”   柳月有点怀疑的说:“奴家也想起来了,那江二根本没有找小老爷道过歉!但府衙老爷会跟着胡闹?”   秦德威很有把握地说:“正因为儿子出了那么大一个丑,结果府尹什么都没做,人人都知道江二爷干了件坏事,府尹却什么表示都没有,所以才不合常理。   再想想去年两个县争着修缮这处忠烈故居的时候,以及修建褒忠词时,府衙为何按兵不动?按道理说,都在应天府地盘上,两县相争时,上司府衙最适合出面。”   柳月还在懵懂不明时,徐妙璇却恍然大悟,已经跟上了秦德威的思路:“没错,由府衙出面修缮,对江二而言还有两个好处。   一是能帮着府尹公子江二挽回口碑,让世人看到江二知错就改,不失为好汉。   二是能表达出和解善意,与秦兄弟互相给个台阶下,毕竟他们有错在先。而秦兄弟也是要脸面的人,又不可能委曲求全的主动找他们和解。”   秦德威点头道:“是啊,如此好一个机会,府衙却不闻不问,这又说明了什么?江二是个莽撞无能的纨绔,但他爹府尹肯定是个多年老官僚啊。   所以只能说明,江二那边没有以和为贵的心思,必定还在记恨着,连门面功夫都不屑于做,京兆尹老爷肯定是纵容自家儿子啊。   你们说,这事是不是还没完?他们怎么可能不在府试中做手脚?   在我看来,他们一年多来无所作为,很有可能就是为了让我失去戒心,然后在府试这样关键时刻一击致命。   比如说,在府试中给我安上一个舞弊的罪名,那就直接毁了我的功名进取之路了,这比什么报复都强烈。”   秦德威如此多疑不是没有根据的,想想莫名其妙被舞弊的唐伯虎……   虽然府试舞弊性质没那么严重,但被罚个十年八年不许入场,那也是损失惨重,关键是名声坏了,一辈子上限就封死了。   反正秦德威的心态就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柳月轻叫了一声:“那可如何是好?”   “也没什么,江二他爹又不可能当一辈子府尹,大不了今年府试不去考了,我这岁数等得起!”秦德威不以为意的说,“但能争取时,总要争取一下的。”   柳月不知想起了什么,十分气恼:“明明是那江二犯错在先,只是幸赖小老爷机智,没有让他得逞而已,还有脸来继续报复!还讲不讲理了,凭的什么!”   秦德威叹道:“就凭他父亲是正三品京兆尹啊,大概觉得区区一个草民,最多是稍微有点名气的草民,不与他们配讲理吧。   他可以犯错,但咱也得顺着,咱要跟他讲理,他反而觉得是受到了侮辱。这样人的心态,不外乎如此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大明好弟子(上)   大明嘉靖十年,四月的南京城陡然热闹喧嚣起来。前文提到过,今年是南京城的科举大年,八月就有天下瞩目的南直隶乡试。   毫不夸张的说,南直隶乡试就是全大明读书人内卷最惨烈的考试,没有之一,连京城的会试都没南直隶乡试惨烈。   想想九次不中的某待诏,说实话,如果不是没有门路,秦德威都想移民到别的省份去。   距离乡试还有四个月,又是最好的春季,有点钱的考生已经纷纷提前来到南京城备考,为的是提早熟悉行情,打听内幕。   同时也是为了交朋友,反正大概率是考不中,能多认识几个人,拓展一下自己人脉也是不错的。毕竟有财力提前几个月到南京的,无不是各处名门大族,都是很有价值的交际对象。   而且四月底还有应天府府试,其他六个县的应试童子也都要来府城,这一波又是数千人。   于是南城贡院附近、南城内秦淮河沿岸的房租价格进入了快速上涨模式,越临近考试,涨得越快。甚至有价无市,拿着钱也租不到。   贡院河对面,内秦淮河南岸那边,行院人家也进入了生意火爆的超级旺季,每三年都有这么一波大行情。   连江宁县冯知县都以准备县试和县试阅卷为由,躲着不见人了。   不用问,最近都是各路神仙亲友故旧来拜访的,毕竟他老家松江府也是科举盛地,仅次于苏州的天下第二富裕地方。   如今这些来自老家举子来到江宁县的地盘上考试,那还不得叨扰一下已经发达的知县老乡亲?没准就能分一套官房住,说出去也有排面!   来自扬州府的举子曾铣,带着个二十岁的年轻小同乡,过淮清桥,行走在青溪边上。   一边走着,一边指点着说:“子实你看,这里就是古时的九曲青溪,你再向西南看,青溪秦淮交汇之处,就是六朝时王羲之桃叶渡所在。”   小同乡好奇的东张西望,并频频点头。曾铣又指着前方:“看,这就是新建的褒忠词,供奉着前朝二忠烈。”   看到褒忠祠,就说明目的地快到了。小同乡又有点犹豫了,对曾铣说:“子重兄!听别人说,那小学生恃才傲物,又是县衙红人,很不好相处,别人背地里都称他为小霸王。”   曾铣摆了摆手说:“那都是众口铄金,以讹传讹而已!我这个晚辈,行事确实也奇特,众口相传难免添油加醋。   子实你但放心,找我这个后辈,比找那父母官还顶用。既然令尊托付我照顾你,保准将你安排妥当了!”   这个扬州府小同乡姓李,是曾铣去年回扬州时结识的新朋友。   话说去年九月,南直隶大宗师闻人诠按临扬州府,考核生员时。曾铣这个在外面瞎混了几年的穷秀才,莫名其妙得了个优等。   然后这个被父亲带着来参加考核的小李也是优等,与曾铣就认识了。作为读书人,当然要谈论到嘉靖十年的乡试。   小李的父亲老李听说曾铣在南京游历过好几年,然后又见曾铣品行端正,为人豪侠仗义,而且似乎和大宗师有点渊源,便刻意交结。   小李年纪轻轻,从没出过远门,今年到南京参加乡试,老李放心不下,就写信拜托了年纪较长、又对南京情况熟悉的曾铣对小李多加照顾。   然后小李在南京,去同乡会馆问了问,已经没有地方了。又住了几天旅店,觉得吵闹难受,必须要另外找寓所,但周边却又租不到了。   于是曾铣今天就带着小同乡来拜访金陵小学生秦德威,请秦德威帮忙安排安排住处。   因为昨天刚考完县试,曾先生知道秦德威今天必定有空,可以上门打扰,不会耽误秦德威复习。   站在秦宅院门前,曾铣一边叩动门环,一边对小李说:“别看外面传的邪门,但为兄给你打包票,这秦德威本质上仍是个正直人物。   在昨天江宁县试,因为品行出众,被县尊当场点为了案首!”   不知为何,曾铣莫名的感到与有荣焉,忍不住就对小同乡吹嘘了几句。   有个婢女从里打开了院门,看到曾铣,连忙行礼道:“曾先生来了!”然后又说:“小老爷眼下并不在家。”   这让曾铣很是没有意料到,昨天刚考完试,今天难道不是应该在家休息放松吗?连忙问道:“他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对着曾先生,柳月没什么可隐瞒的:“小老爷去旧院那边,找那什么王美人去了!至于什么时候回来,小奴哪里又能知道。   曾先生你去管管他呀,小奴是劝不住的,只能靠曾先生你了,毕竟他名份上也算是你弟子。”   老实淳朴的小李同乡看了看曾兄,有点无语,这就是为人正直、品行出众?考完试第二天就章台走马,真的很骚啊。   曾先生觉得面子有点挂不住,就咬牙道:“反正今日有空,找他去!”   小李同乡又犹豫了:“去旧院?这不好吧……”   曾铣正气凌然的说:“身正不怕影斜,有何惧哉!身负浩然之气虽千万人吾往矣,我们只是去找人,又不干别的!   再说如今房屋实在紧俏,今天早点找到人,就能早点把你安置妥当了,不然要等到什么时候?”   于是两人又向南过了内秦淮河板桥,来到南岸的秦淮旧院区域。王怜卿这种有名美人的地方,还是很好打听的,路边有的是做带路生意的小厮。   对南京城情况不熟的小李本来有点担心,怕自己这样的衣冠人物走在花街柳巷太扎眼醒目。但走了几步便发现,这里满街满巷都是读书人串门子,自己根本不起眼,实在想多了。   两人来到王怜卿家门前,却见两旁墙壁上题了几篇诗词,还有三五人指指点点。   门口的忘八看到这两个读书人打扮的,便主动提醒道:“我家王小姐今天晚饭前不见客人了。”   曾铣黑着脸说:“在下不是来找王美人的!敢问秦德威小哥儿在不在这里?”   那忘八睁了眼疑惑的问道:“请问老爷尊姓大名,小的也好帮着通传。”   曾铣便道:“你就说曾先生找他,叫他出来说话!”   小李站在墙壁下,一篇一篇看过诗词,不禁啧啧称奇,对曾铣说:“子重兄!我看这小学生,实在不像是你弟子啊,至少你写不出这种诗词。”   又品评道:“此人应当是他们江南狂怪邪狭的放荡路数,与我们江北醇厚士风大不相同,子重兄怎么会认了这么一个弟子?你到底有什么苦衷?”   曾铣有苦难言,谁踏马的能想到,那么端正的周姐姐居然会生了这样一个异种,肯定都是那个不知已经死在哪里的父系血脉的错!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大明好弟子(下)   两名扬州府举子在门外等候时,秦德威正毫无形象的歪在王美人内室软榻上,冥思苦想应该从哪里入手办事。   他今天过来,也是让王怜卿帮忙搜集最近士人聚会消息的,尤其是看看有没有江二和青溪社那帮人的相关消息。   王美人坐在旁边,一边剥着时新瓜果,一边往小少年嘴里塞。还解释着什么:   “你突然就要听这些,但哪有那么快,还能那么巧,刚好就能马上打听到?我们行院人家又不是耳报神,且等个三五日吧。”   又央求道:“如今县试也过了,小郎君案首也拿了,就干点正经事吧。”   秦德威想着心事,随口问道:“你还能有什么正经事?”   行院里人人都知道,去年王怜卿搭上了小学生,被捧的名声大涨,直追秦淮四美。本来形势一片大好,但下半年小学生突然就低调了。   现在王怜卿说名声大也确实大,被认为是秦淮四美之下第一人,但距离四美始终就差那么一层窗户纸。   王美人就很苦恼的轻轻叹口气说:“去年小郎君再努努力加把力气,就能送奴家上青云,但小郎君后半段突然无力了,叫奴家不上不下的,难受死哩!”   秦德威怀疑王怜卿在开车,但又没证据。   不知为何感觉身体有点响应,糟糕,现在可不比去年了!秦德威下意识坐正了,距离王美人稍稍远了点。   有情况!王怜卿在这方面是何等敏感的人物,顿时就觉察到了异常,蹙眉狐疑的看着秦德威。   原来这厮嘴上开起车来百无禁忌,直接闯进来亲嘴儿摸几下的事都有了,怎么今天反而害起羞来了?   想想对方的岁数,王怜卿视线往下移动,试探着问道:“小郎君灵根开窍了?”   “没有!”秦德威一口否认。   王怜卿继续瞥着下面说:“切,都一目了然的事情了,你骗鬼呢?”   大家都这么熟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秦德威若无其事,又坐得远了点。   王美人咬着鲜红的嘴唇,脸色变幻不定,眼眸忽明忽暗,百般的纠结,千般的艰难,万分的不舍。   秦德威懵逼的看着她,你这又是什么奇怪表情?怎么跟断舍离似的?   最后只见王怜卿深深的呼吸一口气,难得正色道:“小郎君听奴家一句劝,昔年高皇帝定策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方得基业壮大。   小郎君毕竟年幼,当爱惜身体,为长治久安之计,这一二年不可轻启战事啊。若肇事开端,食髓知味,只怕就更难以克制自己了。”   秦德威继续懵逼,这么正经算是开车吗?   正当这时,门口有个婢女禀报道:“门外来了个曾先生,说是让秦小先生出去见他。”   秦德威趁机跳下充满暧昧氛围的软榻,头也不回的打个招呼说:“有人来找,我先走了!”   王美人目送小少年跨出屋门后,无力的倒在软榻上,她劝秦德威要懂得克制,但她自身又何尝不是在克制自己?   不然的话,她要发作起来,秦德威能走出这间屋子?   秦德威来到院门外,一眼便看到曾先生,连忙上前行礼道:“曾先生为何到这里来寻我?”   曾先生不满的反问道:“怎么不能到这里来寻你?难不成坏了你的好事?”   秦德威苦恼的说:“并非此意,只是,万一,如果家慈知道了你我在这样地方见面,不免尴尬啊。”   曾先生:“……”本来他还有一肚皮教育小学生的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   然后秦德威又注意到,曾先生身旁还有别人,看着岁数不大眉清目秀的,又问道:“这位朋友又是何方高人?”   曾先生就介绍道:“他与我皆从扬州府过来,赴本科乡试举子,姓李名春芳字子实也!”   李春芳!秦德威被这个名字震了一下,下意识多看了几眼,正所谓熟视良久。   这可是个未来的状元,还当过首辅,嘉靖朝青词宰相之一啊,在都市传说里还是《西游记》的作者。   南京城不愧是南方的政治、文化中心,时不时就能遇到个历史名人。   秦德威突然思维发散想入非非,好像现在正经的《西游记》小说还没整理出来?   要不要作大死的匿名搞一搞?到五百年后,自己就是最牛逼的IP原著作者了。   曾铣大概觉得秦德威太不礼貌了,哪有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看个不停的,重重咳嗽了几声。   秦德威回过神来,彬彬有礼的拱了拱手道:“久仰久仰,金陵小学生见过华阳洞主!”   还是小李的李春芳:“……”   这见礼名号太踏马的羞耻了。   人不中二枉少年,李春芳小时候在华阳洞读过书,然后很中二的给自己起了个名号叫“华阳洞主人”。   如今再回想起这段中二黑历史,简直就是满满的羞耻啊。只是李春芳不明白,这位小学生怎么知道的?   曾铣疑惑的看着小李同乡:“华阳洞主?子实你有这样的名号?”   李春芳掩面道:“年幼无知,曾经戏称。”   哦哦,曾铣恍然,想不到温文尔雅的小李同乡,竟然也有如此酷炫的岁月。   怕小同乡面子挂不住,曾先生又赶紧对秦德威说:“李子实与我交情深厚,他父亲又委托我帮忙照看,这次有事情请你出把力。”   秦德威问道:“有什么事情?曾先生你打发人来吩咐一声就是,还用亲自过来?”   李春芳开口道:“是在下有求于人,怎可轻慢,所以就拖着子重兄一起前来拜访。”   秦德威笑了笑说:“华阳洞主有话但讲,有曾先生在这里,在下必定尽力!”   踏马的能不能不要再提华阳洞主,小李一边默默吐槽,一边说出来意:“所求不过南都安居之所也。”   秦德威皱了皱眉头,仿佛很为难。   曾先生很关心地问:“看你犹豫样子,莫非很难办理?”   又见秦德威慢吞吞的从怀里掏出一份叠好的纸张,然后展开,只见上面列了几个地址。   然后对着曾、李二人说:“我早就有所准备,提前搜刮了一遍县境,搞出这几处闲置官房,距离贡院都不算很远。   到底让李洞主住在哪里,有点犯难了,故而犹豫不定。”   曾先生:“……”   李春芳:“……”   秦德威说完,又将手里纸张塞给李春芳:“还是阁下自己选一处吧,选好了做个记号!”   李春芳捧着一串地址愕然无语,曾兄这个弟子,真的是很清奇脱俗啊,这像是个十三岁少年能干出的事吗!   金陵小学生,江东小霸王,名如其人,服气!   听到秦德威对曾先生说:“好久不曾与曾先生聚会,今日我作东道,去太白楼如何?”   李春芳连忙道:“今日怎能让阁下破费,还是由在下做个答谢东道!只是太白楼在哪里,在下不知,烦请两位引路!” 第一百三十五章 这不就熟了吗?   于是秦德威这个本地人带路,三人一起沿着秦淮河向西走。   只见沿河两岸遍布亭台楼榭,可谓是十里珠帘,画舫在河上穿梭往来,管弦箫鼓隐隐入耳。   无论河边露台,还是舫舟席间,坐着不少红红绿绿的美人,大大方方的也不怕被人观看,一路走过来赏心悦目。   至于美人身旁还有男人……谁走在这里时会去注意男人啊!   曾先生和小李一边看,一边摇头,真是世风日下,这样的六朝金粉放浪奢靡气象,竟然出现在我煌煌大明国都,还紧挨着神圣的学宫和贡院!   秦德威介绍说:“眼下这时候,秦淮河房最贵,临近贡院的河房,从东水关到武定桥这段,一个月租金八两起步,非富家子弟住不起啊!”   说着说着秦德威又叹口气,仿佛很遗憾的样子:“可惜这些水景河房都是私家修建的。”   “最有钱的富家子弟,也不见得住这里吧?”小李突然说,“到秦淮旧院,包下一处满意地方,住几个月备考,红袖添香夜读书,那比只住河房花费更多。”   秦德威哑然失笑,看不出来,小李洞主挺闷骚。   又走了一会儿,过了武定桥就到太白楼。秦德威又问了问门口店家伙计,居然已经没有空余席位了。   在这考试大年,江南江北十四郡读书人齐聚于秦淮河,尤其大户有钱人比例很高,免不了呼朋唤友宴饮聚会。   太白楼这种位于秦淮河武定桥的知名酒楼,不提前预定哪还能有空余席位?江东小霸王的面子也不好用!   秦德威在门口转了几圈,也无可奈何,对曾、李二人说:“要么换个地方,要么等一等?”   正说着话,秦德威突然发现,太白楼门外似乎有个人刻意背对着自己。   刚才自己门里门外的转了几圈观察情况,但这个人让自己看到的永远是背影,而且这个背影看起来极其眼熟。   秦德威狐疑的绕了个圈子,朝着那人走过去,但那人居然也自然而然的调整着角度,始终背向他。   最后秦德威一直走到了那人身边,使劲探头终于看到了此人的侧脸,惊喜的叫了一声:“这不是王朋友吗!今日真是凑了巧,太白楼前得遇王朋友啊!”   南京传统文坛后起之秀、老盟主关门弟子、金陵三俊之一的儿子、准名士、府学生员王逢元翻了翻白眼,这踏马的什么鬼日子,出门前应该看看黄历!   本来正让王怜卿打听青溪社这帮人的动向,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今天就遇到了王朋友!   与王逢元同站在一起的还有两人,都很年轻,一个看起来十七八,一个二十几岁。   这两人见王逢元突然脸色大变,像雨像雾又像风的,都十分莫名其妙。再看看新出现的小少年,这青梅竹马的年纪岁数……这英气勃发的相貌……顿时又恍然大悟!   “在下今日没空与你纠缠!”王逢元简单粗暴的御敌于国门之外。   秦德威看了看其他人,叹口气道:“吉山啊,你又换了一批朋友?每次见到你,身边的朋友都不一样啊。”   “住口!你别过来!”王逢元警告说:“今日是我们本地举子与几位姑苏同道聚饮然后会文,你一个小学生,不要胡闹!”   “那可真是巧了!”秦德威对着曾先生和李洞主招了招手,然后又对王逢元说:“在下这边也有两位扬州举子,若江东、江南、江北三大府举子会文,岂不是美谈!”   王逢元瞪着秦德威,你们说来参加就参加?我跟你有这么熟吗?这是熟人聚会,你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硬来凑什么热闹!   直到现在,王逢元也没有给两边人互相介绍,显然是铁了心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竖起一道防火墙,直接把小学生隔离在外!   秦德威无奈,对王逢元说:“在下有几句话,要对王朋友说。”   “不听,免开尊口。”王逢元言简意赅的回答。   随后王逢元招呼着身边两位友人,“我们先进去等着别人好了,免得在外面被闲杂人等纠缠!”   无处下手的秦德威便发起愁来,这王公子怎么就变得油盐不进了呢?   “你就是小学生?”王逢元身后的外地士子突然忍不住好奇开口:“在下从衡山先生那里听到过你的事情。”   就怕没人搭话啊,秦德威迅速回应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太仓王忬。”那人也作了个自我介绍。   秦德威有点惊奇,今天真是名人之日啊,这王忬居然也是个传奇人物。   乃是未来文坛大宗师王世贞的父亲,很能打,官至蓟辽总督,在传说中因为《清明上河图》,得罪严嵩被下狱害死。   但秦德威还没说什么,突然就见曾先生冲了过来,对着王忬说:“莫非昔年南都少司马质庵公之后人乎?”   王忬愣了愣,没想到对方有人突然提起父亲。他父亲王倬号质庵,最后官居南京兵部右侍郎,但在十年前去世了。   曾先生一脸崇拜的说:“质庵公当年以文臣领兵,屡屡平息动乱,实乃栋梁名臣,在下向来仰慕!   十年前在下游学南都时,质庵公为少司马,在下曾托同乡投卷引见,不想才受面教一次,质庵公便化鹤仙去,未能再得讨教,为在下终身憾事!”   有人这么崇拜自己父亲,而且还有一段老渊源,王忬好感大增,而且都是对兵事有兴趣的人,便与曾铣热络的谈论起来。   秦德威无语,看着没自己什么事了?又对着另一个王逢元的朋友问道:“阁下依稀眼熟,应当会过面?”   那人便答道:“在下蔡汝楠,去年徐氏东园雅集上与你碰过面。”   秦德威恍然大悟:“记起来了,阁下乃是湛祭酒高徒!”   此人乃是南京国子监祭酒、当世经学大家湛若水的弟子。据说蔡汝楠从八岁起就在南京跟着湛若水学习,基本也被视为南京本土文坛的人物了。   还没等秦德威再说什么,李春芳突然冲了过来,激动的对着蔡汝楠说:“令师可是甘泉先生?八年前甘泉先生自京师南下,路过扬州时,在下虽然年幼,但侥幸拜见过一面受过教诲!   在下心中一直仰慕甘泉先生学问,早有拜入门墙之心,怎奈无人引荐!不想今日得识甘泉先生高足!”   蔡汝楠见有人如此推崇自己老师,又有一层渊源,便也好感大增,与李春芳交谈起来,两人都喜欢研究经学,共同话题也多,很快就谈得热乎起来。   秦德威无语,敢情这边也没自己什么事了?   他又转向王逢元,对着王公子耸了耸肩,你看,大家这不就熟了吗?读书人总有一百种方式攀交情,不寒碜!   王逢元满脸悲愤,朋友踏马的都已经跟别人搭起了话,还怎么建立防火墙?   而且只剩下小学生还空闲着,自己若不想在这个圈子里尴尬的呆站着,就只能直面小学生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为五斗米折腰?   秦德威堵住了避无可避的王逢元,开口就问道:“王朋友!在下听说,那府尹公子江存义一直与你们往来密切?”   听到小学生问起别人,王逢元不知道为何松了一口气,答道:“是又如何?”   这种事瞒不住人,也没必要否认。   秦德威又道:“在下想与江存义见个面,王朋友能否帮忙订约?”   王逢元很诧异,你小学生和江存义有什么好见的?便婉拒道:“在下觉得,江兄并不想见你。”   就跟我王逢元一样,不想看到你这小学生!   秦德威却说:“无论如何,江存义毁我门庭,尚欠我一个道歉。”   说起这事,王逢元便摇了摇头,“我敢肯定,以江兄的性子,肯定不会向你道歉的,所以更不用见了。”   就跟你小学生一样,也不会向我王逢元道歉!   “那在下要向江兄道歉呢?”秦德威突然话头一转,反过来说。   王逢元愣住了,你要向江存义道歉?你道什么歉?还有,如果你心里还有道歉这两个字,为什么不向我王逢元道歉!   秦德威非常诚恳的说:“虽然江存义去年无礼毁我门庭,但在下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揭他面子,更不该追究责任,让那江存义下不来台!所以在下真的错了!在下要向江存义道歉!”   王逢元:“……”   这话该怎么听?王逢元毕竟还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孩子,对太复杂的事物还缺乏应变能力……   “说实话,你到底为什么要道歉,包藏着什么心思?”王逢元真得纳闷了,你小学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江东小霸王说得又是谁?怎么突然就被府衙江二爷吓住了?   秦德威很实话实说的回答:“因为马上就要到府试了。”   王逢元秒懂,敢情是害怕在这里了!就是这句话还是不对味,这又是暗暗指责府尹会因私废公,公器私用报复别人?   而且以小学生的性子,真的会诚心道歉?   秦德威见王逢元只顾着想来想去,便又催道:“到底肯不肯传话?王朋友给个准话!如果王朋友不肯,我再找别人说去,反正说来说去,就是这些话了!”   “这话可以帮你传!”王逢元又想了想答应下来。   不过还是不太放心,当晚王逢元又去找了老师顾璘,就此事询问老师。   顾老先生略加思忖道:“你只是传个话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后如何决意,还是在江存义本人,与你无关。   我们这样做盟社的,交游广阔的同时,替人传话的事情也多,不差这一次。”   王逢元犹豫说:“我总觉得那小学生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顾老先生笑了笑,似乎胸有成竹、早有预见的说:“那他也是去找江存义,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再说了,去年那小学生横行无忌,不过是光脚不怕穿鞋的而已。无欲则刚之人,自然无所顾忌!   但小学生终归还是要长大,老夫去年已经料定,等他套上功名利禄的枷锁,就知道受制于人的厉害了!   你看,这才到了府试,他就知道撞上南墙了。老夫去年对这小学生屡屡忍让,等得就是此时此刻到来!”   王逢元发现,老师的话也不能盲目全信了。   屡屡忍让,听起来好像是高风亮节,对晚辈人物宽宏大量。其实亲眼目睹全过程的他很知道,还不是因为打不过……   今晚至少从老师这里获得了一些教导,也不算白来。   正好第二天又有个徽州商帮发起的士人聚会,府尹公子江存义也到场了,为展现排场,江存义还请了秦淮四美之一的冯双双作陪。   王逢元顺便就把秦德威求见的事情转达了,这让江二爷也是很意外,反问道:“他真的是这个意思?要见我并道歉?”   “反正是当着许多人的面,亲口对在下说的,千真万确。”王逢元确定说。   江存义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一口气从去年憋到现在,终于看到了出气的希望。   “他还算聪明,知道厉害!本来我还以为,他到了府试考场上才能醒悟过来!”江存义阴森森的说。   王逢元吃了一惊,这位江老兄忍了一年,还真有在府试中坑小学生一把的打算?那小学生突然要来道歉,并不是脑补过度的反应?   在这一年多时间里,王逢元没少在江存义这里蹭吃蹭喝,看在酒肉朋友的份上,忍不住提醒说:“小学生心思诡异,江兄务必当心,还是不要见的好!”   江存义不屑的说:“吉山老弟想多了,心思诡异之人必定不纯,不纯之人又必定不是超然物外之人,所以必定会为五斗米折腰!   府试这一关,任他有千万变化,最终也得在我手上过一遭!除非他真能抛下功名,但你看他像是这样的无欲无求的人吗?”   王逢元还能说什么,只能道:“江兄你想明白了就好。”   “所以咱就见见他!”江存义一边拍着扇子,一边说着想法:“到时请吉山老弟也来观礼,不,还要多请些人,热闹一些!烦请吉山老弟去帮忙请东桥公到场,也做个见证!”   王逢元无语,听江存义这意思,还是要往大里搞?“何至于此?”   “怎么不止于此?去年那小学生几乎无人可制,今年却要在我面前折腰,岂不给我长脸了!”江存义越想越兴奋,念头越来越多:“他不是才华出众么,到时让他给我写首诗词!”   作为一个酒肉朋友,王逢元尽了最后一分力劝道:“江兄还要顾及令尊!小学生就算向你道歉,也暗含有指责令尊公器私用的意思。”   江存义毫不在意的说:“家父乃是正三品京兆尹,位比侍郎,次于七卿而已。他这点质疑,实在不算什么,动摇不了家父。”   这话也没错,要是一个平民发几句牢骚,就能动摇京师地面正印大员,那真是开挂了。   江存义又继续说:“再说府试对考生而言很重要,但在整个科举中根本不算是大典,用这事质疑家父,就像质疑家父贪墨几根蜡烛私用一样可笑。”   随你吧,王逢元也就不再劝了,反正江二爷心里都想清楚了就好。而且王逢元心里也挺期待,能看到小学生委曲求全、为五斗米折腰的败狗模样。   踏马的,交朋友还是要交江二公子这样的实力派,关键时刻给力!   趁着边上没有其他人时,美人冯双双悄悄的对江存义问道:“那小学生真的可恶至极,连奴家都极度讨厌他,义二爷你真想原谅他?”   江存义嘿嘿笑着说:“美人你想多了,我只答应了见他,但答应过一定会原谅他吗?   等他卑躬屈膝的道了歉,然后信心十足的去参加府试时,发现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岂不更有趣?”   “那奴家也要他写首诗词!”冯双双趁机又提出要求。   这种小事,江二爷自然不会拂了美人的意思:“好说好说,都依你!叫他写几首,他就得写几首!天赋惊人?才华出众?都是狗屁!” 第一百三十七章 唱个曲儿   在那天,秦德威与王逢元说定后,又见曾先生、李洞主与那边王忬、蔡汝楠打得火热,好像真没自己什么事了……   关键是一堆举子在这边说乡试事情,会经义文章,而自己一个府试都没过的小学生坐在这里,确实有点尴尬,特别是王逢元时不时就飘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小眼神。   于是秦德威蹭了几口饭菜,就先告辞了。倒是让李春芳很不好意思,本来中午这顿是要答谢小学生的,却弄成这样。   面对原本历史上的状元首辅,当然是原谅他了!秦德威大度了几句,又与小李洞主定下后约,等他安顿好了再聚。   从太白楼出来,秦德威又折返回了王怜卿家,又穿堂入室,却见王怜卿慵懒的靠在软榻上,半死不活的发着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秦德威没敢像过去一样凑过去挨着坐,怕引火烧身,离得远点坐在桌边椅子上,勾了勾手指头道:“来,给大爷我唱个曲儿!”   王美人突然就怒了,柳眉倒竖的说:“小郎君何故羞辱我!”   秦德威莫名其妙,让你唱个曲儿,至于有如此大反应么?歌舞琴曲这些,你应该从小都学了点啊?能上名花榜,不可能没有才艺啊?   看到秦德威的吃惊表情,王美人突然又笑了:“小郎君真是个奇怪的人儿,说你不懂吧,你总能头头是道,但要说你懂吧,你却又有很多不明不白的。”   秦德威还是不明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怜卿从软榻上站了起来,移步到八仙桌边,给秦德威倒上了茶水,口中道:“奴家这样的人,一般并不唱曲献舞的,不是不会,只是不轻易展露。”   “又是为何?”秦德威越听越不明白。   王美人耐心解释道:“看来小郎君真是不知道,这行院女子,也是有等次之分的?   奴家这样的,唤作饮姬,不同于歌女舞姬,并不以歌舞娱人。而歌女舞姬,又比梨园子弟高了一筹。   像小郎君这样,开口就要奴家唱曲献舞的,无异于作践人哩!”   秦德威听到这些花界掌故,也是无语,鄙视链真是各行各业无处不在。规律倒是一模一样,动脑的鄙视动嘴的,动嘴的鄙视卖力气的……   他忍不住又质疑说:“难道你们从小学艺,都白学了?只学不练吗?”   王美人继续答道:“当然并不白学了,只是一般都要百般的请求,百般的推脱,最终盛情难却,气氛到了,才不得不献艺君前。或者是一些特殊的场景,比如送别啊之类的。”   原来这些营销手法自古以来就有啊,秦德威感慨之余,突然就想到一句诗: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王怜卿直勾勾的盯着秦德威,又意有所指的说:“还有就是最亲密的定情之人,也可以随意歌舞,娱乐耳目,自家人不用拘于常理。”   小学生顿时怂了,顾左右而言他:“我可不是为了娱乐耳目!只是突然想到,没听过你操琴唱曲,便有意查验一下你的水准!”   王美人微微失望,反问道:“好端端的查验这个作甚?莫不是小郎君的借口?   你都能坐在奴家起居之处了,若想听曲儿解闷,奴家还能不给你唱?不用有的没的找借口。”   秦德威像个恶魔一样诱惑说:“先看看你水准够不够,才能送你上青云啊,不然只能找别人来搭伙了。”   上青云?说到这个,王怜卿登时就来了兴致:“那先给你听首小曲儿。”   秦德威伸了伸手,请开始你的表演。然后就听王美人咿咿呀呀的唱道:   “老公小,马大身高哪亨骑。小船上橹摇大船,正要推扳忒子脐。   老公小,劣马无缰哪亨骑。水涨船高只吃竹竿短,何会点着下头泥。   老公小,弗风流,只同罗帐弗同头。一块好田只吃你弗会种,年年花利别人收。”   秦德威:“……”   更可恶的是,王怜卿一边唱着,还一边伸手指头点着他的额头,令人恼火!   这踏马的是说谁呢?秦德威气急败坏的拍案道:“来段正经的!”   王怜卿的嗓音突然一变,眼神幽怨的看着秦德威,唱道:   “听残玉漏辗转动人,愁苦凄凉。怕的是黄昏后独对银灯,暗数更筹。   奴比作,墙内的花儿,郎比作,墙外的游蜂。   花心未采,来来往往。采去了花心,飘然儿不回。就是这等丢人。”   “行了行了!”秦德威遭不住,赶紧叫停:“就是你了!我给你写个词,找人谱上琴曲,这几天赶紧练练,我会过来监督效果。”   时间紧迫,说干就干,来不及解释了,先上车再说。   此后一连两天,秦德威都深入王怜卿家指导学艺,直到临近深夜才回青溪自家。   这日用过早膳,秦德威抹了抹嘴就要出门,却不料在门口被徐妙璇挡住了。   女先生问道:“听柳月说你每日早间出门,深夜方回,还学不学功课了?府试还没过,怎可如此恣意放浪?”   秦德威就告假说:“先宽限这几日,之后再闭门读书!”   女先生冷不丁又质问道:“王怜卿真有那么好,让你如此流连忘返?再宽限几天,是不是就要留宿过夜了?”   秦德威矢口否认:“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谁说我天天去了王怜卿家?”   女先生很有把握的说:“柳月说,你每天回来,身上衣服都有同一种香气,必然是固定找一个人去了。”   “那也不见得是找王怜卿啊,现在很多读书人身上也洒了香粉,视为风流。”秦德威狡辩说。   女先生非常肯定的说:“除了不收你钱的王怜卿,你哪有钱去找别的女人?   比王怜卿更差的便宜货色,你也看不上了吧?妾身更不信,你会天天去找同一个男人。”   说的好有道理,秦德威真无言以对。   这就是徐妙璇为什么不愿意让弟弟过来这边的原因,她叹口气劝道:“放浪也要看时候,府试只剩不到一月,你不能放松。虽然或许有人作梗,但你怎可轻言放弃?”   秦德威诚恳地说:“咱就是为了府试,才如此在外操劳啊。”   徐妙璇沉默良久,点点头说:“那我就信了,过几日再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 他说出来了!   南京城文坛现在热度最高的话题当然是南直隶乡试,但也并不意味着其他话题就没人说了。   比如这在南京本地文人中,突然流行起一个话头,去年异军突起的金陵小学生,被文征明戏称为江东小霸王的那个人,要向府尹二公子江存义服软道歉!   这个消息还是江存义本人有意散布的,还为此组织聚会邀请宾客。   很多本地文人都不敢相信,想想小学生去年那般单挑青溪社的气势,又听说在县衙正当权,怎么可能像是个低三下四的主儿。   但只要再说一句,小学生正准备参加府试,众人便立刻理解了。   反正听者心态各异,有幸灾乐祸的,有感到惋惜的,有觉得小学生不过如此,最终还是要泯然众人的。   到了四月初六这天,华灯初上,是约定见面赔罪的日子。江二爷包下了太白楼第二层,设了二三十席位。   接受邀请来看热闹的人,基本都是年龄相近的一代人。至于·年老者,大都对这种小年轻扎堆起哄式的聚会没多大兴趣。   比较特殊的就是文坛老盟主顾璘,能放得下架子到场,与年轻人打成一片,不愧是金陵文坛共尊的老盟主。   客人都来齐了,主人家江二爷在冯美人的作陪下,都敬完酒了,但主要人物小学生还没出现。   不过大家并不着急,同样也很理解某位小学生的心情,这么难堪的场合,谁也没心情早早就来啊。   果然又等了一会儿,便听到楼梯响动,有两人边说着话,边上楼来。   有个少年嗓音说:“我今日赴鸿门宴,你又何必跟着前来?”   另一个柔媚的女子声音说:“世人皆知你我一体,理当同进同退。”   少年嗓音叹口气道:“你这又何苦!”   女子声音又道:“君若受辱,奴家别无所能,唯有一起受辱罢了!”   说着说着,这两人在楼梯口现身。其中一个是玄素布衣少年,赫然正是从去年起名声鹊起,近日又中了县试案首的金陵小学生。   另一个人则让不少人很意外,居然是名花榜美人王怜卿,秦淮四大之下的第一人。   按道理说,王怜卿伴随小学生出现不稀奇,都知道这俩是搭伙的伴儿。   但此时的王怜卿却不复往常华丽风格,浑身上下近乎缟素,头上也只简简单单挽了个髻儿,怀里还抱着一把琴。   不知为什么,在座里突然很多人羡慕起小学生,前来立正挨打,还有美人追随到底。这王怜卿虽为风尘女,也真是有古人之风!   只有最外围靠窗户地方还有空余席位,秦德威将王怜卿送到席位上,然后转身往中间走了几步,对着主人家江二爷拱了拱手,算是打个招呼。   瞬间场内就安静了,全都等着看小学生和江二爷之间如何开始。   秦德威却又惊诧的看着顾老先生,问道:“东桥公啊,你怎么也来凑热闹?”   顾老先生捻须而笑:“老夫忝长几岁,来看看能否做个和事佬。”   江存义不满的打断了两人对话,今天他才是主角!“前几日吉山来传话,说你这小学生有些话想对在下说,为何今日又姗姗来迟,这是什么礼数?”   秦德威很谦卑的深深躬腰作揖,口中道:“在下先前对江朋友多有冒犯之处,今日特来谢罪!”   席间哗然,没想到这不可一世的小学生居然真会认错赔礼!而且如此干脆利落,没有给自己留任何脸面!   不知已经被小学生几杀的王逢元百感交集,一时间尽产生了些许不真实的梦幻感。眼前这个小学生是假的,还是去年那个天资纵横的小学生是假的?   然后就听到小学生继续说:“在下别无所求,只恳请江朋友放过忠义之后,不要在追索加罪了!”   王逢元:“……”踏马的,他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忠义之后?江二爷对这个词很敏感,就是有点懵,这跟忠义之后有什么关系?   记性好的人已经想起来了,去年据说这位江二公子为了抢夺宅院,打砸了什么忠义之后的寄身之所,还把人吓得连夜逃出南京。   莫非小学生今天卑躬屈膝的赔礼认罪,还是为了维护忠义之后?   又见秦德威继续苦苦哀求说:“这忠义之后已经回到南京,即将参加府试!江朋友不要因为在下而迁怒,还请高抬贵手,饶过这忠义之后吧!”   你踏马的到底是来道歉的,还是来栽赃的?江存义立刻大喝一声:“休要胡乱血口喷人!断然无此事!”   秦德威疑惑地说:“阁下当真没有报复忠义之后的心思?”   这个问题上,江二爷绝对不会犯糊涂,斩钉截铁的答复:“绝对没有!”   “这个在下是相信的。”秦德威点点头,“毕竟你也只是个衙内而已,身上又无一官半职,哪有能力继续报复别人。”   这话说的似乎不对,但似乎又对,到底是对还是不对,众人心里都明白,但嘴上却都说不清楚。   江二公子他确实没有一官半职,但他有个当府尹的爹啊!但嘴上又不好公开明说。   江二爷愣了愣,然后嘿嘿笑了几声说:“你所言不错,在下确实没有这个能力,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然后江二爷只觉得今天的节奏不太对,又说回正题:“闲话休提!别忘了你今天是干什么来的!”   秦德威便回应说:“在下事先说过,今日是向江朋友道歉来的,但方才也已经赔过礼了。”   这赔礼与想象中的赔礼,是一回事吗?江二爷大怒道:“你今天就是消遣人来的?”   秦德威仿佛恍然大悟:“莫非江朋友以为,在下会为了自己向你赔罪?”   旁边别人都想说,不只江存义这样想的,他们全都是这样想的!   秦德威又问道:“凡事都逃不出一个天理人心,敢问在下做错了什么?需要向你道歉?”   这个问题,江存义答不上来,本来也不需要回答。   有些话不好公开宣之于口,弱小就是错,除非你踏马的府试不想过了,不然你就该道歉!   “既然江朋友不便明说,那在下就替阁下说了吧!”秦德威不屑地说:“是不是在下若不肯向江朋友低头赔罪,那府试就别想过考?”   江存义阴沉沉的说:“这些都是你自己臆想的,本人从来没有如此说过。”   其实江二爷心里有一点点的迷茫,秦德威说这些话,是真踏马的豁出去不想过府试了?如果他不想过府试,那他来这里干什么?   他不信,秦德威这样追求功名之人,真敢放弃府试!别说以后还有机会,一个府尹必须有办法,让他十年八年不能参加考试!   秦德威厉声喝问道:“在下乃是县案首,你府试胆敢将在下刷下去?”   众人顿时只觉得,小学生这句话太天真了。   江存义“哈哈”的仰天大笑,笑而不语。他才不会傻得明说出来,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秦德威也冷笑道:“在下是县案首,任是谁在这里,也敢说一声必定应该过府试。   但江朋友却语焉不详,不敢包准,看来是肯定过不了府试?但凡有异常,其实就是不公!”   在江存义旁边作陪的冯双双这时候开了口,貌似打圆场说:“秦小兄弟是个才子,义二爷不要为难他了,让他给奴家写个诗词,然后义二爷您也消消气,然后再说话。”   她很知道,无论秦德威如何表现,但府试肯定是不会过的。但眼下这场面上,秦德威词锋太厉害,江二公子有点抵不住,所以就出面帮着缓和一下。   而且众所周知,小学生迄今为止,给美人写的诗词都是送王怜卿的,能从王怜卿那里挖点墙角也是赚了。   江存义故作豪爽的说:“既然美人发了话,那就请秦小哥儿为美人作首诗词,反正这也是你最擅长的。我就当是赔罪了!”   “在下这里确实有首极合适的。”秦德威露出莫名的笑容,然后开口吟道:“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   敏感的人只听这开头两句,就已经感受到了浓浓的嘲讽味道,以及抑郁不平之气。   然后只见小学生抬手指着江存义吟出了下面一句:“高门狎客操全算”,又指向冯双双,继续吟道:“团扇才人踞上游!”   如果刚才还是暗讽,那么现在就是指向性非常强的明嘲了!   “混账东西!”江存义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秦德威又收回了手指头,负手而立,继续吟道:“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   文字狱,众人结合当前情况,自然而然的就理解到府试上面去了。   府试想把县案首刷掉,肯定会从字里行间挑出些错处,这比喻为文字狱也勉强过得去。   江存义大喝道:“你住口!”   秦德威快速把最后两句吐了出来:“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   然后又解读了一句:“在下并非只为自己而鸣,乃是对所有遭遇不公之人而鸣!”   众人只觉得此诗韵味悠长,隐喻很多,精妙非常。   似乎是吐槽当下,又是纵穿青史,似乎是控诉诗家自身处境,又像是古往今来广大不得意读书人的共鸣。   还是那句话,这踏马的就不像是一个十三岁小学生所能作出来的!   而且如果某些权贵因为这首诗真的迁怒小学生,那岂不真成了文字狱?   这诗要传开,名声上可就不好了,江存义有点急了,怒斥道:“秦德威!你胆敢在此小题大做!若觉府试有不公,大可投书朝廷,自有公论!”   秦德威反驳道:“科举不公,如何就是小题大做!”   江存义也还击说:“什么科举不公,听起来简直笑话!只区区一个府试而已,家父京兆尹乃朝廷所命,全权操持府试,取舍自有章法,容不得你这考生说三道四!”   他说出来了,他说出来了,他终于把他那个当应天府尹的爹说出来了!   秦德威突然平静下来,淡淡的说:“谁在说府试了?听说京兆尹是默认的直隶乡试提调官,府试都疑似不公的人,何以提调乡试啊?人心如何服气啊?”   静默看了半天的王逢元突然产生幻觉,卧了个槽,小学生瞬间露出了真正的獠牙!其实这小学生扯了半天,就是逼江二公子自己说出他爹啊! 第一百三十九章 请你文艺到底啊!   乡试一般有三大主官,主考官是众所周知的,另外还有负责考务的提调官,负责考场纪律的监试官。   其中主考官和监试官,一般临近考试才会公布,防止提前串通舞弊。而南直隶乡试的提调官,一般按惯例是有应天府尹来担任。   也就是说,在四月初的当下,南直隶乡试主官里,只有江府尹是唯一能明确的一个。   之前秦德威一直在与江二公子来来回回打哑谜,大家全都下意识地默认是因为府试而纠缠。   本来府试不公是个小事,对正三品府尹而言真的是件小事,就像是从公堂拿了几根蜡烛回家用一样。   可等江二公子受到那首堪比唐诗的七律刺激后,忍不住亲口说出自家父亲后,秦德威却突然将“不公”指向了乡试,这顿时让许多人后背发冷。   再回想起来,这小学生似乎一直是在各种挑逗江二公子……   一下子涉及到乡试大典和京兆尹本人,话头立刻很敏感,顿时没人敢公开发言了,都在窃窃私语。   连江存义本人也觉得不妙,一时不知如何答话,等着别人站出来打圆场,又被顾老盟主劝着先冷静一下。   另一个被请来助拳的青年领军人物王逢元毕竟年纪不大,阅历不深,感觉对这首七律有很多不理解之处,但距离老师比较远,不好过去请教。   他左顾右盼,突然在附近发现一个眼熟的人影,便悄悄凑过去侧耳倾听。果然听到那人对旁边一个白衣士子说:“在下松江府生员何良俊……”   白衣士子干脆利落的问道:“行了行了,在下明日在旧院做东道!何兄还是明言了吧,这江二爷为何听了诗就突然发急失措?”   何良俊答道:“不能怪江存义着急,因为此诗注定会流行一时。”   白衣士子真是没有太明白,又请教道:“为何?”   又敲定一次秦淮旧院东道的何良俊耐心解释道:“因为诗词里最容易流行的两个主题里,一是情爱,二是切合当前时事的讽刺。   阁下别忘了,在当下南京城,南直隶最好的一批读书人全都聚集在秦淮河两岸,比如在下这样的。   我们举子皆为本乡一时之选,但最终大都是无缘中举的。团扇才人居上游这种讽刺,实在太切合落榜之人不服气的心境。”   最近何良俊在南京文坛也小有名气,大家都知道此人眼光很准,解读精确,写诗词能力或许比不了顶尖大家,但判断流行度的能力还是很强的。   便又有几个人凑耳倾听,最终何良俊总结道:“而且此诗手法不只是浅白的直刺,还有强烈的个人格调。   诗家埋伏了很多隐喻,似乎可以有无数种解读,这又非常有助于作为话题口口相传。”   白衣士子一下子没明白:“真有那么多隐喻?”   何良俊随口举了个例子:“比如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这一句,你细品,是不是暗喻数千举子参加乡试的意思?有没有体会到一种对看诗举子们浓烈嘲弄的意味?   还有团扇才人居上游,你说是讽刺当今时事,但你细品,焉知不是诗家帮助王怜卿出头,单纯讽刺冯双双不配秦淮四大美人位置?   又比如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这一句,你细品,有没有暗讽互结盟社、以名士自诩的风气?”   偷听半晌、盟社风气实际受益人王逢元忍不住开口辩解道:“不对,这句分明是诗家位于底层处境却又羡慕上流的自嘲。”   何良俊没有反驳,只是耸了耸肩膀,只对明日金主白衣士子说:“你看,解读争议不就这样产生了吗?   此诗若不流行,还有什么能流行的?那江二爷能不急眼吗?”   最后何良俊长长叹了一口气,羡慕嫉妒恨的说:“此等天赋,恨不能为吾所有!”   别人倒是没有笑话何良俊,谁又不是同样心思呢?   写个嘲讽题材的诗,都能写出冷眼看世人、埋了一堆隐喻、连看诗之人一起嘲弄的装逼劲儿,谁不想呢?   王逢元也迷茫了,之前他虽然被杀了好几次,但一直抱着“既生瑜何生亮”的心态。   但现在他开始自我怀疑,自己和小学生真的能是“瑜亮”?   这时众人又听到秦德威朗声道:“在下最近阅览六朝史书,感慨历代兴衰,写了支曲词,敢请诸君品鉴!”   众人:“……”   这个转折是不是有点太生硬了?在逐渐紧张沉寂的气氛里,大家都在解读议论你的隐喻大作时,你又突然强行插播音乐又是什么鬼?   琴声很及时的响起,众人顺着声音看去,居然是王怜卿坐在窗边席位那里,开始弹奏曲目。   在座中不乏懂得音律之人,立刻就感受到了凄然苍凉的曲意,就是不懂在这时候弹这种曲子是个什么意思。   秦德威慢慢走到窗边向外看,只见秦淮河上灯火通明,画舫穿梭,夜色下河水波光粼粼,两岸亭台楼榭亮如白昼,入目处一片金粉繁华。   王怜卿弹的曲子并不长,仿佛只是个前奏。   然后她就站了起来,同样走到窗前背对着众人,与小学生并立,看着窗外景色。   窗外的繁华盛景有那么好看吗?外地人可能会惊呼,但南京本地文人都已经见惯的了,实在不觉得新鲜。   突然王怜卿又开始吐气发声,靠住小学生,背着众人唱道:“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这是戏腔清唱!众人立刻又分辨出来了,天下承平日久,这世道写戏剧还是挺时髦的,很多读书人都很精通戏曲。   没人大煞风景,一个名花榜前几位的大美人主动在这里演艺唱戏,何等稀罕难得,不听白不听!   平时若想请王怜卿这样等级的美人献唱,还是唱戏,不砸钱是不可能的!   又听王怜卿彻底展开了嗓音继续唱道:“王谢子弟堂前燕,只认衣冠好!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听完这句唱词,不少老戏迷顿时激动的浑身起鸡皮疙瘩,意识到这段戏词绝对不是一般常见的东西!   伴随着王怜卿的唱腔,众人感到一幅画面徐徐展现。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这六朝兴亡看饱!   玉树歌残了,烟煤锁神庙!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这时候,王怜卿突然转过身,两行清泪缓缓流下,渐渐污了脸上胭脂,在身后灯火辉煌的秦淮盛景掩映下,继续唱道:   “残山梦最真,旧国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说什么江令多才,也只能悲声唱到老!”   曲终,众人望着已经泪流满面的王美人,齐齐失声!   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风格的戏曲,唱词里不是最常见的儿女情长、才子佳人,而是一千年前江左风流的败亡覆灭!   在美人的唱腔中,那种高强度浓烈的家国兴亡幻灭感,三百年积累的风流被摧毁的画面,几乎如在眼前重现!   南京本地文人,多多少少都有六朝情结,这是挥之不去的、永恒的文化母体,江左风流就是内心最深处的梦幻。   但这段唱词依托发生过的史实,将大家心中的梦幻撕成粉碎,但却又有别具一格的残虐之美。   所以真就有人听着听着产生共情了,只感凄美虐心,掩面而泣不能自已。   其余人也各有感怀,再看向窗外秦淮河繁华盛景,又想象着戏词中千年前的残垣败瓦,强烈对比之下,不禁连连唏嘘而再三兴叹。   优秀的歌曲,就是有这样感染人心的力量,太白楼二楼的氛围就变得感伤起来。   再过一会儿,说不得就有些唱和大作酝酿出来了,文坛聚会都是这样的玩法。   偏偏在这种文艺氛围里,就有人非常不合时宜,很不文艺的敲了敲窗棂,高声问道:“在座诸君子,觉得在下写的戏词如何啊?”   被坏了诗意的众人一时无语,要不是看你这小学生是唱词原作者,你就要被轰出去了知道不知道?你到底懂不懂行规?   秦德威却不以为意,继续开口道:“诸君身在南都,又是饱读君子,当知六朝之故事!   有没有想过,六朝倾颓败坏,出现方才唱词中的景象,何故也?诸君岂不闻,当时有上品无寒门,英俊沉下僚之说?”   这事儿不用细说,大家都懂。   魏晋六朝时选拔人才全靠九品中正制,简单说就是靠小圈子主观品评,最后导致高位者都是高门大族的裙带关系,尸位素餐无能之极。   然后又见秦德威慷慨激昂的说:“我太祖高皇帝开基立业,深明裙带荐举之弊端,定下科举取士为国家用人根本之策。百五十年来,大体取人得法,贤臣辈出!   所以科举不公,绝非小题大做,实乃不可不关注的大事!若一直取士不公,方才戏词中的六朝故事就在眼前啊!”   众人继续无语,本以为你是个文艺少年,要带着大家一起嗨,结果你却突然开始给大家上政治课说教?   说来说去,最后还是落脚到科举不公!你这原作者能否不要这样俗气,玷污了如此风格独特、凄厉哀绝、注定经典的词曲!   有人实在忍不住了,打断了秦德威的政治课,扭转到文艺座谈会的正题上:“敢问秦小友,这段唱词是什么题目!可否将曲词借在下誊抄!”   秦德威长叹一声,答话道:“最近我时常梦到六朝,却又像是六朝梦到了我。”   众人被小学生重新出现的文艺腔震了震,又想起了那句“青溪桃叶渡江人”,莫非就是隐喻此意?   这小学生天赋非凡不流于俗,简直不像是个十三岁少年,莫非有隔世宿慧,乃是六朝风流人物转世?   “所以这段唱词命名为金陵春梦!”秦德威说着又指了指虽然满脸泪水痕迹、却别有一番新风情王怜卿:“曲词都送给了王美人,若想索求的,找她就行了!”   咔嚓,面无人色的冯双双无意间掰断了细细的竹筷。难道以后这段时间,她冯师姐就是团扇才人居上游,而王师妹就是金陵春梦王怜卿?   先前没人告诉过她,以写景写情见长的小学生也会写恶毒讽刺的诗词啊。   又有人问道:“敢问唱段可有全篇,或者有什么背景人物故事么?”   秦德威又答道:“在下曾经梦到,自己曾经是个千年前的衣冠子弟,在南朝灭亡后入仕于新朝隋。若干年后,重游金陵旧地,却偶遇当年定情的红颜知己。   两人感慨人生巨变,山河易色,忍不住站在桃叶渡口抱头痛哭!这就是唱词的背景。”   王怜卿突然很应景的握住了秦德威的手,深情款款的低头看着秦德威。   要是小郎君个子再长高一些就更好了……   大家都是读书人,只听概述就能脑补出一段凄美的才子佳人爱情故事,个人身世浮沉再配上刚才那段天下兴亡的唱词,简直绝了!   感天动地,穿透古今,催人泪下!是不是可以酝酿出一段同人故事或者诗词,蹭一蹭原唱词的流行?   秦德威继续悠悠的讲述梦里故事:“然后两人哭过之后,一起痛斥前朝用人不公、人才埋没、裙带窃位,赞美大隋开科举取士乃千古良策啊……”   卧槽!在座读书人差点一起破口大骂,你小学生要文艺就文艺到底,不要总是大煞风景的突然二逼!   若不是看你是原作者,你马上就会被从窗户扔出去!老天无眼,这样的作品,怎么会从你手里创作出来的?   松江府生员何良俊又对明天金主白衣士子说:“这唱词里,只认衣冠好,应当是讽刺当时荐举制,但关键是在末尾,委实暗藏刀锋啊。”   白衣士子惊奇的说:“你又听出了什么?”   何良俊便解读说:“听最后这一句,说什么江令多才,也只能悲声唱到老!江令这个六朝人物典故,或许是暗喻府尹,毕竟府尹也是姓江。”   白衣士子无语,你何良俊不去搞文字狱真可惜了,不过解说钱花得挺值的。   江存义木然地坐在主座上,好像大家都已经忘了,他江二公子才是今天的主人家!   现在大家全都在围绕着那小学生,似乎没人关注自己这个主人家,现在的舆论中心,不知不觉得全都被小学生把持了!   你们这踏马的就是排外!他一个外地人,想融入本地圈子,怎么就这么难?   想到这里,江二公子忍不住看了看顾老盟主,又看了看王逢元,你们两个本地领军人物怎么不说话?   去年小学生是怎么羞辱你们的,你们难道都忘了吗?请你们过来,也是共襄盛举,一起向小学生复仇,结果白请你们来了吗?   顾老盟主修养深厚,任凭江二公子如何使眼神,依旧不动如山。但王逢元年轻面皮薄,被江二公子看得不好意思。   按道理来说,他们今天确实是来帮着江存义这酒肉朋友助拳来的,但至今无所作为,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啊。 第一百四十章 有话好好说!   做人总要讲点道义,王逢元咬了咬牙,下定决心。   他仔细找了个角度切入,对着秦德威开口道:“阁下口口声声担心科举不公,可你毕竟是县案首,有什么理由抱怨不公?   在下听说,你秦德威为江宁县亲信幕席,居中操持权柄。今年县试,你就得了一个案首,还是别抱怨不公了吧?”   秦德威反问道:“休要说其他没用的,我只问王朋友,科举考试的目的是什么?”   这问题就没别的答案,王逢元便答道:“自然是为国取材。”   秦德威指了指自己,理直气壮地说:“那在下这样的人材,得一个县案首,岂不理所应当?难道在下才华,还配不上一个县案首?”   有些话说出来,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虽然秦德威说的有点狂,但却没人出来较真,都默认了。一是觉得秦德威有狂的资格,在江南这地方混,有才华之人狂点是时尚。   很多本地人怀疑,堂堂南方皇都的才子,论人气名气居然拼不过苏州人,可能就是狂的不够。   小学生的出现,让大家看到了一点点新希望,这可是连文征明出手都镇压不住的人!   二是县试案首实在太小了,又不是解元状元,有什么好争论的?以秦德威表现出来的才华,给个县案首真没什么好计较的。   秦德威还是谦逊的又补充了一句:“如果王朋友认为案首应当给谁,那就请王朋友指出来。如果真比在下更是个人材,在下也可让贤。”   王逢元迅速缩回去了,开始与身边人敬酒闲谈,完全不理小学生了。仿佛他刚才对小学生的质疑和刁难,并不存在。   反正出于道义,他王逢元上过阵了,虽说没有效果,但那也没办法!助拳也助过了,对酒肉朋友能有个交代就好。   秦德威十分惊奇,他还没使劲呢,怎么这王逢元就缩头了?那王朋友刚才跳出来又是图得什么?   只有顾老盟主欣慰的点了点头,自己这关门弟子终于有长进了,知道进退了,开始懂得拿捏尺度了!   这次是江二公子的主场,犯不上出死力气,就算拼命打赢了小学生也没什么收益。   当然如果是顺风仗,有落井下石的机会,出手快意恩仇也未尝不可,先前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抱着希望来看热闹。   但再看目前形势,明显不是这么回事。文坛盟主四个字看似简单轻松,但岂是那么好当的?   随时都要判断形势,权衡得失,不但要算计眼前,该就舍就舍,该取就取,还要考虑长远,知道潜在威胁在哪里,时时有未雨绸缪之心。   目前这情况,秦德威已经靠着惊人的才华,硬生生的把话语权抢到手里了,所有人都愿意跟他说话,都愿意听他讲什么,这就是最大的风向标!   所以顾老盟主已经做出正确判断,事已至此绝对不能出手搭理小学生了。   反正本次聚会是江二公子召集和主持的,自己并不肩负责任,塌台了也是江二公子的事儿。   秦德威突然就凑了过来,对着非常清醒的老盟主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顾老先生啊,这里以你地位为尊,所以请你评评理!”   前二品大员、南京文坛盟主、青溪诗社话事人顾璘:“……”   秦德威很愤愤不平的说:“你那弟子王朋友刚才说了,在下可是一个县案首,在正常情况下,县案首肯定能过府试,为什么还要跳出来发声?”   稍远处的王逢元愕然,他说的话有这个意思?   秦德威自问自答说:“所以在下要说说原因,全是因为在下对公正有疑虑!”   顾盟主一时也无语,县案首这种最低端的头名,居然在这时候还挺好用。   不明真相的群众听了,肯定会想,若连稳稳保过的县案首都要闹,那肯定有问题啊。   秦德威的议论攻势连绵不绝:“为什么会对公正有疑虑?只看江朋友这个人就知道了,此人既不是该管官员,又不是考生,却敢在这里对考试大发议论!”   “此人又凭的什么?刚才他敢代替父亲辩解,足以暴露问题所在,说明他的底气来自其父,不公正的根源,还是在于府尹!   “养不教父之过,如果府尹没有不公之心,又怎会有这样的儿子!而有了不公之心的府尹,又如何去做乡试提调官?”   秦德威的逻辑一环扣一环,层层推进,再一次提出了质疑——府尹如果有不公嫌疑,还有没有资格提调乡试?   众人齐齐无语,这江二公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公开场合、同时又是在对头面前,主动把自己爹说出来!   这已经是秦德威第二次提出质疑了!   刚才第一次时,众人虽然吓了一跳,但还可以冷处理掉,这就是权力光环带来的软性舆论霸权。用学术名词表述,这叫为尊者讳。   但小学生实在太有才华,硬生生靠着诗词和戏词,凭空制造出了舆论力场。到了这种程度,权力是压不住的。   打个比方,苏东坡都被贬成什么样了,黄州惠州儋州。但苏东坡的诗词和事迹还不是到处都有,几百年了还都有人津津乐道?   而且关键是,府尹虽然尊贵,但在南京城也不是一手遮天的独尊存在,权力也没大到可以对舆论形成绝对压制。   顾老盟主作为地位最高的人,实在听不下去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别人都不敢接口了,如果他这盟主还不敢表态镇住场子,传了出去就是懦弱无能,肯定有损威望。   于是顾老先生便开口斥道:“竖子只不过会写得几首诗词,有几分名声,也敢在此公然诽谤大臣!”   江存义见老盟主终于出手了,连忙趁势叫道:“小子你想好后果没有,你承担得起吗!”   秦德威随口作诗一首道:“读书学艺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顾老盟主:“……”   有话好好说,不要作诗!   众人一片哗然,好像又是个经典啊?   王怜卿突然站到秦德威身边,握住秦德威的手,又摆出深情款款状:“奴家也有首诗,赠给郎君!   不是逢人苦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照人胆似秦时月,送我情如岭上云!”   顾老盟主:“……”   不是单人的,还是对口的?   秦德威对王怜卿苦笑几声,又吟道:“予意非为侠,胸中不可平!且须凭独往,那复问横行!”   随即指了指江二公子,继续吟出下半阙:“愁来无后日,泪尽是前程!不堪到日暮,惊鸟叫江城!”   顾老盟主:“……”   踏马的,这是早就准备好了套路来演大家的吗!   诗词还能批发着来吗!   这小学生真是疯了,他到底有没有想过后果!   今天谁爱管就管去,反正他不管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都在变   如果再有人问起,一个人肆意挥霍才华是什么体验?那么只要回答说,看看今天这小学生就知道了。   至于后果怎么样,小学生会不会被权贵迫害到功名之路断绝,从此闲云野鹤度过余生,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就好像有谁会在乎唐伯虎没做过官,又有谁会在乎文征明没中过举呢?李太白一辈子不也没得志吗?酒楼还不是动辄起名叫太白楼。   “走了走了!”秦德威招呼着意犹未尽的王怜卿。   王美人恋恋不舍的开始念谢幕台词:“小郎君有这么多作品,应该出个集子。”   “这个主意不错!”秦德威仿佛被提醒了,又转头对席间众人道:   “但在下并不认识印书商家,诸君谁要是有相熟的,不妨让他到青溪寒舍来!”   他想了想又补充说:“这个集子就叫不平集,专为收录不平之鸣,除了在下今日这些,还另有些其他诗词以及唱曲,抒发的都是忧愤不平之气。   另外诸君若有不平之声、牢骚之意,投书到青溪寒舍,择其佳作亦可一并附录其中!”   众人微微错愕,这应该是文坛盟主干的事啊,小学生这就要开始抢班夺权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还挺期待小学生继续花样翻新的发牢骚,“百无一用是书生”这种就挺有趣的,要是能在来几段好唱词就更妙了。   “这就叫做,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不想一语成谶啊。”秦德威突然冷不丁的自嘲了一句,然后对着众人潇洒的拱了拱手作别,就往外走。   众人便也同样冷不丁的被逼气糊了一脸,这是自嘲还是装逼,真当大家都看不出来吗。   又听王怜卿边走边很担忧问道:“奴家用轿子护送你回去?”   秦德威哈哈一笑说:“不必了!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如此而已!”   众人还把脸没擦干净,又被逼气糊了一脸。   原本以为,今天会目睹一出神童为五斗米折腰,被权力所屈服的场面。   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忍辱负重方为大丈夫,为了能过府试,不寒碜。   可是万万没想到,小学生将今天的集会变成了新作发布会,凭空建立起文化霸权,打得府尹公子抬不起头来,还把战火往更要害的乡试蔓延。   众人这时才记起来,金陵小学生的另一面,就是江东小霸王啊,首倡此号的文衡山先生真是有识人之明。   只是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王、马、张、赵四个江宁县衙的衙役在太白楼对面的茶铺里坐着,见小学生从楼里出来,便又跟在后面尾随着,一直送到了家。   真正主角都走了,其他人还留着干什么,于是今晚这场聚会也就草草散场。   王逢元陪着老师顾璘往回走,问出了一个让他很迷茫的问题:“我们今晚到底是干什么来了?我们去太白楼的意义又何在?”   顾老先生沉吟良久,如何在维持师道尊严的前提下,回答这个问题,还是很有技术含量的。   直接照实回答说本想助拳打人但还是没打过,那肯定不行,老师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最终缓缓开口道:“吉山啊,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又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胜,啊不,百战不殆。还有敏而好学,不耻下问……”   王逢元便恍然大悟:“原来老师今天携弟子往太白楼,是为了让弟子观摩和学习那小学生去的。”   顾老先生淡淡的点了点头,顺势发出了名师之问:“你可学到了什么?”   王逢元很羞愧的说:“说来惭愧,什么也没学到,辜负了老师的苦心。”   顾老先生微微惊讶,这弟子连睁眼编瞎话都不会了?这将来还怎么接班?再次拷问道:“你看了这半天,一点儿心得都没有?”   王逢元很苦恼的说:“弟子唯一的心得就是,真的学不来。那小学生的套路,实在太吃天赋了,就算明白也学不了。想来想去,唯有老师或可效仿一二!”   顾老师:“……”   他要有这等作名诗如喝水的天赋,早就拳打京师脚踢苏州,当一个全国文坛盟主了!   “那吉山你就这样灰心丧气,放弃文学之道了?你的志气呢?”顾老师很严肃继续拷问道。   王逢元很有想法的说:“以后弟子多练练字、画、篆刻好了,那小学生总不能样样天赋精通吧,避开他的长处就行了!”   顾老师:“……”   王逢元忐忑不安的说:“弟子所言有什么不对?”   “做法不是不行,但说法不对!”顾老师教导说:“你这叫大道三千殊途同归,欲多修才艺,借此体验不同心境,触类旁通充实自我,最终增进文学之道!”   王逢元心悦诚服道:“谨受老师教诲!”   想了想后,顾老先生又对弟子感慨道:“吉山啊,老夫这几年隐居南京,至今感觉志气消磨,文学无所寸进,深为忧虑啊,也需要做出改变了!”   王逢元便问道:“老师有什么心思?”   顾老师很有境界的答道:“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老夫这一两年找个机会,再起复做官去。借此继续增广阅闻,以求精进文学之道。”   这一夜过后,南京文坛没人再提什么小学生江郎才尽了,什么伤仲永了。   去年小学生露了几手,大家纷纷惊呼此子天赋出众,但这一夜过后,大家才知道,原来去年小学生还是收敛着的……   也要感谢小学生秉持孤高不群的人设,不爱到处混场子蹭雅集,不然还能有别人出风头的机会吗?   然后还有个新鲜时事,就是秦淮四大美人之下的王怜卿,在业界内多了一个名号叫金陵春梦。   这个名号很了不得,因为冠上了金陵两个字,相当于一种类似城市名片的光环。   在当下,这本该是只有秦淮四大美人才具备的光环,金陵春梦王怜卿也渐渐的拥有了。   演唱着六朝梦幻破灭,泪痕染胭脂的王美人,成了许多文人心目中的新女神形象。   王美人家的陈老鸨一样泪染胭脂,那个小学生终于开窍了!   先前拿着自家好女儿当了一年女花瓶工具人,想起来就扔首词让工具人代替发表,想不起来就十天半月不搭理。   这次总算安排为女主演了,不但台词多,而且表演形式复杂,有弹奏、有唱腔、有诵诗,表情处理也很考验演技。所幸自家女儿基本功扎实,没有在职业生涯的关键时刻演砸了。   陈老鸨正琢磨着应该如何感谢时,却又听到一个消息,江宁县衙捕快拿着知县大老爷签发的牌票,把秦姓小学生抓捕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都要多学学法律啊   一声梆子响彻数重门,两列皂役齐舞水火棍,高呼“威~武~”   江宁县县衙大堂,知县升堂!   秦德威直到被押着上了堂,面对知县大老爷时,内心还是懵逼的。他对天发誓,他绝对没有安排过这个节目!   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以这种方式,以这种身份上县衙大堂,十分不能适应。原来都是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的……   特别是大堂又称为公堂,顾名思义,在这里审案都是公开的。便有不少来县衙办事的人在大堂外面,探头探脑的看景儿。   哟,那不是权柄赫赫的小秦先生吗?怎么今日被当人犯押上去了?这是在县衙最新一轮内斗中失败啦?啧啧,伴君如伴虎,衙门里真是凶险啊。   只听高高在上的知县老爷大喝道:“念在你秦德威勉强也算作童生,给你存几分读书体面,免跪了!”   这时,秦德威一边翻着白眼,一边与冯知县才对上了视线。   几个眼神交流完毕,秦德威还是不知道冯老爷想干什么,他又没有读心神通!   摔!这冯老爷当了一年正印知县,居移气,养移体,真的是飘了!县试时就不提前打招呼,擅自做主加戏,这次又这样!   然后又听到冯老爷喝道:“秦德威!有人检举你言行无状,诽谤大臣!   虽然你乃本官亲近之人,但律法之前不容徇私,本官向来秉持公心,问案判案概不看私情!”   听到这里,秦德威终于摸清冯老爷的思路了。毕竟这一年来,很多套路都是自己教的。   就是想从自己身上刮点声望呗,借着审理和处罚自己,冯老爷可以对外树立一个大公无私的名声。   大家看,就连知县最亲近的幕僚秦德威犯了事,一样捉拿到公堂审问!   然后县衙做出一个“公正”的判罚,就可以结案,司法程序在县级就结束了。   而府衙如果再想翻案,那就不能针对秦德威个人了,要先全盘推翻县衙的判决才行,这是非常麻烦而不值当的行为。   明白了这些后,秦德威很无语,冯老爷真是想的太多了……   就冯知县准备正式开演的时候,突然有个门子满头大汗的小跑进来,给冯知县递上名帖。   同时禀报道:“顾老先生来了!要进公堂见大老爷!”   冯知县看了看名帖,上面写的名衔是:前山西布政使顾璘。登时就大吃一惊,这委实有点惊世骇俗了。   公堂这种地方,说白了就是处理平民百姓的,正所谓刑不上大夫,最多也就是秀才会亲自来。   地位到举人都不会亲自现身公堂,有事找个人代替就可以,更别说顾璘这种前二品大员乡宦。   明白了这个规矩,就能明白为什么冯知县会有惊世骇俗之感。   而秦德威也是懵逼的,你顾老头又过来干什么?而且时间掐得如此之准,要说不是有意的,鬼才信。   不禁心里就泛起嘀咕,以顾老盟主的智商,不能真以为这是落井下石,修理自己的机会吧?   公堂就是公开断事地方,既然老乡宦要进来,那是不可能不让进的。   然后没多久,就见顾璘老先生高视阔步,昂然走了进来。   冯知县虽然级别低很多,但这里是县衙公堂,他是正印父母官,代表的是官府体面。   所以冯知县不可能下去迎接,只能站起来拱了拱手作为见礼,然后命令左右给老乡宦设座。   “老先生为何事而来?”冯知县重新落座后,主动开口问道。   顾璘也有了个座位,坐下后开口答道:“特为南都文脉而来。”   站在两人视线交汇处的秦德威又懵逼了,这“文脉”说的是自己吗?   虽然他一直不肯混南京本土的青溪社,而且还多有嘲讽。但说到底,他仍然是南京本地人,顾老盟主说一声南京文脉,自己还真无法辩驳。   冯知县也有点糊涂,今天是他冯恩开演,有你顾老头什么事?又问:“还请老先生明言。”   “虽然此子稍显狂妄,冲撞了贵戚,言语之间对大臣多有不敬,但实属有才之人,望县尊怜其才学,姑且宽宥之。”   秦德威终于可以确定,这顾老先生理论上应该是为自己求情来了……   而且秦德威敢还肯定,顾老先生必定知道,自己虽然被县衙审问,但绝对不会有大问题。   那顾老先生跑到县衙,为自己这个死对头求情,还能图得什么?   只听冯知县拒绝了老乡宦的求情,正色道:“法无私情,一切以律法为依据,以事实为准绳,怎可私纵?”   但老乡宦仍然坚持说情:“律法是死物,无外乎情理人心,还望县尊酌情宽纵!”   秦德威站在大堂上,听着两边你来我往,顿时有点错乱的感觉。   自己的大腿冯老爷,口口声声要依法办事,审问查处自己;   而自己的死对头顾东桥老先生,则坚持法外容情,请知县放过自己。   两人说着说着,火气渐大。冯知县又指着秦德威说:“虽然世人皆知,此人乃本官左右幕席,所以反而要严以待己,从严查问,以正视听!”   顾老先生也点了点秦德威:“虽然世人皆知,此人与老夫甚不对付,多有纷争。但老夫向来关爱后进,不避仇隙,绝不会坐视本乡幼才横遭催折!”   秦德威心里不禁暗叫,对,就是这个味了!   他现在可以十分确定,顾老先生也是想从自己身上刮一点名望来的!本质上和冯知县是一丘之貉,这个词儿或许不准确,但就是那么个意思。   若顾璘把自己“救”了出去,那岂不就是老盟主虚怀若谷,宰相肚量,不计前嫌,爱护后进?   而自己岂不就等于是承了人情?以后再见到顾老先生,就无法再放肆无礼了!   不愧是纵横南京文坛四十年的老盟主,这个节点掐的真准。   冯知县也顾不得礼貌了,大喝道:“如果不能制裁此子,何以服县境人心!”   “但是人心却在于此!”顾老先生同样大喝道,并从袖中出示一封文书,“这是老夫与六名乡友联名请愿,为秦德威作保!”   冯知县又是吃了一惊,但一时却不敢去接。   能被顾老头说成乡友的,必定都是乡宦人物,七个乡宦联名的文书,这个份量对地方官而言太重了。   只要接下,就不可能拒绝!   冯知县心里忍不住就要破口大骂,本来秦德威就像是自家菜园子,看着有机会就割点韭菜,结果还有程咬金杀出来抢!   如果让顾老头把秦德威保走了,那就是顾老头救下秦德威,自己不就白忙乎了吗,公正无私的人设还怎么做!   顾老先生微微一笑,知县你不接?那就直接把联名文书放在公案上,你不想要也得要。今天这秦德威,他保定了!   他知道就算他不来,秦德威也不会有大事。但不就是做戏吗,大家巧妙各有不同,就看谁技高一筹而已!   只要今天他带着毫发无伤的秦德威出了县衙,那以后秦德威在他面前,就得当孙子!想想还挺扬眉吐气的。   争端到这个地步,堪称短兵相接,气氛瞬间白热化!   秦德威举了举手,开口道:“那个……”   “你闭嘴!”冯知县和顾乡宦一起大喝!   眼下正在争斗的是国法和人情,天理和人心!而你秦德威就是个阶下囚角色,还轮不到你说话!   平常尽都看着你装逼了,今天就请你认清现实,老实一点!   秦德威却没被吓住,高呼道:“我只说一句!大明律例规定,十五岁以下幼年,除人命案外一般不问罪!小错直接赦免,大错用钱赎罪!”   冯知县:“……”   顾乡宦:“……”   雨一直下,气氛有点尬。好像似乎秦德威才十三岁?   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少年,只是非议了几句府尹,那肯定不能参照人命案处置啊!   未成年人保护法摆在这里,所以秦德威在法律层面上,肯定是无罪之身?   那还公正无私的审问处罚个屁!   那还关爱后进的联名保个屁!   秦德威顶着尴尬气氛,打圆场说:“敬劝诸位都要多学学法律啊,不然容易误事。”   刚才还气势雄浑的老乡宦,脸色瞬间就垮了,一声不吭,转身就往外走。   冯知县也想掩面而走,但这里是他的公堂,他走不了。   都怪秦德威平常实在太踏马的妖孽了,冯知县居然忽视了他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看着冯知县额头冒出青筋,右手又攥成了拳头,秦德威有点害怕,再次高呼道:“我大明律例还有一条,对十五岁以下幼年严禁拷讯!”   这时候,门子又跑了进来,对冯知县禀报道:“行院乐户王怜卿,请求上公堂参见大老爷!”   冯知县诧异的看了眼秦德威,你这个姘头过来干什么?秦德威同样茫然。   没过一会儿,就看到风情万种的王美人娉娉袅袅迈进大堂,对着冯知县跪拜行礼道:“乐籍王怜卿见过县尊老父母!   听闻秦德威今日上堂受审,但奴家素来受秦德威恩重如山,又无可报答。思来想去,别无它法,愿以身代罚!还望县尊老父母容许成全!”   冯知县:“……”   秦德威:“……”   冯知县黑着脸,又拿起惊堂木重重拍下,喝道:“退堂了!”然后起身就往后面走。   王怜卿茫然的抬起头,这是怎么了?怎么知县老爷连个说法都没有就走了?   秦德威苦笑几声说:“你啊,连喝汤都喝不到热乎的。回家也去学学法律!” 第一百四十三章 总会有办法收拾他   无论如何,秦德威像是打了一套组合拳,终究是掀起了一波议论纷纷。   不管是说诗词戏曲的,还是说科举的,亦或谈论法律的,反正都绕不过秦德威,也就带上了府衙最大的那个人和他儿子。   应天府府尹二公子江存义正坐在推官厅,与何推官说着话。   在衙门体系里,推官与别的佐贰官不同,是具有独特分量和地位的官职。   虽然推官级别不是最高,但逼格比其他佐贰官要高半筹,等同于县衙正印官知县,是新科进士的初始授官之一。   推官主要负责刑名事务,这点看过《奋斗在新明朝》的都知道。江二公子坐在推官厅,嘴里说着秦德威,其用心昭然若揭。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何推官在府衙的工作和秦德威在县衙的工作性质是差不多的。而且县衙的案卷一般都要上报到府衙汇总,府衙推官也是县衙刑名事务的垂直指导上级。   当初为了刑名公事,秦德威作为知县幕席,还代表冯知县到府衙拜访过何推官。这也是幕席的作用之一,官员本人不方便乱串门,有时就得靠幕席代劳。   所以何推官对县衙情况远比江存义要了解,甚至对秦德威文人嘴脸之外的另一面也比大多数人都了解。   只听江二公子愤怒的说:“所以就只能任由姓秦的诋毁家父,我们竟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就算他当面指着家父鼻子破口大骂,也是无罪的?”   “论理就是这样。”何推官也无奈的说。   如果秦德威是个没有任何背景和才华的、默默无闻的普通少年,那谁还会在乎法律规定?你江二公子自己就能抓起来打了。   可秦德威他也有人脉,又刷出了惊世骇俗的天才名声,还是个比较敏感的县案首,对待他就得按照法律来了。   “这是我大明律例的疏漏!”府尹公子忍不住控诉起法律不公,“竟然让这等刁钻恶棍逍遥法外,不受律例约束!”   何推官作为一个老刑名,只能感慨着说:“律法从来也不是万能的,永远会有层出不穷的新情况,游走在律例条文之外。”   列祖列宗钦定各条大明律例的时候,绝对想不到能有个十三岁的小屁孩只靠瞎几把猜测,就敢在公开场合,大放厥词的非议三品大员科举不公。   而且居然还能造成实质性的恶劣影响,严重干扰到了嘉靖十年应天府府试和南直隶乡试的筹备工作,最终还不用承担责任。   除非上奏九重天,请皇帝亲自降下天雷劈了小学生,那大明律例现有条文还真管不了。强行去管的话,那不就是文字狱了吗?   江存义极度不甘心,挖空心思又想到个路子说:“事在人为,一定有办法!子不教父之过,幼年犯错,可以追究父亲管教责任!”   何推官更加无语,敢情你江二公子狂妄自大到如此地步,连对手家里是什么状况都不明白?难怪你干的出砸别人家门庭的蠢事。   就想问一句,你江二公子去哪找秦德威的亲爹啊?你就不知道大明律法判例对此也有规定?   失踪三年以上人口,家人与失踪人口就没有法律连带责任了,原配妻室也可以经县衙批准改嫁他人。   再放飞一下思维,假如代替秦德威担责就能当他爹,信不信南京城里会有一大波有头有脸的人物,愿意跳出来扛下这个责任,你江二公子想去处罚谁啊?   “既然没有父亲,那他还有母亲在!”江存义丧心病狂的说。   何推官愕然,你江二公子这是失心疯了吧?   我大明官方价值观是倡导名教的,为顾及妇女名节脸面,刑厅一般不会传唤妇女过堂审问。再说父系社会里,母亲和父亲的法律责任又不一样!   为了本质上还是口角之争的事情,就把别人母亲传唤审讯,你江二公子是嫌南京这些御史太清闲,还是他何推官坐的位置太稳了?   何推官也不好直接骂江二公子你是不是傻,毕竟这是顶头上司的崽儿,耐心解释了几句说:   “即便强行传唤秦母上堂,那依照律例,她可以请亲属代替,比如儿子。那样的话,最后来上堂的人,估计还是秦德威本人,又有什么用处?”   正因为无法引用律例处罚秦德威,所以才想着传唤秦母株连,但秦母又可以让秦德威代替过堂。那么不足十五岁的秦德威来了,还是没法判罚,不就成了毫无意义的死循环了吗?   江存义情绪十分暴躁:“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任由姓秦的兴风作浪,在外面诋毁家父?”   看着江二公子的情绪渐渐到了位,有点走投无路样子了,何推官觉得火候拿捏差不多了,就突然开口说:“其实若想平息舆情,解决办法也不是没有。”   “何大人快快道来!”江存义闻言大喜,今天来费了半天口水,终于从何推官口中听到一句像样的话了!   这些老官僚的说起话,真是藏藏掩掩的不痛快,直到现在才把本事亮出来。   何推官笑了笑说:“二公子不妨向京兆尹进言,请京兆尹退出府试就可以了。然后从府衙另选他人来主持府试,在下就愿意代劳。”   江存义下意识的大怒,你何推官这是什么意思?想趁机抢班夺权捞好处来了?   到时想买过府试的那些有钱人,应该给他江二公子送钱,还是给你何主考送钱?   何推官对江二公子的脾气不以为意,又话里有话的说:“京兆尹如今骑虎难下,进退两难,不如早做抉择!   区区一个府试,与南直隶乡试比较,又算得了什么!二公子只要阐明利害关系,京兆尹必定分得清轻重!”   江存义虽然莽了点,但也不是纯傻的,被何推官提点后,又陷入了深思。   如果自家父亲继续主持府试,那确实很不好办。如果县案首秦德威不过,必定要人人侧目,京兆尹科举不公的议论肯定更热乎了。   若秦德威又掀起舆论风浪,冲击到了比府试重要几百倍、绝对不可能放弃的乡试提调官怎么办?   可是假如放秦德威过了府试,那不又是给自家添堵吗?   被小学生损成那样,还忍气吞声让他过关,堂堂正三品大臣京兆尹的尊严何在?岂不成了南北两京官场的笑柄?   所以江存义最终也想到了,如果父亲大人展示高风亮节,主动避嫌退出府试,迅速与府试切割开的话,似乎也是非常可行的办法。   毕竟科举不公的非议是从府试开始阐发的,那父亲退出府试后,无论府试结果如何,明面上都跟父亲没关系了。   既然对父亲的非议失去了土壤,那么重要几百倍的乡试工作也就稳了。   那么现在最关键的问题就是,府试必须托付给绝对靠得住的人。而且为了府衙脸面,这个人必须从府衙里寻找,不能让外衙门的人来主持府试。   何推官对着江存义拱了拱手,表白道:“本官若能主持本次府试,分文不取!”   你江二公子收的钱,还都是你的。   江存义又问道:“如果那秦德威不能过府试,说不定会兴风作浪,只怕会让何大人为难。”   江存义没问要不要让秦德威过府试,直接就说秦德威不能过府试。   何推官咬了咬牙说:“本官乃是府衙官员,还望京兆尹多多庇佑就行!再说本官与那秦德威素来无冤无仇,他也没有理由攻击本官不公正!”   有觉悟!江存义赞叹的点了点头,允诺道:“那在下就向家父推荐何大人!”   换个代理人主持府试,实际好处一点不少,又可以避开舆情议论,实乃良策!   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收拾他! 第一百四十四章 府试风云   两日后,在应天府府衙门前,突然贴出一张告示。   鉴于近来议论纷纷,府尹为避嫌疑,不参与本次府试了。又遍览本衙科名,推官何某进士名次最高,公推为今年府试主考。   大部分人都能看出来,这是府尹江老大人以退为进,化解了小学生的舆论攻势。   你小学生又是写诗又是唱词,闹事嚷嚷府试不公,现在府尹干脆退出了,你还能说什么?   消息传到青溪秦宅时,秦德威正在临阵磨枪(复习),女先生徐妙璇愣了愣,就默默的开始收拾(书本)。   秦德威奇道:“你这是作甚?”   徐妙璇怜惜的看着秦德威,叹道:“府试肯定过不了,还复习这些功课干什么,且先宽心几天吧。”   秦德威又问道:“你怎的会如此以为?与我有仇隙的府尹退出了府试,难道不是好事?”   徐妙璇答道:“这不是显而易见么?如果是府尹本人主考,可能会为了乡试大局有所顾忌,你或许还有几分希望。   但如果主考换了人,你就肯定过不了。再怎么换人,这新主考也必定是府尹信得过的人,他对你就完全没有顾忌,黜落你讨好府尹何乐不为!   而且你还不好再去闹事,因为你已经闹过一次了,如果再闹,谁还肯听你的?总不能每个主考都对你不公吧?而且你闹新主考也没用,又动摇不了府尹。”   秦德威闻言发起呆,神情渐渐黯淡下来。   徐妙璇觉得他有点可怜,上前安慰道:“这府试又不是只有一次,每三年便开考两次。你岁数又不大,慢慢积攒学问,等到府尹换了人,自然也就能过了。”   秦德威抬起头,强作笑颜道:“其实我这次也不算白折腾,至少保住令弟了,我估计徐妙璟应该能过。   毕竟我曾经当着许多人的面,对那江存义说,为了忠义之后向他道歉。而江存义肯定不愿意再沾惹上迫害忠义之后的名声。   他肯定也担心,我落考后会抓住此事做把柄,继续挑动舆论报复他,反而要放过令弟。”   徐妙璇突然产生了莫名的感动,“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觉得没多大希望?”   秦德威叹口气说:“是啊,毕竟那是三品京兆尹,地位十分尊贵的实权大臣,有的是办法来应对我这点舆情。而我能力实在有限,本身就是以卵击石,干的是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的事情啊。”   徐妙璇感受到了一种温暖:“那你还……”   “不都是为了咱弟弟吗。”秦德威下意识的视线下移,故作潇洒的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不折腾一下,他们怎么知道咱的厉害?   认识到了我的闹事能力,肯定就有所顾忌,不敢为难令弟了。”   徐妙璇越发的感动了,总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又柔声道:“如果你心内实在难受,可以说出来的,不要憋着。”   秦德威便借机恳求道:“假如我难受时,万一在外面放松过夜,你不要去告诉我母亲好不好?”   “那不可以。”徐妙璇却不肯答应,又说:“如果你真的难受,晚上我陪陪你吧,吃点酒也可以的,弹琴之类的我也会一些。”   秦德威摇了摇头说:“这些还不够,那王怜卿肯让我搂抱,肯让我躺在她腿上打盹小憩。”   你这岁数也就只能做这些了吧?徐妙璇脸色红了红,咬牙道:“现在毕竟府试结果还没有出来,等府试结束再说。到时候只要能减少你的难受,我答应你一次!”   想起自己府试无法通过的前景,秦德威痛苦的捂着脸,艰难的出声说:“行吧,府试之后你不许撒赖。毕竟我为你弟弟出了这么大力气,连我自己都赔上了,多补偿我一点好吗?”   说起自己弟弟,徐妙璇温柔的抚摸着秦德威的头,发自内心的说:“真的多谢秦兄弟,你对我们的好,妾身都知道。”   事已至此,秦德威不愿意面对外人,就在家里闭门不出,连王怜卿那里都不去了。   等到了月底时候,府试开考。   说起这府试过程,确实也乏善可陈,除了考官、执事人员与县试不同,其他过程几乎一模一样。   考题类型与县试也一样,从四书里出了两道截搭题。考生做完两篇文章,时间到了就可以向考官交卷。   下午时,在第一次开门放人时间,秦德威就上去交卷了。   主持考试的何推官坐在考台上,按住了秦德威的卷子,带着几分戏谑叫道:“秦姓小童子慢着!”   又不是不认识,秦德威木然的转身,随便拱拱手道:“我说司理老大人啊,要黜落在下请随意,还是不要另行折辱了吧?”   周围其他交卷的考生一片哗然,这个都市传说中的小学生果然牛逼爆表啊,在考场上居然就直接怼起考官了!   “大胆!”何推官拍案喝道:“尔竟敢藐视上官,质疑本官公心?”   秦德威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带着刺说:“反正人人皆知,在下府试肯定过不了,谁有没有公心,与在下又有何干啊?”   何推官又道:“试卷未判,谁敢说你不过?只是本官听闻你自恃才名,目无余子。   若是你过了府试还好,但若落榜必不服气,多有怨言,诽谤本官清誉!   所以本官在此量一量你所自傲的才气,叫你心服口服,可敢来对句否?”   涉及到才子名声,秦德威哪能不敢迎战?傲然道:“区区小技,有何不敢?”   何推官看了几眼秦德威,出了个很嘲弄的上句:“稚子总能文。”   看似简简单单,秦德威却苦思起来。   旁边却有个考生却觉得自己表现的机会到了,插进来说:“在下句容县马骏!已经有了下句,乃是:长者多赐教!”   但何推官却没理他,只盯着秦德威看。   秦德威又想了一下,才对出了下句:“幽人常坦步。”   马骏哈哈大笑,指着秦德威说:“实在没想到,南京城里小学生秦德威不过如此!对句既没有在下快,也没有在下工整,是不是太有点名不副实了?”   秦德威诧异了看了眼马骏,难道自己现在名气大到如此地步,居然有人想踩着自己成名了?   真是令人唏嘘啊,距离自己满大街找王逢元王公子碰瓷的岁月,才过了多久?   然而何推官还是没有理睬马骏,又对秦德威说:“上句,试吟青玉案!”   又是马骏抢在前头,对道:“可借明月光!”   秦德威还是比马骏慢了,想了一想才答道:“如登黄金台!”   马骏顿时乐不可支,“秦小哥儿怎得如此之慢?句子也俗不可耐!在下自句容初到南京城中赶考,就听到阁下的名声,但今日所见,实在不相衬。”   秦德威翻了翻白眼,没去搭理马骏,理他就是输了!   何推官也同样无视了马骏,又对秦德威出了个上联句:“经纶皆新语!”   马骏见别人都不搭理自己,心里简直一百个不服,这踏马的就是城里人看不起外县人!皇都城里人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小学生,真实才力不过如此而已!什么狗屁名声,全踏马的是炒作!   这些城里人胆敢无视自己,那就用真才实学打烂这帮只会浮夸炒作、沽名钓誉之人的脸!   所以马骏立刻抢在第一时间,才思非常敏捷的接上了下句:“典藏照旧读!”   秦德威又是慢了许多,然后才犹犹豫豫的答道:“鸾凤本高翔!”   马骏便讥笑道:“小学生?文思如此之慢,真不知你还有何面目继续对句!”   秦德威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直接开骂道:“哪来的傻货,别在这添乱,滚一边去!”   马骏怒而喝道:“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又对周围其他考生叫道:“敢请诸位评评理!这秦德威技不如人,便开口辱骂,实属有辱斯文!莫非南京城里,所谓才子都是这样的草包?”   应天府有八个县,来参加府试的人,终究还是南京城外各县的多,当即就有些不明真相的外县考生起哄。   秦德威没奈何,只能对马骏斥道:“住口!难道你没听出来,上句看着字面简单,其实都是杜工部诗句?   本人不得不勉力找出点前人诗句对上,可你那些下句都是什么玩意儿?”   起哄的人登时戛然而止,秦德威扫视了几眼,轻蔑的说:“本来本人懒得理睬蠢材啊,一定要本人说破?尔等是不是除了四书之外,什么书都没看过啊?”   马骏登时呆若木鸡,只感觉脑中轰隆一声响,宛如雷鸣!   秦德威抬头望了望天,居然真打雷了,阴云逐渐遮蔽太阳。这下要赶紧走了,免得淋雨。   主考何推官突然又出了个上句:“阴阳风雨晦明,受之以节。”   秦德威友好的对马骏说:“你先来?友情提醒,这上句文字都引用自经义。”   马骏想了一会儿,流下了苦涩的泪水。   秦德威哈哈一笑道:“梦幻露电泡影,作如是观!”随即疾步离开考场。   又过两日,府试发了榜,案首乃是江宁县秦德威。   府衙里像是炸了锅,江二公子发了狂,直接闯进推官厅,却找不见何推官人影。   有书吏禀告道:“何大人任期将满,将公事封存后,提前离任走人,北上京师铨叙去了。”   长江上,一叶轻舟,何推官坐在船舱中,摸着怀里的信件,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希望。   滚滚长江东逝水,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第一百四十五章 那个开挂的男人   府试结束后,秦德威今年的考试任务就全部完成。八月虽然还有乡试,但那又不是秦德威能参加的。   秦德威的下次考试就是小三关里的最后一关,也就是录取秀才的道试,那又是明年嘉靖十一年的事情了。   要等南直隶新提学官上任后,发了牌告才知道具体时间,按惯例估摸着应该是明年上半年。   先前秦德威为避嫌,暂停了在县衙的工作,如今考试完毕,他又开始去县衙上班了。毕竟每个月五两束脩还是很香的,维持在县衙的权力更香。   说起来衙门正常格局里,幕席和胥役一般是两套体系。   幕席是知县带来的私人助手,一般和知县一样都是外地来的,任期结束就离开。而胥役则是本地熟人,世代当差。   唯有秦德威是个异数,既是知县非常信任的幕席,毕竟一起同甘共苦创过业的,还有点亦师亦友的关系。   同时他又是本地人,胥役也没把秦德威当外人,这就导致了秦德威在县衙里是非常独特的存在。   如果把县衙比喻为朝廷,秦德威地位差不多就类似内阁大学士兼刑部尚书,兼左都御史,兼御马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的感觉,就像是打游戏开了挂一样。   来到县衙宣布回归时,冯知县没有在大堂升堂视事,秦德威便又到了后堂。与大堂相比,后堂也叫二堂,是知县不公开办公的地方,负责盖大印的签押房也在这边。   进了院子,就看到几个工匠正在挂新楹联。上联是:“阴阳风雨晦明,受之以节。”下联是:“梦幻露电泡影,作如是观。”   秦德威:“……”   这世道人心,一点版权意识都没有,早习惯了!   后堂算是很私人的地方,不用像在大堂那样各种政治正确。冯知县正惬意的翘着二郎腿,翻看一本册子。   见秦德威进来,冯知县就抱怨说:“国家公器,不可滥用,以后还是收着点!”   秦德威想了好半天,冯老爷说的到底是哪件事?   是偷偷搞了几间官房呢,还是私自使用差役保护自己呢?是偷懒用了县衙轿子代步呢,还是用褒忠词维护资金帮自己的菜地修了一道墙呢?又或者是把县衙茶叶拿回家私用?   大问题绝对没有,但小问题有点多,清廉正直如秦德威,也难免会被权力小小的腐蚀一下。   所以真不知道冯老爷指的是哪个,秦小幕席只能作茫然无知状。   冯知县见秦德威装傻,便喝道:“我是说为了那什么何推官,给夏掌院写信的事情!不能总为私情而滥用公器。”   冯知县口中的夏掌院,就是去年上半年的夏拾遗,也是去年下半年的夏学士。   然后今年上半年夏师傅他又又升了,变成了少詹事、兼翰林学士掌院事、仍御前讲经备顾问。   前文介绍过,大明文人鄙视链中最顶端的就是翰林坊局官,或者叫词林官、词臣,内阁大学士皆出于此。   夏师傅这个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学士掌院事,通俗易懂的解释,就是翰林坊局系统的第一把金交椅话事人。   干过这个位置的人,后来基本没有不入内阁的,逼格之高、地位之尊可想而知。   何推官飘然远去,怀里揣的就是冯知县写给夏掌院的信,他到了京师,就可以找夏掌院拜码头了。   面对冯知县的指责,秦德威狡辩说:“给夏掌院写信这叫巩固情谊,怎么能视为滥用公器?”   冯知县很不甘愿的说:“吾岂能被视为趋炎附势、希图幸进之人乎!”   其实关于冯知县的傲娇心态,秦德威还是很能理解的。冯知县不想被看作巴结权贵、逢迎拍马的人,总是联系夏师傅会有心理障碍。   别说冯知县,他秦德威也不是那种擅长巴结逢迎的人啊。之所以与冯老爷宾主相得,靠的就是(教)做事,也不是因为有眼色会巴结懂逢迎。   而且对冯知县来说,夏师傅还是个几年前经常一块喝酒嗨皮,然后穷逼到坑蒙拐骗自己一千五百两银子的人,现在放低身段跪舔起来心里很别扭。   “反正这段时间先不给夏掌院写信了!”冯知县做出了决定。   秦德威也没什么意见,随便吧,反正冯老爷暂时也没升迁机会。未来主要是明年下半年彗星事件出现后,怎么拯救冯老爷作死的问题。   这时候,新一期的邸报送进来了。秦德威习惯性的先拿起来看,看完才递给冯知县,然后用手指头划了划重点。   冯知县顺着秦德威所指的重点看去,只见上面写道:“大学士张孚敬、左都御史汪鋐、太常卿彭泽劾夏言,上谕廷讯……”   冯知县陡然脸色大变!   张孚敬就是张璁,因为大礼议起家的大学士首辅,今年刚被御赐改的名字。   首辅和左都御史竟然一起攻击夏师傅,这其中凶险可想而知,一行字直看得冯知县心惊肉跳。   “接着看。”小幕僚冷静的说。   冯知县定了定心神,继续看邸报,又见下面写道:“果夏言无罪,上以重制祭礼有功,升夏言为礼部左侍郎,仍掌翰林院事。”   冯知县:“……”   这夏师傅又又又升了?被首辅加左都御史批斗了一圈后,怎么天子又给他升官?   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四五年时间才升了一品的大明基层官员冯老爷迷茫了,夏师傅这升迁速度,还有王法吗?还讲科学吗?不是说越往高层,品级越难升吗?   几年前还是蹭自己花酒的穷逼,一年前还只是个六品当红言官……然后就这一年功夫,连蹦几级变成三品侍郎了?而且是距离入阁只差临门一脚的极品清流位置。   穿越者秦德威当然知道,这一两年就是历史上夏言开挂的一两年,被皇帝喜爱了就是这么爽。而且还没结束呢,过几个月就又又又又升为礼部尚书了。   一年半时间,从六品升到正二品尚书。速度估计能创下大明新记录。说真的,秦德威上辈子看的网文都开不了这么大的挂,这样会写崩的。   见冯知县还在茫然,秦德威叹口气,劝道:“冯老爷啊,别发呆了,再写写信吧!”   冯知县发自内心的抗拒说:“前几天不是刚写过么,现在不想写!”   秦德威的口气像是劝良家下水:“人生总有很多迫不得已的时候,该放开时就放开,闭上眼也就是那么回事,挺一挺就过去了。   写吧写吧,就是按礼节,总要祝贺一下的。要不然在下拟稿,你署个名就行?” 第一百四十六章 真·短小无力   今天秦德威在县衙的主要工作就是写了一封信,信里还附上了一首诗,然后督促冯知县誊抄了一份。   下午看着没什么大事,就回了家。还在院子里,就听到了柳月和徐妙璇坐在中厅里说话。   从心理到生理已经逐渐发育的秦德威搓了搓手,扭头就对郝大年说:“买点酒去!”   先前徐妙璇可是答应过,只要府试结束,就肯陪自己吃酒,或者还可以更亲密点。   徐妙璇听到了秦德威的声音,也探出头来说:“先不急。”   秦德威进了屋,笑嘻嘻的说:“璇大姐是来兑现诺言的?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天就不错。”   徐妙璇本来是板着脸的,顿时被气笑了:“秦兄弟还好意思说这些?”   秦德威故作兴高采烈的说:“咱弟弟不也过了府试吗?喜事临门,值得庆祝啊!为什么不好意思?”   徐妙璇咬牙切齿的说:“你竟然骗了我。”   “我骗你什么了?”秦德威装糊涂说。   徐妙璇有点恼火:“我以为你府试不会过,很为你难过。”   柳月在旁边说:“我家小老爷从来没说过府试不过,是你误会了他过不了。”   徐妙璇愕然,回想了一下,似乎秦德威确实从来没有亲口说过府试不行,是自己判断他要落榜。   自认为挺聪明的徐妙璇实在气不过,又指责说:“那你明知自己可以过府试,还骗我答应陪你!”   柳月又代替秦德威答道:“我家小老爷只说要去找王怜卿,是璇大姐你主动说,要陪陪我家小老爷的。”   徐妙璇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对秦德威说:“我是以为你府试要落榜,所以才答应你,府试结束后为了安慰你……”   “璇大姐你自己想想说的话。”柳月又代替秦德威进行了阐释:“你看,当初约定的是府试结束后,并没有说是落榜后,对不对?”   徐妙璇瞪着柳月说:“你们主婢两人串通起来,联手戏弄我是不是?”   柳月却又转头对秦德威说:“小老爷!看起来璇大姐并不乐意,还是算了吧?你也别为难璇大姐了,何必让璇大姐难做,还是让她走吧。”   什么叫“让她走吧”?秦德威无语,你柳月等了半天,是不是就等着说这句?   “奴家只是害怕小老爷和璇大姐闹纠纷了伤情分,还是不要强扭着了。”柳月低着头说。   徐妙璇看了看柳月,突然莞尔一笑,对秦德威说:“其实秦兄弟有所不知,我今日登门,是邀请秦兄弟去我那里的吃酒的。”   秦德威很是意外,徐妙璇居然主动准备好了?   徐妙璇突然郑重的对着秦德威行了个礼:“无论如何,秦兄弟帮助舍弟连续过了县试和府试,这真是深恩厚德,妾身万分感激,总要感谢一番的。”   以南京城的文化普及程度,县试和府试别看是最初级的考试,淘汰率一样惊人的残酷。能一次性连过县试和府试的,十不存一。   就算能找对门路,有机会花钱通关,没有二百两也下不来。如果连最初级的考试都不过,那所谓功名之路都是扯淡了。   更别说,军户子弟徐妙璟若想不被抓去服兵役当炮灰,必须在十六岁成年前完成小三关考试,时间特别紧迫,基本没有多少落榜试错机会。   而且现在徐妙璟过了府试,起码有个童生名分了,就算以后去服兵役,也可能会被安排些文书工作。   所以秦德威帮徐妙璟过了两关,确实也是极大的恩情,从小经历过人情冷暖的徐妙璇不可能那么不懂事。   柳月却又说:“那璇大姐你刚才还装着不乐意的样子,吓了奴家一跳。”   徐妙璇瞥着秦德威,话里有话的说:“秦兄弟不是爱去旧院散心么?听说有些个行院女子就是摆着欲拒还迎的姿态,还挺受欢迎。”   柳月便提议道:“小老爷今天在外面辛苦了,还要来回跑也怪累的。不如就在这里摆酒吧,人多也热闹些。”   徐妙璇凑近了秦德威,微微弯下腰,低头对秦德威耳语说:“我已经打发了舍弟去曾先生那边,家中只有我一人。”   “你不用再说了!”小老爷秦德威的眼神明亮起来,对柳月挥了挥手:“难得璇大姐如此有诚意,我就过去好了!”   柳月委屈的说:“奴家只是心疼小老爷太辛苦,到那边也不习惯,哪有家里舒服。”   “知道了知道了,不妨不妨!”秦德威随口敷衍几句,又补充了几口茶水,便和徐妙璇出去了。   徐妙璇住处还是当初秦德威帮着寻找的,距离不远,向西走了一段就到了。   进了堂屋,果然看到桌上摆着小酒壶,还有洗干净的瓜果,以及若干熟肉和凉菜。虽然酒菜不是多贵重,但徐妙璇穷啊,置办这些肯定也是吃力。   秦德威笑道:“璇大姐有心了,实在太破费了。”   落座后,秦德威端着酒杯,开口道:“其实我在外面不喝酒,就是在王怜卿那里时,也没喝过酒。但今天要破例了。”   徐妙璇也端着酒杯,答话说:“我听说过一句话,酒是色媒人,别人在外面喝酒,图的不也就是个色媒么。   而我看秦兄弟你,少不了什么王怜卿啊主动投怀送抱,所以根本不需要喝酒。”   秦德威顿时有点尴尬,装个逼居然也被戳破了,那这酒还喝不喝了?喝酒岂不就承认了“色媒”的心思?   徐妙璇却主动喝下了杯中酒,对着秦德威示意。   秦德威小小吃了一惊,女人都不怕,他这男人还怕个什么!便也姿势豪迈的仰起头,把杯中酒液倒进了嘴里。   两人很随意的聊起了府试,毕竟这是最近最热的话题。   徐妙璇好奇的问:“那个主考官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与他串通好了?”   秦德威有点洋洋得意,酒后吐真言说:“你们都以为我是临时起意吗,其实一年前我就开始有意识布局了。”   “一年前?”徐妙璇有点不信,觉得是吹水。   秦德威卖弄说:“对,就是一年前!那江二来砸家的时候,我自从知道他这府尹公子身份后,就开始考虑府试问题了!各种办法都想过,尝试过很多路数,最后成了的就是何推官这边!   因为我为了刑名公事去府衙时,与管刑名的何推官打过交道,算是认识,又知道他今年即将离任,所以才有合作前提!   我制造舆情在外面给府尹压力,而何推官在府衙内部推波助澜,找机会进言让府尹退出府试,然后何推官顺势接过主考位置。”   徐妙璇突然想到什么,试探着问道:“你当初把县试往后推迟了两个月,莫非也是为了让府试也往后顺延,以临近何推官离任日子?   这样何推官在府试完毕后,可以迅速抽身走人,不必再直接面对府尹,以免招致后患?”   秦德威哈哈一笑:“哪能呢,那不都是为了不让咱弟弟在春寒里路途奔波吗!”   几杯酒下去,就都有了醉意。秦德威借着过来倒酒的机会,假装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徐妙璇了旁边,歪着身子就靠过去。   徐妙璇没有躲开,只是红着脸扭过头,不敢与秦德威对视。   秦德威眼神飘忽的往衣领里钻,嘴里喷着酒气说:“璇大姐你今天让我很意外,我实在没想到,真可以这样亲密的。”   徐妙璇似乎比秦德威清醒几分,回答说:“妾身毕竟答应过陪你吃酒的,再说,不也是感谢秦兄弟么?”   不知为什么,秦德威觉得这话很不顺耳。“真的只是为了感谢?”   “秦兄弟莫不是喝多了?当然是为了感谢你了。”徐妙璇假装不明白秦德威的意思。   秦德威越发不爽了,不满的反问道:“只有感谢?”   徐妙璇单手支着下巴,侧头注视着秦德威:“对呀,除了感谢还能有什么缘故?”   秦德威突然莫名的恼火,轻喝道:“帮了你弟弟这么大忙,你能感谢到什么程度?”   徐妙璇的眼神忽闪了几下,慢慢吐出一句话:“那看秦兄弟你想索求多少了。”   她这话听着像是顺从,但秦德威却感觉很堵心,赌气般伸出手,使了几下劲。   “若是这样呢?”秦德威蛮横的问道。西番菩萨亚威说过,有一块流着牛奶和蜜的应许之地……   徐妙璇眉目似蹙非蹙,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烟雾,轻轻地说:“秦兄弟如果能轻一点更好。”   秦德威突然又粗暴的揽住了她泛红的脖颈,抬着头凑上去,对准了她嘴唇,狠狠的深入亲了一会儿。   然后又喘着气问:“那这样呢?”   徐妙璇别过脸去,也在轻轻喘着气:“秦兄弟喜欢就好。”   秦德威仿佛被激怒了,“难道你真以为我什么也做不了吗?”然后他借着酒劲儿,想要将徐妙璇强行抱起,扔到内室的床上去。   但面对比自己高半尺又发育成熟的少女,还是小胳膊小腿的秦德威晃了几下居然没抱动,顿时气氛变得有点尴尬。   扑哧!徐妙璇突然笑出声来,顺势趴在桌子上,肩膀一抖一抖的,一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到底什么意思,我总觉得你今天很不对劲!”短小无力的秦德威恼羞成怒。 第一百四十七章 单身挺好的   又过了好一会儿,徐妙璇才止住笑意,拢了拢微微有些散乱的发鬓。   然后目光躲闪着说:“秦兄弟如果真的想让妾身以身相许,用处子之身报答你一次也不是不可以。”   “就只有一次?”秦德威鬼使神差的问。   徐妙璇主动站了起来,一直走到内室床边,背对着秦德威,语气含糊的回答说:“滴水之恩尚以涌泉相报,所以怎能讨价还价?   一次,几次,亦或是一辈子,都依着秦兄弟,只要你觉得足够偿还你的恩情。”   然后她缓缓地脱下了紧促的外袄和裙子,又躺在了床上,闭上了眼睛。   又有点感伤的说:“不瞒秦兄弟说,妾身姐弟流落飘零,别无所长,妾身早就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了。只是当初没想到,处子之身居然用在秦兄弟这里了。”   秦德威慢慢走到床边,朝夕相处一年来幻想脑补过无数次的最美好的玲珑景色,就这样被他死死盯着,曲线更加分明清晰,让他呼吸渐渐浓重。   是可忍熟不可忍,别说是个青春期少年,就是佛也有火啊!   如果这都还能忍得住,就真禽兽不如了。   向上吧!少年!   徐妙璇突然支起小臂,挡住了已经扑上来,正要埋头做事的小少年,又开口说:“先等等,其实还有另一种报答方式,你要不要听听?”   秦德威抬头怒目而视,都这样情况了,你还说这些打岔的屁话?   徐妙璇知道此时的小少年是绝对没有耐心的,加快语速说:“当年家父救过的一个人,前几天从浙江老家返回京师,拜访过我。   他说他即将调到南京都察院,大概乡试结束后,就接过督学差事,成为下一任提学御史。”   大,大,大宗师?秦德威登时虎目圆睁,这就是明年开始负责南直隶各府道试的提学官?未来三年,南直隶所有童生都要叫爸爸的提学官?   不愧是宝藏女孩啊!忠义之后不但有口碑名誉,而且果然还有残存人脉,等当年那件事渐渐淡化后,大概就会显现。   当初冒着“伏地魔”的风险,帮持姐弟两人果然是正确的!当然,如果徐妙璇相貌身材平平无奇,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毕竟世间没有假设!   秦德威又心念急转,亲爱的璇大姐在春光旖旎的此时此刻突然提起此事,是暗示可以帮自己明年道试通关?   什么也别说了,埋头做事聊表感谢吧!   徐妙璇虽然挪开了小臂,放开了胸怀,但又拍了拍秦德威的头说:“真心劝秦兄弟,最好把话听完,免得日后反悔,埋怨妾身。”   秦德威莫名其妙,有什么可反悔的?现在很明确,把璇大姐变成自己的人,然后那大宗师不也就是咱自己人了吗!人财两得两全其美!   但他知道徐妙璇不轻易虚言妄语,又拿出了一点点耐心来。   徐妙璇又道:“此人前年丧妻,有续弦之意,托别人委婉问过我,等他几个月后到了南京时,总要给个回复了。”   秦德威登时大怒:“这人好不知羞耻!多大岁数的人,竟然觊觎你。”   徐妙璇答道:“此人乃正德十二年的进士,时年不过二十。算起来到现在,大约三十四岁。”   秦德威噎住,要是三十四岁说老也真不算老,而且二十岁中进士当真也是出类拔萃的人才,绝对称得上好夫婿人选。   凭良心说,这匹配徐妙璇绝对够了,并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到底叫什么,我听过没有?”秦德威又问道。看看到底是不是历史名人,有没有黑材料!   徐妙璇就亮出了底细说:“这位大人姓何名鳌,以仗义敢言出名,当初谏阻先帝武宗皇帝南巡,就遭过廷杖。左顺门那事时,又被险些被廷杖打死,所幸家父有意回护,才救了他一命。”   秦德威:“……”   不到三十岁就挨过两朝廷杖,这名望刷的,堪比某书姓方的主角了。   但秦德威对何鳌挨廷杖没多大印象,此人在史书上留名,主要是因为嘉靖朝最刚猛男人杨继盛之死。   史书明明白白记载,奸臣严嵩授意刑部尚书何鳌拟罪处死杨继盛。一个年轻时挨过两次廷杖的人,年老时却充当了杀害忠烈的助推手。   其中变化,令人深思。但至少在嘉靖十年时,此人还没有污点。   所以秦德威只能凭空污人清白:“这人如此好名,也许是个伪君子啊,他想娶你,所贪图的没准就是你背负的名誉!   璇大姐啊听小生一句劝,好名之人往往苛待家人,嫁给他不一定幸福啊!”   徐妙璇答所非问的说:“他也是君子好逑,以礼相待,再说他看到我贫困艰难,所以才生了照拂之心。当然,我若想拒绝,也是可以的。”   “那你到底想怎么办?”秦德威烦躁问。   然后徐妙璇又对秦德威吹了一口气,询问道:“并不是我想怎么办,是你想怎么办,你让我怎么报答你?   如果我今晚能保全处子之身,以后嫁给大宗师,肯定能帮你求一个功名,那时候你也许就是全天下最年轻的神童秀才!   或者如果你现在就取走我的处子之身,满足了你的欲求,但后面什么好处也没有了,说不定大宗师因此还看你不顺眼。”   秦德威被逼问的差点吐血,什么宝藏女孩,这选择题简直就是魔鬼才能出的!   难怪徐老三当初说,不要招惹她,可笑自己居然忘了这个警告。   徐妙璇将秦德威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声音很温柔地说:“妾身未来的命运,决定权全都在你手里,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现在你考虑好了吗?”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进退两难,不上不下。秦德威忍不住烦躁地说:“我现在他娘的就想给你吟首诗!”   他还是个孩子啊,就要承担这么大的责任吗?为什么只是想升华友情而已,却要被迫做出如此重大的人生抉择!   “什么诗?”徐妙璇好奇的问。   秦德威便随口念道:“唯恐多情累功名,登科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功名不负卿!”   徐妙璇撇了撇嘴说:“这首真不是一般的烂,你送王美人的那些诗词并不这样差啊,能不能换一首?”   秦德威:“……”   现在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吗?写诗还有退货换货服务?   徐妙璇突然主动抱住了秦德威,很深沉的说:“不用选了!其实我已经知道了,你是一个好人儿。”   短小无力、挣扎不开的秦德威:“???”   又发生了什么?   徐妙璇又说:“抱歉,我不该试探你。”   秦德威睁大了眼睛,质问道:“难道你刚才都是骗人的?”   徐妙璇赶紧解释说:“其实并不是骗人,要说真的也是真的,你如果真做出了选择,那我也就会说到做到。”   秦德威忍不住又问:“怎么个说到做到?”   徐妙璇就如实答道:“假如你刚才不管不顾的先爽了再说,那就说明你是个禽兽,是个做事不计后果的蠢货。   我不会抵抗,践行以处子之身报答你的诺言。之后恩义两清,断绝关系,我们姐弟迁往别处永不相见。   如果你刚才为了取得功名,就敢毅然舍却妾身,那就说明你禽兽不如!是个无情无义、利欲熏心的小人!   当然我也会践行诺言,帮你取得秀才功名,然后一刀两断,此生再不相干!”   秦德威叹口气,做男人真难,要么是禽兽,要么是禽兽不如。   “唯有犹豫不决,不进不退,不上不下,才能说明你知道分寸,而且心里还有对我的情义,既不是一个无脑莽货,也不是一个冷血恶畜。”   秦德威:“……”所以不做选择,躺平就对了?   不过虽然被“夸奖”了,秦德威但还是有点生气:“你凭什么怀疑我试探我?”   徐妙璇无奈的说:“我们姐弟二人飘零流落,防人之心不可无,所以想弄明白,秦兄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唯有最极端的状况,才能看出一个人的真本相。而我所能造出的最极端状况,无非也就是眼下这样了,用我自己和你渴望的功名做筹码,看你如何选择。”   秦德威还能说什么?当然是原谅她了,反正自己考验过关了不是吗?   大家都不容易,徐妙璇这样的女子在这险恶世间行走,能不多加小心吗?万一所托非人怎么办?   徐妙璇还是抱住秦德威,又絮絮叨叨的劝道“你听我的话,我看你最近已然放松了许多,但请你务必继续勤学功课,甚至要加倍努力。   道试考卷会有人辑录,那未来大宗师是个爱惜羽毛的人,不会让人滥竽充数过关。但只要你文章能到平均以上,我就想办法保你取中……”   本来就到了夜深犯困时候,秦德威又是酒力上头,躺在香喷喷的柔软怀抱里,听着絮絮叨叨的话,渐渐的就睡着了。   但做了个梦,脏了身边人的衣物。   第二天秦德威醒过来时,只有他一个人在床上,另一个人已经在院子里打水洗衣物了。   秦德威很茫然地想,自己这样算不算初次没了?似乎有个小仙女说过,自己最好保持到十六岁……算了算了,反正自己也没答应。   再看看院子里那个洗衣物的成熟少女,这算不算确定男女朋友关系了?   在这结婚靠说媒,见面就是婚礼的大明朝,有这种婚前恋爱关系吗?   秦德威走到水井边,两辈子单身狗还真没什么和女朋友日常相处的经验,应该说些什么好?   他正琢磨如何开口时,徐妙璇就抬着头,笑眯眯地问:“以后的考试不但要出四书题,还会出五经题,每个读书人都必须选择一经专攻。   小郎君有没有想好,诗、书、礼、易、春秋这五经里,你选择哪一个作为本经啊?我今天去帮你去买书本啊,要不要同去?”   秦德威:“……”   说真的,当单身狗也挺不错的,自由。 第一百四十八章 人来人去   秦德威昨晚第一次喝酒,现在还有点晕乎,不太想活动,就回家休息去了。   进了院门,却见柳月站在屋前发呆,便诧异的问:“你在这里晒太阳么?”   柳月很紧张地问:“小老爷你昨晚失身了吗?”   秦德威:“……”这是你该关心的吗!   柳月又观察了几下秦德威的反应,又松了口气:“看来是没有。”   也不知道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你都瞎想什么!”秦德威斥道:“原来我去找王怜卿时,也没见你问过这些!”   柳月理所当然地说:“小老爷你去找王怜卿,不必担心什么,但璇大姐不一样啊。”   本来秦德威不想搭理了,但听到柳月这么说,又被勾起了好奇心:“你这话又怎么说?”   柳月便说出自己的想法:“那王怜卿是什么样的人,风骚都是摆在明面上的,是眼睛看得到的,小老爷你内心其实是有抵抗意识的,当然不用担心了。   而璇大姐这样的平时看起来正经的女人,小老爷你根本没有防范意识。一旦这种良家突然主动起来,你们男人就很难防的住!   好像有一本韩什么的书里说过,王怜卿就好比是看起来就很危险的烈火,而璇大姐就像是并不致命的水。但最后,溺于水的人比死于火的人多!”   秦德威一时间无语,柳月这个理论好像有点道理?但嘴上还是训斥说:“你一个婢女,心思也真是多!”   柳月很委屈的说:“小老爷你总说奴家心思多,可这璇大姐心思比奴家多得多,你就只会说奴家!你就没注意到过,这一年来,她看你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吗?”   要说这个,秦德威确实没怎么注意到,毕竟每次视线焦点往往都在别的地方。   柳月继续说着:“她刚开始的时候,就是公事公办的,帮你复习功课而已。   后来小老爷你名气大了后,她就经常找奴家打听你的事情了,有时候安三爷过来时,她也会向安三爷打听你。   再后来,今年你再次震动文坛,而且县试府试都过了,她再看你的眼神,就像是另一本书上说的那个故事,奇货可居!   所以奴家敢肯定,她绝对有想法了,就是昨天小老爷你走的太着急,奴家都找不到空子对你说!   也就小老爷你自己当局者迷!该出手争夺时,她这样家道败落,历过难吃过苦的人,不会犹豫的,什么手段也都使得出来!”   秦德威没什么不好的感觉,哎呀,这岂不说明自己混得越来越成功,所以才会让一个正经少女动了心,穷尽心思的倒追?   挺虚荣的,上辈子活了快三十年也没这种经历……再说还自带资源呢。   秦德威又喝道:“你这个人也不知整天都琢磨什么,璇姐儿怎么想的,也碍不到你吧。”   柳月很直白的说:“奴家也想要小老爷的第一次啊!”   秦德威有点震惊,柳月竟然变了,她不是想学艺然后留名千古吗?   柳月低头答道:“在小老爷这样才子身边,似乎更容易出名。你看附近的名胜桃叶渡,传说这名字不就来源于王献之的婢女桃叶吗?王羲之还写了个桃叶歌。”   秦德威无语片刻,拍了拍柳月,语重心长的说:“同样是想骗老爷我失身,人家璇姐儿确实比你高明,你要学得还有很多,目前这样是真不行的!”   “奴家本来就不行,要不送奴家去王怜卿那里学几年吧。”柳月很消沉的说。   她真的很有挫败感,她竟然连都徐妙璇这个假正经都争不过,谈何别人?   小老爷似乎认识好几个美人,自己就那么缺乏吸引力?还是小老爷不喜欢岁数小的?   而且她算看出来了,小老爷这种男人都沉迷于有手段有风情的有特质的女子,她也要去学本事!不能甘心只当一个平庸无奇的婢女!   秦德威疑惑的问道:“那你要是学完了呢?”   柳月很理所当然的说:“学完就再回来啊,就做小老爷的桃叶,陪伴在小老爷左右当个风流千古的人物,你喝酒我伴奏,你吟诗我泼墨,你写词我唱曲。   其实小老爷你是个好人,在你身边很自在,你与别的老爷们不一样。”   随便你吧,自己的路自己走。秦德威挠了挠头:“上次问过王怜卿,她还生气了,觉得我这是讽刺她老了。”   柳月就说:“那王怜卿也有妈妈,能教导出王怜卿的人,肯定也是有本事的人。”   陈老鸨么?秦德威点了点头,送柳月过去学艺,有自己的面子在,应该不会受欺负。   又过了两日,徐妙璇登门,见秦德威居然亲自给自己倒茶,惊讶的问道:“柳月人呢?”   秦德威无所谓的答道:“去拜师学艺去了。”   徐妙璇又问:“那谁伺候你起居啊?”   秦德威诧异的说:“我又不缺胳膊少腿的,也不是没吃过苦的,没人伺候一样过!再说还有郝大年夫妇在呢。”   徐妙璇想了想就说:“那我每日若无别事,就过来帮你收拾房间,洗洗衣服好了,再帮着郝大娘煮煮饭。”   这就是贤惠女朋友来打扫卫生洗衣做饭的感觉?秦德威感慨道:“那你就太辛苦了。”   徐妙璇笑了笑说:“不会感到辛苦的,只要能让小郎君专心攻读,不要为杂务分心,我再苦也不怕的。”   秦德威叹口气,自己认识的这些女人中,也只有徐妙璇的言行举止最像传统的贤妻良母模板,只要她不为了当自己女朋友而抽风。当然,目前看来是成功了。   徐妙璇在院子里转了几圈,想着什么出神。   “你在想什么?”秦德威陪着她站在廊下问道。   徐妙璇说:“我在想,至少在这段时间里,是不是只有我出现在这里?只有我和你单独相处,没有其他女人来打扰?”   “应该是吧。”秦德威点了点头说。   徐妙璇心情愉快起来,反正那王怜卿肯定不会过来这里,没听说过旧院美人往别人家里跑的。所以在这家里,秦德威确实独属于自己了。   这时有人叩门,下人郝大年去开了门,然后便见一个明艳夺目,浑身白孝服的小寡妇出现在院门口,熟稔的与秦德威打招呼。   这又是谁?徐妙璇愕然,这小寡妇明显不可能是王怜卿,除了王怜卿外,还有自己不知道的女人?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一万两的生意   对顾琼枝的突然到来,秦德威本人也是非常吃惊的。就好像王怜卿按照行业规矩从来不登门一样,顾琼枝虽然知道自家地址,但也从来不会登门,有事情都是打发别人来传话。   今天突然不请自到,必定是有事情发生。   也顾不得徐妙璇如何错愕,秦德威将顾琼枝请到中厅坐下,直接问道:“顾娘子突然到访,有何贵干?”   这让顾琼枝突然就幽怨了一下,这口气真是生分了许多。又想到最近的挫折,心里真是委屈极了:“金陵同城钱业公所不肯接纳我们源丰号,说我们做的不是正当生意。”   所谓同业公所,就是历史课本上统称的行会,在这时代每行每业都有自己的行会。   同业公所的大体作用就是统一行业行为,制定行业标准,应付官府摊派和征税,协调行业内部纠纷,祭祀本行神仙这些。   各行情况都不一样,不一而足,有的行会内部控制很严,有的就很松散,而且行会往往盛行于工商业发达的大城市里。   比如说铁器行业,本城各铁匠铺都做铁器卖,某家如果大降价搞倾销,说不定本城铁业公所就会找这家谈谈心。如果还是不听,铁业公所就能聚集同行砸了这家铺子,官府都未必会管。   所以历史课本经常痛斥封建行会制度阻碍了资本主义的发展。   虽然秦德威知道点理论知识,还是没有理解到嘉靖十年的现实:“我们经营自己的钱庄就好了,非要加入那什么钱业公所作甚?”   顾琼枝也是无语,小男人这都不懂,当初怎么就敢一拍脑袋扎进钱业?自己当初怎么就敢决定出了本钱一起干?   “钱业很讲究信用啊,所以钱业公所实质上还有互相担保的作用,加入钱业公所,在别人眼里信用就高,周转出问题时还可以互相拆借。   原本一开始小打小闹,只是做做县衙税银的生意。年初你说可以开始收放款,现在涉及到较大额度收支问题,不加入钱业公所,如何取信于人扩大业务?”   秦德威其实并不在乎加不加入钱业公所。   按照他的思路,初期很多地方都是仿照另一个时空的三百年后的山西票号,弄了个南京城微缩版的,连名字都很像,毕竟起步阶段要注重适应国情,不能太水土不服。   但下一步发展打算抄一下欧洲近代银行史的作业,所以钱业公所这种东西还是算了吧,秦德威真没多大兴趣。   秦德威只是很好奇,“那什么钱业公所,为什么不接纳我们源丰号?”   顾琼枝就答道:“钱业公所的管事们发话了,让我们把这银票交税的生意,交由同业公议,得确定这合不合乎公约,然后再定。”   秦德威拍案道:“这是做梦!”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钱业公所的这意思,就是让源丰号交出银票抵税的独门生意,然后同行一起来,但这是不可能的。   虽然获利不多,最后现银还是汇聚到官府,但这个业务的目的并不是获利,而是利用官府背书来制造需求场景、培养使用习惯,推动本号银票的流通度和人气名气。   商业繁华的江宁县境内,几百上千的店铺,几千上万间需要缴纳租金的官房,都是很不错的引流渠道。   “不加入就不加入吧,具体对我们有什么影响?”秦德威向来对具体经营过问的不多,这时候就需要顾娘子来提供情况。   顾琼枝就解释说:“举个例子,我们现在这点本钱,单笔几百两银子的款项就不敢往外放了,而别人连几十两也不敢往我们这里存银开票。   但如果加入钱业公所,同行共同担保,前面这些就不是问题了。”   秦德威懂了,就是源丰号自身实力不足以应对市场需求,所以需要靠同业公所提供信用背书。“如果不加入钱业公所,单纯凭借本钱应对,你觉得还需要多少本钱?”   “至少增加一万两。”顾琼枝报出了一个巨大的数字,这就是整个钱业公所提供信用背书的价值。   “一万两么?那就交给我吧!”秦德威没有任何为难,直接把事情包揽下来。   “当啷”一声响,徐妙璇正在旁边,端着茶盅往桌子上放,听到这里时,手里忍不住一抖,茶盅就砸在了桌子上。   刚才她在旁边默默听了一会儿,发现什么也没听懂,然后就出去准备茶水了。结果回来上茶时,又听到秦德威说这“一万两”。   看小郎君的口气,好像一万两也就是那么回事。但那可是一万两银子,差不多能在南京城养活千户普通人家一年了!   她原本以为对秦德威已经很了解了,知道他是个文学天才神童,知道他的读书天份也不错,可是没想到,竟然还有完全不知的一面。   借着这个插曲,顾琼枝终于问出一个心里憋了很久的问题:“这是新来的婢女?”   徐妙璇顿时怒目而视,但顾琼枝并不是故意无礼,她就是见徐妙璇穿的衣服朴素不合体,才如此判断的。   秦德威赶紧否认:“不是不是!请来的女先生,帮着复习功课的!”   顾琼枝是过来人,哪有看不出男女状况的。女先生还会帮着端茶倒水?那水井边盆里的衣服又是怎么回事?怕不是已经滚过床单的女先生吧?   自己在外面受了那么大委屈,而该死的小男人却在家里卿卿我我,而且自从年初之后,就不怎么调戏自己了,他肯定变心了……   想着想着,顾娘子的眼泪就出来了。   秦德威懵逼,啥情况这又是?   顾琼枝抹着眼泪说:“我刚才去钱业公所找那些管事理论,他们一起调戏我!本想自己忍气吞声,但还是忍不住,我现在就是气不过!”   秦德威恍然大悟,难怪顾娘子突然登门,而不是打发人来传话,就是受了委屈想着亲自跑过来求安慰。   明艳美丽的小少妇垂泪抽泣,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开始强行代入女主人心态的徐妙璇只觉得自己牙疼。   这该死的小郎君,认识的女人们为什么都如此难缠,一万两银子的生意就很吓人了,后面又说哭就哭,百炼钢也遭不住啊。   估计所谓“被调戏”这事没那么严重,但是徐妙璇不傻,肯定不能戳破,还得做贤惠样去帮忙安抚女客人,闹心。 第一百五十章 会所采风(上)   顾琼枝的心思,说简单也很简单,作为一个守寡在家的少妇,寂寞感肯定是有的。但要说想跟美少年滚床单那还不至于,太羞耻了太禽兽了。   就是图秦德威这个小少年长得好看,说话又有趣,很能解闷儿。就算他总会拿话调戏自己,但也不惹人厌,反而挺有意思。   而且还是患难之交,彼此都信得过,能说说心里话。就算是办钱庄,也可以打发时间,不然天天还能有多少事情可做?   但顾琼枝感觉这几个月来,被小男人以读书准备考试为借口,把自己冷落了……今天上门不只是受了点委屈,也有一点赌气的意思。   秦德威琢磨着顾琼枝一个年轻娘子抛头露面,可能真在钱业公所受了点委屈,就劝道:“行了行了,别哭了。我明天帮你出了这口气就是了!”   于是顾琼枝更委屈了,如果放在原来,小男人的语气都是类似这样的——你希望我怎么帮你出气啊,我有十八种方法,你选一个最不开心的……   但她也可以理解,毕竟旁边还有个不知什么来路,但估计滚过床单的女先生在旁边看着。   唉,终究不是自己的主场,再哭下去就只怕惹人烦了,还有王怜卿这种劲敌呢。   擦干眼泪后,顾琼枝又恢复了一点企业家的理性说:“那也别太过分了,与同业公所撕破脸以后就不好办事了。”   秦德威毫不在意的说:“以后根本不需要找他们,在我眼里都是快过时的玩意了,至于撕不撕破脸,看他们会不会做人。”   最让顾琼枝沉迷的,就是小男人这种时不时露出的自信小霸气,莫名的能让她感到放松。   就好像当初自己为了家产官司咬牙苦撑时,一身破烂的布衣少年就是带着那样的自信,仿佛从天而降出现在自己面前。   不过还是忍不住提醒说:“不求他们,又能从哪去找一万两?谁肯拿出这么多来入伙?”   秦德威挥了挥手,“这个你不用担心,众人拾柴火焰高,有办法的!你就等着收钱吧。”   又说了一会儿话,顾琼枝心情舒畅多了,就起身告辞。还是那句话,这里不是自己的主场,呆着也别扭。   反正小男人明天帮自己出完气,肯定还会来找自己来表功的。   送走了顾娘子后,徐妙璇就迷惑不解的问:“你还有做买卖?你很缺钱吗?”   秦德威笑嘻嘻说:“总不能别人家都是穿金带银绫罗绸缎,咱家却布衣荆钗吧?让外人看了,以为是婢女啊。”   徐妙璇正色说:“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就算你挣下金山银海,也与我徐妙璇没有半点干系。   我只愿小郎君多用心读书,明年道试机会难得,功名仕进才是正理。”   不抽风的时候,果然是个正经女孩。   秦德威又对郝大年吩咐说:“你去趟县衙,告知王马张赵那几个差役,另外让礼房出个书吏,明天早晨在县衙大门等我汇合!”   徐妙璇便询问道:“小郎君明天就要去会所采风?不在家吃饭了吧?”   秦德威:“……”   刚才还说你是个正经女孩,竟然就开始用会所采风来内涵别人!   徐妙璇只感觉莫名其妙的,“我的话有什么不对?”   秦德威就反问道:“那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会所?再给我翻译翻译,什么叫采风?”   徐妙璇摸了摸秦德威的额头,没发烧,才开口说:“商帮叫会馆,行会叫公所,合称会所没错啊。小郎君领着县衙的人下去,那不就是古称的采风吗?”   这世道的工商业组织,大体上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地域性质的,比如大名鼎鼎的徽商(新安商帮)和晋商(山右商帮),还有苏州洞庭商帮、浙江龙游商帮、江西的江右商帮等等。   这些商人在各城市里都会修建同乡会馆,互相帮扶抱团取暖。   另一种组织形式就是前文介绍过的行会组织,同样会集资修建公所,作为行业组织驻地。   而且行业公所往往也与祠庙一起修建,同时供奉本行业的神仙或者祖师爷。   总而言之,会馆加公所,被时人合称会所,特指各种工商业组织。   秦德威纠集了衙门官方人员,要下基层去钱业公所视察这种行为,称之为去会所采风,完全没毛病。   次日,秦德威到了县衙大门,就看到别人已经在等候了。   王马张赵四大衙役没什么可说的,出于恶趣味,秦德威特意挑了这四个姓的,经常指使干点私活。   但让秦德威惊诧的是,县衙礼房的头领司吏居然也在等着,这就很让秦德威意外了。   与朝廷六部对应,县衙分了六房,每一房的头领吏员就叫司吏,在县衙体系里也是等级很高的存在,仅次于有品没品的官员。   秦德威先拱手为礼,然后问道:“姚司礼怎得在这里?我虽说要找礼房借个人,但随意派个书办来就得了,哪敢劳烦姚司礼!”   礼房司吏,尊称一声司礼,跟司礼监没关系,如果是其他吏员,就尊称礼书。   姚司吏四十多的人了,面白美须,笑眯眯的说:“我只是好奇小先生想用礼房来做什么,想跟着学习一二。”   秦德威哈哈一笑:“姚司礼说笑了,你这样积年老人,跟我学个什么!”   姚司吏毫不介意的说:“三人行,必有吾师,该学就要学!”   按道理说,秦小先生把持着最要害的刑名大权,一般根本用不着最没用的礼房,但这次莫名其妙要喊礼房的人一起,肯定有什么新思路!   姚司吏当了二十年小吏,这点敏感性还是有的。一路边走边聊,姚司吏就忍不住长嘘短叹,说自己这礼房之清苦。   干的都是迎来送往、表彰慰问、祭祀应酬、考试登记等等这些清汤寡水的事情,比其它各房收入差得远了。   还有,让姚司吏最气愤的是,在别的县里,礼房还能管管乐户。但是在江宁县,都是南京礼部教坊司直接管,秦淮旧院那些人根本不鸟江宁县礼房!   所以秦德威就闻弦歌而知雅意,直接问道:“姚司礼啊,明人不说暗话,你是不是看我们要去钱业公所,所以觉得是能来钱的事情?”   姚司礼也很干脆的点了点头,又重复了一遍:“咱就是去学习的,这次绝对不多分润!”   秦德威无语,那您可能来错了,这次就是去砸场子的,估计不会有钱。 第一百五十一章 会所采风(下)   钱业公所或许不是最有钱的会所,但也是比较有钱的,就建在了最热闹的三山街上。   秦德威站在三山街路南,突然想起什么,又问左右道:“那钱业公所在路南还是路北?”   因为三山街也是江宁县和上元县的分界线,路北是上元县,路南才是江宁县……   差役们昨天就摸清位置了,答道:“在路南!”于是秦德威就放心了,不然跑到上元县去就尴尬了。   想想也是,江宁县经济远比上元县发达,对银钱业务需求也大,钱业公所建在江宁县境内也是理所应当。   三百六十行,行行有神仙。钱业也不例外,公所和祠庙就是合二为一的,进了大门就先是一座神殿,供奉着行业神仙。   一群衙门人员气势汹汹的走进大门,显然惊动了执事人员,有人赶紧迎上来问话,又有人赶紧去后面禀报管事们了。   秦德威却没继续往里面闯,就站在前庭不动了。其他人以小秦先生马首是瞻,自然也立定了不动。   不多时,就看到有几个员外服的人,从神殿后面走了过来。   打头的人也是四十来岁年纪,看到秦德威时明显愣了愣,大约是对秦德威这岁数比较惊讶。   然后就抬抬手作礼,主动询问道:“鄙人姓黄,是今日公所当值管事。诸位莫非是为源丰号之事前来?”   秦德威瞥了眼这黄管事,漫不经心的答道:“什么源丰号?与我们没关系,你休要满口胡言!”   黄管事当然是不信了,那源丰号能独占县衙买卖,必定是在县衙根基极其深厚,说不定就是买通了知县本人!   然后昨天源丰号的人来到钱业公所吵闹了一通,今天县衙的人就登门,要是与源丰号没关系就见鬼了!   所以很明白对方来意的黄管事只是继续说着:“国有国法,行有行规,钱业自然也是一定之规,那源丰号……”   “姓黄的闭嘴!”有个差役大喝道:“小先生明说了,我们今日前来与源丰号没有关系!你还说这些个屁话作甚!”   黄管事经验丰富,深知在大行业公所作管事,就要有不卑不亢的气度。   而不卑不亢的要诀,就是展示实力,让对方掂量明白不要做出误判,然后才好继续谈下去。   “这位小先生可知,我们钱业公所共有四十八家同业,只本金就有十万两!”黄管事沉声说。   哦?秦德威扬了扬眉毛,好奇的问:“有钱就能为所欲为吗?”   “当然不能!”黄管事没接住穿越者的梗,继续展示实力:“四十八家同行,多为徽州同乡,故而与新安会馆关联密切,将钱业公所视为新安会馆分支也未为不可!”   新安就是徽州古称,所以赫赫有名的徽商也被雅称为新安商帮。黄管事的话里意思就是,钱业公所背后还有庞大的徽商力量撑腰。   秦德威对此点评道:“我觉得,新安两字中间再加一个义字,听起来更气派。”   黄管事无语,这小先生怎么说话神神道道、颠三倒四的?大上午的喝了几斤啊?   一干县衙差役哈哈大笑,虽然他们同样不明白为什么要笑,但他们知道,小先生又在展示他那莫名其妙的幽默感了,别废话,只管捧场大笑就行了。   黄管事觉得自己可能是被当傻子一样嘲讽了,有点生气,再次加码亮出实力:“我们新安商以儒商闻名天下,举业商业并进!读书人很多,应考中式人数也很多!”   秦德威确实像是长了一张嘲讽脸:“哟,这就是官商结合吧?竟然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黄管事忍住打人的冲动,最后陈词说:“还请阁下想明白,钱业公所是全城同业共所!不但有江宁县,还有上元县的,有事应当归两县共管!”   秦德威低头看了看地面,又对左右问道:“咱们现在所站的地方,是江宁县境内没错吧?”   “定然没错!”差役们一起应声答道。   秦德威抬起头,很无奈的对黄管事说:“你罗嗦了那许多,除了浪费口舌工夫,又有什么用?我今天又不是为你钱业公所的事情来的。”   黄管事冷笑不语,你就哄鬼吧!   秦德威指了指公所内第一栋建筑,也就是供奉行业神仙得神殿,扭头对姚司吏说:   “姚司礼啊,祭祀祠庙之事都归礼房管。高皇帝有过旨意,严禁民间私祀啊,我看这就是个违法淫祠!”   姚司吏无语,高皇帝的旨意?那踏马的都什么老古董了?早没人管了!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大明高皇帝的旨意放现在都是废纸……   高皇帝还不许随便纳妾呢,还贪赃就剥皮实草呢,还允许百姓举着大诰越级上仿呢,还允许百姓捉拿不法官员呢,还严禁私人随意经商呢。   秦德威也不是不通事务的傻子,又补充道:“虽然这些年来,民间私祀逐渐放宽了,但衙门也不能彻底失察啊。前些年,不也有些名臣捣毁五通神之类的邪神淫祠么?”   又对差役们挥了挥手:“先封上!然后核实到底是不是淫祠!”   然后差役们如狼似虎的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封条,有两个去封殿门的,还有两个准备封公所大门的。   卧槽!黄管事顿时有点懵逼了,完全跟不上年轻人的脑回路了。   你踏马的这么闯进钱业公所,真就是要搞文化执法?老子跟你普及了半天资本的力量,你却就是扫簧打非来的?   两个差役把神殿里的人赶了出来,然后把门一关,啪得贴上了两道交叉封条,还盖着鲜红的县衙大印。   秦德威对姚司吏说,“我们出去吧,淫祠正殿前的大门也该封上。”   这大门要是被封上,钱业公所的脸还能要吗?   黄管事也急了,厉声喝道:“你指认淫祠,总要有个道理!难道光天化日之下,也要莫须有不成!”   秦德威又对姚司吏说:“老姚啊,你这礼房之首要想一个理由给他啊。”然后想起什么,又对黄管事问道:“你们供奉的是哪位神仙?”   姚司吏觉得自己真的没话可说,你小秦连别人殿里是什么神仙都不知道,就直接说这是淫祠了?   刚才去贴了封条的两差役回答说:“那里头看了,似乎是财神管仲。”   秦德威恍然,诸位财神里,徽商最信管仲。以徽人为主体的本城钱业,供奉祭祀管仲也是正常的,财神管钱业天经地义。   “果然是淫祠啊。”秦德威大声感慨:“听说娼家就是敬奉管仲为祖师爷神仙,而你们这里居然也供奉管仲,莫名其妙,还说不是邪神淫祠!”   黄管事差点吐血,两者是一回事吗?这里的管仲是当财神供奉的,又不是风俗业之神!   秦德威冷笑道:“听说就在昨日,你们公所里有人调戏良家妇女。今日本人再看到这神祠,果然是极其不堪,真是能互相印证此处人心了。”   黄管事狂怒道:“胡说八道!愿闻其详,不要凭空污蔑!”   秦德威冷冷的说:“关系妇人名节,焉能说得太细?你们还有脸质询细节,我看也是居心叵测!”   说罢,秦德威转身走出了大门,对差役们吩咐道:“封门!每日轮流过来看看,不知会不会有人敢揭开封条。”   黄管事彻底凌乱了,昨天公所似乎就来过一个妇人,被大家怼了回去。   难道这小屁孩真实目的,其实只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来的?还有没有点正常人套路了?   姚司吏还是没话说,虽然一路被当摆设,但感觉自己学到了很多……此行不虚。 第一百五十二章 它又来了!   秦德威在钱业公所折腾完就已经到中午了,顾琼枝家也在三山街另一头,可以在回去路上顺路解决午饭问题。   所以秦德威把别人打发走了,自己去了顾琼枝家。进了门就是眼前一亮,顾娘子居然从孝服换了常服,还是居家夏季款式,三个字薄透亮。   原先真看不出来啊,这腰身似乎比王怜卿还细,啧啧。   “怎得突然换衣服了?”秦德威随口问了句,确实挺新鲜的。   顾娘子轻轻挥着小团扇说:“孝服早穿腻了,也该换口味了啊。”   秦德威总觉得这话里还有话,算了算了,想那么多太累,人生难得糊涂,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就催促道:“饿了,上饭上饭!”   顾娘子一边吩咐婢女去摆饭菜,一边好奇的问:“你真去钱业公所了?”   秦德威灌着茶水说:“去了,封了他们的大门。”   顾娘子总算身心舒爽了,小男人竟然为了自己,不顾后果将整个钱业公所都查封了!这就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待遇吗?   就是这样做会不会太冲动?如果钱业公所发起疯来也很难办的。   于是顾娘子就赶紧劝道:“妾身这口气已经出了,你吃过饭后,还是去解封了吧,总不能不让人家运转营生了。”   秦德威总觉得顾娘子似乎误会了什么,自己只是封掉了大门和神殿,但肯定还有后门出入啊,那钱业公所怎么就无法运转营生了?   算了算了,想那么多太累,人生难得糊涂,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午后时候,同城钱业公所总管焦德秋跑到江宁县衙,代表整个行业求见冯知县。   这焦总管身上还挂着秀才功名,就是传说里的儒商,冯知县也得给点体面接见一下。然后焦总管就狠狠的告了一状,说的就是秦德威上午干的事情。   那盖着县衙大印的封条还贴着呢,钱业公所被直接被封了大门和神祠,让外面来来往往的路人看着,简直就成了笑话!   但冯知县作为正印县尊大老爷,百里侯一样的人物,在这一亩三分地上,面对举人以下的百姓,他就是大明皇权的代表。   就算府尹这样的直属上司来了,县尊若不想低头也没人能逼他跪,没准还被赞一声强项令,毕竟大家都是朝廷命官。   什么叫朝廷命官,大明官场体制下,知县并不是由府尹或者省级上官任命选拔的,大家不论官职大小,都是由朝廷直接任命的,所以叫朝廷命官。   这点与后世制度有区别。所以别看知县地位低,但与上级并不存在人事关系,只是行政和司法业务上受管束,另外要接受上级的年度考计,真不能拿后世的官场伦理来看待大明。   这也是冯知县为什么敢配合秦德威调戏府衙的缘故,总而言之,冯知县地位在这摆着,不可能别人说什么就听什么,只回应焦总管说,等查明事实。   送走了焦总管后,冯知县就传令下去,去喊秦德威立刻马上滚过来!   跑腿差役到青溪秦宅,没找到人,又跑到旧院王怜卿家,还是没找到人。   最后无奈回了县衙,找到小秦先生的叔父秦捕头,询问道:“秦大爷!小先生还有什么去处?大老爷发了话,必须把他找过来!”   秦祥秦捕头皱了皱眉头,大侄子上午先去了三山街钱业公所?那肯定又顺路去那谁的家里了,便回复说:“我这就去找他!”   跑腿差役连忙道:“我去就可以了,不敢劳驾秦大爷!”   秦捕头也很无奈,这时候大侄子说不定已经在那谁家里睡午觉了,让外人知道他在寡妇家睡觉,男孩子的清白名声不就没了么?   所以秦捕头坚持说:“无妨,还是我去好了,正好我也有些话要与他说。”   等到了顾寡妇宅,秦捕头叫了门,没过多久,就看到大侄子睡眼朦胧的出来。   也顾不上说什么,秦捕头拉了大侄子就走,先离开寡妇门前是非地。然后才嘱咐道:“县尊急着找你!我看那县尊有点生气,你要小心为好!”   秦德威揉了揉眼睛,不以为意的道:“咱们这县尊性子,哪天不生气啊?”   秦捕头无语,也就你敢这么说,县尊没打过你也真是奇迹。   等到了县衙,秦德威自行穿过前庭,来到知县后堂。   冯知县看到秦幕僚,拍案训斥道:“你又胡闹什么!封了钱业公所大门作甚?我看你也真是无法无天、越来越肆意妄为了!   若你不给本官一个交待,本官今日定不轻饶这欺行霸市、凌辱商家的行为!说不得要效仿先贤,挥泪斩马谡!”   秦德威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轻轻的问道:“县尊啊,你以后想不想入本地名宦祠啊?”   冯知县:“……”   它来了,它来了,这魔鬼诱惑又来了!又该死的动了心!   大明嘉靖初年,社会体系还是有点规矩的,不像万历后期那样彻底礼崩乐坏,名宦乡贤泛滥成灾。   这时候地方官想入本地名宦祠标准还比较严格,尤其是南京城这样的皇都京县名宦祠。   死后能在京城作为名宦接受祭祀,对读书人而言,甚至对整个家族而言,也是莫大的荣耀。   秦德威继续保持微笑,轻轻的问道:“县尊啊,你想不想一夜暴富,合法坐拥千金私产,而且是尊夫人不知道的那种真正私产啊?”   冯知县:“……”   它又来了,它又来了,这魔鬼诱惑又踏马的来了!又踏马的该死的动了心!   “你有屁就说,有话就放!”冯知县眉梢颤抖了十几下后,忍不住大喝一声!这该死的小幕僚,为何总能精准的戳中自己的弱点!   秦德威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恭恭敬敬的呈给冯知县。   冯知县激动的打开看,很有经验的略过前面,迅速在中后段找到了最关键一段。   “出县衙闲置库银二千两,入本县民间钱庄公股二千,许诺一年后返还四成利,连带本钱共计两千八百两。”   冯知县茫然的抬起头,他又发现自己很无知了。   这一段,真的是每个字、每组词、每句话都能看懂,但是连起来看完后,就完全不明白意思了?这是要干什么?   还有,跟名宦祠和千金私产又有什么关系?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大明没有证券法   反正冯知县看完这段话,脑子猛然冒出不知几百个问题,但却一时又不知从何问起。   理论上这县库里的存留银和羡余银都是属于本县财政,只要符合旧规和成例,没有贪赃或者亏空,知县就可以随便用,比如修学校、兴修水利之类的。   但秦德威这段话里却说,拿出二千两库银去入私人钱庄,这实在是没有先例的行为,让冯知县惊诧莫名。   如果是一般能看懂的事,冯知县问都不会问,直接就准了,但这个实在是越看越糊涂。“本官想先弄清楚,其中意义何在?”   秦德威就先解释说:“咱们那个源丰号钱庄现在业务发展到了一个瓶颈期,要么有同行提供信用担保,要么有足够的本金,如此才能支撑业务。”   “所以你就去钱业公所闹事?你是不是把读书人风气带进做生意上了?”冯知县听到这里,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那是两回事!本来我就没看得上钱业公所!”秦德威辩解了一句,然后才继续说:“我的想法是,公开发售本钱庄股份,预定一万股,每股作价一两!”   冯知县刚想再吐槽一句谁会买,但突然又意识到,刚才看到的那县衙库银二千两入股钱庄的提议。   “是啊,县衙动用存留库银入股,一方面可以用真金白银支持钱庄业务,另一方面,也是公开提供信用背书。   在下原来不是讲过吗,这钱业本质的就是信用,而公开发售股份,最重要的就是有别人对股份有没有信心,敢不敢掏钱来买。   若有官府带头,那会当然增加信心。”   冯知县能考中进士,当然也不傻,立刻又意识到问题:“假如官府入股,带动地方百姓跟随掏钱入股。   然后你把官府的钱如数退还,再私分掉百姓的银子,随后席卷银子隐姓埋名逃往外地……岂不坑害了百姓?”   秦德威对这个风险没什么好辩解的,只能说:“这行当永远存在类似风险,所以必须是绝对信得过的人,才能一起完成操作。   反正在下绝对信得过冯老爷你,不知道冯老爷你是否信得过在下?”   冯知县笑道:“本官自然也是信得过你,你这人有志向也有底线,做不出昧心卷款外逃的事情。”   对冯知县的赞美,秦德威坦然接受了,又问道:“对此事本身,冯老爷还有什么疑虑?”   “本官确实还有一事不明。”冯老爷不懂就问。反正在这小幕僚面前不懂的时候太多了,问啊问啊就习惯了。   “现在钱庄股份里,有那顾娘子三十股,你十股,还说有本官三十股。然后你又要说公开发售一万股,那我们这些人加起来才七十股,与一万相比较是不是太低了?”   秦德威胸有成竹的说:“按照在下设计,股份和股份是不一样的。   我们手里的股份是东家股,可以起个名字叫私股,只有拥有私股的人才能算东家,可以参与经营。而且私股不能随意买卖,若要出售,其他东家可以优先收购。   至于这次公开发售的一万股,起个名字叫公股,可以在市面随意买卖。拥有公股的人只允许分红,但不能参与经营,不能称为东家。   这个设计,是为了保证钱庄经营仍然掌握在我们手里,不会被外人所鲸吞蚕食。   至于两种股份的价值,一私股锁定等于二百公股,具体价格随行就市。   另外我还没考虑清楚,公股和私股之间能不能置换,如何置换,以后再说吧。”   秦德威设计这些套路,大明年间的人物听到,简直是闻所未闻,冯知县想了想就懒得再细想了。   主要是他已经默算出,按照秦德威的设计,自己暗中持有的三十私股就相当于六千公股。   假如一公股真的值一两银子,那岂不就平白得到了六千两银子的巨额资产?   想到这里,冯知县有点小激动,没想到不贪赃枉法居然也有机会暴富!只要合理运用自己的合法权力就行!   至少在大明朝,没有任何关于股票上市的法律规定……   当然冯知县也很清醒,这一切的前提是,市面上认可源丰号钱庄公股价值,别人肯花一两银子来认购公股。   如果公股不值钱,卖不上价格,那自己手里的三十私股就算等于六千公股,也只是镜花水月罢了。   所以冯知县终于对秦德威提议终于有了最深刻的认识,就是为什么要县衙出二千银子认购二千公股?说白了,确实就是给别人看的!   秦德威也暂停了继续输出,等着冯知县把自己刚才所说的消化完。   与冯知县盘算利益得失和合法性不同,秦德威是站在整个历史潮流的顶端看待这件事的。   稍微了解金融史的都知道,不管欧洲还是东亚,古早时期的私家银行最终会被历史所淘汰,强横如山西票号也扛不住历史大浪。   在欧洲,古代私家银行掀起破产狂潮后,取而代之的是近代城市银行和公众性质银行,而且政府开始介入银行经营。   而在当下,那所谓金陵钱业同行四十八家,不管具体是干什么的,与欧洲古代私家银行一个性质,都是封闭经营的个体户,所以秦德威不大看得上。   秦德威这种发行公众股票募资的设想,同时引入官府资金和政策扶持,就是想做点不同的尝试,看看近代银行模式行不行得通。   他也不确定,最终能不能成功,但这么有趣的事情,有机会的话为什么不试试看呢?   发行公股的过程,其实说白了就是忽悠大明的韭菜们来认购新股,肯定也是个很恶趣味的过程。   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既然都穿越了,总得搞点新事物,在这个时空留下自己的印记,不然不就白来了吗?   正浮想联翩时,就听到冯知县下了决心道:“可以做!”   然后又道:“虽然只用县库自有的存留银,本官可以独断,但这事没有先例,仍需要同时向上司报个申详,作为备查。”   秦德威点了点头,说:“应该的。”   然后冯知县就不说话了,让秦德威莫名其妙,“冯老爷你干瞪眼看着在下作甚?”   冯知县理直气壮的说:“但凡在官府里要做事,必须要先表明一个冠冕堂皇的官面理由,这不是你最擅长的么?   究竟究竟该怎么说,你不详细道来?你总不能对上司说,县衙就是为了帮源丰号赚钱,才如此大动干戈吧?”   秦德威指了指自己呈上的文书,“那上面不是都写了吗?冯老爷你是不是就只看了后面一段话?”   冯知县低头看去,果然见文书最前面,开宗明义的写道:“近年来南都各方索求愈加浩繁,县衙支用倍增,为更好的供应皇都需求,为朝廷分忧解难,县衙另行筹谋开源之法。如今又见县库备用存银时常闲置,若放置民间善用生利,或可为良策也。”   冯知县看到这里,猛然抬头说:“会不会有与民争利之讥?”   秦德威便解释道:“怎么叫与民争利?官府并没有直接经营什么,只是借民生利而已!后面啊还有说到这些的,冯老爷你接着看!”   冯知县便继续往下看,又见写道:“二来或可扶持本地民生,金陵人口滋生,多有游手无事之人,放出官银引领本地人立业,诚为善政也。”   看到最后,冯知县又看到一段:“官银最防亏空,最惧险损。冯老爷可对上司明言,此次官银出入,一年后若有亏空,本官自行弥补,以堵塞悠悠众口。”   冯知县:“……”   这小秦幕僚想得可真周到! 第一百五十四章 时间管理   秦德威怕冯知县理解不了,有什么想法,只能又解释说:“这条纯粹就是给上司们看的,堵住那些保守之人的嘴巴。   但冯老爷你放心,肯定不会出现亏空,无论如何,源丰号钱庄也会凑出银子,将约定好的利息上交县衙,亏了谁也不能亏了公款!”   “行行行!”冯知县的一口答应了,动力十足的说:“就这么定了,接下来各自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秦德威仍然没走,“冯老爷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冯知县今天已经费了很多心神了,只想找个地方放松一下,所以懒得再琢磨什么,不耐烦的说:“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秦德威看冯老爷精力已经涣散了,就赶紧一口气说完:“我们干完这一票,不,做完这一单后,如果成功,必将有人效仿!   到时候鱼龙混杂,弄不好就是人心叵测诈骗横行,县尊不可不防!   所以我以为,县衙必须要拟定条例并严加监管,还要把条例上报朝廷!对发股资格、过程严格审查,违规重罚!   而且严格阻止钱庄钱铺这种只以钱生利、没有兴业殖产之行当随便发股,以免造成市面动荡。”   冯知县无语,敢情你秦德威无法无天的爽完了,然后就不让别人随便爽了?   秦德威友好的提醒:“不是我,是我们。”   冯知县突然冷不丁的发出灵魂拷问:“你对钱怎么看待?”   秦德威不假思索的说:“钱多了后,只要使用得当也没坏处,比如老爷任满后去京师拜门路,难道能空着手去?或者转任他方,想做出政绩也得要钱办事。   但是,钱可为我所用,但我不可为钱所用!这天,终究是大明的天!”   一个十三岁少年能想这么透彻,冯知县便感慨说:“我怎么觉得,你折腾半天就不是纯粹为了赚钱?   你是不是更享受制定规矩,但自己却不守成规的趣味?你是把这人世间当游戏场吗?半为苍生半美人?”   大家都这么熟了,秦德威也没那么多忌讳,打了个哈哈说:“毕竟在下是比较特殊的人,与众不同。”   其实冯老爷还有一句话没敢说出来,这踏马的是皇宫里最大的那个人才应该有的心态吧?   临走前,秦德威又随手扔了一个大雷:“县尊啊,你们冯家在松江那边也是大户吧?有没有考虑过设立分号?   松江府距离南京又不远,又是富庶地方,织布外销数额巨大,想必对银钱流通需求也很大,办个分号很有搞头。”   冯知县:“……”   脑子疼,先不想了,今天已经用脑过度了,且换身便服找地方放松去。   再从县衙出来,秦德威看着天色已晚,就溜达着回家了。   其实冯知县和秦德威都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但又懒得想了。   钱业公所大门上的封条,依然纹丝不动。钱业公所焦总管发现,自己跑了趟县衙,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次日早晨,秦德威打着哈欠走出卧室,便见徐妙璇正在擦中厅的桌椅……这简直比柳月还勤快无数倍啊。   秦德威伸手接过水杯,喝了几口就随意闲聊道:“最近也没见徐妙璟,你往这边跑,就不管他了?”   徐妙璇又帮着打来洗脸水,同时答话道:“让舍弟在曾先生身边跟着学习就好,暂时不用我费心。”   秦德威继续闲扯道:“我是不是比徐妙璟更有前途啊?”   “那当然了。”徐妙璇不否认这点:“不然我怎么会看中小郎君啊。”   看着秦德威洗漱完,徐妙璇又问:“小郎君今日午餐在家吃吗?”   秦德威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沧桑与疲惫,先叹了口气,然后才沉声答道:“我们男人总要以事业为重,一会儿要出门谈个一万两的生意。”   徐妙璇便继续问:“莫非去找那位顾娘子?其实建议你今天不要去了。”   秦德威很纳闷:“你建议?”   徐妙璇就提醒说:“你已经连续两天见过她了,今天再去就是连续三天三次了。”   你记得还真仔细!秦德威无语,这有什么问题吗?   徐妙璇对此分析说:“我看史书,帝王独幸专宠并非好事,往往乃后宫不宁之肇源,好男儿要学会把持平衡。一国之君尚且如此,何况一家之主乎?”   秦德威:“……”这都什么跟什么?   徐妙璇又建议:“你已经连续三天见了顾娘子,她内心大概已经开始产生依赖你的惯性,所以小郎君如果没有日日陪伴顾娘子的决心,就应当暂时冷处。   另外,小郎君今日若要出门散心,应该去找王怜卿。”   秦德威:“……”   什么叫应该?他有这个责任吗?还是说璇姐儿这是帮自己进行时间管理?   徐妙璇再次分析说:“当初府试之前,你和王怜卿联手造势,高潮迭起,轰动一时。   如今府试结束,你如愿以偿得了案首,那么理当有个高潮余韵作为收尾,如此才能算善始善终。”   秦德威感觉越来越看不懂徐妙璇了,又问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徐妙璇回答说:“不是我这样想,是王怜卿肯定这样想的,她内心肯定有这个期待。   我要提醒你,府试前后这段时间,你没有去见过王怜卿,而她内心却对你存有期待,但你没有满足她,这样容易使人生出怨情。   一旦女人生了怨情,就是肇事之源,所以我才提醒你,于情于理应该去找王怜卿了。”   秦德威长叹一声:“我本来一直觉得,去王怜卿那里是很快活的,但被你这样分析,就反而觉得没意思了!”   徐妙璇拿来外袍,让秦德威站好。“没意思也要去啊,不平息怨情,还不定会闹出多少幺蛾子。   就算你想一刀两断,那也该去清楚做个了结。不然外人都以为王怜卿仍然和你是一对相好,会对你造成不好影响。”   秦德威无语,一刀两断那是不可能的,咱秦德威是个喜新但又念旧的人!   徐妙璇帮着秦德威换上外袍,又整理衣领:“如果实在不想去了,就在家看看书也好,我陪着你啊。”   秦德威站在不动,任由她上手,嘴里嘀咕道:“你原来一直明里暗里拦着我去找王怜卿的!”   徐妙璇抿嘴笑了笑:“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古诗云,地势使之然。”   秦德威突然发现,虽然认识一年多了,但他对徐妙璇似乎还是很不了解……就像个需要层层剥开的洋葱,每次两人关系稍稍有所变化后,似乎都能发现新的一面。   他由衷的感叹道:“难怪柳月斗不过你……”   徐妙璇低头吃吃笑了几声:“别人都说小郎君风流,其实小郎君并不懂女人,就是靠着相貌和才华横冲直撞,然后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钢铁少年得意洋洋,这就是本事。 第一百五十五章 只知道跟我谈钱?   出了家门,秦德威转身就朝西走,正事要紧,当然要先找换了薄透亮夏装的顾娘子谈谈一万两的生意。   抚慰王美人的情绪固然重要,但也不能跟一万两大生意比啊,男人要以事业为重,岂能困于儿女情长。   秦德威打算拿着县衙出库银二千两入股源丰号钱庄这件事作文章,让源丰号热热闹闹的大肆庆祝一番。   最好当天能办个仪式,什么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还有堂会戏曲,全都安排上,喇叭唢呐也都要响起来!   想公开发新股,对利好消息大肆宣传是很重要的!   其实还应该请一堆本地读书人到场题字赋诗,但是秦德威想了想自己与南京本地文坛的恩怨情仇,只能苦笑。   他顿时稍稍有点后悔,自己是不是把青溪社打的太狠了?这会儿需要花团锦簇的捧场时,就不好凑人了。   唉,这就是人生,有得必有失。   对了,要不要请一些乐籍美人到场祝贺,最好还能现场表现才艺,这也是很吸引眼球的宣传策略。   但数来数去,自己似乎只和一个王怜卿相熟。   又有点后悔了,只拴在一棵树上了,这会儿需要森林时,就没有人脉用了。   唉,这就是人生,有得必有失。   但想到王怜卿,秦德威突然又意识到,这笔一万两的大生意,王怜卿那边似乎也能用得上,行院人家是一个很好的渠道!   去秦淮旧院的顾客,都是消费层次比普通人高的人群,而且是舍得花钱的人群!如果有美人相劝,说不定一高兴就掏钱认购新股了!   每卖出一股,就给一钱银子提成,美人们就应当有积极性了吧?   越想越觉得可行,秦德威不由自主的转身,朝南方走去。   家里那个人说的对,今天时间应该属于王怜卿,做人呢要讲感情,不能太冷血。   路过秦淮河岸,却见管弦笙歌十分热闹,河上船来船往,河边台榭随处可见男女杂坐欢聚,气氛竟然比往常还要喧嚣几分。   秦德威惊奇了一下,然后稍加思索就明白了,毕竟这是上半年最后的狂欢了。   如今时节快到初夏,天气还算能忍受。如果再过一段时间,到了高温盛夏,大规模集会不是找罪受吗?   而且在那个温度下,就算约了美人喝酒行乐,搂搂抱抱汗出如浆,难受不难受?   这么说来,源丰号钱庄想搞点热闹也得抓紧了,秦德威顿生时不我待之感。   等到了王怜卿家,却见王美人正在花厅陪着客人清谈。   陈老鸨解释说,来了几个外地豪客,非要见识下金陵春梦,一会儿还要弹曲唱几遍才能打发走。   这很正常,那首被命名为金陵春梦的戏词唱段大火特火后,就是王美人的保留节目了,若有客人慕名而来必演的。   原先秦德威临时起意过来的时候,王怜卿经常还在空闲,估计以后很难会这样了,这就是当红的代价。   秦德威没有去打扰,直接熟门熟路的往后面走,陈老鸨也送着过去。   一边走着,秦德威一边对陈老鸨说:“其实今天主要是来寻你的。”   陈老鸨打趣说:“哎呀,秦小先生莫非想要老身接客?”   “小爷我口味没那么重!”秦德威还击了一句,然后把钱庄发股募资的事情说了说。   陈老鸨沉吟片刻,谨慎地说:“待老身仔细思量过,和其他人商议商议,再答复小先生。”   秦德威进了王怜卿住处,坐在软榻上就等着。陈老鸨怕秦德威无聊,又找了两个还在教习的十三四岁小娘子陪着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王怜卿送完客人就回来了。秦德威见王怜卿面容有泪湿痕迹,妆都花了一点,很诧异的问:“莫非有人欺负你了?怎得还哭上了?”   王怜卿翻了翻白眼,“客人们要听金陵春梦,要看奴家哭出泪痕才觉得是正宗地道,但谁又有那么多眼泪!   每次不得已,只能在脸上滴些水假装是泪痕!时间长了,居然还有人说这是什么泪痕妆。”   秦德威突然就问:“你心里是不是有怨意?”   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用一次突然袭击式的试探,看看家里那个人的理论推断对不对,王美人到底有没有怨情。   王怜卿先是愣了愣,但反应很快,随即抓起秦德威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仿佛沉醉其中的说:   “天可怜见,小郎君你终于懂得体会奴家的心情了,实在太让奴家情动不能禁了!”   秦德威无语,你到底有没有怨意?   王怜卿满脸幸福的说:“有没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小郎君竟然知道关心奴家的心情了。”   秦德威:“……”   算了,就当刚才什么也没问。   “其实我今日来此,是代表一家新兴钱庄,找你谈谈合作事情。”秦德威开始说正事。   刚才等待的时候,他又产生了很多想法,比如代言人啊推广大使啊之类的营销手段。   比如每月初一,请金陵春梦王怜卿到钱庄柜台亲自开票……泪痕妆就算了,不吉利。   王怜卿幽幽的叹口气说:“我这样的名花榜美人,你就只知道跟我谈钱?”   秦德威总觉得这句话很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王怜卿主动提醒:“去年四月,莫愁湖边,国公楼下。”   秦德威终于有印象了,似乎当时欠着二百两债务的某人对王怜卿说过一句话:你这样的名花榜美人,就只知道跟我谈钱?   这句话现在是自己接不住啊!   “那些钱庄合作什么还是算了吧,奴家不想跟你有这种商人关系。”王怜卿恳求说,“奴家真的不想把每次与你见面,变成拿着算盘锱铢计较,那太无趣了。”   秦德威也很理解的拍了拍王怜卿:“我知道了。”   王怜卿又问道:“不过奴家还是好奇,你什么时候和钱庄搭上关系了?”   “就是个小东家,与别人合伙的。”秦德威简单说了句。   王怜卿万分疑惑,秦小郎君什么时候认识开得起钱庄的有钱人了?而且还能信任到这地步,拿出大本钱来一起跟着做?   不知怎得,王怜卿想起了去年四月莫愁湖边,某位随手拿出二百两钱票糊了自己一脸的小寡妇。   “哎呀呀,奴家突然又有兴趣了呢,奴家还是拒绝不了小郎君的。”王美人靠在秦德威肩膀上,娇声说:“就是不晓得,那个钱庄想与奴家怎么合作啊?”   秦德威:“……”   女人心思,神鬼莫测。 第一百五十六章 感觉像是强行碰瓷!   来都来了,肯定要在这里用午餐。吃都吃过了,自然也就顺便睡一个午觉。   少年人正是发育的关键时候,营养和睡眠都不可少,秦德威往榻上随便躺下,枕着身边人大腿就开始打盹。   王怜卿侧着身子靠在旁边,貌似随意的问道:“那钱庄的大东家是不是姓顾啊。”   秦德威已经陷入半睡不醒状态,在迷迷糊糊中的“唔”了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秦德威仿佛感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睁开眼睛就看到王怜卿。   王美人见秦德威醒了,就开口说:“外面来了个县衙的人,说是钱业公所封条被人揭下了,无论你在做什么,务必第一时间告知到你,还说这是你要求的。”   秦德威登时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坐了起来,又站起来就往外走。边走边对王美人道:“过两日再来找你!”   王怜卿送到大门,在分开之前突然就用力撩了一下:“以前你走人时,从来不说下次什么时候再来,总让奴家心里空荡荡的,生怕你一去不复返,睡在了别人家床上。”   秦德威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越来越接不住了,真奇怪,当初也是能肆无忌惮有来有往的,现在就不行了。   正所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原来他就是无欲则刚的状态,随便怎么撩,反正就是不中用。   现在境界下降了,无法做到无欲无求了,时时有玩火自焚的风险和焦虑,当然就不敢随意接招了。   秦德威离开王怜卿家后,先去了县衙。纠集了一干人马,拿着应用什物,浩浩荡荡的杀向三山街钱业公所。   钱业公所早有预防,远远看到县衙的人,门子就飞奔着向里面报信去了。   等秦德威带着人马走到钱业公所大门外时,那黄管事已经带着几个杂役,迎了出来。   秦德威抬眼看了看,就嘲弄说:“又是你当值?你们公所就没别的活人了?怎得回回都是你姓黄的出面?”   黄管事没搭理秦德威的嘲弄,直接问道:“阁下又所为何来?”   秦德威指了指大门上的封条残痕,斥道:“县衙封条,何人胆敢揭开!”   黄管事自然也是有所依仗:“鄙公所请了府衙别驾华老爷做主,到这里亲自开了这封条。”   别驾,通判的别称,府衙别驾华老爷自然指的是应天府通判华泰。   秦德威这种混县衙的人,肯定知道上级府衙主要官员的人名来历。印象里这位通判华泰应该就是徽州人,难怪以徽人为主的钱业公所能请得动华别驾。   秦德威又质问道:“一个府衙通判,凭什么能揭开有县衙大印的封条!”   黄管事面露得意之色,“阁下若有疑问,请去府衙询问华老爷,鄙人也无法替代华老爷回答你。”   早就告诉过你,我们公所一样有人脉!也不凭什么,就凭通判比知县高一品!   万事逃不过一个理字,你们县衙蛮横在先,那通判蛮横的揭你封条又怎么了?   有本事你们请了知县,为这点斗气小事,去府衙找通判说理去!让外人看了,只怕要嘲笑你们知县不懂事不顾大局吧?   秦德威叹道:“通判老爷那么忙,怎么好去打扰?”   然后他随意对着带来的差役们挥了挥手,就看到几个差役闪出来,手里拿着令人熟悉封条和浆糊。   黄管事:“……”   秦德威继续指着大门和里面管仲殿门比划了一下:“所以不用惊扰通判老爷了,再贴一遍封条好了。”   黄管事大怒:“胆敢如此!”   秦德威转头对差役们说:“他说你们不敢。”   当即就有差役大喝一声:“县衙公差在此做事,闲杂人等回避!”   然后衙役们推开了黄管事和几个执事、杂役,三下五除二干脆利落的重新封上了管仲殿门和钱业公所大门。   秦德威对黄管事笑了笑:“看来他们还真敢。”   黄管事脑中不禁闪过小学生的资料,他们钱业公所又不是傻子,这两天早就详细搜集了相关个人资料。   据资料记载,数名不肯透露姓名的密切接触当事人异口同声表示,此人天生欠打,五行缺揍。   秦德威又对黄管事提议道:“要不,你再去请通判老爷过来,揭了这封条?”   黄管事:“……”看来资料确实精准无措。   秦德威又对县衙公差们说:“你们在这里守着,须得记住,封条上有县衙大印,务必要通判老爷亲自来揭,我们县衙才能认了。   若是随便有个阿猫阿狗揭封条,那就是触犯禁条,谁敢来揭就抓谁!”   有个脑子不灵醒的差役壮胆问道:“若府衙老爷再来揭开了,那以后呢?”   秦德威大骂道:“你这蠢货!你们手里的几十张封条和两桶浆糊是作甚用的?府衙老爷如果来揭了,那就等他走了再封上!   记住,千万不要和府衙老爷直接对着干啊!一定要等他走了再重新贴!”   黄管事听得差点吐血,你县衙可以派十几个衙役,轮班在这里守着贴封条,但府衙通判老爷总不能跟耍猴一样的,来来回回就为了揭封条吧?不能这么糟蹋通判老爷!   黄管事已经出离愤怒,对着秦德威叫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秦德威瞥见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就对黄管事说:“不为什么,就是让你们学会什么叫尊重!”   黄管事没明白,怎么就不尊重了?不尊重谁了?   又听秦德威继续说:“你以为有四十八家同行,十万两本金,新安会馆撑腰,以及徽系人脉,就可以在江宁县为所欲为了吗?   贴个封条,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事情本来可以很简单,你们找我沟通过吗?你们向源丰号钱庄东家表达过歉意吗?   只要你们肯认真与我沟通,肯诚心向源丰号东家认错,那事情不就解决了吗?可是你们又是怎么做的?   只看你们上窜下跳,还想找府衙来强压县衙,这就是你们做事的思路?你们心里根本就没有尊重两个字!   我看你们真是越混越回去了!听说你们商家有个信条,叫做和气生财,你们这就是和气生财的表现?”   黄管事咬牙道:“我们钱业公所与源丰号的事情,那本来就是商家事务,县衙有何道理强行插手!”   秦德威冷漠地说:“既然你们依仗势力,不尊重县衙,那县衙也就不用尊重你们了!”   黄管事又道:“既然阁下明摆着要肇事,那就请划下道来,要钱还是要什么还请明言,看我们公所接不接得住!”   “呸!”秦德威不屑地说:“谁跟你们划道?你们也配!”   三山街本来就是很热闹的商业大街,此时好事看热闹的人越发多了,秦德威便对着观众们拱了拱手说:   “过往诸君听我一言,他们徽州人多年来把持本城钱业,坐地吸利!如今本地有家新兴源丰号钱庄,又被彼辈排斥在外,意欲联手绞杀!   在此告与诸君知晓,知县为本地百姓之父母,自然看不过去,又为扶持本地钱业,决意县衙出资二千两,入股源丰号钱庄,不能坐视本地新兴产业被外人所绞杀侵吞!”   黄管事隐隐有所悟,似乎小秦先生对钱业公所本身没什么目的,也没什么需求,就纯粹是为了闹事而闹事,感觉像是强行碰瓷! 第一百五十七章 县尊但衙里坐   天色不早了,秦德威拍拍屁股就走了。   既然都辛苦辛苦来了这三山街,那就再去三山街另一端的顾娘子家吃顿晚饭好了,顺便把相关事情交代下。   今天过的真是快,早晨应付了女教师,中午安抚了包养的女艺人,晚上又要去嘱咐女总裁。感觉还没干什么,完全没有自由时间,一天就这样严丝合缝的过去了。   看来时间管理这门学问必须要提前捡起来,身为大都市男主角也要有备无患,万一以后再多几个呢?   目送秦德威潇洒的离去,黄管事仍然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按照有钱人一般做派,很多时候直接耍横就完了,就像对付那些欠了债还赖着不肯还的刁民。   但现在形势很明显,他就是耍横也耍不过这些有人撑腰的县衙衙役……   所以黄管事只能再将情况并报给焦总管,老总管沉思了一会儿,也做出了判断:“看那秦德威表现,并不像是有求我们什么?”   黄管事有同感:“我原本以为,秦德威是拿着源丰号东家被欺负当借口,逼着我们接纳源丰号,成为公所第四十九家同行,或者是勒索一些别的什么。   只要他还有求于我们,那我们就总能把握住主动。但是从今天的表现看,秦德威似乎根本就不在乎我们。   或者说,他就完全没想着从我们这里能得到什么,纯粹就是为了搞事而搞事。但要说只是为了帮那顾娘子出气,又不像。”   老总管又想了想,开口道:“你没有注意到,他还想挑动本地民意,这才是最恶毒的心思!   我们徽人毕竟是寄居在此地的,若真被他把本地民意煽动起来,会让我辈很棘手。而且我们这个行当,常被讥讽为坐地食利,本身名声就一般。”   已经是第二代移民的黄管事有点愤慨的说:“应天府是整个南直隶的首府,我们徽人也属于南直隶!所以南京这里就是我们徽人的首府,我们怎么就是外人了?”   老总管一时无语,你突然激动个什么?下一代的心态真是莫名其妙。   然后焦总管又决定道:“总而言之,不能在底层缠斗了,我们肯定斗不过那些县衙土棍!要从上层寻找解决方案,我去会馆托人安排,找找老大人们出面。”   又问道:“你对秦德威的直观感受怎么样?或许我还要与他打交道,且先心里有个数。”   黄管事想了一会儿才说:“我最直观的感受就是,他似乎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就是让人很想打他。”   焦总管:“……”   这踏马的是什么气质?活了五十大几岁,做了几十年生意,也是阅人无数,就没见过这样的气质。   下一代素质堪忧啊,都快四十的人了,办事不得力就算了,看人眼光都没谱儿了还怎么做生意?   新安会馆是徽商势力的大本营,钱业公所焦总管在新安会馆里也挂个副总管,向同乡求助后,立刻有人帮忙联系上了南京户部左侍郎胡老大人。   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合适的人选,不但是钱业该管部门的堂官,而且还是河南人,南京文官第一把金交椅大司马王廷相的老乡。   却说这日县衙大门八字墙贴出了告示,正式宣布以库银二千入股源丰号钱庄的事情,当然也强调了一番此举对本地民生重要意义。   而源丰号钱庄便迅速在县衙告示旁边张贴了公告,宣布发行本钱庄公股一万份,承诺每年一次分红。   不要问一个钱庄的公告为什么能贴在县衙大门八字墙上,问就是他们私自贴的。   秦德威站在大门,观察了一会儿民众反应,发现热度还是很不错的,毕竟这是个非常新鲜的事务。   在此时一般观念里,产业就像是土地,那就该是传家宝代代相传,哪有公开发股份的道理?那不是跟散财童子一样,白分给不相干的别人吗?还是说,这县衙和钱庄真想普惠民众?   秦德威正考虑,要不要找几个托儿引导舆论时,忽然有皂役跑过来,传话说,县尊大老爷让秦小先生赶紧滚到后堂去。   幕席小先生也是有尊严的,偏不滚过去,就要走着过去!到了后堂,只见冯知县拿着信件凝眉沉思。   秦德威招呼了一声:“冯老爷又有什么难事了?说出来让我开,啊不,让我帮你分忧就好!”   冯知县把信件递给秦德威,“钱业公所那边竟然请动了部堂高官出面。”   秦德威草草扫了几眼,原来是南京户部左侍郎胡锭胡老大人邀约冯知县小聚,不是公事召见,是私人聚会,还暗示说有徽人会馆的焦贡士作陪。   秦德威撇撇嘴,什么焦贡士,就是个老秀才,花了钱贴金而已!   秦德威抬头问道:“冯老爷能推掉这个聚会吗?去了肯定是被强行劝和。   若是拒绝,就拂了上官脸面,若是低头顺从,又在那钱业公所面前丢了县尊体面。”   冯知县依旧为难:“这胡老大人乃是河南长垣人,大司马王公乃是河南仪封人,两地乃是临县,堪为同乡。大司马王公也驳不过面子,帮着胡老大人传了话给本官。”   秦德威也是无语,这官场脉络真踏马的错综复杂经纬纵横。这户部胡侍郎居然与兵部尚书王廷相算同乡,而王廷相与冯知县的关系,前文也说过。   小幕僚想了想又道:“其实也未必是坏事,冯老爷你顾忌王大司马的面子,那胡侍郎又何尝不是?他要顾及王大司马的面子,也不敢会对你太过分!”   “总而言之,不好拿捏分寸。”冯知县说。   秦德威却又毫不在乎的说:“没什么不好拿捏的,莽就完了!要不冯老爷你别去了,让我替你去,有些话你不好说,我却可以张口。”   冯知县疑惑的看着秦德威,你这意思就是说本官可能是个累赘?   秦德威拱了拱手道:“县尊但衙里坐,外事听在下处置!”   冯知县站起来亮出了拳头:“别以为本官没看过唐史!” 第一百五十八章 预留的席位   初夏夜晚,凉风习习,内秦淮河北岸楼船甲板上,本地金融业霸主、钱业公所总管焦德秋正陪着南京户部胡侍郎说话,黄管事在一旁打着下手,还有美人们陪着坐。   按明面道理说,焦总管这样的商人,没有资格单独请胡侍郎这种级别士大夫,但这里有两层缘故。   一是焦老总管有秀才功名,又入过国子监,虽然没真去坐监读书,但也算是名义上镀了金,所以可以浮夸的称一声贡士。   注:在大明朝贡士所指比较宽泛,京城大比会试中榜的,选贡入国子监读书的,都可以称贡士,就是乡试中举的也可以称乡贡士。   再加上焦德秋有点钱,是南京城金融业龙头,算是身份加成。   二是胡侍郎这边,一直和徽商势力关系比较近。他虽然是河南人,但与徽州大族胡氏是同祖先,都是源自古濮阳,还联过宗。   不过按规矩,怎么也得找一个功名上与胡侍郎差不多的作主陪,最差也要是举人,而且最好是本地人。   所以焦总管又另请了一位本地致仕老大人,姓罗名凤号印冈的作陪,与胡老大人都是弘治年间的进士,后来仕途不顺就致仕回家。   在金陵本地文坛,罗老先生以藏书和诗文闻名,资历和岁数比顾盟主还要老一点。   而且从藏书这个爱好可以看出,罗老先生大概也是个有钱人,和徽商势力有点生意往来很正常。   另外焦总管还请了些相熟的徽州同乡人物,比如一个叫能诗善词叫许鈇的,还有个应考举子叫余光的,也一起坐着捧场凑趣。   其实焦总管还想多请几个本地名流过来镇场子,同时也是展示实力震慑县衙,他不缺这点钱!   但大部分本地名流一听说可能要与小学生对线,立刻都各种婉拒了。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焦总管看了看时辰,不满的说:“他们就算是受邀客人,也有点迟了。”   胡侍郎同样也有点不满,冷哼了一声。   但罗老先生却不以为意说:“冯大人乃是本地正印父母官,这里就是他的地头,自然要有点体面。”   说着罗老先生就暗暗叹口气,自己今天这个中间人不好当。   这焦德秋近些年顺风顺水,发了财后真有些飘了。堂堂正印父母官让你多等了一会儿,你居然就敢不满了?   说真的,这事一开始就是个斗气的事情。你焦德秋去县衙低个头,向那知县说几句软话,再送点礼,知县还能跟你过不去?   只要知县下令放过钱业公所,秦德威还能继续搞事?事情不就早解决了吗?   结果你焦德秋以本地钱业霸主自居,非要为了面子展示能量,找了府衙强压,然后发现府衙不管用了又找胡侍郎,还拉上自己作陪,何苦来哉?   那县衙虽然只是最基层的地方衙门,但也是官府,但你焦德秋总想着去压服官府,那真的好吗?你又不是直通九重天的皇商!   当一个商人开始迷信于个人能量,尤其是还想以个人能量与官府斗气时,就已经是败亡的迹象了!   虽然有些官员找你们借过钱,但他们根本不会雪中送炭的!   正当众人一边观赏着秦淮河夜景,一边说着闲话时,就看到杂役带着人上来了。   一个十多岁的风姿飒爽的小少年出现在楼梯口,走了过来,对着众人拱了拱手,高声道:“在下来迟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后面没人了。   能坐在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个小少年是谁,就是没见过的也有所耳闻。   就是那个旷放不羁、特立独行、孤高狂傲、目无余子、才气逼人、酷爱炫技、唐伯虎印章继承者、褒忠祠祭祀者、息园菜地主人、两个案首拥有者、明明是个才子却爱好在县衙靠技术吃饭、短小无力什么都干不了却非要霸占王怜卿的金陵小学生、江东小霸王!   但怎么就只有小学生自己出现了?你家知县呢?   秦德威知道大家都在想什么,又主动解释说:“万分不巧!我家东主刚出了县衙,就有人拦路鸣冤,其状惨不可言!   我家东主向有青天之名,众目睽睽之下不好不理啊,便又先回了县衙审问处置!”   众人:“……”   这么巧?说不来就不来了?   秦德威又道:“来!肯定要来!只是稍微晚一些,请诸君看在百姓鸣冤的面子上,暂且宽恕则个!   所谓亲民官就是这样,身为一县之父母,代天子牧民多有身不由己之处啊!等我家东主来了,让他罚酒赔罪!”   众人还是无语,要来就来,不来便罢,结果想来又要晚一些是什么道理?   秦德威略略扫视了一圈席位,顿时然于心。主座上大概是胡侍郎,主陪大概是个身份相当的老先生,而次陪应该是钱业公所的焦老头。   而焦老头对面有个席位,大概就是给冯知县预留的。见此秦德威冷哼一声,这焦老头简直狂的没边了,竟然敢与冯老爷平坐。   秦德威也不用等别人延请,就走到焦总管对面那个位置,直接就落了座,与焦总管面对面。   小学生身上本来就有旷放不羁的人设,在这种私底下宴会场所,出格点也无所谓!是真名士自风流!   焦总管心目中,自己今晚该是与冯知县对等的,却不料这小学生敢与自己平席抗礼,当即忍不住喝道:“小子无礼!何故坐此!”   秦德威二话不说,重新站起来就往外走。边走边道:“这种鸿门宴,本来就不想来,来了也没什么好处。既然不让坐,正好也省心了,向诸公告个辞,走了走了!”   卧槽!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看秦德威真的毫不留恋走到了楼梯口。   本地的罗老先生有心打个圆场,对秦德威叫道:“慢着!老夫芳澜阁主人罗凤,小哥儿可听老夫一言?”   秦德威就停下了脚步,转身行了个礼。   这罗老先生的名头他也听到过,是个本地老前辈,还是有钱到玩藏书的那种,又没惹过自己,总要给几分面子。   罗老先生很实在的说:“就算你今晚走了,吾辈不欢而散,但你还迟早得再来碰面,又是何苦。”   秦德威无语,确实是这个道理,只要事情不解决,就总还会有下一次邀约。   故而他又回到座位,看着焦总管讽刺道:“难不成,这里座位是按照钱多钱少排次的?那在下还是敬陪末座吧。”   作为本地中间人,罗老先生实在心累,又帮着打圆场说:“焦老弟也是功名的人,亦儒亦商,不能单纯以商家视之。”   秦德威突然狂放的捧腹大笑:“儒……儒……儒商?”   众人又是无语,有这么好笑的吗?   秦德威乐不可支的说:“抱歉,在下听到儒商这个两个字合在一起就想笑。不知老焦这秀才是花了多少钱买的啊?贡士又是花了多少钱啊?   听说前几年天下有水旱之灾,朝廷为弥补岁用,开了一次捐纳入监,老焦你怕不是那时候混了个国子监贡士名头吧?”   立刻就破防!焦总管脸色顿时黑的像锅底,关键是没法自证清白。   而且这种问题也没法深入讨论,越解释越说不清!毕竟在世人刻板印象中,儒商就等于是花钱买功名。   钱业公所的黄管事忍不住就帮腔道:“秦德威你连个功名都没有,也好意思非议妄言别人!”   秦德威就回应说:“在下虽然功名尚未入手,虽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府县双案首……”   然后又理直气壮的说:“但跟那些儒商不一样,一文钱也没有花!”   又破防了!焦总管脸色更黑了,你踏马的一个靠人情的居然嘲笑靠花钱的?但世道就是这样,靠人情的那叫提携后进。   黄管事就对焦总管邀功说:“老前辈你看,我说他有一种特别想打他的气质,这不就引导他展示出来了?老前辈当初还对此嗤之以鼻,现在是不是确实很想打他?   焦总管看着黄管事这个后辈,只想说现在更想打你!   罗老先生就张罗着说:“诸位先落座,开宴吧!”   然后又仿佛是对着众人解释了一下:“秦小哥儿乃是冯大人的幕席宾客,论理确实也有代替东主应酬的资格。东主未到时,坐在此处也说得过去!”   秦德威真就坐在了预留给冯知县的位置上,然后他才发现,席位旁边还有个美人,估计也是预留给冯知县的……   秦德威坐下后,随口说了句:“刚才被糟老头子扰乱心神,竟然没注意到美人。”   能被请来预留给贵宾冯知县的美人,质素自然不会太差。她掩口轻轻一笑:“奴家于雪容,小先生除了王怜卿,是不是眼里就没有别的女子了?”   听到这话,秦德威不禁想到了女教师,又想到了女总裁,便看着身边美人如实回答:“除了王怜卿,还是有的。”   那美人眼神亮亮的,很期待的贴近了问道:“那请问,小先生眼里还有谁啊?”   秦德威摇摇头:“说了你也不认识。”   于美人:“……”   这样不懂风情的钢铁少年,那王怜卿是怎么把此人拿下的? 第一百五十九章 良心富商善人财主   酒不错,菜也不错,陪伴的美人质素也很好。   秦德威吃吃喝喝补充营养,偶尔与身边于美人点评下菜品。全然不管别人聊什么,也没什么融入气氛的意愿,堪称卓尔不群。   席间其他众人看着大吃大喝的秦德威,也是无语。现在你秦德威暂时就是县衙方面的唯一代表,你什么话都不接,那全岂不成了别人的独角戏?   主要中间人罗老先生无奈,只能再次出面道:“秦小哥儿你与钱业公所之间,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秦德威指了指对面:“老先生不如问问老焦总管,是谁先乱伸手的?”   罗老先生给了焦总管一个眼色,现在话头给你带到了,剩下就看你怎么说了。   焦总管冷哼一声:“虽然钱业公所想让源丰号把江宁县票税业务交出来,虽然钱业公会对源丰号东家言语上有所不敬,虽然钱业公所不接纳源丰号加入。   但都是生意买卖范畴而已,正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谈不成就谈不成了,终究还是在商言商的事情!   而秦小哥儿打着县衙名义,贴条封门,又是什么恶行?”   罗老先生真想摔了杯子就走人,这摊子事情不管了!焦德秋说得这叫什么话,就算是踏马的府尹来了,也不可能对县衙这样说话!   你焦德秋真以为自己可以居高临下俯视县衙?谁给你的错觉?是那些找你借钱的官员,还是那些苦苦哀求你多让几分利的百姓?   秦德威做了个目瞪口呆的表情,转头对身旁于美人说:“我第一次听到,居然能把欺行霸市、勒逼同业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听了秦小先生的话,于美人也很左右为难,焦总管是大金主,自家收入一半来自焦老爷提供的工作,不太好得罪;   而秦德威是今晚陪伴对象,他的话又必须要给予响应,这也是职业道德。   于美人只能尽力找了个焦总管看不清的角度,深深弯腰同时高高抬手的给秦德威倒酒,然后借着袖子遮掩,对着秦德威微微一笑,以示回应。   秦德威又继续对着于美人说:“我记得去年在县衙看到过一个案子,犯人是个罪大恶极入户强盗并杀人的恶贼,他在县尊面前振振有词说了几句话,我记忆犹新。   他说,虽然我抢劫杀人放火,但我知道自己还是个心性纯良好男儿,官府为什么要捉拿我?这句话,与老焦总管那几句话,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有点冷场,秦德威叹口气。早知道应该把王马张赵带上来,站在背后不用管别的,只管适时捧场大笑就可以了。   于美人快哭了,小先生你这些话还是对着焦老爷本人,或者席间别人去说吧!她就是一个卑微的女艺人,您这些话实在接不住啊。   秦德威理所当然的说:“我与他们又不熟!还不如跟你说话!”   中间人罗老先生开始低头喝闷酒,他不知道还应该怎么打圆场了。   但至今为止不怎么开口的胡侍郎突然发话说:“不像话!你们底层衙门就是这样行事的?老夫看这就是滥用公权,横暴不法,阻碍会所经营,破坏境内黎庶安居乐业!”   秦德威微微弯腰以示对南京户部堂官的尊重,然后才绵里藏针的答道:“还请老大人明鉴,虽然县衙封了那钱业公所大门和管仲殿门,但旁门后门都没有封锁。   故而别人依然可以出入公所,一些儿也不碍事,谈何阻碍经营?望老大人先堪明真相,再做指示为好。”   焦总管忍不住就跟着指责说:“难不成钱业公所就任由你贴条封门,脸面何在?”   秦德威讽刺说:“你们还要什么脸面啊?”又对胡侍郎说:“敢请老大人评个理,难道钱业公所的脸面比县衙的脸面更重要?”   胡侍郎没理秦德威的挑逗,板着脸喝道:“尔等县衙虽为临民官府,但对治下商家肆意折辱,毋乃太过!   你可知道,焦贡士乐善好施,扶危济困,素来有善人之誉?   平日里些许小事就不必提了,前几年水灾之时,南京户部多方筹措救灾用度,商家里面还是焦总管登高一呼带头捐银,连当时大司徒都称赞了一声此乃良心富商!   本官也不以势压人,就只凭借公义问一句,你们县衙就是这样对待良心富商、善人财主的?你们县衙还有没有一点褒义扬善的念头?”   大司徒,户部尚书的雅称,同理少司徒就是户部侍郎。   今晚从开始到现在,焦总管脸上总算有了笑容,连连摆手道:“过誉矣!过誉矣!当不得!就是这点脸面,在县衙那里毫无用处,而且如今的年轻人也不讲德行,这样的美名不提也罢!”   正三品南京户部左侍郎的咄咄逼问和强大的道德压迫堪称非同凡响,没别人再插话了,都只看着秦德威如何反应了。   秦德威皱了皱眉头,突然就反问了一句:“当年那位褒奖焦总管为良心富商的大司徒,如今还在任么?”   众人差点一起骂,这踏马的是什么神鬼莫测的反应?太不着调了吧?   胡侍郎冷笑着说:“即便已经离任致仕了,那又如何?”   秦德威明显松了口气:“那在下就放心了。”   没人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你放什么心?   秦德威又对胡侍郎回应道:“我们江宁县冯老爷以及在下今日肯应邀前来,全看在大司马浚川公的面子上,不然根本不会到此!   但是在下看老大人你似乎有意偏袒钱业公所,对我江宁县多有贬损,未免太不给浚川公的面子吧?”   秦德威的意思是,我们江宁县的人肯过来听你哔哔,全是兵部尚书王廷相打了招呼才不得不来的,而你这样对待江宁县的人,是不是不给王尚书面子?   不过听在别人耳朵里,只觉得这话有点低端了,跟街头棍徒火并时报后台有什么区别?   胡侍郎答道:“本官皆凭本心和公义而行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王司马当能谅解!   你也不用抬出王司马,今天只是本官私下里对你说几句而已,若到了明发谕示时,只怕你们更接不住!”   罗老先生又觉得能打圆场了,拣着时机入场道:“诸位何必意气之争,别无益处,徒费心神而已!”   秦德威长叹一声道:“我不是怕我接不住,而是怕公然力挺钱业公所的少司徒接不住啊。”   胡侍郎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一个十几岁童生也敢与自己相提并论?   怒斥道:“你一个小小知县幕席,胆敢与老夫公然抗争不成?真当老夫奈何不得你?”   秦德威面对雷霆怒火,并不以为意,镇静自若的对旁边杂役喝道:“你去下面,找一个姓王的衙役,要几张文书上来!咱就要看看,少司徒敢不敢接!”   那杂役便听令下去了,不多时又重新上来,手里确实多了几页纸。   秦德威站起来大喝道:“发!少司马、焦总管、罗先生一人一份,其他人就别看了!”   三人拿到文书看了几眼,脸色齐齐大变,刚才还出现了笑容的焦总管顿时又恢复成冷到结冰的模样。   秦德威自言自语道:“我一直很奇怪,钱庄啊钱铺啊这些行当,干的无非就是银钱零整兑换、存钱开票、借贷生息这些活计,怎么就能像焦总管这样发财?   按我大明律例规定,年利也不许超过三分啊,按着三分利计算,再扣掉收不回的坏账和损耗,怎么才能像焦总管这样身家巨万?   不瞒诸位说,那源丰号钱庄也有在下的一点股份,但在下一直就纳闷,源丰号怎么就赚不到大钱?”   焦总管脸色越来越难看,但其他没看到那页纸的人却十分茫然,到底又发生了什么?秦德威好端端的说起这个盈利问题作甚?   又听秦德威说道:“直到去年清查赌坊的时候,在下才恍然大悟!”   其他人继续茫然,赌坊和焦总管有什么关系?   能坐在这里的人不说知根知底,但彼此根底也都能了解个七七七八八,焦总管这样有门面的人物,绝对没有沾染赌坊这种地下产业。   “够了!”焦总管站起来暴喝,将手里的那页纸撕成了粉碎,扔在地上。   另两个拿着纸的人,罗老先生低头默然不语,胡侍郎紧皱双眉盯着秦德威。   这纸上没写多少内容,只是简单记载了一个恶棍团伙。该团伙首领常威,乃无业游民,纠集十数棍徒成伙,专以放债为生。   其债息往往月息数分,常趁人之危,依仗人多势众强行索息。查出在最近三年,有因债致使人命、逼良为娼、贩卖良民、强暴等案十余起。   以上这些还都只是明面情况,好像只是说了一个非法高利贷团伙的情况。   但在最后却还有一个调查结论,这常威挥霍无度,手无余钱,放债本钱皆取自钱庄。所获非法利息,往往要与钱庄分成。   秦德威瞥着焦总管,轻蔑地说:“够了?怎么会够?这页纸上只是说了一家而已,但县衙掌握的团伙并不止一个,而且也不只是焦总管你的钱庄!   你们钱业公所号称四十八家同业,我看至少十几家牵涉有这种事情!” 第一百六十章 人人喊打   焦总管突然想起来了,去年江宁县抽风一样的突然搞什么打黑除恶,清查了一堆赌坊娼窝之类的。   而非法高利贷这个行业和赌坊是密切相关的,甚至还在赌坊有常驻人员。所以在县衙以雷霆之势清查赌坊时,也顺势扫到了一些高利贷团伙。   但县衙当时主要目的也并不是高利贷团伙,审问完后还放了不少出来,焦总管也没在意。   再说就算这些高利贷团伙没了,也很快就会有新人顶上,而且外人也根本想不到高利贷团伙和钱庄的关系。   但从今天秦德威的表现来看,莫非当时他就已经觉察到了钱庄的问题,但一直引而不发?或者会不会在这一年内,又默默摸查到了更多情况?   实在是事起突然,焦总管完全不明白县衙到底都掌握了多少情况。   只见秦德威又朝向胡侍郎说:“所以看到这些,我才恍然大悟!难怪焦总管能赚大钱,原来这种放贵利恶债的团伙,全都是从钱庄取得本钱,然后作恶放债,最后再分利给那些钱庄!   而在明面上,这些钱庄都是干干净净的,做的都是正经生意,而那些因为恶债而家破人亡的人,仿佛与钱庄毫无干系!”   秦德威又抬手指着焦总管,冷笑几声,继续对胡侍郎说:“你告诉我这是良心富商?善人财主?这就是良心富商,善人财主?   敢问天理何在?你的公义又何在?我就只问少司徒你一句,你今天既然出面,那你到底敢不敢接下来?你敢不敢把钱业公所的全部责任都担起来?   只要你敢担起这份道义,明日县衙就发出公告,但凡欠下恶债之人都可去南京户部找少司徒做主!”   胡侍郎有点难堪,勃然大怒道:“你这是威胁老夫?别以为老夫奈何不了你!”   秦德威对着北方拱了拱手:“不敢不敢,不过在下虽然只是个童生,但身为大明子民也有上书朝廷的资格。”   胡侍郎只能暗骂这他踏马的叫什么事,再次凝思起来,如何应对这处境。   焦总管纵横商场数十年,也不是没经历过风浪,泰山崩于前不变色还是能做到的。   他强行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又看了一眼胡侍郎,然后沉声道:“我们钱庄只管放钱出去,别人拿了钱做什么,与我们有何干系?”   秦德威很苦恼的叹口气,转头对场内最熟的一个人,也就是侍候自己的于美人说:“你听听老焦说的话,这是糊弄傻子的把?   在下已经对他很仁慈了,到目前也只是贴条封门而已,但他为什么却总是把在下当傻子?”   于美人低头瑟瑟发抖,今天这场子气氛实在太可怕了,她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呼吸了。   秦德威又高声道:“老焦啊,这些话你不要对我说,你对江宁县百姓说去吧!”   焦总管只觉得秦德威说话太飘忽了,让人摸不到重点,反问道:“阁下又想做什么?”   秦德威答道:“你觉得有少司徒帮你说话,也许还有很多官员欠你的钱,江宁县县衙自然就对你无可奈何?   但我要提醒你,民如水、能覆舟,何况你一个焦总管?万一有什么群情愤激之事发生,县衙为了平息民愤,是不会管的啊。”   胡侍郎斥责道:“尔这是要无法无天么!胆敢煽动民乱?”   秦德威哈哈大笑:“在下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老大人不要当真。我大明毕竟有王法的,江宁县怎会任由乱事发生?”   焦总管有点急躁,他现在只想赶紧结束,然后回去尽快确定状况。但秦德威在这东一句西一句的东拉西扯,也不知到底想表达什么。   忍不住就质问道:“你今晚过来到底是干什么的?”   秦德威很诚实的答道:“我今晚到此,只是想观察一下,焦总管你到底还有多少底细,还有没有在下所没有掌握的状况。”   焦总管不再理秦德威了,对胡侍郎行了个礼:“在下家中有急事,需要离席,望老大人海涵!”   突然从楼梯口那里传来一句声音:“本官这才赶到,焦贡士就要走?”   转眼望去,只见江宁县真正的正堂官冯知县姗姗来迟,出现在楼船甲板上。   众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你这幕僚都要捅破天了,你才赶到?你还能更晚一点么?   然后就见冯知县背后一排差役鱼贯而入,将甲板塞得满满当当,顺便围住了焦总管。   众人顿时回过味来了,这是要直接拿人了?冯知县故意晚来一步,就是这目的?   秦德威看了看那几个慌张的徽州陪客,以及最惊惶的黄管事,又高声补充道:“只拿首恶一人,余皆不问,诸位但请放心!”   冯知县看了一圈,找到秦德威,然后走到秦德威身边。   秦德威连忙将席位让了出来,本来这个席位就是预留给冯知县的。如今正主来了,他就不好再鸠占鹊巢了。   冯知县地位在这里摆着,这种场合也不可能客气的,直接就坐了。   然后他瞥了眼旁边的于美人,咦?此女相貌居然是自己的菜,惊恐发抖的样子我见犹怜!踏马的,刚才是秦德威坐在这里了?   此时坐在主座上的胡侍郎喝问道:“冯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冯知县将注意力收了回来,一推二五六的说:“下官只是收到了暗号,说是可以动手,就上来动手了!”   暗号?谁给你传这个暗号?众人便把目光一起看向秦德威,此人嫌疑绝对最大。   五行缺揍的秦幕僚公然对冯知县解释说:“在下已经确定过了,他们都开始跟我讲良心富商、善人财主这种话了,所以在下判断,真可以动手。”   众人齐齐明悟,秦小哥儿先到,其实就是看风头来的?东拉西扯的半天,其实都是在试探和耍猴?   而且秦小哥儿还用了极限施压之法,说什么上书朝廷啊煽动民乱啊来逼迫焦总管和胡侍郎,然后知县再出现,就有了回旋缓和的机会。   至于暗号,呵呵,让杂役下去找王姓衙役取了几份文书上来,不就是个明显得暗号吗?   被差役团团围住的焦总管气得脸上皱纹不停颤抖,如果以付出寿命为代价,能暴打秦德威一顿,他绝对毫不犹豫地答应!   秦德威咳嗽了几声,冯知县突然记起自己还有重要台词,便对胡侍郎道:“还请老大人下令,捉拿恶意放债、鱼肉百姓的首要人犯!”   胡侍郎目光突然凝聚,深深的看了冯知县一眼。   这冯知县是逼着自己政治合作?他怕兜不住,拉上自己一起?毕竟钱业公所是全城的,不只是江宁县的。   冯知县再次请求道:“此处以老大人为尊,债息之事又归户部该管,请老大人下令!”   胡侍郎万万没想到,今晚居然演变到如此地步,县衙这帮人,竟然直接对自己这个堂堂的侍郎逼宫!   简直难堪之极!可恶之极!   他抬眼盯着秦德威,口中对冯知县道:“小学生轻佻,何以坐幕席?”   冯知县:“……”   这是谈政治合作,你老大人扯秦德威作甚?   胡侍郎又言:“老夫有心与冯大人共事,但信不过冯大人左右之此人。”   秦德威无语,自己怎么就不值得信任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冯知县想了想:“那就请秦小先生离幕!”   秦德威悲愤的望向冯知县,你一个新手菜鸡官,竟然也变成政治动物了!手把手教你做事的亲信,你竟然说抛弃就抛弃!   胡侍郎还不满足,又开口道:“此人顶撞老夫,终究心意难平!”   冯知县无语,秦德威当真是天赋异禀,就这一会儿工夫,也能把老大人气成这样。   胡侍郎淡淡的问道:“老夫别无所求,冯大人连这点诚意都没有?”   冯知县叹口气,转头对县衙差役吩咐道:“秦德威冲撞贵人,拿回县衙杖二十,收于县狱,本官回去后亲自验看!”   秦德威急忙叫道:“天下岂有东家主人杖刑幕席宾客之理!”   冯知县呵斥道:“本官刚才说过,你已经离幕了!现在你只是江宁县一个无功名在身的县民,本官如何杖刑不得?”   秦德威心情复杂,你冯知县这是想出师吗?   胡侍郎遥指秦德威:“老夫说过,真以为老夫奈何不了你?”无论是真是假,总算把这面子找回来了!   对此秦德威无话可说,认栽了!   几名差役苦笑着,拍了拍秦德威的肩膀,“小先生走吧!”   于雪容看了看秦德威,突然开口道:“今晚小先生是奴家的客人,虽不能帮助免去受刑之苦,但奴家愿意随往县狱照料!”   大金主看着要垮了,该开拓新客户了……   懂事的差役们心里疯狂吐槽,照料个毛线啊,秦德威回去能有什么事?只是演给那位老大人看罢了!难道你们还想在县狱里一起找点刺激?   冯知县不知为什么,突然也觉得秦德威很欠打,喝道:“加刑,杖三十!”   虽然喊二十或者三十都是个数字,但多喊似乎能让自己精神上略微爽一点。   秦德威莫名其妙,冯老爷你演演就算了,用表现派就足够,怎么还用上体验派,真的生起气了?   自己今天也许招惹了很多人,但并没有招惹冯老爷啊? 第一百六十一章 学官话   次日天明,江宁县正印冯知县升堂视事!   先是听取了几件禀报,又把一干公务大致交待下去,包括紧急处置钱业公所总管焦德秋名下产业的事情,但同时又强调,只许查禁焦家产业,严禁扩大化。   随后冯知县又问昨日在县狱值宿的刑房书吏:“昨日县狱可曾收了秦德威?”   刑书答道:“有的,已然收押,如今还在县狱中。”   冯知县又问:“可曾杖责三十?”   刑书答道:“亦有,尊着大老爷谕令,当即就打完了!”   冯知县暗暗点点头,对这些表现比较满意,就算明知道是表面文章,也要把过场认真走一遍,这是态度问题。   如果都不在乎自己命令,秦德威恃宠而骄直接回家,底下胥役又私纵擅放,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决不可轻饶!   冯知县便指示道:“只是碍于老侍郎面子,不得不稍加惩戒而已,将秦德威放出来吧!”   刑书正要应声而去,冯知县却又说:“你且慢,本官亲自去看看他!”   虽然身为上司,但也要会安抚人心啊,同样也要注意工作方法。   堂堂一个知县,亲自去把秦德威从县狱里接出来,那秦德威总该不会有什么怨言了吧?   如果秦德威还有什么怨气,那自己这知县就该把他教训一番了。都是为了工作,年轻人受点委屈又算什么!   说实话,冯知县更期待这个。   县狱位于县衙大门的西边,整个县衙的西南角。这是一片独立区域,高墙耸立隔绝里外,与县衙其他地方概不相通。   刑书在前面带路,开了监门。冯知县迈步进去,然后刑书指着监门旁边的一间房说:“秦德威正被收押在此处。”   “嗯?”冯知县皱眉,这里不是刑房书吏每天在县狱的值班和住宿之处吗?   刑书连忙解释说:“秦德威昨晚送到县狱时,已经是半夜时分。此时夜黑风高,若要打开牢门移动人犯,唯恐生变!   故而为安全起见,暂将秦德威押于此处,由我刑房书吏亲自看守,必叫他插翅难飞!”   冯知县:“……”   想了半天,竟然想不到驳斥的理由。   冯知县转身就朝值房走过去,无论如何也是把“功臣”关了一夜,该安抚还是要安抚。   监狱里所有建筑都有个特点,绝对不考虑隔音问题。   所以才走近值房,冯知县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音。   “长夜漫漫,忒是无聊,所幸有于姐儿舍身相伴。”这是秦德威的。   “小先生的兴头真是好,这一次又一次的,奴家都吃不消了。”这是另一个于姓女子的。   “于姐儿可需休息么?”秦德威又问。   “只要小先生还要,奴家就奉陪到底。”于姓女子顽强的说。   冯知县威严的看了眼刑书,你踏马的再狡辩一下?   那刑书擦了擦汗,又赶紧解释说:“昨日狱卒人力不足,但秦德威挨过杖刑,按规定狱中应当给予汤药,这于姓女子自愿服侍,也省了狱卒人力。”   冯知县正要说几句,突然值房里秦德威又开口了,用近乎戏文念白的腔调说:“姐姐情思不快,我将被儿薰得香香的,赶快睡些儿。   小生和姐姐解带脱衣,颠鸾倒凤,同谐鱼水之欢,共效于飞之愿!”   值房外一干人等面面相觑,刑房书吏汗水哗哗的流,小秦先生你踏马的赶紧住手,大白天的你发什么浪!你这样会害大家一起死!   “无耻之尤!”冯知县勃然大怒,踹开值房屋门,一马当先的冲了进去,一眼就看到了昨晚那个于美人慵懒的靠着秦德威,心痛。   秦德威坐在房间里,手里拿着一本《西厢记》,愕然看着踹门而入的冯知县。   冯知县喝问道:“你们在作甚!”   秦德威茫然地反问道:“县,县尊?谁又惹到你了?”   冯知县怒道:“别废话!本官是在问你,正在做什么!”   秦德威继续茫然的说:“晚上无事可做,听于姐儿会说中州官话,我就跟她学官话啊。”   后面跟随进来的书吏差役听到这句,忍不住一起偷笑。学官话?不愧是双案首,这个借口真雅致。   冯知县又质问:“你刚才说解带脱衣,颠鸾倒凤,鱼水之欢,于飞之愿又是什么!”   秦德威感到莫名其妙,但上官询问,又不得不答:“于姐儿说,戏词念白都是用中州官话腔调。   正好房间里有本《西厢记》,我就拿着来学说官话。刚才那些话,都是里面的戏词啊。”   一切都没有问题,并不曾爆发出丑闻,但不知为什么,冯知县还是很生气。   “昨晚真的有杖责三十?”冯知县指着活蹦乱跳的秦德威,对刑书喝问。   刑书立刻赌咒发誓:“千真万确,确有此事!差役禁卒都看到了!”   随便去问谁,确实打了三十下!只不过是用细竹竿打的……   秦德威默默的站起来。转身背向冯知县,只见后背衣服皱巴巴的,还破了几道口子,真像是被责打过的样子。   “解开!验伤!”冯知县喝道。   于雪容站起来帮着秦德威解开了上衣,只见后背上一道道红痕迹,也不知是抹了什么独门颜料,真像是被责打过的样子。   冯知县:“……”   可恶,这些人的工作竟然如此扎实!难怪说吏奸似鬼,役滑似油!   最终秦德威还是放了出去,步履蹒跚的回到了家中。   徐妙璇正在院子里焦急的等待,见秦德威回来,立刻扶着问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情?”   秦德威长叹一声,唏嘘道:“宦海风波险恶啊!被县尊辞幕,在县狱被关押一夜,还挨了责打!”   说完就意气消沉的顺势把头一歪,徐妙璇自然而然的将小郎君抱在胸前,又摸到了后背上的痕迹,便万分怜惜的安慰说:   “不妨不妨,正好专心读书,他日金榜题名,自己亲自去做官便是了!”   徐妙璇说着说着,突然从秦德威身上闻到了一股不知是脂粉还是什么的香气,便又不动声色的问道:“小郎君昨夜肯定没睡好?都做了些什么?”   “学官话!”已经没有理智的埋胸少年不假思索答道。   徐妙璇便非常肯定的说:“呵,肯定是跟个小娘子学了。”   秦德威惊奇的抬起头:“你怎能凭空猜疑我?”   徐妙璇拍了拍秦德威:“起来吧!谁会相信,你就只为学说话,能跟一个男人面对面一晚上?”   与此同时,在南京户部胡侍郎的指示和领导下,江宁县衙开始了打击金融犯罪专项行动。钱业公所焦总管锒铛入狱,数个关联高利贷团伙被清查。   估计在这次专项行动结束之前,幕后功臣秦德威大概很难复职。   毕竟这会儿县衙正与胡侍郎密切合作,总不能再放出秦德威惹胡侍郎生气,还是要再等等。   与号称被开除,在家闭门的秦德威不同,最近冯知县正处于志得意满、春风得意的时候,官声再振。   尤其是借着胡侍郎的大义,雷厉风行干掉了恶商焦德秋后,有不少欠着焦德秋债务的南京官员不但不生气,还纷纷向他表示了感谢……   就是县衙亲民官的公务实在太多了,尤其最近实在累。   因为判案飞快的某位刑名师爷暂时被开了,每十天一批的案件预审全部压在了冯知县自己身上,交给刑房又怕被小吏弄权。   繁忙之余也需要放松休息,所以在今晚,需要放松的冯老爷又微服出行,来到了南市楼街。   这是老习惯了,身为江宁县地方父母官,他很注重影响,不太愿意出入辖境内的秦淮旧院。所以每次只能隐藏身份,偷偷来到上元县境内的南市楼街。   而且今晚也不是完全没正事,有个华亭县老家人叫施文明的过来,要与他聚聚。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冯知县作为执掌京城一半地面的成功人士,被乡亲骚扰是在所难免的,毕竟这时代乡土关系是非常被重视的。   就像去年有个叫徐阶的老乡,去浙江任职路过南京,非要请自己帮忙给夏师傅写推荐信,但被秦幕僚拦住了,说什么时机未到……   而今天这个乡亲还是一门远房亲戚,在老家逢年过节走亲戚的时候,能碰上见几面的那种。   其实对施文明的心思,冯老爷还是很知道的,这人也想跟着自己混。   等到了南市楼街约定的酒楼,施文明早就在等待了,将冯老爷请进了顶层独立雅间,便又安排乐师、美人,酒菜也流水般的端上来。   冯老爷微服出行时有个趣味,喜欢采风。别误会,这采风是真的采风,就是说冯老爷喜欢听别人对县中事务的议论,尤其是对自己的议论。   当即就对身边美人很随意的问:“最近城中有什么轰动事情?”   这些整日里迎来送往、交际应酬的美人们其实是消息很灵通的人群,当即就答道:“近两日听说钱业龙头焦老爷被衙门捉了啊。”   说到这里美人又反问道:“冯老爷你觉得这事如何?”   “自然是好事了。”冯老爷答道。   那美人立刻就知道该怎么说话了:“是哩是哩,听说那焦老爷为富不仁可恶之极,害得许多人家破人亡,偏生还会装的道貌岸然,骗过了所有人。衙门拿了此人,也是老天有眼,为民除害!”   冯老爷满意的点了点头,听听,这就是人民群众的呼声。对了,这句话也是跟某个秦姓前幕僚学的。   “这位冯老爷你知不知道,里面还很有一段内幕,知道这是谁的功劳吗?”美人兴致勃勃地说着:“想不想听啊?”   这都是自己的政绩,冯老爷当然想听了。微服出行的乐趣,不就是听别人吹的自己政绩吗?   于是美人便说起都市八卦:“咱们本地有个新兴钱庄源丰号,传说中东家是个美貌妇人,那焦老爷见色起意,妄图仗势欺人,染指源丰号女东家。   但这位女东家与南城县衙里一位能人秦先生是相好的,秦先生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爱情不惜硬抗强敌,使尽手段将焦老爷送进了大牢。   我们姐妹们都羡慕那位女东家啊,这秦先生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郎君,可惜我等却认识不了这般豪杰的人物。”   冯老爷:“……”   就这?县衙的作用呢?知县大老爷的作用呢?   这时候,陪着施文明的那个美人也插嘴说:“听说那位女东家是个寡妇,立誓不再嫁人的,而秦先生明知自己没有希望,但仍然义无反顾、竭尽全力的默默守护着她。   每每想到此事,奴家的心就会被深深触动。可叹我们女子,又有谁不想要一个秦先生呢?”   深明真相的冯知县不满地说:“这都是瞎扯的。”   美人当然不敢顶撞客户说话了,便应承着说:“是不是瞎扯,奴家也不知道呢,但坊间传言都是这般说的。纵然冯老爷是对的,也架不住别人都那么传啊。”   另一个美人也接着话说:“是啊,传说真是很多,就连去年南城那次动荡,据说也是秦先生为了心中挚爱而发动的。   当时那个南霸天董捕头也是觊觎美色,秦先生为了保护挚爱,不惜将整个南城扫荡了一遍,把董捕头和他背后势力连根拔起。”   冯知县:“……”   县衙的作用呢?冯青天的作用呢?你们这些人,能不能不要把所有历史进程的必然性,都归纳为男女情感纠葛?   施文明指着拿了自己钱的两个美人,大笑道:“尔等真是道听途说,错谬多矣!那秦先生不过是县尊幕席,所有权力皆来自于县尊,所行也只是代县尊行事!   不过要说起此人,确实有能力才干,但却不是一个好幕席。一个真正的好幕席,应当是低调而隐藏幕后,正所谓深藏功与名,所有人前名声都属于东主的。   而且那秦先生岁数不大,还很有功名之意,肯定不会长久屈居为别人幕席。   所以那秦先生或许是一个人才,但并非一个合格幕席。难道你们没有听说,秦先生暂时辞幕了?其实县尊应该另择一个替代人选了。”   冯知县深深的看了眼老亲戚施文明,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但似乎也有道理啊? 第一百六十二章 读书人的日常   早晨起来,秦德威打着哈欠走出卧室,习惯性的伸出手,立刻就接到一杯水,仰头咕咚咕咚灌下。   然后站在早已准备好的水盆前,洗洗漱漱,美好的一天就开始了。   徐妙璇倒了残水浇花,又问道:“小郎君今日在家用餐否?”   秦德威想了想,用新学会的官话,念着戏词答道:   “调和鼎鼐理阴阳,位列仙班坐县堂。四海承平无一事,哪得趋步侍伯方!   告与姐姐,小生今日在家读书!”   堂屋三间,除中厅之外,西间卧室东间书房。   秦德威坐在书房里,看着后院的池(水)塘(坑)沉(发)思(呆),家里还是有点小啊,散步都走不开。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钱,把隔壁的荒废园子重修起来,然后搬到那边去。   在寸土寸金的皇都南城,还是紧邻秦淮河的地域,这么大一片地方只当菜地用未免太奢侈了。   徐妙璇帮着研墨,又问道:“你想好没有,本经要选哪一部?距离明年道试大概不足一年,纵然你聪明善记,也不能再拖延了。”   前文说过,对读书人而言,四书是必修,五经是选修,只需选一经专攻即可,正可谓“辛苦遭逢起一经”。   “无所谓吧?你有什么建议?”秦德威问道。   徐妙璇早就想好了,提议道:“诗、书、易三经人多,礼、春秋人少,建议你攻春秋。”   为何五经会有人多人少的区别,很简单,因为有字多字少的不同。人多的三经几万字,人少的两经一二十万字,哪个省力气,读书人又不傻。   只是徐妙璇却建议秦德威攻读字数最多的春秋,当然也有她的道理,又对秦德威解释说:“乡试和会试中,都是先由同考官阅卷,然后推荐好卷子给主考官。   比如南直隶乡试,按往年惯例一般九名同考官。这九人里,诗书易三经里,往往各有两三个同考官分房阅卷,而礼和春秋因为人少,各自只有一个同考官,所以也称为孤经。”   秦德威立刻敏锐的觉察到关键之处,“所以孤经房最好舞弊?”   徐妙璇:“……”   心累,为何小郎君思路总是如此清奇飘忽?   秦德威振振有词的说:“我说的不对吗?如果一经有两三个同考官,谁也不知道自己卷子会落到哪里。   如果是孤经只有一个同考官,那自己卷子肯定落到这个同考官手里啊。”   徐妙璇赶紧扯回正题:“我的意思是,孤经房的考生人数极少,但为了照顾五经并举的门面,录取人数又不能太少,所以中举几率相对其他经房要高一点点!   而且听说很多大人们为了倡导士子学习孤经,都会特别照顾春秋和礼经的士子。”   秦德威点点头:“也有道理!”   徐妙璇又鼓励说:“当然主要也是因为小郎君你天资聪明记性好啊,这就是你最优秀之处。   背诵几万字和背诵二十万三十万字对你而言,区别也不大,那为什么不选字数最多的那个?”   这话秦德威爱听,拍案而决:“那就选春秋!”   徐妙璇转身从书架上搬出二尺多高的各种书本子,一摞摞的堆在书案上,拍拍说说:“那便请小郎君开始吧!   近期先背熟了这些,等乡试过后再寻访个春秋经学者,慢慢给你讲解传经,年底到明年道试之前练习文章。”   秦德威:“……”   家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些书的?自己这几天往外跑比较多,家里闲置女教师其实并没闲着?   徐妙璇贤惠的帮忙将书展开,摆在秦德威面前:“有时候我就想,你这个人虽然惹了那么多人,似乎也不是坏事。   他们跟你关系不睦,就少了许多无用的人情来往应酬,正好你可以专心读书。”   秦德威豪言道:“有何难哉!看我聚精会神,乡试之前便先将这春秋左传熟记!”   春秋本传不到两万字,但现在所谓的“春秋经”肯定不只是本传啊,还要加上注释春秋的左传,那就是二十万字了。如果再加公羊、谷梁二传,直奔三十万字去了。   徐妙璇抿着嘴笑:“你若能专心,自然是有可能的,但就怕你做不到专心二字,总是跑出去学什么官话啊。”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登门拜访。来者就是上辈子历史时空中,某位遭严嵩陷害、最终被斩于西市的总督大帅。   不要误会,此处说的不是曾先生曾大帅,而是金平莓疑似作者王世贞他爹、文征明的忘年好友、《清明上河图》的拥有者王忬。   府试之前秦德威带着华阳洞主李春芳去太白楼吃饭时,偶然见过并认识的,不过当时王忬和曾先生因为爱好兵事,更聊得来。   这次王忬登门,不只是自己,还带着另一个陌生人同乡,以及文征明的亲笔信。   秦德威先看了看信件,原来文征明拜托自己照顾照顾这个叫章焕的年轻人,也是苏州人,家就住在鼎鼎有名的枫桥,诗文上和文征明很谈得来,今年来南京参加乡试。   怎么照顾?秦德威试探着问了句:“这位章朋友初至南都,可曾有落脚之处?”   毕竟是第一次见面就求人,章焕羞赧的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凭着文征明一封信管不管用。   妥了!秦德威掏出那张纸:“这些官房的地址,章朋友自己选一个吧!虽然地方大都在武定桥之西,但所幸距离贡院也不算太远。”   王忬大赞道:“衡山先生说找小学生肯定有办法,果不其然。今日在下做东,还请小学生拨冗一行。”   秦德威还没说话,突然从书房传来一声咳嗽。于是秦德威就婉拒道:“近日功课荒废了许多,要在家读书养性,过了几日再出门,到时必定叨扰两位朋友。”   送走了这两人,秦德威回到书房坐下,对徐妙璇解释说:“文衡山先生乃是江南名士,他写信介绍来得人,总不能不见不理。”   徐妙璇刚刚将书重新摆正了,又听到院门被叩响。   这次是四个人一起到访,将小小中厅坐位都坐满了。   领头的还是历史上某位遭严嵩陷害、斩于西市的总督大帅,还有,正值青春的华阳洞主李春芳也跟随着来了。   至于另外两个就真不认识了,一个微显粗壮,看着很有不重不威的派头,另一个眉目疏朗、相貌清矍,都是二十多岁的样子。   没法子,读书人交往就是这样的,认识了一个后,就往往相当于认识了一窝。   李春芳也挺不好意思的,今天这俩陌生人其实都是他带来的,怕自己份量不够,又拉上了曾铣作陪。   他先指着相貌清矍的那位介绍说:“此乃在下好友,同为江北一脉的淮安吴承恩,号射阳山人,也是为乡试而来南都。”   如雷贯耳!秦德威不禁熟视良久,这可是五百年后最大IP的原作者啊,一本西游记不知让多少从业人员吃饱。   李春芳又指着另一位不重不威的陌生人道:“这位朋友也是同为江北一脉的淮安沈坤,号十洲,也是来赴考的。”   哟嚯!秦德威又惊讶了一下,这个沈坤也挺有名气的,而且也很奇特。出自军户,乃是嘉靖二十年的状元,居家守丧时,逢倭寇作乱。   然后这位状元公就散尽家财,募集千余乡勇团练,亲自训练督导,然后身先士卒与倭寇刚正面。   再发展下去,没准就是大明版的曾李了。只是结局比较唏嘘,被诬告谋反下狱,在狱中病死了。   秦德威见过礼后收回视线,又看向李春芳,然后华阳洞主就支支吾吾,不知如何继续了。   曾先生看着李春芳,就主动揽下话头,对秦德威开口道:“你手里还有房子么?”   我就知道……秦德威熟练的掏出那张纸来:“自己选地址吧!”   曾先生接过来看了眼,“哟,比上次又少了两个啊,就剩这三四个地方了?”   华阳洞主放下心来,深深作揖感谢道:“多谢阁下周济,今日午时由在下做个东道,一起尽兴,不醉不归!”   都是历史名人啊,秦德威心动,正要开口答应,突然从书房里传来一声咳嗽。   于是秦德威便苦笑道:“算了算了,这几日要在家读书,等背下了春秋再出门与诸位共聚!”   曾先生颇感欣慰,露出了慈祥的笑容:“你真是有长进了啊,原本以为你府试过后,会放荡一段时间。没想到还知道沉心学业,难得难得!既然如此,我们也不打扰你了!”   送走这四人,回到书房,秦德威对徐妙璇说:“璇姐儿你今日咳嗽有点多啊。”   徐妙璇笑眯眯的答话说:“可能是昨夜睡时吹了凉风,嗓子有些不舒适,偶尔忍不住了会有咳声,倒是让小郎君烦恼了。”   话音未落,院门再一次被叩响了……   这次访客只有一个人,前几天刚见过的本地名家、弘治年间进士罗凤。   这次罗老先生来找秦德威,为的是秦德威府试前吹逼时,号称要出的一本《不平集》。   罗老先生名下也有刻版印书业务,就生了出这本书的意思。   秦德威连连苦笑,当时吹这个逼,是为了造势,给府衙舆论压力。现在府试都过了,案首也拿到了,还折腾这干什么?没事再去撩拨府尹大人么?   “还没收完稿子,等过了乡试!”秦德威只能推脱。   送走了不太甘心的罗老先生,秦德威又回到书房,对徐妙璇无奈说:“这可不怪我不专心,都是别人主动找过来的。”   徐妙璇蹙眉道:“别人都知道你住在这,总会有找上门来打扰的,不然换个地方读书吧。”   不知为何,秦德威脑子里冒出个词,下意识自言自语道:“孟母三迁?”   “讨打!”徐妙璇柳眉倒竖杏目圆睁,怒气值瞬间满槽,放下了所有贤妻内助的桎梏,举起书本就拍向秦德威。   发育未全、短小无力的秦德威只能抱着头逃到院子里。却又见奶兄弟徐世安站在院门,愕然望着自己,以及在身后追打的徐妙璇。 第一百六十三章 事情很不对劲   看到这出闹剧,徐世安刚要张嘴说什么,秦德威就大喝道:“你住口!”   徐世安:“……”   你连我要说什么都不知道,就干让我住口?   秦德威仿佛知道徐老三想什么,又解释说:“虽然不知道你要说什么,但必定是火上添油!所以提前让你住口!”   徐妙璇收了打人招式,走过来慈眉善目的说:“秦兄弟别闹!咱侄儿突然到访,必定有正事。”   徐世安:“……”   秦德威顺势摸了摸徐老三的头:“别在意,咱们各论各的,我还管你叫兄弟,你叫我……”   徐世安赶紧打断了秦德威:“停!我爹让我来问问,你们钱庄到底怎么回事?大家都是联号经营,你要做什么,与这边也通通气!”   秦德威想了想说:“让你传话也说不清,此事暂且不急,过阵子我去你家拜访,当面讲明白。”   徐世安本想拉秦德威出去玩乐,但是看到站在秦德威背后的女人,摇摇头就溜了。   这会儿都已经到中午了,于是秦德威真就在家里背了半天春秋。傍晚时候,秦德威正在用晚膳,叔父秦祥就过来了。   虽然秦德威表面上暂时被知县辞退,离开了县衙,但他不可能真的一点不关注,叔父会定时过来向他通报些县衙里的事情。   听着听着,秦德威就感觉不对劲了,确认了一下说:“那些敲骨吸髓的食利恶商,县尊只处理了焦德秋一家?其他都没有过问?”   秦祥点点头道:“确实如此,县尊只说诛除首恶焦德秋,不必波及整个钱业,也是胡侍郎要求的。”   这不对劲,秦德威皱眉陷入了沉思。当初他留下的指示是,打击两三家最严重的,其余的也要全部罚银子。   而现在冯知县却只处理了焦德秋一家,将整个行业的恶劣风气变成了焦德秋一人的罪过,有点很不对头。   一般人听到也就过去了,但很缺安全感的秦德威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到了次日,秦德威对女家教请假说:“今天我要去趟县衙。”   徐妙璇找出个布包,把几本《春秋》装了进去,递给秦德威:“无论你去哪,都带上这些,随时可以翻阅。”   秦德威十分感动,顺手把布包给了随从郝大年,然后一起往县衙去。   虽然秦德威此时是被辞退的身份,但县衙里人都觉得,这只是为了暂时应付上头而已,所以没人拦着秦德威进去。   一直进了后堂,冯知县正在花厅与别人说话,看到秦德威就诧异的问:“你怎得来了?”   秦德威看了看另外那个人,不知是哪路牛鬼蛇神,有些话也不知方便不方便说。   冯知县就示意道:“有话但说,不妨事!”   秦德威又敏感的觉察到,原来与冯知县密谋时,从来都是没有小三的……   虽然心里犯嘀咕,但有些话又不能不说,秦德威只好开口道:“近日县衙整理钱业之事,为何与先前所议不同?似乎有所宽纵?”   冯知县便答道:“应胡侍郎所请而已,毕竟是上官,总要几分面子。”   菜鸡还是菜鸡,几天不看就要送人头!秦德威真是无奈了,切言道:“县尊就没想过,在此事当中,应该是以我为主!   那胡侍郎的角色说白了,就是个但充其位的工具人,我们只是借他户部左侍郎的官衔一用而已!   毕竟他和钱业牵连很深,自己就不干净,若想撇清自保,就不得不跟从我们!这才是县衙与胡侍郎合作的基础和前提!”   冯知县还是没理解秦德威,又道:“可现在这样也没什么问题,你又想说什么?”   秦德威情急,忍不住就抬高了声调说:“本来是一件以我们为主的事情,现在成了你冯老爷帮着胡侍郎干活擦屁股了!   应该是你去指使理亏心虚的胡侍郎去做事,而不是胡侍郎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他请求你只查焦德秋,你就真的只查焦德秋?   整个行业风气败坏,我们的初衷是整顿行业,现在成了只有一个坏人焦德秋,我们就是抓了个坏人?”   冯知县叹口气说:“那胡侍郎一个老前辈,五十多的人了,在本官面前苦苦哀求,险些就下跪了,我又于心何忍!再说既然答应了,那就只能言而有信了。”   卧槽!秦德威也是吃了一惊,这个私密内情他真不知道。   这胡侍郎也真能舍得下脸,一个五十多的正三品老前辈居然能放得下身段,对六品晚辈低声下气哀声讨饶!   另外秦德威也真不知说什么好,一个老头子可怜巴巴的哀求几句,冯老爷就心软了,应该说他是个好人呢还是个好人呢?   唉,冯老爷这样的人,虽然平时是个小暴脾气,靠热血冲动做事,但其实内心有点吃软不吃硬。   胡侍郎也真是个老阴比,居然捏准了这一点。   冯知县没觉得自己做法有太大问题,站位很高的说:“身为朝廷命官,毕竟还是要顾全大局啊。   收拾钱业公所,抓了公所总管,震慑住不法之徒,基本目的也就能达到了。   再怎样,也不可能将整个钱业连根拔起,搅扰县境动荡不宁吧。”   秦德威不以为然的说:“冯老爷你只是知县,需要顾全大局的是部院堂官胡侍郎,顾全大局只会对他有好处!他想让你跟着顾全大局,就应该拿出点东西。”   冯知县又解释道:“他们钱业同行出银四千,购下源丰号两千官股,如此一项,县库便可净赚二千两!   自从县库出了两千两银子入股源丰号,本官其实一直担心亏空掉公款,这下总算可以放心了。   另外胡侍郎还许诺,在今后户部各项摊派上,可以减少江宁县的份额,也能节省本县不少民力物力!”   秦德威吃了一惊:“我们怎能拿对方的钱?这不是拿人手短,授人以柄么!要罚他们银子,就堂堂正正的罚,这样不伦不类的交换又算什么!”   被秦德威指责了半天,感觉自己没做错事的冯知县越来越不满,很不忿的说:“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怎么在你嘴里就没一件对的事情?”   秦德威长叹一声:“冯老爷!事情如果做成这样,那当初还不如什么也别做!一件抑制豪右、纾解民困的公义之事,变成了个人恩怨情仇!   而且您就没想过,胡侍郎在您面前卑躬屈膝到如此地步,是不是另有所图?”   冯知县还没说什么,旁边那个第三者忽然开口对秦德威说:“你这人真是偏狭激进,又以权术阴诡之术揣测人心,并非君子正途也!”   秦德威疑惑的问:“阁下又是哪位?”   那人拱了拱手说:“在下施文明,乃冯公同乡远亲。”   秦德威皱了皱眉头,又问道:“阁下只是个远亲,为何出现在县堂?”   施文明便答道:“在下被华亭县佥充为吏,赴南都做书役,如今三年役满,正求着跟随冯公做事。”   冯知县终究还是念旧之人,怕秦德威多心,又连忙道:“尚未确定,不碍着你。”   秦德威忍不住就皱眉,事情可能远比自己想象的复杂。若自己暂时不在,现在冯老爷身边就只缺一个管刑名的幕席,然后这人就主动出现,还能图什么?   但他什么也没说,对冯知县行个礼道:“告辞!”走到门口,又听他自言自语地说:“如此天真之人,做什么官玩什么政治啊!”   冯知县愕然,这小幕席脾气竟然比自己还大,稍有不顺心就甩脸走人?   施文明叹道:“尊卑岂能倒转,冯公不用着急,暂且冷他几天,等他明白了道理自然还会来找冯公的。正所谓,玉不琢不成器啊。” 第一百六十四章 离间之计   江宁县柳叶街,无名园,水边凉亭,南京户部左侍郎胡老大人与新安会馆总管程怀志相对而坐。   在南京城,徽商会馆不止一处,但最大的主要有两个,一个在城外江边大码头那里,一个就是城里江宁县境内的新安会馆。   钱业公所说是新安会馆的一个分支也不为过。毕竟徽商经营的最大四宗生意分别是盐、茶、木、钱,钱只是其中一类。   程怀志就是城里新安会馆的大总管,被尊称一声程太公,类似于城内徽商盟主之类的角色。   程总管论岁数比胡侍郎还要年长十来岁,但此时却主动为胡侍郎斟茶,同时感激地说:“今次让少司徒受委屈了,竟然要向一区区知县屈膝!”   胡侍郎安然受之:“若非如此,焉能求得缓兵之机,我受些委屈不算什么。”   程总管又叹道:“也幸亏当时少司徒当机立断,将那秦德威剥离了出去,世人皆以为少司徒是负气排斥秦德威,却不知少司徒已然生出后计。”   说的就是当时在楼船夜宴上,胡侍郎摆出了一种受过气后“有我没秦”的赌气姿态。   为了安抚和拉拢老侍郎,冯知县就暂时做个表面文章让秦德威下岗,秦德威自己也是接受的,毕竟当时他们也不敢冒险彻底和一个户部侍郎闹翻脸。   对于自己的临机应变,胡侍郎略有得意:“也是无奈之举,其实那知县还稚嫩的很,就是秦德威殊为奇特难缠,所以当时紧急之下,第一要紧之事就是先将两人分开。   可谓是两全其美,一来若无高人建言献策,冯知县自身迂阔少算,不足为虑。   二来秦德威脱离县衙后,又无功名傍身,也就是一个普通县民身份,使一小卒便可缚其归案,有何惧哉?”   程总管对此也是很服气的,在当时那种事起突然的情况下,还能想到这么深,让人不得不服。   事实上也是收到了效果的,没有秦德威在旁边出谋划策,冯知县果然就好摆弄了许多,渐渐就把事态快平息掉了。   至于承受了所有罪过的焦德秋,只能算是丢车保帅、断尾求生,总比整个钱业一起遭罪好。   不然被有心人掀起舆情,可能就是整个徽商群体名誉受损。或者是有心人拿此做要挟,后果也是难以想象的。   这时候,有个仆役站在外围,不敢靠近密谈的两位老爷,只高声禀报道:“外面有个叫施文明的求见!”   胡侍郎抚掌笑道:“后手奇兵来了!”   又对程总管介绍说:“此乃从华亭县佥充来京仓服役的书吏,有贪墨之事撞在老夫手里,论罪要流放苦役。   但我给他指了条路子。事成之后,不但贪墨之事一笔勾销,还会保举他转为官身,在户部所属仓、库、钞关、税局中安置。”   大明官员有三种出身,号称三途并进。第一种最清贵的科举出身,即进士举人授官;第二种是学校出身,即国子监监生授官;   第三种即吏员出身,吏员九年考满,特别卓越者可以转为官身,但一辈子也就是不入流或者九品杂官。   施文明进来,走到凉亭外拜见。   胡侍郎问:“事情办得如何了?你既然敢来见老夫,应当是有喜讯了?”   施文明就答道:“回老大人的话,经小的持续挑拨离间,今日那秦德威与冯知县吵了一架,然后翻了脸,冯知县也没有慰留他。”   胡侍郎又对程总管说:“剪其羽翼,时机已到!再观察两日,若无其他异常,可以准备动手了!”   又次日清晨,秦德威起床后,急急忙忙就往外走。   徐妙璇连忙叫住道:“你今日在家用餐否?”   秦德威头也不回的说:“非常时期,我今日去兵部,不知何时回来!”   徐妙璇:“……”   小郎君逃课借口越来越不上心了,昨天说去县衙还算靠谱,今天就成兵部了,简直毫无诚意。   南京六部中,兵部地位最高,一般南京兵部尚书都要加参赞机务衔,算是南京文臣之首。   同时兵部尚书也是南京城最高决策三人组之一,另两个是守备大臣魏国公和守备太监。   秦德威住址距离皇城其实也很近,差不多就在江宁县、上元县、皇城三大块区域得交界点,向东走一段就到了皇城和朝廷衙门区域。   上了崇礼大街一直向东,就到了文武官衙密布的地方,青龙街两侧都是文衙门,白虎街两侧都是武衙门,不允许凡人走的洪武门夹在正中。   所以简而言之,就是左青龙、右白虎,洪武在中间的格局。   从崇礼大街向北拐入青龙街,左边第二家就是兵部衙门所在。   兵部门厅书吏神色怀疑的打量着出现在眼前的少年,上了这么多年班,第一次看到这样年幼的人进兵部大门。   秦德威掏出盖着县衙大印的介绍信(别问怎么盖的),恭恭敬敬对书吏说:“在下秦德威,奉江宁县正堂差遣面见大司马,有要务禀报。”   他今天跑过来,就是想求见南京兵部尚书王廷相的。   人的名树的影,书吏顿时恍然:“你就是小学生?”   秦德威很懂事的掏出碎银子,偷偷放在茶杯盖下,“烦请阁下通传。”   书吏点了点头道:“自会让差役去通报,但大司马在不在,或者见不见就说不准了。”   没多久,兵部尚书王廷相让人发了话出来,“外面江宁县来人且先候着。”   可以理解,也很正常,大司马这么忙,哪能说见就见的?   如果不是看在冯恩和夏师傅的面子上,大司马等都不会让秦德威等,直接打发走人了。   这一等,就等到了下午,秦德威饥肠辘辘,但也无奈。   然后才看到有差役出来喊人,然后门口禁卒就像押着犯人一样,带着秦德威沿着边上甬道往里走。   一直走到深处,才转弯穿过月门。又进了处院落,领着秦德威上了明堂前月台,门子提醒道:“跪见吧!”   上次秦德威见到大司马王廷相,还是在雅集上,都是以文人身份参加,没有那么大规矩。   只要自己脸皮厚,坐在一处喝酒泡妞也不是不可以,但现在情况就不同了。   所以秦德威只能在门槛外月台上行大礼,又听到里面人说:“进来说话!”   秦德威便起身进了屋,就看到王廷相离开正中间的公案,往东侧房走去。   这边是个会客区,王廷相刚落座,就有仆役上茶,秦德威只能低眉顺眼的站在门边角落等问话。   王廷相喝了几口茶,就抬眼去看秦德威。   说实话,全南京城不知有多少人想让他这兵部尚书记住名字。而在这方面,秦德威就是比较成功的一个,让自己居然记住了这个人。 第一百六十五章 在下得罪人太多……   打量了几眼,王廷相就开口道:“你应当不是受了冯南江所差遣,老夫揣测是你自己要来的?”   初夏也有点热,秦德威流了几滴汗,这王廷相也是本朝名臣,久任四方,管过民掌过军,果然不像菜鸡冯老爷那么好糊弄。   秦德威只能先老实答道:“还是为了冯县尊,事有从权,不得不来尔。”开局必须先稳住,不然直接崩盘被轰出去就全完了。   王廷相问道:“到底何事,说!”   秦德威不敢卖关子,斟酌着词句说:“前几日,有少司徒胡公邀见冯县尊,本不欲应约,但听了大司马传话,又不得不见。   其后在下与县尊勉为其难的赴会,然后又生出些许事端……”   秦德威简单将情况说了遍,总结道:“在下观那少司徒似有不测之心,而冯县尊茫然无所察,必有祸事。在下苦劝不听,只好找大司马做主。”   王廷相又问道:“为何要找本部堂做主?”   秦德威大着胆子说:“当初若无大司马发话,冯县尊根本不会去见那胡侍郎,也不会对胡侍郎丧失警惕。如今事态至此,大司马焉能不做主?”   被甩了一锅的王廷相不置可否的说:“那你这是责怪本部堂了?”   想了想远在京师为本方撑腰的夏师傅,秦德威决定再激进一点:“当初大司马传话,或许只是撮合之意,确实起了为胡侍郎张势作用,不然冯县尊早就仗义抗礼了。”   王廷相喝问道:“你没有一丁半点的实据,又如何敢妄言胡大人有不测之心!”   要说这阴谋论,秦德威可就是非常拿手了,他很肯定的说:“那胡侍郎若有什么想法又不便启齿,完全可以再托大司马居间传话!   但是胡侍郎却宁可不惜自家脸面,私底下对冯县尊哀求讨饶,事有反常必为妖!所以必定另有所谋,不然何至于此!”   看王廷相没有阻止自己,秦德威又补充了一句:“而且胡侍郎明知冯县尊与大司马有渊源,却依然对冯县尊有不测之心,岂不说明胡侍郎未必将大司马看得多重啊。”   王廷相拍案斥道:“休得胡扯!”   秦德威想了想就继续说:“大司马啊,你想不想再振官声,早日回京啊?”   王廷相却一眼识破了秦德威的本质:“停!别拿这套糊弄冯南江的说辞来糊弄本部堂!”   这招居然不管用了!秦德威惊诧之余就不说话了,反正该说的都说了,看你王大司马如何决断吧。   王廷相宦海几十年,不知经历过多少风浪,对秦德威说的这点事没放在心上。对秦德威而言这或许是天大的事情,但对王廷相而言真的是小事。   现在王廷相更多的是惊奇,一个才十三岁的小屁孩,居然对潜在危险具有这种野兽般的直觉,真是天赋异禀,做官的种子。   王廷相忍不住又问:“那你觉得,胡大人他们下面会怎么做?”   秦德威毫不犹豫地回答:“在下又哪里知道?”   王廷相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吐槽了一句:“看来你也不过如此。”   秦德威不甘示弱的说:“在下能想出一百种办法,但谁会知道他们按哪一种办法来?正如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王廷相忍不住又吐槽:“看你口齿如此便利,难道就说服不了冯南江小心避祸?”   秦德威做了个自以为很形象的比喻:“不知道大司马听过西游故事没有?有一折戏叫三打白骨精,现在冯县尊就像是那个唐僧,在下就是说什么也没用的孙猴子!”   王廷相不知为什么就想跟秦德威辩几句:“所以按你所说,现在什么也没发生,而且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你此刻找本部堂来,又能让本部堂做什么?”   “当然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情。”秦德威突然很不好意思的说:“不知兵部哪里最方便,能否给在下发一份用为书手的聘书?”   书手连小吏都不算,就是各衙门或者官吏自行聘用的刀笔文书工作者,肯定没编制,用五百年后的话说,就是各公家单位的临时工。   当然自由度也高,书手并不影响科举资格,就像当临时工可以去考公务员。   王廷相愕然:“你要这个作甚?”   大概这是四面八方来求王廷相办的事中,最最最最小的一件了。   秦德威很诚实的回答说:“盖因在下得罪人太多,又无功名庇护,唯恐被缉捕报复。   若有兵部书手身份,好歹也是多一层护身符,不至于被别的衙门随便捉拿。”   王廷相:“……”   你小学生居然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你自己得罪人太多?   “所以你今日大费周折求见本部堂,真实目的只是求个书手名号?“王廷相有点怀疑人生的问。   找到身价巨万的富豪只为了借一文钱,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秦德威解(狡)释(辩)说:“在下总要保护好自己,才能更好的帮助冯县尊!   想必京中也有老大人拜托大司马关照冯县尊,在下其实也等若是帮大司马出力气了。”   王廷相不为什么,就想刁难说:“但书手都要某项事务精熟之人,你又有何所长?若是吟诗作词,还请出了兵部大门向左转,去隔壁礼部那边。”   秦德威仔细想了想,:“在下熟知四海八荒、天下万邦之情势,可为会同馆书手!”   会同馆隶属兵部,是接待藩国使节之处,当然也兼有了解海外情势的职能。   王廷相笑而不语,你这小学生接着吹。   他王廷相号称博览群书,所学驳杂,也不敢说自己对海外有多少了解,你一个十三岁小屁孩敢说自己熟知?   这是知识的积累,不是靠天赋就能吃饭的诗词!   秦德威不得表现一下自己的博学:“距我大明西去两万里之遥,有西番之地名曰欧罗巴,国家数百,大者如一省,小者如一县。前数十年有航海士哥伦布……”   “本部堂允了,用你做会同馆书手!”王廷相听了好一会儿,无奈的接受了这个现实,编的实在太像那么回事:“将你心中所知写下来,交到会同馆!尤其是西番诸国泛海数千里掠地的事情!”   秦德威又提出要求:“有可能的话,还是要快一点。而且在下不坐班值宿的,在家得空写写就好。”   王廷相就好人做到底:“明日傍晚之前你到兵部门厅来取火印木牌!”   秦德威又行了个礼,然后要告辞。   王廷相忽然又问:“以你之聪明才智,难道就想不到请本部堂先发制人?如此省却多少力气?你们少年人就不急?”   秦德威就答道:“在下最近正读春秋,看郑伯克段于鄢,故有感尔。” 第一百六十六章 反攻开始!   王廷相目送小学生离去,不得不说,这是个非常奇特的少年人,每次遇上都能给自己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上次他悍然单挑以本地文坛盟主顾璘为首的文学团伙,和文征明互相调戏的有来有往不相上下就不提了,就拿这次来说,又完全不是一般套路。   如果换成正常人来求救,肯定先阐述一下情势之危急,甚至会危言耸听夸大几分,然后请自己速速出手,摆平事端。   但这小学生居然就是轻描淡写说了几句情况,然后明里暗里的讽刺完自己东家。   最后画风突然一转,就只找自己这堂堂的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索要一个微不足道的书手名额。   还有闲心跟自己扯了一通两万里外的西番掌故……想到这里,王廷相脑中莫名出现了一句话:“莫不是在消遣洒家?”   第二天,秦德威一大早就跑到兵部门厅蹲守。值班书吏见这厮昨日居然真能被大司马接见,便客气了许多,还给了一杯茶。   又是等到了午后,才有个差役带着南京会同馆的书手凭照和火印木牌出现,核对过后交给了秦德威。   此刻秦德威摇身一变,身份上就是南京兵部衙门下属某事业单位的一名临时工了,主要工作是撰写西番述略。   限期两月交稿,并交还凭照和火印木牌,期间每月发给银一两米一石。   王廷相办事很严谨,即便是使用书手这等小的不能再小的事,也要做到合规合矩,有章有法,不浪费朝廷一粒禄米。   秦德威重获衙门身份后,宛如新生,便又敢上街晃荡了。趁着今天还有时间,直奔县衙而去。   在预料之中的被拦住,他通报过后,才见到知县。   等从县衙出来,天色已经近乎傍晚,秦德威就回了家,自此再次闭门不出!   又过两日,夜晚,柳叶街无名园,凉亭。   还是新安会馆程总管和南京户部的胡侍郎相对而坐,认真而谨慎的进行最后的情况核实,对手可是有背景的地方正印官,不能不加倍小心。   施文明站在凉亭外,汇报着自己所知的情况:“冯县尊这两日没有外出拜访过人,也没有给其他官员写过书信,一切异常都不曾有。”   胡侍郎点点头,对程总管道:“说明此人真的是毫无觉察,可以动手了。不然若都如此严苛较真,你们的钱业取不到三分以上利,如何赚钱!”   其实严格说起来,秦德威和冯知县并没有扫荡全部行业的想法,这种事情就像是其他地下产业,永远扫不干净的。   秦德威思路就是严打思路,抓几个判一批,短时间制造出足够的影响而已。   但年轻人锐气太盛,把老人们吓到了,虽然可能存在误会误判,可是说这些也没用了。   随后施文明又汇报道:“那日秦德威与冯知县翻脸后,据我所知,便与冯知县没有往来。听说是在家专心攻读春秋经,准备明年道试。”   胡侍郎阴狠的说:“年轻人受不得气,稍加激怒就负气使性,就算偶有得意,也是忘形而不自知!今次就让他原形毕露,明白明白世事道理!”   程总管没说话,只诧异的看了眼老友,感觉他对秦德威的痛恨更甚于冯知县。   最后胡侍郎对施文明指示道:“反攻开始!你先行动!”   却说钱业公所愿意加钱认购源丰号那两千县衙官股,这在冯知县看来是件好事,有三点好处。   一来可以提早将库银收回,落袋为安,省得总是担心亏空负责。二来能够让官银获利,增加县库收入,这也是自己一大政绩。   三来能充实源丰号本金,同时又让源丰号与同行钱业建立起关系,公私两便,何乐不为?   就是与钱业公所就细节问题谈判,需要派个自己人去,毕竟源丰号涉及自家隐私,不便让外人代理,而且冯知县本人更不合适亲自出面。   这时候,这几天没事就跑过来刷存在的老乡施文明自告奋勇,愿意跑腿去谈,冯知县就委托施文明去了。   最后结果很好,施文明也是有本事的人,促使钱业公所一些同行联手出四千两,购买源丰号那两千县衙官股,比原先预定的还多了一千。   当初县衙只出了二千库银入源丰号的股,没想到转手就卖了四千两,管县库的户房书吏不禁一起赞美大老爷英明神武。   钱业公所在施文明带领下,直接将银子存到源丰号,然后送了银票到县库。   兹事重大,冯知县也不敢轻忽,亲自看着四千两银票入库,并嘱咐库吏尽快兑换成现银,还当众表彰了最大功臣施文明。   到此仍没有什么异常,但是此后就是风云突变,令人目不暇接。   全城钱业公所十二家同业东主,突然联名向南京都察院控告江宁县知县冯恩!罪名是勒逼敲诈商家巨额钱财,数额高达四千两!   南京都察院里似乎有人早有准备,当即发了驾贴,派出专差御史赶赴江宁县县衙。毕竟涉及到南都地面父母官,事情重大不可轻忽。   专差御史先直奔江宁县库盘点,然后又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本该入库的四千两,居然只有二千两在库,其余二千两疑似被知县贪赃!   于是专差御史便封了县库、大印、架阁库、户房,又勒令知县冯恩不许出衙,居内待勘。   前文说到过,在大明体制下知县也是朝廷命官,由朝廷直接任命和罢免,其他官员对知县是没有人事权利的。   但在非常时期,得到授权的御史可以进县衙对知县进行勘察,以清理积弊。   当然最后结果还是要上奏朝廷处置,专差御史又不是钦差御史,对官员只有监察权,没有处置权。   这次江宁知县冯恩遭遇的就是专差御史驾临勘察,而且事起突然,简直猝不及防,完全没有任何准备。   涉嫌罪名要一件一件核实,专差御史张大人坐镇江宁县衙,翻过相关文字案卷后,便传了话。   次日借用县衙大堂问讯(不是审问)知县冯恩,同时又传唤那十二家钱业东主、施文明等相关人物到堂对质。 第一百六十七章 你是不是没坐过堂?   这两天江宁县又热闹起来了,没想到刚看完钱业公所总管焦德秋锒铛入狱的热闹,新的一波又来了。   堂堂的正印知县居然被钱业十二家同业联名反告了,据说还涉嫌贪赃之事,惊动了南京都察院派御史进驻县衙。   又有坊间传言,又有经商徽人同仇敌忾,串联着要齐行叫歇,用罢工来抗议江宁县胡作非为。如果真出现这种局面,那可就是震动南都了!   有人看得明白,钱业公所若无后台撑腰,怎敢联名反告县尊?真是风雨欲来之势,不知最后结局如何。   这日江宁县大堂升堂,但坐在正中公案后面的却不是知县大老爷了,而是专差御史张大人。   其实知县冯某人也在堂上,由于并非待罪之身,所以仍然有个坐位,在公案的左侧,屈居于张御史下首。   此时冯知县的内心是苦涩的,仿佛有层层密网将自己罩住,憋得人喘不过气来;又好似陷入泥沼,浑身使不出力气,耍得一手好棍棒居然无用武之地。   富家大户出身,一路有贵人扶持,始终顺风顺水的冯公子之前真没想到过,官场人心居然如此险恶!   联名十二家钱业的东家也陆陆续续到齐,跪见过主审御史后,被开恩站在了公案的右侧,与冯知县相对而立。   前文介绍过,县衙大堂也叫公堂,在这里审案一般都是公开的,所以才会有明镜高悬之说。   当即就有些来县衙办事的人站在公堂外面,探头探脑的看热闹,就连县衙吏员、差役也有来观看的,毕竟今天这一出实在稀奇。   于是冯知县的心情更苦涩了,往常他并不会在意别人看热闹,反正是他耍威风,不怕别人看。   但现在自己成了被审的那个,人生实在是太踏马的难堪了。   念及此处不禁就想吟诗一首,昔日堂上官,今是阶下囚,那人却不在,无语泪双流。   在知县苦涩的视野中,突然见两个差役如狼似虎的把人群分开,然后又看到个小小身影从人群中闪现出来,不紧不慢的拾阶而上,一直走到了公堂外的月台。   上次吵架后,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了,仿佛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冯知县收回了目光,羞愧的低下了头。   张御史显然也看到了出现在公堂外的少年,他来之前是做过功课的,知道这是个重点人物。   只是此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张御史心里不由得犯嘀咕。   在这案子发动之前,他们各项计划都很周详,有人专门负责收拾小学生秦德威,不让秦德威干扰到审案。   没想到秦德威还没被收拾,就先出现了在这里,这也许是个变数。但也无所谓,大势之下,若干小小变数无足轻重,改变不了大局。   反正此子也蹦跶不了多久,一会儿自然有人来收拾他!   秦德威站在堂外,向着里面高声道:“童生秦德威,特来作状师,替冯县尊应对问讯!”   京城这种地方,不怕事的刁民很多,顿时公堂外人群哄笑,有人叫道:“小秦先生你又来做状师了!”   又有人叫:“别人亲眼看到,你说要在家闭门不出考秀才!”   秦德威恶狠狠的回头:“读书人的事,你们懂个屁!”   神踏马状师!这时候也能有状师吗?张御史决定先给个下马威,拍案大喝道:“堂下之人无礼之极!为何不跪下回话!”   秦德威愕然抬头,质疑道:“这位御史老爷你是不是没坐过堂审过案?在下是个双案首童生!”   张御史冷哼道:“童生又如何?又不是功名,哪有见官不拜之礼遇!”   秦德威又答话道:“论理童生确实没有功名,但勉强也算是半个读书人身份了!   在公堂上,一般懂事的官员出于勉励读书的心意,都会特别关照童生免跪,更别说在下这样的双案首。   所以这位御史老爷你为了自家官声着想,还是别要硬逼在下这双案首跪着回话了,不然传了出去,未免有凌虐读书人之讥。”   张御史总感觉自己被讽刺了,又喝道:“好个刁嘴的小儿,左右何在……”   秦德威想起什么,突然又叫道:“对了,在下年纪未满十五,大明律例公堂之上不得加以拷讯!”   没几句话,张御史就被气得上头,叱责道:“滚下去!这里不用状师!”   秦德威露出奇怪的眼神:“这位御史老爷,您是不是真的没坐过堂审过案?用不用状师也不是御史老爷你说了算的。   你坐的地方不是都察院,是县衙公堂,冯县尊也不是待罪之身。你坐在公案后面,难道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体面人?”   不等张御史再次发火,秦德威又赶紧科普道:“举人以上的体面人,或者是妇人之类涉及名节的人物,被公堂传唤问话时,是可以派人代替回话的!   这就是官府给予体面人的待遇,冯县尊难道不比举人体面?只要他有意愿,难道不可以找个人代替回话?”   张御史:“……”   踏马的案子都不想审了,吵架怎么才能吵过这个杀千刀的小学生?   公堂外又是一阵哄笑声,故老相传,只要小秦先生上堂果然好看。   秦德威站在公堂门外,遥遥对着冯知县叫道:“冯菜……啊不,冯老爷!您需要状师代替接受问讯否?”   从这嗓音中,冯县尊听出了戏谑,听出了调侃,听出了嘲弄……他多么想像往常一样大喝一声“滚”,但还是闭上眼,屈辱的点了点头。   秦德威顿时从门槛外蹦了进来,走到冯县尊身边,嘴里还嘀咕着大家都听不懂的话。   “菜鸡非要抢C位,人菜就算了,还骂走辅助送人头……最后还是靠辅助死命保。”   可惜这里暂时已经是别人主场了,虽然值堂差役们听见了,也不敢不懂装懂的捧场大笑。   张御史不耐烦了,以吵架专业闻名的御史居然放弃了与小学生吵架的念头,当即拍下惊堂木,喝道:“开始点名!”   “慢!”秦德威却又强行插入,质疑道:“这位御史老爷你是不是没有坐过堂审过案?”   张御史盯着秦德威,你踏马的有种敢把这句话再说一遍?   秦德威没顾上张御史的情绪,又科普道:“对体面人的问讯审理,自然也不同于普通人啊!   这位御史老爷你想想,假如你审讯的是一位妇人,难道能不顾妇人名节,容许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围观吗!”   然后指着公堂外看热闹的人:“县尊乃是一县父母,代表着朝廷体面!这样被人围观,成何体统!   这位御史老爷,你就打算这样折辱代天子临民的亲民官?不是在下怀疑,您真的坐过堂,审过案?”   张御史:“……”   公堂外一阵哄闹,纷纷指责小秦先生不仗义,自己进去了就不让大家看热闹了。   张御史又扭头对坐在公案左侧的冯知县问道:“冯大人你能告诉我,你平常是怎么忍的?”   被审待勘的冯知县居然对审问自己的张御史产生了些许同情,叹口气回答说:“张大人啊,你忍啊忍啊就习惯了,反正你也不是第一个吵不过他的御史。”   就一次没忍住,便坐在了这里给别人当孙子,教训惨重。   听到还有别的御史也撞过邪,张御史不知为何就觉得不那么丢人了,便喝令差役,驱赶公堂外人群。   秦德威又提醒道:“县尊被问话,或许涉及县中机密事情,不便外泄!而且县尊毕竟与本衙门情熟,请断绝县衙内外交通,严禁擅自出入,以免传递消息通风报信!”   看在没有加“你是不是没有坐过堂”这个前缀的份上,此建议貌似又是严格限制冯知县的权力,张御史就欣然采纳了。   如此公堂逐渐变得肃静,气氛也紧张起来,张御史带来的书办开始点名。   十二名钱业东家全都到了,施文明也到了,如此人就齐了。   这十二名东家类似于原告身份,便先推出个代表陈情,还是被知县勒逼敲诈那一套说辞。   而施文明则类似于佐证身份,钱业代表陈情完毕后,张御史就询问施文明,一一证实确有四千两银子之事。   这些程序都很顺利,因为秦德威只在旁边冷眼旁观,没有打岔捣乱。   其实这四千两银子的事儿真有点不好说清,在冯知县看来当然是钱业公所自愿购买官股的商业行为,但钱业公所反口一咬说是被强迫敲诈,吵到最后估计也是看老天爷信那边了。   秦德威暂时没管这个,因为更严重的问题在后面。   张御史又质问冯知县贪赃二千两之事,毕竟本该入县库的四千两消失了一半,县库如今只存有二千两。   对此指控,冯知县断然否认。   但施文明却作证说,他从县库取了二千两源丰号银票,交予了冯知县。   又传了县库吏员来问话,县库吏员说当时施文明代表县尊来取银票,他们不敢违抗上司命令,确实将二千两银票交给了施文明,其余二千两银票拿到源丰号换成了现银。   秦德威终于确定,施文明原来是个卧底!然后假充污点证人!问题就出在施文明身上!   张御史貌似公正的对冯知县问道:“冯大人你有何话说?”   秦德威代替冯知县开口应对道:“这位御史老爷啊,你是不是没坐过堂、审过案?”   张御史:“……”   他开始考虑,如果在公堂上拷打十五岁以下未成年人,自己会受到什么处分?值不值得赌上官场生涯干一次? 第一百六十八章 没白读春秋啊   作为冯知县的代言人,秦德威当然有资格答话。他指着施文明,质疑道:“此人从县库取走了二千两,那是此人的问题,与冯县尊有干系?”   先前还以为这小学生多么难对付,原来到了真正需要专业的时候,也不过如此!张御史不禁又起了轻视之心。   随意回应道:“施文明所行乃是幕僚之责,在别人眼中,代表的就是冯知县。若非如此,库吏怎会将银票交给他?   幕僚与书吏、差役等身份不同,若幕僚犯了公罪,东家就应当同罪连坐,这里面的道理别说你不懂!”   张御史这意思就是,书吏差役这些人是县衙所属公务人员,如果犯了罪,知县最最多就是失察,只负所谓的领导责任。   而幕僚是知县私人聘请的,知县对幕僚负有全责,如果幕僚在公事上犯了罪,知县无论知情与否,就要连坐。   所以按照这个理论,施文明如果以幕僚身份从县库拿了银票,就算知县否认,那知县也具有同样责任。   又如果知县知情,那么知县就是主使,负全部责任,那幕僚只是个跑腿办事的。   总而言之,冯知县是跑不掉责任的。   秦德威看着施文明,下通牒一样的劝道:“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可是冯县尊的老乡亲,望你迷途知返,不要在这里做什么证人了!”   施文明却狠声道:“公义在此,不敢以私情废公义。”   秦德威忍不住就扭头对冯知县说:“你看看你,都找的什么垃圾,还老乡亲?现在我要往死里弄他,冯县尊你还想拦着我吗?”   冯知县闭目养神,装死谁不会啊,只要能过这关,都可以忍!不过听到秦德威这轻佻口气,他突然就放心了,估计躺赢妥了。   施文明对公案磕头道:“这姓秦的竟敢当堂威胁在下,请御史老爷做主!”   张御史见秦德威这肆无忌惮的模样,忍无可忍的把公案拍的震天响:“你这状师再胆敢妄言恐吓威胁证人,便打出公堂!”   秦德威叹口气,冯知县的问题真不好立刻解决,手里没任何证据就说不清,那就只好先解决有问题的人了。   他对张御史拱了拱手:“在下有些疑问,还望御史老爷解惑!无论这施文明检举冯知县贪赃也好,还是作证也好,他和冯知县是什么关系?   御史老爷你似乎已经认定,他是冯知县的私人幕僚?”   张御史还以为秦德威打算在“幕僚名分是否确立”这方面强行狡辩,就强调道:“无论有没有幕席虚名,或者签了聘用文书。   施文明做的事情就是幕席事情,在别人眼里就是代表知县的幕僚,知县也没有公开否认过,不然别人凭什么把银票给他?故而可以认定其幕僚身份是一个事实。”   秦德威连忙打断了张御史的解释:“在下并不是质疑这点,在下只是想问,依照我大明律例,家奴告主,如何惩治?”   施文明很敏感的抬头辩解道:“幕僚为宾客,如何能视同家奴?”   秦德威没理施文明,只对张御史说:“东家又称东主,这个主字怎么写?虽然是宾客,但就能背叛主人家吗?   我大明上下尊卑有序,家奴告主要论罪,家奴欺主往往论斩,主人家有罪,家奴可以不用作证,为的就是让人明白上下秩序,这才是律法背后的大义所在!”   然后秦德威指着施文明,仿佛举重若轻的继续说:“幕席虽然不等同于家奴,但伦常义理是相通的!   这样的人,以幕席检举东主,这就是忘恩负义、背主叛上!他的一切佐证,根本就不应该采用!   我不知道御史老爷你读不读春秋,晓不晓大义?还是说,你打算鼓励这样以下逆上的背主行为?   既然幕席可以叛主,那敢问这位御史老爷,臣子又当如何对待君上?若君上有过,臣子可以此为理由叛逆否?”   秦小状师的姿态有点高,没人接得住,公堂上瞬间鸦雀无声,就连主审官张御史也瞠目结舌不敢轻易开口。   这可是意识形态大问题,公开场合谁敢乱发言?   只有秉持春秋大义的秦小状师傲然而立,左右环顾,目光所及,无人敢对视。   冯知县也愕然的睁开了眼,小学生这段时间真的在家看春秋经了?连“春秋决狱”都学会了?往死里弄就是这意思?   秦德威再次暗暗叹口气,急切之间去哪找推翻对方控告的实证和破绽?   上头那位主审御史心中已经有定案,不会给自己机会当神探找破绽的,古装探案片都是骗人的。   所以只能引用经学大义,诛心而论了,完全抛开客观因素,只从主观动机论罪。   这就叫既然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产生问题的人。   身处儒家社会,这么干不寒碜。   施文明也是读过书的,知道其中厉害,若被春秋大义定性为叛逆,那还能有活路吗?   当即慌不择言的叫道:“在下与冯老爷只是乡亲,帮助冯老爷做点事,并非幕僚!”   秦德威面朝张御史,口气很嘲弄的说:“御史老爷你看,他说自己不是幕僚啊。   既然他不是冯县尊的幕僚,那他做下的事情,都是他自己的罪责,不用冯县尊连坐。   无论是找商家索要四千两,还是从县库取走二千两,那都是这个姓施的诈骗行为!借用知县乡亲身份,骗了商家,又骗了县库!   事实这不就很清楚了?当然,我们冯县尊也有一点小小的失察责任,毕竟对自家乡亲监管不严,建议朝廷应当罚他俸禄三月以儆效尤!”   核心证人施文明比刚才更慌了,这遇到了什么鬼,感觉怎么说都不对了!   那十二个钱业东家也有点迷茫,明明握有绝对优势胜券在握,主审是自己这边的人,证人也是自己这边的人,只要按部就班就可以钉死知县,现在怎么就搞成这样了?   而主审官张御史只想掀了公案走人,到底谁是主审?都被小学生三言两语安排的明明白白了,这案子还踏马的怎么往下审?   还有,说好的有人负责收拾小学生,人在哪呢?   一时间,原告、证人、主审三方合力,居然齐齐有无计可施之感!   就在这时,突然有外面把守大门的差役走上公堂,向老爷们禀报道:“府衙遣了人过来,持有通判签发的牌票,说要捉拿江宁县民秦德威去府衙问话!”   张御史激动的拍了下公案,转机终于踏马的来了,赶紧把这小学生弄走! 第一百六十九章 来了就别想走!   此时为了防止发生走漏消息和里外串通的事情,县衙和公堂是内外交通隔绝的状态,但只要主审官张御史肯点头,那就什么都没问题了。   知道府衙来人是援军,而且就是特意针对秦德威来的招数,张御史当然会放人进来。   秦德威摇摇头,这个阶级社会对平民百姓实在太不友好了。   所以自己当初虽然刷出了一点神童才子名声,但还要拼命赖在衙门里,求的就是一层护身符,不然早挨打了!   看来自己居安思危是对的,对方果然也不会放过自己!假如自己真觉得冯知县被整了也不关己事,还是在家闭门读书,今天估计就锒铛入狱了。   而且这个签发捉人牌票的府衙通判,肯定就是在上次钱业公所封条事情里,与自己打对台的那位了。   呵呵,跟这张御史一样,都是一丘之貉。   就在秦德威思绪纷飞的时候,两个眼生的差役上了公堂,对着御史老爷行过礼后,直接就盯住了秦德威。   不用特意辨认,满屋子就这么一个小屁孩,肯定就是目标了。   府衙差役对秦德威展示了下手里牌票,然后喝道:“秦德威!我等奉命拿你去府衙,你跟我们走一趟!”   众人齐齐瞩目之下,秦德威突然大笑三声:“我早知会有鼠辈如此!”   然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秦德威伸手往怀里掏去,掏摸了一会儿拿出一份呈文,交到公案上。   又对张御史道:“在下现在身为状师,案子没有审完,不便离开,肯请御史老爷秉公行事,暂留在下!”   众人顿时又齐齐无语,就这?   张御史只想说,本官今天就不是秉公来的,而且根本不想让你留在这里!   又随意瞥了几眼呈文,就是个普通的陈情状,用词很卑微可怜的说了些没用的屁话,意思无非还是不要让他被带走,让他留下来继续做法律服务工作。   只能说,再神童的少年,也免不了间歇性很傻很天真。就这破呈文,写的再曲意哀婉又有什么用?真当能靠文字打动人心?   于是张御史推开呈文,轻描淡写的说:“本官阅过了,不准!”   秦德威又急切的说:“这位御史老爷,你若任由人将在下这代言状师从公堂上带走,未免对冯知县不公!”   张御史轻笑几声,指着府衙差役手里的牌票说:“是府衙要拿你问话,合法合规,本官若强行阻拦,岂不成了妨碍地方衙门公务?   本官断不会干扰地方衙门正常公务!再说这审案之事,只听过原告苦主、被告、证人不可少,但没听说状师不可少的!”   连冯知县都觉得小学生有点傻了,你跟这姓张的讨什么公正?这不是缺心眼吗?突然强行降智又是几个意思?   秦德威指了指自己呈上去的陈情状,“既然御史老爷不准此状,按规矩就该写上判词发还!有胆量你就签个字。”   这有什么不敢?张御史就不惯这毛病,提笔刷刷的批了“不准”,然后将陈情状扔了下来,喝道:“滚吧!”   秦德威将陈情状从地上捡起来,吹掉了上面沾染的尘土,然后却把这文书递给了冯知县。   冯知县捏着状纸,一脸懵逼,把这个给我干什么?   秦德威嘱咐道:“冯老爷你要收好它,这可是御史老爷与府衙通判勾结串通的铁证,放在你这里保存比较稳妥。”   冯知县无语,你人都要没了,还操心别人是不是串通勾结的有屁用?   两个府衙差役一左一右的逼近了秦德威,就要动手拖走。   众人再次齐齐瞩目,秦德威突然又大笑三声!   可惜没人捧场,秦德威只能独自继续说:“我不笑别人,单笑那府衙无谋,御史少智!”   众人:“……”   演了一遍不过瘾,还要换台词再演一遍华容道?   又看到小学生伸手往怀里掏东西,动作与刚才还是一模一样,最后掏出个木牌出来。   然后便听这小学生对着府衙差役狂喷:“在下兵部会同馆书手,奉大司马之命撰写机密述略,这是出入所佩火印木牌!   区区府衙若想拘我,不去向兵部打个招呼吗!”   于是公堂内又陷入集体冷场了。   很多人不禁陷入了沉思,既然是所佩木牌,你秦德威为什么不佩在腰间亮出来,反而要藏在怀里不给人看?   按照江湖规矩,一个衙门不能随便拘拿别的衙门的人,尤其是对平级衙门和上级衙门的人尤其要慎重。   就算真有什么事,一般也要先知会该衙门,请该衙门自行处置或者帮忙处置。   当然世事无绝对,也有些特例,但府衙通判面对朝廷的兵部,是肯定不存在特例的!   一张通判签押的牌票,想抓兵部的人哪怕只是下属单位最卑微的一个书手,显然也是未够班!   而且这书手还狂言道,正在给大司马写什么机密!   冯知县幽怨的看了眼秦德威,几天不见,居然就另攀高枝了,真是满腹心酸。   能当公差的都不是傻子,府衙差役立刻转身就走,事情这样突变,绝对不是他们所能掺乎的了!   “慢着!”秦德威大喝道。   府衙差役真的不傻,充耳不闻继续往外走,绝对不能继续留下,没有好事!   秦德威对把守在公堂门外的皂役喝道:“拦住他们!”   张御史突然进驻县衙,也只能带了几个随从,他不可能带出百十个手下来的。所以大部分值守公堂的,还是江宁县这些人。   当然张御史也并不怕,他是代表朝廷都察院来的,县衙里谁敢拂逆自己,难道想造反吗!   刚才也说过,能当公差的都不是傻子,最会看风向,秦德威的话当然就有人听了。   这小秦先生就像是那力保唐僧的孙猴子,明显是请来天兵天将了啊!没听他张口闭口大司马?   当即就有几个江宁县衙役挺身而出,堵住了两个府衙公差。   大家都是贱役公差,府衙的也未必就比县衙的高贵了,又不是鸟官员还讲个品级高低!   秦德威冷笑几声:“当这县衙公堂是茅厕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那两个府衙差役质问道:“阁下又想如何?”   “不如何!既然来了就别想走!”秦德威自然而然的对门口县衙公差指示道:“将此二人先关到县狱去!没我的话,谁也不许放人!”   那几个皂役也自然而然的领命而去,仿佛一切都很正常,但正常里似乎又透露出几分诡异……   啪!坐在公案后的张御史气的胡须乱颤,拍着公案怒道:“好狗贼,简直要反了!”   现在他张某人才是坐堂官员,只有他这专差御史才有资格在公堂发号施令!   前知县幕僚、现会同馆书手这样的闲杂人等居然也敢越俎代庖!而且那些狗衙役居然还踏马的听从了!   秦德威愕然了一下,也醒悟了过来,就连忙解释说:“抱歉抱歉,实乃在下一时忘形!   因为在下对县衙公堂场景过于熟悉,习惯成自然了,一时不觉误以为还是知县在坐堂理事!”   张御史愤怒的看向冯知县,你踏马的平常怎么当知县的?要不要本官劾你一个尊卑错乱、有失官体的罪名?   冯知县再次闭目养神,古井无波,无喜无怒,爱咋地咋地!贪赃罪名都被扣上了,也不在乎多一个了!   那些差役真的不傻,张御史只是临时专差,来了就会走,不可能长久在这里的。   而且精明人都知道,张御史这样突然驾临查案的,靠的就是一个猛然突袭,如果开场三板斧能奏效,冯老爷估计就要遭殃了。   但现在大家看得清清楚楚,这张御史开场三板斧明显没卵用,被小秦先生怼了回去,然后小秦先生又亮出了天兵天将,最后冯老爷大概率是没事。   所以作为县衙差役,该听那边的,还用再想吗?   其实如果只是说冯知县有点背景和上层人脉,张御史既然敢来查,心里就有数的,谁还找不到点关系网?   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审案审了半天,钉不死冯知县怎么办!其他那些人准备时间还是太短了,没有更周密的方案了!   秦德威看了看外面日头,不耐烦的催促道:“些许小插曲,御史老爷不要在意!还请继续审案,早点出个结果,也好回报朝廷!”   还审个卵蛋!张御史只想爆粗口,就眼下这案情发展趋势,不是把施文明用春秋大义决了,就是施文明自己扛下诈骗罪!   最关键的人物冯知县只因失察罚俸三月或者一年或者申斥,有个卵蛋用!   真的审不下去了!张御史大喝道:“退堂!”   既然形势不妙,那就只能先把今天拖延过去,再行筹谋!反正都察院也没规定自己必须今天回报结果,再多拖几天也很正常!   也不管别人如何反应了,张御史喊完退堂,转身就走!   “慢着!”突然小学生那刺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张御史回头指着秦德威骂道:“好个刁才,难道你胆敢连本官也要阻拦?   知道妨碍专差御史是什么罪名吗,真以为认识大司马就无法无天了不成!本官真想捏死你宛如蝼蚁!”   秦德威立刻卑躬屈膝,连连拱手道:“不敢不敢!恭送御史老爷退堂!”   张御史皱起了眉头,虽然觉得很不对劲,但实在想不到能有什么问题,就从后门出了公堂。   见张御史消失,秦德威立刻变了脸,指挥衙役拦住了十二名东家,冷笑道:“尔等真当县衙公堂是茅厕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钱业公所的这些人终于搞明白了,原来刚才那句“慢着”是对他们说的……   及时出现的王马张赵四大差役虽然还是不懂小秦先生到底想干什么,但他们会捧场啊,一起叫道:“天堂有路你们不走,地狱无门你们非要闯!”   秦德威满意的点了点头,很好很有精神,这才是正常的工作氛围。   有钱业的人大怒喝道:“你又要如何?”   这话有点耳熟,秦德威也很娴熟的重复答道:“不如何!既然来了就别想走!   专差御史咱真不敢拦,但敢拦住你们啊,其实那御史老爷弄不好也别想走了。”   张御史不知何时,又悄然重新出现在公堂上,脸色铁青的站在公案旁边。   从没见过如此无法无天、肆意妄为、还捉摸不透的人物!他到底想干什么! 第一百七十章 盗用官印者,斩!   秦德威正挥斥方遒的说着话,突然有人挤眉弄眼的使眼色,疑惑的转头看去,就看到了重新回到公堂,已经站在自己身后的张御史。   忍不住惊讶的叫了一声:“咦,御史老爷!您怎得又回来了?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情?”   十二名钱业东家和施文明松了口气,能做主的主心骨来了就不怕了。   张御史的脸色还在铁青着,伸手指着钱业的人说:“无论如何,他们是原告,你们是被告!   但现在你们这些被告居然私自动用差役,对原告行拘押之事实,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吗!”   秦德威恭恭敬敬的回话说:“在下身为状师,岂能不精熟律法?大人这个考校太简单了!”   张御史:“……”   谁踏马的给你出考题了?这是考校你法律业务知识吗?   实在无法与小学生沟通,张御史直接说出了答案:“你们这是擅权枉法之罪,尤为恶劣,你们担得起吗?胆敢在本御史眼前公然如此,罪加三等!”   秦德威转头又对冯知县高声问道:“县尊!御史老爷问话了,你担不担得起?”   冯知县还在闭目养神,古井无波,无喜无怒,爱咋地咋地!贪赃罪名都被扣上了,也不在乎多一个枉法了!   等等,御史面前公然擅权枉法和贪赃二千两哪个罪名更重?法律知识突然又不够用了。   秦德威心有灵犀的回过头来,又对张御史说:“看来冯老爷这意思就是默认了,他担得起!”   张御史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临行前,某侍郎偷偷派人送了两个大字给自己,这两个大字就是:制怒!   又听说,这姓冯的知县使得一条好棍棒,号称南城二十八坊第一棍棒,也可能是被折磨出来的。   气到极点,张御史突然大彻大悟、神智通明,转身就坐回了公案,就静静的看着。   这就叫以静制动!是更高妙的境界!   看你秦德威到底还能玩什么花样,还真敢当着朝廷专差御史的面,公然以被告身份欺辱原告?   秦德威走到公堂门口,靠着门柱坐在了门槛上,眼神涣散神魂飘忽的看着外面。   县衙公堂陷入了奇怪的静默中,所有人都陷入了莫名的迷茫,这到底什么情况?   突然有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这诡异的静默,转眼间又看到五六名新来的差役出现在公堂!   为首的白壮差役对着公案行过礼后,朗声道:“我等县衙公差,今日奉上命找钱商程彦、高礼问话!”   这两个名字就是十二家名钱业东家里的两个,公堂上众人又是齐齐愕然,这又是哪门子事情?   连冯知县也稍稍迷惑了一下,自己有下过这样的命令?随即就恍然大悟了,肯定是踏马的小学生在假传圣旨!   这小学生胆子越来越大了,原来还能知会自己一声,让自己签个字,现在竟敢完全不请示自己,直接下令指挥县衙胥役!   这踏马的就是篡位的前兆!但……谁让汉室衰微啊,忍了忍了,先赶走外敌再说。   “这是今日所领的办差牌票!”那为首白壮差役也亮出了牌票,证明自己合法合规的。   众人也都看到了,牌票上盖着鲜红的县衙大印!   坐在公案后,已经沉寂了一段时间的张御史突然暴起,大喝一声:“尔等哪来的官印!”   又见张御史神目如电,死死锁定了坐在门槛上的小学生,厉声喝道:“本官进驻县衙时,为防变故,已经把大印封存!   这今日出的牌票上,又是怎么盖的官印!”   古井无波、无喜无怒、闭目养神的冯知县也睁开了眼,满脸都是骇然。   这可玩得太踏马大了,实在镇静不住了!连退赃赔钱回乡做富家翁都不行了!   最后张御史用尽全力的一击必杀:“我大明律例,盗用官印者,斩!”   秦德威站了起来,拍了拍土,淡定的看着张御史,“御史老爷,您别太激动了,听着嗓子都破音了。”   众人很敏感的注意到,小学生的小眼神里,有戏谑、有嘲弄、有得意、有怜悯,甚至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感,但唯独没有畏惧、害怕等情绪。   又见那白壮差役挠了挠头,又苦笑着开口道:“老爷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小的乃是上元县差役,奉的是齐县尊之命,明明白白用的上元县大印,谈何盗用官印?”   噗!已经鼓起全身力气的张御史顿时绷不住了,暗暗吐血三升!   然后公堂上又冷场了。   只有白壮差役还在喋喋不休的解释道:“老爷们也不要误会啊,有几个钱商是上元县那边的,我们齐县尊要清查的就是这几个上元县的人,并不干碍江宁县这边的事啊!”   很科学很合理,钱业公所是全城钱业公所,虽然公所位置在江宁县境内,但两县同在一城里,钱业同行不可能只在江宁县境内做生意,上元县那边也有一小半。   钱业公所联名告冯知县的十二个东家中,大概就有四五家是位于上元县的,所以上元县县衙请人去喝茶,真的是很合理合法的。   就是这个上元县突然横插一杠的变故出乎所有人预料,所有人都完全没有心理准备,陷入了集体懵逼中。   白壮差役也觉得公堂里气氛太诡异了,试探着说:“要是没别的事,小的就带人走了?”   突然一声怒喝打破了沉寂的气氛,今天大部分时间都很镇静的冯知县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指着秦德威斥道:“叛徒!”   别人或许还没反应过来,但冯知县已经明白了,肯定是秦德威私下里偷偷去找了上元县的齐知县!   只看这种玩弄人心的恶趣味手法,他冯恩简直太熟了,不用鉴定,绝对是秦德威干的无疑!   但是你秦德威难道不知道,隔壁姓齐的就是自己最讨厌的人吗!   自己要干什么,隔壁姓齐的就跟自己学什么,然后抢风头!   上头摊派下来的任务,不管是银钱、人力、物资,姓齐的总是特别会哭穷,最后总是江宁县多出几分!   秦德威去找大司马,虽然心酸但无法介意,但居然去找隔壁齐知县那个贱货!绝对不能忍!   本来最智珠在握的秦德威也一脸懵逼了,你冯老爷躺好就行了,跳起来激动个什么? 第一百七十一章 冯老爷别这样!   摸着良心说,秦德威确实瞒着别人,偷偷去上元县见齐知县了。   前文提到过,就在取到火印木牌的当天,他立刻就去了县衙,见了知县。只是这个县衙是上元县,知县是齐知县。   至于怎么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齐知县,不用问那么细,问就是秦德威的本事,而且新鲜出笼的书手凭照和火印木牌也起了一点小小的作用。   当然,以齐知县的眼界身份,并不是拿一个小小书手名额当回事,上元县各系统书手没二百也有一百,他在意的是凭照和木牌背后透露出的信息。   比如一天之内就能特事特办搞定兵部下属衙门的火印木牌,以及撰写什么“西番述略”这种看着很奇葩的差事。   这么说吧,如果没有高层大能直接点头并督办,这样非正常事情是不可能在官僚体系里发生的。   换位思考就明白了,如果你只是个底层小官僚,你如果想用人做书手,你会用“撰写西番述略”这种莫名其妙的名头,冒险向上级提出申请吗?   所以只有大佬才有资格如此任性并特事特办,而能在南京兵部如此任性的人,又能有几个?以齐知县的精明,岂能看不出来?   上面这一切内情,秦德威是不会轻易对外人讲的,他现在只苦恼,怎么把冯知县按回去躺平。   眼看冯县尊渐渐逼近自己,秦德威想来想去,只能无可奈何并很笼统的对差役吩咐说:“县尊累了,扶县尊归位坐好!”   离他最近的王马张赵四大差役面面相觑,最终只能扑向冯县尊,一边跪地不起,一边抱腰的抱腰,抱腿的抱腿,齐声劝道:“冯老爷别这样!不至于不至于!”   几人合力,居然硬生生跪着将冯县尊拖回了坐位,堪称人体力学奇迹。   江宁县这边闹剧暂时没人关注,因为在另一边,上元县公差已经靠近了十二位钱业东家,询问道:“哪两位是程彦和高礼?”   当即就有两人站了出来,但没有去找上元县公差,而是跪到了公案那里,对着张御史求救道:“御史老爷救我!”   谁都明白,毫无准备的跟上元县公差走了,能有什么好事?   秦德威看着程、高两个钱业东家的行为,突然就高声对冯知县说:“我看张大人必定与此二钱商有私情勾结之事!   不然这两人为何不找别人,不肯跟公差走人,偏向张大人求救?   冯老爷你也是能写奏章弹劾人的,不妨劾他一本!就说这张大人有徇私之情,至于枉法不枉法咱不知道!”   轻飘飘几句话,把张御史一大半的话都堵了回去,很多话就不敢说了。   想了又想,张御史对秦德威喝道:“此二人涉及本案,岂能任由上元县带走?”   秦德威很疑惑的说:“御史老爷跟我解释什么?我又不是上元县的差役。”   张御史:“……”   今天再主动跟小学生说一句话,他就是绿帽子忘八!   却又听到秦德威对冯知县说:“刚才府衙来捉我时,张大人说断不会妨碍地方正常公务,任由府衙差役将我带走!他签的字还在冯老爷你这里!   如今上元县要来提人,他却又不准上元县把人带走,却闭口不提不妨碍地方公务!   所以我看这张大人言行无状,公事上面反复无常首鼠两端,极其不称职,冯县尊不妨劾他一本!”   上元县几个公差突然不那么着急了,想多呆一会儿,听听小学生说话挺有趣的……   秦德威却又转向程彦、高礼两个上元县的钱商,很认真的建议说:“我劝你们也别赖在这里了,还是老实跟着公差走吧!   你们在这里呆着,难道就不担心家里和店铺的状况?”   这两人突然脸色大变,上元县共有大小二十来家钱业同行,就是现在在场的也有五家!   衙门为什么只发了牌票来请他们两个?肯定是已经掌握了一些证据了!   在衙门掌握了不法放高利贷证据的前提下,自己家里和店铺现在会怎样?真不好说!毕竟衙门都派人持牌票来请自己了!   但今日为什么完全没收到风声?   大家又回想起来了,刚才审案一开始,秦德威说为了防止里外串通消息走漏,所以建议隔绝内外交通。而这御史居然还蠢得答应了!   这绝对是小学生的阴谋!所以外面消息传不进来,现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们这些人根本就是一无所知!   这时候连张御史也坐不住了,起身就往外走,他必须要尽快掌握情况!当然张御史要出去,也没人敢拦。   然后上元县公差带着程彦、高礼两个上元县的钱商离开了。   公堂上只剩下了一干所谓原告、被告、证人,以及值守差役们。   江宁县的钱商还好,剩下还有三个来自上元县的钱商,这时候同样也慌了,虽然暂时还没有公差来请他们。   因为现在明显是老窝上元县那边正在搞大动作,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波及到自己,由不得不慌!   而此时秦德威居然跟冯知县闲聊起来了:“冯老爷啊,现在有两种案子,你觉得哪种对一名地方官吸引力更大?或者说,你会选择哪一种?   第一种就是破获不法恶商鱼肉百姓,以债息攫取暴利的案子!   第二种就是破获一群恶商联名诬告该管官员,妄图颠覆官府的案子!”   冯知县不假思索的回答:“自然是第二种!”   第一种再大也仅仅是民间案子,最多也就是能顺手赚点钱,然后在民间刷点青天官声。但第二种可就是政治案件了,破获一个就能得到巨大的官场声望。   所以对老家有万亩良田的冯知县来说,肯定是第二种案件的吸引力更大!   想到这里,冯知县心情有点激动,小学生突然提起这个,莫非是想教他怎么做?   难道自己不但能顺利过关,还能反手再捞一笔声望?   秦德威却一口否定了冯知县的答案:“错!当然是先破获第一种案件,然后偶然发现线索,紧接着又破获了第二种案件!这才是名利丰收的最圆满方式!”   冯知县:“……”   忍了忍了,只要能教自己怎么做事,让自己重回巅峰,被调戏几句都可以忍!   秦德威叹了一口气,颇为可惜的说:“这个最圆满方式,就是上元县齐知县如今正在做的事情。本可以由我们江宁县来做的……”   冯知县突然暴起,早有防备王马张赵四大差役立刻扑过去,跪地抱腰的抱腰,跪地抱腿的抱腿,齐声劝道:“冯老爷别这样!不至于不至于!”   秦德威在这边貌似瞎扯,说出的话却让其他人心惊肉跳!   感觉冯知县今天有点危险,秦德威躲远了点,又把上元县其他三个钱商招呼过来,和颜悦色的说:“其实吧,我感觉你们都是被蒙蔽裹挟的不明真相之人。”   便有人试探着问道:“此话怎讲?”   秦德威不紧不慢的说:“你们一共给县衙送了四千两银子,对不对?   我猜测,肯定是一开始有个领头人告诉你们,大家都要拿出点钱,对不对?   而且肯定那个领头人又告诉你,这是县衙强逼你们出钱,对不对?   其实你们三个都是被蒙在鼓里的,误信了那个领头人的话,真以为县衙勒索你们,对不对?”   一连四个对不对,貌似都是在询问什么,但很意味深长别有内涵,让这三人陷入了沉思。   只听秦德威又继续说:“所以县衙以为你们是自愿的,而你们以为县衙强逼你们的,这中间真是有天大的误会啊!   我想之所以产生误会,还是要怪那个领头人居中作祟,两头欺骗!   而你们参与控告冯知县,也是被小人蒙蔽了,其实只要及时醒悟,冯知县可以帮你们求情,从轻发落,罚钱就完事了。”   有人又问:“如何才能及时醒悟?”   秦德威很耐心的指点迷津说:“现在你们终于明白真相了,所以就把你们所知道的真相写出来,然后检举出领头人,一式两份,签名按手印。   如果还有执迷不悟、不肯揭露真相的人,那肯定就是蓄意与领头人合伙作案的!   现在齐县尊正在外面做事,你们三个都是上元县的,难道不想早点脱罪安心回家吗?难道不想早点从这里出去,看看家里面好不好?”   话已至此,秦德威也不再说什么了,对差役指示说:“将他们三人分开,不许互相交头接耳!各自给予纸笔,写完了给我拿过来!”   公堂上剩下七个江宁县的钱商里,忽然也有人高声叫道:“在下同样受了欺骗!”   秦德威笑而不语,走到公堂外面活动腿脚。   在秦德威看来,对方阵营已经开始崩溃了,联名的十二个人里,有那么几个“被蒙蔽的不明真相群众”及时醒悟就足够了!   秦德威站在公堂门槛外,看着天边夕阳,突然词性大发,吟诵前贤之句道:“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又觉得不过瘾,补充了几句道:“三顾频繁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   突然身后公堂里一阵喧嚣声:“冯老爷别这样!不至于不至于!”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不要慌!   江宁县,柳叶街,无名园,凉亭。   还是新安会馆总管程太公和南京户部胡侍郎这一对老熟人对坐饮茶,今天是个关键日子,他们坐在这里等着从江宁县衙那边传来捷报。   结果还没等到捷报,却先从北边传来一个消息,上元县令人预想不到的突然动手了。   又有消息说府衙的人去秦德威家里扑了空,现在已经去县衙捉人了。   赶紧又派人去江宁县衙,结果得到的回报是,县衙内外已经被封锁了。   到此为止,胡侍郎和程总管仍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县衙里如今毕竟是张御史坐堂,有什么不放心的?   “不要慌!”胡侍郎分析说:“上元县齐知县要么是沽名钓誉,要么是贪婪逐利!他也就是一个知县而已,等处理完江宁县,反手就能收拾了。”   然后就迟迟没有消息再传过来了,府衙的人进了县衙也像是泥牛入海。   这一等,就到日落黄昏,江宁县衙大门打开后,许多消息突然就毫无预兆的炸开散了一地。   首先就听到说,秦德威居然有了个兵部书手身份,所以府衙拿人失败。   胡侍郎理智的判断:“不要慌!如果南京兵部真的插手,就不只是给秦德威一个书手身份了!退一万步说,兵部也管不到法司的事情!   所以肯定是大司马碍不过某些情面,给一点人身庇护,但也仅此而已!   想想就明白了,那秦德威和冯恩又能给大司马什么利益,换取大司马全力出手相助?   所以我可以断定,秦德威只是故意拿着火印木牌狐假虎威,迷惑人心而已!”   紧接着又听到说,张御史审案无果的消息,因为根本审不下去了,而且离开了江宁县衙回到都察院。   胡侍郎除了骂几声“废物”之外,仍然很冷静,对程总管分析说:“不要慌!只要我们还有主动,随时可以再发动起来!”   此后最新的消息又传来了,说有几个钱商居然跳反了,向上元县供出受程总管欺骗和指使,然后参与控告冯知县的事情!   一道道消息轰得两位老人家头昏脑胀,关键是没一条好消息。   尤其最后这条更让程总管揪心,如果被查实诬告官员,程总管弄不好要掉脑袋,连忙对胡侍郎问道:“这可如何是好?当初都依了老大人……”   胡侍郎还是很冷静,喝道:“不要慌!这件事并没有定案!江宁县县衙收了四千两银子,这是不是铁一般的事实?   只要有这个事实在,至于到底是被勒索还是自愿,还不是靠各方面嘴巴说的!   他们敢策反几个人说是被你程总管欺骗和指使,我们就敢一口咬定,是那几个钱商被官府逼迫而屈打成招!   肯定还是要在南京都察院继续争议,他们只是小小的县衙,论起说话的份量,难道比得过我们这边的人?”   经胡侍郎这么一说,程总管稍稍放下心了,确实是这么一个道理。   如果都是只有人证口供的前提下,只能是各持一词互相扯皮了,扯到个无果而终,也就不用论罪了。   “那现在又该做什么?”程总管又问道。   不是程总管不够精明智慧,事事都要询问别人,而是因为涉及到官场问题,胡侍郎更专业。将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这是程总管的一条优秀准则。   胡侍郎思索了一会儿,很沉稳的做出了安排:“首先,我们这边的人,无论是府衙的还是都察院的,必须要齐心协力,一一都要通报了!   要是都察院户部府衙这么多人联手,却被小小县衙翻了天,那就是官场笑柄了!   其次,所有钱业同行暂时对外歇业,不要再给县衙可趁之机!而户部仓马上放十万石陈粮出去,让钱业公所各家准备接住,谁再折腾钱业就是干扰户部更替陈粮!   第三,如今乡试在即,南京城里士子甚多,多去买通士子制造舆情,多办些雅集宴游的散布消息!   第四,他们持有新口供,必定要去都察院陈情并反告!我会亲自去都察院压制此事,同时寻机再次反攻,你准备好银钱!”   程总管连连点头称是,他和胡侍郎多年相交,利益绑定又很深,一起卖陈粮,一起收高利贷,彼此是无条件互相信任的。   胡侍郎怕程总管忧心,保证说:“你放心,纵然此次行事未遂,但小小县衙在南京城依然翻不了天!我们的钱也不是白花的!”   江宁县县衙,公堂。   此时这里只剩了冯知县和秦德威两个人,别人都离得远远的。   小少年一脸疲惫的蹲在门槛上,毫无诚意的道着歉:“冯老爷啊,这次我也是有很大责任的。”   冯知县非常真心的说:“这倒是稀奇了……”   确实稀奇,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见到这位小学生主动认错?而且居然没有指责自己犯蠢。   秦德威皱着眉头说:“其实我一开始也没预料到,就是收拾几家钱商杀鸡骇猴得事情,居然南京户部、府衙、都察院都蹦了出来搞我们。   在你们大明朝嘉靖十年的官场,居然也有如此严重的钱权勾结、官商勾结现象了?”   冯知县只觉得这话味道很不对劲,什么叫“你们大明朝嘉靖十年的官场”?说的你好像是个番邦外族似的!   秦德威又叹道:“今天只是把冯老爷你从危难之中救了下来,让冯老爷你能全身而出。可咱也没有本事把对面的都察院、户部、府衙一起干掉啊。”   冯知县带着怀疑神色问道:“你真的没有这个本事?我总感觉你可以的!”   秦德威:“……”   他只是一个卑微的兵部下属会同馆的书手而已,就是南京城地位最高的文臣,兵部大司马王廷相也不敢说有这个本事!   冯知县很洒脱地说:“干不掉对方就算了,反正我也暂时得以脱身了,这就上书辞官,回家做一个富家翁去!”   秦德威很惋惜的说:“那冯老爷你这几年辛苦不就白费了吗?好不容易才做到京县知县。”   冯知县也觉得很可惜:“那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在这里等死吧?我若不走,他们肯定还有下一次的。”   秦德威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子:“其实冯老爷你如果不想走的话,在这里签个字就行。   当然也不见得行,姑且试试看,反正一个月内见分晓。”   冯知县:“……”   还踏马的说你没有办法?老子裤子都要脱了,你才拿出来?   秦德威又想起什么:“对了,还有今天这个状师费用,十两银子概不拖欠,请冯老爷你结个账。”   “这么贵?”   “贵不贵要看是什么等级的官司,你哪天要是被抓到京师三法司会审或者廷审,那费用还要贵十倍!”   “呸!” 第一百七十三章 九天之上   此后两三日,南京户部胡侍郎不顾五十多岁高龄之躯,多方奔走,不管是府衙的通判还是都察院的佥都御史,亦或其它可能涉及到的相关部门,都亲自见过一圈。   确定已经稳住了阵脚,这叫扎紧篱笆巩固阵地,然后就想看看对面的人怎么做。   胡侍郎依照自己丰富的官场经验判断,冯知县秦德威接下来大概会有三种路数:   一是煽动本地人排外,制造出对立情绪,然后裹挟民意;二是去南京都察院上告,然后想办法趁机闹事制造问题;三是找高层来救场或者说和。   而胡侍郎的思路就是先等对面亮了底,然后再有针对性的反击,毕竟己方可供调动的资源更雄厚,有见招拆招的本钱。   而且现在与之前形势不同,着急解决问题的是对方了,那冯知县还挂着贪赃嫌疑洗不干净,能忍多久?而己方该沉住气时还是要沉住气。   可是让胡侍郎诧异的是,一连过了十来天,对面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县衙里冯知县连升堂都不升了,也从不外出,每天就是躲在后堂处理公务。   再去打探秦德威动向,结果此人更怂!居然真的搬到了会同馆里面住,每天假模假样的写写画画,根本就不出来!   然后再看上元县的齐知县,就刚猛了那么两天后,立刻也偃旗息鼓,同样闭门不出。   于是胡侍郎真的迷惑不解了,他们这是想干什么?拖延时间吗?是不是去京师那边请了大佬,然后等着过来撑腰?   说真的,到了朝廷六部堂官这个位置上,虽然只是侍郎不是尚书,还是南京的,但基本就已经算是大明第一梯队的官僚了。   作为没了上进之心的侍郎,就算对方请个尚书过来撑腰,这面子不卖也就不卖了,反正也不求升官了。   本来胡侍郎认定对方会先着急,但现在发现自己快忍不住了,便开始琢磨着采取点什么施压手段,试探一下对方的底细。   从大明南京到北方京师,路程大约两千里,按照一日夜三百里的法定速度,普通奏折传递理论上单程需要七天左右,实际情况不定。   大明京师宫城,过午门又进左顺门,就是文华殿,对面是内阁。   按照功能设计初衷,文华殿是天子的日常办公之处,兼有学习、接见等功能。   若是遇到不爱坐班的天子,比如当今圣上嘉靖的爷爷成化皇帝,又比如当今圣上的孙子万历皇帝,那文华殿功能基本就废了。   至于当今圣上嘉靖皇帝,至少在嘉靖十年时还是正常上班的,虽然已经开始热心修道,但还处在业余爱好的范畴。   至于一二十年后,当今圣上把修道变成主业的事情,现在还是不要妄议了!   正处于青年阶段、估计还不太需要药物的嘉靖皇帝端坐在文华殿宝座上,而另一个英俊潇洒的江西人站在宝座下,用流利清晰的河南话念着一本奏章。   注:江西人是礼部侍郎、兼掌翰林院事、御前讲经备顾问、江宁冯知县的老朋友夏言夏师傅。   又注:大明的河南话是中州官话,又叫河洛雅音,就是秦德威跟美人大晚上学的那个官话。   没办法,此时天下以中原为正音,其他什么北京官话、南京官话、江淮官话其实都是自称的。   只听夏师傅用一口倍儿地道的河南话念道:“两县不过清查钱业以厚利债息虐民之事,间或县库可得一二存银,于官于民堪为两利……   不料南都察院、南户部、应天府衙竟皆有官员轮番而出,仗其势要,灭官民之伦常,悍然袒护钱业,如狼似虎欺凌下县,全然不以亲民官员体面为意!   臣等官卑职小,在南都告求无门!无奈泣血乞请天恩圣裁,陛下若不为臣等做主,臣等只能回家卖红薯矣!”   “噗哧!”听到这里,喜怒难测功夫还没修练到家的天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夏师傅也就暂时停住了,等待天子缓过这口气。   皇帝可能不清楚,但夏师傅很明白,踏马的这本奏章也不知道找谁代笔的,遣词造句写的跟民间状子似的,是不是冯恩身边那个师爷写的?   不过这次这位师爷出的主意也真不错……   天子笑完后,又补了一句:“南都真出人才。”   于是夏师傅又懂了,看来这奏章对天子口味了,而且他也很明白原因。   因为天子内心深处,就是希望看到大臣们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的样子,最起码也得有个柔媚事君的态度。   所以这种小百姓向青天大老爷苦苦哀告请求做主的口吻,其实也没毛病……甚至也成功的引起了天子的兴趣。   当然这本奏章之所以能这样郑重的出现在天子面前,并不是因为写法特别,而是因为这是两个京县的联名奏章。   如果只是一个知县上奏说事,也就是日常奏章,在官僚体制里走流程就行了。   但两个京县知县联名,那绝对就是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很有点象征意义了。   南京城只有两个县,所以两个知县就可以视同为南京城的全部知县,囊括南京城全部地界,那意义当然不一般。   所以这份奏章简而言之,就是大明南京所有知县联名上奏,向天子控诉被上官衙门集体霸凌。   要是一个知县,敢这么不懂上下尊卑的造反,没准就直接申斥或者罢免了。但要是“京城所有知县”,那就算是天子也得多掂量几下。   而且这奏章的叙事角度也很有意思,听在天子耳朵里,事情就是两个县想从民间刮点钱,结果一大帮子上官联手阻止——可能是收了好处?   换句话说,就是本来可以收进官府的银子,结果落到了这群南京官员的腰包里?   更别说旁边还有夏师傅负责解说,就算天子没想到这里,夏师傅估计也能提醒一下。   所以说,皇帝和臣下看待问题的角度往往是不一样的,揣测圣意永远是最高深的学问。   天子不在乎你县衙刮钱,真会刮钱那也是能臣,甚至不会很在意你顺便贪赃。   但是如果一伙南京朝臣自己吃了好处就联手阻拦官府刮钱,就让天子有点小小的介意了。   天子忽然又开口道:“南兵部王廷相前些日子也上过密奏,说这南京城承平日久,官风士气骄奢涣散云云。   若差遣王廷相整饬风气,夏先生以为如何?”   夏言回应道:“陛下自有明鉴圣裁。但若此次南都多出空缺,望陛下顾念一二。”   天子想了想,又吩咐道:“夏先生若有人才荐举,可与朕写来,晓谕吏部先放在南都备用。”   大明南京虽然在大家印象里是闲散养老地方,但南京毕竟也是京城,政治意义同样不小,何况两京之间调动很频繁,去南京并不一定意味被贬。   大家想想就明白了,假如北京某部出现一个侍郎空缺,是从南京调一个侍郎过来容易,还是从外地地方官里选一个过来容易?   或者说假如某人要升官,但北京没空位,可以先调南京解决级别问题,然后等北京有了空位再调回来,这也是常规操作。   夏言蹿红过于迅速,党羽培植还没跟上,既然要整顿南京风气,那肯定会有一些人下台腾出位置啊,夏师傅现在最喜欢这种机会了。   喜欢操纵权术的天子也有意扶持一下夏党,所以才会响应了夏言的主动暗示,让夏言推荐几个人放在南都备用。 第一百七十四章 才子和美人(上)   这日秦德威正在会同馆里与其他几个小吏闲扯,大家都知道这是大司马直接安排下来的小书手,所以倒也不会怠慢他,至少在这两个月期限内不会怠慢他。   忽然有门子来禀报,大门外来了姓郝的一家三口,说是要找小秦先生。   秦德威就很纳闷了,这一听就是仆役郝大年一家三口了,不守在家里,跑到会同馆这里作甚?   抱着疑问出去见人,却见郝大年脸上挂了点相,衣服也略有破损,忍不住就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郝大年诉道:“今日家里突然来了一伙府衙的差役,说要将忠烈故居收归府衙所有,连带忠烈祠和菜园一起占了,全都收为府衙官地!   我们三口人哪里挡得住,全都被赶了出来,只能来这里寻小老爷!”   秦德威也真是没想到,自己在会同馆躲了几天,连家都被占了?便大怒道:“这是什么道理?”   这时候又有几个公差抬了个竹笼子过来,扔在秦德威面前,“小秦先生!这里都是你的衣物和书本,我们府衙也不占你这点便宜,给你送过来!”   秦德威质问道:“你们府衙胆敢如此明目张胆霸占宅地?”   那为首的公差答道:“上头老爷说了,那杨忠烈就义时,身份是府衙官员,所以论理就该由府衙承祀!   而且忠烈故居也不宜为私人所用,故而全都收为府衙官有!   当然也不是霸占,秦先生得了空时,可以去府衙户房签名画押,自会发给你补偿银子!”   秦德威怒极反笑,这府衙官思维倒是很超前,这不就是以公共事务为理由,强行征收房屋土地吗?至于什么补偿银子,那肯定比市价低了。   几个府衙公差放完话,也不给秦德威反应和发作的机会,一溜烟的就走了。   看了看郝大年一家三口,秦德威暂时也没奈何,只能又找到会同馆,花了点钱把这一家三口也安置下来。   这会同馆主要是个接待和管制外邦人的地方,性质上就是个涉外政府招待所,并不算是衙门。   除了不准随便进出的涉外区域,也另修有一些住处,给自己人提供便利的,所以秦德威才能花点钱住下来。   就是秦德威的宅院和菜园都被府衙强夺之后,在南京城里便有流言传开。   肆虐南京文坛一年多的都市传说小学生,现在终于要倒霉了,连家都被占了!   又有传言说,也就是小学生现在躲在会同馆里,只要他敢出来会挨打!   虽然外面流言纷纷扰扰,但怂在会同馆里的秦德威埋头苦读春秋,暂时还没有被影响,但他也有烦恼。   今天门子就来向秦德威禀报说,有王怜卿姑娘在大门口找。   说起来这似乎是王怜卿第一次主动到秦德威住处来找他,先前她一直恪守行业规矩,不主动登门,以免对别人家造成困扰。   当然会同馆这种地方性质和客店酒楼差不多,只是属于国有,反正总不能算是家里,所以王怜卿来这里找人也不算坏规矩。   “奴家要住进会同馆陪伴你!”王怜卿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对秦德威说。   在她身后,还有几个婢女、仆役(打手)抬着行李,表示出了强大的决心。   秦德威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色,仿佛不知该如何开口。   王怜卿固然经常在秦德威面前秀专业技术,风骚起来不要不要的,但内心是个很有主见的人。   “小郎君不必劝我,现在人人都道你要落难,而且人人都知道我王怜卿与你相好。我如果不来,岂不就成了那跟红顶白的势利女子?”   秦德威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王怜卿又陷入了自我感动,深情的自白心迹说:“虽不知最后会如何,但至少在此时,奴家与你同进同退,也不负你我相识相知一场啊。”   秦德威很苦恼的说:“不是不让你来,但这里没有地方了。”   “怎么会有没有地方?”王怜卿迷惑的问。   就在这时,从会同馆二门里走出个淡黄轻衫的丽人,手摇团扇缓缓过来,对着王怜卿道:“王家姐姐,你可是来迟了。”   王怜卿瞬间瞳孔紧缩,失声叫道:“于雪容?”   都是名花榜美人,互相认识的,一年前的段位也差不多。当然现在王怜卿今非昔比,名气早已经把于雪容甩下了。   于雪容点头笑道:“我昨日住进来的,里面真没有多余地方了。”   秦德威赶紧对王怜卿解释道:“这会同馆也不是我开的,她花了钱要住进来,我也没道理拦着。”   王怜卿沉下脸,随手拨开秦德威,如临大敌的对于雪容问道:“你为何要在这里?”   于雪容坦然答道:“上次秦小先生遭遇不测,奴家陪着在县狱过了一夜。如今秦小先生又大难临头,念及前缘,岂有不来之理?   就像王家姐姐你说的,都是相识一场,也是同甘共苦过的,总要善始善终吧?”   王怜卿哀怨的看了眼小郎君,已经被人占了先机,再胡搅蛮缠就落了下乘,只会被人指指点点看笑话,掉自己的价!   秦德威忍不住叹口气道:“你现在是不是有点迟钝了啊,总是喝汤也喝不上热乎的?”   一干会同馆的小吏和差役站在周围,伸着脖子看这出好戏,两大名花榜美人倾情出演,不看白不看。   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啧啧称羡了,有人不服气的说:“听外面人说,秦小哥儿注定要倒霉了,怎么还有美人来追随?”   当即就有个书吏嘲笑道:“你这杂役懂个什么!才子佳人无论悲欢离合,都是传奇佳话!秦小哥儿再倒霉,那也是有名的神童才子啊!   无论才子倒不倒霉,只要名声在这里摆着,只要才华还在,其实对佳人而言没多大干系的。这会儿赶来相陪,传了出去,那就是有情有义、侠胆柔情的名声啊。”   又有另一个书吏跟着说:“你们信不信,就算秦小哥儿明天被人沉了秦淮河,也会有不止一个美人去河边给他烧纸哭灵!”   先前那个书吏点头道:“对的对的!就比如我看到过的话本故事里,那个宋代风流词人柳三变。   他死了后,不就是一群美人凑钱埋葬办后事的吗,而且美人们每年都去祭奠烧纸,遂成传奇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才子和美人(下)   此行未果,无奈回转。坐在小轿中的王怜卿陷入了深深的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迟钝了?   自从被小郎君捧出一个金陵春梦名号,眼看要把秦淮四美变成秦淮五艳,自己是不是就开始懈怠了?   为什么会屡屡落于人后?是不是因为自己已经丧失了积极进取精神,然后敏锐性就下降了?   常言道,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   原来是自己对准秦淮四美,但现在已经有人开始读准自己了!可笑自己居然麻痹大意,没有意识形势的变化!   还有就是,都怪那姓秦的小猪蹄子,实在是太香了,总能惹来各路贱货觊觎!就算他躺着不动,也总会有贱货主动往身上爬!   今天这事就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   但若某些人以为自己心甘情愿的退走,把小猪蹄子让了出来,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正值初夏最后的狂欢季,即将倒霉的小学生居然在各种文人聚会上成了一个热门话题,无数预言帝纷纷出现。   这个季节的聚会,大家都喜欢夜晚到秦淮河上,相对凉快一点。反正两岸灯光如昼,也不怕天黑看不见。   在一艘画舫里,顾老盟主一边摸着旁边美人,一边对老友发表高见:   “我早就料定,那小学生一年之内必定惹祸上身!决定一个人能走多远的,还是要看品性啊。”   不出名的著名隐士许隆也精准的预判道:“我先前就知道,自古至今,嚣张跋扈者或许能猖狂一时,但从来难得长久。   果不其然,小学生这遭只怕是过不去了。”   金陵老一代二才子之一、陪先帝正德写过词谱过曲、七十高寿很少再露面的徐霖议论道:“恃才傲物也要有个度。   不知天高地厚,到处得罪人哪能善终?终究还是年纪太小,不明世事,才招致祸患啊。”   顾老盟主又点点头,高瞻远瞩的说:“确实是少年人没吃过教训,眼皮太浅,以为仗了官府的势便可以为所欲为,殊不知南京城卧虎藏龙。   老夫当初碍于同乡之谊,不好狠心教训,但总会有别人来教他做人的!”   立刻有人捧场道:“东桥老先生虽然宅心仁厚,但若对后辈人物太过宽纵,那反而是害了他!”   顾老盟主哈哈一笑,高谈阔论的分析道:“很多年轻人都有这种问题,在集会上见过大人物说过几句话,便也以为自己与大人物有交情了。   那小学生是不是还以为,他与王大司马有交情?他那书手员额也只有两个月期限,明眼人一看便知怎么回事!   王大司马估计是碍于某些情面,给了他两个月庇护。但也仅此而已,两个月后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本地文坛后起之秀、准名士王逢元其实也在,不知为什么,今天不太想捧老师的场,只一个人静静的坐着往外看。   秦淮河上热闹非凡,舟来船往十分密集,大型楼船根本开不动了,一般都固定停在岸边,充当居高临下的酒楼使用。   路过一艘楼船时,突然有一阵琴音传入众人耳朵里,顾璘老先生左顾右盼,本船并没有人弹琴啊?   有眼尖的人便指着旁边楼船道:“看上面!仿佛是王怜卿!”   众人纷纷向外看,果然看到楼船顶上有个曼妙娇艳的女子,怀中抱琴,正在高处临水而立,晚风中纯白色的衣袂飘飘,恍如仙子。   然后又听到这女子唱道:“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就算看不清的,听到这段著名唱腔,大概也能猜出这是金陵春梦王怜卿无疑了。   就是不知道这大晚上的,王美人为什么要穿一身缟素白,跑到秦淮河高处免费给大家唱悲情戏?   但不管怎样,不听白不听,路过的船只就渐渐放缓了速度,慢慢悠悠的荡着。   在画舫里,顾老逼王一边听着,一边感慨道:“虽然那小学生人品不行,但这戏词真的是好戏词,王美人也真是好人儿,只可惜所托非人,与那小学生做相好!”   又对关门弟子王逢元道:“看那王美人似乎是孤身一人,你去问几声,肯不肯下来与吾辈欢饮?”   王逢元为难的说:“她是秦德威的相好,与吾辈并非同道啊,喊她作甚?”   顾老师轻笑道:“如今那小学生自身难保,王怜卿这怪异举动岂不正说明她内心凄惶?教你个手段,这种时候最容易打入美人心!”   师命难违,王逢元没奈何,只得出了船舱,站到甲板上,仰头对着楼船顶,高声招呼道:“王怜卿姑娘!”   话音未落,就见那白影一晃,直挺挺的从楼船顶上跳了下来,又听到“噗通”一响,砸进了水里。   王逢元:“???”   这时候恰好旁边有不知是那位行院姐妹的花船路过,有个女子尖叫道:“快救人!”   当即就有两个仆役跳下水去,所幸王怜卿一身白衣在夜间十分明显,又加上抱着古琴有点浮力可以凭借,很快就被托到了那艘花船的船舷上。   又有两三个婢女手忙脚乱的把王怜卿接了上去,抬进了船舱中。   这一幕,被无数路过的船上人物看到,登时就流言四起猜测纷飞!   毕竟王怜卿是眼下行院人家最有名的美人之一,大晚上众目睽睽之下突然跳河,实在是太劲爆了。   对行情不太了解的人或者外地人也就罢了,但凡是明白行情的人都知道,王怜卿就是那小学生捧红的。   再联系最近的情势,大部分猜测居然都与秦姓小学生扯上了关系!   有人猜道,小学生大难临头,王怜卿自感无以为报,想以身殉情!   还有人说,可能是有人趁机逼迫王怜卿,但王怜卿只为小学生守身,只好以死明志!   亦有不靠谱的传言说,小学生可能移情别恋另有新欢,所以王怜卿……   甚至还有最不靠谱的流言就是,小学生的对头王逢元不知道干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喊了一嗓子就把往王怜卿气得跳河了!   对这个流言,王逢元只想念三字经,自己被小学生弄了一遍又一遍,竟然连他的女人也来弄自己!   总而言之,反正王美人直接霸榜了,连续数日整个秦淮河两岸所有人都在议论她。 第一百七十六章 颠覆三观的一天   这王怜卿闹出的动静确实挺大,本来一些对秦德威有信心的人,顿时也坐不住了。   连老相好都被逼到这份上了,秦德威本人还能有好?   曾先生和李洞主一起跑过来了,说秦德威如果挺不住,可以去扬州兴化躲避,李家在当地是大族,藏个把人不成问题。   就连几面之交的王忬也跑过来了,劝秦德威去他们太仓王家避祸,王家在太仓号称千年名门巨族,能罩得住。   秦德威谢绝之余,只能长叹一声,这王怜卿真踏马的能做空行情,也不知道跟谁学的手段。   自己只想安安静静苟发育,偏生又被王怜卿炒热了。但炒热也有炒热的好处,起码自己站在聚光灯下后,对头们的鬼蜮伎俩应该会暂时消停一下。   但听说冯知县日子非常不好过,上任第一年考计被府衙判了个不称职,然后要被南京都察院复查。对此秦德威暂时爱莫能助。   每隔一天,徐妙璇就会给秦德威送一次饭,间或带两本书,这又让一干会同馆书吏杂役啧啧称奇。   那秦德威都这样了,不但有风尘红颜为他寻死觅活的,还有这么贤惠的良家少女不离不弃。   “小郎君啊,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人都怎么看你的?”徐妙璇一边帮着收拾桌子,一边问道。   秦德威正捧着杯茶,闻言诧异地问:“还能有什么?或者又有什么新说法了?”   “家破人亡!”徐妙璇突然蹦出了几个很惊悚的字眼。   靠!秦德威一开始还以为有人诅咒他,但再细想,似乎如此传言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宅院和菜园都被夺走了,那不就对应了家破?老相好都被逼到跳河了,那不就对应了人亡?   见秦德威不知为什么坐在那里发起呆来,徐妙璇好奇的问:“你又在想什么?”   秦德威若有所思:“我正想,要不要趁机发布几首诗词?”   徐妙璇:“……”   这脑回路真的让人捉摸不透,情况都这样了,你先想到的是赶紧作诗?死了都要装?   殊不知作为一个有金手指的穿越者,秦德威记忆里有些人生实惨类型的诗词,很难再有机会用上。   本来以为要压箱底不见天日了,没想到这回居然有机会拿点出来晒一晒卖个惨?   然后徐妙璇又问道:“小郎君真的不用出外避祸吗?等到明年找大宗师过了道试就好了。”   秦德威非常实话实说:“已尽人事,但听天命。”   真的就是听天命,不是听天由命的听天命,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等待天命,除非夏师傅傻到给机会都抓不住。   像这种急速蹿红的政治明星,最缺的或者说最急需补充的,就是党羽势力了。   两京两套朝廷班子,北方京师版图不好动,但南京版图给你弄出机会了,你不借着机会扶持几个自己人就是傻啊。   从历史轨迹来看,至少嘉靖二十年之前,上升期的夏师傅智商大体还是在线的。   徐妙璇着重请求道:“无论如何,青溪宅子务必要拿回来,在我心里,只有这里才是秦家!”   这时候,突然从江宁县衙送来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件。秦德威拆开看了,字迹似乎是冯知县的,信上只说了一句话,已经收到友人唱和诗词,水准上佳。   看完这种只有当事人才明白的暗语,秦德威彻底放下心来。   大笑三声道:“璇姐儿你且看着,谁拿了我的,让他给我送回来!谁吃了我的,让他给我吐出来!”   通过这句话就可以知道,夏师傅的通风密信已经到县衙了,而且进展与自己设想的差不多。   不要奇怪夏师傅的信件怎么会比敕旨还要早到,出敕书毕竟要走公文流程,多耗几天也正常。   而夏师傅可以立即用暗语写密信,封好后转几道手,盖上其他衙门的印信,然后充当发往江宁县的公文,塞到通政司急递总铺。   理论上七天也就能送到江宁县县衙了,反正总会比诏书早到。   “不过璇姐儿啊,如今外面形势并不安静,人心很乱啊。”秦德威忽然开口道:“吾欲问汝借一物,以压众心,汝必勿吝。”   徐妙璇瞪着眼反问道:“小郎君又调戏人!是不是以为我没有看过三国?”   秦德威哈哈一笑,说出想法:“不借别的,把你那老军借我用几天,不然不敢出门!”   徐妙璇又问:“你出门作甚?”   秦德威搓了搓手,贪婪地说:“此情此境机会难得,处理点诗词。”   当日下午,秦德威现身在秦淮旧院,登时就引起了注意。   毕竟像这样只有十三四岁年纪,就敢独自大摇大摆出现在花街柳巷的人,真心很少见,也只有最近话题很热门的小学生了。   秦德威首先来到王怜卿家,不来也不行啊,别人都为你跳河了,你若连看都不看,岂不是残酷冷血无情无义无理取闹?   只是小学生这次求见被拒绝了,王美人从里面传话说:“奴家乃是以色事人者,如今神容颓唐,面貌憔悴,极为不堪,不敢以此入小郎君之眼。”   秦德威无语,王美人现在真会了不少装逼手段,也不知跟谁学的!   见不到就见不到吧,反正今天也来过了,心意已经尽到,于是钢铁少年转身就走了。   门口忘八飞快地向里面传话说:“秦小先生真走了!”   王怜卿疑惑的问:“没写点诗词?”   忘八又回答说:“他说咱们家门口太满了,已经写不下了!”   王怜卿:“……”   虽然不知道小猪蹄子想干什么,但他肯定又抽风了。   板桥!位于秦淮旧院东北方向的河上,地势略高,站在板桥上向西南看,可以一览旧院风貌,同时也能欣赏到整段黄金水道!   小学生在板桥上徘徊良久,长吁短叹,英俊的相貌上布满了忧愁哀伤。   让许多路过美人看着心生怜惜,只是出于矜持或者另有约会,一时半会儿没人主动上去招揽。   这里是秦淮旧院,不是南市楼街那种公然临街卖笑揽客的地方。   除了少数比如文德桥下韩二娘这种人,大部分都是讲点格调的,没有把握的话,万一上去被拒就丢面子了。   秦德威从板桥下来,直接走到桥下第一家,对着门口的迎客忘八说:“给我拿笔来!”   那忘八伶俐的很,也不多问,转身就喊家里面人拿笔墨出来。   秦德威提着笔,站在门外墙边,抬手就写了三个大字:葬花吟!   然后又继续写道:“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现在是初夏时节,暮春刚过,所以写个暮春葬花题目并不算突兀。   写完这几句,秦德威扔下笔就走,有个路过的读书人叫道:“你怎么只写了个开头?”   秦德威向西走到第二家,再次对门口迎客忘八说:“拿笔来!”   这种要求当然不会被拒绝了,然后就在这家墙外写道:“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不多不少,只写四句,仍然是不完整的,然后秦德威继续去了第三家要笔写。   那些路过看热闹的人,也只能跟着一家一家走。   今天秦德威一口气串了四家门,每家四句,只写了十六句。但在懂行的人看来,仍然只是个开头,莫非这又是一首“长大有力”?   在板桥下向西第五家门口迎客忘八期待眼神中,秦德威揉了揉手腕说:“今日到此为止!”   这忘八顿时失望无比,却又听秦德威说:“明日此时再来继续!”   到了第二天,秦德威真的又来了,居然已经有一些提前到场等着围观看热闹的。   今天秦德威提笔一写,立刻引起了惊呼!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懂行的都知道,这首诗开始入味了!铺垫完毕后,开始以花拟人了!   秦德威今天依然只串了四家门,写了十六句,还是没有写完,然后掷笔走人。   但是看诗人的争论已经开始了,并不是争论好坏,大家最大的争议就是,小学生这首诗到底是写给他自己的,还是写给为他跳河的王怜卿的?   第三天,秦德威再次出现,开始在板桥下第九家继续写诗,此时围观的人更多了。   依旧四句一家,到第十一家时,众人只见小学生写道:“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争论顿时又爆发了一个小高潮,这小学生到底是用花来比喻他自己,还是比喻王怜卿!   在议论不休中,秦德威又串门两家,写完了最后八句!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越看越丧,写到结尾更是丧的没边了,看得人直犯抑郁症。   全诗一共写在了十三家门前,但众人看完也没有散去,因为下面第十四家就是王怜卿家,小学生估计还会串一次门。   “哈哈哈哈!”人群里忽然大笑声。循声望去,有人便认出来了,发笑之人乃是府尹公子江存义。   一般没人敢惹此人,毕竟府尹权势地位在这里摆着。而且应天府尹还是乡试提调官,有要参加乡试的举子更不敢惹府尹公子,免得在乡试上给自己找麻烦。   江存义那肯放过秦德威,嘲弄道:“听别人说,你在这里作诗,我就特意过来看看,果然是好诗啊!   我就希望你多写点这样的好诗,越多越好,越惨越好,最好惨不可言,才能使我开心!继续继续,我还要看!”   秦德威移动沉重的脚步,默默的走到王怜卿家门口,众人不禁摇头叹息,连连感慨。   在众人的注视下,秦德威提笔写了题目:“葬花吟后记,金缕曲。”   然后又继续写道:“怜卿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己幼。   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   看到这里,江公子又忍不住开怀大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解气。正所谓,敌人的痛苦就是自己快乐的源泉。   又开口羞辱道:“你这样的人,也就只能呻吟几句了!这种时候,才华又能当什么用!还不是被人像垃圾一样扫走!”   秦德威仍然默默无声,还在继续写:“六月霜,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   自古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夏如冰,凄苦难受。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置此札,君怀袖。”   “好词好词!”江公子鼓掌道:“过得两日,我在青溪旧宅摆席置酒,再请王怜卿来佐酒献唱这首新词,一定别有意趣!”   围观众人一边看着凄苦惨淡的诗词,一边听着江公子对小学生得折辱,不禁有催人泪下之感。   江公子又狞笑道:“我会邀请你来,还望不要推辞!”   自古红颜薄命,才子多难!心思敏感的人已经有点眼眶湿润了。   秦德威注视江公子片刻,长叹一口气,开口吟道:“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   正在此时,突然有一名武官举着令箭,跑过来喝道:“秦德威何在!”   秦德威瞥了眼这武官,没有搭腔,反而加快了速度,继续念诗:“浮生所欠止一死,尘世无由识九还!”   众人一片哗然!这是怎样的悲怆,才能让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写出这样的诗句!   秦德威稍稍喘了口气,又飞快的继续吟诗:“人生逆旅客,不日又南冠。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   不知为什么,众人觉得只需要感动就完事了,为何眼中饱含着泪水……   不解风情的武官冲进圈子,举着令箭晃了晃,叫道:“秦先生别念诗啦!大司马叫你速速去兵部!”   当即就有不满的人仗义执言:“尔等要抓人,也得让小学生念完诗啊!”   武官不明所以,回头大喝道:“哪个造谣抓人了?朝廷敕命大司马加南京右都御史衔,钦差整饬南京官吏事,二品以下悉听考察!大司马找秦先生去商议差事!”   秦德威突然暴起,跳起来朝着江公子的脸就是一巴掌抡过去,破口大骂道:“我踏马的忍你这傻比很久了知道不知道?若不是你这傻比捣乱,我踏马的能多念好几首!”   众人:“……”   今天仿佛所有三观都被颠覆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反差萌   在南京为什么说兵部尚书地位最高,因为南京兵部真的有事干,也有实权。   南京城四十多军卫的操练和调度、长江江防、东南武备都管得到,还有什么驿传、马政、水路运输、会同馆一堆乱七八糟的该管业务。   大明中期以后,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又参照督抚,下属忝设标兵,设有标下中军官,在各部尚书里又是独一份。   拿着令箭来喊秦德威的那位不解风情没文化的武官,就是大司马王廷相的标下武官,所以做不了假,一看就是真·兵部尚书来喊人了。   而且还是被朝廷特命加了右都御史衔、钦差整顿吏治的兵部尚书,得到敕书后第一时间来喊人!   在这时候,人生实惨的那些诗词肯定念不下去了啊,没那个意境了!   所以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把诗词出完的秦德威只能跳着打了府尹公子几巴掌,然后就甩手走人了。   众人看了看墙上丧到极点的《葬花吟》、催人泪下的《金缕曲》,又想到那句悲怆穿心的“浮生所欠止一死”,再看了看被暴打不敢还手的府尹公子,怎一个魔幻了得?   在南京兵部内院正堂,大司马王廷相也是一脸懵的,说实话他也没想到会接到这么一件差事。   他一个兵部尚书,确实也发过牢骚说南京风气不好,但怎么就真让他这兵部尚书负责整顿风气了?   仿佛有一段贯脑魔音在耳边反复响起:大司马你想不想再振官声,早日回京啊。   当然王廷相也不是怕事,他王廷相就是以实干闻名,所到之处皆有建树,连哲学信仰都是唯物气学,文学信仰都是复古派,从不浮夸虚华!   天子敕命自己整顿风气那是看重自己,为报君恩奋力去做就是了!就是这件差事怎么着手去做,暂时也没个头绪,便想起了某个奇葩少年……   “见过大司马!恭喜恭喜!”秦德威行礼道。   王廷相摇了摇头,沉声道:“无论什么差事,都是为君分忧,乃是臣僚的本分,喜从何来?”   秦德威便随口应道:“是是,大司马教训的对。”   王廷相不禁又恍惚了一下,当初给此子一个会同馆书手员额时,绝对想不到他竟然会还给自己一个敕命。   作为起因和导火索,两个京县联名上奏哭诉被凌虐,绝对是眼前这个少年幕后推动的!江宁县那位冯知县绝对没有这个想象力!   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视两京为棋盘……真不知该如何表达心情了,活久见吧。   王廷相又很大不敬的想到,不知道和另一个曾经拿庙堂当棋盘的少年相比,谁更技高一筹?出现这样的后浪,也许是大明之福?   秦德威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如鸡。这大司马传言中是令行禁止、严谨细致的实干派,今天怎么看着温温吞吞恍恍惚惚的名不副实?   好不容易王大司马才从震撼中平复了心情,恢复到正常状态,对秦德威开口道:“敕命突如其来,本官还在构思章法,秦小朋友应当有所建议?”   秦德威毫不犹豫的说:“开局肯定先查一批……就叫典型吧,作为示例震慑人心,也能对朝廷有个交待!后面无论轻重都好做了!”   王廷相又询问道:“这个道理本官自然明白,不用你说!但怎么去找这个所谓的典型?”   秦德威还是毫不犹豫的说:“不用去找!我看户部左侍郎胡某人、都察院佥都御史唐某人、御史张某人、府衙通判华某人就是一批典型,而且还是个同伙窝案!另外我怀疑府尹也涉及其中!”   王廷相:“……”   平生从未见过,能把打击报复、公报私仇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之人!   “为什么不可以?”秦德威诧异得说:“这些都是有现成线索的人,还能得到两个县衙大力支持,放着现成省事的路子不走,非要另起炉灶么?   而且古人举贤不避亲仇,那反过来,罚恶也更不用避仇!总不能因为他们与在下有仇,怕被人说挟私报复,就不闻不问了?”   这小学生说得好有道理,王大司马竟然无言以对。   但王廷相依然还有自己骄傲,高瞻远瞩做规划谁都会,朝廷从来不缺纸上谈兵之人,更不缺讲大道理的人,能做实事的才是真正人才。   他王廷相这种技术性官僚,就是靠做实事为立身之本,位列名臣!   这小学生诚然像是个美玉良才,但不免也染上了江南人好大言、轻实务的习气,需要雕琢打磨啊。   于是王大司马又敲打小学生道:“你就夸夸其谈列了个名单,说这些是典型,但具体怎么办案?怎么定案?事情怎么布置?   策略两字确实组成了一个词,但两个字内涵大有不同!但本官要的是策,而不是略,要的是办法,而不是方略!”   秦德威恍然大悟:“大司马你早说,如此简单的事情,我还以为不用刻意讲了!全都请过来不就完事了!”   王廷相怒道:“如此轻佻无状如何办事!将朝廷大事视为儿戏乎?”   或许是对小学生期望值太高了,毕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人。   这差事主要难处在于,他这个钦差定位模糊,也没有先例,权限有多大不确定。而且中高级官员自带特权,自有体面,不可能随便囚禁。   但如果不能囚禁官员,只是喊过来问话,那实际效果只怕无限接近于零。   等问完了话,只怕出门就销毁证据去了,而且问了一个人话,场外其他人肯定就开始有针对性的串联,不会让你查到什么实证的。   秦德威轻松的说:“此有何难哉,大司马你找个舒适并方便住宿的地方,请他们这些有线索的人过来喝茶啊。   当然并不设公堂审问,只是给他们笔墨纸张,让他们自己写问题,写不出来的就继续留宿做客。   吃的喝的都按着高标准供给,所有的体面都给他!当然隔绝内外交通,不要让他与外界联络!   所以咱不承认这是囚禁,只是请他们配合朝廷钦差整顿工作。在配合结束之前,不让这些人离开而已。”   王廷相一开始听到“喝茶”这些话时,还不以为意,只当小学生信口胡扯。但越听越觉得很妙,很能解决一些差事困境。   第一是顾及朝廷官员体面,名义上不方便审问、囚禁的问题,第二是防止互相勾连串通的问题,都可以这样解决。   秦德威总结道:“这不叫审问,也不叫囚禁,这叫两限!在限定的时间、限定的地点,配合朝廷钦差工作交待问题!被掌握线索了还不肯交待的,就是对抗朝廷!”   王廷相终于给予了肯定性的回答:“可行!本官看会同馆这个地方,作为两限地点就很合适!”   秦德威有点不妙的预感:“老大人您的意思是?”   王廷相非常确定以及肯定的指示道:“我的意思就是,你作为会同馆书手,现被征调为钦差属员!   本官签出谕令,发给你牌票,会同馆两限地点交由你去布置,赶紧行动起来,三天之内要完成!”   卧槽!秦德威立刻麻了,自己悠哉游哉的读书生活要乱了。   王大司马也没想到,这才十三岁的小学生书手居然很有点技术性老官僚的反差萌架势,那还雕琢个什么,直接拿来用吧。   不用白不用,大明没有童工法。每月工银一两银子一石米而已,性价比实在太高了。   就是撰写西番述略只给两个月期限,似乎有点短了,回头再延期一下。 第一百七十八章 非你不可啊   一开始秦德威没有多想,但从兵部回到会同馆后,就发现会同馆确实是个非常合适的地点。王廷相在第一时间能想到会同馆,确实也是做事有两把刷子的人。   前文介绍过,会同馆性质就是大明国营涉外招待宾馆,所以在设计上有两个特点。一是住宿舒适性是有保障的,硬件基础设施还可以,二是很注重内外隔离。   这两个特点恰恰完美契合了“两限”的需求,既要给被请来的官员一定体面待遇,又要防止内外勾连。   王廷相的谕令也传到会同馆,宣布秦德威负责一项任务,其他人暂时听从安排调度,当然不会说明目的。   秦德威本身就已经是知情者了,让秦德威负责两限地点布置,能减少前期泄密风险,这也是王廷相考虑的因素之一。   秦德威折腾了两三天,看着布局划出了五个院落作为预备地点,然后又是让杂役打扫清理,又是向王廷相申请调动官军,布置看守。   此后秦德威又加班加点搞出一个“两限章程”,对各种细节进行了明确,王廷相看过后大加赞叹,全部采纳。   然后王廷相便正式公布,这次钦差整饬官吏事务行辕就设在会同馆。   登时在南京城里引起了不小的议论,因为之前从来没有哪个官员把会同馆当差遣驻地,不知道王大司马这次抽了什么风。   当然大部分官员虽然很关注,但仍然不会觉得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南京城这么大,倒霉事情哪能这么凑巧的就落到自己头上?   看着场地已经布置差不多,王廷相就把秦德威召来,告知说:“本官已经决定,第一批两限名单就按照你说的来。   根据江宁县衙提供的线索,先请户部胡侍郎、都察院唐佥宪和御史、府衙华别驾这四人,到会同馆来接受两限调查!”   秦德威大喜,赞美道:“老大人英明!如此可事半功倍矣!”   王廷相没管秦德威说什么,又道:“这是本次钦差事务的第一次实质性动作,务必要做成了!”   秦德威对此完全同意:“确实如此!第一次极其重要,必须要将威信树立起来,让后来者产生敬畏!若第一次开张就不叫响,以后再想响亮起来就更难了。”   王廷相点头道:“看来你也很明白第一次的重要性啊,那本官就放心了!所以就辛苦秦小朋友,烦你将这些人都请到会同馆来。”   秦德威:“……”   为什么又是我?大司马你手底下就没有别人了?   王廷相语重心长的说:“这是本官对你的信任,如此重任非你不可,你务必不要辜负重托!”   秦德威急忙说:“等等!在下和这些人素来有仇隙,如何好会面请人?”   王廷相早有定计:“正因为如此,故而本官思前想后,非你不可啊。   本官现在是什么差事,别人都知道,若本官贸然去请人,会不会让人疑惧?会不会让别人先有了提防之心?”   秦德威推脱道:“那也不用让在下去,只怕他们见了在下,便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反而误事!”   王廷相如此安排,当然也有自己的道理,稍稍解释说:“让你去就是反其道而行!看到了你,就会让他们将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而且会让他们产生误判!”   秦德威完全没心理准备,之前就没往这方面想过,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误判?”   王廷相胸有成竹的说:“他们看到本官派你去请人,也许会以为,这是本官在暗示想保下你,所以请他们过来说和,他们又怎么会不给本官这个面子?”   秦德威无语,这大司马也很会算计人心啊,不愧是在几个省都当过布政、巡抚,一路靠业绩升到尚书的人物。   王廷相又道:“如今钦差行辕威信尚未建立,无法做到一纸公文传唤,就能让人束手听命。如果动用强制措施,只怕名不正言不顺的惹出纠纷,阻碍差事推进。   所以第一次总要想点取巧的办法,如果你不肯出这个力,那第一批名单就换换人,本官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取巧的办法。”   秦德威咬牙道:“我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能不答应吗?   不知为何,秦德威开始怀念在冯知县身边当幕僚的日子了。如果全天下官员都像冯知县这样淳朴,那该有多好?   自从跟着王大司马办事,自己好像就没那么自在了。此事了结之后,还是辞掉书手员额,回归县衙去吧。   王廷相望着秦德威的背影笑而不语,良材还是需要雕琢啊,有机会就该让他接受锤炼。自恃才华天赋又总是一帆风顺,容易养成骄矜散漫习性。   秦德威哪知道王大司马的良苦用心,领了任务就只能办事去,为防挨打带了几个军士出门。   从会同馆向南走,又拐了个两弯就来到青龙街上的户部。   秦德威拍着户部门厅书吏的桌案,问道:“奉大司马钦差之命来请人,胡侍郎在不在?”   书吏向左堂户部侍郎公房那边通报过后,便传了话出来:“少司徒并不在衙门里。”   “那少司徒在哪里?”秦德威又问道。身上带着任务,怎么也得找到人啊。   这会儿户部书吏们就不肯透漏去处了,全都推脱说不知道,上官的行踪去向哪能随便对外人说?   秦德威感觉自己被糊弄对待了,大怒道:“现在是公事时间,胡侍郎这样堂官竟然不在衙门坐堂,人又不知去向,你们也是一问三不知!   我看着是你们整个户部风气涣散,从上到下全都应该整顿!若找不到人,我也只能如此回禀大司马了!”   书吏担不起秦德威扣来的大帽子,没奈何,只能又去请示了。然后户部尚书发了话,让书吏们把知道的情况告诉秦德威。   原来胡侍郎今日给衙门书吏打过招呼,说今日有个弘治朝进士聚会,便不到衙门了,有事可以去会场找。   只是书吏不会轻易把这个信息往外泄露,谁知道碰上一言不合就扣帽子掀桌子的秦德威。 第一百七十九章 老干部茶话会   秦德威按着户部书吏告知的地址,来到位于武定桥西边一点的秦淮河畔罗家河房。   通报来历,重点说明自己乃是受大司马差遣,于是秦德威就被主人家请了进去。   只见这庭院里面种植有大片的竹林,在竹林掩映中又筑有台榭,连带游廊,三面环竹林,一面对秦淮河,颇有意趣。   台榭里面坐着七八个老头子,正一边喝茶,一边畅所欲言。   秦德威远远看了几眼,这简直就是老干部茶话会啊,而且居然发现有几个眼熟的。   除了胡侍郎外,还有本地文坛盟主顾老先生,以及有过两面之缘的本地藏书家罗凤老先生,还有国子监祭酒湛若水老大人。   其余其他人,秦德威真不认识,但他明白,肯定都是大人物。   来之前就知道,这场是弘治年科聚会,顾名思义,就是先帝的先帝时代,弘治年间的进士聚会。   那个时代距离现在,最短也有二十六年了!能在官场坚持三十来年的,没有被罢免,没有被致仕,没有被贬谪,也没有去世的,都能是什么人?   只怕低于四品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所以说起来,这场可能是整个南京城最高端的聚会之一了。   肯定有侍郎尚书之类的夹杂在里面,而且看着还有比王廷相岁数还老的老前辈。   于是秦德威就越发觉得今天这差事棘手了。一群资历极深、地位也不低的老家伙们聚在一起,想把胡侍郎单独请走,只怕难上加难。   就是王廷相大司马本人亲自来了,面对一群还在位的老干部也要头疼三分。   而且,秦德威又想到一个问题,王大司马是不是故意消遣自己?   因为王大司马似乎也是弘治年间的进士,他应该知道这次聚会,肯定也受邀请了,但为什么他不来!   想到这里时,秦德威虎躯一震,自己是不是王大司马当炮灰用了啊!   这样下去不行!等干完这票说什么也要收手,梁园虽好,绝非久留之地!只有冯知县才是最佳雇主!   带着乱七八糟的念头,秦德威登上台阶,站在台榭外,对着老头子们行礼道:“见过老大人老先生们!”   老头子们还是各说各的话,没人主动理秦德威,这么高端的聚会上,谁先搭理小学生岂不是自降身价?   秦德威只能站在外面,对胡侍郎点名叫道:“少司徒!在下奉大司马之命来请你!”   有个坐在中间的、看着要有七十的老头突然扭头问道:“王浚川为何未到?”   浚川,王廷相的号。这老头敢直呼王廷相的号,不加任何尊称,自然有这个资格,至少科名上肯定是老前辈。   秦德威很妥当的应对道:“大司马近日公务繁忙,无瑕他顾。敢问老先生乃谁?若对大司马有话,在下或可转达一二。”   罗凤介绍道:“此乃南工部何大司空。”   秦德威恍然,原来是南京工部尚书何诏,至少品级与王廷相相当,岁数又大了十几岁,科名估计也早,确实有资格摆老前辈谱。   那何尚书又道:“若要约人,按礼应当提前下帖,定好时间。哪有这样说来请就请的?王浚川未免太失礼了。”   何尚书可以用这样口气说话,但秦德威却接不了这茬话,只能强调说:“大司马如何想的,在下并不知道,在下今日只是奉命而来办事。”   胡侍郎盯着秦德威开口问道:“浚川公请我去作甚?若有什么话,不能到这里来说么?”   虽然是仇敌,但秦德威假作恭敬模样答道:“大司马请少司徒去喝茶!”   胡侍郎略加思忖,对左右南京刑部侍郎周伦、南京太常寺卿盛端明笑道:“看来浚川公要做个说和之人!不然为何不派别人,专派此子来请我!”   秦德威无语,胡侍郎这反应,和王大司马预料的几乎一摸一样。是胡侍郎太大意,还是王大司马太高明?   不行,真不想在王大司马手下办事了,干完这票就赶紧走人,谁也没有冯知县好。   高端局太不休闲了,还是低端鱼塘局炸鱼比较轻松愉快。   众人听到胡侍郎的解释,皆笑道:“难怪王浚川今日不来,原来是想要替别人说情。这里毕竟人太多,面子上过不去啊。”   秦德威听着老头子们的笑谈,心里也是连连感慨。   南京这地方虽然也号为京城,又处于东南金粉之地,但确实也太能消磨意志了,这帮老官僚居然如此没有政治敏锐性。   在他们这些人想来,那王廷相受命整饬风气,再怎么整也整不到他们这些人身上。   他们居然更没想到,既然朝中有新贵火速崛起,那么会不会找机会清理位置安排自己人?   工部的何尚书又对秦德威问道:“王浚川请人说了时间没有?”   秦德威答道:“只说是今日请到。”   何尚书毫不在意的吩咐说:“既然如此,今日时间还早,你且候着!毕竟是王浚川突然请人,失礼在先,于理不合!   也不是老夫不通融,你可知道今日是什么会么?”   又指向南京国子监祭酒湛若水说:“甘泉先生不日即将离任赴京,我等今日之会,便算是为甘泉先生送别!   所以让王浚川也先等等,叫胡大人暂且留在这里作陪,等兴尽了时再定!”   众人便一起道:“是这个道理!”   在这伙人里,五十出头的胡侍郎堪称是最年轻的一个,连声道:“在下就听从诸位老兄的!”   秦德威长叹一声,他就知道会这样!在一群平均年龄六十、平均级别三品的老头子面前,他还能怎么办!   没人请他进去,又不好走,小学生就只能坐在台阶上等。   无聊之余,心里就瞎琢磨刚听到的消息,湛祭酒要去京师了?他这种资深老祭酒,又有学者名望,应该是要升的。   可是正四品国子监祭酒属于清流职位,再往上的清流职位就没多少了,也就礼部那几个坑了。   等等?礼部?礼部侍郎夏师傅是不是又又又又又要升为礼部尚书了?那湛若水去了京师,岂不正好接替礼部侍郎?   小学生正胡思乱想时,听到台榭里面有人道:“酒席未上,我等品茶之余,何不先做些文字游戏?此时合该分韵赋诗!”   又有人道:“东桥先生被尊为南京文坛盟主,为何不来主持?”   顾璘无语,指了指坐在外面台阶上的小学生,你们确定要作诗?   胡侍郎不耐烦地说:“我们作我们的,管他作甚!” 第一百八十章 你快走吧!   见大家有兴致,顾老盟主也就勉为其难的主持一下文会了。看了看周围环境,指着竹林道:“竹为君子,今日便以此为题!”   众人大赞:“苏子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此题可也!”   然后就是抽签分韵脚,各自构思去。   趁着分韵时,胡侍郎对顾璘说:“东桥公啊,我看你当初就不该负气致仕。今日若手中但凡有点权柄。又何至于对那小学生束手无策!   此人才气虽高,还不是被逼到去写葬花吟、金缕曲?若不是浚川公不知为何袒护他,早就被老夫拿下了!”   顾璘笑笑没说话,胡侍郎这样眼里只有钱,又没有才华可以挥霍的人,懂什么叫装逼?   那小学生困居会同馆可能是被胡侍郎这伙人逼的,但写葬花吟、金缕曲怎么可能是被逼的?只不过小学生想装逼罢了。   作为文会主持人,不是出完题分完韵就完事了,一般还要负责朗诵并点评别人的作品,带领大家一起互相欣赏。   所以顾璘环视四周,随时准备响应别人。忽然他眼角一动,瞥见外面台阶上的小学生忽然率先站了起来!   而此时别人还没有构思完,都在埋头苦思,没有人能抢在小学生之前压制住他吟诗!   “竹似伪君子,外坚中却空!”小学生站在台阶上,背对着台榭,摇头晃脑的高声诵道。   听到这两句,众人微微愣了愣,这不是赞美竹子,而是要开嘲讽?   刚才顾东桥出题时说了句“竹为君子”,这首诗打头就来一句“竹似伪君子”?针对性要不要这么明显?   小学生还在摇头晃脑的继续诵道:“成群能蔽日,独立不禁风!根细成攒穴,腰柔惯鞠躬!”   可以确定了,果然是反主流、反传统的嘲讽竹子!   不过嘲讽便嘲讽吧,大家并没什么感觉,最多也就是小学生文思快一点而已,而且这首诗文辞也就一般。   小学生突然转过身来,又看着台榭里的老头子们,随口念出了最后两句:“文人多爱此,生气息相同!”   靠!众人如梦初醒,忍不住齐齐暗骂,原来小学生嘲讽的并不是竹子,而是内涵他们!   又见小学生略有懊恼的说:“打扰打扰!在下看到这成片的竹林,突然一时情不自禁有感而发,让老先生们见笑了!”   众人突然觉得这题目不香了,被小学生弄出这样质量一般但却非常醒目、还大开群嘲的诗压在前面,他们再怎么写都像是被嘲讽啊,除非从文辞到内涵都具备压倒性优势。   气氛搞得有点尴尬,本群第二讨厌小学生的胡侍郎怒喝道:“你闭口!吾辈在此唱酬,与你这阶下小儿何干!”   秦德威哈哈一笑,主持人顾璘突然心生感应,大喝阻止道:“有话但讲,休要吟诗!”   可惜顾老先生还是说晚了,秦德威好比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好比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当即又吟出一首道:   “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   众人:“……”   除了顾璘,其他人真的没亲眼见过这样的情景,浑身上下藏不住的才气侧漏,仿佛一举一动皆是诗意。   居然随口又是一首很精妙的竹子诗,别有内涵,而且还很应景的巧妙回应了胡侍郎的质责。   本地前辈罗凤老先生站了起来,很诚恳的对秦德威请求道:“小朋友你快走吧!”   有这么个人在旁边开嘲讽、放冷箭,别人还文会不文会了?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过。   秦德威拱手道:“在下奉命来请少司徒,如果少司徒肯随在下离开,在下当然立刻就走!   于此之外,除非有大司马命令,在下就不能走!”   文会主持人顾璘不禁以目示胡侍郎,要不你就先跟小学生走?反正那大司马也只是找你说情,你去那边也不丢人。   胡侍郎赌气的静坐不动,小学生让走就走?他胡侍郎在南京城里混,不要面子的吗?   何尚书叹口气,招呼主人家说:“上酒席吧!让助兴的美人们也过来!”   此后只见精美菜肴流水似的开始上席面,茶水也撤下去换成了美酒。   可惜这一切还是跟小学生没关系,没人请他上桌,所以他只能饥肠辘辘的站在台榭外面看,就连下面的各家随从们也被分发了几口干粮!   有仆役将为文会准备的笔墨收拾了,并往外搬运。秦德威连忙在台阶上拦住了这仆役,叫道:“将笔墨纸张借给我一用!”   那仆役诧异的问道:“小先生要作甚?”   秦德威先把一匣笔墨纸砚夺到手里,然后才说:“暂借来记一下今日人名!”   台榭里众人都听到了,胡侍郎便喝道:“你这小儿,记我等名字作甚!”   秦德威笑道:“天子敕命大司马整饬南京官吏风气,在下被征调为钦差属员。   今日却亲眼目睹有如此多尚书、侍郎、寺卿不在官衙坐堂理事,公务时间到消闲之所大吃大喝,朝廷风纪荡然无存。   想来想去,职责所在,只好先行记下,等回报大司马再做处分!”   众人:“……”   事情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但真要被写个情况通报丢不丢人?   其实混官场的人没有这么不懂事的,真要这么干事那是跟潜规则过不去。   可这小学生他不是官场人物啊,他连秀才都不是,就是个会同馆临时工,无所谓前途不前途、潜规则不潜规则的!   不知为什么顾璘和罗凤两个本地人突然松了口气,他们都是已经致仕的退休人员,这个时候吃吃喝喝没有问题!   秦德威又对仆役说:“把今日菜单拿来!在下也要抄一份细则给大司马看!”   这时候,忽然从院门传来女子说话声音,见有一群美人笑脸盈盈的走了进来,还有抱琴捧笙的,显然是为酒宴助兴而来。   小学生站在台阶上,拦住了美人们,一脸严肃的说:“一群尚书、侍郎、寺卿在公务时间饮酒作乐,居然还召姬佐酒,这成何体统!   姐儿们都留下名字,让在下也记一记,谁怎么陪的谁,也写个细则呈报大司马!”   美人们一脸懵,这是什么鬼?   何尚书忍不住大喝道:“你够了!”   秦德威迅速回应道:“在下本来只是奉命来请胡侍郎的,不想管别的闲事。   只要胡侍郎肯跟在下去见大司马,在下转身就走,再无干碍!”   何尚书扭头就对胡侍郎道:“你快跟他走吧!王浚川那边又不是龙潭虎穴!”   始终不能嗨皮的众人心有戚戚,齐齐点了点头,你胡侍郎再不走,大家都开心不起来。   胡侍郎脸色铁青的站了起来,狠狠瞪了瞪秦德威,一言不发就往外走。   秦德威松口气,这差事可算办成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多谢夸奖!   胡侍郎虽然被折腾的很没面子,非常不爽,但并不慌。   他还是认为,王廷相请自己过去,就是为了做个中间人说和,劝自己不要再跟冯知县、秦德威计较了。   并且可以推断,秦德威越迫切、越花样百出的请自己去见王廷相,越说明秦德威需要“求和”。   一路无话,来到了南京会同馆,胡侍郎又被秦德威领进了院落,在堂屋里坐下。   胡侍郎看这屋中陈设雅致,更像是私人场所,便又明白了。估计王廷相打算以私人身份相见,甚至很可能还安排点节目。   秦德威又问道:“老大人能不能写几封手书,让唐佥宪、张御史、华别驾都过来?大司马晚上将在此处招待诸位!   若有老大人手书,在下分头遣人去请也痛快些,不然太费工夫,怕是来不及!”   胡侍郎不疑有它,便提笔写了几封短信,让几人都过来聚聚。   秦德威拿到几份文书,就出去安排人去送了。   胡侍郎此时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屋里进来了两个面貌黝黑的乡下老农一样的人物,什么也不干,就站在门口盯着他。   然后再看院中,不知何时多了四名军士,就站在院中透过门窗观察屋内。   “什么情况?”胡侍郎对屋内两人喝问道。但那两人面无表情,也不答话,就堵在门口看着他。   胡侍郎拔腿向外走,却又被两人把门堵得严严实实,不放胡侍郎过去。   无论胡侍郎如何开口,这两人充耳不闻,既不答话,也不让路。   他正恼怒,就看到了秦德威重新出现,质问道:“秦德威你意欲何为!”   今天之前得恭敬模样从秦德威身上全部消失了,手里拿着一张文书,冷笑着对胡侍郎说:   “大司马请你作客,配合朝廷整饬工作,在限定的时间,限定的地点自行交待自己的问题,屋内有纸笔,自己写吧!”   胡侍郎惊了一下,厉声喝道:“尔等胆敢擅自逮问大臣!难道尔等不知,京官无论大小,若要捉拿审问,必须要先奏请么!”   秦德威非常明确的告知说:“大司马并没有逮捕你,也不会审问你。只是请你在会同馆做客,让你自己反思并交待问题。”   然后秦德威举起手里的文书,“这是两限的具体条例,在下宣读给你听一遍,好让你明白!”   胡侍郎越听越感到惊心,什么夜间屋内火烛长明,什么门窗不准关闭,保证院中当值军士能看得到屋内,什么不许与看护者说话。   秦德威读条例,读到最后一条时突然停下,叹道:“其实我并不想读这条。”   因为这最后一条是秦德威针对大明国情创新的条例——受两限人员若敢自尽,视同对抗朝廷,全家株连。   胡侍郎突然哆嗦了一下,不想读这条是什么意思?是想暗示自己勇敢的自尽?还是想制造“被自尽”?   到此胡侍郎终于大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在监狱就不承认是囚禁,不是审问却又逼着自己写自供!   一句话,钦差动用权限请自己来喝茶并配合钦差工作!   最关键是自己想出去却出不去,想联系外面也联系不上!而外面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处境,没准还以为自己住在会同馆里乐不思蜀!   正在急剧思考对策时,胡侍郎又想起什么,暴怒喝骂道:“好个小贼子!你刚才胆敢骗老夫写信请人!”   秦德威点点头道:“对的,他们果然都被老大人你的信请过来了,省了在下不少力气。   所以老大人能招点什么,还是尽快写了吧,不然被他们先招了,就是他们戴罪立功了。”   “混账东西!不为人子!”胡侍郎怒急攻心,开口还是骂!   这些圈套从头到尾肯定都是这个秦德威设计的。王廷相还没有如此花活的脑袋!   真不怪他们大意,在此之前,谁会想得到?   会同馆这里又不是都察院,也不是刑部、大理寺,连个衙门都不算,就是国字号的涉外大旅店而已!   但凡是个人被邀请去会同馆,吃喝玩乐可能都想得到,但绝对想不到会被查案,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警惕心!   秦德威随口做了几句思想工作:“我大明如今对官员犯法的处置已经很轻了,犯了贪赃之类的罪,也就是退赃罢官而已!   所以老大人你死硬顽抗不划算,能认就早点认吧,早认早轻松!”   然后听说王廷相从兵部又回到会同馆了,秦德威就连忙去拜见。   此时王廷相刚在公房内坐定喝茶,还没来得及了解情况,就看到那小学生进来了,然后敛手垂头的站在公案前,一声不吭。   王廷相暗笑几声,工作哪有那么好干的?便故意开口问道:“今日如何?”   秦德威依旧低头,还是默不作声。   王廷相又问道:“你今天没有把人请来?”   秦德威发自内心的提出申请说:“在下想辞去会同馆书手。”   王廷相教训道:“少年人怎么如此没有毅力!稍有挫折便灰心丧气,何以成大事!”   秦德威置若罔闻,仍然执意继续申请说:“或许让老大人失望了,在下就是想辞掉书手。”   王廷相略略沉吟了一会儿,莫非自己教训的有点过?便缓和了口气说:“其实本官知道今日此事极难,你若不成,也不必太过于在意。”   秦德威抬起头叹道:“老大人啊,在下真的想辞去会同馆书手。”   王廷相冷哼道:“你肯定是在责怪本官,觉得是本官今日故意出难题!做事不畏难题,敢于迎难而上,坚毅强韧有始有终,方为好男儿!”   秦德威拱了拱手,有点羞赧的说:“多谢老大人夸奖!在下受之有愧!”   王廷相无语,我这是在夸你?   秦德威面带得意的禀报道:“今日在下将四人都请到,并安置在会同馆里了!   算不算是老大人口中的不畏难题,敢于迎难而上,坚毅强韧有始有终的好男儿?”   “怎么可能?”王廷相失声道:“那胡侍郎今日怎么可能会跟着你来?你哪有时间一天内连续去找那四个人!”   秦德威:“……”   所以大司马你一开始就没指望能成,确实就是消遣洒家?   王廷相一口否认了上述质疑:“不,这叫锻炼人才!勇于让年轻人挑起重担!”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一点不成熟的想法   一天之内四人被请到会同馆喝茶,大明南都官场立刻就惊动了!   这四人有部里的,有都察院的,还有府衙的,覆盖面堪称广泛。既有侍郎这样堂上高官,也有风宪官,还有府衙官,种类也堪称齐全!   看这意思,莫非是每个人都有可能被波及到?   而且这四人进了会同馆后,立刻就音讯杳然不知所终的样子,也没被转移到某个监狱去,实在让外人看不懂到底是什么章程。   再看那大司马王廷相,天天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兵部办公,并没有听说有开堂审问,好像那四个人就真是被请到会同馆喝茶做客了。   又有都市新传说兴起,传言王大司马奉有密旨,遣身具神通之妖童为绣衣使者,昼夜暗出刺事,闻不法之事则以喝茶为名,请人至会同馆考察。   据不完全统计,当月南京茶叶销量下降了约莫一成。   秦德威喝着茶水,看着桌上新鲜出炉的供状,皱着眉头十分不满意。   这四个人里,第一个扛不住的就是府衙通判华泰。因为华别驾地位最低,而且“罪行”最小。   用理智来判断,早点与朝廷钦差合作,显然是对他最有利的选择。罪行不大,再加上戴罪立功因素,也许最终就是罚俸禄而已。   可华别驾的供状在秦德威这里过不了关,只交待了从徽商那里受贿,然后与某侍郎合作欺压县衙,又上下串通给冯知县弄了个考计不称职,这也叫罪行?   于是秦德威又进院去,冒着违规风险对华别驾暗示说:“还有些事情,阁下没有交待清楚,需要补充一些!   尤其不要避重就轻!比如府衙强夺民间宅产这样重大的事故,你就没有写明!而且此事是不是某些衙内暗中唆使的?   再延伸开来,这位衙内平日是否有依仗父势横行不法?你也应该把你所知道的都大胆写出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华别驾很无奈,只能又补充了一份供状。   秦德威这才心满意足的收起供状,然后交待说:“等在下将供状交到大司马手里,就可以放了你!出去后好好做人,记得将功补过!”   当日大司马从兵部过来后,看完华别驾的供状,就批准放人。   于是府衙通判华泰成为第一个在会同馆喝完茶出来的人,但他对自己的遭遇闭口不言。朝廷处分还没下来,他哪里又敢乱说话,这就让别人更加好奇了。   而且华别驾回府衙就干了一件工作,力主将忠烈故居、褒忠祠、以及什么菜园统统交付给了县衙。然后就回家待罪,闭门不出了。   己方占尽优势的局面下,突破口一旦打开,对方全线崩溃也就不远了。   在会同馆里,王廷相又对秦德威咨询道:“开局叫响看来是没问题了,下一步又该如何去做?”   仇已经报了大半,也拿回自家宅院的秦德威已经不太想继续掺乎这些差事了。   他作为一个临时工,干得再好也不会加官进爵。而且最主要的是,干这种工作可能会得罪更多人,又没有实际好处,何苦来哉?   所以秦德威很懂事的婉拒道:“在下只是个卑微的书手而已,偶有一二献策已经是竭尽所能,焉能总揽全局再行定策,实在才力所不能及。”   王廷相哪肯放过如此廉价好用的童工,“据本官观察你过往事务,发现你很擅长整人,不对,是整顿风气,一定还有想法没有说出来。”   “真的没了。”秦德威非常诚恳地说,“在下以诗才闻名南都,大半才华还是在文学上面。   官衙事务其实并非在下所长,只是为了谋生糊口,才勉为其难做了几天,老大人勿要太过于高看在下了!”   王廷相气定神闲的抚须道:“本官为人向来赏罚公平,从不白白差遣别人,也不会亏待立功之人。”   秦德威无动于衷,你老大人再有本事,也给不了自己功名啊,这才是自己目前最需要的,别的秦德威还真不稀罕。   金钱?钱庄马上就要起飞;美女?他秦德威现在还不行啊;权势?只要不是属于自己的,那都是虚的。   王廷相很淡定:“我依稀记得去年有个把总指挥犯了点过错,被免除了恩荫一子为百户的名额?   你知不知道,武官的升降赏罚都是兵部拟定的?譬如吏部之于文官?”   秦德威:“……”   王大爷你真踏马的是个大爷!   王廷相又故作不屑道:“区区一个百户,对本官真是小事。”   秦德威亮出一双质疑的眼神,“被罚掉的恩赐,哪能再平白无故的赏回来?”   王廷相当然胸有成竹了,“很简单,若再立下功绩,就可以奏请将曾有的赏赐再还回来。   调人来守卫会同馆,等差事结束后,本官负责奏功就行了。”   “其实在下对于整饬官吏风气的工作,还是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秦德威若无其事的说:“只是刚才考虑不周全,不敢在老大人面前献丑而已。”   王廷相很宽容的说:“不妨,即便不周全,也可说出来共同参详。”   秦德威立刻滔滔不绝的说:“圣人曰过,三省吾身!下阶段可以根据圣人大义,主要安排自省!   具体来说,让南都各衙门六品以上官员、以及都察院御史皆要撰写自省书,认真反思自身的缺陷,做事的过失,是不是有愧对君恩之处!   除此之外,不只自身,还要反省本衙门存在的疏漏错失之处!   如此安排有两大好处,既能省去了大量清查人手,节省朝廷钱粮人力,又不会过于惊扰各衙门,造成人心混乱,更不会被指责过于苛刻凌虐官吏!   同时各人所交上来的反省书可以互相对照,说不定能发现出线索,如果有互相矛盾之处,便可以立案追踪!   即便都是官样文章,什么问题也没找到,但有如此多反省书汇总起来,一起向陛下表示愧对君恩并认真改过,门面上也能过得去了!   如此足以让老大人向朝廷有个交待,再加上前期那四个实际典型,不至于让朝廷追责大人办差不力!   总而言之,此策实乃一举多得,老大人你照着办就完事了!实在不行把钦差关防给我……啊不,失言了失言了!”   王廷相:“……”   你这叫官衙事务并非你所长?你这叫一点不成熟不周全得想法?就差让朝廷直接点你做钦差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激流勇退   转眼又是一个多月,时间到了七月,盛夏最酷热的时候已经过去。   就在近一个月里,南户部的胡侍郎、南都察院的唐佥宪、张御史都已经被罢官,先后解送北方京师去审问了。   至于青溪宅院和菜园,府衙交给县衙后,又被县衙送回秦德威手里,就是里面家具全都换成新的了。   所以府衙的华通判被判了个戴罪留任一年,差遣到苏州去督造金砖。   于是关于绣衣使者的都市传说又增加了不少,坊间传言绝代妖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直接把最有钱的新安(商)帮官场势力连根拔起,送到京师西市要杀一个人头滚滚。   南京城的茶叶销量又下降了一成。   就是秦德威的另一个目标,也就是应天府的江府尹为人做事都非常谨慎,也不轻易伸出手,导致秦德威没抓住什么问题。   但是南京城里有个善于送人头的江二公子啊!从江二公子身上能刮出一箩筐问题,然后死扣江府尹一个“教子无方、纵子为恶”就行了。   子不教父之过,连儿子都管不好,还当什么京兆尹?趁早挪挪位置吧,随便去哪个省当个按察布政,只要别在南京城碍眼就行。   总是有这样一个府尹顶在头上,他秦德威很没有安全感。   此时距离南直隶乡试已经不足一个月,南京城读书人的气氛又变了。   对大部分举子而言已经到了临阵磨枪的时候,正经的文会骤然增多,小道消息也是满天飞。   当然乡试这样的大典与小学生秦德威无关,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整理文书。来自全南京衙门的、大量的自省书,全都送到秦德威案头上,相当之枯燥而乏味。   对此秦德威很无可奈何,王大司马又不肯放自己走,自己出的主意,只能含着泪自己做。   只有偶尔通过请人来喝茶这种恶趣味,调剂一下自己的心情了。   南京城所有茶商很想集体请愿,请小秦先生别再说请喝茶了!   其实秦德威心里还是很麻瓜的,南京城在大明毕竟是京城规格,所以南京城里衙门规格同样也都很高。   作为一个会同馆临时工书手,在这么多二品三品的大衙门的自省书里寻章摘句、鸡蛋里挑骨头,秦德威就是胆子再大,也不免常有惴惴之意。   这种工作如果干到最后,会不会王大司马抛出来当个背黑锅的替罪羊?   在小说里,上位者都是这么干事的!看看史书,张汤、郅都、来俊臣、罗钳吉网这样的人,有几个好下场的!   虽然秦德威也知道,以王大司马的人品不至于如此,好歹此公在历史评价上也是正人君子那一类型的。   但秦德威仍不想把命运完全交在别人手里,再掐指一算,两个月书手期限没剩几天了,熬到时间离职走人才是正理。   反正做到现在,自己功劳苦劳一把抓,里子面子全都帮王大司马挣到了,而且王大司马私下里还不定赚了多少人情。   带飞到如此地步,也对得起王大司马庇护之恩,以及还给徐家一个百户的恩典了。   正所谓急流勇退、见好就收。就是看大司马的意思,似乎还是不太想放自己走……   秦德威正在胡思乱想时,王廷相从兵部来到会同馆并召见他,直接指示说:“不要在揪着江府尹不放了,松手吧。”   秦德威愣了愣,反问道:“这是老大人你的意思?”   王廷相点头道:“本官就是这个意思。”   这跟事先说好的不一样!秦德威不满地说:“老大人欲徇私耶?”   槽点太多,王廷相一时间竟然不知从何吐起,就你秦德威干的那些事,竟然还有勇气和脸皮质疑老夫徇私?   当然王廷相之所以突然改变态度放过江府尹,肯定也是被人公关了,所以被深知内情的秦德威指责徇私,实在也不好辩解。   他只能拿出上官的架子说:“本官自有考量,不须你来质疑!你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即可!”   “对老大人之令,在下不敢苟同!江大人确实不合适为京兆尹!”秦德威突然很刚直的顶了回去,不肯让步。   王廷相还是第一次这样被秦德威顶撞,面子上十分过不去,拍案喝道:“你只是个书手,没有自专之权,听令而行便是!”   秦德威叹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老大人视在下如刀笔小吏,那在下也就不厚颜留下了。正好书手期限将至,在下就此作别!”   随即秦德威行了个大礼,然后转身就往外走,走的还很快,几乎到趋步的程度了。   王廷相愕然,现在年轻人的脾气都这么大吗?一言不合,撒手就走?江南这地方士风果然浮躁,就该整顿!   眼看秦德威消失在大门外,王廷相又发了一会儿呆,突然醒悟到什么。猛然站起来以手加额,懊恼的说:“老夫着了他的道儿!”   秦德威这绝对是故意的!故意找了个由头与自己意见相左,然后假装负气辞职走人!   而自己碍于脸面,一时也不好直接开口挽留,然后他就一溜烟的跑路了!   想跑路哪有那么容易!王大司马连忙喊来中军官,下令道:“遣人去将秦德威找回来!”   从会同馆里跑出来,秦德威立刻雇了轿子,给了双倍价格,把自己用最快速度抬到江宁县衙。   回到阔别将近两个月的县衙,秦德威毫无陌生之感,从大门直入六房区域。   他一边走着,一边暗暗感慨,这里的人依然是那么热情,全都知道对自己打招呼;依然那么有礼貌,全都知道避道行礼。   完全不因为两个月不见就变得生疏了,难得,难得!   县衙六房在甬道两旁依次排列,秦德威走到礼房门前,对里面喊了一声:“姚礼书在否?”   然后便见礼房的姚司吏打开帘子迎出来,有点紧张的问:“小秦先生今日怎得来找在下?莫不是要请在下去喝茶?”   秦德威毫不客气的否认说:“呸!你也配去喝茶?”   姚司吏松了口气,然后又道:“说实话,还是有点想去的。传言身份不到六品,就没资格去喝茶。”   “别罗嗦了!”秦德威不耐烦的中止了寒暄,直接开口道:“快给我办个手续,用我当礼房书手!好歹我也是江宁县县民!”   姚司吏诧异的问:“是大司马不理你了,还是王怜卿不好玩了?你为什么要跑过来戏弄在下?” 第一百八十四章 难忘旧恩情   两人又扯了几句,姚司吏经过再三确认,终于知道秦德威并不是消遣人的,是要来真的。   于是姚司吏更惊吓了,自己这么小的庙,哪里放得下没事就捅破天玩的小学生!   秦德威见姚司吏磨磨蹭蹭犹犹豫豫的,也没个爽利意思沉下脸质道:“怎么?还讲不讲交情了?这点事也不肯帮忙?”   南京兵部和江宁县在行政关系上隔得很远,你大司马想从县衙调人用,那可是隔着好几级、又隔着条和块的差别,又需要足够说服力的理由,你不嫌麻烦你就来。   姚司吏连忙回答说:“在下这里当然没问题,只是要禀报县尊!”   秦德威质疑道:“征用个临时书手而已,你礼房开具文书,然后拿到吏房去存档,不就完事了?至于要惊动县尊?”   姚司吏实话实说:“用别人或许如此,但要用你,那肯定先禀报过县尊,不然打死在下也不敢擅自做主!”   秦德威无语,衙门里这些人,该胆小时也真胆小!便又催促道:“那你先写个文书,我去找县尊!”   姚司吏只能回房去,挥笔写完文书又拿出来交给秦德威。   秦德威转身就走,一路直入县衙后堂,居然没人拦他。让秦德威不由得习惯性感慨,警戒太松懈了,风气需要整顿啊。   迈过门槛,秦德威便热情的打招呼:“见过冯老爷!”   此时冯知县正愁眉苦脸,看着一尺高的刑名案卷。   不过趁着凉快去了一次南市楼街,怎么案卷又积压到这么多?最近正在整饬风气,不会被人举报渎职吧?   听到声音后,抬头就见传闻中的绣衣童子已经站在案前,心虚的下意识问道:“汝欲请我饮茶?”   秦德威:“……”   现在的人都怎么了,衙门里的人都这样亏心吗!不然为什么见面就是这一句?   秦德威不想说什么了,只管把手里文书放在案上,指着末尾道:“这里,签个字!”   冯知县点点头,习惯性的就提起笔,等要落笔时才反应过来,这秦德威现在踏马的就不是县衙的人,让自己签哪门子字!   又体会到了被小学生支配的感觉!顿感羞恼!立刻摔了笔喝道:“大胆!”   秦德威辩解道:“冯老爷别见外啊,您只要签了这个字,在下立刻又是县衙的人了!”   冯知县低头看了眼文书,居然是县衙礼房征用秦德威做书手,理由是县衙礼房负责官面应酬招待,缺少能上台面的人才……   冯知县再抬起头时,看秦德威的眼神就像是……秦德威过去看他的眼神。   俗话说得好,人往高处走,秦德威都混到大司马身边当亲信重用了,怎么又突然跑回县衙?这是不是傻?   秦德威只好又真情流露的解释说:“在下是个念旧重情之人,大司马那里虽然好,但冯老爷你这里更好!”   这话没毛病,冯老爷这里的某夏姓老熟人更好!   冯知县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秦德威:“痴儿你这又是何苦!能在大司马身边重用,也是青云之路,不要误了自己前程!”   痴儿?秦德威总感觉自己被占了便宜,但只能忍了,继续真情流露说:“不,比起未来的功名利禄,在下还是更珍惜眼前旧恩情!”   在秦德威热切期盼的目光中,冯知县再次提起了笔,可是又悬在半空中停住了。   “对了,你不是准备道试吗?还有闲心在县衙兼差?”冯知县疑惑地问。   能不能先签了字再问!秦德威耐心的说:“县衙毕竟是在下长时间战斗和工作过的地方,给在下留下了美好的回忆,还想着时不时过来看一看。”   在秦德威热切期盼的目光中,冯知县的笔就要落在纸面上,突然又停住了。   “既然你想回县衙,不如还来做刑名事务?”冯知县若无其事的随手拍着一尺多高的案卷,很真诚的提出了一个建议。   秦德威不想说话,只直勾勾地盯着笔尖,不签字一切免谈。   这时候有人进来,呈上一封京师来的密封件,还有本期邸报。   京师密信还能是谁的?冯知县也顾不上别的了,连忙放下笔去开拆密件。   秦德威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顺手拿起邸报看。一眼扫去,就看到夏师傅又又又又又升了……   上命礼部尚书李时入阁,又升礼部左侍郎夏言为礼部尚书,升南京国子监祭酒湛若水为礼部左侍郎。   只用一年半时间,夏师傅走完了大部分人一生也走不完的官路,成为大明位份最尊的十来个顶级文官之一。   部院正堂加几个内阁大学士,就是朝廷最核心圈层了。   所以秦德威羡慕之余便又很好奇,夏师傅这种时候主动给冯老爷写信,又是什么意思?   “真没写什么。”冯知县很随意把信件递给秦德威,“只是叙叙旧恩情,一些闲话而已。”   秦德威就不信了,不是他看不起冯老爷,这种时候夏师傅还有心思写信与冯老爷闲聊?   接过信草草看了一遍,只见大体内容如下:   开头,夏师傅感叹人生无常,他君恩深重已近乎人臣之极了,但却有故旧好友已经在四品位置蹉跎六年,对比人生际遇实在感慨万分。   第二大段,夏师傅叮嘱冯老弟应当砥砺奋进,不可辜负青春年华,如有疑问多向南大司马王公请教。   第三大段,夏师傅又说听闻冯老弟与府衙关系恶劣,深感忧虑,望冯老弟不计前嫌,用心侍奉上官府尹。   秦德威无语,他看向冯知县的眼神,就像是……冯知县刚才听说他要回县衙时看他的眼神。   冯知县对这种眼神非常敏感,立刻淡定的说:“本官只是想考校你,你可曾看出了夏学……夏侍……夏大宗伯的深意啊?”   秦德威不得不承认,冯知县这官做的,还是有进步。便解释道:“夏……大宗伯这意思肯定就是,有个四品亲友急需提拔,但朝廷里没有那么多三品空缺!   让咱们去和王大司马说说,能不能想法子把江府尹弄走,腾出位置来安排人!”   “不错!就是这个意思,与本官所见相同!”冯知县恍然大悟道。   上面大腿吩咐了事情,不用想着去问为什么,先考虑怎么做、能不能做吧。   秦德威想了想,却摇头道:“大宗伯应该不知道,有人已经与王大司马沟通过了,王大司马今日已经下令停止纠察江府尹。” 第一百八十五章 又吹牛了   听到秦德威这句话,冯知县也觉得事情难办了。毕竟主持整饬官吏的主角钦差是王廷相,要是王廷相不同意,别人就很难使上力气。   冯知县又重新陷入了自我怀疑,反问道:“大宗伯真是这个意思?你我是不是理解有误?会不会是你过度解读了?”   秦德威毫不犹豫地说:“不用怀疑!肯定就是在下所说的意思!”   又怕冯知县意志不坚定再闹出问题,便再次解释说:“你看最后这段话,劝你不计前嫌、用心侍奉上官府尹。   你就想想,以大宗伯的性格,他自己是这样的人吗?”   冯知县果断的摇了摇头,夏言性格没有那么忍辱负重、委曲求全。   “他自己都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刻意劝你这样做?”秦德威说:“所以这话就只能反着听了!”   冯知县突然产生了新的疑问:“等等!你怎么知道大宗伯的秉性?你又没有见过,我应该也没有对你细说过!”   穿越者秦德威只能信口胡诌:“昔年你在京师时,大宗伯能与你意气相投,那说明与你有相近之处啊。拿你的性情做比照,自然可以推断一二!”   然后怕冯知县深究,岔开了话题继续解读说:“而且冯老爷您不能孤立的看事情,要结合最近的形势来分析!   你看夏老大人升为礼部尚书后,那么空出一个三品侍郎,本来正好可以推荐他那位老资历的四品故旧来升职接替。   而且夏老大人必定也是这样想的,毕竟他最近急需扶植党羽,连最近南京的动静也是与他有关。   但最后实际结果是甘泉先生当了侍郎,夏老大人还是没有把这位故旧推上来,有没有可能产生一种补偿心理?   所以夏老大人才会有动机在南京再挪出一个三品位置,补偿给他那位故旧!”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口气,又被教导了一脸。冯知县杠精精神油然发作,“那大宗伯为什么又选择了南京兆尹?”   秦德威一句话就堵回去了:“上头直接交办的事情,不用问那么多为什么!”   这件事真的很棘手,冯知县习惯性的拍案道:“此事交与你了,你去办吧!”   秦德威脸上现出非常惊讶的神色:“在下如今并非县衙的人,也不是幕席,冯老爷你凭什么命令在下去办事?”   冯知县:“……”   秦德威指了指桌上的文书:“当然,您要是在这上面签个字,在下就又可以为冯老爷效力了!”   冯老爷显然也有自己的思考:“其实本官觉得不签更好,你继续在大司马那边效力,其实更有利于办事。”   这个思路也不能说错,若签了字,秦德威就是个县衙临时工;不签字,秦德威只能灰溜溜的回去当王大司马的临时工。   平台决定高度,在哪个岗位上能发挥更重要的作用?能做出更大的贡献?一目了然,不言而喻。   于是秦德威指出了一个逻辑死循环:“可是冯老爷你不签字,在下还是一个与县衙无关之人,又有什么名义为您做公事啊。   难道让在下当着会同馆书手,却办着冯老爷你的事情,这完全没有职业道德!”   冯知县展开了非常蹩脚的游说:“难道你不觉得,如果促使府尹换人,对你自己也有好处?   别的不说,三年后下一科乡试,默认府尹提调考务。你那时候应该会参加乡试,提调官是自己人,会不会让你乡试更舒服点?”   秦德威吃了一惊,想不到啊想不到,冯知县这浓眉大眼的,居然也学会了找出利益结合点来忽悠人了?   只可惜这个利益结合点不够明确,也不够清晰,谁知道三年后又会怎样?如果真换了府尹,又干不到三年该怎么办?   等等,秦德威脑子里突然闪过灵光,但又没抓住。下意识问道:“冯老爷你刚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冯知县莫名其妙,不知道秦德威又间歇性抽什么风,只得重复说:“本官是说,府尹默认提调乡试……”   就是这句!秦德威终于抓住了一闪而过的灵感,又迅速的补充完了链条上的每一个环节。   问题就在这里,问题也只能出在这里!   就在这时,门子来禀报,说南兵部大司马的标下武官拿着令箭在外面,说必须要马上见到秦小先生!   “冯老爷啊你快签字吧!”秦德威赶紧劝道:“即便不靠大司马,在下也能把事情办了!”   冯知县听过很多次秦德威信口吹牛,但神奇的是,秦德威每次都能花样翻新的吹。   你秦德威在王大司马那里当了一个半月绣衣使者,都没抓住江府尹的把柄,只能拿着江二公子敲边鼓,然后还被人压下来捂盖子。   现在你从王大司马那里跑路出来了,借用不到钦差大司马的声威权势了,居然又吹牛说能办了江府尹。   这怎么让人相信?凭什么让人相信?   秦德威叹道:“冯老爷啊,你要是再犹豫不决,在下立刻从县衙后门逃走,然后去隔壁上元县找齐知县!   办这件事,在齐知县那里其实也一样,就像这次对付钱业,最后大功劳都分在上元县那边了。”   “你敢!”冯知县最听不得这个,提笔刷刷刷签了字!   于是秦德威就成为一名江宁县县衙临时工了,他很快就进入了角色:“无论这件事怎么办,都应该先与大司马知会一声,当然不必告诉他细节,这也是对钦差的尊重和礼数。”   冯知县点点头:“有理!你与大司马熟悉,你去说说便好!”   秦德威无语,一个县衙临时工书手去拜访大司马谈事,真的不会被打出来?   冯知县指着门外说:“外面不是还有武官来找你吗?你跟着他走,自然就能见到大司马了。”   秦德威发现,冯老爷真的有进步,居然能把自己挤兑了。   “对了,大宗伯说的那个蹉跎六年的故旧是谁?冯老爷你在京师时,应当知道。”秦德威还是忍不住好奇的问道,没准也是个历史名人呢。   冯知县使劲回忆了一番,不是很确定的说:“应该说的是一个叫严嵩的人,他是夏大宗伯的江西同乡。”   秦德威:“……” 第一百八十六章 君子一言   秦德威随口这么一问,居然真问出一个历史名人。   从知名度来说,未来的严阁老说是本朝除了皇帝之外最出名的人也不为过,或许上了中学历史课本的戚继光能比一比。   当奸臣当到严嵩这份上,成为奸臣里的符号人物,数遍整个大明朝也是没谁了。   冯知县越想越觉得没错:“五六年前我在京师参加大比并登科时,这位严大人刚当上国子监祭酒,是四品官。   算起来到现在也该有六年了,与信中所说的蹉跎六年倒也吻合。”   自从听到严嵩名字后,心里一直在卧槽的秦德威终于也记起来了。   按照原有历史轨迹,严嵩由中级官僚向高级官僚的品阶跃升,似乎就是在南京镀金完成的。   最后在嘉靖十五年,严嵩以正二品南京礼部尚书身份进京朝觐,被嘉靖皇帝留了下来接替夏言担任礼部尚书。   所以依据历史规律,严嵩会在南京呆好几年?   秦德威心里忍不住又是几百遍卧槽,不会蝴蝶效应发作,真把严嵩弄到南京来当府尹?   这可是史上数得着的巨奸,他还没有做好面对的心理准备啊。   “冯老爷,我突然又不想努力了。”秦德威突然兴致全无,意兴阑珊的说。   冯知县大怒:“你秦德威原来吹完了都能实现,从未做过言而无信之人!现在怎么越来越不长进了?刚吹完就反悔?”   秦德威叹口气,严嵩的名头在历史上太响亮了,真不知道现在应该如何面对。   指着严嵩说这是大奸,现在也没人信啊,毫无卵用。   但如果交好,那以后被划成严党怎么办?   又如果刻意疏远,被爱记仇、报复手段又狠厉的严嵩记住了也很麻烦。而且疏远也于礼不合,毕竟现在名义上大家都是夏师傅的人。   算了,先不想那么多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严嵩到南京来镀几年金是历史大势所趋,没准还是夏师傅刻意安排的,自己也改变不了什么。也许离开南京,去外地游学是个办法?   想要抱好大腿,就要能给大腿办事,现在想严嵩还太早了,马上需要面对的是王廷相……   秦德威暂且告辞冯知县,出了县衙仪门,果然看到有武官在门外等自己。   结果转了一圈,又重新来到了会同馆。   看到秦德威进来,王廷相板起脸来正要训斥几句。   却又见秦德威抢先一步,对王廷相行礼道:“江宁县书手秦德威,奉县尊之命拜见大司马!”   听到这个名头,王廷相无语,还是晚了一步?   兵部和县衙行政层级间隔毕竟太远了,自己堂堂的南京兵部尚书若去县衙强行拉走一个书手,怕不是要成官场笑柄。   老大人忍不住苦笑道:“本官这里真就是刀山火海,让你寝食不安、逃之夭夭?”   秦德威答道:“在下身份太低,老大人这边职事又太重,非在下所能担得起。   前期在下已经布置的差不多了,老大人只需另择一二良员,萧规曹随收尾即可。”   王廷相对秦德威的工作当然是非常满意的,不然也不会不愿意放人。   他又问道:“你真不想继续了?本官本想事情了结回奏时,保举你破格入南京国子监读书。”   秦德威恭敬的答复道:“多谢老大人美意,在下自取功名便好!”   王廷相不置可否的问道:“那你说奉县尊之命拜见老夫,又是何意?”   秦德威笑道:“怕与老大人产生误会,伤了和气,所以想与老大说清楚江府尹之事。”   王廷相立刻就听出意思来了:“你还是盯着江府尹不放?是不是太过于执拗?”   “老大人果然产生误会!其实今日冯县尊收到了北方来信,让冯县尊与老大人会商江府尹之事。   正好在下也要过来这边,冯县尊就委托在下先探探老大人的口风。”   别人或许不太清楚冯知县身后背景,但王廷相肯定是知道的,这北方来信估计只能是夏言所写。   王廷相直指本质道:“你们真的不放过江府尹?”   他王廷相虽然与夏言走得近,互相照顾下晚辈人物也不算难事,但王廷相并非是夏言的党羽小弟。   所以总有利益不一致的时候,他更不会事事都完全顺从夏言。他也有自己的政治考量,也有自己的利益交换。   秦德威借用了一句名言:“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尔。”   于是王大司马也迷惑了,你秦德威在会同馆时,狐假虎威仗了自己的势,不也拿江府尹没办法么?   这时候又哪来的勇气,敢说对府尹下手?难道回了小小县衙,实力反而更强了?   知道你会整人,难道还能无中生有、大变活人的整出花来?   秦德威没有详细解释的想法,戏法人人会变,说破了一文不值。“在下奉命而来,只想问明白,大司马你究竟如何看看待府尹?   您只是放弃对他的纠察,除此之外一概不管,还是说打算出手庇佑袒护?”   王廷相知道,这等于是代表夏言发问,自己的态度必须慎重。   他深思熟虑考虑了一会儿,才郑重的答复道:“本官答应过别人,不再追究江府尹。但如果又有其他人对江府尹做些什么,本官也管不了。”   “好!”秦德威叫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个答案在预料之中,王廷相毕竟是个成熟的政治人物,轻易不会意气用事。   只是王廷相仍不太相信秦德威会有什么办法,凭借钦差行辕都无法解决的事情,在县衙就有办法了?   要是一个基层县衙就能让京兆尹下台,那也太看不起正三品京兆尹了。   终究还是忍不住爱才之心,又开口道:“你若招惹了麻烦,无处藏身时,可到兵部来寻老夫。若不违背天理人心,老夫念在人才难得,或可再庇护你一次。”   这回秦德威可真感动了,再次行了个礼道:“老大人恩德,在下没齿难忘。老大人若有什么计较不清楚的事情,也可差人来询问,在下知无不言!”   王廷相暗想,虽然这话听起来真像是大话,但想想秦德威做过的事,又不觉得是大话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如此显而易见   见完王廷相,秦德威又与会同馆一干前同事正式告了个别,交待了些话,而这些会同馆的人对秦德威实在是恋恋不舍。   原来会同馆就是个毫无存在感的地方,大家说起南京城里官衙,从来都不算会同馆。   自从秦德威过来折腾了几下,会同馆至少在这几个月居然成了全南京官场最瞩目的地方,大家也都沾了点光,多多少少混了些好处。   吃水就得感谢挖井人啊,但秦德威人小段位高,大家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另行订约请顿饭表示一下感激了。   从会同馆出来,天色已经晚了,秦德威就直接回了家。此日再起来,就该去县衙上班了。   徐妙璇还是像往常那样早晨过来,一边帮着整理衣服,一边小小的抱怨了几句。   “你先前答应过,乡试之前背完春秋,如今也不见你读书勤奋,往各处衙门里跑得倒是勤快。我看你最大的乐趣不是写诗词,而是操纵权柄。”   秦德威长叹一声:“男人总不能不管事业啊!”   徐妙璇忍不住就劝:“读书才是你最大的事业,早点金榜题名,亲自去做官岂不更好?胜似现在都是为别人忙。”   秦德威解释了几句:“怎么能是白忙?这都是积攒人脉,不然看我这一清二白的出身,即便做了官也是毫无助力,岂不很难受?”   秦德威吃吃喝喝完毕,出门去县衙,结果又被塞了一个布包,里面装着几本春秋。   到了县衙先去拜见冯知县,既然昨天代表知县去见了王廷相,那应该给冯知县一个结果反馈。   “所以大司马的态度就是,他不管你怎么办,但是他肯定不会参与针对江府尹?”冯知县听完汇报总结了一句。   “不是我,是我们。”秦德威赶紧强调说,名分不能乱。   汇报完也就没什么事了,秦德威又说了句:“这次有大人物给大司马施加了压力,难怪大司马整饬不动江府尹了,如此也正常,但咱们也不用靠他。”   然后就往外走,作为礼房书手当然要去礼房坐坐了,而且他还有极其重要的事情去礼房办。   “等等!”冯知县叫住了秦德威:“你是不是还没把话说完?”   秦德威莫名其妙的反问道:“我还有什么话没说?”   冯知县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怎么确定是大人物给大司马施加了压力?”   秦德威很诧异的说:“如此显而易见,还用在下说?”   冯知县默默的亮出了拳头。   秦德威一口气解释道:“在下昨日见王大司马时,已经暗示了夏大宗伯,但王大司马仍然不为所动。显然说明在另一边,必然有不亚于夏大宗伯的人物替江府尹说话了!”   冯知县若有所思,眼见秦德威再次转身往外走,连忙又叫住了,不满的说:“你能不能把话说完再走?”   秦德威继续很诧异的反问:“还要在下说什么?说出那个大人物是谁?如此显而易见,还用……”   冯知县默默的亮出了两只拳头。   秦德威一口气说出了真相:“比夏大宗伯还大的,估计也就内阁那三个了,其中只有张孚敬可能性最大!他和江府尹都是浙江的!”   张孚敬原名张璁,嘉靖朝初年的头号风云人物,与桂萼、方献夫同因大礼议起家,现在是内阁首辅。   此三人在大礼议时,是天子的铁杆支持者,与绝大多数朝臣大战了好几年,因此这拨人而在士林中口碑很差。   而且近些年天子可能对人老珠黄的张孚敬有点嫌弃了,反正这一两年夏言崛起很快,恩宠更多,一看就是要取代张孚敬的姿态。   点出了张孚敬的名字后,秦德威不需要再说什么,继续着急的往外走,他真的有重要事情去礼房办。   冯知县对着门外的差役大喝一声:“关门!”又指着秦德威喝道:“无论你有多么紧急的事情,不把话说清楚就别想走!”   秦德威无语,事情都已经说的这样明白了,冯老爷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冯知县喝问道:“老实交待!为什么你就认定了是张孚敬施压?就因为他和江府尹都是浙江人?你这样判断是不是过于武断儿戏?”   “如此显而……算了算了我说我说!”秦德威目测了一下拳头攻击范围,稍稍往远处站了站,然后才继续开口。   “冯老爷您也不是不看邸报啊,前面我给你划过重点啊,那夏大宗伯和张孚敬三天两头交锋,矛盾如此之深,甚至到了设局构陷的地步。   既然夏大宗伯指名要弄走江府尹,那他心里肯定有数啊,估计这江府尹就是张孚敬的人!   想明白了这些,难道还不能推断出,就是张孚敬为了江府尹向王大司马施压?他能不保江府尹?”   听到这些显而易见的推测,冯知县居然有点兴奋,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   同时又松开了拳头顺势搓着手说:“咱这就算是参与庙堂大事了?先修身再齐家,后面就是治国啊!”   秦德威:“……”   冯老爷你高兴就好,反正你命好,总有人保你,死不了。   冯知县真的没想到,如此平平无奇的事情,居然牵涉到了最顶级圈层的矛盾争斗,影响到了庙堂政治的平衡!   作为士大夫的情怀,就要心怀天下,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   唏嘘感慨了一番,冯知县眼角突然瞥见,秦德威已经走到门口,正要开门。   “不许走!”冯知县追上去,一只手就按住了小学生:“你为什么总是不肯把话说完,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咱们怎么对付江府尹?”   秦德威挠了挠头,感觉冯知县的状态有点危险,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完全并不需要县尊做什么。”   冯知县顿时有点不爽,小学生这是要破坏自己的庙堂政治情怀!质疑道:“你说你不需要本官的支持?”   你一个小小县衙书手,想去搞一个正三品府尹,居然不用县尊支持,还能不能更狂一点?   秦德威摇了摇头,很冷静的说:“真不需要,县尊但在衙里坐,些许小事在下随手就办了。”   冯知县很愤懑,好不容易有机会参与一次庙堂游戏,但这游戏体验真踏马的差! 第一百八十八章 你不要来添堵   会同馆作为眼下南京城最瞩目的地方,任何人事变动都会引起关注,小学生的离开也不例外。   外人打听来的传言是,秦德威意欲趁机报复仇敌江二公子,但大司马不同意。   于是居功自傲的秦德威与大司马争吵,实属自不量力,然后就被辞退了,只能灰溜溜的回县衙去。   对这个结果,众人各有感慨。位卑权重、功高不赏之人,能有这样全身而退的结局已经很不错了。   自然有拍手称快大笑三声之人,比如怂了一个半月的江存义江二公子。在被秦德威死死盯住的情况下,最终还是安全过关。   江二公子觉得自己才是明白内情之人,京师张首辅向王廷相发了话要保住自家,纵然一时得势的秦德威也只能败走麦城,依旧拿自己徒唤奈何。   当然秦小先生这样的风云人物回到县衙上班的第一天,同样也是很受县衙里众人瞩目和关注的。   只见那秦小先生先去了后堂,和县尊关门密谈,这并不奇怪,习以为常了。   然后秦小先生来到礼房,找姚司吏要了份今年江宁县乡试举子名单,抄了一遍。乡试举子都要由各县县衙负责汇总名册并解送,具体就是由礼房经办。   所以县衙礼房有举子名单并不奇怪,但秦德威这个行为却让大家百思不得其解,他找这份名单干什么?   然后秦小先生又索取了架阁库钥匙,并带了几个人钻了进去,也不知道在鼓捣什么。   架阁库就是存放县衙历年公文的档案资料库,里面文牍堆积如山,大家越发的不明白了,秦小先生钻到陈年旧档中能找出银子来?   不过不明白就不明白吧,真要都能明白,那岂不是人人都是小学生了?   临近散衙时候,小学生终于从架阁库里出来了,全身上下灰扑扑的都是积尘。   但小学生似乎对此不以为意,反而神色喜悦,真像是从故纸堆里找到了银子似的。   又回到礼房,秦德威连灌了几杯茶,今日在架阁库里翻检无数旧档案,也算是累坏了。   县衙礼房之首姚司吏慢慢踱步过来,和蔼可亲的问道:“秦小兄弟啊,既然你来了礼房当书手,是不是也要做点事?”   秦德威灌完茶水,掀了帘子正准备走人回家,闻言就诧异的反问:“咱们礼房竟然还有事可做?”   姚司吏总算明白,为什么县尊和秦小学生说话时,总爱亮着拳头。   县衙六房,秦德威非要跑到礼房挂名做书手,图的就是礼房最清闲事少,而且名头好听。   偶尔有点事务也都是迎送过路官长啊、组织考试和年节祭祀啊、给孝子节妇送牌匾啊这样的事,不损读书人体面,而且这些事都不是日常事务。   想到此处,秦德威冷哼一声,今天才第一天上班,姚司吏就竟敢安排工作,是不是欺负新人临时工?   姚司吏哪知道秦德威胡思乱想什么,赶紧解释说:“按照惯例,在乡试之前,县衙要组织一次酒宴,为本县举子鼓励壮行,这种事自然是礼房负责。   而且一般都是同城两县合办,今年轮到我们江宁县办了。”   秦德威脸色十分诡异,你老姚确定要他小学生出席?   你就不想想小学生为了争夺名声,和王逢元为代表的本地主流士人群体是什么关系?   参加乡试的大都是县学优秀生员,你就不想想小学生写过的“一窝一窝又一窝”是写给谁的?   而且府县同城,府衙也得派代表来吧?你就不想想小学生和府衙的关系?   而且还要请本地科举老前辈来参加吧?你就不想想小学生与顾盟主的关系?   所以请小学生出席酒宴,到底是给举子壮行,还是给大家添堵去的?   当然,为了工作需要,秦德威本人并不介意出席。他很有些勉励后进的诗词,只是碍于年纪因素根本没有机会发表。   十三岁的小童生,哪来的后辈让你勉励?所以和那些人生实惨类型的诗词一样只能压箱底。   如果以官方身份出席这种场合,不就正好物有所用了吗?代表县衙或者县尊面对本县举子,批发点鼓励后辈的诗词,再正常不过了吧?   那可是全城两县一百多最优秀的士子,虽然根据名单来看,最后没有像李春芳、王忬、曾先生这样的,连吴承恩这样的都没有,但场面也不算小了!   说起来秦德威也真踏马感到邪门了,南京城里举办天下第一乡试,南京城却几十年没有出众人物。   顾老头这水准居然就算是前后几十年最拔尖人物了,以后他秦德威若是进入仕途,搞乡党都搞不出声势!   别人乡党都是徐阶啊张居正啊高拱啊再不济也是李春芳顾鼎臣啊,自己的乡党写在网文里都没读者认识!   别到最后自己却成了最粗的那一根大腿,还要拉扯乡亲们就搞笑了!   当然南京在嘉靖一朝也出了多达四个状元,估计是天下第一,可惜全都是武状元……   等秀才到了手,要不要移民去高官满地走的苏州府混乡党啊?反正都是南直隶区域,都是参加南直隶乡试,内部移民应该没多少障碍吧?   在小学生不知不觉走了神,遐想未来的时候,姚司吏脸上露出为难神色,吞吞吐吐的说:   “本县目前科名最高的东桥老先生和若干优秀生员代表都说了,为了气氛着想,让县衙不要派你列席。”   秦德威顿时就愤愤不平:“既然与我无关,那老姚你跟我说这事做甚!”   姚司吏心翼翼地请求说:“两县参加本科乡试举子共计一百二十余人,宴席档次又不能太低了,耗费不小。   所以烦请秦小兄弟向县尊讨点人情,多拨些银钱来办事,再签发几张牌票,找些铺户摊派。”   秦德威不悦地说:“你老姚又不让我出席装……参与盛会,又让我去要钱,这样不地道!”   姚司吏连连对秦德威作揖,连声道:“劳驾了劳驾了!先给小兄弟赔罪了!”   秦德威深思片刻,答应下来:“行了行了,我给你多搞点银子就是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一切不正常!   秦德威转身又去了县衙后堂,对冯知县禀报说:“礼房要为乡试举子办送考酒宴,烦请县尊多批给一点银子,五十两就好。”   “不批!”冯知县很干脆的就拒绝了,既然游戏体验差,那就一起差。   “知道了。”秦德威点点头:“那礼房就找源丰号钱庄去合作了啊,先知会一下县尊。”   冯知县很疑惑,小学生被自己如此打脸的报复性拒绝,居然没有跳起来与自己叫板?是自己的态度不够冷酷,还是自己的语气不够伤人?   便又问道:“如果本官批了呢?你又怎么说?”   “知道了。”秦德威还是点点头:“那我们礼房去找源丰号钱庄合作了啊,先知会一下县尊。”   冯知县:“……”   所以自己批不批这五十两,都不影响小学生办事?这个事实有点悲伤。   但冯知县还是很不解:“你为什么对这次送考酒宴如此感兴趣?你不是最讨厌杂务和应酬吗?”   秦德威邪魅狂狷的一笑,“岂止是送考宴,没准还是给江府尹一家子的送行宴。”   冯知县感到自己的游戏体验又变差了,关键在于小学生明明要开作弊器却又不肯将作弊代码告诉自己。   如此又过了几日,呦呦鹿鸣,食野之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南京城两县的举子的最后总动员,也就是送考大宴在江宁县学举办!县学明伦堂外,全部摆上了从附近酒楼征用来桌椅,共计三十多桌!   两县知县都不会出席,毕竟知县有父母官威严,跟一干治下生员聚众勾肩搭、背吃吃喝喝的不成体统,要保持一定距离。   所以今日坐在主席上的主要是本地的科举老前辈和县学教官们。   弘治九年进士、前二品大员,本地文坛老盟主、东桥先生顾璘在一干晚辈后生的簇拥下,高视阔步的进了县学大门。   他这种文坛盟主想要维持地位,就得通过不停刷存在感来强化别人的印象和认知!   就是近一两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那小学生才十二三岁,居然能与自己一时瑜亮!   幸亏那小学生不懂人情、不通时务,不知道团结同道,不知道拉帮结伙,只知道走单帮,自己这盟主位置才得以继续稳固。   老盟主一边走着,一边对左右感慨说:“不禁想起四十年前,老夫年龄未及弱冠,便走进了县学大门。那时候老夫……”   话说才说一半,老盟主就非常犀利的看到,有个小学生正站在仪门边上。   于是老盟主二话也不多说,扭头就走。   但不知为何,簇拥在左右的晚辈后生们却没跟着老先生一起退走。   同样陪同的姚司吏满头大汗,追着叫道:“东桥公请留步!东桥公请留步!”   顾璘推到了大门外,却见没几个人跟上自己,心下十分纳闷,却又十分没面子。   正好看到姚司吏追上自己,也就趁势停住了脚步,对姚司吏喝道:“先前不是说定过,县衙不准让小学生来的么!”   姚司吏连忙解释说:“县衙并没派他来,他自己以别的身份来的!”   “你这是故意敷衍老夫!”顾老先生觉得姚司吏简直太胡扯了。   姚司吏指着旁边不远处挂的大条字幅,字幅上写着“源丰号钱庄四百三十八名股友联名预祝乡试大捷”几行字。   然后姚司吏又继续解释说:“他是代表源丰号来的!那源丰号赞助了一百两巨款办酒,让这次送考大宴更上档次,外人看着更体面,我们士人也不能跟脸面过不去啊!”   顾老先生愕然片刻,又若有所思。   “东桥公,先进去吧!”姚司吏又盛情邀请道。   顾老先生没别的意思,就是感觉很没面子,刚才簇拥着自己的一大群晚辈后生,居然大部分人都没跟自己同进同退,还围在仪门那里看热闹。   走人是不可能走的,只有自己走人那不成了笑话?但再进县学大门需要一个说法!   正琢磨时,顾老先生忽然瞥见了府衙二公子江存义,连忙伸手指着江存义,对姚司吏说:   “老夫早就料定,小学生不会安分,必定还是要过来!所以请了江存义代表府衙过来镇住小学生!”   姚司吏:“……”   不是他看不起江二公子,您确定江二公子镇得住小学生?   顾老先生一边等着江存义过来,一边自信从容的对姚司吏解说着:   “江存义身上最近有大气运,那秦德威最得势时,手握两限大权,一个多月都没能撼动江存义!所以老夫料定,江存义绝对能够镇住小学生。”   姚司吏一想也有道理,连户部胡侍郎都成了过去式了,江存义却能毫发无伤,必定是有大气运。   不过您老盟主至于吗?为了个小学生就如此大费思量。   等江二公子走近了,与顾老盟主见了礼,然后两人共同走进县衙大门。   又走到仪门那里,顾老先生才看明白怎么回事。   原来仪门内站有五名美人,正给士子发一张什么东西,但每名士子只能找一个美人领一张。   好像最后还要统计数量,哪个美人发出去的东西多,就是票数最高,会成为源丰号钱庄的什么代言人。   难怪一干士子没有跟老前辈同进同退,都在这围观看热闹!这事实在新鲜,参与感也很强,要靠他们来选美!   “这不是胡闹吗!”顾老先生莫名就怒了,“县学之地,怎能让这些女子进来!”   姚司吏赶紧又解释说:“都是源丰号请来的,发的那东西叫什么股票,每张都是面值一股,市价应该是一两吧。   就是个象征,还特制加持了朝天宫道士的祈福考试的符箓,说是为举子助考之资!商家肯捐资助学助考是好事,我们官衙也不能寒了别人心意啊。   而且这些女子来也没别的意思,她们都是乐户,以雅乐歌舞为举子鼓劲,既有体面也符合古礼!”   江存义抬眼看了几下美人们,讥讽道:“还选个屁啊,那王怜卿不就在里面吗,最后肯定还是王怜卿中选。”   秦德威看到了顾璘,连忙迎过来行个礼,很恭敬的说:“东桥公你不可能走啊!今天要全靠您主持大局,您若不在就是群龙无首啊!”   顾老先生:“……”   第一次遇见这样尊敬自己的秦德威,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一切都不正常!肯定有问题!   现在转身就走还来得及吗? 第一百九十章 打就打了   见顾老先生还在犹豫,秦德威又补充说:“在下今日是以商家身份来的,和气生财,不作诗词!”   顾璘感觉还是不对,这小学生居然主动提出不作诗!这更是异乎寻常,不作诗的小学生那还是小学生吗!   秦德威看顾老先生只在这站着不动,终究还是秉性难移的讽刺了一句说:“老先生进又不进,退又不退,却是何故?”   这句话的感觉总算对了,顾璘终于恢复了常态,冷哼一声道:“老夫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与你小学生何干?”   说完就振振衣袖,大踏步走过仪门,顺便从王怜卿手里拿了张所谓的股票。   江存义没着急跟着顾老先生进去,移步到秦德威面前,冷笑着说:“听说你一直在寻找在下的过错,如今在下就站在你面前,不知你有何见教啊?”   江存义已经在家怂了一个多月,直到最近这几天才敢出门,以他的公子脾气,就非要在“已经失势”的秦德威面前晃一晃。   大概他就是想从秦德威这里看到“你想要整我但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同时他也是奉了父亲命令,特意来当面试探,观察秦德威到底如何反应,毕竟今天这么本地士子在场,秦德威即便还有手段也肯定有所顾忌。   虽然江二公子很有表现欲,但秦德威却对江二公子毫无兴趣,很冷淡的说:“抱歉,在下眼中只有你父亲,并不在乎你到底什么情况。”   比起憎恨,更让人讨厌的是无视!江存义指着秦德威说:“原以为你攀上了大司马的高枝,侥幸能苟延残喘。   却没想到你居然蠢得与大司马翻了脸,我看在这南京城里,还有谁能护得住你!”   秦德威很怜悯的看了看江二公子,轻轻叹口气说:“这不劳驾阁下操心了,请阁下今天吃好喝好,然后与你的朋友们作个别吧,以后只怕就见不到了。”   江存义皱眉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秦德威又重复了一遍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让你珍惜今日时光,吃喝完了,就与认识的朋友们作个别,从今往后很难再见了。”   简直不用试探了,秦德威就差在脸上明写着有古怪了!就是不知道古怪在那里!   江存义又不是没吃过亏,心中惊疑不定,突然有了计较。   他离开秦德威身边,穿过仪门时,朝着王怜卿伸出手去。而王怜卿下意识以为是索要股票的,抽了一张递过去。   江存义没接过股票,反而一把抓住了王怜卿的手腕,用力将王怜卿扯了过来。而王怜卿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拉到了江存义身边。   “王美人许久不见,今日可要多亲近亲近,陪我入席吃酒吧!”江存义这样的跋扈公子做这种纨绔事轻车熟路,嘴里说着话,眼睛却一直看向秦德威。   王怜卿使劲也挣脱不开,又不能动手,只能勉强维持着一丝丝笑脸说:“江二爷不要闹了,今日宴席并不设佐酒,还是别让他人看笑话了。”   江存义又说:“怎么?王美人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了?如果觉得这里不合适,咱们就走,去你家里如何?”   王怜卿只能继续陪着小心:“江二爷又说笑了,今天都是给举子送考来的,哪能说走就走?”   江存义毫无顾忌的说:“又不是你我考试!走便走了!”说完就扯着王怜卿就往外走。   王怜卿出门一般也是带两个护卫,此时就站了出来,挡住了江存义。   江二公子轻蔑的说:“两个王八也敢拦路?咱就没有人吗?”   他身边几个豪奴本来都在大门那里歇着,见这边闹起来了,也就围了过来接应自家二少爷。   再加上凑过来看热闹的士子,瞬间就将仪门这里堵得水泄不通,没想到宴席未开,先有一场戏看。   人人都知道,王怜卿是那小学生秦德威的相好。还有传言说,江东小霸王这个戏称里,王其实指的是王怜卿,由此可见两人关系匪浅。   那江二公子摆出强抢王美人的架势,明显就是冲着小学生秦德威去的。   秦德威身边也带着四大差役保驾护航,当即分开人群,也挡在了江二公子前方,皱着眉头说:“做人还是要有点底线的,真没想到你江存义居然能如此下作。”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怎么就下作了?”江存义说着说着,突然就对挡路的人大喝一声:“我乃府尹公子,尔等谁敢拦我!”   然后他硬拉着王怜卿就要继续往外走,王怜卿许久没遇到过这样蛮横的人了,又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抓着手腕拉扯,脸面也十分难堪。   泥人还有三分火性,此时干脆就开口明确拒绝了:“奴家只能说恕难从命,江二爷还是另外找人吧!”   啪!江二公子突然松了手,然后甩手就是一巴掌,直接打到王怜卿的脸上。打完又骂了句:“给脸不要脸的贱人!”   全场都惊了,真没想到江存义竟然如此跋扈,这江二公子到底是憋了多大的火气,才能如此不顾体面的发泄?   本来还有人想作个中间人说和的,但此时也缩了回去。现在明显就是二虎相争,可别劝着劝着把自己劝没了。   秦德威也发了火大喝道:“江存义!我看你也真是活够了!”   见秦德威动了怒,江存义反而笑嘻嘻:“怎么?心疼了?当初你打我的时候,比这可痛快。”   秦德威讥讽道:“你若想报复,不妨冲着我来,打一个女子又算什么本事?”   江存义很嬉皮笑脸的说:“没那个本事打你,只好打打你的女人了。而且一个烟花女子,打就打了,又能怎样?”   在别的时间,别的场合,如果当着百来个读书人的面,江存义未必敢如此放肆。   这年头江南地区读书人一旦成群结伙了,就天不怕地不怕,闹起来连巡抚行辕都敢冲击。   但乡试马上就要开始了,这里都是要参加乡试的举子,而自家父亲又是乡试提调官,乡试举子谁敢轻易得罪自己? 第一百九十一章 真是渣男!   一个跋扈的纨绔衙内是什么样子,众士子今天总算见识到了。吃惊也是真吃惊的,没想到江二公子和小学生的积怨居然如此之深。   议论虽然热闹,却一时没有站出来仗义执言斥责江二公子的胡作非为的,主要就是担心影响到自己乡试。   当然,不站出来的理由还是很充足的,王怜卿是小学生的女人,出头也该小学生出头,他们名不正言不顺。   没见王怜卿虽然被打了一巴掌,捂着脸楚楚可怜,但却在用充满期待的眼神望着小学生吗?   不过意想不到的是,王逢元突然走上前,对江存义劝诫说:“江兄有点过了,不该扰乱宴席,更不该当众折辱女子。”   江存义随意挥了挥手说:“这是我和那秦德威之间的事情!王老弟不要管!”   见江存义不听劝,王逢元也只能叹几口气,决定以后疏远江存义。   今天到场的人中,除了应考举子,就是县学教官和本地老前辈。   县学教官在如今官场生态下地位卑微,真正的冷衙闲官,更管不了府尹公子,远没有德高望重的本地老前辈说话顶用。   于是秦德威便对着老盟主顾璘招了招手说:“烦请东桥公过来!”   作为本地文坛领袖,既然这边出了事故,顾璘躲是躲不开的。   他走了过来故作不满的说:“你们年轻人还有没有对圣人的敬畏之心,竟敢公然在县学争风吃醋!难道非要老夫一通书信送到官衙,将你们都惩治吗!”   秦德威暗骂一声老滑头,居然用争风吃醋来淡化问题。   其实顾璘真的不想管,他看出来了,江二公子的行为一方面真是纨绔脾气发作,发泄情绪折辱仇家;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试探小学生。   如果连这都能忍下来,那说明小学生暂时真的没有什么手段了!大家都可以放下心来,安安心心参加送考宴会。   只听秦德威又开口道:“老先生误会了,并非是让你来管什么,只是让你做个见证。”   见证?见证什么?顾老先生莫名其妙。   只见秦德威目光在人群里逡巡了几下,四大差役之一对这秦德威耳语几句,此后秦德威就像是锁定了目标,直接奔着站在偏东边的一位士子走去。   秦德威随便拱拱手,就问道:“这位朋友是不是也姓江啊,叫江瓒?”   那士子回了个礼道:“在下正是!”   秦德威又问了句:“家住江宁县仁厚坊三条巷?至少户籍上是这么写的吧?”   众人:“……”   这边江二公子正在羞辱你,还打了你的女人,到现在你的女人还在江二公子手里吗,她正用最期待的眼神渴望你的解救!   而你却放着王怜卿不管,跑到了另一边去结交别人!   真是渣男!王怜卿看错你了!   而且你上来就报别人户口本是几个意思?显摆你在县衙有能量,可以随便查别人户籍吗?   “那就是你没错了。”秦德威从怀里掏出一份请帖,“走吧,冯县尊请你去后堂喝茶!”   秀才是有体面的人,县衙是不能随便传唤更别说用刑的,但知县作为父母官,私下里召见一个秀才也是毫无问题的。   那江瓒脸色不是很好,“在下还要在这里赴宴,怕是不便离开。”   秦德威仍不放过他:“县尊对你的户籍有些疑问,请你过去问几句话,在下送你去县衙!”   众人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小学生到底是什么把戏,这是要查户口吗?说起来科举和户籍是密切相关的,查查户口似乎也不是多稀奇的事。   可就算你有公事在身,替县尊来请人,但你的女人还在仇家手里呢,你就扔下不管了?   那可是为了你跳过秦淮河的女人!大公无私也不能这样大公无私吧?   真是渣男!果然进了官衙的人都是莫得感情、只有利益得失的冷血人物!   估计是小学生现在惹不起江二公子,然后借着公事名头走人!   众人正疯狂吐槽渣男小学生时,突然听到江二公子大喝一声:“秦德威!你有本事就冲着我来,惊扰旁人算什么道理!”   众人顿时又觉得脑子简直不够用了,刚才是小学生对着江二公子喊,有本事冲着自己来,现在莫名其妙反了过来,但为什么又感觉江二公子有点心慌?   又听到秦渣男对着江存义冷笑说:“人人都知道,在下没本事收拾你江存义啊。你能做初一,在下就跟着做十五。   你拿王怜卿来出气,那么在下也只好找个另外姓江的代替出气了。”   众人已经无语了,小学生你失心疯了吧,江存义跟你结怨,你就找个别人姓江的出气,这简直比江存义还不讲理。   那王怜卿好歹是你的老相好,可这位江瓒朋友跟江存义除了都姓江,有任何关系吗?   真是渣男!不想着怎么把人救出来,只知道转移注意力找别人逞威风挽回自己脸面!   江瓒身为县学优秀生员,也不是没朋友的,当即就有两个士子站了出来,对秦德威喝道:   “阁下仗势欺辱读书人,真当吾辈同道不敢发声否!”   秦德威懒得搭理这种小卒子,吩咐左右说:“谁替江瓒说话,把名字记下,容后发落!”   却见那边江存义居然扔下王怜卿不管了,怒气冲冲的也走了过来。   四大差役见状,紧紧将秦德威围住,防止挨打。   秦德威却故意说:“你们别管我,将江瓒送到县衙去!县尊要请江朋友说几句话,其他人若有疑问,可以一起去!”   江存义随即大怒:“谁敢带走江瓒朋友!”   “哈哈哈哈!”秦德威突然放声大笑:“本来在下还不是很确定,但看你江存义的反应,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众人越看越疑惑,水似乎有点深,这江瓒对江存义很重要?甚至比王美人在秦渣男心目中的地位还重要?   秦渣男都敢把王怜卿扔在江存义手里不管不顾,但江存义却不想让秦渣男带走江瓒?   就连江瓒的朋友也惊疑不定,平时也没听说江瓒和府衙公子有如此密切的关系啊?   捂着脸的王怜卿更不能置信,小渣男竟然为了与江二公子争夺一个男人而不管自己!   只有经验丰富的顾老先生冷静的看出来了,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只怕要有破天大事发生!   江存义为什么不敢让江瓒去县衙查户口?细思极恐!   年轻人哪里知道,乡试时户籍问题多么敏感!小学生不会平白无故的说起这个!   跟这样的大事比起来,王怜卿真不算什么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其惟春秋!   小学生与府衙公子的对峙还在继续,秦德威质问道:“我就很奇怪了,你为什么坚持不肯让江瓒去县衙?这与你又有何干?”   江二公子豪横的说:“在下今天就是要与你过不去,但凡你要做的事情,在下就要拦着!”   这话很符合纨绔身份,也符合他的跋扈气质和人设,听起来没毛病!   秦德威又晃了晃手里的帖子:“可这是县尊要召见江瓒,你想跟县尊也过不去?”   江二公子豪横依旧:“那你就让县尊来跟在下过不去好了!”   “真相只有一个!”秦德威抬高了声调,“这江瓒是不是咱们府衙的大公子啊?也就是你江二公子的亲兄长?”   平地一声惊雷!周围人听到这句话,顿时有种短暂窒息的感觉,然后议论声陡然升高。   “小贼子胆敢胡扯!”江存义怒火喷发,凶狠的瞪着小学生:“想死就成全你!”   对左右豪奴喝道:“将这胡言乱语的小贼子给我打!打死了就赔他命!”   卧槽!秦德威大惊,这是想趁着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要杀伐果断的公然灭口!于是他一个箭步,躲到顾璘身后。   然后高声道:“我在县衙查得,江瓒有冒籍嫌疑!东桥老先生你作为本地士林领袖,要为本地人主持公道啊!”   顾老盟主:“……”   踏马的你小学生这会儿想起老夫还是个文坛领袖了?也难怪今天小学生对自己毕恭毕敬的,早有预谋!   但小学生说的在理,自己不可能不发话。另外就是还好还好,今天小学生目标看来不是自己,可以放心了。   所谓冒籍,就是某地人到另一地假冒户籍。在科举制度下尤其各省十分不平衡的乡试里,冒籍是非常敏感的问题。   科举名额永远是稀缺资源,哪个地方的人也不会欢迎外地人跑过来抢食吃。   科举利益是读书人最核心的根本利益,顾老先生身为本地文坛盟主,即便再嫌弃小学生,但在这个问题上也不敢有第二种立场。   甚至耍滑头打酱油都不敢,不然会被所有人狂戳脊梁骨。   于是顾老盟主只能大喝一声:“公论自在人心!让小学生把话说完!”   江存义已经有点杀红眼的意思,竟然对顾璘叫道:“在下只找满口胡言的小学生!老先生最好让开!”   顾老盟主大怒,就是江存义他爹来了,也不敢这么说话!   登时就有一大群士子,簇拥过来,将老盟主护住了,连带躲在老盟主背后的秦德威也安全了。   江存义即便带着豪奴,也无法下手,反而被更多的同仇敌忾士子围住了。   这就是文坛领袖的号召力。   秦德威又从老盟主背后伸出头叫道:“差役们给我堵住县学大门,江家人不许放走一个!”   顾璘对秦德威喝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你说!若敢虚言妄语,老夫也饶不得你!”   秦德威好整以暇地拱拱手:“请诸君给在下作个见证,并非是在下心狠手辣,定要灭江存义满门,实在是迫不得已。   想在下向来与人为善,待人极有分寸,不轻易发人阴私!怎奈那江存义实在欺人太甚,不但打了在下的红颜知己,还要继续对在下行凶!   在下虽然做不到以德报怨,但也不能任人欺辱。忍无可忍,为求自保,只好……”   真踏马的既当又立!顾老盟主倒是忍无可忍了,又喝道:“说正题!不然老夫立刻袖手旁观!”   秦德威立刻指着同样被围住的江瓒说:“嘉靖八年,江瓒以父母双亡、投靠亲族为由,落籍于江宁县仁厚坊三条巷的江家!   虽然都姓江,但江瓒与仁厚坊三条巷的江家其实并没有亲戚关系。至少也是不在五服之内!   所以可以断定江瓒是冒充投亲,诈取户籍!”   众人恍然,小学生能把话说到这个程度,应该就是确有此事了。   可你小学生是能掐会算的神仙吗?江瓒跟你毫无往来,你怎么就能想到江瓒,然后扒拉出这些陈年旧事?   顾老盟主才不关心秦德威起因和动机,直接问出了最关键地方:“此事和江存义又有什么关系!你难道有什么实证!”   秦德威口气慢悠悠,听得让人着急:“严格说起来……此事和江存义关系不大,而是和江府尹大有关系,我猜此人是江府尹的大公子。”   顾老盟主愕然,小学生刚才嚷嚷要灭江存义满门,是这个意思?要继续听呢,还是不听呢?想了想又道:“如果你有实证,就继续说!”   秦德威答道:“没有直接证据,只有间接证据,以及最缜密的推断过程!”   顾老盟主无语,所以你就是开局一张图,内容全靠编?   若是没有实证,一个在野退休老干部哪敢议论正三品府尹的罪名!   所以顾老盟主不想听秦德威继续说了,听了也没用。   他果断对关门弟子王逢元说:“如今王大司马正以钦差身份整饬南京,你拿我的帖子去找王大司马!   就说本地士子检举江瓒冒籍之事,另有秦德威指控府尹涉案,请大司马速速来提人审理处断!”   一切安排的明明白白,责任归置清清楚楚。而且涉及到正三品府尹,没有衙门能审,想来想去只能请钦差大司马来处理了。   王逢元奉命而去,顾璘又对另一人吩咐道:“你去附近县衙找冯知县,请县衙先多调壮班卒子过来看管相关人物,等待大司马发落!”   然后又对其他人说:“等县衙人手到了,送考宴就继续,不要耽误大礼!”   秦德威见顾老盟主将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暂时无事,便悄然从老盟主背后离去,走到了仪门里王怜卿身边。   王美人不想和渣男说话,并丢给渣男一个背影,旁边几个其他请来当陪跑的美人笑嘻嘻看着。   秦德威拍了拍王怜卿说:“刚才并不是我不在意你,而是我不能表现出太在意你啊。”   就是自己个头长高了点,最顺手拍的地方也更靠上了,开始拍到腰部了。   王美人依然没有回头,秦德威只能继续解释:“当时你在那贼子手里,我越是表现的在意你,你反而越是危险,所以我只能假装不在意。”   “你这心意真的假的啊?”边上其他美人问了句。   秦德威斩钉截铁的说:“当然是真的!那贼子打了王怜卿一巴掌,我就灭他全家,给王怜卿出气,还不能说明心意吗!”   王怜卿终于转过身来,叹了口气说:“别说傻话了,我们这样的卑贱女子,被人打一巴掌又能算什么呢?”   秦德威不满的说:“怎么是傻话?既然他打了你,说灭他全家,就灭他全家!”   王美人顿时心情酸酸软软的,有些话虽然假的不行,但还是让人感动和虚荣啊。   旁边那个陪跑的美人“扑哧”的笑了出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乐不可支。   秦德威怒目而视,这是想捣乱的?自己这么认真的安慰,被她一笑就把气氛全破坏了!   那美人连忙解释:“奴家只是想到在前几日,听过南城坊间无知小民一句传言:破家老父母,灭门小学生。”   秦德威:“……”   老父母,百姓对知县的一种敬称,官是父母官,加老是尊意,所以合称老父母。小学生是谁,不言而喻。   那美人又赶紧补充:“当然啦,灭的都是那些为祸一方、鱼肉百姓的恶人之门。”   小学生叹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听到这句坊间传言,王怜卿也忍着笑道:“小郎君说话越发文雅了,听你说最近攻读春秋,果然没有白读!”   秦德威摇头答话:“其实这句话出自《孟子》!”   一句话把天聊死!   突然大门外人声鼓噪,有人喊道:“知县大老爷来啦!”   咦?秦德威很奇怪,就算是去县衙请人,怎么来的如此之快?   随即他又猜到,肯定是冯老爷认定自己要举大事,所以不甘寂寞,掐着时间过来要凑热闹。   男人都是键盘政治家,谁又没点参与庙堂游戏的憧憬?   “跟我走,带你去告状!”秦德威对王美人说。   却说冯知县轿子刚进了县学大门,他就看到士子居然没有入席,成群结伙的围在仪门外,不禁就是心头一喜,自己来对了,果然出事了!   秦德威带着王怜卿拦在官轿前,高喊道:“乐户女子王怜卿告状!请大老爷做主!”   冯知县顿时了然,这肯定是小学生配合自己来了!便打开轿帘,威严的说:“拦轿告状,必有不平!尔等所为何事?”   王怜卿低头垂泪,秦德威指着王怜卿的脸说:“大老爷请看!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就因为不肯陪酒,就被恶人江存义当众殴打!   这还有王法吗?还有律例吗!肯请大老爷做主!”   冯知县与秦德威对过眼神,立刻就知晓了,这是要先弄江存义!然后从江存义身上打开缺口,一步一步的搞掉江府尹!   听说很多高层斗争的套路都是这样,先起于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微末之事,然后大人物不断卷入,最终造成庙堂动荡!   这次小学生真的很卖力气啊,居然把女人都献出来挨打了。冯知县一边想着,一边指示随从差役:   “给本官拿人!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将那江存义及刁奴带回县衙,暂且拘于县狱!”   当然按照一般潜规则,不同衙门之间不能乱抓人,更别说府衙公子。但这次不是普通案件,而是政治案件,特事就要特办,能迂腐的恪守一般规则吗?   江存义本来见事情不可为,正琢磨怎么想办法逃走,然后去向父亲报信。却冷不丁的被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县衙差役按住,还用牛皮绳绑了起来。   府衙公子何时受到过这等屈辱,抬头就看见小学生在旁边看戏,顿时狂怒。鄱口大骂道:“贱婢养的小贼,我若出来,与你不死不休!”   秦德威哈哈笑道:“江二公子啊,且去县狱里安心住几天,然后送你和令尊及全家一起去京师问罪,一家人就要齐齐整整的。”   又对差役道:“回去告诉县狱禁卒,江二公子今天打了我一巴掌,让他们看着办!”   差役们为难说:“这毕竟是府衙衙内……   秦德威冷笑道:“那你们再等几日,看明白了风向!”   拿下了江存义,冯知县感觉自己终于参与到了庙堂政治游戏,又心满意足的撤了。   顾老先生望着远去的知县仪从,诧异的对小学生问道:“冯大人到底干什么来了?”   送考宴举行到一半,王大司马的人就来了。一个武官领着军丁,将冒籍士子江瓒带走,秦德威也被要求写了份文书,然后交由武官带回给大司马。   第二日,大司马使人来对秦德威传话,明天在会同馆开堂,请南京刑部、都察院堂官一起到场坐听,让秦德威与江府尹当堂对辩。 第一百九十三章 莫须有   秦德威没想到,自己才离开没几日,与前同事们的散伙饭还没吃呢,就又重新来到了会同馆。迈进会同馆大门,颇有一种“前度刘郎今又来”的感慨。   他被杂役领到一处明堂,等了一会儿,就看到王大司马从后面走了进来。   大司马身旁还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顾老先生,另外两个不认识。秦德威猜测,估计是南京刑部和都察院的堂官。   这个阵容就很全了,钦差、法司、地方官绅一应俱全,具有广泛的代表性。   众人纷纷落坐,唯有小学生罚站。   所有人几乎都到齐了,唯独另一个被召请过堂的江府尹没有出现,又等了一刻钟还是不见人。   秦德威闲着也是闲着,忍不住就开始挑拨:“王大司马啊,这江京兆很藐视你这钦差啊。不知道您怎么想的,换成我绝对不能忍啊。”   王廷相冷哼一声,“换成你?换成你来当钦差?你是不是想很久了?”   此时有个府衙书吏过来,说是代替江府尹传话的。   “我家老爷说,他身为京兆尹,代天子治理王畿,体面贵重,绝不肯受辱于刀笔吏!请大司马自行判断,若有罪在身,恭等天罚就是了。”   有经验的人一听就明白了,江府尹估计是觉得自己很难解脱,干脆就不来了,免得还要被某“刀笔吏”羞辱一次,反正最后都是由天子定夺。   顾老先生不禁惊诧莫名,江府尹还真做了点亏心事?到底是怎么悄无声息的让小学生抓住的?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至于秦姓“刀笔吏”也是稍微有点吃惊,没想到这江府尹还挺有个性,很有点愿赌服输的光棍气质。   王大司马则陷入了沉思,江府尹不来过堂,今天程序应该怎么走?   这时法司二大佬之一,看胸前补子大概是都察院的那位站了起来,对王廷相拱了拱手说:“既然京兆尹不来,那本官也没必要陪着坐听了,且先告辞。”   于是又走了一个,别人都是打酱油的无所谓,但王廷相无论如何,也必须要弄出一个审理结果上奏。   于是王廷相就拍案道:“京兆尹不来便罢,我等先开始吧!秦德威上前来陈情!”   秦德威上前几步,站在了正中公案的前方,刑部那位老堂官坐在公案左方,顾老先生坐在了公案右方。   秦德威吭哧了好一会儿,也没能开始陈述。   王廷相和顾璘这些熟人都很奇怪,向来伶牙俐齿的小学生今天是怎么了?为何连话都说不出来?   秦德威苦笑几声,无奈道:“在下……居然不知道怎么说啊。”   王廷相喝道:“法纪严明之地,不许作怪生事!”   秦德威叫屈道:“老大人明鉴,绝非故意作怪!实在是在下惯于与人口舌争锋、激烈互辩,不太能适应这般在公堂上安安静静,单独自行说话的方式。”   王廷相:“……”   你这意思就是习惯了在公堂上与人用吵架方式交流?让你自己说单口的居然还不适应?   秦德威满怀期待的看向顾老先生:“要不然,东桥老先生你来替江府尹说话,与在下辩驳?”   顾璘:“……”   你这小学生踏马的分不清敌我了?老夫今天作为地方乡绅列席,是站在你这边的!   另一边的刑部老堂官“哈哈”笑道:“有趣有趣!那就让老夫来质问你。”   王廷相怕秦德威冒犯贵官,就介绍了一下:“此乃南都周大司寇!”   秦德威了然,原来是南京刑部的周尚书,便又行了个礼。   周尚书放过知县,坐镇过大理寺,又升至南京刑部尚书,审案业务很娴熟,张口质询道:   “秦德威!你不过一县衙刀笔,胆敢窥伺京兆府尹,预谋罗织上官,究竟是何居心!”   对的,就是这样,有内味了!秦德威瞬间找到了感觉,立刻反驳道:“并非是在下窥伺上官,而是为求自保不得不多加探听消息!   当初府衙二公子江存义横行不法,与在下结了深仇,在府试时又被其蓄意构陷!   惹到如此强仇,在下怎能不日夜忧虑、小心提防,为图自保,不得不对京兆尹倍加关注,查探到一些线索也是应有之义!   话又说回来,先有江府尹立身不正,然后才有在下可趁之机!这个因果不可倒置!”   周尚书:“……”   本官只说了一段,你瞬间就喷回四段?   然而不只四段,因为秦德威还在继续说:“在下正当因为得罪上官而满怀忧惧时,又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   京兆尹既手握王畿地面,又是位列庙堂朝臣,权柄不可谓不重,甚至一般的侍郎也比不上!   看看那胡侍郎就知道,能把在下逼成什么样!可江府尹为何始终隐忍不发,从未直接对在下出手过,偶有动作也是跟着别人敲边鼓!”   众人不仅陷入了深思,江府尹确实小心谨慎的有点过头了,甚至到了低调的地步。   秦德威不等别人想出来,先披露了自己的考虑结果:“在下想来想去,便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江府尹很在乎他那个乡试提调官差事!   所以他不愿意节外生枝,生怕会影响到自己的乡试差遣!这点从他放弃主持府试时,就可以看出来,称得上不惜代价的保住乡试提调官位置。”   今天立志当反方周尚书感觉终于抓住了小学生的错谬之处,开口斥道:“一派胡言!一个乡试提调官位置而已,没了就没了,完全不影响官位!   在一个三品大员心里,对乡试提调官这样的差遣,怎么可能在乎到如此地步!   就为了保住一个鸡肋差事,便对你这样刀笔吏各种忍让,是你做梦做多了,还是胡编乱造的才子佳人话本看多了?”   秦德威点点头道:“老大人言之有理,在下也想不通,想来想去,又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江府尹想在乡试上做点事情,比如舞弊,所以他才会如此在乎乡试提调官位置!”   听小学生左一个猜测,右一个猜测,周尚书忍不住就讽刺说:“所以说到现在,都是你凭空臆想的?你就打算拿着臆想充当呈堂证供,控告江府尹?”   “有句话道是,大胆猜测,小心求证!”秦德威想也不想的反驳道:“想到这里时,在下又多出一个猜测!   以江府尹如此小心谨慎的性格,居然想干舞弊这么大胆出格的事情,那答案只有一个!   肯定是想帮助他的近亲舞弊,所以他才十分不得已,所以才会极其在乎乡试差遣!若没了乡试差遣,拿什么去帮人?”   见周尚书要说什么,秦德威连忙道:“老大人不用问,在下当时也想到了一个疑惑!江府尹是浙江人,哪来的近亲会在南直隶参加乡试?   想到这里时,在下也百思不得其解,纯粹的猜测推演也就陷入死胡同,进行不下去了。   然后在下就只能把这些猜测压在心底,让它永远不为人知就好了,谁还能没点胡思乱想、放飞自我的时候?”   周尚书质疑说:“你说了许多,只凭这些猜测,就敢给京兆尹定罪?前代的莫须有也不过如从了!”   “旁证都在后面!”秦德威便继续说:“后来在下在会同馆做书手,借着一个机会得知了府衙内部很多情报,当然这是工作需要,不算假公济私!”   钦差大司马王廷相听到这里时,突然想起了保留官职戴罪察看、被发至苏州督造金砖的华通判。   还说不是假公济私,真就是欲盖弥彰!王廷相敢断定,秦德威当时必然从华通判的这里搞了很多关于府尹的信息情报!   秦德威继续说出自己想到的疑点:“于是在下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江府尹家只有二公子张扬跋扈,也从来没人见过大公子!   只是江家上下都说,大公子在浙江老家读书。于是在下还是很奇怪,疑点实在太多了。   比如,江府尹全家都住在官舍里,为何不接了长子过来同住?   又比如,江二公子如此活跃,热衷于结交本地人脉,但为什么不让大公子出面?按道理说,大公子结交了人脉后,对江家更为有利吧?   还有就是,江府尹上任也快三年了,为什么从来不见大公子来看望父亲?浙江距离南京又不算远,大部分路途还是水路。   甚至逢年过节也没见这位大公子露面过,这是不是太过于不孝了?”   周尚书不耐烦地说:“又是猜测,又是疑点,照我看来全是以小人之心妄加揣测他人,然后捕风捉影之谈!断然不可采纳!”   秦德威毫不介意的说:“在这个时候,就需要一点想象力,将猜测和疑点结合起来!   人才与天才之间的区别,就在于有没有这种想象力!只有具备这种想象力,才能推动事情实现化茧成蝶的突破!   在下的推断就是,江府尹协助舞弊的对象莫非就是江家这位大公子?只有如此,才能解释江府尹为何小心谨慎到了过头的地步!   那么新的问题就来了,江家大公子户籍是浙江的,怎么才能参加南直隶乡试,接受自家父亲的照应帮助?这个答案就很好想到,唯一的办法就是冒籍!”   堂上三人齐齐震动了一下,这里才算进入今天审问的正题!   “在下也曾经请人去浙江打探过,那边人说,江家这位大公子过继给了宗族里其他房绝户,然后这两年在外游学去了,并不在老家。   所以在下就更纳闷了,连续几年又不在老家出现,又不在南京父亲这里出现,是不是太奇怪了些?冒籍可能性就越来越大了。”   听到这里,王大司马不禁又想起了那位保留官职、待罪察看,被发至苏州督造金砖的华通判。   嗯,苏州和浙江很近,往南再走一段路就进入浙江境内了。   说到此处,秦德威亮出了最后一点:“恰好在下在两个县衙都有点能力,查过本科乡试一百几十人的举子名单,里面还真有姓江的人。   然后私下里打听过,还真是巧了,这个叫江瓒的人并非世代居住本地,似乎是近年落籍的。   然后在下就去架阁库里花费时间翻检旧档籍册,终于翻出了最原始的落籍底档,这个江瓒原籍居然与江府尹同一个县,同一个乡里!”   秦德威等消化完信息,又说出了自己的结论:“不知道诸公信不信这是巧合,反正我是不信的!   江府尹到南京城上任,然后这个江瓒就移民过来落了籍,还与府尹来自同县同乡,还都姓江。   然后江府尹大公子被过继给了绝户,然后这个江瓒就有一个父母双亡、投靠亲戚的借口来移民。   去浙江那边打听时,也大致了解了一下江大公子的长相,与这个江瓒居然也非常吻合。   虽然在下没有最直接的实证,但如此多巧合汇总起来,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   公堂里鸦雀无声,王大司马、周大司寇、顾老先生一起瞠目结舌,被震撼的无以复加,像是活见鬼了一样。   他们原以为小学生敢来指控江府尹,必定有过硬的实证。   估计小学生身上主角光环发作了,有天降奇运,误打误撞就得到江府尹罪行的铁证;   或者大街上随便就救了个人,然后此人纳头便拜,给小学生送上了江府尹罪行证据。   结果小学生半点实证没有,全踏马的是靠他自己纯脑补,和孜孜不倦、不厌其烦、受迫害妄想式的阴谋论猜想!   大半过程完全都是捕风捉影,结果一路靠想象,全是虚的,没有实的,最后居然还真自圆其说了!   这又算什么?最极致的推断能力?最天才的想象力?还是最敏锐的洞察力?   古代那些什么罗钳吉网啊莫须有啊,跟这比简直弱爆了……   周尚书作为预设立场的反方,有点不甘心的说:“审案要凭照律例,讲究的是实证啊,你这……”   秦德威反驳道:“审一般人,审一般案件,确实如同老大人所言!   但审江府尹这样的人,凭照的是天子圣意,什么证据不证据的,全看天子的心证!”   要不要这么看透世事?六十八岁还被教做人的周尚书无语,你这小学生除了身高长相,哪点像个少年人?   只有王大司马和顾老先生对小学生的言论习以为常,没有任何心理波动。   江府尹不来是对的,来不来结果都一样,已经被小学生靠着“莫须有”给钉死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体验特别差!   等小学生说完后,王大司马又提审了县学生员江瓒。   都到了这份上,连当初落籍的原始底档都被从故纸堆里翻了出来,江瓒还能怎么抵赖?   其实这件事全过程的最大关键在于,有没有人能想到问题?   如果没人产生怀疑,那江瓒就很安全。从移民到落籍,再到考试,表面程序都没什么问题,安安静静等待乡试就行了。   正常情况下,也没人会主动怀疑府尹要舞弊,就算怀疑了也不知道侦察方向,更不会想到府尹和一个县学生员有什么关系。   但如果有人用有罪推定的态度看待江府尹,又能动用官府力量穷究各种细节,刮出了江瓒冒籍来对照,那问题根本就掩盖不住。   即便江府尹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把从浙江老家到南京城这条流程上的所有人,全部都给灭口吧?   现在是大明中期嘉靖朝,又不是末朝乱世……所以这也是江府尹得知小学生戳破问题后,直接躺平的原因。   江瓒扛不住盘问,承认了他确实是江府尹的长子,先在老家过继改名,然后到南京城冒籍,并诈取秀才功名。   至于乡试舞弊虽然尚未发生,但那肯定可以认定为犯罪未遂了。   不然江府尹费尽心思,让江瓒跑到南直隶参加乡试为的什么?就图南直隶录取名额比浙江多四十个?   审完江瓒,再审不审江府尹已经无关紧要了,但钦差整饬南京官吏的王廷相王大司马已经有点害怕了。   他并不是害怕府尹或者帮府尹出头的首辅,而是害怕目前这个趋势,或者说害怕小学生。   纵然王大司马勇于任事,以多面手和实干闻名官场,但他也不是二愣子啊。   不然为什么鼎鼎大名的复古七才子,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大明文学“前七子”里,文学水平最低的王廷相反而官场成就最高?   原本王大司马的计划是,整顿半年左右,到年底时正好总结陈奏,结束差事,交还关防。   可这才两个月,前前后后已经处理了一大批了。只小学生干掉的就有侍郎、佥都御史、御史、别驾,一口气直接拿下了四杀。   都是在官场叫得上字号的人物,不是县丞啊主薄啊大使啊这种充数官员!   然后还没等缓过来,刚离开会同馆的小学生竟然又要继续拿五杀了——以大司马的官场经验估计,那江府尹真的很难脱身了。   这才两个月时间!要是整顿工作延长到半年,还能想象吗?   而且庙堂已经出现了政治斗争的苗头,过气首辅张孚敬和当红礼部尚书夏言之间龃龉不断,看样子还要大打出手。   两京之间政治动向息息相关,所以这边的整饬很可能会被人利用,成为高层斗争的一部分。   特别是还有小学生这样的狠角色在这里面蹦跶,又能跟积极进取的夏言搭上线,再想想后面的发展趋势,连王大司马都要害怕啊。   今天过堂到此结束,友情坐听的刑部周尚书和顾老先生都走了,但小学生慢了一步留在了后面。   目送已经招供画押的江瓒被押下去,秦德威面色渐渐沉重起来,似乎很有心事的对王廷相说:“大司马啊,在下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对您说。”   于是王廷相很好奇的问:“你想说什么?”   秦德威态度很诚恳的说:“在下觉得,您这项整饬南京官吏差事还是赶紧结束吧,这样下去真的不行!”   王廷相:“……”   你小学生就不想想,是谁把事情弄成这样的?   秦德威又语重心长的劝道:“大司马不要舍不得这点权势,果断结束差事都是为了你好啊!”   王廷相:“……”   当初你说开局两个月要立威,也说是为了老夫好。   秦德威谆谆教诲说:“奉天子敕命,雷厉风行做事,本来是好的,说明你执行诏旨不打折扣!   但如果总是雷厉风行,一直这么雷厉风行,就要让天子产生猜疑了!所以功绩到手,见好就收,才是正理!”   是你搞完了仇家,想见好就收吧?纵横宦海三十年的王廷相默默的指了指大门。   你这县衙临时工可以圆润的走了,还是回县衙去教导那位冯大人吧!   王大司马感觉到,让小学生这种人帮办事务,虽然结果可能是好的,但过程体验特别差!也不知道县衙的冯大人是怎么忍下来的。   秦德威只能再次离开了会同馆,然后就去了县衙。事情必须要向冯知县汇报的,然后让冯知县给北方京师写信。   进了县衙大门又过了仪门,秦德威瞥了眼大堂,冯知县居然在升堂审案,而今天应该不是审案日。   然后他又走到大堂门口看了眼,发现冯知县正在提审江二公子……   对此秦德威不禁冷哼一声,这冯老爷居然不经自己同意擅自审问重要人犯!   此刻江二公子正站在大堂中慷慨激昂的认罪:“在下全部招了!在下确实的打了王怜卿!在下甘愿伏法!请县尊速速依律处置!”   面对如此配合的审案对象,冯知县反而纠结万分,进退两难!   今天上午办完其他公事后,打听到小学生没有来县衙,冯知县就赶紧在下午临时升堂,突击审理江二公子。   这江二公子虽然身分不高,但可能是庙堂政治游戏的导火索人物!所以冯知县对于江二公子很有兴趣,就趁着小学生不在时,独自打开了游戏!   但现在冯老爷就为难了,按照律例,乐户地位比民户低,民户打乐户要减等处罚,更别说是府衙公子了。   所以江二公子打了王怜卿一巴掌,又没有严重伤势,法律上的惩处估计就是罚酒三杯这个程度。   那岂不判完了就要当堂放人了?   可冯知县绝对不想当堂放人!他还要从江存义身上打开突破口,深挖线索,剑指高层!   江存义又催促着叫道:“如此简单明白的案子,在下又衷心认罪,还请县尊结案!”   冯知县陷入了苦思,庙堂政治游戏果然难度很大!   秦德威背着手,踱进了大堂,慢慢悠悠的发了话:“冯老爷啊,原告都没到,您这样审案与理不合!会让别人误以为你私心作祟,袒护被告,改日得了空再审吧!”   江存义心态瞬间炸了,但被衙役按住了。   秦德威又对冯知县说:“而且江存义在县学孔庙之侧行凶伤人,可视同蔑辱圣人,还当众口出狂言,企图杀害县衙书手!   对此冯老爷您却不审不问,会让别人误以为你避重就轻,有意为被告开脱!”   冯知县:“……”   游戏体验又变差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小说果真来源于现实   秦德威挥了挥手,江存义就骂骂咧咧的下线了,当然是在几个衙役的强制下,又被重新关回县狱里。   待审嫌疑犯淹留县狱也是常有的事,不奇怪!   秦德威依稀记得自己上辈子看到过一个案例,万历年间有个小官员因为贪赃十几两问题,然后一直没审完,就一直在监狱关了几年……最后估计混成了牢头狱霸。   “今日不审了?”冯知县不能理解的问道,人都抓来了,还不赶紧趁热打铁?   秦德威毫不在意得说:“审他没什么意义,就算要审也是过几天再审最好!”   “什么叫审他没什么意义?”冯知县很诧异的说:“你不是要整治府尹么?不从江存义身上打开缺口?”   “那府尹已经完了!”秦德威随口说。   冯知县突然产生了一种被抛弃的不妙预感,秦德威就顺便将今日去会同馆过堂的事情告诉给冯知县。   “什么!”还在琢磨游戏怎么通关的冯知县大惊,下意识拍案喝道:“你竟然不知会本官!”   这小学生竟然独走!也难怪他始终不告诉自己游戏作弊码,原来确实不需要知县!   秦德威连忙又说:“不是在下不带冯老爷一起(玩),实在是您不合适啊!”   冯知县眼神飘向旁边值堂皂役的水火棍,淡淡地说:“怎么就不合适了?本官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不过秦德威既然敢甩开知县,岂能没有狡辩之词?   “这次主打的罪名是冒籍侵夺科举名额、意图乡试舞弊,损害的是本地士子利益,所以更适合由本地士子出面发起和检举,而送考宴就是一个很合适的场合”   毫无游戏体验的冯知县十分不悦,“你这是故意排外!本官身为知县,是你们的父母官!如何不能参与?”   “可冯老爷您毕竟是外地人啊,又是府尹下级,您这样直接检举揭发上官真的不合适!   如果没有足够合理的动机,在别人眼里,你可能会有无事生非之嫌!这会损害您的官场名誉!   所以我不让冯老爷您参与,都是为了你好!这份苦心,还望冯老爷明白!”   冯知县竟然无言以对,可恶,为什么小学生总是很有道理!关键是自己还总是说不过他!   秦德威还在继续哔哔哔:“而发动本地士子的性质就不一样了,本地士子被外地人侵夺科举利益,闹起来是天经地义的!”   冯知县直到这时候才恍然大悟,难怪小学生重回县衙,不肯来当幕席,也不愿意去最熟悉的刑房,反而跑到最清闲蛋疼的礼房去!   礼房就是负责和对接读书人事务的部门,秦德威号称县衙礼房书手,自然可以名正言顺的发现线索,然后带领本地士子检举揭发涉及科举的不法行为!   还有,秦德威出人意料的对士子云集的送考宴如此上心,也踏马肯定是为了图一个士心所向、师出有名!   而且有顾东桥这样的本地老乡绅在场,自然可以绕过知县直接向上检举!   可恶!冯知县又暗握双拳,为什么自己总是后知后觉!   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觉察到小学生行为很可疑,但却没有去深思!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到了送考宴现场,却只抓了一个江存义回来!   想到自己亲手抓回来的江存义,冯知县忍不住又问道:“那江存义就没有什么用?”   秦德威不屑的说:“一个废物纨绔,能有什么大用,本来就不在计划内,谁知道他却出现了。”   冯知县终于回过味来:“那本官还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你故意把没用的江存义扔给本官,是个什么意思?”   不就怕你闲着没事干又要捣乱吗?秦德威打个哈哈,避重就轻的说:   “这不是想着给冯老爷找点事情做吗,不然冯老爷又要责怪在下目无官长了。”   冯知县:“……”   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就不叫目无官长了?即便你要敷衍本官,能不能更有诚意一点?   从前你不是这样的,那时你狡辩的态度总是很认真,说辞至少都是提前精心准备的,不会像现在这样都是随口现编。   “秦德威!”冯知县突然直斥小学生大名,惊得值堂书吏、皂役齐齐瞩目。   政治敏感比较强的胥役已经想到,莫非第二次“君臣冲突”又要爆发了?三国演义里那汉献帝还反抗过好几次呢……   立刻进入看热闹模式,对他们这些县衙胥役而言,这也算是非常难得一见的场景了。   又听冯知县呵斥道:“在新的职位上,本官劝你尽快重新适应,争取早日把心态转变过来!”   秦德威:“???”   在背后山海红日图的掩映下,冯知县散发出了足以覆盖整个大堂的官威!   “从前你是本官私人幕席,乃是宾客门士身份,并非上下关系,故而本官要敬你三分,待你以宾礼!   现如今你只是礼房书手,本官乃是上官,你是下属书手,所以只有上下尊卑之别,不再有主宾之礼!你须得切记!”   秦德威没回应冯知县的训斥,想了想便试探着说:“冯老爷啊,你想不想谋取一份超级雄厚的任职资历啊,能让你力压京师宛平大兴,被视为天下第一知县!”   卧槽!冯知县愕然片刻,可恶,居然又产生了动心的感觉!   随即冯知县用强大的意志力,把这种感觉压了下去。不!这次一定要拒绝魔鬼的诱惑!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只要不与魔鬼做交易,就不会被魔鬼所控制!   “不想!”冯知县用尽了全身力气答复道。   “哦。”秦德威点了点头,叹道:“既然县尊不听忠义之言,那在下也无可奈何,这书手不做也罢,恳请县尊将在下放归林泉,从此在家读书,不问县事了!”   冯知县皱眉犯难,秦德威这话口气有点怪,仿佛自己十分不好应答,但又莫名的熟悉。   突然有人大喝道:“秦德威!既食县衙之禄,就当以诚事上,怎可动辄求去,要挟圣……县君!”   嗯?冯知县和秦德威齐齐顺声音望去,只看到值堂书吏愕然捂着自己的嘴。   那值堂书吏又见别人都看自己,慌得跪地不起,对冯知县连连叩首:“在下不小心入了戏,情不自禁,一时失言!请大老爷和秦先生继续!”   秦德威无语,神踏马的看戏,你当你是站在戏台下呢!   冯知县趁机拿话挤兑着秦德威:“他虽然是失言,但这意思也没错啊。”   秦德威皱眉看了看值堂书吏,又指着说:“冯老爷啊,此人莫不是你安排的托儿?”   糟糕,智计竟然被看穿了!冯知县顿时有点不自在,但不能慌,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顿时秦德威怒气冲冲的说:“设使县衙无有我,不知当几人称霸、几人横行!   如今卧榻之侧尚有他人,在下日夜在外为县尊筹谋大事,县尊居于深衙不思守业艰难,反而猜疑于我,是何道理!”   冯知县不由自主的冒出了一句:“君若能相辅,则厚;不尔,幸垂恩相舍。”   卧槽!菜鸡还敢内涵自己!秦德威立刻指向远方:“本欲谏县尊立刻点齐壮丁,引夫役向东,进据贡院,抢占官庐,把守街道,拒敌于外!”   冯知县疑惑的说:“去贡院作甚?”   秦德威醍醐灌顶的大喝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乡试在即,府尹失德,考务谁人可主持?此乃火急之时,县尊不欲为提调官乎!”   宛如一道惊雷在冯知县脑门里炸响,乡试提调官?   提调官虽然不负责阅卷,但是负责考务,也就是整个乡试的考试组织工作!   从整理场地到供应物资,从分配考号到入场搜检,从交卷收卷到送卷入内帘,都归提调官统筹!   现在距离乡试就一个月时间了,如果全面负责考务的提调官府尹突然没了,那考试组织立刻就要陷入紧急状态!   非常时刻必然有非常之法,就有非常机遇!   天下第一乡试大典,不太好临时决定延期,朝廷必然需要有人力挽狂澜,把考务支棱起来!   从外地调人过来只怕时间来不及了,而且来了也没时间熟悉状况!必定还是要从南京城里用人!   这个差事资历对京兆尹而言平平常常,但对区区知县而言却是肥美无比!   秦德威又道:“针对府尹的事情,我不让你参与,都是为了保全你的名声!   如果是你暴起发难,参倒了府尹,然后你又要抢夺乡试提调差事,别人会怎么想?朝廷会怎么想?   所有人都会认为,是你为了争权夺势才故意攻击府尹,你会成为众矢之的!”   冯知县想到这个后果,顿时汗如雨下!   秦德威痛斥道:“所以我让你安坐内衙,外事由我即可!不想你竟然妄相揣度,心多耿耿,实非明主之相也!”   冯知县连忙从公座上跳了下来,对着小学生连连作揖:“本官错了!本官错了!”   秦德威冷冷的说:“重要的道歉说三遍。”   值堂众胥役慨叹一声,那三国演义里汉献帝总是斗不过曹孟德,原来也不是胡编的,话本小说果真来源于现实啊!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世事洞明皆学问   乡试提调官虽然是带了个官字,但其实并不是官职,只是一项差事。与主考官、监试官并列为乡试三大头目,各司其职。   从上一章的介绍可以看出,负责考务的提调官需要有极强的人力物力资源调动能力,要不然根本组织不成考试。   所以提调官按惯例是由地方行政大员充任,两京乡试是府尹,各省乡试则是布政司官员。   如今临近南直隶乡试时,提调官江府尹突然爆了科举舞弊丑闻,那无论如何是绝对不可能再继续参与乡试工作。   在此非常时期,不考虑从外地调人的话,南京城里应该由谁来担任提调官?   首先乡试是地方性考试,不该由朝廷部院衙官来提调,所以南京六部之类的官员可以排除在外了。   剩下的府县官员里,江宁县知县虽然官职不算多高,但却是一个很合适的替补人选,别忘了贡院就在江宁县境内。   而知县作为直接治理半个南京城的百里侯,人力物力调动能力也是毋庸置疑的,肯定比府衙剩下的佐贰官强。   而且知县毕竟是正印父母官,权威性比府衙佐贰官更强,更能镇得住场子。   但是,官场上任何时候都少不了但是,最合适并不意味就必然是,仍然离不开个人的努力。   “所以县尊还在这里楞着干什么!”秦德威指示说:“快行动起来,以最快速度,点起壮丁,前往贡院!”   冯知县抬头看了看天色,都已经暗下来了。迟疑着说:“不用这么匆忙吧?今天消息肯定没传开,本官明日再去贡院也不迟。”   秦德威便道:“若隔壁齐知县在江宁县任职,此时他肯定已经坐在贡院官庐里了!”   冯知县登时就怒了,说谁都可以,就是不能说隔壁老齐比自己强!不就放弃今晚花酒,辛苦点去贡院占坑吗!去便去了!   当即就点计壮丁,连带皂役仪从,凑了三十来人,出县衙大门,浩浩荡荡杀向东面贡院!   秦德威站在县衙大门外,对冯知县拱了拱手说:“预祝县尊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冯知县惊讶的说:“你不去?”   秦德威负手而立,望着夕阳淡淡的说:“在下虽为小学生,也自知尊严!不想以刀笔吏身份踏入贡院,亦不想以刀笔吏身份,亮相于三千举子面前!”   冯知县便叹道:“知汝素有大志,他日取功名时,再送汝入贡院!”   两边被抓了差、今晚可能要在贡院门口打地铺的胥役一起感慨,不愧是小学生,偷懒都这么清新脱俗。   却说冯知县单独领军,走到一处十字路口,正要折向南时,忽见对面也杀出一支人马!   这支人马约莫一二十人,不声不响,衔枚疾走,却与己方一起堵在了路口。   冯知县很生气,在江宁县地盘上,谁敢堵住自己的路!不怕“灭门小学生”前面那一句吗!   他下了轿子再定睛一看,发现对面人马的领头大将竟然是隔壁齐知县!   冯知县一看见此人就忍不住大怒,上前喝道:“齐大人!你这上元知县胆敢越境,不怕被就地正法么!”   齐知县也吃了一惊,竟然在半路撞见了本地正主!这冯恩什么时候反应也这样快了?踏马的,肯定是小学生教的!   听到冯恩质问自己,齐知县便也亮出了来历:“奉府衙左堂之命,本官前往贡院办差!”   府衙左堂,就是应天府府丞,府尹今天爆了雷,被大司马钦差勒令闭门待罪,那府衙杂务只能暂时由府丞代理。   冯知县又不是真傻,听到隔壁老齐的话,瞬间就明白了。   应天府府衙建在上元县县境内,离上元县县衙更近一些。齐知县肯定是闻到风声了,然后迅速勾搭上府丞,借了府丞一个授权!   紧接着就是带队不声不响的、偷偷潜入江宁县,趁着江宁县还没反应过来时,直接袭取贡院!   好个奸贼老齐!冯知县无能狂怒,如果不是小学生催促自己,今晚贡院就真踏马会失守了!就这样,自己还差点晚来一步,被对方先过了路口!   眼下两边数十人对峙,把路口堵得死死的,谁也不好过去。   齐知县又在对面喝道:“本官奉了府丞命令,冯大人莫非要抗拒府衙!”   冯知县傲然道:“什么府丞命令,在我们江宁县,连小学生都不会听!”   此话好有道理,齐知县竟然无言以对,难得与冯知县斗嘴落了下风。但走是不可能走的,千载难逢良机,绝对不能轻言放弃!   冯知县有点闹心,总这样对峙也不是办法,顺手就从旁边皂役手里抄过水火棍……打算让隔壁老齐见识见识什么叫身先士卒。   突然有书吏扑过来说:“冯老爷!不至于不至于!”又从肩膀上褡裢里掏出一把纸条:“有纸条有纸条!”   冯知县用疑问的眼神看向书吏,书吏便重重的点了点头回应,一切尽在不言中。   冯知县莫得感情得接过纸条,看完后递给旁边皂役,吩咐道:“照办!”   皂役苦着脸:“小的不识字!”   冯知县只好莫得感情的念道:“如遇外来不速之客,免除附近沿街商民一年官银税赋,令其站出助威。”   几个皂役照办去喊话,过了一会儿,便冒出了一百多条汉子和中年妇女,将齐知县队伍前前后后围在路口。   他们也不动手也不说话,就是靠人多围着看。但齐知县也不敢动手啊,这里是江宁县境内,不是自己上元县的地盘!   冯知县此时也不用管齐知县了,留下几个人监视,然后带着队伍就继续往贡院冲。   说是占据贡院,其实也只是占据大门口,以及门口附近的官庐、穿堂。   再往里面是考场几千间号舍,最里面又是考官准备驻扎的内院,都不可能让提调官占据的。   提调官理论上不会在贡院日夜常住,所以门口附近的设施都很简陋。   冯知县进了提供给提调官临时办公用的官庐,却见里面也只是简单摆设了桌椅,以及文书柜。   跟随书吏又掏出一张折叠密封的特殊纸条,默默递给了冯知县。   冯知县:“……”   踏马的在一个闲杂人都没有的官庐里,还能有什么事需要教自己?   冯知县抬眼看去,只见纸条外面写着:“阅后即焚。”   拆开密封看去,只见上面写道:“官庐文书柜必有暗格,可预先偷放物品。乡试入场时,提调官坐镇龙门点名,此文书柜用来放置举子名册,搬在提调官席位左右。   待某考生点名并搜检完毕,进入考场后,可偷偷取出暗格物品,使人送与此考生。”   冯知县:“……”   可真踏马的世事洞明皆学问,自己明明也是考过乡试、会试并成功登科的人,怎么还没小学生懂! 第一百九十七章 谁仗谁的势   府尹闭门待罪的事情,当天就在南京官场上传开了。   官僚们对此理解就是,江府尹这是气运尽了,撞上了朝堂新旧大佬斗法的风口浪尖。   然后绣衣童子窥伺在侧一剑穿心,让江府尹成为了一名光荣的炮灰。   第二天,江府尹失势这件事情,就在士人举子中传开了。   读书人对此的理解就是,小学生在县衙看到本县举子名单,偶然发现了江府尹舞弊的线索。   然后小学生率领本县士子,一起向钦差王大司马检举揭发,除去了奸邪。   第三天,江府尹倒霉这件事情,在秦淮旧院、南市楼街传开了。   行院人家对此的理解就是,那江二公子意图欺辱王怜卿,真是个人渣混账。   而小学生作为王怜卿的小相好,为爱出手,灭了江家满门给王怜卿出气,真乃有情有义小郎君。   第四天,江府尹垮台这件事情,在街头巷尾传开了。   人民群众对此的理解就是,江二公子那个蠢货,居然当众打了小学生的女人!   然后比拼后台时,小学生后台更硬,便出手报复,拿下了江府尹!   什么叫坑爹,江二公子这就是坑爹。   一片热议中,有行动力的都在抢江府尹的遗产,比如已经开始在贡院打扫号舍、修缮房屋的某知县。   而且江宁县县衙在贡院四周所有关键路口,全部派了壮丁把守,严禁一切来自府衙或者上元县的差役、物资进入贡院区域。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如今江府尹撂了挑子,别的工作都可以暂停,唯独迫在眉睫的乡试组织工作不可以。   王大司马作为钦差,又是下令暂停府尹职务的人,他有义务尽快上奏举荐新的乡试提调官人选。   但在此之前,又要在南京城内部达成共识。所以王廷相立刻召请府衙、江宁县、上元县三方到会同馆议事。   此时秦德威其实已经进入了“深藏功与名”的状态,被徐妙璇关在家里攻读春秋经。   毕竟先前答应过,在乡试之前要熟练背过春秋,男人不能说不行。   但是才看了一天书,就有县衙差役来找,说冯老爷明天被大司马请去会同馆议事,让秦德威跟着一起去。   徐妙璇有点小小的恼火:“如此下去,何时才能进学?难道你就只想当个刀笔吏?”   秦德威无可奈何的说:“没法子的事,县尊离了我就不行!明天上会同馆议事,八成是要说乡试提调官的问题。   以冯老爷的功夫,只动嘴估计说不过他们,必须要我出马帮腔。但只要把这件事彻底落定,我就可以专心读书了。”   及到次日,秦德威又又来到会同馆,大门值守的小吏忍不住就笑道:“秦小哥儿你到底要作别几次?如果舍不得,干脆就回来继续做书手!”   熟门熟路的来到议事堂,却见府衙的李府丞、上元县的齐知县,以及冯知县都已经到了。   秦德威与齐知县也是老熟人了,他正要与齐知县打招呼时,王廷相就进来了,秦德威只能先站在冯知县身后肃立。   王廷相坐好后,没去管别人,却先神色复杂的看了眼小学生,忍不住就问道:“怎么什么事都有你?”   秦德威眼观鼻鼻观心,就当什么也没听见,今天他是冯知县的随从,随从就该有随从的自觉。   王廷相叹口气,按道理说,乡试提调官就是府衙的差事,府尹没了后,由府丞接上是看起来最正常的选择。   但江宁县实在太踏马的强势了,一个菜鸡知县居然能把事情做到如此地步,府衙完全压不住,告到了自己这里,所以才会有今天的议事。   菜鸡为什么能如此强势,背后是谁在指点,还用说吗!   但话又说回来,江宁县其实也非常合适,难道短时间内,比拼的就是谁更强势?   毕竟时间已经耗不起了,朝廷急需一个能干的人迅速把摊子支起来,也许在朝廷眼里,你府丞连县衙都压不住,还干个屁啊?   小学生的眼光莫非已经看到了这一层?王大司马边想边开场说:“今日请诸君来,所为就是提调乡试,这本就尔等府县之事,你们先说说各自道理。”   品级第二高的李府丞便道:“江宁县不听府衙调度,以下逆上,还不悬崖勒马!”   站在冯知县背后的秦德威自动进入角色,开口驳斥道:“想要调度县衙,请问府衙大印在哪里?什么时候你李府丞掌管了府衙大印?”   李府丞又还击道:“无论有无印信,府衙终究府衙,难不成江宁县不在应天府之内了?”   秦德威不屑地说:“你们府衙内部一堆烂事,贪赃的贪赃,舞弊的舞弊,枉法的枉法,内部都不利索,还想着提调乡试?   也不怕办砸了差事,愧对全南直隶的读书人吗!”   李府丞喝道:“府衙如何,何曾轮得到你一个刀笔小吏来评判?你也就是仗了一点势,安敢胡言乱语!”   上元县齐知县顿时暗自忧虑,估计李府丞今天要跪了,因为他的观点从根本上就错了。   听到李府丞贬低自己,秦德威当然不服,你来我往的与李府丞吵作一团。   其他人看了一会儿,默默评价道,李府丞的词锋还是有几把刷子的,居然能跟小学生战了半天还没有崩溃。   江宁县的冯知县突然将茶杯顿在茶几上,这响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然后只见冯知县指着秦德威,对李府丞说:“你们府衙原来的何推官是他送走的,华通判也是他送走的,江府尹马上也要被他送走。   李大人您硕果仅存不容易,何必为了区区一点公事,就奋不顾身?”   秦德威:“……”   冯老爷你走错片场拿错剧本了,咱们这是官僚扯皮,不是黑帮谈判!有你这样直接威胁对面的吗!   还有,为什么要自己当武器?还有没有人格尊严了?   还是说,冯老爷您今天让我来的目的就是这?   李府丞错愕片刻,冷哼一声,站了起来对着王大司马拱拱手,然后扭头就往外走。   王廷相:“……”   今天的会议就这样猝不及防的突然结束了?   秦德威也无语,早知如此,那刚才还费什么嘴皮!   上元县齐知县长叹一声,李府丞的认知果然从根本上就是错的。   不是小学生仗了冯知县的势,是冯知县仗了小学生的势!李府丞认识不到这点,焉能不败?   心念电闪,齐知县突然也站了起来,对王大司马行礼道:“以下官看来,江宁县冯大人可为提调官,下官愿为副手,二县合力,不用劳烦府衙,乡试必定无碍!”   秦德威看着齐知县,很是欣赏,知县还是别人家的好啊。   此人输给冯知县,其实是非战之罪,他手里资源比冯老爷差的太多了,已经把能做的做到极限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借银票看看   又过了数日,朝廷旨意到达南京,江府尹免官,父子立即逮送京师。   再过两日,又有朝廷旨意到达,破例以江宁知县冯恩提调乡试外帘事务。对此秦德威感叹,这就是有大腿的好处。   此后县衙工作就全面转向乡试考务,而秦德威主动退隐,真回家读书去了。   帮冯知县帮到这份上,已经足够了!后面考务都是有前例可循的事务性工作,如果连这都干不好,冯知县不如趁早回家当首富去。   而且贡院对读书人来说具有特殊意义,秦德威不想以杂员身份出现在这里。说到底他也是个读书人,心里不能没有属于读书人的矜持。   再说第一印象很重要,秦德威不想以刀笔吏形象公然出现在三千多最精英的举子面前。   不过在家读书的秦德威还是有点心不在焉,总是下意识的朝大门看。这种不专心的样子,让徐妙璇十分不满。   秦德威只能解释说:“县尊提调乡试,曾先生等人皆知我与县尊关系,你说他们会不会来找我?”   徐妙璇问道:“那小郎君你是希望他们来,还是不希望他们来?”   秦德威苦笑几声:“我也不知道。”   不过最终一直到乡试开考,租了秦德威房子的那些人,居然没有一个来找秦德威走关系的。   乡试第一场在八月初九开考,秦德威紧赶慢赶,终于在八月初八这日,通过了家庭女教师的考核,完成了乡试之前背熟春秋的承诺。   第二场八月十二,第三场八月十五,然后乡试就考完了,一般在八月底放榜。   从头到尾时间跨度长达二十余日,对三千多举子而言,可能是人生最煎熬的一段时间。   但这种煎熬暂时与秦德威无关,反而因为背完春秋,暂时得以解放了!   别人入场考试时间,秦德威却在琢磨着出门去找谁耍子放松,奶兄弟徐世安还是王怜卿?   此时却有王大司马标下武官跑过来找,说是王大司马有请,并特别嘱咐说,让秦德威带银票过去。   秦德威:“……”   想不到啊想不到,王大司马你这浓眉大眼的正人君子,居然也会要钱!   然后秦德威就蛋疼了,他行走江湖靠的是以德服人,还真没怎么用钱和别人交结拉关系。   王大司马这次开了口,不能不给,但给多少才是合适?关键是王大司马也没说是个什么由头,让人特别为难。   想来想去,秦德威决定人先过去,问明白了由头和数目再见机而作。   此时王大司马已经上奏结束整饬官吏差事——真的是整顿不下去了,所以又回到兵部办公。   看到秦德威进来,王廷相伸手道:“将银票给本官看看。”   秦德威叹口气,忍不住就说:“大司马你这个要钱的样子太生涩了,实在不委婉圆融。”   王廷相皱了皱眉头,疑惑的问:“你是什么意思?”   “要钱托词有很多种,哪有直接就开口索要银票的,未免不够含蓄隽永。”秦德威和王廷相也算是熟悉了,很实心实意的劝说。   “而且如果老大人如果想要钱,也要选择好索要对象,在下推荐冯知县,他家里富有,知县常例银又多,也有大量钱庄股份,是大司马您的上佳索取对象。   像在下这样的才子,你要也要不来多少钱,还可能会被在下写诗讽刺,何苦来哉?   所以您说个数目,在下替您去问问冯知县。”   “混账!”王廷相大怒,拍案怒斥小学生:“哪个找你要钱了?只是想借你的银票看看!”   秦德威大赞道:“借字用的好,老大人悟性真高!”   王廷相觉得自己有点词穷:“我只是听说了源丰号,想看看你们的银票是什么样子!”   秦德威连连点头:“明白明白,冯知县才是源丰号暗地里大东家,老大人说个数目,在下亲自取来银票,让老大人看个够。”   王大司马被小学生气得不想说话,一声令下,门外亲兵闪进。   几条大汉又将小学生按住并搜身,刮出了随身携带的零花钱,也就是五两面值源丰号银票一张,呈给了王大司马。   这让秦德威感觉很不好,让他想起了上辈子上小学时,放学后被劫道的悲伤回忆。   王廷相捏着银票,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秦德威愕然,看王大司马这意思,真的就是看银票?   “这银票怎么防伪的?”王大司马问道。   秦德威便解释说:“主要是三个方面,第一,银票纸张是特别制作的,我们钱庄下属就有专门制纸场,纸上有暗印,有编号。   第二,开票的签字、印章全部采用特殊花体字,别人想都模仿也不容易。   第三,票上写字用密押暗语,每月一换,外人看不懂。”   王廷相杠回来一句:“那还是有一丁点的可能被伪造吧?”   秦德威又解释说:“真正完全防止伪造,近乎不可能啊,但可以用最大努力进行防范。增加伪造成本,并能及时被发现也就达到目的了。”   王廷相暗暗点头,有些道理。银子还有假的呢,银票偶尔出现伪造也不奇怪,只要数量不影响大局就行。   秦德威好奇的问:“大司马为何突然关心起这个?”   王廷相没想着隐瞒,答道:“本官正考虑,是不是用银票发官军差饷。”   秦德威差点就跪了,连声道:“当不起,当不起啊!源丰号现在还弱得很!”   南京城四十多卫,正军员额十万余人,源丰号小胳膊小腿的,哪里吃得下这门生意!   王廷相无语,小学生靠谱的时候那是真靠谱,但不靠谱的时候,也不知道脑回路怎么长的。   忍不住又喝道:“你那都是做梦,各卫军自然有卫仓,哪里用老夫操心!   老夫今次所指,是在校场备操的营差!兵部多多少少总要发一笔补贴!”   这个似乎可以有,秦德威默算了下大流水数目,做出了判断。   王廷相继续说:“老夫是这样想的,每次你们钱庄先开出银票来,兵部发银票与营差官军,然后将总数现银一起送到钱庄。”   秦德威立刻就说:“王大司马啊,在下虽然读书少,但有些事情还是很明白的。   我们如果把银票都先开了出去,但兵部却拖延不给送现银到源丰号,源丰号岂不有可能会突然遭遇资金断裂险境?”   “你信不过兵部官衙?”王廷相质问道。   秦德威缓缓摇了摇头:“真信不过,不止兵部,都信不过。除非,兵部预存一笔押金到源丰号。”   王廷相挥了挥手;“你且下去,本官再想想!”   秦德威恋恋不舍地望了几眼大司马手里的五两银票,大司马也不说把钱还给自己,就说让自己退下。 第一百九十九章 机智的李洞主   八月底,秋风瑟瑟,这日应该是嘉靖十年南直隶辛卯科乡试放榜日。   按照惯例,新出的乡试榜将会放置于彩亭中,然后从贡院抬到应天府府衙,张贴于府衙大门的照壁上。   在全的南京城的核心地带,三山街与大中街的交汇处,附近的茶铺和酒楼都已经坐满了人。   这里距离府衙很近,有点钱的读书人不至于亲自去挤人群看榜单,干脆都坐在这里等消息。   就在刚才,他们亲眼看到放置着乡试榜单的彩亭从这里路过,然后向着府衙去了。   数不清的人追随着彩亭,像是赶庙会一样朝着府衙涌过去,将府衙大门前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三山街太白楼内(与武定桥太白楼同一个东家),气氛很安静。虽然好几十号人在楼上坐着,但大家心情都很忐忑,没什么心思聊天。   这也可以理解,在整个科举体系中,乡试几乎是决定读书人阶层最最最重要的考试,也是最难的考试。   只要乡试中举,就是立地飞升,瞬间位列仙班,变为人上人。至于后面的进士,视为强化版举人也未为不可。   若乡试不中,除非你混到文征明那种才华和名气,想要与权贵阶层平等交游,那是非常难的。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总是会判断,某小学生未来的下限就是文征明。   至于大家为什么会突然从乡试想到小学生……   “接天鼓吹声喧。六街尘涌如烟。人人翘首与摩肩。   心汲汲。意悬悬。忧落第。欲争先。”   有个稚嫩嗓音似吟似唱,伴随着不知名的新创小调,人就从楼梯晃晃悠悠的走了上来,不是小学生又是谁?   而秦德威看到座无虚席的爆满景象,似乎也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就念叨了句:“这满坑满谷的……”   “不可如此轻佻!”坐在人群里的曾先生喝道!   秦德威顺着声音终于找到目标了,连忙走到曾先生这桌,行个礼道:“花了一个月把春秋背完了,不免喜洋洋矣,先生莫怪!”   普通人终究是大多数,周围众人听到一个月背完春秋,只能感慨一声这真踏马的……   秦德威左右看了一圈,曾先生这桌明显是淮北帮,扬州的李春芳李洞主,淮安的沈坤和吴承恩也在这桌。   旁边这桌居然也是老熟人,金陵四大家的儿子王逢元、不出名隐士许隆的儿子许谷、金陵四大家的儿子朱曰藩,金陵某老一代才子的儿子谢少南。   总而言之,都是本地文二代,顾老盟主那一波的弟子晚辈。   秦德威对王逢元打了个招呼:“真是巧了!”   王逢元黑着脸,抬头见小学生,今日必然不吉利。   而且一点都不巧!朱应登是扬州人,和李春芳认识,然后聊了几句,两边就挨着坐了。   曾先生阻止了小学生无处不在的逼气侧漏,又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秦德威恭恭敬敬的回答说:“有事弟子服其劳,所以帮着看了榜,然后来告知先生结果啊!”   乡试结果?全楼的目光瞬间全部凝聚过来,注视向小学生!   曾先生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再镇静的人,此时也很难淡定。   但曾先生还没失去理智,质疑说:“彩亭刚刚从这里过去,还没有来得及在府衙张贴吧?你怎么知道的结果?”   秦德威非常有门路的答道:“我这种会办事的,都是直接在贡院门口等的,贡院大门打开时,就有书吏出来告知我几个结果。”   有的人这才想到,江宁的冯知县是本科提调官,而小学生是冯知县的上家。   乡试最后揭名写榜时,所有考官、提调官、监试官都要在场,所以冯知县必定也在。   等贡院大门打开后,一切消息都可以公开了,派人先出来传个话也正常,并不是舞弊。   于是曾先生的呼吸更粗重了,这人生命运,也许就在小学生下面的一句话里了!   李春芳突然轻笑了几声,对着曾铣拱拱手说:“恭喜曾兄折桂!”   秦德威顿时对李洞主怒目而视,竟然抢自己的台词!   面对旁边疑惑的目光,李春芳指着小学生说:“看他毕恭毕敬的样子,曾兄必然是高中了,不然他为何如此卑微!”   明白内情的人恍然大悟,齐齐看着小学生露出了迷之微笑。   亲近朋友们大致都知道曾铣和秦德威母亲的纠葛,如果曾铣鱼跃龙门,那秦德威母亲肯定就从了。   到了那时候,曾铣就是小学生他爹了,小学生敢不毕恭毕敬吗?   想到这里,突然大家都挺期待的,就差恭喜小学生“喜得爹”。   这小学生之所以无法无天,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没有长辈能管,别人也不好打他。   但要是小学生多了个爹,那岂不是有人可以合法动手了?   才二十岁的李春芳李洞主还很不成熟,他为自己的机智而骄傲,能成功预判并抢小学生台词的人,能有几个?   忍不住对左右戏言道:“本人向来铁口直断,若是说的不准,今后就以师礼待小学生!”   众人哈哈大笑,冲淡了不少紧张气氛。   很多年后,每当李洞主想起了这句话时,总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但眼下此刻秦德威顾不上李洞主了,趁着别人还没来道喜,抢先对曾先生吟道:“笑看神剑合龙津,钓得丰鳌不异纶。紫云一气冲南斗,玉阙千官列北辰!”   曾先生:“……”   他一时分不清,秦德威到底是想来通知结果的,还是想来趁机作诗的?   但别人听到这首诗,基本意思确定无误了!肯定是中了!这是今天听到的一个中举消息!   就是这首诗太拉垮了,感觉就是堆砌词句的敷衍之作,配不上小学生的名气。   秦德威看着曾先生,心里也是感慨万分,一旦中了举,身份立刻不一样了,现在的曾先生可不再是苦逼穷书生了。   至于曾先生和自己母亲的事情,不知道会产生怎样变化?但今天是曾先生高兴的日子,只管庆祝就行了,其他事情过了今天再说。   机智的李洞主又对秦德威问道:“你不是说,已经知道了几个结果,还有谁?” 第二百章 闭上眼睛享受吧   小学生望着李春芳,深深叹了一口气,你这敢抢主角台词的人怎么就中了呢?   不过就这么一声叹息,让李洞主心里瞬间产生了九九八十一种变化。   也不能怪李洞主敏感,实在是乡试太折磨读书人了。   然后在李春芳快绷不住的时候,秦德威才悠悠吟了首诗道:“秋风羽翰识南图,独化沧溟道未孤。一代文能凌白雪,六郡人羡得骊珠。”   大家都是文化人,听这意思,应该也是中了?   而且也实锤了,小学生今天主要目的真是来作诗的,就是作品也太垃圾了点。   中了就好,李春芳有点激动,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然后这桌就剩下两人了,淮安的沈坤和吴承恩,也是住了秦德威的房子,关系比较密切的。   秦德威又转过头,对同样是未来状元的沈坤吟了一首诗:“桂枝折得应培树,云路将锄好照心。从此金门一献赋,喜看声誉动词林。”   妥了!沈坤顿时面有喜色,对着秦德威还礼。连折桂两个字都出现了,绝对是中了!   诗虽然还是很垃圾,但无所谓了,沈坤不在意!   这时酒楼里众人一片哗然!   要知道,本科南直隶乡试有三千一百多举子参加,录取名额是一百三十五人,录取率只有百分之四!   可是在这桌上四个人里,目前竟然已经有三个人中了!   在本桌最后一个人,也就是吴承恩充满期待的目光里,秦德威对吴承恩缓缓吟道:   “扰扰红尘行路迷,秋光清绝隔东西。风萍欲夺江淹梦,园榭堪停张翰思。   人立小桥山色远,马穿深柳月光迟。临流吟得江南句,留与吴生赠别离。”   “好!”当即就有人高声点赞,众人齐齐称是。   没错!小学生刚才整了半天,都是凑字凑数的东西,听了半天都想吐,可算有一首稍微像样的作品了!   等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风萍欲夺江淹梦,这意思应该是暗示没中举?   尴尬了,尴尬了。   才二十几岁的吴承恩泪水夺眶而出,落榜就落榜吧,毕竟百分之四的录取率太低了,落榜再正常不过,可大家居然都为他落榜而叫好!   而且这一桌人,只有自己落榜,实在没面子。吴承恩感觉呆不下去了,站起来就想走。   “老吴不要走!”李春芳和沈坤连忙一起拉住吴承恩,好说歹说哄了回来。   曾先生对秦德威喝道:“你报信就报信,作什么怪!”   看着几乎泪奔的吴承恩,秦德威也很蛋疼啊,他也没想到会这样啊!   如果对中举的人精心细作,对落榜的人敷衍了之,岂不显得自己是个趋炎附势的势利眼?   所以他才会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对落榜的人更加认真对待,这样才能彰显自己不同凡俗的古人之风!   谁能想到现场演出效果有点失控!   秦德威无可奈何,计划不好变,只能硬着头皮破罐子摔碎。   忽然在酒楼里又发现了王世贞他爹王忬的身影,便又对王忬吟诗道:“几世书声添巨笔,千秋文字副当朝。最是南都高见日,喜君衣履御仙飙。”   “好!”周围的朋友一起叫好,这肯定是中了!好事!   等等?这么拉垮的诗,为什么要给小学生叫好?这是恶心大家玩的吗?   小学生这一定是故意的!太恶劣了!欠打!缺揍!   秦德威意气消沉,心情有点失落,感觉今天完全没出风头,好诗词发不出去,真是世事难料。   他之前也没想到,跟自己关系比较熟的,找自己要过房子住的这些人,除了吴姓《西游记》作者之外,居然都上榜了。   就连文征明介绍过来求助的那位枫桥章焕,后世毫无名气的一个人,竟然也中举了!   其他不认识的人,无缘无故的也没理由主动去赠诗啊。   秦德威搬了个杌子坐在曾先生旁边,不停的唉声叹气,自言自语道:“怎么都中了呢?许多诗词砸在手里,就只送出了一首给吴朋友啊。”   曾先生:“……”这还是人话吗?   这时候,酒楼突然热闹起来,开始不停的有人进进出出。   不用问,肯定是府衙门口张榜了,代为挤人群看榜的人陆续来禀报情况了!   顿时几家欢乐几家愁,也不对,应该是几家欢乐百家愁,毕竟百分之四的残酷录取率在这里摆着。   全酒楼两层,加起来坐了百余人,最后也没再多出几个中举的。   秦德威的注意力后来一直放在了旁边那几个本地文二代身上,老一辈才子的儿子谢少南中了,隐士许隆的儿子许谷中了。   但是金陵四大家的两个儿子,朱曰藩和王逢元这次都没中!   朱曰藩他不算认识,但王逢元他熟啊!秦德威果断站了起来,转身走向王逢元。   此时王逢元正在与友人说话,说实在的,他虽然有点遗憾,但也算不上多么难受。   毕竟他才十八九年纪,这次也就是抱着练手态度来参加的。   突然有人拍自己的肩膀,王逢元扭头,入目就是一张熟悉的少年脸。   还没等王逢元反应过来,就见这小学生用同情的眼神看着自己,张口是一首五律:“赠王吉山下第诗。   怜汝不得意,入闱今又回。秋风江色暮,愁见菊花开。   抱玉时堪泣,投珠夜更哀。故园梦不真,曾否旧池台?”   王逢元:“……”   你这是想讽刺老子落榜?可老子踏马的并不痛苦!并不哀愁!并不悲情!   小学生看向王逢元的眼神越发的怜悯,张口又是一首七律:“哀王吉山秋闱失意。   一赋江东若有神,忽惊风雨失龙鳞。暂收三寸囊中颖,仍作先生幕里宾。   掩镜清霜俱是恨,拂弦流水为谁新。长干夹道青楼眼,愁绝烟花梦后身。”   周围大多数都是没考中的,听到小学生的诗,不禁心有戚戚然,齐齐长叹一声!   好端端的诗词,从小学生嘴里出来,王逢元总感觉是被嘲讽,忍不住大喝道:“老子没有失意苦恨!你小学生不要胡乱代言心声!”   秦德威又大赞道:“王吉山好志气!亦有诗云:   虽无彩笔都成梦,未信朱衣不点头。城边江水深千尺,正是鱼龙变化秋!”   朱曰藩拉了拉王逢元的衣袖,“吉山啊,你要是无法反抗,就闭上眼睛享受吧。好歹也是小学生给你赠诗了,你又不吃亏。” 第二百零一章 招蜂引蝶   未来一段时间,中举的士子将会非常忙碌。次日官方设有鹿鸣宴,所有新科举人参加,还要尬歌尬舞,歌是鹿鸣歌,舞是魁星舞。   反正秦德威想象不出曾先生是怎么表演的,没眼看,之前冯知县还问秦德威凑不凑热闹,秦德威就拒绝了。   然后全部同科举人要聚会一次,互相认识混脸熟,这叫会同年。   再就是拜老师、拜房师,还要弄乡试录、刻印考卷,还有接受在南京的同乡招待,以及私下小范围的聚会狂欢。   所以新举人的热闹事情多了去了,行程满满。还有,中了举人就可以被普通人尊称叫老爷了!   当然对于三千多举子来说,考完还能继续热闹的,也就只有百分之四,剩下的百分之九十六都已经打点行李准备回家了。   小学生的房客里,曾先生不算,李春芳、沈坤、章焕都中了,只有五百年后最出名的吴承恩没中。   特别是江北四人组两个月来同进同退,最后只有吴承恩落榜,这对吴承恩的刺激有点大。   本来成为百分之九十六的失败者也许没什么感觉,但要成为朋友们当中唯一的失败者就很难受了。   江北四人组里,其他人都要忙于出席各种活动,实在没时间关心好友,又怕吴承恩过于消沉,于是就让秦德威来帮忙看着吴承恩。   “这几天,吴兄弟就托付给你照看了。”曾铣把吴承恩领到青溪宅,对秦德威交待说。   秦德威看了眼很丧的吴承恩,长叹一声道:“凤城箫鼓梦中闻,天上人间自此分。乡路三千俱是水,世情一半不如云……”   啪!曾铣拍了小学生脑袋一下,打断了诗意:“让你看着人就看着人,不许再作诗!”   秦德威十分不忿,这曾先生中了举人就变成曾老爷了,竟然敢对自己动手了。   等曾老爷走了后,秦德威看着生无可恋的吴承恩就发愁。   他秦德威行走江湖,拿手的是装逼和整人,安慰人这种事真不擅长,他的人设也从来没有暖男属性啊。   曾老爷把吴朋友丢给自己照看安抚,简直是强人所难。   突然秦德威递给吴朋友一支笔:“要不,你写写小说话本,以此排遣心情?”   纵然吴承恩此时心情低落,此时也懵住了,这是什么安慰人的套路?劝人写小说是什么鬼?   秦德威叹口气,这吴承恩跟文征明一样,也是一辈子考不中举人的多才多艺型科举老扑街。   又真诚的建议说:“你可以编一编唐僧取经的故事,写本西游记,发泄一下对这世事愤懑的心情。”   吴承恩继续懵逼,就一次乡试不中而已,怎么就对世事愤懑了?二十多岁没考中举人就愤世嫉俗,是不是也太早了点?   秦德威苦恼地挠了挠头,自己还是算了,实在不是这块料,另请专业人士来安慰吴朋友吧。   于是秦德威就带着吴承恩,向南一直过了板桥,来到了秦淮河南岸。又见这里街头巷口,无数乡试失意的读书人在出没。   春风得意的那一小撮少数人,现在正忙于出席官方活动,还没顾得上来这里庆祝。   秦德威偷偷观察了几眼旁边的吴朋友,只见他神色果然没那么垂头丧气了,反而多出了几分对未来的希望,以及对生活的期待。   秦德威点点头,果然来对了,大家都知道要找专业人士。也就曾老爷这种不懂行的,才会把吴承恩丢给自己这个小学生。   秦德威随便找了家门口,在那里一站,但门口迎客的忘八第一时间没什么反应。   于是秦德威扭头就走,边走边对吴承恩说:“这家不行。”   吴承恩不能理解,你连看都不看,一句话也没问,怎么就知道这家不行?   又换了一家门口,秦德威还是在门口一站,立刻就有忘八上前来笑道:“莫非是秦小先生当面?”   秦德威便对吴承恩道:“这家看来可以!”   吴承恩愕然无语,他总算明白小学生的脑回路了。能认出你的就是可以,认不出你的就是不行?   你一个十三岁的小屁孩,在秦淮旧院脸面有多大啊?曾兄说这个弟子外号小霸王,你难道还能在这里吃霸王餐?   秦德威指着吴承恩说:“这是江宁县冯老爷朋友,这次乡试失利心情不好……”   那忘八连忙接上话说:“包管排忧解闷,忘却烦恼!”   秦德威掏出一锭银子,塞在忘八手里,又吩咐道:“这是定金,他想呆几天就呆几天,然后你们去县衙找冯老爷结账!冯老爷不在就对秦捕头说!”   那忘八麻利的收起银子,一边拉扯着欲拒还迎欲说还休的吴承恩进去,一边对秦德威说:“小先生放心!”   完成任务!秦德威拍拍手就走了,顺路去王怜卿那里喝喝茶听听曲儿,虽然总是被王美人嘲笑把曲调改得乱七八糟。   等秦德威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然后就看到李春芳在家里等着自己。   “李洞主怎么自己来了?”秦德威很诧异的问。   因为李春芳很少单独出现在这里,一般都是和曾先生,啊不,和曾老爷一起过来。   “叫李老爷!”李春芳先是很不满的纠正了一下称呼,然后才说:“我今日感到有些不妙,好心为你通风报信来的!”   秦德威更诧异了:“在下好端端的,有什么不妙?”   原来李春芳和曾铣作为新科举人,今日接受了扬州同乡的招待,这很正常。   然后在宴席上,曾铣还在单身未婚的状况被爆了出来,登时就引起了巨大轰动。   在男性普遍婚姻年龄在十八到二十的本时代,一个三十出头还未婚的活举人,简直如同稀世珍宝。   扬州位于运河长江交汇处,又是盐业中心,有钱人也很不少的。当即就有不止一人想提亲,或者做媒说亲,没有一个穷人!   甚至还有一个号称家产十万金的盐商出手提亲,想要把亲妹妹嫁给曾先生!   卧槽!秦德威拍了拍额头,大意了大意了!   他一时偷懒,居然忽视了曾老爷吸引力,放任曾老爷在外面应酬而没有跟随,这下可招蜂引蝶了!   一个穷逼秀才和一个举人老爷,那绝对是两种概念!一个举人老爷就代表乡宦身份,代表着全家特权!   李洞主很关心地说:“秦小哥儿你要小心啊!这个爹要是没了,就很难再找更好的了!”   秦德威有点疑心,你李洞主为什么看着如此心虚?你一个扬州人怎么不向着你们家乡人?   莫非是你把曾老爷单身状况说漏嘴的…… 第二百零二章 难搞的对手   说实话,没有人有给自己找爹的爱好,尤其是秦德威这样不乐意被人管的人。   但秦德威也知道,就如同冯知县年初时所劝的,自己最好认个靠谱的新爹并改姓,与原有失踪亲爹做个切割,这是功名之路风险控制的刚需。   作为穿越者,平白还要再认个爹,那是相当需要一些心理建设的。随随便便就能喊别人爸爸这种事,秦德威真的做不到,哪怕是首富也不行。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秦德威渐渐也能接受曾老爷了,尤其是曾老爷中举后。   不过秦德威也有一个最大的问题,他身为儿子,即便再精明能干,碍于人伦,也不可能主动推动母亲去嫁人,甚至连劝曾铣都不能劝。   别忘了去年某个倒霉配角,是怎么差点被秦德威定性为“以子卖母”?   所以秦德威发现,虽然自己知道了曾老爷招蜂引蝶的消息,可自己居然做不了什么!   难道只能寄希望于曾老爷顶住诱惑,不变初心?   在秦德威坐在家里胡思乱想的时候,居然有人主动拜访。   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号称家产十万金、想要把妹妹嫁给曾老爷的盐商财主,姓罗名衡。   对此秦德威很是意外,自己还踏马的没去找这人的麻烦,他反而敢先找上门了,这踏马的算不算攻击型人格?   再有钱也不过是一个商人罢了,秦德威没表现出多大的礼节,也没有出迎,让郝大年把人直接带到中厅相见。   这罗衡约莫三十五六的年纪,身材粗壮,方面大耳,看着很有股雄壮气势。   分宾主落座后,罗衡环视四周,先叹道:“小学生名闻遐迩,今日一见,竟如此清贫。”   秦德威:“……”   真是稀奇,这世间居然有比自己还不会聊天的人!   既然双方都不会聊天,也就省去尬聊寒暄了。随后就见罗衡直接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推到秦德威面前。   而秦德威稍稍瞥了眼就看得分明,居然是自家源丰号钱庄的银票,面额一千两。这个数目,算是一大笔巨款了。   又听到罗衡开口说:“如果阁下想要这一千两,那么关于令堂之事……”   秦德威勃然大怒,拂袖而起道:“家慈如何,为人子者岂可擅专!   你竟然还敢拿钱邀买人子,简直丧尽天良!速速滚出这里,免得污了我的耳朵!”   罗衡很平静的说:“阁下是不是有所误会?我拿出这一千两,并不是要收买你,再请令堂做什么。   而是请你不要让令堂嫁与曾老爷,这算不上有违人伦吧?”   这意思理解起来很简单,当儿子的唆使母亲嫁人是不太合礼法的;但如果当儿子的反对母亲再嫁,这却不算违礼,合乎天理人心。   罗财主愿意掏一千两巨资,买秦德威一个反对母亲周氏再嫁。   只要那位周娘子碍于儿子意见不肯嫁,那么曾先生就只能另娶了,这机会不就制造出来了吗?   秦德威对这笔钱毫不在意,想也不想的拒绝道:“家慈的事情,她自行做主即可,为人子者只有听从而已,岂能以银钱来说话?   阁下以银钱迷惑人心,毁人孝道,实属恶毒。与你也没什么可说的,速速走人吧!”   罗财主哈哈大笑道:“你们这些读书人,个个迂腐不堪,死要面子活受罪!口口声声孝道,做得却是大不孝之事!简直可笑之极,而不自知!”   秦德威撇撇嘴,这说话套路都是自己玩剩的,还想关公门前耍大刀?便对门外郝大年喝道:“送客!”   罗衡:“……”   这小学生竟然完全不按照套路来。   眼看着小学生居然真的往书房走去,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   罗财主又连忙叫道:“慢着!别的不说,你应该也知道,曾老爷喜好武学,向来有出将入相的志愿,有在边事上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志向!   如今他已经中举,具备了做官资格,按朝廷法度,举人已经可以直接出任边地知县了!   若在京师春闱又中进士,曾老爷选官时,八成也是愿去边地!   令堂不过是一个南方女子,若追随曾老爷辗转于边塞,必定极其辛苦难忍!”   秦德威冷淡的说:“在下与母亲如何,与你这个外人又有何干?你说的话,和那些家长里短的长舌妇,又有什么区别?”   其实秦德威心里很清楚,这财主推断的其实没错,按照原本的历史进程,曾老爷除了开局三年当知县外,确实一直在边疆打转。   罗财主质问说:“难道你这当儿子的,就忍心看着自家母亲将来如此遭苦受罪而无动于衷?”   秦德威冷笑几声:“那我就奇怪了,你也知道曾老爷将来的志向,劝别人不要去吃这个苦,但你怎么就敢让亲人吃这个苦?”   罗财主得意的说:“虽然本人以盐业寄籍扬州,但老家宗族却在陕西!   如果我家人嫁给曾先生,而曾先生将来又在边疆历练的话,那她回北方老家去住就行了,谈何吃苦受罪?”   秦德威无语,这财主想的倒是挺周到。   至于为什么陕西人会跑到扬州经营盐业,这在嘉靖朝一点儿都不奇怪,甚至扬州盐商的半数都是西北陕西或者山西人。   在更为人熟悉的后世清代,扬州盐业已经由徽商垄断,大盐商都是徽人,但在大明朝时候,情况并不一样。   这与当今的盐法制度有关系,简而言之,就是商家要先输送军粮到边镇,然后才能从官府取得盐引,并合法运盐。   在这种制度下,靠近边境的陕西山西商人就有很大的优势。他们可以就近开垦土地雇人种粮,或者大量收购粮食,然后运输到边镇。   有了盐引后,再往各大盐场支盐运盐。这天南地北的,都是大家族的生意,一般小门小户玩不转。   所以扬州作为东南盐业中心,像罗衡这样的商家有很多,许多山陕商人就聚集在扬州,势力也很不小。   因此罗财主说,如果妹妹嫁给了曾老爷,而曾老爷又去边境做官,那么妹妹就可以回陕西老家去住,绝对不是空话。   而且还相当于暗示,老家那边家族势力可以给曾老爷最实际的支持。   秦德威也头疼了,这个对手太难搞了,怕曾老爷把持不住啊! 第二百零三章 这算好现象?   秦德威最大的难处就是,他在母亲的问题上没有任何公开的话语权,别说决定权,连建议权都没有。   所以罗衡罗财主可以在这里各种利弊分析,但秦德威却没这个资格讨论。想来想去,只能把罗财主当个苍蝇一样轰走。   正在这时,曾铣却也过来了。他进了中厅,便对罗衡喝道:“罗员外!我就知道,你今日必定会来找秦小哥儿!”   罗财主笑道:“曾老爷勿恼,在下到此也没别的意思,只是与秦小哥儿交流一下想法。”   曾铣很清楚秦德威的难处,很不满的说:“你再有什么想法,与小儿辈何干?跑过来刁难小辈,心思太下作了!”   罗财主却答话说:“这不是曾老爷你也不给准话,我就只好另辟蹊径了。”   不给准话?秦德威立刻敏感的觉察到这里面的含义,就是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的意思?   “别在这里耍弄文字游戏!”曾铣立刻驳斥道:“我怕你面子上过不去,所以只是委婉拒绝,怎就成了不给准话?”   秦德威渐渐的也看出来了,这罗衡性格喜欢耍小聪明、或者自作聪明。   而曾老爷真未必看得上这样的人,再有钱也没用,曾老爷性格并不看重物质。   罗财主被曾铣怼了几句也不以为意,又道:“其实刚才说与秦小哥儿的话,也想与曾老爷听听!   你想想你的志向,有朝一日你若真的步入仕途。如愿以偿去了边塞施展生平所学,你舍得让周娘子陪着你去北方吃苦?   而且我们罗家在陕西也是大族,将来说不定对曾老爷有所裨益!”   同样的话,秦德威刚才听到时不好回答,但曾铣却不屑的说:“在你们商家眼里,一切都可以用利害得失来评断,做买卖或许理当如此。   但人与人之间关系如果都成了利益算计,岂不很无趣?”   罗财主强调说:“并不是算计什么,而是让你站在女方立场上多想想。   在我看来,如果你心里真有那位周娘子,就不应该让她受这个罪,如果你想让周娘子好,就应该放手!”   曾铣反驳道:“到底应不应该吃苦,也不是你这个外人可以替别人来决定的,你并没有资格说三道四评头论足。   我曾铣确实不擅生计,也不想让别人跟着我吃苦。但是如果有人愿意跟着我吃苦,我当然无比感激并接受这份情意,不会矫情的强行拒绝!”   说得好!秦德威暗暗喝彩,鉴于身份无法明面上支持曾老爷,所以只能在心里暗暗喝彩了。   不过喝彩完了,秦德威又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曾老爷这些话,如果套用在兄弟情义上,似乎也能讲得通?   这曾老爷简直比自己还钢铁啊,秦德威顿时无语,难怪前面好几年都不能打动母亲周氏。   曾老爷和罗财主正你来我往的说话时,忽然又有人来了。秦德威也不知道今天是个什么日子,都往自己这里跑。   只见徐世安徐老三身轻如燕的出现在院中,并飘飘欲仙的走进了中厅。   秦德威诧异的对徐老三问道:“你这么小就开始吃药了?”   “你别胡扯!”徐老三掩盖不住的满脸喜悦,仰天大笑道:“我的百户又回来了,哈哈哈哈。”   难怪如此兴奋!秦德威恍然大悟,估计是王大司马办事了,把追夺走的徐家恩荫百户又奏请发了回来。   看来王大司马的政治信誉不错,对自己这样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的人,也肯履行承诺。   徐世安又乐呵呵的说:“我娘说,她以前错怪了你,叫我替她赔罪!让你不要介意,继续多走动往来才是。”   可以看出,这才是徐老三发自内心高兴的地方,母亲与好兄弟能和解,那简直是今年最好的消息了,不然自己夹在中间实在难受。   秦德威故作淡定的说:“区区一个百户而已,既然不小心丢掉了,那就一定帮你再找回来。”   “对了,险些忘了正事!”徐世安高兴完了又说:“周大娘让我来喊你,明天去见她!”   父母有召,不能不从,秦德威先答应下来,然后才问:“可知具体是什么事情么?”   徐老三想了想才答道:“好像是为了婚事。”   婚事两个字,顿时将曾老爷和罗财主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   曾老爷猜到了某种可能,连忙问道:“周家姐姐知道了我中举的事情?”   徐世安点了点头:“当然知道了,全族学都知道了。曾先生是徐氏族学数十年来第一个中举的人,我爹还说要请曾先生把家里的对联再写一遍。”   后面这些话都被曾铣忽略了,曾老爷只听到说,自己中举的消息已经传入了心上人的耳朵里,然后心上人就打算谈谈婚事!   这就是举人老爷的荣耀,一朝中举,五子登科!以前周家姐姐可没这么主动过!   “明天我跟你一起去!”曾先生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   徐世安看着曾先生,欲言又止,这让秦德威很奇怪,“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徐世安叹口气说:“其实是跟曾先生你没多大关系啊。”   曾老爷吃了一惊:“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就与我没有关系?”   徐世安又解释道:“我母亲为了感谢秦兄弟,就想要帮着周大娘寻觅一个合适夫家。   还真有些合适人选,周大娘喊秦兄弟过去,也是为了征求看法。”   秦德威无语,还有这样的操作?至少母亲开始重视自己的意见了,而不是她自己埋头胡来了,这算是好事?   “那我更要去了!”曾铣急着说。   现在的他和过去可不一样了,现在的他是举人老爷,还能没点竞争力?   听了半天八卦的罗财主突然很开心地说:“曾老爷,那位周氏娘子明显看不上你,你又是何苦。”   “你闭嘴!”曾老爷和秦德威一起喝道。   秦德威也很无奈了,等明天到了徐家,与母亲仔细谈谈心,弄明白母亲的想法再说吧。   总而言之,只要母亲肯与自己商量,而不是固执独断,就是好现象!   估计也是因为自己在外面的所作所为传入了母亲耳朵里,所以自己在母亲心目中的份量就变重了。 第二百零四章 全城的希望   次日秦德威前往徐家,他并没有着急进去,而是在巷口等了一会儿。然后就看到了曾老爷,一同往徐家大门走去。   “曾先生啊,你准备好了没有?”秦德威不知不觉又把称呼改了回去:“我今天只是见见母亲,很难有立场的帮你说话啊。”   曾先生心事重重,但还是随口应了一声:“你知不知道,这几日应酬,所有遇到的本地士人都在给我鼓劲。   顾东桥老先生甚至对我说,全南京文坛的希望都在我身上,让我压力很大啊。”   秦德威:“……”   不知为什么,仿佛感受到了来自全城的深深恶意。   站在徐家大门,秦德威逡巡再三,反复横跳,这让曾先生十分诧异,很少见秦德威如此磨蹭的时候。   忽然秦德威对着门子说:“大爷你怎么还不说话?”   门子扫了秦德威几眼,摇了摇头。   秦德威纠缠着说:“大爷你说一句!”   门子斥道:“天数已经你心里了,还说个屁!”   举人老爷登门,待遇果然不一样了,徐老指挥亲自迎了出来,然后堂中落座。   大家都是老熟人了,又不是羞羞涩涩的小姑娘小伙子,也没有外人,除了徐指挥,徐夫人、周氏也都在。   寒暄几句后,徐夫人主动对秦德威解释说:“以后小哥儿必定是要成名的人物,你母亲一直在我徐家做帮佣,也不是长久之计,传了出去对小哥儿名声也不好。   所以老身经你母亲同意,就特意帮着寻觅好人家,让你母亲有个稳当着落。”   秦德威便问道:“看老夫人这意思,是找到了?”   徐夫人就说:“正好有个百户官,我家老爷也认识的,去年他的娘子病殁了,如今是独身鳏夫。   这样嫁了过去就是正室,而且此人性情忠厚,与你母亲岁数差不多,瞧着很般配。”   秦德威听到这个介绍,也知道徐夫人算是好意了,很正常的说媒拉纤,不是糊弄事。   但秦德威作为儿子真的不方便直接表态,又不敢轻易询问母亲意见,必须要慎重,万一周氏说个“好”就无可挽回了。   所以秦德威只能用眼神示意曾先生,该着你开口了!   曾先生热切的看向周氏,问道:“周家姐姐看在下如何?至于在下的心意,诸位都是晓得的。”   周氏神色复杂的看了眼曾先生,又看了眼秦德威,叹口气道:“我早知道,你们都是有大志向的人,你们向往着建功立业和青史留名。   所以你们必定不会甘于平凡,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们一样啊。”   曾先生颇为沉迷的说:“我中举前后,世人在我面前宛如两种嘴脸,前倨后恭者比比皆是。   唯有周家姐姐待我前后如一,由此可见,周姐姐品性端正,不是随波逐流、捧高踩低的势利之人。”   秦德威:“……”   曾先生,你这样的姿势是不行的。   只听周氏继续说:“我并不求多么富贵,只求安定平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全家平平安安,身边有个嘘寒问暖的伴儿,每天可以安然入眠。”   曾先生又很欣赏的回应道:“所以在下一直以为。周姐姐必定是个贤内助。”   秦德威实在忍无可忍,曾先生简直太废物了。   他转头就对徐夫人问道:“老夫人所牵线的那位百户老爷,有没有子女?”   徐夫人如实答道:“有一个七八岁的儿子。”   秦德威又问:“父母高堂尚在否?”   徐夫人继续答道:“双亲都在,年过六十,所以才将百户世官往下传了。”   秦德威再次问道:“有兄弟姐妹否?家中还有其他世官么?”   徐夫人也不以为意,谈婚论嫁时问这些问题太常见了,所以继续回答:“兄弟姐妹四人,他时长子。家中并没有其他世官了,唯独这一个百户。”   秦德威连连感慨,用饱经沧桑的口气说:“谁若嫁给了这位百户老爷,上要侍奉公婆,下要抚育前妻幼子。兄弟姐妹又是几大家子,也都要靠这位百户老爷照料啊!   只是以一个区区百户官,确实比下有余,但只怕连仆役都请不起一两个,又能有多少资源拉扯整个大家族?   也不知道家产分过了没有,反正可想而知,这种生活里,吵吵闹闹肯定少不了。而一个家里新人,也少不了各种忍让受气啊!   将来若再有子女,但可世袭的百户官只有一个,其他子女怎么办?只能当军户余丁,被上官驱使当杂役吗,或者去屯田种地吗?   只怕会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不得闲暇,还要与公婆、兄弟妯娌、小姑子等人打交道,心累如此,还想求个安定平稳?”   秦德威又嘘唏几声道:“生活并不是田园牧歌,而是锅碗瓢盆啊,男耕女织平淡和美的小日子,都是幻想中的桃源罢了!   正所谓距离产生美,我的亲娘啊你在大户人家里久了,对外面真实的生活状态往往就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在座众人:“……”   这种饱受生活摧残的话,居然是从一个十三岁小屁孩嘴里说出来的?   秦德威淡定的喝茶,虽然两辈子都没结过婚,但上辈子微博看得多啊,自然就懂了。   又见曾先生只会愣愣的看着自己,秦德威真有种怒其不争的感觉,便问道:“曾先生啊,令尊令堂现况如何?”   曾先生沉痛的说:“双亲俱都不在了。”   秦德威继续问道:“可还有兄弟姐妹?”   曾先生答道:“祖籍宗族在浙江台州,父亲这一辈才落籍扬州,在南直隶并无其他同宗了。”   秦德威冷不丁的又问:“你有没有在外面生儿育女啊。”   曾先生严肃的回答:“当然没有!在下岂是浪荡无行之人!”   秦德威长叹一声道:“有车有房,父母双亡,将来还要出外做官,也没个家人照料,只能使用粗手粗脚的官衙差役,曾先生实乃可怜人!”   徐老指挥这半天听得一愣一愣的,忍不住就问:“有车是何意?”   秦德威科普说:“车,公车!汉代以公车送贤良入京,现如今比喻进京赶考,曾先生乡试中举,可以去京师参加会试,岂不是有车?”   秦德威暗暗叹口气,找大腿看官品,找后爹看人品,真是操心啊。   他可是个大孝子,从头到尾可是没有劝母亲嫁给谁,也没有劝母亲不嫁。 第二百零五章 王莽谦恭未篡时   从徐家出来,曾先生喜形于色。等这么多年了,周姐姐终于点头了,难怪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中了举就什么都有了。   秦德威跟着曾先生一起出来的,心中也是很有感慨。中举之前的曾先生按照这个时代的眼光,是标准的穷逼老光棍。   三十多岁的人了,除了个在南京不值钱的秀才功名和人品端正之外一无所是,而且完全不治生计,毫无田地产业。   还整天不切实际的看什么兵书武经,在族学蹭徐家邸报,幻想着出将入相做一番大事业。   这是什么人,这是最典型的地命海心!自家母亲当初看不上曾先生,其实也是很正常的。   还有,这位曾先生在徐家坐馆攒了点钱后,又为破产朋友接盘买下宅子,结果发现自己连仆役都养不起,随即又想着扶持忠义之后,把宅子也祸祸出去了。   今年再回南京时,还得靠慧眼识人的秦姓弟子接济并安排住处……   这样的普信中年放到五百年后的微博啊豆瓣啊,说要找个结婚对象,怎么也得被网暴一个星期吧,热度高的话一个月也不是没可能。   但谁能想到,这普信中年居然能在地狱难度的南直隶乡试中举,成为百分之四里的一个。   而且秦德威还知道,不出意外的话,进士榜单上迟早有他的名字,说不定就是明年了……   “这个九月份,就要把婚事办了!”走到巷口时,还沉浸在兴奋里的曾铣突然开口说。   都已经认识好几年了,又都是三十多的人了,还扭捏个什么。   秦德威不说话,作为儿子在母亲出嫁事情上不能有立场!不过在心里想了想,确实应该这个月趁热打铁了。   京师会试是明年二月开春举行,所以也叫春闱。在此之前必须提前到达京师报名,并适应京师情况。   但北方冬天运河封冻,所以想北上赶考又不想走更辛苦陆路的话,最晚九月底十月初就得出发,才能在运河封冻前赶到京师。   那么想完婚就只能抓紧时间,九月内把事情办了,而现在已经是九月初了。   曾铣说了婚事后,见秦德威不表态,这才松了口气。不表态本身就已经足够说明态度了,不反对就行。   熟悉小学生的人都知道,很多时候不怕小学生不表态,就怕小学生非要开口发表意见。   曾铣心里开始合计,婚礼怎么办的问题时,突然又听到秦德威开口了。   “曾先生啊,关于以后的父子相处之道,我看要订个约法三章。毕竟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虽说世间无奇不有,但曾先生从来没听说,儿子给老子订家规的,但先听听再说了。   秦德威继续说:“这第一条就是,无论你和我母亲怎么过,但我跟你们分家另过。我这边屋里的事情,完全不用你管。”   关于秦德威的独立生活能力,曾先生倒是没有什么疑问。   至于孝不孝的,自己又不是亲爹也没有养育之恩,也没理由让秦德威晨昏定省的尽孝啊。   “那你改不改姓?以后算是秦家,还是曾家人?”曾先生问道。   秦德威很明确的回答:“可以改姓曾。”   曾先生就忍了,若把秦德威逼急了,他非要跑回秦家自立一房,那天经地义的谁也没辙。   “第二条就是,父子之间管教尺度不得超过师生尺度,也就是说,你的父权不超过老师。”   曾先生忍不住就说:“你这有点过分啊,怎能把父亲视同老师?”   秦德威“呵呵”一声:“什么叫全城文坛的希望?这是丑话说在前面,免得你被别人忽悠了,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啊。”   曾先生只能忍了忍了,若把秦德威逼急了,他非要跑回秦家自立一房……   秦德威又说出了第三条:“君臣之前无父子!以后你若做官,在公事上,尤其是涉及到朝廷的问题上,我有权提出建议,你不得依仗父权压制。”   曾先生闻言就有点生气了:“你连公事都想插手?”   秦德威毫不退让的说:“你以为我想插手啊?还不是怕你作死,连累妻儿!”   说真的,如果不是曾铣身上埋着那么大的一颗雷,十七年后菜市场被斩……他秦德威才懒得操这些心,直接躺平不好吗?   如果没有爆雷风险,现在曾铣已经是举人了,做了他儿子,无论如何已经不用担心被当韭菜了。   不思进取的话,完全可以悠哉游哉混日子,抄抄诗词当个才子。   等曾铣中进士后,随便指点几下送他飞黄腾达,然后曾铣封妻荫子,自己自然就可以躺着获得官身,只是不大而已。   曾先生哪知道秦德威心里的弯弯绕绕,指责说:“你这小儿也太霸道了,若如此行事,谁能容得下你?”   秦德威答话说:“怎么就容不下?冯知县啊王大司马啊,与我相处的都挺好啊。”   曾先生:“……”   你确定他们都挺好?   秦德威站在曾铣面前,负手而立,秋风绕身旋起旋落。   他又随手拍掉一只糊在脸上、影响装逼气势的黄叶,轻描淡写的说:“当然,如果你不想答应,那就算了。   那我这辈子所能做的,也就是全力以赴阻止你飞黄腾达,让你只能在地方府县做官,平平安安度过此生。   免得你踏入庙堂,在互相倾轧时,失手被奸臣所害。”   想在未来十年内起势,就只能依靠夏言,但只要上了夏言的船,必然就会在十几年后牵扯进庙堂倾轧,这是必定的规律。   毕竟当今嘉靖天子所谓的权术,无非就是扶持后浪拍前浪,潮水一波接一波,永不停歇。   前十年扶持张璁,拍走了杨廷和,现在扶持夏言拍张璁,到了十几年后,又会扶持严嵩拍夏言。   即便没有严嵩,也会有别人来拍夏言,这是在嘉靖朝做官注定的命运和轮回。   插一句闲话,大明后期到末期的激烈党争,其实就是肇始于嘉靖的这被后世吹捧为高明、其实二逼的权术。   如果曾先生不肯听话,又靠着夏言上位,那十几年后肯定要爆雷,无非是被谁爆而已,那还不如一开始就按住他别冒头了。   曾先生愕然的望着秦德威,半天说不出话来。   听说很多人都是婚前一副面孔,婚后另一副面孔,难道秦德威这就暴露出真面目了吗,原来他对自己的态度可不是这样的!   莫非这就是王莽谦恭未篡时?想到这里,曾先生下意识的反问道:“那你说朝中谁是奸臣?”   秦德威很玄学的回答:“谁都有可能是。”   曾先生很想回应一句,我看你就很像! 第二百零六章 似乎又有未来了   在这一年的九月份,大明南京城文坛最大的一件事,就是从扬州府江都县来新科举人曾铣在南京城娶亲了。   换句话说,就是小学生要有爹了!以后被小学生欺负了可以找家长了!   一个新科举人结婚,当然有人愿意帮忙,徐家那边也有意卖好,出了不少力气,还送了两个仆役,然后县衙又来凑热闹了。   其实秦德威没想着告诉冯知县,毫无必要,这婚事与冯知县并没有什么关系。   但是,像周氏这样前夫失踪三年以上的,律例允许改嫁,不过要经过县衙批准,所以冯知县就知道了。   于是冯知县紧急约见了曾举人,并以科名前辈身份,与曾举人定了交。双方就子女教育问题,进行了友好而坦率的交流。   然后冯知县就数着日子,期待着曾先生的婚礼。等一切成定局,秦德威改了姓后,就要把小学生喊过来,叫自己一百遍世伯!   话再说回来,虽然因为时间紧迫,但婚礼一切从简的办下来毫无问题。而且曾铣本来就没钱,想大操大办也办不起来。   还好双方都不是富贵世家,也没有长辈和三姑六婆挑理,简单点也没人会介意,自己省心就好。   反正这个婚礼,秦德威全程不参与,也不会露面,对此别人也都很理解。   一晃就到了迎娶成亲当天,连徐妙璇都去跑过去帮忙了。   秦德威在家百无聊赖,又莫名的烦躁,看书也看不下去。便丢了书本,朝外走去,但出了大门却又不知该去哪,似乎今天没什么地方可去。   王怜卿那边是不可能的,母亲今日再嫁,自己当儿子的跑去喝花酒,实在有点不像话。   去叔父家坐坐,又感到心虚,姓都快要改了,总感觉也没什么脸面见叔父。   而其他与自己有瓜葛的熟人,都有可能在婚礼上,也不好去找。   想来想去,秦德威就漫步到三山街,进了顾琼枝家,似乎也只有这里可去了。   坐在堂中了好一会儿,才看到顾琼枝出来,秦德威看了几眼就批评说:“这天都凉了,你怎么还穿的这样薄?也不怕生病!”   顾琼枝稍加思索,恍然大悟,小官人肯定是想换口味了。进去又出来,又把许久不穿的白孝服换上了。   秦德威:“……”   说句实话,连他这么聪明的人,有时候也捉摸不透顾娘子的脑回路。   顾琼枝坐在侧旁,询问道:“小官人你今日怎会登门?叫妾身意想不到哩。”   她知道今天是秦德威母亲再嫁的日子,先前秦德威为此从她这里支取过一点银子交与母亲,也就让她知道了秦母婚事。   秦德威漫不经心的回答说:“想来想去无处可去,放眼南京城,所幸还有姐姐这里可以叨扰!”   顾琼枝稍加思忖,恍然大悟,小官人这又是暗示自己什么?   母亲再嫁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他特意跑到自己这寡妇家里,又说这样的话,是不是也暗示自己可以再嫁了?   但是现在不行的,他还小呢!   也不对,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啊,差着快十岁怎么做夫妻,他们之间是没有未来的!   太直接的拒绝会让小少年伤心难过的,所以顾琼枝就委婉的说:“你现在岁数还小,等你再长大些,你我再一起做决定,好不好啊?”   秦德威:“???”   这顾姐姐又想什么呢?什么一起做决定?算了,还是说说钱庄的最近的业务吧。   就在这时,前院仆妇突然来禀报说,县衙的秦捕头来拜访顾娘子。   秦德威十分诧异:“我叔父之前没有来找过你吧?怎么今天突然来了?”   顾琼枝也很奇怪:“莫不是来找你的?”   秦德威一口否认了:“我没有告诉叔父在这里,再说叔父如果是来找我,就直接点我名了,不会只说来找你。”   顾琼枝又道:“不用猜了,请进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秦德威叹口气:“你去见见吧,但今天我没什么脸面见叔父,先躲开了。”   于是顾琼枝独自去了前堂,等秦捕头被领进来后,又请秦捕头落座上茶,然后问道:“秦大爷突然来找妾身,又有何贵干?”   秦捕头长叹一声,开口道:“我秦家面临绝嗣之危,想来问问顾娘子,有无存亡继绝之善心?”   顾琼枝吓了一跳,又问道:“秦大爷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妾身感觉当不起呢。”   秦捕头满脸悲壮的说:“今日我那嫂子改嫁,威哥儿只怕要改别姓了,这是为了功名前途,也是没办法的事。   但我们秦家不能断绝,故而我只能另想它法!   将来威哥儿在曾家娶妻生子,那都是他们曾家的事情,但我们秦家也要为威哥儿另外寻觅一房!   只要这房生了子女姓秦,对我们秦家就是大恩!不管世俗名分如何,在我们秦家这里就视为长支正房,承祀秦家香火!”   顾琼枝只听得羞红满面,万万没想到秦捕头居然也是受了刺激,跑过来对自己说这些个羞死人的话。   秦捕头如今是秦德威在秦家唯一的长辈,家族事务他说了就算,照他这么说,似乎又可能有未来了?   秦捕头最后又说:“威哥儿和你彼此知根知底,你们又是共过患难的,情分与别人不同,我也放心。今日就是先把话亮明白了,顾娘子你不妨先考虑着!”   顾琼枝用微不可察的小声说:“妾身想想。”   秦捕头忙不迭的告辞了,其实他心里也很尬。   跑到别人家,对着女子说“请你认真考虑一下以后帮我们老秦家生孩子”这种话,实在是太羞耻了。   但为了秦家的香火,秦捕头可以豁出去,香火都快没了,脸面又有什么用!   顾琼枝也是恍恍惚惚的,连送客都忘了送,坐在前堂发了好一会儿呆。   然后才起身回到后院,看见秦德威歪着身子坐在罗圈椅里,忍不住就“呸”了一声,骂了一句:“小死鬼!”   秦德威:“???”   什么情况这又是?为什么骂自己?顾姐姐的脸为什么又这么红?   顾琼枝收拾着心情,调整着情绪,拿出了大人气势说:“以后你有什么话就直接对妾身说,不要让叔父这样的老实人为难!”   秦德威一脸懵逼,“什么话?”   顾娘子“呵呵”了几声,这小男人又在故意装纯了,装吧装吧,看你还能装一年还是两年。   当初调戏自己的时候,不是溜得不行吗,现在反倒开始装纯了。 第二百零七章 社会人   次日大早晨,秦德威尚在睡梦中,突然就从外面中厅传来“咣当”一声,把秦德威给吵醒了。   秦德威打着哈欠出去看,原来是徐妙璇打扫收拾中厅的时候,不小心失了手,把一个木托盘掉在了地上。   看着徐妙璇疲惫的神容,秦德威叹道:“你这是何苦,今天不去休息,还跑过来作甚!”   昨天母亲和曾先生的婚事,徐妙璇跑过去帮手了。这时代婚礼的重头都在晚上,所以帮忙的徐妙璇昨晚估计也没休息好。   “今天确实有要紧事跟你说。”徐妙璇帮着秦德威倒了水,然后继续说:“我收到了书信,先前跟你说过的那位何鳌何大人,你还记得么?”   秦德威迷茫的问:“你什么时候说过的?”   徐妙璇有点奇怪,小郎君怎么记性突然这么差了?这么差还怎么读书?   但她没多想,答道:“就是府试过后那晚,庆祝你府试案首的时候,我说过的。”   秦德威仿佛真想不起来了,皱眉苦思:“我怎么记不清了?当时是怎么个情况,你又是怎么说的啊?”   徐妙璇下意识就说起当时情况:“当时吃了点酒啊,你我都有些醉意,然后一起犯了浑。我脱了外衣,你又趴在我胸……”   说着说着,徐妙璇感觉不太对,立刻回过神来,拍过去一巴掌,但被秦德威有预谋的闪开了。   秦德威隔着桌子,发出“嘿嘿嘿”的魔性笑声。   “说正事呢,别作弄人!”徐妙璇叫道。   秦德威当然记得,先前徐妙璇说过,当年她父亲救过一名叫何鳌的官员,即将上任南直隶提学御史,成为南直隶几万待考童生的爸爸级人物。   现在重新提起来,莫非马上要到任了?算算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   徐妙璇点头说:“没错,已经任命了,运河封冻前肯定到任。估计明年二三月就从应天府开始考试。   算起来小郎君你还有四个月时间,必须马上找个老师传经,简单说就是学习如何用春秋题写八股文章。”   秦德威又很社会的问:“等他到任后,要不要去句容拜访送礼?这位新大宗师有什么喜好?”   说句大明官场冷笑话,到大明中期为止,南直隶提学御史学道衙门不在南京城,负责江南十府的应天巡抚行辕也不在南京城。   这两个非常要害的衙门其实都驻在平平无奇、默默无闻的句容县,也就是整个应天府最东边那个县,这都已经挨着镇江了。   不要问原因,问就是政治平衡。反正按照惯例,应天巡抚不会管南京城里的事情,一直到了万历时候应天巡抚才移驻南京城。   这也是小学生在南京城里搅风搅雨时,从来没遇到过巡抚行辕和学道衙门的原因,遇到一次王阳明他外甥闻人大宗师是个特例。   另南直隶学道衙门其实有两处,除了东边句容还有一处在西边太平府,反正就是不在南京城里。   所以提学官开应天府的道试时,作为首都加省城的童生,秦德威多半要跑到句容县去考。   除非提学官也想不开了,非要来水深水浑的南京城开一场。   听到秦德威问起要不要去句容拜访,徐妙璇就说:“先不必了,这位何大人非常注重风评,按照条例大宗师不允许与考生往来走动。”   秦德威就听人劝吃饱饭,女先生怎么安排就怎么做吧。当务之急还是找个春秋老师带着入入门,把道试应对过去。   吃过早饭,秦德威就出门去拜见曾后爹和周亲妈。当儿子的不可能一直躲着,这会儿都生米熟饭了,也该去在新家庭亮亮相。   二位高堂都在家里等着呢,秦德威先见个礼再说。   改口叫别人父亲很困难,一时也转不过来,所以秦德威就先含糊其词的叫“老爷”,一切都要慢慢适应!   见完礼就闲聊,又说起学春秋的问题,秦德威问曾后爹,能不能找个这方面的老师传经?   没别的意思,就是给曾后爹安排点事情,让曾后爹找找当父亲的感觉。再说曾后爹好歹是举人了,应酬这么多天,人脉也该建立起来了。   曾铣有点发愁的答道:“治春秋经的大家多是徽人,你和徽人之间这关系……待我尽快帮你访问,在赴京赶考之前争取找到人。”   秦德威又很关心的问道:“老爷何时公车上京啊。”   “过得几日,月底就走。”曾铣又说:“你母亲也想同我一起。”   这让秦德威略感意外,很少听说赶考还带着妻子的,还是说新婚燕尔难舍难分?难道曾后爹之前是个老处男不成?   曾后爹苦笑说:“你母亲不知害怕什么,不愿意放我一人外出,咱们又不是大富大贵人家,你母亲也不是吃不了苦的人,顺便照料我起居也行。”   秦德威有点担心,这千里迢迢的,若是出点问题怎生是好?   曾后爹便宽慰说:“无妨,徐家送了两个下人,也不是只有你母亲和我二人。   再说到了扬州、淮安,还要与李子实、沈柏生汇合一起上京,他们都是大户大族,出门人多势众,不会有事的。”   听到和李春芳、沈坤这些狗大户同行,秦德威才略微放心。   他想了想又说:“待我从钱庄借出三百两银子给你,老爷勿要推辞,在外不要委屈了母亲!   然后我再找大司马问问,看看能否借来贡船,搭你们上京去,路上也更安全些!!”   曾后爹无语,才十三岁就这么社会了?三言两语的就开始安排事了……   这捡来的儿子在南京虽然招惹了不少人,但也真吃得开,连自己现在住的地方都是便宜儿子鼓捣来的官房,租金还贼便宜。   当初让他看着落第悲伤的吴承恩,结果反手就安排到花街柳巷里去了……   别人家孩子十三岁时,还四六不懂,没事儿挨父母打呢。   没想到已经被后爹定性为社会人的秦德威说完事情,就起身要走:“如果没有别的事,我现在就去县衙,把改姓的事情办了。”   曾后爹下意识差点冒出一句“要不要为父带你去”,幸好及时收声没有班门弄斧。   这捡来的儿子在县衙也远比自己吃得开,办事肯定比自己利索,太踏马的社会了。 第二百零八章 依法办事   改名字当然要去县衙户房了,户口本的事情都归户房管,所以秦德威走进户房,对书吏说明来意。   但户房书吏却道:“冯大老爷有令在先,但凡关于秦小先生的一切业务,都要经他亲手办理,任何人不得擅专!”   秦德威莫名其妙,菜鸡县尊这是又想搞什么幺蛾子?乡试完了后这么清闲了?   虽然他总感觉有什么不对,但办事总要办,只能去找冯知县。   此时冯知县正在公堂上处理事情,但并不是审案,一堆胥役则正站在堂上听命,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秦德威并不关心,既然没来通知自己,那么这事肯定就不重要,不用浪费心思!   秦德威刚刚迈进公堂,冯知县就是眼前一亮,立刻挥手招呼道:“贤侄来了,快来见过世伯!”   秦德威:“……”   他就知道,只要有了爹,就肯定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无可奈何的轻轻叹口气,秦德威对着冯知县随便拱了拱手说:“见过县尊。”   冯知县立即皱起眉头,故意埋怨说:“贤侄为何如此见外?称世伯就好!”   我踏马……秦德威干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堂上众人看得津津有味,难得看到小学生在知县大老爷面前落了下风啊,今天值了。   秦德威转身就走,冯知县连忙叫道:“贤侄要做什么去?”   秦德威头也不回的说:“家宅在上元县境内,思量着今日就把户籍落到上元县去!”   “贤侄何必如此!”突然又有人跳出来,拉住了秦德威。   堂上众人齐齐心惊,冯知县在秦德威面前充长辈,那前提是有这个身份资格。别人谁如此大胆,敢叫秦德威“贤侄”!   再定睛看去,哦,原来是秦捕头,那没事了。   殊不知秦德威现在最怕见的就是亲叔父了,这下更想走了。   但秦祥秦捕头死命拉着,秦德威短小无力,又被硬拉回了冯知县公案前。   站在这里,秦德威又犹豫了。目前这个姓名,意义不仅仅是今生的名字,还是穿越之前的名字。   这个姓名是他与上辈子时空唯一的关联纽带了,放弃这个姓名,就意味着彻底放弃了与另一个时空的精神关联。   那么上辈子所有的记忆,将只是客观的资料罢了,不会再具有任何情感温度。   秦德威又看看身旁的亲叔父,一直躲了叔父好几天,还是说明自己有内疚情绪。   虽然亲生父亲抛弃了自己,但叔父养了自己十年,是真正有养育之恩的人,如果改姓,对叔父的打击肯定是最大的。   冯知县看秦德威发起呆来,主动提示说:“贤侄所为何来?莫非是改姓之事?”   当初建议秦德威找个新爹,还是冯知县提议的,这是为了和原有不知所终的亲爹切割,对秦德威将来个人发展是有好处的,能够避免不可控的风险,当然如果改姓,能更彻底一点。   见秦德威还是低头不语,冯知县猜测可能是秦捕头在边上站着,影响到了秦德威的情绪。   便又对秦捕头说:“秦差役!若真为了秦德威着想,你们秦家就应该放手了。”   秦捕头跪在公案前,苦楚地说:“秦德威是秦家两房唯一独苗,小的我如果再没本事生出儿子,秦德威又改了姓,我们秦家就要绝嗣了!”   冯知县回应说:“这还不容易解决?将来秦德威改姓后若有儿子,选一个过继回秦家,岂不两全其美?”   秦捕头立刻又道:“将来秦德威妻妾中必须要有一房算作秦家的,不拘名分,所生子女姓秦!请县尊如此判决!”   冯知县恍然大悟,秦捕头争了半天,绕来绕去就是这意思。   想让县衙出一个法定判决,让秦德威给秦家留一房人,这已经是秦捕头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冯知县拍案道:“那本官就做这个主了!写个判词给秦差役!”   秦德威突然跪下,对这秦捕头磕了三个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秦德威又不是真的冷血之人。   秦捕头抱住了大侄子,想起把大侄子当儿子,含辛茹苦养了十年的经历,不禁热泪盈眶。   叔侄抱头痛哭,公堂上众人看在眼里,齐齐唏嘘。大家能理解秦德威的面对现实的选择,也能理解秦捕头的心酸,只能感慨造化弄人了。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开口道:“诸君皆要依法办事,不能由着性子胡来啊。”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是谁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刷存在感?   原来是平常里真的毫无存在感的九品官员主簿钱大人,在正印官独断一切的体制下,主簿这样的官职堪比后世的小透明。   钱主簿见别人都看自己,便侃侃而谈:“我听闻,那位曾老爷户籍在江都县,如果秦德威想改姓曾,那就先要将本人户籍列入曾家里。   也就是说,秦德威必须随父把户籍迁到江都县曾家,然后才能改姓。   可是如果户籍到了江都县,那改姓就只能在江都县县衙改了啊,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江宁县县衙没有权力为秦德威改姓。”   公堂上瞬间鸦雀无声,众人细细品味着这个司法解释。而秦德威与秦差役停住了抱头对泣,愕然的面面相觑。   照他这意思,秦德威如果想改姓,就要先把户口从南京城迁到江都县,入了曾家的籍,然后才能改姓曾并得到法律认可。   但是只为了改姓,这样折腾值得吗?放弃南京城这样的首都户口,以及初步基业,到底图什么?江都县户籍在科举中又没有加分!   钱主簿最后总结道:“总而言之,都要依法办事啊。改姓不能由着性子来,必须要有由头。   反正只要秦德威继续保留户籍在江宁县,我们江宁县就没有权力为秦德威改姓,再说别的都是无用功。”   秦捕头顿时狂喜,这真是天降幸运!但叔侄情深了半天的秦德威却懵逼了。   他上辈子学明清司法制度史,也学不到如此细啊,而且又是侧重于刑事,谁能想得出这种冷门到极点的问题?   早知道是这样结果,那自己刚才还纠结犹豫个什么!   劝了半天改姓的冯知县也尴尬了,怎么是个人看起来就比自己更专业? 第二百零九章 历史宿命般的相遇   为了化解尴尬气氛,小学生便没话找话地对冯知县说:“今日我看众人齐聚在此,所为何事?”   冯知县也巴不得岔开话题,连忙答道:“新任府尹的前导已经把红票送到了,定于两日后入城!   城中两县县衙要迎接新府尹,各种上任仪礼要办起来,所以在此聚众商议。”   秦德威恍然,难怪没通知自己,估计县衙的人都知道自己懒得操心这种程序化的繁文缛节。   “新府尹是谁?”秦德威又问了句。   冯知县答道:“先前与你提到过的,从国子监祭酒升任的严嵩,江西人。”   秦德威叹口气,严嵩果然来南京镀金了,只是历史虽然大方向没变,但小细节又被自己改变了一下。   印象里原本历史上,严嵩到南京镀金应该是从礼部侍郎开始的,又升为南京礼部尚书。五年后夏言入阁,严嵩回京接任礼部尚书。   冯知县见秦德威兴致缺缺,感到有些奇怪,就屏退了左右单独说话,很直接的问道:“严嵩与大宗伯算是同乡好友,又开始起势,你没想着找机会亲近亲近?”   按冯知县的理解,严嵩算是“自己人”,难得来了一个自己人,你秦德威态度怎么如此冷漠?   秦德威无语,与严嵩亲近,那心要有多大?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吧!   便义正词严的说:“这几个月,在下要闭门读书不问外事了,这才是做人的正道。再说在下志行高洁,没兴趣结交权贵!”   冯知县听完点了点头,首先表示赞同,然后又问:“那实话又是什么?”   秦德威暗暗感慨,这冯老爷也不好糊弄了啊。“实话就是,其实在下做人最讲究忠义二字,只要冯老爷还在南京,在下就只认冯老爷!别人于我何加焉!”   冯知县十分感动,再次抬杠道:“那王大司马呢?”   秦德威无话可说,转身就走,口中嚷嚷说:“冯老爷你要再多杠一句,我就把户籍转到上元县去!”   出了县衙,秦德威感到浑身轻松,不管有个什么结果,至少不用继续纠结了。   此后秦德威又故意磨蹭了几天,然后才去找曾老爷,将改名失败的事情告诉了他。   曾铣虽然遗憾,但也没道理强制,他也知道,其实有变通的法子。   比如自己将户籍移到江宁县,不就可以与秦德威合并在一起了。但是秦德威这么聪明的人故意不提,那肯定是不想了。   金陵小学生、江东小霸王的爹,哪是那么好当的?再说已经是九月底了,自己马上要出发上洛,没有时间为这事磨蹭。   当务之急,还是赶紧在离开之前,帮便宜儿子把春秋经老师的事请落实了。   说起南京城读书人,想当小学生老师的人太多,不怀好意的尤其多,但治春秋经的实在太少。   曾后爹非常尽心尽责,这几天访问了一大圈,还要综合考虑学问和人品,终于托一位乡试同年介绍,找到个五十多的老秀才。   此人叫王以旌,少见的治春秋经的人,虽然功名不太行,但口碑很好,学问扎实,人品正直。   特别是此人非常低调,日常只以教书为生,洁身自好。不像青溪社顾老头那一帮人,整天灯红酒绿的,让人担心会把便宜儿子带坏了。   秦德威总觉得这位老先生名字有点耳熟,按道理说,这样的扑街老秀才不应该是历史名人啊,文征明这样的哪能到处都是?   “朋友已经帮忙说定了,明天你随我去拜访老先生,带上束脩之礼!”曾后爹对秦德威吩咐道。   秦德威就问道:“这位王老先生住在哪里?”   曾铣答道:“聚宝门外,长干里那边。”   秦德威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嘀咕:“有点远啊。”   曾后爹总算明白,为什么和冯知县谈论子女教育问题时,冯知县总是紧握拳头了,还当场提笔赠给自己一幅大字:棍棒之下出孝子。   找个合适老师容易吗,还敢挑三拣四的!   聚宝门外长干里,没错,就是诗词里经常出现的那个长干里,差不多就在江宁县的最南边了,而秦德威所住的青溪在江宁县的最东北角。   秦德威默默换算了下,两边距离约摸四五公里,单程步行要一小时,来回两个小时。   在旁边的徐妙璇连忙劝道:“求学岂能害怕辛苦啊,每天路上一个时辰不妨事,正好也可边走边默诵经典。”   看了看后爹的脸色不是很好看,预判到挨打风险的秦德威连忙又说:“好的好的,明日先去看看,没准老先生还看不上我呢!”   及到次日,秦德威汇合了曾后爹。本来他想偷懒雇两顶轿子,但曾后爹非要拉着一起步行,顺便谈心。   半个时辰后,两人出了聚宝门来到长干里,找到王老先生开设的私塾。   老先生在堂屋门口迎接,曾后爹上前几步,双方行礼还礼不亦乐乎。   懒懒散散的秦德威站在曾后爹的身后,漫不经心的看了眼匾额。他习惯首先看落款,只见写着“弟以旂”,于是瞬间就看呆了。   曾后爹与老先生见完礼,转头见便宜儿子不知为什么走了神,连忙拉扯了几下。   秦德威一把拨开碍事的后爹,上前对着王老先生行礼道:“末学后进拜见先生,恳请列入门墙,从明日起便来学习!”   曾后爹:“……”   来之前还不情不愿的,怎得突然就如此热情了?这破儿子的脸色怎么很六月天似的说变就变?   王老先生是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类型老书生,收了束脩之礼,问了秦德威几句学问,拜师学春秋的事情也就算敲定了。   从私塾出来,秦德威对后爹唏嘘道:“老爷您把我领到这里,真是一种历史宿命啊。”   曾后爹终于忍无可忍了:“你能不能说人话!”   但这个人话,秦德威实在不好解释。   那匾额落款上写着“弟以旂”,说明王以旌老先生有个弟弟叫王以旂,只看两人这名字风格就知道肯定是兄弟了。   至于王以旂是谁,历史上的三边总督曾大帅被斩于西市后,就是这位王以旂续任为三边总督稳住了局面,挡住了北虏。   今天曾大帅带着便宜儿子,来到了王以旂他哥哥的私塾,这难道不是历史宿命般的相遇?   秦德威也是常看邸报消息的,印象里王以旂现在应该是兵部右侍郎?兵部右侍郎他哥哥开的私塾,有什么理由不拜师啊?   由此也可见,曾后爹进入官场后,就算没自己帮忙,原本历史时空里升迁速度也是近乎开挂的。   一介书生十几年时间就当到总督了,然后现任兵部右侍郎在十几年后,只能接曾后爹的班。   要是没有爆雷风险,秦德威说不定早躺平了。 第二百一十章 最难消受   回城路上,秦德威想着王以旂的事情,突然又发现,好像与自己关系还算可以的读书人都挺能打的。   这里说的能打,并不是说南城第一棍棒冯知县!   未来三边总督曾后爹就不用再介绍了,老一代的人里,南都大司马王廷相就以知兵而出名,以后会北上提督京营。   这次乡试认识的王世贞他爹王忬,也是家学渊源,历史上若干年后当了蓟辽总督,跟曾后爹一样在前线直面鞑靼。   还有淮安的未来状元沈坤,若干年后散尽家财募集乡兵,身先士卒指挥抗倭,绝对能打。   今天扯上关系的王老先生他弟弟王以旂,在历史上能接替曾后爹稳住三边局势,肯定也能打。   个个都是总督人才啊,看来看去只有华阳洞主李春芳最拉垮,除了擅长讨嘉靖皇帝喜欢,被皇帝钦点当大学士之外没什么卵用……   想到总督,秦德威不知不觉又想起了整个嘉靖朝最出名的那位总督,自言自语道:“不知道胡宗宪干什么呢。”   曾后爹在旁边听到,诧异的问:“你怎么突然说起胡宗宪了?”   秦德威惊奇的说:“莫非这人你都认识?”   曾后爹答道:“不认识,但听别人说过。此人岁数不大,也参加今科乡试了,听说年少轻狂,考前在秦淮旧院玩了一个月,然后落榜了。”   秦德威无语,落榜的人里也有不少名人啊。要是下次乡试自己能参加,岂不是有可能与胡宗宪同年?   闲话不提,曾后爹把便宜儿子拜传经师的事情落实,尽到了父亲的责任,然后要走人了。   拿上便宜儿子给的银子、坐着便宜儿子安排的船只、带着便宜儿子他母亲,出龙江关入长江,北上京师。   不走不行,想要在运河封冻前到达京师,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已经习惯于独立生活的小学生没有那么多离愁别绪,过上了两点一线的读书生活。   一连几个月非常低调,除了见见老熟人,做好时间管理之外,基本不参加多余应酬,完全从南京文坛销声匿迹了。   主要也是秦德威不想引起严府尹的关注……   听说严嵩严府尹到任后,一改前任府尹的高冷作风,特别注重士林交游,时常亲自与本地名流欢聚唱酬。   不知道的,还以为严嵩是来当礼部侍郎的呢。   特别是严嵩与本地文坛盟主顾老头打得火热,更让小学生敬而远之了。反正大家都知道小学生要备考,关门专心读书也正常。   眼看着秋去冬来,冬尽春至,嘉靖十一年过去,嘉靖十二年来了。小学生又老了一岁,十四岁了。   二月二日龙抬头,看着庭院里的新出嫩芽,秦德威唏嘘不已。   正打扫卫生的徐妙璇诧异的问道:“小郎君何故伤春?”   秦德威慨然道:“老了老了,当年成化朝的杨廷和十二岁中举,我已经十四岁了连道试还没考,此生完全没机会超越前贤了。”   徐妙璇没心思响应秦德威的无病呻吟,催促道:“大宗师已经发了告牌,本月二十日考江宁县童生,小郎君还不赶紧临阵磨枪啊,不要在这里站着发癔症了。”   秦德威底气十足的说:“你办事,我放心!你不是已经把我的名字告诉大宗师了吗?”   徐妙璇就怕秦德威麻痹大意:“就算大宗师知道了你的名字,但你的文章至少也要做到勉强入眼啊。   道试考卷都要辑录公开,大宗师又是爱惜羽毛性子,你的文章如果太差,就很办了。   再说一个县每次道试也录取不了多少人,每个秀才名额都很宝贵,你不要这么疏忽放松!”   学习总是枯燥乏味的,一连学几个月更是枯燥。临近考试,时间管理也被女家教卡得越来越严。   秦德威唉声叹气道:“过于思念父母,无心读书,今天放一天假。”   徐妙璇:“……”   上次是元宵节你说没有团圆,这次你又是为什么思念?   秦德威遥望北方说:“二月就是会试春闱的日期,想到父亲大人要入考场,我就心乱如麻啊。   其实只要父亲大人能中进士,我这秀才就没那么重要了……”   啪!徐妙璇把手中扫把摔在地上,十分生气的瞪着秦德威。   秦德威吓了一跳,璇姐儿虽然对自己约束比较多,但性格很有耐心,很少见她着急发脾气,今天为什么突然发火了?   难道因为璇姐儿对自己寄托了厚望,听到自己不思进取的话,就生气了?   可自己明明是一句玩笑话,过去也不是没说过类似的话,为何偏偏今天就生气了?   瞪着瞪着,徐妙璇的眼圈渐渐就变红了,有泪珠子落了下来。   这更是把秦德威惊到了,他真的是第一次看到性格坚韧的徐妙璇流眼泪。   便试探着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几句玩笑话,也让你气成这样?还是说,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徐妙璇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泪,又若无其事的说:“抱歉,一时失态了。”   秦德威疑惑的说:“你肯定有事啊,不能跟我说说?”   徐妙璇强行推着秦德威进书房:“别问了,等你考中秀才了,我就告诉你。”   秦德威突然又从书房里探出头来:“不会是大宗师还惦记着娶你吧?我告诉你,我宁可不要这秀才,也……”   “别胡想!没有的事!”徐妙璇又生气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秦德威又问了几次,但徐妙璇已经恢复了正常,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似乎刚才的失态真就是一个偶然的情绪点。   秦德威疑神疑鬼的想,能让徐妙璇失态的人,除了自己也只有那个弟弟徐妙璟了吧?可是最近没听说徐妙璟那边有什么问题。   不过很多事情不经细想,秦德威想着想着,就想出问题了。好像最近徐妙璇只死抓自己学业,对徐妙璟的学业反而没那么关注了?   要知道,徐妙璟一样过了府试,也要参加本月二十日的道试,徐妙璇怎么就对他放松了?   所以秦德威就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莫非大宗师只给了一个名额的人情,徐妙璇留给了自己?   当然,徐妙璟也很可能是学力实在不够,不是每个人一年时间就能熟读五经的。   或者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也好,反正这次徐妙璇就对亲弟弟暂时放开了,只盯着自己?   又因为这个名额是牺牲了亲弟弟的机会,所以徐妙璇才会如此敏感?   想到这些可能,秦德威只能暗叹一声,最难消受美人恩!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主角自有贵人相助   说起这小三关中的最后一关道试,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能者不难,难者不能。   能在后世留下名字的那些怀才不遇者,有一辈子考不中举人的,或者是一辈子考不中进士,但有听过谁一辈子考不中秀才?   只要你有“能力”,三年两次道试,考来考去,不管花多少年总能有一次考中的。   小说里范进这种没能力的,越老越考不中,就属于“难者不能”了。   这次秦德威“能力”就不错,有徐妙璇托人情帮着通名,不然肯定中不了。毕竟秦德威的八股文章平平无奇中等偏下,只拼文章水平搞不出花头来。   二月二十日考试,考试地点在句容,当然不可能当天才去。   秦德威先去县衙报名,按要求提前在试卷上填好个人信息,再交上去审核,然后领了考票。   又到了十五日的时候,秦德威就带上仆役郝大年夫妻,从县衙借了大骡子拉车,从陆路前往句容县。   不知道为什么,徐妙璇没让弟弟徐妙璟参加这次道试,这更印证了秦德威先前的猜测。   大恩不言谢,有些话就先记在心里吧,考完再说。   句容县距离南京城路程不到一百里,驾车走陆路更便利。清晨出发,傍晚时分就到了句容县城,住处并不用发愁。   早就托了冯知县给句容县写信,提前打点过的。秦德威在能不亏待自己的时候,绝对不会亏待自己。   一行人直接来到句容县衙附近的县公馆,然后就顺利入住了。在大明朝,衙门官方招待所叫做公馆,跟秦德威上过班的会同馆一个性质。   但这并不是应考童生的应该有的待遇,县公馆才多大地方?   所以再第二日,秦德威就去了趟句容县衙,拜谢句容知县去,然后就回来安心准备考试了。   一直等到二十日,秦德威天还不亮就起来了,与郝大年提着考篮,前往考棚去接受点名。   道试与县试、府试不同,程序严格了许多。大宗师何鳌亲自坐镇入口龙门,一一点名搜身。   秦德威也不例外,一样接受了搜身,考篮也被翻检。完毕后交上考票,取回试卷,进去按着考号寻找位置。   考棚场内都是长条桌长条凳,二尺一个位置,贴着考号。秦德威是玄字一号,很舒服的靠边位置。   天亮之后,这场数百应考童生点名搜检完毕,考场关门。大批军士入场,站班监视考生,严禁交头接耳等事情。   然后开始发题,有举着牌子给考生看的,也有教官高声读题的,防止有近视眼看不清的。   四书题只有一道,人人都得作答,秦德威看去,题目是《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   人不如鸟!早有预料,又是变态截搭题!   原文应该还是出自《大学》。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於缉熙敬止!   五经题出了五道,考生自己选一道便可。秦德威攻春秋经,自然只看春秋题,题目是《宋公及楚人战于泓》。   妥了!这道题秦德威熟啊,说的就是宋襄公仁义之战,然后扑街了那个事。   看完题目后,秦德威打开试卷草稿就是干!   写到承题时,秦德威奋笔疾书写了一句:夫人不如鸟,则真可耻矣!   然后他就发现,像那些网文作者经常遇到的问题一样,悲催的卡文了。   因为题目后半句是“穆穆文王”,怎么才能把“人不如鸟”硬转到“穆穆文王”?   想了一刻钟还是没想出头绪来,秦德威不禁有点慌了。   按照规矩,为防止考试结束前换卷舞弊,半个时辰后就开始有监试官员给考卷文字盖印,在此之前必须要将开头部分写好。   秦德威抓耳挠腮,忍不住的反复轻声吟哦上一句,但还是想不出来怎么继续写。   这坑爹的题目,对入行只有两年的新人太不友好了!   旁边玄字二号的考生和秦德威共坐一个条凳,共用一条桌,秦德威坐立不安扭来扭去,就让旁边那位考生很受影响,内心简直烦透了。   也不知是哪来的小菜鸡,才写几行就卡文,还动静个不停!   他一脸嫌弃的看了看秦德威,又瞥了眼秦德威的稿纸,忍不住低声念了句:“耻矣,耻矣!如耻之,莫若师文王!”   秦德威不禁眼前一亮,赶紧把这句续上去,瞬间完成了承题一股!   人不如鸟真可耻,如果感到了耻辱,就要向周文王学习啊!完美的承题!   有惊无险的搞定了开头黄金三章,后面就顺畅多了。   其实在这年头,很多不负责任的考官和五百年后的网文读者一样,考卷太多又懒得看怎么办,就只看开头黄金三股,开头做的好就取中。   草稿上写好两篇文章,又誊抄到试卷上,完事后已经是下午了。   都已经有好几十人交过卷了,秦德威旁边那位也已经走人了,也不知道出去后还能不能遇到。   大明科举冷笑话,道试试卷是糊名的。   秦德威也起身去找主考官交卷,何大宗师收了卷子,边看边对秦德威问道:“府试考的如何?”   这看来又是面试了!秦德威答道:“因为岁数小,考官为鼓励上进,侥幸点了案首。”   大宗师“哦”了一声,又问道:“你几岁了?家在哪里?授业老师是谁?”   秦德威连忙又答道:“十四岁了,住在县境东北青溪,授业老师乃本县老生员王以旌。”   大宗师信手在试卷上画了个圈,专门放在一边,挥手道:“承题一段做得上佳,这次就取中你了。日后须得继续向学,今日下去吧!”   秦德威喜不自胜连忙谢过,退了下去,站在门口等。凑够了三十个交卷的,便开门放一次人。   考场外不但有很多等待的家人仆役,还有很多尚未散去的考生,三三两两的议论着今次的题目。   秦德威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旁边那位考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表达一下感谢。   大宗师都说了,取中理由就是承题做得好,但承题又是旁边这位兄台帮着想的,这就是主角自有贵人相助! 第二百一十二章 少年成长日记(上)   大宗师很体谅考生,或者也许是怕走门路的人太多,考完后就发了一份告示,让江宁县的考生不用在句容等候结果。   本次道试录取结果会送到江宁县衙去公示,所以考生们可以回南京城去了,过几天再去县衙看录取榜单就行。   这个告示还是挺得人心的,毕竟考完后在句容县干等着也没什么意思。   秦德威不作它想,第二天就起身返程。在路上又是走了一天,不过心情愉快就不觉得枯燥了。   跟别的考生不一样,他可是已经稳稳取中了,再过几天就晋身秀才相公,成为真正的读书人了!从此户籍就列入士籍!   到时他会进入学校!还会遇到很多王逢元这样无私送声望的老前辈,想想还挺期待的。   说起来必须要认真感谢一下徐妙璇,这次全靠她帮忙了。没有她那个亡故老爹当年对大宗师的救命恩情。这次考试不可能如此轻松的。   只是秦德威想了一路,也没想到靠谱的感谢办法。   但考中了秀才,完成了人生第一个小目标,怎么也得一起庆祝一下吧?所以吃点酒也是应该的吧?   万一再把人弄醉了,没准还能嘿嘿嘿……   回到阔别数日的南京城,秦德威让郝大年去把大骡子还给县衙,自己进了家门。   没有人迎接,很正常,毕竟徐妙璇也不知道自己今天要回来。   不过秦德威看到,中厅桌子上压着一封信。他顺手拿了起来,又看了看封面,微微一笑。   这璇姐儿居然还挺有情趣的,特意写封信放这里,等着自己回来后第一时间就能看到。   拆开看去,发现信纸还有些很微小的湿痕,秦德威诧异的想,难道这也是情趣?   再细看内容:“去岁收到北方宗亲信件,道是家门有复起之望,召妾身姐弟还京。   妾身心内彷徨,难忍离别之苦,适小郎君备考道试,不敢以私事惊扰。   待如今春暖解冻,小郎君道试应当无碍,妾身便携弟北上京师。念及千里相思,下笔几不成语。   只恨不能见小郎君簪花入学之礼,惟愿小郎君千万珍重,又愿神明照鉴我心,庇佑他日我家事了,能与小郎君再续前缘。”   秦德威木然的放下信件,在他去句容县考试这几天,璇姐儿就带着弟弟跑了?   她是故意选的这个时间吧!这都已经走了好几天了,追都追不上了!   难怪考试前徐妙璇的情绪不太对头,也难怪徐妙璇这次没让她弟弟参加道试!   踏马的!自己就这么没有魅力留住人吗!北边京师就那么好吗!一个四品破锦衣卫世官就那么重要吗!   无情的女人!连个送别的机会都不给吗!自己还有一肚子情人离别的诗词没用过呢!   别以为给了自己一个秀才功名,这事就算了!   秦德威在中厅呆呆地坐了半晌,就想往外走,但又不知道找谁排遣情绪,谁也取代不了徐妙璇啊。   郝大年还了大骡子回来,看到秦德威站在院门口,诧异的问:“天都黑了,小老爷要去哪里?”   “老子今晚要找个女人!”秦德威愤懑的叫道。   郝大年:“……”   怎么小老爷怎么看着像失恋的样子?谁能让他失恋?唉,岁数也是到了,男人在少年时总要经历一下失恋感觉的。   这时候,有个人站在门外探头探脑的,问道:“秦小先生回来了吗?”   秦德威透过大门看去,认出来是王怜卿家的忘八。   那忘八恭恭敬敬的对秦德威说:“秦小先生啊,我家姑娘让小的每日里过来看看,等你回来就请你过去。”   “走!”心里正空落落的秦德威迈步出去,跟着忘八就往秦淮旧院去了。家里仿佛到处都有徐妙璇的痕迹,呆着烦!   此时已经是二月底了,眼看着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要到了,秦淮河上热闹非凡,有等不及的人们现在就开始春季游河了。   秦淮旧院巷道里,家家户户华灯溢彩,偶尔有管弦丝竹之声隐约穿墙而出,无论什么时候过来,这里似乎永远那么有气氛。   秦德威熟门熟路的走进王怜卿住处,熟门熟路的瘫在软榻上,心情有点抑郁,不想说话。   王美人十分惊奇,她真的从来没见过,这种败狗神色居然出现在秦德威脸上。   自从两年前误打误撞认识了小学生以来,他从来都是那么目空一切的骄傲,当然他也有本钱这样,不是谁都能随便拿才华砸死人的。   但今天秦德威这副丧气鬼样子,王怜卿真的是第一次见。   王美人暗暗一想,肯定是这次道试没考好,除了这个也没别的原因了。   像秦德威这样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一旦遇到失败,心里的挫败感必定比常人强烈无数倍啊。   自从秦神童出道以来,似乎也没遇到过失败,考试也是连续两个案首。太顺遂惯了,突然再遇到点逆境,只怕心里就憋着情绪扭不过来。   才子尤其是年少成名的诗人,至少一半精神病。   王怜卿轻轻叹口气,看来今晚必须要使出点非常手段抚慰小郎君了。   只希望小郎君能保持身心健康,狂一点没关系,但别从此变得疯疯癫癫的。   于是王美人挨着秦德威坐下,侧身靠在小少年逐渐变宽厚的肩膀上,幽幽的说:“其实奴家今天也很烦闷,都找不到人说说心里话。”   秦德威被勾起了话头,疑问道:“没看出来你有什么烦闷的?”   王怜卿有点伤感的说:“你知不知道?二月是奴家的生日,今年恰好是二十岁整,先前怕打扰你备考不敢说。”   二十整?秦德威不由得想起了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说的话,“两年前你对我说,二十岁不成行首便终生无望。   眼下你这业界地位就算不是行首也差不了多少了,已经达成心愿,这个生日应该高兴才是。”   王怜卿伸手摩挲着秦德威的脸:“可是小郎君你才十四岁啊,奴家哪里高兴的起来?宁愿不过生日了。   有诗怎么说的?奴生你未生,你生奴已老。奴恨你生迟,你恨奴生早。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奴好。”   秦德威哑然失笑:“姐姐大有长进,会改诗了!”   王美人便娇嗔几声:“奴家没这个才力,只好改别人的用,小郎君你别笑话人,有本事写一个来!” 第二百一十三章 少年成长日记(下)   秦德威顺口回应说:“你又来要诗词,但我也没本事写一个怎么办?”   王怜卿捏了捏小学生的脸:“哟,小郎君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居然能听到你主动说自己不行,你是真不行了吗?”   秦德威攥住了王美人那作怪的手:“心里不爽快,只有写半个的才思了。”   王怜卿本意也不是诗词,只是用瞎扯来舒缓秦德威心情罢了,又剥了干果喂秦德威吃。   嘴里继续扯道:“半个?那岂不是又让要人不上不下的?你才十四啊,该你卖力气时,别跟那些四十的老头子一样。”   秦德威吃了几口零嘴,突然就有饿的感觉了,今天白天都在赶路,回了城后也没吃饭。   又开口道:“整日饭都没吃,哪有力气可卖?”   王怜卿连忙吩咐婢女去传饭,又解释说:“本来今天请你过来,是想一起庆生的,结果突然又觉得怪没意思的,真的不想过这个生日了。”   “拿酒来,喝点酒吧。”秦德威叹口气说。   王怜卿吃惊的说:“你居然主动要酒喝?”   秦德威随口道:“为了你的二十大寿,破一回戒。”   王怜卿暗暗想道,可怜的人儿,看来这次考试是真受刺激了。   她弯下腰,用嘴唇在秦德威额头上点了点,然后才亲自去拿收藏的好酒。   少年人饭量大,先猛吃了几口垫垫肚子,然后举起酒杯就喝。   王美人陪着秦德威喝了几杯,就话里有话的劝道:“慢些慢些,以后日子还长着哩,别那么急。这次不行还有下次,你这么小,着什么急。”   眼看着考试失败的秦德威还要喝,王怜卿有点心疼。   一个小少年如果养成借酒浇愁习惯真不是好事,那些才子变成神经病都是从纵酒成瘾开始的。   她有意分散秦德威的注意力,强行揽住了小少年说:“吃也吃过了,喝也喝过了,也该卖力气了。   你刚才说的半个诗词在哪里啊?今天就算是奴家生日了,你看着办。”   秦德威叹息道:“刚才过来时,看到大门口的梅花已经谢了。”   王怜卿点点头,很内涵的接着话说:“是啊,马上三月了,梅花也到了凋谢时节了。小郎君这几月专心备考,都没来看过几次。”   秦德威拿起筷子,敲着酒杯伴奏,摇头晃脑的吟道:“奴似梅花郎似叶,去来手抚空枝。可怜开谢不同时。漫言花落早,只是叶生迟。”   王怜卿本来只是哄着秦德威说话,没有太在意这少年人要来一段什么,但是听着听着,眼神就变了。   这几句词似乎直接戳进了她内心最深处的痛点,一下子就泪目了。可怜开谢不同时,说的就是他们两个吗?   说起花儿,秦德威又想起什么说:“刚才进门时,又看到庭前的金腰带开花了,真是芳香之气扑面而来啊。”   然后又拿筷子敲着酒杯吟道:“呜呼哀哉!看花终古少年多,只恐少年非属我。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   什么叫往伤口上撒盐?王怜卿听得心里难受极了,本来是看秦德威比较抑郁,所以就哄哄他,结果哄着哄着反倒把自己整抑郁了。   她忍不住就狠狠打掉了还在敲酒杯的筷子,心烦意乱的叫道:“别念了!”   秦德威醉眼懵逼,不是你让咱来一段感慨年龄差的作品吗?   咱还好心买一送一,你只管感动就完事了,莫名其妙的生什么气?   唉,最近这些女人们对自己越来越不尊敬了,一个个的都开始敢给自己甩脸色了。   圣人说得真好,这就叫近之则不逊啊,秦德威突然发现自己对经义的理解深刻了一丢丢。   王美人发了一下呆,突然又是一个猛虎扑食,将猎物按在身下,直勾勾的盯着猎物说:“奴家不敢再等了,今晚不许走了。”   猎物威扭了扭身子说:“这里不舒服。”   王美人便把猎物提了起来,指着粉花帘幕后面的卧房说:“那里有舒服的地方。”   她又掀开帘幕,叼着猎物进去了。   不多时,从红纱帐里传来一声仿佛被惊吓的少年尖叫:“你怎么还是个清倌人?”   又有女声传出来:“用你的话来说,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可是这感觉就不对了啊。”少年人语气有点苦涩。   女声就很敏感的问:“你什么意思?”   “本来以为是纯粹的放松,现在却仿佛被强加了责任,这两者之间的心情区别很大。”   某人仿佛不耐烦了:“正痛着呢,你能不能先完事了,再思考这个问题?”   “已经完事了。”   “……”   帘幕重新打开,首次体验都不怎么样的双方又回到软榻上。   端起茶杯,补充水分,相对无言,欲言又止。   半晌过后,秦德威又感慨道:“真没看出来,就你平常这一副老司机样子,居然还是个清倌人。”   “老司机?”王怜卿疑惑不解。   秦德威摆摆手:“别管这个词儿了,解释不清,大概是什么都懂的意思!”   王美人又说:“难道你不想问问奴家的事情吗?”   秦德威苦着脸说:“其实我不太喜欢这种事后讲私人故事的模式,会让很纯粹的快乐开始变质。   但你如果非要讲,那我就勉为其难听几句。反正今晚不走了,长夜漫漫打发时间也好。”   这都是什么怪话?王怜卿还是听不懂内涵,只能白了秦德威一眼,自顾自的说:   “几年前争夺文征明那次,输给师姐后,我就发过誓,第一次一定要送给一位举世无双的才子!”   秦德威撇撇嘴,点评说:“就文征明那老迈样子,肯定不中用。”   王美人同样撇了撇嘴,点评说:“就刚才那样,你哪来的底气说这话?”   “我那是第一次又是被吓到了!”秦德威辩解说。   王美人怕惹秦德威气恼,又赶紧岔开话题说:“奴家幸亏两年前遇到了你,名声一直能往上走,不然早被妈妈催着卖梳拢出阁的钱了。”   秦德威恍然大悟,难怪王怜卿总是想方设法的找自己要诗词刷名气,想方设法的要自己捧她上位。   甚至一开始她都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原来还有这样的内情。   如果她自身不能持续增值,就会被用另一种方式利益最大化,风花雪月后面,永远不缺少血泪啊。   女人心,海底针,认识两年了才弄明白。   “心情有没有舒服一些?”王怜卿又很关怀的说,“考试这种事,一次考不好就准备下次了,以你的才华还能考不中秀才?   就像你刚才表现不好,难道还能一直耿耿于怀?越在心里介意,越会容易出问题的。”   秦德威板着脸说:“第一,我没有耿耿于怀。第二,我也没有考不好,这次道试应该是要中了。”   王怜卿愕然,自己怕天才少年经受不住挫折而变态扭曲,又看他郁闷的样子挺可怜的,为安慰他,连最宝贵的一血都拿出来了。   结果他却告诉自己,其实已经考过了,并没有失败?那刚才要死不活的样子,又是为什么?   秦德威很机智的觉察到,真相不能说,说出来怕自己走不出这屋子。   “我刚才说过啊,不太喜欢事后讲故事模式,想那么多作甚,快乐就完事了。对了,我又想到了一首词做纪念,你要不要听听?”   王怜卿也很机智的觉察到,不能再问了,再问肯定是自己气死自己。   秦德威就挥笔写了一首词:“碧苔深锁长门路,总为蛾眉误。   自来积毁骨能销,何况真红、一点臂砂娇。   妾身但使分明在,肯把朱颜悔?   从今不复梦承恩,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   王美人捧着词又说:“今晚所有的词句,都不许外传,除了你只许我一个人知道。”   秦德威莫名想到,你不外传别人就不知道,那别人不外传你也不知道…… 第二百一十四章 人情冷暖   次日,丢了童子功的秦德威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王怜卿家。   回家的路上,秦德威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前年拦路的那位小仙姑,说什么让自己把初阳留到十六岁,共修长生之道。   其实这都是封建迷信吧?初阳不初阳的,靠眼睛能看得出来?今天的自己和昨天的自己相比较,能有什么区别?   虽然是个不科学的穿越者,但还是要相信科学的。   在家等待放榜的日子很无聊,秦德威感到很空虚,那个天天来洗衣做饭还督促自己学习的女先生不在了,生活就像少了点什么。   而且现在刚考完试,暂时不用学习,在放榜之前又没有别的事情干,怎能不空虚?   然后再去找王怜卿时,居然被拒见了。王美人说让他好好休养几天,年少时不要过于沉迷女色……   其实比起自己的考试结果,秦德威更关心北方京师的会试结果。二月份会试三场考完,现在结果也该出来了,那可是真正的金榜!   但是消息传到南京,还需要再等等,这让望父成龙的秦德威倍感煎熬。   这日中午,秦德威正在呼呼午睡,院门被人拍得震天响,把秦德威吵醒了。   等秦德威揉着眼睛走出卧室,就看到叔父秦捕头从院门小跑着进了中厅,举着张红纸报喜说:“中了中了!”   预料之中的事情,秦德威笑道:“怎么叔父你亲自来了?”   秦捕头很开心的说:“让别人来报喜,你还要给赏钱,我抢了红纸亲自过来,你就省了!今晚你去我那边,全家庆祝一下!”   “这次大宗师取了多少人?我是第几啊?”秦德威又问道,他还存着一点小小的不理智的期待。   秦捕头答道:“这次江宁县共录取了十五人,你是第九。”   县试、府试双案首秦德威的小三元梦想,瞬间破灭了!   不管怎样,被取中了就是大好事,从今天起,他就是秦秀才了!以后可以光明正大的自称学生,不用再刻意加个小字了!   秦捕头还把名单抄了一份给秦德威,抢了道试案首的人叫邢一凤,一个让秦德威感觉很奇怪的名字。   秀才这种称呼其实是民间说法,正式的官方说法叫生员。   比如秦德威这种经道试录取,并被拨付到县学的人,就叫县学生员。所以考中秀才这种事,比较正式的说法是进学。   新生员进学当然不能只发了榜就算完事,还有入学仪式。   所以被取中的人得知消息后,第一件事就是赶紧订制襕衫方巾,这是生员的制服,入学时要穿的。   天下所有学校的格局都差不多,与所有县衙的格局都差不多是一个道理,大一统王朝的制式化。   必定东边是供奉孔子的学宫,举办礼仪的地方,西边紧挨着就是学堂,上课会文的地方。   入学仪式就在学宫大成殿举行,新生员可以骑马簪花进入学宫,而且还有黄伞盖这样超规格待遇,象征着朝廷对读书人的重视。   嘉靖十二年三月五日,江宁县的学宫大门里,新生员九人汇聚在这里,等待着仪式举行。   别问为什么只有九个人,问就是另外五个被分配到府学了,还有一个迟到了。   老生也来了一大堆观礼的,不怀好意的站在大成殿门口。这让新生们有点紧张,因为听说这县学里有老前辈欺负新人的传统。   任何时候,读书人都会画圈子,能一批同时入学的也算是小同年了,关系上天然亲近几分。   九名新生趁着仪礼还没开始,自发的就开始互通姓名和年齿,然后就是称兄道弟了,这是读书人的本能。   有个想做带头大哥的人,一边把玩着腰间精雕细刻的玉佩,一边不满的说:“怎么还少了一人?迟到这许久了,等他来后,你们随着我,数落一下他。”   当即有人捧场说:“是哩是哩,偏生让我们等他,未免太拿大了。”   带头大哥对自己的权术手腕很满意,看来这届新生以后就是以自己为首了。   又等了一会儿,第十名叫秦德威的新生终于姗姗来迟的出现了。   带头大哥冷哼一声,对秦德威批评说:“看你这模样,岁数最小,怎么反倒来的最迟?让我们这些年兄们等了这许久,应该给诸位赔个礼的。”   秦德威:“???”您是哪颗葱?   正在这时,县学丁教谕不知从哪里突然闪现出来了,把带头大哥推到一边去,热情的对秦德威打着招呼:“秦小友啊,久旱逢甘霖,可算盼到你入学了。”   带头大哥愕然,这什么状况?   秦德威赶紧对教官行个礼道:“见过学老师!”   老师有很多种区分,比如业师座师之类的,而县学教官则叫做学老师。   丁教谕慈祥可亲的看着秦德威,宛如看着白花花的银子。   县学这种无权无势最穷逼的地方,经费全靠县衙拨款,数目多少看知县心情。   而秦德威是最能影响知县心情的人,这样的人才入了县学,今年经费不翻几番就不姓丁!   等秦德威行完礼,丁教谕拍了拍秦德威的肩膀:“一会儿祭拜圣人,你当个领祭。”   带头大哥很失落,原来所谓的公议选拔,都是台面下早就安排好的,这就是政治吗?   正在这时,有个差役跑到县学大门,对着秦德威大呼小叫:“秦朋友!县尊让你过去!”   这会儿跑过来喊自己?秦德威很奇怪,连忙问道:“可知有什么事情?”   那差役答道:“似乎县尊要离任了!”   我靠!秦德威吃了一惊,对自己来说,这可真是个地震,敬爱的冯老爷怎么能走呢?   可是算了算时间,从前年也就是嘉靖九年七月,冯老爷接任知县开始,到现在已经一年零八个月了。   连上担任县丞时间,冯老爷在江宁县衙都超过两年了,只能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啊。   作为一个有超级当红大腿的官员,在一个位置呆了一年零八个月不算短了,升一次官很正常,不然要大腿有什么用?   但秦德威还是舍不得非常实用的冯老爷……   丁教谕的热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了下来,在人群里寻了几眼,就喝道:“仪礼开始!邢一凤你是案首,你来领祭!”   秦德威无语,看看看看,冯老爷离任的效果如此迅速就显现出来了,这就是他为什么舍不得冯老爷的原因。   带头大哥又感觉自己领悟到了许多,这莫非就是政治的风云莫测啊! 第二百一十五章 有钱能使鬼推磨   本来秦德威还想跟丁教谕别苗头,但看到案首邢一凤后,就暂时消停了。因为他认出来了,这邢一凤就是道试时坐在自己旁边的那位士子。   此人好歹帮着自己作了几句关键承题,有这份恩德,没什么实际意义的领祭就让给他吧!   再说教谕这种一年到头穷到只能吃两回肉,谁也管不了的冷板凳教官,眼界也就那么大了,跟他计较个什么!   在大明朝,底层读书人的命运都在大宗师提学官手里,学校教官没有半点实际权力。   想到这里,秦德威觉得自己境界开始提升了,知道大人不记小人过了。   再说一会儿丁教谕还有用,当众还是要给丁教谕一点面子。   此后入学仪礼就开始,每个士子拜完孔圣人后,还要单独在拜见一次县学教谕,接受一下训示,其实就是彼此认认脸。   秦德威失去领祭位置后,就只能在后面排着队了,毕竟他只是个第九名,还是年纪最小的。   等待的时候,他脑子就中开始琢磨这县学的事情。   县学生员也是分着档次的,最高级的廪膳生员二十人,次级的增广生员二十人,剩下的都是附学生员。   秦德威这样的新菜鸟,默认就是附学生员,江宁这样大县多少年累积下来,也不知有几百附学生员了。   大明科举小知识:并不是所有秀才都可以去参加乡试考举人,读书人内卷无处不在。   现在秦德威心里正琢磨的,就是怎么升到廪膳生员。倒不是贪图廪生每个月六斗米的国家补助,而是因为廪生默认保送乡试。   不然到了下次乡试时,还要通过内布考试去争夺乡试名额,太内卷太心累了。去年江宁县好几百个生员里,最后只有一百二十人去参加乡试。   所以秦德威觉得,能投机取巧时,还是想办法投机取巧吧。   再说那王逢元就是廪生,如果自己只是个附学生员,岂不是比王逢元还矮了两头!不能忍!   在胡思乱想中,轮到秦德威去拜见丁教谕。此时丁教谕看秦德威,也就是平常对待了,完全没有刚见面时的热情。   秦德威不以为意,开门见山的说:“我听说源丰号钱庄有意捐资给县学!”   丁教谕十分惊奇,脱口而出说了一句:“这钱庄有毛病?”   秦德威:“……”   丁老师啊你这样说话,让别人怎么接?别这么没见过世面啊。   丁教谕自感失言,老脸一红,掩饰道:“我以为是秦生戏言也!”   不能怪丁老师没见过世面,是真的没听说过有钱人捐钱给县学的。   捐钱兴学的也有,但都是捐给培养自家人才的族学,或者是直接捐助给潜力股个人。   为什么有钱人不捐资给县学?倒不是怕被说收取士心图谋不轨,而是因为完全没收益。   这年头的县学既决定不了录取,也决定不了推荐,权力都在提学官大宗师手里。   所以与其说县学是管理生员秀才的学校,不如说是读书人协会或者秀才协会……   你出钱赞助自家族学,那是应该的,你赞助潜力股,万一将来此人发达了,回报也会非常丰厚。   哪怕你赞助社学,在附近十里八乡里也能获取好名声,在社学读书的穷人也都会感激你。   但你赞助县学,或者叫本县秀才协会,有什么好处啊?哪个秀才会因为你捐款给县学,就感激你?   说句政治不正确的话,在当今这种体制下,县学好坏对秀才们来说,是完全没有关系的事情。   秀才们只在意负责考试的本省提学官大宗师,学校的日常管理已经没有约束力了。   而且县学教谕是个不入流的官员,你投资他也毫无意义。   所以丁教谕听到秦德威的话后,才会下意识说“这钱庄有毛病?”   秦德威认真点了点头,“绝非戏言!”   从来没见过大钱的丁教谕又下意识的灵魂拷问:“这到底所图何来?”   秦德威露出了职业化的笑容:“只要县学的月考,每次都让我第一名,源丰号钱庄就会有捐助!”   丁教谕虽然是主管县学的,但还是很想问:你要这第一有何卵用?   县学的月考就好比后世的单元考试,考一百个第一也没多大实际意义。而期末考试、升学考试都掌握在提学官大宗师手里,并不在于县学。   所以秀才们根本不会在意月考成绩,甚至都不一定会参加,就好像王逢元这样应酬多的准名士,大多数月考实际都是缺席的。   但秦德威觉得,一切都是事在人为。   弄上十大几个月考第一出来,不对,一年只有十二个月,到了明年期末考试时,把日常成绩大宗师在那里一摆,跪求大宗师直接奖励一个廪生!   其他人想要晋级为廪生增生,还要吭哧吭哧的通过期末考试,而自己能不能靠日常成绩直接保送?   不就是发明出一个保送制度吗,操作空间还是有的,就是太费钱。   唉,想到这里秦德威也头疼,又要去找顾姐姐去要钱了。去年送便宜老爹去京师赶考,已经支取过三百两了……   此时丁教谕再看秦德威,就充满了“人傻钱多”的亲切意味。   居然还真有人给县学送钱,没道理不答应啊,他丁老三当了两年教官,终于要见到钱啦!   孔圣人像做见证,秦德威与丁教谕初步口头约定了捐钱换成绩的业务,就退出来了。   走到外面时,秦德威就暗暗感慨,保送制度不是好东西。等自己弄到廪生名额后,就找个人上奏禁绝此法,都是为了我大明好啊。   又走到学宫大门时,秦德威忽然注意到,一大堆人还聚集在这里。不只是新入学的生员,还有那一大帮子观礼老生也在。   秦德威没管别人,走到抢了自己案首的邢一凤面前,拱拱手道:“邢兄还记得在下否!”   邢一凤也就是二十出头年纪,盯着秦德威看了好一会儿,用着官话口音犹豫着说:“朋友似乎有些面熟?”   秦德威无语,这怕不是个脸盲症患者?他秦德威这样玉树临风的英俊少年,别人见了都是过目不忘,你这姓邢的居然还不记得!   “道试坐你旁边!”秦德威只好提醒了一句。   邢一凤恍然大悟,很忠厚的答道:“原来是才写第二段就卡文的朋友!”   秦德威:“……”   这时有三五个人围了过来,化解了秦德威的尴尬。   一名矮胖老生,很不礼貌的按着秦德威的肩膀,对正在说话的二人说:“老前辈们来辛苦观礼,尔等新人还不表示表示。”   秦德威很讨厌美人之外的男人这样按着自己,厌恶的远离了几步,问道:“表示什么?”   矮胖老生便道:“你们懂事的话,至少先要作个东道,老前辈们也会教教你们县学规矩。”   秦德威便明白了,这就是一些不长进的老生今天专门来欺负新生了。   邢一凤似乎有点畏惧,便息事宁人说:“巷口有个饭铺,晚辈做个东道,请几位前辈移步至此。”   矮胖老生斥道:“你这是瞧不起谁呢!你们这场东道要在秦淮旧院,或者南市楼街!”   秦德威愕然,多久没有人这样直接勒索自己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不识庐山真面目   如果是在小县城,很容易彼此知根知底,就不太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但南京城对于当今世人来说太大了,大城市人际关系和小县城是截然不同的,社交圈层也更多更杂。   县学老前辈们知道秦德威有名,是个文坛小天才,但也就浮光掠影的了解到这个地步了。   很多秦德威干过的灭门绝户的事,在上层士大夫和县衙两个圈子里流传的比较详细,但和底层读书人交集并不大。   那些混得比较高端的秀才,比如王逢元这样的,也不会自跌身价跑这里欺负新生。   所以县学扑街老前辈们也许对秦德威有所了解,但明显不够全面,也没有直观感受,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   再说这里是县学,学校里自有学校规矩!不管在社会上是龙是虎,进了县学就是晚辈,老前辈人让新人出点血怎么了?   你新人敢大闹就是不懂事!   而且真要往无赖里说,他们可都是有功名的读书人,你秦德威在县衙混的再好,还能找衙役来打他们?谁敢动手?   秦德威正琢磨怎么收拾这几个老生时,突然新生里那位带头大哥冲了过来,对着矮胖老生喝道:“你们不要得寸进尺,我已经答应过你们太白楼了,不要再去骚扰别人!”   矮胖老生笑眯眯的,又攥了攥秦德威的肩膀:“但秦朋友答应了秦淮旧院,是不是啊?”   旁边几个老生起哄说:“是了是了!”   和秦德威一起被堵住的邢一凤开口道:“信口胡言,谁答应你这些了!”   秦德威真踏马的烦透这个矮胖老生了,自己虽然个头还没完全长起来,但自己肩膀能随便触碰吗?   到目前为止,只有王怜卿可以按住自己肩膀!   带头大哥上前推了矮胖老生一把,然后挡在秦德威面前,“你们有什么招式对着我来!”   秦德威无语,这位大哥你的主人翁意识是不是太强了点?不知怎的,秦德威想起了上辈子初中时,那位很有点“爹味”的班长。   矮胖老生被推开后,当即恼羞成怒,伙同几个老生就对着带头大哥厮打起来。   带头大哥双拳难敌八手,所幸读书人打架也就是点到为止,当带头大哥果断倒地抱头时,老生们收手了。   新生趁着混乱,大都跑光了。真是人心不古!秦德威很为带头大哥感到凄凉和不值。   他又看了看左右,新生居然只剩下邢一凤了,便好奇的问道:“你怎么不跑?”   邢一凤很老实的答道:“高兄替我们成仁,我们就要取义,怎么也得扶他去看大夫啊。”   秦德威疑问:“高兄?”   邢一凤指了指倒地抱头姿势的带头大哥,介绍说:“就是他,高长江。”   四个老生们扔下高长江,又围住了秦德威和邢一凤。   邢一凤还想讲理,秦德威抢在前面说:“不就是秦淮旧院么,我请你们去便是!”   矮胖老生哈哈大笑,拍着秦德威肩膀说:“算你识相!”   今天要是能把小学生这样的名人欺负了,以后可以在圈子里吹牛了。   秦德威真就要领着人往秦淮旧院走,那边距离县学也就是半刻钟多点的路程,近的很。   邢一凤磨磨蹭蹭的不想走,掏了个小银元宝塞在秦德威手里,“我就不去了,手里只有这点银子,你拿去作东道用吧。”   秦德威很敏感的觉察到什么:“你没去过这样的地方?”   邢一凤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就去扶带头大哥起身。   秦德威也不勉强人了,只是将银元宝还给了邢一凤,然后才带着四个跃跃欲试的老生走人。   带头大哥高长江重新站了起来,默默望着秦德威的背影。小兄弟不要怕,我这就告老师去!   秦德威哪在乎别人怎么想,直接领着四个老生来到王怜卿家,进门坐在前堂里,婢女们上了茶水。   秦德威恭恭敬敬的说:“诸位前辈先坐着,我去安排酒席和陪酒女子。”   然后秦德威就先出去了,四人不疑有他,就坐在前堂里聊天。   然后四人一直坐了半个时辰,秦德威始终没有再出现,也没有其他忘八或者婢女过来招呼他们入席。   当即就觉得不对劲了,为首的矮胖老生当即判断道:“只怕那秦德威把我们耍了!”   其他人骂骂咧咧几句,站起来就要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除非你秦德威以后退出县学!   然而却有个忘八拦在门口,笑着说:“诸位君子还没有把茶水钱赏下,一共四两。”   几人顿时就大怒:“怎得如此价贵!”   他们要是财力能豪阔到如此地步,何至于勒索新生?   那忘八陪着小心说:“你们不是等着要见王怜卿么?茶水就是这个价位了,同行皆知童叟无欺。”   神踏马的童叟无欺,童叟还会来这里?矮胖老生怒气冲冲的说:“我们也是被别人引着来的,如何能找我们要茶水钱?你们这些贱人胆敢讹诈我们!”   忘八叹口气,又遇到不想给钱的客人了。   顿时就有十来个打手涌进前堂,那忘八连忙又道:“不要打!逮起来就好!”   但几个老生本来带的是欺负人心态,刚才还合伙围殴过别人,此时心态没有调整过来,就想要以少打多的反抗。   然后打手们便也没法客气了,少不得动手动脚的打了一顿。   矮胖老生愤怒的叫道:“我等是县学生员,尔等胆敢围殴我们!”   那忘八摇摇头,若都像你们这样,生意还怎么做?你们再大,大得过礼部老爷吗?   这会儿四个老生才纷纷醒悟到,肯定落了秦德威的圈套!   这个小阴比,竟然踏马的能想到用忘八打手来搞事!现在根本说不清了!   前文介绍过,秦淮旧院这边行院人家都是礼部官营产业,不是没有背景的。那忘八就领着打手,将四人送到了教坊司公堂。   此时正好有个南京礼部郎中在此轮值,问明事由后,直接判为逃账,又让人去通知县学教谕。   带头大哥高长江早坐在了丁教谕的公房内,他已经告了半天状,但丁老师只是和稀泥。   正无计可施时,忽然又从教坊司传来了最新消息,高长江趁机义愤填膺的评论说:   “此四人竟然在花街柳巷消遣完了不给钱,简直斯文败类,丢尽县学脸面,应当上报给大宗师处分!”   丁教谕有点犹豫:“是不是太过了?听说那何提学十分刚直,肯定要从严处分。”   高长江自认很有政治技巧的说:“学老师啊你想想,这些斯文败类可曾对你有过半分尊敬?   您若能展示雷霆,使人敬畏,节敬年敬说不定就多几分了!”   丁教谕叹口气,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没配套能力为之奈何?   不像这秦生这县学新人,居然连花街里的忘八打手都指使的动,说你逃账你就逃账,也太能了。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肯定是秦德威干的。自己要是不答应他的要求,他会不会把自己也搞一下?   自己要是轻轻放过这四个老生,报复未遂的秦德威会不会迁怒于自己?   这样的生员太可怕了,还是不要得罪为好!   高长江以胜利者姿势走出公房,对守在外面的邢一凤说:“幸不辱命!这次要替我们新人出一口气了!”   邢一凤无语,跟你有什么关系? 第二百一十七章 人之将走   秦德威稍微用点手段就跑路了,哪有心思再跟这些老扑街纠缠,他可是个筹谋大事的人!   从秦淮旧院出来,雇了轿子一路急行来到三山街,钻进了顾娘子家里。   春天到了,不怕寒冷的顾琼枝早早换下了冬衣,秦德威一边瞄着轮廓,一边卑微的说:“再给点银子吧……”   顾娘子并不怕秦德威来要钱,随口问道:“这次又是多少?”   秦德威答道:“答应了别人,今年每个月给他五两银子,一年总计大概是六十两,年节礼物另算。”   顾琼枝的脸色迅速冷了下来,轻哼一声道:“去年下半年才开始大举募资扩股,全年利润不足两千。   你平常的日用且不提,只去年九月底就支取了三百两,已经把属于你的去年分红连带今年预计分红都取完了。”   “那不是有正事吗?”秦德威不知道顾娘子为何突然计较起来,原来一直都挺大方的。   顾娘子也回应说:“妾身知道是曾老爷赶考的正事,所以没有阻拦啊,用我自己的钱帮你垫上了,不然你哪有三百两分红?”   为什么钱总是不够花?秦德威无奈的说:“但这次也是正事啊。”   顾琼枝连连冷笑:“什么正事?行啊,你把人叫过来,我看看什么样的人值得一个月五两。”   秦德威连忙解释:“那是个男的,怕是不方便吧?”   顾娘子突然脸色大变,感到了奇耻大辱,愤怒的说:“还是男的!你拿我的钱去养个小的就很过分了,竟然还学那些不长进的东西勾搭个男的!我要去告诉叔父!”   秦德威:“……”   习惯就好,估计顾姐姐脑回路又跑偏了。   如今秦德威早没有工作了,也就没有工薪收入。成了秀才后身份不同与往,想去县衙当书手吃空饷也不可能了。   所以想要花钱只能找顾娘子“借”,该解释的必须要解释清楚,为了钱,不寒碜!   所以秦德威用力的说:“这钱都是要给县学教谕买月考第一的啊!”   “也不能怪我误会。”顾娘子脸有点红:“店里有个不长进的二掌柜,就在外面养了个小外室,又怕花钱被家里知道。   他就故意将部分薪资存在店里,让那个小外室按月来支取,跟你说的情况很像。”   “算我借你的!”秦德威说:“从明年的分红里扣!”   顾琼枝无语,现在才三月初,就开始预支明年分红了?但小官人要花就花吧,不是去养男人就好。   不过说起未来,顾娘子隐隐有所担忧,又道:“今日听说冯县尊要离任,钱庄只怕也要受影响。”   钱庄生意初期都是靠县衙业务撑起来的,如今虽然扩股后,其他业务比重加大,但官府县衙的信用背书和官方应用还是很重要。   如果冯知县离任,换了新知县上任,未来的变化就真不好说,秦德威现在自身也没强大到可以压制县衙的地步。   顾娘子怕秦德威想不开,又缓了缓语气说:“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就收缩好了,还有两家盐店呢,养一个你没有问题。”   秦德威叹口气,钱永远不够用啊,他还想着等发大财了,办办报纸操纵舆论什么的。这绝对是个赔钱行当,如果没有雄厚资金源源不断输血肯定撑不住。   而且秦德威的花钱想法太多了,他还想花钱养个家乐班子,弄点自己喜欢的音乐听听,可以把王怜卿请来当音乐总监。   “男人怎能说不行!”秦德威突然又充满了挣钱的欲望:“我自有主意,换了谁来当知县都一样!当然如果此计不成,再另想法子就是了!”   顾琼枝猜测道:“莫非你想改变态度,把股份出让一部分给严府尹?”   秦德威:“……”   如果不怕三十年后被抄家,大可以这么干。   顾琼枝不禁感慨道:“冯县尊多么好的一个人,如果不走就好了。”   坏了!秦德威猛拍自己额头,他今天一直感觉仿佛忘了什么事情,现在终于想起来了!   夕阳西下,天色黄昏,在县衙后堂里,冯知县依然留恋不去。   看在胥役眼里,只道是即将离任的冯老爷依依不舍,但谁又知道冯老爷的心酸?   整整一天了,早晨就打发了人去通知秦德威,结果秦德威到现在也没有过来!   冯老爷不胜唏嘘,难道这就是人走茶凉感觉么?   不过天黑衙门落锁之前,冯知县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治下愚生秦德威拜见县尊!”   又见秦德威急急忙忙的窜了进来,抬手行了个礼说:“今天初次入学手忙脚乱,在学校与同学们相谈甚欢,一时忘了时间!”   呸!冯知县暗暗骂了一句,他使人去县学问过,秦德威明明带着人去了秦淮旧院鬼混。   但人之将走,其言也善,冯知县难得高情商一次没有揭破。   秦德威试探着问道:“县尊下面是怎么安排的?”   “把政务交接给左堂县丞后,北上京师朝觐并接受考察,然后再另行任用。”冯知县对秦德威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可能是要进六部,你说去哪里最好?”   以大明官场传统,地方知县进京,哪怕是平级任用也视为升官,更别说冯知县估计还会升品级。   至于最适合冯知县的地方,秦德威太心里有数了,随即就答道:“礼部就挺好的,这地方没任何实事,尤其南京礼部,更是闲官里的闲官,最适合冯老爷你了。”   冯老爷:“……”   人之将走,其言也善,今天就不动手了。   冯知县又语重心长的教导说:“日后你无依无靠了,须得小心敬待官长,不要再轻易惹事生非。”   “还有大司马可以投靠呢。”秦德威说:“对了,冯老爷帮我写封信。”   冯知县“呵呵”一笑:“掌都察院事汪鋐改任吏部尚书,王大司马已经被任命为左都御史,掌都察院事,可能与本官一起离开南京!”   秦德威:“……”   这是要变天啊,南京城里没人直接撑腰,想做点什么就难了!得罪了那么多人,万一被反扑怎么办?   秦德威开始考虑,如果后爹按照历史趋势中了进士,要不要投奔后爹去?   冯知县又道:“本官要离任,你就不赠送首诗词吗?”   秦德威想着自己的心事,随口吟道:“使君冯南江,出宰帝王州。乡老话甘棠,一官江水头。”   冯知县只觉得很耳熟,仿佛听过。   唉,人之将走,再不动手打他一顿就没机会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都市传说   临别之前,其实秦德威最想对冯知县说的话就是,要是今年十一月出现了彗星,冯老爷你冷静点别去当炮灰啊!   但他无法说出口,毕竟他的人设是神童而不是神棍,没法科学的解释为什么能预言彗星出现。   在秦德威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冯恩和王廷相都出了龙江关,坐船北上京师。   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这个关键位置由南京吏部尚书刘龙来接任,至于江宁县新知县是谁,目前还不知道,县里事务暂时由县丞代理。   生活就是这样,总是有人离去,暂时或者永久,又总是有人出现。   现任应天府府尹严嵩刚把今天的公文看完,正琢磨着约几个本地乡宦搞个聚会。   如今正是三月春暖花开的最好时光,也是文人雅集的高峰时期。一年之计在于春,文人们露脸刷名声一大半都要靠这三四月。   想到这里,严嵩也有点伤感,想当年他也是骄傲的神童一枚,十岁过县试,十九岁中举,二十五岁中进士。   到如今,又一个二十五年过去了,都踏马的五十岁了,连部堂大门都进不去。   还要到南京来养望熬资历,而同龄老乡夏言都开始琢磨怎么入阁了……   忽然有个老家奴对严嵩禀报说:“庆大爷来了!就在衙门外!”   庆大爷说的就是严嵩之子严世蕃,今年十八,小名庆儿,家里人都称之为庆大爷。在原本历史时空中,二十多年后号称小阁老和天下第一公子……   严嵩大吃一惊,他在去年离京师之前,把儿子安排进国子监读书,怎么突然又出现在南京了?   严世蕃笑嘻嘻的走进来,对着父亲说:“惊喜不惊喜?意外意不意外。”   严嵩看着自家儿子,也是头疼。   这儿子虽然聪明,但身有残疾,仕途没多大希望,所以费劲考科举毫无意义,干脆就让他到国子监读书,随便混一个出身。   没想到还是如此不安份,竟然不跟自己打招呼,北方运河刚解冻,就私自从京师跑了过来。   “你不安心坐监读书,到南京来做什么?”严嵩无奈的问道。   严世蕃答道:“助爹一臂之力,在南都有所作为!”   他虽然残疾,但自负聪明,也是心高气傲、不甘寂寞的人。   自家父亲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当上了实权大员,又是在南京这样的花花世界,怎肯继续忍受坐监读书的枯燥乏味?   严嵩摇头道:“来便来吧,去南国子监读书也行。”   严世蕃哪是来读书的?他自认胸中有韬略,便对父亲提议说:“儿子都替父亲想好了,府尹比部院特点是对百姓实权重,就要利用起来!先安排儿子去捕厅帮着做事。   然后下重手打击游手恶徒、禁绝街头奸党,整肃南都地面,为父亲收取名望!顺便暗中聚敛钱财,以备将来!   与此同时,多修雅集,充分利用南都往来或者过路名人达官多的优势,结好名流士人,博得声誉。   等到名动两京时,父亲入部堂只是时间问题,再图谋入阁也未尝不是没有希望!”   严嵩:“……”   严世蕃很奇怪,父亲这又是什么反应?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严嵩叹道:“你知不知道,你提的这些,都是别人玩剩的?”   父子之间的聊天,就这样聊死了。   从父亲口中,庆儿知道了一个叫秦德威的人,把自己那些臆想,真的都干了一遍。   “初来乍到,儿子今日在城中转转,看看这留都风华。”严世蕃精力充沛,虽然今日才下船,但仍旧按捺不住骚动的心情。   府衙中永远不缺逢迎府尹公子的人,当即府尹长随就安排了两个熟悉情况的本地差役,陪着严世蕃上街去。   出了府衙往南走几步,就是著名的全城商业中心三山街。   严庆儿像是猛兽巡视自家地盘一样,一只眼睛扫描着两旁街道风物。既然自家老爹是府尹,那这应天府辖境内就是自家的地盘。   熬了这么多年,父亲一直都是清闲官,如今可算是有实权了,此时不抓紧敛财更待何时?   若以后调转为务虚的部堂官,再敛财就怕没这么容易了。   “公子还想去哪里看看?”跟班差役讨好的问道。南京城太大了,可去的地方太多了,不说个准数也不好带路。   严世蕃发话道:“久闻秦淮河大名,今日先去那边瞧瞧!”   跟班差役便引着严公子一直向南,到了河上武定桥,又对严公子指点了下附近名胜方位。   于是又折向东行,严世蕃看河上游船如堵的盛况,再看河岸馆舍花红柳绿管弦笙歌,顿有豪情涌上心头。   我来,我见,我征服!以后他严庆儿就是这里最靓的仔!   于是严公子又对跟班差役问道:“当今旧院人物里,最有名的是谁?”   跟班差役如数家珍的介绍说:“前两年声名最盛的是秦淮四美,但这两年窜红的是金陵春梦王怜卿。   本来有人想总纳为五美,但王怜卿独树一帜,不肯与别人并称,反而名字更响了。”   严公子又说:“今晚去王怜卿那里过夜如何?”   跟班差役摇了摇头:“王怜卿是卖艺不卖身的那种,只跟小学生秦德威是相好,并不留宿别人。”   居然又听到了这个名字,严庆儿冷哼一声,继续向前走。走到最东头,就看到了青溪。   站在青溪与秦淮河交汇处,跟班差役介绍道:“这里便是古时桃叶渡,听说在读书人里很有名。”   严公子环视四周,又上了青溪淮清桥,赞了声:“此地不错,亦是桓伊邀笛所在也!当求地修园,筑邀笛阁!”   跟班差役就说:“此间如今都是屋舍宅第了,难有多余空地修园。”   严公子指着青溪另一边不远处,有个紧锁的大门:“这不是有荒废地方吗?如何没有空地?能想法子拿到手里么?”   这地儿跟前任府衙公子还有点关系,跟班差役哪能不知道?   连忙介绍说:“此处原本是顾东桥先生的息园,还没有修起来,就因为集会上惨败,赔给了小学生秦德威。然后任由荒废,只被小学生家仆役用来种菜罢了。”   居然又听到了秦德威这个名字,严公子十分不愉快,真踏马是个碍事的人,怎么哪都能听到他?这南京城到底姓严还是姓秦?   “再向东就是通济门了,下面要去哪里?”跟班差役又问。   严公子扭头就向南走:“去旧院,见识见识那位金陵春梦!”   跟班差役暗暗叹口气,就您严公子这模样,估计王怜卿也看不上你啊。 第二百一十九章 毫无波动   其实两个府衙差役很少来秦淮旧院,他们手里有钱的时候,去南市楼街更多一些。但架不住旧院名气这么大,路肯定都知道怎么走。   过了板桥来到秦淮南岸,再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王怜卿家在哪了。   进了门,自然有接客的忘八引到堂上坐。严公子拍出一锭银子,说明来意,那忘八见客人出手大方,就去安排了。   随即严公子被告知只有半个时辰时间,又被引到里面院落花厅。此后先有婢女上茶陪着说话,又过了一会儿,打扮齐整的王怜卿就出来了。   王美人这两年能蹿红,也不仅仅是秦德威捧的原因,从容貌到技艺各方面素质也是非常过硬的。   又值二十岁巅峰期,刚一亮相,就让严公子看得呆了一呆,颇有恍惚惊艳之感。   但严公子尊容看在王美人眼里,就实在有点不堪入目了。不过只是清谈献艺的客人而已,无所谓了,又不会亲密接触。   严公子醒过神来,目光充满着贪婪,按下对小学生的嫉妒,开口道:“久闻金陵春梦大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王美人职业化的掩口而笑:“公子可真是谬赞了,你连金陵春梦这曲子都没听呢,怎么就知道名不虚传了?”   嗯,把话题引向艺术,听完曲儿就可以走人了。   严公子却不接茬,又道:“我这几年大概要在南都长住,想与姐姐做个长久……”   王怜卿突然抢了话头笑道:“那可欢迎公子常来啊!”   严公子是个敏感而又机敏的人,立刻觉察出这是隐含嫌弃之意了。   不过没关系,他也明白自己尊容不行,若要以貌取人,没谁看得上自己。   可他却是靠才华吃饭的,前头越瞧不上自己,后头就越会被自己震惊。   只要能拿下专属小学生的王怜卿,那岂不等于夺了小学生的名气,在南京城必定立刻名声大噪!   自己初来乍到,缺的就是这种名气,再加上府尹公子身份加成,很多事做起来就便利许多!   “哈哈哈哈!”严公子大笑几声,很有攻击性的说:“我看姐姐这句话,似乎没有什么诚意。”   “公子又冤枉人哩!”王美人娴熟的应对说:“奴家如何就没诚意了?我看是公子你以后不想来了,找个托词罢了!”   严公子傲然道:“我并不是这意思,我只想说,姐姐若从了我,包你稳稳的成为金陵第一红伶,没有人能与你争锋!”   王怜卿对此无动于衷,内心是毫无波动的,她听秦德威吹逼听太多了,严公子这都是小儿科。   金陵第一算什么,那秦德威吹起来都是天下第一!   但客人要吹逼,她就只能敷衍着应付道:“金陵城里卧虎藏龙,怎敢说第一?”   严公子有点奇怪,为什么自己故意以大话惊人,这王美人一点儿特殊反应都没有?   便又故作不屑的接着话往下说:“什么卧虎藏龙,在我眼里,大都凡夫俗子罢了!”   对严公子的骄狂口气,王怜卿依旧毫无波动。说真的,跟秦德威混久了,她对这种装逼模式实在有点免疫了,甚至有点看吐了。   再狂还能狂过秦德威吗?躺着说闲话时,秦德威连天子都敢吐槽非议,更别说什么凡夫俗子了。   没法子,既然是客人,就继续敷衍着吧。   王美人强忍着哈欠,附和着说:“是哩是哩,严公子定是高才,别人哪里比得上。严公子常住金陵,也是金陵的福气!”   话都是好听话,但却让严公子感受到了浓浓的应付味道。   你王美人难道不应该表现出震惊,不信,轻蔑,疑问吗!然后自己才能顺势露两手,展现一下惊人的才华!   这样毫无情感的场面话,叫他怎么继续装逼!有句话说的好,最可气的并不是蔑视,而是无视啊!   如果是二十多年后,劣迹斑斑的、狂到没边的严世蕃身为天下第一公子说这些话,没人敢轻忽,但现在还只是嘉靖十二年……   还没等严公子重新找到能打动王美人的装逼门道,便有婢女提醒道:“时间到了。”   王美人对着严公子甜甜的笑了笑,口中说着“期待与君重逢”,起身就要离开。   严公子不知从何时起,心里就憋着股气,今天真见了鬼,只要有秦德威三个字后,什么都不顺!见王美人要离开,就下意识拉住了她的衣袖。   王怜卿把袖子往回收了收,但严公子发了狠不松手。   春衫轻薄,袖子当场就被撕裂了,王怜卿怒目瞪了严公子一眼,转身就迅速走人。   严公子本来就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当即叫嚣道:“你若敢走,我就让那秦德威跪在这里求我饶命!”   王怜卿听到“秦德威”三个字,虽然脸色变了变,但没有停住脚步。不过立即有打手们出现,围住了严公子。   严公子毫无惧色,厉声喝道:“谁敢动我!大爷我就不走了,你们若懂事,就把那小学生叫过来!”   陈老鸨和忘八认出了外面的跟班是府衙差役,一时也摸不清深浅,连客人的身份都不问了,只赶紧打发人去找秦德威了。   先去了青溪宅秦家,秦德威并不在,郝家大娘说小老爷去县学了。   说来也巧,今天就是江宁县学每月一次的集体返校日。   这年头县学松散,别说让秀才们天天来学校,每个月能有次返校日就不错了。   理论上应该是让教官讲讲课,然后大家会会文的,实际上也就是交待些近日事情,然后发布下月考题目。   秦德威站在明伦堂外,扫了几眼人群,居然有百多人到场,与想象中的冷清场面不同。   又去听了听别人议论,才明白原来大家都是来借机凑一起,商量春季游玩事情的。   不多时,丁教谕出来,先宣读了下大宗师新发来的谕令:陈能等四人暂时免去冠带,黜落为青衣,发社学读书。   众人一片哗然,很多年没见到过如此严厉的惩罚了。   黜落为青衣这是一种仅次于彻底革除功名的处罚,算是降为候补生员了,不再享受生员特权了。   喝花酒不给钱的后果这么严重吗?   秦德威也很吃惊,他的初衷就是将这几个混账老生打一顿,小小惩戒一下而已,没想到搞出了这么大动静。   便去问邢一凤:“这是什么状况?那日我走了后,又出了什么事?”   邢一凤指了指带头大哥高长江:“都是高兄鼓动的教谕。”   秦德威又对高长江说:“毕竟是同学,点到为止即可,你这有点过了。”   高长江冷哼一声,你小学生懂什么政治,树立威望的机会怎能放过?对敌人又怎能养虎留患?   于是大哥高又对同辈新生们慷慨激昂的说:“吾辈新生,不可任人欺辱,诸君不必谢我!   我现在所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只要推举我做学长,以后我们便可团结一心,便无人敢再辱我们!”   立刻就有十来个神色不善的老生围住了高长江,个个不怀好意的冷笑。   今年的新生带头大哥实在有点嚣张啊,一会儿散了后别走,大家切磋一下拳脚。   新生们再次一哄而散,独留带头大哥陷落在老生人群里。   战斗力最弱鸡的秦德威拉着邢一凤,悄悄躲到了外围去,并默默的为大哥高默哀。   他和县衙里的医科张大夫很熟,一会儿让郝大年把张大夫喊过来抢救人就行了。   突然有个县衙差役跑进来,举着一卷纸说:“会试榜单传到了,送县学一份!”   按照时间,现如今会试虽然结束了,但殿试还没举行,所以只能叫会试榜单,不能叫进士名单。   可只要会试中了,必定就是进士了,殿试只是决定最后名次,不会淘汰人。所以会试榜单可以等同于新科进士名单,只是没有名次。   顿时将众人注意力都被榜单吸引了,差役将榜单贴在了墙上。为抄写传递便利,这只是一份南直隶的名单,但也足够了,没谁会先关注其他省份。   秦德威在榜上看到了“曾铣”这个名字,就彻底放心了。不禁唏嘘一番,两世为人,终于混上官二代身份了。   然后又在榜单上扫了几眼,没有看到李洞主、沈坤、王忬这些未来状元或者大佬的名字,看来自己的气运不会一直伴随着他们啊。   不过又在不经意间,秦德威在榜单上发现了章焕的名字,很是诧异了一下。   从自己这借房子的人里,文征明介绍来的章焕应该是最不醒目的,没想到居然压过了那些历史名人大佬们,今年说中就中了。   科举这东西,有时候真就是看脸。   又几个老生发现了秦德威,便围过来和蔼可亲的说:“陈能那几个人,当日都是你领到旧院的?”   秦德威内心毫无波动,指着榜单上曾老爷的名字说:“先告诉你们,这是我父亲。你们还想对我说什么?”   老生们脸色一变,更加和蔼可亲了,拱手道:“没别的意思,就是要恭喜秦朋友!”   还在被老生们按住的大哥高若有所悟,原来政治也要拼爹啊,莫非年纪最小的秦德威要当学长了?   这时县学的门子走了过来,对着秦德威说:“外面有人找!说是王怜卿家的,请你过去!” 第二百二十章 一片混战   秦德威走出县学大门,果然看到王怜卿家的忘八在外面,就喝问道:“有什么事情如此着急,居然让你追到县学来找我!知不知道这样影响很不好!”   那忘八也不辩解什么,连忙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   秦德威疑惑地问道:“那人竟敢如此嚣张,到底是谁?长得什么模样?”   “咱们也不敢问他身份啊,就怕问了反而不好!”忘八继续答道:“至于他的模样,反正很胖,似乎还瞎着一只眼,尊容十分不堪。”   秦德威:“……”   但凡是看过点嘉靖朝明史的,听到这种独此一家的外貌,还能不知道是谁?   为避免误判,秦德威又问了句:“是不是胖到几乎没脖子?而且说话口气特别肆意?”   那忘八连忙点头:“是,就是这副模样!而且说话口气很像秦小先生!”   还真是严世蕃啊,秦德威若有所思。   在后世各种网络传说中,严世蕃被渲染的非常邪门可怕,其实和魏忠贤之流的没本质区别。   而且严世蕃舞台还是建在他爹权力基础上的,现在他爹不过是个府尹而已。   正在这时,秦德威突然瞥见,脸色异常悲壮的某位带头大哥,被几名老生拖出了县学大门,接下来可能就是找个僻静地方谈谈心了。   “住手!”秦德威突然大喝道,拦住了这些人。   老生们恶狠狠的说:“这是我等与高长江之间的事情,劝秦朋友不要来多事!不然也顾不得汝父的面子了!”   秦德威脸上堆出笑容说:“都是同学,有什么解不开的仇隙,要以和为贵才是!在下做个大东道,一起坐下谈谈心,今晚不醉不归!”   那报信的忘八也不知道秦德威葫芦里卖什么药,只能先回去禀报。   此时严公子还坐在王怜卿家花厅里等着,就是这么有自信!   世人皆以为嚣张跋扈者都是无脑之徒,他严世蕃就要改变这一定义!嚣张跋扈的人,一样可以有脑子!   他敢在这里叫板,可不仅仅因为父亲是府尹!从京师出来时,他以晚辈身份拜访过夏言尚书,推荐了父亲一个门生出任江宁县!   府尹加知县都是自己人,弄权敛财的效果就是一加一大于二!若不为发财和享受,他来南京城干什么?   连他父亲都还不知道这个事情,论起深谋远虑的布局和算计,他严世蕃不输于任何人!   而且他虽然才来了南京城一天,但已经看透了,那小学生真正所倚仗的就是官府公权。没了县衙权力,就是没毛的鸟!   当然,小学生只是路边一颗碍眼的石子儿罢了,无关大局。他严公子重点考虑的已经是等新知县上任以后,如何发财的事情了。   至于为什么要等新知县来,而不是直接利用父亲权力?不想解释,他严公子就是这么高明!   严世蕃就这样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觉天色就开始黑下来了。茶水倒是没少,一直有人添水,但饭就别想了。   饥肠辘辘的感觉让严公子从深思中猛然惊醒过来,看了看天色,顿时恼了。   他对着门口的小厮骂道:“不长眼的东西,大爷我让你们去找小学生来,你们都当耳旁风了不成!”   那小厮陪着笑说:“这位公子勿恼!去找了!”   严世蕃喝问道:“那人呢,你们敢说没找到?”   “找到了找到了,而且已经来了啊!”小厮很利索的答道。   严世蕃又问道:“那我为何没看见?”   小厮有问就答的说:“在旁边院落盈香轩吃酒席呢!”   仔细听了听,确实隐隐约约传来些管弦丝竹声音,还有些热闹人声。   严公子当即就大怒,这踏马的混账小学生,自己在这里饿着肚子等,可他竟然跑到旁边去开酒席!   站起来就出了花厅,然后大步跨过月门,闯进了旁边院子。   果然看见庭院中央建了一座四面敞开的轩堂,十分透气,站在院子里就能把里面情况看清楚,有男有女的几个人正欢宴作乐。   严公子用一只眼扫了几下,一下子就锁定了醒目的王怜卿,当然他也只认识王怜卿。   如此美人,对自己如此敷衍,半点亲近机会都不给,但现在却亲亲热热的抱着别人,就差把那少年一口吞下了!   等等,少年?虽然从来没见过,但严公子可以确定,这个少年必然就是传说中的小学生秦德威!   严公子又向前走了几步,看得更真切些,果然是个令人望而生厌的英俊长相!   此时秦德威正与其他人说着话:“都是意气之争,何必如此较真!等明年大宗师考核到我县时,可以一起上书,请求恢复陈能他们的冠带。”   众人一边吃着一边听着,不管有几分诚意,先吃了再说。   “另外我还有件大事,邀请诸君共襄盛举!”秦德威又开口说:“咱们同学一起做点扬名的事情!”   听到这话,众人连美食也顾不得了,齐齐看向秦德威。   谁都知道秦德威最擅长装逼刷名声啊,但他这两年大多数时候都是孤芳自赏,除了自己之外就只带飞王怜卿,难道这次想带大家一起飞?   对他们这些平平常常的中低端读书人来说,这可是难逢的机遇!   “今晚还早着,一会儿慢慢说!”秦德威又转头对王怜卿说:“烦你请几个美人来给诸君助兴啊。”   众人听到这话,一起叫好。既然在这里开酒宴,当然就有这种期待,听到秦德威主动开始安排,这才算是真的开始兴奋了。   正在此刻严公子昂首踏入了轩堂,虽然他的尊容不行,但他的才华和装逼气质绝对不会弱于别人!   站在席间,严公子旁若无人的哈哈一笑,一只眼盯着王怜卿说:“此处居然有好酒好菜,姐姐为何不请我来?未免太无情啊。”   秦德威突然惊呼一声:“仇家来也!竟然还找了衙役动手!”   此后便惊恐万状的从席位上蹿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从轩堂的另一边冲了出去。   然后跳下台阶,又是几个兔起鹘落,身影便消失在夜色下的月门里。   严世蕃:“……”   就这?这小学生到底怎么成的都市传说?还是南京文坛拉垮到堪比云南贵州了?正要与你直接对线,你竟然撒腿就跑了?   能在县学欺负新生的能什么良善人物?正在对美人充满期待的时候,突然就被打断了,当即纷纷对不速之客破口大骂。   严公子虽然被骂的很生气,但也很敏感的觉察到不对。忽然又不知从哪飞来一碟青菜,直接砸了严公子一身菜汤。   “给我拿下!”严公子今天已经积攒了一肚子火气,却始终得不到发泄,这时候瞬间就炸了,对着跟班衙役厉声喝令道。   衙役抓生员,生员就敢打!   此时严公子身边有两个衙役,一个长随。但对面是五个生员,其中有两个带了随从,还有若干肯定会偏帮的杂役。   打起来的后果可想而知,身体素质不行的严公子都挨了几通拳脚,摔倒在地上。   一片混战后,衙役实在撑不住了,高声叫道:“我等乃是府衙差役,尔等不得惊扰贵客!”   府衙的?贵客?众生员听到这两个关键词,顿时就一哄而散。   反正他们是有功名的人,本来就不能无故被衙役抓,反抗几下又怎么了?   严公子被扶起来,咬牙切齿,这一切绝对是秦德威策划的!难道他真的不害怕后果吗!   今日之耻,必将十倍还之!   陈老鸨慌里慌张的过来,对着严公子道:“实在罪过罪过!公子这个样子回去了也不好看,不如今晚在这里歇息一下,让几个姑娘给公子陪陪罪!”   严世蕃在这里只会感到耻辱,哪里肯留下,但出去后又寻了别家过夜。 第二百二十一章 负荆请罪   秦德威并没有离开,他还在王怜卿的房间里。都这么晚了,万一走夜路被堵住了怎么办?所以今晚就不走了!   “这人真的是府衙新来的公子?”王怜卿有点担心的问:“你设计了他,不会惹来祸事吧?”   秦德威手上很不老实,嘴里也不老实:“谁让他欺负了你,我岂能饶过他!”   王怜卿太了解秦德威了,大家都这么熟了,早过了说情话互相肉麻的阶段了。   小郎君如果是在事后说这种话,也许可以相信几分,但若在事前说这种话,姑且听之吧!   “所以你又准备灭门?”王美人故意卖了个呆。   秦德威:“……”   灭严嵩的门?不敢想不敢想,真当他秦德威无所不能啊。   去年那点事,其实都是替夏师傅干脏活罢了,借的是夏师傅的势。   但严嵩现在是夏师傅的同乡“亲密战友”,是正在被扶植的夏党重要成员。只要夏师傅还相信严嵩,自己凭什么能动严嵩?   王美人又问:“那你为什么要打严公子?不怕结仇吗?”   “无论打不打他,都已经结仇了。”秦德威很细致的分析说:“人人都知道你王怜卿是我的相好,他还敢在你面前肆意妄为,还特意提到我,这就是针对我的意思了。   虽然我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刚来南京就要针对我,但多想也无益,只能见机应对吧。   而且此人贪财好色的欲望极其强烈,占有欲又非常强,行事不择手段。被他盯上后,除非彻底服软变成他的走狗,退让是没有用的。”   有一个历史小故事很能说明严世蕃的性格。   秦德威认识的那个王忬,手里有清明上河图真迹,二十多年后的严世蕃想要这画,而王忬不肯给,然后他就被严世蕃借父亲权势弄死了。   王怜卿很吃惊的说:“你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严公子,竟然对他了解如此之深?   这样的人最为难缠,但你又不可能把他们家连根拔起,如何是好?”   “我自有主意!打他也不是没意义的。”秦德威打个哈欠,催促道:“夜深了,总说一个独眼胖子干什么,睡吧!”   次日清晨,秦德威没有留恋温柔乡,早早的起来,奔向县学去。   丁教谕的官舍就在县学后头,秦德威现在可是丁教谕的大金主,毫不客气的拍门叫人。   “你是说,几个生员昨晚把严府尹公子打了?”丁教谕有点蛋疼,怎么总是有麻烦事。   虽然学校系统和教官是独立于衙门的,只受大宗师管辖和考核,但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又要靠地方拨经费,还是要看衙门脸色的。   衙门或许拿无法无天的抱团生员没多少办法,但拿捏下县学还是容易办到的。   秦德威点点头:“如果是单独打斗,那是私人事情,但如果是聚众群殴,就是群体性事件了。   您作为县学教谕,必须代表县学出面找府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丁教谕有点心虚,虽然说教官是独立于行政官僚之外的,但京兆尹是三品大员,而自己只是个不入流的,差距太大了。   “您可以去找盟主东桥先生,让东桥先生带着你一起去拜见府尹!”秦德威指点着说:“那东桥先生身为本地文坛领袖,理该照应本地读书人。   而且东桥先生向来有关爱后进的名声,又与严府尹关系甚好,也适合居中说和!对了,别说是我让你去找的!”   丁教谕如同拨云见日,连忙亲自去找顾璘老先生。   听到是年轻人在花街柳巷打架的小事,向来急公好义的顾老盟主焉有不出面之理?大事管不了,小事还能不出马?不然怎么服众当盟主?   然后老盟主就和丁教谕一起去了府衙,很顺利就见到了严府尹。其实严嵩此时并不知道这件事,一向浪荡无行的严世蕃还没有回来。   但听到好友顾璘说起来,严嵩也没有太当回事。   年轻人在花街柳巷上头打架实在太常见了,再说自家儿子只要亮出身份,也吃不了太大的亏。   毕竟自己现在是养望时期,与几个普通士子往死里较真,也没什么收益可言。   而且丁教谕态度很谦卑,满口的歉意,还承诺回去后教训惹事的生员。   所以严嵩没有多余的想法,看在好友顾璘的面子上,也就大度的原谅了。   从府衙出来,东桥老先生感觉自己又完成了一件功德,心情愉快的问丁教谕:“那几个肇事的生员都是谁啊?”   既然做了好事,那就要记下受过自己恩惠的人名,以后有机会见到时就提点提点!   丁教谕答道:“有秦德威,有高长江,这两个是今年新进学的。还有……”   卧槽!顾老先生突然后悔了,吃饱撑着管这闲事干什么!忍不住又问:“莫非是秦德威出主意让你来的?”   丁教谕点头道:“正是如此,老先生如何知道的?”   顾老先生忽然又后悔了,真是嘴贱!明知故问这个干什么!问完更不爽!   送走了顾东桥和县学丁教谕,严嵩正要继续办公,却又有名帖送了进来。   看抬头名衔,只是平平无奇的县学生员,严府尹便没什么兴趣见。不过继续扫了眼姓名,看到秦德威三个字,严府尹就改了主意。   说起来他到任快半年了,还没见过这位南京城里的都市传说,如果不是此人去年一番折腾出了空位,自己还没机会来南京混资历。   据说此子近期一直闭门读书准备道试,从名帖来看是考过了。   秦德威进了府衙后堂,立刻就是躬身作揖,高声道:“晚生特来向京兆尹负荆请罪!”   严嵩一边打量着秦德威,一边略感奇怪的问:“你来找本官请什么罪?”   秦德威恭敬的说:“昨日晚生与贵府公子闹了冲突,动了拳脚。实在罪过,不知如何是好,任由京兆尹发落。”   严嵩无语,原来昨天与自家儿子打架的人是秦德威这伙的?随即又多疑的想,这是偶然还是……   再说还发落个屁啊,刚才都已经答应过顾璘和丁教谕,原谅此事了!   想到这里,严嵩冷哼一声,斥道:“好个刁滑的小儿!先唆使老辈们过来说情,然后你再来卖乖,真当本官看不出来?”   秦德威苦着脸说:“委实晚生是对京兆尹心生畏惧,故而不得已出此下策!”   严嵩真是奇了,这小学生传言中是目无余子、又狂又傲的人,怎么会对自己这样卑微敬畏的态度?   真当他严嵩好糊弄的?严府尹便开口道:“礼下于人,必有所图!”   “京兆尹实在多虑了。”秦德威实话实说:“在下过去看似目无尊长,全然是因为能与夏大宗伯交通。如今京兆尹亦是夏大宗伯同乡故人,在下还能怎样?”   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说你严嵩来头牛逼,我惹不起;二是暗示你我都是夏言的人,你严嵩也得给点面子啊。   都是非常合情合理的解释,让严嵩信了,甚至还有点得意。在南京城里,从来没听说小学生对谁敬畏过,只有自己做到了!   秦德威再次苦苦讨饶:“昨晚实在是无心之过,当时贵府公子没有表明身份,晚生也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所以才会冲突起来!   事后得知是贵府公子,便急忙来请罪,还望京兆尹明察!”   严嵩对秦德威的态度很满意,摆了摆手说:“都是些误会,些许小事,何至于此!”   秦德威又恳切的说:“晚生还有忧虑,贵府公子若对晚生心生怨恨,晚生又该如何是好?”   以严嵩对自家儿子的了解,含恨报复这种可能性太有了,便又对秦德威开解道:“本官自会教训他,若他日后还要为难你,你也可来找本官做主!”   秦德威大喜道:“谢过京兆尹!”   关键一个环节完成!   秦德威正要告辞离去时,在外面浪完的严世蕃终于回到了府衙。 第二百二十二章 都是在下不好   府衙后堂,秦德威转身要往外走,严世蕃从外面往里面进,于是在门口便遇上了。   严世蕃稍稍愕然了一下,完全没有预料到,回父亲这里居然能碰见秦德威!他这简直是深入虎穴、自寻死路!   对双方来说,这都是个意外。秦德威脑中迅速合计起来,应该怎么办?   要说严世蕃是个什么样的人,秦德威又想到了两件事。   历史上的严世蕃连未来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无太子之名有太子之实的裕王都敢欺凌勒索,这是正常人逻辑所能理解的吗?   严家势败时,严世蕃被发配后却潜逃回江西,不低调做人就算了,反而大兴土木导致被弹劾身死,这是正常人能干的事儿?   所以面对这种不可理喻的人,就不能用正常逻辑来对待啊。   于是秦德威站在姓严的地盘上,背对严府尹,面对严公子,本来冷冻的脸突然化开,龇牙咧嘴挑眉吐舌,对严公子做了个鬼脸……   严公子昨晚用了两个姑娘,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的心情,立刻又炸了!   在外面被人打了,然后才进家门就看到凶手对你做鬼脸,这什么感觉?   “混账小儿找死!”严公子脱口而出的喝骂道。   十四岁少年的小身板被吓得往回退,一直退到了严府尹的公案旁边才安心。   严府尹想起刚刚答应过什么,便对着儿子喝止道:“不得无礼!”   严世蕃还以为父亲不明真相,急忙道:“爹!你不知道他昨晚做了什么!”   严嵩回应道:“昨晚他并不知道你的身份,情有可原,正所谓不知者不罪。”   严世蕃稍感意外,父亲已经知道了?听这口气,竟然还替自己原谅了对方?他很讨厌这种别人替自己去原谅的感觉!   趁着机会,秦德威对严嵩说:“对不住,在下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都是在下不好,惹了世蕃兄生气,要不要让在下与世蕃兄解释解释?”   秦德威其实不太会这样说话,只能模仿外出学艺的婢女柳月,想象着她说话的腔调。   就是这话让严世蕃感到莫名的心烦,对秦德威大喝道:“你闭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严嵩纵然平日很宽纵儿子,但此时也觉得自家儿子实在太过于失礼了,怎么能这样对上门诚恳陪罪的人说话?   便拍案道:“该如何接人待物,没教过你么!”   秦德威连忙开解道:“在下没事的,严公不用顾及在下心情,世蕃兄只是一时气不顺罢了!”   严世蕃不好与父亲顶嘴,只能对秦德威叫骂:“呸!小贼子别在这里假惺惺装好人,你我的事情也不必惊动长辈,自行见个真章!”   在外人面前,严嵩只觉得有点丢脸,他好歹也是翰苑词臣出身,可自家儿子今日表现实在有点粗鄙不堪。   秦德威就算得罪了你,那也是在不知情下的无心之过,今天又如此诚心诚意的主动登门谢罪,哪能不顾体面的不依不饶?   忍不住就对儿子斥道:“素养!注意你的素养!”   秦德威似乎不敢与怒气冲冲的严世蕃对线,只与严嵩说话,又劝着说:“世蕃兄其实很不错,只是有所误会而已,严公对他不要这么苛刻。”   严嵩无奈道:“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让你见笑了!”   听着秦德威与父亲你一言我一语的,严世蕃感觉自己无法呼吸了!   这秦德威完全不接自己的话,只对父亲献谗言,而父亲撞了鬼似的里外不分,每听秦德威说一次就训斥自己一次!   明明昨晚是自己被打了,明明是昨天自己一肚子不爽,为什么今天自己还要受气!   “父亲!”严世蕃感觉自己像个忠臣义士,苦心进谏道:“此子心怀诡诈,别有用心,父亲怎可受他蒙蔽!”   严府尹无语,你倒是说说,一直在帮你说话的秦德威能有什么坏心?   他看看秦德威,又看看自家儿子,为人气度上实在是被比下去了,这就叫别人家的孩子啊。   就对严世蕃道:“你先滚下去!”   秦德威赶紧又对严嵩说:“很抱歉,在下并不是有意的,不要因为我而致使严公你们父子生分。”   严嵩摇摇头,“不怪你,他自小就性子偏执,遇事容易钻牛角尖。”   秦德威心里暗暗冷笑,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小阁老严世蕃是什么性格,他还能不知道?   严世蕃满腔悲愤,一时间也想不清楚今日问题出在哪里,恶狠狠的瞪了秦德威一眼,转身就出去。   只能说,严嵩认为昨晚就是偶发的小冲突,自己已经代替儿子接受了赔罪,但严世蕃不这么觉得,父子二人心态是有差别的。   见严世蕃离开,秦德威继续感叹道:“严公真乃好父母,只是世蕃兄不知严公的苦心啊。在下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感到可怜天下父母心!”   谁说不是呢?严嵩内心很共鸣的感慨,这身有残疾的儿子确实也让人操心。   秦德威就告辞说:“在下还在府衙的话,只怕会让世蕃兄意气难平,今日就先离去,不打扰严公父子谈心了。”   严嵩也不留客,说了句:“难得你有心了!”   秦德威走出府衙,浑身轻松,这并不是因为化解了严世蕃的骚扰,一个有根底的地头蛇哪能这么怕外来户?   而是一个困扰他几个月的难题,终于有解决方案了。   万一要与未来巨奸严嵩打交道,如何才能与严嵩保持疏远,但又不能让严嵩觉察到并记恨?   本来秦德威没有解题思路,但严世蕃的突然出现,让秦德威产生了灵感。   有这样一个不可理喻的对头挺好的,只要与严世蕃结着仇,与严家的关系就只能疏远,将来也没人会觉得自己是严党了。   严嵩当然知道自家儿子是什么性格,如果严世蕃非要与自己较劲,那也不能怪自己与严家保持距离啊。   很多网文主角见了严世蕃,就先自己吓自己的怂了,其实嘉靖十一年的严世蕃哪有那么可怕?二十岁不到的人而已!   就算是面对严嵩,秦德威顾忌的也不是严嵩本人,而是严嵩背后的夏言!不然严嵩和前任府尹又有多大区别? 第二百二十三章 谋财图色   太白楼里,觥筹交错,秦德威在这里请高长江吃饭,并喊了邢一凤作陪。   本来想去南市楼街或者秦淮旧院,但邢一凤死活不去,只好又来到太白楼。   至于为什么秦德威要请高长江吃饭,因为昨晚首先飞向严公子的青菜盘是高长江扔出来的。   至于高长江为什么会带头动手,因为秦德威答应了把他从老生手里救下来,而且还答应把壬辰年生员的学长位置让给他。   “接下来秦老弟有何打算啊?”高学长喝了几杯就闲聊着问道。   需要补充营养的秦德威闷头啃肉,随口答道:“搞钱。”   源丰号钱庄起家太吃政策了,如今县衙易主,政策的延续性就打上了问号。到底能不能稳住,这是接下来几个月最重要的事情。   高学长摇头晃脑的点评道:“小了,格局小了。成了读书人,怎能只想钱?名利名利,名在利先啊。   既然吾辈跻身士人之列,理当多结好名流,与之交游,务求扬名,这才吾辈读书人长久之计。”   秦德威放下骨头,擦了擦嘴:“什么结交名流,我就是名流!”   高长江竟然无言以对,这届学长不好当啊。秦德威年龄只有自己一半,玩的比自己还超前,都开始在最当红的美人家里过夜了!   秦德威又想起什么,提醒道:“对了,昨晚你们打的人是府尹公子,所以你这段时间暂时低调点。”   高长江大惊失色:“你事先怎么不说!”   不过在此后半个多月风平浪静,严公子仿佛没有任何动作,让秦德威略感意外,没想到严世蕃居然能忍得住。   他也特意打听过严公子的动向,因为严府尹和顾老盟主交好的缘故,就让王逢元带着严公子,熟悉一下南京情况。   秦德威无语,这王逢元啥时候能交上点靠谱的朋友?   到了三月底的时候,正式的嘉靖十一年壬辰科进士名录也传到南京。秦德威看过了,曾后爹成绩不上不下,是二甲第七十三名。   看来曾后爹进翰林院是没希望了,以曾后爹的文采馆选为庶吉士也难,六部也没多大戏。初始官职估计还是知县,对此秦德威早就预先有所安排了。   还有在二月会试失利的人返回南京,带回了曾后爹的亲笔信,问他以后要不要跟随曾后爹上任。   秦德威对此只能摇头,现在他哪里能离开南京?   别的不说,万一新上任的知县是个与自己不对付的,而又自己冒冒失失的离开南京,等自己再回来,只怕自己那点钱庄产业和房宅园子渣都不剩了。   所以怎么也要过几个月,如果南京情势能稳固下来,而曾后爹那边又需要自己帮忙,再考虑是否随任支援一段时间,帮曾后爹打好开局再回来。   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了,今天的当务之急是要钱去。   家里出了个进士,不在外面路上修个进士牌坊?不在家门刻上“进士第”几个大字?   这些都是要花钱的,但这些钱也不是白花的,对自己所拥有的房宅、菜园的产权也是一种保护。   只是钱从哪里来?于是秦德威又来到三山街,钻进了顾娘子宅。不料却扑了个空,被告知顾娘子今日去了钱庄那边。   秦德威也没多想,就去了钱庄。   店里伙计都认识秦德威,看到秦德威过来,都是挤眉弄眼的,眼中还闪烁着八卦的光芒。   秦德威莫名其妙,自己和顾娘子是清清白白的,再说都已经认识两年了,大家又不是不知道,至于如此眼神么?   便对前台巡视的二掌柜问道:“东家在哪里?”   二掌柜兴奋的说:“东家在后面内院单独接见客人,吩咐了不许外人随便打扰,在下先去通报一声!”   这不对劲!你们这想看好戏的表情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们想看被绿的故事?秦德威抬脚就往后面走,进了内院后,他就注意到东厅有人声。   秦德威随即不打招呼的推门而入,就见王怜卿坐在椅子上,正与自己面对面。   猛然看到前天还一起睡过的老情人,秦德威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习惯性的日常调笑道:“王姐姐今日又耐不住痒痒了?你不是说每十天……”   “哼!”另一道同样熟悉的女声传入耳中。   我靠!秦德威尴尬的想原地爆炸,一时恍惚弄错情景了!这里不是秦淮旧院王怜卿家,这里是顾娘子的地盘!   都怪王怜卿,突然出现在这里干什么,把毫无防备的自己误导了!踏马的,难怪伙计掌柜们看到自己,一个个眼神那么八卦。   王怜卿揉着右手腕,娇滴滴的说:“是你让奴家来当什么形象代言人,今天是活动日啊,一上午都在签票子,手都要断了。”   秦德威很奇怪的反问:“活动日不是固定在月初么?怎么今天又有?”   王美人就答话说:“东家说你最近不中用,就让奴家来买卖力气。”   从王怜卿嘴里就听不到正经话,秦德威壮着胆子看向顾娘子,“这是什么状况?”   顾琼枝回应说:“你说钱业生意卖的就是信心,最近别人对我们信心不太足,谁也不知道新县尊上任后会怎样。   妾身暂时也没太好的主意,就请大名鼎鼎的金陵春梦多来几次,帮着吆喝吆喝。”   “没必要让王怜卿总是来!”秦德威说:“京县知县不可能空缺太久,估计新县尊马上就要上任,且忍几天就好了!”   新县尊来了你就有办法了?顾琼枝就不再提钱庄的市场信心问题,话头转了回来:“倒是你很少来钱庄,今日突然来又是为了什么?”   秦德威看了眼王怜卿,男人是要脸面的,实在不太好意思当着王怜卿的面,找顾娘子要钱。   只能对顾娘子先说:“找你说说钱庄的事情。”   王怜卿对着顾娘子轻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以奴家看啊,不是图色,就是谋财。”   没等秦德威眼神瞪过来,就起身说:“奴家要回去了,小哥儿送送我!”   秦德威巴不得王美人赶紧走,就把王怜卿一直送到了院门口。   王怜卿临走前,忽然扭头问:“你是不是答应过顾琼枝什么?”   秦德威莫名其妙的说:“你又胡想什么?”   王美人很敏感的说:“原来她对奴家总是隐隐有敌意,但最近却渐渐没了,现在她看奴家的眼神,就像是大妇看小妾。”   图色的秦德威立刻安抚说:“真是你想多了,也许是熟悉了的原因。你快回去歇着,后日一起出去春游。”   等秦德威回到屋里,顾琼枝当头就问:“你和王怜卿是不是有过什么事?”   谋财的秦德威立刻否认:“没有!别瞎想!”   顾琼枝却疑惑的说:“当初王怜卿对你的态度很有屈身讨好之意,可最近却有点骄纵,肯定是发生了些什么。”   女人的直觉也太可怕了,春天也太热了,秦德威忍不住擦了擦汗,让王怜卿当钱庄代言人,也许是个错误。   当初也是太年幼无知,天真无邪啊。   顾琼枝又邀请说:“我后日想去莫愁湖那边看看姑母,你陪我一起去吧,也当是出游了。”   秦德威:“……”   只能先答应下来,明天再抽个签,看看爽谁的约。 第二百二十四章 谁更好玩?   顾娘子随意的揉了揉额头,很明白的问道:“说吧,这次要多少钱?”   等的就是这句,秦德威迅速说:“不知道用多少,先给个三十两。”   “这么多?你又要做什么?”顾琼枝吃了一惊,本来是不想问要钱干什么的,但三十两真不算少了。   “修个牌坊,还有大门上面加刻字,都是正事!”秦德威很有正当理由。   女总裁觉得小郎君太不专业了,忍不住就道:“你应该先去找工匠,说定了工期、用料和价钱,然后再来找我支取银两。   哪有你这样二话不说先来要钱的,除非你是想趁机弄花账,先支取再虚报……所以你现在手里又没钱了?”   秦德威解释说:“刚入学,应酬多,花销大。”   顾娘子没提“你在王怜卿家摆酒席花销能不大吗”这种话,给了秦德威五两银子生活费。至于牌坊的事情,让秦德威先去找工匠。   虽说五十两她也给得起,但每次不多不少,看心情给二到五两,这样秦德威隔一段时间就必定会来要钱。   从钱庄出来看看天色将近黄昏,秦德威就直奔叔父家,让叔父帮着找工匠和石匠。   秦祥把大侄子留下来吃晚饭,边吃边问道:“今日红票发到县衙,谕示后日新县尊正式进城,你不去参加迎接么?”   秦德威懒得参与这种繁文缛节,摇头道:“新县尊要来了?并没人通知我去,便不去了。”   按照惯例,新知县上任时,头晚会住在江东门外馆驿,正式上任入城之日自然有一套典礼。   胥役会出外城江东门迎接新任大老爷,然后一路吹吹打打抬到里城三山门。   而本地士绅代表会在三山门外等候和迎接,如果秦德威要参加典礼,就会站在这里。   最后在县衙大门外,其他本县官员会在这里等候和迎接。迎接礼仪层次分明,不能乱来。   秦德威突然又想起什么,立刻又改了口:“去,还是去吧!这么重要的事情,怎能不去?只是先前答应了,与顾娘子一同春游……”   秦祥叹口气,自家大侄子都十四了,咋还这么不开窍呢,分不清哪个好玩哪个不好玩吗?老秦家什么时候才能培育出下一代?   便劝道:“威哥儿啊,听叔一句劝,你还是和顾娘子一起春游更为重要。”   秦德威严肃的说:“不,还是迎接新知县更为重要,作为优秀士子代表,怎能缺席如此重要场合?   对了,我看顾娘子似乎最听叔父你的话,你替我去说一声,后日无法成行了!”   秦祥无语,但着急也没用,也许侄子再大点就开窍了。   至于那顾琼枝,能不听自己的吗?秦德威当初不想改姓后,他又偷偷跑过去承诺过,无论秦德威将来婚姻状况如何,顾琼枝都算秦家二房这边的人!   为了给二房培育下一代,秦叔父暗地里真是操碎了心。   秦德威觉得自己太聪明了,如果自己去爽约,顾娘子肯定生气,而且还会怀疑自己。   但叔父去说就不一样了,顾娘子总得给叔父面子,而且也会相信叔父所说的话。   但秦德威才不会真去迎接知县,正好后日带着王怜卿去游玩,说不定又可以嘿嘿嘿。   王美人怕自己伤身,只约定好十天一次,但不太够啊,得主动找机会加钟。   对于兴致勃勃的少年人而言,能看不能吃和能看又能吃的相比较,还是后者更好玩一点。   在秦德威神机妙算下,平安无事的等到了后日,与王怜卿坐上租来的马车,朝着西边而去。   因为王美人说,想去莫愁湖和芳树楼看看,毕竟当年在那里留下过美好的回忆。   一路说说笑笑,捏捏摸摸,不知不觉走到了三山门。   但在城门外马车就过不去了,一排衙役把大路拦住了,然后马车被值班的差役引到了边上去等着。   秦德威腾不出手来,就直接从帘幕中探出头,对差役问道:“为何不让走了?”   那差役认出秦小先生的脑袋,连忙答话说:“新县尊在路上往这里走,马上就要到了!故而暂时封住大路,免得冲撞了礼仪!”   秦德威也没奈何,出城门居然还正好撞上知县抵达。总不能新知县仪从吹吹打打沿着大路过来,自己就驾着马车冲上去吧?   只能等了!他又抬头张望了几眼,只见衙役们在最外头站班,围住了一圈地方。   而里面是三四十个衣冠人物,以及坊长老人之类,估计就是所谓的本县士绅乡老代表了。   居然还在这些人群里看到了王逢元,高长江也混在里面,都站在丁教谕后面。   外围另有不少看热闹的百姓,毕竟新的父母官来了,感兴趣先睹为快的也不少。   这时候,先是听到了唢呐声音,在城门外等的人便知道,新知县来了。   随即就看到,几十个差役和十几个小吏簇拥着一顶大官轿,沿着大路过来了,一直到了城门外才停下来。   此后就是一套规定程序了,总结为五个字,就是见礼和还礼。   大家早就知道了,新知县姓申名确,今次见到真人,也是国字脸庞甚有官相。   申知县扫视了一遍士绅人群,对着丁教谕开口问道:“生员秦德威可否在此?”   丁教谕顿时有点愕然,他虽然猜测了新知县可能有的无数种问话,但就是没想到过,申知县居然先问起一个生员,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这样上来就点名的,不外乎两种情况,一种是为了示好,另一种就是拿来作法了。   丁教谕猜不透,只能先答道:“秦德威今日并未前来。”   申知县冷哼一声,“本官先前指名过叫他来相见,为何却不见人?”   丁教谕一时有点懵逼,你申大老爷啥时候指名过让秦德威来迎接?   申知县环视四周,对着众人道:“本官寻访民情时就听说,江宁县有小学生擅权专横,常行越俎代庖之事,不敬官长宛如莽操之样!”   听到这里,众人哪还有不明白的,新知县点名秦德威,绝对不是为了示好!   申知县便继续说:“原本想着,或许是人言可畏。但今日小学生如此轻慢本官,故意不肯前来迎接,果真名不虚传!”   说完之后,申知县观察众人表情,结果发现所有人都是不以为然、无动于衷,没有一个稍稍呼应的。   仿佛大家都觉得,那小学生这样行事是理所应当,轻慢你几下子,并不值得为此大惊小怪似的……   申知县又感到,这届群众真不行,心累!   突然间,所有人的视线齐齐看向申知县的右方。   申知县也侧头看去,便发现有个十四五的少年人,不知何时穿越了衙役封锁线,悄然距离自己只有几步远了,正歪着头,好奇的打量自己。   申知县下意识的就想骂人,周围这些衙役都是干什么吃的,竟然让一个外人不知不觉靠近了自己!   “见过申县尊,您接着说。”少年人随意拱了拱手,然后开口道:“关于在下,您还都听到过什么?”   坐在马车里的王美人幽怨的看着小郎君背影,不是说好了等着过去就行吗?难道她王怜卿还没有那个六品官服的中年人好玩? 第二百二十五章 高潮又没了   本来秦德威只想站在外围人群里看看热闹,没想着入场,也没想着参加典礼。   反正大路被封了也走不了,下马车看看新知县是个什么样子也好,等迎接典礼完了再走人就是。   但是秦德威也没想到,这新知县露面后,居然说起了自己,而且不是很友善,那就不能只看热闹了。   他事先对新知县情况有过很多种预计,但就是没有预测到新知县居然如此敌视自己,刚公开露面就明显的表示出来。   如果理解为对前任残余势力的反感,那也说不通,这新知县连县衙都没进,什么实际体会都没有呢!   所以秦德威想来想去,只能有一种解释,必定是背后有人指使!   而且一时间也找不到炮灰,只能自己上了,于是秦德威就穿过了衙役封锁线,站在了新知县旁边。   面对突然冒出来的小少年,申知县一时语塞,虽然他从来没见过秦德威,但这时候还认不出来就太傻了。   刚才还以为秦德威并不在场,不料才把此人批判了几句,事主就突然蹦出来了。   这就有一种背后说人坏话,然后被当事人正好听到的微妙尴尬感觉,经历过的都懂。   秦德威便逼问道:“申县尊为何不继续说了?古之贤人闻过则喜,圣人闻善则拜,在下虽然不才,但也知道要效仿圣贤啊。”   申知县今天有一整套计划,就是被突然出现的秦德威带得节奏有点乱。   等稳住了后,就再开口呵斥道:“你秦德威何止是在县衙弄权,还仗恃官府权柄横行地方,受害者不知几多,堪为县中一霸!路人皆知的事情,又何复多言!”   秦德威大吃一惊,新知县不止是想批判自己,居然想把自己定性为黑恶势力!上辈子看了那么多网文,没哪个穿越者有这种待遇啊!   这可是天大的冤枉,自己明明很注重风评,也没干什么欺男霸女的事情!   这样下去后面还用想吗,肯定是被打黑除恶啊!这些官僚们能不能有点新鲜招数!   旁边其他士绅看向秦德威的眼神就很玩味了,什么叫树大招风,果然又被人盯上了吧?   打起来吧!如果能看到一出撕逼大戏,今天也不算白来了,众人满怀期待的想。   这时候,秦德威却甩开了申知县,环视着四周人群,高声对人群道:“如今新任县尊在此!尔等若有想告状的,还不速速上前请县尊做主!”   还等着看小学生大战新知县的众士绅齐齐无语,你秦德威莫名其妙的喊这么几嗓子,又是唱哪一出?   这时候,在众人的视野里,就有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跪在了衙役封锁线边上。   还双手举着状纸叫道:“小的有冤情!恳请青天大老爷做主!”   众士绅又一齐惊愕不已,还真让秦德威喊出一个来?难道小学生能掐会算不成?   卧槽!秦德威也不知作何感想,自己就是随便试探着喊了几嗓子,竟然真有这种桥段!   抢在新知县前面,秦德威又对着告状的中年人大喝道:“外面何人!是不是想要状告本人秦德威!”   那中年人犹豫了下,大叫道:“青天大老爷明鉴!小的冒死状告秦德威欺凌弱小,强夺房宅并致人死!”   众士绅又不是傻子,哪是真有铁口直断?肯定是有人故意安排的,然后被秦德威猜出来了,所以才能总是提前点破!   便有人感慨道:“这小学生名不虚传,反应好生机敏。才被知县恶评几句,立刻就猜到这种可能了!”   优秀士子代表王逢元听到后,不屑地说:“什么反应机敏,这叫以己度人!秦德威自己满肚子这种坏水,也许都是他干过的事情,所以才能揣测出来!”   此刻又见秦德威扭头就对申知县质问道:“县学生员秦德威敢问县尊,这是凑巧的,还是县尊你指使的!”   瞎子都能看出有猫腻,但只要看破不说破,还能装着没事。但秦德威直接糊知县一脸,气氛就有点尴尬了。   申知县的身边长随大怒,斥责道:“秦德威!虽然你是士子,但若胆敢不敬官长,也饶你不得!”   这一切当然不是碰巧的,可是被秦德威先说破了怎么办,只能代替自家老爷先发个脾气遮掩一下!   论起斗嘴,除了婶娘秦德威怕过谁来?立刻就指责说:“县尊你竟然不敢正面回答,那必定是心虚了?   果然想的好周到,先当众诋毁在下名誉,然后就有人趁机告状,县尊你便顺势而为!”   说这里时,秦德威突然又看向本地士绅,话里有话的说:“说不定还有本地人为逢迎知县而高声呼应,强行诬赖在下!”   就是有这样的人,这下也不好意思站出来了,秦德威再可恶也是同乡人,知县毕竟是外来户。   申知县不禁有点烦躁,今日的计划也太磕磕绊绊了,完全不顺心来!那严公子说的头头是道仿佛轻而易举,怎么执行起来如此闹心。   但他还是没有慌,毕竟自己是正印知县,是朝廷威权的象征!   如果自己想做什么,在场人里,包括秦德威在内,谁又能拦得住?身为百里侯,就该如此豪横!   已经耽误太多时间了,全都毁灭吧!管他秦德威说什么,按照计划强行推进就是了!   所以申知县走到告状的中年人面前,一锤定音说:“你的状子,本县接了。”   看热闹的众士绅瞬间兴奋,这新知县明显是脱了裤子强弄秦德威了,小学生被蹂躏的高潮要来了!   “慢!”秦德威上前几步大喝道。   申知县的长随拦住了小学生,斥骂道:“你不过是个县学生员,有什么资格干扰县尊老爷审理案子!”   秦德威冷笑几声:“县尊你还没有进县衙领到县衙大印,算不得已经上任,眼下根本没有法司之权,如何敢理刑接状?”   申知县:“……”   气氛有点尴尬,众士绅瞬间失落,似乎高潮又没了。   只有小学生喋喋不休的声音还在回响:“只要县尊你此时敢接状子,在下就敢去都察院上告!” 第二百二十六章 我们都见过的   申知县站在找自己告状的中年人面前,双方距离只有三尺,似乎触手可及,只要申知县一伸手,就能把状纸拿过来!   但是这区区三尺距离,此时却宛如天堑,比城外的江水还要宽阔。场面越发的尴尬了。   申知县感受到了淡淡的蛋疼。那严公子吹嘘说他是天下二十岁以下第一聪明人,吹嘘说算无遗策,真是信了他的邪!   但自己不信也不行啊,谁让严公子父亲是自己房师兼府尹?想到这里,申知县又有点后悔。   严公子想要小学生的房宅园地,想要小学生的女人,甚至想要小学生的影响力,还想要踢开小学生这个障碍大肆敛财,自己跟着凑什么热闹!   为什么在这士绅齐聚的场合,给小学生定性?就是为了师出有名,表明立场,吸引潜在的投靠者。   为什么要在这里接状子?只有在这里特事特办接状子,才能让本地士绅都看到,在县衙里日常程序接状子,哪有这种效果?而且说不定还会被刑名书吏截取,并走漏风声。   却不料一切算计都卡在一个小小的程序问题上。现在该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忽然旁边有个人出主意说:“要不然,县尊先去县衙正式上了任,然后再去递状子?”   申知县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如果现在不可能接状子的话,似乎也只能如此做了。   扭头看去,却发现出主意的人是秦德威……   秦德威又和蔼可亲的对告状的人说:“听到没有?今日怕是来不及了,等明日你再去县衙找县尊老爷告我,然后等着审案日,县尊必定会给你一个公正!”   明天才能递状子,审案日又不知要等几天……那中年人突然跳了起来,大叫一声后嚷嚷说:“小的不告了!不告了!”   他一边喊着,一边逃走离去了。   秦德威目送此人背影,嘴里对申知县说:“您就没多准备几个告状的?只有一个人的话,容错率太低了。”   申知县想打人,但真不知大宗师到底怎么瞎了眼,给了秦德威一个秀才身份。   士人就是体面人了,官面上是不能打了。不然的话,他早就令左右差役,立即拿下就打了。   秦德威又对着士绅们慷慨激昂的说:“这位县尊来江宁县上任,刚进县境一不问土俗人情,二不问钱粮户籍,三不问风气教化!专一拿捏人物,只想着排除异己!   真不知是代朝廷治理地方来的,还是为了满足私欲来的,这样的父母官要来何用!我打算去都察院上书陈述此事,诸君有没有想与我联署的?”   众人看着秦德威齐齐无语,要不要这么激烈?你难道想跟新来的知县彻底撕破脸?你就不知道什么叫留有余地吗?   都察院再怎么,也不可能将申知县罢掉。只要知县还在位置上,随时都有可能找机会收拾你,你还能千日防贼?   秦德威还在继续说:“在下身为生员,却被不分青红皂白的任意指诬,士子尊严何在?在下也要向上面讨一个说法!”   对这个说法,众人倒是觉得合情合理。   如果有人来告秦德威,或许还能当个佐证,证明不是信口开河的诬蔑。可是告状的人已经放弃并跑路了……   秦德威越说越满脸悲愤:“在下身为县府双案首,又蒙大宗师录取入学,大半时间都在家潜心读书,却不料今日横遭父母官亲自构陷!   在下只觉得心内愤激莫名,不平之气涌动,感触如泉涌……”   站在人群里的王逢元听到这里,应激反应似的大叫一声:“不要作诗!”   周围众人恍然,原来小学生想作诗了。但众人又奇怪的看了看王逢元,就算小学生要作诗,你王逢元慌什么?   秦德威的诗思差点被王逢元打断,又赶紧继续说:“所以在下心中已然构思出十几首诗词,想着献与县尊!”   申知县:“……”   来之前做过功课,大致知道小学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别人这么说,九成九是吹嘘,不用当回事。但如果小学生这样说,最好相信,因为作诗如同吃饭喝水的小学生真能做到。   众人一起同情的看向申知县,新上任就被小学生抓住痛脚,拍出十几首不良善的诗词糊脸,画面太美不敢想。   以小学生现如今在南京文坛的名气,以及诗词的传唱度,质量再上去的话,弄不好就是大型社死。   本来申知县感觉事不可为,打算避其锋芒上轿走人了,结果忽然又听到秦德威这种威胁,又不敢走了!   新官上任正是最需要树立形象的时候,被秦德威搞这么一下子,就算没有实质损失,脸面也要丢不少!   但县尊自有县尊的威严,开口直指要害说:“说吧,你今日打算如何了结?”   秦德威等的就是这个,赶紧说:“这京县知县,非正人干臣不可!朝廷肯派申大人来知江宁县,必定也因为申大人是个优异人选!”   旁人又摸不清了,你秦德威怼了半天县尊,怎么忽然又开始拍马了?这会儿还来得及吗?   又听到秦德威继续说:“在下突然又觉得,县尊有可能是被奸人所蒙蔽,所以多有误会,以至于举止失措!所以斗胆问一句县尊,究竟是谁让县尊产生了这般误解?”   众人这才恍然,秦德威原来是想挖出幕后人物。   其实想想也是,这县尊能当上京县知县,说明也是个智商在线的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入境就弄秦德威这样的强人地头蛇,必定是有缘故。   面对秦德威开出的条件,申县尊沉吟不语,一时没有答话。   秦德威有点等不及了,激将说:“申大人你是一县之父母,百里之官长!莫非还能有什么了不得人物,值得你这样遮掩?”   申知县冷哼一声:“那你就听好,告诉本官情况的人,就是府衙的严公子!”   他原本以为,自己爆出这个内幕后,会引起本地士绅的轰动,然而却诧异的发现,众人似乎毫无情绪波动。   甚至还有人嘀咕道:“原来又是府衙公子么,我们都见识过的。”   申知县终于发现本地这些士绅的诡异之处了,好像他们从一开始就对自己完全没有信心?甚至对府衙公子也完全没有信心? 第二百二十七章 挡路的人(上)   申知县肯爆出严公子的名头,并不算是出卖,当然也是经过授意的。严公子交待过,在关键时刻可以把府衙公子的名号丢出去。   没什么不敢让人知道的,严公子就是这么自信。   这是一种力量展示,让别人看到府县联手后,自然而然就会产生敬畏,或许还会多几个主动投靠的人。   可是申知县现在感觉,虽说严公子事前分析得头头是道,仿佛算无遗策,但在实际当中,似乎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比如严公子分析说,秦德威得罪的人多,只要表露出针对把秦德威的态度,肯定会有人会主动向己方靠拢。   但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这样的人出现,连据说被秦德威三番五次打压的王逢元都不发声。   所以重新坐回轿子的申知县产生了一点点怀疑,这严公子不会只是个纸上谈兵的货色吧?   城门口迎接仪式完了,上任还是要继续的,接下来要去县衙。   秦捕头抽了个空,从队伍中溜了出来,忧心忡忡的对秦德威说:“你这样,会不会太不给新县尊面子了?”   秦德威跟着叔父一边往城门里走,一边无奈的说:“你看看新县尊的态度,委屈退缩有用吗?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变本加厉。   再说必须展示出针锋相对的自信和锋芒,不能让别人看到你害怕。不然的话,肯定会有人觉得你不行了,跳出来助纣为虐!”   秦捕头别有感慨的说:“若说前两年像是打江山,现在就像是守江山。还好你已经是秀才相公了,他们也不能随便把你怎么样。”   秦德威依然信心十足的说:“就是这次有点麻烦而已,等以后自家势力成型后,无论怎么换县尊,也不会受影响了。”   随即又劝道:“不过在最近这些时间,叔父也当心点就是。毕竟在县衙里,谁都知道你我的关系,不要被我连累了。”   秦祥点点头:“这个我知道,你且放心,大不了称病不去了。倒是你更要小心,你今天也算是公开冲撞了申老爷,只要他还在县尊位置上,你就省不了心。”   秦德威哈哈一笑说:“那县尊最后注定掀不起风浪!”随后又对叔父耳语几句。   秦捕头听完又惊又喜:“还能这样?那指定是没有问题了。”   秦德威指点说:“这件事你可以在私下里与亲近人透透气,让他们都安心,不要跟着新县尊乱跳。另外最近叔父你还要……”   今天亲眼看到了县尊的态度,秦德威便有很多话与叔父交待,就这样边走边说着。   在秦捕头心目中,大侄子就是天上星宿下凡投胎到秦家的,大侄子不管说什么,盲目相信就是了,不用多想。   走了一会儿,作为一个公门老手,秦捕头突然觉察到什么,很警惕的说:“你不要回头看,有人跟踪我们!”   秦德威十分疑惑,这历史位面还有谍战戏?   然后秦捕头迅速拉着秦德威闪进了街边一家茶铺,然后站在屋内阴影里,假装很随意的转身看街景。   只见后面一辆马车也稳稳的停住不动了,明显就是跟着二人来的!   秦德威:“……”   这辆马车似乎很眼熟的样子?今天本来计划是干什么来着?与王怜卿去郊外踏青然后回去嘿嘿嘿?   在秦捕头欣慰的目光里,秦德威钻进了马车。   王美人斜斜靠在软垫上,幽幽的说:“奴家原以为,最大的对手是那些形形色色的女人们。时至今日才明白,原来最大的对手居然是男人。”   秦德威有点尴尬的说:“今天是无法陪你出游了,在下现在要去找别人。”   王怜卿本来还想闹几下子,但想起刚才城门口剑拔弩张的气氛,又叹道:“如果真的遇到了麻烦,你干脆出门游学好了,很多读书人不都是这样的吗?”   秦德威顺口问道:“那你怎么办?”   王美人忽然很期待的说:“当然是跟着你一起走啊,一同浪迹江湖,想想也挺不错呢。说起来奴家还没去过外地,先去苏州预览如何,然后再顺着运河南下杭州。”   这就开始做旅游规划了?秦德威一时无语,还是盼着点自己的好吧!   下了马车,秦德威就直奔府衙去,不为别的,当然是找严府尹告状去了。毕竟严嵩亲口答应过,让严世蕃不要与自己为难。   而此时严世蕃没在府衙,而是在县衙官舍里。申知县要上任,有个师爷打前站,把官舍都提前收拾好了,严世蕃今日就在官舍里等。   一直到傍晚时候,申知县才结束了今日上任仪式,将事务交接完毕,并正式接过了县衙大印。   听到申知县说起今日之事,严世蕃深感疑惑,这些士绅到底怎么想的?   他们已经高高举起了府县联手打击小学生恶势力的大旗,当地人居然都无动于衷?   只能说,但凡是亲眼见过或者亲身经历过的人,小学生的可怕是深深印在脑子里的。而后来者只凭打听传闻,对此很难有切身体会。   “先不管这些鼠目寸光之辈了!”严世蕃豪情万丈的说:“如今你也走马上任,正是开始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申知县主动问道:“东楼有何计较?”   严世蕃便毫不客气的指示说:“首先在县衙内部,你要能掌握住人!听说秦德威叔父就是县衙捕头之首,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先烧他一下!   然后就是源丰号钱庄的问题,切断县衙和源丰号钱庄的业务往来,将县衙投在源丰号的股份全部撤销!这算是第二把火!”   申知县唉声叹气,严公子这些提议,说来说起还都是烧小学生的火,要不要如此明显?   难道堂堂一个知县上任后,就只知道怼小学生,其他没别的事了?   严世蕃看出了申知县的不理解,又开口道:“我听到过一句话,千里做官只为财,如果不能发财,这地方官不就白做了吗?   但是现在,秦德威挡着我们发财的路了!赚钱最快、最轻省的就是放债,但秦德威和源丰号钱庄就是这条财路的障碍!”   申知县还是不很明白,怎么就挡路了?这严公子的想法实在太多了点,经常让人不知道想什么。 第二百二十八章 挡路的人(下)   一般情况下,严世蕃对人是没什么耐心的,让你做就去做,哪来这么多疑问?但申知县不一样。   毕竟在严公子的计划里,申知县占据着要害位置,而且是不可替代的关键人物,甚至在将来还有可能是甩出背黑锅的最佳人选。   所以严大公子难得收起了脾气,想着对申知县再输灌一下自己的思想。   不过在这时候,突然有个严家仆役跑了过来,说是老爷喊庆大爷回家吃饭!   严世蕃感到很奇怪,自己从小就在外面浪荡惯了,老爹对自己也很放纵,怎会特意喊自己回家吃饭?   那仆役就解释说:“刚才有个姓秦的少年士子拜访老爷,狠狠告了庆大爷你一状。老爷有点生气,就喊你回去。”   这踏马的岂有此理,严公子忍不住就破口大骂,秦德威这没种的货色,总是找家长告状算什么本事!   回去就回去吧,自家老爹的思想工作也必须做好,让老爹以后不要总是干扰做事扯后腿!   天色黑了,严世蕃回到府衙官舍家中,便被父亲严嵩埋怨了一通。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先前说过,让你不要与秦德威为难!秦德威与我们都是受大宗伯羽翼的,哪有你这样拿着自己人开刀的?”   严世蕃不屑地说,“他算个什么,有什么可顾忌的?当初他就是靠上了冯恩而已,也敢打着的夏大宗伯的旗号来找你讨饶?   别说秦德威,就是与冯恩相比,父亲您在夏大宗伯那里的位置也重要得多!难道夏大宗伯还能为了秦德威,对父亲你有什么不满?”   严公子虽然狂,但这些话倒也是没错。   夏言得势时间太短,党羽势力里高级官员少,而严嵩已经是位列三品高官,又是夏言的同乡,还是翰苑词臣出身,地位自然不同一般。   所以在夏言这里,严嵩肯定是重点扶植的人物之一,只等熬资历后找机会送入部院的。   严嵩皱眉道:“话虽然如此说,但在讲规矩的人眼里,你的吃相也太难看了!南京城这么大,你为什么偏偏就跟秦德威过不去?”   严世蕃反而恨铁不成钢的说:“儿子我早就说过,父亲你在府衙最多只有一两年的时间,然后多半会升为南京某部侍郎继续养望!   你不抓紧这段时间敛财,等当了务虚无实务的侍郎,想敛财就更难了。若没有钱,很多事情就不会那么顺畅!   你进京朝觐时,不给阁部大臣们准备厚礼吗?如果有贵要路过南京时,你不赠送厚重程仪吗?   除非父亲你已经毫无进取之意,那就当儿子什么也没说!”   严嵩闻言暗暗感慨,自己这个儿子思虑太深了,难以想象这是十八九岁的人说出来的话。   对官员来说,三品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门槛,到了三品才算是高官大员。外可巡抚内可侍郎,然后可以琢磨琢磨尚书了,有翰林资历的人就可以开始琢磨入阁了。   本来严嵩做官一直很幽怨,很有仕途不顺、顾影自怜的小资气质。但却没想到,同乡夏言近一两年间突然崛起,然后又发力让他跃过了三品门槛。   就是原本没野心的人,现在到了这个位置,野心也会膨胀起来了。更别说严嵩自小就是神童,内心本来就有很多不服。   严嵩摇摇头,把一些杂念暂时甩出去,又对儿子说:“但你讲的这些,与秦德威又有什么关系?难道那秦德威拦着你了不成?”   严大公子对父亲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当然有关系!儿子我仔细考察过,在这样纸醉金迷、人人都放开手脚花钱的大都会里,放贷是赚钱最快、又最轻省的法门!   父亲你在南京也许就几年,没有时间经营太长久的生意,放贷最为合适了!   而且去年县衙将本地放贷团伙都清洗了一遍,现在都没什么人做这方面的生意,正是个入场的绝佳时机!”   听到这里严嵩还是没听出来和秦德威有什么关系,不过他对儿子很有耐心,又示意继续说。   “做这种事情,必定需要钱庄来汇聚资财,并且作为遮掩我们的幌子,但现在江宁县开不起新钱庄!   就是那源丰号钱庄去年扩股之后,据说只本钱就有一万五千两以上,能操控账面资金可能高达三万。   更别说钱业公会名存实亡,其他钱庄都看源丰号的眼色。所以说在江宁县地面上,钱业这个行当已经没有多余空间让后来者加入了。”   严嵩一直以为自家儿子是瞎胡闹,或者是斗气。听到这里才渐渐认真起来,从这些思考可以看出,自己儿子很可能是要动真格。   “另外去年秦德威为了打击徽人钱庄,杀得动静很大,街头巷尾都议论说是灭门小学生,那些放贷团伙被横扫了一遍。   影响到现在还存在,那放贷团伙残余的人至今也没敢重操旧业,如果不打击秦德威,只怕没多少人敢跟我们干放贷的事情啊。”   严嵩暂时没管严世蕃怎么看待秦德威,反而盘问起其他细节问题:“你想做这么大,本钱从哪里来?”   严世蕃胸有成竹的说:“咱们江西也有江右商帮,他们在南京一直被徽人压着。这半月我也见了些人,可以从他们那里借个几千两出来。”   严嵩又问:“人手呢?你一个外来户,如何抓得住本地的人?而且很多事情,你总不可能亲自着手吧?”   严世蕃依然很有办法:“一是让府衙捕厅抓一批街头棍徒,然后收编了他们。二是前年南城兵马司被清洗了,但底层弓手和差役大多还在南京,可以收编一批过来,这些人相对应该可靠。”   严嵩反复思量了片刻,感到自家儿子说的这些完全具备可行性。   南京城里都说那小学生是半神童半妖童,自家儿子也不差啊,无非就是比小学生大了四五岁而已。   试试也无妨,反正都是自家儿子出面,让年轻人斗去,自己就置身事外等待结果吧。   如果秦德威被自家儿子收拾了,自己再出面做个好人保他的命就是,那也能对其他人交代得过去。 第二百二十九章 这是你该干的事吗?   申知县上任后,头两天并没有做什么,连排衙仪式都没有搞,也没出去,全部时间都在公堂看各种本地的档案资料。   这很正常,很多地方官都是这样的,不把本地各方面资料熟记于心,如何能治理地方?就算想做个无所作为的太平官,那也要了解本地大户人家和乡绅的情况吧。   然后申知县才发下话去,明日开始排衙并理事,县衙里的这些安排当然瞒不过秦德威,不过他没有对县衙里的熟人们说什么。   有司法权力的衙门,比如府衙或者县衙大门口附近往往都有一面鼓,话本小说里或者后世影视里的击鼓鸣冤就是这个来历。   其实这个鼓很少有人用,正常告状也不需要击鼓,放告日状子准了后,然后等着审案日审问就行了。   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会有人击鼓,请求官府立即审理案件或者过问某事。但后果往往也是挨一顿杀威棒,如果案子最后被认为可以走正常程序的话。   但在今天,应天府府衙的这面登闻鼓就被人敲响了。   大门口附近当值的两个衙役本来懒懒散散的站在墙根闲聊,突然听到鼓声,很是愕然,一时间居然没反应过来。   因为府衙这面鼓几年都不见得响一次,告状一般都是从县衙告起,非特殊情况禁止越级上告。   所以府衙这边直接审理案件并不算太多,大部分时候都是对县衙审案结果进行复核,直接到府衙来告状的人就更少了,更别说击鼓这种事情更是极为罕见。   两个衙役匆忙赶过去,却见到一位个头不高的士子站在小杌子上,背对着他们,举着不知道从哪找来的木槌,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着鼓面。   “何人敲鼓!又有何事!”当值衙役大喝一声。   击鼓士子听到有人招呼,就随手用力敲了最后一下。大约是年久失修的缘故,只听“噗通”一声闷响,鼓面居然被打破了。   当值差役又下意识大喝了一声:“胆敢损毁公物!”   击鼓士子尴尬转过身来,又从小杌子跳下来。   两个本要喝骂几声的府衙差役立刻就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半个脏字也不敢往外吐了。   十四五岁少年,穿着生员襕衫,相貌英俊,气质倨傲,看着又很欠揍,这些标志综合起来,只要是在衙门里混的,还能想不到是谁?   尤其去年府衙简直被小学生当成马桶,刷了一遍又一遍。   秦德威顺手将木槌扔在地上,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旁若无人的说:“烂鼓,烂匾,烂衙役。”   当值衙役暗暗腹诽今天真是触霉头,被骂了也只能脸上陪着笑,这就是职场中年人辛酸。“秦相公有何贵干?”   秦德威掏出一份状纸:“当然是击鼓告状!还不带本人去见理刑官!”   当值衙役领着秦德威就向东跨院走去,秦德威又喝道:“这不是去正堂的路,你们带我去哪里?”   衙役只能解释说:“府衙里推官是刑官,但凡告状的人,都是由推官受理。”   秦德威却执意说:“我这案子,推官审不了!只能找府尹告状!”   衙役没奈何,只能说:“小的我只能替秦相公禀报,至于府尹大老爷理不理就不干我的事了。”   此时应天府府尹严嵩正在公堂上,与几个府衙吏员议事,听到了前面鼓声,虽然诧异但也没在意。   没过多久,便见有差役禀报说:“江宁县学生员秦德威在外面击鼓告状!”   听到秦德威三个字,堂中人人侧目,小学生居然告状告到府衙来了,这又是弄什么鬼?   严嵩此时并不想见秦德威,因为他早就打定主意了,在儿子和小学生斗出结果前置身事外。所以就吩咐道:“告状去推官厅!”   过了一会儿,又见差役禀报说:“这秦德威说,要告江宁知县!推官厅跟江宁县级别一样,没资格审,非府尹大老爷不可!”   严嵩无语,这秦德威搞起事情,果然如同传说中一样花样翻新……   严嵩一直在清流职位上混,府县衙门工作经验并不算丰富,又询问左右道:“如此情形,可以拒见否?”   左右答复道:“此乃击鼓告状,不是私人拜见,又告的是县尊,大老爷必须要处理,不然被风宪知道了,可能会被参一个渎职。而且除了大老爷之外,府衙确实也没人能处理这种告状。”   这踏马的,小学生简直是逼良为……严府尹无可奈何,只能传人上堂。   又因为告状之人是生员士人身份,连找个借口打杀威棒都不行。   秦德威先对府尹拱了拱手,又呈上状纸,口中道:“在下县学生员秦德威,状告县民项金斗、知县申确二人!”   严嵩懒得看状纸,随口问道:“所为何事?”   秦德威朗声道:“告县民项金斗诬陷在下强夺房宅、戕害人命!   又告知县申确是非不分,坐视县学士子被诬,亦不追查诬告因果,不能还在下清白,反而轻信他人,当众贬损在下,犯有渎职之罪!”   严嵩一听就知道了,说的还是申知县上任当天,三山门外迎接仪式上发生的事情,项金斗估计就是那天跪地告状的百姓。   有个词叫官官相护,瞎几把告官员尤其是自己门生的风气必须遏制,而且这事九成与自家儿子有关。   严嵩想到这些,便拍案道:“你这生员,无凭无据的,也敢状告官长!若不念在你是读书人,早就拉下去用刑了!”   “怎么就无凭无据?都是众目睽睽的事实!”秦德威毫不示弱的抗辩说:“那日数十士绅在场,人人都看到在下被诬告,人人也都看到了知县无所作为,有意偏袒和放走项金斗,至今仍未处理!”   “许是申大人刚刚上任,百事待决,顾不上你所言之事!”严嵩并不想沾惹秦德威,“本官将此案发回县衙,先督促申大人审过!”   秦德威仿佛着急了,又辩论道:“京兆尹此言差矣,在下告的就是申知县渎职,再发给申知县去审,岂不是可笑之极?   在下正是因为信得过府尹,这才到府衙告状,不然在下今日就直接去都察院击鼓,请都察院来审问此事!”   严嵩终于直接感受到小学生的难缠了,他严嵩又不是一手遮天的人物,事情闹到了都察院就不可控了。   主要是这事估计还有自家儿子牵扯在内,万一在都察院被扯出来就是个麻烦,而且申知县还是自己门生。   这小学生也太刁了,事情本来过去就过去了,最多就是私下里找到项金斗报复,可小学生居然拿到官面上来反告!   不去打人却来打官司,这是你一个地方小霸王应该干的事情吗? 第二百三十章 这才是最难受的   在严府尹眼里,其实这些事真的都不是大事,项金斗就算诬告了又能如何,无非就是反坐打几十板子再罚钱。   申知县就算在这件事上有不当之处,就算被判了坐视生员被诬陷而渎职,又能如何?最多口头训诫几句和罚俸禄而已。   就算自家儿子牵扯出来,也是能摆平的。   可事情虽然不大,但它恶心人啊!属于杀伤力不大,但侮辱性极强的事情。   严嵩毕竟是个聪明人,被秦德威挤兑了几句后,立刻就有了主意:“秦德威!你这告状其实是两个案子!   你告申知县,可以放在府衙这里。但你反告县民项金斗诬告你,按道理确该县衙审理,不该越级由府衙来办!”   秦德威试探着问道:“所以京兆尹您的意思是?”   严府尹又说:“本官且将项金斗之事发回县衙,先等县衙审理结果!”   秦德威是用“申知县不作为”当理由告渎职的,如果申知县开始审理此事,那就构不成渎职了,秦德威的状子自然就作废了!   到此息事宁人,逻辑完美!   如果申知县还是置之不理……一般人没那么傻吧?就算做个样子也好,再说还不一定审出什么结果,万一项金斗不是诬告呢?   秦德威站在府衙公堂上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诚恳的说:“在下就听京兆尹的安排,不去都察院了。”   严府尹不知为何,觉得有点亏心。   这小学生其实很客气很给面子了,并没有不管不顾的去都察院闹,让大家都下不来台。他找自己告状,大概也是想从自己这里寻求一点帮助吧?   但很遗憾,自己已经决定置身事外了。   就在今天上午,也是县衙开始排衙的时间,这次也是新知县上任后第一次排衙。   排衙接受下属参拜的威风,不用再多说了。但申知县在别处也当过知县,倒不至于沉迷于此,只按部就班开始点名。   因为是第一次排衙,也是申知县认识县衙吏役的机会,一一将名字与真人对照,遇到重要的角色甚至还会聊一会儿。   当点名点到快班捕头秦祥时,无人应答。然后又有值堂书吏禀报说,秦祥请了病假,这几日都不来了。   申知县冷哼一声,本来就想针对这个秦捕头,没想到此人居然又给自己借题发挥的机会。   便开口道:“虽然秦祥病假缺席,但事情总需要有人来做,那就暂停了捕头差事,另外可否有人暂代几天捕头?”   参加排衙的几十个有编制衙役面面相觑,但谁也没有冒头。   就算有心动的人,出于谨慎心里也不敢冒头。因为这新知县还没有建立起威望,大家不敢全心全意的相信他。   再说秦祥可是小学生的亲叔父!而且其他好几个捕头也都是前年小学生任用的!   申知县看着这一幕,仿佛迎接仪式上的冷漠场景又重演了。这小学生到底有多么恐怖,竟然让这些本地人不敢轻易反他?   自己这个知县已经如此明目张胆,就差没在脑门上刻字“打倒秦德威”,结果从士绅到衙役居然都没人响应?   着急也没用,慢慢来吧,自己毕竟是正堂知县,大义在手,时间长了总会有变化的。   反正按照严公子指示,已经把秦祥暂时停差了,申知县就继续点名。   点名完了后就是议事,前一段时间知县空缺,积压的事务很多,都要一件件的说。   对此申知县很有耐心,当知县总不能天天就琢磨小学生了吧,也要干点正事。   说到钱粮事务时,申知县突然把户房和县库的书吏都叫道前面,开口道:“听说江宁县与别处不同,官房银和门摊税都是用源丰号钱庄的钱票来交的?”   户房书吏答道:“确实如此,非常省心。而且每三个月将钱票汇总一次,然后去源丰号钱庄提取银两。”   “多此一举!”申知县先是拍案表明了态度,然后下令说:“马上断掉这项业务,不需要通过源丰号银票来给县衙交税!”   户房书吏面面相觑,这套官民两便的机制都运行了这么久了,哪能说结束就彻底结束?   申知县又对县库小吏道:“听说县衙出了库银四千,占了源丰号四千公股?你去将银子取回来,这公股也不要了!”   县库小吏不敢顶撞县尊,只能先应声答应下来。   到此所有吏役终于彻底肯定,新县尊看来就是要与小学生过不去了。那天在三山门迎接仪式上发生的冲突,并不是一个偶然。   一把手正印知县敢如此霸气的表态,但别人就不敢轻易附和了,一时间公堂里有点冷清。   正在这时,忽然有道大家都很熟悉的少年身影,从公堂外面溜达着进来了,然后熟练的站到人群侧面,很随意的对着县尊拱了拱手。   让吏役们好一阵恍惚,就像是昨日重现的感觉。   知县排衙是最威风的时刻,但小学生的出现却像是深深的嘲弄符号,一个不该擅自进来的外人竟然在县衙宛如无人之境!   申知县不由得大怒道:“谁放你进来的?”又对着门口大喝道:“门子为何不拦住禀报?拿下重责三十!”   门子爬进来叫屈:“大老爷明鉴!秦相公拿着府衙的办事牌票,一直往里面走,小的如何敢拦!”   秦德威举了举手里的凭证,“在下传府尹的谕令,请县尊开始审理项金斗诬告在下一事!”   府衙牌票做不了假,但申知县还是莫名其妙的,突然要自己审这个干什么?   秦德威便解读说:“因为在下刚才去了府衙,把县尊你告了!告的就是你坐视生员被诬陷而置之不理,是渎职!”   申知县感觉自己受到了巨大的侮辱,你就为这么点破事,就跑府衙去告状?告完了还回来当面告诉自己?   秦德威催促道:“审吧审吧,今日赶紧审完了,也好向府衙回报去。县尊若是还不敢审,就真是渎职了,会让府尹言老爷很失望啊。”   申知县真不想审这个案,他敢用全家来发誓,这里面一定有圈套!可是到底是什么圈套,想破头也想不出来,这才是最难受的。 第二百三十一章 您怎么不说话?   在数十名吏役的注视下,申知县内心衡量了好一会儿,咬咬牙下定了决心,审!   众目睽睽之下,如果一个堂堂的正印官知县连案子都不敢审,那不成了笑话了吗!   虽然不知道秦德威的陷阱设置在哪里,但可以使出官僚主义拖延大法,站在审案程序的起点,不往前走就行了!   官僚主义专治各种不服,一句走程序憋死多少英雄好汉!反正没谁规定审多长时间,也没谁规定一定要审出什么结果!   秦德威赶紧递上状纸,嘴里说套话:“县尊明鉴!治下愚生不胜感激!”   申知县看了几眼状纸,按程序写了个“准”字,又扔给了刑房书吏存档。   秦德威又满怀期待的说:“现在就开始审理?”   申知县又道:“你反告项金斗诬陷你,如今被告项金斗未在,怎么继续审理?且先下去,等找到项金斗后,再另行确定审案日期!”   秦德威连忙提议道:“项金斗诬陷学生我强夺房宅戕害命,只要先查明事情真相,就足以判定事实,不用被告到场也能判定!”   申知县拍案大喝道:“早就听闻你惯会指手画脚,但本官如何审案,不须你来教导!本官审案,就是要先录被告口供!”   秦德威还想说什么,申知县却不给机会了,下令道:“左右将秦姓生员送出县衙!不然治一个惊扰公堂之罪!”   秦德威苦笑摇摇头,对知县拱了拱手作别,就出去了。   而众吏役目送小学生离开,感觉与想象中的天雷地火完全不同,难道小学生就这样黔驴技穷了?   新知县已经开始大刀阔斧了,又是暂停小学生叔父的捕头差事,又是断绝源丰号钱庄的业务,这小学生怎么一点正面反抗都没有?   小学生只纠缠着那什么项金斗诬告,又有什么意义?说难听点,就算抓到了项金斗,判决诬告罪成立,又有什么用?   申知县出于谨慎,也稍稍回顾了下自己刚才的应对,都是按照程序来的,应该没毛病!不会有任何把柄被抓住!   草草结束了今日排衙,申知县回到县衙后堂,严公子就坐在这里等候着。   听到秦德威的行为,严公子也是十分诧异,琢磨不透秦德威到底是什么把戏。   那县民项金斗确实与秦德威有点恩怨,去年项金斗因为拖欠官房租金,被秦德威借故赶了出去,并把官房占用了。之后过了两个月,恰好项金斗的妻子因病过世。   所以项金斗才会有由头状告秦德威“强夺房产戕害人命”,当然这也是严公子多方寻访后,在背后默默支持的结果。   对严公子而言,这又不费什么事,就当是一招试探了,不成也就不成,没什么损失。   本来还以为项金斗这事已经过去了,没想到又被秦德威抓住来利用,虽然不怕,但严公子却因为猜不透秦德威的想法而烦躁。   自己智商绝对不可能比秦德威低!天下没有比自己更聪明的人!   他忍不住就对申知县指责了一句:“你当时应变不行,就应该将项金斗的状子接下来,然后把秦德威当被告审!可你竟然被秦德威吓住!”   申知县气哼哼的,严公子只会说得轻松!那时候自己刚进县境,众目睽睽之下就干违反程序的事情,那不是白送秦德威把柄吗?   再说是项金斗这个不中用的东西突然害怕并跑掉了,自己一个新上任的外来户,怎么去追人?   严公子觉察到了申知县的不满,又安抚了几句:“不要紧,我们的所作所为这都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只要你还是知县,这些权力就属于你,不怕鬼蜮伎俩!”   及到次日,太阳照常升起,应天府府尹严嵩施施然来到公堂。   在这种太平时节,一位京兆尹的工作还是很轻省的,因为大部分实务工作都由下面县衙做了,府衙工作内容大都是汇总和考核。   而且应天府这样的京府又不像其他省的各府,上面还有布政使、按察使、巡抚、巡按等婆婆,应天府只需要直接向朝廷负责就行。   一杯春茶在手,严府尹开始考虑公务结束后,约几个南京部院的同僚联络联络感情。   咚!咚!咚!咚!咚!突然一阵鼓声传来,打断了严嵩的思路。   严嵩皱了皱眉头,就大门口那登闻鼓,不是风吹日晒的摆设吗?不是几年都响不了一次吗?怎么自己就天天能听到?   有个差役连滚带爬的进来,对严府尹禀报道:“大老爷!县学生员秦德威又来告状了!”   严嵩:“……”   这秦德威把府衙当成什么地方了?知不知道什么叫过分?   越想越烦恼,严府尹忍不住就拍案对吏役们喝问道:“昨天那鼓已经被敲破了,谁这么勤快把鼓修好的?发到江北草场当差去!”   秦德威大步走进来,行礼道:“县学生员秦德威见过京兆尹,这次击鼓,特为状告江宁知县枉法!”   严嵩揉着额头问:“他又怎么你了?”   秦德威便告状说:“昨日申知县先是毫无道理的夺了在下叔父差事,又下令毁去前代成规,蓄意打压与在下关联的钱庄!”   这简直是无理取闹!严府尹很恼火的喝道:“这都是知县权责所在,哪能谈得上枉法?   再说知县如何执政,又与你何干?你一个区区生员,还妄想操持县政不成!”   看着严府尹要发火,秦德威毫不在意,振振有词的说:“可是昨日申知县已经开始审理在下反告县民项金斗的案子!   在下身为原告,偏偏同日被知县如此刻意针对,这必定是偏袒被告,利用职权对在下这个原告进行打击报复!   申知县行事如此明目张胆毫无顾忌,不是枉法又是什么!难道在下这个原告就活该被蓄意打压吗!”   严府尹:“……”   在都市传闻中,小学生不但是南京城第一诗人,据说还是第一刀笔状师啊,只是如今顾忌生员身份轻易不出手罢了。   去年前任知县冯恩快被都察院弄进监牢时,小学生只靠着状师身份就力挽狂澜,硬生生在公堂上把冯恩捞了出来。   秦德威长叹一声,非常诚恳厚道宽容坦率的说:“在下并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迫不得已之下,只来府衙上告啊,府衙县衙毕竟是上下一家。   不然在下早就拿着状纸,去城东北南京都察院上告了,就是多走几步路的事情,但那样就太难看了。   在下这份用心良苦,也请京兆尹多多谅解啊!京兆尹?京兆尹?您怎么不说话?”   严府尹听着秦德威在公案前哔哔哔,只感头痛欲裂,他知道秦德威很难缠,但踏马的也想不到如此难缠啊! 第二百三十二章 拖延时间就行了   不管严府尹说不说话,反正只要不喊停,秦德威的嘴巴是不会停的。   “申知县的枉法行为已经如此明显,老大人您不能无动于衷啊,不然堂堂京城都这样,我大明的法治何其堪忧!再说了,有人看到过,贵府公子这两日时常出入县衙后堂……”   严府尹只有一句话想说,你能不能别来烦本官了?   但事情总是要办的,严嵩最终只能叫停:“你先住口!你的状子本官先收了,查明后督促江宁县改正!”   秦德威对严府尹还是那么恭敬,立刻就顺从的说:“好的,多谢老大人为晚生做主。”   但严府尹唉声叹气,秦德威还不如不恭敬……搞得自己伸手难打笑脸人。如果秦德威与自己翻脸,那还能痛痛快快亲自战一场。   等秦德威走了后,严嵩立刻吩咐自家仆役说:“不管是在哪里,立刻把庆儿找过来!”   其实最近严世蕃的行踪很好找,多半时间都去了江宁县衙,另一小半时间在距离府衙更近的南市楼街,中午的时候仆役就把人带回府衙了。   看了秦德威的状子后,严世蕃勃然大怒:“无耻之极!有本事冲着我来,只搅扰父亲算什么好汉!”   严公子越发地感到,秦德威到现在始终都不跟自己正面放对,一直在偷袭自己后方,骚扰着父亲扯自己后腿!简直就是个小无赖!   “别管他怎么说,父亲先强压下去就是!”严世蕃直接建议说:“等事情尘埃落定后,他这些小伎俩都无足轻重了!”   严嵩很不满意:“这就是你做事的能力?”   严世蕃想解释说:“我觉得……”   严嵩呵斥道:“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我觉得你做事就要做干净,不要总是给人把柄,尤其是还被人拿着把柄来找我!如果你做不干净,干脆就不要做!”   严世蕃生了一肚子气,这是到了南京城以来,父亲第二次训斥自己,竟然还是为了秦德威那个小贼子!岂有此理!   但严公子有气不可能跟父亲发,从府衙出来后,严公子又去了县衙,吩咐申知县说,赶紧把项金斗那个案子结案!   申知县对此莫名其妙的,“何必如此着急?还不知那秦德威在这个案子里挖了什么陷阱,我们不能往下轻举妄动。”   严公子很烦躁的说:“不用等陷阱了,秦德威又去府衙把你告了!告你偏袒被告项金斗,迫害他这个原告!”   申知县久久无语,他以为自己只要站在起点不动,就不会落入前方的陷阱,谁知道秦德威直接将陷阱设在了起点……   严公子又冷酷的说:“总而言之,不要因小失大,就判秦德威胜诉,让他无话可说,又没了原告身份!”   申知县听这个意思,明显是要将项金斗作为一个弃子了,直接牺牲掉堵住秦德威的嘴。   他忽然又觉得,当初在不知水深水浅时,严公子就让项金斗跳出来告秦德威就是个失策!   但严公子还一直埋怨自己那时不敢接状子,实在是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事到如今,也只能补锅了,申知县只好发出命令,明天审案,又让衙役去传秦德威明天到堂。   但在黄昏时候,衙役回报申知县:“秦德威不肯来过堂,因为大老爷你说过,审案必须要有先录取被告口供,所以那秦德威正在寻找被告项金斗。   他说等找到了人,再带人来投案!在此之前,不让大老爷为难了。”   “混账!”申知县和严公子不约而同的骂道。被告不在,原告也不来,这案子根本没法审。   自从那天项金斗在迎接仪式上逃跑后,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本来申知县和严公子并不在意,但现在却又要去找人了。   他们两个新来不久的外地人现在能有多少人手,只能把衙役们撒出去。可是一连找了几天,所有衙役都回报说,并没有找到人。   这让申知县和严公子不知说什么好,真真是吏奸似鬼役猾似油!还有那秦德威也真是个贱人,他以为拖延时间就有用吗?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其实衙门里这些吏役,只怕是生存能力最强的一批人了。   先前看到余威犹在的本地人秦德威与新知县冲突,大部分人的明面态度都是两不相帮,也就是观望态度,然后就等着看事态进展。   结果大家就发现,本来是秦德威急忙忙的要审案,但新知县有意利用程序拖延,但现在却反了过来,新知县开始急忙忙的想审案,秦德威却不着急了。   大部分人都感到了一丝诡异的味道,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新知县还是搞不定秦德威啊,所以大部分人的选择依旧两不相帮,谁也不得罪。   这几天秦德威大部分时间,都在顾娘子这里,盯着钱庄的动静,随时做出过各种决策。   “县库的人来了,说要退股,让我们把四千两参股公款缴回去!”顾琼枝汇报说。   秦德威指示说:“拖延时间就行了,反正都是公家的钱,他们应该不会着急!”   “县衙户房的人也来了,拿了两千多银票说兑换成银子,以后不用银票了。”顾琼枝汇报说。   秦德威指示说:“拖延时间就行了,反正都是公家的钱,他们不会着急。”   “县里税课局的人也来了,说要商定一个时间节点,停止用银票缴税。”顾琼枝汇报说。   秦德威指示说:“拖延时间就行了,能拖就一直拖!”   顾琼枝很奇怪的说:“这可不像你,除了拖延时间就没有别的主意了?”   秦德威反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顾琼枝夹着私货劝道:“做人做事当断则断,不要瞻前顾后,就像前几天在三山门你扔下王怜卿那样!   拖延时间对付几天可以,但终究是小聪明,不是长久办法,你能拖到什么时候?那知县任期有三年呢!   所以如果事情不可为,就该果断放弃,县衙的生意不做就不做了,大不了以后少赚点。”   秦德威哈哈一笑说:“好姐姐不要急,当然不是无限期拖延下去。我就是在等一件事情,算算时间已经快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始作俑者   上任以来这段时间,申知县很不得劲,当然他的幕后军师严公子也一样不得劲。   简单地说,就是所有工作的进度都很慢很慢,仿佛是在泥潭里推着小车前进一样,十分费力但又没多大效果。   内部衙门里这些吏役,其实并没有敢反抗的,但总有消极应对的嫌疑。比如说找项金斗这个人,好几天过去了连个人影都找不见,都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外部那些本地士绅、商家,也都接触过很多了。但只要说起在钱庄方面合作,或者取代源丰号业务的事情,就开始打着哈哈,仿佛也在等待着什么。   对这种现状,严公子肯定看出端倪来了,“他们都是在等待一个明确的结果,等待着我们彻底制服秦德威!”   ——你们要是有本事弄倒秦德威,以后就可以合作一下,你们要是弄不倒秦德威,那就啥也别说了。   不过提到这个名字,申知县也没别的感受,就是闹心。   此人总是能花样百出的阻挠自己,要说给自己造成什么伤害,那是没有的,但是烦不胜烦,总能像牛皮糖一样拖住自己。   严公子本来就不是好脾气,越说越气恼了。“这就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又下意识的甩锅说:“所以当初我的策略并没有错,趁着秦德威完全没有防备时,在迎接仪式上直接弄住秦德威!   你当时要敢接了项金斗的状子,直接把秦德威打成本地恶霸去审查,哪还用今天这么费劲!”   申知县也是很不爽,翻来覆去的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了,已经过去的事情,总是提起来有什么意义!   严公子狂暴的叫道:“不能再这样下去!我们必须要给所有人释放出最明确的信号——秦德威彻底不行了!”   申知县继续无语,你怎么才能证明秦德威彻底不行了?   你即便把他所有的钱财产业都抢走,他还是个无数美人争请的诗人呢;你不让他作诗,他还能混混状师或者师爷行当;你禁止他从事政府相关业务,那他还有个进士后爹!   严公子当然有狠毒的想法,“那就对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动手,如果他连亲近人都护不住,就足以说明他彻底不行了!”   申知县犹豫着说:“这有些犯忌讳,一般不要祸及亲属为好。”   严公子怒道:“你这两日怎么一点心气都没有?莫非你打了退堂鼓?别忘了,是谁把你运作到京县知县位置上的!”   严公子早就盘算过,秦德威身边比较亲近的人有王怜卿、源丰号东家、三山门把总徐家、县衙捕头叔父等等。   其他人都不很好动,只有县衙捕头秦祥是个最方便的动手对象,毕竟衙役身属贱役,没有政治保护,能说抓就抓说打就打。   再说衙役手上总有不干净的事情,很容易找到突破口定罪,这也是个别人所没有的“优点”。   虽然申知县内心不赞同这种做法,但被严公子强逼着,也就无可奈何。   自从知县上任后,秦祥一直称病在家,捕头差事被暂停后也没有回县衙去。   申知县便使人去传话,如果一直长期生病,就说明不适合做衙役了,就要革除差役。   对秦祥而言,捕头差事没了就没了,但县衙差役这个身份他绝对不想丢。   这算是他最大一笔可世袭家产了,已经答应传给妻子娘家后辈了。如果轻易的丢了,自家妻子肯定饶不了自己。   所以秦祥为应付差事,就回了县衙露个面,打算点完卯就溜号。   然后就在排衙点名时,当着所有吏役的面,万分震惊的秦祥被申知县拿下,关进了县狱。   这在县衙是一件非常轰动的事情,当即就有秦祥手下的衙役去向秦德威通风报信了。   此时秦德威正在家门口的路边,与几名工匠商议做进士牌坊得事情。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小小吃了一惊,似乎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按道理说,申知县看起来就是个平庸普通的官僚,性格上并不是太偏激,应该懂规矩,不至于如此犯规。   但如果有严世蕃这样的人在背后撺掇,那就很不好说了。秦德威很能猜得出,叔父遭殃多半是严世蕃的主意。   对于叔父在县狱里的生活,秦德威并不担心,狱卒应该不会亏待叔父,但秦德威担心的是下一步。   只要落在了正印知县和府衙公子手里,真的有无数种下一步可能性,秦德威不敢拿叔父来冒险。   所以事不宜迟,去县衙救人要紧,秦德威便让工匠几个先回去,自己匆匆赶往县衙。   走到县衙大门口,秦德威正琢磨着见了知县怎么说话时,却没想到迎头撞见了严世蕃严公子。   “这位不是秦朋友吗?”严公子戏谑的招呼道:“原来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秦德威反唇相讥说:“你一个府衙公子,居然往县衙跑得如此勤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知县长随。”   “你莫不是来捞出你那叔父的?”严世蕃又指了指身后几个人,皮肉不笑的说:“我只是想好心告诉你,不用白费力气了。   这几位都是府衙差役,特地来来提走人犯秦祥到府衙听审的,我就是闲得无聊带个路。”   秦德威立刻意识到,如果在县衙里秦祥肯定不会吃苦头,但如果进了府衙,那绝对会受罪,还会被刻意针对,这是必须要阻止的!   所以秦德威脸色冷了下来,警告了一声:“严世蕃你过线了。”   严公子哈哈大笑:“我只知道,成王败寇!”   聪明人从来不在意条条框框,无论是采取了什么手段,能压住秦德威就行。不然总有一种智商不如人的屈辱感,这次一定要狠狠发泄出来。   秦德威忍不住就开嘲讽道:“你这个人是不是没见过权力?好不容易才当上个实权衙内,处处表现得像是个暴发户,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有权似的,简直沐猴而冠可笑之极。”   小学生嘴上实在太能气人了,几句话瞬间又让严公子破防了。   他深呼吸了几口,强行平复了心情,“不与你废话了,走着瞧吧!今天你有本事就把叔父从府衙手里抢出来。”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秦德威就念了一句圣人名言。 第二百三十四章 你礼貌吗?   今天是个放告日,申知县就坐在公堂上审查状子。   当秦德威和严世蕃一左一右的迈进大堂时,申知县的就知道,今天必定要有一场针尖对麦芒的戏码了,而且少不了自己头疼。   不止申知县,但凡看到秦德威进县衙的吏役,还能不知道秦德威是为谁来的?   很多人都聚在了大堂门口围观,并不是大家多喜欢凑热闹,而是在看形势风向标。   说实话,知县抓秦捕头抓得很没道理,在吏役心目中属于“不讲理”的行为。   但在这种情况下,“占理”的秦德威如果连自家叔父都保不住,那就肯定能说明他失势了。   秦德威瞥了眼公堂外的人群,他并不介意被围观,而且这也正是他所需要的。反而若是没人的话,他就要考虑找人充当气氛组了。   先开口说话的并不是秦德威或者严世蕃,而是府衙差役。领头的人呈上牌票,对着申知县禀告道:“小的们奉命前来,提取秦祥去府衙听审。”   申知县验看过牌票,毫无心理波动的开口道:“知道了,本官便让县狱与尔等交接。”   他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肯定会被阻拦,并开始在心里默默倒数三、二、一……果然听到秦德威大喝道:“慢着!”   然后秦德威上前一步,对着知县行个礼道:“因为涉及到养育在下成人的叔父,在下也有义务关心此事。   据在下所知,审案都是逐级审理,一般禁止越级。在下叔父无缘无故被县衙捉起,为何不经县衙审理,直接上交给府衙?”   申知县不方便回答,就只看向严公子,对此严世蕃也早有心理准备。   为什么他要跟着府衙差役一起过来,就是为了与可能出现的秦德威对线。不然只让几个衙役过来,肯定不敢与秦德威面对面较劲。   所以严公子就开口道:“这与越级不越级没有关系,而是秦祥与县衙关联太深,县衙理当避嫌,所以直接交给府衙为好。”   秦德威打量了几眼,直接质疑道:“你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说话?你就算是个衙内,也无权过问衙门事务!”   严世蕃还是有点急智,不至于被问住,“在下就是个恰好路过的热心人,凭着道义多嘴说几句,听不听还是在于县尊!”   秦德威便对申知县问道:“那县尊以为如何?”   申县尊还能说什么,当然是给严公子点赞。   秦德威又确认道:“县尊确定,因为县衙要避嫌,所以将在下叔父交与府衙?”   申知县点头,然后扔下了签子喝令道:“传话去县狱,将秦祥提出来交与府衙差役!”   秦德威却没有作声,就眼睁睁看着知县下令去提人,大堂里一时间安静无声。   但在大堂外面,观看状况的众吏役却议论纷纷,他们都有点物伤其类的感觉。而且对这种县衙的人交给府衙的处置方法也很不满,但没人敢公开抗议。   不多时,红光满面的秦祥被狱卒押解着带到了大堂,看气色一点都不像被关在县狱的样子。   但秦祥竟然没有先对知县行大礼,反而却对大侄子说:“不必担心我,没有你婶娘搅扰,在县狱里独自睡着,反而比家里舒服!”   秦德威大笑道:“若叔父体力不行想躲着婶娘,就在县狱里多住几天!”   公堂内外不禁哗然,这叔侄的对话有点嚣张啊,难道是有恃无恐?   严公子又怒了,秦德威胆敢不老老实实被自己欺负,凭什么还敢在自己面前嚣张!   又忍无可忍的对府衙差役大喝:“带走!”   秦祥这才不紧不慢的跪在知县公案前,又是不紧不慢的道:“县尊在上,容小的禀报一次!   前两日小的已查明,有府衙差役指使项金斗,诬告本县生员秦德威,而且这府衙差役近日常在严世蕃身边!小的怀里有项金斗的口供!”   秦祥这话让众人都是毫无预备,没想到在这当口,秦祥突然禀报这个,而且直接点出了严公子的大名。   前几日申知县确实着急结案,下令撒网去找项金斗,然后大家都没找到,难道这人早就已经在秦祥手里了?   秦德威笑而不语,迎接仪式那天,项金斗害怕的跑掉时,他当场就暗示叔父派衙役去追踪了,还用等着别人去寻找?   别人当这是个没用的弃子不在意,但他秦德威可不会忽视,是不是弃子全看怎么用。   严世蕃也是气笑了,你秦德威不会真以为算计这个就能拿住自己吧?现在禀报这个又有什么用?   几个府衙差役当即就上前扣住秦祥,就要带走时,秦德威再次大喝一声阻止道:“慢着!”   随即又对申知县说:“刚才县尊说了,因为县衙要避嫌,所以将在下叔父交与府衙。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在下叔父已经查明了府衙差役犯事,甚至还可能涉及府衙公子,府衙又要不要避嫌?”   公堂外还有很多人看着,申县尊顿时就卡壳了,对秦德威的质问无言以对,只能再望向严公子。   又来这一套!严世蕃简直腻歪透了,这秦德威一直在利用衙门里的办事程序,耍着小聪明,在规则范围内不停的跟自己绕圈子!包括屡屡去府衙击鼓告状也是!   其实伤害不了自己,但却恶心自己,就好像苍蝇绕着脑袋飞来飞去!这十几岁的人,怎么跟那些几十岁官场老油条一个德性!   你小学生踏马的能不能像一个锐气少年,鼓对鼓锣对锣的战个痛快,然后轰轰烈烈的被自己拍死?   气氛有点冷,秦德威看看左右,主动对申知县提议道:“要不然,等在下先去府衙击鼓告个状,然后再确定在下叔父去留?”   申知县犹疑不定,最终开口道:“待本官禀报府尹后,再作判处!先将秦祥押回县狱!”   秦德威心头一动,这知县看来与严世蕃有点貌合神离了。   严世蕃已经没有耐心了,他今天可不是来兜圈子的,而是来拿小学生立威的,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今天就是关键的决战!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想到这里,他厉声放了狠话,对着申知县警告说:“我今天一定要将秦祥带走!谁敢阻拦我,就是势不两立的仇敌,我严世蕃有一百种方法让他生不如死!”   说白了,严公子就是要开始耍横,仗着势力莽一波就完事了,这叫一力降十会!只要自己爹是府尹,这江宁县知县敢不听自己?   一片寂静中,秦德威突然打了长长的哈欠,满脸嫌弃的看着严世蕃:“这大好春光,本可以踏青游玩,也可以泛舟秦淮,但你去非要缠着在下来闹。   你知不知道,我完全没有半点兴致和你打交道,这真的是天下最无聊乏味的事情?行了行了,我也不想再陪你着过家家了,游戏到此结束!”   严公子快被秦德威的气疯了,自己放了一波狠话,你秦德威就这种反应?你礼貌吗?   自己在秦德威眼里到底是个什么?难道秦德威就一直没把自己当回事? 第二百三十五章 知县的知县   站在大堂外的胥役看到这一幕,忍不住齐齐低声哄笑,再怎么秦德威也算是“本地自己人”,天然情感上就偏向于秦德威。   作为十分关注事态的旁观者,联想到秦德威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他们有一种感觉,秦德威似乎一直在溜猴儿?   只是大部分人都弄不明白,小学生这种到底是因为有底牌而游刃有余,还是无奈之下的避敌迂回、左右挣扎?   听到了堂外的哄笑声,严公子反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又不是彻底无脑的人物。   秦德威这一定是想故意扰乱自己心神,不能让他得逞,跟他纠缠就是错误!   严公子二话不说,带着府衙差役,抓起被牛皮绳捆住手的秦祥,大摇大摆就往外面走。   秦德威立即对申县尊说:“县尊你刚才下过命令,要将在下叔父送回县狱!”   严公子放狠话,秦德威只当放了个屁,但申知县却不敢不在意。秦德威可以不害怕,但他这个知县不能不害怕。   所以申知县假装没听到秦德威的话,而且什么也没说,只是目送严公子走人。   秦德威叹口气,这位县尊真不是个人物,难怪四十岁了还是个知县。   其实天下大部分官员都是这样,而秦德威因为熟知历史的缘故,对社交范围有意无意的进行了筛选,所以接触到的人物大多数都是精英人物,再看申知县就觉得平庸无能了。   就连这两年跟他斗法的顾老盟主那帮人,也不算是平庸之辈啊,不然秦德威吃饱撑着和无名人物斗诗。   秦德威一边暗暗感慨,一边对大堂外面喝道:“诸位听我一言!看在与我叔父同衙道义的份上,若相信我就拦住他们!”   顿时就有数名衙役站出来,堵住了大门,然后又些胥役看到有带头的,也往前站了站助阵。   严世蕃愣了愣,没想到还真有衙役敢挡路,不怕被自己发起火打死吗?   他不认识这些人,但别人却认识,其实带头堵门的都是秦祥手下的人……   “申县尊!这都是你们县衙的人,让他们散开!”严公子回头就对申知县喝道。   要是聚起一堆生员士子来堵门,他或许还有几分在意,可这一堆下流胥役又有什么用!秦德威真是越混越回去了!   秦德威却对申知县说:“在下以为,做人既要讲公义也要摸着良心,审案既要讲法理也要讲情理。   而官员坐衙理事,既要抬头看上面脸色,也要考虑下面人心。没有自己原则,只唯上是行不通的,做不好这个官!”   申知县脸色古怪起来,本官一个四十岁的人,还需要你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来教导?   秦德威指着大堂外的人群说:“县尊你毫无来由的抓了在下叔父,考虑过底下胥役的人心感受吗?   这样人心不服,将来谁又肯给你用心办事?难道县尊你所有的公务,都想要不经别人手亲历亲为?”   说到这里,秦德威忽然想起一件事,随口就问道:“对了,在下这个叔父到底什么罪名?”   众人无语,敢情你连你叔父是什么罪名都不知道,甚至是否真的有罪无罪也不知道,就跑过来让知县放人?   “算了,这不重要。”秦德威又很无所谓的继续说:“人人都知道,县尊你就是因为在下,才抓了在下叔父,实在是坏了规矩!”   “哈哈哈哈!”被堵在大堂门口的严公子突然仰头狂笑,随即又嘲讽说:“秦德威你看来也是黔驴技穷了!   你竟然开始对别人讲人心,讲道义,讲规矩,想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打动县尊?申大人你说可笑不可笑!”   与其说是笑话,不如说是提醒。能所谓能动手就绝不哔哔,只会哔哔的就是没有动手能力。   秦德威没理睬严世蕃,继续对申知县说:“做人也好,做官也好,还是要讲一点底线和规矩。不然你做了初一,他人就能对你做十五啊,谁先坏规矩,谁就会被反噬!”   严公子突然又不着急走了,又嘲弄说:“好,现在县尊下令抓了你叔父,又准备送到府衙去,那么你能怎么报复?我就想听听,别人有了初一,你打算怎么做十五啊?”   秦德威还是没有理睬严世蕃,盯着申知县说:“听说县尊是山东聊城人?”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知道这个没什么稀奇的,秦德威点出这个,包括申知县本人都没太当回事。   “不知道县尊最近看过邸报没有?”秦德威忽然莫测高深起来:“聊城县也有个新知县上任。”   “那又如何?”对这个消息申知县是有点印象的,毕竟是那自己老家,但看过就没太在意了,因为不认识也没什么关系。   秦德威立刻解释说:“也许县尊你没明白,聊城的新知县正是在下继父。”   小学生轻飘飘一句话,让公堂内外瞬间就冷场了。   申知县的脸色尤其精彩,一只眉毛似乎想扬起来,一只眉毛却要皱下去,嘴巴欲张又合,结果就半张半合的卡住不动了。   这秦德威的继父跑到自己老家去当父母官了?那自己留在老家的儿女、以及所有亲戚,岂不都在秦德威继父的治下了?   自己在这里怎么对待秦德威,那边就完全能照葫芦画瓢,甚至变本加厉!自己抓一个秦德威叔父,那边对等报复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秦德威说“你做初一,他人就做十五”,并不是虚张声势的吹牛,而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其他地方知县的权力,相对比南京城知县的权力更大,家里真要出了问题,自己以后还有什么脸回家去!   想到这里,申知县毫不犹豫的喝令道:“府衙差役退下!将秦祥放了!”   得罪了严公子,大不了这个受气鸟官不做了,回家养老去!但若得罪秦德威,只怕回家养老都不好办了!   向来自诩足智多谋的严公子此刻也猝不及防,陷入了迷惑中。   他布局让申大人来当江宁知县,已经是很有前瞻性的先手了,可这秦德威居然还能更前瞻到让继父去当江宁县知县老家的知县!   他是什么时候着手布局的,他人又不在京师,怎么能及时准确的知道会是申大人来当江宁知县?   这踏马的都是什么鬼,秦德威到底是个什么玩意!严公子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智商被完全碾压的恐慌。 第二百三十六章 罪加二等   当初得知冯知县要离任时,秦德威就已经开始未雨绸缪,考虑下一任知县的问题了。   人在南京,并不知道北方京师那边任命了谁当新知县,当然就更不知道新知县到底是什么秉性。所以机智的秦德威为了保证未来的风险控制,就只能另辟蹊径了。   他让冯恩先给夏师傅写信打招呼,然后到京师述职时再活动活动,反正钱庄有你冯老爷的大额股份,你看着办。   无论是哪个阿猫阿狗当江宁县新知县,再派个自己人去他老家就行了。   在极其重视乡土和家族的时代,只要捏着他老家命根子,就不信新来的知县不听话。   大明有一千多个县,当红人物想要安排京城位置或许费力,但安排个外地知县实在不算难事,因为一般没人争这个。   正好新科进士出笼,曾后爹就在榜上,理论上能直接实授知县,一举两得。   总而言之,无论严世蕃如何布局,运作谁来当江宁知县,最终结局都是一样的。   除非这个新知县老家在云贵广西这样的边荒地方,秦德威可能会心疼后爹不让去了。   此时站在县衙大堂里的严公子还残存了一丝丝希望,若申知县能刚直一点,能不畏强暴,依然还有府县联动镇压秦德威的可能!   但申知县回应严公子的眼神里,充满了歉意。很抱歉,秦德威真的比你高明,本官实在把持不住了。   严世蕃似乎感受到了背叛的滋味,当众大声说:“申大人你这江宁知县怎么来的?别忘了在京师时,是谁带着你拜访大宗伯的!”   秦德威针锋相对的插了一句:“说到大宗伯,在下继父这个聊城知县的任命,应当也是大宗伯举荐的。”   潜台词很明确,他严世蕃能办到的,我秦德威一样能想法子办到。   严公子心态已经炸了,但已经无计可施,今天在这里就是自取其辱了。   再说这里还是秦德威的主场,外面好几十个县衙胥役看着,就算想动武也打不过。   “走!”严世蕃对着几个跟班府衙差役喝道,就要离开。   秦德威就叫了一声:“慢着!”   声音虽然不大,也不够有力,但外面的胥役听到后,还是堵着门,让严公子出不去。   秦德威话里有话的说:“你们都想走吗?若想请你们这些府衙的人到县衙过堂,本来是件挺不容易的事情。可是今日真巧了,你们居然主动来了,这算自投罗网?”   外面那群看热闹的县衙胥役听到这里,又发出了低低的哄笑声。可惜王马张赵四大差役都在别的地方看着项金斗,不然肯定会很应景的来一段“地狱无门你非要闯”。   严公子对秦德威怒道:“你待要如何?”   秦德威难得正面回应了严世蕃一句:“我很快的,你忍一忍,站那里不要动。”   然后秦德威指着府衙几人,对申知县说:“既然来都来了,顺便就把在下反告项金斗的案子审了吧。”   申知县完全跟不上秦德威的思路,下意识就问道:“怎么审?”   对这种迟钝秦德威已经习惯了,他又不能把公案后面的人揪下来,然后自己坐上去,所以只能耐心引(教)导说。   “项金斗口供说,关于诬告在下这件事,是受一个叫穆训的府衙差役唆使。”秦德威说着,又看向府衙众人:“在下猜测,这个叫穆训的人肯定在这几人当中!”   自从严世蕃来到南京城,府衙里就有固定几个差役跟班办事,就像王马张赵四人之于秦德威一样。   这个叫穆训的人肯定是其中之一,然后今天多半会跟着严公子来县衙立威。   果不其然,秦德威刚点出人名,府衙差役里就有一人大惊失色。   秦德威看出来后,都懒得问到底是不是,又对申知县说:“按我大明律例,诬告者反坐!以什么罪名诬告别人,就以什么罪名罚刑!   而主使之人为主谋,承担主要罪责,这位叫穆训的府衙差役应当就是主谋,该按律反坐!”   公堂上都有值堂书吏,负责笔录。   秦德威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走到了值堂书吏身边,习以为常的把笔要过来,抬手在笔录后面写了几行字。   申知县莫名其妙的看着这一幕,不明白这是干什么。   然后他又看到值堂书吏似乎也是习以为常的拿着秦德威写的文书过来,递给了自己。   申知县更莫名其妙了,他也不是没当过地方官的菜鸡,但就是没懂这是什么司法程序?   又低头看去,赫然是一份明明白白的判词……   这踏马的就是侵犯!申知县瞬间就爆出了粗口:“我干!”   你秦德威身份不管算作被告还是算作原告,就这样堂而皇之写了一份判词?那还要审案官干什么,就照着你写的判词来念一遍?   在申知县狂怒的目光里,秦德威仿佛如梦方醒,连连躬身作揖:“不好意思!实在习惯了,一时忘形!”   申知县先是闭目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指着文书说:“本官就是想问问,拟处斩刑是何故?”   听到这句,旁听众人一起大哗!斩刑?砍脑袋?小学生要玩这么大的吗!   那个叫穆训的衙役就是指使别人诬告了一下小学生,就要被砍脑袋?就算是报复,这也忒夸张了!   秦德威淡定地说:“何须大惊小怪,在下只是想按照律例办事而已。   在下被诬告的罪名是强夺房产戕害人命,强夺房产就不提了,戕害人命应该如何定罪?   按理应该是个杖刑一百、流三千里吧。既然是诬告反坐,那也应该照此量刑吧?”   众人还是不理解,即便如此,也没到死刑啊。   然后秦德威又指着疑似是穆训的人说:“这是个衙役,连良家都不是,户籍是贱籍啊,而在下是县学生员!   贱籍比良家低一等,比士籍要低两等!所以这个穆训如果对在下犯法,可以罪加二等!”   最后秦德威气势汹汹的对着众人质问:“杖一百、流三千这个刑罚加一等就是绞刑,再加一等就是斩!   所以此人如果坐实诬告在下,处斩有何不可!我的意思就是这样,谁赞成,谁反对?”   公堂内外,反正没人敢回复。   秦德威扫视一圈,却走到府衙差役身前,冷笑着问:“你就是穆训?其实在下也很好奇,你到底是不是主谋?如果你不是,那谁又是?” 第二百三十七章 都是欠收拾的!   顺着秦德威的话,众人目光就齐刷刷落在了府衙差役穆训身上。大家都很好奇,这位穆差役面临小学生发出的“死亡威胁”,会怎么做?   也有人暗自感慨,这真就是活生生的“地狱无门你非要闯”,你穆训有多大的本事,竟敢指使别人去诬告秦德威。   当然更懂行的人没去看穆训,却在看那位府衙严公子。秦德威明着是质问差役穆训,其实是把矛头指向了严公子。   稍微想想就知道,如果没有严公子的指示,穆训吃饱撑着去诬告小学生?他和小学生又无冤无仇的,地位又差这么多。   此时,在项金斗面前堪称凶神恶煞的穆训已经面色惨白,大滴大滴的汗水从额头渗出,身体摇摇晃晃十分不稳定。   秦德威扔下不知还能撑多久的穆训,对着申知县说:“县衙处刑权限只有一百杖刑以内,更高的皆要上报。   但这穆训本身就是府衙差役,他的刑罚不宜按正常流程上报府衙。为防止府衙偏袒,所以应该直接上报给南京刑部,再报给京师复核。”   连府衙都罩不住自己了!穆差役终于被破防,突然远离了严世蕃几步,跪在公案前,叫道:“在下绝非主谋!”   再死扛下去,小学生绝对把自己往死里弄,严公子这外来户也救不了自己!   审案主官申知县“啪”的拍下惊堂木,还没说话,就见秦德威喝问道:“那么主谋是谁!”   穆差役仿佛用尽全力的答道:“都是衙内严公子指使,小的只是照做!”   秦德威笑了几声,转头看向严世蕃,“严公子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明显处于下风的严世蕃不想说话,但依旧镇静。   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本公子就在这里站着,看你秦德威又能怎么办?   秦德威不怀好意的问道:“据我所知,你不是官身?身上也没有功名?”   这些东西又不是秘密,根本不需要严世蕃本人来确认。   然后秦德威就指着严世蕃,对申知县说:“民籍诬告士籍,看来只用罪加一等!杖刑一百,流三千里,加一等就是绞刑!”   你可悠着点,别疯到连三品大员公子都想判重刑!申知县忍不住就提醒道:“此乃府尹公子。”   秦德威突然醒悟了,拍了拍额头说:“对,县尊提醒的有道理!严公子他父亲是府尹,受父亲荫庇,可以视同士籍。所以罪罚就不用加一等了,只杖一百,流三千就行了!”   申知县:“……”   你秦德威这是什么理解能力,你怎么考中秀才的?本官点出严府尹,是这个意思吗?   已经半天不动的严世蕃出离愤怒了,这小学生一直按兵不动,一直不跟自己刚正面,就是为了等这个?   不就是诬告吗,屁大一件最后闹剧一样的告状,也踏马的被小学生搞成花儿了!当初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也算隐患?   想到这里,严公子忘了自己干过的事,他觉得跟秦德威比起来,自己简直像是个纯洁的白莲。   对着秦德威骂道:“些许小事便罗织罪名,陷人死地,奸贼酷吏所为也!”   秦德威意味深长的说:“小事又怎么了?不管是杀人放火案子,还是一点鸡毛蒜皮案子,对你来说有区别吗?   并不是在下一定要拿着小事罗织你,只是既然有现成的,何必再费那么大力气找个其他大事?”   说到这里,秦德威对申知县催促道:“县尊到底判不判?如果顾忌府尹而枉法不判,在下就去上告了。南京没用就去京师,正好顺便到北方看望父母。”   申知县仰天长叹,自己当这个江宁知县,到底踏马的造了几辈子的孽?   原以为走上了金光大道,可踏马的才上任几天,就已经被赶到绝路了,中年职场实在太难了!   就在此刻,严公子突然反应了过来,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连忙叫道:“等等!我没有承认和招供!尔等胆敢给我判刑!”   听到严公子发自肺腑的呐喊,申知县顿时回过神来。没错,就是这个道理,判什么判?   要想判决,那得先有被告的口供画押!而严公子现在只是被人证指控而已,他自己又没有招供!大家差点全被秦德威带到沟里去了!   秦德威有点遗憾,居然没有把人蒙住,不过也无所谓了。再次催促道:“那就请县尊继续审啊!”   申知县对严公子喝道:“你招不招?”   严公子坦然自信的答道:“不招!”   申知县对秦德威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根本审不动的,对严公子这样有身份的人又不能动刑拷打。   都是欠收拾的!秦德威就指点说:“这样有明显指证的嫌疑人犯,如果不肯招供,那就关在县狱里待审!   他没有功名,不是官身,不配优待,如果县尊你胆敢私纵人犯,在下就去上告!”   还要送进县狱里关起来?严世蕃不知是第几次大怒了,厉声斥道:“秦德威你有完没完!”   秦德威轻蔑的笑道:“严公子,你以为是过家家吗?别天真了,既然你开了先例,就休要怪我穷究到底。   如果你玩不起,一开始就别玩啊,你自己犯了规矩,现在反过来责怪我,人不能无耻到如此地步。”   申知县无话可说,也只能服气。看看秦德威这手法,细腻,扎实,专业,宛如看不见底的沼泽,不知不觉就陷进去出不来了。   原来还觉得严公子是足智多谋的人,但跟秦德威一比,严公子这活就太糙了,终究还是纸上谈兵的空架子。   当即就有县衙差役上来捉拿,严世蕃大叫道:“谁敢动我!”   差役按住了严公子然后答话道:“衙内大爷别嚷了,消停些吧!我们县狱也不是没关过府衙公子。”   秦德威叹口气,对严世蕃低声道:“你要不是有个认识大宗伯的父亲,你在县狱里活不过三天。”   严公子只觉得这个社会太黑暗了,他只是想要秦德威的财产,想要秦德威的女人,想要秦德威的房宅,然后取代秦德威成为小霸王,最多再弄死秦德威的叔父,但秦德威却竟然对自己动了杀心!   申知县突然想起一件事,自己好像并没有扔签子下令,为什么衙役就动手抓人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大家都是县学生员……   今天又是江宁县县学返校听训的日子,顺便也公布了上个月月考的成绩。第一名,秦德威,第二名,邢一凤,第三名,不重要。   也就是新生还有点积极性,老生们根本不在意这种月考名次了。   这是秦德威第一个月考成绩,很是盯着榜上名字看了半天。这可是花了五两巨资买来的第一名,要多看一会儿回本。   第二名邢一凤也站在旁边,满脸的不可思议,靠自己指点几句才能中秀才的秦德威居然在他之上,这是比八股文又不是比诗词歌赋!   一个毫无卵用的月考名次,还要靠关系来争先?秦德威你也够了,大家都是县学生员,别内卷到这种地步啊!   高长江看到秦德威名次,就凑过来说:“秦老弟!你把你的文章默写一遍,让我拜读一二!”   秦德威推脱道:“上个月随便写的,早就忘了!”   他哪知道文章是个什么样子,反正是丁教谕代笔包干的,这就是五两银子的威力。   邢一凤也不怀好意的说:“大致是个什么框架,你总还有印象吧?尤其是开篇破题承题必有出彩,列出来让我等学习学习?”   秦德威继续推脱说:“哈哈哈哈,文稿都交给教谕了,你们去找教谕要!”   正在这时,忽然看到县衙的马差役领着另外一位面生衙役过来,对秦德威介绍道:“此乃府衙的人,奉了府尹老爷命令,来请小秦先生的。”   “严府尹找我?”秦德威便对两人问道:“你们看见我了吗?”   府衙差役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怪话?   但县衙马差役经常在秦德威身旁跟班,立即秒懂,答话道:“我们没看见小秦先生!再去别处找找!”   然后他就拉着府衙差役走了,还废什么话啊,小秦先生明显是不想去见府尹。   “府尹竟然专门派人来请你!”高长江也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为何要请你?你又做什么了?”   秦德威答道:“也没做什么,就是把他儿子关到了县狱里。”   高长江:“……”   先前已经知道你很嚣张了,但没想到你如此嚣张。   上次在王怜卿家设圈套把人家打了一顿还不够,这次又把人关到县狱?可恶,真是羡慕这种恶霸作风,恨不能取而代啊。   秦德威只能解释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大明是有法律的!都要依法办事!有个案子要审他,他又不肯招供画押,还能怎么办?就只好先关着慢慢审了。”   别说,把严公子扔进县狱的效果立竿见影。那些来自各方的,若隐若无的试探瞬间全部消失,听说几个想开新钱庄的江右商人也停手了。   既然效果这么好,那就多关几天吧,反正秦德威真不急。   想起什么,秦德威赶紧又对着马差役的背影喊了一声:“马二你给县狱捎个话!一定要让严公子吃好喝好!千万别让他死在里面!”   春光明媚,大家都不爱在屋里,便站在明伦堂前庭院里说话。然后在训话时间,便见丁教谕拿着一叠帖子,站在了月台上。   高长江似乎很懂行的惊呼了一声:“有雅集!大的!”   果不其然,听到丁教谕说:“近日徐魏公在西郊修成芳园,广邀宾客赏鉴,诚乃盛会也,又给了县学十份请帖。你们自行商议,要去的来房里找我索要。”   高长江兴奋的对秦德威和邢一凤说,“果然考中县学生员才是文人生涯的开始!听说徐魏公与东园公子徐锦衣较劲,才大动土木兴修芳园,历经两年,里面必定精彩!”   然后高长江就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兴奋,秦德威和邢一凤都是兴趣缺缺的样子,那就很没意思了啊。   “你们这都什么态度,作为一个文人,听到盛会难道不应该欣然向往吗?听到新的名胜出现,不想在其中留下自己的印记吗?“高长江不满的说。   秦德威淡然的说:“两年前时,我在莫愁湖边楼上写了首诗叫《芳树》,芳园这个名字大概就是因为这首诗而取的,你说我还需要去留什么印记?”   高长江:“……”   大家都是县学生员,为什么你秦德威仿佛是另外一种生物?   跟秦德威没有共同语言了,高长江转头又问向邢一凤:“那你呢?还想不想混圈了啊?”   邢一凤冷哼道:“徐魏公为修园子,私役数百军士,岂可称道乎?我完全不想去!”   见这邢同学突然愤青,高长江诧异道:“你这话有点不合时宜啊。”   邢一凤恨恨的说:“因为家父就在其中!两年前我家从河南调来南京后,家父就一直在芳园做苦工,得了一身病,现在只能在家休养!”   秦德威和高长江恍然大悟,才记起邢一凤就是军籍出身,也难怪邢一凤河南官话口音。   高长江诚恳的行个礼道:“抱歉抱歉,我并不知道内情,言语有失,请老弟谅解!”   秦德威暗想,邢一凤家里如此穷苦,从河南跑到南京来,还能靠才华考中秀才,必定也是个高智商的聪明人物,就是不知道以后混出名堂没有。   毕竟历史人物实在太多了,秦德威纵然对明史了解也不可能全都记住了。所以秦德威真不知道邢一凤将来是嘉靖二十年的探花,也就是沈坤那一榜的。   只是邢探花不太会交通上层关系,官场成就不怎么样,也没在著名事件里露过脸,所以听着像是“无名”之辈。   “令尊确实受苦了。”秦德威安慰邢一凤说:“但圣天子在位,不会坐视徐魏公如此胡来的,必有果报。”   在秦德威记忆里,魏国公徐鹏举一辈子当了三次南京守备大臣,中间有两次被罢免,第一次被罢免大概就快发生了。   邢一凤摇摇头,那可是天下第一异姓勋臣,哪有那么容易遭受果报。   秦德威正和邢一凤说话时,高长江举着请帖回来了,“既然你们都不想去,那我们这一科生员里,我就只好勉为其难的代表诸位去赴会了!”   几位老生悄然围住了高长江,逼迫说:“劝高同学好自为之,交出请帖来。”   高长江连忙将请帖塞进怀里,然后熟练的蜷住身体捂住头脸,口中大喝道:“尔等休要欺人太甚,视吾辈新生无人否!”   老生们指着秦德威说:“我们是要让秦同学去!你把请帖给他!”   高长江幽怨的看了眼秦德威,你竟然是这样的人!口中说不要,然后又指使别人来抢。   一边被拖到角落,一边挣扎着说:“大家都是县学生员,凭什么……”   老生们不耐烦地说:“在雅集上,我们要与上元县那帮人比拼诗词,你高长江去了有什么用?” 第二百三十九章 顶流巨星(上)   一城两县,两个县学,彼此之间肯定多少有点比试气氛。   比如看哪边中举的人多,或者看哪边在雅集上能出彩压过对方。当然一般也就是三十岁以下年轻人比较热衷,上了岁数的都超然了。   像这次芳园雅集算是今年春季档最大规模的顶级盛会了,两个县学士子不约而同互相下战书。   江宁县学这边甚至战意更盛,因为过去几年一直都是输,而今年秦德威入学了啊!有秦德威这样的大杀器在,只要出现在雅集,那肯定稳赢了!   当初又不是没人见识过,原来秦德威都是单枪匹马的,把江宁加上元士子、以及老辈人物一起打,就这样还能横扫。   而现在有他们这些江宁同学摇旗呐喊了,只灭区区一个上元县,还不是手到擒来!   分给今年新生的请帖就一张,本来大家没太在意,默认肯定是名气最大的秦德威拿了。   但没想到居然是爱出风头的高长江抢了请帖,还指望秦德威挣脸面的老生能忍?必须拖到角落里教做人,叫他把请帖让给秦德威。   等秦德威搞明白老生们的心思,连忙站在外面叫道:“诸君住手!诸君住手!在下不用这张请帖!”   老生们停住了拳脚,回头问道:“如何不用?秦同学你务必要去!”   秦德威解释说:“像在下这样的人,肯定有请帖直接送家里了,不须占用县学的请帖。   在下家里有很多这样的帖子,还有很多是旧院、南市的行院人家发来的,只是在下不怎么去而已。”   众人:“……”   大家都是同学,好好说话,不要随便凡尔赛。   老生们散了,秦德威看了看高长江的状况,还好还好,不用去喊医生。   有时候秦德威都怀疑,这高同学是不是五行缺揍,为什么每次出现在县学都会挨打?   “秦同学!”高长江抬手作揖,顺便九十度鞠躬:“如果你也参加,看在我屡屡为你挨打的份上,请带我一起飞!”   秦德威挠挠头,这要求很有难度啊,他只会带妹飞,真不会带男的。   高长江胸有成竹:“我刚才挨打时,脑中灵感迸发,发现这很容易做到!”   秦德威:“……”   这怕不是个受虐狂?挨打时就灵思泉涌?   高长江一边整理被打乱的发髻,一边侃侃而谈:“我近日听说了你的事迹,最开始你捧王怜卿时,都是你口中吟诗,王怜卿代笔!   这个模式可以继续复制,可以让我替你代笔,你说我写,一起合力著作!”   秦德威再次无语,你和科比合砍八十三分?   旁边邢一凤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吐槽说:“那继续让美人代笔不好吗?哪怕是个俊美男子也行啊!   让你这长相普通的人代笔,还有什么风雅可言?只会让秦同学掉价!”   秦德威不由得瞥了邢同学一眼,你很不对劲,什么叫俊美男子也行?   高长江重新戴好儒冠,“我可以让南京城四家太白楼与源丰号钱庄合作!”   “你能说动太白楼?“秦德威疑惑的问。   这太白楼算是南京城里定位最高档的酒楼了,有武定桥、三山街、江东门、龙江关四家分店,而且还有厨师到家帮办酒席的业务。   去年秦德威和王怜卿第一次演金陵春梦,地点就是在武定桥太白楼。   高长江行了个礼:“重新认识一下,在下乃是太白楼少东家!”   邢一凤气愤的指责说:“难怪你总是拉我们去太白楼吃饭!”   作为家境贫寒的士子,每次去太白楼时,邢一凤心里压力都很大。总吃别人的不好意思,但自己请客又请不起。   秦德威把邢一凤拦在身后,对高长江说:“什么合作不合作的,大家都是同学,互相帮助也是应该的。”   也难怪高长江对文人圈半懂不懂的,又喜欢当带头大哥,原来商家少主出身,并不是书香门第。   高长江大手一挥:“走!今天我做东!去武定桥太白楼仔细商量!”   一顿午餐,兴尽而散。   此后秦德威来到顾娘子家,与太白楼合作前景的事情,肯定要与顾娘子说明。   顾琼枝听了后,没细问太白楼的事,反而问道:“芳园雅集的事情,连我都听说了,你确定去芳园?”   秦德威点点头,“本来是没什么兴趣,我如今也不需要靠一次两次集会扬名了。但大家似乎都想让我去,那就去吧。”   “去吧!”顾琼枝略加思索后,“正好也可以带带钱庄名声。”   秦德威纳闷的问:“什么意思?”   顾琼枝说:“你总说什么代言人之类的话,我看你就可以是最大的代言人啊,你不是自吹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吗?这是咱家……咱们自己的钱庄,你不卖力气谁卖力气?”   秦德威不太乐意:“咱是个文人。要格调的!总不能在雅集上大谈特谈钱庄吧,太俗了,坏名声!”   顾琼枝已经有了主意:“我自有办法!特制几十张一两小面值的银票,在背面或者边缘空隙地方,你用小字写上诗词,带着去雅集。   找个合适时机,比如你装逼到了高潮时刻,最好能将那些美人聚集起来,然后你假装喝醉,站在高处掏出一把银票,直接往美人群里抛散!”   秦德威:“……”   “怎么?这个主意不行吗?”顾琼枝反问:“并不损害你的逼格,反而更能强化你狂放不羁的人设。”   秦德威叹口气说:“我终究是一个文人,一直是靠作品质量装逼的,而不是这种炒作!”   顾琼枝反驳说:“你作为一个文人,装逼总要推陈出新吧?你回回都靠打老盟主或者王逢元之流的脸,又有什么意思?   你都打了他们两年了,太多了就没有轰动效应了,别人的关注度就会降低,那么你的价值就下降了!所以要想法子换新花样。”   秦德威挣扎着说:“但我有作品啊!”   “好作品也要有热度啊,热度上去了,价值才会放大!”顾琼枝使出了必杀技:“小郎君你听我一次,本月给你追加十两生活费,你想让我穿什么就穿什么。”   “好的。”秦德威答应了。 第二百四十章 顶流巨星(中)   回到家里,秦德威在帖子里扒拉了几下,果然找到了芳园雅集的请帖。   按照正式礼节,如果打算应邀的话,要给主人家写个回帖,这才算正式订约,也好方便主人家安排。   当然像这种大规模雅集,经常也有野路子混进去的,比如秦德威没成名时经常这么干,情况不一而足。   而且像这种雅集盛会,从士人到美人,尤其是名人们,谁去谁不去都是很受人瞩目的。   所以秦德威的回帖送到芳园后,立刻就引起了极大的关注。   一是因为秦德威文坛名声大,各种佳作动辄成批成批往外扔,两年时间便被公认为南京城开国以来第一诗人,江湖地位已经确立了,至于是不是历史第一还有待确定。   二是因为秦德威从去年夏天之后,大部分时间专心学业备考道试,或者被其他事情缠身,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更不怎么参加雅集文会。时隔将近一年后,这次居然重新出山了。   三是秦德威太能搞事,从文坛到市井,从上层到底层,各种的都市传说层出不穷,特别吸人眼球。   普通文人都是先混圈子,然后再追求成名,当然能不能成就全看天意了,甚至成名的终究还是少数人。   而秦德威这样的神童人物,经常是先成名立万,然后再混圈子,属于自带资源和流量的那种。   写完回帖的第二天,秦德威正在家里呼呼大睡,郝大年站在卧室外面叫道:“小老爷!赶紧起来吧,外面来了许多人!”   什么情况?秦德威被郝大年吵得惊醒过来,隐隐约约的听到了一些嘈杂的声音,是从院门外传来的。   没有安全感的秦德威不敢随便开院门,就搬了梯子搭在墙头,探头向外看去。却见自己大门外围聚了十几个人,有男有女,大都三四十岁。   经验丰富的秦德威立刻就看出来了,这些妇女应该都是行院人家的老鸨子!能跟老鸨子混在一起吵吵的,估计也都是忘八之流,看衣服穿着也像!   见秦德威的脑袋在墙头上露出来,这群人立刻又挤到墙脚下,仰头对着秦德威七嘴八舌叫起来。   秦德威被吵得头大如斗,高声喝道:“都住口!”然后随便指了一个人:“你先说!”   那人迅速说:“秦先生要去芳园,我家姑娘愿出二十两,求为秦先生女伴!”   这是钱的问题吗!秦德威怒斥道:“胡闹!在下不是那样的人!散了散了!”   随后秦德威就顺着梯子下去,刚下了两层,忽然又听到墙外面有人喊道:“我家出一百两!”   秦德威:“……”   没别的意思,一百两实在太多了。   比如说对面的菜园子,秦德威作为一个名士,不想修园林吗?但无论怎么做预算,至少也要花费大几百两银子。   有这一百两,再四处凑凑钱,没准就能启动开工了。   所以秦德威又爬上去了,往外瞅了几眼。只见其他人都在瞪着一个老鸨子,估计就是此人喊出的价。   秦德威觉得眼熟,又仔细看了几眼,便认出来了,这不是两年前那个豆蔻版情怀家的老鸨子吗?   想起那位寄托了五百年情怀的小娘子,算起来今年也有十五了吧,开始熟了,不知道出道了没有。   这位老鸨子见秦德威的脑袋重新出现,便举起一根手指头,再次叫道:“绝无虚言,出价一百两!”   其他人纷纷对这位老鸨子怒目而视,这个价格实在太丧病了,简直就是胡来!   你家姑娘是金子做的吗?你是脑残了不会算帐吗?出一百两巨资你收得回本吗?   秦德威趴在墙头开口道:“这不是昔日故人吗?怎得今天你也来了?先进来说话吧!”   其他人真的开不出一百两天价,只能心里大骂着脑残坏行规,然后愤愤离去。   将这个老鸨子放进来,秦德威就好奇的问:“你怎么会想着出一百两?说实话,并不值这个价啊。”   这老鸨子果断地说:“对别人或许不值,但老身会想办法让这一百两值得!我家姑娘,两年前秦先生也见过的,你看有没有潜力?”   “当然有了!”秦德威说,那相貌都能变成自己的情怀,能没有潜力吗?   这老鸨子继续说:“她今年到十五了,也该正式出道了!惟愿这次能借秦先生的东风,一炮而红。”   秦德威很清醒的摇头道:“那这东风也真不值一百两。”   老鸨子怕秦德威疑神疑鬼不肯答应,又解释道:“不能只看眼下,也要看长远啊。   秦先生注意过没有?秦淮四美和王怜卿这批当今名花榜最顶级的美人,都是二十左右岁数?   如果按照五年为一代的话,十五岁左右的人里,还没有站在名花榜顶端的。   我家姑娘如果能成为同年龄段第一个受到瞩目的,抢先占住位置,未来又岂止只值一百两?”   秦德威一时间恍恍惚惚,这模式似乎很熟悉?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发现自己的观念还是不够开放,思维还是保守了……   老鸨子还在说着:“至于能不能如愿,全看秦先生了,但有些丑话也要说在前面。   老身可以先付给定金三十两,就这也比其他人更多了。然后剩余七十两要在事后给,具体结果评价有几个指标,比如引爆舆论……”   秦德威连忙叫停:“今天先这样,我再考虑考虑。你也放心,你的想法我不会对别人说的!”   这老鸨子就先告辞了,她很自信,没人会出更高价格进行豪赌。   秦德威与其说是考虑,不如说是找王怜卿商量商量,毕竟王美人作为目前唯一能实用的情人,如果不爽了会让自己很难受的。   但一百两确实也太多了,值得冒点翻船风险。   到了王怜卿家里,又到了王美人内院住处,却见也是热闹非凡,一大帮子人或坐或立,聚集在院中。   秦德威皱了皱眉头,王怜卿住处这里很少有如此热闹的时候,一般外人不会领到这里,也就自己可以随便出入和过夜。   但再看去,这满院子都是女人,没有男人,秦德威暂时又放了心,不过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第二百四十一章 顶流巨星(下)   这一群不同岁数的女人看到秦德威进来,不约而同的发出了惊呼声,然后毫不回避的、像是虎狼看到了鲜肉一样注视着秦德威。   面对无数道似乎想吞下自己的目光,秦德威也有点惴惴不安,不敢在继续往里面走了。   王怜卿即时出现了,对众人道:“诸位妈妈姐姐妹妹们且先回去吧!你们的心意我都知晓了,若有消息自会告知你们!”   然后这群人才三三两两的走掉。秦德威进了屋后,立刻对王怜卿问道:“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王怜卿坐在秦德威身边答道:“还不是为你来的,听说你要去芳园,都想搭你的车。有来收买我让出你的,有来说要跟我一起陪你的。”   秦德威对此简直难以理解:“她们都疯了吗?”   王美人揶揄着说:“先前你总是嘲讽奴家,说奴家是什么顶流,现在看来,你才是顶流啊。”   秦德威言不由衷的说:“那怎么会是嘲讽?分明是赞美你。”   王怜卿白了秦德威一眼:“你我这么熟了,还能听不出你的语气啊?是嘲讽还是赞美,奴家能分得清。”   秦德威还是不能理解:“别人也没有这样的啊,名人、才子、高官也见过不少了,那文征明名气也够大了吧?也没听说谁遇到过这样的事。”   王怜卿轻轻叹口气,捧住了小郎君的脸,狠狠的吻了下去,秦德威感觉自己快被憋死时,她才松了口。   秦德威一脸懵逼,怎么突然这么激情了?一点都不像是已经交往了两年的关系!   “别人怎么能跟你比?你就是最特殊的那一个啊。”王怜卿用很迷恋的眼神看着秦德威:“原来奴家也没有太直观的感受,今天看到一群人为你疯狂,才切身体会到什么叫顶流了。”   秦德威下意识的想挪动几下,拉开一点距离,他感觉王美人现在的状态有点危险,怕自己小身板承受不住。   王美人又凑了过来,喃喃自语似的也不知是说给谁听:“南京城文坛的盟主是顾璘,江南最有名气的才子是文征明,就拿这两个人来举例,他们的能力极限有多大?   给十几岁的他们一年半时间,能从寂寂无名,变成公认的、没人敢并称的、独自一档的第一诗人吗?   顾璘还要与别人组个金陵三俊或者四大家,文征明还只能是吴中四士之一呢!现在谁敢和你并称!   他们有能力在一年半的时间里,带着名花榜前几十的女子迅速蹿升至数一数二吗?   要知道,到了名花榜的地步,位次极难上升,往往熬着熬着就老了。   这才是你令人疯狂的地方啊,陈妈妈都说了,你就是个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妖怪。奴家原来身在福中不知福,还觉得太夸大其词,今天终于信了。”   “其实我没那么好。”秦德威感觉来的可能不是时候,左支右挡的说:“你好好说话,先别动手动脚的,我更喜欢自己主动。”   “奴家越发的感到,当初何其幸运碰见了你。”王怜卿压住了秦德威,像极了一只发春的母猫,舔了舔嘴唇说:“你躺好了,不许反抗!今天我想要主动!”   ……   风雨过后,王怜卿手指头无意识的在秦德威身上画着圈圈,慵慵懒懒的说:“奴家本来想跟你说件事情呢。”   秦德威抱怨说:“本来找你就是要说事情的,结果你就这样那样,管不住裙带!”   王怜卿犹豫着考虑再三,才又开口说:“这次芳园,奴家不想去了,另外找五个人陪你去吧。”   秦德威迷惑的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原来不都是要死要活霸着自己,不让别人近身吗?怎么今天突然就放开了?   王怜卿实话实说:“这里头有个交易,她们几家把几个潜质很好的女童转给我收养。”   秦德威还是不明白王美人这是什么套路,又听到她解释说:“奴家现在位置已经到顶了,年纪也二十了,该为以后考虑了!   趁着现在还能赚钱,养几个很有潜质的女童,日常就慢慢调教着。等将来奴家人老珠黄时,这些女童正好长大成人,奴家便顺势转为鸨母。”   作为一位十四岁的花季少年,秦德威感到这个话题有点沉重……   王怜卿恳求说:“她们几家开出的条件就是让你带一带,你就帮帮奴家啊。”   秦德威忍不住就感慨道:“王怜卿啊王怜卿,你这柳眉凤眼的,居然也被流量扭曲了!   我们之间的交情可以买卖的吗,你居然会主动把我置换给别人,太让我伤心了!”   王怜卿被说的有点心虚,下意识攥紧了手掌,有点激动的说:“你瞎说什么,就是求你带别人去赴会露露脸,又没让你干别的!”   秦德威看了看下面,小心翼翼的说:“别激动,你先松手行不行,你这样握着,我哪敢再说话?”   等王怜卿松开后,秦德威才继续说:“其实吧,刚才也有人找我了,开价一百两。”   王美人听完后,立刻断定说:“这样荒谬的价格,肯定是利用你这顶流恶意炒作,你不要上当!”   秦德威问道:“怎么看出恶意了?”   王怜卿提醒说:“你不觉得,一百两这个价格本身就是一种噱头吗?只要你点头答应,这个炒作就算是形成了。”   “然后呢?有什么问题?”秦德威又问道。   王怜卿答道:“然后你很可能拿不到钱啊,或者拿不到全部的钱,你如果去要钱,还能再炒一波。再说你作为一个文人,拉的下脸皮这样闹吗?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她们对你哭穷,然后说让你给那位新人梳拢出阁,算是互相抵账了,你会答应吗?”   秦德威突然觉得,这个似乎可以有啊,有五百年情怀加成呢!   王怜卿眼中突然闪过冷光,语气不明的问道:“是不是两年前在南市楼街,和冯老爷他们聚会时,差点骗到你的那个小娘子?”   秦德威吃惊的反问:“你怎么知道的?”   “哼,你这样聪明机敏的人物,只有那次突然降智了!而刚才你又是被降智的模样,就让我想到了那位小娘子。”   秦德威:“……” 第二百四十二章 第一诗人的排面   看秦德威还有点不服气的样子,王美人按着秦德威心脏部位的胸口:“那我问你两个问题,你可以用心回答,也可以不回答,任你二者选一,但不要说违心的话。”   秦德威不知道王怜卿又想搞什么,就静静的看。   “听好了,第一个问题,一百两银子真的会让你这样动心吗?”王怜卿问道。   秦德威高情商的装死了,这个问题没法回答!如果自己嘴硬说就是很稀罕一百两,那王怜卿当场扔出一百两银子咋办!   “第二个问题,如果你跟那位小娘子上了床,还能拉下脸找她要钱吗?”王怜卿又问。   秦德威继续高情商的装死了,这个问题依然没法回答!   王美人总结道:“所以说,你跟那位小娘子她们家打交道,注定是要被坑的。我的小郎君你清醒点啊,远离她们为好!”   秦德威无语,姐姐你是不是精神分裂啊,一边坚决反对我勾搭五百年情怀小娘子,一边还要给我塞五个女队友,有你这么双标的吗?   “那当然不一样了。”王怜卿自有道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看到那位小娘子,就会变蠢。   而且她们明显也知道这点,甚至会利用这点,这是很危险的,我怕你在变蠢状态下出事!   至于我找来的人,那肯定都是能让我放心的啊,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秦德威叫嚣道:“那你就不怕我跟她们好上吗!”   王怜卿趴在秦德威身上掩嘴而笑:“小郎君别闹啦,我还不了解你?两年前第一次请你吃饭时,就是南市楼街那次,我便看出来了,其实你这个人占有欲很强对不对?   所以你容忍不了与自己有关系的女子再留宿别人对不对?所以你不会轻易和我们行院女子上床对不对?   只要你能保持清醒理智不变蠢,那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她们是五个人呢,勾心斗角互相牵扯,估计谁也没可能单独拿下你。”   秦德威:“……”   王怜卿越说越兴奋:“有谁敢像我一样下赌注,一直为你守身,苦苦等着你开窍?但我就是赌对了!别发懒了,休息好了没?这次你主动还是我主动?”   秦德威发出灵魂的疑问:“你不是约定十天一次吗?”   王美人抱住了小郎君说:“今天例外!我就是想你!”   她心里还默默接了一句,雅集之前不许你再有精力琢磨别的什么小娘子!   在王怜卿的强力干扰下,秦德威再次与情怀擦肩而过,正所谓有缘无份。毕竟王美人是最亲近的几个人之一,做人还是要分得清远近亲疏。   一直到了雅集当日,秦德威先到县学与高长江汇合,还有几个老生,一起前往莫愁湖边芳园。   其实历史上并没有这个园子,但被秦德威蝴蝶翅膀扇动就多出来了。   快到大门口时,高长江对秦德威问道:“你这样的地位,是不是应该还有专属美人陪伴?”   秦德威点点头:“当然有了,应该已经先到了。”   又走到大门时,却见有五个花枝招展得美人站在一起,千娇百媚,极其惹人注目。   秦德威就朝着这五人走去,高长江连忙跟上,看得目不暇接,忍不住就问:“哪个是你今天的伴侣?”   秦德威随口答道:“应该都是,她们好像是一个新推出的组合,名号叫五凤朝阳。是王怜卿介绍来的,让我带一带。”   我靠!高长江愕然,这又是什么新套路吗?成为一个名士后,一来就是五个,福利这么好吗?   “其实没什么意思,只是走商业程序。”秦德威又补充了一句,“在我眼里,她们和你是一样的,都是合作方而已。”   “你别说了!”高长江表示不想听,嫉妒使他质壁分离,除非秦德威分出两个给他!   其实秦德威说的都是真心大实话,这两天他被消耗的差不多了,在女色方面很佛系。差不多就是红粉骷髅的觉悟,看美人和看高长江没区别。   “小秦先生万福!“五个应该不到二十岁、服饰风格统一的美人齐齐行礼打招呼。   场面有点壮观,把大门附近人们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来了。   “可恶,这就是金陵第一诗人的排面吗!”   “彼可取而代之也!”   “大丈夫当如是也!”   “天道不公!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一同前来的江宁县老生啧啧称羡,伸出了大拇指说:“就凭这个,这次压倒上元县没有问题!”   秦德威与五凤朝阳组合的美人们闲聊了几句,初步熟悉一下。然后又看到美人各自拿出件东西。有书刊,有酒瓶,有墨盒……   “这是何意?”秦德威莫名其妙地问。   组合带头的金凤解释说:“有些商家听说我们要追随小秦先生,求着我们今天把货品拿着展示。我们都筛选过了,不会影响先生你的格调,王姐姐也同意的。”   然后举起手里的酒瓶子:“比如这是苏州那边产的三白酒,刚开始在南京卖,走的是高价路线。”   太白楼少东家高长江猛拍脑袋:“我怎么就没想到这招!”   秦德威无语,踏马的都是想蹭老子流量的!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里面走,几个县学老生围在秦德威身边,对秦德威科普着往年两县对抗的掌故。   “往前五年,我们江宁县学输多赢少,只有最近两年堪堪持平。这次能否挽回颜面,就全拜托秦同学了!”   秦德威很不理解的疑问道:“既然最近两年堪堪持平,也不算输,那还用挽回什么颜面?”   老生们极度羞耻的说:“因为最近这两年,经常都是一起被你打了,两边县学一起没脸,所以叫堪堪持平。”   为了不把聊死,秦德威赶紧转移话题:“那我就更奇怪了,上元县学那边应该知道,今年我入学了,为什么还敢与我们江宁县学下战书?”   老生们也想过这个问题,但全都百思不得其解。大家实在想不通,上元县学今年哪来的胆量,还敢与江宁县叫板?   “无所谓了!管他们怎么想的!”老生们比秦德威本人还有信心,“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阴谋诡计都是没用的!”   这话倒是没错,要是比诗词这些东西,秦德威根本不用怕谁,无非就是横着碾压还是竖着碾压的姿势问题。 第二百四十三章 玩赖!   徐魏公修的芳园面积其实比徐锦衣的东园略小一点,气象也比东园小,但胜在更精巧,以及拥有登楼远眺莫愁湖的胜景。   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们和主人家,比如文坛盟主顾璘老先生和他的友人们,就在芳树楼二楼临风品茶,坐而论道,这里算是今天的主席。   其实顾老先生坐在这里很不自在,一抬头就能看到影壁上那三百多字,太堵心了。这三百多字就是那首大名鼎鼎的《芳树》,秦德威真正的炫技成名之作。   著名隐士许隆对顾老先生问道:“怎的不见吉山?”   作为关门弟子,王逢元王吉山在雅集上一般都是侍奉在顾璘老先生左右的,但现在却不见了人影。   顾老先生答道:“两县年轻人又要比试,他去参与了。”   许隆神色十分古怪:“吉山学籍现在上元县吧?今年江宁县那边听说多了秦德威,吉山他真的不怕?”   熟悉的人都知道,秦德威简直就是王逢元的心魔,晚上听到名字就睡不着的那种。   顾老先生称赞道:“吉山勇气可嘉,敢于挑战强敌,理当鼓励。再说他说这次有办法,足以压过江宁县。”   就在此时,芳树楼前莫愁湖边,江宁县和上元县士子宿命般的相遇了,两边各有十几人,不存在哪边以多欺少的问题。   江宁县学打头的是秦德威,被五凤朝阳组合簇拥着,上元县学打头的是王逢元,正可谓狭路相逢!   秦德威顿时兴趣缺缺,叹口气道:“我以为今天会有点新鲜剧情,怎么还是你?”   这两年来吃饭睡觉踩王逢元,都已经毫无激情了。   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的王逢元竟然毫无惧色,仿佛心魔尽去了,“今天是两家县学对抗,你以为你个人就能决定一切吗?”   秦德威看了看对面上元县的士子,开口道:“我赶时间,还有很多商业活动,你们一起上吧。”   “狂妄!”“自大!”“无礼!”上元县士子纷纷开口斥责。   秦德威“哈哈”大笑几声,伸出手指头虚点了几下,“两年前就在这里,我送你们上元县士子一首诗,你们还记得吗?就是一窝一窝又一窝这首。   没想到两年过去了,你们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那我就再给你们一首。一个一个又一个,个个毛浅嘴又尖。毛浅欲飞飞不远,嘴尖欲唱唱不圆……”   身旁五个美人一起配合着掩口笑起来,关于如何烘托气氛,她们是专业的。   江宁县士子站在秦德威背后,还有闲心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果然秦德威一出马,就立刻集万千嘲讽于一身,然后没他们什么事了,在后面躺好就行了。   就是感觉怪怪的,总觉得己方秦德威简直像是话本里的大反派角色,他们就是反派大佬后面的小卒子,体验很别扭。   在咬牙切齿的上元县士子后面,有个五十多岁的老书生背负双手,从大树后面慢慢踱步而出。   上元县士子自动分开一条通路,连王逢元也恭恭敬敬的闪开位置,让老书生站在了最前方。   江宁县士子看到这一幕,忍不住也哄堂大笑,一齐叫道:“你们上元县同辈无人了吗!居然连这样岁数的老前辈都派出来了?秦同学送你们的诗,真是没说错!”   让这样的老人家出来,不怕被秦德威气出个三长两短吗?   但秦德威却很反常的瞠目结舌,突然回头大喝一声:“闭嘴!”   让江宁县同学们很是诧异,然后他们又看到秦德威迅速上前见礼,口中叫道:“老师!”   而老书生却只沉着脸,冷哼了一声,这下谁都知道不对劲了。   王逢元站在老书生身后,得意洋洋的对着江宁县士子叫道:“此乃秦德威春秋经授业师王老前辈!学籍还在上元县学!”   卧槽!这下换成江宁县士子对着王逢元大骂了。“小人!”“无耻!”“不要脸皮!”   我大明伦理讲的就是三纲五常,天地君亲师啊!   授业师虽然不如座师房师地位高,但也很正式和重要了,该有的礼数不能少,考试报名时必须写到个人简历里的。   你王逢元踏马的把秦德威的业师王老秀才搬了出来,那秦德威这大杀器不就直接废掉了?这就是玩赖,简直不当人子!   “你们别说我!”王逢元才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对着江宁县士子反喷了回去:“你们故意让秦德威出马,难道就不是耍赖吗!敢让秦德威置身事外吗!”   江宁县士子也喷了回去:“秦德威凭本事入的江宁县学,为什么要置身事外!”   面对突然出现的传经老师王以旌,秦德威快哭了。   老师你不在家安心养老,跑过来凑什么年轻人的热闹啊!你帮着王逢元那战五渣打自己学生,图的什么啊!有什么好处啊!   关键是老师你站在对面,自己还怎么装逼啊!   今天身上背着好多商业合作项目,全都要靠装逼来导流,如果不让装逼还怎么进行?那可就违反商业约定了!   王以旌审视了一会儿秦德威,开口问道:“道试过后,可曾温习过经义?”   秦德威这样机智的人,立刻听出问题所在了,老师这是对自己学习情况不满了……   当初混过道试后,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自从严世蕃来了后,自己就更是全力周旋,没去私塾上过课了。   跟老师不能公开顶嘴,秦德威只能老老实实的狡辩说:“最近乃是多事之秋,纷纷扰扰烦不胜烦,故而放松了课业。”   王老师叹口气说:“你天资聪颖,实乃良材璞玉,怎奈心性漂浮,不安于学,浪费光阴,殊为可惜!”   秦德威也只能认错:“老师教训的是。”   一直跟随秦德威的五个美人也想着帮忙,就莺莺燕燕的围上来,对王老师进行劝说。   “老先生不要说秦小哥儿啦,你知道他有多努力吗!”   “大家都这样,不要只说秦小哥儿一个人啊!”   “县衙官府都表扬过秦小哥儿呢!”   “秦小哥儿到底是挡了谁的道,为什么老先生要帮别人说他!”   “这次资源真的很重要,老先生你忍心看他难过吗?”   王老师本来开始缓和的脸色又黑下来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尊师重道   前文说过,王以旌老先生是个很古板的人,看不惯轻浮浪荡的事情。   所以他虽然有个三品侍郎级别的弟弟,但低调的很,平常并不提自己弟弟,本本分分的开私塾教学授业而已。   也不跟顾老盟主这伙人瞎混,也不想着去弄一官半职,人各有志吧。   其实在这科举鼎盛的时代,进士是最硬的做官条件,如果中不了进士,不管恩荫也好坐监也好,做官真没多大意思。   即便你有个阁老亲爹尚书岳父,自己没进士功名也是白扯。最多混混边缘杂官或者边荒州县,可能一辈子品级都不会动,完全没有半点上升空间。   偶有特例也不代表普遍现象,所以在大明中前期,大佬的兄弟子孙很多也都是闲散在家,很难有一人得道、全家升天的大场面。   但到了后期,大佬后辈中榜概率开始不可描述的大大增加了,比如张居正就想全家升天满门金榜,结果最后果真全家升天了。   话再说回来,王以旌老先生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教出的学生也没什么出众人物,毕竟任何时候金字塔尖人才都是少数。   人生在世,自己没成就,学生也不出色,最终结果就肯定是默默无闻的埋没于历史长河了。   但王老先生没想到五十多了,居然遇到个秦德威,看着就是神童天才模板,还愿意拜师学最难的春秋经。   这时代授业传经老师的都有衣钵传承情结,遇到天才学生怎能不上心?   如果学生成才了,那么自己的学问不就传承下去了吗?没准教导学生的经义心得还能被印书流传,正所谓三不朽之立言也。   爱之深责之切,所以被当成传承希望的天才学生最近一个月来突然荒废学习,就让老先生很恼火。   连秦德威本人都没想到,王老师居然如此看重自己,因为自己不学习就跑过来追杀。   他本来下意识是当成私教补习课了,只要交了钱,去不去的谁管你?   这是个观念错位问题,某天才学生只当是上私教补习课,没太在意师生关系,而老师却想把天才学生当衣钵传承。   而且在王老先生面前,这五个莺莺燕燕美人帮着秦德威说情,造成的效果只能适得其反,莫非这就是最近不好好学习的原因?   别人的五姑娘是那样,并不影响学习,而你秦德威的五姑娘竟然是这样?   别说王老先生,五姑娘这表现就是秦德威也看得牙疼,尴尬症都犯了。   人生在世全靠演技,五凤朝阳这新组合演技过于表面浮夸了,台词基本功也太不扎实了。   现在的新人都如此浮躁吗?要是王怜卿在这里……秦德威突然醒悟,难怪王怜卿会这么放心让出位置!   算了算了,反正她们只是商业合作对象,关键时刻还是要亲自上。   “唉!”秦德威站在王老师面前,长长叹了口气,紧锁双眉欲言又止。   王老师看向秦德威:“你又有何话说?”   “我这个月荒废学业,实在是别有苦衷,家里出了事故……”秦德威再次欲言又止:“不提了不提了,不要烦扰到老师的好心情。”   王以旌无语,你哪里看出我有好心情?但还是想问:“到底何事?”   秦德威面露戚容:“老师你是知道的,我从小被叔父抚养长大,在心目中向来以父事之!   但是最近叔父他突然横遭祸事,被奸人所害,系于县狱,命悬一线!”   王老师恍然大悟,这个解释就很合理,顺口接了句:“难怪你无心读书。”然后又很关心的问:“又是何人所为?”   秦德威猛然抬头,伸手如戟指向王逢元!   这让王逢元吓了一跳,你叔父被人整了,关我屁事!就算你是受害人,也不能这样凭空诬蔑不相干的人!   “都是此人引狼入室,领着府衙公子严世蕃在金陵城里四处为害!”秦德威理直气壮的说:“在下叔父,就是被严世蕃诬以私设包庇赌坊罪名,捕入县狱!”   王逢元:“……”   这也能跟自己挂上?自己踏马的只是奉了师命,领着新来的严世蕃在南京混脸熟,很正常的交际活动而已!严世蕃又干了什么,关自己屁事!   秦德威声嘶力竭的斥责道:“如果没有你王吉山,严世蕃哪能如此了解南京城里的各种情况,你就是个助纣为虐者!”   然后又转头对王老先生悲愤的说:“不曾想到,老师你身为本地大儒,竟然与王吉山这样的人站在一起!”   “竟然还有此事?”王以旌想了想,那位秦捕头在江宁县没什么坏口碑,便又道:“走!你跟我去府衙,拜见府尹去。”   虽然是个无权无势的扑街老秀才,但他有三品侍郎弟弟的脸面,那府尹不也就是三品么,细论官位流品还没弟弟高。   我靠!老师为何如此积极?秦德威顿时又慌了,自己正躲着严嵩,哪能送上门去!“不必了不必了!真不必劳烦老师了!”   “怕什么怕!”王老师喝道:“你不想救出叔父了?”   自己是不是演得太过火了?秦德威连忙解释道:“老师放心!事情已经解决了!不然学生我哪还有心思来这雅集放松!   就是老师你既然来了雅集,应该让学生我侍奉左右,万万不该与王吉山这种引狼入室、助纣为虐的斯文败类为伍!”   没别的意思,秦德威只是想把老师从对家剥离开,免得挡着自己装逼。   王逢元大怒,你踏马的还有完没完了?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的老底?   说一句南京城冷笑话,只要别碰上秦德威,王逢元也是以聪明机敏著称,不然也不会被顾老盟主当接班人和关门弟子培养。   实在受不了对家抹黑,王公子便开口问道:“其实我与严东楼已经许久无往来了,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事情!秦朋友可否告诉我,如今严东楼正在何处?”   秦德威支支吾吾的顾左右而言它:“我大明是讲法律的,如今圣天子在位,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王逢元粗暴的打断了秦德威的陈述:“别说没用的,你就说严东楼人在哪里?你敢公开说你不知道吗?”   秦德威只能用历史级别的小声说:“听说在县狱里。”   王逢元对王以旌摊摊手,我问完话了,关于秦德威卖惨的话题可以到此为止!   王以旌老先生和其余众人不由得产生了一丝丝疑惑,这严世蕃如此不中用,也敢出来当坏人?   秦德威倒是不在乎别人怎么八卦,就是三品侍郎他哥哥站在对家不走,向来尊师重道、敬重前辈的自己还怎么装逼打脸啊? 第二百四十五章 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秦德威在王逢元面前居然被逼问的小声说话,别人还没什么感觉,但五凤朝阳组合的姑娘们却有点急了。   她们家可是拿出了资源与王怜卿进行置换,才获得了跟随秦德威露脸的机会!如果今天秦德威表现不佳,她们家就亏大了!   挡路的人里,秦德威的老师不好去撕,就只能去撕王逢元了!   端着印有“三白酒”字样酒瓶的金凤,越过秦德威,向王逢元靠近了几步,质问说:“吉山先生,听说您是东桥公的高徒,请问你的老师在哪里?”   还在琢磨破解之道的秦德威莫名其妙,这五姑娘又是什么脑回路?问别人老师干什么?可别再拖自己后腿了!   王逢元对美人还是很有风度的,指了指旁边芳树楼:“他与其他老前辈们都在楼上。”   金凤将酒瓶换了一只手端着,冷笑几声:“吉山先生你的老师高高在上,你却拉着秦小哥哥的老师站在这里,你是不是想借用秦小哥哥的老师,来抬升自己的地位?”   王逢元完全没明白套路:“你这是什么意思?”   金凤便又回应说:“你压不住秦小哥哥,就让你老师压住秦小哥哥的老师,然后抬高你的地位。你可真是南京文坛第一心机呢,还没成名家,就开始学会抢地位了。”   秦德威:“……”   这个角度十分清奇,连他都没想到过,但为什么这种感觉恍恍惚惚似曾相识?好像上辈子在微博里看饭圈撕逼的感觉?   王逢元大怒,便对秦德威喝道:“秦德威!这些话都是你教的?只是雅集游戏而已,至于如此小人之心么?”   秦德威感觉自己太无辜了,连忙叫道:“王朋友消消气!可能有什么误会!”   五凤之一的玉凤姑娘手里拿着最近新刊印的话本,书名《歧路鸳鸯传》亮在外面,也站了出来,对着王逢元说:   “呵呵,你怕秦小哥哥不理你,就拉秦小哥哥的老师来蹭热度!做人贵有自知之明,你这样吃相很难看呢!”   五凤里的其他人也不甘示弱,也纷纷开口道:“什么十八流诗人天天碰瓷吸血,不就是想借着碰秦小哥哥来火吗?”   “稻草捆螃蟹,还真以为自己也能上桌了?别离秦小哥哥的老师那么近,只能蹭老先生一身油,也贴不上金粉!”   五凤你一言我一语,配合默契,言辞密集。两县学众人一起瞠目结舌,这好像是一种没见过的全新吵架套路?   被针对的王逢元像是连续被打了几闷棍,差点吐血三升,这踏马的都是什么妖魔鬼怪之语!   当年都是秦德威还是无名小儿时,都是来碰瓷自己,现在自己反倒成了碰瓷的?   秦德威感觉有点羞愧,靠这种方式实在胜之不武啊!不由得连连对王逢元作揖道:“抱歉抱歉!这些绝对不是在下的意思!”   王逢元气急败坏的说:“求你做个文人吧!管好你的五姑娘!”   秦德威很无奈的答话说:“管不了。”   王逢元完全不相信:“什么管不了,分明就是不想管!不要以为这样施暴,就能让我认输!我王逢元绝对不会屈服于语言暴力!”   秦德威内心充满了苦涩,这误解让他感到委屈极了。   他今天就是个被商业利益裹挟的流量工具啊,卑微如此,哪能管得了商业合作甲方?   五姑娘们又不服气了,再次指责说:“吉山先生你的话可以和你的好诗词一样少吗?”   “你能出道,不就是全靠盟主老师,你们家都是大人物,不像我们秦小哥哥要自己奋斗。”   “才跟着顾盟主当了几天徒弟啊,我寻思你也没作品出名啊,这一副文坛领袖的嘴脸怎么能好意思摆出来呢?”   秦德威泪流满面,想不到自己一个堂堂的从来不粉偶像、不混饭圈的钢铁男孩,居然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王逢元直接自闭了,这群姑娘踏马的简直不可理喻!秦德威相比之下,都显得可爱了!   但最尴尬的还是王以旌老先生,被间接挤兑的在这里呆不下去了,现在的姑娘们都这样疯狂了吗?   这年头读书人风气不专心经义正道,玩什么垃圾诗词戏曲和名姬优伶鬼混,然后自诩风流,秦德威一定是被风气带坏了!   不过王老师也没法子,业师也只是业师,并不是亲属长辈,督促学业可以,但私生活真没资格管。   他忍不住就提醒了秦德威几句:“少年人戒之在色,不要沉迷于风花雪月。学海无涯,你若还有志向,就远远没到学成之时。今日过后,务必要收心向学!”   秦德威听到老师这话,觉察出老师有离去的意思,赶紧应承着说:“请老师放心!在下今后一定用心!”   刚才王逢元虽然被五姑娘撕得体无完肤,但只是生气自闭但没有慌,可见到王以旌老先生萌生去意,就真的慌了!   这位老先生可是上元县学今天最大的王牌,如果没了这位老先生,己方不就是被秦德威随便凌虐吗!   “云池公莫走!”王逢元拦住了王以旌:“东桥老师与公乃少时县学同窗,多年未见颇有思念,请云池公上楼相聚!”   云池公?秦德威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自己业师的号,惭愧惭愧,今日才刚知道。   王逢元的邀请太有诚意了,又搬出了文坛盟主顾璘的名号,实在是盛情难却,王以旌老先生只好留下准备登楼了。   随即王逢元斜着眼看着秦德威:“你刚才不是说要侍奉老师左右吗?云池老前辈要上芳树楼,你不跟着去?”   秦德威瞬间洞察到王逢元的阴谋,这是调虎离山之计!自己如果上楼并被困在老师身边,那楼下人人瞩目的两县学比试,自己就参加不了!   本来不参加也就算了,但今天不能这样随意,自己身上背负着一堆商业合作项目!   楼上没几个人,是超小众圈子,商业价值有限,在外面大众广庭之下装逼才是商业价值最大化!   可是不跟着王老师也不行,尊师重道这个人设是任何读书人都不能丢掉的!这是最基本的道德规范!   想到这里,秦德威陷入了反思,王逢元这浓眉大眼的,竟然也学会连连用计了,自己是不是太麻痹大意了?   看到王逢元带着王以旌老师往上走,秦德威不得不跟上。   楼梯口有仆役把守,王逢元领着老前辈可以上去,名人秦德威可以上去,陪伴的美人也可以上去,虽然一带五多了点……   高长江也跟在后面想上去,但被无情的仆役拦住了,普信男没有资格上去,高长江急得跳脚也没用。   说好的你念诗我执笔的商业合作模式呢! 第二百四十六章 商业精神(上)   此时芳树楼二楼,南京文坛的老前辈们……其实还是那些人,两年时间尚不足以改朝换代,秦德威大部分都已经认识了。   原来秦德威还没资格将这些人视为老前辈,但他如今是秀才了,才具备了把这帮人看成老前辈的资格。   秦德威看到了顾璘、罗凤、许隆等好几个“老熟人”,另外还有两个从没见过不认识的。   国公爷亲戚徐居云暂时代替主人家招待宾客。现在是清谈时间,估计可能酒宴开始时,魏国公会过来。   老前辈们也看到了上来的秦德威,以及身后的五姑娘……   这也太踏马的嚣张了,现在还没到酒宴放浪时间,大家都是很默契的清谈。你小学生就带着一群姑娘上来,今天准备靠数量艳压来装逼吗?   秦德威只能感慨,这就是商业对传统老规矩的扭曲啊。   其实老前辈们看秦德威的心态是十分复杂的,这厮太不给老前辈们面子,一点都不敬老,特立独行狂妄无边,又不接受本地主流文坛招安!   但是这厮天赋太强了,又会装逼炒作,作品传播度极高。大家与外地同道交流时,又很能给南京文坛长脸,简直成了必定提到的招牌人物。   而且是近七八十年来,从苏州状元吴宽时代开始,南京城第一次在诗词文学上压制了苏州……   以至于两地文坛出现了很热门的争论,如果小学生早生几十年,与吴中四才子也就是江南四大才子同时期,能不能压住四大才子?   能让文人们产生关公战秦琼的想法,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王以旌老先生和顾老盟主确实是认识的,算是同一代人,当年在上元县学是前后辈关系。两人多年未见,就聊起来了。   二楼大部分人都是老头子,秦德威没什么共同语言,难道能一起聊掉了几颗牙,秃了几片头发?又生了几个孙子?   百无聊赖时他就看到隐士许隆身边有个年轻人,是许隆的儿子,似乎叫许谷,去年和曾后爹同榜中了举,然后又进京赶考去了。   就随口搭话说:“这不是小许老爷吗?怎么从京师回来了?看来考糊了没中进士啊?听说跟你一起去的小谢老爷就中了啊?”   许谷:“……”   为什么你一个菜鸟秀才,敢用嘲讽口气跟举人老爷如此说话!   唉,就这么一个年轻人也话不投机,秦德威站在窗边,惆怅的向外看。   楼下湖边,两县士子已经开始比试了,有摇头晃脑吟哦的,有低头奋笔疾书的。   按照老规矩,定稿的作品将会送到二楼主席这边传看,老盟主带领大家一起点评,然后会选择佳作若干,张贴公布于外面供人欣赏。   五凤朝阳组合簇拥着秦德威,担忧的说:“秦先生你要奋起,这样下去不行啊。”   本来秦德威就是打酱油也无所谓的,想不想做事看自己心情,他已经在南京诗坛奠定了地位,根本不在乎这一次两次的刷脸机会。   但今次却被无形大手推动着,必须要强行装一波,想到这里秦德威居然第一次对装逼感到心累了。   置换了王怜卿的五姑娘,五姑娘手里的货品,怀里的特制钱庄银票,在楼下跳脚的太白楼少东家……   秦德威不禁暗暗唏嘘,做人真不能过度商业化啊,会让人失去自由的心灵,变成物质的奴隶。   以后不干了!装逼还是顺其自然的原生态一点为好,不忘初心方得真趣!   五姑娘又催促道:“我们还是下去吧?”   秦德威点点头,上面并不是大众市场,不适合今天的自己。   趁着王老师这会儿没注意自己,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就要溜走,尊师重道暂时顾不上了。没法子,老传统暂时要为商业精神让路。   但有人一直在用眼角关注着秦德威……南京文坛盟主顾东桥老先生立刻就招手道:“秦小朋友慢着!”   哟?秦德威诧异的扭头回望,这顾老头向来都是躲着自己或者无视自己,今天这是吃熊心豹胆改性子了?   顾璘便又开口道:“刚才与云池兄说了几句,在座诸君也都一致同意,今日让你来做主评!”   秦德威愕然,这帮老头子想什么呢!能做主评虽然逼格高,是业界地位的象征,但是这幕后工作啊!   外面的大众只会看今日谁又夺魁,谁进了五佳,名字出现的多了自然就渐渐变成名士,哪会在意幕后评分论等的是谁?   所以但凡有比试和排名次,在主座上负责评选的人都是功成名就的老前辈们,已经不需要亲自下场参与比试了。   老前辈们只需要在第二场酒宴上,文字游戏时,随便弄点应酬之作就可以了!   “晚生何德何能,不配位列其中!”秦德威想的很明白,赶紧推辞了!   顾老盟主仍然缠着不放:“哪里哪里!主评人向来是轮班,秦小朋友在金陵诗坛德高望重,合该轮着你主评一次了!”   秦德威赶紧又看着王以旌老先生找借口说:“老师还在这里,学生焉敢居上!”   王老师摆了摆手:“我并不擅长诗词文学,与其格格不入,不如离去了,你不用拘束。”   其余老前辈们一起起哄道:“东桥说的不错,秦朋友德高望重,正该轮席主评了!”   你们才德高望重,你们全家都德高望重!秦德威十分恼火,今天老子背了一堆商业合作,怎么能做幕后?   顾老盟主指着众人道:“小朋友你看,这是金陵文坛众望所归。”   秦德威无语的看了一圈众人,你们到底期待个什么?突然又瞥见有个背影正从楼梯偷偷往下走!   是你,王逢元!   秦德威突然顿悟,这是顾璘和王逢元师徒的阴谋!   把自己困在二楼当主评,那王逢元去了下面参赛,不就是大杀特杀,稳夺本次雅集第一了?顺便还能带领上元县学再次打赢江宁县学!   而且别以为当主评就有一锤定音的权力了,这么多老前辈在这里,评论也是偏向于集体的,主评更像是个主持人而已!   想一票否掉王逢元,也是不可能的。   大意了,实在太大意了!成名之后的自己,居然完全丧失了警觉性!   众老前辈一起叫道:“请主评入座!”   别人给了这么大面子,除非想与整个南京文坛彻底翻脸,秦德威就不得不坐下来。   一会儿老前辈们别后悔就行,让你们见识见识资本的力量…… 第二百四十七章 商业精神(中)   作为今日主评,秦德威坐下后,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今天他带了五个美人,身边根本坐不下!   这是个问题,秦德威环视了一圈,先指着顾老盟主,对拿着一瓶苏州三白酒的金凤说:“你去招待东桥公吧!   东桥公交游广阔,出了名的应酬多,一定会喝酒,你请他品一品三白酒,忽悠他说个好字!”   然后秦德威又指着藏书家罗凤,对拿着新书的玉凤说:“这是当代书评大家印冈老先生!你可去请他鉴看新书!   若能把老先生哄高兴了,说不定能帮忙写个吹捧的序,他经常干这事!”   如此如此,秦德威指挥若定,立刻就将五姑娘都发出去了,自己一个没留。虽然不能直接带你们在下面飞,但也尽力帮你们推广了!   “既然诸公推我做这个主评,我就先说几句。”秦德威开了口,同时一只手下意识在前方做了个奇怪的动作。   让别人看得莫名其妙,不知这个多余动作是什么含义。   真没什么含义,主要是上辈子的秦德威参加各种研讨会座谈会时,发言之前习惯性的伸手调整话筒,今天一时不留神条件反射了。   秦德威自然而然若无其事的收回手,“我先定个主张,无论这诗词是复古唐汉的,还是学六朝的,风格不重要,都要强调精品,不要滥竽充数的水诗!不然宁可没有!”   众人齐齐斜视秦德威,要说起水,你秦德威也没少水吧?就说去年乡试放榜日,你一天送了几十首出去,还追着落榜的人赠诗,这不是水?   当然了,秦德威的精品也确实多,多到能活成都市传说的地步,不服也没办法。   秦德威不在意别人怎么想的,只说自己的:“其他地方不知道,但我看每年南京城能出来几十本诗集吧?   每本少则数十多则上百首,可都是什么东西?一大半是宴游唱酬应制,还有互相社交赠送的俗烂作品,空洞套路呆板乏味水字数!   这种风气不可再长!如果一眼望去,大都是这样的水诗水词,那又如何让子孙后代看我们?我们肩上是有责任的,诸公要有历史责任感啊!”   虽然秦德威说得痛心疾首,但众人却都是老江湖了,这发言就好像新官上任时,总要说点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不用太过于在意。   毕竟是年轻人,第一次当主评,有点表现欲也正常。   而且不让水诗水词也不现实,大多数人又不是文学天才,要是一年或者几年才憋出一首精品,怎么在文坛高频率刷存在?至少本次雅集榜单和诗集没有你了吧?   所以老前辈们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调戏姑娘的调戏姑娘,还没有姑娘的互相调戏。   秦德威叹口气,又慷慨激昂的说:“我也不多说什么了,请诸公切记,改变风气,从我做起!”   老前辈们还是没回应,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今天大家卖了顾老盟主面子,合伙把秦德威“请”在主评位置上,堵住他装逼路数,还能不让他多说几句话?   新主评人正要从水诗的危害开始,继续具体展开讲八点意见时,外面仆役开始往二楼主座上送稿子了。   按程序,稿子先送到主评人手里,然后依次序往下传阅,最后又回到主评人手里。   顾老盟主摸着金凤姑娘的小手,咳嗽一声,下意识的想要率先开口说话定调子时,突然看到秦德威对自己怒目而视。   老盟主这才突然醒悟,忘了忘了,今天他不是主评,先忍着吧。   秦德威挥了挥传回手里的稿子,率先拿出了自己的意见:“不堪入目!”   顾老盟主有点不同意:“毋乃太过矣!对年轻人还是要多多鼓励,多发掘其优点评说一二。”   秦德威指着手里的稿子说:“东桥公啊,您的鉴赏水平不只这样吧?按道理说,您启蒙时也读过千家诗的啊?应该不至于连这种作品都能看入眼?”   顾老盟主被挤兑的无话可说,真踏马的生瓜蛋子,在文坛做人要互相吹捧,懂?你秦德威这样,在文坛是混……   想到这里,顾老盟主更闹心了,好像这秦德威在文坛从来就不做人,偏偏还能风生水起,快混成南京标志人物了。   算了算了,反正是别人的诗,自己何必与秦德威一般见识。   然后王逢元的诗稿送了进来,秦德威微微一笑,对顾老盟主说:“为了公正,这一轮就请东桥公避嫌,不要说话了吧?”   众人传看一遍,诗稿重新回到秦德威手里,秦德威还是四个字:“不堪入目!”   顾老盟主以目示意著名隐士诗人许隆,许隆很无奈的开口说:“小朋友不要拿王吉山泄恨,平心而论,王吉山这首尚可。”   秦德威还手就是一记反问三连:“你的尚可标准就竟然与东桥公差不多?我南京文坛主流品味就是这个档次?这样的东西你们就觉得是佳作?”   还没等许隆反应过来,第二记反问三连又来了:“你们真的读过启蒙千家诗?还是千家诗对你们而言太深了?要不要我再编个更简单的唐诗三百首给你们?”   藏书家兼出版人罗凤闻言只觉眼前一亮,放开了玉凤姑娘,热心的对秦德威说:“唐诗三百首?这个可以有!   千家诗作为启蒙读物而言还是太繁复了,其实选一些琅琅上口、久负盛名的名家唐诗,编一册唐诗三百首或许刚刚好。”   众人:“……”   主要是秦德威的威名太盛了,他说这首烂,别人也没多大勇气抬杠到底。尤其是“你行你上啊”这种本该是大杀器的话,没人敢在秦德威面前说。   也没关系,大家都很想得开,何必呢!不就是当代一首随处可见的诗词吗,确实也不是什么上佳作品,没必要自取其辱的与秦德威较真到底。   在绥靖思想的指导下,每一首都这样的过去了,然后一首又一首,不知不觉就到了最后。   一共也就三十多首作品参加比试,到中午时就看完了。这时候,老前辈们忽然发现,事情很不对劲!   顾老盟主忍不住就对秦德威指责说:“小朋友你太过于苛刻了!   两县士子作品评来评去,在你手里全军尽墨,让外人看去,那不成了笑话吗!难道能一首上榜的都没有?”   秦德威巍然不动:“我在开始时就说过,定下的原则就是:只要精品,不要水诗,宁缺毋滥,从我做起!   当时诸公也都听见了,你们没有人表示反对,所以我就按照这个标准来了。怎么到了这时候,东桥公你又开始诧异了?”   众人无语,大家都以为你是在说场面套话,谁知道你竟然当真的!你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 第二百四十八章 商业精神(下)   主评人都暴露到这种程度了,简直就是秦德威之心路人皆知了!   顾老盟主大喝道:“秦德威!别以为老夫看不出你的心思,你不就是想单独发布自己诗词出风头吗?”   秦德威回应说:“第一,我没想着单独。东桥公你也可以发布诗词,我又不拦着你。若东桥公有意,你我一同发布诗词。”   顾璘:“……”   跟你一起发布诗词?智障吗?   秦德威叹口气,这就是装逼难度越来越大的原因了,当别人特别了解你后,就不会轻易给你装逼打脸机会了。   然后,十四岁的少年主评不紧不慢的继续说:“第二,这怎么能叫出风头?   这是给下面年轻人们一个范例样板,让年轻人们知道当代好诗词的标准是什么,从而激励他们上进。   五绝、七绝、五律、七律、词,正好常见五种格式各发一个范本,从长远角度来看,比硬评什么五佳好多了。”   顾老盟主冷笑道:“你这叫激励年轻人上进?你把年轻人上榜的机会剥夺掉,只发自己你的东西,对年轻人有什么帮助?   老夫向来注重提携后进,实在看不过眼,当然要帮年轻人争取机会!”   秦德威反问道:“东桥公真的是公心无私,只在意年轻人的上升机会?”   顾璘傲然道:“那还有假?老夫对后辈人物的关爱,有口皆碑,谁人不知?   老夫一直致力于促进年轻人写出更好的作品,与你这种只知道自己出风头的人不一样。”   在座老友们暗暗唏嘘,一代老逼王居然指责别人爱出风头。   秦德威拍案道:“那就好!五个范例诗词发出去,以三月为期,两县士子只要在同题材下,拿出水平相近作品,源丰号钱庄奖二十两!   如此真金白银的重奖,够不够激励年轻人,能不能促进年轻人写出更好的作品?东桥公你还有什么意见?”   顾璘“……”   顾老盟主的家产加起来还是有个千儿八百两的,但要他一口气拿出一百两现银当奖励,他还是舍不得的。   有钱就了不起吗?有钱就能为所欲为吗?   秦德威又转头问代表主人家坐在这里的徐居云,“你看如何?”   “行吧。”徐居云也无话可说。   虽然他与顾璘是老朋友,但他坐在这里是代表魏国公的,而魏国公当然乐意看到秦德威作品,噱头越大越好。   莫愁湖畔,芳树楼前,两县士子们完成了参加比试的创作任务,还是聚集着没有散去,他们在等待着结果。   按照惯例,会评出诗魁和五佳。诗魁是个人的,五佳是集体的,哪个县学入选五佳的多,哪个县学就算赢了。   虽然此时结果还没有出来,但两边情形大不相同。   上元县士子胜券在握,兴高采烈的。秦淮四美之一的冯双双已经抵达,提前祝贺王逢元同学勇夺今春大会的诗魁了。   而江宁县士子个个唉声叹气,萎靡不振,士气极其低落。   主要是他们心理落差太大,连输三年又打平两年,总共五年不胜后,今年终于拥有了秦德威这个大杀器,原以为会翻身做主了。   可没想到,大杀器居然被对方卑鄙无耻的废掉了,好端端的参赛选手被变成了裁判员!   同为今年新人的高长江有点不理解,对老生们问道:“在下以为,只是输掉些面子而已,何至于如此丧气?”   新人真是什么也不懂,老生们就稍稍解释了几句:“比试是有彩头的,输方要请赢方东道!还不能是便宜地方,要在太白楼摆酒宴,还要请美人助兴!”   太白楼?原来都是自家生意啊!高长江脱口而出:“那可太好了。”   老生们:“……”   高同学啊大家看你像是个内奸,雅集结束后别走,前辈们心情很不爽,一起找个僻静地方谈谈心。   不过让双方士子都很奇怪的是,评定结果迟迟没有公布。   眼看着天色近午,在明媚春光里,席面开始摆上,宴饮狂欢的时候快到了,还是没有评定结果,这是从来未有过的事情。   终于在大家都不耐烦的时候,诗词张贴出来了,士子们立刻簇拥过去看。   第一篇开头写道:“是岁春暖花开时节,有五凤之一美人金凤劝饮苏州三白酒,酒酣时心中有感,提笔为五言绝句。”   众人无语,这序文除了打广告,有任何价值吗?还能更生硬点吗?而且你这广告宣传的到底是美人,还是白酒?   再看正文写道:“春风如贵客,一到便繁华。来扫千山雪,归留万国花。”   有的诗词,第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好作品。   比如这首,格式是最简单的五言绝句,只有短短二十字。但把内容看下来,却宛如一幅宏大的画卷,徐徐展开在面前,不是静止的,还是动态的,和短小精炼格式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众人看完就惊了,这是谁写的?难道县学里出现了隐世高人?   最后再瞧落款,众人齐齐无语,不是两个县学士子比试吗?为啥张贴了主评秦德威的诗?   又有人看到“五凤之一”这个表述,隐隐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再看第二篇,开头写道:“有五凤之二美人玉凤姑娘赠书《歧路鸳鸯传》,欣然阅之,从书中感受春意绵绵之情,忍不住提笔为七律一首:”   大家对篇头的硬广告已经无力吐槽了,只能继续看内容:   “庭院深深春日迟,莫愁湖畔悄凝思。风吹飞絮莺声送,婢扫闲花蝶舞随。   翠柳凝烟迷远树,碧桃笼雾护新枝。游蜂缭绕忙何似,正是芳菲最好时。”   想点评这首诗,还真就是篇头硬广告里四个字最合适——春意绵绵。信笔轻描间,好似少女情怀一样的春景跃然纸上。   而且关键是这首与今日芳园主题特别合适,点出了“芳”的韵味,作为镇园诗词再合适不过了。   再看落款,还是秦德威。顿时大家全都明白了,不用再往下看另外三篇也知道怎么回事了!   下面肯定没有其他人了,全都是秦德威的!没见还有五凤之三四五要写吗!   肯定是某主评假公济私,把两县士子的佳作都偷偷藏起来了,然后又趁机张贴自己的诗词,篇头还加上了那么硬的广告!   当初秦德威还没今天这种地位时,在雅集上就是连上元县带江宁县一起打。   但今天他居然还是连上元带江宁一起打,那踏马的不是白期待他入学了吗? 第二百四十九章 国公与府尹(上)   两县士子议论纷纷时,又有新的消息爆了出来。源丰号钱庄赞助一百两巨资,激励士子进行精品创作。   大致意思就是以发布的五首诗词为样板,按照样板诗词的体裁和题材进行创作,每种体裁悬赏二十两。   具体公告细则随后在太白楼武定桥店公布,样板诗词也将移至此处继续发布。   最让士子们惊讶的是,消息里还说,这种活动模式今后将作为定例长期举办。每年将于春秋两季发布当季样板诗词,分别称为春季大秀和秋季大秀。   众人不由得感慨,也只有秦德威敢这么办事了。   俗话说的好,文无第一,别人谁敢随便发五首诗词就称之为样板?在南京城里,也就江东小霸王有这个霸气。   芳树楼上,秦德威擦了擦汗,今天自己背负了太多不该有的东西,真是太心累了。   所幸一顿操作猛如虎,该照顾到的商业合作方都照顾到了,应该没有漏掉的。   就是怀里还有一叠特制小面额银票,不知道还用不用散出去,要不然直接把它漂没了?   正式文学活动总算有了个结局,美人们开始进场,同时也开始布置酒席。   五凤里的金凤又从顾老先生那里离开,回到秦德威身边,秦德威就顺势朝顾老先生看了眼,却发现顾老先生眼神不善的盯着自己。   “东桥公你不去挑美人,看我作甚?”完成任务后心情轻松的秦德威打趣说。   这楼上是个小圈子,没有外人,顾老盟主便直言不讳的说:“你是不是想用这种新方式,砸钱争夺金陵文坛领袖地位?”   秦德威才看不上这个,吹牛皮说:“在下志向远大,所图唯有治国平天下而已,对这种虚名毫无兴趣!如果东桥公不放心,回头让你来品评就是!”   顾璘还要说什么,却听到有仆役叫道:“国公爷到了!”   按照礼节,众人便下楼去迎接,毕竟从爵位品级来说,国公基本上就是异姓中最高档次了,虽然这时候大部分国公都没多少实权了。   锦袍玉带的魏国公徐鹏举正德十六年二十出头时就袭位并当南京守备大臣,至今也不过三十多岁年纪。   但徐鹏举也不是一个人,还有另外一名三品官员一起来了,居然是府尹严嵩,这让众人尤其是秦德威很惊讶。   从今天雅集可以看出,虽然规模盛大,但前来参加的都是本地士绅、以及顾璘、罗凤这样的致仕乡宦,并没有还在任的南京官员出现。   徐鹏举他叔叔、东园公子徐天赐办雅集时,还能邀请官员前来参加,但徐鹏举这边就不合适。   毕竟徐鹏举是实打实的武勋国公兼南京守备大臣,在任文官和魏国公私下之间多有避忌,谁也不想被弹劾一个文武勾结,谁也不想被看成自降身份巴结武官。   所以应天府府尹严嵩和魏国公此时一起出现在雅集这样的社交场合,让众人感到惊讶,这有点不合常理。   徐鹏举与众人见礼完毕,一起上楼落座,然后主动解释说:“诸君不必惊疑!今日本来有公务与严大人会晤,事涉军机就不细说了。谈完后,我就邀请了严大人一起赴宴。”   众人又去看严嵩,估计魏国公心思就是跟你客套客套,结果你还真来了?但也有明白最近情况的人隐隐有所悟,严府尹莫不是借这个机会,来找秦德威的?   严嵩被别人这样看着,也略略感到不自在,但他也很无奈啊。   儿子被关在县狱里,总不能不管,可秦德威又躲着自己不见,怎么也请不到府衙来。今天难得有这个机会堵住秦德威,能不来么?   魏国公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了秦德威身上,开口道:“阁下大概就是秦德威?闻名久矣,今日方得一见,幸会幸会!”   秦德威再次还个礼说:“见过明公!”   然后魏国公下一句就是:“那源丰号钱庄是你开的?最近听说很红火。”   秦德威很没想到,魏国公居然开口就先问这个,这也太没谱儿了吧?大家有这么熟吗?   他谨慎的回答说:“并不是在下开的,而是别人合伙开的,在下只是帮着出出力气。”   徐鹏举又说:“我也想入股,还行不行?”   秦德威:“……”   这国公也太不靠谱了,在场有这么多人,说这个合适吗?   说实话,秦德威完全没有兴趣与魏国公合作,甚至都不想与魏国公太多牵扯。   如果秦德威是个富商之类的身份,没有走出南京的志向,只想在南京本地混吃等死,那与世守南京的魏国公合作,也不是不可以,哪怕是投靠也可以考虑。   但秦德威现在已经步入士人阶层,长辈都已经中了进士了,明显就是文官势力一份子了,怎么可能原意与魏国公这样招摇醒目的勋臣搅和在一起?   他与魏国公又没有徐指挥家那样的传统情分,走得太近只会让别人产生怀疑,也不利于自己在文官势力里的名声。   再说按照历史进程,魏国公估计很快就要第一次被解除职务,宅家当富家翁了……跟他合作啥都图不到。   所以秦德威婉拒说:“明公实在说笑了,您已经如此富贵,还能看上钱庄这样的业务?还是不要折杀在下了!”   徐鹏举确实想赚钱啊,国公家业大开销也大,而且爷爷去世时,把很多家产都分给了小叔叔徐天赐,搞得徐鹏举手头比老国公们紧张多了。   没理会推脱之词,徐鹏举又问道:“我又不是强取豪夺,你就直接说入股行不行。”   秦德威倒不是怕魏国公,魏国公再尊贵也管不到文人事情,只要他敢伸手,分分钟几十封奏章弹劾。   就是犯不上和一个国公顶撞,便找了个借口解释说:“说起源丰号钱庄,其实明公你并不合适入股,对您也不好!”   徐鹏举就奇了,“只是生意而已,怎么不好?”   秦德威又继续解释说:“钱庄里很多都是官府业务,魏国公你这身份,并不合适参与进来。”   其实不是不合适,是犯忌讳,是武官插手官府的大忌讳。你一个守备南京的国公爷,参与地方官府业务,想谋反吗?   徐鹏举不以为意的挥手道:“这都好商量,若肯让我入股,就先停住官府业务,然后我把各卫所的业务拉进来!”   秦德威苦笑道:“明公你这样太过于张扬了,不利于你韬光养晦之道。听在下几句劝,这两年还是收敛些为好。” 第二百五十章 国公与府尹(下)   怎么听着像是威胁?三十多岁还算年轻气盛的魏国公把忠言当逆耳,冷哼一声道:“你倒是说说,什么叫韬光养晦?”   秦德威无语,你确定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仔细讨论你的一屁股烂事和擦屁股韬光养晦问题?   就你这政治素养,也幸亏是投胎投的好,在南京城当个土棍国公,要是在北方京师,几天就被玩成麻花啊!   但马上徐鹏举也回过味来了,刚才说源丰号钱庄也就说了,那都是秦德威的隐私,无所谓,不在乎!但如果说自己的事情,那就要在乎在乎了。   他又哈哈笑了笑,将失言遮掩过去,然后指着严府尹,对秦德威说:“另外,听说你与严府尹家里人有些误会?要不要帮你调解?”   秦德威又无语了,国公你可闭嘴吧!用得着你来调解吗!   再说这种事都是黑箱作业暗箱操作,哪有当着一堆不相干人的?给别人直接表演现场八卦吗?   然后秦德威鄙夷的又看向严嵩,别告诉我你大名鼎鼎的严嵩就这水平?你这样搞,让我怎么把你当对等人物?   严嵩也是有苦难言,刚才他确实以公事让步为代价,多给了魏国公江北几块地为新大营场地(其实干什么用未知)。   以此拜托魏国公帮忙说几句,算是给秦德威增加一点点压力。但他也没想到,魏国公居然如此不靠谱啊。   无可奈何,严府尹只能硬着头皮开口:“敢问犬子为何在县衙滞留不归?”   宴席上其他人也不分心了,都竖起耳朵听八卦。   秦德威仿佛比严府尹更无可奈何,“如果是别人来问,在下只能说,县衙事情与在下这生员何干?   但这里没外人,明人不说暗话,在下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东楼兄总是找在下的麻烦,甚至还对叔父下毒手,这还能让在下怎么办?   为求自保,只能先把东楼兄关起来了,也让他冷静冷静,也别总是与在下过不去。”   随后秦德威又想起什么,连忙安慰道:“但府尹请放心!东楼兄在县狱里不会吃苦头,一切优待。”   我是担心这个吗?严嵩劝道:“秦生大可以到府衙来告知本官,本官教训他就是。你们毕竟都是年轻人,又何必动手伤了和气。”   秦德威再次加码无可奈何,很委屈地说:“但我都去府衙告过两次状了。”   严嵩:“……”   秦德威两次击鼓找自己告状,当时自己还觉得心烦,都敷衍着推掉了,没想到秦德威居然还在这里留了话柄。   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状子放在他面前,但他没有珍惜,等他失去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如果上天能够给他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他会对那个男孩子说一句话:你还是来告状吧!   秦德威终究还是想解决问题,又不能扣着严世蕃一辈子,便给了严府尹一个台阶下:   “其实下面人都不行,县衙里对您的批示居然一直阳奉阴违,搞消极对抗!所以我才死了心,不去找您告状了。”   当着别人的面,严府尹觉得许多话说不出来,千言万语化为一声长叹道:“他还是个孩子!”   秦德威同样无话可说,严嵩你怎么如此不上道?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谈判最关键的是什么?是利益交换啊!在你完全不占理的情况下,你不拿出点东西来,凭什么从自己手里换人?   退一万步说,严世蕃给自己造成了那么大麻烦,你不该有所赔偿吗?   拿不出利益,只空口白牙的督促自己放人,你礼貌吗?   不过话说回来,这是严嵩的无心之失,还是性格问题?   如果真是什么都往自己手里捞,完全不讲究利益交换的作风,就难怪最后千夫所指,结局惨淡了!   徐鹏举突然插话说:“秦德威你当初是不是在我徐家族学读过书?怎么也得承我一份情吧?”   秦德威愕然,这你都能拿出来说?再说就算承情,也是承你那宗亲徐老指挥的情啊。   “你还是放人吧!”徐鹏举很不专业的劝说:“难道还要我再请出宗亲来劝你?”   一个二十一岁就继承国公爵位,并当上南京守备大臣的人,确实算得上年少得志,不太擅长这种居中劝人的事。   秦德威终于懂了,肯定严嵩更愿意和魏国公做交易,然后通过魏国公来施压,同时还能跟魏国公拉拉关系。   大概在严嵩看来,自己位置太低了,不值得做交换对象!   真是个势利眼!以小见大,从这就能看出奸臣的本性!   踏马的,给脸不要脸,当谁没有脾气呢?秦德威拉下了脸,冷淡地说:   “审理结果如何,监狱放不放人,都是县衙事务,在下只是个生员而已,哪能决定县衙事务。所以还请你们二位去找县衙商量吧!”   严嵩很诧异,你秦德威怎么就甩脸色了?好像是第一次?   这时候,突然有个仆役站在不远处,对魏国公禀报说:“有传旨天使到了园子外!刚才天使去了府里,老爷你不在,才又来了这里!”   魏国公闻言不敢有所耽误,立刻起身下楼去接旨了。   众人议论起来,这样突然来到的圣旨,可能不是好事。因为没有先行官提前通知,让魏国公有所准备,备好彩亭香案等物事,就十分不像是喜事了。   大家陪着魏国公一起下去,来到了园子大门外,果然看到有个官员捧着诏书。   圣旨面前,众生平等,在场恰逢其会的人便一起跪了。   只听天使宣读道:“左都御史王廷相奏言,南京为国家根本之地,内外守备权重,不宜以魏国公徐氏世典久任。   并劾魏国公徐鹏举不法事,一投托、二役占、三威虐。朕念徐鹏举世代勋戚,姑宥之,戒令改过自新,免去守备大臣差事。”   这旨意概括起来就一句话,经由王廷相弹劾,免去徐鹏举南京守备大臣职务!徐鹏举接了旨意,心情郁闷就别提了。   国公其实就是个不具备任何实权的爵位,只有当南京守备大臣才能算管事掌权,起码管南京四十多卫官军的日常训练和使用,以及营操调度。   可现在守备大臣职务被免掉了,那只当个魏国公又与富家翁有多大区别?   众人这时忽然看向秦德威,眼神怪怪的。是不是你?   谁都知道,王廷相还是南京兵部尚书时,就跟你秦德威关系特殊,整顿了不少人,莫非现在暗地里还有合作?   又想起刚才秦德威劝魏国公要收敛,要韬光养晦……   靠!秦德威连忙否认:“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严嵩久久无语,自己好不容易才拜托了魏国公,帮忙向秦德威施压,可怎么就这样了?   本来想着南京城文官系统没人能压住秦德威,所以才想着试试魏国公,可是才一个回合就废了。   严嵩不禁回忆起了刚中进士就在家养病十年的岁月,究竟是自己命数一如既往的太差,还是秦德威命数太好?   偌大一个南京城,连守备大臣都废了,还能找谁来施压说情?去找镇守太监? 第二百五十一章 余波和内情   在秦德威的历史记忆里,魏国公徐鹏举一辈子当过三次南京守备大臣,中间两次被罢职。   也许是嘉靖皇帝的权术之道,也许是嘉靖皇帝的一时心血来潮,秦德威懒得去琢磨其中原因,只是没想到第一次罢职这么巧就被他遇上了。   主人家遇到了这样的事情,那雅集就只能在诡异的气氛中草草结束了。   临走前,秦德威还特意等了下严府尹,结果严府尹什么也没说就走了,秦德威真不知道严嵩脑子里到底是什么坑。   今天既然见过面,而且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接下来事情应该很简单了。   你严嵩直接开个条件出来,自己满意了就放人,大家钱货两讫。你严嵩也是搞政治的,怎么就是不明白?   其实秦德威最近有点膨胀,懒得去理解别人了,就没摸准严嵩的心思。   举个五百年后的例子,某人被执法部门罚了两千元,不肯老老实实交罚款,非要找各种关系去摆平处罚。   最终结果往往是此人花了几千元钱走后门摆平处罚,从经济帐来看得不偿失,但他这样做会觉得自己有面子,能摆平处罚。   严嵩此时的心态大概差不多,虽然知道是自己儿子犯错在先,但他也不想为了捞出儿子,直接与秦德威签订城下之盟。   要知道,严嵩就是一个很在意自己面子的人,不会去做没面子的事情。   所以严府尹先前见秦德威躲着自己,立刻就猜出秦德威的心思就是待价而沽。   而严府尹又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向小小的县衙势力屈服了,故而一直想找人由上而下的解决问题,这样才能显示府尹的威严。   作为正三品应天府尹,严嵩是有资格与南京城任何人对话的,包括魏国公,也包括守备太监,当然也具备找关系平事的能力。   雅集结束后,要问起士子们对嘉靖十一年芳园春季雅集的印象,那还是很深刻的。   倒不是因为出了什么流行大作,或者传了什么绯闻故事,而是因为秦德威强行植入的各种硬广告。   大家回想起来,满脑子恍恍惚惚都是什么五凤、源丰号、太白楼、三白酒、歧路鸳鸯传……也不知是去了雅集还是去了市场。   至于魏国公徐鹏举被罢职这件事,其实对南京正经官场没多大影响,文人士子也不会太在意。对大多数文官而言,无论哪个勋戚公侯来当守备大臣,真没多大区别。   受影响比较大的,可能只是一些武官,比如魏国公的同族,留守右卫指挥佥事、商业价值最大的三山门把总徐云起。   对秦德威而言,雅集过后没有其他杂事了,他就继续去聚宝门外长干里的王以旌私塾上课。   过去这半年,课程是偏向于春秋题应试教育的,但从现在起,秦德威明显感受到,开始往深里讲了。   这日下午上完课,秦德威出了私塾回家,却看到奶兄弟徐世安在外面等。   秦德威很奇怪的问:“你怎的找到这里来了?难道你也想离开族学,到这里深造?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下云池先生?”   徐世安傲然道:“我堂堂一个未来百户官,认识这种老冬烘做什么!”   秦德威摇摇头,三儿啊以后你别后悔。   不是他故意瞒着有用信息,而是王以旌老先生非常古板保守,他从不提起自己弟弟给自己长脸,秦德威也只能装不知道,更不好告诉别人。   “我今日找你,是父亲让我来的!”徐世安哪有心思继续扯教书先生,忧心忡忡的说:“这两天父亲日子十分不好过。”   前文提到过,三山门是内城墙十三门里,商业价值最高的城门,换句话说就是油水最大。   徐云起能当上三山门把总这个职务,一方面是十年前宁王之乱时,他上过阵立过功,另一方面就是身为守备大臣徐魏公亲族的缘故。   现在徐鹏举被罢职了,没了守备大臣的权力,成了个富家翁一样的闲散国公爷,还得闭门思过,那徐指挥的三山门把总职务立刻就不稳当了。   武官本来就难在外面找油水,最肥差的城门谁不想要?   没见徐云起靠着三山门就发家致富,还开了钱庄,居然还能与鼎鼎大名的源丰号联号经营。若能挤走徐云起,三山门不就是自己的吗?   秦德威感慨几声,还以为徐魏公被免掉守备大臣职务,与自己没什么关系呢,没想到徐指挥这边危机感就来了。   也真是人走茶凉,太踏马的现实了,徐魏公被罢职才两天,徐指挥就感受到压力了。   徐世安请求说:“我爹的意思就是,徐魏公的守备大臣是被你拿掉的,你要负责到底!所以你至少帮忙出出主意,解决我爹的麻烦。”   秦德威辩解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是他自己做事不谨慎,而王廷相当过南京兵部尚书,深知内情,然后弹劾的他!”   “真不是你?”徐老三对此很怀疑,王廷相在南京搞整顿时,你秦兄弟就是头号爪牙,你们之间还能没关系?   秦德威赌咒发誓说:“绝对不是!我与徐魏公无冤无仇,搞他干什么!若真是我所为,天打五雷轰!”   徐世安叹口气:“那就是徐魏公太倒霉了,正好又撞上了江贼出没劫掠的事情,难怪天子震怒罢职。”   江贼劫掠?秦德威觉得这个事情很耳熟,但他肯定这辈子是第一次听说:“难道还有什么内情?”   徐世安毕竟是武官世家,又是姓徐的,对徐魏公的消息很灵通,“最近有数十贼寇,数次沿江大肆劫掠,过往客商人心惶惶。   但令人奇异的是,徐魏公作为守备大臣,始终没有抓到贼寇,一个都没有。背负了剿匪不力和无能的罪名,所以大概这也是被天子罢职的由头。”   如果是二十年后,秦德威直接就猜是倭寇了,但现在只是嘉靖初期,哪里来的倭寇跑到南京附近?   不过说起数十贼寇在南京附近沿江劫掠这件事,秦德威还真知道是怎么回事。   全因为这件事情实在太奇葩了,奇葩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所以上辈子他查找资料时,看到这件事后,印象极为深刻。   秦德威不由得叹道:“徐魏公怎么不早点问计于我?不然何至于被罢职。”   徐老三催道:“现在是我爹问计于你!” 第二百五十二章 这个笑话不好笑!   对别人来说,这是一个答案未知的题目,需要苦恼的是怎么寻求正确答案。   但对秦德威而言,他知道答案是什么,但他也苦恼,怎么才能合情合理的写出论证过程?   如果没有论证过程,算命一样凭空说出结果,未免太过于惊世骇俗了。   南京外面江上出现盗匪劫掠并不奇怪,出动官军剿灭就行了,不然要南京守备大臣和操江御史是干什么的?   前守备大臣徐鹏举和严嵩商议的公务,就是在地处江北的江浦县新设营地,加强江防的事情。   但近期新出现的这伙贼寇极其狡猾和隐蔽,徐鹏举剿到现在,连根毛都没剿到,甚至半点线索都没有,让外人看起来确实也太无能了。   结果这就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导致徐魏公没扛住弹劾,被天子罢了守备大臣职务。   正所谓时也命也,在风云莫测的官场,这也是常见的事情。   秦德威并不在意徐鹏举的命运,徐魏公再差也是一辈子富贵国公,用得着自己同情吗?   但徐指挥受到牵连导致位置不稳,来找自己问计了,那么自己还真有个想法,就是不知道老指挥有没有胆量跟着自己搏一次富贵?   “走!”秦德威对徐老三招了招手:“今晚请你喝花酒去!”   徐世安急了,质疑道:“现在是干这个的时候吗?”   秦德威摸着徐老三的头,欣慰的说:“三哥儿啊你真长大了,忽然也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了。”   如此两人一起往城北而去,天黑时到了徐指挥家里。堂上不适合密谈,许久不用的西侧院书房重新开启,老指挥在这里与秦德威碰面。   徐世安把秦德威领过来就算完成任务,正要出去,但秦德威却喊住了他,又对徐指挥说:“安兄弟也渐渐成人了,一起听着吧。”   徐云起老指挥当然不介意自家儿子旁听,他只关心秦德威到底有没有办法,他现在确实处境有点危险。   同族的徐魏公在完全没有安排后事的情况下,就骤然被罢职,手握肥差的他立刻引起了别人觊觎。   南京城四十多卫,挂着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的人两三百都是有的,又有几个能管着有油水的差事?   武官系统里的最大腿都没了,别人更不敢乱找,徐云起老指挥就想到了机智的秦德威。   一是秦德威太聪明了,总是能想出各种办法解决问题,全城公认的神童。二是秦德威在文官里有点关系,看看能不能寻求外援。   “办法其实很简单啊。”秦德威轻描淡写的说:“难道徐老爷你没想到吗?老夫人的兄弟田大人不是南京锦衣卫官,在内守备厅听用吗?”   内守备厅,就是南京守备太监的官署,设在皇城西安门外。相对而言,守备大臣的官署叫外守备厅,设在中军都督府。   就这主意?徐指挥有点失望,“要想请守备太监这样的南京城最顶级大人物发话,那要花多少钱?再说守备太监大都年事很高,少有久任,管不了长久。”   老指挥还有实情没说出来,他不想求正房亲戚办事,免得在家里又被压住抬不起头。最近他在外面找了个小的,正琢磨领回家里呢……   秦德威试探过后,又开口道:“别的办法也不是没有,就是不知道徐老爷你有没有决心。”   老指挥大喜道:“我就知道秦哥儿与我家老三不同,从不空口白牙、虚张声势,一定真有主意!”   徐世安:“……”老爹你可不可以继续忽视我?   秦德威提出一个思路:“事情还是要从江上贼寇说起,徐魏公都因此而被罢职,这可以看作当前南京军卫最大的事情了吧?   如果徐老爷你若是能捉住这些贼寇,肯定就是大功,谁还能动你?再让徐魏公帮你说说话,升个指挥使是不是也够了!”   老指挥还没说话,但徐老三忍不住就先说:“秦兄弟啊,你怎么跟我一样不靠谱了?现在全南京城官军都知道,谁能抓住贼寇谁就是大功,但要去哪儿抓?”   徐指挥也挺无语的,如果有那么好抓,以国公爷的资源实力早就抓住了,至少不至于一无所获。难道他一个城门把总的资源比守备大臣还厉害?   “你们思路就不对!”秦德威解释说:“在我看来,只有徐老爷你才能抓住那些贼寇,只要你想。”   傻子才不想!老指挥还是没明白,为什么秦德威一再强调只有自己可以做到?   秦德威进一步分析说:“贼寇数十人,每次劫掠财货规模都不小,我猜他们肯定是到南京城里销赃。   城外小地方一是没有这个实力消化,二是骤然出现大批财货容易暴露,所以这些贼寇每次劫掠完后必定进城。   在里城各城门里,三山门又是直通商业街区而且距离最近的城门,所以贼寇销赃多半是从三山门进城。”   这就是为什么秦德威会来找徐指挥的原因,确实也只有徐指挥能配合他了。   “言之有理!”老指挥拍案道:“小哥儿你继续说!”   “也不完全是吧?”徐老三又插了一句疑问:“外城的江边,有江东市集、有龙江市集,也可以销赃,不必入城。”   秦德威反问道:“你在江上或者是江边抢劫完了,然后就在江边市集销赃?当贼寇有这么当的吗?”   “不用理他,你继续说!”老指挥迫不及待的催促道。   秦德威渐渐说到了正题:“按道理说,这样大规模的贼寇,不可能一点线索都留不下来,前几次都没有被发现蛛丝马迹,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他们很可能是在大人物的庇护之下,所以官军查到关连大人物时,就不继续了。”   秦德威又举了个例子:“比如贼寇在城外江边潜伏时,住在大人物的庄园别业里,官军会进去搜查吗?   或者贼寇运送赃物从三山门进城时,打着一位大人物的旗号,看起来就像是这位大人物的商队,那你们守门官军还会仔细检查运货队伍吗?”   徐指挥顿时如梦方醒,“就是这个道理,难怪贼寇踪迹全无,没有半点线索!”   照秦德威的这个思路,只要不走漏风声,还真有可能在三山门堵住贼寇。   秦德威又说:“所以下次出现贼寇劫掠消息后,接下来几天徐老爷你在三山门多加注意,没准就会有所收获。   但是徐老爷要想好,如果贼寇真打出了大人物的旗号,比如自称是大人物的家奴仆役,你有这个决心去查吗?”   徐指挥咬咬牙说:“天理公道在此,怕个什么!在这样的大案面前,大人物也不好使!”   秦德威冷不丁的问道:“如果是南京守备太监呢?”   徐指挥:“……”   你说是大人物,可踏马的也没想到是这么大的啊?你一定是在说笑吧,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徐老三也被吓得脸色发颤,怎么办,有点慌,自己会不会被灭口?大人的世界这样可怕吗?   南京守备太监,南京城三巨头之一!而且是地位最超然的一个! 第二百五十三章 你能得到什么?   潘真,号实庵,成化朝时就入宫了,出任过多处镇守太监,也回京师掌管过内官监。   因为年老多病,又不适应北方气候,潘太监便求得敕令送南京调养,顺便出任了南京守备太监。   嘉靖皇帝性格十分多疑,唯恐别人糊弄自己,对日常围绕自己的太监群体其实不那么信任。   所以在嘉靖朝太监势力并不如别的时候。潘太监在南京又是来养老的,平常也很低调。   但低调并不意味着是菜鸡啊,徐指挥父子齐齐想道。   刚才话有点多,秦德威感到口干,又不紧不慢的喝了几口茶,一边欣赏着徐指挥父子的脸色,一边回想着上辈子印象深刻的一段文字资料。   “南宫县巨贼变易姓名樊仕勇、朱潮投入镇守太监潘真府第为僮仆,与真从人马骥等结为党羽,纠集亡命数十人,出没沿江一带大肆剽掠。上命各官严限擒剿,潘真待回京之日法司具奏处治。”   这段文字资料里的镇守太监潘真,指的就是南京守备太监,所以说这真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奇葩案件。   江洋大盗变更姓名,混进南京守备太监家里当了奴仆,然后又找机会外出沿江劫掠,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不可思议。   所以徐魏公剿匪连根毛都没剿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情有可原,谁踏马的能想到贼寇藏身在守备太监府第里?   别说徐魏公,就是徐指挥父子两人,听到秦德威嘴里冒出“守备太监”四个字时,也不敢相信。你秦德威真的不是在说笑吗?   秦德威对父子两人比较了半天,得出一个结论,徐老三的颜艺比徐老指挥要高那么一点点。   “哈哈哈哈!”秦德威笑了几声:“我只是做了一个最极端的假设,锻炼下徐老爷你的承受能力!”   徐指挥不知不觉松了口气,“秦小哥儿你的思路确实很好,但别这么吓唬人。老夫一把年纪了,可经不住吓。”   秦德威又提醒说:“其实也很好查,我记得城门有登记?徐老爷你明日去查查册簿,看看前几次贼寇劫掠时间之后,都有哪些大人物的货物进城。”   南京城也是都城,各城门的关防并不是摆设,有很多规定。比如所有官员出城入城都要在城门登记,还有大宗物资出入,也都要在城门登记。   如果每次劫掠之后两三日内,恰好都有某人的货物进城,那就明显有问题了。   身为三山门把总,徐指挥查这个出入记录简直再简单不过了。   他也万万没想到,线索居然就藏在自己天天熟视无睹的册簿上,怎么早就没想到呢!   “老夫明日就去查,你也可同去!”徐指挥表态说:“等查完了,根据结果再与你商议!”   天色晚了,秦德威也就不赶夜路回去了,徐家安排了客房让他休息。   回到内院,徐世安对徐指挥说:“爹!以我对秦兄弟的了解,他未必是吓唬人,很可能说得都是真的。”   “你闭嘴!”徐指挥心事重重的回了屋。   次日一大早,徐指挥就带着秦德威赶到三山门,在班房里将近两个月的登记册簿都搬了出来,然后专拣特定日子看。   就那么几个日期,查阅起来还是很快的,但徐指挥每一次都看到了“内守备厅供品一队”的登记记录,登记人是樊仕勇或者朱潮。   看到这两个名字,秦德威就更心里有数,这算对上号了。原本都是猜测,还存在着猜错的可能,但现在可以确定无误了。   放下登记册簿,徐指挥感觉自己双手还在发抖,他想喝口茶缓解下心情,结果连茶杯都端不稳。   还真踏马的关连到了守备太监!这,这,这……   全无主意的徐指挥下意识看向秦德威,却见这少年仍然面不改色,仿佛并没有多大事,甚至还若有所思。   我的秦小爷!请你过来,是让你帮忙出主意的,你却扔了一个大炸雷!   秦德威先开口说:“徐老爷!现在这个秘密只有你我知道,你怎么想的?”   徐指挥只觉得脑中如同一团浆糊,苦笑道:“老夫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秦德威首先说:“其实这件事,按道理说潘太监肯定不知情,他一个南京守备太监,若想图财有的是法门,还用冒着巨大风险去抢劫?   所以潘太监不至于袒护这些贼寇的,更犯不上为了贼寇做一些错上加错的事情。”   然后又对徐指挥说:“现在就看徐老爷你有没有勇气去做事了。   如果你有这个勇气,可能会收获到巨大的功劳,晋升为真正的正三品指挥使,多恩荫的百户也会加到千户。   以及拉守备太监下马后,在官军中无上的威望和雄厚的资历,再过几年说不定还能晋升到五军都督府。”   “当然。”秦德威话头一转:“如果徐老爷你不肯出头,那我们就把秘密埋在心底,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切选择全看徐老爷自己,秦德威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把信息全面的告诉徐老爷,让他自己做出判断。   本来秦德威可以隐瞒真实情况,先引诱徐指挥动手,然后风口浪尖退无可退,徐指挥就不得不跟随自己干到底。   但这种诡诈之术不适于用在自己人身上,事后必将招致老指挥的怨念,秦德威考虑过后就放弃了,决定对徐指挥开诚布公。   徐指挥沉思了很久,突然开口问道:“秦德威你可以说实话吗,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能得到什么?”   秦德威笑了笑说:“如果徐老爷你敢动手揭盖子,那我就去找一点太监欺负百姓的事情,然后去内守备厅为民请命。毕竟我也是本地士子,看到不公就该发声!”   徐指挥:“……”   莫非你玩的跟老夫不是一种路数?   秦德威早就做好预案了:“第一,这对我来说是个刷声望的机会,目前我的名声都是诗词文学方面的,欠缺政治声望。   对我们这样的读书人来说,还有比斗倒高位太监更好的刷声望方式吗?这是可以伴随一辈子的荣誉。   下次想再找一个如此大把柄的大太监,可就难了!要想斗倒并获取政治声望更难!   第二,这对个人形像是一个巨大的促进,与太监作斗争这个形象在读书人和文官里还是很好用的,算是积累自己的清流本钱。   第三,巨大的声望还会产生保护自己的光环,以后南京官员里谁若想针对我,谁就是逢迎巴结太监,帮太监为虎作伥!   第四,有了这样的政治光环,明年县学岁试时,可以求得大宗师照顾,提拔到廪膳生员的等次,这样就具备参加乡试的资格了,这非常重要。   别忘了,大宗师就是正德朝时反对太监挨廷杖才开始出名,并位列清流。   他有这样的人设包袱,这就是他的政见,那么遇到了与太监作斗争的我,会不会为了保持人设而提拔我?”   徐指挥无语,所以守备太监在你眼里就是可以取银子的钱庄柜台?你不怕没命花吗? 第二百五十四章 进宫的那个男人   嘉靖朝的太监不能说没权力,位置在那里摆着,权力还是有的,但真不如文官有权力。   相对于上一个皇帝正德朝的太监权势高峰期,嘉靖朝已经算太监权势衰落时期了。   如果不是嘉靖皇帝性格太操蛋,自私刻薄多疑寡恩还养蛊,而且动辄北边东边敌寇入侵让人掉脑袋,嘉靖朝文官们应该是很幸福的,难得遇到个大臣的君恩超过太监的皇帝。   所以历史评论常说,嘉万年间是文官政治的高峰期,也是大学士阁权的巅峰期,是强势首辅碾压外朝六部的时代。   就是到了万历中后期,便一言难尽了……   未来这种历史趋势目前没人清楚,在眼下的嘉靖十一年,徐指挥脑中还残留着十几年前正德朝太监气焰熏天、嚣张跋扈的印象。   但秦德威脑子里琢磨的却不一样,下一个太监权力高峰也就是魏忠贤时期,这都是快一百年后的事情了!   只要在文官系统里混得好,嘉靖朝怕个锤子太监。除非是那些自甘堕落去当了高级太监义子,然后混恩荫官的人!   如果自己十多年后能够混出名堂,能当个翰林啊御史啊什么的,士林声望也够,同时也还有扎实大腿的话,即便遇到了那位唯一以总督东厂兼掌司礼监印的传奇太监秦福,也可以考虑碰个瓷的。   想到这里,秦德威突然发现,这人姓名为何与亲爹和叔父这么像?   叔父叫秦祥,失踪的父亲听说尊讳秦吉,这个传奇太监却叫秦福,看着简直像三兄弟……   就在秦德威放飞思绪的时候,经过反复思量的徐指挥又问道:“用不用告诉我那妻弟,大家一起商议?”   徐指挥的妻弟是南京锦衣卫官田大人,目前正在内守备厅当值听用,肯定熟悉潘太监的情况。   但秦德威并不同意:“最好先不要告诉,他的立场与我们不完全一样,他很可能会倾向于潘太监,这点必须要清醒。   如果你告诉了他,他尽职尽责的禀报给潘太监,然后潘太监自行捉拿了贼寇,那还有我们什么事情?   也不是不让徐老爷你讲亲情,我们只能在办事过程中,提醒他回避问题,再分润他一点功劳就是了。”   秦德威最后又很交心的劝了几句:“徐老爷啊你要做的其实就只是守住城门,下次劫掠案发生后,有意识的在城门瓮中捉鳖,在此之前沉住气就行。   只要贼寇真相被揭破,潘太监就绝对没可能继续当内守备了,你没什么危险的,以他的岁数你还担心什么?   其实我比你更难,在事情被揭破之前,潘太监还是守备的时候,我就要去折腾动静弄名声,危险性比你大多了。”   听到这里,徐指挥拍了下大腿:“干了!”   然后他又说:“我家三儿说过,你这人性子不会轻易涉险,你都敢做的事情,肯定并不凶险,我又有什么不敢的!”   秦德威撇撇嘴,只要你们敢一起做大事谋取富贵,随便你们怎么说。   徐指挥下定了决心后,只要守住城门就好,在贼寇被捉住之前,秦德威只能靠自己了。   不过他找徐指挥要了四个健壮军丁伴随左右,还是身边多几个壮汉保镖更安心点。   就在秦德威和徐指挥一起筹谋如何打开潘太监这个大礼包的时候,严府尹也在琢磨潘太监。   作为南京地面包括周边各县在内的最高行政官长,严府尹大多数时候都是帮别人平事,但这次却是要找别人帮自己平事救儿子。   比府尹还大的,能帮府尹平事的,也只有南京三巨头了,南京守备太监、南京守备大臣、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这三位。   出于名声和面子考虑,首先排除了同为文官体系的兵部尚书,不然自己父子的事情在文官里面传开了,有点丢面子。   然后守备大臣徐鹏举又黄了,那么剩下的选择就只有守备太监了。   严嵩的行动力还是非常强的,看准了方向会全力去做,要不然若干年后也不至于动辄把人弄死。   大明南京城西部都是皇城区域,守备太监官署内守备厅位于皇城西安门外,再偏南一点的地方。   当即严府尹就下帖子到内守备厅,得了回帖后次日就轻车简从出行,来到内守备厅,拜见守备太监潘真。   公开拜见必然是有公事的,皇城城墙西段和北段年久失修,要会商修葺之事。   另外还要商议下贡品问题,每年秋季南京都会按惯例向京师输送贡品,必须提前几个月开始谋划。   公事说完,严嵩没着急走,与潘太监闲聊起来。   严嵩还是能和太监们找到些共同语言的,十年前严嵩还在翰林院混的时候,当过一段时间内书堂教习,与太监打过交道甚至共事过。   内书堂顾名思义就是设在宫中的学堂,专门教小内宦读书学文化的,那些大太监基本都出自内书堂,没文化怎么跟文官争权?   一般内书堂都是从翰林院请人来教习,所以教学水平真不算低了,当过教习的严嵩文化素养也真不差的。   潘真岁数大了,老人都喜欢这种怀旧式的闲聊,“当时正处于多事之秋,宫中大珰纷纷贬落凡尘,有识内监都盯着空出来的位子了,内书堂无人管理。”   十来年前那时候,就是正德、嘉靖两朝交替的时候,太监势力出现了大洗牌,甚至是大清洗,从正德朝的高峰一下子跌落到了低谷。   但也空出了很多高级位置,有文化的太监都忙着去争权夺利,内书堂这种教学机构暂时就没人想管了,只剩了一堆上课的小萝卜太监。   但内书堂这种地方,一般人还管不了,必须要有一定文化素养。   严嵩附和着说:“确实,我也还有些印象。当时本来只我一人难以维持,所幸又来了个秦福秦太监过来协助管教,如今那秦太监听说也发达了。”   潘真“哈哈”一笑,“巧了,这不就是缘分吗?说起来秦福还是我接引入宫的。当时司礼监诸公让我找个人去内书堂协助教习,但没人想去,我也没办法了。   后来我就想着,能不能在外面直接找个现成的书生,如果愿意入宫就让他去内书堂协同教习。   这秦福就是当时自愿的,我也就成人之美了。眼瞅着这秦福现在越发当红了,只要维持君恩不坠,将来入司礼监毫无问题。”   严嵩立刻就说:“潘公好眼光!想当年这秦太监相貌谈吐不凡,难怪深得圣上恩宠。” 第二百五十五章 你行你上啊!   严府尹和潘太监宛如闲话家常,又说了一会话,扯到了儿孙身上,聊得十分尽兴。   又找个了机会,严嵩就开口道:“其实说到儿孙辈,还有件小事情,请潘公出手帮忙。”   潘太监十分诧异的说:“在南京这地界,还能有多少你这府尹办不了的事?”   严嵩就说了情况:“小儿刚到南京不久,便惹到了人,如今陷在县狱里,恳请潘公出面救他一次。”   于是潘太监更诧异了,你严嵩是府尹,你下面的县衙抓了你儿子,然后你还没办法,找到我这里来求助?   怎么看怎么不可思议,难道这是故意设计陷害咱家?   严嵩做出无奈的样子说:“我那儿子惹到的人是小学生秦德威,想必潘公也听到过此人。而县衙那边又不肯卖我面子徇私放人,只能借用潘公威严一用了!”   这样说来,潘太监倒是能理解了,他们文人内部互相倾轧不卖面子的时候,疯起来根本不看上下尊卑的,还美其名曰自负气节。   反正输了就回家种地读书,有什么舍不得的?不像太监这样完全没退路。   严嵩又道:“那秦德威有才无德,外号江东小霸王,乃是盘踞在县衙的地头蛇,今年又中了秀才,极为难缠。   简直就是个鬼见愁一般的人物,我虽为府尹一时也莫可奈何,只想着让儿子早些出狱罢了。”   对这个外号,处于南京城食物链最顶端的潘太监嗤之以鼻,“什么江东小霸王,大概都是无知愚民哄传罢了,他们又能知道天有多高?”   严嵩立即吹捧说:“吾辈羁绊太多,难免有束手束脚之时。想来想去,南京城中也只有潘公可随心通脱,能制住秦德威了。”   潘太监笑了几声,“好听话就不必说了,就是应该如何帮你这个忙,我是想不好啊。毕竟那是县衙,我也得师出有名。”   别的废话也不必多说了,你总要拿出点什么吧?请守备太监办事,还能白使唤?   对这种索要利益的暗示,严嵩倒是不介意。他的价值观就是媚上的,只对地位比自己高的人曲意逢迎,巴结送礼。   但在面对比自己地位低的人时,绝不委屈自己。宁可送潘太监三千,也不愿给秦德威三百。   所以两人当然是一拍即合了。   秦德威并不知道严嵩去找潘太监的事情,他还一直等着严嵩再来找自己。   他已经决定了,接下来几天工作重心转向潘太监,没精力和严家父子虚与委蛇了。   如果严嵩再来找自己,他也绝对不拿捏了。不用再继续吊胃口,主动开一个价码,让严嵩知道自己诉求,然后痛快了结事情。   今天秦德威在王怜卿这里,要对芳园雅集的商业效果进行评估,同时王美人也想对秦德威的身体状况进行评估,确认小郎君身体是否正常恢复了。   评估完后,王怜卿把玩着评估工具,慵懒的说:“用你的话说这叫卖广告?奴家发现,这竟然是比卖艺更来钱的路子。   那还辛辛苦苦的学什么艺啊,直接想办法炒出名气,然后卖广告就行了,反正只要名气大,干什么都有人看。”   秦德威一时无语,随即就痛心疾首的批判说:“邪路,你想法这是邪路,万万不要有,技艺才是立身之本!若无技艺,也只是没有灵魂的皮囊而已!”   王怜卿十分纳闷的说:“奴家也就是随口说几句,你怎么如此大气性?”   正在这时,忽然有婢女在外头传话说:“县衙有个差役来找秦先生!说是守备太监派了人来,把县狱人犯都提走了!”   秦德威闻言大怒,他早就发过话,不经自己许可,绝对不准放走严世蕃,这申知县胆敢违抗自己的命令!   “靠!这死太监,我还没去找他麻烦,他反倒先过来惹我!”屋里没外人,秦德威忍不住就骂了句。   王怜卿:“……”   听说男人只要还原意在某女子面前吹牛,就说明此人对某女子还有激情。   秦德威也顾不得继续评估了,起身套上衣服,匆匆忙忙就往外走。   路上听着禀报,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就在刚才,内守备厅突然来了人,说是要提取县狱待判人犯去做工役,回头再以此折罪。   罚囚犯做苦役代罪其实很常见,秦德威也不会奇怪,但这回内守备厅特意点名带走了严世蕃,就不寻常了。   秦德威一直捏着严世蕃不放,当然是有用的!他计划着从严嵩手里换点权益,比如让应天府另外七县都与源丰号钱庄开展业务合作。   可是今天严世蕃居然被放走了!   此后秦德威来到县衙,连续穿过几道门,直接站在了后堂申知县公案面前。   申知县一抬头,也是吓了一跳。这县衙关禁踏马的形同虚设吗!让秦德威一个外人不经招呼通报,直接闯到自己面前!   秦德威质问道:“在下先前强调过,绝对不许放走严世蕃,当时县尊也答应了,为何今日却让严世蕃离开了县狱?”   申知县暗暗恼火,这秦德威简直是无理取闹,反问回去说:“内守备厅来提人,谁敢拦着?”   秦德威再次质问道:“内守备厅又怎么了?难道就能放人了?”   申知县只觉秦德威是没事找事,不敢去怼某些大人物,只敢拿自己撒气!   他便也不含糊了,直接点出了人物:“内守备厅是守备太监衙门,若无守备太监授意,谁能来县衙提人!”   秦德威驳斥说:“县尊你风骨何在?守备太监就能任意干涉县衙司法了?面对太监的无理要求,县尊为何如此顺从?你读圣贤书,就是这样做官的?”   欺人太甚!申知县真的怒了,敢情直面守备太监命令的不是你!你秦德威也就只敢在事后说几句风凉话!   心中千言万语的憋屈,化为一句能流传到五百年后的名言:“你行你上啊!”   秦德威冷哼道:“县尊以为我不敢吗,不就是个守备太监吗?在下虽然只是个县学生员,但也知道铁肩担道义,誓与阉贼权奸斗争到底!”   申知县:“……”   你演,你接着演,就不信了,你秦德威真敢行动。   秦德威拿起公案上的笔,扯了几页纸过来,提笔就开始写。   申知县在旁边瞥了眼,马上看到了秦德威书写的标题——敦促南京内守备潘太监改过书。   顿时申知县就感到了天旋地转,秦德威请你自己去死,但愿你不要拖累别人,但愿天堂没有太监,但愿你下辈子别再做人。 第二百五十六章 内守备厅里有坏人啊   内守备厅,会客堂,其乐融融。严府尹领着失踪多日的儿子严世蕃,正在这里感谢守备潘太监。   严嵩很上道地说:“想必那小学生遇到潘公出手,也只能惊惧畏缩,俯首称臣,不敢再有造次!在下感激不尽,必定有回报。”   潘太监很随意的说:“小事一桩。”对他来说,只是从县狱里提个人出来而已,确实是小事。   严嵩又问道:“不知内守备厅可缺书办?”   书办?潘太监看了眼严公子,估计严府尹这话还是替自己儿子问的,“守备厅里的书办,按惯例是拨用国子监监生,办事三年后给予出身。”   严嵩连忙说明意思:“犬子正是国子监监生,只是没心思坐监读书,潘公可否给他一个书办差事?”   这个创意还是跟秦德威学的,听说去年秦德威为了避祸,跑到兵部求了个会同馆书办差事。   自家儿子还在南京城里,就怕会被秦德威报复,所以干脆也帮儿子寻觅一个真正过硬的、秦德威惹不起的护身符。   而且按规定,监生办事三年后可以给予出身,具备了做官资格,一举两得。   潘太监既然收了严府尹好处,也就好人做到底,点点头道:“可以。”   这下严世蕃也喜形于色,若得到守备太监庇护,还怕什么秦德威!他,严公子必将如闪电般归来!   正在这时,突然有个随从站在门外,高声禀报说:“有个秀才在门外投书!明公最好看一看!”   潘真十分纳闷,文人投书这种事很常见,南京城这么多衙门,没少收到各种乱七八糟的文人投书。   而且还有发揭帖大字报的,种种类类实在太多了,文人的嘴你管不住。   但时从没人来过自己这太监衙门投书,今天倒是第一次碰上,所以潘太监也来了兴趣,伸手道:“拿来给咱瞅几眼。”   那随从就取了文书,呈送给潘太监。   潘真打开看去,只见标题赫然写着:“敦促南京内守备潘太监改过书。”   这句标题莫名其妙的气人,堂堂守备太监当场就差点把鼻子气歪了。也顾不得看内容,直接先看落款,又见是“江宁县学生员秦德威”。   雾草!潘太监愣了愣,这小学生吃错药了?   他忍不住又草草看了一遍内容,里面竟然罗列了自己三大罪状!   “其一曰傲慢。校场大阅官军时,潘太监胆敢位居守备大臣和兵部尚书之中,毫无礼数可言!   又听说诸公会商议事时,潘太监往往到场最迟,座次最上,轻慢其余大臣,骄矜跋扈,无礼之极!   其二曰贪婪。事例极多,遍地都有,城中商户被以贡品名义勒索,抑或采买名义拖欠者数不胜数,罄竹难书!   只细说近年一例。有数百户民众在沿江地带开垦田地,采取柴薪,并交纳粮课,本为好事。但因临近太监芦场,便被太监以侵占芦场为由,强行勒索岁租,逼人典卖田产子女!   其三曰暴虐。一为欺凌民众如蝼蚁,二为凌虐工役如猪狗,三为驱使军丁如骡马。去岁宫内衙署大修,太监召数千人……”   通篇文采飞扬,条理清晰,有理有据……   潘太监看完大怒,将文书扔给了还在一头雾水的严府尹。   这就是你说的“惊惧畏缩,俯首称臣,不敢造次”?这踏马的就是直接指着鼻子大骂了!   严嵩拿着文书快速扫了几眼,顿时也惊愕失语,这秦德威失心疯不成?   他自认是个不亚于任何人的聪明人,但他也根本理解不了,秦德威写这么一封文书的意义何在!   难道是把这当成了报复潘太监?到底是秦德威疯了,还是他傻了?   秦德威这个行为,在严嵩看来,仿佛就是三四岁孩童,拿着一根小竹竿去撩拨猛虎,这除了自寻死路还能有什么结局?   潘太监见严嵩陷入了自我怀疑不说话,就冷笑着说:“这秦德威,莫非还真以为自己是江东小霸王了?”   严嵩收回了心神,回应说:“潘公暂且息怒,事有反常必为妖!”   潘真听到这句话,也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作为一个历经三朝,两次换皇帝大变局,还能屹立不倒的老资格大太监,基本的政治素养还是有的。   当即就做出了判断:“此子欲借我邀名尔?”   这样找太监碰瓷的疯书生,似乎总会不定时的出现……   然后潘太监喊了随从过来吩咐道:“传唤秦德威到内守备厅!”   是传唤,不是抓,至于来了后让不让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严世蕃很恶毒的提醒说:“秦德威在城中多有产业,名姬王怜卿是他的情人……”   严嵩闻言立刻重重咳嗽了一声,阻止儿子继续往下说。   随即严府尹就带着儿子告辞了,离开内守备厅,回府衙去。   在府衙外面八字墙上,一堆人聚在一起围着看什么。   严嵩父子刚进府衙,就有在衙中充当耳目的家奴禀报说:“在大门外八字墙上,今日多了张大字揭帖,很多人在那里围着看。   小的听别人读了,题目似乎是《敦促南京内守备潘太监改过书》。”   居然还公开张贴了,肯定不止府衙一处,全城大街必定还有其他张贴的,严嵩疑惑的对儿子问:“你说秦德威是不是一个疯子?”   严世蕃重重的点了点头:“不错,他就是一个疯子!”   严嵩无语,就当没问这句话吧,又重新改问道:“那你说秦德威是不是一个傻子?”   严世蕃这回摇了摇头:“肯定不是傻子。”   严嵩就百思不得其解了:“他又不是傻子,为何要这样做?冒险搏名很正常,但如果把自己搏了进去,是不是傻?以秦德威的算计能力,难道算不清其中成本?”   老家奴继续禀报说:“刚才还有个人过来送信,说是请老爷亲启。”   严嵩好奇的接过信件,先看落款,还是名字快听出老茧的秦德威。   再看内容,信里面写道:“闻严公父子二人近日与内守备厅过从甚密,请听在下推心置腹一言,内守备厅里有坏人啊!望严公父子与内守备厅早做切割,勿谓言之不预也。”   严世蕃先是“呸”了一声,然后才分析说:“秦德威这是怕了,他怕我们与内守备厅密切关联,所以故意写信恐吓!   他越怕什么,我们就越该干什么!我明日就去内守备厅办事,我就不信了,一个小小的秦德威,就算他奇谋百出,还能扳倒守备太监?”   严嵩一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无论秦德威有多少阴谋诡计,但他也绝对不可能扳倒号称“两千里外亲臣”的南京守备太监,这是最基本的游戏设定。   要知道,南京守备太监的在太监体系里的位格相当于司礼监太监的,地位很高。   在这个设定里,秦德威再怎么蹦跶,最多赚一点名声,但最后结局也只能是作死。 第二百五十七章 全新的揭帖   在大明朝,揭帖就是后世人所熟知大字报,一种并不算少见的文字形式。尤其是在斗争激烈的时候,揭帖出现的概率和频率更高。   这日南京城里出现了很多张同样文字的揭帖,许多衙门、街道、城门都被张贴了,甚至还有胆大妄为之人偷偷贴在了皇城西安门外面。   揭帖标题是看起来很新颖的《敦促南京内守备潘太监改过书》,内容就是历数守备太监潘真三大罪。   文章还是非常解气的,尤其是被太监势力欺凌勒索过的商户、工役,以及江边垦田的民众,有人帮他们指名道姓的大骂当权太监当然暗爽了。   除了内容之外,最让人震惊的是,这揭帖上竟然署名了!签名处明明白白写着“江宁县生员秦德威”!   一般情况下,这种批判性的大字报,尤其是批判权贵的,并不会署名,都是匿名张贴。   但今天看到的居然是实名批判,围观群众顿时就感觉开了眼界。   雾草!什么叫读书人的良心!八卦的热潮瞬间喷发,口口相传全城热议,其实这就是无数文人梦寐以求的作品传播度。   就是这种方式看起来太作死了,作者本人很容易被和谐掉,大部分人并不敢学。   另外虽然大家听说外面江上又发生大劫案了,但在城里还真没有秦德威的揭帖热度高,毕竟江上劫案与大部分城里人关系都挺远的。   再说近期江上劫案都发生过几次了,再议论也议论不出什么名堂,新鲜感也下去了,除了大骂官军无能还能说什么?   潘太监听说城里传开了揭帖,顿时又一次暴怒,原本他看到投书后,还存了几分理智,毕竟这文书没外人知道。   但听说秦德威广发揭帖,把那什么三大罪陈列全城,潘太监弄死秦德威的心思都有了。   甚至潘太监甚至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养老心态作祟,导致过于低调了,结果让某些读书人不知好歹?   先前潘太监只是让随从去找秦德威,现在则直接下令南京锦衣卫出动,四处搜索寻人,一定要把秦德威请回内守备厅。   真的只能说是请,毕竟这是有功名的士人,不是百姓。   但内守备厅派出的人马一连找了两天,将秦德威可能在的地方都翻了翻,居然没有找到秦德威。   作为一个五百年后的沙盒游戏玩家,秦德威怎能不知道安全屋的概念?同时作为一个超级地头蛇,县衙又管着上万间国有官房,他当然具备打造安全屋的实力。   所以秦德威早就准备了两处只有叔父才知道的安全屋,只要他潜伏不出,想从里城十万户人家里找出他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无胆鼠辈!敢做不敢当!”潘太监盛怒不已,把随从和锦衣卫官都打骂了一遍,顺便也把秦德威骂了一通。   此时在内守备厅当值听用的锦衣卫官不是别人,正是徐指挥的妻弟田大人。   田大人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只能辩解说:“明公放心,这秦德威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只要盯紧几个地点,他终会露出行踪!   而且下官已经将所有揭帖都收缴了,热度总会过去的,民众也不可能天天就说一件事,过阵子自然就风平浪静了。”   潘太监发怒归发怒,但他也真不觉得几张大字报能把自己怎样,太监可是皇上的家奴!   “总而言之,找出秦德威!”潘太监喝令道。   这时候,有随从冲了进来,举着一卷文书,对潘太监禀报道:“城里又出现了揭帖!”   此后展开给潘太监看,只见标题是《秦氏笑言之潘太监三则》。   其一。南京守备太监潘公上任时路过凤阳,凤阳守备吕太监指着皇陵外的桥梁说:“修这座桥时,我赚了不少银子。”   几年后凤阳吕太监辞职到南京养老,拜访守备潘公。潘太监指着皇城外水道说:“我在这里也修了五座桥,赚了不少银子。”   吕太监看着水面疑惑的问道:“哪里有桥?”   潘太监大笑道:“这就是赚钱的原因!”   其二。在江边开垦田地的百姓张三无意间捕到一条大鱼,欣喜的回家对娘子说:“今日可吃煎鱼了。”娘子曰:“家里无油。”   张三又说:“那就煮了吃。”娘子曰:“家里也无锅。”   张三又说:“那就烤着吃!”娘子曰:“家里连柴薪都没有。”   张三大怒道:“那还吃个什么!”气急之下,又将鱼扔回了江里。   大鱼在水里翻了个身,突然又露出鱼头口吐人言,叫道:“感谢潘太监活命之恩!”   其三。内守备潘太监与外守备某国公一起登城门巡视城墙,忽然争论起来,到底谁的护卫更忠诚听令。   某国公一时冲动便对自家护卫下令道:“你从城头跳下去!”   国公护卫哭诉道:“明公何至于此!我家中尚有妻儿老小!”   某国公于心不忍,自省道:“罢了罢了,都是吾的过错!”   潘太监冷笑几声,也对自家护卫下令道:“你跳下去!”   太监护卫扒着城墙垛口,真的就要往下跳,某国公大惊,拦住了太监护卫问道:“你不要命了?”   只听这太监护卫哭着喊道:“国公爷千万别拦我,就让我跳了吧!我家中尚有妻儿老小!”   内守备厅众人看完,不敢当着潘太监的面笑出来,忍得实在辛苦。   潘太监脸色都黑了,文人得笔实在可恨之极!这秦德威没完没了了吗?发揭帖还踏马的换着花样来?这笑话要是广为流传了,自己还有什么形象可言?   新的揭帖出现,立刻观者如堵,甚至还出现了抄写传阅得现象!肯定要被和谐,要赶紧抄下来保存一份。   其实笑话这东西在大明真不少,甚至都编成过书籍刊行。但秦德威这次发布的笑话,是大家从来没有见过的全新笑话!   极具内涵趣味,极具讽刺寓意,极具回味无穷,技巧上也比普通笑话还深了一层。   不但耳目一新,而且发自内心得真好笑!   有松江府生员何良俊看了揭帖点评道:“秦生实乃大才,写戏谑之语都如此深刻。就这样的笑话,再传五百年都不过时。” 第二百五十八章 谁教你做事的?   潘太监发了狠,南京锦衣卫几乎全员出动,在所有秦德威可能会出现的地方都布控,说什么也要把秦德威挖出来。里城十三城门也都派了人蹲守,防止秦德威外逃。   三山门内外,进城入城的人群川流不息,不愧是最繁华的两大城门之一。   正当大家有序出入时,忽然从城内方向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声,这立刻就引起了大家的反感。   毕竟在闹市纵马是非常危险的行为,所有人都讨厌这种行为。   顺着声音看去,只见有辆马车沿着大街疾驰而来。临近城门时,因为出入城的人群密集,马车被挡住了去路,不得不停了下来。   然后就见数名官军模样的人物从远处跑步过来,还大呼小叫的喊着什么,隐约听到是:“拿住秦德威!不要让他跑了!”   秦德威?听到这个名字,知道这两日大新闻的路人瞬间就来了兴趣。   就在这时,只见从马车的车厢里钻出位小少年,对着堵住城门的人群叫道:“在下生员秦德威!遭受官军捉拿,欲出城避祸!恳请前方父老让行!”   正出入城门的人看到秦德威,又看了看从后方追过来的官军。哦,显而易见,小学生被迫害了。   然后众人默默让开了一条路,正所谓民心所向。   马车立即重新启动,带着秦德威急急进入城门洞里,就是守城门的官军也让开了路,并没有阻拦秦德威和马车。   等追赶秦德威的几位官军赶到城门这里时,人群又重新将城门堵得水泄不通,让几位官军莫可奈何,只能在后面排队。   城门外面,有位宽袍大袖的老头让开路后,对秦德威挥了挥手,“秦先生快去吧!多加小心!”   秦德威站在马车上,对着让路众人拱了拱手,高声道:“多谢诸位父老乡亲!吾辈秉持道义,终将胜利!正义或许迟到,但绝对不会缺席!   再告知诸位父老,我已有潘太监不法线索,誓将与潘太监周旋到底!”   随后马车疾驰远去,从城门民众的视野里渐渐消失。   大呼小叫追赶秦德威的几位官军却神态轻松,悠哉游哉的转身离去。其实他们都是徐指挥的手下,任务只是假装追捕而已,也算完成了。   秦德威从三山门出逃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内守备厅。   潘太监简直怒不可遏,立即将锦衣卫官田大人叫了过来,劈头盖脸就是斥责。   田锦衣也感到很委屈,三山门是姐夫徐指挥在那边把守,他知道姐夫家与秦德威的特殊关系,就多叮嘱了几句,让姐夫认清现实,不要为了秦德威去惹潘太监。   而姐夫满口答应,所以田锦衣就没有再派人去,没想到姐夫阳奉阴违,偏偏就放走了秦德威。   这不是让自己坐蜡吗!   潘太监的忍耐是有极限的,感觉姓田的也太废物了,让你找秦德威,两三天找不到人,让你关门打狗守株待兔,却让秦德威跑了。   当即就迁怒道:“你也不用干了,免去差事回家闲住去吧!”   南京世官多如狗,如果没有差事就是闲人。田锦衣听到潘太监免除自己差事,还想求饶几句,却被潘太监恶随从架了出去。   这都是姐夫的错!田锦衣十分恼火,他就不能理解,姐夫徐指挥公然放走秦德威,是脑子进水了吗?   所以田锦衣离开了内守备厅就气势汹汹的前往三山门,一定要讨一个说法,如果姐夫不给自己一个交待,就谁也别过了!   守在城门的徐指挥看到田锦衣,丝毫不意外,笑呵呵地说:“田老弟你被革除或许是好事!不妨与我一起守在三山门,早则今日,多则两三日就能见分晓!”   老指挥最多也就只能说到这个地步了,再多就不好细说。秦德威一再警告过,事先不许告诉田锦衣内情,防止田锦衣尽职尽责的向守备太监去告密。   “见什么分晓?”田锦衣疑惑不解的问道。   被革职是好事?这是什么逻辑?难道姐夫对家庭问题有什么新想法,嫌弃自己这外戚碍事?   徐指挥高深莫测的说:“天机不可泄露,一切尽在掌握,你看下去就知道了。”   看着平常在自己面前牛气哄哄的田锦衣那极度无知又极度求知的模样,徐指挥不由得心中暗爽。   难怪秦德威酷爱猪鼻子插葱装象(相),这种感觉确实挺爽的。等到目标出现,又可以装一波大的,想想就好嗨。   但田锦衣不爽啊,还在指责说:“再怎么样,纵然你心有所谋,也不该公然放走秦德威!这让你直接醒目了!”   “这叫钓鱼。”徐指挥充满智慧的解释说。“看看有没有什么不长眼的人跳出来。”   田锦衣无语,难道说的鱼就是自己?自己算不算跳出来?   这时候,有个亲兵禀报说:“李指挥使请老爷你过去!说是守备太监发了话,让留守右卫革掉老爷你的三山门把总差事!”   李指挥使就是徐指挥所属的留守右卫的正牌掌卫事指挥使,理论上是有权力调整本卫武官差事的,当然由于南京多头管理特性,武官差事往往由并兵部和都督府确定。   老指挥得意的对田锦衣说:“你看,这不就有鱼上钩了?”   然后又对亲兵吼了一嗓子:“让他滚!想革老子的差事,请兵部和都督府来下令!若想省事,至少得写个命令,注明是奉了潘太监指示,老子过几天做好手尾再交差!”   田锦衣听到这句话,立刻就隐隐感到,留守右卫李指挥使这回可能坑了。如果真在命令上写了“奉潘太监指示”,以后弄不好要成把柄。   作为主职是情报的南京锦衣卫官,田锦衣不乏灵敏嗅觉,也不缺各种信息。他突然觉得眼前的姐夫变了,这种装逼神态和挖坑手法似乎很像另一个人。   “到底是谁教你做事的?姓秦的?”田锦衣突然开口试探道。   徐指挥犹豫了下答道:“你别问了,我绝对不会细说!你若想知道,就在这里跟我一起守着。”   真是搞大事的节奏,被革除差事而不爽的田锦衣忽然就来了兴趣,“那行,我就陪你在这里守着!在我看来,你肯定是被秦德威当武器使了!”   徐指挥不满地说:“你怎么说的话?这叫合作!” 第二百五十九章 都来抢人了   潘太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缘故。   收到秦德威出城逃走的消息后,暂时就失去了对秦德威行踪的掌控,他只是南京守备太监又不是南直隶镇守太监。   于是新来的严姓办事人员又出了个主意,建议找与秦德威关系密切的人。只要拿住了这些人,就不信秦德威能坐视不理。   然后派人出去找王怜卿的人回报说,王怜卿已经不在住处,说是追随秦德威去了。   她还留了四句半通不通的东西:“虽是风尘女,尚存节义心。舍业抛家去,只为感念君!”   派人出去找江宁县秦捕头,居然也全家失踪了,似乎早有准备的不知去向。   派人去源丰号钱庄,也是大门紧闭,并发了公告说歇业五日,还有不知哪来的官军和衙役在这里驻守。   严姓书办还鼓动潘太监直接武力冲了钱庄,但潘太监觉得这是个蠢建议。   源丰号钱庄发了那么多股票出去,南京城里不知多少人买了,蛮干冲钱庄和捅马蜂窝差不多,还嫌热闹不够大?   到这时候,潘太监终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了。   那秦德威的安排似乎都是短期行为?他似乎就没想着长远,只想混过几天的样子?难道秦德威认为,几天内就能平事?   所以守备太监潘公又又又发飙了,秦德威何德何能,凭什么认为几天就能摆平事情?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三山门平地一声惊雷,整个南京城都震动了。   田锦衣被革除差事的次日,徐指挥继续坐镇三山门,上午收到了一条从江边传来的线报。   真有一只打着守备太监府第旗号的运输队伍,从外城江东门进了外郊,沿大路朝着三山门而来。   听到这个,徐指挥就彻底放心了,秦德威推测的没有错!一世富贵就在今日!   这是一支二十五人的队伍,人数不算少。但没关系,这几天徐指挥特意安排,值守城门官军增加到了二百人。   而且徐指挥也略懂兵法,把这支队伍单独放进瓮城后,然后二百官军分成两队,一里一外的前后夹击,瓮中捉鳖。   徐指挥还懂心理学,只告诉手下官军说,有百姓冒充守备太监仆役,没说这些人可能是江洋大盗。   贼寇还是很凶悍的,又陷于死地被迫死战,不少官军都受了伤。徐指挥怕官军畏战,亲临一线压阵,也吃了点苦头。   过程很辛苦,结果还是好的,二十五人全部擒住。   旁观的田锦衣不禁大惊失色:“徐云起你与秦德威一样疯了?这些人确实就是守备太监府的仆役,如何成了假冒的?”   田锦衣之前一直在内守备厅听用效力,守备太监府的樊仕勇、朱潮这些仆役头领,他也都是认识的。   但现在,这些人居然被姐夫抓捕了起来,这不是疯了又是什么!   秦德威只是动动笔骂街写笑话,姐夫却敢直接动手,简直比秦德威还要疯!   徐指挥不说话,居然从货物中搜出了兵刃,田锦衣顿时也感到不对劲。   然后徐指挥初步问了几句,结果这些人里面,没有一个能把货物数量轻重和种类准确说出的。   这更说明他们根本不清楚货物的具体数目,也没有税关的通关票证,间接证明这很可能是抢来的赃物。   把消息放出去,自然会有被劫掠的货主来认领,到时就全明白了。   人还是那些人,但事情上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再回想起刚才那战斗力,也不像是仆役,田锦衣顿时沉默了。   也许自己被守备太监革职,可能真的是好事?   原以为秦德威和徐姐夫都疯了,竟然敢对守备太监不敬,没想他们更疯,这岂止是不敬啊。   徐指挥心情大好,拍了拍田锦衣的肩膀,“田老弟啊,正所谓见者有份,你想不想分润点功劳?”   田锦衣木然的点了点头,从心的回答了一个字:“想。”   徐指挥笑眯眯地说:“有这样一个事情,最近我认识了一个小娘子,父母双亡实在太可怜了。   我想做做善事,把这小娘子接到家里,给她一条活路。但又怕你姐姐误会什么,所以帮我劝劝你姐姐如何?”   田锦衣只能“呵呵”了。   贼寇人数太多,临时拘押室完全不能容纳,于是只能腾出官军晚上睡觉用的值房,将贼寇关了进去,然后里外三层的守着。   三山门把总只是一个守城门的军头一样的职务,并没有司法权。所以按照程序,徐指挥抓完人就只能上报,然后等着哪个衙门负责过来提人。   事情太大,徐指挥寻思着报给卫里或者都督府没卵用,就直接捅到兵部了,然后就是全城官场震动。   又次日,小小三山门把总的班房顿时门庭若市,门槛要被踏破的趋势。   坐都没地方坐了,大家全站着,茶水什么的更没空间品了。   徐指挥这辈子已经年近半百,从来没有这样受过追捧。   左手边,是操江御史;右手边,是南京刑部侍郎;左手边第二位,是应天府府丞;右手边第二位,是南京大理寺丞。   上元县知县也来了,但站不到屋子中间,只能在门槛边上站着。在门槛外还有个武官,是应天巡抚的标下中军官,连夜快马加鞭从句容县巡抚行辕赶过来的。   这些人过来的目的,言简意赅的说,就是来抢人的,都想把二十五名江洋大盗抢回自家衙门审理。   这么影响巨大的案子,而且案情又这么简单清晰的完全不麻烦,只要手里有司法权的,谁不想沾光!   一审成名,就在眼前!人生在世,没别的机会能无风险的审到南京守备太监这个档次的大佬了!   南京守备太监,别号“两千里亲臣”,是太监系统里第一“外藩”,地位和司礼监太监是平等的。   当然,竞争有点激烈,想要提走人犯,真需要徐指挥的配合。   留守右卫指挥佥事、三山门把总徐云起扫视了一圈屋里屋外,飘飘然的想道,今日始知何为权势也!   就在昨日,就这些人,肯定都不带正眼看自己这守城门军头的。   可惜啊可惜,只要过了今天……徐指挥再次恋恋不舍的扫了一圈人群,好花不常开啊。   咦?徐指挥突然发现,这么多衣冠禽兽的大人物里,怎么混进了一个卑微的中年衙役?   哪个衙门这么不懂事?而且这衙役看着有点眼熟? 第二百六十章 有的人都已经……   徐指挥还没想到这眼熟衙役是谁,结果又来了西城察院和兵马司的官员,站在外面挤不进屋子。   毫不夸张的说,全南京城所有具备司法权的衙门,全都派人来了。   屋里这些人里,地位最高的就是操江御史赵副宪和南京刑部张侍郎,两人大概都觉得对方是最大的劲敌,互相对标,吵得十分火爆。   因为屋子太小,两人距离太近,伸伸手指头就能戳到对方脸上,看着似乎快打起来了。   张侍郎高声讥讽说:“你操江御史就是个武夫衙门,不老老实实练你的水师去,怎么还妄想来审这等大案?”   操江御史听名字似乎是个很奇葩的官职,但其实也很厉害。   朝廷专设副都御史或者佥都御史掌管南京上下游的长江水师,衙门设在城外新江营,所以才被张侍郎讥讽为“武夫衙门”。   赵副宪便涨红了脸,额上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操江御史不算武夫,御史……如何不能审案?”   张侍郎哄堂大笑:“什么审案?前几天有人亲眼见你上了船,满江乱窜,抓不到贼寇。这次你怕不是想来抢案犯,然后去遮丑吧!”   然后其他官员也不甘寂寞,有帮腔助拳的,有火中取栗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把总班房实在太小了,大家在屋里一通乱吵,人人头晕气闷,便不约而同的嚷嚷出去说话。   徐指挥一边欣赏着高级文官撕逼场面,一边暗暗惊心,他现在才真正理解,自己搞了件什么大事,对文官们的诱惑力又是多么大。   这二十五巨寇案件就像凭空掉下的一块大肥肉,谁都想叼走。   贼寇是从潘太监府上出来的,那潘太监就算不知情也脱不了干系,必定要论罪的,只是罪名大小而已。   谁审案并给南京守备太监论罪,谁就能在文官里获得巨大声望和雄厚资历,跟白捡的一样。   注:不是判决是上疏论罪,理论上只有皇帝才能判决太监。   如果潘太监知情,那就更好了,完全可以想办法审成不知情。只要潘太监肯拿出点好处交换,这罪名大小都好商量,名利双收。   站在徐指挥身后的小透明田锦衣也被震惊了,贪婪之心不可遏制的冒出了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对徐指挥说:“姐夫啊,我怕你把持不住,不如让我来出面?”   徐指挥奇怪的看了眼田锦衣:“你还有什么想法?”   田锦衣愤愤不平的说:“我就是不服,凭什么我们两个累死累活抓了人,最后却要交给他们文官去审,最后名声和好处都是他们的!”   徐指挥:“……”   你跟谁累死累活了?你就是在旁边看的热闹的好吗!你清醒点,只是看在亲戚份上,分润你一点功劳而已!   田锦衣继续装傻,露出了心思说:“司法不只有文官衙门,我们锦衣卫也可以审案啊!”   徐指挥诧异地说:“你们南京锦衣卫就是摆设,哪有审案权?”   田锦衣立刻回答说:“我们可以先录了口供,然后送到京师锦衣卫去结案啊!”   “然后你便可以押运人犯进京,再顺理成章的在京师锦衣卫谋一份差事?”徐指挥看破又说破,都是近亲,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刚被革除差事的田锦衣满怀期待的“嘿嘿嘿”的笑了几声,北方京师锦衣卫可比南京锦衣卫厉害多了,那才是真正的天子耳目爪牙。   徐指挥叹口气:“你也别痴心妄想了,一样把持不住的。”   田锦衣看着一群文官说:“我们锦衣卫独立行事,不受文臣制约,并不怕他们!”   徐指挥带着淡淡的讽刺意思答道:“我不懂政治,但我懂秦德威。你觉得秦德威割下了这么大一块肉,会自己不吃?”   不知道是讽刺田锦衣,还是讽刺这些文官。   田锦衣还是一百个不服的说:“秦德威他人都没来!”   徐指挥望着那位站在一群官员中间,神态十分局促拘谨的中年衙役说:“但是秦德威他叔父来了。”   各衙门的官员站在城墙根的院子里,呼吸了几口春天的新鲜空气,脑中恢复清明,又重新开吵。   突然有高亢尖利的唢呐声音响起来,不但刺穿了众人的耳膜,还直接击穿了大家的灵魂。   乐器之王的声调非同凡响,无与争锋,直接把官员们争吵彻底压制住了。   听方向是从院墙外头传来的,距离不说近在咫尺也是隔壁人家了。   一干被破防的官员心里齐齐破口大骂,是谁吃饱撑着在这里吹唢呐,还让不让人吵架了!   有军丁站在院子口,竭力对着官员们禀报道:“好教老爷们得知,外头正办着秦德威入城仪式!”   众人:“……”   你回城就回城,还踏马的来个入城仪式?你当你是凯旋大帅吗!   唉,他们还在这里争夺一个装逼的机会,但有的人都已经快装完了。   张侍郎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恨,大喝道:“必定又是什么不知轻重的愚夫愚妇,在那里胡乱起哄凑热闹,影响实在不好,赶紧驱散了去!”   那军丁又叫道:“是一群县学生员聚集在城门口,大张旗鼓的迎接秦德威载誉归来,一会儿还要念诗呢!小的们如何敢去乱赶人!”   众人:“……”   逃出去躲了两天而已,就踏马的载誉归来了?   唉,他们还在这里抢声望,但有的人都已经把声望抓到手了。   张侍郎无奈又喝道:“那叫他们别吹唢呐了!”   终于等到唢呐声音停下来,众官员还没重新开口时,唯一的中年衙役忽然鼓足了勇气,谦卑的叫了声:“徐老爷!我是来提人犯的!”   十数道目光如电,射向这不知所谓的衙役,张侍郎喝道:“大胆!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你是那个衙门的?”   中年衙役弱弱的回话说:“小的是江宁县快班班头。”   众人齐齐无语,你江宁县就派了一个捕头过来?是不是你这捕头平时不会做人,被坑了派来这种差事?   在城门仪式那里,因为念诗环节到了,所以唢呐才会停下来。   秦德威志得意满,对着县学同窗们吟道:“读律看书十四年,儒冠头上有青天。男儿欲画凌烟阁,第一功名是敢言!”   大家一起叫好,欢迎秦同学载誉归来入城仪式到此结束!希望秦同学承诺过的好处真能兑现。   秦德威正要离开城门,忽然望见旁边把总班房院落那边,停了许多车马轿,便感到十分纳闷。   他对高长江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高长江答道:“似乎是有一群官员,跑过去找把总要人犯。”   雾草!秦德威大惊,自己竟然差点失算,万万没想到这么多人跳出来摘桃子! 第二百六十一章 最近喜欢写笑话   原来秦德威觉得,潘太监就是这关BOSS,照着潘太监怼就完事了。现在才知道,潘太监后面还有隐藏BOSS。   秦德威制定的本阶段计划其实很简单,就一句话,让叔父秦捕头去找徐指挥提走人犯。   但他真的没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大堆官员跑过来,跟老年人超市抢特价鸡蛋似的。   让叔父这样的衙役夹在这一大堆官员里,只怕腿都站不直!想到这里,秦德威就调转了方向,朝着把总班房走去。   班房外的小院里,秦捕头被高官们一通呵斥,立刻就进退两难了。   如果坚持找徐指挥要人犯,他这样的衙役实在顶不住周围的官员们。但如果要走,那就完不成大侄子交待的任务了。   而徐指挥同样为难,如果旁边没别人,秦德威他叔父跑过来要人的话,当然就给了。可现在偏偏旁边有很多大人物虎视眈眈,但同时又不好拒绝秦德威他叔父。   徐指挥想得头疼,内心哀叹几声,那些大人物们到底是怎么平衡各方利益的?这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不适合头脑简单的自己。   正在这时,徐指挥瞥见院门口出现了一个少年身影,不禁大喜过望,深情的呼唤道:“秦小哥儿,快过来!”   真正的幕后元凶来了,让正主儿头疼去吧!   他徐云起已经超额完成属于自己的任务,只等着论功行赏加官进爵,然后找新认识的小娘子美滋滋就行了!   秦德威踱步进来,视线在院中扫了几扫,主要是看官袍颜色和胸前补子。然后四品以下的自动忽略了,又重点看了几眼四品以上的。   最后他在叔父旁边立定了,对着徐指挥叫道:“秦捕头是不是找你提人犯?徐老爷你赶紧安排交接,不要浪费时间!”   其实在场大部分人没见过小学生秦德威,但全南京城这样嚣张欠揍的半大少年人,除了秦德威还能是谁?   徐指挥痛快的回应:“好的!”   交给你们完全没问题啊,只要你扛得住就行。   “慢着!”有人喝道。   秦德威看去,发话阻拦的人穿红色官袍,獬豸补子,一看就是个三品副都御史。   徐指挥赶紧介绍说:“此乃操江赵副宪。”   秦德威恍然,随即又诧异的问:“操江御史什么时候也管起审案了?”   赵大人强词夺理说:“案子多发生在江上,所以由本官来审,也是理所应当。”   秦德威笑嘻嘻的说:“赵副宪如此执着,不会是急于毁迹灭口吧?”   众人:“……”   果然如同传闻中的一样,说话好听,天生欠打,五行缺揍。   秦德威打个哈哈,自嘲说:“在下说笑而已,赵副宪勿怪!在下最近喜欢写笑话,偶尔就管不住嘴了。”   然后又正色道:“但在下确实以为,赵副宪审案不妥。这伙贼寇作案已经有一些时日了,先后也是数次之多。   听说他们作案多在江上或者沿江,却一直没有抓获。在你赵副宪麾下水军里,会不会有贼寇内应?   他们的船只坚固速度胜于一般行船,又是从哪来的,是不是从你们水军里借的?这些疑惑揭开之前,我看赵副宪还是避嫌吧,不然总被人误会想灭口就不好了。”   南京刑部的张侍郎哈哈一笑,附和着说:“言之有理!所以此案就当交与我们刑部!”   秦德威反手就是一句:“现在有刑部什么事吗?在下以为,刑部做好终审复核就行了,初审就不用劳烦了!”   张侍郎反驳说:“这样的大案当然可以特事特办,为何刑部不能直接初审?”   秦德威突然笑嘻嘻的说:“少司寇你这是想矫诏吗?”   众人:“……”又来了!又来了!   这要死的话你也敢乱讲?张侍郎大怒道:“小子你胡扯什么!”   秦德威慌忙道歉:“抱歉抱歉,一时说笑而已。在下最近喜欢写笑话,偶尔就管不住嘴了。”   秦德威又解释道:“在下记得,刑部直接初审的大案,多是天子直接交办的钦案吧?没听说刑部自己定性为大案就要初审的。   所以少司寇你说这是大案,刑部要直接初审,我还以为你奉了圣旨。所以请问,少司寇你到底有没有圣旨?”   张侍郎一时语塞,一个小学生踏马的怎么如此公门老手,就离谱!   他想了想又争辩说:“刑部一样会直接受理案件!京城百姓可以直接到刑部投告!”   “哦?”秦德威随口就报出一个数据:“去年一年时间,南京刑部往江宁县批转了一百三十二件案子,都由江宁县审完了。这就是少司寇所说的刑部直接受理?”   雾草!张侍郎虎躯一震,这样吵架是严重犯规!   你一个十四岁的小破孩,请去风花雪月悲春伤秋不好吗?你不是和大美人王怜卿滚得火热吗?   你一个著名诗人,吃饱撑着研究这些刑名刀笔事务干什么玩意儿!   秦德威:“……”   咱随口编了一个数字,他还真信了?要不要告诉他真相?   算了算了,虽然数字是编的,但事实也没错了。   先前一直和张侍郎吵架的操江御史赵副宪哈哈大笑,你们刑部也不过如此,大家谁也别落好!   “还有谁?”秦德威又询问了一声。两个正三品怼掉了,他的视线就移到了四品身上。   然后他看到了个认识的,打个招呼道:“李大人你也来了?”   应天府的李府丞试探着问了句:“这样案子,府衙总有资格审了吧?”   秦德威点点头,绕口令一样的回应说:“本来几天前的府衙是可以的,但现在又不可以了。”   不只是李府丞,谁也没明白这句到底什么意思。   突然秦德威脸上又开始笑嘻嘻了,李府丞这心里就是“咯噔”一下。   只听秦德威一本正经的说:“严府尹的那位公子,不顾在下苦苦劝阻,几天前为逃避县衙牢狱,毅然以国子监监生身份,去了内守备厅当历事书办。”   竟然还有这种操作?众人不知为何,都挺想笑,不过你秦德威当时是真心劝阻的吗?   “虽然在下最近喜欢写笑话,但说这些真不是为了说笑。”秦德威严肃的说。“贼寇出自守备太监府第,如果处置案件,内守备厅人员都要被清查一下。   府尹公子都在内守备厅当书办,那你们府衙就不知道避嫌吗?”   李府丞秒怂,这都没法讲理,谁踏马的知道严公子抽什么风去内守备厅当书办。   秦德威扔下李府丞,又看向另一个四品官员,询问道:“斗胆相问,阁下是哪个衙门的?”   那官员答道:“南京大理寺。”   秦德威随口说:“大理寺跟在刑部后面摇旗呐喊就行了,别自己出头了。”   大理寺官员无语,这样说话,你礼貌吗?你秦德威有朝一日别落到大理寺公堂上!   秦德威仿佛醒悟过来,连忙低头忏悔:“非常抱歉!在下最近喜欢写笑话,偶尔就管不住嘴!”   再抬起头来,又左顾右盼的说:“下一个是谁?”   院内鸦雀无声,似乎没人想搭理秦德威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能不能做个好学生?   短暂的冷场过后,终究还是有敢说话的,满院的官员,还能被一个少年人唬住?   刑部的张侍郎冷哼一声,又开口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案子就不审了?那你倒是说说,你认为应该怎么办案?”   喷人这种事,谁不会?别人拿出提议,被你狂喷了一圈,那你有本事也亮出你的意见,接受一下别人的洗礼。   秦德威毫不犹豫的说:“当然是江宁县了。”   张侍郎对此嗤之以鼻:“江宁县连知县都没有来,还想着争夺审案权?”   秦德威反问道:“为什么要知县来?”   张侍郎就答道:“知县不来说明对此完全不重视,还把案子给江宁县,道义上说不过吧?”   上元县的齐知县突然开口:“秦生的意思大概就是,最开始的初审应当由地面亲民官审理,所以点了江宁县。   其实此案也可以放在上元县初审,效果是一样的。然后上报府衙复核,再由刑部终审。   如此层层监督,可避免纰漏错判。如果一开始审案衙门太高,就不便于多层监督复核了。”   秦德威忍不住就叹道:“齐大人真是个人才,可别人家冯老爷都去京城述职了,弄不好会升进六部,你这隔壁的县尊怎么还在当上元知县。”   “……”   齐知县直接自闭了,暂时不想说话了。   随口处理掉六品的知县,秦德威又重新对张侍郎说:“在下不敢苟同少司寇的看法啊,江宁知县不来,就不能办事了?   其实在下认为,官府里有个很不好的风气,就是太倚重人治了。没人就不能办事,办事也要靠人,主官不出面,事情就推动不下去,主官不发话,别人就不重视。”   当即就有那位南京大理寺官员喷道:“云山雾罩,故弄玄虚,不知所云!看不出江宁县比我们多了什么好的!”   秦德威很淡定的说:“就在前几日,劫掠案的受害人都到江宁县县衙报案告状了。   江宁县县衙已经准了状子,这才是正确的做事方式!我大明司法是要讲程序的,不能总靠官员刷脸来强行推动!”   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吐槽:“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在场的各衙门,都是……都是太心急了。   诸公到现在为止,连个原告都没有,一窝蜂的跑过来索要人犯,能审个鸡……寂寞吗?”   雾草!众人齐齐大惊,江宁县竟然还提前埋伏了这种布局!   他们都是昨天才听到了巨寇落网消息,今天才急忙赶过来的!   把犯人抢到手里才是当务之急,谁还有工夫先去找受害原告啊!   再细想又可恶之极!江宁县这样做法,踏马的相当于绑架人质!把那些可怜的受害人当成了抢夺人犯审判权的政治筹码!   秦德威没管别人怎么想的,指了指自家叔父,继续说:   “江宁县县衙接到状子后,让秦捕头侦查此案,秦捕头又委托三山门把总徐老爷出手协助。现在秦捕头来提取人犯,这也是遵照既定程序!   所以江宁县知县来不来,又有什么关系?什么叫政令畅通,就是一纸公文所到之处就能正常办事了,而不是人不到就办不成事!”   众人有种智商被碾压的不明气愤,你一个破县学生也敢教大家为官之道?你至少先考上举人再说!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大家有样学样好了,你这招谁不会啊?   府衙李府丞、上元齐知县、某巡城御史等比较接地气的衙门官员异口同声的说:“这些受害人,同样可以到我们衙门告状!我们衙门一样可以受理!”   大家的意思很直白,你们江宁县别得意,告状不是只能告一次,也不是只能在一家告,其他衙门也可以主动找受害者来告状!   秦德威脸上忽然又一次笑嘻嘻,众人心里又一次“咯噔”!   只见小少年双手拢袖,微微躬身,彬彬有礼的说:“在下除了读书、作诗、装……装修设计之外,也兼职状师。   数日之前,在下先与所有能找到的受害人都签了死契,全权代理官司,然后才投状江宁县县衙。   这次大概与诸公无法合作了,但他日诸公若有需要,在下可提供全方位律法咨询和官司代理服务,收费标准请私聊。”   众人无语,没人想要你这个服务!   到现在大家才彻底明白了,提前几天绑架人质,啊不,绑定了受害人原告的不是江宁县,是你秦德威!   你一个县学生竟敢把持刑名、干涉司法,你这是学霸里的学霸!能不能做个好学生!   秦德威能有什么办法?做事总要善始善终,不能前期高潮后期疲软吧?   发揭帖刷名望,那都是前半段的事情,常规基本操作而已。   但是到了后半段,巨寇落网,进入司法程序后,如果高光的都是别人,那不就为别人作嫁衣,亏大了吗?   以秦德威的智慧,当然要提前布局,保证自己在后半段的曝光率。   这些人又不是令人敬爱的冯老爷,有深厚交情,可以白让功劳和声望。   自己凭本事割下的猪肉,为什么要分给不相干的人?   所以少年秀才语重心长的对一干官员们说:“诸公难道就不能用心琢磨琢磨司法程序?难道就不能将心思放在案件本身上?   恕我直言,诸公都是大明的臣子,还是要用心做事,专注业务,不要只知道追名逐利啊。”   众人忍不住就腹诽:“你就是一个秀才而已,吃这么多也不怕撑死自己!”   没亲眼见过秦德威的人,完全想象不出,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少年。   看书上古人故事,经常有某人看到某某孩童时,就惊叹此子必定不凡,众人本来对这种慧眼识珠段子很难相信,怀疑是马后炮吹水。   但今天众人忽然感到,古人故事或许是真的。但如果遇到秦德威这样的十几岁小儿,还需要慧眼吗?瞎子也能看出不凡了!   秦德威转头对徐指挥说:“徐大人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与秦捕头做交接吧!不过人犯数目有点多,劳烦差拨军士护送到县狱里!”   徐指挥暗暗感慨,秦德威来之前,自己是全场最被瞩目的人。但秦德威来了后,月明星稀,自己就变成个小透明了,不服不行。   不知道是谁,实在气不过,喊了一声:“秦德威你吃独食不厚道!”   地位最高的张侍郎听到有人喊这种话,心里忍不住大骂一声“蠢材”!然后他转身就要走。   不只张侍郎,很多人听到这句话后,立刻也准备走人了。   因为大家已经看出来了,这事从头到尾很可能就是秦德威一手策划的,不然秦德威为什么提前几天就知道布局?   所以这本来就是秦德威的“独食”,就好像是猎人收获的猎物一样。   但他们可以心照不宣的装傻,装作不知道这是秦德威收获的猎物,然后才好继续抢。   而秦德威也不好意思明说,就是提前知道潘太监要出事,才敢发揭帖伸张正义。   这就是他们别人仅存的机会所在!现在居然有蠢货把窗户纸戳破了,那装傻就装不下去了!   以秦德威的机智,不走人还干什么?等着继续被羞辱?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一代不如一代   众人三三两两散去,一时间也没走干净。在院门外,有相熟的凑在一起闲聊几句的,还有约着去喝酒的。   上元的齐知县与府衙李府丞关系还不错,便说了会儿话。   李府丞有点羡慕的叹道:“这次又要让江宁县出风头了,那申知县捞到这种案子审,真是白捡一次机会。”   对隔壁江宁县情况非常熟悉的齐知县却有不同看法:“也未见得,这次只怕没申知县什么事了。”   李府丞吃惊的说:“你为何会这样想?”   齐知县答道:“下官看那江宁县县尊的待遇,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当初冯恩主政时,像今天这种场合,他肯定会被秦德威推出来露个脸,面子还是有的。   但你再看申大人,今天人都没影儿了。这说明秦德威并没有把他当自己人,有好处也不会分给申大人的。”   李府丞还是不敢相信:“不能太过份吧?一县正堂掌握审判之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司法上彻底架空知县的。”   齐知县感慨说:“那谁又说得准?很多感到不可能的事情,遇到秦德威后就变成可能了。   下官虽然不明白会发生什么,但是敢预料,申知县这次肯定沾不了光。”   院外有人闲聊,院里也有人在交流。   徐指挥对妻弟田锦衣说:“如何?你都看到了,秦德威嘴里的肉,是那么好抢的吗?所以我一开始就劝你,不要下场参与争夺,都是白费力气。”   田锦衣若有所思,“秦德威弄这个案子,肯定需要一个能和内守备厅联系的人!大家都需要一些默契,没人想鱼死网破!   姐夫你这两日得空时开个酒席,撮合我与秦德威熟络熟络!他若要与内守备厅传话,我可以居中跑腿的!”   一身轻松的徐指挥笑道:“这都好说!只是你姐姐那边,你也要帮着我卖力气说几句!”   在今天,虽然来抢人犯的官员们都失望而归,在秦德威的强力狙击下,求一个“重在参与”也不可得,但仍免不了对案件的关注。   也没让大家久等,江宁县县衙第二天就出了公告。   大致意思是:“二十五巨寇案情简单,事实明白,但影响巨大,又涉及中贵,非可妄测,再因人犯众多,拟将审理之事付与公论,名曰公审!县衙汇总后结案上报!”   不懂门道的人,看公告看得一脸懵,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然后就见公告下面一群士子欢呼雀跃的离去了。   公论顾名思义就是公共舆论,是地方人心的一种反应,可以作为一种依据,决定很多地方事务,比如推荐人选入乡贤祠、名宦祠之类的。   在大明文风盛行,读书人特别多,尤其是秀才多的地方,有一句话叫“公论出自学校”。   而学校就是地方儒学,一般也就是县学了,“公论出自学校”这句话意思就是,舆论口碑大都是由读书人引导的。   所以“付之公论”的意思,懂行人一看就明白了。估计就是交给县学士子公审,然后汇总交给县衙走个司法程序。   具体到江宁县县学,那当然是由学霸秦德威牵头组织了,无非是指定若干人,抽签若干人。   当初同学们之所以鼓捣“欢迎秦德威载誉归来”仪式,就是因为秦德威承诺过,将会给大家提供露脸机会,大家才会去城门口的。   于是南都官场里的人全都看出来了,这申知县简直就是个比工具还工具的工具人。   前任冯恩还知道挣扎几下呢,这姓申的现任却连挣扎都不挣扎,直接躺平了!   几家欢乐几家愁,严嵩严世蕃父子坐在府衙官舍里,长吁短叹。   今天江宁县县衙胆敢向南京内守备厅发帖,请内守备厅将先前提走的县衙待决囚犯交还回来。   当然现在由于县狱空间紧张,只需要象征性交还几个就行了,所以县衙还给了一个名单,里面就有严世蕃的名字。   关键是,注定进入垮台倒计时的潘太监居然同意了,这遭遇让严世蕃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听说外面人都传言,秦德威当初苦苦劝严公子不要去内守备厅,但严公子是个弱智……   越想越烦,严世蕃情绪暴躁的说:“这秦德威为什么一定要跟我过不去!”   当然这句话就是纯发泄了,以严公子的智商,不会看不出问题所在,秦德威明着弄自己,其实盯着的一直是父亲手里的资源。   严嵩长长的叹口气,送给潘太监的好处,又踏马的打水漂了,不知道潘太监肯不肯退钱!   南京城这地方简直就邪门了,找徐魏公居中说项,徐魏公黄了;找潘太监强力出手,结果才短短数日潘太监也要黄了。   还能找谁?难道去找申知县?   自家儿子是被坑在县狱名单里了,一直不回县狱的话,可别被秦德威整成了逃犯。   申知县作为正堂知县,就算再拉垮,毕竟也是能直接勾销县狱的人,总会有办法的吧?   说实话,申知县是严世蕃运作来的,媚上轻下的严嵩与申知县没打过交道,根本不熟。   可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知县这样的直接责任人,还可能有点解决办法了,严嵩又叹了口气。   他严嵩的眼睛大多时候只会往上面看,往高层看,没想到这次居然要屈尊与知县打交道了。   行动力很强的严嵩立刻就吩咐长随说:“拿我的名帖,去找江宁县申大人传个话!”   从府衙去江宁县衙也就走路十分钟路程,半个时辰后,长随就回来了。   他对严嵩禀报说:“江宁县申老爷不知为什么,并不见外客!我花了点钱,从申老爷随从那里打听到些消息,说是申老爷已经打算辞官走人了!”   卧槽!严嵩和严世蕃父子齐齐吃了一惊,这申知县竟然如此刚烈了!   “秦德威欺人太甚!”严世蕃大怒道。   虽然申知县被迫舍弃了自己,但再怎么说,也是自己运作到南京来的。这才多久,竟然就被逼到辞官了!   严嵩不知说什么好了,想找申知县想办法,这还没有具体行动呢,申知县也要黄了?怎么还黄的越来越快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辞官这种事   公审大会之前,极其忙碌的一天结束了,秦德威感觉自己今天过的像个社畜,还是大型活动倒计时的那种社畜。   这种九九六体验太不好了,所以傍晚时,秦德威果断溜号了。去王怜卿家换换感觉,喝喝小酒摸摸小手才是生活。   假装跟随小情人出逃回来王美人心情也不爽,对秦德威抱怨说:“前几天临走前,我留了四句作品,别人却讽刺它很差!”   “写的是什么,我看看。”秦德威拿过来扫了几眼,就是“虽是风尘女”那四句,便高情商的点评道:“挺好的。”   王怜卿眼睛亮了:“你觉得不错?”   小郎君可是南京城第一诗人,他说一句好顶别人说一百句。   秦德威绞尽脑汁的说:“挺好的顺口溜,好像用某地的方言读更顺口,让我再想想是哪里的方言。”   顺口溜?还得是不知名方言才能顺口的溜?王美人的脸色立刻就垮了。   秦德威连忙又说:“你人设又不是才女,走的是艳压路线,在意这个干什么。”   王怜卿撇撇嘴:“切,很多才女还不如我这呢,都是有代笔的。你也去过那么多次雅集了,很少见到才女即兴而作的吧?”   秦德威想了想,似乎确实是这样。在这样的时代,真正才女也是有的,但确实也很稀少,往往还在深闺之中,哪有那么容易被遇到。   “你好好的做你的艺人吧!想什么才女啊,你又不缺美色!”秦德威发现,王怜卿最近心思太活跃了。   又是琢磨流量变现,又是琢磨搞才女人设,就不能老老实实做个唱跳艺人吗!   王美人对镜顾影自怜:“想当初,我也是想在文学领域有所成就的。就是跟你在一起,毁了我做才女的机会。”   秦德威一时没明白,你王怜卿文学水平不足,与他秦德威有什么关系?   王美人叹道:“就算我有佳作出世,别人也会以为,都是你代替创作的。”   “你想多了。”秦德威提醒说:“你看你这次的四句,就没人以为是我代笔。”   “我要深造诗词!”王怜卿像一条美人蟒裹住了小郎君说。   秦德威有点发愁,自己都是从金手指记忆里抄诗词,怎么教别人?   算了算了,先从最大的诗词母题里体验生活吧,不就是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吗,一会儿就夕宿兰池里了。   正在此时,突然有婢女在门外叫道:“县衙有人来了,说是有紧急情况。”   秦德威十分疑惑,这等天下太平的时间段,能有什么紧急情况?   他套好衣服,走到院门外,便看到马二在等着,开口问道:“到底何事?”   马二急忙答话道:“有书办探得,县尊有辞官之意!”随即又递给秦德威一张文书,“这是县尊残留在后堂的辞官疏废稿!”   卧槽!秦德威大怒,这申知县胆敢不经自己允许就擅自辞官!   他也不转身回屋了,急匆匆就往后衙知县官舍而去。站在前堂上,对着申知县质问道:“县尊何故请辞?”   申知县咬牙道:“忍无可忍,何须再忍!”   秦德威当然知道申知县为什么恼火,又假做不知的问道:“是何事让县尊忍无可忍?”   只问是何事,不问是何人,秦德威感觉自己的沟通情商又进步了。   申知县发着火说:“县中大案,正堂竟然不为主审!传为笑柄,这公平吗!”   秦德威狡辩道:“只是在下借此相试尔,看县尊是否信重在下,没想到这就让县尊忍耐不住了。”   这踏马也是道理?申知县大喝道:“那么本官挂冠而去,又与你何干!”   当然有干系了,秦德威苦恼的挠了挠头。   曾后爹在申知县老家做官,就能制约着申知县,如果申知县这就走人,不就白安排曾后爹了吗?   再来个知县还不知道什么样,总不能故技重施,自己也没第二个后爹可用了!曾后爹这样的新科进士,也不可能刚任职没几天又换地方。   想到这里,秦德威愤而指责说:“县尊竟然还有要挟在下的心思!这就是在下为什么要请县尊回避的缘故!”   申知县干脆破罐子破摔,横下心说:“本官就是要挟你了,又如何?”   秦德威口气软了几分,“县尊想要什么就请明说,何苦学妇人之闹啊。”   咦?这样耍横有点用?申知县又试探道:“本官想要与前任冯大人一样的待遇!”   秦德威立刻否决:“不可以,换一个!”   他是个念旧的人,后任怎么可能取代松江狗大户、夏师傅债主的地位。   申知县又道:“至少这次公审,本官要做主审!”   秦德威思索片刻后,点头道:“可!”   然后又吩咐道:“但县尊你要以县衙名义,给府衙发个帖子,敦促严姓待决囚犯到县衙投案自首!”   申知县无语,这算是投名状吗?咦,谁往自己手里塞了一支笔?   等等,为什么案上又有张已经写好的文书?而且这文书只有末尾还空着,只需要增添一个签名吗?   秦德威抱着手站在桌案旁边,提醒道:“换成冯大人在这里,早就签完字了。”   今天已经晚了,第二天一大早,这帖子就被送到了府衙。   严府尹将儿子叫过来,把帖子给了儿子,叹道:“你看看吧,这就是官场。”   严世蕃愤懑的脸色涨红,自己帮忙运作来的知县,竟然敦促自己投案自首!   严府尹又对长随吩咐说:“你去找秦德威,就说应天府府衙和八县县衙,都会与源丰号合作!”   严世蕃叫道:“何必如此屈服于秦德威!本来这是儿子我想做的事情!”   严嵩又对儿子指示说:“你不要留在南京了,回京师国子监读书熬出身,然后谋个官职!”   严世蕃十万个不情愿的说:“在京师没什么意思,没人瞧得起我,实在不想回去。”   严嵩无奈道:“你若留在南京,怕你哪天命都没了,我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严世蕃不服气的说:“他敢!”   虽然没点出名字,但父子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   严嵩斥道:“我不知道他敢不敢,但我担心的是,你会不会逼着他敢!如果你还在南京,我就辞官回乡,让你在哪里都没意思!”   严世蕃狂叫道:“我走!我走!你不就是担心我影响到你吗,何至于用辞官来要挟儿子!”   严嵩冷哼一声,辞官这种事,不用来要挟人,难道是耍着玩的吗? 第二百六十五章 穿越者也把握不住了   因为公审大会情况的紧急变动,新加入了重要角色申知县,秦德威不得不骂骂咧咧的加班调整方案,又活出社畜感了。   关键是这活别人整不了,或者不敢整,只能秦德威自己亲自来干,自己折腾出的动静,自己含着泪也要搞定。   在加班狗的眼里,所有的新消息大概都是坏消息。   比如秦德威坐在县衙礼房里写方案时,有个书办进来说:“刚才看到邸报,有件喜事!”   秦德威抬头问道:“什么事?”   那书办答道:“朝廷任命前任县尊冯老爷为工部屯田司员外郎!”   秦德威闻言反而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喜从何来?”   那报讯书办就愣住了,为什么秦小先生是这种反应?   大明官场规矩,京官比地方为贵,部院更贵。至于翰林词臣,那就贵到不在此讨论之列了,不在通常升迁体系内。   贵的意思就是,如果平级调动就视为升了,比如七品知县调为七品御史就是升官。如果品级能升,那就算是破格超升了。   冯老爷原本是正六品京县知县,升为从五品工部员外郎,就属于破格超升。虽然说工部是六部里地位最低的部一个,但那也是六部之一。   所以报讯书办理解不了,以秦小先生和冯老爷的关系,对冯老爷高升的消息怎会这样消极?   别人当然不懂了,再过半年,也就是今年十月,穿越者也改变不了的彗星就要来了,然后嘉靖皇帝肯定要按惯例广开言路、下诏求谏言……   在历史上,冯恩就是被这次彗星事件整成“四铁御史”,并发配两广的。虽然具体细节不明,但秦德威推测是当政治斗争炮灰了。   在本时空,如果冯恩人还在南京,秦德威或许还能想想办法,按住对庙堂政治特别有激情的冯老爷。   但如今冯恩远在两千里外的京师,更加靠近庙堂,发生彗星事件后,不当炮灰就见鬼了。   所以秦德威听到冯老爷的高升消息,就完全高兴不起来,不知这菜鸡到时会不会向自己求救。   如果真有这样的事,就只能带着冯老爷的母亲和儿子去趟京师了。他老婆就算了,估计打动不了大孝子人设的嘉靖皇帝。   既然想到京师,不禁又怀念起一个前面圆滚滚后面圆鼓鼓的人来。   唉,加班狗没空想那么多以后有的没的事情,先把后天的方案调整好。   又到了后日,公审大会顺利进行,申知县终于争得出席机会。另有五十名县学士子参加,两人负责一个囚犯,秦德威带着原告作为人证全程露脸。   一人宣读口供,然后五十人共同决定判罚,再由另一人宣读拟定判决。   其实大明对强盗罪判的很重,像这种性质恶劣、又抢劫得手的,基本都是拟斩。经过公审的公正审查,一致认为潘太监应当不知情,但有失察之罪。   二十五份文书交由秦德威汇总,秦德威代表原告认可,并起草了最后总判决书,所有士子都签名,再呈递给申知县。   同时县学士子集体起草了论潘太监罪状书,又经士子签字后,委托申知县上奏朝廷。   一个月后,朝廷的旨意到南京。潘太监送京师大狱问罪,朱潮、樊仕勇二贼首同送京师。   田锦衣捞到了这项押送差事,获得了去京师的机会。   然后就是对勇擒二十五巨寇的徐指挥的封赏了,直接升为留守右卫指挥使掌卫事,原李指挥使受潘太监牵连勒令去职。   原来说起“徐指挥”只是个敬称,毕竟指挥佥事也带着指挥二字,但从今起徐指挥就是真正的货真价实的正三品实职指挥使了。   南京里城的西边四个城门都归留守右卫守护,原来徐指挥只是三山门的把总,现在管着四个城门。   还有,因为十年前平宁王之乱军功得来的恩荫一子百户,这次也升格成了千户。等徐老三世安年满十六岁后,就可以得官。   这支徐家门第便上了一个大台阶,一门有一个实职指挥使和一个千户,在武官世家里也算很了不得的了。   所以当然是要大摆宴席,大肆庆祝,连续数日徐府宾客盈门络绎不绝。   至于秦德威的事情,则要分两层看。   第一层,秦德威伸张正义攻击守备太监这种事,刷的是政治声望,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但却不会被朝廷认可,更不会被视为功劳。   不过这种正义举动,获得了南直隶提学御史何大宗师的认可,便在权限范围内下令嘉奖生员秦德威。   有懂行的人就琢磨出意味来,估计明年开春后的岁试,秦德威破格晋升廪生应该稳了,这个嘉奖可能就是提前造势。   而且南京城里人这时候终于知道,当日秦德威出城,就是逃到了提学御史驻地句容县。然后大宗师何鳌大张旗鼓的开了大门,接纳秦德威避难。   然后官场中人又记起来,早在正德朝时,何鳌就因为反对太监而挨过廷杖,这么多年过去了,何鳌还是这样刚正!   就是这姓何的运气真踏马的太好了,闭门关在考院里,还有人白送声望上门!   第二层,就是在二十五巨寇落网事件里,徐指挥与秦德威合力,秦德威有赞画之功,明明白白的写在徐指挥的奏疏里。   就是作为秀才,再怎么叙功也不可能给个举人,而且年轻秀才一般没人愿意去国子监,所以朝廷除了记功和赏银之外,真没什么可奖励的。   秦德威看着徐府那边锣鼓喧天、喜气洋洋,自己却只被奖了十两银子,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也不免腹诽几句朝廷寡恩。   直到有一天,秦德威收到了曾后爹的感谢信。   原来朝廷因为儿子功绩,下诏嘉奖了曾后爹。以正七品知县官职,被赠六品承直郎散阶,算是一种等三年任满后升官的潜规则。   秦德威无语,自己忙乎半天,叙功都是给后爹升官用了?也行吧,谁升都一样。   此后日子又是一天天流逝,因为小学生被老师王以旌被抓去苦读四书和春秋,南京城里便太平无大事。   春天、夏天和秋天都过去了,从四月到十月,优秀生员秦德威凭借雄厚财力连续七个月蝉联县学月考第一。   本来第二名邢一凤是不太介意的,但第二名实在太多了后,也想打人了。当初真是猪油蒙了心,在道试上指点了秦德威几句,终酿苦果。   而且在十月,彗星它来了!   然后时间进入了嘉靖十一年冬季十一月份,这是个让穿越者秦德威也把握不住的月份。 第二百六十六章 去或者不去(上)   嘉靖十一年冬,有彗星见于东井,天子下诏求直言。这是秦德威在邸报上看到的,很正常的套路。   当然,朝臣们借着天象灾变之类的“示警”,掰掰手腕,搞一搞政治斗争也是正常套路。对手要么是政敌,要么是皇帝,大抵如此。   秦德威就只能被动等待了,两千里外的北方京师必定要发生些事情,但消息暂时传不到南京,而且邸报上也不会写内幕细节。   十一月份的江南天气湿冷,秦德威跑到王怜卿这里过夜的次数骤然多了。人肉暖被窝不用白不用,前两年还没有呢,今年才用上。   到了中旬时,县学今年最后一次月考名次也发布了。十二月是准备过年的腊月,一月是新年正月,都没有月考。   所以十一月份的月考就是本年度最后一次,不出意外的,第一名又是秦德威。今年入学后的八次月考全部第一,完美收官!   站在榜单下,八次第二名的邢一凤握紧了拳头,脸色涨红的指责秦德威:“你简直太过分了!”   秦德威打个哈哈,糊弄着说:“只是无关紧要的月考而已,什么也决定不了,凤儿啊你何必如此认真!”   “既然无关紧要,你又为何回回把住第一不放?从来没有你这样的。”邢一凤质疑道。   在原本历史时空,邢同学纯靠实力就能考中探花,可能性格忠厚但肯定不傻。一次两次可能还是图新鲜,但每次都这样,必定有问题了。   秦德威不好解释,只能含含糊糊的说:“对你没用,对我有用。”   “割席!绝交!”邢一凤悲愤的说。   高长江见邢一凤情绪激动,连忙拦住说:“算了算了!这名次也真没什么用,又不是大宗师的岁试,何至于此!”   秦德威很诧异的对高长江问道:“他为何如此激动?早应该习惯第二名了啊?又掉不了肉,生的什么气?”   “唉!”高长江似乎是叹气,却又强忍着笑说:“你还不知道,学校里有人开始喊他万年老二了。”   秦德威吃惊了一下,竟然还有这样的连锁反应?   转头又对邢一凤说:“你学学高同学,多缺席几次月考不就行了!还是你头铁,非要次次都参加!走走,中午请你酒席!”   高长江一边按住了躁动的邢一凤,一边对秦德威说:“咱们能不能别去太白楼了?我都要吃吐了!去你情人那里,再叫几个美人陪酒不好吗?”   秦德威挠着头说:“可她们家的酒席,我也吃吐了啊!而且邢同学品行高洁,也不肯去花街柳巷。”   这时候有个县衙小吏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对秦德威叫道:“邸报来了!早晨你说过的,第一时间给你送过来!”   秦德威连忙接过来,打开看去。   果然有一行内容写道:“冯恩上疏臧否部堂,极论大学士张孚敬方献夫、吏部尚书汪鋐,天子以冯恩为‘仇君’,下锦衣卫诏狱刑讯。”   靠!一直在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自己虽然改变了冯老爷的官场经历,但历史惯性太强了,他还是去当炮灰了!   而且按照历史资料可知,嘉靖皇帝此时对冯老爷已经动了杀心的。   此时仿佛冒出了两种声音,在秦德威的脑中不停交战,搞得秦德威头痛不已。   第一种声音说,出于交情道义,你秦德威应该去京师救他!   第二种声音说,京师大佬如云,你秦德威去了京师就是个卑微的小杂鱼,又能干什么!   第一种声音又说,冯恩是目前你和夏师傅之间唯一的纽带,你必须救。   第二种声音又说,就算你不去救,冯恩按照历史进程也是发配雷州,六年后赦免善终!   第一种声音说,历史已经有所变动了,万一冯恩在本时空真的被天子处死了呢?   第二种声音说,京师还有夏言等人,你去了也不会比夏言有用!   第一种声音又说,至少你熟悉历史进程,可以早点出结果,让冯恩少受牢狱之苦!   第二种声音又说,京师波诡云谲局势复杂,你如果被卷进去是不明智的!   想着想着,陷入了深思的秦德威突然发现,似乎身边少了个人,对邢一凤问道:“高长江人呢?”   邢一凤无奈的答道:“刚才有几个老前辈过来,责怪高同学这次缺考,拖着高同学去僻静角落谈心了。”   秦德威奇道:“这有什么可责怪的?”   邢一凤又答道:“他们说,正是因为高同学缺考没有垫底,才害得一位老前辈当了最后一名。”   秦德威摇摇头,现在也够不着冯老爷,还是赶紧先去抢救眼前的同学吧!   反正中午这顿是没心思组局了,秦德威就去了三山街顾娘子家里吃饭,顺便问问顾娘子的意见。   现在秦德威不是一个人单枪匹马闯世界,不知不觉也有很多关连很深的人物关系了,一举一动都要考虑到身边人的态度。   顾琼枝轻轻叹口气,“你若问我,我当然不乐意让你去京师了。”   秦德威装傻说:“钱庄现在比较稳了,即便这段时间我不在,只要经营谨慎不冒进,就没什么问题。”   “只是钱庄的问题吗?”顾琼枝盯着秦德威说。   秦德威避开顾琼枝的眼神,也跟着叹了口气,现在可不是高铁几小时就到、还有网络通讯的年代。   很多人一辈子都走不出方圆几十里。一南一北相隔两千里,在时人观念里,真是很大的离别了。   顾琼枝暗暗骂了一句,这个小渣男!   十二岁时就敢调戏自己,至今都快三年了,过完年就十五了,反倒越来越怂了。给一句承诺,或者拿出实际行动很难吗?   当日晚上,秦德威又去了王怜卿家里。没别的意思,就是图一个湿冷夜的热被窝。   王怜卿也感慨说:“你们这样不安分的读书人,似乎都有着向往京师的心思。有时候奴家就想,希望你将来可以比肩那文征明。”   秦德威:“???”   王怜卿别有心思的说:“文征明一辈子科举不顺,可以安安心心稳稳当当的呆在家里,当个大才子啊。”   所以秦德威问了也是白问,没有人愿意让情人远离的。 第二百六十七章 去或者不去(下)   感觉被窝的热度差不多了,秦德威就打了个哈欠,“睡吧!”   这时候婢女在外面叫了几声,然后禀报说:“有个邋遢的中年汉子在外面找秦先生!”   这种天气,秦德威不太舍得从被窝里钻出来,但又听到婢女补充说:“他声称从京师来的!”   京师?秦德威就咬咬牙钻了出来,然后套上衣服就往外走。   在大门外,借着外墙上的灯笼光线,秦德威看到一个衣衫蔽旧、风尘仆仆的中年人。   “冯元?”秦德威忍不住惊叫出声。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冯恩身边的长随冯元,秦德威实在太熟悉了。所以虽然光线昏暗,对方又是满面尘土,憔悴的不行,但还是很快认出来了。   还真是从京师千里迢迢赶过来的,而且现在北方运河已经封冻,冯元急忙赶路肯定更加辛苦。   又想起冯老爷的遭遇,秦德威叹口气,连忙招呼说:“先进来说话!晚上用过饭了吗?”   行院人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待客厅堂,秦德威找了处小厅,又让仆役们上酒食。   冯元坐下后解释着说:“刚去了你家里,仆人说你不在家,我就知你多半在王美人这边。”   秦德威着急的问道“你们家冯老爷到底怎么回事?”   提到这个,冯元也是愁容满面,“当日彗星出现,天子求谏言。我家老爷就上了一份奏疏,将六部所有尚书、侍郎都议论了一遍。   最后,又骂首辅张孚敬是根本之彗,吏部天官汪鋐是腹心之彗,大学士方献夫是门庭之彗,并说三彗不去,百官不和,庶政不平,虽欲弥灾,不可得已。”   秦德威:“……”   你冯老爷还挺有种啊,把所有副部级以上大佬都点评了一遍?文采也可以啊,把三个最大的大佬都比喻成扫把星了。   冯元继续说:“不知为何触怒了圣上,圣上说我家老爷是借故非议大礼,打入天牢论罪。”   秦德威很明白,这就是天子对冯老爷动了杀心的缘故。大礼问题是当今嘉靖皇帝心中最敏感的事情,谁碰谁完蛋。   嘉靖皇帝以外藩承大统,当时群臣主流礼法意见是,请嘉靖皇帝追认弘治先帝是爹,算是过续到这一门,而嘉靖皇帝只认自己生父是爹,当先帝是伯父。   这么个认爹问题,就是嘉靖朝初年最核心的政治问题,君臣一连撕了好几年逼,至今还余波荡漾。而且再过几年还有新一波大高潮,才能彻底完事。   当今首辅张孚敬、大学士方献夫都是因为议大礼时,坚决支持皇帝,才骤然显贵。冯恩攻击这两人,不知为何就被皇帝理解为非议大礼了。   秦德威正在皱眉思量时,只见冯元突然起身,“噗通”的跪在秦德威面前。   “你这又是干什么!”秦德威赶紧去扶冯元。   冯元跪着不起,苦苦哀求说:“我家老爷上疏之吩咐过我,如果遭遇不测,就让我迅速南下,找秦先生求助!   我家老爷还说,如果秦先生都没办法,那真就无望了。秦先生你虽年少,向来足智多谋,还请想想办法,救出我家老爷!”   秦德威长叹一声,还是去趟京师吧!虽然不知最终结果如何,能不能保住冯恩,但求尽力而为,问心无愧。   踏马的,费心费力的把你冯恩扶持了上去,如果废掉了,不就浪费心血了吗!如果你被判个罚没家产,那你的钱庄股份咋办?   “先不要慌!”秦德威喝道:“马上就是年底腊月了,然后又是正月新春!这段时间,大多数衙门按惯例都渐渐封印不办公,除非是涉及到冬至元旦大朝和郊祀礼仪的衙门!   所以你家老爷明年开春之前,大概是没有结果的,我估计要明年开春后才是关键时候!我会提前出发,前往京师!”   冯元连忙叩拜说:“多谢!”   秦德威把冯元拉了起来,又吩咐说:“你也别在这里磕头了,明日天亮后速速返回松江府老家,帮我传话去!”   冯元恭敬的说:“秦先生有话但讲!”   秦德威又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让冯老爷的母亲和一个儿子做好准备,明年一起上京师!”   冯元对此十分意想不到,又提醒了一遍:“秦先生说的是,我家老主母和长公子?一个已经年过五旬,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秦先生要请他们奔波千里赶往京师?”   秦德威点了点头,十分肯定的说:“不错,这就是我的意思,一定要请冯老爷的母亲和儿子去,别人都没用。   当今天子以孝道著称,若有母为子、子为父出面讨饶,或许能打动一二。”   冯元点头道:“知道了,我就如此传话!”   秦德威有条不紊的继续安排着:“正月十五左右就可以出发了,这样船到北方时,也正好运河春季解冻。   另外为了节省时间,不要到南京或者松江汇合了,约定好日期,都到扬州去汇合,然后直接北上。”   看到秦德威镇静指挥的模样,冯元莫名的就安心了下来,然后就下去歇息不提。   秦德威又独自坐了一会儿,才神思不属的回到屋内。   “你还是要去京师的吧?”王怜卿非常肯定的说:“自从你刚才问起,我就知道你肯定要去的。如果你完全不想去,问都不会问的。”   秦德威脱了衣服,重新钻进了被窝里:“是啊,男儿一诺千金,信义为重。   当初冯老爷还在南京时,我就答应过,有朝一日他若下了天牢,我就去捞他。”   王怜卿笑呵呵地说:“从来都是你给我写诗赋词,但我自己却写不出佳作来。   不过最近看到一首词,是宋代江宁一个女子写的,挺合适的,就用来送别你了。”   秦德威来了些兴趣的问:“什么词?”   王怜卿就抱住了秦德威,在他耳边轻声吟道:“千里长安名利客,轻离轻散寻常。难禁三月好风光。满阶芳草绿,一片杏花香。   记得年时临上马,看人眼泪汪汪。如今不忍更思量。恨无千日酒,空断九回肠。”   轻离轻散寻常,秦德威就惆怅的叹了一声。   王怜卿喃喃自语的说:“这次不要紧,反正你总要回来参加乡试的。但以后真希望你一辈子考不上举人,永远当不了长安名利客。永远十四岁。” 第二百六十八章 筹钱和赶路   冯元得到秦德威的指示后,此日就返回了松江府。过了几天,冯家又使人来传话,约定来年正月十七,在扬州城南门外水码头汇合。   冯家人想早点出发,秦德威也很理解这种心情,只希望今年北方运河及时化冻,不要阻碍行程。   然后秦德威在临近过年的氛围中,开始准备北上。作为一个过完年才十五岁的少年,大人们也是不可能让他单独出远门的。   叔父秦捕头的意思,找几个差役充当长随,但秦德威觉得太多人没用还费钱,只让马二跟随了。   徐指挥那边也派了个壮汉叫段庆的过来,长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   又说此人是本卫军户子弟,因为办差去过京师三次,比较熟悉京师情况,而且身手也不错,让他跟随秦德威听用,顺便兼做护卫。   然后就是盘缠问题了,徐家赞助了五十两程仪,再多秦德威也不想要了。收个五十两算是正常人情往来,再多就变味了。   临走前几天,秦德威就又去了叔父家,趁着婶娘蒋氏出去买年货的工夫,想找叔父要点钱。   秦捕头笑呵呵说:“你怎么不去找顾娘子要了?”   秦德威有点苦恼,不太好意思再张这个口。   前年曾后爹上京,去年自己重金买了八个月考第一,又给自己家里修进士牌坊,还有日常大手大脚的花销,早把分红预支完了。   而且总是找顾娘子要钱,实在是太没面子了。   秦捕头却又说:“前阵子闲钱都买了源丰号钱庄股子了,哪有大钱给你当盘缠,你还是去找顾娘子要钱吧!”   秦德威狐疑的说:“叔父你不对劲!原来你总是阻拦我去找顾娘子,后来虽然不阻拦了,但也没鼓励过,今天为何明着暗着纵容我去找顾娘子?”   秦捕头很感伤的说:“原来叔父我怕你把持不住啊,可过完年你都十五了,渐渐也是大了。我秦家人丁稀少,你一人兼祧两房,早点开枝散叶早点让叔父我安心。   省得哪天我合了眼,逢年过节连个烧纸钱的都没有。我偷偷找人看过面相,顾娘子就挺好的,年纪也正成熟结实。   你们大房的正妻你随便娶谁,生几个都是你亲爹的香火,或者跟了你后爹我也不管。但叔父我这二房的香火,就靠顾娘子了。”   秦德威:“……”   代沟,这就是代沟,这就是横跨五百年的代沟。   他才十五岁啊,放五百年后还是个初中生,叔父就琢磨着让自己开始承担播种机的工作了?   十几岁就喜当爹,太可怕了,这是国产青春片才有的剧情。   他之所以对顾娘子越来越怂,那是因为顾娘子是良家妇女啊,这年头还是要讲责任的,勾搭良家上床是道德败坏的行为!   在王怜卿面前放的开,是因为王美人身处贱籍,当初还以为她是个老司机,责任感比较轻,没想到她竟然是个处。   秦捕头还在絮絮叨叨:“当今皇帝都一人祧两宗,我们又有什么不可的,难道我们秦家香火就不是香火了?”   秦德威:“……”   这大礼议可真踏马的深入人心啊,不愧是嘉靖初年的最热点话题。   最终秦德威也没在叔父家要到钱,就神使鬼差的来到了三山街顾娘子家,他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然后秦德威坐在堂上等待时,顾娘子却没出现,只让婢女拿着银子出来了,并传话说:“小郎君早日回家,不要留恋外面风景。”   秦德威手里捧着二百两银子,心里却莫名其妙。这都认识快三年了,怎么还害起羞了?   “还有这个,小郎君收好你这份。”顾家婢女又塞给秦德威一份文书。   秦德威一头雾水的打开文书,却发现这是一张婚契。正房正妻的叫婚书,其他形式的叫婚契。   秦德威吓了一大跳,难道顾娘子守不住寡想嫁人了?所以有意避嫌,不肯出来见自己了?   那婚契为啥给自己一份?他再往下看,就在婚契上看到了顾娘子签字,可后面就是自己名字,而且名字上面有手印!   卧槽!秦德威又惊呆了,自己什么时候按的手印?   继续看了几眼,却在作保人栏里,惊悚的看到了礼房姚司吏的名字,然后又看到了叔父代表长辈签押!   这时候,秦德威不由得记起,除夕在叔父家大吃大喝的时候,被叔父强行灌了几杯酒,然后睡了一觉,再醒过来还奇怪手指头为何红彤彤的……   秦德威想哭,还不想承担责任,更不想受婚姻关系羁绊的单身十五岁少年,居然被长辈强压下了重担,万恶的封建社会。   转眼到了一月中旬出发日子,秦德威带着两个随从以及二百五银子,也和无数前人一样出了龙江关,顺江而下,然后又从瓜洲渡沿运河北上。   在扬州城南水关外,与冯家人会合后,秦德威就换乘了冯家的船只,继续北上。   冯家不愧是大户人家,这次出门除了冯恩母亲吴氏和冯恩长子冯行可,还带了四名婢女,八名健仆,共用了五艘船,另外还有个管事先行打前站。   秦德威这时候发现,自己不带钱也没事,一路完全可以蹭着冯家的。   说起大运河,堪称北方京师生命线,从东南向京师每年输送四百万石漕粮,全靠大运河,为河漕之事还要专门设总督。   如果不是急着前往京师,沿运河北上对秦德威而言,可以是很愉快的旅程,沿途寻亲访友,不会寂寞枯燥。   在扬州城里,有曾后爹的旧居,可以去参观考察,题个诗词什么的。   再学学李佑,去城北把瘦西湖这个名字抢注了,小秦淮就算了,还得再等二三十年大概才有这个地理原型。   可惜,要着急赶路,没这个工夫。   离开扬州城,再往北就到了高邮码头,可以下船前往东边的兴化县,安慰一下李春芳李洞主。   听说一直依赖小聪明的李洞主去年会试被打击得不轻,居然开始到处寻访名师,打算认真学上十年八年再出山。   可惜,要着急赶路,没这个工夫。   秦德威只能提笔给李春芳写了封信,附带诗一首,并在高邮码头花钱找了个人,托他跑几十里路去兴化县送信。   李洞主收到信后,只见这首诗曰:“舟中夜书所见。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好诗!李洞主不禁拍案叫绝,不愧是秦德威!随即他又万分疑惑的想到,现在这大正月的时候,又是大晚上的,哪来的渔船?   算了算了,太机智就没朋友了,人生在世,难得糊涂。   从高邮继续向北,没多远就到了漕运枢纽重镇淮安。去年会试落榜的沈坤,前年乡试落榜的吴承恩都是淮安人。   可惜,要着急赶路,没时间耽搁蹭吃蹭喝,顺便指点指点吴承恩写西游记。   秦德威还是只能写信两封,在码头上请找了两个人送信。附带的还是那首诗,舟中夜书所见……重复投稿节省资源。   幸亏大明此时还没进入小冰河周期,不然北方还在全冻着。从淮安再往北行船,渐渐的就进入了山东西部。   此时山东西部地区也是大明最繁华的地方之一,就因为运河沿途经过,有好几个水旱码头交汇之处。   为什么一代奇书《金平莓》背景设定在山东西部,那也是有历史原因的,只有经济繁荣的地方才能催生出如此豪阔纵欲的西门大官人。   所以运河沿线的济宁州、聊城、临清州、德州都算是当今很发达的州县。   没看错,曾后爹任职的聊城也在其中……所以说,如果不着急赶路的话,秦德威沿途不会寂寞。   就算冯家人再着急赶路,也不好妨碍秦德威去拜见父母,只能在聊城下船耽搁几天了。   正好一路辛苦,大家在聊城休息几天也不错,又听说沧州再往北还没完全化冻,顺便等一等。 第二百六十九章 反套路比拼   聊城不仅仅是县城,还是东昌府的府城。   运河河道大约在聊城县城东一公里处,码头叫崇武驿大码头,算是北方最繁华的码头之一了。   和很多如今的很多商埠一样,虽然运河和码头位于城外,但一样人烟稠密,店铺遍地,商业甚至比城里还要繁荣。   从码头上了岸,冯家人先找地方安置,而秦德威就安步当车,朝着城里走去,马二和段庆在后面跟着。   从崇武驿大码头有条大路直通县城东门,叫东关大街,大约二里长,亦是聊城最核心的商业大街。   如果是很少出门的人,见到这样的商业繁荣景象多半目不暇接。但秦德威本身就是从繁华地方来的,所以司空见惯,并不觉得稀奇。   就是坐船时间太长了,下来走走路感觉挺好的。走了不到一刻,已经望见了县城东门春熙门。   此时忽然下起了春雨,但也就毛毛细程度而已,秦德威感觉十分惬意,连伞都没有撑。   聊城这地方,茶铺十分盛行,当地习惯都喜欢在茶铺聚会和谈事。   在护城河边上,秦德威路过一处敞开着门窗、门前栽着梅花的茶铺时,突然“小学生秦德威”几个字飘入了耳朵里。   嗯?秦德威顿时就上了心,在这距离南京一千大几百里外的聊城,还有人议论自己?莫非自己名声开始传到北方了?   想到这里,秦德威心里十分痒痒。哎呀呀,自己在南京养望三年,名气终于开始出圈了吗?这时代的传播效率还是太低了。   正好感到口渴,秦德威迅速转身进了茶铺,略一扫视,就看到靠窗户八仙桌上坐着三个书生,肯定就是他们议论的。   这时有店家招呼,秦德威就带着两个随从,坐在了那三位书生隔壁的桌子上。并竖起耳朵偷听,不知这三人到底怎么议论自己。   听了几句,秦德威很失望,这三人竟然开始说起别的话题了,那自己不是白进来了吗!   实在按捺不住心思,秦德威扭头就对三书生问道:“几位朋友请了!你们刚才是不是在讨论诗词?在下想听听你们刚才的高见。”   那三人打量了几眼秦德威,其中一个十七八岁的瘦削士子突然冷笑了几声,对秦德威说:“南边来的?”   这没什么可否认的,秦德威下意识点了点头。   “果然如此!”瘦削本地士子语气尖刻的说:“你们南边来的读书人,都是这鸟性。”   对方的回应让秦德威懵住了,这又是什么情况?自己可是以英俊而闻名南京,长相绝对不是嘲讽脸!   瘦削士子连连冷笑:“你就别装了!近些年来,你们南方读书人风气就是如此恶心,我早就看透了!   从运河北上京师时,沿途邀名者比比皆是,也不差你一个!   要么狂妄自大,发布诗词逼着别人好评,要么故作高傲挑起纷争比试,亦或是到处干谒投诗文,烦不胜烦!   总而言之,各种想方设法不择手段只为扬名而已!   毕竟运河乃是天下动脉,每年无数人员往来,闹出点名气后也容易传开,你们南方读书人就看准了这点!”   秦德威无语,现在南方读书人已经内卷到这地步了吗?北方地区的读书人,只怕是体会不到那种绝望心情的。   就是那种无数个比你聪明还比你努力的人,跟你在同一个学校里的绝望感觉。   “怎么?被我说中了吧?”瘦削士子毫不留情面的说。“你刚才问我们是不是谈论诗词,有什么高见,我们要是回答了你,那就入了你的圈套了!   你肯定会借机故意嘲讽鄙视我们,然后挑起争论,再之后你肯定会将你早有准备的诗词抛出来!你们南方人大都是这套路!”   秦德威:“……”   这位朋友说的这些情况,听起来仿佛很熟悉的样子?   虽然他没少在南京这么干,不过这不重要,自己现在坐在这里,只是想听听别人怎么议论自己而已!   他便强行辩解说:“在下绝无此意!确实就是想听听你们刚才说了些什么!”   瘦削士子不屑地说:“得了吧,我们议论什么,与你又有什么干系?我们与你又是素不相识,还值得你特意进来听?还不是你心怀叵测!”   就是与我有干系!当然秦德威只是在心里想想这句,并不原意说出来。   这不是为了白龙鱼服的暗爽,而是只有隐瞒身份,才能获得最真实的信息。   瘦削士子拍案道,“不用走套路了,直接开始吧!”   开始什么?秦德威莫名其妙。   瘦削士子傲然道:“你不是想扬名吗,那就亮出本事来看看,本人就专治你们这些南方读书人。早就立下了志向,要靠诗词连胜一百名过路的南方读书人!”   秦德威气极反笑,你说了半天别人炒作,结果你不也挺会炒作的吗?   百人斩的噱头都喊出来了,他之前在南京时,怎么就没想到这种主意呢?   想到这里,秦德威忽然又醒悟到,自己是不是被反套路激将了?   这人没准一开始就想和自己比拼,让自己变成百人斩里的一个数字,所以他是来真的?真心想借此扬名?   可秦德威就是难以理解,这个书生凭什么如此自信,一定能赢了自己?   “为公正起见,每人出一题,各作一首,免得你质疑我提前准备!谁输了就留下姓名走人!”瘦削士子又说:“你先出题!”   秦德威想了想最近的遭遇,随口出了个题:“就写宦游吧。”   瘦削书生毫不在意的说:“此有何难哉?”   秦德威指了指外面的春雨、梅花等景色,加大难度说:“还要切合眼前此景。”   瘦削书生皱了皱眉头,还是点头了。他又想了一会儿,就开口吟道:   “漠漠雨如沙,翩翩燕子斜。官贫轻逆旅,乡远重携家。   昨夜怀人去,春风抚岁华。独行临御水,问使到梅花。”   秦德威:“……”   这首诗怎么有点眼熟呢?李攀龙同学,你已经露出马脚了。   你不是一百多里外的济南人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你还能更中二一点吗? 第二百七十章 未来的盟主   到这时候,秦德威总算明白,为什么这位不到二十的瘦削书生如此张狂,竟敢在南来北往的运河边上,立志百人斩。   如果此人真是李攀龙的话,确实也有这个实力了……   虽然爱看《大明王朝XXXX》和《明朝那些事儿》的历史专家对李攀龙感觉陌生,但这是个大明文学史绕不过去的人物。   大明主流文坛有前七子和后七子,前文也介绍过,前七子组合扛把子是李梦阳,在秦德威穿越的前俩月挂了,和秦德威关系不错的前南京大司马王廷相也是前七子之一。   插句题外话,秦德威曾经很好奇的询问过王廷相,你为何不作诗词露两手?然后王廷相以为是讽刺自己,恼羞成怒的把秦德威打出去了。   后来秦德威才得知了一条大明文坛小流言,王廷相文学水平其实不咋样,当初能进前七子组合是靠关系,后来维持文坛地位全靠官当的大……   如今前七子已经逐渐开始凋零谢世,而往后几十年,就是后七子崛起的时代了。   《金平莓》疑似作者王世贞也在后七子之中,就是现在七岁的王世贞见了秦德威得叫叔,谁让秦德威跟他爸平辈论交了。   而眼前的这位李攀龙,就是未来后七子组合的扛把子和文坛盟主,与王世贞一起主持文坛二十年,直到他先去世。   虽然后来把持文坛的南方人比如水太凉钱某人,都攻击李攀龙不如王世贞,写的诗都是垃圾,但那也得看跟谁比了。   这里说的盟主不是南京顾老头那种水货盟主,是全国文坛的盟主。整个大明进入成熟期后,一共也没几个能普遍被承认的盟主。   李东阳、李梦阳、李攀龙、王世贞、李维桢、水太凉……或者最后一个可以划掉。   两百年里就出了五六个,这样有数强者,又正值最有锐气的年纪,有没有狂到立志百人斩的资格?答案当然是有了。   毕竟大多数读书人的文学水平也就是平庸无奇,整个明代也没多少诗词作品能闻名后世的。   以李攀龙的实力,一百连胜真不是不可能。   所以秦德威刚才还觉得这人可能是个傻叉,二货,蠢比,多看一眼都算自己输。   但猜出是李攀龙后,又觉得这人果然骨骼清奇,竟然跟自己一样恃才傲物,疏狂旷放啊。   疑似李攀龙的瘦削书生见秦德威似乎走了神,还以为秦德威被自己作品震住了,就喝道:“小子!若是无能,便趁早认输,不要浪费别人时间!”   靠!秦德威将对历史名人的遐思收了回来,这种把自己当渣渣的嘴脸也忒真可恶!从来都是自己这样对待别人的!   忽的想到什么,秦德威露出了变态般的笑容,“诗作当然已经有了,你凭良心来细品一下,若能说不好,这一局就算我输。”   瘦削书生不屑的说:“你们南方士子惯会先吹出去,语不惊人不罢休,我不跟你计较这些,有东西就先亮出来!”   秦德威就吟道:“蓟门秋杪送仙槎,此日开樽感岁华。苦雨山中生桂树,怀人河上落梅花。   春来鸿雁书千里,夜入楼台雪万家。南粤东吴还独往,应怜薄宦滞天涯。”   糟糕,这是什么感觉?瘦削书生忍不住就微微皱起了眉头。   对方放出来的这首,也不是惊世骇俗的大作,为什么却感到如此对口味?为什么让自己莫名其妙的就极其欣赏?   而且就算论质量,春来鸿雁书千里,夜入楼台雪万家,这两句似乎就能把自己那首比下去啊。   秦德威继续维持着变态般的笑容,又随口说:“借了阁下前作的韵脚,以及春、怀人、梅花、雨等字眼,随便写了一首,见笑见笑!”   没别的意思,就是炫技!你用什么韵脚和字眼,我就用同样的,证明咱也是现编的。   瘦削书生纠结了半天,沉着脸说:“我确实说不出不好,这一局我认输了。”   秦德威笑的更变态了,因为他放出的诗,在原本时空里,本来就是李攀龙以后的作品。   刚才他一时恶趣味发作,忍不住就测试了一下效果。但这种败人品的事情以后就算了,尽量不要抄同时代人的作品了,多少给别人些活路。   另外两个本地书生齐齐大惊,李攀龙可是一个真正的少年天才,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强压李攀龙的!特别是这人看起来还更年轻!   比拼诗词胜利对秦德威而言,已经习以为常了,现在更大的乐趣在于调戏未来的文坛盟主。   “说好了一人出一题,该你们出题了,还继续不继续啊?”   李攀龙还没说什么,但旁边一个方脸本地士子反而着急的说:“当然要继续!这个题目我来出!”   他们山东省的少年天才,怎么能败给外地的尤其是南方的!   方脸士子就继续说:“有本地名姬上元节时献歌舞于台上,然后数日前不幸病重身亡,我就以此为题!”   这明显是出个了非常偏门的题目,因为方脸士子看秦德威岁数不大,揣测秦德威在女人方面应该没什么经验,肯定写不出相应好诗词。   正所谓如果没有生活体验,又哪来的打动人心的佳作?   这时外面雨水有些大了,有个抱着琵琶的秀美女子为了避雨,匆匆走进茶铺。   方脸士子就熟稔的招呼道:“这边来坐!”   然后他又对其余人说:“既然题目是写女子的,那么这局就让美人来评论!”   这算盘打的很精,本地美人肯定向着本地人了。   秦德威无所谓,淡定的对李攀龙说:“这位朋友,看你们如此多的算计,还是你先请吧!省得在下出手后,你就自愧不如了。”   不知不觉,双方气势上就颠倒过来了,但李攀龙不服气也暂时只能忍着,毕竟前一局输了,技不如人就没底气。   所以李攀龙就先把作品扔了出来:“歌梁尘未断,舞袖影方閒。落月窥珠镜,青春暗玉颜。   为云归峡里,窃药去人间。安得招魂术,姗姗步幄还。”   这首作为悼亡的应酬之作,还是很合格的,但秦德威哈哈一笑,指了指本地三人,嘲笑说:   “你们这些人,也就装模作样写个悼亡,虚情假意应酬几句而已!再过一阵子,谁还记得谁?再过几年,只怕连人名都淡忘了!”   方脸士子忍不住喝道:“别只顾大发议论了,有本事你也写一首!”   随后秦德威拍着桌子,打着节奏吟道:   “燕衔泥,泥涣雪,南陌早关情。   寻芳宜唱踏莎行,莫问雨和晴。   枝绽花,花褪萼,几日便分今昨。   今年灯市已前尘,何况去年人。”   李攀龙:“……”   从小到大,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用才华糊脸的感觉。 第二百七十一章 以德服人   诗词这东西,有的再精致也是没有灵魂的,但有的只要看一眼就能一发入魂。   “今年灯市已前尘,何况去年人。”就是那种能一发入魂的句子。   李攀龙是懂诗词的,如果刚才这两首诗词做对比,他万万说不出“自己作品更好”这样的话。   方脸士子暗骂一声可恶,百人斩大业怎么能中断在今天!提出百人斩设想的,不是李攀龙而是他啊!   如果李攀龙真的完成了百人斩伟业,他作为李攀龙身边的密友,一样可以蹭到光彩。到时候再拉着李攀龙搞一个二人组合,名声就起来了。   李攀龙叹口气,忍不住就问道:“阁下到底是何人!”   秦德威轻笑了几声,起身高声道:“山水争留文字缘,脚跟犹带九州烟。现身莫问三生事,我到人间十四年!”   好诗词终究是一种不可再生资源,原则上能省则省,但是在李攀龙面前,值得用一用。   李攀龙彻底颓然,就是在装逼方面,也败了!   现在南方读书人已经恐怖如斯了吗?南方士子的崛起,真的不可阻挡么?   不得不说,今天真的学到了很多,自己还是狂得太粗放了,缺乏精细化拿捏。   再看看对方,狂妄内敛而不散,戏全部表现在眼神里面,看人宛如居高临下的审视,一言一行仿佛都天然带着嘲讽光环,这才是臻于化境!   而且还学到一招,在放完嘴炮后,应该立刻抛出应景的诗词搭配,结合效果堪称一加一大于二!   罢了罢了,还留在聊城做什么,回济南城去吧!   “慢着!”方脸士子突然出声喝道:“常言道文无第一,谁胜谁负不是你们两人说了算的。刚才我说过,请这位姑娘来做评判!”   抱着琵琶的女子有些发懵,她只是进来避雨的啊,怎么就牵扯进了文人的意气之争里?   方脸士子对她说:“听说我们聊城东关这里有个叫潘小玉的姑娘最擅使琵琶,而且也读书识字,大概就是你?   现在你来说吧,方才两首,谁的好?如果你记不住,也可以再写一遍。”   秦德威忍不住就露出了邪魅的微笑,这方脸士子的意图实在太明显了,这叫潘小玉的女子,肯定向着本地人。   本来他只想靠自己的才华取胜,却非要逼自己亮背景。在聊城地面上,他可是个正宗的官二代!一般人敢不卖知县公子的面子吗!   不过自从穿越以来,秦德威因为起点太低,大多数时候都只能以德服人,少有以势压人的简单模式体验。   想到这里,他忽然还挺期待的。   潘小玉姑娘看看这边,又看了看那边,最后给了秦德威一个非常歉意的眼神,然后支支吾吾的说:“奴家觉得,还是那首五律较为……”   秦德威重重的咳嗽了一声,打断了潘小玉,温文尔雅的说:“须得让姑娘知道,家父乃是知县曾老爷。”   潘小玉脸色一变,她们这种地方上的乐户,都是归县衙礼房管的,如何敢得罪县尊?   “奴家又想了想,还是那首词较为……”   方脸士子拍了拍桌子,再次打断了潘小玉,“我也想让姑娘知道,家父乃是知府寇老爷!年前刚从刑部调任到东昌府,所以你可能还不认得我!”   靠!秦德威也想骂街了,难得想以势压人一次,居然没比过对方!   这个任命秦德威在邸报上见到过,有个叫寇天与的刑部郎中调任东昌府,因为这是曾后爹的顶头上司,所以多注意了些。   踏马的,不能忍!秦德威手里还有牌,立刻又开口道:“在下业师乃是江宁王老先生有个弟弟,也就是在下师叔,讳以旂的官居兵部右侍郎!”   方脸士子寇公子冷笑几声,“这可巧了,在下伯父,讳天叙的也是兵部右侍郎!”   寇天叙!秦德威在邸报上也见过这个名字,被震得下意识倒退了一步,硬蹭的师叔侍郎哪有血缘伯父侍郎亲近!   都是兵部右侍郎倒不奇怪,在大明很多尚书侍郎都是象征品级地位的挂衔,其实另有差事,并不是坐堂管部的尚书侍郎。   所以一个兵部没准儿有很多尚书侍郎,有的以兵部尚书总督京师团营,有的以兵部侍郎总督边关。   潘小玉缩着肩膀瑟瑟发抖,两人这争斗实在是太可怕啦,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早知道就算被雨淋成落汤鸡,也不会进来避雨啊!   “嘿嘿嘿嘿!”寇公子得意的笑了笑,比刚才秦德威笑得还要邪魅,又对潘小玉说:“现在你可以说了,是谁的诗词更好!”   潘小玉“哇”的一声,捂着脸哭了出来。   秦德威气势一变,负手而立,淡淡地说:“寇朋友啊,你在外面这样嚣张,你家里知道吗?”   寇公子疑惑的反问:“知道又能如何?”   秦德威又道:“既然令尊是从刑部过来的,那就好沟通了。前面这两年,有没有觉得从南京送到刑部审判的官员有点多?”   寇公子对这个还真是知道些的,他父亲作为对口南京和南直隶的清吏司郎中,就接收过不少案卷。   什么应天府尹,南京户部侍郎,还有佥都御史等等,去年更吓人,居然还收了个守备太监。   秦德威就问道:“那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秦德威的名字?”   寇公子脸色瞬间就变了,秦德威这个名字在别处可能默默无闻,但在两年接收了一大堆南京钦犯的刑部,还是很多人知道的。   秦德威这个名字仿佛就在一连串案件的阴影里晃来晃去,每次还都以不同身份出现。   有的时候是状师,有的时候是原告,有的时候是倡议发起人,有的时候是民意代表,有时候是经手书办,想不注意到都难。   刑部官员因为职能的关系,比别人知道更多不会写在案卷上的内情。   秦德威这个名字,与眼前这位南方少年士子,在寇公子的脑中逐渐重合,下意识叫道:“你就是江宁县小霸王秦德威?”   秦德威欣慰的笑了,如果对方是个啥都不懂的,还真不好装下去了。“要不要在下去拜见令尊?”   还是别给父亲招惹未知的麻烦了,寇公子果断挥挥手,找了个台阶下:“听说你和左都御史王公相识,今日就算你赢了!”   秦德威暗叹,这什么世道,都已经当了官二代,还要靠自己以德服人!真是靠人不如靠己! 第二百七十二章 天威难测(上)   既然大家都是官宦之后,又没有深仇大恨,有一方肯找台阶的话,另一方一般也就一笔带过了,这叫修养。   什么南人北人的面子问题,还能超越朴素的阶级感情?   想当年,秦德威还在两三岁时,寇公子那个伯父寇天叙,当时就担任着应天府府丞,而且官声不错,这不就攀上关系了吗?   “还有些事想要向阁下讨教,今日我来做个东道!”秦德威主动开口说。   因为他又想起,对方父亲是刑部郎中这样的业务骨干出来的,对朝廷司法事务肯定熟悉,正好可以打听下冯恩的事情。   而且对方父亲去年年底才离开刑部,说不定还接触过关于冯恩的案卷。   面子都是互相给的,寇公子也就大方的说:“今日是你远道而来,东道还是我做,不用与我争!”   然后又说:“外面雨大,我们就别冒雨换地方了!让仆役去酒楼传个话,把酒菜用食盒送过来!”   秦德威无语,茶铺是卖茶卖水的地方,在茶铺里这样开宴席大吃大喝,别人还做不做生意了?其他顾客还怎么看?   “哪里有其他顾客?”寇公子说。   秦德威环视四周,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其他顾客早就跑的一干二净了。只剩了掌柜和小二木然的站在柜台里外,以及几个随从。   外面这么大雨居然都拦不住人跑掉……   主要是刚才府衙县衙两大公子像是要大打出手了,一个是破家知县,一个是灭门令尹,谁还敢留下招惹祸事?   琵琶女潘小玉早想跑了,怎奈被寇公子按住了不撒手。   秦德威还能说什么,自己当官二代的范儿真是不如寇公子,家学不够渊源,没办法的事。   而且他在南京住惯了,京城地方的民众眼界大,真没有其他地方的民众那么怕官。换成京城的人们,碰到今天这样事肯定不会躲,只会围观看热闹起哄。   重新落座后,寇公子先是小心的问了下秦德威为何与曾知县不是一个姓,然后又问道:“秦老弟这次北上,是特意来看望父亲的?”   秦德威答道:“是要去京师,路过聊城而已,看完父亲还要继续北上。”   寇公子便道:“秦老弟你没出正月就从南京出发,一定是有紧急事情?那你要停两三日了。   我有确切消息,北面河道还未完全畅通,过了德州无法行船,除非你换陆路。   不如就在聊城歇几天,你也不用着急,河道通航就是这几天,不会等太久的。”   秦德威顺势就问道:“我去京城,是为了一位故人的事情。去年十一月被下诏狱的屯部冯恩冯大人,不知寇兄可曾听说过?”   文人有很多黑话切口,屯部这个读音似乎很羞耻的单词指的就是工部屯田司。   寇公子诧异的看了眼秦德威,大概是不能理解,秦德威为什么会为了冯恩千里迢迢的北上。   按照他的价值观,就算有点香火请也不至于做到这份上吧?   “君真乃义士也!”寇公子先是顺口捧了一句,然后才说:“冯大人的事情,京城官场里都知道的。   家父去年年底离京时,听说圣上有旨意到锦衣卫,如果开春后还审不出什么,就将冯大人从锦衣卫诏狱转入刑部大狱。”   这个最新变化,秦德威还真不知道,若有所思的问道:“只听说从刑部转入诏狱的,这次居然是从诏狱转入刑部,真是圣上的旨意?”   寇公子点了点头:“当然是圣上的旨意,反正天威莫测,我是看不明白。”   又赞道:“冯大人真是条硬汉子,听说在诏狱里经拷打也死不认罪,我看开春后真会转入刑部了。”   就这么一条信息,让秦德威陷入了深思。   对于当今嘉靖皇帝的了解,秦德威可能比所有人都透彻,应该如何分析嘉靖皇帝的想法,秦德威也是有自己方法的。   五百年后网上,经常出现“脑补过度陷入阴谋论”这种讽刺说法。但是对嘉靖皇帝心思的揣测,却恰恰就需要脑补过度,怎么往阴谋论里琢磨都不过分。   冯老爷这封奏疏,内容无非就是把当朝大臣毁誉参半的点评了一遍,然后突出骂了三个重臣。   至于让嘉靖皇帝如此大动肝火么?甚至还发出了“非议大礼”和“仇君”这样的观点?   所以秦德威一直有个猜测,也许嘉靖皇帝想找个由头重新挑起“大礼”话题,撞上枪口的冯恩就是拿来利用的工具人了。   本来猜测也只是猜测,但从锦衣卫诏狱转入刑部天牢这种非常规行为,却隐隐佐证了什么,让秦德威觉得,自己的猜测也许就是真相。   锦衣卫诏狱是天子“私刑”,程序上和文官没什么关系,文官们在过程中可以装聋作哑。   但如果转入刑部天牢,由刑部官员来审理冯恩,那就等于是将文官卷进来了,变相逼着文官们主动表态。   嘉靖皇帝就想看看,群臣对“非议大礼”这个性质的表态,顺便看看有没有揣摩到帝心的可用之才。   如果秦德威说出以上猜测,觉大多数人都会迷惑不解,大礼议不是早已经结束了吗?皇帝重新挑起这个话题,又有什么意义?   当年皇帝死活不认道统先皇为爹,不肯过继到正房,非要认血缘生父为爹,然后主流舆论不同意,这就是大礼议。   血雨腥风的斗争这么多年,大臣们虽然口服心不服的,但已经拗不过皇帝了,早躺平认命了!皇帝你爱认谁就认谁吧,别耽误国家运转了!   但是秦德威却知道,大礼议这事儿还没完呢。大臣们以为皇帝只认回了爹就满足了?他还想把爹送进太庙并且补一个庙号……   想到这里,秦德威真想转身就走,回南京去!这事太踏马的水深了!   冯老爷你也太能耐了,上了个破奏疏,就被皇帝冷酷无情的抓来当工具人了!   彗星之后,大家都上了奏疏,为什么只有你这么秀?   如果想当工具人,老老实实在南京当不好吗?一个菜鸡,打游戏非要开地狱难度! 第二百七十三章 天威难测(中)   燕地仍寒,早春料峭,从皇宫到各衙门,仍然没有从庆祝新年的气氛里清醒过来。   上上下下的大家都舍不得正月新年,没别的意思,就因为不用上班。   大明朝廷的假期实在太稀少了,一年到头也没几天休息的,正月新年是所有人都舍不得过完的日子。   乾清宫管事太监、御马监掌印、提督四勇士营、提督十二团营、提督上林苑海子关防、提督礼仪房并浣衣局、尚衣监西直房秦福秦太监一大早走出乾清门,深深吸了几口还有些冷冽的空气。   他喜欢这种有阴冷的感觉,非常契合自己的心境。   作为乾清宫管事太监,秦太监已经不用亲自动手贴身侍候皇帝了,主要负责牵头抓总。但每天的第一项工作仍然是,等皇帝醒来后第一时间觐见皇帝。   觐见过程中,会领取今天的口谕,安排好皇帝日程上的大小事务,特别是安排好皇帝身边的侍候人选。   把上面这些事情布置完毕后,秦太监就会像现在这样,从乾清宫出来,去处理其他差事,主要是御马监那边的。   等到晚上,秦太监又会回到乾清宫直房休息,这是乾清宫管事太监的特权。按照宫里规矩,同时还会有一名司礼监太监轮流到乾清宫直房值班。   近两三年来,秦太监的每一天大体上都是这样过的,今天看起来也不例外。   站在乾清门外,秦福略略思考了下今天的其他工作,就要抬步向西去内校场,却看到有个太监从远处趋步过来,并对着自己招手。   逆着清晨阳光,秦福从身形就认出来了,来者是内官监太监高忠,目前主要职事是负责宫里的工程建造,干的还不错,皇帝很满意。   这几年皇位稳固后,皇帝渐渐的开始沉迷道法,然后开始在宫里大举修筑配套建筑殿宇,都是高忠来负责的。   宫禁之地,不可大呼小叫,高忠一直到靠近了秦福,才低声开口道:“秦哥教我做事!”   论起岁数,高忠其实比秦福大三岁,但就心甘情愿的喊秦福为秦哥。   秦福淡淡的问:“又怎么了?”   态度虽然冷,但却主动问起事情来,没有故意回避。   高忠早习惯了,不以为意的连忙说:“皇爷有大孝心,今年想要开始给太后修造新宫室,我心里就拿不定主意,请秦哥来说道说道。”   众所周知,当今有两个太后,一个是弘治先皇的张皇后,当然现在是张太后了。没错,就是因为一夫一妻,被无数新媒体文八卦的那个明朝皇后。   另一个太后就是皇帝的生母蒋太后了,当年只是在湖北当王妃,没想到儿子当了皇帝,便被接回京师成了太后。   秦福沉吟片刻后,首先说:“要修新宫室,肯定两个太后都要有,不可能只修一个。   不然太厚此薄彼,大臣那边过不去,而且皇爷脸面上也不好看。”   高忠就答话说:“修两处宫室不是问题,但这两处宫室怎么修才是问题,不知道皇爷是想修成一样的,还是高低有所区别?”   嘉靖皇帝是一个特别计较“礼”的人,如果两处宫室对比不合心意,那高忠日子就不好过了,特别是两位太后的地位很微妙。   其实两处宫室怎么修,关键还是看皇帝对两位太后的态度,皇帝对自己亲妈蒋太后肯定没得说,但皇帝对张太后的真实态度到底什么样?   想要直接试探,又是非常高风险的行为,窥伺君心惹怒了天子,直接被打死都有可能。   “谁让你去直接试探了?”秦福指点迷津说:“张太后在宫外有两个兄弟,都是以外戚封侯,想个法子利用他们不就行了?   通过皇爷对这两兄弟的态度,便能看出皇爷对张太后的实际心意!然后你如何修造宫室,不就心里有数了。”   “好主意!”高忠兴奋的说,对他们太监来说,能破解皇帝的真实心思,就是最大的政治资源。   当然秦太监肯指点高忠,也不是因为他是烂好人,而是因为他和高忠需要抱团,必须互相助力。   当年经过皇位交替之际的大清洗后,现如今很多当权的太监都是所谓的兴邸旧人。就是嘉靖皇帝还在当藩王时,兴王府里的那些太监。   比如司礼监太监张佐、黄英、戴永等人,以及年纪还不大,但肯定会被重用的前兴王大伴黄锦。   秦福和高忠虽然都受嘉靖皇帝的信任和重用,但却都不是兴邸旧人,当然就自动抱团结党了。   这两人里,秦福还好些,是今上登极以后才入宫的,宫内历史清白,天子亲自选用提拔出来的重要宦官。   高忠就差点了,他从小入宫,拜过干爹,是传统体制下培养起来的建制派太监。但在嘉靖初年这个特殊时间段,却有点前朝余孽的味道。   嘉靖皇帝一个外地藩王入宫,对那些盘踞在宫禁里、代代传承的老体系太监本能的不信任,高忠这样的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高忠想到自己的差事,不禁叹道:“为皇爷做事真难。”   想到喜怒无常的嘉靖皇帝,向来冷脸对外的秦福也难得说了句心里话:“陛下天威难测,在乾清宫如履薄冰,还是尽早寻求外放,以免招致不测之祸事。”   高忠忍不住问道:“如今各地已经裁撤镇守中官,你还想去哪里?”   对于政治盟友,秦福也没必要隐瞒,吐露心思说:“我看东厂就不错。”   理论上,总督东厂太监往往是太监体系里的第二号人物。   现在的东厂督公是毕云,也是一个前朝余孽,但却一直被嘉靖皇帝留用。别问原因,问就是帝王权术。   “对了。”高忠又说:“被罢黜的潘真托我传话,想求你在皇爷面前美言几句,看看能否重新起用。”   秦福冷淡的说:“重新起用他做什么?”   “确实没用,简直就是个笑柄一样的废物。”高忠也忍不住吐槽:“听说这潘真在南京时,竟然被一个秀才整治了。”   关于秦福当年是由潘真接引入宫的这件事,高忠假装忘了,只字不提。他只是略略奇怪,秦福为何对潘真如此寡情。 第二百七十四章 天威难测(下)   与高忠说完事情,秦福就继续向西走。没走多远,路过养心殿门外时,远远就望见有两个大红绣衣的大太监站在大门里说话。   再走得近些,就看清楚了,一个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一个是司礼监太监兼东厂厂督毕云。   这两个位置,就是太监体系里名义上的头号人物和第二号人物,所谓的印公和厂公。   此时这两人正在争论着什么,看着像吵架,路过的小内监们没有停留的,全都低头趋步赶紧走人。   秦福这样地位的倒是不怕事,离近听了几句,原来是为了一个叫的冯恩罪臣吵架。   这个冯恩去年被下了诏狱,而司礼监先前传过旨,如果诏狱审不出结果,就把冯恩移交给刑部去。   诏狱虽然是设在锦衣卫镇抚司,但厂卫早就一体化了,锦衣卫实际上接受东厂领导,诏狱也是厂卫的诏狱。   所以过完年后,司礼监就督促东厂,赶紧把冯恩移交给刑部,然后复奏留档,这项待办旨意就勾销了。   至于冯恩最后怎么样,那跟他们太监就没关系了!反正别沾惹这个麻烦了!   但厂公毕云可能觉得这是一种耻辱,进了厂卫的案子又移交给别人,这不是损害厂卫的威权吗!   所以毕公公不肯甘心,今天在养心殿大门把印公张佐堵住了。   “东厂这么多年,只有别处人犯送到诏狱,从来没有把人犯从诏狱往别处送的!”毕云大声说:“在我手里发生这样的事情,是奇耻大辱!”   关键是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会让别人怎么想?是厂卫办事不力?还是厂卫不行了?   张佐被毕云纠缠的十分不耐烦,“你们去年审到年底,也没审出个子丑寅卯,还留着人干什么?”   谁知道皇爷到底什么心思,也许就是皇爷看你们厂卫最近办事不太行,有意敲打你们!你毕云还想挣扎?   毕云又反驳说:“只是暂时没有结果而已,皇爷又没有定死期限,你们催什么催?怎么看着像是巴不得让我们早点把人交出去?”   张佐也怒道:“难道司礼监如何办事还要听东厂的?”   毕云忽然瞥见旁边有个看热闹的,立刻就把秦福扯进来,对秦福问道:“你来评评理!”   秦福并不是兴邸旧人,“前朝余孽”毕云觉得秦福至少不会跟自己对着干。   秦福先是对厂公毕云劝道:“归根结底,那是皇爷的旨意,老毕你和司礼监较劲没什么用。”   然后又对印公张佐说:“这事不只是厂卫的脸面,也是吾辈内臣的脸面。老毕心急情有可原,张爷也不要太不容情面了。”   这架劝的真公道,两边都没得罪。   张佐冷哼道:“旨意都发下去了,难道能一直悬而无果?必须要有复奏。”   秦福有意强调了一句:“圣旨是皇爷的圣旨,复奏也只是给皇爷的。你们二人在这里争论应当如何毫无意义。”   毕云对张佐说:“这话不错,你我一同去面圣!”   “皇爷今日要修仙法!”秦福扔下这句,就走人了。他可没劝毕云去找皇帝,是毕云自己想到的!   不过皇帝今天要修仙,肯定不好打扰了,毕云也只能明日再觐见了。   忙碌的一天过去,到黄昏时候,秦福又回到了乾清宫。   他这样的乾清宫管事太监如果不能一天到晚御前侍候,如何与皇帝维持关系?其实说白了就是六个字,“早请示,晚汇报”。   秦福私下里曾经对皇帝说,这叫“晨昏定省”,成功逗笑了皇帝。   此时嘉靖皇帝正在乾清宫里南书房看书,秦福觐见,将自己今日差事奏报了一遍。   然后又随口说:“今日出去办差时,还遇到了张佐和毕云。听他们说话意思,只怕万岁爷明日耳根不得清净了。”   嗯,只说听到张佐毕云说话,不用再强调他们之间的说话方式是吵架了。   “所为何事?”嘉靖皇帝问道。   秦福非常如实的答道:“我听他们说了几句,是为一个罪臣冯恩的事情,毕云似乎不想把人交到刑部。”   嘉靖皇帝日理万机,终于从无数件事情里记起了冯恩案,不悦的说:“毕云真是老糊涂!张佐也跟着没长进么!”   水滴石穿的事情,话一次不用说太多,秦福奏报完毕,就要告退。   嘉靖皇帝突然又对秦福问道:“你说,毕云这是不是倚老卖老?”   秦福连忙又答道:“毕云乃是前朝旧人,蒙万岁爷圣恩信重,才得以操持东厂多年,他定然没有胆量跟万岁爷倚老卖老。”   回答天子的垂询,重在客观如实,以为逮到机会就直接进献谗言是最低级的做法!秦太监不屑为之!   事实上也是,毕云又不是藩邸旧人,哪有那么大的情分和脸面倚老卖老?   嘉靖皇帝不置可否,又问道:“那你再说,他哪来的胆量与朕讨价还价?还敢拉上张佐一起!”   听到这句,秦太监就懂了。天子的执拗脾气又来了,开始钻牛角尖了。   这才叫时机已到,可以下眼药了。秦福假装仔细想了一会儿,表演出自己是现想的,绝对没有预谋。   然后才犹豫的奏道:“臣心里琢磨着,毕云之所以大胆,应该是觉得可以利用陆千户的情分。”   这里所说的陆千户就是陆炳,嘉靖皇帝乳母的儿子,关系非常亲近的奶兄弟,去年中了一个武进士,然后就直接安排上锦衣卫千户了。   不是那种在勋戚里烂大街的寄禄挂名锦衣卫千户,而是正经的锦衣卫北镇抚司理刑千户!冯恩下了诏狱,没准儿就是给陆千户练练手了!   话不用多说,点出了陆炳,秦福就再次告退了。   嘉靖皇帝这样的聪明人,脑补能力值得相信,不用自己费劲去编造什么。   要是嘉靖皇帝产生“毕云胆敢拿奶兄弟来要挟朕”,或者是“毕云胆敢利用奶兄弟的情义跟朕耍心眼”这样的想法,那也不能怪他秦太监。   退出南书房,秦福回到了自己的直房,一边回想着今日的事情,一边静静的等待皇帝就寝的消息。   在皇帝就寝之前,他是不能睡的。   不过今日从高忠嘴里听到了潘真,然后还听到一个他不敢表现出任何兴趣的小秀才,而且也是绝对不敢主动去打听的人,到了夜间独处时,心就有点乱。   踏马的,肯定另攀高枝了,不然怎么中的秀才啊? 第二百七十五章 这就是政治   今天听到的只言片语,让秦太监多年来冰冷的内心有点躁动。   别的太监发达后,都敢去找回家人共享荣华,恩荫家族也是常有的事情,但秦太监却是不敢的。   他入宫背负着巨大的秘密,绝对不敢派人去南京打听消息,只能一个人深深的藏住秘密。   想当年,他还叫秦吉的时候,流落京师一事无成,贫困交加就不用细说了。   当时与一个叫麦福的广东三水县人合租了一处小院落居住。再后来,麦福说找到一条门路入宫,还没去时,又得了重病身亡。   然后渴望发达的秦吉就冒充麦福身份拜见太监潘真,最后以麦福的名字顺利入宫,在内书堂协助教习。   得到圣上恩宠后,“麦福”又向圣上奏请,说是有术法高妙的真人指点,把名字从麦福改成了秦福。   藏着这样的秘密,秦福怎么敢随便派人去南京寻找家人?无论多么忠诚的下属,也承托不住这样的信任。   所以在宫里的秦福秦太监,大家都认定是广东三水人,原名麦福,改名秦福,明明白白的写在履历上的。   今天秦太监被小秀才的消息搞得思绪凌乱,好不容易熬到天子就寝,也就准备洗洗睡了,可今天晚上轮值乾清宫的司礼监太监戴永又过来了。   秦太监只能按住心情,应付着说:“这大晚上的,戴爷怎得不早点歇息?难不成想在我这里小酌几杯?”   戴永摆摆手说:“当值之夜焉敢饮酒,就是今日听到个事情,过来转告给你!   你家里面人知道了你的消息,要上京城来投靠你了,去年年底就从广东出发了,距离京城应该不远了!”   秦太监心里大吃一惊,但面上不动声色,说:“吾辈以残躯侍奉君王,其实已经无颜面对祖宗,故而不欲使乡人知。   自进宫之后,我便易姓埋名,从不往故乡传信。而家人远在八千里外的广东,又是如何得知我的消息?”   戴永就是晚上值班无聊,找秦太监八卦闲谈来了,笑呵呵的说:“你还记得霍兀崖否?前年他被罚罪罢官,回乡闲住。   然后就是他将你的消息带回去的,这次你家人过来,也是跟着霍兀崖一起走的。”   霍兀崖指的就是霍韬,嘉靖初年最著名的大礼议功臣之一,常与张璁、桂萼、方献夫并称的。   另三个大礼议功臣都入阁了,只有霍韬没入,至今只享受三品待遇,主要原因是当年霍韬装逼没装好,搞砸了。   那时候嘉靖皇帝想超擢霍韬为侍郎,就像提拔张璁等人一样,这一批都是火箭干部。   结果霍韬连续三次拒绝侍郎任命,大概是想玩一个三辞三让的把戏,然后才勉为其难的接受任命,这样显得特别儒家特别有逼格。   可惜,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嘉靖皇帝他不继续配合了……   也许当时二十出头的皇帝还年轻,把持不住装逼之人的想法,真以为霍韬不想高升,就不再拿官职去侮辱霍韬的名节了。   前年时,图谋礼部官职的霍韬与更火箭的干部夏言结了死仇,互相攻讦陷害,最后夏师傅棋高一着,霍韬被治罪罢免回乡了。   霍韬和大学士方献夫是同乡,都是广东南海人,而南海与秦福“老家”三水距离很近。   所以霍韬就把秦福的消息带回了广东,带回了三水,于是三水麦家就轰动了。麦福还有个弟弟叫麦祥,一直就琢磨着北上京师投奔兄长。   霍韬毕竟是大礼议最大的功臣之一,又被起复任命为吏部右侍郎,这次他不敢三辞三让了,立刻收拾行李回京师上任,而麦祥就跟着霍韬一起上路了。   霍韬作为吏部右侍郎,沿途是享受驿站传乘待遇的,秦太监弟弟麦祥的消息也就一同传到了京师。   得知了前因后果,秦太监心里简直有一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这霍韬真踏马的多管闲事!   广东到京师,号称八千里路,而且还有宫禁隔绝,消息一般是不通的。   自己又是改了姓的,一般情况下,三水麦家人是不会知道“麦福”入宫的情况。   可偏偏有这么一个霍韬,被罢免回老家了还不闲着,居然专门把消息带回去了!   这时候,秦太监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家人”也在路上了,还是奔着冯恩这个钦犯来的。   因为北方河道暂时没通,秦德威不得不在聊城多呆两三天,拜见完已经将近一年半未见的母亲和后爹,秦德威就暂住在县衙官舍里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秦德威终于有时间细细构思了。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极其缺少各方面信息,导致难以做出精确判断。   其实如果理中客的说起来,冯老爷狠骂首辅张璁、大学士方献夫、吏部尚书汪鋐是挺没道理的……   除了大礼议支持皇帝这项原罪,张璁是个不错的首辅,为人廉洁,敢于改革,勇于任事。   而方献夫人缘很不错,性格宽和平易近人,不象张璁桂萼这样招大臣们恨意。   汪鋐也是个很做事的人,在广东做官时,和窥伺海疆的葡萄牙人打过仗并战而胜之,见识过西番的船炮。   所以冯老爷大骂这三人的行为,秦德威心里并不认同,但秦德威却不能不支持冯老爷,这就是政治。   这时候,曾后爹忽然让衙役来叫秦德威过去。秦德威不敢怠慢,到了县衙后堂,曾后爹递给秦德威一张谕示。   秦德威打开一看,原来是新任吏部右侍郎霍韬的先导谕示,告知聊城县衙,大致某月某日会经过贵县。另外请贵县节约民力物力,不要铺张浪费的招待。   秦德威无语,怎么还能碰上霍韬了?他又起复了?   在历史上,这人可是夏师傅的“一生之敌”,从嘉靖十年一直到嘉靖十九年此人暴死,他的全部人生意义似乎就是拉夏言下马。   甚至到了,只要拼着自己损失一千,也要杀夏言一个八百的地步。   这样的人,似乎也有利用价值?秦德威想到了什么。 第二百七十六章 如果是我   心细的秦德威再看了一遍霍韬发来的谕示,结果又发现了槽点。略加思索后,又对曾后爹说:“这位少冢宰来者不善啊。”   少冢宰,吏部侍郎的官场黑话称呼。   曾铣感觉莫名其妙的,就这样一份模板套路文一样的过路谕示,你能看出什么?还能看出花来?   秦德威又手指划了划重点,“老爷你看,少冢宰还说要停留数日。从这个细节很蹊跷,只怕他想对你不利!   要知道,在正常情况下,赶路都是过完夜就走,不会再一个地方停留多日。”   曾后爹觉得秦德威可能有被迫害妄想症,质疑说:“北边河道不通,你不也要在聊城停留数日吗?别人停留就是蹊跷了?”   秦德威唏嘘不已,这个世间像自己一样聪明机敏的人还是太少了,非要让自己费口水去解释。   “第一,少冢宰还没到聊城,怎么知道北边河道不通?肯定是早有预谋在聊城停留了。   第二,北边河道不通也是德州以北,我是因为老爷你在聊城,所以才会在聊城等待。   而少冢宰为什么不去德州停留等待,再不济也可以去临清,为何偏偏也要在聊城?所以我说这个细节很蹊跷,老爷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曾后爹无语,为什么这便宜儿子眼中的世界,总是和别人不一样?   唉,肯定因为从小失怙,饱受风霜,所见黑暗太多,故而眼中缺乏光明啊,真是令人心疼。   秦德威又补充说:“老爷你知不知道,这位少冢宰霍大人乃是夏大宗伯的死敌?甚至可以说是头号死敌也未尝不可。”   曾后爹下意识的反问说:“那又如何?”   秦德威莫得感情的继续说:“如果是我,此次重回京师,必定做件要立威的事情,作为本朝名臣,他有这个资格。   如果是我,立威的对象肯定是夏大宗伯,上次他被治罪罢官就是因为夏大宗伯。   正所谓,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而且这也是展示给别人看的,让别人知道自己依然强大。   如果是我,一时对夏大宗伯奈何不得的前提下,肯定要从中低层寻找把柄,然后牵连到夏大宗伯身上。   如果是我,看到路上有个小小知县是夏大宗伯举荐的人,肯定要掂量掂量这位知县。   若能在知县身上挖出什么罪行过错,反手就能弹劾夏大宗伯一个荐人不明,以后不要参与人事问题。”   曾后爹听完,脸色很难看,脖子后面不知不觉冒出了几滴冷汗。   秦德威好奇的问:“你害怕了?”   曾后爹点点头:“是有些害怕。”   秦德威顿时大失所望,曾老爷你怎么能如此没种?胆魄这样小,还能有什么前途?   就是冯菜鸡在这里,也不会说害怕啊!   曾后爹长长的叹口气:“让我感到害怕的并不是那什么少冢宰,而是你的内心世界啊。太阴间了,阳光太少了。”   秦德威:“……”   后爹啊有话好好说,不要这么哲学。   大运河上,三艘官船组成了一只船队,正驶向下一个大码头东昌府聊城。   中间那艘的船舱里,三十岁的广东人麦祥坐在窗户下面,向外张望的脸上都是笑容。虽然北方的冷冽天气让他有些不太适应,但他完全不介意。   他心里还在回味着,昨天晚上那个姑娘真不错。可惜她不肯跟自己走,真是目光短浅,不知道自己多么有前途。   这段日子,是他自从出生以来最开心的日子了,享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追捧。   原来他在老家时,见个衙役腿都要发抖,但如今一路上所有的官老爷都对自己笑脸相待。更别说一路上接受招待时,经常还有原来根本无法触及的美人来陪侍。   而且他也相信,以后的日子只会更开心,因为他的亲哥哥麦福真正发达了!   同行的霍大人告诉自己,哥哥进宫当了皇帝御前的大太监,听说是很红很红的那种,比老家知县大老爷还要厉害百倍!   对这个世道的人来说,除了自己发达之外,最好的消息就是自己兄弟发达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而且让麦祥感到最妙的是,哥哥发达方式不是心心念念的读书做官,而是当了太监!   如果是通过别的方式发达,自己作为弟弟可能只是喝汤,但如果哥哥当了大太监,那弟弟就是吃肉了。   道理很简单,太监无后没儿子,受到封赏恩荫的话,就只能落在兄弟或者侄子身上了!   本来作为一个平头百姓,麦祥是不太懂这些门道的。但同行的霍大人指点说,自己至少能被封一个正五品千户,以后还会再升。   新任吏部右侍郎霍韬正坐在麦祥的对面,心里也是嫌弃,如果眼前此人不是有个当乾清宫管事兼御马监掌印的哥哥,怎么配跟自己同坐?   根本就不是一个圈层的人,连称呼都很费心思!   “麦家老弟啊,前面就是聊城了,也是一处繁华所在。”霍大人引导着话题开口说。   麦祥迫不及待的问:“聊城有美人否?”   霍大人:“……”   这踏马的是什么人啊,满脑子只有女人吗?   忍了忍了,自己找来的人,自己只能忍着。霍大人强忍着不适说:“那聊城知县与你其实有点渊源,你要小心啊。”   话题终于引起了麦祥的关注,“我小心什么?我还需要小心一个知县?”   霍大人就继续说:“我听说,聊城曾知县的儿子把南京守备太监潘公给整治了,导致潘公被罢黜并追夺了一切封赏,落得个晚景凄凉的结局。   而潘公又是你兄长贵人和恩人,十多年前,你兄长能进宫并在内书堂当差,都是靠潘公引荐。   若无潘公,就没有你兄长的际遇,你兄长现在肯定对潘公的遭遇痛心。如果是我,我肯定不会轻易饶过曾知县。”   麦祥立刻生出了同仇敌忾的感觉,“那霍大人你说怎么办吧?”   霍韬笑了几声,“不是我要怎么办,又不是我和曾知县结仇,现在是看你想怎么办?”   麦祥拍着胸脯说:“我们麦家人恩怨分明,当然是有仇报仇!” 第二百七十七章 苦肉计   在大明朝如果问起,知县这个官职最重要的工作是哪些,最简略的标准答案肯定是一钱粮二刑名。   如果答案再丰富些,还可以加上教化、治安等等。但无论怎么增减,标准答案里肯定不会出现迎送应酬这样的内容。   可是在事实上,迎送应酬却又是地方官非常重要的工作内容,尤其是在交通干线沿途的地方官。   按道理说,官员出公差,在路途中所享受的待遇都有制度规定。   可在实际操作中,对负责接待和供应的地方官而言,有时候照章办事会得罪人,有时不照章办事也会得罪人,十分不好拿捏。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曾后爹对便宜儿子问道,“少冢宰今天傍晚就会抵达聊城,你说该如何接待?”   秦德威大手一挥,吩咐道:“让驿站照章办事!一分也不要多,一分也不要少!”   曾后爹也不是不懂潜规则,吐槽说:“那可是最要害吏部的少冢宰!一路过来必定享受惯了,若是这样安排,他肯定不满!”   秦德威看破一切的说:“对于者不善的人,我们照章办事,他大概会不满。可我们如果花费心思超标准招待,他肯定还要不满!   左右也是不满,又何必费那个心思?干脆就让自己省点力气!照章办事至少在官面上不理亏!”   曾后爹也开窍的说:“如果他敢对照章办事不满,我们就可以反过来指责他骄奢逾规?”   秦德威打个哈哈说:“做人怎能这样居心不良,如果他对安排不满意,可以说出来啊,然后我们改正不就行了吗?反正他说了要逗留好几日。”   曾后爹总觉得,秦德威好像挺期待霍侍郎生气,也不知道又在琢磨什么。   “对了,晚上你也别去拜见少冢宰了,免得多生事端。此人心怀叵测,你尽量避开他。”秦德威又说。   曾后爹稍有疑虑的说:“有大员过境,地方官不露面,实在于礼不合。”   其实按照制度,知县作为一县之父母自有体面,并不需要去拜见过境大员,但现在却是一种礼节了。   “这不是还有知府吗?让寇知府代表地方去拜见少冢宰就行了,想必寇知府非常乐意至极。”秦德威安排的明明白白。   然后又提醒说:“你现在被别人视为夏大宗伯这一派的人马,要站稳立场啊,对夏大宗伯的仇敌不能太热心。”   官方驿站与驿站之间的距离是有讲究的,一般情况下,都能保证在正常行程下,傍晚时必能到达一个驿站。   吏部右侍郎霍韬的官船,就是今天傍晚时分抵达聊城东门外的崇武驿,这是一个靠着运河的水驿,连码头都叫崇武驿大码头。   官船有专门的泊位,下了船就可进驿站。一切都提前安排好了,霍侍郎到了就能入住休息。   秦德威正与父母在县衙官舍里一起吃晚饭,说起来秦德威都穿越快三年了,能以一家人齐齐整整模式吃饭的次数还真屈指可数。   才吃到一半,却听到禀报说崇武驿那边出事了,驿丞都被绑起来打了。   曾知县大怒,驿丞虽然没啥品级,但也是官身,又是代表县衙搞接待工作的脸面人物,怎能随便就打?对接待有不满可以说,打人又算什么?   秦德威连忙按住了曾后爹,“你先别过去!叫县衙别人去看看!”   随即曾知县又传令,让负责治安的典史带几个差役去崇武驿平息事态。   典史依令而去,曾知县和秦德威坐在堂中等待,这时候有更详细的消息传了回来。   原来驿站按照规定办事,霍侍郎本人的住处肯定不错的,但跟随霍侍郎左右的随从们,就只能凑合着安排了,几个人睡一间大通铺。   本来这也很正常,下人随从们又能指望有多好的待遇?如果房间不足,也就只能睡大通铺了。   但今天就有个姓麦的随从恼了,发了火去打驿丞,然后其他随从一起跟着起哄按住了驿丞,结果最后驿丞被打成了重伤。   曾知县听了更加生气,忍不住骂道:“目无尊卑,真是败类,简直跋扈!一个吏部侍郎手下怎会有这样的人物!”   秦德威狐疑的说:“我怎么感觉,这是他们蓄意生事?想借此把曾老爷你引过去?”   此时又有差役气喘吁吁的过来禀报,“黄典史也被打了!那边人实在嚣张之极!”   啪!秦德威拍案道:“可以确定了,他们就是想引曾老爷你过去!别人解决不了事态,就只能曾老爷你去了!”   曾知县毫无惧色的说:“去便去了,还怕了不成?区区一干随从,还想翻了天?就是霍侍郎出面,也扭不过一个理字!”   秦德威很苦恼的说:“可是我就是想不明白,他们引了曾老爷你过去,又能干什么?以我的聪明,居然也想不出他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难不成还想把曾老爷你这本地父母官打一顿?要是这样,反倒好了!霍侍郎也不用去京师上任了,可以直接返程回老家了。   要不曾老爷考虑下这个苦肉计?夏大宗伯一定会万分感激你的,日后大有好处……”   曾后爹瞪着秦德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盼着当父亲的挨打?说出去能判你一个忤逆!   大孝子秦德威连忙说:“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说,让我尽一次孝心,替老爷你去!反正不能顺着他们的思路做事!”   “你去也行,也算投石问路了,但要多带些人,注意安全。”曾后爹沉吟片刻后做了决定,秦德威不同于普通少年,办事能力还是值得信任的。   又对差役下令说:“速速去点计县衙壮丁,出三十人!”   崇武驿里,麦祥站在大树底下,意态骄横,不可一世。   什么驿丞,什么四老爷典史,说打就打了,别人还敢怒不敢言!这踏马的才叫做人的滋味,人生前三十年简直都白活了!   今天蓄意衅事,一方面是因为安排自己睡大通铺而生气,晚上居然也没给自己安排美人!   同时也是霍大人教导的,说是让自己千万不要暴露身份,尽量来一出苦肉计,然后哥哥才好帮自己发声说话。   也不知是苦什么肉,至少现在挺爽的,还是说睡大通铺算苦肉? 第二百七十八章 苦肉计(中)   曾知县对自家便宜儿子还是非常了解的,知道如果不多带点人,缺乏安全感的秦德威不敢以身涉险。   唉,都是从小没有父爱的缘故啊!曾知县一边感慨着,一边父爱如山的点齐了三十人。   大部分都是壮班的壮丁,也有几个其他差役夹杂其中,然后将这批人手交给了秦德威,安全应该没问题了。   霍侍郎那边一行也就十多人,派三十人足够压住场面和保护秦德威,再说秦德威把两个南京跟来的长随都带上了,用以贴身护卫。   “我儿须得多加小心!”曾后爹送到县衙大门时,忍不住就说。   秦德威自信的说:“放心!有这么多人保护,我不会有事的!”   曾知县又仔细嘱咐说:“我是说,你千万小心别打死人,出人命官司就不好收拾。   如果重伤的话,还能拿官爵和钱财赎罪,我身上是六品官阶待遇,降两级到七品也不影响当知县。   而且打他们仆役家奴身份的罪减一等,但就算迫不得己要动手,也千万别打霍侍郎本人!”   秦德威:“……”   到底是谁心里不阳光?曾后爹你这心态也太阴间了!再说你那六品官阶待遇还不是我帮你挣来的。   不过,这就是当官二代的感觉吗?   崇武驿是个大驿站,院落很多。秦德威带着人马杀到后,没着急去找闹事的人,反而先在驿站里转了一圈,然后才进了闹事的院落。   麦祥正与两个跟班在院中大树底下说话,有三四个官吏伤痕累累的躺在地上,显然是受了重伤倒地不起,或者是不敢起来了。   其余霍侍郎的随从仆役散落在四周,老爷都默许了,他们当然乐意陪着麦祥闹事。   听说要在聊城多呆几日,若能改善住宿条件当然不错了,谁想住大通铺啊。   其实麦祥那两个跟班本是三水县闲汉,听说麦祥的哥哥发达后,立刻卖身投靠了麦祥,要跟着麦祥一起去京师享福。   借着月光和灯光,看到黑压压的涌进一群人,但麦祥仍然毫不在意。人多又怎么样?只要亮出哥哥的身份,谁敢动自己?   就算不亮哥哥身份,仅凭霍侍郎的名头也足够用了,没见刚才殴打那几个官吏时,全不敢反抗么。   本来一个远在广东乡下的农家汉,是没有这种人上人意识的。   但这一路上无数讨好的笑脸,就让骤然显贵的麦祥意识到了哥哥的强大之处,被压抑多年的心态也就急剧膨胀起来。   没见高高在上的三品侍郎,也要跟咱称兄道弟吗!   麦祥再仔细看,对面打头的人居然是个十五六少年人,忍不住对左右嘲笑道:“这聊城县没有能管事的人了吗?竟然又来了个半大小儿。”   秦德威在“保镖”们的簇拥下,气势汹汹的走到麦祥面前,喝问道:“你就是那个姓麦的?”   这口气完全没有恭敬或者卑微的样子,麦祥两边跟班先不干了,纷纷指着秦德威破口大骂,颇有的主辱臣忧的架势,当然主辱臣死就算了。   但麦祥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未来的贵人,应该学会有气质,还像过去一样的骂大街就不符合自己身份了。   他皮笑肉不笑的说:“对,你大爷我就是姓麦的,你莫不是想跟着我姓?”   秦德威冷冷的说:“在下姓秦,是代表曾知县过来处置的!你何故殴打本县官吏!”   麦祥一时间没有把“姓秦”和曾知县儿子两种身份结合起来,只笑嘻嘻的回应说:“都是些不长眼的东西,打了又怎样?”   秦德威这时候也不知道麦祥身份,只以为麦祥是霍韬的随从仆役之流,受了指示故意闹事。   他不屑一顾的对麦祥说:“呸!你算个什么屁东西,也配问我怎样?把霍老爷请出来说话!”   麦祥大怒,正要发作,却见一群壮丁将他隔开了,秦德威转身就向内院走去。   驿站安排给霍侍郎的这住处是一个两进院落,霍侍郎本人在内院,大部分随从在外院。   随即县衙壮丁簇拥着秦德威往内院走,但在中间穿堂这里,被霍侍郎的长随挡住了。   “我家老爷已经睡下了,外面事情就不要打扰我家老爷了。”霍侍郎的长随说。   秦德威暗骂一句,踏马的这姓霍的肯定是在里面装死,直到现在,他还是搞不清霍韬到底想做什么。   但无论如何,秦德威总不能这样擅自闯进吏部右侍郎睡觉的地方。   内院现在就是霍韬的私人领域,按照大明律例判法,夜晚强闯或者偷进民宅这种行为,能以强盗论罪,被打死了也是活该,更别说霍韬的尊贵身份。   秦德威沉吟片刻,既然搞不明白你霍韬的思路,无法防守反击,那就只好先下手为强了!   与其等着被你坑,不如先想办法把你坑了!正所谓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御敌于国门之外!   拿定主意,秦德威转身离开穿堂,又回到前院。对麦祥斥道:“驿站已经没有多余院落,你们将就一些!”   麦祥傲然道:“偏不将就!你们聊城连这点招待都办不好?不然今晚谁也别想好睡了!”   秦德威指了指一个方向:“刚才我看过了,只对面院落还有两间空房,但整个院落已经被其他人家包下了。”   麦祥顿时就心动了,虽然说今晚主要目的是闹事,但顺带着改善住宿那当然更好不过了。   大不了霸占院落后,索要酒菜、美人,然后继续闹事。闹到无法收拾,就不信曾知县不出来!   然后再把曾知县折辱一番,也算是报仇了。如果曾知县敢还手,那到了京师就找哥哥哭诉去!   秦德威又道:“我带你们过去,但你们要好言好语的与别人商量,借那两间屋子用。”   麦祥哪听得了这个,当即出了这边院门,又来到对面院门外,提脚就踹了几下门板。   只见门板从里面打开,一个十一二岁的圆脸小少年现身在门洞里,用稚嫩的嗓音斥道:“哪个贼子,如此无礼!”   被骂了一句的麦祥也很意外,怎么又是个少年,还是个更小的?   那个秦姓少年身边一群大汉护着,自己奈何不得,但还能怕了眼前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圆脸娃娃?   随即麦大爷一巴掌就呼了过去,将圆脸少年从门洞扇到了照壁。   打完后麦祥也很奇怪,自己力气变这么大的了?居然能一巴掌把人打那么远?   还想着补一脚,结果居然够不着了。麦大爷只能又往前走了几步,抬脚就去踢圆脸少年,当即只见圆脸少年被踢到了院子里。 第二百七十九章 苦肉计(下)   趁着姓麦的一伙人从这边院门出去,秦德威赶紧指挥壮丁先救人,地上还躺着先前几个挨打受伤的官吏呢。   看着这几人伤痕累累的凄惨模样,秦德威忍不住感慨,基层工作不容易啊。   听说在驿站工作的,从驿丞到差役,迎来送往的不是官员就是权贵,不挨打就是好日子,少几次打就是好年头。   壮丁们正要去抬人,那几个受伤却要被扶着站住,对着秦德威行礼道:“多谢大公子施手救援!”   秦德威同情的叹口气,挥挥手说:“速回县衙,找医科大夫治伤吧!这口气我会替你们出了!”   自家后爹还要在这里当知县,有机会顺便收买人心也不是坏事。   然后秦德威继续带着剩下的壮丁,也出了这边院门,又到对面去。   恰好就看到了姓麦的踢开圆脸少年,正要往里面闯。   秦德威冷漠的朝旁边伸手,轻喝道:“棍来!”   当即有人就捧了一根衙门制式水火棍,恭敬的送到县衙大公子的手里,并告知大公子,哪头是包了铁皮的,哪头是原木的。   一棍在手,秦德威内心万分感慨,渐渐的终于可以亲自动手了。   十五岁和十二三岁在体格上可是两种境界,何况这两年他又不缺肉!   “跟我打!”秦德威大喝一声,暴起发难,只见一招力劈华山,劈头盖脸的砸向麦祥。   麦祥对后面完全没有防备,他根本就没想到竟敢过会有人打自己,而且还是从后面偷袭,当即就挨了几棍子。   踉踉跄跄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勉强的扶助了照壁,再转身看去,竟然是那位代表县衙的秦姓少年动手!   混账!自寻死路!尔等蝼蚁知道我麦祥是谁吗?   秦德威摇摇头,自己现在力气还是不足啊,如果是换成冯菜鸡动手,同样这几招下去,姓麦的早躺平了。   站在秦德威身边的江宁县衙役马二唏嘘不已,秦小哥儿终究还是活成了他曾经最讨厌的样子,连这水火棍招式都是一模一样。   聊城县这边的县衙壮丁差役都是有怨气的,谁看到本乡官吏挨打也是人心不平,只是面对权贵势力敢怒不敢言。   如果大公子秦德威不带头,他们还未必敢动手,但大公子都身先士卒了,而且己方人多势众,他们胆量也就大了。   大家一拥而上,围住姓麦的和两个跟班就开始群殴了,这三人最跋扈可恶。还有两三个霍侍郎的仆役想阻拦,结果也一起被打了。   衙役们打人还是有分寸的,不会打死。   麦祥想喊点什么也来不及了,估计喊什么也没人信了。   所以装昏迷吧,这是麦祥多年混迹底层练出的技能,原本以为发达后用不上了,没想到今天还有机会用。   他拿捏的很准,这帮人不会把自己往死里打的,昏迷其实就是一种对自己的保护。   躺在地上的麦祥一边放开了身心假装昏迷,脑中一边闪现过无数生平画面。家乡的木棉花一定开了吧,真想回去看看啊。   亲戚们一定还在农田里辛勤的劳动吧,但他却在六千里外的北方商埠里挨打啊。   霍大人所说的苦肉计,莫非就是这样吗?   紧闭双目的麦祥突然又听到了秦姓少年的声音,他似乎站在自己身边,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霍侍郎怎么还不出来?只打这几个废物没什么用啊。”   差点把麦祥气醒了,你踏马的能不能正眼看看我!你这样说话礼貌吗?我哥哥是乾清宫管事兼御马监掌印,一会儿说出来吓死你!   这边一开打,就有人急忙禀报给霍侍郎去了。但霍侍郎笑而不语,不以为意。   尽情的闹吧,占理不占理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秦太监的家人与聊城县起了冲突,甚至被打成重伤,如果打死就更妙了。   突然驿站内部的过道上有数人来回大呼小叫,将驿站里的人们都惊动起来了,声音也传进了霍侍郎的耳朵里。   “打人啦打人啦!吏部侍郎霍韬纵仆行凶!悍然殴打同僚官眷!”   “光天化日之下,啊不,月明星稀众目睽睽之下!吏部侍郎霍韬仆役强行霸道!形同恶棍!视同僚如草芥,岂可忍乎!”   这种大呼小叫,霍侍郎本来是完全不在意的,雕虫小技黔驴技穷而已。   但是细品了几下内容,霍侍郎突然感到,好像有些不对?   于是霍韬坐不住了,立刻起身了内院,长随赶紧指点着说,事情在对面院门口!   霍韬又在长随的护卫下,走了过去。   秦德威百无聊赖的站在麦祥身边,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不知道麦祥的身份。   当然秦德威也完全不在意,视线一直朝着霍侍郎住处方向去瞥。   终于看见了一位眉眼清矍,貌有官气的老爷出现在那边院门口。   真是姗姗来迟,简直就像那些捕盗公差。就是广东指挥使司下属的南海卫,又下属的某守御千户所,又下属的某村的那种公差,还是四百五十年后的。   虽然秦德威一直等着霍韬出现,但是真当霍韬出现后,秦德威反而又故意不理睬,只低头察看姓麦之人的伤势,仿佛研究着从那里补刀更科学。   霍韬看到秦德威身影,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在外面闹!   再看看县衙衙役对这位少年毕恭毕敬的样子,又想起路过南京时听到的都市传说,瞬间就反应过来这是谁了。   “原来是你!”霍韬下意识的说,难怪外面气氛这么诡异!   但说完后,他又觉得自己出场气势有点弱,又指着地上几人,补充了一句:“小子无状!给本官放人!”   秦德威用水火棍按住姓麦的,转头对身边衙役低语几句。   然后那衙役一边朝着圈外走,一边大呼小叫:“霍韬公然包庇恶仆,居官失德,仗势殴打同僚家眷老幼,不配为吏部侍郎啊啊啊!”   驿站里住的都是南来北往的客人,有公款入住的官员,有花钱入住的商人,坐在屋里也能听到这么劲爆的呼声,大家顿时不困了。   霍韬脸色铁青,你秦德威踏马的能不能正眼看着本官,回一句话?   他倒是忘了,刚才是谁故意躲在内院,避而不见的。   秦德威叹口气,拄着水火棍说:“霍大人啊,明人不说暗话,你是哪边的,我是哪边的,大家心里都清楚。你有什么道道,就请划下来吧!”   霍韬轻蔑的冷哼一声,圈套已经躺在你脚底下了,你早就入套了。就凭你一个半大小儿,也敢与本官明人不说暗话?   躺了好一会儿的麦祥忍无可忍,睁开了眼睛,大喝道:“我哥哥乃是乾清宫管事、御马监掌印太监!” 第二百八十章 窒息的感觉   麦祥这一声叫,听在秦德威耳朵里堪称石破天惊,啊不,是水落石出!   他有点按捺不住心情,用极大的毅力稳住心神,对霍侍郎问道:“真的假的?”   霍侍郎微微皱了皱眉头,他觉得麦祥自曝身份的时机不是很好,还没有到最佳火候。曾知县还没现身,你踏马的暴露身份个屁啊!   但此人水平也就这样,没法要求更多了,再说虽然没套住曾知县,但好歹套住曾知县的儿子了,也差不了多少。   都说出来了,也不用否认什么,霍侍郎对秦德威介绍说:“确实如此,此乃秦太监的亲弟弟麦祥也。”   现在你可知道,本官划下的道道是什么了吗?霍侍郎得意的想道,什么江东小霸王,一样要栽在自己手里。   等等!情况很不对劲!你秦德威这一脸狂喜的表情,是几个意思?你因为太过于震惊,失去理智了吗?   秦德威哪能失去理智啊,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他一直疑惑不解,霍韬纵容仆役闹事,到底是想干什么,原来是这个缘故!   姓霍的想拿当权大太监的弟弟当诱饵,给曾后爹挖个坑啊!   或者说,是想让当权大太监的弟弟找曾后爹碰瓷!真是个老阴比!   那可真巧了,自己也预防性的挖了个坑!随手一网下去,居然意想不到的多捞到一条大鱼!   惊喜来的如此突然,这就是传说中的主角光环啊!送上门的荣誉值,那咱也的挨打啊!   稳住!稳住!秦德威又试探了一句:“就这?没别的了?那我要开始了?”   霍侍郎只觉得莫名其妙的,还能有什么?还想有什么?   看来对方是真没其他底牌了,秦德威抓紧时间,连忙指挥县衙壮丁将不再装昏迷的麦祥扶起来。   然后他把水火棍递到麦祥手里,诚恳的说:“来,打我。”   麦祥有点懵,秦姓少年人你这个反应,真的有点奇特啊。   知道自己身份后,主动求挨打,好让自己泄愤?从这个角度想,似乎也不是不可理解?   麦祥尝试着举起水火棍,朝着秦德威就是一棍子打下去。   只见少年人眼明身快,迅速护头转身,用背部挨了这一棍子。然后一边惨叫,一边往回就是一个闪现,藏进了县衙人群里。   刚脱离村民身份没几天的麦祥简直难以理解,你这叫求挨打?   只有霍侍郎看出来了,这踏马的不是与文官求廷杖是同一个路数吗?   秦德威对旁边衙役低语几句,然后又见那个衙役走出圈外,在驿站内部过道上来回大呼小叫。   “吏部侍郎霍韬勾结宫里太监,今夜迫害忠良家眷,当众殴打幼儿寡母,棍击不平义士,罪行累累,令人发指!”   坐在屋里等下文的听众们齐齐惊了,这叫声越来越劲爆了!而且这最新一句是彻底变了性质的大升级啊!   两个关键词,一是“勾结太监”,二是“迫害忠良”,直接把恶霸升级到了奸邪!   霍侍郎脸色又铁青了,对秦德威大喝道:“妖言惑众,血口喷人,攀诬大臣,你等着被查办吧!”   真当正三品吏部侍郎是泥捏木雕的?可以任由你随便诬陷造谣?你就算要骂人,也要有点谱吧!胆敢信口胡言,官府和朝廷会收拾你的!   秦德威站在麦祥刚才闯过的院门口,神态沉痛的对霍侍郎说:“少冢宰可否知道,今夜是谁住在此处?”   霍侍郎不以为意,这里最多也就是个官宦人家而已。   自己可是吏部侍郎,还是大礼议功臣,自己的同乡是大学士,官场上或许会有很多人不怕自己,但自己也不会怕谁!   秦德威十分动情解释说:“少冢宰可曾听说,去年因为诤言下诏狱的冯恩这个人?天下皆以为冯大人为忠直敢言之人也!   而在这处院落暂住的,便是冯大人的寡母,以及幼儿啊!   如此可怜的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千里迢迢,餐风露宿,只想着去京师与冯大人团聚!”   霍侍郎:“……”   雾草!对方还藏着这一手!糟糕,不妙了!他也算是顶级文官,很懂文官的规矩,知道厉害所在。   秦德威睁着眼珠子,厉声指着霍侍郎叫道:“却没想到,有你这样的吏部侍郎勾结权阉,指使权阉爪牙悍然行凶,迫害忠良家眷!   竟然连妇孺老幼都惨遭毒打,你们也真狠得下心,动得了手!简直禽兽不如,无耻之尤,天理何在,良心何安!”   一个文官你打压异己就打压异己吧,还勾结权阉,不是不能理解,也不是没人干过,算是另一条路子。   勾结权阉就勾结权阉吧,还直接动手打别人的老母亲和未成年幼儿,这简直是唯恐自己名声不臭大街啊,还能更没品吗?   这不是文官不文官的问题了,这是做人还是做禽兽的问题了。   霍侍郎真的有点急眼了,喝道:“绝无此事!定然有误会!”   秦德威斩钉截铁的喷了回去:“绝对有!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事情,如此多人都目睹到了,焉能是假的!   虽然你贵为吏部侍郎,虽然你同乡是大学士,但也不能指鹿为马,以真作假!”   霍韬在朝堂里也是极其好斗的,岂能甘心,破口大骂道:“小贼子,你故意让罪臣家属来碰瓷!真当别人看不出来吗!”   论起对喷,除了婶娘蒋氏和自己亲妈,秦德威怕过谁啊?   “呸!老贼还敢血口喷人!你敢不敢回答,这权阉家人是不是同你一起来的?为何隐姓埋名不报?由此也可见你心虚!   你又敢不敢回答,这权阉家人刚才是不是先殴打了本县官吏,致使多人受伤?   你是不是躲在内院,视而不见?本人是不是为此求见过你,你是不是继续避而不见?   你还敢不敢回答,这权阉家人刚才是不是主动闯进了冯大人家眷住处,然后动手行凶?   冯大人的家眷有没有出来招惹权阉家人?碰瓷又是从何说起?   堂堂的吏部侍郎,只有这几分能耐吗?遇事只会颠倒黑白吗!”   这一件件事情串联起来,让霍侍郎实在太被动了,感觉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无能狂怒状态,只能怒喝道:“那你想如何!”   秦德威咬牙道:“我大明是有律法的!左右将凶徒拿下,带回县衙查处!”   “谁敢!”霍侍郎别无选择,只能开口阻拦,直接强顶说。   “哦。”秦德威收起了脸色,平平淡淡的对衙役们吩咐道:“霍大人要以权抗法,包庇凶徒,那我们也没有办法,收工收工,回家休息!”   霍韬差点喷出一口老血,你踏马的不敢抓人,临走还给自己扣上一顶罪名。 第二百八十一章 狮子搏兔   霍韬想的既对也不对,秦德威确实没有抓麦祥的心思,这点倒是没错,但秦德威并不是不敢抓,而是不想抓。   因为完全没有必要啊。一是抓了麦祥毫无意义,而且把他关在县狱里,无异于给自己父亲找麻烦。   二是麦祥对秦德威的用处在于过程,而不是在于有什么结果。   三是麦祥打人,尤其是打忠良家眷,是道德罪过远远大于法律罪过。既然如此,又何必动用司法手段?   用了司法手段,岂不就相当于这件事“完结”了?反而麦祥不受到任何处理,始终逍遥法外,这件事才会一直有舆情啊。   要说害怕或者不敢,那真没有,现在是嘉靖朝,又不是太监八虎横行的正德朝了。   所以该说话的都说了,该放的狠话都放出去了,舆情制造完毕,秦德威就算完成任务。   此时的他更像是一个收工下班的影片导演兼主演,浑身上下充满着高强度场面调度和角色抽离之后的疲惫感,一刻都不想在片场多呆了。   秦德威只想回去睡觉休息,但这个夜晚,吏部右侍郎霍韬却注定失眠了,出现了这么大的问题,必须要想办法补救。   其实今晚最大失误,就在于冯恩家眷的突然乱入。   本来麦祥打人没有多大问题,就算极端一点,打了曾知县也未必有多大问题。因为这些行为,在逻辑上可以说得通。   秦太监的昔日贵人潘太监被曾知县的儿子整治了,秦太监的弟弟报复曾知县,这是大家能理解的逻辑。   但麦祥打了冯恩家眷就是说不过去的超级大黑点了,是完全没逻辑的行为,甚至还是祸及家人的恶劣行为。   在官场上,大家最讨厌的就是没逻辑的人,有时甚至会集体抵制。而自己作为和麦祥同行的人,肯定会被牵连。   想到这里,霍韬就满肚子的窝火!本来是要来坑人的,结果被人反坑了,对于刚愎好斗的人来说,没有比这更窝火的事情了。   事情还没完!你秦德威以为吏部侍郎的脸这么好踩就完事了?没门!   就让你见识见识一个在皇帝心里挂了号的功勋人物,天下第一部 门吏部的侍郎,所能发动的力量有多么大!   明天天亮后,就去东昌府府衙!   那寇知府身上并没有明显的大派系色彩,也不是特别刚正有主见的人,应该是可以拉拢的,只要肯砸资源!   想要升官或者亲友升官,亦或是挪动位置,都可以谈!   吏部管的就是全天下的人事问题,吏部尚书汪鋐算是自己人,一切都好说!   想要帮着在皇帝面前说几句话,也可以商量!   他霍韬乃是大礼议功臣,在皇帝那里份量自然不一般!而且被皇帝赐予过银章,有密奏之权!   如此巨大的政治资源拿出来,不信寇知府不合作!   一是要让寇知府出面平息舆情,将今晚的事情定性为误会!如果有人借机弹劾自己,就让寇知府以最高地方官身份帮自己作证和解释!   二是寻找聊城知县曾铣的过错!这个本来就是计划要做的事情,在聊城停留几天,为的就是这些!   原本是想着通过民间渠道,现在既然拿资源去砸寇知府,那就最大化利用!府衙对县衙的事务,应该有不同角度的看法!   就算府衙不肯配合,那还可以找分守道、分巡道、甚至巡抚、布政使司、按察使司!   济南距离这里也不过一百几十里而已!作为一个吏部侍郎,总能找到肯合作的人!   无论是曾知县还是秦秀才,你们这些下级人物,对真正的力量一无所知!   原本只想用点轻松阴招,你们却非要逼老子以力服人,泰山压顶之下,都去死吧!   带着巨大的愤怒情绪,霍侍郎迟迟不能入睡,后来就开始想象着曾铣和秦德威父子二人被自己报复后的凄惨模样,然后才能渐渐睡着。   及到次日,霍韬醒后立刻出发,亲自前往城内东昌府府衙。说真的,霍侍郎这个做法很降尊纡贵,而且很罕见,已经近乎惊世骇俗了。   正四品知府和正三品吏部侍郎相比,虽然表面只差一品,但在官场地位差了好几个档次。   打个比方,假设一位知府能升到吏部侍郎,就算中间一步也不耽误,理论上也要升迁四次。也就是说,知府和吏部侍郎之间实际是差了四个等次。   但怒火填满了霍侍郎的心胸,这点脸面也顾不上了。而且这样做,更能凸显自己的诚意和决心,同时还能给府衙施加巨大压力。   听说霍侍郎亲自来府衙拜访,东昌知府寇天与确实是被惊到了,但也只能赶紧毕恭毕敬的大开中门迎接进来。   一杯茶还没喝完,霍侍郎无心浪费时间,直接扔出了自己的资源,又将寇知府砸得晕头转向。   寇天与在官场也混了很多年了,从六部到地方都呆过,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你霍侍郎至于吗?你这种狮子搏兔的做法,值得吗?   但看着霍侍郎阴沉得脸色,寇知府并不敢问出来……   霍侍郎还在加码:“令兄现在只是闲散侍郎吧?我可以尽力举荐他外放巡抚!”   可曾知县也是夏言举荐来的人啊!寇知府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   而且他也很明白,霍侍郎把姿态放低到这个地步,条件开到如此程度,如果自己不答应,那就是等于是得罪!   老子踏马的就只想当个太平知府,怎么就被逼着选边了?寇知府用最后的理智,使出拖字诀,咬牙道:“请少冢宰给下官一天时间考虑!”   霍侍郎脸色阴晴不定,半天后才点头道:“可!”   送走霍侍郎,寇知府无奈的揉了揉额头。   自己就是觉得这几年朝堂博弈太凶险了,才从刑部外调到地方当知府,只求一个平稳,没想到还是逃不出去!   这时候寇公子进来了,霍侍郎跑过来找父亲实在太震动了,他很好奇。   听了霍侍郎的来意,寇公子倒是有点想法:“父亲拖延也不算错,但县衙那边秦德威也不是好相与的。   所以父亲不妨对县衙那边悄悄放风,看看县衙那边今天什么反应,然后明日再做最后决议。” 第二百八十二章 苦情戏   与霍侍郎不同,虽然秦德威很疲惫,但他睡的很扎实,一觉醒来也是神清气爽。   昨晚闹出了那么大动静,醒来第一件事当然是进行后续影响评估了!就好像任何上映的片子,都会进行口碑收集。   秦德威在聊城县衙里转了几圈——不必担心会迷路,天下所有县衙格局都是差不多的,然后随机抽人进行调查。   “你!就是你!”秦德威站在甬道上,拦住了一名偶然路过的小吏,然后问道:“县中人物对昨晚之事是如何看待的?”   小吏机智的反问道:“莫非公子是想问,县中人物对公子你是如何看待的?”   秦德威点了点头,强调说:“说点实话!不要糊弄我!”   小吏只能如实答道:“差役们都对公子大加称赞,说公子乃是小孟德!”   秦德威:“……”   小孟德是什么鬼?   小吏解释了几句:“这些无知之徒,也就只听说几本三国水浒故事,那三国里有个曹孟德,打死过宦官的叔父。   然后又见昨晚公子你不畏权阉之弟,悍然进行殴打惩戒,便就胡乱比拟称呼了!”   秦德威愤愤不平,历史上硬刚宦官的人多了去,怎么这些不学无术的人只知道曹孟德?   然后又出门去了崇武驿,安抚冯老爷的母亲和儿子去。毕竟昨晚动静太大,又让冯老爷的儿子出来挨了几下,该有的礼节还是要尽到。   冯恩的母亲吴氏这边没多大问题,她可不是普通的家庭妇女,非常深明事理。当年冯恩也是幼年丧父,是吴氏将冯恩一手拉扯大的,并维持住了家业。   这样的人当然不会因为秦德威一点苦肉计小把戏而产生怨意,更何况这个把戏也是有利于冯家的。   冯恩的长子冯行可今年才十二岁,与秦德威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一个岁数,但站在冯行可面前,秦德威总觉得自己像个叔叔。   老了老了,果然操心太多的人,心理年龄就容易变老啊,秦德威暗暗唏嘘。   一个正常的十二岁的小少年,当然不能完全理解昨晚挨打的意义,心里头还委屈着。   对此秦德威也只能尽力教导了,不教导也不行啊,到了京城形势更复杂,冯行可又可能是主角,必须要让他理解。   秦德威摸着冯行可的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们现在就是哀兵,孤儿寡母的……”   冯行可立刻对秦德威怒目而视,什么叫孤儿?   “哦哦,口误,失言了!”秦德威连忙改口:“幼儿寡母的,卖卖惨给别人看,有助于博取同情分,这个自己人心里明白就行,不要说出来。”   冯行可有点不理解的说:“卖惨就要挨打?”   秦德威耐心解释说:“三十六计你听过没有?这叫苦肉计,再说我提前告诉你了,挨打的一瞬间,主动往后面倒,能化解对方很大一部分的力气。”   冯行可还是没明白:“这真的有好处?”   “那当然了!”秦德威非常肯定的说:“这会引起所有人对你们的关注,以及对冯家的同情,人心向背也是一种资源。”   然后秦德威又从另一个角度问道:“说起来,昨晚你参与演出,啊不,参与斗争的感觉如何?有没有什么心得体会?”   冯行可有点担忧的反问道:“到了京城后,也会这样挨打吗?”   秦德威非常肯定的说:“京城的人都懂事,没人想打你,你又不是我这样的人!但是……”   冯行可悄悄松了口气,能不挨打当然最好了!没人想挨打!苦肉计再好,那自己也要遭罪啊。   可怜的小少年经验不足,不明白“但是”两个字的丰富内涵,更不明白“但是”后面才是最可怕的东西。   “但是到了京城,对你还会有更严重的考验。”秦德威紧锁双眉,陷入了深深的痛苦。   冯行可天真的问:“还有什么?”   秦德威犹豫再三,又摸了摸冯行可的头,“我举个例子,比如说放血,然后写血书,你会写字吧?”   冯行可:“……”   秦德威又说:“我再举个例子,把你绑起来,连续几天跪在大庭广众下。”   冯行可想起了父亲给家里面写信,曾经对秦先生点评道:此人宛如鬼神,时常直触人之魂灵。   秦先生简直太可怕啦,冯行可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仿佛要躲开魔爪:“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比如讲讲道理的。”   “唉!”秦德威叹口气:“我也不想如此不讲道理,但这都要怪你爹不听我的话,太能惹事啊!   他已经是挂在帝心的人物了,任何讲理的法子都没用,只能竭尽煽情卖惨之能事了。”   剧本大纲都规划好了,不管是动作片冒险片剧情片犯罪片的路子都行不通的,只能制作家庭苦情片了,希望有个大团圆结局吧。   秦德威对冯行可鼓励说:“你一定要撑起来啊,你爹总是不听我的话,你不能跟你爹学。”   教导完冯行可,秦德威又准备回县衙。但他看到冯家人住处对面院落大门紧闭,疑惑的想道,霍侍郎这是干什么去了?   答案没让他等待多久,回到县衙官舍,就见府衙寇公子正在等候。   秦德威奇道:“昨日我可以是将吏部霍侍郎得罪到死了,阁下居然还敢来见我?不怕给令尊招灾惹祸吗!”   寇公子敷衍着说:“为的就是霍侍郎之事而来的!你与霍侍郎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需要家父做个中间人否?”   “没误会,不需要。”秦德威言简意赅的回应说。   然后寇公子也懒得明面文章了,直接说:“那么在下便要转告你,霍侍郎今日找到家父,拿出了好大的诚意。”   “哦。“秦德威点点头,平平淡淡的表示知道了。   寇公子说出情况后,就注意观察秦德威表情,结果居然一点变化也没有。   寇公子又询问道:“你莫非有反制之策?”   秦德威很干脆的否认了:“没有!”   所谓苦情戏,就是要主角一直被欺负,一直好惨的,一直逆来顺受,这样才能催人泪下!   要反击?那就不是苦情戏了。   寇公子发现自己这趟算是白来了,什么有用信息也没打听到。 第二百八十三章 千万别在府衙挂掉!   又到次日,寇知府板着脸,坐在府衙官舍的前堂里。他到现在仍然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这个决心实在太难下定了。   他多么希望霍侍郎今天不要来,但他也知道,这是奢望,霍侍郎今天肯定会亲自逼着自己二选一。   为什么人在官场混,总踏马的要有身不由己的时候?自己都已经从朝廷核心部院跑到东昌府来了,还是能遇到这样的事!   寇公子陪着父亲坐在堂上,虽然他平常没事儿总爱给父亲出个谋划个策,但今天却宛如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因为他也知道,这个决定只能由父亲来做,他替代不了。   昨天秦德威的反应实在太奇怪了,甚至可以说是毫无反应,就像是躺平等死了一样,但这并不符合他对秦德威的了解和认知!   以秦德威的机智,难道想不到招惹霍侍郎的后果吗?难道一点准备都没有吗?   在府衙官舍极其不情不愿的气氛里,霍侍郎还是来了,他今天的气势比昨天更加逼人。   如果说昨天只能算咄咄逼人的话,今天简直就是要择人而噬了,仿佛谁敢拦在前面,就撕碎谁!   “寇大人你考虑好了否?”霍侍郎完全没有任何寒暄客套,直接就问道。   寇知府很想告诉霍侍郎说“没有”,但他不敢这样说,可确实又不知如何是好,暂时只能沉默以对。   霍侍郎便又非常强势的开口道:“不管曾铣背后是谁,但他在这里就只是个知县,而本官这吏部侍郎已经自站在你面前,你还需要犹豫什么?   我没有时间在你这里等太久,现在请你马上给我一个答复!如果你不肯答应,那我就立刻离开,前往济南!   另外告诉你,我昨日已经写信给济南了,你东昌府意欲不从吗!”   寇知府只觉得仿佛有一双大手勒住了自己的脖颈,让自己呼吸凝滞,喘不过气来。   要不,就从了吧?   突然有个差役跪在门外,对寇知府禀报说:“聊城曾知县家儿子今日重新启程北上,已经坐船离去了!他传话说感谢公子盛情招待,还给公子写了封辞别书信!”   然后就将一封书信呈送到寇公子手里。   这个消息打断了霍侍郎对寇知府的步步紧逼,大家都暂时缓了缓,消化这个信息。   秦德威这算是被吓得跑路了?但跑得了儿子跑不了爹,你爹曾知县还留在这里呢!   你秦德威惹出了事情,拍拍屁股就走了,然后只留下你爹承受怒火?这操作可太孝顺了!   就连霍侍郎本人,也被这个消息搞得稍微愣了愣,让寇知府获得了短暂的喘息之机。   寇知府反正就是想拖延,正要开口问问儿子,信里都写了什么时,突然又见门子快步走到屋门外。   并禀报道:“聊城县那边有紧急行文到府衙!文书先生说,请老爷务必阅览!”   一切可以拖延时间的事情,都能获得寇知府的欢迎!他立刻摆出勤政架势,吩咐道:“速速拿给我来看!”   寇知府慢吞吞的打开文书,细细看去,原来是曾知县亲自写的文书,只见上面写道:   “下官不堪侍郎霍韬及权阉联手凌辱,又无力伸张正义,无能讨还公道,自感无颜继续报效朝廷,欲上奏请辞,乞朝廷放归林泉。   自今日起,下官于县衙官舍闭门不出,静待新任知县到达。在此之前,恳请府衙另派一员,暂时署理县衙事务,勿要使县中事务荒废。”   雾草!寇知府惊住了,这曾知县的反应竟然是直接辞官!   随即他又发现,文书页数还有一张,只是第二张上面只写了一首七绝。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又是雾草!寇知府突然懂了曾铣和秦德威这对父子的心思了。   曾知县你这样直接躺平,还让霍大人怎么打拳!   秦德威你这样跑路,是想走一路传播一路吗?跟知县武大郎的朋友黄堂学吗!   他觉得,有必要让霍侍郎看看这封文书,以及后面的诗。   寇公子也打开了秦德威留给自己的书信,只见上面写道:“在下护送忠良直臣家人上京,不想在聊城遭遇霍侍郎与权阉家人截击迫害。   听闻奸邪仍有网罗追杀之意,我等不敢在聊城继续逗留,今日仓皇离去,唯有拼尽全力护送忠良,只希图沿途寻求庇护而已。”   寇公子站在秦德威的角度,用秦德威的行事风格,稍稍想象了一下,所谓的“沿途寻求庇护”是个什么意思?   每到一处,就大张旗鼓的声称被迫害追杀,并投书当地衙门寻求保护?   然后这一路上的府、州、县、河道、守、巡各种衙门,就全都知道霍侍郎和麦祥的这点事儿了?   会不会有好事的官员,真踏马的整出点兵卒战船之类的,护送忠良进京?   望门投止?张俭?这画面太美,寇公子不敢替霍侍郎想了。   不得不说,这秦德威的造势能力实在太秀了,比他的诗词还秀,简直独步天下。   寇公子忽然也觉得,有必要让霍侍郎看看自己手里的书信。   于是在霍侍郎眼里,寇家父子这两人,一个看文书,一个看信件,全都翻来复去看了好几遍。   他正不耐烦时,又发现这父子两人齐齐抬起头,用十分诡异的眼神看向自己。   然后又不约而同的将手里文书(信件)一起递给自己,还用怜悯的口气说:“霍公先看看吧……”   霍韬莫名其妙的接过来,三下两下的迅速浏览完毕,顿时一口血从心口冲向喉咙,眼前直直的发黑。   突然又有个差役从外面疾跑过来,冲到了门外,对着屋里叫道:“大事不好!听闻曾知县被迫辞官,有义士愤而纵火,烧了霍大人的座船!”   寇知府还有理智的大喝道:“混账东西!什么义士,这是暴徒!抓住人没有?”   差役干脆利落的答道:“这义士跑了!找不到人!”   寇公子突然惊呼一声:“霍公!”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霍侍郎已经气急攻心,瘫在椅子上昏了过去。   寇知府慌忙的呼唤仆役:“快抬起霍公,送回驿站休养!”   霍大人挺住!千万别在府衙里挂掉啊,但驿站是县衙管理的,那就不关自己事了。 第二百八十四章 到达京师   寇知府看着仆役们将霍侍郎抬走,忧心忡忡。   半个多时辰后,仆役们回报说,已经将霍侍郎送回了崇武驿,人还活着,并且帮忙请了医生。   寇公子有意宽解父亲心情,笑道:“幸亏父亲一直拖延,这下迷局自行分晓,不用再两面为难了。”   寇知府还是唉声叹气,脸上忧色难去。   寇公子又问道:“父亲何故还是如此忧虑?那霍侍郎以后再怎样也不干府衙的事情了,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寇知府长叹一声说:“怕这少冢宰以养病为名,停在聊城不走了!”   从目前形势看,霍侍郎最有可能的选择肯定是先托病不出。但他只要呆在聊城养病不走,对地方官来说就是个大麻烦啊!   寇公子还是有个关节没明白,又问道:“为何曾知县要辞官,霍侍郎就束手无策了?这难道不是他寻求的结果吗?”   “那性质不一样。”寇知府对儿子解释说:“霍侍郎本意是泰山压顶找曾知县的罪名,这才是最根本的目的。然后是否用这个罪名逼曾知县丢官,只是顺带的结果。   结果曾知县直接躺平摆出辞官的架势,让霍侍郎反而无处下手了。官职都不要了,霍侍郎还能怎么打拳?按照一般官场规矩,斗争再激烈,丢弃了官职,那就该到此为止了。   而且辞官的原因还变成了遭受霍侍郎和权阉联手欺辱,不但跟霍侍郎预期的性质完全南辕北辙,而且还成功的把霍侍郎拖进泥潭。”   此后在地方衙门的严密关注下,霍侍郎在崇武驿养了两天病,就向地方索要座船,挣扎着北上。   这对寇知府当然是个惊喜了,立刻满足霍侍郎要求,迅速调拨船只,礼送霍侍郎出聊城县境。   然后又听说霍侍郎到了临清州,又停下不走,在临清州养病不出。八成是觉得在聊城太难堪,所以要换个地方养病。   虽然临清州还是在东昌府辖境,但好歹不在寇知府眼皮底下了,让寇知府松快了许多。   所有麻烦都走了,天下太平!   被寇知府同样视为麻烦的秦德威和冯家人继续一路北上,一开始确实如同寇公子所猜测的,每到一处必定高调投书当地衙门。   至于对方理不理会,秦德威并不在意。原意跟风表示表示的,比如派人护送出境,那就欣然笑纳;置之不理的,也无所谓,反正投完书发发传帖,宣传目的已经达到了。   就这样距离京师越来越近,但这时秦德威反而低调了下来,不再张扬行事,悄悄地抵达了通州张家湾码头。   沟通南北的大运河水路也就到此为终点了,虽然从通州还有条快淤塞的水道通往京城,但只能用来运输漕粮到京城朝阳门,其他人是不能使用的。   秦德威与冯家人在张家湾码头上岸休整,然后次日雇车前往京城。   两个时辰后就能看到京师城墙了,然后从东南崇文门入城。说起这京师崇文门的地位,有点类似于南京的三山门,一大半外地客流从这里入城。   在大明朝,外地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大都会首先怎么办?当然是寻找本省同乡会馆了,南方地区的会馆大多聚集在崇文门内,很方便寻找。   冯家是松江府人,但松江府没有闯外地做生意的商帮传统,所以在京师也就没有单独的松江会馆。   打前站的冯家管事已经安排好了,住在一处叫三吴会馆的地方,会馆流动人员以苏、松、常为主。南京人秦德威当然是跟着一起住了,反正不用自己花钱。   安顿好了后,秦德威就去打听消息。初来乍到,又是要办事的,对京师的基本情况应该要有个了解。他虽然是知道大势的穿越者,但很多细节并不掌握。   在任何会馆或者附近,必定都有晃荡的本地闲散人,专门为外地人服务的,掏点钱就能打听到不少最近的京师消息。   秦德威随便问了几个,便大失所望,听到的大都是鸡毛蒜皮市井传言,对自己要做的事情没什么帮助。   连冯老爷现在到底在诏狱还是在刑部都无法确定。想想也是,这帮人如果能掌握朝堂最新动态,也不至于在这里混饭吃了。   然后就是准备拜访各方人物了,秦德威觉得,先拜拜山头比较有安全感。京师卧虎藏龙,没人罩的话,万一遇到点事,哭都没地哭去。   他拿出朝中大佬名单,包括内阁、部院三品以上大臣,看了几遍,算来算去,能扯上点关系的只有三个。   第一个就是兵部右侍郎王以旂,这个不但是江宁县同乡,而且还是秦德威授业老师王以旌的弟弟,可以喊一声师叔。   虽然素未谋面但完全可以攀上关系,何况秦德威还带着老师王以旌的书信,具备登门拜访的资格。   第二个就是左都御史王廷相,从私人关系来说,这个最熟,而且是最直接的私人关系,不需要通过第三者。   所以也有登门拜访的资格,就是不知道位高权重的王廷相还认不认秦德威这小人物……掌都察院事的左都御史可不是一般的高官。   第三个想拜访的当然就是大红人礼部尚书夏师傅了,但秦德威直接登门不见得合适。   因为秦德威与夏师傅并没有直接关系,一直以来都是通过冯恩为纽带才有了间接联系的,直接登门会显得有些冒昧。何况身份地位差的太远了,贸然登门给人以没有自知之明感觉。   而且夏师傅这样的大红人,心气又高,每天不知多少人想拜访,也未必肯见秦德威这样一个隔了十八层的小角色,见了对夏师傅也没什么用处。   秦德威真想拜访夏师傅的话,需要找一点契机,比如拿霍韬当引子,或者找个够资格的中间人。   所以他先前感慨霍韬有点用处,大抵就是用在这里了,如果没有霍韬,秦德威还真找不到其他由头。   考虑再三后,秦德威便决定,首先去拜访王廷相,毕竟这是最纯粹的自己的关系,自己也最好把握情况。希望王廷相稍稍有些念旧之心吧。 第二百八十五章 下次抄本《左传》!   而且首先去拜访王廷相,也是因为秦德威对王廷相的政治立场比较明确,知道王廷相和夏师傅是比较靠近的,算是自己这方的人。   看王廷相的履历就知道,以张璁(张孚敬)为代表的大礼议功臣当权后,以王廷相的雄厚资历和名望,早该回京师做侍郎尚书了。   然而他不是在地方当布政、巡抚,就是在南京当尚书,年近六十了,熬到张孚敬权势渐渐衰落,才能回京师朝廷,这肯定与张孚敬不对路啊。   而王以旂王侍郎虽然从乡亲关系上更近一筹,可秦德威对王以旂的政治立场毫无了解,冒然去拜访也是存在风险的。   到京师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休息一晚后,秦德威对冯家人说明了情况,然后就从三吴会馆出发了。   他虽然不知道王廷相家住在哪里,但他知道都察院在哪啊。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这三法司,与其他衙门并不在一起,因为风水上的原因,都集中在西城。   像王廷相这样工作勤勉的老派干部,大白天肯定不会翘班喝酒娱乐去,所以去工作单位都察院找他没错。   于是秦德威差不多花了将近一个时辰,从京城东南来到了西城,找到了都察院。   又给守大门的书吏塞了点钱,说自己是掌院事王总宪的故人,让人将自己名帖送到里头去。   都御史,敬称总宪也。   王廷相的私人门子和长随自然还记得秦德威是谁,也知道自家老爷在南京时与秦德威往来密切。毕竟才离开南京一年,印象尚未消散。   所以他们也没耽误,就禀报给了王廷相,然后就传了话给大门,立刻带秦德威进来拜见。   这很让门厅的书吏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平平无奇的少年人居然真的是王总宪故旧人,没有故意吹水夸大。   都察院的格局与别处不同,占地方大,小院落特别多,毕竟名义上有十三道百八十个御史,别的衙门哪有这么多官员。   秦德威虽然第一次来,但爱看网文的人都不会对都察院感到陌生,但凡想刷名声的主角,能离开都察院系统的配合吗?   王大司……不对,现在应该称为王总宪没在正堂,正坐于东侧花厅见客,还有三四个官员坐于下首。   秦德威没管别人,进去见了礼,然后呈上礼物。像秦德威这样高情商的人当然明白,时隔一年再次拜访,怎能不带礼物呢?   礼物也没什么不能给外人看的,就是一本秦德威亲笔的手抄书,这也是文人之间的一种习俗。   大家互相拜访,不知道送什么礼物比较合适时,就亲笔录书一本,送给对方聊表心意。   王廷相拿着手抄书看了眼,封皮上两个大字是《大学》,左下角一行小字是“秦德威抄录”。   他便很不满意的说:“怎么只是《大学》?一年不见,还是如此偷奸耍滑!”   秦德威无语,送手抄书就是个礼节性意思啊!在意那么多细节作甚!   毕竟经典名著中,《大学》字数最少,还不到两千字,手抄起来最省力。   王廷相又道:“你不是攻春秋经么?下次抄本《左传》来看,老夫也许久没有读春秋左传了。”   秦德威:“……”   这可是二十万字的书!只听过胡宗宪手抄过《左传》送给严嵩!   当然,王大中丞您要能捞出冯老爷,给你抄也不是不可以。秦德威想了又想,还价说:“要不送首诗吧。”   在座的其他几个官员听到这里,哪还能不明白?   王总宪与这少年对答如此随性不拘礼,那后面肯定还有私人话要说,他们还在这里碍眼干什么?于是众人纷纷起身告辞。   等别人走完,王廷相脸色一正,感慨道:“没想到,你竟然会为了冯恩来京师。”   秦德威疑惑的问道:“在下尚未说明来意,老大人为何如此肯定?”   王廷相答道:“你在路上为了保护冯恩家人,都把秦太监的家人打了,还能不知道你干什么来的?”   秦德威很意外,事情这么快就传到王廷相这里了?再细想想也就不奇怪了。   都察院是干什么的,是专门风闻言事的地方,如果消息都不灵通,喝汤都喝不上热乎的,那还风闻个什么啊。   “其实,我也被权阉家人打了。”秦德威不知如何对答,就先卖个惨吧。   对秦德威知之甚深的王廷相用“呵呵”表达了自己的态度,然后点头道:“尔小小年纪,就能秉承正义不畏权阉,有吾当年之风范啊。”   秦德威无语,前半句表扬的好好的,怎么最后一句就变了味了。   王廷相点完头,又摇了摇头:“就是现在太监不太行,太弱了。想当年,刘瑾号称立皇帝,那气焰何等熏天。吾辈正人与刘瑾殊死搏斗……”   老年人都这样,喜欢怀旧,秦德威是来拜码头的,只能耐心听着。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了王廷相讲他出任陕西巡按时,查抄刘瑾老家的光辉历史,这应该就是结尾了。   终于趁着王廷相喝茶的工夫,秦德威赶紧问道:“冯大人现状如何?”   王廷相就介绍情况说:“去年下了诏狱时,被锦衣卫拷打过,听说受了不少罪,但他死扛到底,什么也不肯招供。在前几日,已经从诏狱移交到刑部大狱了。”   说到这里,王廷相抬手指了个方向:“刑部就在旁边。现在境况应该好多了,在刑部大狱里,他吃不了多大苦头。”   秦德威便又继续问道:“在下可否去探望?”   王廷相答道:“冯恩毕竟是钦犯,外人公然探望当然不行。”   秦德威恳求道:“烦请老大人想想办法。”   王廷相叹口气道:“还好如今是在刑部,都是文官衙门。或许可以安排机会偷偷探视,待老夫想想怎么做,有了眉目再告诉你。”   能说到这个份上,秦德威已经很知足了,也只能先将王廷相这份心意记下。   这时候,长随拿个帖子站在花厅外面说:“老爷!今晚有个文会,邀请老爷参加!”   王廷相作为前七子组合里,在朝中硕果仅存的人,这样谈文论艺的场合,邀请他再正常不过了。   但王廷相却很厌烦的说:“不去!”   这让秦德威很是奇怪,王大中丞您作为文学大佬,听到文会为什么如此厌烦?这种场合应该是您作为文坛大前辈装逼的时候啊?还有文人厌烦装逼的?   那长随又提醒了句:“这次王慎中也去!”   于是王廷相更不想去了,秦德威忍不住就问:“这是为何?”   王廷相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问题,想了半天,就说:“老夫看王慎中,就好比南京顾东桥看你,明白否?”   秦德威秒懂,水平不到家的老前辈被更天才的后辈屡屡吊打了呗……   不过打量着面前的秦德威,王廷相突然又改了主意,似乎有个计策叫驱虎吞狼啊! 第二百八十六章 帮老夫出这口气!   其实听到王慎中这个名字时,秦德威大概就能猜到点脉络了,好歹在大明文学史上,这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   在大明文坛著名的前七子和后七子两大组合之间,有个文坛小组合叫嘉靖八才子,王慎中就是嘉靖八才子之首。   这八人全都是嘉靖五年或者嘉靖八年的进士,近几年同在京师为官,岁数也都在二十几到三十左右,互相唱酬,逐渐就在文坛抱团出道了。   当今文坛局势是这样的,老一代复古七才子组合(前七子)逐渐过世凋零。组合之首李梦阳三年前去世,文艺水平高的何景明去世更早,战斗力最强的康海在陕西老家养老研究戏曲,据说这是秦腔创始人。   所以这个老一代天团中,只有文艺水平最低的王廷相还在朝中晃荡了,他文学不太行但是做官行。   而后面的后七子组合,前文也介绍过了,组合之首李攀龙还在被秦德威毒打,王世贞正乳臭未干。   也就是说,在嘉靖十年到二十年左右的这个时间段,是前后七子两大天团中间的空白期,于是就有嘉靖八才子组合出现了。   既然新组合出道,最快的出名途径就是DISS老组合了。   前七子组合的文学主张是复古,所以提出“文必秦汉”,嘉靖八才子的文学主张就是反复古,自称文章“唐宋派”。至于诗词,大家都是渣渣,谁也别说谁了。   于是王廷相作为老辈天团唯一硕果仅存的成员,自然而然成了靶子人物。   关键是王廷相本身文学实力也不行,当初能进七才子组合全靠混的,名气大于实力的那种,所以在京师文坛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而王慎中就是嘉靖八才子之首,还是个超级愤青。对了,各路网文里经常出现的,大明嘉靖朝第一工具人唐顺之是嘉靖八才子里的老二。   想想王慎中的愤青性格,再看看王廷相的反应,秦德威很容易就能脑补出这里面的内幕,还真就是自己对顾老盟主的翻版。   “这个王慎中,是京师文坛近几年的后起之秀。”左都御史王廷相和蔼可亲的对秦德威说:“晚上你随我一同前去,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你们一个在南京,一个在京师,难得能遇上。”   一般情况下,王大中丞这种表现叫提携后辈。你一个外地人来到首都,带你混混京圈,不是提携是什么?   见王廷相不直接说明白,秦德威就叹口气说:“在下这次进京,只是为了救出冯大人而来,无心他顾!”   我是来救人的,不是来装逼的!   再说了,未来文坛盟主李攀龙都见识过了,对别人也没有多大爽感了,王慎中还差点意思!   王廷相哪肯放过秦德威这么好用的工具人,在京师,除了在隔壁蹲天牢的某人,没人比自己更清楚秦德威的威力!   “老夫想说的是,你怎么对待顾东桥的,就怎么对待王慎中,一定要杀一杀他的气势!”   秦德威无语,你王大中丞只靠政坛地位就足以史书留名,非要在文坛打打杀杀的干什么。   王廷相很悲壮的说:“当年复古七才子的威名,如今只有老夫来守护了!名誉绝对不能坠落在老夫手里,任由晚辈人物践踏!”   秦德威又暗暗吐槽,你王大中丞老老实实做官不好吗,你还需要文坛地位吗?   如果穿越后直接给他秦德威一个左都御史,他秦德威才懒得混文坛刷脸面。   王廷相扼腕而叹道:“文章千古事,官位又有什么用?老夫对官位没兴趣!老夫生平最后悔的就是官越做越大,导致没有时间研磨学问啊。”   秦德威差点跪了,大家都是自己人,别这样!   最后王廷相又说:“所以就拜托你了,也不必再说别的了,老夫挑明了,就是请你帮老夫出一口气,帮老夫找回这个脸面!”   话说到这个份上,才算是有诚意啊,秦德威只能离席作揖道:“敢不从命!在下尽力而为吧!”   其实文学这个流派那个流派的,秦德威根本不在意,但王廷相请自己帮忙出气找回场子,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而且秦德威很明白,不只是出气,还是用实力撑腰和力挺。既然王廷相这么在意文坛地位,那自己就帮个忙好了。   不知为什么,秦德威想起了南京的顾老头,想必顾老头这三年来,一直也渴望着身边有个能打的力挺吧?   文会时间是晚上,这会儿才是中午,秦德威先陪着王廷相吃了午饭。   然后王廷相就让自己的长随陪着秦德威说话,而他作为左都御史,下午还有点公务。   秦德威和长随坐在门厅里,一边喝茶一边闲聊,秦德威就仔细问了问王慎中和王廷相的事情。   那长随愤愤不平的说:“因为我家老爷在复古七才子之列,诗词文章屡屡被这帮小儿辈品评贬低!简直岂有此理,还有没有尊卑上下了!”   秦德威还是有点不敢相信,那王慎中这么刚猛?连左都御史的面子都不给?   那长随又说:“何止我家老爷,连内阁张首辅和礼部夏尚书,他都顶撞过!   前年张首辅想提拔他入翰林院,他直接拒了,说宁失馆阁、不敢失身。去年他调任礼部主客司,到任后就当众怼了夏尚书,搞得夏尚书下不了台。”   秦德威无语,他知道王慎中是个愤青,没想到愤青到这种地步。   你一个才二十几岁的中层官员,虽然前途无量,但你同时羞辱现首辅和未来首辅……他秦德威在南京也以狂傲孤高出名,但比王慎中真自愧不如。   难怪在印象里,嘉靖八才子最后下场大都是年纪轻轻便罢官回乡,闲居很多年的样子。   其实王慎中也是运气好,在严嵩崛起之前这样装逼,还不至于出人命。   在大明文人传统里,当愤青也是一种时尚,历代皆有的,甚至会被舆论赞赏。老一代复古七才子之首的李梦阳,当年同样是个大愤青。   等严嵩崛起后,王慎中早已经被夏言赶回家教书到死了。他要是晚生十几年,在严嵩掌权的时代当这种愤青,只怕活不过三年。 第二百八十七章 开始入活了   在位于西城的三法司工作,有个好处是距离活动地点近。   其时大部分大臣都居住在西城,连带官宦子弟时常活动范围自然也是以西城为主。   当初让风流人物们唯一不爽的是,教坊司各胡同却设在东城,与西城隔着一座皇城。后来教坊司便顺应人心,在西城开了西院……   临近傍晚,王廷相换了便服,带着秦德威前往文会地点。在路上,王廷相对秦德威问道:“准备好了否?如果觉得仓促,可以推迟数日。”   秦德威像是临考前的大学霸一样轻松淡定:“何须准备!”   还能怎么办,全力以赴吧,想保住冯老爷的小命,少不得王廷相大中丞卖力气。   走了一会儿,文会地点就到了,是西城一处著名酒楼,也叫太白楼。   这跟南京太白楼不是一回事,在全大明,叫太白楼的酒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站在楼前,秦德威失望的叹了口气,王廷相又疑惑的问道:“你叹什么气?”   秦德威兴趣缺缺的答道:“还以为能见识见识燕地佳丽,结果居然是来酒楼,北地风气如此保守吗?”   王廷相拍了秦德威一巴掌道:“你是不是忘了,老夫是左都御史!第一号风宪官!”   能有资格邀请王廷相的,当然也不是等闲之辈,主持今晚文会的乃是礼部右侍郎顾鼎臣,弘治十八年的状元。   而且顾大人青词写得好,以后也会入阁,成为青词宰相之一,正好和夏师傅搭班子。但史书评价是:因为夏师傅太强势,所以顾阁老无所作为,但充位而已。   这是个文化圈沙龙,来的都是有文名的,大家也不用遵守官场礼节,随性得很。   秦德威就像个来长见识的晚辈人物,跟着王廷相上了二楼,坐在了王廷相侧后。   此时席中有个二十四五的精神小伙,相当意气风发,正滔滔不绝的发表议论:“世人卑宋而尊班固、司马迁,不知善学马者莫如欧阳修,善学班者莫如曾巩!”   看到王廷相进来,精神小伙话头一转,“窃以为,复古之要害,在于病于法之难入,困于义之难精!   风气所促,竟至于物不古不灵,人不古不名,文不古不行,诗不古不成。正所谓,拟古不化也!”   这就是矛头直指复古派了,王廷相原来也亲自上阵过几次,但打不过,不过今天带了人来。   他瞥向身边,却见秦德威居然听的入神,还频频点头……   王廷相忍不住重重的哼了一声,将秦德威惊醒过来。   雾草!秦德威擦了擦汗,好险好险,差点犯了路线错误。其实这位精神小伙说的有点道理,但再大的道理也比不过立场啊。   其实文学流派这东西,就像华山剑派的剑宗气宗,哪有绝对正确的。归根结底,还是看谁作品厉害,或者谁嗓门大也行。   王廷相对秦德威低声道:“这就是王慎中,不管你今天用什么办法,也要将他气势打下去!”   秦德威点点头,这王慎中确实也有本钱狂傲啊,十七岁中举十八岁中进士,现年不过二十四已经是部委副司局干部了。   其实这时候,全场大部人都在注意王廷相,因为王慎中的议论明显是在批判复古七才子的文学理论,而王廷相就是被批判的那个代表人物。   然后大家又都看到了,王廷相居然没理睬王慎中,反而与身边一个少年窃窃私语。而且这个少年人十分陌生,大家从来没见过,不知为什么今天被王廷相带在了身边。   文会的发起人顾鼎臣坐在不远处,很好奇的对王廷相问道:“浚川身边乃何人也!”   秦德威阻止了王廷相报出来历,起身答道:“在下无名小辈,闻说嘉靖八才子之名,便前来见识见识。”   众人忍不住低声哄笑了几声,王慎中面有得色,王廷相想打人。   八才子和王总宪的文坛之争大家都知道的,你一个被王总宪带过来的少年,居然说想见八才子,这太不给王总宪面子了吧?   秦德威没在意别人,扫视了几眼,高声道:“唐顺之唐荆川来了没有?”   唐顺之号荆川,身为大明嘉靖题材网文的第一工具人,说实话,秦德威确实挺有兴趣观赏一下的。   王廷相脸色黑的像锅底,你秦德威这追星姿态是搞什么鬼!   有个人回应道:“唐荆川今日未到!”   秦德威对着王廷相抱怨说:“唐荆川居然没来,那在下今晚不就白来了?余者皆碌碌,不见也罢,纯属浪费时间!”   王廷相顿时眼前一亮,有内味了!就是这样!   他被秦德威带动得演技爆发,指着王慎中说:“不可失言!八才子之首王南江在此!”   王慎中,号南江。不过这个号让秦德威很耳熟,现挂这不就来了?   “什么南江?”秦德威不屑一顾的说:“我只知道冯南江敢言直谏犯了天颜,至今尚在天牢里度日。怎么这里也有个沽名钓誉的南江?两人都号南江,怎么差这么多?”   嗯,没记错的话,冯老爷也号南江,和王慎中撞车了。说起来冯老爷也是嘉靖五年进士,和王慎中居然还是同年。   王廷相只想给秦德威叫好,这少年制造火药味真是一绝,寥寥几句话就把气氛渲染出来了。   其他人对秦德威的手法比较陌生,还在疑惑中,这是什么套路?   垫话完毕,秦德威终于进入了正活,转向王慎中说:“你这个南江我也是听说过的,好大的名气,不就是敢于触犯权臣吗,然后就以正直耿介闻名了?”   王慎中摸不清路数,下意识的打算先谦虚几句,却又听到对面少年抢着说:“可是如此正直耿介的人,为什么诏狱天牢里没有你的身影?   为什么被捕进天牢里的,是另一个跟你同年的南江?   去年彗星见于东井,圣上下诏广求直言。我想知道你这个南江有没有上过奏疏?奏疏的内容又是什么?”   在座的都是文人里的文人,立刻就听懂意思了。   这少年分明就是内涵王慎中,你号称耿介正直,也就敢跟大臣们呲牙咧嘴,不敢去触怒皇上,简直太水了。   尤其在还有另一个号南江的同年的对比的情况下,你王慎中最多就是个只会卖人设的。   大家都有点懵,这手法有点生猛,而且没见过啊。这少年如此尖利刻薄,又是何方神圣? 第二百八十八章 怪物少年   都有点懵,也包括精神小伙王慎中本人,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铺头盖脸了……以他二十四岁阅历来看,真没见过这种人。   秦德威还在慢悠悠的说:“听说四年前天子建四郊举行郊祀,你王慎中制大祀诗八章,所以才能文声大振……”   本来只听这句也没什么,但跟前面秦德威内涵王慎中“只敢冒犯大臣不敢冒犯皇帝”的几段话相联系起来,就很令人产生猜想了。   文会发起人顾鼎臣觉得某陌生少年有点过分了,替王慎中开解了几句说:“人非圣贤,各有其衷,岂能苛求如高标者?何况王南江并非科道言官。”   秦德威长叹一声,对王慎中说:“在下只是替冯南江不值,这位王南江还是回去改个号吧!   对了,既然说起你并非科道言官,不知阁下现居何职啊?我居然还不清楚。”   王廷相在旁边答道:“王南江乃是礼部主客司员外郎。”   主客司属性有点类似于后世的外交部,外邦、藩国、异族事务都归主客司负责。   秦德威诡异的轻笑几声,“原来是主客司的官员,在下有很多事情讨教!   前两年安南莫氏篡位,安南旧主意图向我大明天朝求助,阁下可知详情?”   王慎中:“……”   万里之外蛮夷的破事,还故意阻断了消息,他哪能知道!   秦德威又问道:“东瀛局势如何,阁下可有见解?南洋诸国目前是何等情况,阁下可曾明白?   两万里之外的西番诸国,已经开始纵横四海开疆拓土,从南洋接近我大明天朝。而西番红毛鬼觊觎南海,屡屡现身,这样的事情,阁下可曾知晓?”   等了一会儿,还不见王慎中回答,秦德威叹道:“看来主客司员外郎也不过是尸位素餐。”   说真的,但凡王慎中稍微能说上几句,秦德威也就不会抓着不放。但王慎中这个著名文人对本职工作一问三不知的样子,让秦德威突然有点恶心。   王慎中愤怒的拍案大喝道:“这些又从何得知?你就能知道了?”   秦德威转向王廷相说:“我呈给浚川公的西番述略,你应该给礼部送一本。”   王廷相便代替秦德威对王慎中答道:“他真通晓外邦事情,写过一本书册。待我抄一副本转送给你。”   王慎中:“……”   有个不服气的人,替王慎中出头道:“蛮夷小事,何足较真,主客司备位养士而已!”   王廷相对秦德威提醒道:“此乃吕高,八才子之一。”   秦德威真有点生气的反驳说:“别管对大明而言,这些事情重要不重要,但这是主客司的差事!连自己差事都如此不上心,不是尸位素餐又是什么?”   说到这里,秦德威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越说越气愤:“你王慎中这样的人,以文章做名利之器横行当世,又于国于民有何用处?   下笔如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在我看来,就是废物!   正所谓,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说的就是尔等这样的人!   事务上无所作为,对自己差事完全不在意,我大明最不缺的就是如此人物,国家养你却只是浪费钱粮而已!   而且居然还自以为是清名,甚至引以为自豪美谈。既然不做实事,那尔等还赖在京师干什么,说到底不就图一个扬名吗!”   想到了大明灭亡的历史悲剧,秦德威十分不爽,发泄一样的大骂宛如火力轰炸,让众人齐齐瞠目结舌。   雾草!王慎中已经是著名的大愤青了,此子踏马的比王慎中还愤青!   如果是比试愤青,王慎中已经败了。   王廷相也有点惊愕,秦德威是不是发挥过猛了?请秦德威来助拳,是为了打击王慎中的气势,不是来让秦德威搞人道毁灭的啊!   他下意识的出面拦住了秦德威:“算了算了,口下留情!”   秦德威只觉的莫名其妙,让我开打的是你,拦住我的还是你,你到底有没有个准?   又是顾鼎臣打圆场说:“今日本就是文会,还是不必牵扯其他了。”   秦德威已经进入了无我的演技状态,“哈哈”狂笑几声,指着王慎中说:“即兴立就的写散文是欺负你们嘉靖八才子,不屑为之!   就说这简单点的诗词吧,听说你王慎中四岁诵诗?至于你的大作,我今日在浚川公这里也拜读过一些!”   “苍茫烟景晦,舟楫自如家。为客谁知者,疏灯水一涯。这是你王慎中在旅途船上所写的?”   那么巧了,在下这次进京路上也写了一首。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除了王廷相,众人又是齐齐诧异,这两首同题材的诗明显就不是一个档次啊?这陌生少年除了放嘴炮喷人,难道还真有才华?   “你还写过一首中秋诗?迢迢三五夜,江郡影星河。不酌盈樽酒,其如月出何?   也是巧了,在下也随便和了一首。此夜中秋月,清光十万家。故园丛桂树,应发昔年花!”   众人品味了几下,其实宋代以后中秋已经没有什么好诗词了,大都是平庸之作。   但这两首比较起来,还是陌生少年那首令人印象深刻些。   毕竟“清光十万家”这样的句子,明显还是值得鉴赏一番的,稍微不显得那么平庸了。   秦德威还在继续:“置酒军中舞又歌,雪花偏向蓟门多。醉来欲取平胡印,报道天骄已请和。这首边塞之诗也是你写的吧?”   其实我也能写边塞诗啊,不过我是仿唐人气势写的!   碧天如水暮愁生,月上牙旗分外明。小立却沾霄露重,初更愈觉葛衣轻。   风飘玉笛刚三弄,秋入阳关第几声。十万健儿同掉首,一行鸿雁自南征!”   这两首就更不用比了,后面这个明显压倒了前面的。而且在本朝诗词里,没听过谁能写出这个档次的边塞诗。   “你的作品我看得不多,要不要你再写出几首让我鉴赏鉴赏?”秦德威仿佛是真心想切磋技艺。   众人一开始只是诧异,后来就是震惊,再到最后就麻了。   现在所有人都明白了,这少年必定是王廷相找来的强力打手,专门针对王慎中来的。   可是这打手也太怪物了,王廷相是从哪里找来的怪物少年? 第二百八十九章 文坛内幕   “想要跟我谈论文学长短,作品先比我强再说吧!”秦德威一句话就把王慎中堵了回去。   火力全开的秦德威冲击力实在太大了,瞬间把众人都整得不会说话了。   京圈这边的人又不像南京那边久经考验习以为常了,他们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比愤青,这人比王慎中还愤青;比业务,这人比王慎中看着更像主客司技术官僚;比文艺,这人作品比王慎中还出彩。   王慎中作为八才子之首,简直是从头到尾被单方面吊打,而且还是从里到外、全方位的、立体式的吊打,被打得连话都说不出几句了。   再哔哔几句复古派不行的文学理论,又有什么用?   文学这个东西,终究作品是硬道理啊,即便你理论再强,写出来的作品不如人,那就是不如人。   别说文无第一,那是相同档次比较的说法。但有的一看就是不同档次的作品,还想说文无第一就是笑话。   如果王廷相不在场,京圈一些人还能靠着话语权帮衬王慎中,强行贬低秦德威这外地新人的作品。   但秦德威明显是受王廷相指使的,还想强压就更是笑话了,除了皇帝谁能强压左都御史?   不过秦德威很清醒,没有忘记自己今晚是来干什么的,根本目的还是要力挺王廷相啊!   所以他又一锤定音总结道:“什么嘉靖八才子,在我眼里就是笑话,人多就声音大吗?比当年复古七才子差远了!   你们嘉靖八才子组合想扬名立万,我可以理解,但请你们自己玩去,不要来找浚川公碰瓷好吗?   如今浚川公年近六十,又身居高位公务繁忙,没有精力和你们这些不务正业、尸位素餐、不思报国,天天琢磨怎么成名的小年轻纠缠!   另外如果你们醉心文艺,请学康对山先生,辞了官回家去研究,不要窃据官位不做事好吗?”   演出到此结束!   秦德威轻松惬意得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王廷相说:“今夜幸不辱命,若无别事,在下就先告辞回去了,毕竟东城路远。”   王廷相:“……”   你这种急急忙忙完成工作,然后急急忙忙打卡下班的样子是什么鬼?   本来王廷相还是挺满意的,看着王慎中被秦德威打得溃不成军,算是圆了自己一个心愿,找回了文坛前辈的脸面。   但这时候才发现,秦德威今晚表现过于简单粗暴了,虽然能让自己很爽快,但却像是饱腹快餐,缺乏隽永的回味。   再细细想,秦德威这次并没有展现出细腻层次和考究设计,完全就是以力服人的路数,竟然连反派的对手戏都不给!   爽的也太直白了,没有深层细节处理!在南京的看你秦德威装逼的时候,并不是这样浮躁的啊?   想到这里时,王廷相老大人又不太满意了。他这种高官就爱瞎琢磨人,是不是被秦德威敷衍了?   就开口道:“不要着急走,如果晚了,老夫派人护送你回去!   年轻人须得谨记谦虚二字啊,这文会是一个交流的场合,你不能只顾得自己说,总要听听别人的看法吧?”   啥?秦德威一脸懵,明明演出可以结束了,你王大中丞还想拖戏?   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这么弱的反派,你还想开反向金手指?”   王廷相疑惑不解,反向金手指什么意思?   秦德威连忙改口:“这么弱的对手,大中丞还要给他强行加戏?”   王慎中:“……”你礼貌吗?   被王廷相拦住不能下班的秦德威有点烦,扭头对王慎中说:“抱歉,在下着急走,你还有什么遗言赶紧交待吧!”   王慎中脸色真跟死人一样,紧紧抿着嘴不知该说什么。   但八才子之一的吕高突然对秦德威说开口道:“你这几篇也称不上绝顶之作,但你拿着几首诗作狂成这样,未免言过其实!”   对这种批评,秦德威竟然毫不介意,反而赞同的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在我的诗作里,今晚这些确实都只是二三流的!   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但是对今晚而言,二三流的诗作也够用了!”   众人:“……”   你说大家二三流都不如吗?你踏马的做个人吧!要不是左都御史护着你,你早挨打了知道吗!   等等?挨打?欠打?少年?   席间突然有人反应过来了,惊呼道:“天生欠打五行缺揍!莫非你就是金陵小学生?”   秦德威:“???”   这是有什么误会?为何你们到现在才突然反应过来?   两京之间的往来交流是很频繁的,秦德威在南京折腾出的事迹,京师这边不少人多多少少也是有所耳闻的。   不知为什么,南京那边过来的官吏说到秦德威时,最深的印象往往是欠打,导致京圈这边看到秦德威的欠打气质才反应过来。   雾草!此人竟然是小学生,果然与传闻中的一模一样,早该想到的!   再说了,那王大中丞不也是一年前才从南京回来的吗!找外援多半要找南京的!   王廷相得意的哈哈一笑:“不错,此人就是小学生!在南京时,他就是我们复古派文学的鼎力支持者,故而与南京文坛领袖顾东桥多有争端!   你们也知道,那顾东桥是金陵本土六朝派的,小学生虽然是金陵本地人,但却一直反对顾东桥的理念,推崇我们复古派!   你们尽可去打听,小学生在南京,是不是与顾东桥屡屡互相冲突,反而与老夫走得近?原因何在?就是因为文学主张的异同!”   秦德威:“???”   王廷相说的文坛内幕,他秦德威这当事人怎么完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推崇复古派了?   不过秦德威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在复古七才子中,只有王廷相做官做得最大,还越来越大。   王廷相还在说:“嘉靖九年春,老夫刚到南京,此子就献上文字说,见东园之盛,思汉唐之音……”   秦德威无语,这都两百七十三章以前,啊不,三年以前的东西了,难为你王大中丞还能记着,不愧以博闻强记著名。   也难怪王大中丞刚才要拖戏不让走,他并不是想给对手加戏,而是给他自己加戏。   既然被认出来了,秦德威不介意进行一下形象表达,对众人开口道:“其实与经国济世比起来,诗词文学只是小道而已,我对文名真没什么兴趣。   这几年我后悔的就是,不该在诗词上浪费太多时间,耽误了我精进真正学问啊。”   王廷相:“……”   实锤了,你秦德威今晚果然是在敷衍,说话竟然也学老夫! 第二百九十章 救人的思路   月上高空,夜深人散,嘉靖十二年二月早春,秦德威在京圈文坛的首次亮相结束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今天纯粹就是帮着王廷相打人来的,谁知还被王廷相拉入了复古派的阵营,扣了一顶复古派帽子。   忍了忍了,谁让你是左都御史,能罩得住,所以你说是啥就是啥吧。反正他秦德威诗词文章都是抄来的,对流派没有执念!   其实王廷相也是没法子,搞文学的都知道,文坛地位一半靠吹,尤其是在后世地位更要靠后人吹,没后人吹就埋在历史里了。   如今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复古派七才子都快谢幕了,但后起之秀嘉靖八才子偏偏又是反复古的,这让王廷相很不爽,同时还担心自己的身后名。   可是复古派在这十年间后续乏人,而王老大人所认识的年轻人里,只有秦德威最能打,还是个走单帮的。   所以他就连哄带骗的把秦德威拉入复古派阵营,让秦德威以后扛起复古派大旗,压制住王慎中这帮子异端!   其实穿越者秦德威很想告诉王廷相,你真不用去压制,这帮愤青未来十几年逐渐都被各路大佬们赶回老家了,然后新复古派的李攀龙王世贞就出来了。   秦德威与王廷相在楼下作别,王廷相还解释了几句。   “当年老夫在南京时,听到你说,知由行验,万物皆有行也,行必有理也,理又生知也。这与老夫理念有近似之处,便也视你为同道了。”   秦德威无语,这王老大人记忆力也真是超强,怎么文学就不行呢?天赋点没在才艺上?   自己当年只是为了在雅集上能参与大人物话题,随口编了几句哲学而已,难为他还能一直记住。   王廷相哲学理念是气学,算是朴素唯物主义,而受过社会主义教育的秦德威理念是正统唯物主义,当然有近似之处了。   主要是当今崇尚气学的人实在太少,王廷相算一个气学大佬,而另一个气学大佬、天皇巨星杨慎还被发配云南了……   所以秦德威提出的观点与气学稍有接近之处,王廷相就记上心了。不然位居大明权力榜前列的左都御史,凭什么会对一个十五岁小秀才另眼相看?   参与今日文会的其他人也在议论今天强势登场的秦德威,还有很多将秦德威与王慎中相比较的。   两人身上确实也有值得比较的相似之处,都是年轻人,都是近几年在文坛迅速崛起的人物,而且一个在南京一个在京师,南北相映成趣。   但今日直接碰面,却又让大家产生了两人其实并不匹配的感觉。   才华先不说了,王慎中在京师以狂出名,但就是这个“狂”与秦德威比起来,仿佛也差了许多意思。   大家明显能感受到,秦德威那种“我不是针对谁”和“我赶时间”的逼气,绝对是独一档的,而王慎中差太多了。   想到这里,更让一些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无比感慨和绝望,文坛实在太踏马的内卷了!想后世留名实在太不容易了!   他们好不容易熬到老一辈的王道组合复古七才子逐渐谢幕,熬到流量组合江南四大才子成为历史,结果王慎中和嘉靖八才子又冒头了。   这八才子大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自负少年气性,纵横京师文坛,看着可能是未来的王道组合了。   结果又蹦出个更年轻十岁的,更狂更傲的,轻而易举就把王慎中踩得不成人形了。   这文坛还能更卷吗?   秦德威带了两个随从,王廷相又安排了两个军士,将秦德威安全送回东城三吴会馆。   此时别人都已经睡下,秦德威就不去惊扰了。   躺在床上,秦德威临睡前暂且放下其他事情,不禁想起了徐妙璇。知道她也在京师里,但京师这么大,又怎么去找呢?   及到次日,秦德威让马二和段庆分头去送帖子,一个去礼部尚书夏言府邸,一个去兵部右侍郎王以旂府邸。   然后他去见冯恩的母亲吴氏,老夫人很关切的问道:“小先生昨日可有收获?”   秦德威如实答道:“昨日去见了都察院王公,说冯大人已经移送到刑部大狱,有人关照着,在狱中暂时不会吃多少苦头。”   为让老夫人安心,秦德威没说冯恩在锦衣卫诏狱时经受过拷打的事情。   然后又说:“在下已经寻得门路,争取能去狱中见冯大人。以后怎么做,等见过冯大人再定,目前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第一天就有进展,吴氏心情好了不少,又问道:“以小先生之见,我儿这案子要多久才能结案?”   秦德威叹口气说,“此案是钦案,没有天子御准,就结不了案。以我看来,天子还想着借此做文章,所以时日短不了,老夫人做好长住京师的准备吧。”   吴氏忧愁的说:“未来生死不知,何时是个头?若有白发人送黑发人之事,又情何以堪。”   秦德威就劝道:“等明白各方形势后,我有办法先消除天子的杀意,先保冯大人无性命之虞。然后再慢慢等待时机,运作冯大人出狱。”   嘉靖皇帝是想把冯恩论死罪的,也许是生气了真心有杀意,也许是想借着冯恩死罪为由头考验大臣。   要想要消除天子的杀意,也没别的办法,就是让冯恩儿子冯行可出面卖惨。   当街做大孝子,血书、叩阙、拦轿、捆绑什么的,全都安排上,一天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多几次。   这个“孝“字,嘉靖皇帝还是吃的。毕竟对嘉靖皇帝来说,“孝”就是他最重要的人设,也是他的政治基础。   若没这个“孝”作为政治伦理,他怎么发动大礼议?   若没有“孝”字,他凭什么将亲生父亲凌驾于弘治皇帝之上?凭什么追认亲生父亲为父皇?   所以秦德威的思路很明确,首先等见到冯老爷时,给冯老爷指点一条最简单快捷的路子。如果冯老爷肯照办,分分钟出狱并官复原职。   当然,冯老爷大概率不肯照办的话,那就只能仿照原有历史采取笨办法,先让冯行可去卖惨,保住冯老爷小命。   再之后,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而作了。   其实秦德威也不是没有办法,嘉靖皇帝不就是想借着冯恩案考验当今大臣们对大礼议的态度吗?   假如找另一个更好的案子呈现给嘉靖皇帝,那么嘉靖皇帝肯定就懒得再抓着冯恩不放了,正所谓“围魏救赵”。   秦德威心里有素材,知道谁比冯老爷更合适作为嘉靖皇帝的“试金石”。   但这个办法动静太大了,连秦德威这穿越者也不敢随便发动。 第二百九十一章 考校一二   然后秦德威就在会馆里等着了,现在他也不敢外出乱窜,唯恐有人找自己。   到了晚上,就收到了同乡师叔王以旂的回话,让他明天到家里吃晚饭,会有个仆役过来带他过去。   但夏师傅那边就没动静了,至少今天是没动静。人和人之间的亲疏远近,可见一斑,这也在秦德威预料之中。   又过一日,下午的时候,就有王以旂家仆役过来找秦德威,然后秦德威就跟着走了。   王以旂宅邸还是在西城,结果秦德威又东西穿城一次。这让秦德威产生了一个念头,要不要换到西城来租地方住?   王以旂个子不高,岁数不到五十,还算是中年人。性格沉默寡言,但待秦德威礼节周到,夫妻两人一起出面和秦德威用了晚膳。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礼数比王廷相还亲密,这就是同乡加晚辈弟子的加成。   晚膳过后,三品诰命夫人王妻居然亲自收拾碗筷,这让秦德威十分惊讶。他又想起业师王以旌的性格,王家这个家风真是朴实。   而王以旂请了秦德威去书房说话,之前的交流中,王以旂已经知道了秦德威赴京的原因。   这时便直言不讳的说:“尔为旧恩毅然赴京,实乃义举,其心可嘉。但京城格局错综复杂,你一个十五岁少年人,只凭一腔热血,能把握的住?”   秦德威就答道:“人生在世,岂能皆如人意,但求问心无愧。”   王以旂又道:“家兄信中,说你机敏多智数,深明世局,不能以常人视之。这让我十分诧异,按道理说,家兄从不故做惊人之语。”   秦德威还能说什么,只能故作谦虚:“老先生过誉了!”   王以旂对着秦德威看了又看,“既然你是家兄的弟子,那我也不见外了,出个题目考校你一二。   此时有两个外差,一为提督京营,二为总理河漕,我当如何抉之?”   前文提到过,王以旂是兵部右侍郎,但他并不是兵部坐堂的堂官,而是以兵部右侍郎衔派外差。   这也是大明体制特色,朝廷部院里带“右”字头的往往是派外差的。比如右副都御史外派巡抚,户部右侍郎外派提督仓场,兵部右侍郎外派边境总制。   所以王以旂这道考题的意思就是,提督京营和总理河漕,应当选哪个差事?   秦德威并不介意被考校,毕竟第一次见面,也没打过交道,不相信自己这十五岁少年也很正常。   他稍加思索,便开口道:“那敢再问老大人一句,可曾结主知?”   主,君主的主,知,知交的知。所以秦德威这句问话的实际内涵就是,你有没有成功巴结到皇帝?   当然大家都是文化人,说话不能那么直白,所以要隐晦着说。所以说不懂黑话的,真的没法混圈。   王以旂微微动容,秦德威这句反问,确实抓住要点了。以嘉靖皇帝的极端性格,是不是“自己人”真的很重要。   既然秦德威看起来似乎懂行,王以旂也就坦诚说:“嘉靖二年,大礼议之争时,我也抗疏进谏过。”   那看来就不是皇帝的“自己人”了,秦德威想也不想的说:“既然如此,去提督京营必定不好做!或者说,做不好!”   王以旂终于产生了点兴趣:“这又是为何?”   秦德威就解释说:“提督京营者,文臣、武勋、太监三者皆有,彼此牵制。太监且不去说他,武勋那边的提督团营总兵官是郭勋。   郭勋又是何等人物,老大人应当比在下更明白吧?”   武定侯郭勋,开国功臣郭英的后人,大礼议中抓住机会支持嘉靖皇帝,所以得到特别恩宠信任,也是目前武家勋贵里,实际职官最高的一个。   所以郭勋可以视为武官版的张璁,而且郭勋是大明成熟期以来,武勋涉政第一人。在皇帝纵容下,郭勋屡屡在政事上发声,很被文官所反感和抵触。   秦德威继续说:“京营总兵官郭勋此人出了名的骄纵不法,但偏偏深得主上恩宠。   老大人去当这个提督京营兵部侍郎,但你又不是天子亲信人物,到时你制得住郭勋吗?”   这就是秦德威为什么一开始先问王以旂“可曾结主知”,然后被王以旂直呼懂行的原因。   如果王以旂没有皇帝的特殊恩宠,怎么可能压得住郭勋?   秦德威总结说:“如果老大人身为文臣,却被郭勋压了一头,那损害的还是你的名望,只怕会被人讥讽无能。   所以在下敢言,提督京营这个差事不好做,也做不好。当然,这是小子我蝇营狗苟的一点见解,或许老大人有不畏艰险之毅力。”   在当前文贵武贱的大形势下,如果在同一个岗位上,文臣被武官压制住了,那绝对是非常丢脸的事情,对个人名望的损害非常大。   王以旂越听越瞠目结舌,这个从家乡来的十五岁少年,简直就是个怪胎啊。   刚才那些话,绝对是在朝十年以上资深官僚才能想到的。   可这秦德威明明只是个十五岁秀才,也是第一次离开家乡,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见识?   原以为哥哥信里是吹牛,没想到一点也不作假。   愣了一会儿,王以旂回过神来苦笑道:“我虽有不畏艰险之心,但唯恐做不好事情。   如果差事注定不尽如人意,再有不畏艰险之心又有何用?看来我还是求一个外放总理河漕了。”   总理河漕也很不错了,俗称的河漕总督是也。   王以旂又说:“原本怕你不谙世事,想着劝你回南京去,现在看来,还是不必劝了。你若有需要我出力之处,尽可明言。”   这算是终于认可了秦德威,不拿秦德威当无知小朋友看了。   秦德威连忙回话说:“在下已经找到门路,先进刑部大狱看过冯大人,然后再做计议。不过在下有件私事,想托老大人出手帮忙。”   王以旂没有为难,表态说:“私事也无妨,尽可说来。”   秦德威不好意思的说:“在下想找一个女子,名字叫徐妙璇,今年大约十八,是定国公徐家的族人。   她父亲本是锦衣卫官,嘉靖三年大礼议时被夺官革职,老大人在兵部,应当有门道去武勋世家那边找人。”   私事居然是找个女人?王以旂面色古怪,但还是答应了下来,只能感慨一番少年风流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探监   黄昏,乾清宫管事太监兼御马监掌印秦福从外头办事回来,穿过隆宗门,路过养心殿,“偶遇”司礼监秉笔太监戴永。   “老秦!今天又有四封奏疏弹劾你弟弟了!”戴永笑呵呵的说。   秦福闻言大怒道:“昨日四封,今日又四封!这些外朝官儿,实在没事情做了么!总是盯着咱的弟弟做什么!”   戴永啧啧几声:“你弟弟打谁不好,偏偏打了冯恩的幼儿寡母,可不就捅马蜂窝了。”   秦福愤愤的说:“我那弟弟久在乡下,不懂世事险恶,必定是遭人算计了!或者有什么误会!”   说完此事,戴永就进了养心殿。   而秦福转过身去,眉毛动了几下,强忍着不要眉飞色舞。又回到乾清宫里,按惯例去觐见。   嘉靖皇帝随口问道:“这几日多有奏疏弹劾你弟弟麦祥,你可曾知晓?”   秦福谨慎的答道:“总有人说起,故有所耳闻。”   嘉靖皇帝很诧异说:“那怎得不见你与朕提起?”   秦福答道:“臣并非在司礼监当差,故而外朝奏疏本不该由臣预知,所以听到了也只当没有听到,谨守本分而已。”   嘉靖皇帝问道:“你不欲替家人求情?”   秦福趁机进言说:“臣自入宫,便一心侍奉陛下,所以才会改姓,不与家人往来,以求隔断凡尘,全心全意在宫中效力!   不想家人还是成了把柄,恳请陛下将麦祥逐回乡里,或者从重处分,反正不要让他进京,如此方可让臣安心!”   嘉靖皇帝叹道:“难得你这样深明大义之人。”又恨声道:“不像霍韬这般蠢货!”   霍韬和麦祥是一起被弹劾的,若想的对霍韬从轻发落,那么对麦祥的处分就要重些,以堵塞悠悠众口。   所以嘉靖皇帝才会金口玉言的夸奖,说秦福是深明大义之人。   要知道,大礼议功臣就那么几个,嘉靖皇帝还是舍不得随便丢弃。就是外朝抓住了机会,还在持续攻讦霍韬,嘉靖皇帝也有点头疼。   涉及到外朝事务,秦福就闭上嘴了,一言不发。   秦德威并不知道朝中又开始大吵了,导火索就是霍韬和麦祥殴打官眷事件。   他此时正在调教冯行可,或者说,提前做好心理建设。   毕竟接下来让冯行可去做的事情,实在太考验心理素质了,更别说冯行可只是个十二岁少年。   左都御史王廷相派人送了一身吏员巾服,并传话说,让秦德威明日穿上这身衣服,准备别人来接。   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秦德威大概能猜到,就是让自己打扮成小吏模样,然后遮人耳目的进刑部大狱。   等到次日,果然有名官员来找秦德威,自我介绍说是刑部提牢主事赵春。   提牢主事,这官名一听就是在刑部管监狱牢房的。   秦德威二话不说,跟着赵主事走了。他穿着一身吏员服饰,就假冒了赵春的下属随从。   一路畅通进了刑部,又来到西边大狱,也就是俗称的天牢。   有赵春这个主管在,还是没人拦住秦德威,穿过狭窄的夹道,依旧畅通无阻的进了大狱。   越过前厅继续深入,来到一处独立牢房外,赵春打开门就停住了脚,示意秦德威自己进去。   这牢房面积依旧不大,但打扫的还算干净,一看就是享受优待的地方。   秦德威暗想,看来王廷相说的很对,冯老爷在这里有人关照。   此时冯恩正抱膝坐在床头,脑子神游天外,不知再思考什么哲学问题。   秦德威轻叫了一声:“冯老爷!”   冯恩听到有人呼唤自己,就收回了心神,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去,也是吃了一惊,忍不住惊喜的叫道:“秦德威?”   秦德威走得近些,仔细打量了几眼,只见冯老爷穿着有破洞粗布囚衣,原本的娃娃脸也凹陷了下去,隐约间还能在脸上看见几道伤痕。   替冯老爷心酸几秒钟,一个大少爷出身的人哪受过这种苦?   冯恩又急忙问:“你怎得来了?”   “当然是为了来救你!在下说过的,有朝一日你进了天牢,出十倍状师费,我就来捞你!”秦德威很直白的回答。   冯恩慷慨激昂的说:“何须来救!”   秦德威忍不住吐槽说:“我让你谨言慎行,你怎得不听?看你现在这样子,是不是又被别人当枪了?”   冯老爷摇头道:“并非是有人指使我这么说,而是我就想这么说。在南京时,我尚不觉得心中不平,一直得过且过了。   等到了京师后。却看到了太多不顺眼的事情,实在不吐不快,就借着机会发声了。”   秦德威本来还想抱怨几句“你又给我找麻烦”之类的话,但听到冯恩这样说,就什么也抱怨不出来了。   秦德威想了又想,低声说:“我给你指条路子,如果你能照办,马上就可以出狱。”   “说来听听?”冯恩对秦德威比对自己都有信心。   秦德威试探着说:“皇上的心愿还没有完结,大礼议远远没有结束。你若具陈奏疏,首倡兴献皇帝应当入太庙,皇上必定会欣赏你!”   熟知历史的秦德威知道,从现在开始一直到嘉靖十八年左右,其实大礼议进入了第二阶段。   主要问题,就是嘉靖亲爹兴献皇帝附庙问题,简单地说,就是兴献皇帝能不能进太庙,但现在太庙坑位是满的。   冯恩大怒道:“你这是什么馊主意!以佞言坏大统,吾宁肯牢底坐穿,亦不为也!”   秦德威叹口气,他就是抱着万一的心思,才提出了这个办法。   果不其然,对当时很多大臣来说,宁可丢官也不肯在道统问题上表现出佞幸逢迎之意。   冯恩觉得自己情商可能又低了,便转移话题说:“别说这些了,你给我写首诗吧,助我留名后世!”   “行,没问题!”秦德威一口答应。   冯恩迫不及待地说:“那快说出来,我看是什么样的诗词!”   秦德威辩解说:“等我出去就有了,就算我写诗词赞美你,也是给别人看的,你这当事人听了有什么用!”   “我现在想听!”   “你要坚持下去,还是等你出狱时再说吧!” 第二百九十三章 听你一次!   如今冯恩的处境是这样的。天子对大臣们吹过风,说冯恩“仇君”和“非议大礼”,要找出幕后指使者,并且论死罪。   但冯恩在锦衣卫诏狱被拷打都没有任何招供,也不肯认罪,在刑部又怎么会招?   刑部这里,大家都是文官体面人,虽说是审问,但也不会轻易上刑,那冯恩更不可能认罪了。   再说在刑部官员内心里,也不认为冯恩有罪。而且那么多人在看着冯恩案,谁知道冯恩后面有没有人?   可是钦案送到了部里,又不能不审,所以万恶的官僚主义行为就出现了。   在这个案子上,整个刑部一起磨洋工,十三清吏司轮着去审冯恩,反正每次审完都没结果。   刑部尚书王时中先前总结了下审理情况,向天子上疏,奏请对冯恩宽大处理,然后被天子严厉训斥,要求刑部必须审问“明白”,不然你王时中小心被革职!   王时中无所谓,快七十的人了,革职了就回老家颐养天年去。临近仕途终点,快盖棺论定了,还是士林口碑比较重要。   那案子还是要办,刑部就只能继续隔三岔五的提审冯恩,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就是最近这几天,从皇上到朝廷对冯恩的关注度突然下降了,大家都去吃霍韬的瓜了。   秦德威从刑部看完冯老爷出来,就去了隔壁都察院。   左都御史王廷相知道秦德威今天去刑部大狱看冯恩,看完后必定会过来找自己,所以他提前对门厅发过话。   等秦德威一到都察院大门,报上姓名后就直接被领了进去。   见到大中丞,秦德威就问道:“现在霍侍郎是个什么状况?朝廷有没有决议?或者动向如何?”   这让王廷相很是诧异,没想到秦德威不说冯恩的事情,反而先问起霍韬。不过也不算太奇怪,毕竟霍韬的风波也是秦德威惹出来的。   王廷相还以为秦德威是担心,就介绍情况说:“如今霍韬还停在临清州,称病不出,显然是在等待朝廷说法。而最近数日,弹劾霍韬麦祥的奏疏很多,但全被皇上留中不发。”   留中不发的意思,就是奏疏送到天子手里后,天子暂时(或者永久)扣下不发给大臣处理,这就已经很说明嘉靖皇帝的袒护霍韬的态度了。   目前还在庙堂的,公认的,官位比较高的大礼议功臣只有四个,首辅张璁、大学士方献夫,然后就是霍韬,以及十分低调的黄宗明。   所以嘉靖皇帝怎么舍得放弃“自己人”霍韬?   前年时,夏师傅这样正当红的后浪大臣发力,都已经把前浪霍韬赶回八千里外老家了。   结果到了去年,嘉靖皇帝还是想把霍韬招纳回来。   “这在预料之中。”秦德威对留中不发完全不意外,“然后如何了?事情总不能不处理,总不能让霍韬一直在临清州养病。”   王廷相继续说:“然后皇上另有谕示,让阁部院廷议霍韬之事,日期就在后天。”   秦德威还是不意外,这都是很常见的政治程序。   至于廷议最终结果如何,要看各方政治智慧了,甚至一次廷议也未必会有什么结果,几次多次都是常态。   嘉靖皇帝想要什么结果,大臣们都心知肚明,但大臣们给不给皇帝这个结果,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君臣之间,博弈无处不在。   “家父不会有事吧?”秦德威又问道。   “令尊能有什么事?这件事上没人会为难令尊。”王廷相有很明白的判断:“皇上向来严管内臣,这次大概还会严处麦祥,留用令尊,以此堵住舆情,然后才好宽纵霍韬。”   秦德威想了想时间节点,盘算一番后,又对王廷相说:“过了后日廷议,冯大人长子冯行可将会去敲登闻鼓,到时烦请老大人多多看顾。”   登闻鼓设在长安右门外,有专门锦衣卫官军看守,但凡有击鼓者立即送都察院,也就是王廷相这里,所以才会说让王廷相关照一下。   先让冯行可敲个鼓,把气氛搞起来,然后上书说代父受死,这是卖惨的第一步。   王大中丞先前与秦德威聊过,知道秦德威的思路,当时也觉得是可行的,而且也没风险。   但现在他又感觉,时机可能不太好,便提醒说:“如今满朝都在关注霍韬的事情,冯恩案正好可以冷落下来,或许不用着急出动。   也许皇上已经逐渐淡忘冯恩案了,但你这样折腾动静,可能又会招惹到皇上关注。”   秦德威长叹道:“就皇上那性子,认准了的事情,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过十年二十年他也能记得,想拖延到冷处理是不可能的。”   举个例子,按照原有历史,今年要爆发一个张延龄案。   嘉靖皇帝非要借机弄死张延龄,然而全部大臣都反对,结果就一直拖着。   于是张延龄在刑部大狱,从嘉靖十二年被关到了嘉靖二十五年,然后嘉靖皇帝还是把他砍了……由此可见嘉靖皇帝的“执着”。   王廷相惊愕不已,他倒不是因为秦德威敢于吐槽皇上而吃惊,而是因为秦德威似乎对皇上极其了解。   “对了。”秦德威又提醒说:“在后天廷议上,老大人你少说几句,别给人话柄,只看热闹就好。”   听到这里。王廷相更惊愕了:“后天廷议,是要议论霍韬的事情,我本以为你会应该劝我攻讦霍韬?霍韬若回京师,对你能有好?”   秦德威淡定的说:“不用不用!在下就能把他摆平了,老大人作壁上观就好!廷议上千万不要多说话,不然可能会闹笑话。”   王廷相:“……”   这种体验特别差的感觉又来了,你一个破秀才哪来的逼气?连这种廷议都敢装出尽在掌握的样子?   你知道这种阁部院廷议都有谁参加吗?首辅和大学士,六部尚书侍郎,科道,只要感兴趣的都会过来凑热闹!   人多嘴杂众说纷纭,就是天子也不见得能掌握住廷议走向。   而你秦德威一个连皇城都进不去的人,怎么就敢凭空指点老夫应该怎么做?   行吧!老夫就听你一次!如果老夫因为低调少了刷存在感的机会,回来再找你算账。 第二百九十四章 集体懵逼的东朝房   这个夜晚,当红礼部尚书夏言结束了应酬,充满疲惫的回到家中,坐在书房里喝茶。   夏尚书觉得,他可能是全京城应酬最多的人了。没办法,谁让他当红呢,一个当红的礼部尚书和一个普通的礼部尚书是两种生物。   当红有两层含义,一层是想找他的人很多。另一层就是,他需要去找的人也很多。   作为短时间内迅速蹿红升起来的高官,需要付出更多的精力去应酬,去拉拢各方人物,用以补充和壮大自己的根基。   有幕席进来,呈上一叠拜帖,这都是今天送到门上的,其实这样的帖子每天都有一些。   夏尚书打起精神,一张一张的扫了过去。在某张拜帖上,他又看到了秦德威这个名字,但是古井无波,顺手归置到一边去了。   他知道这个名字是谁,但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人实在太小了,目前不值得花费时间回帖。   关于霍韬的事情,后天就是廷议了,还是用心琢磨一下怎么布局。   及到后日,参加廷议的大臣开始聚集。老规矩,这次廷议还是在午门外面的东朝房举行。   像这样特别有对立和争论的廷议,往往两边各会有一个“主将”。主将的人选并不是固定的,因事因人而异。   像今天这次廷议,主题是霍韬,那一方主将必定是与霍韬同党的首辅张孚敬,另一方主将就是霍韬的最大死敌当红礼部尚书夏言。   而且按照传统,主将是不会轻易发言的,主要是由各自的支持者互相争论。   大明文官体制已经成熟很久了,大家对这些套路都很熟了。   应该说,天下官员鄙视大礼议功臣是一种政治正确,张孚敬和霍韬两个性格比较刚愎的人更是不讨人喜欢。   但张孚敬掌权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党羽,一样有人帮助发声,所以廷议上也有的吵。   当即就有个御史甲率先开了炮:“霍韬三大罪状,一是阴结内臣共为不轨!二是祸害地方,殴打官吏!三是欺辱官眷,品行败坏!如此明明白白,又何复多言!”   然后就有给事中乙反驳道:“霍韬虽与麦祥同行,但要强行说阴结内臣共为不轨,未免太言过其实!   另外其余罪行,皆是麦祥所为,何能以此归罪霍韬?”   也是老惯例了,开场先让科道来。   御史甲嘲弄道:“自广东至山东几千里路程,霍韬麦祥同船而行,然后你却说两人没有关系?真当朝廷诸君有眼如盲乎?”   给事中乙硬顶着说:“当前事实不清,多是道听途说,风闻言事,焉能以人言而定罪?”   此时给事中丙接过话说:“山东地方有上书言及此事,怎就是道听途说,事实不清?”   御史丁针锋相对说:“地方上书多是笼统论之,前因后果不明,细节多有不清,多处疑点重重,怎能服众?”   有个更高级的佥都御史戊站了出来:“事情大体不差,又有地方佐证,足以知晓霍韬有罪行!   你所言细节问题,再派人详细勘察就是,难道还能以偏概全了不成?”   争论渐渐就开始升级,三品以上的大佬们开始介入。   兵部右侍郎黄宗明说:“那也得先让霍韬回了京师再说!若想厘清事实,哪能当事人不在?”   左副都御史毛伯温冷冷地说:“何须霍韬回京,派一员钦差南下到山东,难道还查不清事实?”   气氛就这样进入了白热化阶段,但谁也不知今天到底会争论出什么结果。   首辅张孚敬和当红礼部尚书夏言依旧一言不发,不动如山。   就在这时候,刑部尚书王时中突然从外面走了进来。   刚才没看到王时中,大家还以为王老尚书岁数大了懈怠偷懒,毕竟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   只见王大司寇手里拿着一份文书,对众人道:“冯恩写了一份供状!”   众人:“……”   你王老头老糊涂了吧!大家在这里说霍韬的事情,你突然跳出来扯冯恩干什么?   冯恩再重要,能跟霍韬比吗?   别看霍韬只是三品,但却是明星人物,而且还是最要害的吏部!   另外有传闻,现任吏部尚书汪鋐可能要加右都御史衔总督京营,以后工作重心放在兵事上,那么吏部实际工作可能就会交给霍韬主持。   而且汪鋐岁数也不小了,随时可能致仕,那么霍韬就是下一任吏部尚书的最佳人选。   所以说,霍韬问题有可能是影响到未来朝政格局的问题,十个冯恩也比不上!   这时候,你王时中跑这里说什么冯恩招了,真的不是来搞笑的吗?要审冯恩回你们刑部审去,别在这里捣乱!   王时中对大家的态度不以为意,仍然举了举手里的文书,高声开口道:“诸君听我一言!   这冯恩在供状里说,去年他臧否大臣,弹劾张永嘉、方南海、汪冢宰为三彗奸,目的是为举荐霍韬出山,言称唯有霍韬入京方可救时也!”   方才还沸沸扬扬宛如开锅的东朝房,瞬间就鸦雀无声了,所有朝廷大员集体懵逼。   这是什么鬼?你冯恩想抢戏也不应该这么抢的吧?   那霍韬麦祥行凶,打的可是你冯恩的家眷!你是受害者!   然后你踏马的却在这里不计前嫌、展示大度,原谅帽带得这么利索,如此大公无私,别人还怎么帮你义愤填膺?   很多人齐齐看向“主将”夏言,他们都清楚冯恩和夏言得关系,去年冯恩上疏没准就是为了帮夏言攻讦政敌。   但这时候,冯恩突然冒出这样一份供状,是不是也跟夏言有关系?   可是这到底是什么思路?大家完全看不懂了!   就算要大家配合,也必须要先搞懂思路,然后才能统一思想形成合力啊!如果连思路都不理解,那还怎么配合?   别说己方人马,就是对家的人,从首辅张孚敬到大学士方献夫,以及兵部右侍郎黄宗明,全都懵住了。   因为实在是无法理解,这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说夏言有什么巨大的阴谋?   他们都是很有智商的人,但也想不通,如果这是阴谋的话,对方接下来还能干什么?   可是此刻东朝房里,最懵逼的不是别人,正是夏言本人了,他对冯恩的行为也感到异常茫然啊……   然后夏言突然想到,冯恩这个妖异的手法,很像是前面两三年他在南京江宁县时,那种鬼一样的做事手法!   王廷相也终于稍稍明白,为什么秦德威让自己作壁上观就好,别轻易开口。   可这么诡异的情况,想开口也说不出什么来啊! 第二百九十五章 解开迷局的钥匙   这次廷议肯定进行不下去了。一方不知道自己这边到底想干什么,连主心骨夏师傅都茫然的不知所措。   另一方怀疑对家有巨大的阴谋,但却死活想不出阴谋是什么,当然也不敢轻易继续了。   所以双方很有默契的停止了交火,今天只能到此结束。   内阁和六科给事中返回宫内值房,大部分官员都朝着皇城外面走。冯恩这突如其来的供状,仿佛让所有人都陷入了迷雾中,不知下一步会怎么发展。   左都御史王廷相走到当红礼部尚书夏言身边,低声提点说:“有个叫秦德威的小书生,前日刚见过冯恩。   冯恩在南京时,此人就是冯恩的心腹幕僚,而且是言听计从的那种幕僚,宛如孔明之于后主也,大事小事皆一手包办。”   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然后王廷相就没再说什么了。   不管是冯恩案还是霍韬案,夏言才是“正主”,王廷相虽然是夏师傅的政治盟友,但也不能越俎代庖,尽到提点义务就好,具体怎么做是夏言的事情。   “秦德威?”夏言记忆力很好——或者说能在科举制度下身居高位的人,记忆力没有差的,他立刻想起了这个名字两次投拜帖的事情。   而且去年冯恩来京师后,夏言也从冯恩嘴里听到过这个人名。只是夏言生性有点骄矜习气,对凭空冒出来的小人物不太上心而已。   毕竟夏师傅是一个能经常和九五至尊聊天谈心的人,这份荣耀天下没几个人有,心态自然和别人不一样的。   出了皇城,夏言立刻就派亲信长随夏忠去刑部,去见冯恩问明情况。   夏忠并不是第一次来刑部见冯恩,当然知道应该怎么办。找到提牢主事,送了点礼,就被安排进了天牢。   夏忠请别人离得远些,才轻声对冯恩直接问道:“汝意欲何为?”   冯恩苦笑几声:“受人指点而为,我也不明白其中缘故。”   夏忠无语,冯老爷你是有多迷信那人?他说什么,你连问都不问就照做?   “那你们下一步想做什么?”夏忠又问。   冯恩答道:“我也不知,他说我最好不要知道,请我安心等待就是,外面都由他来操办。”   真一问三不知,夏忠感觉自己这趟算是白来了。   如果不是相信冯恩的人品,他都要怀疑,这冯恩是不是叛变了?不然为什么突然荐举霍韬?   听到夏忠的回报,夏言也是极度无语,敢情冯恩你自己本人都不明白内情?   可你冯恩搞出这样一份供状,让大家下一步该怎么办?难道真放弃这个阻击机会,让霍韬进京接管吏部?   要不是看在这么多年交情,以及冯恩人品过硬的份上,连夏言都想怀疑,冯恩这浓眉大眼的是不是在牢里熬不住当叛徒了?   直到这时候,夏言才意识到,解开迷局的答案很可能只有幕后元凶秦德威知道。   那还能说什么,赶紧去找人!   从一堆归类打包的文书里,又把秦德威的拜帖翻出来。并且在上面找到了秦德威留下的地址,是崇文门内苏州街三吴会馆。   虽然此时天近黄昏,但夏忠还是只能辛苦一趟,穿城去东边找人。   等他找到三吴会馆时,天色都已经黑了,赶紧向大堂管事打听秦德威。   大堂管事却道:“那位小秦先生今日留了话,说要去西城寻找新住址,不知什么时间能再回来。若有人找他,不妨明日再来看看。”   夏忠差点吐血,自己刚从西城过来找人,正主儿却又往西城去了,看样子今晚不回来了。   但西城那么大,又该去哪里找?难不成自己今晚回了西城,明天继续穿城到东边三吴会馆来找人?这来来回回的,实在太折腾了!   但做别人仆役身不由己,夏忠只能再折返回西城,向自家老爷禀报。并且建议,明天另派个人专门守在三吴会馆,不必一趟趟来回跑了。   踏马的!夏言虽然心急,却也莫可奈何,自己两次傲骄拒而不见,怪得谁来?   他忽然有点羡慕起厂卫势力了,如果是厂卫大佬想找人,又有如此多线索,今晚只怕在西城掘地三尺也能把人挖出来了。   但人各有各的难处,厂卫大佬毕云毕公公此时也正在煎熬着,最近他的心情十分难过。   事情还要从前段时间冯恩案移交给刑部说起,他作为厂卫系统名义上的最大头目,当然是坚决反对的。   就是在皇帝面前,他也必须摆出反对的姿态,这是他身为东厂提督所应该有的素质,皇帝也应该能理解他这份苦心,正常套路应该就是这样。   可是不知为什么,那天听了秦太监的调解建议,与司礼监的张佐一起觐见皇帝,说起冯恩案之事时,自己被皇帝狠狠骂了一顿。   本来也没什么,太监被皇帝骂几句也是常有的事情。有的时候皇帝骂你就是个规定程序,走个过场给别人看的意思。   但让毕云毕公公恐惧的是,他能感受到,那天被骂并不完全是走过场,还包含有皇帝真正的火气,仿佛有个什么事情,让皇帝对自己很愤怒。   而且更让毕公公恐惧的是,他不明白皇帝这股愤怒从何而来!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引发了皇帝的不满!   对一个太监来说,这可就是要命的问题了,毕公公想了三天三夜没想明白……   所以毕公公认为不能继续坐以待毙了,要找人指点指点,比如乾清宫管事兼御马监掌印秦太监。   在如今环绕皇帝的大太监中,大多是兴邸旧人,比如司礼监张佐、黄英、戴永等人,以及司设监的黄锦这样的。   毕公公不敢相信上面这些人,看来看去只能选择找秦太监指点了。   而且毕公公手里也有秦太监感兴趣的东西,比如霍韬麦祥事件的一些详细资料,可以作为见面礼物。   对大多数金字塔顶层的大人物而言,根本不需要关注那么多细节,只需要知道“霍韬麦祥勾结起来在聊城为非作歹”就够了。   但毕公公知道,秦太监一定会对细节资料感兴趣,毕竟他亲弟弟直接涉事,还要被治罪了。   这就是自己去找秦太监的敲门砖,而秦太监肯定掌握着解开迷局的钥匙。 第二百九十六章 要想生活过得去……   太监在宫里的住处叫直房,大太监都有自己独立直房。整个皇宫里,最高档的直房在养心殿。   在原本历史时空的满清中后期,养心殿成为皇帝起居核心的地方,外面不远就是军机处,清宫剧里没少看到。   但在大明时,养心殿只是乾清宫旁边的配套建筑,乱七八糟的功能一大堆,顺便堆放一些杂物。   比如乾清宫不好动火,御膳送过来时如果凉了或者皇帝没及时开饭放凉了,就先在养心殿暗火加温,再送乾清宫。   养心殿还有一些供太监住宿的直房,有不成文规定,司礼监太监的直房都在养心殿,所以说养心殿里直房是皇宫里最高档的直房。   毕竟这里挨着乾清宫,距离万岁爷爷最近,可以说所有大太监都以直房在养心殿为荣。   大概只有秦福秦太监是个例外,他担任御马监提督太监时,直房确实也在养心殿,后来搬到乾清宫去了……   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总督东厂毕云早早的就醒过来,然后嘱咐干儿子范莱说:“你去乾清门处打望,看到秦福出来,就迅速来喊我。”   范莱知道干爹是想制造“偶遇”面见秦福,十分不平的说:“老爹何必如此!”   在理论上,司礼监秉笔兼管东厂的太监是整个太监体系里的第二号人物,仅次于司礼监掌印。   所以范莱很为干爹感到不值,明明干爹地位比秦福更高,那秦福连司礼监都没入呢,至于如此费心“求”见吗?   毕云斥道:“你懂个什么,速速行事去!”   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二号太监,其实很不踏实的。他很清楚,皇帝当年让自己这前朝太监充当二号,大概只是为了安抚宫廷那些老人的人心。   范莱只能听命,就站在乾清门西边一点,内右门那里张望。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秦太监每天的行程比较固定,从乾清门出来后,就向西到内右门再转向北,一直走到宫门外的御马监视事。   这个行程是路过养心殿门外的,也许是秦太监有意为之。   在内右门守候的范莱远远的望见秦太监,立刻就转身疾步回了养心殿直房禀报干爹。   然后毕云从直房出来,又出了养心门,路上正好就“偶遇”秦福了。   毕云“哈哈”一笑道:“真是巧遇了,正想着我今日无事,不如顺路去老秦你那里讨杯茶喝如何?”   御马监和东厂都在宫城外面大致东北方向,一个偏里偏北,一个偏外偏东,要说顺路也勉强能顺路。   毕云还真就跟着秦福去了御马监,让秦太监心里直犯嘀咕。   莫不是自己在皇帝那里给毕云上眼药的事情,被毕云知道了?所以今天要跟自己阴阳一下?   毕云开门见山的说:“老秦啊你我都不是皇爷的藩邸故旧,你要帮我,多在皇爷面前美言几句。”   秦太监干笑几声,“毕爷说笑了,你可是厂臣,天子腹心职务,哪用得着我去帮你?”   毕云在宫里资格很老,对秦福说话很直接:“明人不说暗话,你帮我,我也会帮你。   比如这次你弟弟的事情,我觉得可以想想办法,让你弟弟不必受罚,可以到京师与你团聚。”   秦太监:“……”   毕云哪知道秦福心里想什么,反正秦太监大部分时候都是面无表情的面瘫脸,长相气质也好,皇上可能就是喜欢这种外表有点逼逼格的调调。   他又继续说:“霍韬和你弟弟的事情,我们东厂这边已经有了详细文卷,你想了解详情么?”   东厂的职责可不仅仅是打打杀杀,还包括“刺事”。京城或者朝廷的热点事情,东厂都会尽可能的搜集客观信息,独立形成一份密档。   如果皇帝有深入了解的想法,随时可以调密档过来看,如果皇帝没这个想法或者懒得关注,那就存档备案。   这些密档可以用不上,但不能没有。在皇帝需要的时候,如果没有就是失职。   面对这种“好意”,秦太监艰难的点了点头。毕竟是自己“亲弟弟”的事情,如果自己完全不感兴趣,那会让人很奇怪。   东厂密档挂着个“密”字,毕云当然不可能给秦太监文字资料,所以就是凭借记忆口述。   秦太监听着听着,突然很“愤怒”的说:“所以舍弟虽然动了手,但其实最后也是挨了打,甚至受伤更重?那些狗屁文臣,竟然无视了这点,只揪住舍弟打人不放!”   毕云点了点头,“没错,确实如此,你弟弟至今还在临清州养伤。”   秦太监继续“愤怒”的质问:“是谁动的手?以舍弟身份,还有霍侍郎在旁边庇护,谁人如此大胆?”   毕云详细的解读说:“据探听,是一名叫秦德威的南京秀才带头,他护送冯家人北上,在聊城与你弟弟遇上。”   雾草!秦太监真的愤怒了,拍案喝道:“他怎么如此大的胆子!”   毕云倒是不奇怪:“他们文人就这样,动辄同气连枝互相呼应,所以往往胆子就大。   这秦德威虽然是个少年秀才,但听说在南京名声很大,肯定在朝廷里有人脉庇护。”   “那听着也不对。”秦太监狐疑的说:“舍弟和霍韬身边必有随从护卫,身份又在这里摆着,怎么舍弟就轻易被群殴了?一个十五岁少年领头,别人就敢跟着蛮干?”   毕云手里的资料确实很详细,“当然是另有内情了,那聊城曾知县恰好是秦德威的父亲,所以那些衙役们才会为秦德威效力,跟着一起动手。”   秦太监:“……”   毕云见秦福突然沉默,就很诧异的问:“这有什么问题?”   秦太监咬牙道:“你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这位秦秀才的父亲姓曾?”   毕云有点懵,你秦福的关注点是不是有点歪?   他们东厂刺事是就事论事的,又不是专门打听家庭伦理内幕八卦的。   于是就随口说了句:“这哪知道,估计就是养父继父之类的情况吧,所以不同姓了。   对民间妇女来说,改嫁也是常有的事,毕竟要想生活过得去……”   不知道为什么,毕云忽然错觉秦太监头上有点绿光,大概是岁数大了眼花。 第二百九十七章 没有安全感的人   今天毕云找秦福“卖好”,重点当然不是说在聊城已经发生的事,这只是个铺垫。   “现在可以得知的是,那秦德威和冯家人已经到了京城!”毕云最后口述说。   这份密档内容也就到此了,但接下来怎么做,就要看秦太监接受不接受“好意”了。   秦福装傻说:“毕爷你的意思是?”   毕云暗示说:“应该能打探到他的住处,为了你弟弟,要不要请他谈谈?只要他肯改口说是误会之类的,你弟弟就没事了。”   秦福无语,这毕云小聪明很多,但政治头脑真不行。   就像上次,把冯恩移交给刑部,毕云就是没理解皇上的政治意图,只觉得厂卫颜面受损了。   其实缺乏政治头脑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处在于这样的人政治野心不大,所以皇上才能放心的让毕云这个前朝老太监主掌东厂。   坏处在于,缺乏政治头脑的话容易被人坑,或者说容易犯方向性错误。   就说这次,你毕云还想搞什么?你不知道皇上的意图是弃车保帅吗?   被弃的车就是“弟弟”麦祥,要保的帅就是霍韬。   所以你毕云还说什么有办法保住麦祥,就是一个方向性的错误啊,麦祥就不能保。   连他秦福这个当“哥哥”的也在皇上面前表过态了,必须惩罚麦祥。   不过秦太监想了想,虽然他很乐意看到毕云掉坑,但毕云这次是想拿“弟弟”作文章,搞不好会连累到自己,所以还是提醒一下吧。   “舍弟是甘愿受罚,以堵住悠悠众口,懂否?”秦太监很隐晦的说。   但毕云听到秦福的“好心”提点,反而像是发现了新方向。   “那就为君分忧,可以将霍韬和麦祥一起保下来啊!只要秦德威这个当事人改口,再让秦德威去游说他父亲曾知县,霍韬和麦祥就一起没事了。”   秦太监就无语了,你毕云这叫自作主张!皇上让你去办事了吗?你瞎积极个屁啊!   毕云又道:“所以烦请老秦你去找皇上说说,先让皇上知道,然后我毕云想法子去!   你我可以内外合力,为君分忧,解除皇上的烦恼!”   鬼扯!秦太监真不想继续说了,分尼玛的忧呢!你能确定皇上的心思到底在哪里吗?   谁知道皇上是不是因为对大臣在冯恩案里表现不满意,又想借着霍韬案为由头,挑动大臣之间的对立内斗撕逼?   你要是把霍韬案直接弄没了,皇上心里想打死你还是想赏你,那可真不好说!   你毕云的政治水平也就这个程度了,傻子才想跟你合力!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毕公公是个可以多加利用的工具人,只要能控制好,合作本来也是可以合作的……   但很可惜,自己已经有了其他合作对象,没有毕公公你的位置了。   毕竟你毕公公年老色衰,已经没有前途了,还占着名义上二号太监的位置。   实在不能怪秦公公内心戏多,在宫里混的,内心戏不多的人都已经被打发到北边浣衣局,关起来洗一辈子衣服了。   秦太监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嘴里却“苦口婆心”的劝道:“我觉得你想得太多了,你想让那秦德威改口,难如登天!   他是有功名的士子,与文官那边关系千丝万缕,又和敏感的冯家人在一起,你擅自拿人无异于捅马蜂窝。   如今不比前朝了,皇上最讨厌我们内臣在外面打着皇家旗号擅作威福,前些年打死了好几个内臣悬尸示众都是这样的,你千万三思!”   毕云笑道:“谁说我要拿人了?我自有法子可以劝他的,说起来也是无巧不成书,整理密档的东厂佥书恰好知道一个叫徐妙璇的女子,自称过是南京秦德威的未婚妻,然后与我当个闲话说了。”   啥?秦太监愣了一下,连忙问道:“这徐姓女子是何人家的?多大岁数?长什么模样?”   毕云:“……”   你秦太监今天怎么跟那些冷宫老娘们似的,关注点全在家长里短八卦上?你有没有点当红大太监的气势?   你难道就不关注,为何一个东厂佥书会知道徐妙璇?为什么徐妙璇会对别人自称秦德威未婚妻?这里头有没有可以利用的地方?   一直坐到将近午时,毕云才从御马监离开。   目送毕云背影,秦公公叹口气,老毕其实是一个好人。   就是作为一个前朝太监,毕云太没有安全感了,所以总想整点事情表现自己。   可是在皇宫里,谁又能有安全感?这是全天下最高处不胜寒的地方了,没准连皇上都没有安全感。   若是一个平民,巴结上知县就有安全感了;若是一个知县,巴结上朝廷部院大臣就有安全感了;若是一个部院大臣,讨得皇上欣赏就有安全感了。   但皇上的安全感,又从哪里来?别说皇上,他秦福就有安全感了?   当着乾清宫管事兼御马监掌印,看似备受恩宠,其实秦福心里明白,自己只是替黄锦占着位置而已。   黄锦是谁?是在兴王府从小陪伴皇上长大的大伴,皇上真正的同龄人和体己人,乾清宫管事这个位置的天然人选。   嘉靖皇帝对别的太监都是直呼其名,对黄锦的称呼却一直都是“黄伴”,亲疏差异可见一斑。   当年嘉靖皇帝从兴王府搬到皇宫时,黄锦才十八岁,是个对宫中事务不通的小菜鸡,实在没法像其他兴王府老前辈一样,迅速占据重要岗位。   所以这些年来,黄锦一直都在“轮岗”锻炼,现在才是个司设监总理太监,同时一直管着御厨,因为黄锦最明白皇上的口味。   但黄锦迟早会在宫中占据重要的位置,这点毋庸置疑。   秦太监心里想着黄锦,正好就遇到了黄锦。回乾清宫时,在乾清门与黄锦碰上了。   秦太监张口就问责道:“黄锦!我昨日看到那伞盖和罗扇上,穗子和丝花绳都有缺失!你怎得如此不用心!”   黄锦现在是司设监总理太监(还不是掌印),管的就是天子出入仪仗陈设,所以秦太监看到仪仗物事有损坏,问责黄锦也是“理所应该”。   “或许是不注意时掉了啊!”黄锦追在秦太监后面解释,一直跟着秦福进了直房。   帘门合上,内外隔绝。黄锦就换了脸色,嘟囔着抱怨说:“秦爷啊你下次能不能找个好点的由头?掉两根装饰,你也叨叨!”   “宫中无小事。”秦太监一本正经的说:“穗子和丝花绳如果是人为扯下来的,搓成略长的绳子,至少能用来上吊或者勒人。”   黄锦嘲笑道:“你想的真多!心眼比冷宫老女人还敏感!”   九年后,黄锦再想起这段对话,就笑不出来了。   秦太监摆摆手:“先不说这些了,老毕又想整事了。”   “你就不能想办法早点让老毕走人吗?”黄锦丝毫不见外的说:“然后你去接替他,我来接替你,大家皆大欢喜。”   秦太监无奈说:“这不是速成的事情,着急也没用!老毕不是一个人,是前朝老人的代表,皇爷肯定要考量到这点!”   别人大概也想不到,其实秦太监的真正合作对象,反而是觊觎秦太监位置的黄锦。   宫里的事情,就是这么波诡云谲。 第二百九十八章 为难的亲事   东城黄华坊,一处破落住宅,只有堂屋两间,东火房一间,十分狭小局促。   院中只放了个水缸,还摆了石桌石凳,然后空间就快占满了。   徐妙璇坐在石凳上,愁容满面。忽然听到有人叩门,又有人叫道:“璇姐儿开门!”   听出是堂叔父徐光禧的声音,徐妙璇就开了门,请叔父进了院子落座。   徐光禧坐下后问道:“与张家结亲的事,你考虑的如何了?”   徐妙璇低头答道:“张家虽然煊赫一时,但不是什么好人家。”   这两人所说的张家,不是别人,就是京城名声最差的那个张家,弘治朝模范夫妻张皇后的张家。   自大明开国以来,弘治朝张家堪称外戚受宠之最,当时张皇后的两个兄弟,如今一个张鹤龄是昌国公,一个张延龄是建昌侯。   后来到了正德朝,张皇后变成了张太后,张家声势丝毫不减。   张家兄弟也是出了名的骄横跋扈、为非作歹,甚至说恶行累累也不为过,但无人能处理。   再后来正德皇帝无子,堂兄弟嘉靖皇帝接替了皇位。   虽然张太后还是在宫里当太后,但却被嘉靖通过大礼议安排成了“伯母皇太后”,而且嘉靖皇帝和张家没血缘关系,也不会给张家好脸色。   所以张家势力在嘉靖朝开始衰落下去,声势大不如从前,但张家兄弟骄横跋扈依然如故,口碑一直很差。   再怎么说,张太后也是当初选择了嘉靖皇帝接替皇位,嘉靖皇帝也不可能上来就翻脸把张家干死。   不过当年嘉靖皇帝登基后,很是刷新了一番政治,下诏外戚勋位不许世袭。   这就意味着,张家兄弟一个公爵一个侯爵就只有他们这一代了,再往下就什么也没有了。   所有人都能看得出,张家已经开始走向没落了,而且是不可挽回的衰落。   等已经年老的张家兄弟带着爵位过世,再等张太后崩掉,张家就完全没人了,立刻跌入凡尘。   现在建昌侯张延龄一个庶出孙子,叫张国秀的,到了成亲年纪,但却找不到合心的对象了。   张家骄横惯了,在亲事上眼界依然很高,可是富贵人家又没人原意与张家这艘快沉的船结亲。   然后在这种尴尬情况下,徐妙璇就入了张家的眼。   毕竟这是定国公徐家的亲戚,还是个候补指挥同知的姐姐,门楣上也不算太辱没张家孙子身份了。   至于家境贫寒什么无所谓,张家不差钱!   你说在南京还有个未婚夫?更不是问题!   让那个未婚夫滚蛋就行了!只要人物合适,抢个别人未婚妻对张家而言不算什么。   但以徐妙璇的聪明和品格,怎么可能看得上声名狼藉的张家?而且这还是个随时有可能垮台的张家。   看着侄女,徐光禧叹口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这些空头国公亲戚,又哪比得上张家?”   徐妙璇答话道:“张家迟早败亡,一切繁华都只是镜花水月而已。”   徐光禧没有强迫徐妙璇的心思,只是感到头疼,“但这个亲事,是武定侯说和的,张家的面子可以不给,武定侯的面子怎么办?”   武定侯郭勋,前文介绍过,以支持大礼议获得嘉靖皇帝的特殊信任和恩宠,论实力算得上当前的第一武勋。   郭勋为人也非常骄纵,甚至对朝廷政治也有一定影响力,在政治图谱上属于首辅张孚敬的盟友,夏言的敌人之一。   当初嘉靖皇帝登基后,可能出于不信任,裁革了上万锦衣卫名额,然后近两年很多人不停上书请求复职。   然后嘉靖皇帝就让郭勋拟定一个名单,重新起复一批锦衣卫官职。   徐家人找了郭勋说情,将徐妙璇已经过世的父亲也塞进了这份名单里。这也是去年道试时,徐妙璇毅然离开南京北上的原因。   看在国公家的面上,不知道郭勋是怎么找皇帝运作的,然后朝廷将锦衣卫指挥同知这个世官发还给了徐妙璇家。   但朝廷有规定,武勋年满十六才能袭官,徐妙璇的弟弟徐妙璟还不到岁数,只能先去京卫武学上学熬时间。   不知道什么缘故,也许是觉得合适,郭勋把徐妙璇介绍给了张家……   所以徐光禧才说,张家的脸面可以不给,但介绍亲事的郭勋的脸面怎么办?这才是最令人为难的地方。   且不说郭勋帮助了徐妙璇家复官这个恩情,就说目前实际状况,徐妙璟还有两年才能正式袭官,万一惹怒了郭勋,这个官位必定得而复失。   徐妙璇忧愁也就忧愁在这里了,这是再聪明也解决不了的死结,与徐光禧说了半天,也说不出个妥善办法。   等送走徐光禧时,弟弟徐妙璟又从不远处的京卫武学回来了。   如今徐妙璟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了,看到离开的徐光禧,就对姐姐问道:“又来找你说亲事的事情了?”   徐妙璇叹口气,反问道:“你觉得呢?”   徐妙璟想了想,表态说:“比起京城这些人,我更喜欢曾先生和秦德威。”   然后又说:“姐姐你也不用骗自己了,你瞒得过别人瞒不了我。   当年你还发过誓,说谁帮我们恢复家业就当牛做马的报答,你看你现在就完全不提了。   就是因为还惦记着秦德威吧?不然的话你只能听从郭侯爷安排了,还多想什么?”   徐妙璇有点羞恼,斥道:“你胡扯什么!我主要是觉得张家不行!”   徐妙璟深深的叹口气,“姐姐为我辛苦了这么多年,真不必委屈自己,大不了我们还是回南京去考秀才。”   徐妙璇摸了摸徐妙璟的头,“你有这份心就好,我再想想办法,说不定就有转机。”   徐妙璟问道:“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徐妙璇说:“我一直在帮女冠抄录典籍,实在不行,去跟着她们修行算了。”   皇上崇道,于是京城道士也很有势力了,教派大佬就是皇上最尊奉的老道长邵元节。   就在这时,院门被叩响了,徐妙璟隔着门问道:“外面何人?”   只听外面人说:“听闻贵宅有为难事情,特为排忧解难而来。” 第二百九十九章 都这么有个性吗(上)   门外是个中年文士,自称是东厂佥书司旻,还亮了亮腰牌给徐妙璟看。   来者是客,又是一人独自,应当没有什么危险。于是徐妙璟就将人请到院中落座,徐妙璇作为成熟女性回避到屋里去了。   “小哥儿是等候袭官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司旻坐下后就套近乎说:“我们东厂和锦衣卫合称厂卫,都是一家,不是外人啊。”   徐妙璟哪敢充大,连忙谦逊了几句。   京师官员多如狗,锦衣卫官就不知几百几千,没实权差事的毫无卵用。就算在锦衣卫内部,也有好几种系统啊。   典理诏狱的北镇抚司是锦衣卫,扛着大旗伞盖金瓜之类的仪仗队大汉将军也是锦衣卫,那能一样吗?   寒暄几句后,司旻就开门见山的说:“我知道你们和张家的事情,如果你们想拒绝张家,却又不好张嘴的话,我们东厂可以帮这个忙。   我们东厂可以帮你们摆平张家,但我们也有条件,请你们帮忙说服秦德威与我们合作。”   徐妙璟诧异的问道:“你们东厂与秦德威有什么可合作的?”   一个最阴暗的厂卫特务,一个新兴诗人士林新秀,完全搭不上啊。   司旻简单的答道:“是关于前南京守备太监潘真的事情,需要秦德威合作。”   徐妙璟听到这里,就进屋与姐姐商量了几句,然后出来答复道:“你们东厂若想与秦德威合作,直接去找秦德威就好,我们姐弟不敢擅自替秦德威决定什么。”   司旻又去劝了几句,见这姐弟态度坚定,不肯随便答应,也就只能先告辞。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有个性吗?司旻不太能理解,你一个候补锦衣卫官有机会和东厂合作,难道不应该赶紧跪舔吗?说不定以后就能拨入东厂当差了。   然后他又去了三吴会馆找秦德威,结果也是没找到人,秦德威这两日并不在三吴会馆。   等司旻走后,徐妙璟很奇怪地说:“东厂怎么会为了秦兄弟,来找我们?”   徐妙璇若有所思的说:“从那东厂佥书的话里可以判断,第一,肯定不是为了潘真的事情,但不想跟我们透露实情,所以随便扯了个幌子。   第二,秦兄弟应该来京师了,不然他们怎么会指望我们马上去影响秦兄弟?”   徐妙璟颇为疑惑的问:“秦德威来了?他为什么这时候要来?”   徐妙璇不知为何有点酸:“大概是因为冯大人的事情吧,毕竟冯大人是他的老恩主。不然也没别的原因,能让他千里迢迢北上。”   徐妙璟不由得赞了一声:“如果秦兄弟肯为了下狱的冯大人,不辞辛苦艰险前来京师,也称得上是有情有义的好汉!”   听到弟弟这句夸赞,徐妙璇心情又有点苦涩。   徐妙璟想起什么又说:“我们也赶紧去找找秦兄弟吧?这几日我不上武学了,去打听打听。如果能找到秦兄弟,可以问问他有没有办法。”   徐妙璇摇摇头说:“暂时别找了,就算找到他又能如何?面对张家这样强横霸道的人家,平白的把他牵连进来,对他好吗?如果他被连累到,我们岂不害了他?”   “你这就是当局者迷了!”徐妙璟难得吐槽一次姐姐,“东厂那边既然找过我们,肯定也会去找秦德威啊,秦德威该知道时还是会知道的。”   “你还小,不懂。”徐妙璇只能这样说。   已经进入青春期的徐妙璟昂着脖子说:“有什么不懂的,你是不是怕秦德威不认你了啊?   毕竟一年前,是你非要甩下他跑了。这会儿你又自称是秦德威未婚妻拒绝张家……”   徐妙璇顿时恼羞成怒,伸手掐住了越来越跳的弟弟,眼中泛着泪花斥道:“我又是为了谁!”   候补锦衣卫指挥同知徐妙璟强忍着疼痛,嘴上还再说着:“别拧了别拧了!   我的意思是,你们这些心思多的人,就是活得太不纯粹了。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管别的那么多干什么?”   徐妙璇叹口气:“再等等吧,看秦德威会不会来找我们。”   徐妙璟又作死的问了一句:“如果秦德威不来找你呢?”   徐妙璇掐着弟弟狠狠说:“那我就出家修道去!好几位老仙姑都说我有仙缘!”   徐妙璟嘟囔说:“那是因为女人识字懂书的少,别人就图一个免费写字劳力。”   从公众视线里足足消失了两天,不知道京城有多少人念叨的秦德威,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了三吴会馆。   这两日,他真的在西城找新住址,这并不是故意躲避人的托词。以后大部分活动地点在西城的话,还住在东南角就太麻烦了。   三法司、大佬们宅邸、登闻鼓,长安右门全都在西城,每天来回路上就要浪费不知道多少时间,遇到紧急情况还容易误事。   如果只有他和马二、段庆,那住处就很好办,随便找个小客店就能对付着住。   但冯家人是一大家子十来口人,有老主母有小公子,有婢女有男仆,情况比较复杂。   所以想要在京城迅速找到新地方不容易,这年头又没有连锁中介。所幸冯家人不差钱,能让事情变得稍微简单点。   秦德威走进三吴会馆大门,对着值守大堂的管事说,“这两日有人来找我吗?”   管事从柜台里掏出了一大把留言帖子:“这些都是。”   秦德威:“……”   自己啥时候这么吃香了?他接过帖子们,随手翻阅了几下。   哟呵!傲骄的夏师傅终于肯回帖了?知道小爷我的重要性了?   哦哦!王师叔也来找自己?难道是总理河漕的差事发下来了?   啊咧?怎么一个叫唐顺之的也凑热闹?肯定是替八才子出头的,但最近太忙了,先不理他这个小人物了。   秦德威正思索每张帖子背后的意义时,一名在大堂角落里坐着的黑脸大汉立了起来,走到秦德威身边。   “你就是南京来的秦秀才?”那黑脸大汉询问道,同时亮出腰牌:“在下东厂校尉……”   秦德威睁大了眼睛,穿越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大明特产、鼎鼎大名的厂卫特务啊!   想到什么,他赶紧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在下金陵秦德威!受圣贤之教,行得正,坐得端,岂惧尔等东厂官校缉拿!”   黑脸大汉:“……”   秦德威又对大堂管事伸手道:“速速拿笔来!我要题诗言志!”   雾草!黑脸大汉的脸更黑了,忍无可忍大喝道:“你闭嘴!没人想拿你!只是叫你今晚不要出去,有人要来拜访你!” 第三百章 都这么有个性吗(下)   能亲自登门来找秦德威这南方小秀才的,当然不会是什么大人物了。   像夏言这样的大佬,再着急也是等着秦德威去拜访他,不可能亲自跑到三吴会馆来找秦德威。   所以出现在秦德威面前的,还是东厂佥书司旻。   接到蹲守三吴会馆的番子回报后,司旻就过来了,反正从东安门到崇文门内距离也不算很远,也就四里路。   秦德威把司旻请进了屋,好奇的打量了几下,寒暄道:“东厂居然还有读书人?”   司旻:“……”   你踏马的以为东厂里都是大老粗吗?锦衣卫里还有文官呢你知不知道?   秦德威又好奇的问道:“好端端的读书人,为何进东厂?”   司旻觉得自己可能被内涵了,怒道:“读书人进东厂又怎么了?这只是一份工作!读书人还有当太监的,你见过吗!”   秦德威摇摇头,叹息道:“科举误人啊,阁下一定是十几年考不上举人吧?而且也没有机缘文坛扬名吧?”   司旻气得拂袖而去,才走到屋门口,突然醒悟过来。不对!自己今天是干什么来的?   转身大喝道:“你先别废话,听我说!常言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是谓不共戴天也!如今你就面临着这样的局势!”   秦德威大吃一惊,反问道:“有人杀了我爹?你知道我爹在哪里?”   司旻只觉得今晚说话真费劲,吼道:“有没有人想杀你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人想与你的你未婚妻结亲!”   未婚妻?哪来的未婚妻?秦德威莫名其妙,他才十五岁啊,根本没有结婚的念头啊,哪来的未婚妻?   堂堂东厂的情报不至于错谬到如此地步吧?秦德威一边想着,一边不动声色,面无表情。   果然听到司旻继续说:“张家想与徐妙璇结亲,这样的事情你肯定容忍不了吧?”   雾草!秦德威又是一次大惊,徐妙璇你个前凸后翘的居然搞这些花花事情!你已经忘了莫愁湖畔的小郎君了吗!   不过有个疑点,秦德威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是在下未婚妻的?谁告诉你的?”   司旻不是很懂秦德威为什么问这个问题,“那徐小娘子自己说的,但张家并不在意,仍欲结亲。”   秦德威疑惑好多,又道:“在下刚到京师,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司旻就把所知道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也没什么可保密的,不说清楚当前状况,又怎么让秦德威屈服合作?   秦德威久久无语,不就前面圆鼓鼓后面圆滚滚吗?不就恢复了锦衣卫指挥同知这份家业吗?不就是国公族亲吗?   有这么招人稀罕吗?怎么还能跟张延龄这个垃圾人物掰扯起来了?   司旻冷笑几声,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年轻被吓住了吧?然后自信的说:“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也都知道了。   但张家绝对是你们抗拒不了的,我们东厂毕公的意思,就是可以帮你搞定张家,但你要跟我们合作,咱们要把霍韬麦祥解救出来。”   “不用了!”秦德威毫不犹豫地回复说。   司旻没反应过来,依着惯性说:“好的,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安排……”   秦德威重新强调道:“我是说不用你们东厂帮忙!替我谢过毕公好意!”   司旻顿时愕然,你一个南方来的小秀才,凭什么不用!你是不是对张家有什么不理解的地方?你可能觉得现在张家已经没落了,所以不足为虑了?   秦德威面无表情:“那又如何?”   所以司旻尝试着“解释”了一下:“我知道你是一个文人,朝廷中你也能找到人脉,但是对张家未必有用!   我可以告诉你,文官虽然不怕张家,但张家也不怕文官!只能互相无可奈何而已!”   秦德威面无表情:“那又如何?”   司旻用最大的耐心继续“解释”说:“你们外地人是不是很难理解,张家是自成体系、外界很难干涉的势力?   而且是作风是横行不法、草芥人命的那种,只要皇上不点头,就没人真能动的了张家。”   秦德威面无表情:“那又如何?”   司旻很想打人,秦德威这模样,简直就是浪费自己时间!可他在东厂是负责文档工作的,并不负责武力。   秦德威无话可说,你们这些土著哪里知晓历史车轮滚向何方?   按照历史趋势,那张延龄没多久就要倒大霉了,在刑部大牢被关十三年然后砍头!所以,用得着跟你们东厂合作?   再说了,力抗霍韬麦祥保护忠良家眷,那可都是自己的名声!若出尔反尔,自己在同道眼里,又成什么人了?   而且自己操纵霍韬案,也是为了解开冯恩案,哪能随便就放弃?   退一万步说,你毕云根本没有未来啊,跟你合作能有什么长远利益?   要是秦福啊黄锦啊这些未来前途远大的公公,提出合作的话,或许可以考虑考虑……   游说又又失败了,东厂佥书司旻感到万分的忧伤和惆怅。   他在东厂没多高地位,不知为什么,难得这次被厂公直接指派出来办事。   本来看着毕公非常重视此事的样子,司旻觉得可能是自己机缘到了。   结果徐妙璇也好,秦德威也好,竟然都不答应合作!简直踏马的岂有此理啊!难道他们就这么不怕张家吗!   回到东厂,司旻不敢欺瞒,只能如实禀报。   毕云摩挲着光秃秃的下巴,疑惑的说:“是现在的年轻人都太有个性了,还是东厂的招牌不亮了?”   司旻还能说什么,只能尽力甩锅了:“这十年来,圣上对内臣近卫约束甚严,故而人心对东厂缺乏畏惧,办事难度大于从前数倍!”   毕云“啪”的拍案喝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你再去谈谈!”   回宫内直房的路上,毕云心里就琢磨,如果那秦德威还是不答应合作,又该怎么办?然后又在夹道偶遇了秦福秦太监。   “毕爷!你前日说的事情如何了?”秦太监低声问道。   毕云很没面子的回答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拒绝了,待我再劝劝!”   这么有个性的吗?秦太监内心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过刚易折啊,为人太过于刚强的话,容易被催折啊。   按下这种担忧,秦太监试探道:“你怎么敢有把握劝退张家?那张家跋扈三朝,向来谁的面子都不卖。”   “哈哈,这是我们东厂内部机密,老秦就不要多问了。”毕云打个哈哈说。   这可是毕云掌握的最核心的秘密,哪能轻易告诉别人?就算想结好秦福,那也不能说! 第三百零一章 揣摩上意   秦福眉毛轻轻抖动了一下,抖动幅度小到了外人很难觉察到的地步。   宫中人心险恶,生态环境恶劣啊,秦太监平时只能靠面瘫脸来保护自己,让别人难以揣测自己的心境。   但人又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秦太监憋不住时,只能用眉毛抖动来释放心情。   雾草!秦太监心里惊呼了一下,终于趁着毕云心神不稳时试探出来了,老毕手里居然真的有张家的把柄!而且看来这个把柄大到足够随便要挟张家!   虽然老毕不肯说详情,但只要知道老毕手里有这个东西就是重大情报了。   回到乾清宫,秦福按惯例去觐见天子。恰好此时天子正独处看道经,离得稍微近些的都是自己人。   秦太监汇报完工作,就貌似闲聊着说:“刚才路上遇到毕云了,闲谈了几句。不过听他口风,似乎他最近拿住了张家的把柄。”   嗯?这话题成功的引起了嘉靖皇帝兴趣,“毕云他拿着张家把柄做什么?”   秦福轻描淡写的答道:“还能做什么?估计是想敲点钱财罢了,毕竟人人皆知张家富有。”   如果要评选京师首富,张鹤龄、张延龄兄弟二人绝对是有力竞争者。   传说张家在京城以及北方运河沿线,拥有多达三位数的店铺。   如果上面还不算什么,那么还有,张家是北方最大的私盐商人,而且是近乎“合法”的贩卖私盐。   全因为在当初,被捧为一代明君的孝宗弘治皇帝下过诏书,特许张家办理长芦盐场的残盐。   所谓残盐,也叫余盐,就是盐场灶户生产出的额定官盐之外多出的部分,也是私盐最大的源头。   所以张家的富有可想而知,但目前张家势力明显又开始衰落了。   那么一个非常有钱的、势力又开始衰落的家族,被别人盯上还能因为什么?八成就是为了钱财。   所以秦福回答说“毕云估计是图财”就像人之常情一样,完全没毛病。   嘉靖皇帝摇摇头,一语双关的点评道:“那毕云格局就小了。”   是说毕云只知道贪财格局小,还是说有把柄却不想着张家身上搞点别的格局小?   要是二逼太监,此时没准就美滋滋的接话说:“万岁爷英明神武,提点提点他就好了。”   然后隔一段时间就会感到奇怪,自己明明是拍马,怎么会被皇上厌弃了呢?   提点尼玛啊,皇上能直接金口玉言提点说,你们拿着把柄赶紧往死里去陷害张太后他娘家吗?   听到那样的话,皇上肯定就琢磨了,难道在你心里,朕就是这样无耻的人?   但秦太监只会装糊涂说:“毕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万岁爷再看看好了,也许毕云后面就合了万岁爷的心意。”   其实像秦福这样的近侍太监都知道,嘉靖皇帝内心并不待见张家。   并不是因为张家多么人渣,而是因为张家后面是张太后。   而毫无血缘关系的张太后又是让嘉靖皇帝没有安全感的人物,而且张太后以皇宫老主人自居时,欺负过嘉靖皇帝亲妈蒋太后。   但是皇上的不待见都是心里的,想不想公开表达出这种不待见,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所谓政治大抵如此。   故而在张家的问题上,秦福说话还是要尽可能谨慎,不能觉得天子心里不待见张家就信口开河。   只要让皇上感受到“毕云这人真不好用”,那就足够了。   水磨工夫,水滴石穿,同时强化自己在这件事里的存在感。   当毕云让皇上忍无可忍时,皇上就会想,要不换秦福试试看?   注重制衡的皇上,大概不会让已经占据司礼监的兴王府旧人垄断全部要害位置,自己就是另一种选择了。   回到自己直房,打发走长随,秦太监又进入了每日一次的独处自省时间。   但今天,他的脑子再次被秦德威这个名字占据。从今日毕云的话里来看,此子性格实在太刺头了,让人很是忧虑。   本来不想与秦德威产生联系,这样对大家都好,也最安全,但秦德威这个性格又实在让人不放心。   要不要冒险想个办法,让秦德威滚出京城去,别在京城趟浑水玩?   秦德威并不知道有人产生了让自己滚出京城的念头,但作为一个穿越者真主角,秦德威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乎。   想让自己滚蛋的多了,如果怕这怕那,那还做不做事了?   他现在考虑的是,手里一把帖子,以及又得知了徐妙璇消息,明日该怎么安排?   比较了一番,秦德威将夏言夏师傅排在了第一个。   做出这样选择,真的不是因为夏师傅官位最大,地位最高,最当红,而是因为夏师傅的性格。   从历史资料看,这是一个性格很傲娇的人。   自己虽然不是故意的,但事实上已经晾了夏师傅两三天了,再晾下去怕出事啊。   虽然秦德威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没办法,谁让夏师傅官位大,地位高,又当红呢。   成年人的世界,总是这样无奈。   就算去拜访夏师傅,也必须要想办法化解掉先前的问题,不然傲娇的人心里总会有一点点芥蒂。   秦德威其实挺会揣摩别人情绪的,就是大多时候不屑或者懒得揣摩,比如面对冯老爷时,爱咋地咋地!   所以拿定主意的秦德威在次日时,天不亮就出发了,守在夏师傅家胡同口附近。   一直到天色蒙蒙亮,就看到夏师傅的官轿从家里出来,带着仪从走了。   但秦德威没去管,直到目送夏师傅官轿消失在视野里,才施施然的来到夏宅大门,再次投上名帖拜门。   这次秦德威没有被慢待,有专门负责待客的幕席亲自接待,将秦德威领到了充当临时客厅的穿堂侧屋。   幕席先生很惋惜的说:“秦朋友你只稍稍晚了几步,东主刚刚从家里离开,不然就已经见面了。”   秦德威毫不在意的说:“没关系,我就在这里等着。”   于是秦德威坐在这里,一直等到临近傍晚时分,夏师傅才从外面回来。   待客幕席亲自到仪门外迎接夏师傅,然后禀报说:“那位叫秦德威的南京秀才,已经等了东主一天。”   夏言诧异的说:“一天?”   待客幕席很确定的说:“他清晨就过来等了,然后一直等到现在也没走。”   这才像话!夏师傅满意的点了点头,吩咐道:“带到书房来说话!” 第三百零二章 “不问苍生问鬼神”   其实秦德威等得挺无聊的,待客先生陪着秦德威手谈一局,结果不到一刻钟,秦德威便大败亏输。   再聊聊历史啊各地土俗啊桃色掌故啊,一个时辰后待客先生又面红耳赤的掩面而去,为什么这个十五岁少年车速如此之快。   然后秦德威只能神游天外放飞思维了,继续琢磨着夏言这个人。   假如以嘉靖十四年、嘉靖二十七年为分水岭,将嘉靖朝分为前期、中期和后期,那么夏言差不多就是这个中期的朝堂主角。   如果又有穿越到中前期的同行,以《明朝那些事儿》为指南的话,估计会死得很惨。   虽然这是一本很不错的通俗历史读物,但不知为什么,对夏言有点太美化了,对夏言对手张璁(孚敬)又有点太丑化了……   有一说一,虽然秦德威因为冯老爷缘故,暂时准备抱夏言大腿,但真不会认为夏言有《明朝那些事儿》里那么品性完美。   可能是后面有严嵩这个极其恶劣反派的衬托,所以在后人眼里,看着严嵩的前任夏师傅,就像是套上了美颜滤镜。   在夏家蹭过了午饭,晚饭才蹭到一半,秦德威就被领到第二进院的书房了。   夏言今年才五十一,对于一个只差一步入阁的大臣而言,算是很年轻了。   秦德威见过礼后,就根据社交惯例先套关系。   但他和夏言差的太远,同年同乡同门师生故旧之类都扯不上,于是就只能从曾后爹说起了。   秦德威对夏老大人提携曾后爹表示出极大的感激之情,这不就越说越近了吗,然后就站着等待问话。   两人实在不熟,只能按照这样套路来一遍。   在夏言心里,其实最着急想知道的是,你秦德威让冯恩没头没脑写了份供状,接下来到底怎么构思的?   难道真就这样原谅那该死的霍韬,轻易放他回京干吏部侍郎?   若不是霍韬麦祥一案是秦德威亲手鼓捣出来的,夏师傅都有理由怀疑秦德威是个卧底!   但骄傲自负的夏言却又不想表现出这种“技不如人”的着急,他要端着。虽然他还没入阁,但宰辅气度要先拿出来。   那就先聊聊文学吧!   夏言从袖中抽出一份文稿放在桌上,提示秦德威来看,然后说:“你先看,然后替老夫捉刀,唱和一首。”   虽然说在大明朝应酬诗词泛滥成灾、习以为常,所以这种捉刀唱和的事情并不奇怪,但还是让秦德威不禁唏嘘感慨。   要问他什么心情,这就是“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啊!   不跟自己聊聊政坛风云、军国大事,上来让自己当枪手写诗,这真是情何以堪!   你是礼部尚书你说了算!秦诗人按捺住悲凉心情,伸着脖子就先看原作。   看起来是一首春季游园的律诗,平平无奇,或者说水平极其一般般,直白浅显,唯有通顺而已。   打个比方,就类似于起点上《开局厂公是我爹》这种书名。   那就从金手指诗词库里扒一首三流作品,便足以应付过去了。   拿定了主意,秦德威提笔要写,但忽然又意识到不对。   了解点历史的人都知道,夏言的文学功底还是相当不错的,那么能与夏师傅进行文学交游的人,肯定也不会太差啊。   那眼前这首《开局厂公是我爹》档次的春游律诗,又是从哪来的?还值得夏师傅花费力气唱和一首?   所以秦德威又记起来了,历史上夏言当红时,不但会写青词,而且也经常与嘉靖皇帝进行诗词唱和,进行精神上沟通。   雾草!想到这点,秦德威再看桌上的那篇春游律诗,顿时觉得霞光万道,瑞气千条,大巧若拙,返璞归真!   夏言皱了皱眉头,开口道:“冯恩说你有七步之才,但凡指物拟题,提笔立就,莫非言过其实否?”   秦德威又提起笔,头也不抬的答道:“晚生灵思太多,一时不知选哪一种,马上就好,见笑见笑!”   夏言:“……”这是遇到比自己还能吹的了?   秦德威不在犹豫,“刷刷刷”的写完诗稿,然后呈给夏老大人。   夏言抬眼看去,只见得诗云:“斗柄瑶光正向辰,御苑叹游奉北宸。时有微云腾紫气,还因春雨净芳尘。   幽潭碧树迎仙仗,画舸朱栏列近臣。欲识君王同乐意,普天今是太平人。”   夏言大吃一惊,抬头看向秦德威,很有点不可思议。   秦德威这首唱和,一看腔调就是“应制诗”,写给皇帝这种读者看的。   也就是说,秦德威看出了原作是御制诗。   本来夏师傅拿出这首“原作”给秦德威,其实也是一种考验的小心思,没想到被秦德威居然真能看出来。   果然如同冯恩所言,此子的政治嗅觉极其灵敏!   惊叹完毕后,夏言又重新读了一遍秦德威写的这首应制诗,细品之下感觉还真不错。   在“应制诗”这种有固定套路的命题作文里,已经算很好了,不用修改就可以直接拿去用。   秦德威在旁边,大着胆子议论说:“进呈御览的应制诗,说难也不难,说不难也难。   人人都知道,要体现出富丽堂皇、人间富贵的皇家气象,还要有雍容醇雅的华贵感。   但如果用惯常手法,以金玉锦绣等字眼入诗,又显得俗不可耐。   举个例子,宋代晏殊有句云: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穷人家能有这样富贵气象吗?   所以我以为,能于山水园林情景中见气象方为上品。另外还有……”   夏言听着秦德威的讲解,颇有收获,频频点头。   这些拍马屁诗文技术对大多数人来说,可能只是个文字游戏,无关紧要,但对于夏言来说,意义绝对不同。   毕竟在夏师傅这里,诗文是与皇帝进行精神交流(拍马屁)的工具,是他维持政治生命的重要道具。   论起如何用诗文拍皇帝马屁,后世大清经验丰富、天下无双……   拥有这些经验的秦德威随手又写了一首:“簪裾鹄侍彩云端,酾酒临流圣泽宽。碧玉桥头双斾引,绿杨阴里万人看。   西园击楫过瑶岛,北岸扬舲到激湍。惠霭和风偏此日,还知天意与同欢。”   一边指着一边现场教学:“你看,这头两句,云端是高,临流是低,是不是高低错落……”   这样一直说到深夜,夏言意犹未尽。秦德威见好就收,主动提出告辞。   今天简直完美!两个文明一起抓,诗文这个东西也是很重要的,不比军国大事差啊!   夏言在书房亲手收拾今晚的文稿,然后突然醒悟,找秦德威过来的本意,是为了什么来着?   踏马的,冯恩说的果然没错!如果不留神,就很容易被此子带到沟里去! 第三百零三章 完美的剧本   莫道夜归迟,总有更晚的。   半夜三更,秦德威和两个随从提着夏府灯笼,摸黑穿城,回到了东城三吴会馆。   秦德威忍不住对马二说:“我受够了!明天举大事就算了,过了明天一定要搬到西城!”   其实秦德威也挺奇怪的,为什么夏师傅没向他询计问策?冯老爷写供状捧霍韬之后,未来应该怎么办?   但不问就不问吧,也许夏师傅道行高深,根本不用自己事必躬亲的指点,还是不要交浅言深了!   在三吴会馆大堂,秦德威又看见了东厂佥书司旻,不由得想到了上辈子某些跑客户的社畜。   便很同情的问:“你这么晚还在等?又是被上司催着来劝我的?”   司旻有气无力的问道:“你到底从不从?厂公说了,只要你肯合作,还送你一笔巨财!他日你若功名不遂,可到东厂任职!”   “不从。”秦德威很干脆的回答。   “哦。”司旻懒得多说,起身走人。都这么晚了,社畜早没激情加班了,应付完工作就赶紧回去睡觉。   秦德威也没在意,洗洗睡了。   按照计划,明天还要带着冯行可去长安右门外敲登闻鼓,这才是重要的事情。   次日早晨,司旻向厂公毕云禀报情况,只说自己昨日对秦德威百般游说,一直劝到了半夜三更。   只是那秦德威抵死不从,自己也无可奈何。   毕云双眉拧紧,难道此路不通?想从秦德威这里打开缺口,为霍韬麦祥翻案,莫非是不可能的?   毕云下首坐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武官,司旻的禀报却引起了这位年轻武官的兴趣,便对毕云问道:“此事有这么重要?”   毕云解释了几句。若能救出霍韬,就是替天子分忧,若能救出麦祥,又是帮红人秦太监解难,所以这买卖非常值得做。   年轻武官听得眼前一亮,又霸气的说:“这个姓秦的只是个外地秀才,胆敢不合作,就抓起来啊!”   毕云只得又解释几句,“此子是有跟脚、有奥援的人物,而且身份又敏感。若无天子诏旨,我们厂卫不会擅自抓捕这样的人。”   厂卫虽然权柄大,名声响亮,但在大多数时候,真不是想抓谁就随便抓的。   除非对方是平民百姓,或者碰上特别混乱的年代,比如魏忠贤时代,又比如前朝正德前期那会儿。   年轻武官“哈哈”一笑说:“我自然知道这些道理,但正所谓兵不厌诈,这外地来的小秀才能见过多少世面?   据我所知,很多文人都是吃硬不吃软的。也不用真抓他,就是摆出样子恐吓一番,也许他被吓住就从了。”   换成别人,毕云早就训斥了。但对这个年轻武官,毕云一直很客气,苦笑道:“你这法子,岂不形同儿戏?”   年轻武官也是很想积极表现的,跃跃欲试的说:“反正今天无它事,就让我来试试看。”   毕云无语,这种胡闹的办法,也就这位小爷有资格来胡闹了。   罢了罢了,他想做就做吧,不试白不试,说不定就真成了。   这位年轻武官姓陆名炳,去年中了武进士,然后直接任职为锦衣卫理刑千户,工作地点在北镇抚司诏狱。   小哥儿从小到大都是顺风顺水的,能力之外的资本等于零。去年刚参加工作就被委以重任,负责审冯恩案。   结果什么也没审出来,“被迫”把冯恩移交给了刑部,这大概是陆炳人生到目前为止唯一的挫折。   今天陆炳到东厂找毕厂公,没想到撞见这么一桩事情,因为冯恩案受到挫折的积极性又起来了。   很多没经历过社会毒打的年轻人,就是爱凑热闹又喜欢表现。   但厂公毕云也不想拦着陆炳,谁让陆炳的母亲是嘉靖皇帝的奶妈呢……   所以此人真的有资本胡闹,只要不捅破天就没事。   陆炳带了人手,直奔三吴会馆,却扑了个空。轮值管事的说,秦德威今日去了长安右门外。   然后陆炳就横穿皇城前往长安右门,这路程比起普通人绕皇城近得多。   三吴会馆管事没骗人,秦德威此刻确实站在长安右门外。   这个门大概是皇城最重要的门,或者说是使用最频繁、文武大臣最熟悉的门,小说话本里所谓告御状的登闻鼓也设在门外。   秦德威眺望着不远处的皇城门,指着路边,对身边冯行可说:“我教你的台词,都记住了吗?一会儿你就跪在这里,大声的喊出来。”   冯行可紧张的点点头:“现在记住了,但我怕到时又忘掉。”   秦德威问道:“为什么?”   冯行可低头说:“有些不好意思。”   秦德威叹口气,耐心安抚说:“我知道对你来说不容易。   但是当演员呢,啊不,展示自我给别人看,首要就是克服羞耻心啊。”   冯行可还是有点纠结。   秦德威又继续说:“无论如何,勿必尽力而为,将一切多余情绪都置于身外吧!   此时此刻,你想想在天牢里的父亲,他经历了多少痛苦,牢狱生活又是多么凄惨!   你不想早日见到他吗?不想早日父子团聚吗?抱着这种信念,还有什么放不开的?”   冯行可的眼神渐渐坚毅起来,秦德威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   今天是个朝会日,这时候朝会散了,开始有三三两两的官员从长安右门里出来。   秦德威又等了下,见人流多起来,再次拍了拍冯行可的肩膀,“上吧,少年!跪稳了,别倒下!”   冯行可忍不住又问道:“不是说要敲登闻鼓吗?咱们直接击鼓不行吗?”   秦德威算无遗策的说:“直接击鼓就是几下的事,然后你就被值守官军直接送到都察院了!   这么点过程,有几个人能看见?才能造成多大舆论热度?   所以我才决定,守着今日朝会后的高峰期,先让你在这里跪着,让别人看看你这大孝子!   等到临近中午时,大概人就少了,然后再去击鼓!随后就是去都察院走程序,请老大人们为大孝子上书。”   秦小先生的剧本如此完美,主演冯行可竟无话可说,只好一步一步向前走到指定地方。 第三百零四章 以德报怨   长安右门外此时很热闹,不光有散朝出来的官员,还有很多仆役轿夫之类的在等自家老爷。   冯行可按着秦德威指点,找了个距离登闻鼓不太远的路边。   秦德威又想起什么,补充说:“虽然不太可能有人来抓你,但如果真遇到这么弱智的,你就尽管大喊。   也不用那么复杂,喊出对方衙门来历就行了。大概就这样,先跪吧!”   冯行可咬咬牙,“噗通”的就跪在地上了。   其实吧,这个事没有冯行可想象的那么刺眼,在这里下跪得人并不特别引人注目。   毕竟这里是中央政务区枢纽要道,出入官员很多。所以经常有想碰运气来“上告”的民众,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无果而终。   冯行可紧紧闭上眼睛,抽尽全身狂野之力大喊道:“钦犯之子,愿替父受死!”   这也是秦德威教导过的,喊出的台词不能平庸,不能太长。既要言简意赅,又要有噱头,这样才能引起注意。   秦德威不太熟练的抖动一张白布,铺在了冯行可身前,白布上已经写满了字。   “我叫冯行可,今年十二岁,松江府人氏,家父讳冯恩,乃天牢罪臣……”   哀伤,凄惨,催人泪下。   当冯行可叫喊声招来人后,想了解具体信息的自然会看白布上的字。   同时冯家仆役迅速在旁边竖起一张幡子,上面写了四句诗:   “灵台无计报亲恩,风雨如磐喑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有平面有立体,有声音有文字,气氛烘托得足足的。   少年冯行可闭着眼睛喊台词,喊过几声后也就没那么羞耻了,人还是很容易适应新状况的。   但是当他克服了羞耻感睁开眼后,看到膝盖前的白布黑字,再看到旁边幡子,又闭上眼了。   瞧着自己一手布置的场景,秦德威也觉得挺那啥的,稍稍站远了点。   其实他也没这方面经验,只能硬着头皮,模仿上辈子时空里,大街上那些跪地乞讨摊位的场景来布置的。   不过引发的效果还可以,真就让许多过往官员注意到了。有摇头叹息的,有对冯行可行礼以示敬意的,有驻足围观的……   但大部分人没做什么,这也在秦德威预料之中。   本来单独个人在这件事上就是无能为力的,只要能引爆舆情也就达到目的了。   不知过了多久,秦德威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上前把冯行可拉起来。   并交待说:“可以收摊了!咱们现在击鼓去,然后去都察院递交陈情书。”   然后就收起了白布和幡子,秦德威正要带着冯行可去登闻鼓那边时,忽然有人按住了自己肩膀。   他转身看去,是个陌生的年轻武官,在武官的身后,还看到了东厂佥书司旻。   年轻武官扬了扬头:“别急着走,在下请你去锦衣卫北镇抚司喝茶。”   秦德威不耐烦的说:“你们东厂有完没完,这次还出动锦衣卫……”   “啊啊啊,锦衣卫又胡乱抓人啦!”被秦德威护在身后的冯行可突然扯着尖利的嗓音,大喊了出来。   刚才秦德威吩咐过的,如果真遇到敢来抓人的弱智,只管大喊出对方衙门来历。   找到秦德威的不是别人,正是理刑千户陆炳,他刚到现场,在司旻的指引下立刻就钉住了秦德威。   听到秦德威旁边更小的少年乱喊,陆炳也没在意,只当对方是被吓住了,他没看到之前的情况。   本来今天的主要手段就是抓人恐吓,对方有人被吓住是好事。   反正是一伙的,谁敢乱喊乱叫,一起抓!当即几位官校冲上来,扣住了秦德威和冯行可。   雾草!还真有这么弱智的?秦德威大喜,完全没有反抗,很顺从的配合了,冯行可跟着秦德威学。   不就是苦肉计吗,又不是没见过!   可是陆炳就没明白,为什么有一堆官员对着自己围了过来?   大明文官从来不缺嘴上的正义感,只见众人七嘴八舌的对陆炳斥道:   “天地之间当以孝为本,小哥儿在此尽孝,何罪之有?”   “牲畜尚知亲恩,尔等厂卫却擅拿孝子,真乃禽兽不如也!”   “公然在皇城门下拿人,可有驾帖否?若无驾帖,何以平人心!”   听到一句禽兽不如,陆炳大怒,掏出腰牌高高举起:“亲军理刑千户在此办事,谁敢多嘴生事!”   本来官员们骂的很理性,很仪式化,属于走程序表态。   结果陆炳这一句,顿时就引得群情愤激了,反而逼近了陆炳,纷纷高声问责。   “厂卫胆敢公然堵塞言路乎!叫毕云出来说话!”   “天下人言天下事,我们就在此多嘴了,有胆量现在就将吾辈全部捉拿到诏狱!”   陆炳一脸懵逼,这些官员全踏马的都吃错药了吗?自己就是来吓唬秦德威这外地人的,关他们这帮路人屁事啊!   秦德威本来正在看戏,但不经意瞥了眼腰牌上的字,忽然脸色变了变。   这人竟然是大明第一奶凶陆炳?以后的锦衣卫大都督特务大头目?   在史书上,这不是挺机灵的一个人吗?左右逢源反复横跳不在话下,怎么自己眼前这位跟个生瓜蛋子似的?   究竟是什么让热血少年变成了与严嵩徐阶谈笑风生的老油条?真是令人深思啊。   “带走!”陆炳对着手下大喝道!   这些手下官校们倒是没问题,带着秦德威和冯行可两个少年轻轻松松就能走人。   可是头目陆炳被一堆散朝出来的文官们团团围住了,脱身不得。   本来这样抓人不是很有底气,有点胡闹性质,陆炳心知肚明,所以也是心虚着。   这种局面下,就算强行把人带回锦衣卫,也是后续无穷的大麻烦!   但要公然被逼放人,自己又还有什么脸面?所以年轻的陆千户陷入了一个左右为难的地步。   秦德威考虑再三,觉得往死里得罪陆炳这种“不死小强”没好处,能拉拢还是拉拢几下。   没别的意思,嘉靖皇帝奶兄弟的日后成就实在太大了。   再说了,这陆炳现在就是个生瓜蛋子,自己在干什么都不明白,又能有多大坏心眼呢?   拿定主意,秦德威便对陆炳低声开口道:“这位陆千户请了,在下有个法子,必定叫你免于为难,也不会落了面子。”   无计可施的陆千户不承想秦德威居然示好,连忙道:“说!”   秦德威就开口道:“你将我们送刑部,肯定就没事了。”   刑部大牢那是文官的地盘,把人往刑部送,回头就判一个无罪释放了。   所以这和送锦衣卫性质是两码事,那文官们还有什么可闹的?   对陆炳而言,那不算自己被逼在众人面前公然放人,脸面也勉强保住了。   再怎么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文人里竟然也有以德报怨的好人啊,陆炳看着秦德威,万分感慨的想道。 第三百零五章 父子团聚   陆炳虽然还年轻生涩,但终究不是无能之辈,得到秦德威指点后,立刻高声道:   “此辈外地游民,在皇城门外占道营生,堵塞交通,大呼小叫,影响皇城脸面!   我等路过亲军目睹街道景观乱象,岂能不理,故而要将他们扭送到刑部处置!”   外地游民秦某:“……”   你陆炳上辈子是个城管吗?   果不其然,一听送到刑部,围堵陆炳的官员们就不闹了,这确实是个很好的台阶。   至于说为什么把人扭送刑部而不是县衙府衙之类的,只能说都丢不起那人。   锦衣卫官把人往刑部送,面子上还能过得去,毕竟那是六部之一,名义上最高司法衙门。   要是堂堂锦衣卫抓了人不敢自己审,却往县衙送,那他陆炳干脆就改名叫笑柄吧!   对秦德威来说也一样,被锦衣卫扭送刑部大狱,还能算文人的功勋章。   但要是说被送到县衙,秦德威真丢不起那人,死在长安右门也不去!   一路向西,在去刑部的路上,陆炳已经弄明白冯行可是什么情况了,也明白为什么文官们会围堵自己。   他心里只能雾草几句,怎么就让自己糊里糊涂撞上了?差点掉进大坑!   然后就对秦德威说:“今日承蒙阁下以德报怨,以后我也不与你为难了!”   刚“施恩”的秦德威不客气的说:“陆大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今天你真的略显鲁莽啊。”   陆炳讪讪然,自己确实有点愣头青了。   秦德威看了看跟随队伍的东厂佥书司旻,踏马的不给你们东厂下点眼药,小爷就改姓曾!   于是秦德威又对陆炳问道:“所以是谁让陆大人来抓我的?”   陆炳很耿直的说:“并不是别人指使,我自己一时兴起,主动要来的。”   秦德威脸上笑呵呵:“就算没有人指使,那必定也有人暗暗的诱导你啊。   不然在下与陆大人无冤无仇,陆大人凭什么会冲动兴起?肯定是受了别人话里话外的影响。”   嗯?是这样吗?陆炳不禁陷入深思,难道自己真的被人无形中引导和利用了?   所以差点丢脸并不是自己不行,而是被别人害的?所以应该怪别人?一定是这样的!   秦德威高深莫测的说:“你品,你细品,好好想想,反复琢磨,尤其是与东厂打交道的细节。   很多事情,都是经不起往深里推敲的!你我这样的人都还年轻,与那些老人们打交道,真要多长几个心眼啊!”   年轻的陆炳没再说话,恍恍惚惚陷入了长考,一直到刑部还在恍恍惚惚。   不过陆千户这状态也无所谓,反正就是走个过场交人而已。   刑部大狱,别称天牢!   其实内部也是分有不同区域的,冯恩这种犯官,能与各地押解来的死囚重犯关在一起吗?   在统治阶级眼里,冯恩被关的地方才能叫天牢,其他刑事犯被关的地方只能算大狱!   冯恩在刑部天牢里的日子,当然不能与外面的锦衣玉食相比,也没有多大人身自由。但也不会受虐待,时间长了也就渐渐适应了。   就是日子有点无聊,冯老爷最期盼的就是被提审。这样还能出去走动走动,与刑部官僚们谈笑风生一下。   所以冯老爷就开始思考,既然富余时间这么多,要不要索求纸笔,写本书?   从嘉靖五年中进士到今年,正好七年过去了。白乐天说过,“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啊。   所以差不多可以总结经验,写一本七年官场心得了。   等到自己出狱后,就是名臣了,一定会有很多人对自己的官场心得感兴趣吧?   到时候请夏言写序,让秦德威题诗,自费刊行几百本,遍送同道……   如果是秦德威在这里,只怕已经把墙壁写满诗词了吧?冯老爷又想道。   为什么此时此刻,冯老爷思路会产生如此生硬的转折,想到秦德威呢?   因为冯老爷刚听到一阵杂乱脚步声,视线透过儿臂粗的铁栅栏,不经意的看见了秦德威。   秦小哥儿又来探监了?可能有新情况?可为什么有几名禁卒牢牢的押着他?   雾草!不对啊!冯老爷反应过来了,心里咯噔的大吃一惊!   你秦德威不是说来救我的吗,踏马的为何你自己也进来了?   秦德威朝向冯老爷的牢房,隔着铁栅栏,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了笑:“不好意思,出了点意外。”   秦德威从夹道口走过来后,紧跟着又有个更小的少年被押着进来了。   还有别人?冯老爷定睛一看,更雾草了!那不是自己的大儿子吗!   “册那!秦德威侬个小册老!”冯老爷急眼了。   自己儿子哪有这个本事下天牢,肯定是被秦德威连累的!他才十二岁啊,就进了暗无天日的监狱!   冯行可听到声音,猛然间看到父亲身形,顿时扑到栅栏边,熟练的跪下,深情的呼唤道:“爹!”   禁卒用眼神请示提牢主事赵春,赵主事摇了摇头。没事,先别管。   秦德威扭过头,对赵主事说:“我答应过,让他们父子早日相见,父子团聚。   要不然,把冯小哥儿关在冯大人那里,以全天伦?”   赵主事:“……”   你管这叫父子团聚?   冯恩攥着铁栅栏,咬牙切齿的叫道:“赵大人行个方便,把秦德威也关在我这间!”   秦德威脸色发白,下意识地远离了几步。   赵主事连忙劝道:“冯大人!不至于,不至于!令郎真没多大的事情,再说上头说了,最近不让天牢里出人命!”   秦德威赶紧对赵主事说:“在下看对面还空着,在冯大人对面就好!”   所以秦德威和冯行可被押进天牢后,一个与父亲冯恩关在了一起,一个关在了冯恩对面的牢房。   锦衣卫移交过来的“案件”,总不能当场就放人啊。就算判无罪,那司法程序还是要走一走的。   故而刑部虽然肯定不会为难人,但秦德威和冯行可还是要在天牢里委屈两天了。   赵主事临走前,对秦德威问道:“秦生你还有什么索求?”   秦德威抬头看了看三面墙壁,拱手道:“不敢妄求其他,只求赐予笔墨。”   对面牢房又传来一句暴躁的声音:“赵大人别给他笔墨,憋死他!” 第三百零六章 喜新厌旧   明天又要因为霍韬麦祥案举行第二次廷议,礼部尚书夏言心神不宁的回到官邸。   天子已经不耐烦了,要朝臣明天拿出个结果,总不能让霍韬一直在临清州养病吧?   可应该怎么做,到现在也没个头绪,原因还是在于冯恩上次那供状,搞得己方全都不知该怎么办了。   思路不清晰,怎么上廷议与对家大战?   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夏言念及此,对家里的幕席问道:“今日可曾派人去三吴会馆请秦德威?”   幕席脸色古怪的回答说:“秦德威今日因为在长安右门外占道营生、堵塞交通、有碍皇城观瞻,被路过的锦衣卫官校扭送到刑部了。”   夏言:“……”   这踏马的都是什么鬼?槽点还能更多吗?就离谱!   幕席又继续解释:“所以秦德威现在人在刑部大狱里,想请他过来,那是不可能的了。”   当然不可能了,要是秦德威真能过来,岂不成越狱了?   夏言犹豫了一会儿,咬牙道:“那我去探监!”   骄傲的夏师傅自从当上礼部尚书后,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屈尊去拜访某秀才的一天,虽说这个情境比较特殊。   一千五百两巨款债主冯恩住进天牢后,自己都没去看过!   当然,冯恩和秦德威的情况确实也不一样。   冯恩案是政治案,人是钦犯,夏言去看冯恩,那就是结党。在当前恶劣的政治环境中,很容易被当成把柄来攻击的。   如果再引起嘉靖皇帝敏感猜疑,就更完犊子了,所以夏言不敢去看冯恩。   但去看秦德威却没关系,秦德威连个刑事犯都算不上,就是个治安问题的嫌疑人,没任何政治风险。   在刑部天牢中,提牢主事赵春最后还是没有给秦德威笔墨。   倒不是怕秦德威乱写乱画,而是看对面的冯大人情绪不太稳定,怕再被刺激出事故。   这让看着三面墙壁的秦德威很是忧伤,大好墙壁,谁人能题之!   难得坐两日天牢,连几十首诗词都留不下,那不就白来了吗?   他又反复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头,真下不了嘴。   那些史书上的狠角色,都是敢咬破手指头码字的,他秦德威对自己还是不够狠啊。   或许应该答应与冯老爷同牢的,没准可以借冯老爷的血用用。   他们这处天牢的格局是这样的,中间是一条夹道,夹道两旁各有三间牢房。   每间牢房都是一模一样,三面是墙,一面是儿臂粗的铁栅栏兼小门。   夹道上每班四名禁卒站班,通过铁栅栏,足以监控所有牢房。   现在这处比较冷清,也就关着冯恩父子和秦德威三个人。   而且又因为禁卒存在,秦德威也没法与冯老爷隔着夹道,说些不方便让外人听到的话。   忽然不知为什么,此时四名当值禁卒的得到了命令,从夹道撤到了外面去,于是天牢里人气更冷清了。   小少年冯行可有点害怕,想到了一些狱中莫名暴死的传说,这不会是杀人灭口之前的清场吧?   他战战兢兢的对父亲问道:“爹,这是怎么了?”   冯恩已经在天牢住出经验了,安慰儿子说:“我儿不必害怕,大概是有大人物来看望为父了。   而且怕有只言片语外泄,所以为了保密,无关人员先行出去。”   冯行可这才放了心,探头探脑的向外看去,不知是何等大人物。   没多久,便看到有个眉目疏朗的中老年贵人单独步入夹道,进入天牢内部。   冯恩笑了,对儿子说:“看,这就是礼部的夏大宗伯,乃是为父的多年好友,也是咱们松江府陆家老爷的学生。”   正德十二年会试时,录取夏言的同考官叫陆深,乃是松江府上海县人,与夏言师生相称。   后来陆深在嘉靖初年做了御前经义讲官,但与大礼议功臣桂萼交恶,就被外放了。   至今陆深还在外地做官,这也是夏言与大礼议功臣为敌的原因之一。   当然在历史上,这个陆深没多大名气,只是他家田宅的地名叫陆家嘴……   换句话说,夏言的老师就是上海陆家嘴的主人。   除了陆深之外,当今还有位叫顾定芳的太医,也是松江府人,与夏言交情莫逆。   历史上夏言被斩后,就是顾定芳让儿子顾从礼去给夏言收尸,其交情可见一斑。   另外这位给夏言收尸的顾从礼,又与徐阶是儿女亲家。   总而言之,夏言和松江府渊源非常深。   所以冯恩这样来自松江府的官场小白,当初能跟夏言一起鬼混喝花酒,喝多了借出一千五百两债务,那都是有人际关系网作为支撑的。   并不是冯老爷气运爆表,机械降神一样凭空就攀结上了未来大佬。   如果非要分析机械降神,冯恩遇到秦德威才是完全不讲理的机械降神……   就说在天牢里,看到夏言进来,冯恩就带着儿子站起来,稍稍整顿衣服,准备迎接老朋友夏尚书。   夏言站在夹道,面无表情的左右扫了一圈,就转过身去,背对着冯恩了。   然后朝着另一边牢里说:“夏桂洲特来探视诗友秦德威!”   冯恩:“……”   可恶!我冯南江为了你夏言上疏攻击政敌,在诏狱加天牢,已经住了四个月,你夏言都没来看过一眼!   那秦德威什么也没为你做过,才进天牢第一天,你夏言就亲自来探视!   你的良心不会痛吗!你还能更喜新厌旧吗!   孩子还在这里看着呢,你就不能给予我一点尊重吗!   此时秦德威正在草垫子上躺着,猛然听到夏言的声音,坐了起来扭头就看到夏师傅。   又赶紧起来走到铁栅栏边上行个礼,隔着铁栅栏诧异的问道:“老大人又需要晚生捉刀?”   明天廷议已经迫在眉睫了,夏言有点急躁的问:“你操纵冯恩这个傀儡上疏举荐霍韬,到底意欲何为?接下来又当如何?”   冯老爷又不满了,夏老哥你当面背着别人说话,能礼貌一点吗?   秦德威也很意外:“晚生还以为,以老大人您之高明,并不需要我来多嘴提点什么……”   冯恩觉得夏老哥还是不懂怎么与秦德威打交道,于是主动在另一边牢房里叫道:   “秦德威你再卖关子,夏大宗伯能让你在天牢坐到下次过年!” 第三百零七章 凶险的死局   夏言叹了口气,对秦德威说:“能拜托你一件事情吗?可不可以请你转告我背后那位不知名钦犯,让他不要与我说话?   这人嗓门太大,外面门口还有外人,我怕外人听到钦犯跟我说话,这样对大家都不好。”   秦德威无语,先是点了点头,然后朝着对面牢房说:“行可小哥儿!能拜托你一件事情吗?   可不可以请你转告你身边那位不知名钦犯,让他暂时不要与我们说话?不然的话,对大家都不好。”   不知名的钦犯:“……”   反正秦德威现在明白,夏师傅是真的着急了,他稍稍斟酌了一下措辞,然后先反问道:   “老大人您觉得,如果天子执意如此,您能拦得住霍韬回京吗?”   夏言很干脆的承认了:“这很难,只不过要以阻拦姿态,换取更多好处而已。当然,如果真的拦住霍韬,就更好了。”   或许有人不能理解,霍韬是嘉靖皇帝想要叫回朝廷的大礼议功臣,他回京当吏部侍郎是皇帝的圣意。   而夏言虽然是当红人物,但这样公开阻挠霍韬回京,甚至跟大礼议功臣们撕破脸的争斗,难道不怕触怒嘉靖皇帝吗?   其实换一种比喻,立刻就能明白了。想象一下,如果你是个渣男,有两个你都喜欢的大美女为了你争风吃醋互相撕逼。   在一般情况下,如果波及不到你在意的方面,你会跟这两个大美女较真动怒吗?   夏言和大礼议功臣的对立撕逼,在嘉靖皇帝心里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所以夏师傅阻挠霍韬,嘉靖皇帝并不会动怒,这本来就是夏师傅该有的“人设”。   秦德威便道:“大家都知道天子心意,所以老大人你想阻挠霍韬也难,干脆就放霍韬回京吧。   我让冯大人供状里举荐霍韬,也是出于这种考虑。”   夏言沉下脸,对此很不满意,问了半天就这?   别告诉说,你秦德威操纵冯恩写那样的供状其实毫无意义?不然的话,真让你知道一下,什么叫天牢过年!   秦德威对夏师傅的脸色毫不在意,仿佛岔开了话题说:“照我说,冯恩案总这样僵持也不是办法,也该有点新进展了啊。”   夏师傅用最后的一点耐心说:“那你又想说什么?”   秦德威答道:“既然是天子钦案,刑部又审不出什么,所以廷鞫吧!”   廷鞫,顾名思义就是和廷议、廷推、廷杖这些词差不多性质一个序列的名词。   不经法司,直接由朝廷文武官员集体公开审问的方式,就叫廷鞫,一般只针对重大案件,应该说廷鞫才算是最高档次的审问方式。   夏师傅还是没理解,他怀疑自己又被秦德威带到沟里去了,“廷鞫又有什么好处?”   秦德威思路一般人跟不上,他随口又开了一个新副本:“吏部乃是外朝六部之首,听说一般廷议啊廷推啊都是吏部主持的吧?廷鞫也不例外吧?”   夏师傅不由得大怒,这秦德威踏马的真是卧底?   “吏部尚书汪鋐与张孚敬、方献夫一起被冯恩弹劾,你还敢让吏部主持廷鞫?唯恐冯恩不速死?”   某不知名的钦犯实在忍不住了,生怕夏老哥不听秦德威的话,甩手就走人,那自己小命才真危险了。   便隔着夹道叫道:“对面诸君别生气,好好谈下去,必定有新套路!”   冯恩对秦德威的这种盲目信任,让夏言都感到惊诧,这踏马的是不是某种精神控制秘术?   秦德威斩钉截铁的说:“那汪鋐作为冯恩案被弹劾对象,就要回避,怎能主持廷鞫?所以吏部要换个人来主持!”   “那你这意思,就是让吏部侍郎代替主持吗?又有什么意义?”夏师傅反问道。   等等!夏师傅突然感觉脑门被炸了一下,吏部侍郎?霍韬?   雾草!串起来了!串起来了!霍韬案和冯恩案串起来了!   夏言拍着铁栅栏,激动的问:“你的真正目的,就是让吏部侍郎霍韬回京,然后主持廷鞫审问冯恩?”   秦德威得意的说:“对,就是如此!”   如果是某不知名钦犯来问,他还要费口水再解释半天,但夏言这么聪明的人,肯定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思路了。   但是为了让某不知名钦犯能安安心心、明明白白的当好工具人,秦德威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几句。   所以秦德威又开口道:“让霍韬主持廷鞫冯恩,霍韬就会陷入一个左右为难的死局!”   如果霍韬在公开廷鞫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敢按照天子心思给冯恩论死罪,那对霍韬而言就是大型社死现场!   第一,冯恩在主流舆论中,是正面敢言的,这符合大明朝的政治观念。再说他骂的是大礼议功臣,在主流舆情中绝对政治正确。   第二,冯恩的供状里,作为“受害人”,还不计前嫌原谅并举荐了霍韬,成为霍韬入京的“法理”基础。   在这种情况下,霍韬胆敢在廷鞫上对冯恩论死罪,那于公就是打压直臣的奸邪,于私就是公开在天下人面前恩将仇报。   结果只能是立刻千夫所指,甚至遗臭万年也不是没可能,弄不好就是只比秦桧低一点那个档次了。   但如果霍韬不敢冒这种天下之大不讳,在廷鞫上宽纵了冯恩,那天子又会怎么看待违抗自己心意的霍韬?   对霍韬这种被主流舆情鄙夷的大礼议功臣,如果再失去了天子的信任,那还能在官场上混吗?   而且往深里想,会不会让天子觉得,你霍韬一个大礼议功臣,是不是已经投靠了夏言啊?那你还有什么用?   总而言之,只要霍韬宽纵冯恩,就意味着政治生命的终结。   所以秦德威策划出的,这个让吏部侍郎霍韬主持廷鞫冯恩案的局,对霍韬来说,是无比凶险的死局。   连夏师傅想通其中关节后,都冒出了几滴冷汗,甚至隐隐对霍韬这个最大仇家产生了一点点同情。   虽然一切还都没开始,但现在就可以说,霍韬你已经死了,无非是选择哪种死法的问题了。   秦德威又详细提点了具体细则:“关于这些意图,一开始不要暴露那么明显,不然可能会把霍韬吓跑。   所以先让霍韬回京,然后以霍韬的强势性格,必定会把持吏部事务,我们静静等待就是。   然后再突然运作发动廷鞫,这样霍韬作为主持吏部事务的人物,想推也推不掉责任……”   夏言久久无言,某不知名的钦犯说得对,此子真是恐怖如斯! 第三百零八章 几家欢乐几家懵   夏言很着急的来了天牢,然后就很欢乐的走了。   秦德威和夏师傅的沟通其实还是很简练,很多事情不用说那么细。但另一边牢里的冯恩听完,还是有很多地方不明白。   看到夏言走出牢房,冯老爷隔着夹道和铁栅栏,对秦德威问道:   “你这策划还是有漏洞啊,假如他称病不出拖着,又该如何是好?亦或他说,因为我举荐过他,所以要避嫌,又当如何?”   对这种小白问题,秦德威本想耐心问答一下。但看到外面的禁卒又要进来了,很多话就不方便再说,所以只能吐槽几句。   “反正冯老爷你坐牢也没什么事干,就自己仔细琢磨琢磨吧!你要是能把这里面道理自行琢磨明白,也不算白折腾这一回!”   然后有禁卒值守,冯老爷就安静下来了。又到了晚上,秦德威吃过很难吃的牢饭,便和衣就寝。   及到次日,秦德威和冯行可就被提审了。有个刑部郎官负责主审,问了几句话,秦德威一一作答。   然后书吏依照口供写出供状,让秦德威签字画押。随即主审就写了判词,无罪释放!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秦德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刑部差役礼送出境,推到刑部大门外放人了。   这就完事了?秦德威一脸懵逼的站在刑部大门外,还以为要在天牢住几天,结果才隔夜就放人了?   冯行可都还没来得及跟冯老爷说声再见呢!自己都还没来得及索到笔墨在天牢题壁写诗呢!   靠!下次还有没有机会进去写诗就不好说了!早知道昨天就咬咬牙了!   若我大明官员所有事情都有如此高效,何愁大明江山不万万年啊!   “咱们这就回去?”一起被释放的冯行可问道。   秦德威看了看十二岁的冯行可,又想了想十五岁的自己。两个背负使命的少年在豺狼遍地的京师行动,太危险了!   但刑部放人放的太快,来不及通知别人,此时也没人来接。   秦德威也没办法,只能带着冯行可去了刑部隔壁的都察院。   前文介绍过的,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衙门是修在一起的。   也是巧了,都察院门厅的值守书吏正是秦德威见过的,就赶紧问道:“总宪在否?”   那书吏知道左都御史王廷相和秦德威相熟,就如实答道:“今日廷议,总宪并不在衙门里。”   秦德威又问道:“可否借用贵衙署的几名军士或者差役,护送我等回东城?”   那书吏苦笑道:“在下就是个守大门的小吏而已,你这不是为难在下吗?”   不过看在秦德威与本衙门一把手王廷相那么熟的份上,书吏又主动说:“不过副宪在堂,要不然我替你向副宪申请动用军差?”   秦德威又问:“副宪是哪位?”   书吏答道:“姓毛讳伯温,江西人。”   噗嗤!秦德威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就笑了。   书吏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可欢乐的?   五百年后网上很广为流传的一首诗,就是被玩坏的“朕与先生解战袍”这首,网传就是嘉靖皇帝送给毛伯温的。   对了,下一句不是“芙蓉帐暖度春宵”!   毛副宪对秦德威还是很客气的,听到求助,就调遣了两人护送秦德威和冯行可回三吴会馆。   再怎么说,毛副宪也是江西人,与夏师傅算同乡。   午门外,东朝房。   首辅张孚敬一方严阵以待,人人绷紧了精神,今天说不得又是一场激烈的大嘴仗。   另一方的夏言意态闲适,他也不知跟身边几位官员说到什么开心事,时不时的“呵呵”笑出几声,气氛欢乐祥和!   负责主持廷议的吏部尚书汪鋐与首辅张孚敬对了下眼神,然后就说开场白:“诸君安静!关于霍韬麦祥之事,今日廷议……”   夏言高声道:“附议!”   汪鋐:“……”   老子话都还没说完,附议你麻痹啊!   夏言昂首道:“你想提的决议不就是这样的么——麦祥为祸地方,驱逐回乡交由官府严管;   霍韬失察,未能阻止麦祥为恶,回京罚俸三月;聊城知县曾铣激于义愤请辞,予以慰留!”   汪鋐不能置信的问道:“那夏大人的意思是?”   夏言简单整理了一下衣冠,潇洒的起身就走:“决议就如此吧!进奏圣裁!”   张孚敬一方齐齐哗然,罚俸三月对大臣而言,不就跟罚酒三杯一样吗?夏言怎么突然就发好心放过霍韬了?   雾草!汪鋐又看了眼首辅张孚敬,踏马的肯定是你张孚敬私下里与夏言达成什么交易了!   大家都是冯恩弹劾的“三奸”之一,你张孚敬私相授受居然不与我汪鋐通气!   张首辅目送夏言离去,还在懵逼中……   这个结果传开后,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懵。尤其传到东厂毕云耳中后,让毕公公很是失落。   本来毕公公还指望着,能搞定秦德威等这些当事人,然后救出霍韬麦祥,在天子面前露个大脸,让秦福也欠自己一个大人情。   结果文官那边说完事就完事,把霍韬放回来了。   不应该啊,这次文官效率为何如此之高?才开了两次会,就敲定了决议了?   在毕公公印象里,这种对立非常严重的议题,结果没有不拖沓的。   小事能扯一个月,大事能扯几个月,再大的事能扯几年。这次怎么才前后几天两次廷议就结束了?   竟然不给他毕云建功立业的表现机会!   次日清晨,毕公公又在内右门夹道“偶遇”了秦福,无奈道:“这次还没来得及把事情办成,文官那边就已经定局了,让你弟弟受委屈了。”   “啊,没关系。”秦福很大度的说。   毕云长吁短叹的感慨道:“吾辈内臣无有后人,所求唯有恩荫旁系弟侄,或许百年之后坟头还有几根香火。   你弟弟还没到京,就遭受重罚赶回老家去,上次我侄子欲封世职,也被谏阻!这些文人委实可恶至极!”   毕公公一把年纪了还在这么努力,估计也跟这个有关,想给侄儿弄个世袭锦衣卫指挥佥事以上的恩荫。   “是啊是啊,吾辈内臣无儿无女,所图什么?”秦太监言不由衷的附和了几声,又道:“对了,我在万岁爷面前,提到过张家。”   毕云立刻打起了精神:“万岁爷怎么看张家的?”   秦太监含糊的说:“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 第三百零九章 迷茫的未来   对宫里这些贴近天子心思的大太监来说,越来越能感觉到张家是一个大富矿,或者叫嘉靖朝太监行业的下一个“风口“。   但怎么抓这个“风口”,戏法各有不同,谁笑到最后真不好说。   世事如棋局,不到最后,怎么能知道谁是下棋的人?   毕云还想着与秦太监拉关系,就主动问道:“老秦,想不想报复一下秦德威?想的话,就等过了目前这个敏感风头后,琢磨个主意。”   “这个不必了!”秦福正色道:“当今万岁爷对吾辈内臣向来约束严厉,如果在外头擅自乱为引起万岁爷反感,吾辈讨不了好!”   其实秦福并不想表现出对秦德威的特殊关注,人不能太作死。   他心里只会琢磨,应该想个什么法子,让秦德威滚出京城,回南京去长大成人结婚生子。   尤其要多生几个,二三十年后再想办法抱一个过来认个义孙,再弄点世官什么的。   但是秦福总能从毕云嘴里听到秦德威的消息,结果反而比大多数人了解的更多。   要不是秦德威的事儿实在太跳,被东厂关注到也是理所当然,秦太监简直就要怀疑,是不是毕云故意一直拿秦德威试探自己?   比如此时秦福和毕云两人一起往衙署走着,毕云又说了一个笑话:   “陆炳想带着人去吓唬秦德威,结果弄成了闹剧,无奈扭送到刑部去了,哈哈哈哈!”   “然后呢?”秦太监顺着话往下问。   毕云毫不在意的说:“然后还能怎样?礼部夏言去看了看他,然后放出来了。”   秦太监暗暗自豪,不愧是自己儿子,虽然跳了点,居然有点眼光和能力,能搭上夏言。   要知道,夏言是个有点自负的人,能让夏言跑到天牢去探监的人,绝非寻常人物。   毕云是当笑话讲的,但秦太监没当笑话听,又联想到了廷议。   夏言在廷议前跑去探监,然后廷议上就出现了诡异的结果,莫非其中也有关联?   想到这里,秦太监的眉毛轻轻抖了抖,看来此子与时局牵涉很深,远比自己想的要深。   而且也能看出,此子对政治的积极性很高,绝对不是甘于寂寞和平凡的人。   你才十五岁啊!秦太监叹口气,小兔崽子就不能回南京当个安安稳稳的平凡人吗,再忍过几年,有你享福的时候!   但现在他秦福又管不了,为之奈何?   毕云又点评了一句:“这个秦德威,如果科举顺利进入官场,将来肯定是个大角儿!”   此时恰好走到了路口,两人分道扬镳。秦太监心事重重,考虑着是不是要调整方向。   原先为了尽可能低调,自己在宫外从不做任何布局,因为宫外的事情跟自己没有关系。   但自家儿子这么跳,将来大概会更跳,就算此子以后科举不行,但已经进了士林圈子,总能有渠道跳起来。   所以秦太监不由得陷入了深思,自己的思路也许应该变一变?要开始布局一些棋子势力,以备将来?   长考之后,秦太监就下定了决心,向天子奏请出宫巡视皇庄草场。   御马监不只是管着四卫营勇士营这些宿卫禁军,还真管着马匹,以及城外的皇庄草场。   秦太监这个奏请很合理,天子就准了,并多赐了一日休假给秦太监,以慰辛劳。   当朝所有的大太监,全都在宫外有宅院,称之为外宅,有自己买的,有天子赐给的。   有没有外宅,就是一个太监能不能被视为大太监的标志。就像文官能不能爬上三品,被视为是不是大员的标志。   大太监在宫里辛苦工作一段时间后,往往回外宅休假一下,这也是个惯例。   秦太监也不例外,同样有外宅,地段还不错,紧邻着西安门外,出入皇城都方便。   回到自宅,秦太监对一个长随吩咐说:“你去黄华坊找姐弟两个人,要好言好语,请到这里来,我要问问关于张家的事情!”   长随这个词其实也源自太监,大太监身边随身跟班侍候的小太监,就叫长随。后来这个词传开后,也被官员用上了。   秦太监要找的姐弟二人,自然就是徐妙璇、徐妙璟二人了,希望这两人能堪一用吧!   此时姐弟二人正在家中说话,刚从京卫武学回来徐妙璟灰头土脸的,脸上还添了点痕迹。   徐妙璇心疼的问道:“武学里有人打你?”   徐妙璟假装轻松的说:“没什么,打个架而已。”   徐妙璇心里难受极了,在京卫武学里面,多的是勋贵世官,别说指挥使,公侯伯子弟都有很多。   他们姐弟孤苦伶仃,也没个有力直系长辈撑腰,在武学里算是最没势力的,弟弟肯定是被人欺负了。   徐妙璟怕姐姐难受,又岔开话题说:“我今天听到个闹剧,秦德威带着冯家人去长安右门外喊冤,被去年从武学肄业的陆炳扭送到刑部去了,然后隔夜就出来了。”   听到最后,徐妙璇才松了口气说:“那还好,去刑部不会有大事。但隔夜就能出来,必定有不亚于刑部的大人物直接出面了。”   徐妙璟说起秦德威,也是为了劝几句:“你还是去找他吧,天天在家里想有什么用。”   徐妙璇叹道:“你真的不懂,史书上也写过,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现在的我,什么用处都没有,去找秦德威又能怎样?”   原先她设想的很美好,她能帮秦德威读书科举,将来秦德威从政后,以她的才智能当个辅佐丈夫的贤内助。   她手里还有份名单,都是当年受过父亲恩泽的官员,她一直认为将来可以成为秦德威的人脉助力。   可现在看来,自己所拥有的东西,仿佛全都毫无用处。   秦德威看起来天赋异禀,似乎并不需要有人帮忙出谋划策;看起来他只需自己折腾,就能直接搞定更高档次的人脉。   抛开这些,自己还能有什么用?从小家破人亡,饱经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徐妙璇,对现实非常不自信。   一个对秦德威没用的人,感情又能维系多久?将来当少年的爱意消退后,结局会不会像史书上很多例子,成为悲剧?   所以徐妙璇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她还能怎么办呢?   徐妙璟也无话可说,姐姐什么都好,就是心思重,想的太多。 第三百一十章 大胆的表态   徐妙璟还想劝几句时,忽然院门又被叩响了,徐妙璟走到门边,对着门外问道:“外面何人?”   有个尖细的嗓音低声说:“这里可是徐家姐弟府邸?我家老爷请你们姐弟去说说话。”   徐妙璟便问道:“你们家老爷又是哪位?”   外面人又答道:“宫里的秦老爷,管兵符火牌的那位。”   雾草!徐妙璟大吃一惊,最近到底什么情况,上次东厂派人来找,这次秦老爷也来找?   而且和上次还不太一样,东厂只是派人过来传话,这次秦老爷是要亲自见自己!   作为一个在京卫武学上学的候补武官,徐妙璟当然对京城军事指挥系统很了解。   提督京营的三方大佬里,武勋总兵官是郭勋,文臣总督现在暂时空缺。而提督京营太监就是御马监的秦福,监军并负责保管兵符。   所以这位“管兵符火牌的秦老爷”不是秦福又能是谁?   而且秦太监还直接掌握着御马监四卫营和勇士营,是禁军里的禁军,关键他还是乾清宫管事。   对于一个才十四岁的落魄家庭候补武官来说,这秦老爷是他徐妙璟踩高跷都摸不到的高层大佬,怎么忽然跑过来要召见他?   在京城里,不应该有这么大胆的骗子吧?   徐妙璟不知道该怎么答复了,语无伦次的说:“在下何德何能,幸蒙秦公召见……”   外面来请人的小太监又强调了一句:“不是见你,是见你们姐弟,尤其是你姐姐。”   徐妙璟:“……”   他有点慌,大佬别这样,你都没那功能了,就别祸害良家了吧?   小太监翻了翻白眼,“别瞎想!秦老爷不是那样的人!只是找你们问话!”   要不是秦公有命令,勿必好言好语的请人,他早就押着人走了。   这样的军事系统大人物召见,那就是泰山压顶。   候补武官徐妙璟和徐妙璇姐弟二人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除非想丢掉好不容易找回来的武官家业。   所以两人只能跟着小太监往西安门方向去,居然还很体贴的给徐妙璇安排了女轿,这更让姐弟二人惊疑不定,感觉有点魔幻。   到了地方,两人也没在外面等,直接被带进了里院书房。然后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只剩了姐弟二人直面大佬。   候补小武官徐妙璟没人权,只能惶惶然的跪地拜见,徐妙璇身为女子还好点,行个万福礼就好。   秦福放下手里的书,好奇的打量了一遍徐妙璇。并暗暗点头,至少从外表看,某人品味还不错,而且应该好生养。   秦太监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做事尽量要“合理”。这个“合理”并不是合乎道理天理之类的理,而是皇上的“理”。   或者说,做任何有可能被别人知道的事情,都要考虑下,能不能在皇上那里解释的通。   比如今天召见徐氏姐弟,万一皇上问到这事,秦太监就会说:   “听说张家想与这位徐家姑娘结亲,所以就想从徐家姑娘这里打听张家的事情,看看有没有机会作为突破口。”   至于为什么想在张家身上找突破口,皇上您都各种明示暗示下一个风口了,咱作为心腹太监,难道还不赶紧蹭热点?   本着这个原则,所以秦福见到徐妙璇后,开场白就是从张家开始的。   “张延龄欲娶你为孙媳,你为何不肯答应啊?”   徐妙璇不知秦太监是什么意思,只能很谨慎很官方的答道:“奴家已经另有口头婚约了,也是这般答复张家的。”   “是南京秦德威?以张延龄的性子,根本不会在意这种理由。”秦太监哂笑道:“你知不知道,秦德威已经来到京城了?”   “知道。”徐妙璇低头说。   秦福又接着问:“那你找过他吗?”   徐妙璇就答道:“没有,怕给他惹来麻烦。”   秦福板起脸拍案质疑道:“你也应该知道张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既然怕给他惹来麻烦,为何当初在张家面前提到秦德威?”   说起这个,徐妙璇心里就发苦。   “奴家当初用秦德威拒绝张家时,并不知道秦德威要来京师,还以为他远在南京,张家鞭长莫及。   谁知道后面他紧接着就来了京师,奴家更不好去见他了。”   秦福审视了片刻,忽然又问:“如果秦德威另娶他人,你愿意不愿意嫁给张家?”   这是今天第一个真正考题!徐妙璇马上就意识到这点,答道:“还是不愿。”   秦福继续追问:“为什么?张家有什么不好?虽然如今张家声势不复当年,但比你们姐弟二人这样的落魄人家强太多吧?”   这次徐妙璇没有立即回答,心里反复掂量秦太监这么问的含义,秦太监也不着急,就坐着等。   最终徐妙璇下定了决心说:“奴家在南京时,听秦德威念过一句唱词: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这句唱词本来是秦德威用来嘲讽别人的,但奴家以为,也可以用来形容未来的张家。将来若如此,奴家又何必去陪葬?”   咦?秦太监稍稍讶异,这徐氏女是个聪明人!   能判断出张家未来倒霉并不算什么,很多人都能。因为未来无非就是好和坏,随便瞎几把判断也有百分之五十概率判断正确。   但徐妙璇竟敢在自己这个“高层大佬”面前,甚至是第一次见面、不知深浅的“高层大佬”面前,开口预言张家败亡!   这份胆略和判断力是非常出众的!秦福不得不点个赞。   如果这徐氏女不是已经判断出自己的意图,她又怎么敢信口开河对自己说张家的坏话?   所以这徐氏女肯定看出了自己是故意考验,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答案,所以也就也明明白白的表示出了她的态度。   真是个巾帼人物啊,秦太监看着徐妙璇,更加欣赏了。   跪在旁边被遗忘的徐妙璟,听到姐姐这大胆发言,出了身冷汗。   他忍不住偷偷抬头瞥了一眼,正好看到秦太监望向姐姐的眼神。   顿时心里哀嚎几声,秦德威啊曾先生啊,我徐妙璟实在无能为力守护姐姐了!秦太监要有什么想法,我徐妙璟真拦不住啊! 第三百一十一章 故弄玄虚   其实徐妙璇内心也是非常忐忑不安的,毕竟这是在一个陌生的大人物面前说另一个大人物的坏话,换谁来看看也是有点冒险的行为。   而她所能仰仗的,只有自己的判断而已,另外她也有个小小的试探。   她故意说了“秦德威和自己在南京怎么怎么的”,然后再偷偷观察秦太监反应。   对方似乎并没有反感或者芥蒂的样子,这又让徐妙璇稍稍感到宽心。   秦太监的考校似乎还没有结束,紧接着又问道:“那你再说说,张家为什么会败落?”   徐妙璇很纠结的说:“若要论起这些,难免语涉君上,怕要大不敬。”   秦太监不以为然的说:“这里没有外人,再说我若想加害你,有的是简单办法,也用不着苦心积虑的制造一个大不敬来害你。”   徐妙璇犹豫了片刻,虽然她不明白秦太监为什么一个劲儿的考问自己。   但到目前也算是渐渐明朗,秦太监似乎并没有恶意。   一个这样大的人物,能耐心跟自己说这么多话,怎么可能有恶意?   于是徐妙璇就含含糊糊的说:“奴家就斗胆说几句,万岁对昭圣太后完全没有制约手段,只有张家出事才能给万岁提供想要的东西。”   秦太监越发的讶异了,一个十八岁的女子,居然能想到这一层,实在令人惊叹啊。   昭圣皇太后就是张太后现在的封号,当年就是张太后和大臣一起选定了本为外藩的嘉靖皇帝继位,这是嘉靖皇帝登基的法理基础。   嘉靖皇帝既然继承了伯父孝宗一脉的皇位,相当于过继,本该追认先皇孝宗为父亲,认张太后为母亲。   但是通过“大礼议”,嘉靖皇帝把张太后硬是变成了伯母,双方关系立刻急转直下。   可张太后在理论上,确实也能对嘉靖的皇位产生威胁,毕竟嘉靖皇帝继位的法理来源于张太后的认可,古代不是没有太后操持废立的事情。   而与此同时,嘉靖皇帝却缺乏对张太后的制约手段。在多疑没安全感的嘉靖皇帝心目中,这肯定就是一个巨大隐患。   从法律意义上,太后是无敌的存在,就连皇帝也不可能断然处置太后。唯一能制约太后的,大概就是娘家人了。   如果张家出事,嘉靖皇帝就可以通过拿捏张家兄弟,对张太后形成制约。   现在太监们所追求的“风口”,不就是怎么让张家出事吗?   徐妙璇含含糊糊的几句话里,表达出的就是上面几段这意思。   秦太监停住了考问,最后说:“既然你看得如此通透,那就不用再费心跟你解释什么了。   在张家的问题上,我还有用到你之处,你可否原意配合?”   徐妙璇内心十分苦涩,虽然秦太监没有明说具体会怎么办,但没根没基的小人物参与这种高层斗争,有多半概率就是当炮灰啊。   但她们姐弟能拒绝吗?若说一个“不”字,只怕走不出这处宅院。真当手握禁军的大太监是吃素的?   秦太监当然明白徐妙璇的纠结心思,他内心暗笑不已。   今天他叫徐家姐弟过来,说了半天张家的事情,其实都是幌子,并不是根本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先不提张家的事情了,说说秦德威这个人吧。”秦太监仿佛漫不经心的说:“我最近在宫中,时常听到这个人,你给我说说他。”   以徐妙璇的聪明,此时也有点懵,怎么忽然又要说秦德威了?试探着先反问了一句说:“不知秦公想听什么?”   秦太监一边品茶,一边还是漫不经心的说:“我宫中耳闻,此子事迹十分跳脱,他的头脑与你相比较,究竟如何?”   这口气仿佛就是听到了八卦,找人随口议论。   徐妙璇考虑了一下,就实话实说:“秦德威天资英粹,学识广博,机敏过人,无论是谋划还是应变,远远胜于我。”   “他真的有这么好?”秦太监似乎不敢相信。   徐妙璇强调说:“绝无夸大之处,秦德威将来必定成大器。”   “看来这是一个大才啊。”秦太监不由得感慨说:“其实我现在最欣赏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少年英才。”   秦太监突然间似乎又换了个话题,徐妙璇感觉自己又有点跟不上了。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秦福问道。   这个真不知道,而且关系到秦大佬自己,徐妙璇哪敢乱说,只能捧着话回应:“还请秦公示下。”   “因为在同级内臣中,我是最年轻的一个,所以我也最欣赏少年人物。”秦太监看着像是没有卖关子,但又像是卖了个大关子。   徐妙璇只能暗暗吐槽,这前后两句有逻辑可言?你最年轻,所以你就欣赏少年人物?   “五六十岁的人,或许只需要为十年内的事情做打算。但三十岁的人,往往就要为未来二十年、三十年的事情做打算了。   所以我才会说,我最欣赏你们这些不到二十的少年英才,二三十年后,你们这些少年人仍然还能活跃在我面前。”   闻弦歌而知雅意,徐妙璇不可思议的望着秦太监,甚至在不可思议中还夹杂着一丢丢的惊喜。   听秦太监的意思,就是要为二十年后的事情进行布局?   是想招揽她们姐弟吗?然后以二十年为跨度从长计议,预备到将来大用?   好消息就是,如果这样的话,秦太监就暂时不会把他们当炮灰了?   秦太监察言观色后,再次暗暗好笑,故弄玄虚的逗逗小姑娘,还是挺有乐趣的。   徐妙璇随即又想到,她虽然无所谓,但弟弟的未来可就充满希望了!   若有秦太监这样的当红大太监扶持,她弟弟在武官里混,立刻就相当于获得了最强力的支持。   “其实我看好秦德威,如果真有你说的那么好。”秦太监又把话题绕回了秦德威身上。   但徐妙璇的感觉就不好了,仿佛被直接泼了一盆冷水。难道秦大佬你的最终目的不是我们姐弟,而是秦德威?   秦太监继续说:“但我并不适合出面与秦德威直接打交道,所以我需要一个中间人,我看你们就非常合适。”   徐妙璇呆了一呆,咬牙道:“我们姐弟愿为秦公效命!”   秦太监仿佛也没太当回事,只对徐妙璇说:“好,那么以后就由你们姐弟代表我与秦德威沟通。”   徐妙璇心神一阵恍惚,难道自己对秦德威来说又“有用”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莫欺少年穷!   秦德威前两天在西城找到的住处,地段在武功胡同,位置差不多就在三法司和长安右门中间。   往东走直达长安右门,往西走直达三法司,不管是告御状、拦街卖惨、还是去刑部都方便。   住宅原本是一位官员的,只是他致仕回乡了,留了家人处置房产。   本来是只卖不租,秦德威好说歹说,说服了对方看在忠良面上,提供三个月出租服务。   在秦德威从刑部大牢出来后,次日带着冯家老夫人吴氏来看房。   然后吴氏就直接花钱买下了,让秦德威见识到了什么叫土豪,然后当天就搬了过来。   宅院前后两进,再加一个侧院,非常适合他们这伙人居住。   搬过来后,秦德威直接在穿堂抓住了冯行可,“走,趁着近了,现在去趟长安右门!”   冯行可想到了上次的羞耻场面,忐忑不安的问道:“又要去跪一个时辰?”   秦德威宽慰道:“这次不用跪了!上次我们被人捣乱,没来得及击鼓投书,需要去补上这个环节,所以这次只要敲登闻鼓就行了!”   于是冯行可就跟着秦德威去了长安右门外,敲了登闻鼓后,被值守的锦衣卫官简单问了几句,就按照程序带走送往都察院。   他们也认得冯行可,毕竟前天才来跪过,还闹出了挺大的动静。   另外有两个冯家的仆役也跟着冯行可去了都察院,而秦德威没去,因为并不需要他过去。   都察院那边,左都御史王廷相是自己人,左副都御史毛伯温是夏言的同乡,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然后就是都察院将冯行可申请“代父受死”写成奏疏,送进宫里。   根据历史,过几天大概就会批一个“不许”下来。到了那时,再继续组织冯行可花样卖惨,计划就是这样。   但在此之前,冯家这边暂时就无事了。   目送冯行可一行人离开长安右门,秦德威心里开始琢磨,趁着这几天有闲暇时间,应该去找找徐妙璇。   不过根据上次得到的消息,徐妙璇现在似乎正在被建昌侯张延龄逼亲?   这件事也必须要解决!但秦德威也知道,不可能自己直接去找张延龄。   一是解决不了问题,二是他没这个胆量。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没胆量,如果贸然上门哔哔,弄不好就是被张延龄打死并毁尸灭迹。   从历史资料来看,张家就是这么草菅人命,不止一个例子可以作证,秀才身份在张家这里保护不了自己。   其实这样没有王法的人家,正是小学生的克星。   所以秦德威琢磨来琢磨去,只能请人出面先和张延龄交涉一下。   他在京城认识的大佬,只有夏言夏师傅和王廷相王总宪,王以旂王师叔在京城不能算大佬。   夏言和王廷相两人之间,虽然与王廷相关系更近,但秦德威选择了夏师傅。   能让张延龄这样人家畏惧的只有皇帝,而夏言在皇帝那里正当红,在皇帝面前能说的上话。   所以秦德威估计,如果夏言开了口,张延龄这样过气国戚至少会卖面子听几句。   当冯行可的身影消失在街口后,秦德威回住处等到傍晚,这会儿夏言大概率从衙署回了家。   然后他说走就走,朝夏言住宅而去。反正现在住西城了,去找大佬们很方便。   此时夏言正在书房,正与几人商议事情,原来今日出了件让朝廷人心浮动的事。   嘉靖皇帝突然下诏,因为近年翰林侍从人少,所以从各部选调官员入翰林院任职,要求方正有才学、众望所归者,令朝臣推举十人进奏。   这道诏书一出,京城官场立刻轰动了。   翰林院是什么地方,去翰林院任职有何意义,稍微懂明史的都能理解,前文也简单介绍过。   从名声上说,翰苑词臣是文官系统鄙视链的最顶端,逼格最高,最为清流。   从实际好处来说,有个规矩叫“非翰林不入内阁”,去翰林院镀过金就意味着有了入阁的资历。   翰林院官职放出外地的话,比如七品翰林院编修外放为五品同知,升两品都会被看成贬职。   还有一个好处,翰苑词臣又称为天子的文学侍从,与天子打交道机会比其他官员更多。   所以说,嘉靖皇帝要补十人入翰林,立刻就让官场轰动了,而且这是一件特别非常规的事情。   按照一般规矩,翰林院必须考选才能进去。也就是殿试三鼎甲,以及殿试完毕后,新科进士馆选为庶吉士进入翰林院。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部门官员调入翰林院的制度,翰苑就是一个不对其他部门开放的高逼格独立圈子。   所以其他部门官员调入翰林院这样的事,都是极其稀少的特命特例。比如当今的首辅张孚敬,曾经被皇帝特命为翰林学士。   明白了这些,就能想象到,今天皇帝突然开了恩典,从部院选拔十人入翰林院,让京师官场多么轰动。   或者叫激动,十个名额,自认有资格的谁不惦记?想扶植党羽的,谁不惦记?   不只夏言家,今天晚上,不知多少处在紧急开小会,只是秦德威这个外地游民完全不知情而已。   却说夏言正在和亲信们议论“十人入翰林”这件事,有个人分析道:   “要说方正、才学、名望,我看弄不好八才子要占据名单了!吾辈想塞人进去,非常困难,除非能把八才子打压了!”   夏言皱了皱眉,这时突然听到仆役禀报说:“有秦德威前来拜见,说是有事相求。”   夏言便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说:“不见!”   面临“十人入翰林”这样的大事,今晚如此关键,哪有空见秦德威这个小角色?   而且夏言还产生了一点额外的不悦,刚和你秦德威认识几天,还没有那么熟吧?   你秦德威连个预约都没有,就这样直接跑过来求帮忙,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你这是太把自己当回事,还是太不把礼部尚书当回事?   站在夏府大门口的秦德威等了一会儿,就听到仆役回复说:“我家老爷说不见。”   秦德威又抱着希望问了句:“可曾另约时间?”   仆役还是答道:“不曾,我家老爷并没有另外吩咐。”   靠!秦德威十分不爽,感觉自己被轻视了,这跟上次看帖不回的性质不一样!   现在自己已经帮过夏言那么大一个忙,给夏言死敌霍韬设计了那么大一个死局,还在帮着救冯恩,夏言居然如此没礼貌!   但秦德威在这里也没办法,只能愤愤然走人。   切!莫欺少年穷! 第三百一十三章 冤家路窄   夏师傅没在意拒见秦德威这种小事,仍然继续与另外几人商议。   只听其中一人说:“我总感觉,这十人名单,就像是给八才子量身定做一般,不然人数为何如此凑巧接近?也不知是什么人推动的。”   另外一人说:“近年来京师官场中,八才子的才名最高,而且名声甚正。这十人名单万众瞩目,如果舍弃八才子而推举别人,只怕难以服众。”   最开始说话的人又问道:“这八才子能否拉拢过来?哪怕是其中几个也好。”   夏言摇了摇头:“能不能拉拢不知道,但我实在信不过。这八才子中的六个是嘉靖八年进士,而这科的主考官是霍韬。”   也就是说,理论上这六人都是霍韬的门生。   虽说传闻中嘉靖八才子看不上议礼派,也不太尊重霍韬,但官场的事情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夏言又哪敢轻信。   有个一直聆听很少说话的中年人忽然开口道:“刚才说来拜访的秦德威,是不是南京来的那个?”   夏言答道:“正是此人。”   这中年人叹道:“我听说前阵子太白楼文会,秦德威跟着总宪王公参会,直面八才子之首王慎中。   然后王慎中被秦德威指着鼻子教训,从人品到文学一通贬斥。而王慎中毫无还手之力,一个回合都赢不下来。”   夏言愕然,还有此事?真的假的?秦德威这么能喷,连王慎中这个著名大愤青都喷不过秦德威?   主要是夏师傅现在文学段位太高,只琢磨写应制诗和青词的技艺,读者一般只有皇上,对低端文坛动态不是很关注。   另一人说:“那你的意思是,让秦德威压制八才子的声势?”   先前扯出秦德威的中年人说:“至少此人可用,而且很有希望做到,连王慎中在他面前都撑不住。   毕竟八才子是反复古派的,与总宪王公交恶。又听王公说,秦德威是支持复古派的,注定与八才子为对头。”   另一人拍案道:“甚好!我们就缺一个这样能正面击败八才子的人!”   夏言:“……”   说来说去,难道要再去把秦德威请回来?礼部尚书不要面子的吗?   “夏公以为如何?”旁人问道。   夏言就考虑周全的答道:“今日再去请来不及了,待我明日先问过王总宪,再做决定!”   夏言宅邸所在的小时雍坊紧邻皇城,乃是官邸密布的著名高贵社区。   在黄昏这个时间段,时不时就能遇到散衙回家的官员,或者是出门享受夜生活的官员,有独自步行的小官,也有带车轿仪从的大员。   但无论什么档次,以秦德威的身份,遇到了都要避道为礼,虽然他身边带着两条大汉长随。   京师官员实在太多,不可能享受地方官那种出门净街的待遇。所以有一套避道规矩,不然都乱抢路岂不乱套。   离开夏府的秦德威走到一处胡同口,迎面又看到两位官员远远走过来,正有说有笑的并肩而行。   这里胡同不宽,对面这两官员并肩而行,秦德威就只能继续避道。站在胡同口路边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等对方先过去。   但对面两人中,有个人抬眼瞥见秦德威,“咦”了一声,就站住了。   同行之人问道:“你怎么了?”   先停住脚步的人指点着前方说:“看前面,此人就是秦德威。”   同行之人也抬头看去,惊讶道:“竟然如此年少,南江老弟真的遭受过他羞辱?”   说完又道:“啊,口误了,南江老弟已经改号遵岩了。”   先停住脚步的人说:“此人能言善辩,刁钻无比,殊为难缠。当时遵岩老弟一时没有防备,竟然颜面扫地。”   同行之人轻笑道:“只是十几岁少年罢了,凭借天分一时取巧,便能耀眼一瞬间,也是常有的事情。   今日相逢不如偶遇,给他吃个教训,让他知道,京师不是可以随便撒野的。”   说完后,他就带头朝着秦德威走了过去。   此时秦德威还在琢磨自己心事,不经意发现对面两位官员居然没有通过,反而齐齐站在了自己面前。   秦德威诧异的问道:“两位大人有何贵干?”   其中一名矮个子官员皮里阳秋的问候道:“数日不见,秦朋友别来无恙?”   秦德威疑惑的打量了几眼,“这位大人看似面熟,在下见过否?”   矮个子官员先是无语,然后自介道:“户部主事吕高!”   听到这个名字,秦德威这才恍然大悟,就是上次太白楼文会时,坐在王慎中旁边的那位,也是嘉靖八才子之一。   但是此人在八才子中的文学地位,有点像王廷相在复古七子里的位置……   这么没有存在感的人,秦德威怎么可能留有深刻印象!   秦德威又看向另一位官员,好奇的问了句:“阁下又是谁?”   与吕高岁数差不多,又如此亲近的走在一起,莫非也是嘉靖八才子之一?会不会是嘉靖朝第一工具人唐顺之?   然后就听到此人傲然道:“我乃李开先,吏部考功司主事!”   果然也是嘉靖八才子之一,可惜不是唐顺之,秦德威丝毫提不起兴趣,对这二人点了点头,就要绕开走人。   避了道你们都不走,那就小爷只好先走了。   “慢着!”李开先脸上挂着一丝浅笑,靠近了秦德威,低声道:“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我却知道,聊城曾知县是你父亲。”   秦德威确实没明白,李开先提起这个干什么。   虽然自己没有刻意隐瞒什么,但一般人还真不知道曾后爹和自己的关系,毕竟不是一个姓。   但吏部的人知道这个父子关系也不奇怪,毕竟当初自己抓捕巨寇立过功后,朝廷赏在了曾后爹这里,这事就吏部经办的。   李开先的笑容一成不变,继续说:“你信不信,我能让令尊任满考计不称职?”   吏部考功司,顾名思义就是负责天下官员的业绩考核。一个考功司主事铁了心整一个知县,确实不难。   秦德威冷哼一声道:“阁下过分了吧?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李开先靠近了秦德威,站在秦德威挥拳就能打到的距离,脸上依然挂着浅浅的笑容,回应道:   “你们这些没见识的人,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吗?你还以为这是玩笑吗?   我还能告诉你,甚至能在吏部主持的九年一度的天下大计中,直接黜落令尊,只要我想,总有机会。” 第三百一十四章 又出了点意外   秦德威皱起了眉头,李开先说的这些威胁,都是实实在在的,真有可能会发生。   有句话怎么说的?想成事也许很难,但想坏事就很简单。这李开先所在的位置,就是个能坏事的位置,只要他歪歪嘴动动笔或许就是个麻烦。   李开先并不在意秦德威想什么,继续逼近了威胁说:“还有要告诉你,我就是山东首府历城人,你那个爹在山东做官,最好别出差错,不然就不只是降职问题了。”   踏马的,这人神经病吧?秦德威暗骂了一句。   记得嘉靖八才子中,李开先在京师官场坚持时间最长,职业生涯最滋润。   后来此人一直在吏部要害岗位,做到了天下第一五品吏部文选司郎中,然后被罢黜赶回老家研究戏曲去了。   按道理来说,不该是这神经病模样啊?   李开先的笑容渐渐变得有点狞狰,像个街头棍徒一样,拍了拍秦德威的脸。   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你这小貉子,别以为会作几首诗就可以为所欲为,京师的水深水浅都不知道!   记住了,你爹娘被连累,都是你这个贱坯子的过错!”   听到这里秦德威被激怒了,伸手左右开弓,两巴掌就呼了过去。   这两年秦德威营养好,又处于发育期,身高长得很快,如今与一般的矮个子成年人也差不多了。   所以他现在不用跳起来也能打到人脸了,这巴掌直接就朝着李开先的脸去了。   但李开先不知道是反应慢了,还是没预防秦德威敢动手,结结实实的挨了两下,脸上立刻显出一道红印,嘴角还有点破裂。   “混账东西!小貉子你完了!”李开先捂住脸喝道。   吕高莫名其妙的看着李开先,今天的李开先让他感觉有点陌生,难道今天要开打?   秦德威身后马二、段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么长时间闲的蛋疼,今天终于可以活动拳脚了,大不了打完后暂时逃出京师躲风头。   有路人见有热闹,也就停了下来,等着看当街殴斗的好戏。   然而此刻李开先忽然扭过头,对胡同口的另一边喝道:“兵马司的过来!”   京城设有五城兵马司弹压地面,每个兵马司指挥下面还有几个副指挥,分头带队巡街。至于小时雍坊这种地方,肯定会专门有人巡街。   李开先早就看到附近有兵马司队伍了,他喊了一声,就有个兵马司副指挥带着人马过来了。   李开先亮出了脸上巴掌印,指着秦德威,对巡街的兵马司副指挥说:“我乃吏部考功司主事李开先!此外地游民横暴不法,殴打官员,还不速速逮治!”   秦德威:“……”   雾草啊!你李开先踏马的前面哔哔那么多,装了半天反派,就是为了忽悠小爷我动手打你?   大家都是混文圈的,划下道儿来比划比划就是了,告官算什么本事,还讲不讲文德了?   李开先怕自己人不理解,又悄声对吕高解释了句:“对付这种人,要斗智!”   吕高有点麻,你这是逗逼还是斗智?   兵马司副指挥看了看双方,知道秦德威动了手,又以下犯上,论理该捉拿审问的。   但他感觉秦德威也不是好惹的,毕竟敢当街打吏部主事,估计也有两把刷子。   所以也就客气的说:“职责所在,这位朋友请吧!去趟西城察院!”   李开先叫道:“察院不行!此人与总宪相熟!要送其他衙门审问!”   秦德威也连忙叫道:“县衙府衙不去!毕竟被打的是吏部官员,这些地方衙门审不了!”   兵马司副指挥:“……”   就踏马的你们这些不干事的人破事最多!   所以秦德威又被扭送到刑部去了,目送被押解的秦德威,吕高很是恍惚,莫非这种办法真有用?   李开先抚摸着脸上的痕迹,得意的对吕高说:“此辈少年人必定气盛,稍稍言语挑衅几句就会动手!   你看,他当街殴打官员,证据确凿,皆有多人目睹,罪无可逃!   在这种关键时期,不收拾收拾此人,如何让遵岩老弟抬得起头?”   吕高苦笑道:“你言语对他父母多有不敬,不动手还能是人子吗?”   对此李开先就只说了句:“谁听见了?”   天都黑了,刑部官员早已经下班了,但大狱是十二时辰昼夜有官员值班的。   兵马司副指挥提笔写了一份情况说明,详细注明了当时现场状况,签字后移交给刑部,以备审问所用。   然后将殴打官员人犯秦德威往大狱里一扔,就拍拍手走人,以后的事情就跟他没关系了。   今天值班的官员又是提牢主事赵春,他握着文书,皱眉看着秦德威。   忍不住就喝道:“你把刑部大狱当成客店了不成!”   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秦德威陪着小心说:“不敢不敢,实在是忍无可忍就动手了。”   赵春也不再说什么,带上禁卒,押着人犯秦德威就往大狱里面走。   秦德威忽然惊叫道:“不对,这不是去天牢的路!”   他上次进刑部大狱,住的是相对舒适的政治犯“天牢”,不是从这边走的!   赵春冷哼一声道:“你今次是犯了治安罪,还想去住那边天牢?老老实实跟别人一起蹲大狱吧!”   刑部大狱里都什么重犯?秦德威赶紧辩解说:“可在下上次进来,也只是因为占道扰乱皇城秩序这样的治安问题。”   赵春斥道:“那是因为上次是锦衣卫扭送来的!只要是锦衣卫送来的人犯,性质就不一样!”   秦德威对赵主事解释道:“这次性质也不一样,最后一定也是政治案件,赵大人一定要信我!   实在不行,赵大人把咱送到都察院也行!另外烦请赵大人给王总宪传句话,让王总宪帮在下看顾个徐姓小娘子。”   赵春斟酌片刻后,转身朝着另一边去了,秦德威暗暗松了口气。   天牢里,点着不知道哪来的蜡烛,冯恩正奋笔疾书,撰写着自己七年官场心得,并幻想着自己出狱后洛阳纸贵的场面。   听到人声响动,冯恩下意识抬头看去,莫非有新的狱友来了?   然后便见禁卒举着火把,押着秦德威进来了……   秦德威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对冯老爷笑了笑:“不好意思,又出了点意外。”   冯老爷对秦德威盲目信任,终于产生了一丝丝的动摇。   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谁家从监狱里往外捞人时,反而三番两次把自己送进来的!   还是老地方,秦德威隔着夹道和铁栅栏,对冯老爷问道:“天亮后,你能不能把笔墨借给我啊。” 第三百一十五章 人生到此凄凉否?   今天又是一个苦逼的早朝日,可以说大明朝廷上上下下,从皇帝到大臣,没人原意上早朝!   凌晨天还没亮,文武官员们就聚集在午门外,等候着开宫门。   礼部尚书夏言找到左都御史王廷相,询问道:“听闻前段时间,秦德威去太白楼参加文会,是你领去的?”   王廷相略得意的说:“我复古派后续有人,当然要引见给京师文坛同道,以昌大我复古派!”   夏师傅忍不住暗暗吐槽,就你王廷相那文笔,皇帝都看不上眼,又哪来的勇气在文坛刷脸?   当初文坛盟主李梦阳、何景明他们这些复古派领军人物还在的时候,你王廷相敢以复古派大佬的身份这么跳吗?   但今天重点不在吐槽王廷相,夏言接着问道:“又听说秦德威当场力压王慎中?”   作为与秦德威一起战斗的当事人,王廷相印象当然深刻了:“也不能说是力压,那感觉就像是犁庭扫穴,单方面虐待。”   然后王廷相又迅速检讨了几句:“当然,虽然当时王慎中惨败不可言,但我和秦德威终究有联手的嫌疑。   在外人看来,或许显得以多欺少、胜之不武啊,让夏大人见笑了!”   王慎中在礼部主客司当员外郎,他夏言是礼部尚书,能不知道王慎中有多狂?   秦德威居然真能摧毁王慎中,实在是让人想不到的惊喜啊!   刑部老尚书王时中凑了过来,“听到你们在说秦德威?巧了,我也刚听过这个人名。   有部属方才禀报说,有南京江宁县生员秦德威,因为当街殴打吏部考功司主事李开先,昨夜被有司扭送刑部处置,已经收押了。”   夏言:“……”   怎么每次想找你秦德威的时候,你踏马的就进天牢了?你知不知道进天牢找人有多敏感,有多麻烦!   王廷相惊讶的轻声叫道:“这不可能!我们复古派后起之秀秦德威怎么会动手打八才子的人?”   如果听到秦德威被人打了,王廷相一点都不会吃惊。   想打秦德威的人那么多,能从南京一直排到京师,保不准哪天谁就成功了。   但听到秦德威动手打人,王廷相感觉就很荒谬,这不是傻到扬短避长吗?   秦德威因为年龄体型关系,一直就是那种能哔哔就绝对不动手的人。   这次是秦德威的喉咙发炎了?还是他嘴巴溃疡了?以至于不得不靠动手来解决问题?   刑部老尚书反驳说:“怎么不可能?多人目睹,证据确凿,事实无疑,秦德威就是打了李开先。”   夏言就开脱了一句说:“或许别有内情,从轻发落。”   王时中叹口气说:“就算别有内情,也是要讲实证的。现在所知的情况就是,秦德威以下犯上,动手殴打官员,理当从重入罪。   不是不想宽容,大小轻重或许可以拿捏,但众目睽睽之下,无中生有或者有中生无,那是不可能的。”   王廷相皱紧了眉头,“你们刑部可否把这案子移交给都察院?”   王时中吹胡子瞪眼,如果再年轻十岁,就凭王廷相今天几句话,他就要好好较劲一下。   一个破治安案件,你都觉得刑部审不了,你这是多看不起刑部?   五十九岁的王廷相也知道自己失言了,怕再把七十几岁的王时中气出个好歹,讷讷不敢说话。   此时宫门大开,大家只能先列队入朝了。   天牢里很幽暗,外面天色初明时,天牢里还是黑乎乎的。等外面一直到了日上中天,天牢里光线才算不错。   一觉自然醒的秦德威扒着铁栅栏,朝着对面的冯老爷叫道:“快点快点!笔墨给我!”   冯恩狐疑的说:“老实交待,你是不是为了题诗,才故意二进宫的?”   “这真是个意外!”秦德威着急的说:“趁着光线好,快点先把笔墨给我!”   冯恩瞪着秦德威:“你知道笔墨是从哪里来的么?都是我从管牢禁卒手里买的!你说要就要?”   秦德威不耐烦的说:“这次捞你出来,状师费暂定二百两,换你笔墨够不够?”   冯恩只能把笔墨递给在夹道值守的禁卒,让禁卒传递给对面秦德威。   禁卒拿着笔墨,对着秦德威笑笑说:“咱们帮你们囚犯传递东西也是要担责的,这个过手费用……”   哪里都有规矩啊,秦德威机智的指着冯老爷:“都记在他账上!”   冯老爷是天牢长期住户,禁卒暂时不担心冯老爷跑路,就把笔墨给了秦德威。   拿到了梦寐以求的笔墨,秦德威热泪盈眶,终于能达成天牢题诗成就了!   先写一首什么呢?在监狱里题诗真没有什么套路可言的,能选的题材有很多种。   可以表达绝望心情,也可以写自己生平。可以表述自己不屈的志向,也可以写对时事的感怀。可以豁达的自嘲,甚至可以讽刺政治,当然最作死的是写反诗。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呢,还是“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呢,还是上次没念完的“人生逆旅客,今日又南冠”呢?   秦德威犹豫了好一会儿,对面冯老爷等不及叫了一声:“你别纠结了!写一首带上我的,笔墨钱就不收你了!”   行吧,秦德威就有了主意,先来一首一起卖惨的吧,别的地方不太好用,只能写在这里了。   此后便提笔在墙上先写了题目:“金缕曲,金陵秦德威与屯部冯君同狱所感。”   然后继续写正文:“君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同狱师友。   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这首词不算短,写到这里,秦德威有点卡壳,朝对面喊了一嗓子:“冯老爷你哪年生的?天干地支?”   冯恩回应了一声:“辛酉年!”   于是莫得感情的写诗机继续提笔:“千万恨,为君剖。尔生辛酉我戊寅,共些时……”   忽然从外面有禁卒进来了,打开牢门按住了秦德威:“提审你了,上堂去!”   秦德威大急了,举着笔叫道:“等我写完!”   没文化的禁卒不耐烦的说:“写个几把!就你们文人破事多!老爷们还在堂上等着呢,去迟了打得是我们板子!”   两条汉子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提着秦德威就出去了。   冯恩隔着铁栅栏问道:“你写上我名字没有?”   秦德威答道:“写了,题目就写了!”   那就好,于是冯老爷就放心了。   如果秦德威回不来了,回头花点钱搬到对面去,然后续上诗词美滋滋。 第三百一十六章 请说出你的故事   秦德威被提到一处刑堂,早有一位三十多岁的主审官坐在公案后面。   秦德威上了堂行个礼,然后就听到主审官先开口道:“秦德威听好了,本官乃刑部郎中贾应春,今日主审你殴打李开先之案。”   这也是以示公正之意,让案犯明明白白的知道是谁审你。   贾应春?秦德威听到这个名字,有点惊奇。   不禁又抬着头瞩目良久,此人传记好像上了哪一版的语文课本文言文部分?   缘分啊,按照原有历史轨迹,曾后爹嘉靖二十七年被斩后,师叔王以旂接替了三边总督位置。   然后王师叔在任几年去世后,又是这位贾应春贾大人接替当三边总督,再后来官至尚书。   秦德威不禁疑神疑鬼,难道三边总督这个位置跟自己真有缘份吗?   竟然连续三任总督前仆后继的跟自己扯上关系,这也太小概率了。   贾应春莫名其妙,你秦德威那是什么眼神?然后你又发什么呆?   忍不住“啪”的拍下惊堂木,喝道:“关于此事情状,李开先已经写明文本送到本官这里!至于其余情况,秦德威你可招供否?”   就是说,审案只审秦德威,李开先并不需要到场,只写个文书说明情况就行了。   这是并不是贾应春刁难秦德威,反而是很“合理”的,谁让李开先是官身,秦德威只是个小秀才。   秦德威清清嗓子,就要开口答辩,这可是他的老本行了。   正在这时,堂外忽然传来嘈杂声音,然后就看到一个小吏拿着个令牌进来了。   然后小吏对秦德威说:“奉总宪王公之命,向秦德威传话。因此案涉及官员风纪,你若对审判结果不满,可至都察院上告重审。”   秦德威忍不住笑了出来,这王大中丞也是个妙人。   主审官贾郎中瞬间脸色发苦,案子本来就已经够难办了,结果左都御史又公然来掺乎,这踏马的还能正常审吗?   秦德威摆出极端愤怒的模样,对贾郎中开口答辩道:“关于晚生动手殴打李开先之事,其实别有隐情!   此人辱及家父母,以家父母来威胁晚生,简直形同禽兽,令人发指啊!   为人子者,晚生焉能无动于衷乎?不得不愤而出手,阻止恶贼继续污辱父母,此事两个随从皆可为证。”   作为一个专业状师,秦德威很清楚,在这个案子里,自己打人是一个明确事实,否认毫无意义。   所以双方在审案阶段所能做的,就是陈述各自的逻辑,然后看主审官采信哪一个逻辑。   或者说,两边围绕着“秦德威打李开先”来讲故事,看谁讲的更好,更能忽悠住主审官,或者更能煽动舆论。   并不是笑话,在双方都有背景的情况下,我大明判案的内在逻辑就是这样的。   这叫情与理相结合,不理解这点,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大明状师。   所以秦德威的思路就很明确了,围绕“孝”来讲故事,这是个份量很重的字。   如果在涉及父母的情况下,儿子做出过激反应,常常就会法外开恩,从轻或者免于处罚。   贾应春听完秦德威的故事,又看了看李开先写的文本,辩驳道:“但据李开先所言,他只是因为文坛之争与你产生口角,也有户部主事吕高为证。”   秦德威愕然,这李开先比自己想象中的还有点不要脸皮啊?   他秦德威只是在原有事实基础上稍微有点艺术加工,说李开先“辱及父母”,所以自己才会动手。   而李开先居然无中生有,直接说“因为文坛之争产生口角”,这踏马的不但是侮辱自己的人格,还是侮辱自己的技术!   如果照李开先这个逻辑,自己根本就别想脱罪!   于是秦德威就辩解道:“李开先说晚生因为口角纷争打人,这于理不通!   但凡熟悉晚生的都知道,晚生绝对不会因为口角纷争说不过别人而动手,向来都是别人说不过我才想动手!”   贾应春:“……”   这个辩解角度真是清新脱俗,活了三十年第一次听到。   “反正你们两边证人,全都无效!”贾应春先做了第一个公正判断。   证人不是双方随从就是亲友,能信就见鬼了,除了干扰没意义,干脆先排除掉!   于是在没有人证的情况下,应该相信谁的故事,这判断难度就更大了……   贾应春决定再给秦德威一次机会,喝道:“秦德威!你只是个外地生员,而李开先是官身!   如果互无人证情况,各执一词无法说服人心状况下,最后结果只能是委屈你而维持朝廷命官体面!”   这不是说贾应春跟秦德威过不去,这是一个阶级社会标榜的现实。   在大明法律意义上,官员本来就是高人一等的,不然为什么叫父母官而不是公仆?   这也是李开先有恃无恐的原因,在正常情况下,在法律上他是立于不败之地。   所以贾郎中的意思就是:来,秦德威请说出你的故事,若是打动不了本官,那就要很抱歉了。   如果秦德威不是有功名的士子,不是有大佬直接撑腰,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秦德威幽幽叹道:“这个故事,要从……啊不,此案内情,要从聊城那件事说起。   霍韬麦祥为非作歹,家父奋力与此辈抗争,此事轰动朝野,贾大人您应该知道吧?   李开先之所以辱及晚生父亲,就是因为此事!他就是替霍韬麦祥张目,再以诬告将晚生治罪,就是意欲报复晚生!”   贾郎中:“……”   你这个故事,硬伤有点多,欠缺说服力啊。   秦德威抛出故事框架后,又赶紧开始弥补硬伤:“据我所知,李开先是嘉靖八年进士!   而嘉靖八年主考官是霍韬,所以李开先就是霍韬的门生,他就是要替老师报复晚生!”   贾郎中笑笑不说话,这故事还是有硬伤。据他所知,八才子其实并不待见大礼议功臣,并不认可霍韬这个议礼派。   秦德威继续弥补故事硬伤:“而且贾大人你不觉得这个时间很巧吗?”   贾郎中终于开始正视秦德威的故事了,“你这是何意?”   秦德威迅速解读故事内涵:“李开先对晚生很仇视,这是毋庸置疑的吧?但他为什么之前一直隐忍不发?   偏偏在朝廷刚刚宽免了霍韬,允许霍韬回京主持吏部的时候,他就敢跳出来对晚生发难了?   这其中道理,难道不值得深思否?”   稍微有点智商的人都能猜测出“原因”,之前隐忍不发,是因为霍韬“生死未卜”,所以不敢对秦德威这个敏感人物乱来。   现在之所以对秦德威大胆出手,就是因为霍韬已经确定平安无事了,不用再有顾忌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为什么李开先如此在意霍韬的安危?   最后秦德威总结道:“一个霍韬的门生,官职还是霍韬吏部直接下属,然后在霍韬确定平安无事后,立刻就对霍韬的仇家报复发难。   如果说这都是巧合,那也未免太巧了,不管贾大人你信不信,反正晚生不信。”   贾大人只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乱,喝止了秦德威继续哔哔哔。“你先别说话,让本官理一理头绪!”   秦德威很体贴的说:“晚生都帮您理清楚了,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当街打人治安案,而是一件徇私政治报复案。   这样理解它的意义,您是不是立刻就觉得思路很清晰了?如何判决,就很明白了吧?”   贾应春立刻恍然,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没错,这样就明白多了……”   雾草!贾大人突然回过神来,重重的拍了下公案,没好气得大喝道:“秦德威你大胆!”   然后贾大人咬牙道:“本官总算明白,你为什么敢那么说了。   你还真是这样,不会因为口角纷争说不过别人而动手。”   秦德威答话道:“大人英明!所以那李开先的供词不足采信!”   贾大人又接着说:“但你也说,向来都是别人说不过你才想动手!本官也真有此感。”   秦德威连忙回应说:“在下有功名在身,再说生日还未满十五足岁,刑堂上严禁拷讯!”   贾应春:“……”   听说此人是冯恩的幕僚出身,有空该去天牢里和冯恩聊聊,他作为东家,是怎么降服秦德威这种人的? 第三百一十七章 立场是非   这个时候,秦德威并不知道皇帝突发奇想,从部院选拔官员入翰林,然后八才子成为大热门的事情。   或者说秦德威知道历史上有这件事,但还没想到具体在昨天开始了。   所以秦德威只能拼命拿着霍韬去蹭李开先,以此制造所谓的政治报复案件。   假如秦德威知道“十人入翰林”这事,哪还需要什么霍韬啊,他自己就蹭上去了。   但主审官贾大人是知道“十人入翰林”这事的,还知道李开先也是热门人选。   他见有大佬撑腰的秦德威很机灵的把案子往政治上面扯,就知道这不是自己能做主的了。   在朝廷审案子,很多时候审的不是法律问题,而是政治问题。   贾大人的政治嗅觉并不差,当即就暂停了审案,去找刑部尚书王时中汇报了。   王时中本来正琢磨什么时候写退休奏疏的事情,听到贾应春的禀报,稍加思索便指示说:   “霍韬在聊城的事情都是过气事情了,再提也掀不起新花样。   所以就听秦德威的,把此案和霍韬联系起来判,判完后此案就彻底结束了,我们刑部可以轻省下来。   如果听李开先的,后续麻烦太多了。万一被人揣测此案和入翰林有关系,那对我们刑部来说等于平白惹事上身,没那个必要。   还有,判完后赶紧让秦德威走人,他本人就是个麻烦,少沾惹他!他如果还有意见,让他找都察院王廷相去。”   老尚书的指示明明白白,充满了几十年积累的政治智慧,当然也掺杂了一些个人立场考量。   贾应春又问道:“如果李开先不服,又当如何?”   老尚书又不在意的说:“他不服就尽管来刑部闹啊,看他有没有胆量闹大。”   贾应春其实就等得这句,然后就回到刑堂就把判词写了,大致意思就是:   “据秦德威所供,因曾铣与霍韬麦祥冲突之事,李开先与秦德威生口角,秦德威怒而动手掌掴李开先。   又因曾铣乃秦德威继父,故秦德威虽理无可恕,但情有可原。   判秦德威赔与李开先汤药费用,又按殴打损人一牙齿例,罚七石米(准予折银四两)与李开先,另由南直隶提学官训诫。”   判完后,也不等秦德威交罚款,直接先礼送秦德威出刑部。   秦德威又一脸懵逼的站在刑部大门外,手里拿着新鲜出炉的判书。   大明的官僚机器怎么遇到了他,效率就这么高?天牢里还有半篇词没写完呢……   此时天色还没到黄昏,转身就走进了隔壁都察院,虽然王廷相没帮上什么忙,但心意到了,该感谢还是要感谢。   此时王廷相正在奋力处理公务,听到秦德威求见,很是愕然。   看到秦德威走进公堂,王廷相语气遗憾的说:“刑部这么快就放你了?如今刑部做事如此草率么?案子到底审清楚了没有?”   秦德威:“……”   听老大人您这口气,似乎还盼着他秦德威在刑部被多关几天?   其实王廷相没别的意思,真是觉得挺遗憾的。   他还没发力帮忙,秦德威怎么就出来了?白白没了一个让秦德威欠人情的机会,可惜可惜。   秦德威找王廷相除了例行感谢之外,还有个目的就是想问问,李开先对自己抽风,是不是还有什么其它内情。   秦德威是个很没安全感的人,产生疑虑的话,不彻底弄明白心里就不踏实。   王廷相早就考虑过这些,便答道:“前日天子下诏,要从部院选拔十名人才,增补入翰林院……”   “原来如此!”秦德威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件事发生了啊,他立刻就大致明白李开先的心态了。   如果说嘉靖八才子是当今光芒四射的流量艺人,自己就是他们最大的黑点。   不搞一下自己,就肯定有人拿自己这个黑点去说事。   王廷相无语,自己话才说了一半,你就什么都懂了?   秦德威又问道:“这两天,朝中是不是有八才子齐入翰林的议论?”   这你都能猜到?王廷相吃了一惊,然后点点头。   “确实有这种议论,有人鼓吹说,如果嘉靖八才子能齐入翰林,将是一场文坛盛事,要成为流传千古的美谈。”   熟知今后历史走向的秦德威忍不住轻笑几声,嘲弄道:“千古美谈?就凭这几个人?好大的口气!”   这种感觉,就像是流量艺人“演技炸裂”,然后号称要影史留名一样。   王廷相突然意味不明的问:“那你怎么看?”   秦德威毫不在意的说:“我还能怎么看?躺着看。”   王廷相又问:“难道你不想去妨碍他们?”   “他们入不入翰林,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我管这些干什么。”秦德威答道。   王廷相试探了这几句,听秦德威这样说,内心感觉挺欣慰的。   说这里时,秦德威突然狐疑的反问:“难不成,老大人你有阻碍他们的想法?”   王廷相很干脆的答道:“没有。”   秦德威还是很狐疑的再问:“真的没有?”   王廷相叹口气说:“这个真没有。”   秦德威给了个眼神,暗示说:“这个可以有。”   王廷相“啪”的一巴掌拍在公案上,怒喝道:“说了没有就是没有!小子你就别试探了!你当老夫是什么人?   老夫与八才子矛盾,只是文学上的门户之见,算是个人恩怨,焉能因此而影响公事?   再怎么样,他们确实也是年轻一辈的俊才,有资格入翰林,老夫岂能效仿小人暗地里作祟!”   秦德威叹服,拱拱手行礼道:“老大人真乃高风亮节,有古人君子之风啊,还是在下小人之心了!”   不管哪个时代,总有一些人还保留着正直的底线。   王廷相又说教道:“老夫虽然没资格强求你什么,但还是要说,做人不要完全迷失在功利算计当中,不要让立场混淆了是非。”   秦德威自信的“哈哈”一笑,回应道:“老大人放心,在下肯定不会因为立场而混淆是非。”   因为他能提前知道是非,所以能提前站在“是”的一方,躲开“非”的一方。   立场对错从来不是问题的,比如肯定不会与严嵩产生密切关系……   当然,大概有个躲不开的“是非”就是嘉靖皇帝了,但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这事没完!(上)   秦德威在王廷相这里打听完消息,临走前,又有办事御史从六科回来,取回了今日下发都察院的诏旨,呈给王廷相看。   其中就有关于冯行可上书的内批,果然如同历史上一样是“不许”。   都在预料之中,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的继续组织冯行可卖惨了,进入长期化常态化的阶段,然后就是等待冯恩廷鞫。   大明司法判决文书一般有好几份,一份给被告,一份给原告,一份存档,一份张贴公示,还要给上司一份。   刑部礼送秦德威出去后,就派了个小吏跑腿,将另一份判决文书送到了吏部去。   至于被殴打的当事人李开先,此时正在与唐顺之聊天。   这位在后世网文中很著名的工具人唐顺之,在嘉靖八才子组合中排名第二,仅次于王慎中。   现在唐顺之官职是吏部稽勋司主事,与李开先同在吏部,串个门很方便。   “我听说了昨日的事情。”唐顺之直言不讳的说:“这样做很不合适。”   但李开先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前段时间,遵岩老弟遇到秦德威时,此人说了很多不中听的话。   于是最近就有些眼红小人,拿秦德威那些话来攻击我们。   说我们都是大言无当、沽名钓誉、尸位素餐之辈,连一个南京来的小秀才都知道,甚至连小秀才都不如。   现在这种状况,如果不收拾此人,我们又如何抬得起头?”   其实被骂就被骂吧,偏偏在迁转的关键时刻,被指责不称职,对基本业务一窍不通,这就很难受了。   唐顺之又道:“当前本来就是树大招风的情况,有几句闲言碎语不算什么,没必要斤斤计较、多此一举。”   李开先叹口气,很无奈的说:“主要是遵岩老弟当时表现实在不佳,实在有点颜面无光。   如果我们不想点办法补救,把这个人以及他说过的话压制下去,就总会有人拿秦德威来讥讽我们。   只要传了出去,秦德威恼羞成怒动手打八才子的人,特别还是因为文坛之事,那秦德威贬低我们的话也就不足为论了。”   唐顺之摇摇头,对李开先这些小伎俩不以为然。   而李开先也对唐顺之的态度有些不满:“我挨这两巴掌,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维护我们嘉靖八才子!   当前是个什么情况你也知道,我们必须极尽全力,不能有任何疏忽!”   正在这时,刑部的判决文书送了过来。李开先拿到判决文书,扫了几眼后,登时就被气炸了!   这大明还有没有王法了?普通人打官员,只听过袒护官员的,没听过袒护普通人的!   赔汤药费?罚七石米?转发南直隶提学官训诫?   就这?他一个吏部考功司主事、嘉靖八才子的体面就值这些?   更让李开先吐血的是,判决书上居然还写明,因“曾铣与霍韬麦祥冲突”之事。   谁看到了这句话,也会理解成李开先是为了霍韬麦祥,语言涉及曾铣,才与秦德威起了纠纷!   李开先出离愤怒了,刑部凭什么不听自己编的陈情?凭什么不从重处分秦德威?   如此冤案,居然出现在一位官员身上,连吏部主事都得不到司法公正,这大明简直药丸!   唐顺之好奇的看完判决文书,很是无语,正所谓,玩火者必自焚。   满心思都是操弄政治的人,终究总会被政治所操弄啊,只是早点晚点的区别。   李开先为什么就是不明白这点?难道因为他在吏部要害位置呆的久了,每日里经手考核天下官员,自我意识就渐渐膨胀了?   但考核天下官员权力是属于吏部的,并不是属于某个人的能力啊。   李开先拍案怒道:“刑部如此判决,必定是王廷相在其中弄权!   他们三法司之间事务多有往来,肯定是王廷相干涉司法!这事没完!”   唐顺之又感到,李开先最近有点走火入魔了,或许是因为受到“入翰林”之事的刺激,但也不好继续劝。   只能说:“今晚小酌几杯,消愁解闷去。”   然后李开先并没有答应邀请,到了夜间时,李开先微服出行,悄悄来到了大学士翟銮府邸。   当今有四个内阁大学士,在嘉靖朝前期算是数目最多的时候,一般情况下也就两三个,偶尔还有一个的时候。   执政模式就是强势首辅张孚敬,再加三个混子方献夫、李时、翟銮。   三个混子大学士的主要职责,大概就是在张孚敬被嘉靖皇帝撒气撤职时,暂时接替一下工作。   然后等过两月嘉靖皇帝气消了,张孚敬就又回来了,大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史称“上意喜怒难测”,张孚敬三落三起……   至于三混子之一的翟銮大学士,嘉靖六年就入了阁,老大学士了,但在内阁位次最后……   比嘉靖十年入阁的李时、嘉靖十一年入阁的方献夫还靠后。别问原因,问就是翟大学士为人谦让。   其实翟大学士不是没有梦想,怎奈同时代强人太多。   当然对于李开先这样的人来说,就算是排名最末的大学士,那也是能抱的大腿。   李开先把自己的遭遇向翟大学士汇报了一下,然后就问道:“晚辈应当如何?”   翟大学士祖籍山东,李开先也是山东人,攀攀关系自称一声晚辈。   翟銮皱眉想了想,“刑部案件都会送大理寺复核,我嘱咐大理寺驳回重审。”   “就怕刑部再审又是如此。”李开先提醒说。   翟銮解释了一句:“我的意思是,驳到都察院去重审。”   李开先立刻奉承道:“阁老如此甚妙!”   如果别的衙门审,王廷相背地里做点什么还无所谓,别人关注点也不在王廷相身上。   但如果都察院来审,众目睽睽看着,如果还敢胡乱判决偏袒秦德威,就可以穷追王廷相渎职!   翟銮叹道:“你不知道,秦德威背后还有夏言!所以关键不在于王廷相,而在于夏言。   若是能借着此案,把夏言牵扯出来,就更妙了。”   想想就知道,如果政治盟友王廷相扛不住时,夏言肯定要出手。   对混子大学士来说,最大的威胁不在内阁里面,而在于外部。   万一哪天皇上想让夏言入阁,但内阁人数又太多怎么办?那么换掉谁呢? 第三百一十九章 这事没完!(下)   在秦德威心里,当街打人的案件已经结案了,已经是过去式了。   于公来说,刑部已经判决完了;于私来说,顺手泼回去一盆脏水,把你李开先喷成逢迎霍韬的小人,也算报复过了。   所以秦德威已经忘掉了案子,从正院把冯行可抓了出来。   然后安排说:“今天还去长安右门,主要就是以孝子身份,跪着苦求过往官吏帮忙说话,至少跪到下午。”   冯行可摸了摸早准备好的护膝,点了点头。   “还是不太够。”秦德威看着冯行可想了想:“今天加点道具,用绳子捆上你好了。这叫自缚叩阙,乞求代父受刑。”   冯家仆役找来几根麻绳,但碍于尊卑不太原意去绑小主人,只好说:“秦先生还是你来吧。”   但秦德威两世为人,也没研究过人体捆绑艺术啊。最终只能将麻绳在冯行可胳膊上胡乱缠了几圈,在背后绑了个结。   来到长安右门外,秦德威又对冯行可叮嘱说:“今天最起码也要坚持跪到午后。   到那时如果实在忍不了,就装体弱不支晕倒过去,然后让家人们把你抬走。”   冯行可郑重的点了点头,稳稳跪在路边。   秦德威打气说:“加油!今日我还有事,先走了。”   冯行可诧异的抬头道:“秦先生你不陪着我?”   秦德威摸了摸冯行可的头:“我这个人太耀眼,站在旁边容易干扰你卖惨的气氛。   而且我不是你们冯家人,站在旁边的话,容易被别人认为是我教唆你,这样在别人眼里,你的孝心就没那么纯粹了。”   冯行可:“……”   秦德威离开长安右门,就按照地址,去了黄华坊找徐妙璇。   先来到禄米胡同,又打听了几次,便寻到了徐妙璇姐弟的住处。   敲了半天门,也不见里面有人应声。然后他在门外一直等到午后,也不见徐氏姐弟有人回来。   秦德威今天还约好了,要去师叔王以旂家吃晚饭,实在没法继续等了。   便只能在邻居家借了笔墨和纸张,给徐妙璇写了封短信。然后折叠好,塞进了院门里。   然后秦德威就去了师叔王以旂家,王师叔的差事已经定下来了。   以兵部侍郎加右佥都御史,总理河漕事务,衙署驻地在淮安府,马上就要出发上任。   所以今晚这顿饭,就有点饯别的意思,秦德威必须去。   淮安府是沈坤和吴承恩那边,距离扬州李洞主也不远,秦德威就写了几封信,还要托王师叔带过去。还有给曾后爹的家信,沿运河南下必定会路过聊城的。   “你和吏部主事李开先是怎么回事?”王以旂见到秦德威后,却先问起这个。   秦德威毫不在意的说:“也没什么,事情都过去了。”   秦德威还以为师叔说自己进天牢的事情,毕竟自己出来的太快了,师叔后知后觉也是很有可能的。   “什么已经过去?”王以旂说:“我今日去都察院取关防,见到了总宪,他说还要再审一遍。”   原来王以旂这个总理河漕差事,其实是一种巡抚差事,所以才会加右佥都御史,简称河漕巡抚更合适。   巡抚都用钦差体制,不用官印,用钦差关防,出差前从都察院领取关防。   王以旂今日就去都察院办这事去了,然后遇上了王廷相,接着顺理成章说到秦德威。   正好今日大理寺居然对刑部关于“秦德威殴打李开先”一案的判决提出了质疑,然后将案子发到都察院重审。   这让王廷相很生气,他知道王以旂和秦德威的关系,也就毫不避忌的将此事说了。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秦德威听完师叔转述完,也是十分惊诧。   第一反应是,莫非这大理寺抽风了不成?这种案子有什么好重审的?   王以旂叹道:“这个重审,让总宪很难办。”   秦德威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他又不是政治小白,还是能闻弦歌而知雅意的。   这个情况说明,李开先上面的人出手了,而且这个人有足够的自信压制王廷相,不然怎么敢让都察院重审?   假如都察院依然宽纵了自己,他们必定会攻击王廷相徇私渎职。   如果是一般人这样攻击,那王廷相估计根本不会在乎。   可是如果一个自信能压制王廷相的大人物出手,那王廷相至少会很难受。   没想到一个本以为已经完结的事情再起波澜,秦德威怒道:   “这些人还有完没完?身居庙堂,不思报国,难道就天天琢磨着争斗了?   总宪为人正直,本来已经不打算与他们一般见识了,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死缠烂打。”   王以旂也听到过很多传闻,补充说:“不只是针对王廷相,也是针对你啊。   毕竟你把这嘉靖八才子贬损的太狠,王慎中在你手里输得也太惨,这算是他们近期最大的黑点了。”   秦德威对此也是无语,当初应王廷相请托帮忙助拳,本以为只是个文坛撕逼。   这种事情过去没少干过,不然秦德威在南京如何快速成名的?   所以他对这次助拳也不甚在意,打完就彻底过去了,都不值得回味的。   谁知道影响绵延至今,从文坛事件居然演变成了政治问题。   就是请自己助拳的王廷相,如今也是始料未及的吧?   但怕是不可能怕的,秦德威对王以旂说:“师叔但请放心,不用担心我!这些人不过土鸡瓦犬而已。”   正在这时,突然有仆役急匆匆的过来禀报说:“老爷!礼部夏尚书来了!”   秦德威很意外,师叔居然深藏不露啊,还藏着这样的关系?   夏师傅地位比王师叔要高一大截,大晚上的居然主动来拜访王师叔,真是令人浮想。   王以旂却摇头道:“我与大宗伯并不相熟,但我料定,他肯定是来找你的。”   雾草!秦德威更吃惊了,能让傲娇的夏师傅放下身段这样找人,肯定有不小的事情了!   王以旂肯定比秦德威获知的政治信息更多,虽然细节不清楚,但也能判断出一个轮廓:   “我猜大宗伯要与人角力了,恰好用得上你,甚至你的份量不轻。你要考虑好,见还是不见?” 第三百二十章 最擅长的事情   秦德威长叹一声:“为了师叔你不得罪人,只能勉为其难的接见了。”   这话好有道理,王师叔竟然无言以对。   细想就明白了,如果秦德威在自己家里不见夏言,夏言迁怒自己也是很有可能的,没准还会认为自己从中作梗。   虽然秦德威也很想任性的说“不见”,就像上次夏师傅对待他一样,但可惜京城不是南京,没有任性的资本。   夏言都如此放低身态,跑到别人家来找自己了,拒而不见那就真是结仇了。   于是王以旂将夏言请了进来,宾主闲谈几句,秦德威作为晚辈站在王以旂身边,安静如鸡。   然后王以旂很知趣的离开了,留了秦德威与夏言单独谈话。   在当上首辅之前,夏师傅傲娇归傲娇,但情商还是不差的,不然怎么揣摩嘉靖皇帝心思?   所以就对秦德威先把话说开:“上次你来的时候,朝中发生了大事,我与别人正在紧急议论,故而无暇分身见你。”   当时秦德威不明白,但现在已经知道了,说的就是“十人入翰林”这个事。   夏师傅没有随便找借口忽悠人,这确实是朝堂大事。   虽然秦德威认为自己份量比这种“大事”重要得多,但别人不这么想也没办法。   然后夏言摆出了老前辈对后辈人物科普行业知识的架势,开口道:   “关于增补翰林这件事,来龙去脉你可知否?其实此事要从十来年前说起啊……”   秦德威娓娓道来:“当年圣上为了让张孚敬具备入阁资格,直接特命张孚敬为翰林学士。   但这种翰林被视为进路不正,导致张孚敬被杨一清等正统翰苑词臣所鄙夷。   故而张孚敬当权后,大肆罢斥外放翰林词臣,导致翰林院人数比正常少了许多,状况一直延续至今。”   夏言:“……”   你踏马的怎么什么都知道?还要不要老前辈传经送宝了?   秦德威表示自己并不需要什么背景科普,还是说点实际的吧。   便主动问道:“这次选拔十人入翰林,背后必定有个发起人,不知到底是谁?”   夏言故意极其言简意赅的答道:“翟銮。”   秦德威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好了,在下都明白了。”   夏言无语,你都明白什么了?   跟一些蠢笨人或者政治小白说话,会很闹心;但跟秦德威这种人说话,却又莫名的堵心。   “你真明白了?说来听听。”夏言不得不确认一下。   秦德威张口就来:“目前内阁诸大学士中,翟阁老是最不得恩宠的一个,所以最有可能掉队。   所以翟阁老发起增补翰林之事,可以视为对位置的一种巩固。如果新翰林出自翟阁老提携,那反过来又能稳固翟阁老的地位。   毕竟内阁与翰林院密切相关,在典制名义上,内阁甚至还是翰林院派驻宫中的分支部门,两者是一家。”   还有些话就不用说那么细了,比如翟阁老位置稳固后,想入阁的夏言会怎么想。   “情况没这么简单。”夏言终于觉得自己可以教育下秦德威了。   秦德威点点头:“情况当然没这么简单,如果有一批翰林侍从官支持,就会极大增强在天子周围的话语权。   又如果年老多病的首辅张孚敬离开政坛,内阁进入新时代,情况会怎样?   那么拥有话语权的大学士很容易就成为新的内阁话事人,不管是他名分是不是首辅。   翟阁老引一大批新人入翰林,对现在来说是巩固位置,但又未尝不是着眼将来。   翟阁老看来也有当翟首辅的野心啊,老大人你对这点怎么看?”   夏言:“……”   秦德威最后几句,终于说中了夏言真正的痛点。   夏师傅目标可不只是入阁,而是成为张孚敬之后的下一个内阁话事人,谁让他当红。   混子大学士翟銮想巩固地位,这其实不要紧。   但如果翟銮组建班底,几年后变成大势力,能取代张孚敬为内阁话事人,那就不是夏师傅所能接受的了!   现在深明情势的明眼人都看得出,张孚敬年老多病,和皇帝吵架次数也开始增多。   有点像夫妻七年之痒,弄不好就离婚了,所以张首辅离开政坛可能就是这几年的事情了。   大礼议功臣当权的一个时代即将过去,那么几年之后呢?   反正夏师傅肯定不愿意看到,内阁里有另一个新强权崛起。   其实夏师傅并没想跟秦德威这小人物说这么深,没那个必要,但是架不住秦德威自己会脑补……   秦德威其实也没必要跟夏师傅说这么多,藏拙也是处世之道,但架不住秦德威想用智商来示威……   夏言也不再浪费时间了,“总而言之,李开先和八才子背后支持者可能就是翟銮。   明天都察院将会传唤你和李开先,重审打人案。但这次重审,你注定会输掉。”   “等等!”秦德威质疑道:“我为什么会输?”   夏言无语,你秦德威刚才论及大势无所不知,怎么说到实际问题又这么小白了?   组织上决定让你输,你哪来那么多废话!你不输的话,王廷相怎么办?   “你在刑部审判中之所以占了上风,一是左都御史王廷相施压,二是刑部尚书王时中算是自己人。   但在都察院,人人皆知王廷相与你关系密切,如果偏袒你的话,王廷相就会很被动!   毕竟刚才也说了,这次重审背后站着大学士翟銮!所以先让你输掉这次重审,以保全王廷相。”   秦德威悲愤的说:“在你们这些大人物眼中,官司只看背后势力的消长吗?”   夏言莫名其妙,在朝廷打官司不看背后势力,还看什么?难道看事实和律法?   “打官司也是一门技术啊!”秦德威痛心疾首的说:“以在下的技术,明天重审怎么可能输!”   夏言觉得秦德威这是犯浑,“如果没有王总宪的偏袒,你根本赢不了!”   秦德威不满的说:“在下根本不需要任何偏袒,就能光明正大,让人心服口服的赢下来!更不会让王总宪为难!   老大人你却说注定输或者故意输,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夏言:“……”   踏马的冯恩在南京时,到底是怎么使用这个人的?   秦德威疑惑的说:“难道冯老爷没跟您说过,在下其实是一名状师,最擅长的乃是打官司?   至于写诗词这些,都只是顺带的业余爱好,擅长程度其实不如打官司。”   夏言忍不住讽刺说:“我觉得,你最擅长的其实是吹牛皮。” 第三百二十一章 文坛之争   在一个成熟的政客眼里,如果没有王廷相这种档次大佬偏袒使劲的话,秦德威与李开先打官司必输无疑。   秦德威是一个外地来的秀才,李开先是清流官员,这是不可逾越的身份差距。   双方各执一词,又没有第三方过硬人证的话,当然清流官员在法律意义上的公信力更强,毕竟清流官员代表的是朝廷脸面。   如果不是秦德威有士人身份,这案子连审都不会审了。   就是换几十年后的海瑞来判,大概率也是判李开先胜诉,但会让秦德威多磕几个头,少赔一点钱。   所以不管秦德威怎么吹牛皮,夏言只当耳旁风,完全按照官司输掉的路数,继续安排后事。   “正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在都察院较劲,容易将王廷相拖入浑水,这是很不划算的。   所以干脆在都察院认输,你会遭受重罚,然后你就是瞩目的悲情人物了,再说你身上还有义士的美誉。   然后转换场景,我再安排个文事机会,让你这个义士对上八才子其他人,这才是你发挥的时候。”   少年人容易犯困,秦德威打了个哈欠,叨逼叨逼的说:“费这事干嘛?明天审案时直接干他不就完了?   虽然只有李开先过来,但我这一巴掌下去,直接能打到八个,老大人你只要保证李开先到场就行了。   上次在刑部第一次审案时,李开先没过来,我也就没怎么认真对待……”   夏师傅充耳不闻,继续说着自己的安排。   甚至连秦德威被革除冠带罚为青衣,然后怎么恢复功名都考虑好了,尽量不耽误明年嘉靖十三年的乡试备考!   要是礼部尚书连这都安排不好,还在朝堂混什么啊。   秦德威与夏言就这样鸡同鸭讲,各说各的,一直到深夜才回了武功胡同住处,然后就是倒头大睡。   第二天果然有都察院的上门,请秦德威去过堂。   到了都察院,秦德威熟门熟路的直奔后堂找王廷相。然后被告知说,王总宪今日告了病,没有来坐堂视事。   秦德威揣摩了几下,不禁哑然失笑,猜测是王廷相觉得实在对不住自己,羞于见人,干脆就不来了。   因为李开先的地位,都察院安排主审的官员并不是御史,而是一位正四品左佥都御史,姓兰名鸿英。   而且都察院讯问官员,与刑部性质又不一样,被传唤的官员必须要到场。   秦德威没找到王廷相,就被领到判事厅这里了,又等了半时辰,李开先也出现了。   然后左佥宪兰鸿英上了判事厅,另有书吏捧了案卷放置在公案上。   兰佥宪咳嗽一声,就开始了。   秦德威却抢先说:“为求公正,在下要求请一些无事御史来这里旁听!”   兰佥宪便斥道:“多事!”   秦德威便回应说:“在下现在不是囚犯!如果不请众人旁听,在下立刻走人!随便大人你怎么判!”   兰佥宪考虑了一下,暗骂几句,便让人去各院内招呼了几声。   如果不答应秦德威这个条件,就显得自己心里有鬼似的。让别人看就看吧,反正也改变不了什么。   都察院十三道御史数目很多,便有七八个暂时无事的御史,站在院里看热闹。   基本情况还是那些,秦德威动手打李开先,多人目睹确凿无疑。   然后秦德威声称李开先辱及父母,李开先声称因为文坛之争。双方各有证人,但都无效。   李开先冷笑几声,补充陈述说:“当时论及复古派,在下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此子便恼羞成怒,挥掌相向!   诸君知晓,吾辈嘉靖八才子向来与复古派不睦,所以此子心怀芥蒂,一怒逞凶伤人。”   秦德威对兰佥宪说:“在下绝对不会因为文坛之争而动手,请让在下与李主事当场对辩几句。”   这都是合理要求,兰佥宪挥了挥手,示意可以。如果双方能自行辩出结果,那就再好不过了。   然后秦德威转身看了几眼围观的御史们,朗声道:“在下秦德威,旁边这位乃是吏部主事李开先,今日便由我们给大家说一段……文坛之争。”   秦德威又对李开先问道:“你说当时是文坛之争,那你都说了些什么?”   李开先当然有准备了:“我说复古派文法僵硬刻意,然后评了几句王总宪文章假为豪迈,十分做作。”   众人都听得出来,李开先故意在这里点出王廷相,也是别有用心啊。   一方面挤兑王廷相,另一方面又暗搓搓指出秦德威和王廷相关系密切。   “对!你当时确实这么说了。”秦德威居然同意了李开先的说辞。   众人不免暗暗揣测,秦德威莫非是真不想赢了?   然后又听到秦德威说:“那在下当时怎么说的?”   李开先就继续“陈述”当时情况“你质疑说,你们八才子只会反复古派,又有什么自己的文学主张?”   哟,看来李开先真有点准备?秦德威不动声色,接着问:“那你又怎么答得呢?”   李开先说:“我说,我们嘉靖八才子主张的就是,文学魏晋,诗学初唐!”   秦德威嘲笑道:“你们都没什么论述,就一个口号而已!   复古派说,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你们就来了一个文学魏晋,诗学初唐!   我看你们就是刻意针对复古派,进行的拙劣模仿!可笑之极!”   李开先也不是没有才力,当即就顺着说:“你当时就是如此说的!   然后我就说,我们八才子主张的就是直抒心意,讲究真性情,文法自然,不刻意寻求复古形式!   随后我又用王总宪文章为例子,点评了几句,然后你就无话可说、恼羞成怒了。”   秦德威:“……”   什么叫无话可说?这是多瞧不起他秦德威?   兰佥宪拍了下公案,对秦德威问道:“当时确实是如此么?”   秦德威连忙回应道:“李开先一派胡言!在下绝对不可能无话可说!甚至还有很多能说的!”   然后秦德威又历数说:“嘉靖八才子里,任瀚文法偏奇警,熊过文法偏简古,唐顺之文法偏明畅!   陈束文法偏精细,王慎中文法偏委曲,赵时春文法偏雄浑,吕高文法偏雅致!”   雾草!李开先吃了一惊,没想到秦德威居然对他们八才子了解如此之深。   不过他也有点莫名其妙,为什么听起来都是好词?   嘉靖八才子的名气,已经在京师盛传两三年了,是京师文坛目前最大的流量组合,但众人都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精确干练的总结。   这种出色点评从没听别人说过,估计就是秦德威自己的原创。   当即有个好事的御史觉得还有不对劲,高声问道:“怎么只有七个?那李开先呢?”   秦德威头也不回的答道:“李开先根本没有文法可言!不予置评!也不知道怎么混进八才子的。”   噗哧!有修养差点的人,忍不住就笑出声来。   李开先登时就大怒,但随即想到什么,为了大局,只好强行忍住。   那好事的御史饶有兴趣的对秦德威继续问道:“你们不是文坛之争么?为何你都是褒美之语?”   秦德威便继续答道:“我想说的是,嘉靖八才子的文法风格都不统一,各自千奇百怪,怎么就形成一派了?   李开先刚才那几句空洞虚浮的口号主张,能印证在八才子所有人的文法里吗?   所以,所谓的嘉靖八才子就是为反对而反对,借着反复古派抱团结盟,行沽名钓誉之实,所图不过名利而已!”   然后秦德威指着李开先呵斥道:“你李开先编假话都编不像,居然会臆想在下无话可说!不但侮辱在下的人格,还侮辱在下的智商!”   李开先觉得不能再扯下去了,再扯下去就算能赢官司,也会被秦德威黑得体无完肤。   他们八才子想要入翰林,脸面也不能掉!黑红绝对不行!   想到这里,李开先便立刻对兰佥宪说:“当时秦德威并没说到这些,只动手打人了!”   秦德威也对兰佥宪说:“这些话在下早对王总宪、夏大宗伯等人说过,证明在下腹中早有这些观点。   那么当时在下为何不说出观点,非要靠打人来泄愤?”   兰佥宪又皱起了眉头,比起审这种案子,还是文坛之争听起来更有趣啊。   但没办法,他也是受了请托的,该怎么判早注定有了结果。   李开先又对兰佥宪自圆其说:“因为在下批评了王总宪的文章,秦德威才会动怒,与他先前说过什么没关系。”   这样听起来,从逻辑上是说的通的,反正大家都没有证人。   兰佥宪正要说什么,秦德威却忍俊不禁的大笑几声,狂言道:“批评别人谁不会啊,在下何至于为此动怒!”   又转向看热闹的御史们问道:“诸君想不想听在下对嘉靖八才子的批评?”   官员同时也都是文人,对文坛八卦极有兴趣,纷纷叫道:“洗耳恭听!”   兰佥宪这时候意识到,放了别人来旁听,也许是个错误,秦德威好像一直在利用旁听的那些御史来搞气氛,夺取话语权。   很多类舞台表演艺术,讲究的就是与观众互动。   秦德威高声道:“任瀚缺陷在于靡丽空洞,熊过缺陷在于怪诞悭啬,唐顺之缺陷在于软弱无气!   陈束缺陷在于深晦艰涩,赵时春缺陷在于疏荡散乱,王慎中缺陷在于缠绕啰嗦,吕高缺陷在于刻板蹈矩!”   雾草!众人震惊了,这个叫秦德威的少年不愧是南京盛传的天才神童,真的是一个打八个啊!   而且不是瞎打,能如此高度概括提炼,而且无论褒还是贬都是一针见血,没有深厚功力是绝对不可能的。   同时点评一个两个简单,同时点评七八个,还都各有千秋不带重复的,不是强人真做不到。   又是那个不怕事的御史问道:“你说缺陷怎么又是只有七个?李开先呢?”   秦德威头也不回的答道:“刚才提到的七种缺陷,李开先全都有!也不知道他怎么混进八才子里的!”   “哈哈哈哈!”不少人实在忍不住大笑,判事厅内外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今天大家听到招呼,闲着没事来看热闹,绝对不虚此行,收获满满。   光这对流量人物八才子的评价,出去就可以作为谈资了。   李开先又愤怒了,这秦德威今天到底是打官司来的,还是为了黑人来的?   而且他实在搞不懂,秦德威为什么对他们嘉靖八才子的了解如此精细!   秦德威又转向李开先,疑惑的说:“所以我就纳闷了,你们缺陷这么多也就罢了,谁还能没缺陷呢。   但你们的水平也不高啊,上次见到的那个王慎中就让我大失所望,为什么你们就敢开宗立派?谁给你们的勇气?”   李开先的愤怒又升级了,但为了大局,还要忍着。只对兰佥宪开口道:“话已至此,请大人判决!”   秦德威又笑嘻嘻的说:“其实在下刚刚又作了首诗,正要送给李主事,或者帮我带回去给你们八才子。”   李开先根本不想听,但他堵不上秦德威的嘴。   只听秦德威高声吟道:“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终南捷径埋头走,才子虚声尽力夸。   獭祭诗书称著作,绳营钟鼎润烟霞。翩然几只云中鹤,飞去飞来宰相衙。”   看热闹的御史们瞬间冷场了,这首诗有点东西啊,政治隐喻踏马的如此明显。   尤其是“飞来飞去宰相衙”这句简直了,啧啧,至于“终南捷径”指的就是入翰林吧?   “小贼死去!”李开先终于按捺不住,直接狂暴了,一拳打向秦德威。   这样的诗,如何能忍!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秦德威早有防备,连忙晃动身形躲闪,又因为个子矮,结果李开先一拳只打掉了秦德威头上儒巾。   秦德威按着散乱的发髻,一边往人群里躲,一边对着兰佥宪叫道:   “兰大人你也亲眼看到了!若我与李开先真有文坛之争,生了口角后,动手的人到底会是谁!   在下绝对不会说不过李开先,更不可能为此生气动手!所以李开先的陈词都是一派胡言!”   兰佥宪提笔愣着,这还判个什么!   众目睽睽许多御史在这里看着,要说李开先能通过文坛之争把秦德威激怒动手,鬼都不信! 第三百二十二章 想输的和想赢的(上)   为什么这最后一首诗,让李开先突然就被破防了?   一方面原因是,前面有不断的情绪积累,到了临界点就爆发了,秦德威的话实在太损了。   另一方面原因是,这首诗政治隐喻太击中要害了。“终南捷径”和“宰相衙”两个词,只要能懂的都会懂。   秦德威前面那些话还都在文学领域范围内,基本仍限于文坛之争。   但最后这首诗不但黑了八才子的文坛作为,还开始揭李开先的政治老底了,哪能再听秦德威继续黑下去?   却说秦德威急忙一个闪现,就往人群里躲,被怒火冲昏头的李开先还要追打。   正在此刻,突然有个三十来岁的御史站到前面,将秦德威护在身后。   然后又见此人指着李开先大喝道:“住手!你胆敢在都察院行凶打人,简直目无法纪!真当吾辈风宪都是摆设吗!”   秦德威听此人声音,似乎就是刚才那个不怕事的御史。   不由得暗暗感动,无论世道如何,总归还是有好人的。   李开先冲动之下敢打小学生,却没胆量在都察院里打监察御史,只能清醒过来停住了手。   砰!负责主审的左佥都御史兰大人脸色也不甚好看,重重的砸了下公案,怒喝道:“够了!”   这是朝廷,又不是黑社会,就算想黑白颠倒,也要讲究一个明面上的叙事逻辑。   哪怕是皇上想杀人,也不能不找理由直接开刀!   这么多眼睛看着,秦德威已经用实力公开证明了,如果只是文人吵架,他只可能被打,不可能打人。   所以没法按照李开先的陈述去判决,不然的话,弄不好明天就有一批奏疏弹劾自己枉法。   最后兰佥宪只能公正公开的一锤定音:“维持刑部原判!退堂!”   李开先顾不上秦德威了,匆匆就往外走。   而秦德威则不着急走,找到那位出面护住自己的御史,感激说:“多谢阁下援手之恩!”   那不怕事的御史爽朗的笑了笑:“不必谢!我乃江都人,去岁与令尊同榜登科。”   原来如此!秦德威秒懂,竟然是曾后爹的同县加同年,果然是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以这年头的习俗,大家都在外做官的话,有同县加同年这种关系,基本上就是老铁了,除非秉性脾气极度不投缘的。   所以什么多余的都不用说了,秦德威直接叫世叔就行了。   然后秦德威跟着这位世叔去公房里喝茶闲谈,得知这位世叔姓桑名乔,去年与父亲一起北上赶考,连自己亲妈都见过。   就是这位世叔的名字让秦德威恍惚了一下,倒不是说此人有多么出名。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位桑乔桑大人未来应该有一项小小的历史成就——大明朝第一位弹劾严嵩的大臣,就是四年后的事情。   那会儿严嵩连内阁都还没入,才刚当了半年礼部尚书,在朝中口碑还行。   也不知道当时这位桑世叔哪来的目光如炬,竟能发现严嵩是奸臣的,果真是个不怕事的人。   结局大概就是几年后被严嵩找了个机会,发配九江充军,一直在戍所老死。   就当秦德威与桑世叔喝茶闲谈,以及共进晚餐的时候,审案结果就飞速的传开了。   其实这件案子虽然很小,说白了无非就是两人口角打架的治安问题,但关注这次审案的人真不少,也不乏高级别大佬。   那些站在院子里看热闹的御史们,就有一些是替大佬们来看结果的。   在礼部,夏言听到“维持刑部原判”这个结果,惊愕非常,在他计划里,这案子是应该输掉的啊!   他第一反应就是,王廷相又胡乱插手了?这踏马的不是给对家把柄吗?   然后就是,原来根据败诉结果,进行的一系列后续安排怎么办?   真是乱弹琴!有组织无纪律!   夏师傅在礼部坐不住了,匆匆忙忙从衙门出来,直奔王廷相家去。   同时又吩咐长随去找秦德威,让秦德威过来,直接去王廷相家!   在宫城,进了午门向东就是左顺门,过左顺门就是天子便殿文华殿。   而内阁大学士入值的文渊阁,就在文华殿对面,无论是排名首位的首辅大学士张孚敬,还是排名最末的大学士翟銮,都在这里上班。   首辅张孚敬总揽权柄,日理万机,根本不会关注到秦德威和李开先打架这种小事,这事跟他完全没关系。   或者说内阁中也只有翟銮关注这个,听到从都察院传来的结果时,翟銮同样很意外,但又有点惊喜。   雾草啊,李开先居然输了!   在一开始,翟阁老和李开先的意见其实并不一样,翟阁老本意想让李开先再输一次。   然后就有借口攻讦王廷相和刑部徇私枉法了,再趁机往司法系统插入自己势力。   但李开先却不肯丢这个脸,不愿意再输,一定要赢。   翟阁老虽然地位高,但此时也急需拉拢八才子做势力班底,不好强迫人的,所以也就顺着李开先。   可是翟阁老没想到,李开先居然还是令人惊喜的输了。   莫非王廷相政治智商突然降低,不顾嫌疑的插手了?若这样的话,那可就是个机会!   多大的帽子都能扣上——皇上你看看,都察院和刑部狼狈为奸,蛇鼠一窝啦!法司系统抱团排外,针插不入水泼不进啦!   于是翟阁老在文渊阁里也坐不住了,起身就回了家,然后派人去找李开先。   听第三方的传言总会有失真,不利于做出正确判断,所以翟阁老一直忍着,等李开先这个当事人直接汇报详情细节。   见到李开先后,翟阁老强行按捺住喜悦心情,先让下人上了茶水,然后催促道:“仔细说说吧,你输掉的过程具体是怎样的?”   李开先:“……”   翟阁老知不知道,让一位受害者再详细回忆一遍被凌辱过程,那是二次伤害?   可是在权势面前,这个受害人没有拒绝回忆的权力。   听着李开先吞吞吐吐的说着今日过程,翟銮的脸色越来越冷,心也越来越凉。   所以有这个结果,并不是因为王廷相徇私枉法,强行干涉司法结果?   而是因为你李开先是个废物,吵架吵不过秦德威?   乃至于就算主审官想偏袒你这个朝廷命官,也无处下手?   翟大学士活了五十五岁,从来没听说过,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吵架吵不过成为了一种“证据”,从而输掉官司!   翟銮沉吟良久:“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能不能吵过秦德威?”   李开先差点就跪了,求大佬放过!还要继续下去,嘉靖八才子组合只怕就要退出历史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想输的和想赢的(下)   王廷相不爱敛财,所以宅邸不算大,装修也很简朴,跟夏言府邸没法比。   别的不说,在小时雍坊这样寸金寸土的高档社区,夏师傅的宅子里竟然还有园林。   这都是皇恩浩荡,嘉靖皇帝赐下的。所以“当红”两个字并不只是两个字而已,而是全方位的各种意义。   因为家里太小,躲都没地方躲,所以假装称病不出的王廷相在家里被夏言堵住了。   他赌咒发誓了半天,说自己绝对没有插手过重审的事情。   然后两人又等来了秦德威,将今天的过程大致说了一遍,夏言才确定相信,秦德威真是靠他自己会吵架打赢了官司。   “你就该输掉!”夏言略有不满的说,很多事情都白准备了。   秦德威毫不在意的回应说:“在下早说过,输不了,也不会连累王总宪,是老大人你小看在下。”   夏言感到秦德威太自我了,比那什么八才子个性还强:“这不是小看不小看你的问题,你的用处不应该是在这里。”   王廷相倒是对这个结果很满意,笑呵呵的对夏言说:“夏桂洲你先听我一句劝。   你如果想要用好秦小哥儿,最好按照他的节奏来,给他自己发挥的余地,这是经验之谈。”   夏言仍然觉得秦德威这是少年意气,完全没有规划意识,只知道肆意挥霍才华,就摇摇头说:   “在老夫看来,八才子中,王慎中、唐顺之、陈束是第一等,任瀚、熊过是第二等。   李开先、赵时春、吕高只能算末等。你使了这么大力气,只用在一个末等的李开先身上,完全不值得!”   “这几个还有等次区别?”秦德威诧异的反问:“不是一样弱吗?就唐顺之将来可能还有点有用,但现在也很弱。”   夏言:“……”   你踏马的知道兵法云骄兵必败吗?知道兵法还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吗?   终于感到夏师傅对自己可能有点看法,秦德威赶紧辩解说:   “虽然只有李开先来了,但在下不是连八个一起打了吗?如果老大人嫌不够,再来几次就行了,不费事!”   王廷相又出面岔开话题说:“夏桂洲别总是想着别人了,你这两日,没有考虑一下为国举荐几个贤才的事情?”   夏言不与两人见外,掏出张手写名单:“我自然也会举荐人才给朝廷,你也看看,以后遇上了心里有数。”   秦德威凑过来看了几眼,上面的人名有:兵部车驾司主事卢淮,武选司主事陈节之,户部山西司主事杨沦。   看完之后,秦德威不好说什么,给了夏师傅一个意味深长的小眼神,希望夏师傅能懂。   看着自己精心选拔的人才名单,夏言有种“养成”的快感,略带自得的对秦德威说:   “你说你会品评人物,评论那八才子也头头是道,那你再看这几个如何?”   秦德威真的说不出什么来,主要是因为,他品评人物是依靠史料作为支撑的。   而作为一个带有很多史料金手指的穿越者,秦德威对这几个人名居然完全没有印象……   这只能说明,这三人以后完全没有混出来,史上默默无闻,什么事迹都没有的那种。   秦德威不得不感慨,夏师傅眼光真厉害,精挑细选了三个人,居然全都是青史无名的,或许只有《实录》里能找到几处名字。   说真的,就算闭上眼在六部主事郎官里胡乱抽签,也不至于一个史书有传的人都抽不到吧?   秦德威恍恍惚惚的放下名单,很诚恳的对夏言说:   “虽然我对这几位并不相识,但既然承蒙大宗伯如此看重选拔,必定皆为可大用之才也!”   说完这句话,秦德威觉得自己更成熟了,多跟高层次官场人物打交道,果然涨情商。   不过秦德威还是忍不住说:“与其推荐这几个,还不如把徐阶召回来。”   万一您老人家还是被严嵩干翻了,徐阶还能替你报报仇,网文里都这么说的。   夏言摇了摇头说:“首辅张孚敬对徐阶恨意仍在,徐阶想回来,绝对过不了首辅这关,等以后再找机会吧。”   十年前徐阶以探花入翰林,逼格清贵的很,然后直接顶撞当时还叫张璁的张孚敬,于是就被贬出京师,去地方做官了。   说到这里,秦德威就纳了闷,这位张孚敬(璁)也是个神人啊。   此人官都做到首辅了,但秦德威穿越以来所接触到的,或者所听到的历史名人,除了大礼议功臣外,很多人对张孚敬的态度不是鄙夷就是言语顶撞。   真不知人缘怎么混的,张首辅这份到处被看不起的待遇,堪比长了嘲讽脸的网文主角了!   就这样,嘉靖皇帝这两年还怀疑过张孚敬擅权,扶持夏言与张孚敬对着干,也难怪张孚敬总是气得想撂挑子。   所以翟銮目睹这些,才会产生了一丢丢的小野心吧?   秦德威又感到困了,便主动问道:“老大人接下来又当如何?还需要在下出力否?”   夏言叹道:“经过你这连番打击,八才子只怕不会轻易与你照面了。接下来老夫尽快推动一次廷推,先看看各方风向,再做针对。”   廷推就是朝廷公推人选的一种方式,一般内阁大学士为了避免专擅嫌疑,不会参加这种外朝的人事廷推,所以夏师傅比较有把握。   秦德威提醒道:“最好霍韬进京之前,能敲定此事,免得徒生波折。”   随后秦德威就离开了,回到武功胡同住处。   这时候夜色很深了,有个冯家仆役开了院门,对秦德威禀报说:“今日有个徐氏姐弟过来找你,道是你的故旧。”   秦德威连忙问道:“人呢?”   仆役答道:“他们本来一直等着你,但等到夜深了,外人实在不便留下,才无奈离去。   不过他们留了话,说明早再过来。”   他乡遇故交,秦德威还是很兴奋的。   再怎么也是陪伴自己熬过了一年半多枯燥学习时光的女友兼女家教,如果没有她,还未必能考中秀才。   不知为何晚上还做了点有颜色的梦,也许是很久不近女色的缘故,身体状态比较亢奋。 第三百二十四章 一点儿没变   次日上午,秦德威心神不宁时,冯家把门的仆役过来禀报说,“昨日徐氏姐弟又来了。”   他急急从侧院迎了出去,果然看到徐妙璇和徐妙璟姐弟立在前院。   整整一年没见,徐妙璇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布衣荆钗,十分简朴。   只是衣服宽大了些,大概是到京后新做的,不像原来那么紧促了。   所以秦德威一眼看去,目测不出大小有变化没……   有别人在场,也不好意思投怀送抱测试一下大小,只能招呼一声:“璇大姐往里面请!”   徐妙璇习惯性的伸出手,想摸摸秦德威的头,发现个头已经不合适了,便感慨道:“你长高了。”   前院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秦德威拉着徐妙璇就往自己住的侧院里走。   徐妙璟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包裹,在后面叫道:“还有我!”   秦德威对着正院喊了一声:“冯行可!”   冯行可出现在中路穿堂里,探头问道:“这两天不是休息吗?”   秦德威指着徐妙璟,对冯行可说:“帮我陪陪客人,你们年轻人说说话。”   徐妙璟:“……”   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只比你小一岁好不好?   徐妙璇接过粗布包裹,对弟弟说:“这位应当是当年冯知县家的公子,你也受过冯大人恩惠,不可失了礼数。”   然后留了徐妙璟和冯行可在穿堂说话,徐妙璇和秦德威就进了侧院。   这院只有两间房,一间大点的秦德威自用,一间给随从马二和段庆用。   徐妙璇又进了房间,环视一圈道:“起居之处连书都不摆,看来你最近又不读书了。”   这种感觉让秦德威十分温馨,恍惚又回到了前两年在家读书的时候。   不禁笑道:“你还是你啊,一点都没变。自从我到了京城后,你是第一个关心我读不读书的。   不过自从到了京城,时常早出晚归,暂时没有闲空读书。”   徐妙璇将手里的粗布包裹放在八仙桌上,也不知装的是什么,发出了沉重的声音。   然后道:“京城这种地方,尤其皇城内外,乃是天下最浮躁的地方,不是静心读书之处。   而且这里也是最势利的地方。别人都只会想着利用你,谁会在意你的长远之道?”   秦德威盯着粗布包裹,好奇的说:“你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你我之间还用如此客气,专门带着礼物?”   徐妙璇解开了包裹,却见里面是一堆大小不同、不太规则的书本子。   秦德威随手拿起一本来看,却发现是春秋讲解,还是手抄的。在看其它,除了春秋,还有一些四书的。   看着看着,秦德威不禁恍恍惚惚,仿佛变成了放暑假却被送了一堆习题集的中小学生。   徐妙璇指着本子解释说:“有位翰林学士当年受了家父活命之恩,一年来陆陆续续从他那里借了一些近年的讲义。   然后我一本一本的抄录了一遍,对你用处应该很大。”   秦德威顿时就感到,手里的本子突然变得份量十足。   不但是因为徐妙璇的这份心意,还有就是这些学习资料本身也太珍贵了,而且也太实用了。   翰林院的讲义是干什么?是给在经筵上给皇帝讲课用的,肯定是翰林院内部最精华的学术资料,一般不会外传。   为什么又说实用?南直隶乡试主考官,按惯例都是从翰林院里选派,而会试的考官,很多也是从翰林院里选派。   所以翰林院传出来的复习资料,对南直隶士子来说,能不实用吗?   最起码在乡试上,可以让你揣摩着主考官的学术思路去答题,中举概率总能大上不少。   秦德威不知说什么好,就问了一句:“哪位学士这么……开明?”   徐妙璇答道:“张潮张学士,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秦德威点点头,“听别人议论过,略有印象,是个老翰林了。”   徐妙璇简单解释了几句:“当年张学士被廷杖完后,还是留在了翰林院,但也没升迁希望了。   年久资深,一直就在翰林院管着事务,他也不在乎被惩处不惩处的,所以就将这些讲义外借给我了。”   秦德威恍然,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   嘉靖三年左顺门事件那次,去了二百多大臣哭门闹事,翰林院也去了一批人,甚至巨星杨慎还是带头大哥。   然后闹得最厉害的翰林人物,比如三状元杨慎、舒芬、杨维聪被打完后都处理到外地去了。   张潮虽然也去了,但当时有重病在身,没力气大闹,就没那么醒目。   挨廷杖时,徐妙璇她父亲心生怜悯,轻轻放过了生着病的张潮。   然后张潮因为“闹事态度温和”,就被留在翰林院稳定局面。   不过张学士毕竟是参加过左顺门事件的人,在皇帝眼里属于有政治污点,所以不可能入阁了,就一直在翰林院里呆着。   如今也是最资深管事老翰林,从正德六年到现在,已经在翰林院干了二十二年了。   有点像五百年后秦德威见过的,各单位里那种在本行业特别资深、但又升不上去的常务副职。   这样的人,是最不怕犯小错的,外泄一些讲义算什么。   感受着徐妙璇的心意,秦德威忍不住就笑了。   如今的南直隶提学官是徐爸爸放过的,翰林张学士也是徐爸爸放过的……   于是秦德威忍不住暗搓搓的想道,当年徐爸爸掌刑时,是不是专门挑着清流或者才学之士放手?   这样想是不是有点小人之心……   啪!秦德威的手被徐妙璇拍了一巴掌,秦德威惊诧的说:“你这又是干什么?”   徐妙璇非常肯定的说:“看你笑得模样,极不正经,肯定没想好事。”   秦德威珍重的收起这些本子,然后问起正经事情:“我听说了你和张家的事情,现在究竟如何?”   徐妙璇轻轻叹口气,有点担心的问:“是不是有人找过你了?你怪我了吗?”   秦德威豪言道:“我怎么会怪你啊?一个张家根本不放在我眼里!”   徐妙璇故意问道:“那你想怎么办啊?”   秦德威胸有成竹的说:“我料定,张家今年必败无疑!”   又趁机抓住了徐妙璇的手:“要不咱们一起躲出京城,双宿双飞浪迹游历一番,再过几个月就没事了。”   “呸!”徐妙璇红着脸说:“不必躲了,事情能解决的,不劳秦老爷费心了,不然我也不敢来见你啊。”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不是主角   听到这句,秦德威很好奇,忍不住就问:“你怎么解决?莫不是有人要对张家下手?”   徐妙璇暗叹,不愧是小郎君,这种机敏嗅觉也是没谁了。   大部分听到自己那句话后,第一反应多半是要问:“谁帮你?”   而秦德威第一时间就能判断出,是有人要对张家下手了。   “是的。”徐妙璇只能答道,再多也不能说了。   对此秦德威并不奇怪,张家实在是块大肥肉,传说中京城最有钱的家族,家族势力又不可逆转的衰落。   而京师里面卧虎藏龙,说不定就有什么人物瞄上张家了。就算没有穿越者知识,也能猜出张家目前处境。   所以秦德威还是好奇:“那么到底是谁帮衬你挡住张家?”   徐妙璇劝道:“你一个读书人,还是不要想着掺乎张家的事情了。”   秦德威解释说:“我是担心你不知水深水浅,信错了人,导致后悔莫及!”   徐妙璇纠结着说:“别人不让我告诉你。”   秦德威有点不满的说:“还神神秘秘的,你这是帮着别人瞒我,分不清关系远近吗?”   “此人与我也有点关系。”徐妙璇怕秦德威多想,含含糊糊的说:“当年此人与家父同殿为臣,与家父是有交情的。嘉靖三年那事时,家父是掌刑之一,而此人也是监刑之一。”   秦德威:“……”   徐爸爸到底留下了多少资源?当年还有多少这样的交情传下来?   听听徐妙璇这说法,此神秘人物曾与徐爸爸这样的锦衣卫官同殿为臣,还是廷杖监刑,那身份八成就是一个太监啊。   天子坐殿,贴身近侍就是太监和锦衣卫官,可不就是同殿为臣。至于监刑这种事,明显也是太监干的差事啊。   只是秦德威和徐妙璇都不知道,这段拉近关系的说辞,都是某乾清宫管事兼御马监掌印瞎编的……   不然的话,徐妙璇这种心思重的小姑娘,怎么会信任一个凭空出现的大太监呢?毕竟我大明是个人情社会啊。   不明真相的秦德威还在琢磨,嘉靖三年就有资格伴君,现在敢打张家主意的太监,怎么也得是个司礼监太监或者某监掌印了吧?   于是秦德威搓了搓手,很期待的对徐妙璇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世叔,虽说不用声张,但也应该带着我去拜见拜见啊。”   不用带有色眼镜看人,文人偷偷交结有权太监,不寒碜!   就是最强首辅张居正,不也得勾搭勾搭勾搭冯保吗?就是大学士们,不也得出于人情帮大太监写墓志铭吗?   把握好尺度,注意口碑,别跟霍韬一样与太监家人合伙作恶就行!   徐妙璇神情有点古怪的说:“不用去了,我提到过你,但他说你现在没用。”   作为一个自诩主角的穿越者,秦德威自尊心很受伤:“什么叫没用?”   徐妙璇又补充说:“他说等你十年内能考中进士再说,到那时才算有点用处。”   秦德威唏嘘不已,自己堂堂一个著名诗人、南京第一状师,居然被视为无用之人,未来首辅夏言都不能这么说!   好吧,对于一个大太监来说,这些确实没用……   既然别人不信自己,那熟知未来的秦德威也不会上赶着献殷勤。   秦德威又有点担忧的问了句:“这位没有养子吧?尚未婚配的那种?”   徐妙璇抿嘴一笑道:“那倒没有。”   “那我就放心了。”秦德威松了口气。   徐妙璇反而说:“你不用担心我,真正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在京师抱上大腿的秦德威莫名其妙的说:“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徐妙璇提醒说:“你打打八才子刷刷名气,那确实是属于你自己的。但你不要过度沉迷参与政局,在京师你不是主角。   所以你要分的清主次啊,只有读书才是你的根本。如果你读书不成,科举失利,现在做事再多也都是无根浮萍。”   这些话秦德威听得太多了,麻利的拱拱手:“谨受教!”   正当这时,突然听到马二在门外叫道:“秦先生,出来一下!”   秦德威打开门帘喝道:“又怎么了?”   马二慌忙指着前院方向说:“那位霍侍郎来了!”   霍侍郎?霍韬?秦德威吃了一惊。   按一般日程算,霍韬应该还在路上啊,怎么这会儿就出现在京师了?而且他来这里又想干什么?   顾不得想太多,秦德威连忙往前院走,走到月门时,果然看到了霍韬。   此刻霍侍郎面色风尘仆仆,但身上却穿着官袍,正对着冯行可说话:   “我本想存着同乡之义,却误与奸人同行,在聊城时候,惊扰到了你们,实在愧疚于五内!”   少年冯行可不知所措,不知道霍侍郎突然出现,又说了这一堆话,是想干什么。   说着说着,只见霍侍郎突然弯腰作揖,对着冯行可拜道:“本官深有歉意,特来向小友及令祖母赔礼!”   看到这里,秦德威顿时就明白了,无非就是通过赔礼道歉来洗白一下啊。   一个三品侍郎对一个十二岁少年郑重行礼致歉,说出去也有噱头了!   传开后,岂不就是“知错就改”了?再炒作炒作,是不是前面的黑料就一笔勾销?   秦德威又瞄了眼院门,还有好几个跟着来看的,道歉都要刻意带着观众,这正经吗?   冯行可还是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求救一样的看向秦德威。   秦德威便走过来,随口说:“如果道歉有用,还要王法干什么?”   霍韬虽然眼角瞥见了小仇家,但仍然保持着对冯行可弯腰揖拜的姿势,口中道:“王法是朝廷的事情,本官今日惟求冯小友谅解。”   秦德威讽刺道:“瞧您说的,如果冯小哥儿不想谅解霍大人你,是不是就要被说心胸狭窄、毫无肚量了?”   霍韬回应说:“本官抱着诚意前来道歉,绝无逼迫之意,请冯小友受本官一拜!”   秦德威无语,你对着一个十二岁少年搞道德绑架,这就是你的诚意?   “冯大人还在刑部天牢里,你可去上书营救,也算是诚意了。”   霍韬正气凛然的说:“国有国法,冯大人之案自有国法处置,本官岂可因私人恩怨随意干扰国法!”   秦德威暗笑,希望到了廷鞫时,你霍大人还敢如此回避。   就是这霍韬突然提前回京,会不会打乱夏师傅的安排?   算了算了,那都是夏师傅操心的事情了,他秦德威想那么多也没用。   就像徐妙璇所说的,在京师自己不是主角。 第三百二十六章 最讨厌的人   与徐妙璇重逢后,不知为何,秦德威心态放松平和了许多,没有那么愤了。   此时看着装模做样的霍韬,只当看小丑,并没有习惯性的开口往死里怼。   秦德威可以看戏,但当事人冯行可扛不住,连连给秦德威递眼神,到底怎么办?   秦德威哑然失笑,这冯行可不愧是冯老爷亲生的,遇到事一样没主意。   于是就开口提醒说:“你想想,这几天都做什么了?去长安右门外干什么去了?”   得到这番指点,冯行可福至心灵,噗通的就跪在霍韬前方。   在这段时间,冯行可练下跪真的练熟了。再说霍韬是三品大员,年纪又是自己好几倍,跪一下不寒碜!   霍韬还要给冯行可行礼,一时没反应过来,冯小友这是要干什么?   然后就见冯行可抓住自己大腿,对自己叫道:“家父天牢受苦,身为人子五内俱焚,恨不能以身替代!   今见霍大人如此高义,恳请霍大人上书奏请,让小子我替父受刑,即便代父受死也可!”   声情并茂,催人泪下!   雾草!霍韬差点就一个抬腿直接把人踢开。   这种奏疏怎么能上?这不就等于是帮冯恩开脱吗?会让天子不高兴的!   自己刚回京城,谢恩疏还没上,哪能先整这种幺蛾子!   秦德威在旁边帮腔说:“霍大人,你答应不答应,倒是说句话啊!”   惹不起惹不起,霍韬奋力的拔出腿来,转身就走,今天这趟算是白来了。   随从马二得意洋洋的对其他冯家仆役说:“看到没有,什么叫关公面前耍大刀。   霍大人这套招式,都是我们秦先生玩剩的。”   冯行可若有感悟,似乎又学到了一招。   霍韬从武功胡同冯家人住处离去后,直接去了大学士方献夫家里。   方献夫与霍韬都是广东南海县人,地道的同乡,所以更亲近些,尤其还都是大礼议功臣。   霍韬这次回京师,怕再出问题,一路上真是隐形藏迹、昼夜兼程,很多人还不知道他已经到京城。   本想先去赔礼道歉,作为自己回京亮相后第一条消息出现——一般初次亮相关注度最大,结果也被搅的乱七八糟。   霍韬找方献夫,也是为了仔细了解近期京城动态,毕竟他刚回来,很多事还是两眼一抹黑。   虽说方献夫地位更高,但方献夫一是性格宽厚,二是近两年对名位很淡薄,已经被折腾的心灰意懒了。   所以两人相处时,反而往往是性格强势的霍韬占据主动。   方献夫回想着近两月的事情:“我觉得你最需要注意的是冯恩之案,他举荐你这个举动很奇怪,你要小心。”   霍韬毫不在意的说:“并不算奇怪,可以解释的通。   天子要我回京,夏言不甘心直接示弱顺从,又不敢忤逆天子,所以就借着冯恩之笔解开我的束缚,放了我回京。   同时这也是一种对天子的卖好,缓解冯恩论死罪的压力。”   方献夫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如果夏言想法真有这么简单的话,那你霍韬当初怎么会被坑到下狱,然后罢官回乡?   但是看到霍韬自信的气势,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何况方献夫本来也没想出什么头绪。   然后方献夫又说起了“选拔人才入翰林”的事情,这算是近期最大的一件事了。   霍韬不满的说:“怎么只有翟銮和夏言如此积极?你和阁揆就没有推出人选的想法?”   方献夫苦笑着摇摇头,入翰林的第一条标准是才学。   但有才学的人大多爱惜羽毛,没有想跟大礼议功臣混党羽的,所以他们这些大礼议功臣想拉拢人非常困难。   方献夫只能说:“首辅与我都已经有灰心之意,也不想再折腾了。”   这并不是虚伪的假话,现在张首辅和方献夫确实都是一种心累的状态。   一边被士林主流舆论当佞幸骂了十多年,一边小心翼翼侍候着嘉靖皇帝这样喜欢猜疑、喜怒难测的君主,能不心累吗?   这也是霍韬与夏言为什么互相视为最大仇敌的主要原因了。   霍韬认为自己是大礼议功臣,如果首辅张孚敬退了,就该换自己继承大礼议功臣势力的衣钵,出面当内阁话事人。   而夏言认为,自己才是天子培养的下一个内阁话事人。大礼议功臣当权的时代就要过去了,未来就应该是自己的时代。   所以夏言政治身份上虽然是首辅张孚敬的对立面,但却与霍韬斗的最凶。   见方献夫这种无所谓的态度,霍韬越发的不满了。   你们两位老大哥颓废不要紧,但也不能躺着看别人做大势力啊!   “无论如何,既然出现了这样的机会,总不能平白看着别人白白拿走!”霍韬很坚决的说。   方献夫便问道:“你想如何?那八才子是绕不过去的热门人物,虽然大部分都是你门生,可他们心里也不认你啊。”   霍韬脸色一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咬牙道:“问问翟銮,让他分出几个名额!”   “你要找翟銮合作?”方献夫明白了霍韬的意思。   霍韬议论说:“翟銮也太贪心了,一共十人名额,他就想塞八个人进去,哪有这么美的事情?   就算我们不拦着他,夏言也不可能让这样名单通过的!   所以把这八才子砍掉一半,多出的名额由我们来推举!然后我们与翟銮联手,力保名单通过廷推!”   方献夫觉得霍韬想问题有点简单了,“人选定下不那么容易,还有秦德威这个因素。”   霍韬诧异的问:“朝廷大事,跟他这小人物有什么关系?”   你方献夫要说出个夏言是阻碍因素还算靠谱,说秦德威又什么鬼?故意恶心自己玩的吗?   这段时间霍韬不在京城,不清楚秦德威的所作所为,主要也是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力。   方献夫叹道:“这十人是公推,所以就要看公议,那秦德威善于操纵公议啊。   先前最热的八才子,已经被秦德威打掉一半声势了,尤其其中两个,被打得抬不起头来。   你想推出人选,夏言多半会先放秦德威出来试试手。”   霍韬顿时觉得,秦德威在自己心目中得讨厌程度,已经快超过夏言了。 第三百二十七章 京城不好玩   不得不说,吏部侍郎霍韬昼夜兼程,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时,突然提前到达京,在政治上是很成功的,让对手们措手不及。   就是计划中的初次公开亮相,向冯家人道歉洗白被秦德威搅黄了。   大学士翟銮和礼部尚书夏言这个时候,正在为选拔人才入翰林的事情角力,最终名单还没出来。   但霍韬的突然回京,立刻就打乱了两人的布署。   因为这个名单从程序上来说,是要吏部提交上去的,一样极具政治野心的霍韬怎么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随即新的高层人事变动就出现了,空缺的京营总督有了新的人选。   被冯恩弹劾为三奸之一的吏部尚书汪鋐加官右都御史,兼提督京师十二团营。   这就意味着,吏部尚书汪鋐的工作重点要转向京营,那么吏部部务大概就落到了吏部侍郎霍韬手里。   这个人事变动让夏言很不满意,他向嘉靖皇帝举荐过,给王廷相以左都御史加兵部尚书,兼提督京营。   怎奈天意难测,嘉靖皇帝没有采纳建议,夏师傅也只能徒呼奈何。   幸好有秦德威提前设计的“廷鞫”这个大坑给霍韬,夏师傅才能稳住,看着霍韬继续浪。   霍侍郎主持部务后也真不客气,宣布当月铨选全部重来,展示出了霸道强势的一面。   然后霍侍郎私下里又放出风去,想进入翰林名单的人,就要先来认他这个座主。   众所周知,霍韬是嘉靖八年的主考官,而嘉靖八年那一批进士的资历官阶正合适选拔入翰林,再高就不合适了。   毕竟翰林院才是个五品衙门,你弄个五品以上的官进去怎么安排?直接当翰林学士吗?   而且名气最大的嘉靖八才子里,有六个都是嘉靖八年的进士。   但这帮人都不愿意拜霍韬这“佞幸”,所以霍韬的心思不言而喻。   高层的风云动态,与秦德威没有直接关系。   他除了指导冯行可隔三岔五的去长安右门卖惨之外,似乎也没什么事情了。   作为一个开过荤的少年,闲下来的时候,就开始想那个啥,无处发泄的青春可就有点苦闷了。   当初岁数还小时,还能在徐妙璇身上过过干瘾,半推半就的别有乐趣。   这会儿时隔一年后,徐妙璇反倒矜持了许多,开放尺度也小多了。   此时徐妙璇并不知道秦德威已经解封了,不是小处男了,还想着降低诱惑,防止秦德威按捺不住“犯错误”。   而且关键是,在哪都有其他眼睛看着,秦德威也没个合适时机下手。   与随从坐在院中闲扯时,秦德威长叹道:“马二啊,你说在南京时,不知多少花国娘子想对我投怀送抱。   怎么到了京城,就没这样的人了?按道理说,我应该有一定名声了啊?   那嘉靖八才子之首的王慎中,不也被我摩擦了一遍,怎么就没个慕名而来的小娘子?”   马二也不太理解,挠着头说:“也许京城玩法与我们南京不一样?”   大多数时候沉默寡言的段庆突然开口道:“我到过京城三次,对此略有所知。情况确实不太一样,京城这边花国名姬并不追捧才子。”   秦德威惊诧的看了眼段庆,真没看出来,挺忠厚的一个人,居然是个隐藏的老司机!   段庆解释了一句:“京城官宦贵人,百倍于南京,那些美人供不应求,不需要再求人帮助扬名获利。”   秦德威继续求知好问:“顶层之下,总有三四流人物吧?她们也不求上进?”   段庆又道:“京城这里,顶层一二流之下,直接就是下九流了,根本没有三四流。   能上得了台面佐酒行乐、谈吐出色的,就那么些人物,根本不愁生意,也不怕丢了顶层位置。”   秦德威无语,这种缺乏中间阶层的生态是不健康的!阶层固化,完全不内卷啊!   难怪历史上八艳什么的都出自江南,京师这边就不吹这些。   段庆最后总结说:“所以京城这边行情,就是只看给钱多少,价高者得,导致顶层奇贵。根本不看名声才华什么的,那没用。”   马二也强行发表见解:“或许与地方文风有些关系,江南毕竟文风最盛。”   秦德威不由得长叹一声:“京师真不好玩!难怪文衡山老先生当初在京师过的十分不开心!”   也难怪上次太白楼文会时,一个陪酒的都没有。估计是美人身价太贵了,十几号人,每人发一个美人的话请不起。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随后马二又对秦德威建议说:“明日就是三月三了,这是个男女出游踏青的日子。秦先生若真是无聊,不妨出去转转!”   原来都已经三月阳春了,秦德威就对马二指示说:“你去给璇大姐送个信,邀她明日郊游去!”   马二应了一声,正要出去时,却见冯家仆役站在月门,对这秦德威禀报道:“有个美貌娘子,自称西院勾阑胡同的任小意,来拜访秦先生。”   京城老司机都知道,教坊司本来设在东城,然后在西城开了分部,就叫西院。   来了乐子,穷极无聊的秦德威有点兴奋,指着段庆说:“我真怀疑,你说的到底靠谱不靠谱?”   马二也识趣的停住了脚步,不着急去送信了,暂时看看风向。   随后就看到,有个约莫十六七的小娘子,娉娉袅袅走进了院子。   再细看去,这小娘子身段苗条,肤色白皙,眉目灵动如画,称得上一声好人物!   声音也好听,对着秦德威行了个万福,开口道:“久闻金陵小学生大名,亦曾见数首大作,惊为天人之笔。   委实仰慕不已,今日冒昧前来拜访,还望先生海涵。”   曾经三次到过京城的段庆目瞪口呆,这不科学啊,完全违反了他的认知。   在京城,这样美人能发个帖子邀请人过去,就已经很少见了,这位居然还主动登门造访?   秦德威自得的哈哈一笑,拍了拍段庆,指使说:“还不倒茶去!”   任小意掩口轻笑几声说:“其实还有件更冒昧的事情,明日正逢三月三,欲邀先生一同游春,不知先生赏光否?”   秦德威诧异的说:“你应当不缺邀约吧?”   任小意很爽快的说:“不满先生说,确实也有一些邀约,但都不合适。   可是三月三若不出行,在同行姐妹那里又没了面子,便大着胆子找先生借光来了。”   秦德威稍加思索也就答应了,“可以!”   反正也想出门溜达,有个情趣小娘子愿意陪着,何乐而不为。   这小娘子觉得自己能长她的脸面,那也是很高看自己。在南京这不稀罕,在京城就值得珍惜一下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争奇斗艳(上)   三月三上巳节其实是个古人节日,到了大明时,在南方很多地方或许还讲这个,但在北方民间早就失传了。   秦德威这样的南方人,还有点三月三出游踏青勾搭小娘子的念头,但生长于北方的良家女子徐妙璇就没有这个意识,没觉得这天有什么特殊的。   但在京师花界,却同样还有着美人们三月三出游踏青,然后争奇斗艳的习俗。不只是斗自己,还要斗陪同之人。   所以这就给了秦德威在这天,勾搭其他非良家小娘子的可趁之机。   任小意姑娘也知道自己来的很突兀,就陪着秦德威说了一下午的话,顺带着解释来龙去脉,稍稍拉近了关系。   “明日出游,如果遇到奴家的同行姐妹,先生你一定要自称江南第一才子哟,这样名头才够响亮。”任小意双手合十,娇声俏语的拜托说。   这姑娘说话挺有趣的,秦德威忍不住哈哈笑了几声,“金陵不行吗?在下向来是以金陵第一为号的。”   “先生你可能有所不知,京师这里眼界高,只说金陵第一不够厉害的,最少也要是江南第一。”   秦德威逗着任小意说:“那说个大明第一,岂不更厉害?说实话,在下现在当个大明第一也没什么难度。”   小娘子伸出又细又白的手指头,指了指东边皇宫方向:“在京师地方,就算吹牛皮,最好也不要说大明第一啦。”   秦德威无语,不愧是混京师的,政治觉悟就是高。   一直到邻近傍晚,任小意致歉说:“还要早些回去准备车马和饮食酒水,故而要先走一步了。”   目送任小意离开,马二凑上来笑嘻嘻的问道:“还用给璇大姐送信不?不用小的辛苦跑腿了吧?”   秦德威推了马二一把:“谁说不用你跑腿了?赶紧去!就说邀请她后日或者再后日出游!”   说起来,已经很久没有进行这种时间管理了。   在京城这地方,城外郊游无非就两个去处,西边稍远的西山,西北稍近的海甸。   不像在金陵,四个方向出去全都可游玩。   三月三踏青游春这种活动,当然更适合去拥有一片浅湖的海甸。   到了次日,任小意就坐着马车来接秦德威。   为了安全,秦德威把马二段庆都带上了,但这两人只能跟在马车后面步行了。   出城游玩的人多,马车也走不快,两人跟着走也不会太累。   从距离最近的阜成门出了城,然后就望西北而去。   没错,海甸位于五百年后的海淀区。只是在大明时,这里属于荒郊野外,秦德威完全辨别不出后世的地理方位。   一路上只见游人如潮,热闹非凡,也不乏盛装出行的男女,鲜衣怒马招摇过市。   主要也是今天没有风沙,是个非常适合出游的日子。   看着前方一个骑马的男子,秦德威若有所思,自己似乎也应该学学骑马了。   没走多久,望见远处有湖水时,任小意就对秦德威说:“可以下来步行了,去湖边那里游览吧。”   秦德威与任小意并肩而行,看着周围景色和人物,有点失望的嘀咕着说:“看这场面散乱无章,各玩各的,没有成规模的集会吗?”   任小意很诧异的问:“这很重要?”   秦德威反问道:“如果没有聚焦,怎么出风头刷名声?怎么有传播度?”   本来还琢磨着发表些诗词,但看这场面,就是发表了也没有多大传播力度。   忽然听到个声音叫道:“没想到遇见任妹妹,可真是巧了!”   秦德威抬眼看去,就见到个妖娆女子,兴奋的与任小意打着招呼。   任小意也回应道:“常三姐许久不见!”   然后这姓常的妖娆娘子打量了几眼秦德威,对任小意调笑道:“没想到你居然换了口味,现在喜爱小书生了?”   任小意就扯着秦德威介绍说:“这是江南第一才子秦德威。”   常三娘不给面子的说:“任妹妹你看才子佳人故事看多了吧?   这等书生靠不住,惯会嘴里吹嘘,那些故事也都是书生们写来骗人的!”   任小意轻轻捶了一下常娘子,替秦德威辩解说:“常姐姐你别胡说!   你听说过南京城第一美人王怜卿没有?就是这位秦先生一手捧起来的,那王怜卿也屈服于秦先生的才华。”   咦?秦德威小小的吃了一惊,这任小意对自己居然如此了解。   莫非她与南方同行姐妹交流过,知道自己的一些底细?   听到这句,常三娘才又正色看了几眼秦德威。   业内人士或者纵横南北的老司机都知道,南京那边顶流美人的素质其实是比京城这边要高的。   能捧出“金陵第一美人”的人,那肯定值得业内人士尊敬了。   前文说过,花界美人今日出行,必有男子陪同,以此衬托自己身价。   常三娘身边也有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见两女只说秦德威,就有点不爽利了,淡淡的插嘴说:   “这些穷酸套路在京城没用吧?说到底,在京城还是看权势和钱财。”   常三娘也醒悟过来,可不能把旁边金主冷落了,连忙符合着说:“是哩是哩!   在京城这地界,最不缺书生了,城北不就有好几千个吗。   如果才华有用,十年前的那位江南大才子文征明,也不会只在京城呆了两三年就走人了。”   秦德威:“……”   文衡山老先生你当年在京师到底咋混的?还踏马的成了负面典型,拖累我们风流才子群体的名誉!   任小意反驳道:“怎能说才华无用?当年文征明那是不屑于与权贵交游,虽受邀约也置之不理。”   常三娘再反驳说:“所以最终还是没有用啊,那会儿同行前辈们也不大愿意理他。”   任小意说不过常三娘,一时语塞。   秦德威拉了拉任小意说:“走吧!跟这些浅薄可笑无知无畏之人,又有什么可废话的。多听一句,都嫌脏了我耳朵。”   常三娘身边的男子咄咄逼人的问道:“许多书生惯会装腔作势,故作空洞唬人之语。   阁下有什么高见,不妨对在下说说?”   秦德威不屑的说:“你是不是想让我问你身份?以便于借机炫耀?   抱歉,我对尚书以下的权贵或者十万两以下的小财主不太感兴趣。   如果你没到这个层次,请免开尊口。”   任小意忍不住就笑出声来,秦先生这嘴可真是太损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争奇斗艳(下)   陪伴被鄙视了,常三娘也没面子,不服气的指着身边男子说:“此乃丰城侯之同胞弟李大官人也。”   公侯世家!侯爵亲弟!这种身份镇住一般外地人,已经很够了。   秦德威眼皮也不抬的反问道:“只称为大官人?又不是侯爵,也不是世子,没有世官在身啊?”   那男子口气依旧坚挺:“家兄刚刚袭爵,未有寸功,故而尚未奏讨。左右也是迟早的事,不急于一时。”   秦德威转头对任小意道:“说起这个,我有个奶兄弟,某国公同族,并不是家中世子,才十五岁。但他也有正五品千户的世官,还是我帮他搞来的。   还有个锦衣卫同知世官,今年才十四岁,也是某国公同族,前两年与我当小跟班,现在也是哭着喊着要把姐姐嫁给我。   所以我也没感觉世官有多么稀罕,也不难办啊,这位侯爵弟弟怎么还是个白身?”   侯爵弟弟立刻脸色就黑了,拉着常三娘扭头就走。   任小意笑道:“秦先生,你这几句就很有京城本地人说话的风范了。”   秦德威若有所得,莫非混本地京圈,就是要这样说话?满嘴跑火车就行了?不需要一言不合拼才华?   连诗词都不用扔,那可就真省心了,想想这种说话腔调,还挺有趣的。   此时京郊海甸,有很多小湖泊,还是很有点景色。   就像在公园里一样,游人徜徉其间,时不时就能碰到任小意的同行。   然后就要虚伪客套几句,再彼此炫耀一番,男人也要互相比试一下。   这场面,让秦德威想起了那种西方式的冷餐酒会,大家盛装出席,随意走动社交。   恍恍惚惚的又想到,任小意这种似乎就相当于名媛?于是秦德威就找到感觉了。   遇到态度和气点的,就吹嘘道:“我在南京城开着钱庄,本钱十万两,无数大人物有暗股云云……”   遇到态度不怎么样的,比如一个号称东城第一大绸缎商的,秦德威就夸下海口:   “你们卖的绸缎应该都是通过运河从南方运来的,我有个叔父管着河漕衙门,你可以报个字号给我,在河道上能照应就照应!”   还有个小年轻,是一位伯爵世子,看秦德威不顺眼,秦德威就说:   “我有位前辈管着都察院,你留个名字,回头我便将你名字放在都察院!以后你若犯了过错,就睁只眼闭只眼,不影响你袭爵!”   众人齐齐侧目,看看任小意又看看秦德威,这小书生的人设不是江南第一才子吗?   这没边没际的腔调也太踏马的麻利了,难道是个老京城假冒的?   不知不觉,天近午时,秦德威口干舌燥,又腹中饥饿。   任小意善解人意的说:“奴家带了酒食,这便湖边找个地方坐下吃喝。”   秦德威指着湖边不远处:“那边不是有个凉棚吗,里面还有桌椅,地段又好,去那里好了。”   又走得近些,发现凉棚里确实摆了几张桌子,但此时没坐满人,店家苦着一张脸,蹲在外头。   再细看,凉棚里全都是男的,从二十到四十都有,大都是文士模样,一个女子都没有。   秦德威正要继续往前走,很有经验的任小意拉住了秦德威,“还是别过去了。”   “怎么了?”秦德威诧异的问。   “这些人招惹不得。”任小意提醒说:“你没见这么好的地方,还搭着凉棚,别人都没有敢去抢地方的吗?”   秦德威又看了凉棚几眼,里面不都是文人吗,带的仆役又不多,战斗力看着也一般,有什么可怕的?   任小意又解释说:“他们肯定官员聚会,不愿意外人在旁边。   再看这气势,必定还是一伙实权官员,结党成势,等闲人招惹不起。”   秦德威不以为意的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都是同道中人,借个地方吃喝有什么不行的。”   又看到刚才遇到过的一帮子京城土著,什么侯爵弟弟啊、伯爵世子啊,都在附近逡巡,望着凉棚里空位敢怒不敢言,不禁哑然失笑。   在古装剧里横行霸道的占地方的必定是各路贵戚豪商,被欺负的必定是文人,可在这里是相反的。   就是近几十年公认最霸道的皇亲张家,老大张鹤龄也被文坛盟主李梦阳当街殴打过,还被打掉了两颗牙。   复古派老前辈文坛盟主都当街打人,秦德威打打李开先也是发扬传统了。   走到凉棚边上,秦德威就看到一个非常眼熟的背影,肥头大耳,身宽体胖,脖子短到几乎没有。   此时这胖子正对同桌之人高谈阔论的说着什么:   “在下去南京时,曾与秦德威大战过三百回合,为了学业才返回京师,可以说在下对秦德威知之甚深!   以在下看来,当时李主事的做法大错特错,他就不该将秦德威送到刑部,一旦将案子政治化,反而是对秦德威有利的!”   不只同桌,邻桌的人全都在聚精会神的听这胖子说话,有人问道:“那依你之见,当时李大人应该如何作?”   胖子答道:“别把秦德威送刑部、察院,更不要送锦衣卫诏狱,朝廷衙门一个都不要去!   要送就送宛平县县衙,实在不行顺天府府衙也可以,看哪边人情更熟了。”   别人又追问:“然后呢?”   胖子就继续说:“这样的案子在县衙府衙,绝对是不敢轻易审的,再说秦德威还有生员身份。   所以秦德威必定会被暂时拘押在县狱,等待各方沟通,这个时候机会就到了。”   站在凉棚外的秦德威也听得入神,忍不住就催问道:“什么机会?”   “不管通过什么手法,只要买通一个牢头狱霸之类的,就能随意炮制秦德威!   县狱禁卒这些最底层胥役尤其心黑胆大妄为,又不知天数,很容易买通。   就算秦德威在县狱出了什么事,也就是一个县狱小牢子的责任,掀不起大浪!”   秦德威大怒,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凉棚,一巴掌呼向胖子的后脑勺。   口中顺势大喝道:“严世蕃!当初不该在江宁县狱里饶你不死!”   胖子猛然被拍了一巴掌,又突然听到仇敌声音,惊得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又转身看向后面,一眼就见到秦德威,心里大叫一声雾草!这杀千刀的怎么出现在身后了! 第三百三十章 君子之争(上)   外面的任小意目瞪口呆,自己请来伴游的小书生,怎么就冲进去动手了呢?那里面都是官老爷,真的惹不起的啊!   道理很简单,如果惹到土豪恶霸,被欺负了还可以找官老爷告状,没准就遇到青天了。   可如果惹到官老爷了,又能找谁去告状?   附近踏春的游人们看到这边似乎有热闹,也渐渐的围了过来看着。   在凉棚里坐着的文士们,突然看到这么个少年冲进来,也莫名其妙的没反应过来,毕竟秦德威还没到人人都认识的地步。   而严世蕃虽然也称得上伶牙俐齿,但毕竟背后说人坏话被抓了现行,一时心虚没说话。   而且他只带了一个随从,看着秦德威身后两条大汉,感觉也打不过。   说也说不了,打也打不了,这踏马的就有点尴尬了。   其实秦德威也挺后悔的,刚才实在太冲动!   这凉棚里坐着十多个人呢,如果都是严世蕃的同党,一起动手围殴,自己只有挨打的份!   而且身边又没有大佬撑腰,所以这是战略冒进,不该率先动手的!   短暂的冷场后,有个人叫道:“秦德威!你又敢动粗!”   听到这个名字,凉棚里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方才话题的正主到了!   那么严世蕃后脑勺这一巴掌,公平的说,挨得不算冤枉。   秦德威望向叫破自己身份的人,似乎有几分面熟,应该似乎可能没有见过?   他便疑惑的问道:“阁下为何认得我?”   只见那人脸色涨红,怒道:“本人吕高!与尔有两面之缘,只是人微言轻,当不得被你记住!”   听到这个名字,秦德威才醒悟过来,原来是嘉靖八才子之一的吕高,好像是户部主事?   怼王慎中和打李开先的时候,这个名字都在场听到了,难怪说有两面之缘。   只是此人太没存在感,又被自己忽略了……   此时坐在严世蕃身旁的一位疏眉小眼,约莫三十的文士开了口,对秦德威呵斥道:   “秦德威!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有何话不可说,有何理不可讲?此为君子之争也!   动辄打人又成何体统?我看你简直斯文败类,诸君子羞于与你为伍!”   秦德威立刻鞠躬作揖道:“这位前辈说的对,确实都是在下的错!   吾辈读书人称作君子,就当文质彬彬,不可胡乱动粗,效那市井愚民之举啊!   故而在下已知错,愿在此向严监生道歉!同时也响应前辈教诲,坚决抵制暴力!”   疏眉小眼的文士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其余众人一起看向他,心里齐齐暗骂蠢货!   自己这边十多个人,连仆役二十来个,武力绝对占优,你却踏马的自废武功!   如果有谁想替天行道打秦德威,都不好动手了!   用话挤兑完,秦德威便见好就溜,对着众人点点头道:“前辈们请继续,在下不打扰了,告辞!”   严世蕃极度不甘心,这不是打完就跑么?自己白挨了一巴掌?   而且秦德威一声“严监生”,让严世蕃觉得极其刺耳。在世人眼里,国子监监生往往就代表着没本事考科举的人……   这在座都是进士,只有他严世蕃是个监生,秦德威果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慢着!”严世蕃还是憋不住恨意,叫了一声拦住秦德威:“你方才轻慢了吕前辈,就想一走了之么?”   秦德威惊奇的反问道:“敢问在下如何轻慢了吕前辈?”   严世蕃讽刺道:“你在南京素来有神童之名,也听说你一两个月熟记春秋的事迹。   但你却屡屡记不住吕前辈,只怕是故意假装的吧?这不是轻慢,又是什么?”   秦德威脸色为难的看了眼吕高,开口道:“在下虽不才,但正如严监生所言,确实也有过几分神童之名。”   严世蕃握紧了拳头,他现在确定以及肯定,秦德威用“严监生”称呼自己绝对是故意的。   然后又听到秦德威貌似苦口婆心的对吕高劝道:“可在下这样博闻强记的神童,见了阁下两次,都记不住阁下这个人。   所以……阁下还是别琢磨入翰林的事情了吧?听在下一句劝,你真的不行啊。”   砰!吕高愤怒的拍了下桌子,站了起来。   秦德威吓了一跳,指着严世蕃身旁的疏眉小眼文士说:“刚才这位前辈说了,大家要做君子之争啊!”   吕高狠狠瞪了严世蕃一眼,然后一言不发的,转身就往外走。   严世蕃也非常不爽,吕高瞪自己干什么,有本事直接怼秦德威去啊!不就是欺软怕硬吗!   凉棚里有一个位置最正中,又最年长的四十来岁黑瘦文士,立刻也站了起来,追着吕高说:“江峰贤弟莫走!”   江峰应该就是吕高的号了,这并不奇怪,但事情仍有让秦德威感到奇怪的地方。   从座位位置和年纪看,这位四十来岁的黑瘦文士应当是这场聚会的主持角色,应该也是地位最高的人。   吕高不打招呼的负气就走,然后主持人亲自追着去拦人,看起来就很怪异了。   想象一下,如果是南京文坛雅集,某个人被气跑了,顾老盟主也不至于自降身份,追着去恳求人回来吧?   秦德威所不知道的是,这位四十来岁的黑脸文士乃刑科给事中王希文,广东广州府东莞县人,与霍韬算是一个府的同乡。   此君也是嘉靖八年的进士,而且也是这科进士中,难得愿意附从主考官霍韬的人,毕竟同乡关系在这摆着,故而也深受霍韬信赖。   在大明体制中,给事中品级不高,但权力极大,体面尊贵,除了翰林之外,给事中逼格就是数一数二的了,雅称拾遗。   所以王拾遗在同年中地位也很高,今天他主持发起的这场聚会,就是“嘉靖八年己丑科在京同年聚会”。   当然也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心思,大家都知道,嘉靖八才子中有六个是嘉靖八年进士。   王拾遗奉了霍韬指示,要借着同年会机会,拉拢嘉靖八才子,劝这些同年去认霍韬这个座主。   结果还没怎么说正题,八才子之一的吕高就要被秦德威气跑了,王拾遗怎能不着急拦人? 第三百三十一章 君子之争(中)   又见黑瘦文士一直追着吕高到了湖边,两人站着说话。   秦德威很好奇,这场聚会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扫了一圈凉棚里,真没认识的人可问了。   严世蕃不算,估计他不会乐意回答自己的疑问。   想了想,又见暂时没有挨打风险,秦德威回头对任小意挥了挥手,“进来!我们就坐里面吃喝!”   但任小意畏畏缩缩的,站在凉棚外面不敢过来,让秦德威无可奈何。   随即秦德威又指着外面游人,对蹲在凉棚外的店家说:“我说,你也是开张做买卖的,心里没点数吗?   这些人就只点了几大壶茶,把地方都霸占了,一坐就是半天,让其他优质客人进不来,是不是太不合适了?”   店家低头充耳不闻,你们大人物撕逼自己撕去,别把火引过来!   一个一个的都不上道啊,秦德威暗叹几声,只好又对严世蕃说:   “你们这些国子监的破监生,读书不怎么样,气派倒是挺大。   也就十多人,把凉棚里几张桌子都坐了,是不是有点霸道?   我说句公道话,你们挤一挤坐两桌就行了,让出些地方给别人行不行?”   凉棚里顿时有人不满的喝道:“你说谁是监生?”   秦德威指着严世蕃,故意惊讶的回应说:“莫非你们不是监生?我分明认得这是严监生!   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们跟他在一起聚会,居然不是监生?”   在最一开始,斥责秦德威动粗的疏眉小眼文士忍不住又开口道:“睁大你的狗眼,此乃乙丑科同年会!不是什么监生聚会!”   凉棚里众人内心又一次齐齐大骂,蠢货!   你跟秦德威露什么底!只要秦德威不知道大家来路,他就没有发挥空间!可偏偏被你这蠢货说出口了!   嘉靖八年的同年会?秦德威再次疑惑的看向严世蕃,“你一个国子监监生,怎么能列席的?”   严世蕃只想骂街,老子我踏马的又不是今天主角,你秦德威总盯着我作甚?   老子就是个靠父亲恩荫的监生怎么了,值当你翻来覆去的说吗!   殊不知在秦德威心目中,严世蕃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最值得警惕的人物之一。   那疏眉小眼的文士又替严世蕃答道:“你未免管的太宽了!   在下赵文华,亦己丑科同年,又与东楼有兄弟之义,携东楼列席观摩有何不可?”   赵文华?稍微了解点历史的,就会对这个名字很熟,更别说秦德威了。   这不就是历史上严嵩的干儿子么?也是未来奸臣严嵩手下的著名爪牙之一,经常在各种文艺创作里作为反派出现。   确定了身份,就没什么客气的了,秦德威就对赵文华答话说:   “听说你虽然是监生出身,但也算有点才华,得以名列嘉靖八年金榜。”   赵文华听到这里面有得色,莫非秦德威也承认自己有才?   又听秦德威继续说:“原本我还奇怪,为何嘉靖八才子不带上你,今日得见后,立刻就明白了,你真的不行啊。”   一句话噎死人,赵文华登时就差点自闭了。   看到义兄弟受辱,严世蕃立刻义愤填膺,斥道:“在你秦德威嘴里,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当真视诸君如无物乎!”   秦德威貌似很天真的反问道:“严监生!你这是想要在我与诸君之间,挑拨离间吗?”   当即就有个人拍案而起,愤然道:“严东楼所言有错吗?从未见过你秦德威这般狂妄之人!”   见此人气势有点凶,秦德威往稍稍凉棚边上退了两步,问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也不屑于隐藏身份了,自报家门说:“监察御史任瀚!”   秦德威稍稍讶异,此人居然也是嘉靖八才子之一,据夏师傅说是属于第二档的。   在当前这个敏感时候,吕高在这里,任瀚也在这里,一看就不正经啊。   秦德威下意识问了句:“莫非你们八才子都来了?”   瞬间又站起了三个人,分别自报家门道:“仪部陈束”,“勋部唐顺之”,“武选熊过”。   加上任瀚就是四个,一起对秦德威虎视眈眈,若再加上负气走人的吕高就是五个了。   雾草!秦德威虎躯巨震!他也没想到随口一问,居然人这么齐!   嘉靖八才子中,除了嘉靖五年的王慎中和赵时春,以及暂时没脸出来的李开先,竟然都到全了。   秦德威越发觉得,今天这聚会肯定不正经!就是对面这人有点多,万一要动手也打不过啊。   想至此,秦德威连忙又道:“刚才某前辈说了,咱们就做个君子之争啊!   任大人你指责在下狂妄,那么请问,在下哪里狂妄了?”   任瀚冷哼道:“你一个小小生员,任意臧否前辈,指摘别人不行,岂不狂妄?”   秦德威又反问道:“任大人您是一位御史,职责是做什么的?”   任瀚很官方的答道:“吾辈御史忝为朝廷风宪耳目,专为发奸摘伏,纠劾不法!”   于是秦德威脸上笑呵呵,嘴里随随便便的说:“说到这个发奸摘伏,纠劾不法啊,任大人你还是不行啊。”   有个人冷笑道:“吕江峰不行,赵梅村不行,任忠斋也不行。说来说去,别人都不行,那只有你行了?”   严世蕃很想大喊一声,闭嘴!但可惜,他一个监生在这里真的人微言轻。   秦德威不禁陷入了美好的回忆,悠然怀念道:“在下在南京时,近三年亲手经办处置、解送京师的犯法官员很多。   据不完全统计,就有户部侍郎、应天府尹、佥都御史、御史、巡城御史、兵马司指挥、府通判各一名。   除此之外,在下亲手经办处置的犯法胥役又有兵马司巡捕、县衙捕头等若干人。   另外在下还检举揭发过南京守备太监不法之事,一样解送进京了,这都是有据可查的,做不了假!”   说到这里,秦德威突然又抬手指向严世蕃:“还差点处理了另一位应天府府尹公子。”   顿时凉棚内鸦雀无声,这个业绩实在有点灿烂了,就算干一辈子御史也未必能有这样业绩啊。   秦德威又朝向任瀚,彬彬有礼的询问:“所以任大人您作为一名监察御史,确定要与在下比?   您真的认为,您能比在下更行?在下说一句你不行,到底是狂妄,还是客观如实的描述?”   任瀚长叹一声,“罢了罢了!”然后对着凉棚内众人拱了拱手,转身就朝外走。   还在湖边劝吕高的王拾遗瞥见任瀚,急得叫道:“忠斋贤弟!你怎么也要走?”   这踏马的不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吗! 第三百三十二章 君子之争(下)   前文说到过,嘉靖八才子也是分了三个档次的,任瀚是第二档次的,吕高是第三档次的。   在凉棚外湖边上,王希文王拾遗看到任瀚走人,无法分身二用,便只能扔下吕高,去追赶和劝阻任瀚了。   凉棚里的秦德威观察到这一幕,更加可以确定,这位黑瘦著主持人绝对是带着任务来的,只是不清楚他是谁的人。   这次聚会,八成就是黑瘦主持人打着同年聚会踏青的名义,搞政治串联,拉拢嘉靖八才子。   至于嘉靖八才子们看出来没有,或者说其他参会人看出来没有,对秦德威来说无关紧要。   刚才秦德威的出格言行,都是对聚会的试探。现在弄清楚了这次聚会的性质,试探也就到此完毕了。   于是秦德威无心在“敌区”久留,正所谓夜路走多了总会挨打的。   他只需要将今天观察到的情况禀报给夏师傅,夏师傅自然会处理。   秦德威刚要转身迈出凉棚,忽然嘉靖八才子排名第二的唐顺之开口道:“秦德威休走!”   秦德威回头望去,神色十分诧异,他心情确实挺惊奇的,听对方这口气似乎挺不服气啊?   现在秦德威的心态就是:我不找你们麻烦就不错了,你们居然还敢主动来喊住我?   虽然说你唐顺之再发育一二十年后,是个文武全才,传说中的江南第一枪王,还是戚继光的老师云云。   但现在的你也就是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远远没发育到完全体啊。   “阁下有何见教?”秦德威给了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回应。   唐顺之又道:“秦德威你只理睬吕江峰、任忠斋,却不肯理我,这是看不起我唐某?”   秦德威:“???”   以秦德威之机智,死活没理解唐顺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唐顺之好整以暇地说:“听说你诗词自称江南第一,将昔年复古派与吴中派融会贯通,我武进唐顺之不服。”   武进县属于常州府,就是最发达的“苏松常”里的常州府,也在江南腹地。   秦德威一脸懵逼,你唐顺之说的这些,他秦德威本人怎么不知道?   吴中派就是江南四大才子那一拨了,与复古派相比,属于地方文学势力。   什么将复古派与吴中派融会贯通,这是谁编的?   “文衡山先生在常州作客时说的。”唐顺之提示了一下。   雾草!秦德威吃了一惊,文征明背着自己还干过这事儿?   自己什么时候跟吴中派扯上关系了?就因为拿了唐伯虎那块“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印章?   唐顺之没管秦德威怎么想的,掷地有声的说:“一直到今日才见到你,敢否较量一番诗词!”   想起唐顺之在历史传说中的枪法宗师隐藏身份,秦德威下意识回了一句:“咱们这是君子之争,输了不许打人啊。”   唐顺之:“……”   看不起谁呢?堂堂嘉靖八年的会元,至于打你一个十五岁小儿?   说实话,这种被人挑战诗词的情况,秦德威近两年遇到的很少,也就聊城码头遇到李攀龙那回算一次了。   总是单方面强力输出,就缺少了反弹打脸的体验,秦德威也是苦恼很久了。   唐顺之气定神闲的说:“既然是踏青,就以春日为题好了,让你先来!”   秦德威有点犯嘀咕,唐顺之应该是个很有智慧的人,看他这么有底气的样子,莫非是有什么秘密武器?还是提前准备了什么大作?   不过秦德威决定给唐顺之一点面子,不要像上次对待王慎中那样太过于虐人。   不为别的,就怕一代枪王输急眼了打人,唐顺之跟别的文人不一样,可能真有武力的。   于是秦德威便随手发表了一首《水调歌头·与唐勋部春日感怀》:   “今日非昨日,明日复何如?朅来真悔何事,不读十年书。为问东风吹老,几度枫江兰径,千里转平芜。   寂寞斜阳外,渺渺正愁予!千古意,君知否?只斯须。名山料理身後,也算古人愚。   一夜庭前绿遍,三月雨中红透,天地入吾庐。容易众芳歇,莫听子规呼。”   然后秦德威就谨慎的后退两步,对唐顺之示意道:“该着阁下了。”   唐顺之眨了眨眼,干脆利落的对着秦德威拱拱手:“江南第一名不虚传,我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秦德威:“???”   你唐顺之前面装了半天逼,铺垫了那么多,最后就这?   唐顺之又对着凉棚里众人做了个罗圈揖,无能狂怒道:   “气煞我也!不想我今日诗词败于秦德威之手,未能帮王遵岩挽回颜面,实在没脸留下,先告辞了!”   随即唐顺之对秦德威点点头,振振衣袖,从容的迈步离开了凉棚。   秦德威无语,他已经醒悟到什么了。   唐顺之就是想找个借口溜号,离开这场已经不纯粹的同年聚会,然后就拿自己当了这个借口!   在湖边,王拾遗正对着任瀚正又拉又劝,眼角又瞥见唐顺之往外走。   雾草!怎么走人的档次越来越高了?唐顺之可以嘉靖八才子中公认第二的人物,比任瀚还要高一个档次!   “荆川贤弟请留步!”王拾遗慌里慌张的扔下了任瀚,转身又去追唐顺之。   但不知为何,唐顺之脚步如飞,转了个弯闪进游人里就不见了。   一个也没追回来的王拾遗怒气冲冲,走回了凉棚,双目如电,盯住了秦德威。   虽然刚才他没在凉棚里,但有人出走必定跟秦德威有关!   秦德威万分无奈,无辜的说:“我想说,唐荆川他走人,真的不怪我。”   王拾遗沉着脸说:“若不是你的缘故,又能怪谁?”   秦德威抬手指向严世蕃:“都怪他!”   严世蕃:“……”   “本来尔等人多势众,在下手无缚鸡之力,已经心生畏惧要离去了。”秦德威解释说:“但这位严监生一心挑拨在下与你们乙丑科同年的关系,造成如此后果。”   王拾遗怀疑的看向严世蕃,莫非真有此事?难道这姓严的就是故意捣乱来的?   严世蕃一肚子气,但又不敢发,本来就不想呆着了,也开口道:“既然信不过在下,就此告辞!”   见严世蕃走人,秦德威也对王拾遗道:“多有打扰,也告辞了。”   “慢着!”王拾遗熟练的拦住了秦德威。   秦德威不知是第几次听到这两个字了,他真的不想留在这四面环敌之处,但怎么每次都有人不让他走? 第三百三十三章 都是你的错!   王希文,刑科给事中,清流里的清流,要职里的要职!   给事中的作用是什么?比如说嘉靖皇帝想杀冯恩冯老爷,那么法律程序主要有三道。   第一道,由刑部出具死罪判决,然后上奏。   第二道,由内阁拟旨,同意处死,然后批红。内阁不同意可以执奏,拒不草诏。   第三道,诏旨由刑科给事中审核后下发给刑部,并监督执行。刑科给事中认为诏旨不妥当的话,可以封驳诏书。   不经六科给事中签发的诏书,被视为乱命,所以给事中虽然品级很低,但极其尊贵。   夏师傅当初从吏科给事中一年半就升到了礼部尚书,就没人对此说三道四。   所以这次嘉靖八年乙丑科同年聚会,由王希文牵头组织并主持,是非常合适的。   作为组织者,总要多带几个人使唤,所以王拾遗大手一挥,就站出了四条汉子,将秦德威堵在了凉棚里,出不去了。   王拾遗在角落里,语气不明的低声对秦德威说:“你能不能表现出死赖着不走的样子?”   “什么?”秦德威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拾遗又重复了一遍:“请你表现出死活不肯走,一定要赖在这里的样子。正好有空桌了,你就坐在那里。”   秦德威莫名其妙:“在下为什么要这样做?”   王拾遗也不废话,直接开出了交换条件“本官刑科王希文,若你现在按我吩咐去做,万一有处死冯恩的诏旨发到刑科,我一定会将诏旨封驳,说到做到。”   秦德威:“……”   虽然不希望走到那一步,但就当给冯老爷买个保险好了。   不就是冒着挨打的风险,在凉棚里坐坐吗?   秦德威又确定了一下:“咱们这是君子之会吧?”   王拾遗淡淡的说:“你放心,本官身为刑科给事中,知法懂法的,犯法罪加一等。”   秦德威迅速进入状态,哈哈大笑了几声,高声道:“这里怎么就是你王拾遗的地方了?   难道你们将此地买下了不成?我秦德威偏要坐在这里!”   随后秦德威大步走到空桌那里,坐下就不肯起来了。   王拾遗也拂袖大怒道:“那就随你!他日不要后悔!”   然后王拾遗就不管秦德威了,嘉靖八年乙丑科同年聚会继续。   在大明朝,同年是一种很奇妙的关系,就算分属不同阵营,只要不结下私人死仇,也可以坐下来谈笑风生的。甚至也可以说点出格的话,不足为奇。   这时候,嘉靖八才子还剩下两个人,一个陈束陈后冈,一个熊过熊南沙,王拾遗主要就与这两人说着话。   只听王希文对二人说:“老座主希望你们都去认门,只要你们肯去,老座主必将全力支持你们入翰林。”   听到这话的人都知道,所说的老座主必定就是嘉靖八年主考官霍韬了,只是很多考生不愿意认这个座师。   但是……   秦德威目瞪口呆的看着王拾遗,自己还坐在旁边呢,你王拾遗这样说话合适吗?   他秦德威和霍韬那点仇怨,在座谁不知道?他秦德威是谁的人,你王拾遗还能不清楚?   你王拾遗就这样大大咧咧的当着他秦德威的面,帮着霍韬拉拢人?   陈束和熊过两人也不可思议,这旁边还有个不怀好意的“外人”,你王同年如此没有顾忌的吗?   王希文对别人的反应毫不在意,“你们的顾忌我也明白,可无论如何,哪有考生不认恩师的道理?   你们去拜拜恩师,谁又能强行说你们错?有的时候,是你们想得太多了。”   陈束婉拒道:“不是我们想得太多,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便只能背道而行。”   秦德威也不用偷听,就这样光明正大的听着他们的对话。   他此时感觉王拾遗是个逗逼,自己还在旁边坐着看呢,就算陈束、熊过二人真有投靠霍韬的心思,也不敢答应啊。   谈到最后,王希文与陈束大吵了一架,顿时反目成仇。   秦德威被吵得头疼,有心想劝劝架,但再一想自己也没什么立场,就作罢了。   最终这次聚会只能草草散了,秦德威站起来,活动了几下腿脚。   然后对着王希文说:“若无他事,在下也要走了!”   王拾遗突然并指如戟,指着秦德威喝道:“今日事情不成,都是你的错!”   秦德威:“???”   王拾遗直接甩锅说:“若非你撞见我们聚会,蓄意捣乱,又百般耍赖不肯离去,我怎么会劝诱失败!”   秦德威:“……”   雾草啊!他忽然懂了,为什么王拾遗提出交换条件,让自己装作“耍赖”留在现场。   原来这都是官僚最擅长的那种形式主义,就是为了摆出一个自己在场的样子……   这跟唐顺之觉察到,聚会目的不纯,拿自己当借口走人一个道理。   王拾遗大概是奉了霍韬指示,来拉拢嘉靖八才子的,但他心里也清楚,事情不太可能办成。   可是霍韬性格又十分刚愎,王希文怕被霍韬怪罪惩罚,所以需要一个失败借口。   于是自己就成了王拾遗的背锅侠,就是因为自己一直在场,所以才会彻底失败!   相信一提到自己,就足够拉走霍韬所有仇恨,然后王拾遗就可以逃过责难了!   别的不敢说,拉仇恨这方面秦德威有这个信心。   想明白了因果后,秦德威忍不住就指点说:“王大人,你这个构思并不完善,情节生硬,还存在漏洞,未必能让霍侍郎满意。”   嗯?王拾遗不耻下问的说:“还有什么问题?”   秦德威补充道:“你可以再加一个严世蕃,同时加赵文华也行。就说这两人乃是卧底,故意引来了我,并配合我坏事。   如果还是不信,就说严世蕃父亲严嵩是江西人!”   王拾遗大喜道:“阁下真乃妙人!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秦德威谦逊道:“哪里哪里,大家都是替上峰办事的人,都会遇到身不由己的为难时候。   上头争斗是上头的事情,与我们私下里无关,能帮就互相帮一下。”   王拾遗心有戚戚的叹口气:“是啊,为难的时候太多了,简直就像活在夹缝中。” 第三百三十四章 你对得起姐姐吗!   京城“名媛”任小意一直在凉棚外面等着,凉棚顾名思义是没有视线遮挡的,所以里面的秦德威一直也在她的视野里。   虽然任小意什么也听不到,但她能看到今秦姓小书生不停的在对不同人“哔哔哔哔”,有点像三国话本里的舌战群儒。   然后一个又一个“大人物”气呼呼地出来了,不知不觉就腾空了一张桌子。   随即秦德威就坐在了空桌上,仿佛看热闹一样看着旁边桌子吵架。   任小意有点后悔,刚才秦德威招呼自己一起进去时,自己害怕了,或许胆子应该再大一点。   现在秦德威在里面迟迟坐着不出来,而自己独自在外面枯等着,简直就像是一个傻子。   她身上可是带着任务的,如果不和秦德威在一起,任务怎么办?   有个打过照面的姐妹又转了回来,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就嘲笑说:“任小意你真蠢到家了,机会摆在眼前都不敢上。   这么多年轻老爷聚在这里,有人肯带你进去你居然还不敢进。   他们都是外地来京城做官的,很多人的黄脸婆都在老家,所以要在京师找个小的,指不定谁就看上你了。”   任小意翻了翻白眼,她的任务是勾引秦德威上床,没有多余心思想太多。   现在还能怎么办,只能继续在凉棚外傻等了。   这几天正是踏青出游的高峰,京卫武学有一帮十几岁的武勋子弟,今天也相约着来到海甸游玩。   其中也有胆子大的,偷偷拐了家里婢女,或者找来外面认识的相好,陪着一同游春。   候补锦衣卫指挥同知徐妙璟也在其中,如果放在之前,未必有会多少人搭理徐妙璟。   一个没钱没势的空头指挥同知,在京卫武学里真不算什么,在京城里更不算什么。   但前段时间,御马监掌印、京营提督太监秦公公为了替大内四卫营选拔武官,到京卫武学巡视。   然后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秦公公特地点了徐妙璟全程陪同左右,惊掉了一地眼珠子。   然后徐妙璟就变得炙手可热了,成功进入京卫武学高级社交圈,大家也都带他玩了。   甚至在前几天,徐妙璟人生第一次喝了花酒,当然也是有豪爽同学请客的。   虽然只是喝花酒,没有发生更进一步的实际行为,但十四岁的徐妙璟第一次感受到了女性的魅力。   那位叫任小意的姑娘,真像是书上所说的解语花啊,那样的令人回味和沉醉。   看着周围成双成对的游春男女,徐妙璟忍不住又想,如果今天踏青能有任小意在身边陪伴,又该是多么美好。   正臆想着时,徐妙璟就看到了独自站在湖边附近的某“名媛”。   “任小意?”徐妙璟睁大了眼睛,难道这就是老天有眼、心想事成吗?   而且徐妙璟发现,任姑娘还是一个人!他连忙甩下同学,急忙走向美人。   走得近些,徐妙璟轻呼了一声:“任姐儿!”   任小意顺着声音扭头望过去,也就看见了是谁。顿时就有点慌,怎么这时候出现了?   这种欢场初哥小菜鸟最烦人了,常常弄不清逢场作戏道理,总是不分场合的缠人,还没钱!   徐妙璟热切的问道:“你怎得独自这里站着?是一个人来的吗?”   任小意指着凉棚说:“与别人一起来的,他还在里面。”   徐妙璟顿时感到一阵心酸,是自己多想了,任小意这样的美人怎么可能独自来踏青呢?   任小意催促了一句:“他要出来了,你快走吧。”   徐妙璟有点苦,那天喝花酒时,任小意对自己态度可不是这样的。   徐妙璟下意识往凉棚里望了望,却又发现了某个独坐一桌的少年书生。   忽然有种不妙预感,问道:“你不会是与秦德威一起来的?”   任小意有点惊讶,这人还认识秦德威?   又想起自己的任务,她觉得现在情况有点乱了,当机立断说:   “没错,奴家爱慕秦先生才华,秦先生也很欣赏奴家,今日便两情相悦,相约一同春游!”   要是别人,徐妙璟就黯然神伤的离去了。   可要是秦德威,他就倔强的不肯走了,继续站在任小意身边。   秦德威你对得起姐姐吗,他代表徐家需要一个解释!   任小意简直想给徐妙璟跪下了,别在这里捣乱了!   正在这时,凉棚里面散场了,又见秦德威与另一位文士说了几句话,然后就独自出来了。   其实此时秦德威心里感觉古怪,本来是抱着闹场的心思来的,可是到最后,自己似乎更像是一个背锅的?   背锅就背锅吧,没有实力还背不起来呢!别人肯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也从侧面证实了自己的地位!   至少帮冯老爷的小命上了一道保险,也不算白背。   接下来作为夏党人物,就应该赶紧回去,向夏师傅禀报一下今天的动态。   不过好像忘了什么事情?算了算了,肯定不重要,不费心去想了。反正今日已经兴尽,走人就是。   于是秦德威昂首阔步,沿着花花草草间小径就往外走,与某名媛方向背道而驰。   徐妙璟疑惑的看了眼任小意,这叫两情相悦?这叫互相欣赏?   然后徐小弟又有点伤心了,莫非是任小意为了拒绝自己,胡乱找了一个人当借口吗?   任小意略觉尴尬,主动招呼道:“秦先生!”   秦德威听到耳熟的声音,就看见了任小意。拍了下额头,难怪总觉得忘了什么,原来还有个人一起来的!   随即秦德威又看到了任小意身边的徐妙璟……雾草!这是什么情况?   只要自己不心虚,心虚的就是别人!秦德威心念急闪,大步朝着任小意和徐妙璟走过去。   任小意悄悄地松了口气,只要秦德威还肯与自己来往就好,而徐妙璟神色还是那么倔强。   秦德威盯着徐妙璟,指着花枝招展的任小意,突然愤怒的大喝道:   “徐小弟!你这样不学好,对得起含辛茹苦的姐姐吗!你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就学别人玩女人!”   徐妙璟:“……”   秦德威又大袖一挥,转身离去:“我今天就当没看见,不告诉你姐姐了!给你改过机会,你要自行了断,迷途知返!”   徐妙璟仿佛感到,自己的台词被抢了……这踏马的是自己想对秦德威说的啊!   任小意差点哭了,这到底什么情况? 第三百三十五章 什么叫专业   在回去路上,段庆一直对马二伸着手。   马二不情不愿的,骂骂咧咧的掏出一点碎银子,丢给了段庆。   秦德威莫名其妙的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段庆答话说:“小的与马二打了个赌,说那任小意必定是别有目的,马二愿赌服输而已。”   秦德威随口道:“什么叫别有目的?”   输钱的马二垂头丧气说:“除了上床和要钱之外的目的,都叫别有目的!”   秦德威又问道:“那你们怎么看出她别有目的了?”   还是段庆答道:“如果不是别有目的,怎么就那么恰好的与徐小哥儿碰上了?哪能如此碰巧?”   秦德威没有回住处,直接去了礼部尚书夏言府邸。   到了大门,让门子向里面通报。没多久,就有仆役过来,领着秦德威朝里面走。   在甬道上,那仆役与秦德威闲谈道:“秦朋友认不认得应天府尹严大人的公子?”   “认得,怎么了?”秦德威很纳闷,这仆役突然提起严世蕃作甚。   那仆役又道:“刚才严公子也来了,正与老爷在书房说话。既然你认得严公子,那就不用另行禀报,直接进去就好。”   秦德威虽然没想到,但也不会太意外。   自己能往夏府跑,严世蕃一样也能。他们还有江西同乡关系呢,严世蕃叫夏言一声世叔都没问题。   但从另一个角度想,以严世蕃的脑子,遇到今天这样的事,肯定会想到向夏言禀报,等于是抢自己的活计啊!   踏马的,真是欠收拾!   按下杂乱心思,秦德威步入书房。果然看到在书房外间,夏师傅稳稳坐着,严世蕃在旁边侍立。   等秦德威行过礼后,夏言笑道:“今天真是巧了,你们居然在海甸偶遇上,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   在夏言面前,严世蕃仿佛底气足了许多,对夏言进言道:“再说起今日之事,世伯该对秦德威多加约束,不可放纵任为啊。”   “哦?”夏言疑惑的看向严世蕃,而秦德威一言不发,静静的看着严世蕃表演。   严世蕃继续说:“秦德威此人,小聪明过剩,但却没有大智慧,遇事毫无规划,随心所欲!   所以其行为十分不专业,总是胡来一通,形成不了格局,反而还会破坏机会!”   夏言惊诧的问道:“你何出此言?”   严世蕃振振有词的说:“比如今日嘉靖八年同年聚会之事,晚辈我本想潜伏其间,窥其脉络走向。   然后找准机会,或许可以趁机拉拢嘉靖八才子,可为世伯助力。   无论能不能成功,有这样的思路,才是一名专业人士所该有的行为。”   夏言若有所思,仿佛在想这个可能性。   严世蕃指责道:“但秦德威去了,就知道指桑骂槐,胡乱喷人,将聚会搅得支离破碎!   结果让我也无法施展所能,白白丧失了这样一次拉拢嘉靖八才子的机会。”   严世蕃来找夏言,不仅仅是说今天的事情,主要还是在国子监闲不住了,想找个衙门出监历事,积攒资历。   他贬低秦德威抬举自己,也是这个目的,等于是对夏言暗示,他也可以当帮手,比秦德威更好!   夏言哑然失笑,虽然严世蕃的言论有点失之偏颇,但他还是想听听秦德威怎么应对。   然后就听到秦德威口吐芬芳:“你严世蕃专业个几把,施展个几把,格局个几把!”   夏言:“……”   严世蕃大怒,指着秦德威,对夏言说:“世伯你看他的无赖样子!”   夏言斥了一句:“秦生你好好说话!”   秦德威就开口继续说:“嘉靖八才子这些人,都是吏部、户部、礼部、兵部的主事或郎官,还有一个是御史!   你严世蕃就没有注意到,这八人全部都是上升空间极大的清流要职,一个闲官卑职都没有吗!   在六部之中,甚至连档次最低的刑部、工部都没有!这说明了什么?”   严世蕃刚要张嘴说,又被秦德威粗暴的打断了:“以你严世蕃的格局,当然不懂!   这个情况说明,嘉靖八才子不仅仅是文学组合,而且是一个具备政治野心的组合!   他们只是以文学盟社为名,行结党之实!   而且他们的野心很大,大到根本不接受稍微低端点的人物入伙,只要最精英的人物!”   严世蕃又张嘴要说什么,秦德威粗暴的挥手打断了,然后反问:“这样的组合,也是你想拉拢的?你能施展个屁!”   严世蕃终于逮住机会了,进谗言说:“不是我要拉拢他们,是代替世伯拉拢他们!   难道以世伯的尊位,就没有一点让他们依附的机会吗?还是你觉得世伯的排面不够?”   秦德威对夏言拱拱手,顺手送上一句彩虹屁:“就是因为大宗伯太行了,所以才不可能拉拢他们!   嘉靖八才子作为一个整体,或许可以依附大学士翟銮,甚至大学士李时也有可能。   但他们不可能附从张首辅、大宗伯和霍韬!你严世蕃理解不到这点,还敢自诩专业,笑死人了。”   方献夫、李时、翟銮三大学士有什么特点?共同特征就是混子,啊不,那叫无为谦让。   首辅张孚敬、夏言、霍韬有什么特点?共同特点就是强势揽权,啊不,这叫敢于担责,勇于任事。   所以秦德威的意思是,嘉靖八才子自身野心大,不会投靠强势人物当毫无自主权的马仔。   你严世蕃居然说想替夏师傅拉拢嘉靖八才子,简直是最不专业的表现。   严世蕃开始刷刷的流汗,要冷静要冷静,现在应该说点什么?   秦德威又对夏言问道:“严世蕃说去今日聚会潜伏,还有拉拢嘉靖八才子,有没有提前告知过老大人?”   夏言摇了摇头,很无所谓的说:“这点小事,何用提前说。”   秦德威冷笑几声说:“晚生可并不这样想啊,这次聚会毕竟是刑科王希文发起并主持的,而王拾遗又是霍韬同乡和门生。   如果严世蕃提前告知过老大人,那姑且可以认为他去潜伏卧底了。   如果严世蕃没有提前告知,擅自去做了的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谁又能确定,严世蕃到底是去潜伏卧底了,还是想找机会叛变投靠别人?”   雾草!严世蕃有点慌了,但他并不是害怕夏言会相信秦德威的污蔑。   而是他发现,向大佬进献谗言居然也说不过秦德威!这年头当个小人也这样内卷吗?   夏言赶紧灭火:“秦生不要胡乱猜疑!严世蕃绝无此意!”   秦德威继续冷笑:“就算没有这个意思,但行为如此能让人猜疑,本身就是巨大内部隐患了!   现在正是关键时候,让这样一个不专业的人胡乱掺乎,只怕不好吧?”   夏言无奈的对严世蕃说:“今年朝堂水太深,不是一个监生所能把握的。   世侄还是不要想出监历事的事情了,先回国子监安心读书吧,没事别出来了,一切过了今年再说。”   严世蕃郁闷至极,他很想指着秦德威反问,难道一个十五岁小秀才就能把握了?不就是会吵架喷人吗? 第三百三十六章 谁不心烦?   严世蕃实在受不了这个憋屈,不愿意继续留下看秦德威脸色,于是就先告辞了。   秦德威没再进什么谗言,因为说了也没用,甚至过犹不及,反而败坏自己形象。   就算明白告诉夏言,你老乡严家父子将来不但要夺走你首辅位置,还要取你项上人头,那也只会被当疯子和神经病。   在嘉靖十八年之前,在夏师傅的心目中,严嵩始终都是亲密战友,岂是现在秦德威所能挑拨的?   等严世蕃离开后,夏言又说起另一个正题:“刑部已经准备好再次奏请冯恩免罪,然后就准备发起廷鞫了。”   说实话,夏言等这会儿也等得不耐烦了。天天看着霍韬蹦跶,自己却只能忍着,谁不心烦?   只要廷鞫发动起来,就可以坐着看霍韬笑话了。   “刑部这样做,只怕要触怒天子啊。”秦德威试探着问道。   如果上奏给冯老爷定一个“充军流放”之类的刑罚,对天子而言还算是个积极态度,表示冯恩确实有罪,就是没那么大。   直接再次上奏冯恩无罪,那就是不给天子面子啊,等着被天子削吧!   夏言解释说:“刑部尚书王时中年事已高,早有致仕之心了。这次上奏完,算是留一个清白,然后就顺势走人了。”   秦德威顿时就明白了,刑部尚书都撂挑子不干了,然后不就是发起廷鞫的机会了吗?   这中间操作也都是有技巧的,熟门熟路的夏师傅自然会安排好程序,不用秦德威再多说什么。   估计王时中选在这个节点致仕,与夏师傅也是做过利益交换的,不用问就能猜到。也不知夏师傅费了多大劲,才搞定这一切。   回到家后,想起踏青时遇到徐妙璟,秦德威心里总是有点不踏实。   如果没有徐妙璟出现,他说不定已经去了任姑娘家里,躺着谈谈人生、听听故事,度过一个美好夜晚。   成年人都懂,一个两月不知肉味的风流才子和一个京城名媛相约踏青,难道真是为了白天的春游吗……   但这种美好的预期,因为徐妙璟的出现就不踏实了,不知道徐妙璟回去后怎么对他姐姐说。   次日,秦德威去了黄华坊徐家,想找徐妙璇探探口风,顺便继续主动出击,把锅扣在徐妙璟头上。   然后进去就看见,堂屋正中摆着父母牌位,而徐妙璟垂头丧气的跪在牌位下面。   秦德威很奇怪对徐妙璇问道:“这是怎么了?”   徐妙璇恨恨的说:“他自己交代了,竟然去过教坊司胡同里喝花酒!”   雾草!这么实诚?秦德威很有点不可思议,这种事怎么还主动招了?   徐妙璟趁机稍稍活动了下膝盖,没好气的抬头说:“都被你看见了,能不主动招吗?   与其等着在姐姐面前,被你添油加醋的瞎编,还不如主动招了,反正我肯定说不过你!”   秦德威无语,徐小弟你这觉悟很高啊,居然不惜自爆也要预防谗言。   又下意识的问道:“你还真认识任小意?”   昨天秦德威只是看到徐妙璟站在任小意身旁,并不清楚具体情况,也不知道徐妙璟和任小意关系。   但为了自保就先下手为强,扣了徐妙璟一锅。可从徐妙璟的交代看,他和任小意还真的认识?   徐妙璇疑惑的对秦德威说:“你怎么知道那姑娘叫任小意?”   秦德威打个哈哈,“既然看到了,我当然会去打听!”   然后又对徐妙璟问道:“你怎么与任小意结识的?可详细说来,我看是不是有人想害你。”   原来是京卫武学中有个叫司昇的同学,家世虽然只是锦衣卫指挥佥事,但却是个实权掌事的,而且出手阔绰。   前阵子司昇组织了一次聚会,请了几位同学去喝花酒,徐妙璟没经受住诱惑也去了,然后就和任小意认识了。   秦德威听完就说:“离他远一点!”   徐妙璟很不服气的说:“都是挂在锦衣卫的,将来说不定是同僚,亲近亲近有何不可?”   秦德威训斥道:“你知道个啥,他们司家是张家的爪牙!你不想招灾惹祸就安分点。”   听到张家两个字,徐妙璟也老实了。   徐妙璇便给弟弟上课:“就是这样,许多人接近你都是别有用心,防人之心短短不可无!”   秦德威暗暗想道,这司昇和他爹岂止是张家爪牙?   司家与历史上的张延龄案牵涉非常深,甚至是重要线索人物,谁沾谁倒霉,二十年前手上沾了血的。   就是秦德威不好判断,司昇结交徐妙璟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   霍韬霍侍郎回到京城后,三板斧还是很利索的,三下五除二的就把外朝最要害吏部掌控住了。   吏部尚书汪鋐加了右都御史后,就很配合地专注于总督京营事务,对吏部事务放手了。   大家都猜测,弄不好过几天,汪鋐就要从吏部尚书改兵部尚书了。   但吏部改兵部在官场又算降了,所以汪鋐大概还会被加太子少保之类的宫保衔,以示升级和恩荣。   不过让别人惊诧的是,霍韬最大的仇敌夏言还是没有任何表示,仿佛就静静的看着霍韬上蹿下跳。   说真的,那个南京来的义士秦德威,最近都比夏言曝光率高。   然后又有坊间传言,八才子因为“人言可畏”,不肯投靠霍韬。   懂行的都知道,这里的“人言”指的就是秦德威。   “所以因为秦德威搅乱,这场同年聚会无果而终,看样子没什么希望了。“刑科给事中王希文莫得感情的对霍韬禀报道。   霍韬怒而拍案道:“此子甚是可恶!有无法子将此人赶出京城?   这样外地游民,久留京城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只会惹是生非!”   手下们答道:“秦德威是生员,拿着文凭和游学路引,而且又是扶助冯家人来的,有义士的美称,所以官面上没理由驱逐。”   霍侍郎当然知道自己当前重点应该在那里,秦德威只是个小人物,不能因小失大。   但这秦德威怎么就跟一只苍蝇似的,在眼前晃个没完?   遇到这样的人,谁不心烦?不动手去拍苍蝇,这念头就无法通达啊。 第三百三十七章 早有预谋   徐妙璇教训了一通弟弟,天色就临近中午了,然后她就赶紧去做饭。   继续留着徐妙璟在父母牌位下面跪着,以及在旁边名为监督实为看热闹的秦德威。   徐妙璟瞥见姐姐进了火房,就咬牙切齿的低声对秦德威说:“你去劝劝姐姐,别让我继续跪了!”   秦德威好奇的问:“璇大姐让你跪多久?”   徐妙璟很苦恼的说:“今天要跪到晚上睡觉,明天就不知道了。”   秦德威叹口气说:“其实作为一个过来人,我是站在璇大姐这边的。   就该让你长长记性,小小年纪别那么贪花恋色,这不好!”   徐妙璟愤怒的瞪着秦德威:“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别以为我当年岁数小就什么也不知道,那年你十二岁就勾搭上了秦淮名花榜美人,全族学的人都知道!”   秦德威严肃的说:“那是两回事,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能把持得住,而你就不行。   别忘了,我是一个诗人,需要那些美人作为扬名做戏的工具,你看璇大姐就相信我。   而你呢,去喝花酒勾美人有什么意义?除了放纵自我能获取什么价值?”   徐妙璟只想吐血:“求求你说人话,你要怎样才能帮我去求情?”   现在徐妙璟最后悔的就是,昨天秦德威走了后,也让任小意跑了,主要是因为脸皮太薄没有死缠烂打。   不然肯定有机会从任小意口中,问出她和秦德威的事情,然后现在就不会如此被动了!   面对徐妙璟的求情,秦德威早有预谋的说:“这样吧,我有个条件,以后我再来你家时,你就尽量回避出去,行不行?”   徐妙璟:“……”   混蛋!我回避出去了,只留下你和姐姐独处?   我徐妙璟堂堂男儿,岂是出卖姐姐的人!   于是秦德威又道:“我看璇大姐操持家务太辛苦了,琢磨着给你们家买个婢女。   你说,我是挑个好看的还是挑个丑的?你想要什么样的婢女?亦或仿照任小意的模样去找?”   徐妙璟愣了愣,“你有这个钱?”想想就知道,好看的婢女肯定贵啊。   秦德威非常肯定的说:“从南京来时,带着一笔银子。但一路上都是冯家人开销,所以银子就还剩着许多。”   徐妙璟乖巧的应声道:“好的,姐夫。”   秦德威嘿嘿一笑:“你先好好跪着,我这就去帮你求个情。”   从堂屋里出来,秦德威又走进侧边火房,忍着劣质柴木的烟熏,伸手就对徐妙璇进行实地测量。   还是熟悉的大小,熟悉的触感!   徐妙璇一时没有防备,艰难的转过身来,手里还提着菜刀。   秦德威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你先把菜刀放下!”   徐妙璇红着脸,“呸”了一声说:“你又作什么怪?”   秦德威指了指堂屋说:“趁着小弟还跪着不敢动,没人捣乱,赶快亲热亲热。”   徐妙璇咬了咬嘴唇,“就一小会儿,不许扒开衣服。”   ……   片刻后,徐妙璇把秦德威从颤颤巍巍的胸口推开,又把松开的领口重新紧上。   秦德威不满足的说:“还是难受,火气出不来。”   徐妙璇很无奈:“你满脑子都是什么,还要做饭呢,先说点别的吧。”   秦德威就站在旁边,看着徐妙璇继续切菜,问道:“你太辛苦了,我想买个婢女给你。”   徐妙璇抿嘴笑了笑:“你若送我,我就收下。”   秦德威就拍了拍胸脯:“包在我身上,等我回头找人牙子问问。”   然后徐妙璇又问道:“还没问过你,这次你打算在京城多久?”   秦德威摇摇头:“不好说,我也不清楚。为了救冯老爷来的,所以目前只能说,要等到冯老爷事情结束。”   徐妙璇想了想,试探着说:“要不,请张学士教导你功课,你认真学一年,明年乡试前再回去好不好?”   张学士说的就是资深翰林学士涨潮,请这样的人来教导,对有志于科举的读书人来说,诱惑很大。   前文介绍过,南直隶乡试主考官都是从翰林中选拔,会试考官也有很多出自翰林。   如果答题思路有翰林院学术痕迹,那如果让考官看到,自然就认定是“自己人”了。   秦德威叹道:“你这样煞费苦心,其实就是为了让我多留在京城,多留在你身边吗?”   徐妙璇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其实你可以跟我回南京啊。”秦德威又说。   徐妙璇低头鼓捣着柴火:“两年之后,等小弟年满十六正式袭官,我才能放心。”   秦德威心里分析了一下,作为一名南直隶考生,只要自己还想混科举,跟着张学士学一年的好处还是非常大的。   “不知张学士愿意吗?有时间吗?”秦德威忍不住问道。   徐妙璇很有把握的说:“吃过午饭后,我就帮你去说,肯定可以的。   再说张学士如今闲散的很,时间当然有很多了。再不济可以只晚上过去学习,总会有时间的。”   “吃过午饭就去找他?”秦德威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这么随便就能去找人吗?   徐妙璇狡黠的笑了笑,指着西边说:“张学士十分清贫,家就在隔壁,过去很方便。”   秦德威顿时就暗想,所以如果找张学士教导功课,那岂不总是能顺路到徐妙璇这里了?   然后秦德威突然又感到,璇大姐这也绝对是早有预谋啊!   说白了,这就是一种很内涵闷骚的,有别于其他女子,独属于徐妙璇的,寓教于乐的勾引方式……   秦德威端了菜放到院内石桌上,看到跪在正堂里的徐妙璟,才想起自己的初始任务。   于是又返回火房,对着盛饭的徐妙璇说:“咱小弟毕竟到了青春年少的岁数。   他有这个少年慕艾,对女人产生兴趣,乃是人之天性,很正常的事情。   依我看啊,这种事情宜疏不宜堵,不要过于严厉,不然容易导致逆反心理。”   徐妙璇看了看弟弟,又看了看秦德威,蹙眉道:“原来我对你一直就是宜疏不宜堵啊,感觉用处也不大,也没见你少去了秦淮旧院。”   秦德威不敢再往下说,对徐妙璟无可奈何的耸了耸肩膀,他已经尽力了。 第三百三十八章 扑街老翰林   吃过午饭,徐妙璇和秦德威去隔壁看了眼,张学士不在家,只能又回来。   秦德威是有午睡习惯的,徐家这里堂屋是卧室兼做客厅,于是就出现了如下的情况。   徐妙璟继续跪在牌位下面,旁边不远处秦德威躺在徐妙璟的床上呼呼大睡,这让徐妙璟十分心塞。   醒过来后,秦德威感觉良心有点过不去,一边喝茶,一边琢磨着说辞对徐妙璇说:   “咱小弟身体尚未发育完善,一次跪的太久,对腿脚不好,万一留下毛病就不好了。”   听到可能会影响身体发育,徐妙璇终于心软,秦德威赶紧把徐妙璟扶起来,良心就过的去了。   临近傍晚时,徐妙璇又做了两道菜,拿食盒装上,又带着秦德威去了隔壁。   此时张潮张学士已经从衙署回来了,此公五十左右年纪,看着很瘦弱,穿着十分朴素。   而且他还有点病恹恹的样子,让人看了不由得就产生些担心。   秦德威忽然想起一个掌故,这位张学士似乎以后某一年当了会试主考官,然后“真·鞠躬尽瘁”的死在考场上了……   嗯?这人以后还能当考官?混考试圈?   见到徐妙璇,张学士打趣道:“你又拿饭菜来贿赂老夫了?老夫的书本都要被你掏空了。”   秦德威略感意外,徐妙璇和老学士混的这么熟?难道是为了自己?   徐妙璇放下食盒,指了指秦德威:“这是跟您说过的,江宁县秦生。”   “见过老先生!”秦德威连忙上前拜见,就算张学士再扑街,那也是翰林院里的扑街啊。   二十多年资深翰林的逼格在这里摆着,进不了翰林院的人,都没资格叫他前辈。   其实说起来,这种人真有点像藏经阁扫地僧。   张潮脸上显出促狭的笑容,又对徐妙璇说:“我又不是你亲长,带情郎来见我作甚?你们的婚事,老夫说了也不算啊。”   秦德威:“……”   习惯了与王廷相、夏言等大佬打交道,再看看这位张学士,画风咋这么不正经。   难道是扑街扑的久了,不得不这样调节心态避免抑郁症?   实在摸不准张学士的性格,秦德威不知道该说话,就只好看向徐妙璇。   徐妙璇仿佛习惯了张学士的老不正经,只管自说自的:“秦生要在京城住一年,您能不能抽空子指点指点他啊?”   张学士摇头晃脑的唉声叹气,“在翰苑里,老夫当了十年菜鸟教头。   回了家,你还要给我安排这种菜鸟里的菜鸟来教导,真是不得清闲啊。”   这些年来,张学士作为资深老翰林,没什么权势。   品级虽然升到了翰林院里最高的五品学士,但主要工作一直就是新人庶吉士教习,所以自称菜鸟教头。   徐妙璇直接吐槽说:“您还不得清闲?我看您只有清闲了吧?   给您找点事情充实一下生活不好么?能有机会指点秦生这样的天才,也是您的福气。”   秦德威很诧异,很少见璇大姐这么泼辣的一面啊,原来她对自己的态度已经算是很温柔了。   张学士轻轻拍了下椅子扶手,指着秦德威说:“但你知不知道,老夫与此人有深仇大恨!”   啊咧?秦德威莫名其妙,自己什么时候和张学士打过交道?   张潮对秦德威恶狠狠的说:“嘉靖八才子里的熊过、任瀚与老夫都是川东人士,都是老夫指点过的!”   秦德威:“……”   文坛这个圈太讨厌了,兜兜转转的指不定谁和谁就能扯上关系。   徐妙璇直接替秦德威顶了回去:“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啊,秦生直接怼的是王慎中、李开先,又没直接怼过您这两个同乡。   你们文人意气之争多了,这都要算深仇大恨,那早就天下大乱了。”   秦德威忍不住扯了扯徐妙璇的袖子,“那个,昨天我刚怼了一下任瀚。”   徐妙璇嘴角抽了抽,又对张学士说:“那是嘉靖八才子本来就技不如人,就比如考科举,名次不如人又怪得谁来?”   张学士气呼呼的喘气,这时候老夫人出来,先对着秦德威和善的笑了笑。   然后收了食盒,又对徐妙璇说:“小璇儿一会儿过来帮我打打下手,今晚一起吃了。”   徐妙璇与老夫人说了几句,又重新对张学士说:“您应该这样想,您要是收了秦生,秦生以后就不好意思再怼您那两个同乡了,这是好事对吧?”   张学士愕然道:“你这是从哪学来的歪理?”   徐妙璇笑嘻嘻的说:“都是跟秦生学的。”   张学士又转向秦德威,咳嗽一声说:“老夫在翰苑浮沉,不知见过多少风风雨雨。   少年也曾得意,替同乡首辅写过文,代先皇翻过书,给今上讲过课,左顺门前挨过打,然后就是清寒冷寂十年。   现在其实已经看淡了名利之事,厌倦文坛这些……”   秦德威突然抬了抬手,开口吟了一句:“沧海茫茫粒米身。”   张学士:“???”什么意思?一言不合就吟诗?   秦德威叹口气,又来了一句前后不搭的:“梦从醒后方知幻。”   嗯?张学士感到,有点东西!   秦德威嘴里又蹦出了一句:“看破浮云怜世味,生来瘦骨见天真。”   雾草!张学士老眼放光,岂止是有点东西,简直就是很有东西!   急忙问道:“这是什么?”   徐妙璇很有默契的答道:“好像是一首诗啊,就是不完整。或许秦生灵感来了,想给您写点什么。”   张学士迫切的问:“题目呢?全篇呢?”   秦德威牌作诗机莫得感情的转身就走:“还没想好,在下先回去苦思一下。”   张学士叫道:“小子休走!就在这里想!给你笔,写出来!”   拿到了笔,秦德威挥笔立就:   “沧海茫茫粒米身,摩夷何处问前因。   梦从醒后方知幻,花到开时不算春。   看破浮云怜世味,生来瘦骨见天真。   漫随摇曳东风里,一任垂杨冷笑人。”   秦德威题目写的是“自嘲”,张学士把这个题目划掉了,改成了“嘲翰林张学士”。   然后老学士仰天狂笑,声振屋瓦院墙,吓得左邻右舍狗都不叫了。   秦德威害怕的往后缩了缩,对徐妙璇说:“赶紧劝住老先生!”   在武侠小说里,一般这样的场景,老前辈都是狂笑完后当场领盒饭。   要是这样,就亏大了发了!浪费了一首诗! 第三百三十九章 满耳朵都是他   张学士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情绪有点激动,悲怆的情绪不断在胸怀间激荡。   不知道别人看到这首诗是什么感受,但在他眼里,这首诗仿佛就是给他这个老扑街量身定做的一样。   既有人对命运的不甘,又有命运对人的嘲弄,简直写到他心里去了。   人生是大起大落的,情绪也是大起大落的。   然后张家老夫人出来几巴掌下去,张学士才渐渐恢复了平静,很好很四川。   徐妙璇好奇的看着张学士的变化,不知在想什么。   秦德威赶紧低声对徐妙璇说:“这是人家四川风俗,别的地方可不用学啊。”   徐妙璇白了一眼:“你又乱扯什么,我是想张学士为何如此激动?”   按照秦德威的理解,张学士看到这首诗,大概就像是死宅找到了本命,就是不知道如何解释给徐妙璇听。   随即张学士让秦德威用大字又写了一遍,当场挂了起来。   最后张学士叹道:“你这首诗,若有机会的话,真应该寄给杨升庵看看。”   张潮和杨慎都是正德六年进士,一个状元修撰一个庶吉士留馆,又是同省乡亲,关系自然不错。   如果张潮人生有大起大落,那杨慎的人生就是十倍于张潮的大起大落。   其后把徐妙璟喊过来,一起在张家吃了顿晚饭。   完全是粗茶淡饭,秦德威感觉还没自家平时吃得好。   可以理解,翰林号称清流,不但是最清贵,也是最清水。除了逢年过节皇帝开恩赏一点,没有什么特别的外快。   吃完后,徐氏姐弟回了隔壁,秦德威留了下来,张学士要摸摸秦德威的底子。   一个多时辰后,秦德威也回到徐妙璇这里,脸色很是不好看。   “怎么了?题目很难?还是又卡文了?”徐妙璇问道。   秦德威摇了摇头:“那倒没有,老先生出了个题目,我一气呵成的写了五百三十二个字,很完整的一篇文章。”   徐妙璇很欣慰的说:“这不挺好的?你才思速度向来是不缺的。”   秦德威又接着说:“然后老先生批阅时,改了四百六十五个字。”   徐妙璇:“……”   除了老惯例让小郎君埋胸外,还应该说些什么话安慰?在线等,挺急的。   “那以后呢?”徐妙璇只能强行岔开话题问道。   秦德威闷声说:“与老先生约定好了,以后傍晚没事时就可以过去,不用刻意拘着日期。   但我要把发过的诗词尽可能抄录一份,送给老先生鉴赏;此外还答应了,今后对任瀚、熊过口下留情。”   夜深了,秦德威并不想走,因为有个前凸后翘的标致女子在这里。但又因为她弟弟也在这里,又不得不走。   临走前,秦德威站在院门口说:“看你们姐弟穷得叮当响,都想想法子,找个来钱的营生吧?”   徐妙璇很淡定的说:“弟弟还小,让他受点穷吃点苦是好事,正所谓宝剑锋从磨砺出。等他袭了官位后,再考虑钱财之事也不迟。”   “唉!”秦德威深深叹了口气。   徐妙璇不明所以的反问道:“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秦德威摇头晃脑的说:“看你这严母样子,我有点心疼未来的儿子了,少不了要吃苦啊。”   徐妙璇的白净脸面瞬间飞红,又羞又恼的用力将秦德威推出了院门,又“砰”得把院门紧紧关上。   次日也没别的事,秦德威又牵着冯行可,来到长安右门外跪街。   过往的官员们大都已经熟知这个少年得事迹了,“忠臣孝子之家”这样的美誉也开始传扬。   秦德威还是不愿意站在冯行可身边,长安右门外有很多等候主人老爷的仆役、轿夫、马夫,秦德威就找这些人闲聊去了,打探朝廷动向。   秦德威并不知道,此时午门外东朝房正发生着激烈的争吵。   这次东朝房开会性质是群臣廷推,还是为了十人翰林名单。   参加者是部院堂官、掌道御史这些外朝官,而内阁、六科内廷官按惯例是不参加人事廷推。   现在情况是,大学士翟銮虽然不能参加廷推,但他有代理人。   所以最终形成的局面就是,大学士翟銮、礼部夏言、吏部霍韬各有各的人选,三方角力。   大家都知道,三角形是最稳固的形状,同理,三方角力就是最难出结果的局面。   你否定我的人,我否定他的人,他又否定你的人,最后谁也别想通过,三方都很糟心。   夏言现在的最大感想就是,霍韬不死夏难未已。   翟銮本不足为虑,但多了霍韬在这坏事,自己就很难达成目的。   下面必须要加快进度,先把霍韬放平了,然后再讨论翰林人选的事情。   乾清宫管事、御马监掌印太监秦公公迈着嚣张的步伐,从午门左掖门里钻了出来。   不嚣张不行啊,他这会儿是传旨去的,只有嚣张才能表达出天子很生气。   说起来秦公公也是临时被抓的差,传旨这事一般是司礼监的工作,轮不到秦公公去干。   主要是前天有官员弹劾皇庄侵占土地,而皇庄是归御马监管理。   所以被弹劾的秦公公刚才公事公办的去文华殿找嘉靖皇帝辩解,然后大骂文官多管闲事王八蛋。   在秦公公御前骂文官的时候,刑部新上的奏疏让嘉靖皇帝很不爽,顺手就指派还在骂街的秦公公去传旨。   当然了,天威莫测,也许这样特殊安排另有深意呢。   比如皇帝想表达一下格外不满,又比如皇帝想提拔秦公公当司礼监掌印(这句可以划掉)。   无论如何,秦公公走出了午门,站在了东朝房门外。   哟嚯,不出预料,里面果然在吵架,文官开会没有不吵架的。   秦公公瞪了几眼把守的禁兵——这都是归御马监管的,让他们不要出声,然后很恶趣味的站在外面偷听。   “王慎中尸位素餐,本职工作都做不好,好高骛远之辈,连一个江宁生员秦德威都不如!”   “李开先就是个笑话,入翰林不是让天下人笑掉大牙吗,江宁生员秦德威已经证实了这点!”   “任瀚虽无过失,但只能算平庸,江宁生员秦德威早说过了!”   秦公公:“……”这踏马的,没来错地方吧?   这里不是大臣议事的东朝房吗?为什么满耳朵都是这个名字? 第三百四十章 火坑   悄悄站在门外,听着门里频频出现的名字,秦福忽然有点忧伤。   此子才是个十五岁的小秀才,都已经跳成这样了,若将来真的科举顺利步入仕途了,自己还能兜得住吗?   要不让此子赶紧留个种,将来万一事情不妙了,起码不会断了香火。   有个官员过来时,走到东朝房门口,愕然发现某秦姓大珰站在东朝房外面发呆。   便高声问道:“秦太监在此作甚?”   东朝房里听到这几个字,吵架就暂停了,有太监过来估计是要传旨了。   而且惊动秦公公这样档次的太监跑腿,那肯定事儿不会小。   秦福暗暗叹口气,收回了乱七八糟的想法,拿出压箱底的精湛演技,皱眉,瞪眼。   还伴随有丰富的肢体语言,抬腿,然后一脚踹向东朝房的门扇。   咣当巨响!门扇很应景的被踹开了,秦太监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官员们的面前。   好的演技,能让观众立刻明白角色所蕴含的情绪。   官员们齐齐侧目秦太监,大家立刻就懂了,天子非常生气!   同时官员们还有点诧异,居然没有派司礼监太监来,莫非皇上最近对司礼监有不满之处。   一屋子高官,秦太监没去找人,只大喝一声:“王时中!皇上问话!”   刑部老尚书王时中坦然无惧的站了出来,仿佛早有准备。   秦太监喝问道:“皇上问你,为何第二次上冯恩无罪疏!”   王时中奏对:“言路畅通乃太祖高皇帝定策,敢言进谏,何罪之有?”   秦太监又问:“仇君非上,岂能无罪?”   王时中奏对:“此乃忠言逆耳。”   秦太监又道:“王时中你若仍然不明是非,可以致仕了!”   王时中自行摘掉官帽,对北叩首道:“敬谢天恩放老臣骸骨归去!”   外朝九卿、六部之一的尚书说没就没了,朝房里一干官员看到这一幕,有惊愕的,有淡定的,有疑惑的。   还有不怕事大的,对王时中拱手道:“恭喜老大人全名节而去!”   今日廷推主持人、吏部实际话事人霍韬又对秦太监问了句:“关于刑部,皇上可有另有敕命?”   秦太监答道:“目前未有。”   根据人事程序,除了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翰林坊局之外的侍郎高官,理论上都要经廷推公论,然后奏报给皇帝审定。   于是就有心思活泛的开始琢磨,现在不就是正在搞廷推吗?既然皇帝没有特别属意的人选,要不要顺势议论议论刑部尚书人选?   但心思更活泛的人又想道,现在刑部尚书就是个火坑啊,谁上去谁倒霉。   冯恩这个案子解决之前,刑部尚书绝对不是好差事,只怕没人愿意勇担重任。   所以从逻辑上来说,应该先解决冯恩案?   吏部话事人霍韬突然想起什么,看了眼王廷相,“如今刑部无主事人,冯恩案可转交由都察院审。”   呵呵,这破案子搞走了一个王时中,再搞走一个王廷相就完美了。   那么被夏言把持的法司将会大洗牌,自己抢夺权力的机会又来了。   想到这里霍韬心情变得愉快了,这真是今天一个意外之喜。   只要能把持住吏部和法司,再加上结好同乡大学士方献夫,那以后也许就不用当首辅张孚敬的小弟了!   想想这个未来,真的挺美好。   听到霍韬祸水东引,左都御史王廷相掏出一张纸,看了几眼,回应道:   “冯恩乃是因言获罪,而都察院里都是言官,审冯恩会打击全体言官士气,导致朝廷台垣崩坏,所以不适合用言官审言罪!”   霍韬:“……”   雾草,你王廷相这都什么歪理,可竟然让人无言以对!   同时霍韬又感到很疑惑,王廷相这个浓眉大眼的老黄牛,向来实干大于口才,什么时候也如此能言善辩了?   霍侍郎不信邪,又逼问了一句:“刑部无法审,都察院又审不了,那你这个左都御史说说怎么办?奏请再送到厂卫诏狱审问吗!”   霍韬就不信了,还有文官敢公开说把同僚送到厂卫诏狱的。   王廷相淡定的说:“还能没法子么?于今之计,惟有廷鞫!”   廷鞫两个字,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这种事情似乎已经好多年没有了,大家都忘了往这方面想。   霍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但本能的觉得不妙,陷入了沉思。   王廷相懒得再理霍韬,又掏出本奏疏,递给秦太监说:“都察院具本奏请廷鞫冯恩!”   顿时所有人都懂了,王廷相这绝对是早有准备!   秦太监代表皇帝问完话传完旨,肯定要去回奏结果的。   王廷相奏疏涉及冯恩案,也算是结果的一部分,秦太监也就顺带着呈上去。   不过王廷相这个做法,有点不符合潜规则。   这些年来内阁权力不断扩张,公文流程渐渐受了影响,各部院上奏疏之前,大都要先关白内阁告知内容,然后才上奏疏。   王廷相这个做法,就是不提前告知内阁,直接把奏疏呈进天子,这是几十年前的老派部院官员作风,合法合规但不符合潜规则。   秦太监嚣张的来了,又低调的走了。   霍侍郎终于回过味来了,廷鞫是什么意思了!   廷鞫这个模式,就是外朝九卿堂官,加公侯伯勋贵代表,加厂卫代表,在宫门外共同审问犯人的模式。   和廷推一样,内阁这种内廷大臣不参与外朝的事情。   按照公认的惯例,外朝之首是吏部,廷推和廷鞫都是吏部来主持。   但现在吏部尚书汪鋐主要工作已经放在京营,不管吏部的事情了,那么主持廷鞫的人就该是吏部实际话事人了。   想道这里,霍韬顿时大惊失色。   你王廷相浓眉大眼的,居然也变成老阴比了!这不是把他这个吏部话事人放在火上烤吗!   别人大概也都想到了这点,用很诡异的眼神看着霍韬,没想到最后掉火坑的居然是霍侍郎。   霍韬很想狂喷王廷相,但在这里骂也没有用,奏疏已经上奏给天子了。   这让王廷相挺遗憾的,他手里的纸上列了好几种对霍韬的预测,结果只用上了一个。   夏言笑呵呵的说:“今日廷推是为了翰林人选之事,继续,继续啊。”   谁还有心思说这个啊,但大家默不作声的也都没走,因为大家都有个预感。   果然没多久,秦太监又从宫里出来了,对众人道:“上谕!王廷相奏疏准了!” 第三百四十一章 前夜   秦德威正在长安右门外,与官员们的轿夫马夫仆役们吹水,忽然看到有一名十分老迈的正二品高官,缓缓的从长安右门里走出来。   在长安右门这种出入朝的必经之地,见到高官并不奇怪。但比较不同寻常的是,眼前这名老人却没有戴着官帽,直接露着雪白稀疏的发髻。   在京师,有点眼力的都知道,这是被罢官或者辞官的迹象。   秦德威不认识此人,随便找旁边轿夫打听了一下,原来此人是刑部尚书王时中!   夏师傅前天打过招呼,秦德威当然明白王时中罢官意味着什么。   一路小跑,秦德威又回到了跪街的冯行可身边,低头嘱咐了几句。   王时中路过冯行可身前时,冯行可脑门砸地,伏地大声说:“多谢王公高义!”   王时中停住脚,叹口气,郑重对着冯行可作揖还礼道:“老夫尽力矣,只可惜无能!”   目送王时中离去,秦德威把已经跪麻的冯行可拉了起来:“今日收摊!这几天先不用出来了!”   然后让冯家仆役送冯行可回去,秦德威自己去了夏师傅宅邸,在门房蹲守。但一直等到下午,才等到夏师傅回来。   夏言看到秦德威,并不感到奇怪,招了招手,让秦德威跟着自己去了外书房。   “今日之事你都知道了?”夏言问道。   秦德威答话说:“不知道具体如何,但看到刑部王公罢官,大概能猜到一些。”   夏言简单说了句:“天子下诏,命九卿、司礼监、武定侯、锦衣卫明日会审冯恩。”   “这么快?”秦德威意外,今日下诏明天就审,以当今的公事效率来说,绝对是很少见的。   但秦德威并不是在意快慢,他担心的是冯恩本人,便对夏言询问道:   “如果这样的话,今天能不能想法子让晚生进天牢看看冯大人?关于明日答辩应对,总要细细嘱咐一番,不然晚生难以放心。”   夏言皱眉道:“王时中已经罢官,想进天牢重地看人只怕不容易。”   秦德威强调说:“可明天事关重大……”   “我知道事关重大!”夏师傅也有点焦虑,或者说内疚。   虽然冯恩下狱主要缘故是冯恩自己太莽,写的奏疏太生猛。彗星天变之后,人人都写了奏疏,为啥只有冯恩下狱了?   但他夏言当时的路线也有点冒进,想借天变扩张势力,影响到了冯恩的状态,用力过猛莽出了那样一份奏疏。   以秦德威猜测,或许是冯老爷对庙堂政治游戏心心念念,终于可以实操时,一时把持不住就悲剧了。   夏言在书房里走了几个来回,“要不明天你代为答辩,帮冯恩辩驳罪名!说实话,我对冯恩的口才也实在不放心。”   这个提议让秦德威猝不及防,他原本想法是临阵磨枪教导一下冯老爷,再写点小纸条让冯老爷拿着现场念,没想到夏师傅冷不丁的提出让自己亲自上。   秦德威有点茫然,钦犯廷鞫也可以请人代为答辩吗?这不是历史虚无主义吗?   夏师傅反问了一句:“确实没有人干过,但律例也没规定不许吧?”   对此秦德威有点抗拒,因为按照原本历史,有一场类似于廷鞫的春季朝审,乃是冯恩的成名之战。   原本历史上的那次朝审中,冯老爷基本没什么答辩技巧,就只是从头到尾骂奸臣。   十分简单粗暴,就是祖宗十八代那样的骂,骂完就直接判了死刑,等待秋后问斩。   朝审结束后,悍不畏死的冯恩被绑着推出长安右门,百姓夹道围观,观者如堵。   从这时起,冯恩获得了荣光的“四铁御史”称号,从此名震天下加青史留名。   虽然在本时空,细节已经被秦德威改变了很多。   比如他提前鼓捣出了一场廷鞫,但秦德威依然默认,这是冯恩的成名之战。   所以,去抢风头不好吧?秦德威下意识的想道。   假如剥夺了原本青史留名的荣耀,对冯老爷而言是个重大损失吧?   夏言简直不知道秦德威脑子抽什么风,斥道:“都这样时候,你还顾忌着抢风头?   冯恩除了会骂人就不行,如果冯恩答辩不利,被定死了罪名,那冯恩要名声还有什么用!   本来我也陪审廷鞫,如果不是我顾忌天子猜疑,怕会适得其反,我就亲自上了,还用找你出面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秦德威纵然苦恼,只能先答应下来:“在下尽力!”   就像夏师傅所说的,先保命吧……不行就多送点诗词,补偿下冯老爷。   从夏言这里出来,秦德威又去找王廷相。   明日廷鞫地点在长安右门里,承天门外。对,差不多就是五百年后的长安街大马路上。   代冯老爷答辩应对,当然不是傻乎乎的临时直接闯入长安右门,嚷嚷要给钦犯代言。   一样需要里应外合的程序,廷鞫很多细节都是法司来布置的,王廷相可以安排。   对此王廷相叹道:“虽然代为答辩对你没什么好处,甚至还蕴含着风险。   但义之所往,义不容辞,义薄云天,老夫也不拦着你的义举了。”   秦德威挺欣慰的,不管是谁,都没觉得自己不行,或者没这个能力,这就叫专业性得到了认可。   与大佬们沟通完毕,虽然已经很晚了,但秦德威还是去了徐妙璇家。   此时徐妙璇已经准备睡下了,见秦德威夜半登门,吓了一跳,很担心的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明天有一件大事。”秦德威负手仰望星空,声音低哑的说:“不知道还能否安全回来见你。”   徐妙璇蹙眉道:“你要做什么去?”   “走,去你屋里说话。”秦德威进了屋长叹一声道:“为了冯老爷的生命,我要与朝堂奸邪进行殊死搏斗。   你知道的,那些人都是三品起步的实权部院大员,后果委实生死难测。   在这个时候,我脑中想到的只有你,放心不下的也只有你。”   徐妙璇感动的抱住了小郎君,“你不用担心我,你们文人就是这样的,道义二字……”   秦德威闷声道:“要不,我今晚就不走了吧?”   徐妙璟小弟揉着睡眼,站在窗外问道:“不走了?你要去我那屋挤着睡吗?” 第三百四十二章 无理取闹   熟悉明史的人都知道,在大明朝,一位大臣直言进谏被打廷杖,那都是脸面有光的事情。   尤其到了后期,愈演愈变态,故意去骗廷杖的都有。   历史上的冯恩为什么当时名声这么响,就是因为他的操作比打廷杖还猛,犯颜进谏后,被司法程序判了死刑。   如果说被打廷杖算是钻石级别的清流玩家,那被判死刑怎么也得是王者了吧?   所以冯恩才能名震当时,成就了四铁御史的名号。   对于上面这段历史,秦德威当然清楚了,此时他正站在刑部天牢门外,等待冯恩被押出来。   没多久,就看到冯老爷穿着破烂囚衣,钻出了狭窄的天牢门口,沐浴在久违的阳光里。   春日朝阳虽然并不浓烈,但仍然让冯恩的眼睛有点不适应,下意识地眯起眼睛。   等他能看清周围人物时,发现身前多了个熟悉的人影,便诧异的问:“送行还能从这里送?”   秦德威淡淡的答道:“我并不是来给你送行的,而是跟你一起去的,今天我来代替你答辩。”   都这么熟了,冯老爷对秦德威很了解。   当秦德威看起来越跳越欠打时,往往就是他越有信心的时候,但今天的秦德威有点平静。   所以冯老爷忍不住就问:“为何我感到,你似乎很内疚?”   秦德威叹口气,开口吟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这都是诗经里的,冯恩很疑惑的接上了下面几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此时此刻,秦德威心情确实就是这样的。   为了冯老爷不被判死刑,他秦德威今天就必须卖力气。   可是如果冯老爷没有死刑光环,却又失去了名震天下青史留名的机遇。   再次叹出一口气,秦德威吟出了这段诗的最后两句:“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气氛到位了,冯老爷脸色一垮,他是不是要死了?   作为一个七年资深政客,冯老爷当然知道,很多案件在判决之前就已经有了结果,难道自己已经被放弃了?   秦德威忽然感觉,两个男人在这里对吟诗经太傻了,指了指外面,言简意赅的说:“走吧。”   连话都这么少了吗?冯老爷暗暗神伤,伸手按了按秦德威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想必秦德威过来,大概就是为了见自己最后一面的吧。   此时刑部大门外,聚集了十几人,这些才是真正来送行的。   这很正常,毕竟冯老爷也有同年、同乡、同床等交际圈,总会有人来的。   刑部郎中贾应春、文牍主事赵文华、提牢主事赵春带着若干狱卒,一起押送冯恩出来,他们要穿过西城,前往长安右门。   虽然时间有点紧张,但冯恩还是停住了脚步,与刑部门口的友人们简单打招呼。   有人对秦德威道:“秦生可曾为冯君写了一点什么没有?”   秦德威摇了摇头道,“还没有。”   提牢主事赵春说:“还是写一点吧,冯君很爱看秦生你的诗词。在狱中时,经常盯着你留在墙壁上的文字看。”   为了烘托气氛,秦德威在口占一首道:“有了有了,先以一首五言赠冯君。   诗曰,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好人头!”   众人叫好道:“好!有豪快之气!”   冯老爷强忍着眼泪,暗自神伤。刀快?人头?秦德威都开始上绝命诗了,这是真的要死了吗?   秦德威看了眼意气消沉,完全无配合的冯老爷,十分不满。   大家这是拼命在帮冯老爷你造势呢,你死眉愣眼的给谁看呢?懂不懂事啊?   老子这首压箱底的东西,原本计划有机会时自用的,都拿出来送你了,你就这态度?   大概众人也觉得气氛不够热烈,也许是五言绝句太短小无力了,有人提议道:“再来一首!”   秦德威暗骂一声,本来还有首刚烈的,计划穿街过巷时用上,或者走到长安右门那里时用上,但不得不提前挪到这里了。   狠狠瞪着浪费自己才华的冯老爷,秦德威声情并茂的放歌道:   “君生则中华兮,死则大明,寸丹为重兮,七尺为轻!   维彼文山兮,亦羁绁于燕京,黄冠故乡兮,非君心之所馨!   君之浩气兮,化为风霆,君之精魂兮,变为日星!   尚足留纲常于万祀兮,垂节义于千龄!”   气氛终于有点高潮样子了,众人再次一起轰然叫好:“愿为冯君而歌兮!”   冯老爷终于听不下去了,当着他这将死之人的面,就生啊死啊魂啊的好吗?   这踏马的都什么人啊,自己都要死了,他们却只知道在这里吟诗和叫好!   他头也不回的,甩开来送行的众人,大踏步就往街道上走。   秦德威赶紧对大家解释了几句:“冯君可能太激动了,平常我不怎么跟他唱酬的,但今天一下子这么多,也许对他冲击有点大。”   然后他就小跑追着刑部和冯恩一行人去了,在后面在对冯老爷抱怨说:“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你振作点!”   冯恩不想说话,只低头快走,丢给秦德威一个后脑勺。   穿过西城,一行人来到长安右门外,又停住了,进门需要手续,毕竟有人犯、有狱卒,不能随便进出。   都察院监察御史桑乔在这里等着,他奉了王廷相命令,拿着盖有都察院关防的凭证,负责带秦德威进去。   长安右门外有许多过路官员,见到刑部这一行人,齐齐驻足围观。   冯恩的老母亲吴氏也来了,站在街道对面,望着自己儿子。   想到母亲白发人送自己这黑发人,想道今后无法再奉养母亲,冯恩不禁泪流满面,对着母亲方向频频叩拜。   某莫得感情的作诗机看到这一幕,便开口吟道:   “怪尔忧时急,云林阻道风。人间传抗疏,谁复见书空。   万死恩方重,生还事亦公。悲凄老亲意,怅望五湖东。”   秦德威吟完后,满意的点了点头,早想过的,要多送冯老爷一些诗词作为弥补。   又踏马的是死啊生啊的,还踏马的是当着老母亲的面,冯老爷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你够了!”实在忍无可忍,冯恩对秦德威叫道:“真没想到,你秦德威竟然如此无情,如此冷血,如此无理取闹!”   秦德威愕然,下意识回应道:“在下哪里无情,哪里冷血,哪里无理取闹了?”   冯老爷怒道:“你哪里不无情,哪里不冷血,哪里不无理取闹?”   今天到底是谁无理取闹?秦德威驳斥道:“就算我再怎么无情,再怎么冷血,再怎么无理取闹,也不会比你更无情,更冷血,更无理取闹!”   冯老爷:“……”   接不下去了,怎么办?   踏马的就不该和秦德威吵架!这时候才上手会不会显得吵不过后气急败坏? 第三百四十三章 你不如辞官算了!   廷鞫的格局,和别处不同的。都是朝东一个方形大桌案,桌案上备着笔墨,可以随时勾画。   然后场地北边会打起一个伞盖,伞盖下有张三尺台。司礼监太监带着敕命来了后,会将敕命摆在三尺台上供着。   严格意义上来说,廷鞫是群体公审,没有主审这个说法,但是却有一个秉笔,起到主持人作用。   正常情况下,秉笔是由吏部官员担任,谁让吏部是外朝之首。   吏部侍郎霍韬的心情就很不美好,他大肆扩张掌控吏部事务,连吏部尚书汪鋐都避让自己时,万万没想到政敌还藏着这一手。   他也不是没想过,找嘉靖皇帝撤销廷鞫,但是最后还是不敢。   皇上性格如此多疑猜忌,自己去申请撤销廷鞫,肯定会被皇上怀疑不忠或者心里有鬼了。   参加廷鞫的六部尚书侍郎,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相、左副都御史毛伯温渐渐都来了。   热衷于参政的武定侯郭勋作为公侯伯代表来了,厂卫代表是一个姓陆的奶凶千户。   大家三三两两的闲聊,有意无意的都远离了那张唯一的桌案。都很门清,只有秉笔才会站在桌案后面主持廷鞫。   但在霍韬眼里,仿佛每个人像是在看自己笑话。   然后司礼监太监戴永捧着敕命出来了,将敕命摆到三尺台上,礼敬完毕,然后招呼群臣说:“开始吧。”   刑部一个郎中两个主事若干狱卒,带着人犯冯恩进了长安右门,来到廷鞫场地。   霍韬疑惑的看向刑部工作人员的背后,是自己眼花了吗?为什么看到了一只天下最烦人的苍蝇?   左都御史王廷相解释说:“冯恩有些话不方便自己说,便向法司申请,由秦德威代为答辩,本官愿为此做担保。”   霍韬怒道:“这符合规矩吗!”   礼部尚书夏言也出来解读说:“秦德威与冯恩有宾主之义,乃是冯恩幕席出身,听闻冯恩有难,愿赴阙相救。   此乃义举也,又不影响案情,朝廷又何必拒绝?难道诸君没有彰义之心么?”   地位最高、相当于大学士的司礼监太监戴永站在三尺台旁边,不耐烦的说:“别啰嗦了,速速开始!”   这案子跟他没关系,他也不感兴趣,但却偏偏要充当吉祥物,在这里陪着罚站。   三月的春风吹过长安街,参加廷鞫的大臣们面朝东方,站在桌案两旁,感受着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滋味。   片刻过后,还是没有一个人主动站到桌案后面,场面略微有些尴尬。   戴永皱眉说:“怎么回事?无人秉笔么?吏部的人呢?”   几个官员灵巧的闪开,露出了站在人群里吏部实际话事人霍韬。   戴永又问道:“霍大人你为何不上?”   霍韬觉得自己还可以挣扎一下,对戴永道:“我想起一事,当初我尚未到京复职时,冯恩就上疏举荐过我,所以我理当避嫌。”   众人听了,感觉这个理由貌似有点道理,难道今天看不成霍韬的笑话了?   “哈哈哈哈!”从场地的另一边传来爽朗的笑声。   众人看过去,就听见秦德威对冯恩说:“冯大人,听到霍侍郎的高见,我就突然想到一个妙计,包你无罪!”   冯恩有点跟不上秦德威突如其来的现挂,只是下意识的捧了一句:“什么妙计?”   秦德威先是对着大臣们拱手为礼,然后才对冯恩答道:   “您把衮衮诸公都举荐一遍,那按照霍侍郎高见,诸公岂不全都要回避了?没人审问你,就没人给你定罪啊!”   众人忍俊不禁,有强忍笑意的,也有不给霍韬面子,哈哈笑出声的。   秦德威却很严肃的正色道:“司法上面,如果被弹劾的人回避,那是为了防止恶意打击报复,律法本来就是惩治恶行的。   但被举荐者只要心底无私,不包庇恶行,又有什么可心虚的?   霍大人如果觉得自己必须要回避,那么是不是可以认为,霍大人自认无法做到公正行事,所以才要求自己回避?   吏部事务最要紧的就是公正,既然霍大人都敢公开自认不公了,那又如何在吏部主持铨政?不如辞官算了。”   一干大佬有的若有所思,有的微微颔首,有的醍醐灌顶……   学到了点东西,秦生这个逻辑仿佛凭空出现又能自圆其说,很有“莫须有”的精髓啊。   霍韬不想理秦德威,他自认是个知道把握重点和全局的人,不值得为秦德威这小人物分心。   但霍韬还要继续挣扎,又对众人道:“我只是想,我刚回到朝堂没多长时间,对诸多事情不熟,未必适合秉笔主持廷鞫。   再说诸多部堂在此,我说到底也只是个三品侍郎,如何好位居几位正堂之上。”   众人听了这几句,一起笑呵呵,有人开口道:“还是你们吏部来吧,我等听听就好。”   傻子才站中间桌案后面,替你霍韬当这个廷鞫秉笔呢。   “哈哈哈哈!”从场地另一边传来爽朗的笑声。   众人迅速扭头看去,说心里话,那边人说话比霍韬有趣多了。   秦德威对冯恩说:“听到霍侍郎的高见,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冯大人你有没有听过昨天廷推的事情?”   冯恩差点又没接住话,他一直关在天牢里,能听到多少新消息?   凭着本能,还是下意识的回了一句:“廷推又怎么了?”   秦德威对着霍韬拱了拱手,以示对大人物的尊重,然后才很疑惑回应冯恩说:   “听说昨日廷推,就是霍侍郎以吏部堂官主持的啊。为何霍大人廷推上当仁不让,到了廷鞫突然就谦逊了?”   秦德威成功的又把众人逗笑了,你秦德威到底是帮忙打官司来得,还是挤兑霍侍郎来的?   原本以为枯燥的公事,突然充满了喜感。   不管别人笑不笑,但秦德威不笑,很严肃的正色对霍韬说:“如果霍大人真不想干,不如辞官算了。   前大司寇王公为了这案子,正二品尚书说不要就不要了。相比之下,霍大人难道是个恋栈不去的人吗?”   夏言突然非常期待的看着霍韬,不知霍韬有没有可能,真被秦德威挤兑得辞官?   霍侍郎一声不吭,沉着脸走到桌案后面,目光阴冷的盯着秦德威不放。   真以为他不敢当这个廷鞫秉笔吗?那就谁也别想好过!   秦德威莫名其妙的问道:“霍大人您看着晚生作甚?待审钦犯是旁边这位冯大人,又不是我,别搞错了对象。” 第三百四十四章 人在作,天在看!(上)   霍侍郎又是一口气憋在胸里,好半天才缓缓吐出。   他就不信了,跳的越欢死的越快乃是从古至今的人间真理,你秦德威就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连小说话本都要讲究一个“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逻辑,何况现实里面!   所以就先隐忍等待吧,等他自己作死!总会露出破绽的!   霍韬表情阴沉的站在桌案后面,心理活动一番后,开口道:“人犯冯恩上前听问!”   冯恩梗着脖子,东西朝向,与参加廷鞫的群臣面对面站着。   霍韬感觉不爽,喝道:“诸公在此,代天审案,人犯还不跪下!”   冯恩瞅了几眼人群里,看到了名义上的吏部尚书汪鋐,还有几个被自己弹劾的人。   就冷笑道:“有奸邪在尔等当中,焉能面跪奸邪!”   秦德威赶紧推了推冯恩,让冯老爷转了九十度,从朝西转向朝北。   然后冯恩此时眼前景物,就是供着敕命的三尺坛和雄伟的承天门了。   秦德威指着北方皇宫对冯恩说:“冯老爷不肯跪奸邪,这我可以理解。   但您作为钦犯也不好站着听审,毕竟群臣是代表皇上来审的,那么让你面北跪总可以的吧?”   冯恩觉得言之有理,就朝北跪下,参加廷鞫群臣就只能看到冯恩的侧面了。   秦德威又转过身来,拍了拍手对霍韬说:“好了好了,这个礼法问题解决了。他跪他的,我们说我们的。”   众人:“……”   小朋友,冯恩才是正主和主角吧?   司礼监太监戴永又不耐烦了,这些文官屁事真多,就催促道:“尔等能不能快些?”   廷鞫秉笔霍韬就开口道:“高皇帝钦定《大明律》有言,上书言大臣德政者,定为奸党罪,当论处死罪!   冯恩奏疏中,对多人有褒美之语,情况属实,按律当斩!”   秦德威听到后若有所思,大明律里确实有这条,与历代律例比起来,算是很有大明土鳖特色的一条。   当年开国皇帝朱元璋大杀特杀胡惟庸等权臣,然后还是担心以后有权臣篡老朱家的皇位,于是就在大明律里塞了这么不伦不类的一条。   但霍韬这几句话与其说是质问人犯,还不如说是给其他大臣听的——老子亮牌了,你们其他玩家看着办。   众人听到了心思各异,你霍韬真的豁出去,遵照皇帝心思把人往死里弄了?   就是你上来就叫的这么大,实在摸不清你底细,有点不好开口啊。   霍韬不看别人,就看夏言,直接点名问道:“夏桂洲以为如何?”   夏师傅因为立场缘故,难以张口,不好正面回答。   因为他的每一句表态,都可能会传入皇帝耳朵里。皇帝也许不会注意别人说什么,但肯定在意自己说什么。   “哈哈哈哈!”从场地另一边传来爽朗的笑声。   众人熟练的调整视野,迅速朝着秦德威看过去。又来了,又来了!   笑声渐渐沉寂,秦德威突然卡了壳,不知怎么继续说,有点尴尬。   正面朝北跪的冯恩突然扭过头来,说了句“你笑什么”,然后继续恭恭敬敬的朝北跪着。   秦德威这才能接着往下说,“我笑霍侍郎堂堂吏部堂官,竟然对律法如此不精熟!”   霍韬不阴不阳的回应了一句:“本官乃是吏部官,又不是法司刑官,律法不精熟又怎么了?有何可笑?”   秦德威:“……”   众人很诧异,你霍韬适应的挺快啊?这就能有来有回的接上话了?   秦德威也很意外,感觉霍韬这个对手似乎很不同,够隐忍。要是换成别人,早就掀桌子直接动手了吧?   算了算了,不耍嘴皮子了,拿出专业素养来!   想到这里,秦德威收起了相声摊子,进入专业贤者模式。   板起脸严肃的回答说:“作为代为答辩的人,对霍大人的言论,晚生有两点意见要说。   第一点,冯大人的奏疏并非专为赞颂大臣,而是有毁有誉。   据晚生统计,这封奏疏里提到大臣有大学士四人、六部堂官十八人,一共二十二人。   其中贬了七人,赞了六人,其余评价持中,总体来说差不多就是毁誉各半。”   每每想到冯老爷这份奏疏,秦德威心里都没法不吐槽,在他看来,这封奏疏堪称空前绝后的小白文。   关键是,冯老爷自己写的还挺嗨,把朝臣都震住了,大家真没见过这么爽白的奏疏,把朝堂阁部大臣一网打尽的。   以后有没有来者不知道,但肯定前无古人,搞批评和自我批评也不是这么搞的……   当然,秦德威作为状师该辩解还是要辩解,“所以奏疏性质并不是上书言大臣德政。   第二点,就要说说这个奸党罪。在冯大人的奏疏里,被赞誉的或者稍有好评的差不多有十来个人。   难道阁部大臣中,近乎一半都是冯恩的奸党?敢问霍大人,若想借此定奸党罪,莫非有罗网株连之意?”   听到这里,众人看向霍韬的眼神都有点异样。   混庙堂的人,遇事宁可多琢磨,也不能少琢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难道霍侍郎真的深藏不露,有借冯恩案党同伐异之心?   秦德威最后做了个总结性发言:“总而言之,不是上书言大臣德政,也称不上奸党罪,并不适合引用大明律这一条。   霍大人如果强行以此论罪,那就是莫须有一样的冤案,笔下还请三思。”   太专业了!很多人忽然产生了莫名的思绪,要不要先给秦德威下个订金?   朝堂风云动荡,嘉靖皇帝这个人又喜欢整活,大家都没多少安全感。   万一有哪天也成了阶下囚,不就能用上了吗?   廷鞫秉笔霍韬深深的蛋疼,他刚才提出一条死罪,并不是真要处死冯恩,而是为了让自己脱身。   他的思路是这样的,先弄出个死罪来议论议论,相当于漫天开价。   然后其他人发发言,讨价还价,最后定一个仅次于死罪的判刑,比如杖刑然后流三千里充军。   这样一方面可以糊弄皇上说,自己本想弄死冯恩,但其他大臣不许,最后博弈出一个仅次于死刑的苦刑。   另一方面可以糊弄公众舆论,是皇帝非要弄死冯恩,而自己保住了冯恩的命。   没想到在秦德威嘴里,自己这“漫天开价”就跟纸糊的一样,三言两语就把罪名消除了。   如果有可能,霍侍郎真想掐死秦德威,丢到旁边金水河里去。   忍住!自己的真正对手并不是秦德威,而是夏言和王廷相!   这么作死的人,一定会有破绽的!人在作,天在看! 第三百四十五章 人在作,天在看!(下)   由于廷鞫秉笔的霍韬克制和隐忍,廷鞫得以继续进行,没有因为发生斗殴事件而中断。   至少霍侍郎表面上看起来,还是稳住了的:   “冯恩!你在奏疏中,尤其极论首辅张孚敬、大学士方献夫、天官汪鋐,可否受人指使!”   冯恩在奏疏里褒贬了四个大学士加十八个六部堂官,但也不是没重点。   另外又着重骂了张孚敬、方献夫、汪鋐三个人为奸邪,骂的还特别狠。   秦德威想也不想的代为答道:“冯大人绝对没有受人指使!”   回答在霍韬的预料中,继续喝问道:“那冯恩你居心何在?”   这两个问题看起来很傻,但霍韬又不得不问,因为这些问题是嘉靖皇帝最想要问的。   秦德威知道其中利害,心里斟酌着字句,看看怎么巧妙的化解这个质问,这里一个字都不能出错。   面朝北跪的冯恩突然开口骂道:“朝中三大奸邪人人皆知,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弹劾奸邪又需要什么居心,所凭无非忠肝义胆,为国除奸而已!”   讲道理、辨律法他不行,但这种不需要讲道理,只需要直抒胸臆的时候,他也行啊!   秦德威有点不满的瞪了眼冯老爷,谁让你插嘴了?菜鸡不要乱带节奏!   这些被冯恩奏疏喷成三奸的人里,首辅张孚敬、大学士方献夫两人都是内廷大臣,并不参与外朝廷鞫。   但吏部尚书、右都御史、京营总督汪鋐身为外朝大臣,此刻却正在现场,等于是只有他一个人在线承受骂名。   其余众大臣瞥着汪鋐,多有幸灾乐祸者,性格专横的人朋友就少。   汪鋐狂怒的大踏步出来,对着冯恩骂道:“你冯恩敢说要除掉我,我今天就先杀了你!”   此人也是个暴躁的性子,哪能忍得了。   冯恩毫无畏惧的还嘴说:“你汪鋐作为大臣,胆敢以个人恩怨杀进谏之人么?   此乃承天门外,众部院也都在此看着,你还敢如此肆无忌惮,更说明弹劾你是应该的!”   霍韬悄然让开桌案后面位置,对汪鋐示意:笔给你,你来判。   雾草!秦德威暗叫不好。霍韬扛着巨大的道德压力,性格上也比较装,未必敢判冯恩死刑。   但若让汪鋐这种蛮横人物秉笔,不管不顾起来,真敢判一个死刑。   要知道,在原本历史时空上,春季朝审时,汪鋐就是被冯恩骂了后,掀桌子给冯恩判了死刑。   在这样闹下去,那岂不就是历史重演了吗!   想到这里,秦德威不由得赶紧叫道:“汪鋐是被冯恩弹劾的人,怎可让汪鋐秉笔!请诸公拦住汪鋐!”   夏言和王廷相反应也很快,突然一起行动,一左一右架住了汪鋐,口中劝道:“天官大人大量,何必如此愤激!”   年轻力壮的夏师傅五十一岁,正当盛年的王总宪五十九岁,而垂垂老矣的汪鋐则是六十八岁……   所以汪天官挣扎不动,硬生生被“劝”住了。   霍韬暗叹可惜,只能又重新秉笔,喝问道:   “皇上有过训示,冯恩极论三大臣,是因为大礼的缘故,为了非议大礼而攻讦议礼大臣!冯恩你知罪否?”   冯恩还想说话,被秦德威抢在前面说:“冯恩绝无此意!”   认谁为爹的大礼问题是嘉靖皇帝的心魔,在嘉靖皇帝这里,绝对不能承认对大礼有非议。   随后秦德威继续解释说:“当年议礼之时,汪鋐并不在朝中参与。   冯恩不但弹劾张、方二阁老,还弹劾了汪鋐,说明并非针对议礼大臣!”   张孚敬、方献夫和霍韬一样,都是大礼议功臣,但汪鋐并不算是,这个大家都知道的。   霍韬冷冷的继续发问:“多弹劾一个汪鋐,或许是为了故意掩饰!更显得阴图非议大礼,居心叵测!”   这种诛心问题,根本扯不清啊,秦德威只能极力辩解:   “如果冯恩有通过攻讦议礼大臣来非议大礼之心,为何举荐霍大人你?所以冯恩是实心对人不对事,与大礼无关!”   众人听到这里,有些绷不住的又轻笑出声。   当初霍韬因为伙同太监家人,“殴打”冯恩家属,结果被舆论疯狂攻击。   还是冯恩出面表示宽容和谅解,才化解了霍韬的困境。   当时大家还莫名其妙的,直到现在才弄清楚后手在这里。   霍韬的脸色虽然黑了下来,但还是在稳着,又连续问了几个问题。   秦德威也滴水不漏的一一作答,自认没有什么毛病,让霍韬抓不住破绽。   他就不信了,都说到这个地步了,霍韬还敢给冯恩判死刑。   然后等待霍韬的,就是天子的不满!   其余大臣们都在冷眼旁观,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出来多嘴的。   霍韬放下笔,对前来监督的司礼监太监戴永说:“烦请戴公辛苦一趟,先将笔录呈上御览,并请圣意可另有垂询?”   廷鞫理论上是群臣替天子审问,中间让天子看看进度,再请示下还有什么要问的,也说得过去。   但戴公公不愿意来回走路的费这个事,懒洋洋的说:“你直接判了不就完了?”   霍韬便又道:“那本官亲自去午门求觐见好了。”   “算了,我去我去!”戴公公接过笔录,转身就往宫里走。   参加廷鞫的大臣们一边暗暗抱怨霍韬拖戏,一边原地等待闲聊,秦德威和冯恩也只能一样等待。   这时候嘉靖皇帝还没有隐居西苑,日常视事、听讲都在文华殿。从长安街步行到文华殿不算远,来回很快。   半个多时辰后,戴公公就回来了,脸色古怪的站在三尺坛边上,高声道:“圣谕!”   无论大小,众人一起上前接旨。   只听戴公公口中传口谕道:“冯恩奏疏是否为秦德威捉刀代笔?着尔等审问明白了!”   众人:“……”   秦德威一脸懵逼,很多说出口后,连人都会被和谐掉的大不敬之言,在心里剧烈荡漾着。   “哈哈哈哈!”霍韬狂笑不已,又回到了桌案后面,这次秉笔的位置绝对不让了!   什么叫“人在作,天在看”!   皇帝太踏马的圣明了!咱嘉靖皇帝这脑洞,真是自愧不如啊!   隐忍至今,没白忍! 第三百四十六章 年少无知(上)   文人都会春秋笔法,霍韬霍侍郎也不例外。   他呈给皇帝看的笔录上,从头到尾故意凸显着秦德威,当然事实是一点不差的,谁让秦德威这么活跃。   以霍侍郎的本意,他只是想暗搓搓的暗示,秦德威可能是个真正主谋和幕后指使者。   但却没想到嘉靖皇帝脑洞这么大,直接怀疑是秦德威代笔,这个脑洞瞬间让霍侍郎迸发出无数灵感。   那些话可是皇帝说的,他霍韬添点油加点醋,也不怕被人说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说实在的,对霍侍郎而言,弄秦德威比弄冯恩更有快感。   再说弄冯恩会被人骂“忘恩负义”,那是品行败坏;而弄秦德威最多就是被人吐槽一声“打击报复”,那叫官场日常操作。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所以此刻霍侍郎的脸上阴霾尽扫,神采飞扬,笑得像个不到五十的孩子。   冚家铲!扑街啦你!   “秦德威!冯恩彗星奏疏是否由你代笔,或者由你构思草拟,速速招来!”重回秉笔位置的霍韬喝问道。   “绝无此事!奏疏乃是下官亲自拟写,与旁人无干!”跪在三尺坛前的冯老爷拼命叫道。   霍韬对冯恩斥道:“本官现在问的是秦德威,不是你冯恩!”   被皇帝搞了个猝不及防的秦德威苦笑道:“去年十一月冯恩上疏时,晚生人在南京,如何代笔或者帮忙构思?”   霍韬冷笑道:“彗星现于东井是十月份的事情,然后才有皇上广求直言,而冯恩上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   所以从你看到彗星,到冯恩上疏,中间有一个月时间,足够你写封信给冯恩沟通了!   所以你说你当时人在南京,并不能排除嫌疑!你这个举证没有效果!”   秦德威下意识的反驳道:“晚生为何要为了一个不存在的嫌疑而自行举证?”   这意思就是,谁怀疑谁举证,问他秦德威干什么?   霍韬向北拱了拱手说:“圣上如此怀疑,你敢不自辩吗。”   秦德威:“……”   这踏马的真是无话可说,毕竟是封建社会,皇帝就是凌驾于一切法律的最大存在。   皇帝说出的话就是法律,正所谓出口成宪,皇帝无理由怀疑你,你就得自己证明自己清白。   而且皇帝有的时候,根本不看证据如何,自由心证就行了。   被皇权教做人的秦状师叹口气,发自内心的说:“请诸公明鉴!这个小白文怎么可能是晚生写的!   以晚生的才力,就是代笔写奏疏,也不会写成这样啊。”   虽然众人不太懂小白文是什么意思,但从秦德威的语气也能猜出一二内涵。   冯老爷虽然知道现在正处于特殊时刻,但还是忍不住对秦德威怒目而视。   混蛋,你说谁写的奏疏是小白文!   霍韬不为所动,很冷静的分析说:“你虽然在诗文上有才华,但奏疏毕竟与诗文不同。   写奏疏并不太看重才气纵横,反而需要的是老练周详。而你去年才十四岁,正是年少无知又自大的年纪。   在不知天高地厚情况下,你写出这样的……小白文也很有可能。   所以,本官不能因为你具有天赋才华,就排除你的嫌疑。”   如果换个时候被人说年少无知,秦德威肯定要喷得他生活不能自理,但此时此刻秦德威宁愿被看成年少无知。   “没错!在下年少无知!哪有这个能力和见识,去品评朝堂人物!”   为了摆脱嫌疑,秦德威不惜前所未有的自贬了!   霍侍郎冷笑连连:“两京之间多有人物往来,连本官北上时,都在南京驻留了几天。   听说你秦德威在南京时,没少混迹于官场和士林,耳闻目睹的,肯定有机会去了解朝堂人物。   再说了,这种罗列臧否人物风格,本来就很像是你的手笔!”   秦德威不服的反问:“在下哪有这样的行事风格?”   霍韬驳斥道:“前阵子,你还当众一一点评过嘉靖八才子!你还敢说,你没有这样的行事风格?   连嘉靖八才子这样的小字辈,你都能找到长短之处罗列针砭,更别说瞩目的庙堂大臣了!”   秦德威:“……”   想哭,这事怎么就说不清了呢?   两旁参与廷鞫的大臣听到这里,终于也产生了挥之不去的怀疑。   莫非圣上目光如炬,那封力斥三奸、褒贬二十二大臣的奏疏真的是秦德威的手笔?   难道大明的良心、仗义敢言的真君子不是冯恩,而是秦德威?   “不~~~”冯老爷痛苦的捂住了头,声嘶力竭的哀嚎,又指着霍韬大骂道:   “原本以为你霍韬不失风骨,没想到你也是个奸邪!蓄意罗网株连,迫害无辜之人,秦德威何辜,也横遭你毒手!”   霍韬很想说一句,老子现在踏马的就想当奸臣!   但他还是很理智的辩驳说:“本官路过南京时,听说了一些你冯恩与秦德威的往事。   江宁县人人皆知,政务全都是秦德威帮你赞画,公文也没少帮你写。   再看今天答辩,秦德威对奏疏之事对答如流,仿佛胸有成竹早有准备,很难不让人产生怀疑啊。”   冯恩也想哭了,自己成名之作,怎么就成了别人的?“在下愿意指天发誓,奏疏确实由在下所写!”   霍韬风轻云淡的说:“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   众人的目光在十五岁秦德威与三十多岁冯恩之间来回扫视,直观的感受越发深了。   也许只有少年意气,才能写出那样挥斥方遒、只求念头通达的爽白文啊,年轻真好。   霍侍郎突然换了个题目发问:“秦德威招吧,你鼓捣这份奏疏,居心何在啊?是不是仇视君上,非议大礼啊。”   刚才问过的问题,重新在来一遍好了,刚才受审的是冯恩,而现在是你秦德威受审!   秦德威当然不接这个茬,接了茬不就代表自己认下了吗?   他正色道:“在下还有话要说,这份奏疏……”   霍韬狠狠拍了下桌案,打断了秦德威,阴恻恻的说:   “人人都说你是个义士,为报答冯恩提携之情义,千里迢迢从南京到京师来救人。   平常你也没少以义士自居,在京师招摇过市吧?那本官劝你可要想好了。”   秦德威:“……”   这暗示很明白,你要真是个义士,就该趁机替冯恩扛下来啊。你要是不敢扛这个雷,还算什么义士?   霍韬的笑容渐渐变态,让呢个扑街仔跳得欢,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跳啊,你倒是继续跳啊。 第三百四十七章 年少无知(下)   秦德威经常用道德绑架别人,堪称炉火纯青,没想到今天风水轮流转,被霍韬道德绑架了。   没有多少时间纠结和犹豫了,秦德威稍加思索,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在众人的目光里,秦德威点了点头说:“圣上英明,这份奏疏确实主要由我构思,冯恩只是按我的观点写的。   当初我与冯恩经常谈论京师时政,以及诸大臣之得失……”   “不~~”冯老爷痛苦的捂着头哀嚎,“你会死的!”   众人也一片哗然,没想到秦德威如此刚烈,竟敢直接认了。   如果说霍韬判冯恩,最多只有一半几率会遵照天子心思,判一个死刑。   但若是对秦德威,那霍韬肯定敢判死刑,不带犹豫的。   把秦德威逼到了这个份上,霍韬忍不住得意的讽刺说:“啧啧,果然是义士啊。”   王廷相和夏言对视一眼,今天局势转变让大家都猝不及防,完全没有预案,实在不行就一起进宫面圣讨饶吧。   本来朝北跪的冯恩转向西边众人,眼泪都快出来了,急忙道:“望诸公明察,此事本与秦德威无关!”   秦德威十分感动,然而还是觉得冯老爷太碍事了,一直在干扰自己。   便回头说:“没你的事了!起来靠边吧!就算霍韬想杀我,又有何惧哉,作什么小儿女态!”   霍韬也觉得冯恩太碍事了,影响自己处理秦德威,对官军吩咐道:“将冯恩拉到一边去,不要碍事!”   其余大臣们更不知该说什么了,刚才秦德威如果称得上壮士,那现在就像个烈士了。   在这个时候,奏疏是谁主导的已经不重要了。   难道这年头,还真有愿意替师友慷慨赴死的人和事?也就春秋战国那时候,才有这样的古人之风吧?   秦德威弹了弹灰尘,轻蔑的对霍韬说:“浮生所欠止一死,尘世无由识九还!我看你想怎么杀我。”   霍韬看秦德威又很烦了,死到临头还装什么逼啊!   “从实招来,你到底是何居心!”霍韬大喝道。   其实说白了,最核心的还是那两个问题,一个是动机和是否有人指使,另一个就是是否非议大礼。   敏感多疑的嘉靖皇帝最在意这些,霍韬打算先引诱秦德威先开口,然后再找机会构陷。   只要肯开口,就必定能能找到错处,文字狱这门功夫谁不会啊,他霍侍郎也是高材生好不好?   然后秦德威就开始絮絮叨叨说:“晚生年少无知,读书不多,学来学去,满脑子只有忠义两个字。   这个忠字,自然是忠于皇上和大明,因为晚生年少无知所以懵懵懂懂,如何才能算尽忠?”   直到去年彗星天变,晚生忽然就悟到了许多。虽然不知道对不对,但晚生年少无知,就那么以为了。”   霍韬品了半天,硬是没有从秦德威的话里,找出一点点可以发难的地方,这不都是翻来覆去的废话吗?   春困秋乏,如果不是在这个场合,很多人都要昏昏欲睡了。 竒 書 網 W w w . q í S ǔ W A И G . C ō M   反反复复就听到年少无知四个字,也不知秦德威口才怎么突然就如此拉垮了。   霍韬厉声道:“你秦德威满口尽忠,这奏疏哪有忠心可言,你这就算是对皇上尽忠?”   聪明的人都听出来了,这就是霍韬作为“主审”,故意引导秦德威往皇帝身上去说了。   这其中十分凶险,一个字说不好就要出事。   然后众人又听到秦德威继续说:“当时晚生就想,皇上最近没有失德,也没有过失,为什么臣民都要请皇上下罪己诏?”   遇到这样天变,大臣们纷纷上个请辞奏疏,走个形式就算完事了,最后什么都没改变。   罪己诏公示于天下,人人皆知皇上自己认错,大臣请辞奏疏却不外发。   这公平吗!这合理吗!”   雾草!众人打了个激灵,这个马屁似乎有点创新啊,但似乎也只有秦德威能拍。   遇到天变,皇帝下罪己诏乃是惯例,这里面有很深的政治因素。   但秦德威却质疑,皇帝最近没有失德和过失,这次还下罪己诏是不是太不合理了?   其实这个质疑很幼稚,但刚才秦德威自己都说了,毕竟年少无知。十五周岁都不到的人,还怀着赤子之心啊。   霍韬只能愕然,他引导秦德威去说皇帝,但现在他却不敢开口评价,只能继续憋住。   别人不敢应声,但秦德威还敢说:“晚生年少无知,抱着尽忠的念头,想着可以指斥臣工罪过,以禳天变!   总不能皇上没有失德也要罪己,大臣们却毫无表示吧?难道天变与大臣过失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所以着重选了三个可以代表百官的大臣,首辅张孚敬、次辅方献夫,以及外朝之首天官汪鋐,列其罪行,应对天变!”   霍韬:“……”   所以,搞出这样一个奏疏的动机,就是年少无知的纯真少年替皇上抱不平,拉着大臣一起下水?   以大家对嘉靖皇帝性格的了解,皇上肯定欣赏这个“你们全都有错不能只让朕一个人自我检讨”的调调。   一时没人说话,秦德威不想冷场,又补了一句:“当时霍侍郎你不在朝中,不然应该会连你也列进去,那就是四奸了。”   不知道为什么,秦德威感觉自己又切换模式了。   霍韬被堵得无话可说,心态有点崩,自己隐忍那么久,就是为了等机会致命一击!   明明这个机会已经出现了,只要钉住秦德威罪行,无论秦德威最后死不死,都是玩完了!   但审了半天,自己似乎还是无可奈何!   审冯恩时,秦德威哔哔哔堵得自己无话可说,审秦德威本人时,他还是哔哔哔的堵得自己无话可说!   那踏马的不就白隐忍了吗!   不,还有机会!   霍韬振作精神,又喝道:“奏疏对议礼大臣,多有贬斥,而且你连本官也想弹劾,我看你确实有非议大礼之意!”   众人听到这句,都听出了一点气急败坏的味道,所以这句真的大失水准。   秦德威惊诧的看着霍韬,“霍大人你怕不是傻了吧?”   霍韬怒道:“混账小儿!左右官军听令,秦德威出言不逊,掌嘴!”   秦德威喝道:“众官在此,随意打士人成何体统!莫非霍大人要学那锦衣卫诏狱!”   王廷相感觉秦德威有点过分,就出面问道:“那你解释一下,为何出言不逊!”   秦德威不以为意的答道:“霍大人在聊城停留过,还闹出了点不体面的事情,应该知道晚生家里状况。   晚生姓秦,继父姓曾,是不是?但我却没有改姓为曾,依旧保留了生父的姓。   所以,霍大人说在下会非议大礼,这让晚生实在不知应该怎么评价霍大人了。”   当即就有人忍不住哈哈笑了几声,这踏马的也能是理由,感觉快乐的气氛又回来了。   万万没想到,秦德威居然这样化解了“非议大礼”的嫌疑。   大礼问题,就是嘉靖皇帝不肯过继到孝宗皇帝名下,坚持认亲生父亲。   秦德威没跟着已经“发达做官”的继父改姓,坚持原来本姓,与嘉靖皇帝行为其实有点异曲同工。   干的都是一种性质的事情,怎么可能非议大礼啊。   所以这个理由还是只有秦德威能用,别的一般人用不了。   秦德威又对霍韬说:“恕晚生多嘴,霍大人您对法律不精熟就算了,毕竟你说在吏部不需要精熟法律。   可如果你连人事也不通,那也还是不适合在吏部啊,不如辞官算了……”   哗啦!   在众人愕然的目光里,桌案竟然被掀翻了!   只见霍侍郎面如重枣,拳如砂锅,步似流星,直直冲向秦德威!   本来霍韬与秦德威距离就是最近,桌案被掀开后,更是再无阻碍!   事起突然,有资格拦住霍韬的人也来不及赶上了!   秦德威身边也没有援手,就算附近有官军也绝对不敢阻拦吏部侍郎。   这次似乎真要挨打了! 第三百四十八章 不要紧!有预案!   作为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秦德威防范挨打的意识始终在线,心里存着无数套应急预案。   眼看霍韬冲了过来,秦德威这样机敏的人肯定不会因为反应慢而站着发呆。   这时候没有人可以救他,就连冯老爷都在另一边被狱卒扣押着,所以只能竭力自救了。   不要紧,有预案!   秦德威没有迎着霍韬上去,也没有向后跑,而是横移向右转,朝着北边飞身而去。   霍韬是从西向东冲,秦德威向北逃,霍韬不得不硬生生减速并扭转方向,然后也跟着追过去。   廷鞫的格局,和别处不同的。都是朝东一个方形大桌案,此时已经被霍姓秉笔掀翻了。   然后场地北边会打起一个伞盖,伞盖下有张三尺坛,供着敕命。   秦德威先一步冲到三尺坛,又从左边绕过去,就站在了三尺坛后面,挑衅的对霍侍郎勾了勾手指头。   “扑街!”霍侍郎大骂着追杀过来。   虽然他陷入了崩坏的狂怒状态,但还没有失心疯,故而残存着最后一丝理智,从左绕过三尺坛。   秦德威暗叫可惜,霍侍郎居然没一怒再怒掀翻供奉敕命的三尺坛。如果这样的话,今天就可以大结局了。   然后他只能继续躲了,于是又从右面又绕回了三尺坛前面。   一个追一个逃,等于围着三尺坛绕圈子,霍韬还是抓不住身形灵活的秦德威,只能隔着三尺坛对峙。   场面顿时有点尴尬,反应过来的大臣们看着这情况,齐齐无语。   有为霍韬打抱不平的礼部尚书夏某叫道:“秦德威你就停下来,让霍侍郎打一顿好了!躲着像什么话!”   熊孩子被打一顿又能怎么样,但霍侍郎打完了可是会被弹劾的啊!   霍韬简直快疯了,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在聊城停留!   一切的一切,都是从聊城遇到秦德威开始的!   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犯贱,想去拿聊城曾知县开刀!   审不了就算了,要是打人还打不着,这踏马的脸都彻底没了!   大臣的随从都留在长安右门外面,一般都是单人进来,所以霍韬想让随从帮手都没有。   正当这时,有人大喝道:“我来助你!”   众人定睛一看,乃是吏部尚书、右都御史、京营总督汪鋐。   那封奏疏里,汪鋐是被骂的最狠的一个“奸邪”,而且又是“三奸”里唯一在现场的,刚才又被冯恩指着鼻子骂了一通,心里火气大得很。   他本来就是蛮横性格,早想发火打人了,只是被拦住而已。此时见状,也按捺不住,站出来帮着霍韬抓秦德威。   秦德威大吃一惊,在原本历史上,应该是汪鋐被冯恩骂得狂怒,掀桌子打人。   他还以为自己彻底改变了历史,却没想到历史惯性这么大,汪鋐还是跳出来动手了。   如果两人一左一右围堵,秦德威是不可能再绕着三尺坛转圈了。   众人只觉得大开眼界,这又算什么,吏部尚书、侍郎双打项目?还是吏部堂官团体项目?   一直懒洋洋不耐烦的司礼监太监戴永精神抖擞,没想到今天文戏后面,还有武戏啊。   不要紧!还有预案!   秦德威一个箭步,跳到当值官军后面。   然后又沿着长安街向西,朝着长安右门发足狂奔。   比力量,他可能比不过霍韬加汪鋐,但如果比耐力,他就不信这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能比得过十五岁的健康身体。   汪鋐六十八高龄肯定跑不动,但霍韬气喘吁吁的追了几步,突然又反应过来了,亲自追个什么?   便对官军大喝道:“廷鞫尚未结束,当事人要逃走,尔等给我抓回来!”   远处在长安右门值守官军并不清楚廷鞫上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了一个少年狂奔过来,貌似要出去。   守门武官思考起一个技术问题,如果从外面进来,肯定需要拦住,查验身份并登记,这是职责所在。   但如果别人从里面出去,有拦人的职责吗?   秦德威出了长安右门门洞里,也跑不动了,扶着墙喘着粗气。   此时人还不少,一干大臣们的随从都在长安右门外面等待。   还有很多冯恩的友人们,以及关心时事的正义之士也在这里等待廷鞫结果。   然后大家就看到,只有一个小少年气喘吁吁的跑了出来,这是什么情况?   还没等有人上前去问,只见这少年振臂高呼:“朝中有三害!张孚敬德不配位!方献夫结党营私!   汪鋐奸诈专横,播弄威福,以私废公,破坏吏治,最为国家大害!”   小少年骂的很有技巧,对张首辅和方次辅轻描淡写,只对汪鋐重点开骂。   然后话音未落,又从门洞里冲出来几条官军大汉,不由分说的拖着小少年又进去了。   随后从门洞里传来长长的叫声:“我秦德威就算被霍韬汪鋐联手打死,也绝不低头啊啊啊!”   长安右门外面一片哗然,这是被奸贼打了?还是在承天门外、长安街上?   还踏马的有没有王法!众人不知脑补了多少情况,一起高声鼓噪:“放人!放人!”   秦德威被带回来时,桌案已经被扶起来摆正了。   王廷相站在霍韬身边,夏言站在汪鋐身边,秦德威重新站在了桌案的对面。   司礼监太监戴永抬头看了看太阳,不知是第几次催促道:“判吧!”   霍韬死死盯着笔,从笔录看,秦德威是一个虽然年少无知,但各种体谅皇帝的人。   判一个体谅皇帝的人死刑?会不会让嘉靖皇帝觉得是自己仇视皇帝,反过来把自己砍了?   这时候,从长安右门方向隐隐传来些声响。   值门的武官小跑过来,对着众大臣行礼道:“外面发生了些状况,下官觉得有必要禀报给诸位老大人知道。”   戴太监警惕的望向西边,问道:“什么情况?”   值门武官擦了擦汗说:“外面人都在堵着门,高声喊放人。   还有几位人联名传话给诸公,要求朝廷严惩吏部汪尚书、霍侍郎打人。”   霍韬再被破防,勃然大怒,直接把笔扔到了武官脸上,“哪个打人了?”   打人没打着,能算打人么?   那武官也不是没脾气,转身就走,嘴里还嚷嚷:“反正外面都说霍侍郎汪尚书一起打人了。”   霍韬猛然转身,这次有准备的王廷相立刻架住了霍侍郎。   霍韬气冲斗牛的喝道:“放手!让我打完秦德威,就判他无罪!”   王廷相想了想,就松开了手。   雾草,秦德威大吃一惊,连自己人都不拦着了!   不要紧!还有预案!   秦德威冲到承天门下面金水河边,指着霍韬说:“你敢过来,我就跳金水河!”   霍韬只觉头晕目眩,险些当场昏厥,扶着桌案闭目回血。   但吏部尚书汪鋐却狞笑着逼近秦德威,“老夫拼着这官不要了,够胆你就跳!”   秦德威:“……”   这人怎么不按理出牌?   糟糕,没预案了!   秦德威求救的眼神看向大臣们,希望有人出来主持正义!   但是一个都没有!没人拦住汪鋐!   秦德威陷入了绝望!难道不可避免的真要挨打了吗?   世上只有爸爸好!如果曾后爹在这里,他一定会奋不顾身挡在自己面前!一定会为了自己向吏部尚书挥拳!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站在承天门外玉带桥上,对着这边开口道:   “汪鋐你很嚣张啊,在宫门外面就敢逼人跳河?” 第三百四十九章 主角和配角   按照惯例,宫里大太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宫去外宅休假。   前文提到过,乾清宫管事太监、御马监掌印太监、提督大内四卫营、京营提督太监秦福秦公公的外宅在西安门外。   一般情况下,秦公公出宫休息时,都是从西华门出宫,从西安门出皇城,这是非常近的道路。   但今天向嘉靖皇帝奏请出宫休息后,秦福决定换一种路线,从午门、承天门出宫,然后走长安街从长安右门出皇城。   虽然绕了远路,但秦福今天就是想换换心情,看看京城风貌,这叫偷得浮生半日闲!   当秦太监步出承天门,站在玉带桥上时,正好就看到汪鋐逼迫着一个小少年。   汪鋐是文臣里的提督京营,听说很快就要改兵部尚书,那就是总督了。   而他秦福则是太监里的提督京营,相当于监军,还掌握兵符。   京营总督和京营监军两者必须不能和睦,权力又有交叉,所以秦公公是相当不介意口头上嘲讽汪鋐几句的。   “在宫门外逼人跳金水河,我看极像是莽、操之流才能干出来的事儿啊。”   秦太监不阴不阳的又说了一句汪鋐,然后同时迅速扫视了一圈廷鞫现场。   确认无误,全场确实只有一个少年人,就是被汪鋐逼在金水河边的那位。   “这话不合适,汪鋐不至于像莽、操啊!”突然有人接上了秦公公的话。   然后此人又一个转折说:“或许是伊、霍呢!”   噗嗤!听到这个历史梗,有人就忍不住笑场了。   不考虑江山社稷,只对皇帝本人来说,大反派莽、操和稍微正面的伊、霍有多大区别?   嗯?秦福转头看去,发现说话的人是一个穿着囚服,被狱卒押在一边的犯人。   全场就这么一个穿囚衣的,肯定就是那个冯恩了。   不过让秦福迷惑不解的是,冯恩嘴皮子这么溜的吗?听说在诏狱受审时,只会骂人啊?   我勒个去!冯恩自己也大惊,连忙低下了头,心虚的躲避众人视线。   不知为何,他感觉刚才秦太监那句话的腔调实在太太太熟悉了,习惯成自然的下意识接话说了。   别人倒是对冯恩插嘴没有太大感觉,冯恩如果逮到机会不刺汪鋐才叫不正常。   被阴阳怪气讽刺的汪鋐对秦太监怒道:“廷鞫与你无干,你少管闲事!”   秦福走了过来,对旁边官军问道:“我是不是管闲事?”   承天门处的官军就是属于大内四卫营的精锐禁兵,归御马监管辖,当然知道自己立场。   便立刻答话道:“秦公提督禁兵,掌内外关防,弹压宫门外喧闹都是职责所在!”   秦太监笑道:“说的好,升你一级!”   汪鋐:“……”   随后又对汪鋐说:“听到没有?你也是管兵的大臣,当以身作则。都年近古稀的人了,别在宫门带头胡闹啊。”   我就是个胡闹的?吏部天官、右都御史、提督京营汪鋐气的胡须乱抖。   秦福又看向在金水河边摆出准备跳河姿势的少年,啧,长得像妈。   他很想与这少年说话,但这么多人在周围看着,怕影响不好。   斟酌又斟酌,秦太监就假装很随意对这少年说:“水太冷,不能下。”   完美!既阻止了这少年跳河,又显得疏离淡漠,分寸感拿捏的妙到毫巅!   秦德威:“……”   雾草啊,这同姓太监一定是想内涵自己装腔作势!   很气!可没预案,忍了忍了!   毕竟这位要是想打自己,周围所有官军都会来帮忙按住自己的!   秦德威痛恨自己,还是太弱小了!这么大的声望就在面前,居然不敢刷!   将来一定要让别人敢怒不敢言,就算生气也不敢动手打自己!   不过别人确实也没多想,只当是秦福与汪鋐争权有矛盾,所以逮住汪鋐就阴阳怪气,而秦德威撞大运又逃过一劫。   然后秦福又对众人说:“如此简单一个案子,该审就审,该判就判!   咱就是不明白,打这个少年有何意义啊?你们这么多文臣,就是来这里看着打人的?”   众人只想说,你当然不明白!你根本没看到刚才的现场!   不亲眼看到秦德威说话做事过程的人,是很难理解为什么想打他!   不过有人暗暗想道,就秦太监刚才这表现,似乎也挺欠打的,难道这是姓秦的天赋?   只是秦太监地位高,大家都不往“打他”这方面想。   缓过神来的霍韬突然想起什么,热切的看着秦太监这位老乡。   但当着这么多其他大臣的面,又不好表现出对太监的热络。   于是霍韬便大喝道:“秦德威!过来听判!”   也许,秦太监初来乍到还没弄清这少年是谁,需要自己喊这么一嗓子提醒下:此人就是在聊城欺负你弟弟的那个秦德威!   秦德威磨磨蹭蹭的走了过来,再一次站在廷鞫桌案对面。   果然秦太监脸色一变,指着少年沉声追问道:“你就是秦德威?”   明白内情的人纷纷想起,秦德威与秦太监可是“有仇”的,打过秦太监的弟弟,导致秦太监弟弟被赶回了老家!   秦太监没有干涉廷鞫的权力,但周围都是他的下属禁兵,可以直接打人啊!   这次,秦德威终于要真挨打了?   秦德威搓了搓手,开始热身,难道这是要逼自己刷声望?   秦太监再大,还能大得过嘉靖皇帝?自己可以……   在霍侍郎满怀希冀的目光里,秦福突然上前两步,逼近了秦德威!   又在众人一片眼神闪烁里,却见秦大太监弯腰对秦德威行了个礼。   这时不知为何天空中响了一声春雷,众人顿时惊愕不已。   只听秦太监朗声道:“舍弟麦祥家教不严,为害地方,我虽有所闻,怎奈在宫中鞭长莫及。   多谢秦生替我管教舍弟,叫他迷途知返,不至于酿成大祸!”   还在搓手的热身的秦德威:“……”   秦太监随即收起礼节,对满朝大臣们慷慨激昂的演讲:   “我秦福在宫里做事,没有别的本事,凭得就是两个字,忠和正!   最讨厌的就是依权仗势,飞扬跋扈为非作歹!   我家人犯了过错,我也绝对不会包庇,更不可能为此打击报复!相反还要感谢这位秦生!”   秦德威:“……”   这踏马的,自己堂堂一个穿越者,竟然被一位太监刷声望了?   他这是真心,还是假意?不能轻信!也许他知道嘉靖皇帝讨厌太监在宫外败坏名声,所以故意这样说!   别人都在看秦太监,只有冯老爷用怜悯目光看着秦德威。   自从他认识秦德威以来,第一次看到秦德威被压制的像个小配角。   自从秦太监出现以来,秦德威竟然半句话都没机会说出口!   秦德威终于还是说出了一句话:“霍大人你的节操连个太监都不如……不如辞官算了!”   忽然有人叫道:“霍大人晕过去了!”   秦太监拍了拍脑袋:“对了,我临行前,皇上让我来催催廷鞫结果。”   众人:“……”   你现在才说?故意的吧? 第三百五十章 笔给你!   还是那句话,关于司法问题,司礼监可以过问,东厂可以参与,但掌兵的御马监不能干涉。   秦福说了只是来催促,真的就只能催促。   不过这会儿霍侍郎晕厥过去,大家都忙着去围观或者抢救了,秦福就趁机浏览了一下笔录。   雾草!秦太监吃了一惊,从笔录内容看,自己根本没必要出现啊,也不需要自己来救命啊。   以他对嘉靖皇帝的了解,要脸面又爱甩锅的皇上肯定欣赏笔录上这些话。   就算没有自己打岔,也不会判秦德威重罪,最多象征性处罚一下。   所以自己出来卖力气演了这半天,只是让某人逃过一次挨打或者被逼跳河?   想到这里,秦太监顿感索然无味,心里毫无成就感。   不由得恨恨的看了眼秦德威,简直浪费自己时间和精力!有这工夫,自己在皇帝身边多呆会儿不好吗?   秦德威敏感的觉察到了秦太监不善目光,暗想这大太监果然是口蜜腹剑的阴险之人!定然对自己还怀恨在心,以后还是要小心提防!   不过秦德威也明白,今天主要较劲对象不是太监,他站在人群外面,伸着脖子去看霍韬状况。   可惜个子不高,什么也看不清,只是从别人言语里听出来,还在昏着。   秦德威有一种直觉,只要自己喊一句“霍侍郎你如此气弱体虚,不适合担任朝堂要职,不如辞官算了”,霍侍郎八成立刻就能醒过来。   但高情商的他又知道,这句实在是太败人品了,太毁形象了,绝对不能说出口。   大明文官斗法,自然也是要讲规矩的。   结果没出来之前,只要不杀人放火绑架或者对家人下手,可以施展各种手段,外人也不会说什么。   但有了结果后,也要讲究个穷寇莫追,对落水狗还穷追猛打的话,会引起集体不适和反感。   霍韬晕厥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在众人眼里,就已经相当今天认输的分界线了。   再越线,舆情或许就会转而同情霍韬了。   秦德威甚至怀疑,霍韬可能就是装晕,然后等着某个“年少无知”的人继续出言不逊,以此博取人心偏向自己。   此时秦福走到司礼监太监戴永身边,貌似闲聊说:“今天这廷鞫很乱啊。”   戴永点了点头:“是没见过如此热闹的廷审。”   秦福便又道:“戴爷你也不管管?”   戴永莫名其妙的看了眼秦福,有什么好管的?文官之间打架,他们没有立场的太监只管看热闹就行了。   秦福说:“赶紧结束吧,难得我出宫休沐,可没耐心在这里等了,烦请戴爷你抓紧点。”   戴永便对文官叫道:“尔等还有完没完了?事情已经问的差不多了,速速会商判决!”   参与廷鞫的大臣们看霍侍郎气息稳定,也不像是要挂的样子,便让官军将霍侍郎暂时抬到一边去,然后让人去喊太医。   太医院衙署和六部一样,也在长安街南边,从长安左门出去很快就能喊人过来。   然后众人就围着桌案,商量今日这场廷鞫的判决,先推举户部许尚书代替霍韬秉笔。   这也是有默认惯例的,外朝会议中,吏部如果无人或者不合适,就由六部排名第二的户部尚书来补位主持。   虽然许尚书算是比较靠近首辅张孚敬的,但此时也不太愿意当恶人,便对众人道:“我可以持笔写,但怎么判须得诸君共同议定。”   结果廷鞫现场出现了诡异的沉默,一干大臣居然没有人带头提出意见,仿佛全都陷入了为难中。   还在边上等结果的官军和狱卒都莫名其妙,不懂这帮老爷们突然为难个什么,结果不是显而易见了吗?   连夏师傅和王总宪这样的秦德威背后靠山,都在小心斟酌着应该怎么出判词。   秦德威“招供”出的动机,说实话是很有“逢迎媚上”的嫌疑,但秦德威毕竟“年少无知”,大家也不好说什么。   而且谁也别说谁,人在朝堂要想站得稳,谁没有违心“逢迎媚上”的时候呢?   但是,问题关键在于如果在这时,公开说秦德威无罪,就相当于赞同秦德威。   这种行为可能会被别人讥笑为,堂堂大臣附和一个十五岁小屁孩一起媚上。   拍马屁还要跟着一个十五岁少年去拍,这个样子就很羞耻很难看了……   春风吹过长安街,冯恩和“同犯”秦德威一起站在桌案前方,等待最后的判决。   冯老爷左看看,右看看,心里难以理解,其实解决问题的办法很简单,怎么大家就是不明白?   想到这里,冯老爷决定为大家排忧解难,转头对旁边秦德威问道:“秦德威!你告诉诸君,应当怎么判你?”   最简单的办法,当然就是问秦德威啊!   众大臣齐齐看向冯恩,这姓冯的是在天牢关傻了吗?   让秦德威一个被审的人,自己给自己拟判词?全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秦德威眼观鼻、鼻观心,头也不抬,像个莫得感情的解说机:   “昔日太祖高皇帝有令,严禁生员上书言事,只许在学校用心读书。   今江宁生员秦德威妄议朝政,唆使冯恩上书,干犯禁令,本当重刑。   念其年少无知,岁数未超十五,又有忠君赤子之心,故而不以刑罚处置。勒令其闭门读书思过,发南直隶提学官予以训诫!”   冯恩用眼神示意秉笔的许尚书,还等什么,直接照抄就行了。   虽然他帮大家解决了难题,但不用谢了!   雾草!许尚书很想学霍韬,直接把笔扔到秦德威脸上,然后把另一根备用的笔扔到冯恩脸上。   笔给你,你来写?   他这个补位秉笔虽然不是主事人,但不要面子的吗?   可众大臣各自暗暗琢磨了下,却十分不是滋味的发现,秦德威说的话,简直妥贴的不能再妥帖,几乎就是最标准的答案。   照着秦德威发言写判词,真的是你好我好皇上好,堪称完美。   但是在以审案官员身份参加廷鞫的众大臣心里,这种被审判对象指导写判词的感觉,就像是……   这踏马的,这踏马的,下次如果还有人打秦德威,谁再拦着,谁就是王八蛋!   秦太监愕然的看着最陌生的少年,冥冥之间他总有一种感觉,此子仿佛在用实力告诉自己,谁才是真主角! 第三百五十一章 父爱如山   判完扛了一半罪的秦德威,再判冯恩就很容易,罚一个贬外地为官,给皇帝点面子就行了。   今天的廷鞫便到此结束,除了被太医院抬走的霍侍郎,各自回家!   秦德威拍了拍冯恩,加油打气说:“继续挺住!曙光就在眼前,等着为你接风洗尘!”   身为穿越者逆天改命,自己扛了一半罪,至少把冯老爷的命保下来了。   在原本历史的春季朝审上,冯老爷可是直接被判死刑,只等秋后问斩了。   冯恩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一时也想不上来,只觉得自己多疑了。   秦德威拱拱手作别,正要转身离去,突然有人叫道:“秦德威不许走!”   准备散去的大臣听到这一声,皆是十分诧异。   谁这么不怕麻烦,居然还敢叫住秦德威?听这口气十分不善,霍韬之鉴在前,不怕最后被气死吗?   又顺着声音望去,原来发声的是大太监秦福。   大家只能敬佩,秦太监真是艺高人胆大,就今天秦德威这种明显爆种的状态,还敢上去撩拨。   秦德威也很莫名其妙,这死太监想干什么?   秦福皮笑肉不笑,慢悠悠的对众人道:“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冯恩是受审案犯,秦德威又是什么身份?为何各自殊途。”   众人一开始也没明白这个问题的意义何在,秦德威今天当然是以代为答辩的身份出现的,只是后来……   等等!似乎真有点逻辑问题!   后来秦德威身份变了,也成了受审的同犯,还出面扛了一半罪名啊!   皇帝御批下来之前,案犯冯恩要回天牢继续等着,那同犯秦德威有什么道理逍遥法外?   秦福狞笑着对旁边官军挥了挥手,“我看刑部来的狱卒人手不够,尔等协助将同犯秦德威拿下!然后送到刑部大狱,与冯恩一起关押!”   毫无心理准备的秦德威还没来得及跑,就已经被几条大汉按住了。   秦福对众人解释道:“这可不是报复秦德威啊,而是为了一个公正!   不然的话,让他脱出牢狱,只怕诸君都要有渎职之嫌了。”   秦德威并不想去刑部天牢住,他又不是没去过!   那里又阴冷又潮湿!睡具只有木板铺稻草,极其不舒服!   都去过两次了,再多去一次也没新成就!   冯老爷自己去住就行了,自己只是来帮忙救人的,没想着一起下大狱!   秦德威挣扎了几下挣脱不开,又向大臣们求救。   但众人看了看秦德威,没有人出面讲情,主要是秦太监说的确实很有道理。   打不了秦德威就关他几天吧,再说刑部天牢又不是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也不会太虐待士人。   听说那北镇抚司诏狱有个规矩,无论是谁,进去后先打四十杖啊……   目送少年被押解离去,亲手送他进天牢的秦太监内心为自己深深感动,这就叫父爱如山啊。   儿砸,今天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可惜没人会知道自己的苦心。   刑部狱卒当然不敢和大内禁兵这样骄兵悍将抢路,所以秦德威在前,冯恩在后,两伙人一起向刑部大狱而去。   长安右门外,人们还在等待廷鞫的结果。刚才因为大家鼓噪,长安右门暂时关闭了。   突然人们注意到,长安右门的大门再次洞开,这便意味着,里面廷鞫大概已经结束了。   然后大家又影影绰绰的望见,门洞里似乎有人被押解着往外出去。   顿时现场欢声雷动,大家要为英雄人物鼓与呼!正直敢言的冯恩冯南江威武!   可是等门洞里人物出来后,热烈的欢呼声突然就凝滞了,像是直接被掐住了嗓子。   怎么被当囚犯押出来的人,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书生?   还是有不少人认出来了,今天从刑部一路送冯恩去廷鞫的那些友人,当然知道这是秦德威。   另外还有经常在长安右门外等候老爷的那些随从仆役,也有不少能认出来。   毕竟秦德威经常带着冯行可来这里跪街,许多人都知道的。   就是大家不能理解,这位少年不是帮冯恩去辩护的吗,怎么把自己也赔上了?   负责押解的官军大喝道:“秦德威乃冯恩同犯!妄言朝政,非议大臣,一并审理!”   长安右门外众人一片哗然,又想起刚才秦德威曾经短暂跑出来过,高呼“宁被霍韬汪鋐打死也不屈服”,大家瞬间就明白了。   秦德威这不是去辩护的,而是有心慷慨赴死啊!   了解内情的都知道,冯恩是被天子想往死里判的,而秦德威跑过来一起扛罪名,不是慷慨赴死又是什么!   有人喝问道:“廷鞫秉笔霍韬何在?”   官军仿佛站在门洞口不着急走,答了一句:“霍侍郎被秦德威直言斥责,气急攻心昏厥,送太医院了。”   外面众人:“……”   这剧情似乎与常见的坏蛋欺负好人剧情不一样啊?   又有人喝问道:“汪鋐何在?”   之所以问起汪鋐,一是因为汪鋐是被弹劾的三奸之一,二是刚才一直传言汪鋐打人。   押解秦德威的官军还是站在门洞口不着急走,又答道:   “汪鋐逼秦德威跳金水河,被御马监秦公拦下,此时还在里面和秦公吵闹。”   当即不少人一起破口大骂:“真乃奸贼!”   秦德威一脸懵逼,这都啥情况?   这些官军大哥们有毛病吧?你们不着急赶路,站在皇城门口开新闻发布会呢?你们难道就不怕人犯跑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官军大喝一声:“诸位让路!我等还要送秦德威去刑部大狱!”   有人高声感叹道:“此义士非但口如铁,其膝、其胆、其骨皆如铁也!”   另一人赞道:“大有古人之风!真乃四铁义士也!”   正低头前行的秦德威瞬间恍惚失神,差点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这剧情,很不对啊!   “四铁”这个称号,应该长安右门外的人们称赞冯老爷的啊!   秦德威赶紧喊了声:“在下不配此四铁!冯南江才当得起!”   路边有人行礼道:“小先生当得起!”   秦德威蛋疼又心虚,无奈的向后面望了眼,他真的没想到,情势会这样发展。   都怪身边几位官军大哥,非要站在皇城门口与别人扯淡,也不知道脑子抽了什么风。   而走在秦德威后面的冯恩,突然产生了莫名的空虚感,仿佛失去了什么东西。   陪同前来的刑部文牍主事赵文华指着人群,“好心”提醒冯恩说:   “你看看,这本该全部属于你的欢呼,如今至少被秦德威分走了一半。   你本可以独享这一切荣耀,但现在你的风头快被秦德威盖住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 在天牢的日子(上)   从长安右门到刑部这一路上,堪称热闹非凡,不像是被押解,反而像是“游街示众”。   从今日起,四铁义士的名声,不胫而走。   押解人犯的队伍一直进了刑部大门,站在天牢门前,周边环境才算是清静下来。   天牢是半地上半地下的结构,秦德威和冯恩被推进去后,一人一间牢房。   秦德威也算熟门熟路了,自动去了冯老爷对面的牢房。   又抬头看了看墙壁,上次写的半首词还在,这次有充足的时间可以把它补完了。   “冯老爷啊……”秦德威有点事要跟对面牢房的冯恩说。   但当秦德威看向对面时,却发现冯恩向隅而坐,只留给自己一个“不想说话”的背影。   秦德威突然意识到,从在路上时开始,冯老爷已经沉默了有一段时间了。   无论如何,今日算是死里逃生,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你又怎么了?”秦德威隔着铁栅栏叫道。   冯恩头也不回的说:“勿扰!我正在思考一个问题。”   秦德威忍不住又问道:“你有什么疑难,说出来听听!”   冯恩还是头也不回,很深沉的说:“我正在想,荣誉和生命,哪个更重要。”   这问题听起来很古典,秦德威不禁叹口气,冯老爷也不傻啊,终于意识到他失去了什么。   应该是街道两旁人群的欢呼和赞誉,提醒了冯老爷,这一切本该是属于谁的?   作为占了便宜的人,四铁义士秦德威也没什么立场劝人,只能随口瞎扯道:“我有个打油诗,与冯老爷共勉!   生命诚可贵,友情价更高,若为名声故,二者皆可抛!”   冯恩疑惑的转过头来,你这意思真是劝人的?是来故意添堵的吧?为了名声连友情都可抛?   “啊,不对,口误口误!”秦德威慌忙调整了一下:“生命诚可贵,名声价更高,若为友情故,二者皆可抛!”   冯恩长叹一声,又慷慨激昂的开口道:“嘉靖八年我从朝廷外放到江宁县,到去年彗星出现时正好三年。   我等了三年,就是要等这么一个机会!我要争一口气,不是证明我了不起,我想要告诉世人,我也能青史留名!”   秦德威无语,他发现不适合与冯大少讨论太深刻问题,做人简单点挺好。   默默的转过身去,向隅而坐。   话才说一半,听众就跑了,冯老爷不满的叫道:“你又怎么了?”   秦德威头也不回的答道:“勿扰!我想静静。”   牢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一晃已经在天牢里住了几天了,野惯了的秦德威只觉度日如年。   期间冯家人给冯老爷送衣物用具饭菜时,也就顺便捎带着给秦德威送一份,一点都不费事。   徐妙璇也给秦德威送了次囚衣——按规定囚犯衣服不能有颜色,以及经义书本若干,还说要送饭。   但秦德威觉得一个女子抛头露面的往牢房里跑,总归是不方便,就拒绝了,反正还有冯家人送。   其他就没什么人来了,毕竟是政治犯,一般人没这个能力进天牢探望。而有这个能力的,身份又敏感。   所以秦德威极其枯燥无聊,终日里坐立不安。甚至连诗都不想写了,可见多么烦躁。   这日秦德威敲着铁栅栏,对冯恩吐槽说:“你们大明朝廷效率这么低下的吗?”   已经在诏狱和天牢住了四个月的冯老爷没搭理秦德威,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啊,这才住了几天?   他只淡定的继续提笔著述,汇总自己的七年官宦生涯见闻和心得。   并决定在里面加大一点秦德威的份量,详细说说自己当初怎么发掘、培养、教导、使用秦德威的,应该会有很多读者对秦德威秘闻感兴趣吧?   天牢门口突然打开了,闲极无聊的秦德威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到一团红色拾阶而下。   是红色官袍!有大人物来了!秦德威打起精神,仔细辨别了下,非常眼熟,这不是王廷相又是谁!   冯恩也放下了笔,诧异的望着王廷相,怎么是他来了?   王老大人站在过道里,看了看秦德威又看了看冯恩。   不知道为什么,秦德威觉得王廷相的脸色不是太好,赶紧先说点好听话:   “晚生在天牢住了这么久,朝中故旧们无有来看望的,老大人乃是第一个!如此高义,实在让晚生铭感五内!”   王廷相挥了挥手,直接否认了:“我不是来探望你们的!”   以秦德威之机智,也想不明白王廷相这个左都御史还能来干什么?   王廷相有点郁闷的说:“朝廷有任命,我从左都御史迁为刑部尚书,所以出现在这里,算是上任后巡视天牢!”   秦德威:“……”   历史又又又变异了!以他对原本历史的了解,王廷相肯定没当过刑部尚书!   这时候秦德威才觉察到,王廷相胸前补子图案变了。   都是正二品,算是平调,但瞧王老大人这脸色,看来是很不乐意啊。   如果非要调职的话,王廷相内心对自己的下一站规划是兵部尚书或者户部尚书。   吏部和礼部比较特殊就不奢望了,可没想到,落了个六部里倒数第二的刑部。   秦德威只能根据历史规律安慰说:“汪鋐岁数大了,这两年迟早走人,那时候他的京营总督位置就是你的!”   可冯恩和秦德威都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要把王廷相从都察院调刑部?   王廷相又道:“尔等在天牢里并不知晓,最近朝中大有调整。”   秦德威很关注的问道:“愿闻其详。”   王廷相便道:“首先汪诚斋从吏部尚书改兵部尚书,仍加右都御史,总督京营。”   汪诚斋就是汪鋐了,从吏部改为兵部总督京营早在大家预料之中。   秦德威好奇的问:“没加宫保衔?”   王廷相摇头答道:“没有。”然后又继续说:“然后夏桂洲从礼部尚书改吏部尚书。”   “这个好!”秦德威振奋的拍了下铁栅栏,还有比大腿当吏部尚书更好的消息吗?   然后他就发现,王廷相脸色更不爽了。   于是高情商的秦德威立刻就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大概就是王廷相惨遭政治平衡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在天牢的日子(中)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秦德威迅速转移话题,“既然桂洲公改了吏部,那礼部尚书又是谁人?”   王廷相继续答道:“侍郎顾鼎臣升为礼部尚书!”   顾鼎臣乃是弘治十八年的状元,当今苏州帮在朝廷中的代表人物。   此人以后也入阁了,很悲催的与巅峰夏师傅同期,被搞成傀儡了。   这位顾大人别的本事不知道,但青词写得好,而且有一项历史成就——乃是第一位给嘉靖皇帝写青词的大臣。   史书云:以青词结主知,自顾鼎臣始,时人谓青词宰相。   所以嘉靖皇帝提拔顾鼎臣当礼部尚书,非常合理,秦德威一点都不奇怪!   秦德威又想起一个自己非常关心的人物:“霍韬有变动否?”   霍韬现在是吏部侍郎,如果夏师傅当了吏部尚书,那霍韬以后的日子有多难受可想而知。   嘉靖皇帝不会这么不念旧吧?霍韬可是议礼派的骨干啊!   果然听到王廷相答道:“霍韬去了都察院,迁左副都御史。”   对这个任命,秦德威就只能呵呵呵了。   霍韬本人预期估计是:以吏部侍郎掌控吏部部务,然后时机成熟时接替汪鋐为吏部尚书。   现在他变务虚的左副都御史从头来过,吏部尚书还落到死对头手里,肯定亏了。   王廷相又说:“你就不问问新的左都御史是谁?”   秦德威想也不想的回答:“还用问么,肯定是个年老安静的大臣!不然都察院哪里容得下霍韬!”   王廷相:“……”   真是可恶,居然猜中了。   反正听完这一系列人事调整,秦德威心里默默的吐槽了一句,不愧是沉迷权术的嘉靖皇帝,真是太狗了!   汪鋐从外朝第一的吏部改兵部总督京营,最少也应该加太子少保,这才是维持尊荣体面。   结果没有加,看似品级不变,实际是贬了的,这算是对舆情有个交待。   夏言从礼部改外朝之首吏部显然可以视为升迁,大约是用以制衡内阁首辅张孚敬和次辅方献夫。   而王廷相最近和夏言走得近,都察院管官员考察,吏部管官员考核,合流起来威力太大,所以王廷相悲催的被调到空缺的刑部。   而霍韬从吏部调到都察院,则又是为了用霍韬继续制衡夏言,毕竟都察院负责监察。   秦德威很清醒,自己就是个先锋官,在自己入狱后,肯定还有自己看不到的互相攻讦交锋。   总而言之,从结果来看,这一波可以归纳为:夏师傅和霍韬打架,结果是夏师傅在外挂的强力辅助下大胜。   但外围摇旗呐喊的汪鋐和王廷相两人,被沉迷于制衡权术的皇帝郁闷了,然后会写青词的顾鼎臣捡了个便宜。   只是让秦德威感慨的是,自己对历史的影响越来越大了。   原来只是稍微改了下冯老爷的命运,现在直接影响到大佬们了。   在原本历史上,夏言没当过吏部尚书,王廷相也没当过刑部尚书,霍韬也没去过都察院。   照这样下去,只怕以后越来越不好预测未来了。   想到这里,秦德威忽然对自己的处境有点紧张了,又问道:“那对在下的判决呢?怎么还不批下来?”   王廷相莫得感情的说:“皇上还没御批,等着吧!”   “什么意思?”秦德威疑惑不解。   如果说要从上而下,先调整干部再办事,那现在已经调整完了啊,还等什么?   只是放自己出去而已,皇帝内批一下就行,有这么难吗!   王廷相似乎有点幸灾乐祸的说:“你提出的观点,要首辅次辅天官三大员扛彗星之灾,所以张首辅和方次辅齐齐上疏辞官!   然后皇上肯定要降旨慰留,这事总要拉扯几个回合,结束之前怎么可能放你?”   秦德威:“……”   任何懂政治的人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肯定先挽留住“假装”辞官的首辅和次辅,然后才能放秦德威。   如果先放秦德威,等于是真的逼首辅和次辅一起走人。   所以秦德威除了扼腕长叹,无话可说。   冯老爷听得津津有味,点评道:“用你的话说,自己造的孽,含着泪也要承受。”   临走前,王廷相很恶趣味的说:“安心在天牢住着吧,反正老夫来刑部上任了,保你不会莫名其妙狱中暴毙!”   又过了两日,闲极无聊的秦德威正在敲着铁栅栏,找冯恩索要书稿看。   他很好奇,冯老爷每日笔耕不辍号称要著书,究竟都写了什么玩意?   为什么有时候冯老爷写着写着,还会冲着自己傻笑?   忽然天牢门口打开,秦德威还以为是冯家人送东西来的,一开始没有在意。   然而他瞥了眼,却看到狱卒押着一个人进来,顿时就来了精神,莫非是有新的犯人进来了?   天天只能看到冯老爷,早看烦了,有个新人挺好。   等新人从台阶上下来,秦德威就看清楚了,此人五十几岁年纪,遍体绫罗,金带玉佩的十分华丽。   只是这新人态度十分傲慢,进来后居然不跟秦德威和冯恩这些老人们打招呼。   就站在过道口,选了最外面的一间牢房,正好在秦德威的斜对面。   然后解下玉佩,丢给了狱卒,像是使唤奴仆一样的口气:“方便则个!让外头管事进来收拾牢房!”   在秦德威瞠目结舌中,就看到十来个仆役,带着一堆什物,不大工夫就把斜对面牢房收拾成了豪华单间。   然后又看新来的人犯对某人吩咐道:“去找两个美人,会唱曲的,今晚过来陪着喝酒。”   人类内心的不平衡,大都是比较出来的。   秦德威忍不住对在过道站班的狱卒问道:“这是谁啊?”   那狱卒小声答道:“建昌侯。”   雾草!秦德威暗暗吃了一惊,原来是张太后那个张家的张延龄!想跟徐妙璇说亲的那个张延龄!   前天下第二恶少(第一是他哥哥),传闻中的京师首富!   没想到自己在天牢里住这么几天,居然还能碰上张延龄入狱!   张延龄案也算是嘉靖朝中前期的著名政治大案了,皇帝一直要杀,大臣一致反对杀,横跨十余年才有结果。   不过又想起什么,秦德威也没不平衡了。   这位张延龄只怕还不知道,按照历史,他在天牢可不是度假几天就出去的。   他要先住上十几年,然后才被嘉靖皇帝拉出去砍了。   秦德威对张延龄没兴趣,但他好奇的是,在本时空,是谁把张延龄送进来的?   另外为王廷相老大人默哀一下,刚当上刑部尚书,就摊上这样内幕重重、皇帝倾向特别明显的大案。 第三百五十四章 在天牢的日子(下)   秦德威年少觉多,为了身体发育和头脑休息,向来是早睡晚起的好习惯。   本来这个习惯也没什么,在天牢里又没有其它事干,能睡也是一种福气。   但今晚当秦德威生物钟开始犯困,倒头要睡时,昏昏沉沉的躺了一刻钟都未能入眠。   主要是斜对面那间牢房实在太吵闹了,完全没有公德心。   一会儿有女人唱小曲,一会儿有人大笑。大声调笑说话就算了,还动辄发出点支支吾吾的奇怪声音。   每间牢房朝外一面是通透的铁栅栏,可以说是完全不隔音,斜对面牢房里的声音能够清清楚楚的传到秦德威这里。   秦德威暴躁的翻身而起,走到铁栅栏边上,对过道上的值班狱卒说:“如此吵闹,你就不管管?”   值班狱卒很实在的答道:“张侯爷给的实在太多了,所以我们就不管了。”   秦德威大怒说:“有钱就能为所欲为吗?这里是天牢,不是休假别墅!   到这里是来坐牢的,不是来宴饮作乐的,这都是违制犯规,尔等理当从严治狱,不然我告诉你们上司!”   狱卒都是积年老人了,也不怕秦德威去告状。   他先指了指秦德威牢房里的床具、凳子桌子、以及衣物书本等若干物事。   然后才说:“小先生你也别说什么违制犯规的话了,若要从严,你也逃不过去,难道你想把这些外来的用具都收走?”   秦德威无语,踏马的这些底层差役果然最刁钻!   找狱卒这边是没用了,秦德威只能亲自上阵,扒着铁栅栏朝着斜对面大吼道:   “你们吵够了没有!现在几点了?还让人睡不睡觉了?”   那边只是静了一静,然后就听到有人吼了回来:“滚你娘的小杂种!睡不着了就死去!   不然打扰了大爷我的兴致,等出去了也是弄死你!”   秦德威气得咬牙切齿,难怪许多玄幻仙侠网文里讲究个杀伐果断,真是有现实心理基础的。   只能先赌气对着斜对面喊了一句:“别以为小爷我杀不了你!”   然后回到木板卧具上,捂着耳朵尝试入睡。   奋笔疾书的冯老爷诧异的望了眼对面牢房,秦德威不会就这样认怂了吧?这不是符合人设啊。   在张延龄牢房那里,喧嚣一直到了凌晨才结束。   张侯爷还不至于在牢房这种公开地方开无遮大会,将陪伴之人都打发走,便也准备睡觉了。   岁数大了,精力没有年轻时好了,原来都可以彻夜通宵寻欢作乐的。   这时候,张侯爷突然听到斜对面传来响动,有人不知拿着什么东西,“当当当”的用力敲着铁栅栏。   同时那人还在根据敲击节奏,高声背诵着什么文章:“楚子及诸侯围宋,宋公孙固如晋告急。先轸曰:报施救患,取威定霸,于是乎在矣……”   刚喝完酒的张延龄将睡没睡,被敲击声震得头痛欲裂,被背诵声音吵得心烦气躁。   这绝对是故意的!老侯爷气的随手抓起个玩意砸在铁栅栏上。   张延龄十多岁就当上国舅爷,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   狂怒的指着斜对面叫道:“狗杂种!我誓杀汝!”   秦德威毫不示弱的怼了回来:“那我先杀你全家!”   另一间牢房里的冯老爷痛苦的捂上了耳朵,这一老一少两人真踏马的幼稚!   杀来杀去的口嗨有屁用!最后吵得谁也睡不好!   秦德威一边背着《春秋左传》,一边对着斜对面的张延龄破口大骂,一直骂到了外面天光大亮。   这时候牢房门口打开了,新上任的刑部尚书王廷相再次现身于天牢中。   秦德威和张延龄停止了对峙,齐齐充满期待的看向王老大人,都想从王老大人这里听到好消息。   不过王大司寇看起来心事重重,愁眉不展,不太像有好消息的模样。   张延龄的牢房比较靠近大门口,对着王廷相问道:“王大人可有话对我说?”   王廷相看也不看张延龄,径自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秦德威牢房这里。   然后老大人隔着铁栅栏看着秦德威,欲言又止。   对面牢房的冯老爷很熟悉这种感觉,很高情商的帮腔说:“浚川公你想垂询什么,就尽管开口吧!   子曰不耻下问!秦德威为人最好为人师了,从来不吝于赐教别人!”   冯恩不说话还好,等他一说完话,王廷相更觉得张不开嘴了。   秦德威知道,王廷相是个做事精明干练的人,从朝廷到地方又回朝廷,久历宦海数十年,一般公事根本难不住他。   所以秦德威敢断定,如果王廷相真是来想问什么,必定是张延龄案。   想至此,他便主动问道:“王公到此,可否是想垂询晚辈,杀不杀张延龄?”   王廷相艰难的点了点头,“正有此意,想听听你的看法。”   他这刑部尚书要给张延龄出一份判决,然后上奏给皇帝。   关键就在于判不判死刑,所以简称为“杀不杀”也没错,这既是个律法问题,又是个政治问题,很难判决。   秦德威毫不犹豫的说:“没什么可纠结的,杀!”   斜对面牢房张延龄听得清清楚楚,破口大骂道:“贱婢养的杂种!胆敢欺我!”   秦德威指着张延龄叫嚣回去:“你尽管骂!昨晚说了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   张延龄气势汹汹得吼道:“我若要死,定先杀你!”   秦德威厉声喝道:“张延龄你听好了!四十年前,我们复古派前辈盟主李崆峒公险些死在你们张家手里!   此仇此恨不共戴天,今日我这复古派晚辈撞见你,还能怕了你不成!”   王廷相恍恍惚惚,莫非走错片场了?   这里难道不是庙堂政治的重要取景地天牢吗,怎么听着跟江湖棍党恩怨情仇似的?   更熟悉秦德威的冯老爷听到这里,突然恍然大悟。   他一直想不明白,秦德威骂了一晚上张延龄,满嘴杀气腾腾的到底图什么?   原来他根本上还是为了装逼啊,不愧是自己生平所见的逼王之王!   弘治七年时,复古派的已故文坛盟主李梦阳那时还年轻,看不惯张家为非作歹,与张家斗法,文的武的都用了。   然后李梦阳被皇帝下了天牢,在牢里又险些被张家暗害挂掉。   然后李梦阳的仕途开始遭受重挫,一辈子也没当上高官,不得不去干文坛盟主了。   冯老爷非常小人之心的猜测,秦德威的思路,就是拼命把自己和李梦阳套在一起说?   这时候清醒过来的王廷相,又想起一个疑惑不解的问题,自己进来以后,似乎连案情都没讲呢!   所以秦德威应该什么事实都不清楚!   那他怎么就敢直接下断语杀人?这踏马的还能更离谱,还能更敷衍,还能更草率吗! 第三百五十五章 我并不想懂那么多   王廷相忍无可忍,喝止还在叫骂张延龄的秦德威道:“你先闭嘴!”   秦德威疑惑的看向王廷相,咱进这复古派,还是您老人家强拉进来的。   现在咱正在为了复古派向老仇家叫阵,您老人家怎么还拦着?   要不把您从复古派开除出去,那么复古派前辈全部退出文坛,以后大旗就由咱新一代秦德威扛起了?   王廷相觉得自己好难,又叹口气说:“你连张延龄案的情况都不清楚,就怎敢妄下结论!”   秦德威不解的反问道:“这种案子,事实如何很重要吗?”   雾草!王廷相被噎住了,你秦德威也是当过状师的人,你竟然说案情事实不重要!   秦德威随口批判道:“这几十年来,张家所作所为,人神共愤,谁人不知?   为非作歹,陷害忠良,有没有?强取豪夺,草菅人命,有没有?侵占田土,私吞盐利,有没有?   连我一个远在南京的小少年,都耳闻了不少,所以张家之事还有什么可说的!”   王廷相也是带过兵上过阵的大臣,二话不说,顺手从旁边狱卒手里抄过棍棒。   然后才和颜悦色的对秦德威说:“判案要讲究一个实证,我们这些判案的人,不能被情绪所左右,对不对?   无论案情事实重不重要,你先听老夫讲完,行不行?”   于是秦德威就只能耐心的听了,其实还是那句话,秦德威对张延龄案并不感兴趣。   这案子说实话,秦德威不认为与自己有多大关系,有好处也轮不到他秦德威。   他只是抱着雁过拔毛的心思,既然遇上了,就顺手从张延龄身上捞一把声望,没想着过深介入。   王廷相根本不在乎张延龄就在另一间牢房里,直接就开始讲了目前大致案情经过。   有个宛平县民孙某到刑部衙门告发张延龄,说张延龄当年侵吞自家田地,拘押并殴死其父孙铭。   然后刑部请示嘉靖皇帝,皇上御批说,不必拘泥议亲议贵条例,若有重罪,严加处置绝不宽恕。   然后刑部拷问张家的家奴,审明白确实有殴死孙铭之事。   接着偶然又从张家家奴那里拷问另一桩人命案,张家有婢女偷窃家里金具赠送给外边僧人,张延龄连婢女带僧人一起打死焚尸体。   所以张延龄案目前的表象,就是查实三条人命的罪行,于是就有张延龄被捕入狱。   而王廷相作为刑部尚书,应该具结上奏了。   秦德威百无聊赖的听完后,迅速给出了自己意见:“杀!”   王廷相:“……”   你秦德威能不能给点有建设性的意见?你别说你不知道张延龄他姐姐是谁!   斜对面的张侯爷怒不可遏,又开始叫骂了。   王廷相心烦的回头对张延龄大喝道:“我们正讨论你的狗命,你给本官闭嘴!”   秦德威语意不明的说:“我们判案,难道不是只看案情本身?还要看案犯的姐姐是谁吗?   民间传说了那么多包龙图的故事,包公杀皇亲国戚时,考虑过那些吗?”   还能更幼稚一点吗,包龙图都拿出来说事了!王廷相只觉得秦德威今天一直在装傻。   如果是别的少年,可能是真不懂政治,但秦德威能不懂吗?   从皇上的御批来看,再结合皇上的性格,可以判断出皇上是想杀张延龄的。   皇上为什么想杀张延龄,不是傻子都能猜到,就是为了报复张延龄的姐姐张太后。   张太后又是什么人?孝宗皇帝的皇后,当初正是张太后和杨廷和等大臣一起选定了嘉靖皇帝来继承皇位。   所谓大礼议,于死人而言,大臣希望嘉靖皇帝遵照礼法,既然继承了皇位这个家业就应该过继给孝宗,别让孝宗绝嗣;   于活人而言,就是希望嘉靖皇帝认张太后为继母。   但嘉靖皇帝强烈不愿意,坚持尊崇本生父母,只认张太后为伯母。   于是大礼议后,皇帝和张太后变成了对立面。   张太后固然拿嘉靖皇帝无可奈何,但嘉靖皇帝也不能对选择自己继承皇位的伯母皇太后怎么样。   同时张太后娇纵惯了,在宫里还欺负过嘉靖皇帝的生母蒋太后。   总而言之,在大臣心里,皇帝杀张延龄的动机十分恶劣,甚至还称得上忘恩负义的昏君行为。   毕竟再怎么说,当年也是张太后把嘉靖皇帝从兴王府接过来,迎进了皇宫当皇帝的。   而且张太后本该是嘉靖皇帝继母的!哪有儿子报复母亲的人伦道理!   不能让皇帝如此胡作非为啊!不能坐视皇帝突破底线啊!   从这个角度出发,大臣们极其不赞同杀张延龄,哪怕张延龄是个混蛋,这就是政治,这就是大义。   秦德威长叹一口气,对王廷相说:“有的时候,我并不想懂那么多,我不知道老大人你来我这里,到底想问出什么。   老大人你或许应该去问问,那些被张延龄搞得家破人亡的人们怎么看?   那些被张延龄巧取豪夺的人们怎么看?那些被张延龄戕害的地下冤魂怎么看?   你敢不敢去问问他们,要不要讲政治啊?要不要顾全大义?”   王廷相沉默不语,陷入了天人交战的为难中。   如果上奏杀张延龄,只怕被舆论非议为谄媚逢迎,助纣为虐倒行逆施。   如果上奏不杀张延龄,那多半会被皇上迁怒,后果十分莫测,一个不好就罢官了。   秦德威对此很同情,嘉靖朝的六部尚书里,第一难做的尚书其实就是刑部尚书,后来就是兵部尚书了。   性格别扭的嘉靖皇帝总是弄出一些强人所难的案子,谁做刑部尚书谁倒霉。   就拿原本历史上的嘉靖十二年来说,连续爆了冯恩案和张延龄案,在秦德威印象里,因为这俩案子换了两三个刑部尚书。   斜对面牢房里的张延龄突然狂笑,“还想杀我?给我封侯赐下的丹书铁券,拿来抵命可也!若一块不够,我哥哥那里还有一块!”   秦德威看张延龄不顺眼,便不耐烦的对王廷相说:“能不能直接在牢里弄死张延龄,然后报一个瘐死?   这样不就皆大欢喜了吗?这算是你们大明天牢的祖传手艺了,狱卒应该都会。”   张延龄的笑声嘎然而止,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中。   王廷相甩袖道:“老夫不做这样的事!”   你秦德威还说不想懂那么多,我看你知道得已经太多了!   秦德威指了指张延龄:“你他娘的老实点,别烦我!我要杀你太简单了,只看想不想而已!” 第三百五十六章 甩锅大法   秦德威昨晚叫嚣“杀”,可能只是为了口嗨几嗓子,表现出复古派后起之秀对张家的无比憎恨。   但刚才被强迫听了一遍无聊案情,秦德威发现,不知道哪只蝴蝶翅膀引发的变动,张延龄入狱案情与原本历史进程又有点不同。   有些其他关键致命的人和事都还没牵扯进来,所以秦德威这次又说“杀”就不是口嗨了。   他真有办法,知道致命点在哪里,但仍然懒得多事而已。   但在王廷相看来,秦德威一直故意东拉西扯的,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他只是想来询问下,有没有简单粗暴的办法,让自己摆脱目前困境。   结果莫名其妙的被秦德威忽悠着,对道德与律法冲突困境进行了一次思考。   至于什么让张延龄瘐死之类的,只当是玩笑话了,他王廷相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王廷相也不兜圈子了,直接问道:“你肯定知道,老夫想问什么,为什么一直在回避?”   “刑部尚书是您,不是我。”秦德威说:“我感觉老大人您还没有适应刑部尚书这个位置。   手握司法审判之权,心中首先要有自己的行事准则。   老大人你想明白了没有,是要按规则杀张延龄还是按义理保张延龄?不然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王廷相坦白的说:“老夫一开始是想保张延龄的,若杀张延龄,会有损皇上圣明,为人臣者理当阻止。   但被你说着说着又有所触动,又觉得张延龄也该杀,现在也略感迷茫了。”   秦德威对王廷相行了个礼:“老大人尚知感念民生,对民间疾苦有共情,算得上良心未泯。”   这倒不是秦德威拍马,大部分朝堂最顶级的高官基本上都已经是冷酷的政治机器了,而王廷相还能被民间之事所触动,委实不容易。   秦德威又道:“老大人这样的官员若被迫离去,那是大明损失。待我想想法子,尽力同时保住老大人官位和名声就是。”   王廷相很嫌弃的说:“老夫岂是贪恋权位之人!”   秦德威又改口道:“那就是尽力保住老大人的事业,让朝廷不至于痛失良臣!”   然后秦德威凑近了王廷相,低声道:“其实我一直在深思,皇上是不是真想杀张延龄。”   “什么?”王廷相忍不住惊讶出声,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皇上是要杀张延龄的。   连皇上对案情的御批都公开表过态了,为什么秦德威还胆敢如此怀疑?他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秦德威继续说:“这个问题想不明白,就不敢对老大人献策啊。”   “那现在呢?”王廷相又问道,“如果连你也拿不定主意,那还是不要说了,就当老夫今天没有来过。”   秦德威胸有成竹的说:“其实我个人认为,老大人你这次想的有点多,您只是个刑部尚书而已。”   王廷相对秦德威虎视眈眈,人这么小,口气倒挺大!   竟敢说“只是”刑部尚书?全天下有几个比自己大的?   看看王老大人手里的棍棒,秦德威只能纠正一下:“我的意思是,您操着的都是首辅或者大学士的心。   您做好刑部尚书分内事情就可以了,至于申明大义、纠正皇帝乃是宰辅的事情啊,你想那么多作甚。”   王廷相依然没有理解秦德威的意思:“具体怎么做?”   天牢里毕竟还有张延龄这个外人在,秦德威就刻意低声指点说:   “如果连老大人你自己无法明确本心的话,那就只能甩锅给别人,然后听天由命了。   你上奏时这样写,第一,查实张延龄犯了三条人命,论罪当斩。   第二,张延龄有侯爵爵位和铁券,可以抵消罪行免死。   第三,暗示皇上,要杀张延龄,请先夺去他的爵位和铁券。   然后还要做一件事,无论您采取什么办法,也要放一个流言出去。   就说这首辅次辅两个议礼派为了迎合圣意,准备帮皇上杀张延龄。   做完这些,就可以了,后面暂时就没你的事了。”   王廷相听完后,由衷的感叹说:“你真是个踢皮球的好手,老夫就知道你最擅长这种推脱责任的法子。”   秦德威:“……”   这算是夸奖吧?就当是夸奖了。   本来皇上是想让刑部司法程序给张延龄定死罪,那么刑部照做了,皇上也说不出什么。   完成这一步,王廷相自身就安全了,至少不会被皇上一怒罢官。   只是奏疏又提出爵位和铁券的事情,说张延龄可以免死,这也算是对舆情有个交待了,不至于被非议说帮助皇帝杀张延龄。   同时这又等于是把皮球又踢给皇上,毕竟夺取爵位和丹书铁券这种事,只有皇上才能决定。   但如果皇上想夺走张延龄的爵位和铁券,又必须要让内阁草诏,那么内阁的责任就很微妙了。   内阁对认为不合理的旨意,可以拒绝草诏,这叫“执奏”。   所以秦德威又让王廷相提前布局流言,逼内阁首辅张孚敬、次辅方献夫陷入道德困境,不得不出面表态。   于是最终如何处置张延龄,就演化成天子和内阁的碰撞了。   这样一来,王廷相这位刑部尚书暂时就没什么责任,可以脱身事外了。   王廷相总算明白,秦德威刚才为什么说自己“操着大学士”的心。   秦德威这策略,真就是甩锅啊,把责任转嫁给内阁。   王廷相别的地方都能理解,就是感觉散布内阁流言这个太玄学了。   又低声问道:“你不是想要杀张延龄吗?为什么还要提前散布这种流言?   如果他们迎合皇上意思,同意夺张延龄的爵位和铁券,岂不正合了你的意思?”   秦德威答道:“顺手搞搞他们而已,不搞白不搞,而且我怕他们找借口躲开。   如果有了流言,他们想躲都躲不开,只能出面替老大人你背锅了。”   王廷相:“……”   秦德威很无所谓的小声说:“反正无论散布不散布流言,他们应该都会反对杀张延龄的。   还不如抢先散布出流言,这样等他们反对杀张延龄时,会被舆论认为是迫于流言压力。   当然,如果流言真的坐实了,首辅次辅真帮皇上杀张延龄,草诏夺张延龄爵位和铁券的话,那我们也没损失啊。   甚至算是个意外之喜了,而且舆论会认为这是内阁的责任,刑部还是不用担责,老大人依然安稳。”   为了保住王廷相,秦德威也是绞尽脑汁了,在原本历史时空,张延龄案爆了后,似乎又换了个刑部尚书。 第三百五十七章 内外纷纷说张家(上)   王廷相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思来天牢转转,没想到秦德威真给帮着出了主意。   虽然甩锅做法不太符合他勇于任事的作风,但人生总有很多无奈,至少这是一个解决难题的答案。   再说甩锅给张首辅方次辅这俩议礼派,恶心一下他们也挺好的,王廷相对此没心理负担,他不是迂腐的人。   所以王廷相虽然压力大的来了,但在天牢解了压,又心满意足的走了。   等王廷相离开后,冯恩心里产生了一个疑惑,忍不住隔着过道对秦德威问道:   “张延龄多年来罪行累累,我也以为论罪该杀!听说当年有很多大臣出手,都想过除掉他。   但时至今日,张延龄终于下狱,朝中诸公为何反而又想保全他?难不成真就是为了维护皇家体面?”   张延龄在旁边牢房里听得清清楚楚,真想大骂几句。   你们这帮文人官员真是够了!没完没了是吧!当着自己面,就在这反反复复换着花样的讨论杀自己!   不过对冯恩的这个问题,秦德威倒是有几分感触,“张家虽然是祸国殃民的垃圾,但他们终究是孝庙的垃圾啊。”   冯老爷还是没听懂,孝庙指的就是孝宗弘治皇帝,张家是孝宗的垃圾,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秦德威左右也是闲着无事,又解释道:“换个说法吧,你看当权诸公大都六十上下年纪,这与我们有着很大区别。   诸公多是在弘治年间中皇榜步入官场,或者年轻时生长于弘治年间。   他们人生第一个尽忠的皇上就是孝庙,所以孝庙在他们心目中有特殊地位。”   为了政治安全,秦德威补充了一句:“不像我们,都是嘉靖男儿!”   再多秦德威就不能说了,说出口弄不好要掉脑袋,留给冯老爷自己体会吧!   当年大礼议高峰期时,几乎全部大臣都想让嘉靖皇帝过继给孝宗,固然主要是因为礼法原则。   但在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大臣情感上更偏向为人还算不错的孝宗,不想看到孝宗绝嗣?   所以敏感的嘉靖皇帝愤怒的说过:你们踏马的都只知道效忠孝宗皇帝,却不知道效忠我这个皇帝!   但人都会老和死的,等弘治年间读书中榜的这一波大臣渐渐从政坛消失,大礼议问题也就随之淡化了。   不过既然又聊到了张延龄,秦德威蓦然发现,怎么斜对面的张侯爷半天没动静了?   于是秦德威抡着小杌子敲铁栅栏,朝着斜对面牢房叫嚣道:“姓张的老匹夫,难道怂了不成!   当年李崆峒公下天牢时,你不是很嚣张吗!你想杀崆峒公未遂,只要我秦德威能出去,定要替前辈报仇!”   又来了!奋笔著述冯老爷痛苦的揉了揉额头,有熊孩子的环境实在影响码字啊!   张延龄哪还有心情和秦德威对线,他虽然骄狂跋扈,但又不是傻子,此时此刻还能看不出风向?   刚才王廷相这个刑部尚书,跟斜对面那位少年肆无忌惮的议论杀不杀自己、怎么杀自己、让谁杀自己这些话题!   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在王廷相眼里,自己已经是毫无威胁的死狗一条了!到底杀不杀自己也就那么回事!   所以张延龄开始感到惊慌了,家破人亡生死攸关的时候,谁还有心思去对骂?   有经验的都知道,吵架对骂这种事,大多数情况下,如果只有单方面时很难持久。   故而秦德威也没意思了,天牢里又恢复了安静祥和。   嘉靖十二年的张延龄案比起冯恩案,关注面更加广泛。   比如说宫里的公公们,并不怎么关注冯恩案,从廷鞫现场戴太监的态度可以看出来,但几乎人人都在关注张延龄案。   第一,太监们都知道,张延龄案其实涉及到的张太后,跟大内密切相关。   第二,大太监们前阵子都清楚,张家是下一个“风口”,大家都在琢磨怎么抓住这个风口,尤其是以东厂毕公公最为积极。   可是张延龄案的引爆,却是因为一个百姓去刑部衙门告发,这让大太监们感到了格外诡异。   所以在这几天,宫里的各种私聊小聚会陡然增加了。   御马监掌印秦太监结束了御马监的工作,悠闲的沿着内右门夹道回乾清宫。   “秦公留步!”有人高声呼唤,秦太监回头看去,原来是内官监太监高忠。   前文介绍过,高忠虽然挂名为内官监太监,其实是负责宫里的工程,干的是类似于外朝工部的活。   高忠对秦太监问候了一声,然后才道:“关于修建两宫之事,还要请教秦公!去我那里小酌几杯?”   今年要启动的最大工程就是给太后修新宫殿,都知道这是皇上给亲妈蒋太后的孝心,但问题在于,宫里还有个张太后呢。   要修肯定是两个宫殿一起修,结果工程问题又变成政治问题了。   秦太监谦虚的笑了笑:“我对工程之事一窍不通,哪有本事指点你?”   “秦公莫要见外了!”高忠和秦太监也很熟,强拉着秦太监就走。   来到自家直房,高忠挥退了左右长随,然后对秦太监问道:“当初你指点说,两处太后宫殿怎么修,要看皇上对张家的态度。   现在皇上的态度已经明朗了,这宫殿如何设计,也该拿出来了,真的不能再等了。”   秦太监十分诧异的反问:“我万万没想到,你还真找我问修宫殿的事情?最近这几天,大家相聚时可不说这些。”   高忠:“……”   秦太监拍了拍高忠:“都是自家兄弟,就别装老实了吧。”   高忠没好气的说:“咱就是个给皇上修殿宇的,别的一概不管!”   秦太监以己度人,还是不敢相信:“真的只是说修宫殿的事情?”   高忠说:“你就说吧,这两座宫殿到底应该怎么修?我正琢磨着,要不要把昭圣太后的慈庆宫缩小一点?”   昭圣太后指的就是张太后,既然皇上不待见张家,那么是不是可以让张太后的宫殿规制,小于皇帝亲妈蒋太后?   秦太监果断摇了摇头:“不妥。”   高忠便又问道:“那就把圣母的慈宁宫与昭圣太后的慈庆宫修成一样?”   圣母指的就是嘉靖皇帝的亲生母亲蒋太后了,既然让蒋太后压过张太后不妥,那就修成一样得了。   秦太监还是果断摇了摇头:“不妥。”   高忠:“……”   这也不妥,那也不妥,怎么才能妥了?难道要让张太后的慈庆宫压过圣母的慈宁宫?   你秦福有几颗脑袋借给我啊,敢这么飘? 第三百五十八章 内外纷纷说张家(下)   给皇帝办事难,给多疑猜忌的嘉靖皇帝办事尤其难。   因为永远不知道,嘉靖皇帝会使用哪一种脑回路考虑问题,所以叫“喜怒难测”。   就拿给两位太后修宫殿来说,如果伯母张太后宫殿比亲妈蒋太后规格高,嘉靖皇帝肯定会觉得这是给自己上眼药,高忠的下场肯定是死。   如果蒋太后宫殿比张太后的规格高,那嘉靖皇帝也许会觉得,这是故意让外人挑理,说皇帝不懂事故意苛待张太后!   如果两边宫殿一样规格,嘉靖皇帝或许又会想,死太监竟敢不尊崇和凸显自己亲妈,还是该杀!   所以对工程太监高忠来说,什么张家不张家的,那对自己没卵用,宫殿怎么设计才是头等大事,直接关系到自己的脑袋!   秦太监问道:“自己人说实话,你认为皇宫住着舒适么?”   高忠就说了句大实话:“极度不舒适。”   皇宫看着高大上,其实住起来真的是各种不舒服,因为皇宫从一开始设计思路就没怎么考虑舒适性,一切都是从功能性出发的。   秦太监抬抬头:“那不就得了,我都提示到这个地步了,难道你还没想到什么吗?”   高忠无语,你提示什么了?   秦太监叹口气,难怪你高忠只是个修房子的,而咱是皇上的贴心人,这就是差距啊!   高忠吐槽说:“要不要给你磕个头,跪请秦公赐教?”   “那不用了!”秦太监就侃侃而谈:“首先,这两处宫殿,外在门面和大体规制要差不多,然后这个关键之处就在于里面细节了。   张太后慈庆宫那边,你就按照原有宫殿模板去修,怎么死板怎么来,没人味的那种,华丽空洞,你就想象金碧辉煌的庙宇吧。   但规制要高,用料要足,别人一看也说不出什么,也不能说皇上不重视张太后!   而圣母的慈宁宫,你就突出两个字:舒适!一切都要让圣母他老人家感到住的舒心舒服!   比如整一个小花园,小庙也修一个!树木花草这些你都栽种些,皇宫别的住处不许栽树,唯独圣母这里有!   至于房屋构造细节,以及种种陈设,在维持皇家体面的前提下,应该怎么尽量显得舒适温馨,这些你是专业的,都不用我教了吧?”   “妙啊!”高忠猛拍大腿,他怎么就想不到这个设计思路,又狂喜的说:“我现在真想给你磕头了!”   秦太监起身摆手,“不必了!我先走了,还要回乾清宫给皇爷问安。”   此时秦太监并不知道,他随口咧咧出的慈宁宫,四五百年后成为各种清宫戏曝光率最高的地方之一,老太后们确实喜欢住这里。   至于被秦太监设计成徒有其表的慈庆宫,后来真没有太后爱住那里,又是改成过太子东宫又是被拆除。   回到乾清宫,嘉靖皇帝已经用过晚膳,还没有去双修。   秦太监就借着机会日常觐见,看到皇上幼年时的大伴黄锦也在,正陪着皇上说话。   又偷眼瞥见皇上脸色难看,秦太监心里就有数了,说完今天的事情后,他就赶紧告退。   然而嘉靖皇帝却不放人,“秦福你说说!张孚敬方献夫为何胆敢负我!”   秦太监茫然无知:“二位先生怎么了?”   黄锦解读说:“皇爷下旨,要夺张延龄爵位和铁券,然而内阁拒不草诏,反而奏请皇爷收回旨意。”   秦太监叹口气,皇上对张家干的这叫人事吗?人人都可以杀张延龄,唯独皇上你不该杀他。   说难听点这叫过河拆桥,是很渣男的行为,外面大臣们肯定反对啊。   先不想这些了,皇上还等着回话。   如果二逼太监在此,作死奏对是:“也许是内阁先生们唯恐陛下威名受损,故而有所考虑。”   秦太监的普通奏对是:“张、方二先生必有私心,唯恐被世人责骂,故而推诿!”   嘉靖皇帝怒不可遏的又道:“该将张延龄送至诏狱拷问!”   并不是嘉靖皇帝对刑部不满,这次刑部判了张延龄死刑已经够意思了,也提出了执行方案。   内阁这边反对,也怪不到刑部,但嘉靖皇帝目前又不想撤换内阁大学士。   所以嘉靖皇帝就想绕开内阁,给张延龄找点别的罪名,覆盖掉铁券,为此便起了动用诏狱的念头。   就算你一个铁券抵掉了这起人命官司,那么再来一些厉害罪名,你还有多少铁券可用?   秦太监与黄锦暗暗对视一眼,然后黄锦轻轻笑了一声,也只有黄锦有资格在皇帝面前稍稍随意了。   嘉靖皇帝皱眉问道:“黄伴你笑什么?”   黄锦连忙收起笑脸,恭敬的奏道:“听皇上说到诏狱,奴婢就想起东厂毕云那里一件好笑的事情。   这个首告张延龄殴死父亲的孙某,原本是在毕云掌控之中的。毕云一直拿着孙家命案为把柄,想从张家敲诈钱财。   只是毕云与张家始终谈不拢,就一直拖着了。但是没想到,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孙某居然跑到文官衙门去告状了。   然后毕云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没捞到,听说毕云这几日被当成了一个笑话。”   嘉靖皇帝还真不知道这些,闻言愕然片刻,然后骂道:“废物!”   说来也是巧了,恰好此时有禀报说毕云求见。对此嘉靖皇帝只说了三个字:“让他滚!”   “皇上息怒,此事应当有蹊跷。”秦太监连忙进奏说:“例如孙某如何逃出毕云掌控?   再说孙某本与毕云东厂合作,没必要再多此一举告状,但为何又去告建昌侯?其中疑点甚多。”   嘉靖皇帝本来就是多疑的人,闻言立刻也觉得不对劲。   正常情况下,皇帝遇到这种疑惑,都是下旨让东厂去查,但这次用东厂不合适。   嘉靖皇帝就顺手指着秦太监:“着你去查办张延龄案!人手你从御马监自行调用!”   秦太监没立即受命,反而又奏道:“论起外面事务,臣不如黄锦。”   嘉靖皇帝看了眼黄锦,“黄伴另有用处,你出宫办事后,就让黄锦在乾清宫管事。”   秦太监只能接旨,退出去筹备。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含糊的旨意,什么叫“查办”张延龄案?   张延龄已经明明白白被刑部定罪判了死刑,人也在刑部蹲大狱了,还查什么?办什么? 第三百五十九章 逆水行舟   秦太监回到自己直房,让左右随从都退下后,才稍稍放松下来,然后陷入了长考。   正所谓天威莫测,故意出一道含糊的旨意,让臣下去猜测,这是皇上的老把戏了。   其实秦太监有个很大不敬的腹诽,也许是皇上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了,所以扔个模模糊糊的旨意出来,假装是圣明天子考验臣下。   但无论皇帝动机怎么想的,考验就是考验。   秦太监只知道,自己的职业生涯又到了一个极其关键的节点,甚至关系到未来的命运。   现在情况是这样,随着天子幼年大伴黄锦的逐渐成熟,肯定要挤占自己的空间。   因为乾清宫管事、提督大内禁兵这些差事,本来就天然更适合伴随天子长大的黄锦。   只是前些年黄锦还年轻不成熟,对宫里事务不熟悉,所以自己才有机会,从某种意义上算是替黄锦占着位置。   虽然自己与黄锦目前算是联盟关系,大家都是“年轻一代”,需要共同面对老人。   但黄锦也不可能为了联盟关系,冒着引起猜疑风险,拒绝皇帝提拔,放弃进步吧?   对此秦太监虽身居高位,但一直很清醒。   如果不能开拓出新的生存空间,那今后就只有不停被挤压的命运了。   想想御马监的前辈,五十多年前成化朝的大太监汪直,立下那么多功劳,最终结局如何?   前路被司礼监众太监牢牢封锁,后路被东厂提督尚铭步步紧逼,最后汪直被挤压的去了南京孝陵种菜。   一代权阉汪太监就这样默默无闻的老去,据传闻前几年死了,但已经没人在意和关注了。   同为御马监太监,他秦太监目前面临的情况又何其相似?   向前看,司礼监由来自兴王府的老人把持,他秦福依旧是外人。   前后看,盟友黄锦在等着接手他秦福的差事,不让还不行。   表面风光之下,个中滋味,冷暖自知。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不想被淘汰,秦太监就必须要找到职场突破新方向!   但到了乾清宫管事、御马监太监这样的地位,如果不想养老的话,所能腾挪的空间是在不算多了,除了司礼监,去哪都是降职贬斥。   这也是秦太监一直暗搓搓琢磨着毕云,盯着东厂的缘故。   因为对秦太监而言,只有去名义上是司礼监下属、威名赫赫、极其要害的东厂,在外人眼里才能算是不跌份,甚至算是升了。   想到这里,秦太监突然又醒悟到,这次出宫办案,也可以视为皇上给的一次机会。   让你办一件本该由东厂去办的事情,看看你到底行不行,能不能挑起东厂的担子。   能有这样的机会,估计还是黄锦帮着说话了。   嘉靖皇帝这人刻薄,不会平白无故就施恩的,既然你秦福想去东厂,总得做点什么来交换吧?不然凭什么给你好处?   一直到深夜,想明白嘉靖皇帝的所有可能的用意后,秦太监才能和衣而卧,安然入睡。   当太监的,不怕事情难办,有时也不怕把事情办砸,但就怕没琢磨明白皇上用意啊。   在梦里,已经头发全白的秦太监奏请外放为南京守备太监养老,收了一大堆义子义孙……   次日清早,昨夜双修的嘉靖皇帝还没有起床,或许还是三修四修……   秦太监只能在大殿门外叩首陛辞,然后出去办事。   刚走出乾清门,就看到了司礼监太监、东厂提督毕云在宫门外徘徊。   秦太监本不想说话,绕过就走。   但毕云却喊住了秦太监,恳请道:“烦请老秦帮忙传话。”   良心未泯的秦太监停住脚步,心里无奈的叹口气。   一直以来,他并不想直接面对毕云的,眼不见就心不虚了。   谁知道毕云总是热情的纠缠自己,这就让人实在很苦恼啊。   五年前,五朝元老太监萧敬去世,终年九十。   四年前,正德朝八虎太监之一张永去世。   两年前,正德朝八虎太监之一谷大用被抄家贬斥。   所以现在的秦福,已经是非兴王府出身的太监里,除了毕云之外地位最高的一个了。   相对于毕云,秦福与皇帝还更贴心一点,所以毕云一直都是尽力笼络秦福的。   相对于其他兴王府出身的太监,前朝余孽毕云更信不过。   但毕公公始终想不到,一直在谋算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位秦太监,这时候还在指望秦太监帮忙说话。   转过身来,秦太监对毕公公反问道:“毕爷是来求见皇上的?”   毕云点点头,不然一大早在乾清宫门口兜圈子作甚?   秦太监神色复杂的说:“还是别见了。”然后又补充道:“皇上遣我出宫办张延龄案。”   毕公公愕然,然后茫然,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   秦太监对毕公公行了个礼道:“毕公年过六十,若能退而养老,不失为善终啊。”   毕云很敏感的问道:“你这是何意?”   秦太监解释说:“张家的事情宛如一道上好的食材,皇上一直在等着将食材做成佳肴。   但毕公你烧菜却烧糊了,皇上已然觉得毕公老迈无用,毕公你还能如何?   你事情办不好,也没有任何补救。这种情况下,纠缠着要见皇上,只会惹皇上更见厌烦啊。”   “那你出宫去办案?”毕云又疑惑的试探道。   秦太监长叹一声道:“我怕别人去办案,对毕公你更不利!难道皇上派了别人去,能让毕公你更安心?”   毕公公感觉不出秦太监的逻辑有什么问题,又求教说:“那老秦你觉得,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秦太监好心指点道:“什么都别做了!岂不闻,做的越多、错的越多乎?   你要什么都不做,最多就是被皇上视为昏庸,最坏也就是免差养老去。   你要是想做什么,万一越做越错,惹得皇上厌烦动了别的心思,后果岂不更加莫测?”   你这就是劝咱坐以待毙?毕公公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想不出反驳的道理。   秦太监不再说什么,这几句真的都是肺腑之言,你毕公公最好信了,什么也别再做了。   应该说,毕公公回想起来时,感觉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对!   堂堂一个可止小儿夜啼的东厂厂公,捏住了张家这落魄死狗的人命罪证,然后敲诈点钱财,本该是顺水乘舟吧?   可张家居然丝毫不害怕,始终不给钱,这是不是有人暗地里给张家撑腰?   作为苦主和人证的孙某,已经屈服于东厂,为何又胆敢坏东厂的好事?   他居然擅自跑到刑部去告发张家,把事情捅出来,这是不是又有人在背后操纵?   到底是谁?! 第三百六十章 先放我出去!   如果说毕云毕公公还算镇静,但毕公公有个亲信长随兼干儿子范莱,比毕公公本人还着急。   如果毕干爹失势,大概率就是养老去,但他范莱还年轻啊。   目前范莱自己还没成气候,一旦干爹失势,以后漫长的人生将会非常难熬!   “干爹!我想起一句话!结果谁受益,谁就是最有可能使坏的!”范莱目视秦太监的背影,对毕公公提醒说:“这句话虽然简单,但是屡试不爽啊!”   毕云堂堂一个东厂提督,难道还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潜意识里不愿意往那边想罢了。   如果连秦太监都谋算自己,那宫里还有谁能做为援手?   范莱还想说什么,被毕公公阻止了:“你也不必再说了!别人想看我的笑话,也没那么容易!   不管是谁,如果以为我不会藏着一手,那就大错特错了!”   范莱大喜:“干爹你的意思是?”   毕云冷笑连连,大家以为,他这样的东厂提督,手里掌握的张家罪案线索只有孙家命案这一条吗?   他毕云手里还有更大的线索,只是出于谨慎,先前只拿出了孙家命案去敲诈张延龄。   一边捞取养老钱财,一边顺便观察各方反应,或者叫钓鱼。   毕竟张家是宫里太监都关注的“风口”,保不齐就有跳出来坏事、或者摘桃子的。   果不其然,他毕云没有猜错!真有暗中使坏的人!   孙家命案杀不了拥有爵位和铁券的张延龄,但他毕云手里还有一条其他线索!   二十年前正德年间,有个叫曹祖的江湖术士,向朝廷揭发张延龄“阴图不轨”。   然后朝廷调查此事时,曹祖却突然中毒暴毙。   有人曾经秘密向东厂告发,毒死曹祖乃是张延龄所指使,具体执行人是为张延龄办事的爪牙武官。   这个案子说严重就能很严重,毕竟“阴图不轨”就是谋逆谋反的意思。   只是这条线索目前只是线索,毕云怕打草惊蛇,还没有去落实追查,之前他没有太着急。   东厂可是专门负责搜集情报的衙门,全京城,没有人可以与东厂提督比消息灵通!   现在只要追查出来,当年毒死曹祖的具体执行人,然后可以作为人证指控张延龄。   到了那个时候,皇上就明白,谁才是能办事、会办事的!   然后趁机将张延龄案全盘接手,那么就能倒查出,先前是谁使坏!   到了那时,他毕云有一百种办法,让使坏的人生不如死!   当然,毕公公并不知道,其实还有个开了挂的穿越少年,虽然消息不一定灵通吧,但掌握的线索比他这厂公还多好几条,甚至还更细致……   此刻已经走远的秦太监其实不在意毕云想干什么了,就算有人将毕云的计划泄露给他,他也只会一笑了之,因为段位太低了。   离开皇宫后,秦太监直接去了京卫武学,然后召集了二十岁以下的锦衣卫官在学子弟。   又从中择优选拔了十人,借调办差,当然特殊关系户徐妙璟也在其中。   随后秦太监简单讲了几句,最关键一句就是:“天子命我查办张延龄案,尔等若有立功者,我亲自向天子奏讨嘉奖。”   顿时让年轻人们踊跃雀跃,就算没有天子嘉奖,能跟着秦太监这样掌兵大佬办差混脸熟也是好事啊。   多么难得的机会,京城武官成千上万,但内外掌兵大佬就那么几个。   秦太监目的有很多,不必全部细说,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为将来入主厂卫培育班底。   候补锦衣卫指挥同知徐妙璟倒是没别人那么激动,但秦太监这次也没有特意对他嘱咐什么。   从武学回了家,徐妙璟就将今天之事告诉了姐姐徐妙璇。   结果徐妙璇比徐妙璟还激动,“小弟这是特殊机会,你要抓住!争取立功!”   徐妙璟一头雾水,“我能立什么功?我对张延龄案一无所知,又能干什么?”   说着说着,徐妙璟突然眼前一亮,极为期待的说:“莫非大姐你有什么主意?”   多少年来,一直都是姐姐指点自己做这做那的,他也习惯了听姐姐的话。   这次如果姐姐真有什么办法,他也不介意去立个功。   徐妙璇很干脆的指点说:“你去问秦德威就好,听听他怎么说。”   徐小弟:“……”   姐姐你变了,你居然让我去听别人的话。   难道下次秦德威来家里后,再让我回避出去,我也照听?   “你胡扯什么!”徐妙璇脸红的解释说:“我昨日去天牢给秦德威送干净衣服时,听到他对同牢的张延龄各种辱骂。   我可以断定,以秦德威的秉性,必定对张延龄有恃无恐才敢如此肆无忌惮,所以让你去问他。”   年轻人谁不想风风光光的立功?尤其徐妙璟还在混武学,有自己的同学社交圈,当然渴望露脸出风头的事情。   徐妙璟就往外走,“我这就去天牢看他!”   徐妙璇连忙喊着徐妙璟,塞给他一包饼子,然后又给了点碎银子。   叮嘱说:“你就说是给秦德威送吃食的,然后银子送给狱卒。若还不行,你就找那刑部王尚书。”   徐妙璟离了家,又匆匆忙忙赶去刑部大狱,照着姐姐说的做,果然顺利进去。   适应了光线后,在过道上看到了牢房里的冯老爷,徐妙璟恭恭敬敬对冯老爷行了个礼。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然后才朝向对面,扒着铁栅栏,深情的呼唤:“姐夫!”   秦德威正侧卧着假寐,突然听到这么一声肉麻的叫声,打了个激灵,坐了起来。   看清来人后,有点不满的说:“怎么是你过来?你姐姐怎的没来?”   徐妙璟也顾不上在意秦德威的态度,急切的问道:“上头借调我参与查办张延龄案,我也没个头绪,便来向姐夫讨教!”   秦德威:“……”   徐妙璟又连忙追问道:“姐夫你怎么不说话?你一定有思路的吧?”   秦德威指了指斜对面牢房:“张延龄就在那里,我能说出来?”   徐妙璟:“……”   秦德威又对徐妙璟说:“既然你来了,那你就替我去见见大司寇!让他催催宫里,先放我出去!” 第三百六十一章 办案去!   秦德威正对着徐妙璟叫苦时,突然从对面牢房传来声音。   “年轻人真是心浮气躁!这才几天啊,就又忍受不住了?”   不用看也知道,这必定又是坐牢几个月的老鸟对坐牢没几天的菜鸡开嘲讽了。   冯老爷书也不写了,站在铁栅栏后面负手而立,教育秦德威说:“你也读过孔孟,岂不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难得找到一个对秦德威有优越感的时候,冯老爷觉得不能放过,继续说:   “你看我冯恩,已经在牢中数月,从不以为苦也。正所谓,思颜子之乐,体圣人之心!”   正在此时,刑部郎中贾应春贾大人从外面走进天牢。   这种业务官员来天牢,必定是有事宣布!三个囚犯便一起期待的看向贾部郎。   只见贾部郎走到秦德威的牢房前,开口道:“批示下发到刑部了!念你年幼无知,放你回家读书思过,这就出去吧!”   宛如中大奖的秦德威大喜,向北拱手,圣上有德啊!   那些用具扔下不要了,留给后来人吧!然后秦德威只用衣物包了书本,急不可待的就要离开。   狱卒打开了牢门,秦德威与贾部郎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外走。   “你们慢着!”冯老爷扒着铁栅栏,叫道:“这里还有个同案犯!批示不是一起的吗!”   贾部郎回过头来,很为难的说:“对冯大人的处置是降三级,左迁至州县,需要等吏部选官才能放你。”   按照规定,对这种贬谪犯官的处罚,都是从牢里出来后,立刻出城上任去,这才有处罚的样子。   所以在具体官职出来之前,冯老爷无处可去,只能继续在牢里等待。   但天下府州县官位那么多,候选官员也那么多,吏部不可能一个一个的选任和公示。   因而吏部的工作程序是,每个月综合衡量各方面情况,进行一次铨选,然后公示。   如果冯老爷运气不好,赶不上这个月铨选,或者这个月没有合适位置,那就要等到下个月……   秦德威颇为同情的说:“冯大人不要这么心浮气躁,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啊。祝您多思颜子之乐,能体圣人之心!”   冯老爷二话不说,扭头就回去写书了,再多写几页秦德威!   从牢里出来,秦德威深深的呼吸了几口自由的空气,然后对徐妙璟说:“走,去你家洗澡换衣服!”   徐妙璟不满地说:“你别太过分!”   秦德威理直气壮的说:“我的衣物都被你姐姐拿去洗了,不去你家洗澡还能去哪?”   徐妙璟解释说:“我家只有一个浴盘,是姐姐用的!”   “那更要去了!”秦德威跃跃欲试的说。   正要走出刑部大门时,秦德威又想起什么,转身回去,找刑部尚书王廷相去了。   这也很正常,临走之前感谢下王老大人的关照,也是应有的礼节。   徐妙璟就在大门外面等着,不知道秦德威和王廷相有多少话说,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秦德威重新出来。   两人在路上闲聊时,秦德威又问:“你说的办案,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找你?”   徐妙璟简单说了说情况:“秦太监出宫办张延龄案,来到京卫武学,挑了十个优秀武学生,其中就有我。”   秦德威忍不住就打量了徐小弟几眼,疑惑的说:“我是挺不明白的,你哪里优秀了?”   徐妙璟:“……”   这是重点吗?   不过徐小弟有求于人,不敢顶嘴,岔开话题说:“我看张延龄已经入狱了啊,而且听说已经定罪了,不知还要办什么案?”   秦德威指点了一句说:“肯定皇上对结果不满意,找点由头重办加刑。   而且皇上对厂卫也不满意,不然不会让秦太监出宫办事,说不定这事完了就是秦太监掌管厂卫了。”   熟悉历史的秦德威当然知道,秦太监就是从管东厂开始,逐渐成为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这样的史无前例大太监。   候补锦衣卫官徐妙璟顿时觉得压力又大了,如果秦太监主掌厂卫,那岂不就是将来的上司了?   等到了徐家,令人失望的是徐妙璇却不在家,她并不知道今天秦德威会突然出狱。   秦德威拿了自己衣服扭头就走,璇大姐都不在,在这里洗澡还有什么乐趣?   同时对徐妙璟说:“你在家等我,一会儿我再过来!”   秦德威又回到武功胡同住处,刚进院门,就见前院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再细看,当中几个冯家仆役按住了弱小无助的冯行可,自己带来的随从段庆手持尖刀,正对着冯行可比划。   这场面,介于杀猪与杀鸡之间,秦德威连忙大叫一声:“住手!”   段庆回头看到秦德威,大喜道:“秦先生出来了!”   又连忙解释道:“你说过的,适当时机时,要让冯小哥儿放血写血书!他们下不了手,就拜托我帮忙。”   “放开放开!不必了!”秦德威擦了擦汗,幸亏自己及时回来,不然冯行可就白挨一次血光之灾了。   历史上那样做是没办法,现在情况好多了,不至于上血书了。   然后对冯行可说:“批示下来了,令尊外贬州县,只等待选了官就能出狱!”   这可是最大的喜讯,冯家人一片欢呼,当即就有人跑进去向老夫人去报喜了。   冯行可被松开后,噗通的就跪下,娴熟的给秦德威磕头感谢。   这让秦德威有点心疼,连忙把人扶了起来。   可怜的娃!下跪磕头都已经如此习惯成自然了吗?都是冯老爷这个当爹的错啊!   众人一起帮忙打水烧水,秦德威沐浴更衣不提。   等去了晦气,又饮了几口茶后,秦德威就带着随从往外走,不知为何又找冯家借了两人。   再次来到徐家时,天色已经接近黄昏了。   徐妙璇已经从外面回来了,歉疚的说:“我不知道你今日会出狱,你先坐会儿,我去烧几个菜庆祝。”   这次带的随从有点多,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耍流氓,秦德威依依不舍的说:“不用了,我是来叫小弟办案去的!”   徐妙璇望了望天色,疑惑的说:“现在去办案?”   秦德威便道:“查办张延龄案这是咱弟弟的大事,时不我待啊!必须要抓紧时间,万一被别人抢了功劳怎么办?”   听到这样说,徐妙璇就不拦着了。   秦德威带着徐妙璟走到胡同口,然后问:“任小意家在哪?你不是去过吗?带路!”   听到任小意这个名字,徐妙璟有点羞涩,同时膝盖又有点痛。   不过这叫办案? 第三百六十二章 不花钱!   秦德威奇怪的看了眼徐小弟,催促道:“走啊!发什么愣?”   徐妙璟吞吞吐吐的说:“你,你这样,这样骗姐姐不好吧?”   秦德威喝道:“谁骗你姐姐了?咱们去查案!”   徐妙璟仿佛开窍了,连声道:“懂了懂了!咱们就是去查案的!”   他徐妙璟没别的优点,就是听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就是去那种地方查案,消费太贵啊!”徐妙璟担忧的说。   秦德威:“贵不贵的与咱们没关系!不用花钱!”   徐妙璟信了,听说姐夫在南京时就从来不花钱……   兴奋中又带着点扭捏,徐小弟又很不好意思的说:“那咱们一起去不太好吧?   要么你去办案,要么我去办案,哪有一起去找一个人的道理?”   秦德威:“……”   突然感觉,徐小弟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虽然秦德威知道任小意住在西院,但这是一个很宽泛的片区地名,类似于秦淮旧院这样的名称。   所以还是需要有人带路的,不过来到西院胡同后,发现即使没有徐妙璟带路也没问题。   虽然建筑风格什么的与秦淮旧院、南市楼街不相同,让还是让秦德威找到了熟悉的感觉。   这里的经营模式和气氛,整体介于文化向的秦淮旧院和商业向的南市楼街之间,或者说两种模式混杂在一起。   胡同里都是讨生活的忘八,随便找一个就能带你去想去的地方。   虽然夜生活时间还早,但任小意家前厅里,已经坐着好几个人。   这也很正常,能被派去勾引秦德威的人,质素肯定不会差,生意自然也好。   秦德威和徐妙璟两个半大小子进来的时候,老鸨子并不感到奇怪,京城里纨绔子弟实在太多了。   她职业而热情的招呼说:“姑娘们还都在梳妆,两位小官人先坐下喝茶。”   不过细看又让老鸨子产生了些许疑惑,这两个少年看穿着不像富贵人家的,但却又带着四个人高马大的仆役,奇哉怪也。   “不用了!”秦德威拒绝了说:“我们是来找任小意办事的!带我们去见她!”   坐什么坐?喝什么喝?秦德威当然明白规矩,只要坐下来,就要掏茶水钱了!   他又没别的意思,还掏这登门茶水钱不是当冤大头么?   办事?老鸨子先是愣了愣,然后笑呵呵的说:“无论是找我家姑娘办事也好,还是干点别的什么也好,现在都要在这里坐着等一等。”   已经在前厅里坐着的人,纷纷鄙视的看向秦德威,不讲规矩的人在哪里都不受欢迎。   秦德威对徐妙璟问道:“你拿到了什么凭证吗?亮出来!”   徐小弟茫然地摇了摇头,凭证是什么?   靠!秦德威无语,连衙役都知道,办差要弄张牌票!不然被打死都没地说理!   你徐妙璟号称被借调办案,手里啥凭证都没有?还能更业余吗?   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为什么上天总是惩罚自己带菜鸡啊!   徐妙璟也很委屈,秦太监就是宣布了一下借调,然后让他们有空去临时办公地点灵济宫报道,别的什么也没有。   秦德威更无语,那位大太监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去武学找一群没出道的菜鸡能干成什么事?   算了算了,幸亏自己从来不指望菜鸡,秦德威在怀里掏摸了半天,掏出一张单子。   然后亮明了对老鸨子说:“此乃刑部尚书签发的凭照!我等前来找任小意查问事情!”   这种凭照类似于县衙的牌票,上面注明了所办事项以及期限,还有刑部大印。   一般做不了假,或者说也没几个人敢这样公开作假。前文科普过,盗用或者冒充官印者斩!   徐妙璟目瞪口呆,他想起来了,秦德威从天牢里出来的时候,去找王廷相说了半天话。   难道就是为了弄这个凭照去了?为了不花钱就办(白)事(嫖),至于如此吗?   老鸨子也很意外,还来真的?可这,太影响生意了啊。   大晚上的黄金时间,都给你们浪费了,损失你们负责吗?再说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想借机白嫖?   老鸨子经验丰富,不慌不忙的指了指厅里众人,苦笑着说:“两位小差爷为何不早些来?   你看都有人等许久了,都是有身份的体面人,总不能让别人白等吧。   若要强行插队,别人也都会不满的,只怕会影响到小差爷们的公事。”   秦德威扫视四周,随口对老鸨子问道:“有谁不满?”   当即有人很不爽的拍案道:“区区刑部公差,也敢如此跋扈,随意扰乱秩序吗!”   秦德威看去,此人乃是个三十多岁的文士。试探道:“看这位先生的模样气度,莫非是个官员?”   那人硬邦邦的怼了回来:“是不是官员,与你无干!”   秦德威又在怀里掏摸了半天,还是摸出一张单子,对那文士道:“这是都察院的驾帖,盖了总宪关防,但名字还是空白的!”   都察院传唤官员的公文叫驾帖,锦衣卫拿人的凭证也叫驾帖,大体上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徐妙璟看到这个,差点就跪了。   真不至于啊,姐夫你为了不花钱办(白)事(嫖),也实在太努力了!   还有,这空白驾帖又是从哪来的?   然后秦德威举着驾帖继续对那文士说:“有胆你报上姓名!我这就给你填上去!”   那文士梗着脖子,刚想说什么,被旁边的人赶紧拦住了。千万别犯傻!   秦德威喝道:“你若是官员,为何在花街柳巷里玩乐!不知道霍韬副宪新任都察院,正要整顿你们这些浪荡官员吗!”   那文士和他的同伴不说话了,秦德威对段庆说:“如果此人再啰嗦,就跟踪他们确认身份!然后填了驾帖送到霍副宪那里!”   交代完了,秦德威又对老鸨子说:“还有谁不满的?”   厅里的客人们鸦雀无声,大家都不傻,能同时拿出刑部尚书签发凭照和盖了左都御史关防驾帖的人,怎么可能简单啊?   横行霸道的人不是没见过,但这么有技术含量的实在太少见了。   如果纨绔子弟都这样讲程序,何愁我大明不治啊!   老鸨子依旧镇静,他们西院全称教坊司西院,也是国营产业,不是没有强力靠山!   不然的话,京城这么多权贵,如果人人都来仗势白嫖,谁家还能做的下去?   只听老鸨子对秦德威道:“国有国法,行有行规,我们乐户都属于礼部教坊司管辖,也有自己的规矩。   为防止恶人借故染指姑娘们,如果外衙门人想找姑娘办差事的,必须去教坊司衙署讯问,或者请礼部官员来一起。”   秦德威二话不说,又把手伸进怀中掏摸。   老鸨子真想一巴掌拍掉秦德威的手,你真是够了!   随即秦德威掏出一张单子,然后亮出来:“礼部签发盖印的凭照,特批我查问任小意!”   众人:“……”   你踏马的身上到底带了多少公文?刑部的,都察院的,礼部的,还有什么?   这是耍流氓的新型方式吗?真是活久见!   徐妙璟本以为对秦德威非常了解,但今晚才发现,自己还是一无所知啊。   他的价值观产生了动摇,难道只靠才华不花钱的传说,都是刻意营销出来的?   不花钱的真相,是这样的吗? 第三百六十三章 指导菜鸡   老鸨子满脸不高兴的领着两个她眼中的白嫖党,磨磨蹭蹭的往里面走。   徐妙璟好奇的低声问道:“都察院驾帖和礼部凭照又是怎么来的?”   秦德威答道:“当初踏青回来后,我就觉得任小意不对劲。然后去了礼部要来凭照,都察院的驾帖也是有备无患。   你知道的,当时礼部大宗伯是桂洲公,都察院大中丞是浚川公,找他们好办事。   不过在之后为了冯老爷的事情,进了天牢,就一直耽搁了,直到今天才派上用场。”   这时候,任小意所居住的院落到了,秦德威与徐妙璟走进堂屋。   任小意对秦德威和徐妙璟都很有印象,猛然又见到二人同时过来,又有几条大汉站在门外把守。   吓得双手捂住胸口,畏畏缩缩的说:“你们两个要一起吗?”   小处男徐妙璟受不了这楚楚可怜姿态和虎狼之词,小脸一红,不知该说什么好。   毕竟任姑娘是第一个让他感受到女性魅力的人,也是他晚上的幻想对象啊。   秦德威将徐妙璟推到一边去,对任小意质问道:“今天来找你,明人不说暗话!   那天是谁指使你请我去春游,你别说没有,这话只能哄鬼去!”   任小意不否认,但也不肯再说什么,低头答道:   “秦先生宽恕则个,各行有各行规矩,奴家不可能泄露其他客人消息的。”   秦德威二话不说,直接掏出凭照,吓唬说:“不是我问你,是官府查事情!你若不说,那只能上刑堂见了。”   徐妙璟觉得秦德威对美人也太不温柔了,劝道:“姐夫不至于!”   然后又对任小意问道:“是不是司昇?”   司昇就是徐妙璟在京卫武学的同学,当初徐妙璟认识任小意,就是司昇请客宴饮的时候。   任小意貌似很感激的看了看徐妙璟,稍稍靠近了徐妙璟,然后承认了:“是。”   徐妙璟嗅到了从美人身上传来的香粉气味,不禁恍恍惚惚心笙摇动。   秦德威皱眉说:“你是说,是那位叫司昇的人请你来请我我踏青,再安排徐妙璟偶遇?”   任小意低着头道:“奴家并不知道其它事情,也是迫不得已被逼行事。   没想到出了意外,自家独处时被徐小官人看到了,纠缠起来又惊动了秦先生。”   秦德威又对徐妙璟问道:“如果你当时看到的情况是,我和任小意在一起,你会怎么办?”   徐妙璟讷讷说:“那就一直跟在后面,看你们到底做什么,回家告诉姐姐。”   “你真没出息!”秦德威忍不住拍了徐妙璟一下,“又指着任小意对徐妙璟问:“那你觉得她怎么样?”   徐妙璟迅速扫了眼任小意,然后才回答说:“她挺好的啊。   只是有的时候吧,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任姑娘想必也是很无奈的。”   “人在江湖个脑袋!还用你来教我吗!”秦德威忍不住又拍了徐小弟一下,然后叹口气:“你觉得她好,但她对你却不实诚啊!”   徐妙璟不服气,辩解说:“她也没骗我什么!”   秦德威也不解释,又问道:“司昇多大年纪?”   徐妙璟说:“比我大几岁,大约十七八岁。”   秦德威立刻朝向任小意,大喝道:“你还敢骗人!不可能是司昇指使的你!”   任小意害怕的躲在了徐妙璟身后,颤声答道:“秦先生休要冤枉奴家啊。”   秦德威说:“假如你肯听从司昇作这种勾当,那说明你们关系很相好。   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人,舍得让自己的相好故意去勾引别的男人,哪怕是个烟花女子!”   秦德威与其说是驳斥任小意,还不如说是给徐妙璟听。   还问了徐妙璟一句:“假如是你,你可以不在意任小意被动接客,但你会让任小意主动去勾搭别人吗?”   徐妙璟设身处地的想了下,立刻摇了摇头。   “所以我断定,肯定不是司昇!你还觉得,任小意不会骗你吗?”   雾草!徐妙璟远离了任小意几步,若有所思。   秦德威感慨,身边菜鸡太多啊,出来办事还得顺手教导一下。   可是不教导又不行,将来万一在女人上面出了问题怎么办?   此后秦德威二话不说,又掏出了礼部凭照,对任小意恐吓说:   “乐户的户籍归礼部管,你若再不吐实,我就想尽办法,调你到边镇州县去!”   任小意有点慌乱,但还是不想说。   秦德威盯着任小意等了一会儿,突然开口:“你以为我猜不出来吗?   我就是想核实一下,到底是不是司昇的父亲,锦衣卫指挥佥事司聪?”   任小意顿时大吃一惊,没想到秦德威直接点出了人名。   秦德威轻笑道:“看你这表情,我猜的大概没错。”   前文介绍过,锦衣卫是一个很庞大的系统,不要把所有的锦衣卫官军都想象成威名赫赫的北镇抚司诏狱。   徐小弟还是候补锦衣卫官呢,有屁用?   很多世官在锦衣卫只是寄禄挂名,又没有正经差事,指挥佥事司聪就是这样的人。   但是司聪早年搭上了皇亲张家,一直在给张延龄办事,算是张延龄最得力的爪牙之一。   以秦德威对张延龄案资料的印象,二十年前曹祖敲登闻鼓告发张延龄“阴图不轨”后,应该就是张延龄指使司聪毒死了曹祖。   司聪当时藏下了曹祖上书的底稿,根据原有历史,今年司聪还会拿着曹祖上书的底稿,去敲诈已经失势的张延龄。   结果张延龄依旧暴虐,直接弄死了司聪……最后司聪的儿子司昇闹腾半天,把张延龄案捅出来了。   秦德威想着这些资料,对徐妙璟招了招手说:“过来!你怎么就这么命好呢?”   徐妙璟一头雾水,自己从小双亲不在,孤苦伶仃穷困潦倒,除了有一个好姐姐之外,哪里命好了?   秦德威继续指导菜鸡:“我来考考你,如果咱们想见见司聪,应该怎么办?”   徐妙璟迅速转动脑子思考起来,也不多嘴问为什么要见司聪。   他徐小弟没别的优点,就是听话! 第三百六十四章 拉人下水   秦德威虽然有考验徐小弟的心思,但也不想浪费时间,又提醒说:   “这件事很简单的。你想想,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那个同学司昇知道不知道?”   徐妙璟受了启发的想道,他现在是什么身份?被秦太监借调办案啊。   至于同学知道不知道?当然知道了,毕竟秦太监是在京卫武学里公开选人的。   原来如此!徐妙璟突然悟到了,姐夫早说过的,司家乃是张延龄手下的爪牙啊!   于是徐妙璟便对着任小意说:“任姐姐帮个忙,可否派人去知会那位司佥事?就说徐妙璟在这里等着见他。”   秦德威欣慰的笑了,徐小弟终于成长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的!   司聪作为为张延龄服务二十年的爪牙,张延龄锒铛入狱,司聪在家里能坐安稳了?   如今秦太监高调出宫办张延龄案,借调来的一个办案人员对司聪提出,私下里要见面。   而且是通过一个老相好的传话,在熟悉的地方见面,算是表达一种善意,司聪能不来见?   任小意也很期盼大金主来替自己撑腰,就很乐意派人帮忙传话。   司家也住在西城,距离并不算远。   大概半个多时辰后,秦德威就看到有个锦袍箭袖的中年汉子带着两个随从,匆匆走进院落。   这汉子见到秦德威与徐妙璟,立刻就能猜出身份,先开口对徐妙璟道:“我乃指挥佥事司聪,不知徐小兄弟有何见教?”   徐妙璟看向自家姐夫,人是喊过来了,但他可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啊!这要还是考题,已经超纲了!   秦德威当然也没指望徐小弟立刻就能独当一面,便代替徐妙璟开口道:   “我乃秦德威,想必司大官人也有所耳闻过!大家坐下说话!我有笔大买卖,要与司大官人细说!”   听到秦德威这三个字,司聪没有太过于惊讶,但心里就明白,今晚没准真要谈点东西了。   对四铁义士秦德威的事情,他当然有所耳闻了,知道此人不是个简单人物,不能因为岁数而小看。   秦德威不提任小意勾引他的事情,司聪也就乐意装个糊涂。   三人围坐,连任小意都赶了出去。   然后秦德威说:“听闻司大官人是为张侯爷效力,如今张侯爷已经下狱,司大官人今后有何打算?”   司聪哪能轻易对陌生人吐露心声:“没什么打算,等侯爷出狱就是了。家里有丹书铁券,宫里又有太后说情,总能免罪。”   这倒不是装糊涂,很多人就是这种想法。   秦德威又问:“你可知道,明明张侯爷已经下狱,刑部也已经审完,秦太监为何还要出宫办案?”   司聪还是滴水不漏的回应说:“秦太监这样大人物的心思,我哪能得知。”   秦德威笑了笑,“不为别的,只为财而已!都说张家乃是京城首富,谁不眼热?   只我所知,就有庄田两万顷左右,从京师到运河沿岸店铺百余处,还是北方最大的私盐商。   从弘治朝到今,四十年积累下来,不知有多少财富啊。”   徐妙璟一边听着,一边揣摩领悟。   秦太监也好他们也好,办案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钱,但在此时秦德威嘴里,说的就真像是为了钱似的。   这是忽悠人的技巧?还是故意迷惑对方?   司聪虽然沉默不语,但却暗暗吃惊,这些情况虽然简略,但也不是人人都能说清的。   看来对方真的有备而来,要说是为了钱财,他还真有点信了,不然调查这些作甚?   不管到底具体是谁贪财,但肯定有人要贪财就是了。   秦德威再次试探道:“如今张家眼看不行了,司大官人就真没点什么想法?”   司聪回应说:“我也没本事救侯爷出狱,当然在家不知道如何是好,秦小兄弟不妨指条明路来听听。”   秦德威哈哈笑了几声:“司大官人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但徐妙璟总觉得,秦德威这台词,有点像小说话本里面的反派,拉人下水劝人从良的那种。   秦德威又问道:“司大官人为张家效力多年,不知道手里可否有什么张家的把柄?   如果有的话,这就是一条财路,可以去找张家换钱!你若抹不开情面,我们都可以配合,或者代你成事!”   司聪又陷入了深思,跟着张家这么多年,虽说也赚了点,但也就相当于是张家手指头缝里漏下的几个铜板而已。   如今张家不行了,自己所要考虑问题,第一是如何避免牵连自身,第二就是如何刮一点张家财富。   秦德威与徐妙璟二人虽然年轻,但秦德威身后有文官大佬撑腰,徐妙璟身后有秦太监赏识,也够资格合作了。   就是关系不熟,还不是很放心,很多话说起来突兀。   秦德威也没着急,等着司聪慢慢想。   他刚才所说的那些,其实都是原本历史上司聪干过的事情,自己只是稍加引导而已。   秦德威的最终目的,其实只是为了把二十年前曹祖上书告发张延龄“阴图不轨”的底稿弄出来。   这算是一种间接物证,底稿在谁那里,谁就最有可能是杀死曹祖的人。   无论张延龄到底有没有“阴图不轨”不重要了,只要有杀人灭口这个事实就够用了。   正在这时,忽然又有三人走了院子。   院子里原本已经有秦德威带来的四个随从,后来司聪有带了两个,现在又进来三个人,顿时将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秦德威对门外的仆役喝道:“怎么回事?怎得擅自放人进来?”   只见来人当中一员开口道:“东厂公差要进哪里,还需要向你禀报?”   秦德威听着耳熟,借着院中灯笼光线细看,原来是认识的人!   就是在当初,屡屡找过自己好几次的那位东厂佥书,似乎叫司旻!   但司旻这次却不是来找秦德威的,对着司聪说:“五哥!去家里找你不见,得知你在这边!”   原来司旻与司聪乃是同族不同房的平辈,所以兄弟相称。   司聪沉住气问道:“你找我作甚?”   司旻直接挑明了说:“不是我找你,是厂公找你!”   秦德威也好,司聪本人也好,齐齐脸色大变。   东厂提督的名头,确实太响了,谁听到也得吓一跳。 第三百六十五章 你不用为难了!   司聪是四品指挥佥事,按程序来说,必须先经天子许可,才能捉拿,纵然是东厂也不能公开擅自拿人。   说起厂卫抓人,真不是想抓谁就随便抓的,很多情况都是被艺术加工夸大了。   但鉴于东厂的特殊职能,“厂公找你”这四个字,内涵可就太丰富了,谁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司聪有点紧张的站起来问道:“厂公找我有何贵干?”   “厂公并无他意。”东厂佥书司旻怕吓跑人,先缓了一句然后又道:“只是想请你过去,问问事情。”   在这个时候找人,不用想也知道,肯定与张家有关。   司聪司指挥暗暗感慨,张侯爷一下狱,简直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招呼自己了啊。   他没有再问更具体的,只是盯着同族堂弟,脸色阴晴不定。   司佥书叹口气,厂公毕云让他来请人,肯定是因为他与司聪是亲戚的份上。   但请了司聪过去后,到底会怎样,他也说不准,也没法对司聪保证什么。   秦德威见状,迅速低声对徐妙璟问道:“你必须说实话,号称当年与令尊有交情,照拂你们姐弟的那位,是不是秦太监?”   先明确了关键问题,秦德威才好选择立场,不然凭什么与东厂毕云作对?   现在阻挠东厂,就相当于帮秦太监。如果到最后秦太监反而针对自己,那不是搞笑吗?   徐妙璟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秦德威又问:“那么秦太监有没有提到过我?”   徐妙璟想了想才说:“我姐姐判断,秦太监所图甚远,对你并无仇恨。”   这原话如果是徐妙璟自己的话,秦德威不会轻易相信。但如果是徐妙璇所说的,秦德威就觉得可以作为决策依据了。   那边司旻还在劝说司聪:“既然厂公请你,无论你怎么想的,总归是要去的,所以多想也是无用。”   这话里面的暗示就很明白了,以你司聪现在的处境,你还有选择余地吗?   想什么都是白搭,不如老老实实去见厂公,看看厂公怎么说。   秦德威突然凑了过来,插嘴说:“司佥书啊你这话就不对了,事情总要有个先来后到把?”   又指着司聪说:“人正在与我们谈事情,你说请走就请走?就算是毕公公,也不能不讲理吧?”   司旻毫不客气地顶了回来:“请的不是你,不用你多嘴多舌!”   又对司聪说:“你要想好,毕公公的份量难道还不如这两个少年人?”   司聪顿时头疼不已,这可怎么选?   两个少年不算什么,但两个少年背后都有能人。但要再说起来,司旻是毕公公派来的,毕公公也是大能人啊。   秦德威随即说:“你也要想好,我们不会要你命,也没有能力要你的命。   但毕公公那边可就说不好了,东厂是什么地方,你应该很明白。哪边更能让你安心?”   司旻顺着秦德威的话,对司聪说:“你今晚拒绝了毕公公,就没想过以后?难道得罪了毕公公,你就能安心了?”   秦德威嗤笑几声,“我在天牢里就听刑部的人说,孙某跑到刑部告张延龄,就是因为被东厂要挟着去敲诈张延龄,然后害怕被张延龄报复。   然后天子才又派了那秦太监出宫办案,至于毕公公还有没有以后,都不好说!”   司旻怒喝道:“小儿住口!毕公岂是你能妄言的?”   他懒得理秦德威了,只逼着司聪说:“你还要毕公等多久?”   很多时候,正确的选择并不那么容易做出的,尤其是在掌握信息不充分的前提下。   很多事后被吹捧为英明神武的选择,其实都是赌出来的,但司聪并不知道应该怎么赌啊。   秦德威看了眼站在院中的随从段庆、马二,又暗暗比划了一个手势。   段庆和马二与两个冯家随从说了几句,然后不动声色地移动了位置。   秦德威这才开口对东厂佥书司旻说:“你不如回去禀报毕公公,说司指挥明日再去拜见毕公公!”   可是司旻知道现在时间很紧迫,似乎在比着抢时间,不然毕公公也不会大晚上的派他出来找人。   所以毫无商量余地的拒绝道:“不行,必定就是今晚!”   话音刚落,忽然感觉到两边有人影带着风声迅速移动,然后身后传来几声大喝。   等司旻回头看去,却见跟着自己来的两个番子,正被四个人打。   “混账!”司旻大骂道。   东厂番子在外面不是没挨过打,但毕竟是很少发生的事情,毕竟东厂的招牌比较响亮,所以他们完全没有防备。   四个人突然袭击两个,很快番子就被打倒在地,但嘴上仍然不服气,一边叫骂着一边挨了不知多少拳脚。   秦德威大叫一声道:“司指挥已经说了,全都赶出去!”   然后那四个随从模样的又对司旻不断推搡,一直将司旻推倒在大门外。   两个被打的番子此时缓过劲来,见对方是狠角色,知道是势孤力单的留下来也没用,连滚带爬的就往外跑。   一切都发生的很快,其余人都目瞪口呆,直到东厂三人都从院中消失了,这才反应过来。   徐妙璟对秦德威吃惊的说:“你,你,你竟然打东厂的人!”   秦德威随手拍了徐妙璟一下,这还不都是为了你吗!   东厂番子说白了本质上也是差役,若不在意身上那层东厂的皮,有什么不能打的?   你徐妙璟好歹是个锦衣卫世官,与东厂那边档头是同等身份的,有点胆气好不好!   其他也懒得说太多,只对徐妙璟说了一句:“这就算是你的投名状!”   另一边的司聪咬牙切齿的说:“你这是要干什么!”   秦德威回复说:“看你拿不定主意,就替你回绝东厂而已,这下你就不用为难了!”   司聪大怒道:“那是你们动手的,又不是我!我还是可以去东厂拜见毕公公!”   秦德威反问道:“就算是我们动手的,但谁知道毕公公会怎么想,你还敢去找毕公公吗?”   司聪愤怒的说:“你们就不怕报复吗!”   秦德威答道:“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你司大官人的处境,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敢瞻前顾后?” 第三百六十六章 躺赢的感觉   秦德威对徐妙璟问道:“秦太监既然出宫办案,晚上住在哪里?你知道么?”   徐妙璟答道:“他在西安门外有宅子,必定是住在那里,地方我知道。”   “那距离这里很近啊,没有多远的路。”于是秦德威就吩咐说:“你,现在立刻带着司指挥,去找秦太监!我再让两个冯家仆役护送你去!”   徐妙璟稍稍犹豫了下,“今晚就去?连夜去打扰?”   秦德威很坚决的说:“必须趁早,抢时间!”   只要把司聪带过去,徐妙璟就是大功一件,然后就看秦太监怎么利用司聪了。   以秦太监的能力,不可能连这办不好吧?   然后秦德威又嘱咐徐小弟说:“为防止东厂那边的人私下报复,这几日你先不要回家了。   暂时留在秦太监宅里最好,或者去那个被秦太监征用的什么灵济宫。”   徐妙璟很担忧的说:“那姐姐怎么办?东厂知道我家在哪里。”   秦德威拍了拍胸脯,打保票说:“还有我呢,你尽管放心!一会儿分头行动,你去秦太监那里,我去你家接璇大姐!”   徐妙璟无语,不知为什么,感觉姐姐更危险了。   想了想,徐妙璟又提出:“要不然,你和司指挥去找秦太监?”   秦德威仿佛受到了极大侮辱,挥袖斥道:“胡说八道!你们武官和太监图谋皇亲,我这样的文人怎么会参与狗咬狗勾当!”   徐妙璟:“……”   姐夫说得好有道理,他竟然无言以对。   秦德威又絮絮叨叨的教导了几句,徐妙璟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辛苦筹谋这半天,真不去秦太监那里?”   秦德威很坚决的说:“不去!这事说白了,就是怎么构陷张家。   而我这样正派的人,听不得那些腌臜的事情。如果不是为了推你上升,我才懒得操这个心。”   徐妙璟临走前,秦德威又拉住徐妙璟,低声道:“司聪此人性格不爽利只有小聪明。   我怕他到了秦太监那里,还心存侥幸,糊弄应付,影响你立功。   所以你见到秦太监时,就告诉秦太监说,二十年前有个叫曹祖的人告发张延龄阴图不轨,司聪就是动手毒死曹祖的人。   只要把这件事捅出来,那司聪在秦太监面前就无所遁形了。”   徐妙璟闻言骇然,看秦德威笑嘻嘻的与司聪兜了一晚上圈子,说什么合作啊发财啊,心里却藏着这样的秘密。   半个时辰后,秦太监看看徐妙璟,又看看司聪,久久无语。   这真是个意外啊……   今天上午去武学,打着借调名义,大张旗鼓挑了十个锦衣卫官子弟,一方面是为了拉拢班底。   毕竟每一个子弟背后都有一个世官家庭,合起来也不容小觑。   另一方面,也是故布疑兵的意思,用这帮人去折腾张延龄案,吸引毕云注意力,引导毕云与这帮疑兵较劲。   而秦太监另有目的,他打算办张延龄的哥哥张鹤龄!   都是张家的人,自己这么办,皇上肯定满意!   点了徐妙璟这帮疑兵,其实都是用来掩护真实意图的。   所以秦太监的想法就是,等这些被借调的武学菜鸡明天到灵济宫报道后,随便安排点事情去做就可以了。   这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趁着所有人都预想不到时,猛然对张鹤龄下手。   大不了最后报功时,给被借调的武学子弟们记上一笔,彼此皆大欢喜。   可秦太监万万没想到,上午刚宣布了借调,晚上徐妙璟就带着关键线索以及人证找上门来了。   这完全是计划外的状况,之前根本就没指望从武学借调的菜鸡们有什么表现。   这行动力,这办事能力,真不像是徐妙璟能干出的事儿啊。   但在宫里多年养成的思维习惯,让秦太监不由得暗暗怀疑,难道这个叫司聪的指挥,莫非是别人故意派到自己这里挖坑的?   自己随手布置的闲子,才一天都不到,就告诉自己有了大突破,这怎么看怎么不真实。   居然还翻了二十年前的旧案,你徐妙璟今年才多大?   别说徐妙璟,他秦太监那时还在寒窗苦读做梦金榜题名呢!   只有小说话本里,才会有这样的巧合啊,现实里还是要讲逻辑的!   说实话,秦太监对二十年前的曹祖案一无所知,毕竟他到京师也才是十多年前的事情。   想到这里,秦太监就对司聪喝问道:“二十年前,真是你灭了曹祖的口?”   刚才徐妙璟单独拜见秦太监时,说了此事。   但司聪突然听到这个,宛如炸雷一样的惊骇,秦太监怎么会知道这个事情的?   秦太监暗暗评估了一下司聪的演技,居然没看出什么破绽,习惯性的问了句:“你有什么证据么!”   徐妙璟听得无语,这帮太监的脑回路都是这样清奇吗?直接问凶手要杀人证据,这是什么思路?   秦太监问完,也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蠢。   却不料司聪跪着连连叩首,“当年曹祖上书的底稿,我偷偷藏在家中!但当初下毒,都是张侯爷所指使!”   杀曹祖这件事,不被人知还好,一旦捅出来被人所知道,自己就跑不了!   万一自己被拉到锦衣卫诏狱审讯,酷刑之下肯定还是会招的!   再说秦太监为什么会知道?司聪想来想去,莫非是张延龄自己主动说的?   越想越有可能,因为肯定不是自己说出去的,那就只能是张延龄泄露出去了。   或许是为了把责任全推给自己?这个锅不能背,不然要死全家了!   听到司聪的招供,秦太监苦恼的挠了挠头,这么久远的陈年旧案,还真有证据保存了下来?   而且还主动招供给自己,要不要这么巧合?   秦太监就不信这个邪了,以自己的机智居然还没发现破绽!   他又派人连夜从司聪家里将二十年前的曹祖底稿取了出来,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问题。   然后次日进宫向天子奏请过后,从内书堂调了十几个有点文化的小太监,去皇史宬查阅当年的旧档。   所幸还记得大致年月,不至于大海捞针。   饶是如此,十几个人也是从上午翻到下午,才找出了当初江湖术士曹祖上书告发张延龄的原稿。   秦太监将皇家保存的原稿与手里底稿亲自对照了一遍,也是骇然了……竟然大致相同!   雾草啊!就是造假不能造到这种地步吧!就算是假的,也足以当真的用了!   自己什么都没做,这么大的线索和证据,怎么就轻飘飘的到自己手里了?   秦太监在宫里混了十多年,一直凭借的只有自身努力。   但今天他却第一次知道,有一种感觉叫躺赢。 第三百六十七章 这么贤惠的吗?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对秦德威来说,只要能逼迫司聪服软,并跟着徐妙璟去找秦太监,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后面无论谁占便宜谁倒霉,都跟他这个小秀才没有直接关系了。   他所要做的就是苟住,别被波及到就好,当然要带着徐妙璇一起苟。   所以在西院与徐妙璟分开后,秦德威飞速往徐家赶过去。   叫了几声门后,徐妙璇小心翼翼的开了门,左看右看后问道:“怎得只有你?小弟呢?”   秦德威盘算了下,东厂那边就算有人想报复,也应该没那么快出现在这里。   一边示意两个随从别跟着,一边带着徐妙璇往屋里走,“小弟今晚是回不来了,这个说来话长一言难尽啊,去屋里细细给你讲。”   到了屋里,秦德威把头一埋,闷声道:“为了咱弟弟,我可真是累死累活操不完的心啊,最后好处都是他的……”   正在这时,从另一边屋子里传来了几声沙哑的咳嗽声。   秦德威疑惑的抬起头,徐妙璟不是已经被自己支走了吗?徐家怎么还有别的男人?   这时候,从徐妙璟屋里慢慢踱出一位老者,对着秦德威说:“秦小哥儿许久不见了!”   “原来是你!”秦德威顿时认出来了。   此人就是当初徐妙璇姐弟流落南京时,一直跟随护卫的那位精悍老军。   徐妙璇解释道:“回了京城后,我们姐弟这边没什么事情,杜爷便跟着儿子去过了。   但小弟这次跟着秦太监查办张延龄案,我猜测可能会与其他衙门产生冲突。   所以今晚便又把杜爷喊了过来,算是防患于未然。到了必要的时候,也多一人手可用。”   秦德威:“……”   还真是防患于未然,先把自己防住了!   那就转移阵地吧,秦德威又拉住徐妙璇,“他一个人也不顶用,让他看家就好!璇大姐你跟我走!”   那姓杜的老军不满的说:“老朽怎得就不顶用了?”   秦德威就恐吓说:“你可知道,徐妙璟今晚为了抢人,打了东厂的番子!   如果东厂派许多人来家里报复,你一个老头能顶得住?”   徐妙璇连忙关切的问:“那小弟人呢?”   秦德威答道:“徐妙璟没事,让他去秦太监宅邸了!但东厂知道你们住址,所以你不要留在家里了!”   杜爷还在不服气的吹牛皮:“老朽退养前也是北镇抚司官校,与东厂番子档头多有相识的……”   秦德威立即安排:“那你正好留着看家!别被人把家里花花草草打坏了!”   徐妙璇抿嘴笑了笑,对秦德威说:“不必那么折腾了,我去隔壁张学士家里暂住几日就好。”   秦德威质疑说:“突然说要去借住,也太打扰别人了吧?”   徐妙璇又解释说:“因为我提前与张学士说过了,若遇到什么风险,可以去他们家躲避一下。   正好我帮着老夫妻二人做做家务,也不算白白打扰,老夫人也很欢迎我去呢。”   秦德威无语,女朋友太聪明机警怎么办?   徐家隔壁也就是翰林学士张潮,虽然是个无权无势的扑街老翰林,但终究是资深翰林学士。   这种翰苑词臣号称最清贵,是天下读书人的脸面,是满朝文臣的门面。   一般东厂番子真没那么大胆量,敢擅自闯翰林学士的家门打打杀杀。   “做人呢,还是靠自己比较好。”秦德威绞尽脑汁的劝道:“能不麻烦别人,就别去麻烦了。”   徐妙璇笑眯眯的问:“那你想带我去哪里避难啊?”   秦德威立刻说:“去我那里就可以!我和冯家人住在一起,安全上问题不大。   冯家那边有八个男丁仆役,我这边有两个,足以应付一般报复了。   再说周边都是官员住宅,东厂番子也不敢过于嚣张到几十人过来报复。”   徐妙璇深深看了秦德威几眼,“反正这辈子……罢了罢了,就跟你去吧。”   秦德威本来没指望能说服,毕竟这时代观念不像五百年后那么开放。   只是不甘心的随便劝了几句,但见徐妙璇突然肯答应,真是意外之喜。   于是秦德威便急不可待的领着徐妙璇往外走,又经过匆忙赶路,回到了武功胡同住处。   冯家人给秦德威开了院门,然后脸色古怪的禀报说:“有人在等秦先生!不敢让她进你的东院,就让她在穿堂等了。”   秦德威十分诧异,这大晚上的,谁在等自己?   这时候,一个窈窕的妙龄美人站在穿堂口,对着秦德威行礼道:“秦先生你惹了麻烦就跑,丢下奴家怎么办?”   雾草!秦德威借着灯笼光线看去,不是任小意又是谁?   “呵呵。”跟在秦德威身后的徐妙璇突然笑了两下。   任小意走过来,看清了徐妙璇,便又对徐妙璇说:“奴家乃是西院乐女任小意,今晚遭了倒霉事情,这位姐妹你给评个理。   秦先生和朋友今晚去我那里做客,奴家好心招待。   然后他们却故意滋事,无缘无故的在奴家院子里打了东厂番子。   再之后他们就不管不顾的甩手走人了,却让奴家怎么办才好?那东厂是什么衙门,姐妹你也应该知道的。”   今晚只是想败败火,为何踏马的这么难!秦德威顾不上任小意,扭头对徐妙璇说:“你先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徐妙璇反问道:“我想的哪样?”   也不等秦德威再答话,徐妙璇笑眯眯的指着秦德威,对任小意说:   “你看看,这可是江左第一才子、轰动京师的四铁义士、一人力压嘉靖八才子的秦先生。   为了你争风吃醋,不惜与东厂番子在你家大打出手,你脸上多有光彩啊,还想怎么样?   你大晚上的跑过来,是不是就想把这个说法坐实了啊?”   “不是我,是徐妙璟干的!”秦德威小声的辩解,但徐妙璇没理。   任小意顿时感到压力山大,这种小心思被当面彻底戳出来的感觉,谁碰上谁尴尬。   徐妙璇又继续说:“这位秦先生呢,不瞒你说,向来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但他对你如此不上心,你也该有点自知之明啊,偶尔蹭蹭光就算了,纠缠太多就不好看了。”   任小意脸色一阵儿青一阵儿白的,哪还有脸面呆下去,转身就走了。   秦德威还在努力解释:“其实是这样的……”   徐妙璇推了一把秦德威:“别解释了,走吧,你的屋子在哪里?”   秦德威惊喜,难道今晚的好事还有戏?这么贤惠的吗? 第三百六十八章 失误!   秦德威一边请冯家仆役帮忙收拾客房,一边先领着徐妙璇进了自己屋子。   奢侈的多点了几根蜡烛,正所谓秉烛夜谈。   半个多时辰后,徐妙璇蹙着眉头,揉着手腕出来,各自安歇不提。   在之后的日子,无论外面如何风云动荡,秦德威真就苟在住处不出去了。   在住处读读书补补课,闲来无事拉着徐妙璇手谈一局,也没那么枯燥。   虽然很多事情都受了秦德威的巨大影响,但他却并不关心结果。   因为他目前还能勉强预判大体历史走向,看的至少都是几年以后的结果,当下结果相对没那么重要。   比如选拔部院官员入翰林这件朝廷瞩目的大事,十人名单经过多方博弈,最终人选终于出炉。   呼声很高的嘉靖八才子,最终只有陈束、熊过入选。   关心时局的人们细致分析后发现,这两个人共同具备一个特点,某位南京来的幕后黑手没有直接怼过这两位!   按道理说,年轻人入翰林就被视为储相,在官场上是十分荣耀和瞩目的事情。   大家普遍都认为,这次补翰林,奠定了十年二十年以后的内阁格局。   然而秦德威却对这个观点嗤之以鼻,因为他知道这波翰林真不行,堪称集体扑街。   其实也不能怪这届年轻人能力不行,原因也在于未来十五年的政局实在太撕裂,太不稳定了。   原本历史中,从嘉靖十二年到嘉靖二十七年夏言被斩,十五年产生了六个首辅,一共换了九次。   六个人分别是张孚敬、费宏、李时、夏言、翟銮、严嵩,其中夏师傅一人干了三次,严嵩干了两次。   直到嘉靖二十七年夏言被杀,严嵩终于坐稳了首辅,政局才算彻底“稳定”下来。   这样的环境,对于需要发育的年轻官员而言,是极度不友好的。   九次换首辅,尤其严嵩夏言之间反复换,不知坑死多少人。   就是预知历史走向的穿越者,想站住脚也要极费心思,更别说土著了,真就只能靠运气。   如果说十人入翰林是明争,但另一件大事张延龄案就是暗斗了。或者说只有开始是暗斗,秦太监和毕公公的暗斗。   但朝臣大都不知道具体过程细节,然后就一脸懵逼的被天子扔了个结果。   嘉靖皇帝突然重提二十年前张延龄毒死曹祖旧事,下旨痛斥张延龄“阴图不轨”,命三法司会审张延龄。   一时间群臣哗然,觉得这事实在太离谱了,从内阁到大臣,齐齐反对用这个罪名杀张家。   但嘉靖皇帝再次下旨痛骂百官,仍一意孤行,认定张延龄该杀。   这个时候,夏言微服出行,悄然来到武功胡同,找秦德威咨询。   秦德威也不能不见,才听夏师傅说了几句,就明白夏言来意了。   反问道:“老大人至此,可是想垂询宫中所思所想?”   夏言也很坦诚的说:“圣心莫测,本不该妄加揣摩,但若不明圣意,又恐福祸旦夕。”   秦德威又说:“连议礼派那些人,都上疏反对杀张延龄,老大人你又有什么可犹豫的?”   夏言叹道:“反对肯定要反对的,不可能逆大流而动。但是其间措辞如何写,才是最大的问题。”   秦德威想了想张延龄被关十几年才被杀的下场,就回应夏言说:“皇上想杀张延龄,但又不想杀。”   又怕夏师傅没明白,补充了一句:“皇上所想要的,大概只是一个制约昭圣娘娘的手段。”   张太后当初是以皇太后身份选择嘉靖皇帝继位,若与群臣联手,法理上也是存在一点废立的可行性。   嘉靖皇帝忌讳的就是这个,但他又缺乏手段制约长辈张太后,所以就只能拿张家来下手了。   所以嘉靖皇帝的真实意图就是,判张延龄死刑,但一直不执行也不特赦,这样才能对张太后形成最强制约。   夏言拍案道:“你我所见略同!”   秦德威无语,你都能想到这些,还来问个什么?   夏言解释说:“这个猜测不能不慎重,我心里也没有完全把握,一直七上八下的。   所以就来听听你的想法如何,既然连你都这样想,那我心里就踏实了。”   送走了夏言,秦德威对徐妙璇说:“这件事上,夏大宗伯会跑过来询问,但王大司寇就不会来,这就能看出二人的差别了。”   上次张延龄犯了人命案是实锤,王廷相判起来问心无愧,最多就是用小技巧腾挪一下,减轻自己责任。   但这次不同,皇帝纯粹就是胡来,非要用捕风捉影的“阴图不轨”定罪,并搞张家全家。   王廷相这样正直有底线的人,自己信念比较强的人,肯定做不到跟着皇帝意图乱来。   秦德威叹道:“大司寇不来问我,肯定是下决心抗疏到底了,所以不用问我。”   徐妙璇并不是对政治一窍不通,突然想到什么,意识到小郎君可能出了事故,提醒说:“这样说起来,你岂不是有可能把大司寇坑了一次?”   张延龄毒死曹祖的旧案,是秦德威帮忙搞出来的。   如果重新审判,虽说是三司会审,而且又是满朝大臣集体反对杀,已经不只是刑部的问题了,但刑部肯定还是有点压力。   雾草!秦德威暗暗吃了一惊,自己当初千算万算,竟然漏算了这点!失误失误!   主要是在潜意识,总是忽略历史已经被自己改变,王廷相变成了刑部尚书的事情!   所以当初只想着帮徐小弟积攒功勋,就没考虑到刑部的压力。   不行不行,承认出现失误有损自己英明光辉的形象!事后可以想办法弥补,但当面坚决不能认错!   秦德威心念急闪,对徐妙璇长叹一声道:“这都是为了咱弟啊!这样的功劳,不给咱弟用多可惜,别的就顾不上了!你说你该怎么谢我?”   徐妙璇反问说:“你想让我怎么谢?”   秦德威拉起徐妙璇,“走,进屋说说这怎么谢的事情。”   正在这时,马二又站在这边侧院月门叫道:“秦先生!刑部大司寇来了!”   秦德威:“……”   白夸了你王大司寇卓尔不群,结果你说来就来了,难道是兴师问罪来的?   但无论如何,还是只能请进来见面,秦德威亲自去了大门迎接。 第三百六十九章 心虚   王廷相与夏师傅一样,轻车简从微服出行,很低调的来到秦德威这里。   在大门口,王廷相挥退左右,只单独与秦德威往里面走。   边走边对秦德威轻斥道:“看你做下的好事,叫老夫很难堪!”   秦德威本来就有点心虚,听到这里更忐忑了,难道自己曝光曹祖案的小策划事发了?所以王廷相来质问的?   但你王大司寇也别这么激动啊!阴图不轨等同谋逆,皇帝非要这样定罪,那就不只是刑部的事情了!   要么是锦衣卫东厂诏狱审问,要么是三法司会审外加东厂锦衣卫旁听,算是集体行为了,又不是你王廷相自己顶雷。   再说满朝大臣从内阁到部院,全都在劝皇上,这种局面下,你王廷相反对杀张延龄也不会太突兀。   “老大人不至于不至于,你也没什么难堪。”秦德威化解说。   王廷相忍无可忍的怒斥道:“怎么不难堪?你竟然拿了老夫签发的刑部凭照,去那秦楼楚馆里面招摇!   还被人以为是白嫖!这被别人知道了,却当面来笑话老夫,叫老夫无地自容!”   秦德威连忙辩解说:“那是因为有个美人对我图谋不轨,这让我很不安心。   老前辈你也知道,很多人想打我的,所以我不得不去查个究竟!”   无论谁问起来,秦德威都是这样解释的,作为自己充当幕后黑手的掩护。   反正后面司聪是秘密来的,又不是名人,没多少人注意到。   至于和东厂番子打架,东厂也不会到处嚷嚷是为了什么打。   王廷相冷哼一声,质问说:“你真的是去查事情?再后来,还听说你与别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老夫给你签发刑部凭照,难道你就是这样用来胡作非为的?   而且还听说你拿着老夫从前给你的都察院驾帖,去吓唬别人!”   秦德威疑惑的问:“事情传开了?不能吧?我在西院那里时,公开场合都是报徐妙璟的名字,谁认出了我?”   “人家院里的姑娘认得你,当然乐意对外提到你!”王廷相只觉得秦德威今天莫名其妙的降智了。   秦德威又貌似很关心的问:“不会有御史弹劾老前辈吧?”   王廷相很不满的说:“你与老夫的关系,很多人都知道,肯定有人会往老夫身上牵连!   都察院那边听说有御史要上奏疏,弹老夫一个擅权妄为,滥发凭照,老夫正在想办法压一压。”   “不要!”秦德威连忙说:“就让他弹劾!最近正是多事之秋,老前辈正好借此避开!”   按照大明的规矩,宰辅部院大臣一旦遭到弹劾,就得象征性上疏辞官,然后皇帝挽留,这是规定动作。   这可太棒了!终于还有机会弥补失误!急中生智的秦德威还在继续支招:   “老前辈你在被弹劾后,可以杜门谢客,做出在家待罪模样!   这样张延龄案的风风雨雨,与在家待罪的老前辈你也就无干了,或许此时被弹劾还是好事!”   王廷相疑惑的看这秦德威,半晌不语。   秦德威还是心虚,被看得头皮发麻:“老前辈又想什么?”   王廷相直言不讳的说“老夫有个地方想不明白,你秦德威大多数时候,无论对上谁都很矜持。   如果别人遇到事情有所求教,都是要连催带问,你才会指点一二。   但今日老夫还没有提到什么,为何你就主动热心出主意,叫老夫避开张延龄案?”   秦德威:“……”   王廷相总结说:“总而言之,你今天显得格外反常!”   秦德威左右推脱说:“先不要管在下什么动机,老前辈你就说这个办法可行不可行吧!”   王廷相义正词严的拒绝说:“可行是可行,但老夫身为刑部尚书,别人可以逃避,老夫不可以!   如果刑部尚书遇到案子就闭门不出,岂不成了笑柄!”   那秦德威就不明白了,如果不是为了寻求自保之法,那你王廷相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王廷相叹道:“作为刑部尚书,不能看着枉法冤狱产生啊。你可有什么办法,能让张延龄免死?”   秦德威便道:“不知道老前辈明白否?张延龄现在本来就不会死,你再判他一个死刑,反而是救他命。”   这意思就是,不判死刑,嘉靖皇帝就会一直喊杀,但若判了死刑,嘉靖皇帝反而可能就不喊了。等到年年秋决时,一直拖着不勾姓名就行了。   王廷相不是不理解,但仍然说:“皇上向来多变难测,杀与不杀只在一念之间,如何才能彻底打消杀意?”   秦德威叹口气,这些大臣们,还是没摸清楚与嘉靖皇帝打交道的经验套路。   近五六十年来,朝廷大臣经历了成化、弘治、正德祖孙三代皇帝。   这三代皇帝虽然性格各异,但都有个共同特征,没什么心眼,而嘉靖皇帝则属于基因突变。   大臣们一直适应了没什么心眼的皇帝,猛然遇到嘉靖这样的,老经验就不够用了。   一直到了嘉靖朝中后期,大臣们才渐渐适应了嘉靖皇帝的风格,并锤炼出了糊弄皇帝的套路。   但在嘉靖十二年,大臣们还都在艰难的摸索之中。   所以王廷相才会迷茫,作为一个刑部尚书应该怎么和嘉靖皇帝讨论张延龄案?   搞明白了王廷相纠结点,秦德威就指点说:“首先,老前辈最好别写明发奏疏,要写密疏。   如果没有写密疏的权限,就请求觐见,而且是单独觐见,私下里说话,不要有其他大臣在场!”   王廷相疑惑不解,他想问的是内容,而不是形式啊。“这些形式很重要?”   秦德威答道:“非常重要!皇上就喜欢私对私的交流!再说我下面要说的东西,也不适合公开讲!”   王廷相更感兴趣了:“那你要老夫说什么?”   秦德威近乎于大不敬的说:“别跟皇上扯什么律法之类的,那没用!皇上根本不讲理!   您就说,京师有流言,陛下想杀张延龄是为了图谋张家财产!   百姓还传言,大内今年要大兴土木,修两座太后宫殿,还要修大高玄殿等,皇上内库银子不够了,所以要拿京城首富张家来填补!”   “噗!”王廷相一口茶喷了出来。 第三百七十章 记一次春游(上)   春暖花开的时节,也是人们出游的高峰时节,皇帝也不例外,还没有修仙的嘉靖皇帝也要享受人间乐趣。   在嘉靖十二年,西苑还没有建成为地上仙国,嘉靖皇帝还没有隐居这里当老神仙。   此时西苑就是位于大内西部的一个水景大园子,具体用处全看皇帝心情。   这日嘉靖皇帝兴起游春,在西苑“海上”泛舟,召了一批宠臣跟随出游。   阁臣有大学士方献夫,外臣有吏部尚书夏言、礼部尚书顾鼎臣、京营总督汪鋐,左副都御史霍韬,礼部侍郎黄宗明。   至于首辅张孚敬,因为身体生病的原因没有出席。   在这种时候,才能看出大臣们的真实江湖地位,与官职、品级无关的江湖地位。   很多大臣比如王廷相,难求一次的近距离面君机会,对这些宠臣而言,随随便便就有了。   内臣大珰相对人数不多,都是几个文化水平比较高的太监,有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司礼监太监戴永,御马监太监秦福。   另外为示恩荣,新入的一批翰林也得以侍从皇帝出游,就是比较外围了,很难凑到皇帝近前。   御前诗歌大赛中,夏言夏师傅以一首《御舟歌》拔得头筹:   “御舟北,臣舟南。积翠堆云山似玉,金鳌玉蝀水如蓝。   臣舟南,御舟北。云龙会合良及时,鱼水君臣永相得。”   在场文臣中地位比夏言高的只有方献夫,但方献夫文学水平不及夏言。   其他地位比夏师傅低的,要么很懂事的不抢风头,如顾鼎臣;要么文学技术不如夏师傅无可奈何,如霍韬。   新翰林们,陈束和熊过同为嘉靖八才子,自然是走在一起的。   在原本历史时空上,代表嘉靖八才子入翰林的是陈束和唐顺之。   但在本时空,因为秦德威的蝴蝶效应,入翰林的变成了张学士的老乡熊过。   有张学士说情,秦德威对熊过嘴上积德,然后熊过就在八才子中凸显出来了。   陈束见状叹道:“若我们八人能齐入翰苑,然后泛舟西海,才是真正盛事啊。”   熊过略有感伤的同样叹口气,他有种悲观的预感,以后嘉靖八才子只怕要成为历史名词了。   曾几何时,他们意气风发,想要成为“建安七子”、“大历十才子”那样时代的符号。   但全因为一个人的出现,嘉靖八才子被压制的抬不起头来,心气仿佛立刻就散了。   没听说八对一还被打这么惨的组合,还能成为时代符号的,那搞这个组合还有什么意思?   故而如今嘉靖八才子已经没有了心气,心思各异,开始有分散迹象了。   天近午时,停舟上岸,又到了赐下御宴的时候。   此刻众人突然发现,东厂提督毕云跪在岸上迎候皇帝。   大臣们不知道什么情况,但宫里太监都知道,皇帝昨日下诏训斥毕云无能渎职,毕云请罪来了。   隐隐然嗅到一股太监内斗味道的大臣们,虽然很想近距离观摩一番,但还是颇为遗憾的远离了。   宫闱之事最为隐秘,他们这些外臣真不便在边上听八卦。   想想也挺不公平的,太监常常可以围观大臣内斗,大臣却没什么机会围观太监内斗。   毕云伏地不起,嘉靖皇帝似笑非笑的问左右:“是谁让毕云在这里等的?”   司礼监掌印张佐奏道:“毕云与臣纠缠不休,臣也无可奈何,看他真心想谢罪,就让他在这里等候。”   哟呵!不动声色的御马监秦太监诧异的看了眼张佐,原来还经常能看你和毕云吵架,这会儿你倒替毕云着想了?   嘉靖皇帝又问道:“你怎么看毕云?”   张佐斟酌着词句说:“办事不力或许有之,但并非不能办事。”   嘉靖皇帝貌似疑惑的说:“朕怎么听不懂你的意思?”   嘉靖皇帝这个人其实还是挺念旧的,张佐乃是兴王府旧人,从龙的太监,说话没那么多顾忌。   又进一步解释说:“就以张延龄之事为例,据臣所了解,对张延龄阴图不轨事,毕云已经暗中掌握了线索,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发起并公开。   所以毕云或许是稍有懈怠,但也并不算失职,毕竟情况都在东厂掌握之中,并没有失控。   再说东厂做的都是机密事,暗中行事的时候很多,也没必要什么都公开张扬。”   张佐虽然是帮毕云,但说的话很客观,很符合事实,让人挑不出毛病。   旁边另一个兴王府旧人,司礼监太监戴永也开口说:“据说张延龄阴图不轨案发当夜,毕云也派了人去找关键人证。   只是很不凑巧,这个关键人证被秦福请走了,毕云也真不能算失职。”   这话说的也很客观很符合事实,那晚毕云确实派人去找关键人物司聪。   只是毕云没想到还有别人打司聪的注意,就只让司旻以亲戚名义去请人。   结果东厂番子寡不敌众,居然被几个仆役随从打跑了。   雾草!秦太监又是诧异的看了眼戴永,你老戴跟咱平常有说有笑的,这时候居然也替毕云说话!   两个藩邸旧人一起帮毕云开解,说的还都很有道理,嘉靖皇帝沉吟不语。   司礼监掌印张佐又劝道:“故而臣以为,若以公平而论,这次张延龄之事,毕云只是争功没有争过秦福。有过失,但不必视为过错。”   还有一层潜台词意思就是,就算没有秦福出手,毕云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样可以把事情办了。   只是毕云运气不好,被秦福抢先了一步而已。   再进一步往深里想,如果说毕云只是运气不好,哪谁又是只是运气好的那个?   跟随的小太监偷偷的看向秦福,带着耳朵的都能听出来,张佐暗示的到底是谁。   一个机敏干练、效率超高的功臣,变成了两个都要立功的人里,运气更好的那个人。   学到了学到了,张老祖看似没有贬低任何一方,但这几句连消带打,真的极力淡化了秦太监的功劳。   秦太监暗暗叹口气,职业生涯想转型怎么就这么难呢?   果然躺赢什么的都是假的,都是话本小说里的段子。在现实中,到最后还是要靠自己啊。 第三百七十一章 记一次春游(下)   情势已经非常明显了,两个兴邸旧人司礼监太监排斥看起来更有潜力的秦太监,甚至不惜帮前朝余孽毕云稳住。   至于理由,至少在此时此刻并不重要,就像你遇到犯罪行为,最优先的事情肯定不是深思对方的犯罪动机。   所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秦太监被打了个突然袭击,完全没有预料到春游里还藏着这样的机关。   嘉靖皇帝身边虽然还有不少人伺候,但这样级别的攻防,全皇宫都没几个够资格插嘴的。   这就导致秦太监身边连个说话的帮手都没有,仓促之下,只好自己出来迎战了。   幸运的是,刚才张佐和戴永为了阐述“道理”,解释了很多,结果让秦太监有了一点时间思考。   只听秦太监对嘉靖皇帝坦诚道:“张佐所言不错,臣的运气确实很好。但臣也在想,为何运气会好?   想来想去,大概是因为办事没有私心的缘故。   没有私心就没有杂念,没有杂念就不会拖泥带水,行动就能快人一步,所以这就是运气好的本质!”   司礼监掌印张佐又笑呵呵的说:“那我就想说说了,你秦福若没有私心,又为何要与东厂争功?   听说那晚,东厂番子还被人打跑了。把人交到东厂应该更合适吧?毕竟东厂才是专业的。”   其实张佐这句话,有点强词夺理道德绑架,又有点偷换概念。   秦太监所说的有没有私心,和争不争功是两回事,哪能混为一谈。   但司礼监掌印地位在这里摆着,他这么说别人也不敢随便驳斥。   而且谁让秦太监调子起的太高,连“无私”这种话都说出来了,那就别怪别人道德绑架你。   秦太监立刻对张佐回应道:“这并不是争功,而是怕东厂包庇张延龄!”   如果说刚才对话大体上都是绵里藏针类型的,这一句就是语出惊人了。   熟悉秦太监的人都知道,秦太监在皇帝面前,很少有这样显露锋芒的时候。   连表面假装漫不经心的嘉靖皇帝,都用疑惑的目光看了过来。   秦太监立刻又对嘉靖皇帝微微躬身,释疑说:“从那晚得知东厂番子抢人证时开始,臣就意识到,东厂必定早有线索。   只是有个问题一直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毕云手里有张延龄阴图不轨的线索,但先前却藏而不发,只用一桩普通人命案来糊弄事?   就是糊弄事也没糊弄好,还让人命案的苦主跑到刑部衙门去告状了。”   嘉靖皇帝不置可否,但也没有出声阻拦秦太监继续往下说。   只要不阻止,那就是鼓励,秦太监就继续推断:“所以臣就有个怀疑,毕云那时可能想包庇张延龄!   这样就能解释通先前的疑惑!就能说得清楚,为什么毕云一开始藏下大罪,只以小罪拿捏张延龄!”   毕云一直没开口,因为今天有两个兴邸从龙的司礼监太监帮他说话。   所以他就没必要再自己说了,只需在御前扮演一个老实挨打的角色就行了。   但此时毕云听到秦太监的话,忍无可忍的君前失仪,“秦福你胡扯!”   秦太监反问道:“在下有何胡扯?毕云你能否解释,为何早先捏着张延龄阴图不轨线索按兵不动?”   但偏生毕云又不好解释自己的想法,当时他认识到宫中险恶,所以不得不多加小心谨慎。   藏着大罪线索按兵不动,只抛出了小罪作为投石问路,看看有没有跳出来摘桃子的。   但如果这样解释出来,岂不就相当于公然坐实了“有私心”?   秦太监又对毕云问道:“后来看到别人联系司聪时,你又匆匆茫茫的派人来请司聪,又是何居心!”   毕云被秦太监质问的有点迷茫,为何在秦太监嘴里,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错的?都是那么可疑的?   秦太监又对嘉靖皇帝奏道:“正是因为害怕东厂包庇张延龄,所以才不敢将关键人证交给东厂。”   戴永质疑说:“毕云为何要包庇张延龄?完全没道理。”   秦太监答道:“那谁又知道?人人都说张家乃是京师首富,也许毕公公想发一笔财。”   听到这句,嘉靖皇帝的脸色很不自然的抖了一下,想起了某些可恨的流言!也说什么自己想杀张延龄,是为了图谋张家的财富。   毕云只能对嘉靖皇帝叩首叫道:“皇上明鉴!臣绝无此意!”   最后秦太监对嘉靖皇帝总结道:“如果张佐认定,这算是争功的话,那么臣也认了。   而且臣一直觉得给皇上办事,就应该奋勇争先,不甘落于人后。   怎么争功在张佐嘴里就成了个贬义词,难道办事出工不出力,就好了?”   今天攻势的主力,张佐和戴永面面相觑。   说秦福只是运气,他认了;说秦福争功,他还是认了。不但认了,还解释得清新脱俗,顺便回踩了毕云。   那么接下来还怎么往下说?就是现编也需要素材,现在临时去哪里弄素材?   别人一时不知说什么,但秦太监还有话说:“其实臣并不在意侦破张延龄这份功劳,如果毕云真想要,让给他就是。”   于是众人又糊涂了,秦太监这样说又是什么意思?还是为了展示无私?   这个迷惑,又把张佐和戴永得思路打断了。   秦太监立刻又对嘉靖皇帝奏道:“但有一事必须奏报皇上!   张家由昌国公张鹤龄主导,私建吉祥寺!寺中有刻二张名字的石碑!   昨日才根据密探暗暗窥探得知,寺中疑似有魇镇帝星的阵法!”   雾草!在场人人都吃了一惊,秦太监还藏着这一手?   你说不要张延龄这份功劳,其实还藏着张鹤龄?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绝对不是运气所能解释的了!也没人争功了!   “竟有此事?”嘉靖皇帝很敏感的怒道,随即又问:“东厂知道么?”   毕云老脸惨白,只能如实答道:“不知。”   嘉靖皇帝终于下定了决心,口头下诏说:“罢去毕云司礼监太监、提督东厂差事,放出宫去闲住!”   众人其实最关心的还是后面的任命,都知道东厂是极为要害的衙门,不可一日无主。   又听到嘉靖皇帝第二个口头诏书:“免去秦福乾清宫管事、提督四勇士营差事,转为提督东厂!”   这个任命,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按照惯例,提督东厂都是司礼监太监来兼任,但嘉靖却没让秦福入司礼监。   所以秦福现在就是很怪异的仍然以御马监掌印太监身份提督东厂,全称是御马监掌印太监、提督京师十二团营、提督东厂。   秦太监心里压了很久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浑身上下轻松了不少。   不容易啊,终于转型成功了!   紧接着,嘉靖皇帝的第三个口头诏书又出来了,“免去黄锦司设监太监,改乾清宫管事太监兼御马监提督太监、掌四勇士营。”   这等于就是让黄锦接管了秦太监原先一半的权力,乾清宫和禁兵。   众人哗然,这才是一个大新闻,天子大伴黄锦终于登上了一线!   这次普普通通的春游,真是让宫里势力格局进入了新时代。 第三百七十二章 立身之本   这日风和日丽,秦德威正在徐妙璇的督促下,坐在院中看翰林院讲义。   忽然多日不见的徐妙璟出现在月门,对着二人叫了一声。   秦德威顺势放下书本,面有喜色的对徐妙璇说:“看来脱困之时到了!”   徐妙璇却反而说:“我宁愿守在这里不脱困。”   这就是狗粮吗,秦德威很是感动了一下。   随后又听到徐妙璇补充了一句:“这样才能让小郎君你静下心读书。”   等徐妙璟走到身前,秦德威就主动问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徐妙璟知道秦德威关心的是什么,就答道:“毕云被免职了,现如今东厂已经由御马监秦公接手。”   秦德威诧异的问道:“还是御马监?”   东厂理论上是司礼监下属衙门,一般都是司礼监太监兼任,以御马监太监身份兼管东厂感觉怪怪的。   估计还是为了政治平衡,不过这也符合嘉靖总是想别出心裁的性格,以及追求别人难以猜测的心态。   只要毕云下台,就不怕被直接报复了,可以出门溜达了。   徐妙璇知道秦德威性子野,管是管不住的,只能叹道:“以后你又能出门去张学士那里求学,也是好事。”   正好此时,冯行可也过来了,听到解放的消息,就请求说:   “近半月没去探监,秦先生你既然可以出去,不妨带我去天牢。”   这个要求很合理,为什么找秦德威带路,因为秦德威与刑部尚书关系密切,又在天牢混的脸熟,去了平趟。   秦德威想想,自己也有一段时间没见冯老爷了,便领着冯行可去了刑部天牢。   两人站在铁栅栏外面,正与冯恩说着话时,就看到刑部郎中贾应春进来了。   还没等别人发问,贾部郎就对着冯恩拱了拱手:“恭喜冯大人要出狱了!”   听到冯老爷终于能保住一条命,活着出大狱,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秦德威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说明他这趟京师没有白来。   不过冯恩出狱这个结果早就定下了,只是等流程而已,出狱后被贬到哪里才是更值得关注的问题。   贾部郎也知道关键所在,不等别人问就主动说:“吏部那边移文到刑部,冯大人左迁至辽东广宁卫经历司为经历。”   冯老爷这个新去处让秦德威有点意外,他还以为,冯老爷可能会去边远州县当个主薄或者教官之类的,没想到是军卫经历。   经历虽然是军卫下属的官员,但却是一个文职,由吏部选派。   细细品过后,秦德威又觉得夏师傅为了安排冯恩,也真是煞费苦心。   一般来说,这种钦案犯官,都是谪戍边远地方,不然皇帝那关就过不去。这里有三个关键词,一是谪,二是戍,三是边。   冯恩这个新任职就很微妙了,说是“谪“也确实是贬谪,堂堂六部清流都被贬到军卫当经历了,还不够惨?   说是“戍”确实也能挨上,去经历司也是在军卫效力,说是“戍”也没毛病。   说“边”也绝对是边镇,谁敢说辽东不是边镇。但相对于寇情频频的大同、三边来说,嘉靖初年的辽东算是安宁了。   而且比起其他边荒,从京城去辽东路程也算是近的,而且道路也不难走。   想明白了这里面门道,秦德威也不得不佩服老官僚们糊弄问题的能力。   至此再无问题,秦德威也行个礼道:“恭喜冯老爷!”   历史上冯恩被免官贬了八千里,现在保留了官身还只贬八百里,很不错了!   贾应春提醒说:“冯大人!今日迅速通知亲友去,明日你出狱后直接押解到城外,让送行亲友们直接在崇文门外等候!”   秦德威闻言叹道:“京城如果没有冯老爷,少了很多乐趣啊。”   冯恩诧异的反问:“听你这口气,你不走?”   按理说秦德威是为了搭救冯恩才来的京城,冯恩的事情结束了,秦德威也就该走人了。   秦德威答道:“有幸能跟着张潮张学士学习经义,机会实在难得,有点舍不得放弃。”   冯恩听到这个,也恍然大悟的赞同说:“若是翰林张学士,那确实有必要留一段时间听讲,与你科举大有裨益。”   贬谪发配不是迁转,容不得拖泥带水。   刑部第二天就把冯恩从天牢里提出来,也不允许回家洗漱换衣服,直接就带到城外去了。   若想停歇,到了城外最近的驿站再说,只要还在城里,就要有个发配的样子。   一干得到消息的亲友早有准备,就在城外等候着。   冯恩母亲吴氏和冯行可都出现了,他们准备陪着冯恩向东走一段,然后再折向南下回江南去。   所以今天冯恩辞行的重点放在了其他人身上,在路边饮了三碗酒,然后一一互相道别。   气氛还是感伤的,大家心情都很沉重。   秦德威是最后一个,冯恩万分感慨的说:“我三生有幸,得以识君,赖有你奔走筹划,方能脱险出狱。   只是如今我去辽东,君归江南,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见,亦不知何年何月再能报答了。”   秦德威掐指一算道:“我算过了,两年后就差不多了,说不定又能在京师重逢。”   冯恩哈哈大笑道:“你是做状师的,何时又改行算命了?”   别人只道,秦德威这是故意宽解冯恩,说了“两年”这么短一个时间。   戍边十几年回不来的比比皆是,哪怕冯恩在朝中有靠山,也不可能两年就放人回来,那也太不把天子脸面当回事了。   秦德威叮嘱道:“听在下一句劝,冯老爷此去辽东广宁,且莫忘了立身之本啊!要勤加修习,必定有大用!”   冯恩虽然莫名其妙,不知道秦德威为何突然开始说教自己。   但这是恩人,冯老爷只能意思意思的回应说:“圣人经典,从不敢忘,我虽去边荒,亦会时时习之!”   秦德威很诧异,反问道:“谁说经义了?我是说你的棍法,这才是你的立身之本,千万不要荒废了。”   冯恩:“……”   踏马的!这都要离别了,还不忘内涵老子!   “记住,一定要勤加练习!”秦德威很认真的叮嘱说。   冯恩疑惑不已的上了路,秦德威是说真的?莫不是想逼着自己往武官转型? 第三百七十三章 嘉靖十二年过去了   冯家人走了,武功胡同这处宅子立即就空了。   冯恩母亲吴氏说过,要把院子送给秦德威,但秦德威不肯接受。   秦德威认为自己作为一名“义士”,理当施恩不图报,怎么能接受馈赠?   于是老夫人也不再说什么,无论你秦德威要不要宅子,都先给你住着吧,反正冯家也不会赶人。   另外老夫人知道秦德威在京城得罪了不少人,怕他身边人手不够,就又留下了两名最强壮仆役,要一直跟随到秦德威返回南方。   等冯家人离开后,宅子空了许多,秦德威又鼓动徐家姐弟搬过来住。   面对拥有独立院落诱惑,以及承诺赠送婢女的诱惑,徐妙璟颇为心动,青春期男生谁不想要点私密空间。   但这个提议被徐妙璇拒绝了,只对秦德威说:“我每天等你过来,然后一起去隔壁张学士家里。”   自此之后,冯恩案结束,张延龄案不死不活,朝廷就进入了一个稳定时期。   仇家满地走的秦德威也就低调起来,两点一线的跟着翰林张学士学习。   除了熟人之外,很多人还以为,秦德威捞出冯恩后已经离开了京城。   秦德威还有个低调原因就是避嫌,他知道张学士虽然扑街,但以后也经常参与考试工作。   关系太高调的话,万一撞上了自己参考,岂不是容易被旁人说嘴。   到了八月份,嘉靖皇帝第一个皇子诞生,普天同庆,连张延龄差点都被赦免。   老道士邵元节被嘉靖皇帝认为祈祷有功,加封为礼部尚书(虚衔),赐食一品禄。   然而百日都没到,十月份时,这位出生就享受万千荣光的大皇子夭折了。   作为穿越者,秦德威很想知道,嘉靖朝道教大神一代目邵元节是怎么跟皇帝解释的。   他只知道,十几年后,被立为皇太子的二皇子也薨了。   当时道教大神二代目陶仲文提出了一个“二龙不相见”的理论,在历史上极为有名。   只能说,神棍也是一代比一代强。   此后秦德威又听到个八卦,嘉靖皇帝为了泄愤,不但不放张延龄出狱,连涉嫌魇镇帝星的张鹤龄也被革除爵位,抄家并赶到南京去了。   从此张家彻底失势,但嘉靖皇帝不知道赌什么气,居然没有抄张延龄家。所以张延龄还是很有钱,就是只能在天牢里享受了。   以上大概就是朝廷下半年最大的事情了,只要秦德威不乱扇蝴蝶翅膀,历史的惯性还是很强。   这样晃晃悠悠的就到了年底,嘉靖十二年又快过去了。   手谈了一年、也没有人暖被窝的秦德威一点都不想念它。   按道理说,秦德威反正也是要回南方去,过年应该赶到聊城去,与后爹亲妈一起过。   但年底北方运河封冻,秦德威又不想在寒冬腊月的赶路,更别说还是较艰苦的陆路了。   所以最后还是决定留在京城,也不讲什么规矩和忌讳了,就与徐家姐弟一起过年。   但估计在过年期间,徐家姐弟也不能完全陪着秦德威。   随着徐妙璟年岁渐长,又得到当红太监的欣赏,据说已经预定了锦衣卫北镇抚司差事,亲戚们又开始走动了。   他们徐家是个大宗族,到了过年时少不了应酬。   今天腊月初八,秦德威与徐妙璇商量完过年的事情,正要趁着天还没黑正要回去时,被徐小弟在大门外面堵住了。   “姐夫啊,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徐妙璟很期待的说。   秦德威诧异的反问说:“还有什么事情?”   徐妙璟控诉道:“你说送一个婢女,答应了好几次,都说了一年了!”   秦德威有点为难的说:“那你想要什么样的?”   徐妙璟还能有什么要求,很羞涩的笑道:“嘿嘿嘿嘿,有相貌就行,最好白一点。”   秦德威更为难了,“可你姐姐也说过,相貌没用,必定要手脚勤快能做事的!”   徐妙璟气愤的说:“你还有没有点男人气概!你真送一个好看婢女进来,我姐姐还能退货不成?   再说你要想清楚,作为一个男人,你应该站在谁这边!”   秦德威只能答应下来:“我明天就去县衙找人牙子,寻摸一个合适的,你让你姐姐先收拾出个住处。”   这年头各行各业都有牙人,中介兼收交易税,去县衙一打听就知道。   秦德威找到一个牙人,说了自己要求,就是提出的条件有点苛刻。   所幸京师人多,穷人更多,就这样也足足过了三天,秦德威都以为没有希望了时,牙人才找到合适的。   秦德威看了后,表示满意,当场就签了文书交了契税,然后就带着人去了徐家。   徐妙璟开了门,秦德威报喜说:“婢女给你送来了!别说我答应了不作数!”   徐妙璟大喜,连忙看向秦德威身后,又疑惑的问:“人呢?”   秦德威指着身后的妇人说:“这不就是?你要好看的,我看这个还行。”   虽然这妇人三十几不到四十的年纪吧,但长相周正,也不黑,完全符合徐妙璟的要求。   徐妙璟:“……”   如果不是秦德威介绍,刚才他还以为这是婢女她妈!   徐妙璇听到声音也出来了,秦德威热情的迎上去说:“你平时做家事太辛苦了,过年来人连个端茶倒水的都没有,就给你送个婢女。   你说要手脚勤快的,这位李大娘应该还行,也是从苦日子过来的。丈夫没了,也无儿无女没去处,请来家里帮佣。”   徐妙璟又看了李大娘,三四十的岁数还能叫婢女吗?   和美貌小婢女调情的梦想破灭了,徐小弟感觉自己的心,比十二月的寒风还要冷彻。   足足期待了一年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一个结果,让徐小弟整个春节期间都有点忧郁。   亲戚们看到后,都称赞说璟哥儿终于长大了,沉静了许多,大有乃父之风。   时间进入嘉靖十三年,秦德威就是十六岁了,身高还在长,已经快逼近徐妙璇了。   但徐妙璇已经十九岁了,放在这个时代,还不嫁人已经算很迟了。只是家中无父母,才比较省心。   秦德威知道徐妙璇在等什么,嘉靖十三年是乡试之年,是自己读书人生的又一个重要关口,甚至是最重要关口。   只有先中举,才能再来京师赴会试。   又过了二月二龙抬头,看着天气转暖,运河重新通畅,秦德威辞别徐家姐弟,拜别张学士,踏上了南下回家的路。 第三百七十四章 看不懂了   比起去年年初北上救人,这次南下就不用着急了,时间宽松很多。   大孝子秦德威一口气先赶到山东聊城,去找亲妈周氏和曾后爹盘桓一段时间。   此时周氏已经怀胎数月,到八月左右,秦德威大概就会多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或者妹妹。   说句心里话,秦德威还是比较享受在聊城的感觉。   因为在别的地方,他都是小字辈,唯独聊城却是可以横着走的衙内!   而且聊城也是个繁华的水陆交汇商埠大码头,从吃喝玩乐到夜生活都不缺。   比如那个潘小玉姑娘,弹琵琶水平就不错。   就是每晚必须回家睡觉,早晚拜见父母太麻烦了。   所以十天后秦德威以学业为由,继续南下,淮安府是他第二个逗留的地方。   王以旂王师叔就在这里,他以兵部右侍郎加右佥都御史总理河漕,衙署驻地就在淮安府。   秦德威拜见过王师叔,就去找吴承恩了。   正好也碰上到处游(溜)学(达)的李春芳李洞主,便又一起谈天说地、胡吃海塞的游玩数日。   吴承恩和李春芳其实都是对玄幻仙侠故事很有兴趣的人,秦德威随便扯了一通洪荒设定,又说孙悟空他师傅菩提老祖是准提道人之类的故事云云,把二人唬得一愣一愣又意犹未尽。   然后秦德威再次动身南下,一直过扬州瓜洲渡,进入长江水道。   不过秦德威并没有直接回南京城,而是在京口弃舟上岸,去了南京东边不到百里的句容。   说起这句容,秦德威印象里在后世是归镇江管的,但现在却属于应天府。   这么个夹在南京城与镇江之间的地方,却是南直隶提学御史和应天巡抚的驻节之地。   秦德威能按捺住对老情人暖被窝的渴望,不回南京先去句容,不为别的,专为拜访南直隶提学官何鳌。   甚至可以说,不去不行。   首先就涉及到参加乡试名额的问题,要知道,不是每一个秀才都叫举子的。   江宁县这样的京城大县,也就几十个参加乡试的名额,与别的县相比,这还算多的。   名额怎么出来的,正常来说,就是通过县学内部每年一次次考出来的。   更具体说,第一,在内部考试能考到廪膳生员就能默认参加乡试。   第二,乡试前最后一次内部考试,进入了一二等也可以参加乡试。   秦德威在前年花钱买了个月考次次第一的噱头,又弄了个驱逐作恶太监的声望。   这就相当于平时分优异,又有出色的社会实践活动,还有诗词特长,所以在去年春天成功被特招成为廪膳生员。   但秦德威去年虽然在京师混出了四铁义士的名声,以及一个打八个的威名,但毕竟是旷学了一年。   他自我感觉有点心虚,不知道会不会产生什么变量,必须要找大宗师确定落实才能放心。   其次,除了乡试名额问题之外,秦德威身上还背着处分,总得找何大宗师消解消解。   在京城时,殴打李开先也好,帮冯老爷顶雷也好,最终判决都有“发南直隶提学官训诫”等字样。   哪怕走个形式,也必须要找何大宗师把这个落实了。   那毕竟是经过御批的判决,如果连形式都不走,被有心人抓住了就是问题。   秦徳威带着随从来到句容县城,自然是先找客店安顿,作为巡抚和提学官驻地,句容这里旅店产业并不差。   秦德威手里也不是没钱,肯定要找条件好的地方住。   但令秦德威感到奇怪的是,他连续问了三家,都说满了。   生意这么好?秦德威站在县城十字路口迷惑不解,这时他才注意到,路上行人里,似乎读书人比例有点高。   但凡在一个县城看到这样情况,那必定是有考试要开了,比如秦德威参加过的道试,就是在句容考的。   于是秦德威更迷惑了,按照制度,乡试之年所有工作都是保障乡试,并不开录取秀才的道试,所以哪来的这么多读书人在句容扎堆?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惊喜的叫道:“秦老弟!你怎得在这里?”   秦德威闻声转头望去,原来是县学同窗高长江,喜欢充带头大哥又动辄挨揍的南京太白楼少东家。   没想到回了江南,见到的第一位故人居然是这位。   秦德威大笑着迎上去,反问:“我刚刚过江到这里,应该是我要问你,你在这里作甚?”   高长江答道:“特来参加录遗之试!”   原来如此!秦德威恍然大悟,难怪有这么多读书人扎堆。他自然知道录遗是什么,顾名思义,就是收录遗才。   每次乡试之前,大宗师都会特别开一次考试,没有获得乡试名额的秀才可以来参加。   大宗师从中选拔出被遗漏的优秀人才,特别批准参加乡试。   一般录遗考试地点在省城,南直隶比较特殊,有两次录遗,一次在对应东南的句容,一次在对应西北的太平府,生员可以就近参加。   高长江说完自己,又奇怪的问道:“你连录遗都不知道,又为何出现在此?”   秦德威只简单的说:“特为拜访大宗师而来。”   高长江秒懂,也笑道:“去年春天把你升到了廪生,然后你就一直消失着。   按理说,你这样投机取巧之人早该降等了,只是教官和学官都没动你!”   秦德威挥挥手:“不与你废话,你且帮我找个地方住,我先去考院拜访大宗师!”   高长江连忙又道:“句容我有个同姓远亲老前辈,乃是成化二十年的进士,单讳一个平。   今天他的高园开了游春雅集,大宗师也过去了,所以你想拜见大宗师,得去高园!”   “知道了,我这就去看看!”秦德威又说:“你先帮我寻觅个住处,然后在高园见面。”   这时候,又有几个读书人从身边路过,一边走一边议论:“听说今日高园十分热闹,南京城最当红的柳月姑娘也来了!”   这句正好被秦德威听见,愕然的对高长江说:“他们说的名字是柳月?杨柳的柳,明月的月?我没听错吧?”   高长江点点头,“没错,就是柳月这个名字。你这一年不在南京不知道,这柳月横空出世,红得发紫啊。”   秦德威简直不敢相信,两年前是他把柳月送到王怜卿家陈老鸨那里学艺的,身契还在自己手里呢。   才学了两年,就柳月那三流绿茶水平,凭什么红啊?难道还有什么黑内幕?   莫非是同名?秦德威又确认说:“是不是与王怜卿同一个妈妈的柳月?”   高长江又叹道:“对啊,柳月也是那陈老鸨推出来的人。   可是你的老情人王怜卿,再加上秦淮四美一起,都没柳月姑娘受读书人追捧。”   秦德威:“……”   自己也就离开了一年,这南京城娱乐圈怎么就变得看不懂了? 第三百七十五章 社会毒打   秦德威实在是很好奇,对高长江问了句:“那柳月到底有何特别出色之处?”   高长江答的很简单:“她会作诗啊!”   就这?著名诗人秦德威觉得,作诗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吧?   高长江继续解释说:“她并不是找个人代笔写几首,然后发出去就算自己的作品,那样的都是自抬身价糊弄人的。   而这位柳月真的会作诗,在各种场合里,能指物即兴而作!”   秦德威稍稍意外,柳月还有这样的能力?当初她跟着徐老三在族学听了几年课,看来没白学啊。   “诗写的怎么样?”秦德威还是很好奇的问道。   高长江觉得秦德威还是不理解其中意义,强调说:“写的怎么样并不重要,关键是她真能写!   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能与文人互相唱和,这是多么难得!所以读书人才会狂热的追捧柳月!”   人肉作诗机秦德威这才明白了意思,这道理就是,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很多读书人明明家里有娇妻美妾,为什么要出来找乐子,很大程度上还不是追求谈恋爱一样的精神享受。   但风流才子都听过不少,有谁听说过风流才女?   真有文学能力的才女实在太罕见了,而且很多还都是深宅闺秀,风流不起来的。   而秦淮旧院那些当红的美人,所学技艺主要是歌舞推拉弹唱为主,最多有点诗词鉴赏,而写诗作词就力有不逮了。   所以柳月这样的既能抛头露面风流又能才女的,就真物以稀为贵了,难怪迅速蹿红。   秦德威纯粹是对柳月好奇,并没想着要怎么样。毕竟他来到句容,是为了找大宗师,没什么比乡试问题更重要。   打发了高长江去帮忙找住处,秦德威又按着指点,到了城北高园。   园子大门没人拦着,秦德威跟着人流顺利进去,沿着路径走了一段。   这园子外面一半景致取法自然,都是水渠树林花草,人工建筑很少。   但再里面走,远远的就看到,有无数读书人堵在一栋楼外。   秦德威稍加思索就明白了,大宗师何鳌人就在高园,读书人当然就趋之若鹜!   但凡来句容的读书人,谁不想求大宗师提携?包括他秦德威在内,不也是为了落实乡试名额吗?   如果大宗师深居衙署内院,大部分人或许还不得其门而入,可大宗师既然出来了,那就要拼命抓机会。   所以就有数百读书人,摩肩擦踵的堵在楼下,主人家可能一开始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情况。   然后就有仆役搬了桌子出来,摆上两套笔墨纸砚,对着读书人们叫道:   “我家楼中位置有限,实在无法让朋友们都进去,所以就只能筛选了!   请朋友们按次序写下今日雅集诗词,然后拿到里面请大宗师看过,作品入眼的才可入楼拜见!”   掌握前途命运的大宗师就在里面,读书人们没人敢造次,只能照办。   秦德威本来是不耐烦的等待的,他相信自己只要大喊一声“我是秦德威“,立刻就能获得特权。   再细想了一下,他又忍住了。自己找大宗师,与其他人目的一样,就是来走后门的。   还这么高调的话,不但太拉仇恨了,而且影响不好,会导致人人都议论自己走后门,成为众矢之的。   于是秦德威唏嘘不已,没想到自己也到了为名声所累的时候啊。   然后他就老老实实的站在人群里,排队等待着前面的人写完诗词。   如今秦德威个头长起来了,在人群里也不像原来那么醒目。   大部分人都在议论纷纷,讨论诗词应该怎么写。这个诗词相当于拜见大宗师的敲门砖,不慎重不行。   秦德威旁边另一个士子等待无聊,便自来熟的找秦德威搭话说:   “这位朋友,你觉得今日这雅集诗词,应当如何切入为好?”   秦德威转头看去,却见是一个头顶唐巾的年轻人,生的一双好剑眉,鼻如悬胆也十分醒目,就是双眼欠缺神采,显得美中不足。   虽然没多大兴趣与人聊天,但秦德威也闲着没事,就随口应付着回答说:“我看此地引河入园,活水异于它处。   故而可以从水入手,阐述园林之盛,毕竟水乃天地之间的灵性所在,借水或可咏物发志。”   那人对诗词功夫也有点心得,反驳秦德威说:“差矣差矣,江河湖海这些地方水才是主体,而园林之水不过是搭配点缀,岂能喧宾夺主?   我看应当着重描写山林逸趣,杂以宴集喧闹,通过对照引发感慨,实现心灵共鸣!”   秦德威撇撇嘴,直接喷了回去:“你这种思路已经俗烂无比,了无新意,十个人里有八个这么想。   若要在雅集中出人头地,须得另辟蹊径,出新出奇才是。”   那人显然不同意秦德威的看法,又回应道:“什么叫俗烂?自古以来,诗词主题就那么些!   可以说,每一种笔法都有无数人写过,难道我辈就不写诗词了?归根结底,还是要看笔力如何。”   秦德威懒得再说什么,文科的东西,尤其是理论的东西,辩是辩不出什么结果的,反正手底下见真章吧。   这时候也轮到两人上去了,便一人捏着一支笔,并排站立,各自埋头提笔写诗。   两人都是有腹稿的人,直接一气呵成写完。   “可否让在下拜读一二?”唐巾士子很好奇秦德威写什么,不见外的提出了要求。   秦德威皱了皱眉头,拿起诗稿说:“还是算了吧。”   自己今日写下诗词只是为了进去拜访大宗师,又不是为了扬名或者与别人比拼。   秦德威将诗稿递给仆役时,那唐巾士子突然凑了过去,抬眼就看。   结果只看到两句:高园好客常倒屣,宗师声名动寰宇……   雾草!唐巾士子感觉自己受了巨大欺骗,这少年朋友说了半天创作理论,最后写出来的竟然是个拍马的诗!   忍不住对秦德威质问道:“刚才你口口声声所说的水之灵性呢?”   秦德威被质疑的挺不爽,突然就夺过对方仍放在桌上的诗稿,扫了一眼,只见上面写道:盛世高园拜何公……   雾草!这不也是拍马的诗吗!秦德威质问道:“那你刚才口口声声所说的山林逸趣呢?”   唐巾士子完全没有不好意思,哈哈一笑说:“彼此彼此,你是怎么想的,我就怎么想的。”   秦德威摇摇头:“谁跟你彼此彼此了?我跟你不一样,你比不了的。”   “切!”唐巾士子不屑的嗤之以鼻,“你以为你是谁!”   两篇诗稿送了进去,没多久就看到仆役过来,恭恭敬敬的对秦德威说:“大宗师有请!”   唐巾士子大吃一惊,他们两人呈上的都是拍马诗,凭什么只放了这个少年人进去?   他拉住秦德威叫道:“我胡宗宪不服!为什么你就能获得青睐?”   胡宗宪?听到是个历史名人,秦德威就好心解释了一句:“我说过了,我跟你不一样。   你呈上的只有诗词,而我仅仅是借个由头署名,真正呈给大宗师看的,只是我的姓名而已啊。”   二十二岁的胡宗宪顿时感受到了,什么叫来自社会的毒打。 第三百七十六章 顺利过关   秦德威入楼,又拾阶而上,却见二楼已经零零散散坐了十几人。   此时秦德威眼里也没别人,只认准了提学官何鳌,上前行个礼道:“学生秦德威见过老宗师!”   正所谓,老师偏爱好学生,古今皆然。而秦德威就是那种“好”学生,或者说优质学生更为恰当一些。   对这样的学生,一般提学官都不会刻意为难的,现在多照顾一分,将来就多三分人情。   再说秦德威与何大宗师还有源自徐妙璇他爹那边,以及前年对付潘太监的香火情。   何鳌捏着秦德威的诗稿,貌似不满意的说:“文衡山鼓吹你是当今江左第一,你就学了这些逢迎笔法糊弄我?”   有促狭的人叫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大宗师面前,焉敢不低头!”   秦德威很不好意思的对何鳌说:“这一年去了京师,大部分时间都潜心跟着翰林张学士学习,没多少机会练习吟诗作词。   只是又多次被夏桂洲公叫去,帮忙捉刀写应制诗,便习惯成自然了。”   何鳌呵呵笑道:“不愧是去京师深造过的,说这些充门面的话也大有长进。”   两边其他人听到这里,就一起陪着笑了。心里半信半疑的,秦德威真的有这么厉害?   任何时候,都不乏有红眼病的。在座人里有个叫马骏的,乃是高园主人的亲戚,所以才能列坐其中。   此人曾经在嘉靖十年时与秦德威一同考过府试,还结了点怨气。但一直到去年,他才考中秀才。   见何大宗师对自己爱搭不理,但却与秦德威说说笑笑,马骏肚子里就冒酸水。   忍不住就说了几句:“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乡试而来。你秦德威在外旷学一年,肯定没有乡试资格吧?除非大宗师特别开恩,赏你一个乡试资格。”   对秦德威的来意,大家都心知肚明,还能是什么目的,肯定与外面那好几百人一样。   但没有忍口头说来,一般懂事的人不会去坏别人的事。   可这个马骏就这样把潜规则大剌剌的说了出来,直接点出了秦德威的意图,这就很恶毒了。   这就相当于一种挤兑,会让爱惜羽毛的何大宗师的表面功夫很难做。   对这种小角色,秦德威懒得直接理睬,多看一眼都是输!   他只对何鳌说:“我在京师文会上,因为理念不同驳了王慎中,吏部主事李开先为替王慎中出气,出言辱及我父母。   我便又冲动动手殴打了李开先,最终朝廷判决,令大宗师对在下予以训诫。   然后我替冯恩在廷鞫答辩时,指斥首辅张孚敬、次辅方献夫、前吏部尚书汪鋐。   又导致朝廷追责,再次有御批判决,发大宗师予以训诫!”   这几句说出来,整个楼上鸦雀无声。   秦德威随口提出的这些名字,对于地方普通士绅而言,大都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   所以大家既震惊又难以理解。震惊的是,秦德威在权贵满街走的京城,为何还能如此嚣张?   难以理解的是,秦德威对待那些官员的态度,又是打又是骂,最后就只是个“训诫”?   皇帝也好,朝廷也好,现在竟然是这么宽容的吗?   等众人消化并脑补完毕,秦德威又道:“所以学生此次前来拜访大宗师,专为领受训诫而来,以完复朝廷诏旨!”   何鳌无语,你在京师搞的这么大,自己还能训诫什么?训诫你以后不要装逼了?训诫你以后要闭嘴不许再参与朝堂之事?   其他人也齐齐看向何大宗师,不知何大宗师会怎么处置。   沉吟半晌后,何鳌就说:“其一,扣掉你秦德威今年廪粮,以儆效尤!”   按照制度,官府每个月发给廪膳生员六斗米,以为资助鼓励。这就是生员自嘲的“为六斗米折腰”。   可秦德威在意的不是扣除今年廪粮,而是表达出来的其他含义。   只说扣除廪粮,没说别的,这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还是保住了廪膳生员的位置?不然哪里来的廪粮?   何鳌的话还没有完,“第二,乡试之前,你每个月到我这里一次,接受本官教训!顺便禀报你的动态,本官要监督你的改进情况!”   每个月找一次大宗师?众人恍恍惚惚,不知道这是惩戒,还是回护了。   秦德威还能说什么,再次行礼道:“学生知道了!”   在这公开开场,又这么多人看着,何鳌也不想与秦德威表现出太多关联,挥手道:“你且下去吧!记得下个月来受教!”   秦德威浑身轻松,没想到这么容易的就搞定了。   他又不是傻子,能看得出大宗师对自己的刻意袒护,那么重新确认了廪生身份,乡试名额就不是问题了。   这时候他才有心思扫了一遍席间人物,然后略感奇怪。刚才在街上时,就听说柳月要现身,怎么没看到人?   就在这时,有个仆役上楼来,对高园主人家禀报道:“老爷!南京城里的东桥公似乎有急事,又把柳月姑娘请回南京去了!”   然后又见仆役掏出份书信,对主人家说:“那位东桥公特意写了书信,说是赔罪致歉!”   东桥公就是南京文坛老盟主顾璘,他这样的举动,显然是冒犯人了。   但顾老盟主在南京及周边文坛地位高,有资格任性一下,何况还亲笔写了书信赔罪。   主人家苦笑连连,他所能做的,就是把这事遗忘了。   而秦德威听到仆役的话后,感觉一头雾水,顾老头这个举动真的怪异。   自己近一年不在,顾老头这又是想整什么幺蛾子?不惜得罪这边的人,也要把柳月请回去助兴,正说明顾老头想搞点大事?   秦德威下了楼出去,结果发现胡宗宪还在守着,对秦德威问道:“阁下到底是谁?”   秦德威叹道:“每当有人问我是谁,我都想吟一首诗,你听好了……”   胡宗宪也是个聪明人,立刻就醒悟过来:“不用听了!我知道你是谁了!除了金陵小霸王,谁会动不动吟诗!”   秦德威无语,拱拱手道:“后会有期!”   又走出园子,秦德威就琢磨着,今天太顺利了,现在还不晚,似乎不一定要在句容过夜啊。   如果找到马车,快马加鞭的赶路,说不定今晚就能夜袭王怜卿了!   这时高长江赶了过来,“房子给你找到了,在……”   “不必了!”秦德威是个决断力的人,又问道:“你这种大少爷,是不是坐自家马车来的?先借给我,我马上出发赶回南京去!”   白辛苦找房子了?高长江大怒:“你这呼来喝去的,把我当什么了!我又不是你的仆役!”   秦德威说:“你不是来参加录遗之试的吗!我留封信给你,你回头拿信去拜访大宗师,包你过考!”   高长江立刻又笑道:“好的!秦大爷你尽管吩咐在下!” 第三百七十七章 拦路   秦德威此时身边有四个随从,马二和段庆两个从南京带出来的。另外两个是冯家留下的,本来要一直护送他到南京城。   为了马匹的速度耐力着想,秦德威就果断把两个冯家人打发回松江去了。   反正都已经距离南京城不足百里,怎么也没京城那么危险。   至于马二和段庆两人,当然乐意早点回南京去,都离家这么近了,谁还有耐心在外面呆着。   然后三人就借了高长江的马车,由经验丰富的段庆驾车,一路朝西而去。   南京城里外两道城墙的城门,每天夜晚都要关闭落锁。   秦德威一行人归心似箭,想老婆的想老婆,想情人的想情人,紧赶慢赶的,总算抢在外城落锁之前进来了。   但赶到里城东边通济门外时,就迟了一会儿,城门已经关闭了。   城门关防森严,秦德威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本事叫开城门。   三人便只能苦恼的望城而叹,秦德威想了想,便绕城而走,从从东面绕到了南边。   业师王以旌家就在南边聚宝门外,秦德威打算先去老师家里借宿一晚,顺便把河漕王师叔的家信给老师送过去。   到了王家,秦德威一边吃晚饭一边陪老师说了会儿话。此后困顿不已,就直接去睡了。   一夜无话,天色蒙蒙亮,秦德威就起来了,从聚宝门进了城,然后直奔秦淮旧院。   眼瞅着王怜卿家就在前方,秦德威跳下马车,对段庆和马二挥挥手说:“已经无事,各自散了吧,马车交给太白楼就行。”   又脚步匆匆的走到王怜卿家门口附近时,忽然有人叫道:“前面莫不是秦先生?”   秦德威回头望去,后面有一辆悬挂着纱帐的马车跟了上来,帘幕从里面揭开,露出一张娇俏的脸庞。   再细看,原来也是个老相识,当初秦德威跟她学过官话的,就是那位于雪容于美人。   于美人笑道:“刚才远远看着像,只是个头比印象里高,近看还真是你!”   秦德威点点头,礼节性的打个招呼说:“许久不见!”然后扭头就走。   于美人又喊住了秦德威说:“今日南京文坛有大事,你不知道吗?”   秦德威听到这个,就暂停了脚步,又问道:“什么文坛大事?”   虽然秦德威一直看不上本地文坛的腐朽,但终究身份还是南京士人,该有的关注还是要有。   于雪容娉娉袅袅的探腿扭腰下了马车,行个万福礼才答道:“东桥老先生发起了一场文坛大会,日期就在今天!秦先生是不是刚回来,还不知道?”   秦德威顿时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就顾老头那习性,哪年不办活动?   只是连续被自己砸了两三年锅,也就去年自己不在。莫非他又抖搂起来了? 竒 書 蛧 W W ω . q í s ú W à N G . c o M   于雪容见秦德威态度轻蔑,就又强调说:“秦先生你不能轻视,这次真的是很大的大会!   东桥老先生不但遍召本地才俊,还邀请了数位外地名家到会!   声势号称嘉靖朝以来东南最大文会,老先生说了,要共襄盛举做一场至少能流传百年的大事!”   秦德威:“……”   瞧顾老头这通吹嘘的,连自己这穿越者都差点信了。   但在他印象里,南京城在嘉靖朝,根本没有什么能流传百年的文坛盛事啊,出了四个武状元算是武坛盛世倒是真的。   看顾老头这份功力,应该去五百年后搞互联网创业项目,生在大明也算是生不逢时了。   不过想到这里,秦德威还真有点好奇了,这顾老头到底搞出了什么项目?   就算让自己想,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至少能流传百年的项目,难道顾老头还能比自己这个穿越者更有创意?   “这个就不清楚了。”于雪容不是不肯告诉秦德威,她也真的是不知道。   又道:“只有寥寥数人知道内情,但老先生们口风紧得很,一丝都不外传。   奴家这就是应邀参与的,只怕到了后才能知道,听说大会上还要评点金陵美人。”   还有这出?秦德威随口问道:“你可知道,王怜卿去吗?”   于雪容说:“王怜卿并不去。还有传言说,这大会还是要防着秦先生你的,都知道王怜卿是你的人,更不能去。”   靠!居然还防着自己!秦德威心里就直犯嘀咕,如果真被顾老头搞出了什么大动静,然后偏偏自己被排除在外,传扬出去岂不是很没面子?   于雪容试探说:“也许他们并不知道秦先生回来,所以没有邀请。不想奴家得以偶遇秦先生,你要不要与奴家同去?”   秦德威考虑了一下,咬牙道:“走!去瞧瞧!”   王美人跑不掉,但如果顾老头那边真有什么事错过了,那就没得补。   他又想起顾老头急忙把柳月请回去的事情了,越想越古怪,先去看看怎么回事再说!不然心里好奇按不住。   于美人大喜,今天真是一大早喜鹊叫,出来半道上还能捡到个秦德威。   又挤上了于美人的马车,秦德威才想起连目的地都不知道。   于雪容介绍情况说:“东桥老先生在牛首山下筑了一座松坞草堂,今日大会就在那里。”   秦德威无语,这都偏到哪去了?   往南走是聚宝门,出了聚宝门就算出了里城,然后继续往西南走,再出了外城小安德门才是牛首山,纯步行可能要一个时辰。   也就是说,顾老头这个松坞草堂都不能算近郊,已经是郊外的郊外了。   于雪容抿嘴笑道:“东桥老先生本来要在青溪边修园子,结果赔给你当了菜地,哪还有钱继续在城里造园?   于美人的马车晃晃悠悠的往南走,王怜卿家门口的忘八目睹了一切,神色复杂的往里面冲。   “秦先生回来了!我在外面看见他了!”忘八站在王怜卿住处院门口,大呼小叫的喊。   只听屋里哗啦一声响,疑似茶杯碎地声音,又见王美人从屋里急忙出来,问道:“人在哪里?”   那忘八哭丧着脸说:“秦先生被那个于雪容拦了道,又上了于雪容的马车走了!”   “这个贱人!”王怜卿也不知是骂谁,“他们一定去了牛首山那边!快去雇车!追!” 第三百七十八章 不要提这个名字!   在三月阳春的这个清早,鸡鸣声响起。   南京文坛盟主顾璘缓缓步行,走出松坞草堂大门,王逢元紧随在老师后面。   抬头有山色,近听有溪声,举目见稻田,低头是草径。   顾老先生悠然叹道:“吉山啊,你看此处别墅如何?是不是别有一番诗家林泉隐逸风味。”   王逢元很从心的回应说:“还是息园更好。”   顾璘:“……”   这孩子怎么说话的?看来自己这两年的威望有所下降啊。   顾老先生又问道:“今日举大事,可都准备齐当了?”   王逢元答道:“都已准备好了,只是赶在今日,是不是太仓促了?   几位老先生都是这两日才匆忙赶到的,还没好好休整。”   顾璘无奈的说:“时不我待啊,我们必须要赶时间,不能拖延了。老夫料定,那小学生秦德威今年必定回南京参加乡试!   而且多半是开了春就南下回来,我们要抢在他回来之前,不然必定出变故。   王逢元忧心忡忡道:“不过不知为什么,我今日心绪不宁,总感觉秦德威会突然冒出来。”   顾老先生胸有成竹的说:“你放心!老夫在北边龙江关、西边江东门这两大水路入城处,都派了人看着,并没有发现秦德威回来的迹象。   而且在小安德门也派了人守着,看到秦德威就想办法阻拦!”   说完了安排后,顾老先生又叮嘱说:“对了,你今天不要提这个名字,免得别人听到了顺势议论!我们的原则就是尽量淡化!”   前文介绍过,松坞草堂位于牛首山下,从小安德门出来沿着路走一段就是。   郊外也有郊外的好处,地方宽敞,不像城里那么狭窄局促。   草堂门外也宽阔的很,宾客们的车马轿就随意的停在道路两边。   早到的士子美人们也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闲谈着今日盛会,都在猜测顾老盟主想要干什么。   还别出心裁的安排了一个声音洪亮的人站在路边,专门负责唱名。   很多不明今日内情的人一边闲谈,一边听着唱名,听着听着,就感到今天不同寻常了。   文征明!这个不用介绍了。   严嵩!南京礼部侍郎,迟早当尚书!   杨循吉!年轻时与祝枝山齐名,三十岁时弃官不做,号姑苏第一狂生!   陈沂!与顾老盟主齐名的金陵三俊之一,官至太仆寺卿,去年才致仕回金陵!   蒋山卿!江北四才子之一,唯一健在的,官参政!   徐霖!当世南北两大作曲家之一!   至于其他的,像什么越中名士陈鹤,本地名士罗凤、许隆、谢承举这样的,举不胜举了。   上面还都是老一辈的,年轻一代的都不用提了。   闲谈众人只听得目瞪口呆,这个阵容,几乎把目前活动在长江下游的名士一网打尽了,顾老盟主看来真是拼了!   在主堂中,顾璘扫视了一圈,主要核心人员差不多到齐了,便开口道:   “今日春光媚好,正是游春佳时,请诸君移步草堂旁边山泉处赏景!我亦有个倡议公布!”   于是众人闲庭信步,说说笑笑悠哉游哉的走到外面。说实话,在这个季节,户外比室内还舒适。   其他参加文会的人,见到这帮主要人物出来,自然而然的也就凑了过来。   顾老盟主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却有个人抢在前面,高声道:“秦德威来了没有?”   谁这么不懂事竟然提起秦德威!顾老盟主顿时怒目而视,原来是苏州老狂生杨循吉,又不好开口训斥了。   这人与祝枝山是同代人,今年都快八十了,性格极度狷狂。现在隐居不出,难得能请出来。   杨循吉顾左右而言:“有人对老夫说,这个秦德威学问驳杂,喜好刁难嘲讽,有点像我,所以才有了兴趣来南京,难道白来了么?”   同为苏州人的文征明看着顾老盟主脸色不好看,就扯了扯杨循吉袖子:“别说了!”   本地著名隐士许隆与顾老先生向来配合默契,出面道:   “今日东桥公有大事与诸君共举,不要打岔提无关之人了,今日这事与秦德威无关!”   顾老先生终于可以侃侃而谈:“金陵乃六朝古都,又是本朝南都,天下名城!   提到金陵,向来以典故胜迹出名,但长时以来,众说纷纭,无有归纳,反叫人十分模糊。   所以经过我一年来精心研究,特意提出金陵八景这个概念,作为一个整体标志传世!”   “八景是什么?”有人问道。   顾老盟主早有准备的一一列了出来:“钟阜祥云、石城瑞雪、龙江夜雨、凤台秋月、白鹭晴波、乌衣夕照、秦淮渔笛、天印樵歌!”   顿时引来一片叫好声!外围士子大都是本地人,听到这种弘扬本地文化的事情,当然叫好。   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总结过,顾老先生这个提法,简直就是开创性的。   顾璘对着文征明拱了拱手,又对身边众友人道:“我欲请文衡山先生为八景作画,命名为《金陵八景图》,想必是传世之作!”   众人大赞道:“诚乃佳话也!”   然后顾璘又对身边众友人说:“有画不可无诗,也请诸君助一臂之力,八人每人写景一首!”   这事情确实有点意思,众人也再次轰然叫好。   顾璘总结道:“名城、名士、名画、名诗,交相辉映,至少可流传百年!   吾辈所求,不就是传世吗!以后世人说起金陵,首先想起金陵八景,然后就会想起我们!只要金陵城还在,我们的故事就不会消亡!”   不得不说,众人还是挺佩服顾璘的,不愧是年轻时的逼王,确实有创意。   硬生生的造出一个概念,他们还能跟着沾光,名字跟着金陵城一起不朽。   外围士子议论纷纷,如果按照顾老盟主所言,岂不又是只有老前辈们装逼?那他们今天过来,就是个背景板吗?   顾老盟主大概知道别人所想,又赶紧说:“诸生稍安勿躁,前辈们所写乃是主诗!尔等亦可赋诗进献,写哪个景的就投给哪位前辈,如果被选中,便可作为副诗!”   这时候,人群角落里突然有人“哈哈”大笑,并尖刻的嘲讽道:“宛如跳梁后面那两个字,可笑之极!”   顾老盟主这几年被秦德威砸锅砸得习惯成自然了,条件反射般的呵斥道:“秦德威你闭嘴!”   那人突然就噎住了,像是被人掐住了笑声,好半天才答道:“抱歉,在下并不是秦德威!”   众人:“……”   顾老兄(弟)到底经历过什么,对秦德威这个名字有多么敏感啊? 第三百七十九章 还是不是主角?   众人感慨完顾老盟主的反应,又一起去看发声讽刺之人,却见那人只是个十三四岁的白皙少年。   惊讶之余,又恍恍惚惚觉得这个场景莫名的眼熟。看来顾东桥刚才骂错了人,也真是情有可原啊。   现在的少年人,都这么不讲究的吗?   越中名士陈鹤陡然失色,连忙起身拉着这少年,急急往外走,要另找个地方教训。   “慢着!”姑苏老狂生杨循吉很感兴趣的开口问道:“此子是谁?”   那少年挣脱了陈鹤,对杨循吉答道:“小子山阴徐渭!”   雾草!秦德威大吃一惊,这不是少年版的徐文长徐青藤吗!   此时秦德威带着遮阳大帽,又刻意压低了帽檐,盖住半张脸,非常低调的站在人群外围。   因为最近这一年半发育很快,他的个头已经相当于略矮的成年人,别人只看身高也没想到是秦德威。   毕竟南京这边大部分人的认知里,对小学生印象还停留在一年半前的矮人一头。   虽然秦德威可能会另眼相看,但对这时候的人们来说,徐渭还是个小透明。   陈鹤对着众人介绍道:“此乃吾乡神童,近日他家中遭变,我便带着他出来散心,也是让他长长见识。”   杨循吉觉得徐渭这个敢放炮的狂劲儿挺对胃口的,又问道:“你说可笑之极,有何可笑之处啊?”   徐渭便看着顾璘开口道:“小子这两日,但见诸士子奔走前辈门下,只求片言褒赏便声价骤起。   再看今日之会,莫敢后至,恭敬景从,宛如朝见!   故而一笑所谓盟主前辈,操文章之柄,虚张声势,吹嘘才俊。又宛如南面王封官赐爵,真乃近来罕有!”   不怕没话说,就怕不让说话。少年徐渭得意洋洋的看着众人,纵然你们生气,也遮掩不了事实。   人不轻狂枉少年,就该如此意气激扬的揭批不良风气!越生气,越愤怒,就越能体现你们的虚假和色厉内荏!   被矛头指向的顾璘老先生却无动于衷,很淡定的挥了挥手:“你说完了?下去吧!”   徐渭顿时疑惑不解,你这老头为什么不生气?难道自己的语气不够激烈?用词不够刻薄?   还有,大家倒是给点反应啊!这样无视自己是几个意思?   想到这里,徐渭忍不住就高呼:“诸君对逆耳之言假作不闻乎!”   王逢元昂首而出,轻蔑一笑,对徐渭嘲弄道:“老师从嘉靖九年到嘉靖十一年,足足被秦德威这样骂了三年!   你这个不知从哪钻出来的跳梁小儿多骂一次,还都是陈腔滥调、了无新意,又能怎样?有什么值得议论的?”   顾老盟主不满的瞪了眼弟子,瞎说什么大实话!   混账!徐渭大怒,没想到对方完全不生气,自己反而被气了个半死。   前文介绍过,王逢元就是很会言辞刻薄的才子,不然也不会被老盟主当接班人培养,不会怼人怎么当盟主?   只是生不逢时,遇上了天克之人,才总是显得弱鸡。   所以众人没觉得王逢元出来怼人有什么奇怪的,但就是这腔调有点怪异……   顾老盟主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内心有点恼怒,他说过不许提秦德威!   这关门弟子,今天很不一样!不,应该说最近这一年来,早就很不一样了!   但徐渭乃是百年一见的真神童,几百年后还流传一堆少年徐文长的民间传说故事,哪能服气?   偏激脾气发作起来,当即又说:“我的话还没有完,尔等仍有第二个可笑地方!   南京城江流环绕曲折,故而与广袤不相称,非体国经野、辨方正位之处!   大内又迫东城,且偏坡卑湿,昔年太子、太孙皆不禄。是以江流去而不返,山形散而不聚,恐非帝王都也。   自国朝以来,南京无有状元、宰辅,亦无大家,岂不能说明问题?   这地方不行!所以尔等以都城名门自诩,以文坛盟主自居,宛如夜郎之事,岂不可笑之极!”   雾草!已经切换到看戏模式的秦德威再次震惊,小徐这地图炮有点大啊!   难怪此人历史上极度落魄潦倒,最终什么也混不上,就这性格,谁能容忍!   果然现场大哗,群情愤激!参加文会的人,大都是南京本地人,哪能听得了这些!   还是王逢元出面,对徐渭怒喝道:“都是胡言乱语!谁说南京出不了文坛大家!秦德威难道不是?”   徐渭嘴硬说:“我并不以为这算大家!”   王逢元回应说:“在江南,文衡山先生赞誉为当今江左第一!在京师,一人力压嘉靖八才子,无人能争锋!   当年主持天下文坛的复古七才子中,那王浚川公也指定秦德威为后继之人!   这样成就独步天下,至少是当今海内文坛唯一一人,如何不是文坛大家!你能找出第二个来么!”   双方你来我往的互怼,众人正听得入神,突然又听到有人暴喝:“你够了!”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老盟主顾璘正对着王逢元怒目而视。   来捧场得这些,很多人都是顾璘多年老友了,顿时就意识到,这对师徒之间好像出了点问题?   徐渭不管这俩师徒怎么回事,又直接怼了回来:“我还是不以为秦德威算大家!   所谓文坛大家,不一定要开宗立派,但必定能引领潮流,影响一时之风气!”   王逢元看了看老师顾璘,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仿佛再次下定了决心,却对徐渭问了个古怪的问题:“你今年岁数几何?”   徐渭莫名其妙的回答说:“十四!”   王逢元哈哈大笑,讥讽说:“谁说秦德威没有引领风潮?这不就有你这样来效仿?   你今天这个模样,说到底,不就是想学秦德威少年成名之法吗!你还敢说秦德威没有影响风气?”   混蛋!少年徐渭顿时暴怒!   王逢元又幽幽叹道:“但你也晚了,秦德威十二岁时就能力压全城,并写出《芳树》这样诗篇。   而你都已经十四了,要学还是有点晚了,出新出奇都做不到了。”   少年徐渭简直要气炸了,大声说:“在下根本没有学秦德威的想法!”   附近其他南京本地士子顿时七嘴八舌的,纷纷开口道:“大家都看得真切,就是学了!   你这样以狂喷詈骂,胁持士大夫而求名,不是学秦德威又是学谁!”   徐渭的泪珠子都开始往下掉,带着徐渭来参加文会的陈鹤连忙上去帮着擦眼泪,又拉着徐渭走到偏僻地方劝解去了。   看似打退了对家,但顾璘却没有一点高兴样子,板着脸斥责道:“王逢元你住口,回草堂去不要出来了!”   众人顿时又将注意力转移到师徒两人身上,看来这对师徒之间不只是有点问题,而是大问题啊!   带着遮阳大帽藏身在外围的秦德威很无语,今天这文会场面跟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啊。   自己到底还是不是主角了?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第三百八十章 何为宗师(上)   天地君亲师,无论顾璘说了什么,王逢元也不能公开与老师顶嘴。   所以他只得深深叹了口气,又对顾璘劝了几句:“老师,时代变了!不可固步自封啊!   既然我们金陵出了个秦德威,我等不妨举起这杆大旗,以声力气义,张扬南都文人威望!”   顾老师依旧冷着脸不说话,王逢元低头离开溪边文会人群,独自回了松坞草堂里。   在场的都是文人,从这只言片语中就能听出来,这对师徒之间,肯定在理念问题上出现了巨大矛盾。   秦德威偷偷目送王逢元背影,心里也是怪异的很。   他预先设想的是,不管顾老头搞出了什么的新项目,文人文会万变不离其宗,总脱不了一个“文”字。   所以只要他能即时赶到现场,在旁边窥伺时机,然后现身碾压就行了。   几年来套路一直是这样的,但在今天,从徐渭放炮到师徒矛盾,场面一直就很诡异。   结果就搞得秦德威也一直拿不准,自己该不该现身。   这时候干扰项都排除了,顾老盟主便继续主持文会,对众人说着自己的新项目:   “刚才老夫少说了一项,还应当有美人!既然有了金陵八景,每景再搭配评选一个美人,可称为八艳!”   当即就有老色批叫道:“妙!”   聚在另一旁的莺莺燕燕们听到这个,一起各有心思的娇笑起来。   顾老盟主很有煽动力的总结说:“名城、名胜、名画、名诗、名士,再加上美人!如此盛事,与诸君共举!   老夫作序,文衡山作画,八名前辈人物作诗!再从后起之秀选八首唱和,一年之后全部完成,诸君以为可否?”   秦德威暗暗感慨,这顾老头能当盟主,混圈风生水起的,也是有点东西,就是天赋点没在诗文书画等方面。   这个时候,忽然有急促的马蹄声传入了最外面一圈人的耳朵里。   大家回头看去,却见一辆马车在路上狂奔过来,车厢似乎都要颠簸的散架了。   一直冲到了靠近这边树林小溪,车厢实在无法前进了,才停了下来。   然后就从车厢里钻出个大美人来,瞪着一双杏眼,朝着人群这边扫了扫去。   最外面几个士子看到了,当即就议论起来。   早有传言顾老盟主要搞大事,所以最著名的美人大都来了,比如秦淮四美,以及新蹿红的柳月这些人。   唯独王怜卿婉拒了,所以众人印象才深刻,却不料王怜卿此刻又出现了。   恰好有个追求过王怜卿作入幕之宾而不成的士子,看到这一幕,当即就讽刺道:“前番说不来,为何今日又来?莫非这就叫朝秦暮楚?”   现场人比较多,王怜卿来回扫了好几眼都没发现目标,一个女人又不好意思硬往人群里挤。   她蹙了蹙眉头后,便对最近的士子说:“这位官人,可曾看到秦德威?”   秦德威?这三个字仿佛有魔力,瞬间就把周围的人吸引了过来。   被问到那人诧异的说:“秦德威在这里?”   王怜卿本来也不太确定,但她却在那边一群美人里,看见了于雪容,立即就敢断定,秦德威绝对在现场!   这个消息就像是一块石头丢到水里,波纹一圈圈的扩散。   顾老盟主本来站在高处,正讲的有感觉,准备做进一步详细安排。   此时忽然发现人群各自交头接耳,然后全都在左顾右看,仿佛寻找着什么。   著名隐士许隆的儿子许谷本来也在人群里,连忙凑到顾老先生身前,禀报说:“他们说秦德威在这里!”   踏马的!顾老盟主的心情,除了这三字经,不知该说什么!   明明在各处城门口安排了人盯着,怎么还让秦德威混进来了!   如果大家都不注意,秦德威带着遮阳大帽,躲在人群边缘藏身还比较容易。   但若人人都在找秦德威时,那根本就藏不住了。   再说现场就这么一个带着遮阳大帽还挡住半脸的人,如果有心,找起来就很明显。   秦德威苦笑几声,把帽檐往上抬了抬,露出一张依旧俊逸但却多了几分成熟的脸面。   王怜卿一步一步的走过来,眼圈有点泛红,声音很委屈的问道:“难道文会比奴家还重要?”   秦德威有点意外,王美人怎么这么敏感脆弱了?原来她内心其实很强韧,很少有矫情的时候啊?   “话不是这么说了……”秦德威才解释半句,就很高情商的停了下来,直接说:“当然你更重要了!”   王怜卿叹口气,很委婉的说:“奴家原本以为,你回南京后。第一首诗肯定是属于我的。”   “其实吧这也没这么重要……”秦德威才辩解半句,就很高情商的停了下来,直接说:“第一首当然是你的!”   这时候,比三年前模样成熟了许多、妆容也更出彩的柳月从美人群体那边走了过来,深深的看着秦德威。   但她却只对王怜卿说话:“王姐姐既然来了,就同我们在一起吧,他们才子的事情,先不要拘着了。”   王怜卿白了柳月一眼,继续对秦德威说:“我们行院人家早就有消息流传,道是今日大会,将重新评定花榜,大致有八艳之说。   奴家虽然受邀,但为了你的面子,先前就拒绝了,宁可不要这些花榜名号。”   秦德威挠挠头,这么多人在边上看着呢,感情的事情说这么直白,太羞涩了。   柳月掩嘴而笑,“来了也挺好,少了王姐姐,就失色很多,本就应该来的。”   “奴家只是想早点见秦先生一面,才驱车过来。”王怜卿回应柳月说。   随后又对秦德威道:“但柳妹妹说的对,不该拘着你的。奴家这就先走了,在家里等你。”   说完后,王怜卿真就重新上车,离开了文会现场。   秦德威感觉自己的心也被勾走了,差点下意识的跟过去,并一起上车走人。   但柳月轻轻拉住了秦德威,又很关心的说:“秦老爷你刚才说,回来后的第一首给王姐姐,那在这里你可怎么办呢?”   众人正看现场八卦,听到这里忽然也觉得确实是个问题。   没有诗词的秦德威,在文会还能有几分战斗力?   等等!还有个问题,柳月为什么与秦德威也这么亲密?   按道理说,柳月去年蹿红时,秦德威并不在南京啊! 第三百八十一章 何为宗师(中)   “秦老爷,咱们去那边吧?”柳月主动邀请说。   这顿时让周边士子浑身冒酸气,心里十分不平衡,秦德威就这么了不起吗!   但秦德威却对柳月挥了挥手,“别捣乱了!我这里也用不着你,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他又不傻,能看得出来,王怜卿和柳月显然不那么和睦。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现在跟柳月太亲密,今晚还能上王怜卿的床吗?   再说关系谁近谁远,秦德威心里还是有数的,柳月肯定不如王怜卿。   一年来红到发紫的柳月虽然心里不爽,但也无可奈何,只能转身又回到美人们那边去。   顿时周边士子心里更不平衡了,你秦德威简直毫无情趣、暴殄天物!   秦德威便对左右说:“美丽的女人只会影响上进速度!诸君引以为鉴啊,千万不要步及在下后尘。”   众人:“……”   再说今天这场文会,格局是这样的:发起人顾老先生只亲自邀请了一干同道名士,数量只有十来个。   理论上正式参加文会的人,其实只有这些名士和他们带来的晚辈,或坐或立,随意自在的围绕着顾老先生。   而其他大部分士子都是主动闻风而来,也是存了寻找扬名机会的心思。   对于不甘寂寞的读书人而言,这是很常见的社交行为。   但他们大都只能在外围看热闹,与内场核心圈的少数人物是两个阶层。   没有秦德威这样的天纵之才,是很难打破壁垒的。   而现场溪水边有一个天生的石台,主持文会的顾老先生就站在石台上讲话。   顾老先生身前还摆着张桌子,上面放着些笔墨纸砚。   秦德威刚才为了隐藏身份,故意压着帽檐,不敢抬头细看环境。但现在他正式亮了相,就光明正大的端详起来。   然后他越看越觉得这个场景很眼熟:一张桌子,桌子后面站着个人,人也是穿着长袍,台下一群观众看着台上……   台上应该再站一个人才合理!一个不可遏制的念头,在秦德威心里冒了出来。   他感觉自己生了强迫症,就对旁边的士子说:“这位朋友,可否借你的折扇一用?”   既然不想作诗了,就上去说一段吧。   此时顾老盟主虽然因为秦德威的出现而闹心,但他骑虎难下,总不能看到秦德威就中断文会跑路吧?   如果真要这样做,他顾东桥一生的名誉就全葬送了!   老盟主便暗暗给自己打气,不管秦德威干什么,自己只管说自己的!   只要老朋友们肯配合,齐心协力屏蔽掉秦德威就行了!   然后老盟主就看到,秦德威排开人群走过来,又跃上石台,站在了自己旁边。   “谁让你上来的!”顾老先生感觉自己的地盘受到了侵犯,呵斥道。   秦德威摇着折扇,不疾不徐的说:“刚才在下亮了相,就有许多朋友探头探脑,不停的看向在下。   就是前面的老前辈们,也总是频频回头看向在下,其实不必如此麻烦。   所以在下就想,干脆上来好了,让诸位轻轻松松看个清楚,也省得总是扭头。   虽然古时有个看杀卫阶的故事,但想来在下还不至于,并不怕被诸君看。”   顾老盟主:“……”   台下有人哈哈大笑,刚才少年徐渭带来的剑拔弩张气氛陡然松弛了。   秦德威在台上立定,对着人群招了招手,自我介绍道:   “今日有不少新朋友,在下秦德威,乃金陵文坛的一名小学生!德字辈的!”   然后秦德威又对顾老盟主说:“老先生不用管在下,你接着说就是了,在下洗耳恭听。”   这么平实捧人的话,让包括顾老盟主在内的很多人都十分诧异。   秦德威上来后,居然没有冷嘲热讽,也没有血口喷人,更没有拿诗词砸人!   难道去了趟京师,就学会修身养性了?   此时越中名士陈鹤已经哄好了小老弟徐渭,带着徐渭回到了主会场。   正好听到这段,徐渭又生气了,愤然问道:“他们都说我学秦德威,这哪里像了?”   这秦德威的样子,哪有半点锐气?   台上顾老盟主继续讲道:“方才说了,老夫作序,文征明作画。   然后关于八景诗作的分配,老夫这里初步拟了一个草案,请诸君议论。   钟阜祥云严介溪,石城瑞雪陈石亭,龙江夜雨杨南峰……天印樵歌罗印冈。”   “等等!”秦德威突然开口,“这作诗名单里,怎么没有在下?”   如果是别人敢这么问,乱棍打出去就是。   但号称江左第一诗人的秦德威这么问,却让顾老盟主十分不好回答。   但顾老盟主也不是没有办法,就应对说:“八人八首早已定好,在座诸公皆为前辈,你想取代谁?”   再狂的文人,也要遵守基本伦理,你秦德威这时候说要取代谁,那无异于公然侮辱老前辈!   他顾老盟主为什么费尽心思,请了这么多重量级名士?每一个名士都代表着一股势力!   文征明杨循吉代表苏州文坛,严嵩代表着江西文坛,蒋山卿代表着江北文坛,陈鹤代表着浙江越中文坛……   秦德威扫视了靠近石台的一圈老前辈们,然后对准了文征明,拱手道:   “衡山先生许久不见!听说你经常帮在下扬名,今天再帮在下想想,在下应该换下哪位前辈?”   这踏马的让我替你得罪人吗?文征明没好气的说:“你干脆代替老夫作画算了!”   秦德威大喜特喜,连忙说:“多谢衡山先生相让!君子一言,就这么说定了!”   又对顾老盟主说:“既然文衡山老先生答应了,那么在下就替了他!”   雾草!文征明大惊,你还真敢答应?谁给你的勇气?你踏马的会作画吗?   秦德威慷慨激昂的说:“请诸公相信我!只要给我一个月时间学画,定让诸君刮目相看!”   “哈哈哈哈!”台下外围人群看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   刚才顾老盟主安排的很明白,文征明只负责作画。   但稍微了解秦德威的人都知道,秦德威属于那种专精诗文的文人,根本不会作画。   让秦德威乱涂鸦的场面,实在不敢想。但可以肯定,足以毁掉一切盛事!   再出众的诗词,再绝色的美人,也挽不回秦德威的画!   对于大部分士子来说,他们混不进近亲繁殖的精英圈层,只能站在外围,充当摇旗呐喊的背景板。   反正扬名的好事大概率轮不到自己,所以看着秦德威在台上花样百出的捣乱,由衷的感到可乐。   只有徐渭内心越发的愤怒,这帮南京人真不是东西,胆敢强行污蔑自己学秦德威!就这样无能的秦德威,学他个屁!   秦德威虽然人在台上,始终关注着台下的反应,见此暗暗点头。   没有白卖力气垫场,人心大概可用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何为宗师(下)   顾老盟主狠狠瞪了眼文征明,都怪你给秦德威装疯卖傻的机会!   衡山先生心虚的低下了头,谁能想到秦德威这么不要面皮啊。   顾老盟主不受下面笑场的干扰,一本正经的沉声道:“衡山先生作画,乃是诸君公推的,你说替就替,做不得数!”   秦德威拉下了脸,质问说:“如此说来,老先生你不肯让在下参与作诗,又不让在下作画?决意要将在下排除在外?”   顾璘老盟主答道:“阁下若有能耐,可以自己另起炉灶,写几首都没人管你,又何苦往老夫这里挤?”   秦德威仿佛很好奇的问道:“你真不怕在下另起炉灶?”   按说顾老头受过这么多毒打,应该知道自己拥有一人写八首,然后力压所有人的实力啊。   顾老盟主冷哼一声,直接亮了底牌:“直说了吧,今日举事,之所以请文衡山作画,遍邀诸公作诗,再搭配八艳助兴,为的就是全方位抗击你这诗霸!”   雾草!秦德威震惊了,你一个把持文坛、排斥异己的盟主,居然说自己这走单帮的是“霸”,你的脸呢?   外围众人又是很捧场的哈哈大笑,诗仙诗圣诗佛诗鬼什么的都耳熟能详了,但诗霸真是第一次听说。   再细想想,还是挺合适的,秦德威扔诗词的那种气势就是霸道不讲理,不是诗霸又是什么?   顾老先生寸步不让的盯着秦德威,单拼诗词可能拼不过你,这个大家都没有信心,但可以比拼综合素质!   八个人背后都是一股文坛势力,这就代表着传播渠道!   再搭配上文征明的画,以及八艳点缀,难道还能不如你秦德威单纯几首诗的影响力?   这,就是一位文坛老盟主最后的倔强!   秦德威仰天长叹一声,对顾老盟主说:“其实不瞒老先生说,在下写不了金陵景色!”   听到这句,众人一片哗然,秦德威居然在诗词上认怂?你这样还算诗霸吗!   顾老盟主差点就脱口而出三个字“为什么”,但他硬生生的把这三个字扼在了自己喉咙里,并没有出声!   以他丰富的被毒打经验,当然能判断出来,绝对不能搭腔,不然后患无穷!   “为什么?”台下最近的人是文征明,充满童心的好奇问道。   猪队友!顾老盟主险些当场吐血,你文征明一定是个内奸吧!早知道就不邀请文征明了!   要不是看你名声最大,江南四大才子硕果仅存,根本不会考虑邀请你这个秦吹!什么江左第一,都是你吹出来的!   又听秦德威非常遗憾的回答说:“因为在下的文思,实在支撑不了写金陵景色啊!”   “胡扯!”文征明毫不客气的说:“你怎么可能写不了金陵八景?”   秦德威突然甩下文征明,面朝人群说:“金陵乃是千年名城,名胜众多!接下来,请听一段报地名!”   众人:“???”   然后就听到秦德威一口气念道:“钟山、方山、牛首山!东山、虎洞、梅花山!冶城、青溪、桃叶渡!莫愁湖、长干里!燕子矶、凤凰台、雨花台!灵谷寺、清凉寺、栖霞寺!落星岗、献花岩、达摩洞……”   即便是本地人,也听得一脸懵逼,秦诗霸这是念了多少个地方?咱南京有这么多名胜吗?   但大部分本地人自豪感还是油然而生,有人高声问道:“秦朋友!你这报地名,到底是报了多少个地方?”   秦德威举起四根手指头,“在下穷搜历代典籍记载,共计得金陵四十景!”   雾草!众人又是目瞪口呆,这也太多了吧?   不是随便一个山水都能叫名胜,起码也要有典籍故闻之类的,才敢说是胜景。   秦德威这是搜检了多少记载,才整理出来的名单?   “衡山先生,现在你可知道,为什么以在下的文思,也支撑不起写金陵之景了吧?”秦德威对文征明说。   文征明偷偷看了眼老友顾东桥那已经开始发黑的脸色,赶紧暂时与秦德威切割:“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秦德威又转向顾老盟主,很诚恳的说:“老先生你想知道,在下为何上来捣乱吗?”   “不想知道!”顾璘莫名愤怒的说。   “哦!”秦德威便答道:“我们金陵如此之多胜景,在下都能考证出四十个,而你才考证出八个。   所以并非在下与你过不去,而是因为你学问不精啊。   难道堂堂皇都南京,就跟其他地方各种俗烂的四景八景一样档次吗!   在下身为本地乡亲,看你要搞什么八景诗咏还自鸣得意,真不能忍啊。”   最后秦德威痛心疾首的说:“吾乡景致歌咏明明可以做得更宏大,如此方不愧皇都之名!   但却被你这文坛盟主搞得如此小家子气,你这是犯罪!”   顾老盟主的大怒变狂怒,怒气冲到头发昏,不经深思熟虑的脱口而出:“你又写不了四十景,提出来再多名目又有什么用!”   秦德威对人群高声道:“在下确实有歌咏四十景之意,但文思不足,如何是好!”   当即外围就有人呼应道:“愿助秦朋友一臂之力!”   随后呼应声此起彼伏,外围士子几乎人人动心!   如果是顾老盟主提出的八景概念,肯定被那帮名士老前辈以及徒子徒孙垄断了。   但秦德威扔出四十景概念,明显是想要打破垄断,给大家发福利啊,他们大概率能混上一份!   大家都知道,秦德威这个人虽然霸道,但没有那种拉帮结伙维持地位的毛病。   诗霸用作品说话就足够了,完全没必要用盟社来抬举声势。   顾老盟主狂怒又变回大怒,你秦德威这又是彻底砸锅!   便立刻指责秦德威说:“老夫只说八景,只请名士,想做的事情是出精品!   若咏景之作随意泛滥成灾,良莠不齐,借着四十景倡议互相流传,大坏的是金陵形象!”   秦德威指着外围士子们,回应顾老盟主说:“抱歉,你们这些名士的诗词,与他们的诗词相比较,在我的眼里都差不多,并没有良莠之分。”   众人一起大怒,你还说你不是诗霸!   秦德威感觉豪情万丈,诗霸太难听了,下面就让你顾老盟主看看,文坛宗师应该是什么样吧!   来赴会的越中名士陈鹤发现,小老弟徐渭不知何时,变得安静如鸡了。   秦德威突然指向少年徐渭说:“小子!你给我上来!” 第三百八十三章 你们真是够了!   如果是一般的小朋友,被秦德威这样气势汹汹的招呼,肯定心生畏惧往后缩了。   但徐渭怎么会是一般人,更何况还正处于最中二的岁数。   本来他在台下已经有点虚了,但被秦德威点了名后,反而梗着脖子就要上。   同乡老哥陈鹤伸出手去,但却没有拉住徐渭。   秦德威在文坛混了这么久,从二十到六十都直面过,但真是第一次面对比自己还小的人。   打量着历史上很有传奇色彩的少年版徐文长徐青藤,秦德威暗暗感慨了一番。   本时空多了自己这个穿越者,对有些人而言,可能会因为蝴蝶翅膀扇动,失去成名成才的机会。   但还有一些人,无论蝴蝶翅膀怎么扇动,他肯定还会成才。秦德威相信,徐渭就一定就是这样的人。   在原本历史上,徐渭都倒霉成那样了,人生所能遭遇的苦难基本都感受了一遍,最后都被生活逼成了杀妻的精神病,就这也没耽误他那流传几百年的才名。   秦德威一边想着,一边对徐渭道:“小子!你……”   徐渭不满的打断了秦德威,骄傲的顶嘴说:“在下有名有姓,乃山阴徐渭徐文长!”   秦德威难得遇到个比自己还年幼的,能称呼别人“小子”的机会可不多,所以就很恶趣味的故意这样喊了。   虽然就比自己小两岁,但小两岁也是小,少年人小两岁可就差了一头高!   却没想到被徐渭顶了回来,下意识的嘀咕了一句别人听不懂的话:“徐文长啊,原来是文字辈的。”   随即又道:“你刚才那几段话,还敢在我面前说一遍否!”   徐文长也不顾同乡老大哥陈鹤的眼神,昂首道:“有何不敢?一笑所谓盟主前辈,操文章之柄,虚张声势,吹嘘才俊……”   秦德威暗暗点头,先让徐文长垫出话,自己再借题发挥比较合理。   老盟主明摆着要排挤自己,总不能真让他弄成了吧,再说自己岁数也差不多了,可以考虑进一步拔高文坛地位了。   万一这次乡试考不中,下次乡试又要等三年,期间可以考虑暂时往文坛领袖方向去发展发展,今天就当预热了。   “你们真是够了!”但此刻顾老先生已经怒发冲冠,冲上来喝道:“佛祖低眉,也有金刚之怒!老夫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这石台上本是他顾东桥的地盘,你秦德威上来,又喊别人上来,把这里当什么了?把他顾东桥发起的文会,又当成什么了!   随后顾老先生对着边上侍立的家奴吩咐:“将这两人赶出会场,划地为界,不许再进来!”   当即就有几条汉子扑了上来,虽然不敢直接动手,但推搡着秦德威和徐文长两个少年还是很轻松的。   被推下石台的秦德威叫道:“顾东桥!你心虚了否!不敢让人说话吗!”   顾老盟主沉着脸说:“这里地方是老夫的产业,文会是老夫发起,宾客是老夫邀请!   阁下强行在这里喧宾夺主,以谤主家出风头,难道就合情理了?   刚才老夫已经说过,若阁下有能耐,请另起炉灶去,不要总是在老夫这里强行借光。勿谓言之不预也!”   秦德威又质疑道:“这山林溪泉,怎么就成了你的产业!”   家奴们也不废话,直接将秦德威推到了人群外面,然后又用树枝在地面上划了一道线。   然后客客气气的说:“秦先生,以这条线为界,这边都是我家老爷松坞草堂的产业。   您若是再过界,就可以看成擅闯私地,便不能怪小的们无礼了。”   秦德威有点恼火,来得太匆忙。身边没随从时,果然容易吃亏!   如果县衙王马张赵四大差役在身边,何至于被人武力驱逐!   外围士子虽然人数众多,但也爱莫能助,只能同情的看着秦德威被隔绝在线外。   或者说,也没法为了秦德威,公然去顶撞得罪势力更大的顾老盟主。   秦德威说的四十景,刚起了个头,还没个章程呢。就算想投机,也不敢随便投靠啊。   赶走了两个捣乱的少年,顾老盟主终于感到秩序又恢复正常了。踏马的,对付秦德威就是要靠动手才行。   下面程序,就是请几位老友们上来给大家讲讲话,然后美人献艺。   再之后就是上酒食了,同时进行分韵赋诗啊酒令啊之类的文字活动。   站在线外,徐文长吐槽说:“在下听别人说,你在南京城很有势力,就这?”   秦德威发现还有些人在关注着自己,再看看脚底下的线,唏嘘不已。   看来在混成文坛宗师之前,要先当一次艺坛祖师爷了。不是说让自己另起炉灶吗,那就开干吧。   于是秦德威就高声对徐文长问道:“我听说你是浙江第一神童?六岁读诗十岁就能作文?”   “都是乡亲们和老大人们过誉。”徐文长虽然说的很谦虚,但态度很傲然。   秦德威就说:“那我出个上联,你这神童敢不敢对?”   在各种神童小故事里,万年不变的总是有巧对的情节,可以说俗烂的不能再俗烂了。   但秦德威忽然想亲身体验下,真人版的徐文长到底什么样,像不像故事里那么神奇。   “这有何难?”徐文长毫不在意的回应说。   早习惯了,这些大人们,见了他总是要出个上句,就像逗小孩玩一样。   秦德威看了看周围环境,就随便出了句:“风日水滨,碧山人来。”   徐文长略加思忖,就答道:“明月雪时,金尊酒满。”   秦德威叹口气,摇了摇头。   徐文长反问道:“难道不工整?”   秦德威直接批评说:“你这对句没意思!”   然后他又指着附近的士子:“你看,诸君对你的下句完全没有什么反应,说明你这实属平常!没意思的很!”   徐文长怒道:“阁下强词夺理!在下只听说过对句要工整,不知道什么叫有意思!”   秦德威又接上话说:“那你出个上句,我让你看看什么叫有意思!”   徐文长也看了看周边景色,出了个上句:“水如碧玉山如黛。”   耳朵里听到这句的附近士子就忍不住想了想,只看字面不难,但难就难在这是一句诗,下句也要用诗来对。   秦德威做出风流才子样,对着远处一群助兴美人们招了招手。   没想到还真有人过来了,就是于雪容于美人,娉娉袅袅的走到秦德威身边,问道:“你有事情?”   秦德威就是随便招招手意思意思,想不到会有人来。他还以为美人们都担心得罪顾老头那边势力,今天不会理睬自己。   但也没空多想了,他便指着于美人,对徐文长说:“看!这就是下句!”   小处男徐文长不好意思这么近距离的直视美人,只对秦德威质问道:“你对了个什么?”   秦德威摸了一把于美人,说:“云想衣裳花想容!”   不少人一边瞄着主会场石台上,一边偷偷听着,果然这个对句有意思。   秦德威又摸了一把于美人,一语双关的显摆说:“怎么样?小子,知道什么有意思了吧?”   小处男有点不服:“你能不能正经点!”   “那你再来个正经的!”秦德威说。   徐文长又道:“我有个绝对,太极两仪生四象!”   道家之语,正经的不能更正经了。   秦德威再次摸了一遍于美人,坏笑着对出了下句:“春宵一刻值千金!”   雾草!众人吃了一惊,这也能不正经!   还没走的于美人很期待的问道:“你这句也是为奴家说的?”   秦德威有点头疼的说:“下次下次!”   “每回都是下次!言而无信!叫奴家白等!”于美人娇嗔一声,甩开了秦德威的手又离开了。   周围士子哈哈大笑,这边的对话,比此时石台上严侍郎的讲话好玩多了。   徐文长冷不丁的又说:“上句,人言可信乎!”   秦德威想起这一年的经历,很有感慨的对了下句出来:“下面……奴手能拏尔。”   小处男徐文长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太正经,很不满的说:“你能不能别用女人!”   秦德威得意洋洋的说:“那你服了吗?”   徐文长还是不服气:“你这样胡乱对句如果也叫有意思,那我也会!”   “那我再考考你。”秦德威指着自己身上说了上句:“当穿一身天青缎。”   徐文长翻了翻白眼答道:“该吃六味地黄丸。”   听到这个对句,周围士子又忍不住哈哈大笑,结果这不停的笑声又引得更多人注意过来。   被说该吃六味地黄丸的秦德威仿佛恼羞成怒:“书上就是这么教你对句的?”   徐文长答道:“当然有这样的书!在下最近医书看得多,医书难道不是书?”   哟呵!秦德威惊喜,看来这徐文长也挺有潜力的,不用自己拼命的带节奏了!   趁着找到感觉,秦德威指着松坞草堂,又迅速的出了个上句:“游春佳处草堂。”   徐文长不假思索的说:“伤寒灵方柴胡。”   越来越多士子已经把注意力放在这边,听到这句又是一通爆笑。说工整也真工整,说好笑也真好笑。   秦德威看到草堂前栽种的牡丹,又说:“牡丹花开,香闻七八九里。”   徐文长再次对句说:“梧桐子大,日服五六十丸。”   秦德威也被对的没脾气了,抱怨说:“我们是读书人,能不能别总是用药?”   徐小处男一语双关的反唇相讥说:“你总是用女人,那就少不了用药啊,有何不对?”   秦德威:“……”   雾草,堂堂穿越者,居然被一个土著内涵了!   周围众人不知是第几次捧腹笑了,渐渐的大家都不关注石台那边讲话了,注意力都放在了两个少年这边。   这两个少年真的都是天才人物啊,别看刚才对来对去的似乎都是胡闹,但这胡闹也是非常有技术含量的胡闹。   一般人想要跟上他们的胡闹思路答话,根本做不到啊。   不过做不到就做不到吧,这么有趣的对话,听下去就完事了!   这次换成徐文长得意洋洋了,他感觉自己扳回了一局。不对,这叫作为浙江神童压倒了南京同行!   这时他抬头看周围,却发现不知何时,已经有很多人围住了他们两个。   以徐文长的聪明劲,稍加琢磨,顿时就明白了!   踏马的,原来从一开始自己就被秦德威牵着鼻子走,原来自己就是一个被秦德威利用的工具人!   就是秦德威有意一步一步引诱着自己打配合,才能吸引了这么多人来围观并听他们两个对话!   让秦德威一个人单口说,绝对没有这样的效果!可恨自己居然毫无察觉,白白成了帮腔的!   此时正在石台上发言的是严嵩,去年夏言担任吏部尚书后,想办法奏请天子,把严嵩调换成了南京礼部侍郎,正式进入了部院序列。   这是非常关键的一步,进不了这个序列,就没希望继续上升。   但在这个位置上,严嵩也没别的事情,最重要的事情仍然是继续在南京养望,积累资历并等待机会。   所以严嵩对士林交游非常重视,顾老盟主也就很给面子,帮助已经成为好友的严嵩在南京积累声望。   所以文会上安排了严嵩发言,而且是主持人之后第二个。   可是严侍郎说着说着就发现,外围的士子们频频的向后看,越外围的士子越不专心。   随后就不停的听到了笑声,又见越来越多的人转过身去,逐渐朝着远离自己的方向挪动脚步。   仿佛在会场的最远端,充满了一种叫做快活的气氛。靠近石台这边,本该是人群最密集的地方,但却出现了一种冷清感。   于是严侍郎意兴阑珊,草草收场下去了。   顾老盟主也发现了不对,这样下去,岂不是成了他们小圈子几个人的自娱自乐?   他怒气冲冲的站起来向后走,并分开人群朝两个少年过去。   走的近了,又听到那两个少年还在哔哔哔哔。   秦德威指着会场:“遍地是前辈,足见斯文之盛!”   徐文长冷哼一声:“当场逐后生,方知吾道之孤!”   还有人很捧场的哈哈笑,这两人的才思真是绝了,现场情况信手拈来,出口就有东西。   顾老盟主斥道:“你们真是够了!”   秦德威低头看了看脚下,怼了回去:“在下没有过线!站在大明的土地上,难不成你顾东桥还能堵塞言路?   你管得了我,还管得了别人爱看谁吗!” 第三百八十四章 众望所归   参加文会的士子们从来没见过这种对口艺术,只觉得引人入胜,还很好笑。   按照原有历史进程,这门艺术形式的正式出现,大概还要再等三百几十年。   所以说,秦德威作为一个穿越者,终于干了件超越时代的事情……   至少在本时空,秦德威或许有机会当一个行业的祖师爷了,不过还要与古人东方朔竞争一下。   秦德威又看了眼徐文长,真可惜啊,这样顶尖的搭档基本找不到第二个了,今天能碰上只能算可遇不可求。   但秦德威也明白,心高气傲的徐神童在这时候,还没经历过社会的毒打蹂躏摧残凌辱,有出将入相的美梦,不可能跟着自己这样一个远在南京的小秀才混。   如果今后再无缘分的话,今天这场对口可能就成艺坛绝响了。   而徐文长的心情则是非常纠结的,他感觉说的很过瘾、很痛快,有一种挥霍才华之后的奇妙满足感。   可他又能明显的感受到,自己的聪明才智是被秦德威利用了,这种感觉很蛋疼。   总而言之,演出是很成功的,秦德威对效果是很满意的,如果顾老盟主不来砸场子就更好了。   “秦德威!你身为南京士人,竟敢勾结外人,诋毁我们南京人文以及南京文坛!”   顾老盟主指着徐文长,声色俱厉的斥责说。   刚才徐文长怎么说的南京,以及怎么骂的人,大家都听见了,这是抹不掉的“黑点”!   顾老盟主觉得,可以抓住这一点不放,让秦德威陷于本地所有人的对立面上!   秦德威看了看徐文长,又看了看顾老盟主,忍不住就笑了几声。   围观的众人都莫名其妙,顾老盟主正在严肃的指责你,你秦德威笑什么?   秦德威强行忍住了继续笑,开口道:“老先生稍安勿躁,在下就想问一句,这徐文长是谁请来的?”   顾老盟主:“……”   秦德威又反问说:“您办文会请来的人,反而指责我勾结外人,您还能更讲理吗?”   顾老盟主辩解说:“我请的乃是越中名士陈鹤!”   徐文长是跟着陈鹤来的,又不是自己直接邀请的。   秦德威回应说:“顾老先生你制作金陵八景,这本来不是问题,怎么做本来也是你的自由。   看你请的人,有浙江的,姑苏的,江北的,还有江西的,这也没什么,毕竟达着为先。   但你先请了这么多外地人来写金陵八景,然后你又指责在下勾结外人,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江南江北文风鼎盛,各地之间交通便利,交流及其频繁。   所以文会请外地名士是很常见的操作,甚至会以能请到外地名人为荣。   顾老盟主请了这么多外地名士本来也没什么,别人愿意来金陵,甚至也是金陵的荣耀。   但这会儿挑起了地域话题后,大家再看顾老盟主,感觉就很不对劲了。   雾草!顾老盟主发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大错误!   自己不该被愤怒冲昏头,情急之下用勾结外人这样的话,去攻击秦德威!   反而可能要被秦德威借题发挥了,而且也不会被人看成心胸狭隘,毕竟地域话题是自己挑起来的!   果然又听到秦德威说:“在下本来实在想不明白,老先生你办文会,为什么要召集这么多名流,还不辞辛苦的请了如此多外地名流。”   “为什么?”还站在旁边的徐文长下意识的问道。   秦德威立刻给了徐文长一个赞赏的眼神,然后继续说:   “现在终于清楚了,原来是顾老先生如此大动干戈召集今天文会,是为了打压我秦德威啊!”   “胡扯!”顾老盟主当即驳斥说:“老夫自有本意,制作金陵八景图咏,与你何干!”   秦德威质问说:“但东桥老先生你刚才称在下为诗霸,还说文衡山作画,诸公作诗,八艳助兴足以抗击在下这个诗霸!”   顾老盟主辩解道:“老夫的意思是,结果足以抗衡,并非动机上刻意打压!难道两者的区分,你辨别不出来么!”   秦德威很诛心的分析说:“但你为什么要琢磨抗衡在下?如果你把在下当自己人,会想着抗衡在下吗?”   顾老盟主真想一巴掌呼过去,踏马的老夫有什么理由要把你当自己人?你把老夫当过自己人吗?   “归根结底,你还不是想着怎么打压在下,还找了一堆外地的大名士!”秦德威指责说。   顾老盟主还要辩解什么,秦德威全都不听了,只是很兴高采烈的对众人说:   “姑苏的文征明、杨循吉,江西的严侍郎,江北的蒋山卿,浙江的陈鹤……   老先生遍邀大江南北名流,只为打压在下一个,真是让在下受宠若惊、荣幸之极!”   没见过被打压了还这么兴奋的!但众人不知为何,突然感到有点羡慕,自己也好想被这样打压!   还有,秦德威的业界地位已经这么高了吗?   又听到秦德威忽然话锋一转:“但又说回来,东桥老先生你身为南京文坛盟主,却请了一堆外地人过来!   只为打压在下这个本地同乡后进,算是什么性质?你要不要给本地同道一个解释?”   不知不觉,众人再看向德高望重的老盟主时,眼神充满了猜疑。   “夏虫不可以语冰!小人之心不足与论!”顾老盟主挥袖而去,来找秦德威说话就是个错误!   秦德威没有拦住顾老盟主,只对众人道:“既然已经明白今日文会内幕了,在下本意是无心久留的……”   有人有点不舍的叫道:“秦朋友再说一段。”   秦德威立刻回应说:“既然朋友们想听,那在下就多说几句。”   他又转向徐文长,喝道:“小子!你刚才贬低我们南京,我可都听见了!”   只这第一句话,立刻就抓住了本地众人的心,原本想散去的,也都留下了。   徐文长嘴硬的回话道:“听到又怎样?难道在下说的都是假的?”   秦德威问道:“你说南京这地方不好,出不了状元宰辅和大家,可知道原因否?”   徐文长顶了回来:“我又不是你们南京人,怎么会知道其中原因?但想来想去,大抵还是两个缘故,一是风水不好,二是你们文坛风气不行!”   “小子胡言乱语!金陵帝王之州,王气所在,怎么会风水不好!“秦德威大声斥道。   徐文长大概也清楚套路了,立即反问说:“那你说什么原因?”   秦德威叹道:“风水毕竟是有限的,但南都世禄之官太多,夺去了风水!”   众人一想,感觉很有道理的样子,论起武勋世官,除了京师就是南京最多了。   毕竟南京作为国家根本之地,驻有四十多军卫,每个卫都是三品衙门……军户都是世袭的,所以说世官多如狗也不为过。   秦德威对着众人振臂高呼道:“所以出不了状元宰辅大家,不是我们南京文人不行,而是武官太多占走了气运的锅!   当然,这也不能责怪他们武官,毕竟南京作为都城,与其它地方终究不同。   说来说去,这都是我们南京为了国家做出的牺牲啊,只有外地没见识的蠢货,才会借此讥讽我们!”   “说得好!”参加文会的本地士子听到这里,一起喝采!以后再有别人哔哔,大家就知道怎么驳斥了!   说起来,这才是本地文坛盟主该干的事情!顾老头那叫什么啊,只会让大家憋气!   连一个十四岁浙江小儿喷了过来,顾老盟主都手足无措!   徐文长不爽,你秦德威说谁是没见识的蠢货?但看着情绪被调动起来的众人,很识时务的怂了。   秦德威看着气氛到了,又高声道:“别人说什么地方不好风水不行,都是屁话!   其实在下方才文兴迸发,当场构思了一篇《金陵赋》,愿说与诸君,专为驳斥污蔑之言!”   众人一起叫道:“洗耳恭听!”   秦德威摆了个抬手向前的姿势,便朗声诵道:“唯我圣祖,在淮之阴,据河之阳。曲淮泗而奠金陵,遂朝万邦、制六合!   镐洛、殽函不足言雄,孟门、湘汉未能争钜!始聚千古王气,定鼎龙蟠虎踞之区!”   秦德威换了个姿势和手势,继续朗诵:“赤山长淮为东南之成皋伊洛,大江钟山为西北之黄河曲阜!   三吴为门,荆蜀为户,闽广蜀海又为之府!   江汉二水之朝宗,金焦两山之雄峙。高辛云阳,世代邈漠,不可得而称矣!”   一篇赋里,金陵城简直笼罩了四海八荒,众人听着爽感十足,下意识齐齐叫好。   叫完之后才意识到,这篇与时下大部分本土文风都不太一样。   这会儿的本土文学气质上大都讲究的是六朝意象,是“蔓草寒烟锁六朝”这个调调的,所以才叫“六朝派”。   而秦德威这篇,扑面而来的却是宏大感,仿佛是站在绝顶山巅堂堂皇皇的俯视天下,格局极大。   这意味着什么?   秦德威没给众人太多思考时间,指着前面“遍地老前辈”说:   “我以为,给这帮外地人,就要看这种诗文!顾东桥他们写的,不行!”   秦德威虽然一直看不上顾璘,但对顾老盟主的称呼一直都是礼节性带着敬称。   有时候是东桥公,有时候是东桥老先生,有时候是顾老先生,这回是第一次不带任何敬称的直呼顾东桥。   不知为什么,众人忽然不觉得太失礼。   说真的,顾老先生的外战能力,与秦德威相比简直天地之别,还有什么好说的?   听说秦德威在京师时,以一己之力连嘉靖八才子都按下去了,这才应该是盟主的霸气啊!   秦德威继续说:“六朝旧事已经无法赋予当下更多意义了,我们不可困于六朝意象而不能自拔!   当今金陵并非六朝之金陵,而是煌煌大明皇都之金陵,我愿意称之为新金陵!”   众人就想道,这是要开宗立派?新金陵派?   秦德威宣布:“刚才我说过了,搜刮典籍共得金陵四十景,愿请诸君题诗!   摒弃腐朽旧像,共写新金陵,共创新风尚潮流!在下会找商家赞助出诗集!”   众人就有点动心了,在顾老盟主那里机会真不大,但秦德威这边说不定就能出头呢?   不提顾老盟主拉帮结派这项传统艺能,只看数字也能看出,顾老盟主那边只有八景,秦德威这边可是四十景!   八景就很难有表现机会,八成还是顾老盟主那个圈子的“独乐乐”,而四十景就是“众乐乐”了。   关键看秦德威这意思,他不会亲自写诗词,这不就是把机会然给了大家吗?   其实秦德威说四十景都是往少里说了,到了后世,已经扩展成了四十八景。   只是按照原有历史,大明最多时确实只有金陵四十景,而四十八景这个概念是清代时才开始出现的。   秦德威不确定多出来的八个在大明时有没有,只能稳妥的提出了四十景。   当即有人叫道:“在下虽然有心,奈何才力不足,如何是好?   就算下场,也比不过那边的老前辈们,如何能争得一口气?”   秦德威答道:“若诗稿投到在下这里,如不嫌弃,在下可以选择一些来修改,署名还是你们的。”   雾草!顿时就有很多人真动心了,秦德威可是诗霸啊!   如果秦德威能帮自己改出一首佳作,署名还是自己的话,那岂不就占了大便宜?   相当于秦德威给自己当枪手啊,这个念头实在太诱人了。   秦德威等众人消化完,又扔出了一个重磅构想:“等佳作成集后,我会送至京师,若有机会,还会托贵人呈献大内!”   这又是一个机会!   了解点庙堂动态的都知道,当今皇帝很喜爱文学,不只是青词,正经的文学也喜欢!   比如夏言得宠,就经常与皇帝诗词唱和。又听说皇帝审阅奏章时,看到写得好的佳句,往往会单独圈出来标记。   秦德威最后说:“别的也不多说了,惟愿诸君多多体会在下的新《金陵赋》,写新金陵诗!   想要投稿给我的,可以先投至王怜卿家收罗汇总!”   石台那边已经没人上去发言了,上去也无用,因为根本没几个人还看着石台上了。   连老前辈们也全都在关注秦德威,一篇《金陵赋》,昭示出了归来少年的野心啊。   于是很多人就好奇了,你顾东桥怎么想的?为什么会猪油蒙了心的琢磨排斥秦德威?   主要目的达成,秦德威也就不停留了,临走前拍了拍徐文长:   “观你面相,似乎要遭受不少苦难,若他日生活艰难,可以来投我,此乃忠言逆耳也!”   徐文长只想送回一个大写的“呸”。 第三百八十五章 重逢之夜   秦德威潇洒的走了,挥一挥衣袖,带走了一片云彩。   他用实力证明了,就算不写诗,一样可以砸锅!   士子们望着秦德威的背影纷纷感慨,本地人对外能打的,真也只有秦德威啊,其他人即便顾老盟主外战也没有什么成绩。   秦德威给大家留下了回味无穷段子,以及一篇开创新风格的《金陵赋》的同时,也把文会的精气神都带走了。   这场本该盛大的文会顿时就变得索然无趣,等诸公用过酒食,就草草结束了。   觉察到本地士子的异样心态,顾老盟主也没再强行重提八景项目。   主要是秦德威今天营造出了一种诡异氛围,树立了一个外战争光人设,挑动了本地士子心中敏感的弦。   另外还抛出了“本地盟主勾结外人打压本地后进”这种要命话题,虽然秦德威今天没作诗,但并不代表着他以后不作。   万一他有针对性的弄出八首,而且又比自己人的八首好,岂不真论证了前面提出的被“打压”的说法?   大部分人还是更愿意住在城内花花世界里的,既然文会散了,陆陆续续起身回城。   南京礼部侍郎严嵩向主人家顾璘辞别时,顾老盟主突然叫了一声:“少宗伯请留步!”   “东桥兄还有何话要说?”严嵩就主动问了一句。   顾璘纠结了片刻,才开口道:“老夫有复起之意……”   严嵩秒懂,这是请自己向朝廷推荐了。   那些辞官居乡的士大夫们,如果想重新做官,没有亲自找朝廷申请复起的,那样做只会被当成笑话。   不都得先请有力人士向朝廷举荐,然后再由朝廷主动征召在野遗贤。   严嵩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此时也没那么“有力”,但架不住他有个给力同乡夏天官啊。   如此严嵩便点点头道:“既然东桥兄愿为朝廷效力,我便向朝廷上疏举荐就是。”   顾璘致仕前已经是布政使了,再复出也是个大员,多一个这样的官场友人又不是坏事。   先走一步的秦德威虽然貌似潇洒,但是沿着路才走了稍远几步就开始叫苦不迭了。   松坞草堂对住在城里的人来说,确实有点太偏远了,来的时候,秦德威是蹭着于雪容马车来的。   所幸这季节,城里城外进进出出的人也不少,秦德威掏了点钱,在外城小安德门外搭上了一辆骡车。   又赶到里城聚宝门外,远远又看到几个县衙差役站在城门洞外的路边,穿着青布长袍,头上插翅四方平顶帽,很明显。   南京城门都是官军把守,根本不会让衙役来插手防务,所以这几个衙役必定是在这里等人的。   秦德威有点急,这破骡子大车也没个车厢遮掩。只好扑下身子,又低头把遮阳大帽拉下来,装作盖脸假寐。   江宁县衙的王大差役疑惑的看着骡子大车从面前驶过去,车里这个读书人的身形有点眼熟啊。   那浑身侧漏的逼气和骚气,盖着脸都能感受出来,南京城应该不会有别人了吧?   王大差役刚想喊一嗓子,却被同伴赵四差役拉住了。   “收声!别喊!”赵四差役先警告了一声,然后才解释说:“你没感觉到么,秦先生不想跟我们走,我们就当没看见好了!”   王大差役忽然也懂了,这秦先生肯定想先去找情人了!又挠头说:“可我们是他叔派来的啊!”   赵四差役没好气的说:“所以你要喊破了,就真让秦先生为难了,还不如装没看见!难道要让秦先生违抗叔父命令?”   黄昏时候,风尘仆仆的秦德威终于赶到了秦淮旧院,然后一头扎进了王怜卿家。   这边似乎早有准备,秦德威瘫在一年没来过的软榻上,狼吞虎咽吃了晚饭,又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茶后,便听到婢女禀报说洗澡水烧好了。   妥帖!秦德威又拖着疲惫的身躯,痛痛快快的洗完澡,身上的疲惫感终于消除了一半。   沿着运河赶了一个多月路,又马不停蹄的从句容冲到南京,然后又去松坞草堂文会砸锅,直到此时,才算是闲适了下来。   饭后澡后的休闲方式,当然就是玩游戏了。秦德威挂机一年后重新上线,兴致高昂的拉上王美人一起玩了两盘游戏。   唯一的永久性遗憾,大概就是身高差逆转了,心理感觉似乎没有以前刺激了。   王美人两眼望着纱帐顶,一阵空虚感如潮水涌上心头。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一年来,她过得极其没有安全感。   不但年华白白渐去,没了秦德威扶持又巅峰不在,被柳月这后起之秀冲击和超越。   种种因素加起来,内心对未来的恐惧无限放大。   今夜久别重逢,王美人仿佛有失而复得之感,心里想了很多很多,但还是不怎么安心。   长长的叹息一声后,王怜卿只想与秦德威随便聊点什么,想必一年多没见,小郎君也有很多话想要说吧?   便开口道:“小郎君啊,我……”   但回应王怜卿的,只有轻微的鼾声。   王美人顿时气得有点肝疼,一年不见,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睡觉吗!   她实在忍不住,用力推了一把秦德威。   秦德威迷迷糊糊的眼睛都睁不开,含含糊糊的问:“怎么了?怎么了?”   “就知道睡觉么?“王怜卿抱怨说。   秦德威眼皮终于睁开了一条缝:“该做的都做完了,不睡觉干什么?”   王怜卿又挠了几下说:“不说说话吗,说说以后我该怎么办?”   不是她不懂事非要吵闹,她知道明天秦德威肯定忙得不见人影。   不止明天,小郎君在南京城这么多亲朋故旧,未来几天肯定都很难见到人了。   但秦德威困意实在大,仍旧迷迷糊糊的,又合上了眼:嘴里嘟囔着说:   “以后……能做的事情多了,帮我收收稿子,我今天已经说过了,想投稿的都交到你这里汇总,金陵四十景那么多呢。   还有,帮我办办文会雅集什么的,但我懒得操心琐事。以前都是蹭别人的,以后自己也要做点了……”   说着说着,秦德威又睡着了,但王怜卿没再去吵闹,她已经安心了不少,起码小郎君心里还是会想着自己的。 第三百八十六章 今年最大的任务   长期在外奔波劳碌之后,一旦回到舒适区放松下来,必定是从心里到身体都有强烈的疲倦感。   秦德威也不例外,所以第二天醒过来后,他只想继续瘫在王怜卿家不动,哪里也不想去。   但这也不现实,他回来的消息已经传开了,自己躲在王怜卿家谁也不见,在别人眼里就非常失礼。   所以秦德威只能挣扎着起来,换了干净衣服,步履艰难的往外走。又从王怜卿家里借了两个人随从使唤,就是通称为忘八的那种。   走在路上,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秦德威往后看了眼才明白过来。   原来这两个忘八还戴着标志性的绿头巾,就是俗称的绿帽子,出了秦淮旧院片区后,走在大街上十分醒目。   雾草!难怪感觉不对,秦德威就连忙喝道:“烦请两位把巾帽摘下来吧!”   今天活动的第一站是去县学,秦德威一年前出门北上是打着游学名义,从县学开了凭条。   既然回来了,于理也该先去县学“销假”,同时进一步把廪生身份落实了。   进了县学大门后,秦德威又在明伦堂前看到了月考榜单,他就顺便扫了几眼。   结果很惊奇的发现,前十名榜单上居然没有邢一凤的名字。   前年自己在的时候,邢一凤一直是万年老二,这段时间自己不在了,邢一凤应该就是第一了啊。   以邢一凤的文章功力,即便发挥最差也是稳进前几名,怎么会在榜单上不见人名?莫非没自己罩着,遭受了不公?   抱着疑惑,秦德威就找县学教谕,交还了凭条。然后又站在下首,跟教谕说了一会儿话。   先是简单说了几句自己在京师的情况,重点提了提夏天官啊王司寇啊张学士啊等人的名字。   然后又说自己去过了句容,何大宗师已经将自己今年廪粮全部罚掉了,所以这个廪生名额应该还是在的。   县学教谕被唬得一愣一愣,他当了十几年教官,从没见过如此能整事的县学生员。   可是去年他看过的邸报内容,又能从侧面证明这位秦生不是吹牛皮。   最后临走前秦德威又问道:“邢一凤是怎么回事?为何榜单前十没有名字?”   县学教谕便叹道:“他父亲没了,回家守制去了。”   秦德威没想到是这个答案,那邢一凤今年岂不无法参加乡试了?   平白错过一次机会,但也没法。还好邢一凤还年轻,以后参加考试机会还多着。   但同窗好友父亲没了,自己总该去慰问下,秦德威在心里先记下了这件事,等自己忙完了回归初期的事情再去。   走出县学大门,秦德威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县学这位教谕姓什么来着?   自己居然忘了,算了,反正不重要。   今年最大的任务是乡试,决定参考资格、以及监考的大宗师很重要,从京城来的主考官很重要。   但县学教谕真的毫无权限,只能协助走报名程序。   然后秦德威就去找叔父了,但是到了叔父家却扑了一个空,这让秦德威又是很奇怪。   那马二应该已经将自己回来的消息告诉叔父了,叔父怎得不在家里等候自己?   秦德威又去县衙,在县衙东边巷子的班房里找到了叔父秦祥。   不知为什么,秦捕头对大侄子一点好脸色都没有。但没好脸色归没好脸色,该说话还是要说的。   秦捕头等秦德威行完礼,就开口说:“我从老爷们嘴里知道,你在京师十分惊心动魄,险些也把自己搭进去了。”   秦德威连忙宽解说:“都是传的厉害,其实没有那么夸张了,没有叔父你想象的危险。”   秦捕头又道:“但终究还是有危险的,你这个人偏偏又喜欢行险,眼看你越走越高,如何叫人放得下心?”   听着长辈板着脸絮絮叨叨的数落,秦德威有点赌气的说:“那怎么办?难道就窝在江宁县,一辈子混吃等死了?”   秦捕头长叹一声:“眼看你也要成年了,叔父我是管不了你的,何况官场凶险,你偏偏又参与那么深。   所以你就赶快留下种吧,万一你这独苗出了什么问题,我们秦家两房也不至于后续无人。”   秦德威:“……”   叔父装模作样的绕了半天,结果最终目的还是这个?在叔父你的眼里,大侄子就是个生育机器吗!   他才十六岁啊,放在上辈子那会儿正是上高中的青葱岁数,就要喜当爹也太可怕了!   “不急,真不急。”秦德威还想推脱几句。   秦捕头拿出了长辈家长的气势,“如果你还想认我这个叔父,今年你必须要生出一个!   你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么吗?我最怕的就是,你会和我哥哥一样,心比天高,然后突然就失踪了!”   秦德威连忙又说:“叔父你也不老,正当壮年,完全可以自己再生!”   秦捕头叹口气说:“那你我一起努力吧!无论如何,今年你的最大任务就是这个。”   秦捕头有种很紧迫的预感,万一大侄子八月乡试过了,只怕人又要飞走了,所以今年时间很重要。   秦德威苦着脸叫道:“并不是只要努力,就一定能生出来的!”   秦捕头不知为何,又很生气的说:“无论行不行,但你总要尽力而为吧!   就说昨天,我派了人去等你,你是不是故意躲开了?别以为我猜不出你去了哪里!”   “没有没有,昨天只是太累了,只想好好休息。”秦德威否认道。   秦捕头继续质问说:“我的本意,是想要送你和顾氏圆房!你是不是故意逃避责任!”   噗!圆房!秦德威突然听到这么古典的名词,很是恍惚了一下。   自己原来不是单身狗,有一个替秦家二房兼祧的小老婆外室!   秦德威总算大致明白,叔父为什么今天对自己没好脸色了。   刚回到南京城,有叔父帮你找来的家花不去浇,不积极履行职责,却浪费精力跑出去采野花,这是看不起叔父吗?   秦德威苦恼了挠了挠头,顾琼枝不是不好,也不是没有吸引力,而且他作为来自五百年后的现代人灵魂,也没有什么处女情结。   但被叔父这骚操作整得,性质都彻底扭曲了。   这感觉打个比方,就像是爱好变成了工作,兴趣变成了任务一样。   不做还不行,秦家最大的希望秦德威苦涩的对叔父点了点头:“知道了。” 第三百八十七章 不装了!   在县衙重新召集了王张赵三大差役,秦德威的安全感又回来了。   早晨从王怜卿家借来的那两个护驾保镖的忘八,可以重新戴上绿帽子走人了!   秦德威今日没有拜访申知县的计划,他正要从县衙走人时,却被礼房的姚司吏喊住了。   秦德威懒洋洋的问道:“姚礼书有何贵干啊?”   姚司吏就请求说:“能不能让我家那不成器的二小子,去源丰号当个学徒?”   秦德威诧异的问:“你没本事找别的营生么?怎么想着送儿子去当学徒?”   姚司吏便答道:“这源丰号的学徒,与别家小门小店学徒不一样啊,想进去还不容易呢!”   原来经过两年的积累,源丰号去年终于爆发了,依靠府县官方扶持从营业规模到利润都上了一个大台阶。   当初公开发行的一万股份,去年每股分红四钱,原本每股一两发行的股票,转让价格已经炒到了原价三倍。   现在源丰号钱庄有点金陵城巨无霸企业的雏形了,还有官府背景,自然也就受到了就业人员的追捧。   在源丰号当学徒,第一起码能学到管账,第二上升空间也有,第三转正以后收入高,第四说出去也有脸面,与一般小店的学徒还真不是同一个概念。   别人不清楚源丰号股东细节,姚司吏还能不清楚吗?女东家顾氏和秦德威那张婚契,都是秦捕头托他这礼房司吏作保的。   秦德威也就答应下来了,毕竟姚司吏也是老熟人了,这么点事求到自己,举手之劳罢了。   去年在京师的时候,秦德威还没有直观感受,如今回了南京,立刻切身感受到源丰号钱庄如今的影响力。   他终于感觉自己有点像网文主角了,看颜值勾搭了个小寡妇,就自动帮自己把事业做大做强了。   难怪叔父当初还对顾娘子寡妇身份嫌弃的不行,现在却一心一意的督促自己把生米做成熟饭。   离开县衙后,秦德威就果断从心的往三山街去了。   一年不见,顾娘子清减了,但还是那么亮丽出众,又换上了轻薄的春衫。   就是许久不见,秦德威感觉有点生疏了,不好意思直接上手。   毕竟他与顾娘子之间,不像王怜卿那样,原来就是滚过床单的亲密关系,所以能迅速重新找回感觉进入状态。   顾琼枝看着名份上的小丈夫,明明是久别重逢,不知怎得就生了脾气。   拿了婚契就躲着不见人了,然后又跑到京师整整一年,回来又先去了别的女人那里,她顾琼枝不要面子的吗?   忍不住就刺了一句:“听说事情早就结束了,但还迟迟不归,肯定是被京城的小娘子迷住了吧?”   这种话王怜卿不好说,但有名分和长辈撑腰的顾琼枝就可以说。   秦德威立刻毫不犹豫的否认说:“哪有什么小娘子,一直有正事!”   顾琼枝质疑说:“你这种才十二岁时就知道骗女人的,如果在京城没有小娘子勾着你,你如何能呆的住一年?”   秦德威:“……”   “我说对了吧?”顾琼枝又挤兑道。   为了故意岔开京城小娘子之类的话题,秦德威假装很不服:“别污蔑人,谁十二岁就骗女人了?又骗谁了?”   顾琼枝抬起手指头,指了指自己说:“我就是被你骗的。”   低情商回答:“骗你什么了?还不都是你自己脑补!”   高情商回答:“那干脆就骗你一辈子好了。”   顾琼枝轻轻笑道:“你应该很累的吧?怎么没继续在王怜卿那里休息?”   果然,最关键的问题还是出在这里!   秦德威就东拉西扯着说:“回来时灰头土脸的,身上太脏了,她那里人手多洗澡方便。   而且以前没在你这边洗过,不好意思过来洗澡,怕唐突了你!我真的就是想着,要以最好的面貌来见你!”   顾琼枝就顺着小丈夫的话往下问,直勾勾的盯着秦德威说:“见我做什么啊?”   秦德威隐隐感受到,顾娘子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这攻击性似乎强了不少啊?   就是那种女人想方设法的,非要逼着男人跪舔表白的感觉。   但谁先跪舔表白,谁就丧失主动权!他秦德威从来就不是舔狗人设!   秦德威便坐直了,一本正经的说:“听说钱庄发展壮大,又到了一个关键时期。   如果这个阶段把握不好,就容易无序过度扩张,导致前功尽弃啊!   正所谓生于忧患,我就忧心忡忡的来找你说说钱庄的事务。”   顾琼枝:“……”   秦德威继续正色说:“你不要不当回事,大秦大隋二世而亡,就是资源使用过度的缘故!   又比如说,钱庄海量银钱流动,如今也算利润丰厚了。店内掌柜、伙计等人每日接触这些,如何来稳定人心?”   顾琼枝冷笑一声,随口答道:“我早有筹谋,去年下半年就推出了身股制度。   所有掌柜伙计都可以用力役折算股份,称为身股,每年除工薪外还可按股分红。   而且随年增进,初始相当于十公股,在钱庄做的时间越长,身股分红越多。”   雾草!秦德威吃了一惊,这已经着手解决内部稳定问题了?那自己岂不白问了?   转而又问起一个风控问题:“如今与工商店户合作越来越多,如何保证坏账尽可能少?”   顾琼枝还在冷笑,又答道:“一是搜集消息。如今学徒多,许多刚进来的学徒一开始都打发去跑街。   以几条大街道和坊厢划分片区,每人负责搜集本片工商店铺消息,一月一汇总。   二是拟定几条标准,对合作店家进行分级,从低到高每一级的待遇都不同。   比如东家三代居住本地、店铺近三年经营盈利、又有田土永业,符合上述条件的基本就可以视为最优质的客户。”   雾草!秦德威再吃一惊,都让你答上来了,自己还怎么占据主动!还怎么说“今晚不走了仔细给你讲讲”这种话!   见小丈夫卡壳了,顾琼枝又给了一次机会说:“那么,小郎君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你不会真的就是来说钱庄事务的吧?”   秦德威“啪”的拍案而起,正气凛然的喝道:“不装了,我坦白,就是找你圆房来的!”   “呵呵哈哈!”顾琼枝突然开怀大笑,甚至笑得直不起腰,低头趴在桌上笑得没完。 第三百八十八章 水到渠成   其实认真计较起来,圆房也不是那么随便的,顾琼枝身份与王怜卿这种没名分的情人还不一样。   虽然顾氏只是偏房,但也是有婚契有名分的,还承接秦家二房香火,从礼法上应该要有相应场面。   所以最起码也得摆上几桌,请亲朋好友来坐坐,然后昭告一下,向社交圈表示这是自己的人了。   秦德威心里就合计着应该请谁了,叔父一家子肯定是要到场的,县学同窗好友也该请几个,县衙的老熟人也该请几个代表。   此外就是徐指挥那边了,至少奶兄弟徐老三肯定应该请。   至于酒菜,就让太白楼来操持,交给同学高长江去办就好了。   但,上面这些礼法场面都是以后的事情,关键是今天要不要先上车啊。   秦德威很不确定,如果不办礼就先上车,会不会让顾琼枝觉得,这是轻视和不尊重她?   关键是感觉气氛总是不到位,于是秦德威就故作羞涩的试探说:“好姐儿!今天其实来的仓促,又怎生是好?”   顾氏就更羞涩的以扇掩面说:“老爷随意安排就是。”   秦德威无语,说了也等于没说!还是不知道到底挑礼不挑礼!   他急中生智,便又长叹一声说:“虽然这一年不在你身边,但我写了很多思念你的词句,今天都献给你。”   这死直男终于知道给自己写情诗了!顾琼枝就很憧憬的说:   “那你念给我听啊,最好念得慢一点,快了怕听不明白。”   秦德威就用深情款款的腔调,念了几句:“奴似梅花郎似叶,去来手抚空枝。可怜开谢不同时。漫言花落早,只是叶生迟。”   不等顾琼枝产生感想,又紧接着轻声吟哦了几句:“看花终古少年多,只恐少年非属我。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   顾琼枝不知为何,很直观的感受到,自己心跳的厉害。   秦德威又轻轻抓住顾娘子的手,念出了几句:“妾身但使分明在,肯把朱颜悔?从今不复梦承恩,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   顾娘子忽然反手抓住了秦德威:“别念了,今天不要走了,陪我。”   这几句又不是晦涩难懂的词句,她立刻就听懂了。   秦德威暗暗想道,那几句感慨年龄差的词句,果然对年上姐姐有奇效啊,简直无往不利。   以后有机会时,再试试看效果。   可惜这种题材的好词句实在太少了,抄无可抄,只能拿来重复利用了。   想到这里,秦德威就抚摸着顾琼枝的手,解释说:“这些词句都是只写给你一个人的,所以你自己欣赏就好,我不想传出去后被别人拿来用。”   顾娘子的眼眸里春情泛滥,默默的凑过来抱住了小丈夫,咬着耳朵说:“早都是一家人了,但你还没去过后院内室吧?”   秦德威很识趣的回应:“现在左右也是无事,不如去参观参观?”   顾娘子就拉着秦德威说:“那我领着你去。”   经过实际测量,秦德威终于可以确认,顾娘子的腰围肯定比王怜卿细。   此后几天,秦德威就忙着拜访各路亲朋故旧。   一是回归南京之后的应尽礼节,谁让他年纪小辈分低,只能主动上门。   二是顺便通知摆酒的事情,广而告之自己为了延续叔父一枝香火不得已先纳妾了。   其中比较重要的就是去徐指挥家了,虽然现在没有直接关系了,但仍可以当一门亲戚看待。   老指挥本人和徐世安徐三爷一起出面,接见了秦德威。   徐指挥是家居便服,但徐老三却非常骚包的穿着正五品武官官袍。   而且不停的在秦德威面前晃来晃去,一只手总是有意无意的拂过胸前补子。   秦德威猛地看到时,尚还不适应,随即就立刻明白了,奶兄弟徐世安今年也十六岁了啊!   按照朝廷规定,武勋上到国公下到百户,年满十六才允许袭位。   原本徐老三身上有个恩荫千户,只是岁数不到就只能挂着看,现在终于可算落实了。   秦德威当然没什么好羡慕的,随意拱了拱手说:“恭喜恭喜,成为衣冠禽兽!”   国朝初年,百户千户这种武勋,既是品级象征也代表着管多少下属的差事。   但到了现在,随着卫所功能的退化,百户千户这样的武勋,尤其是在京师的,很大程度上已经只是品级象征了,相当于一种低级爵位。   但具体承应什么差事,还要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谁不想去做好差事?   还是那句话,锦衣卫北镇抚司掌刑千户和徐老三这种千户,能一样吗?   徐指挥和徐老三这对父子二人,跟秦德威很不见外,当即就在前厅里吵了起来。   老指挥的意思,是想将徐老三送到京卫武学深造,这样过上几年,徐老三可以获得更高的起点,说不决定还能成为武秀才、武举人。   而徐老三则表示,对读书上学已经厌烦透了,死活也不愿意再去上学。等过两年再大些,随便找个差事混日子就行。   徐老指挥被不求上进的徐老三气得吹胡子瞪眼,转头又对秦德威道:“你来评评理!”   秦德威无语,清官难断家务事!他能评什么理!   赶紧打岔说:“我这次前来,还有件事,过几天有喜事要摆酒,请三哥儿出席。”   果然引发了父子两人的好奇心,什么样的喜事能让秦德威摆酒?   秦德威又补充道:“没什么,娶了个小的,你们都认识,源丰号的顾氏。”   徐家父子两人暂时抛下了分歧,一起羡慕起秦德威来。   徐老指挥万分感慨的说:“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你们都要成人了。   看来也要抓紧时间,帮老三说一门亲事了,秦德威你也多帮着留心。”   徐老三立刻尖叫道:“不要!”   徐指挥大怒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想怎样?”   就在这时,有仆役过来传话说:“秦先生!县衙那边派人来找你,看样子情况十分紧急!”   秦德威还在徐家这里没说完话呢,便吩咐下去,问问是什么紧急情况。   不多时,那仆役又回来了,禀报说:“那县衙差役说,有人去巡抚行辕把秦先生告了,巡抚行辕行文到县衙,索要相关卷宗!” 第三百八十九章 讲王法   本来秦德威还想在徐家多坐一会儿,毕竟与徐世安许久没见,还有不少话要说。   但听到说有人告自己的状,秦德威就纳闷了,在这朗朗乾坤之下,谁这么无聊或者说勇气可嘉?   是自己的名声不够响亮了,还是叔父势力镇不住街面了?   再说自己品行端正、做人清白,有什么可告的?   秦德威实在太好奇了,于是在徐家坐不住,起身就向徐指挥告辞。   徐指挥见真出了事情,也就没有留人。   而徐世安则一直将秦德威送到了大门外,秦德威问道:“你又有什么求到我的?”   徐世安惊讶的说:“你怎么知道我有求于你?”   秦德威笑道:“你我都这么熟了,我来你家时,你总是嚷嚷熟不拘礼,什么时候一直送我到大门外?   今天居然反了常,正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啊。”   徐老三扭捏的说:“你能不能在县里帮我找一处宅子?”   秦德威着急走,也没多问原因,只说:“这事简单,等我消息,不过我先回县衙看看情况。”   然后秦德威离开城北徐家,急急忙忙的回到江宁县县衙。在县衙门口问了问,知道叔父在外面班房,便又去找叔父。   见了面后,秦捕头便说起情况:“今日刑房那边的先生说,有人跑到巡抚行辕,状告你勾结妇女,强夺别家产业。”   啥玩意?自己还有这么劲爆的事迹?秦德威立刻又问:“找大中丞告状的人是谁?具体又是什么事由?”   大中丞就是巡抚的雅称,这么称呼亦是官场黑话。   秦捕头答道:“是谁告状尚不清楚,毕竟巡抚行辕在句容,并不在南京城,但我已经派了人去句容打听了。   但大中丞那边行文到县衙,索取的却是嘉靖九年顾氏与杨家打官司的卷宗。所以告的事由九成是这件。”   靠!秦德威也很意外,怎么是这破事?不就是刚穿越过来时,顾琼枝与前夫宗族争家产的那件事情吗?   难怪叔父这么紧急的喊自己回来,如果涉及到顾娘子,这不是妨碍秦家二房香火传承大业吗!   回想起来,这件案子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而且已经是定案了,怎么还有人想翻出来?   而且踏马的还想翻案,简直就是侮辱大家智商啊,会有人这么弱智的吗?   如果都这么干事,随便一个定案都想翻过来折腾,那大明就永无宁日了。   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巡抚行辕来查卷宗不是假的,遇上了事情就只能面对了。   秦德威稍加思索,就判断说:“只有事主才可以告状,旁人是没资格乱讼的。所以我断定,在大中丞那里上告的必定还是那杨家人!”   秦捕头闻言便大怒道:“这家人真乃混账东西,简直狗胆包天!”   骂完后,又走到外面,安排手下差役去找杨家调查了。   具体情况还要等反馈,秦德威也没着急走,就坐在叔父班房里细想了一会儿,只觉此事似乎处处都透露着诡异。   就说这应天巡抚,只是个简称,全称一般是巡抚应天十府兼督理粮储之类的,也就是俗称的江南巡抚,辖区为南直隶长江以南的各府。   在这个辖区内,别的地方还好,唯有南京城作为都城情况最复杂,城里已经有级别更高的六部和都察院了。   按照传统不成文的政治惯例,南京城虽然名义上在应天巡抚辖区内,但应天巡抚基本不管南京城里的事情。   所以这个巡抚虽然挂名应天,实际工作重点却一直都是其他各府,尤其苏松最重。   连行巡抚辕驻地都不在南直隶首府南京城,和大宗师一样在句容县。从这个角度来说,句容县算是南直隶的半个首府。   故而在南京城里,应天巡抚向来是没什么存在感的,包括案件之类的,都是地方与南京刑部直接对接,与应天巡抚并不产生业务关系。   事情就诡异在这里了,一个南京人居然跑到应天巡抚那里告状,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秦德威只能说,事有反常必为妖!   而且自己才刚回南京,就有人想给自己下绊子,不会这么巧合,必定也是早有蓄谋!   见秦捕头安排完人手又进屋,秦德威再次问道:“叔父可知现在应天巡抚是谁?”   这个秦捕头早打听过了,答道:“乃是原南京礼部侍郎盛端明。   去年府尹严大人调任南京礼部为侍郎,然后这位盛侍郎便改任右副都御史、应天巡抚。”   秦德威只是模模糊糊知道这个名字,但这个人真算不上什么历史名人,也没有太大的事迹。   所以秦德威对他也没什么了解,更弄不清他背后的派系色彩。   但现在这年头,想了解一位高官的大致背景,其实也不难,“叔父可知这位大中丞是哪里人?”   这个秦捕头还真不清楚,他这样的阶层,一般也不关注这些。   但也无所谓,秦德威再找官场或者士林人物打听就是了,很简单的事情。   “或许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秦捕头宽慰说:“可能大中丞只是例行公事的查阅一下,并非决意要针对你做什么。”   秦德威摇摇头,“我料定杨家告状此事肯定不是偶然,必定是蓄意已久。   既然是蓄谋,那适逢其会的大中丞必定也不是碰巧遇上,多半也是有意为之!”   秦德威一直等到傍晚,出去打听杨家情况的差役有了消息回来,禀报说在杨家族人里,有个叫杨奇的失踪数日!   杨奇?秦德威对这个名字还有印象,似乎是顾琼枝前夫的叔叔,当初抢夺家产的主力人物。   秦德威又询问说:“既然这杨奇失踪数日,杨家人可曾有异常?”   那差役答道:“杨家其余人一切如常,并未有什么异常。”   秦德威拍案道:“必定是这杨奇去了句容县巡抚行辕告状!而且他不敢回来,逗留在句容了!”   但是只有这还不够,秦德威需要更多的信息。   回到顾娘子那里,秦德威将这事说了后,顾琼枝极其气愤。   “当初我嫁与前夫时,他还只是个小商人,其后他在扬州结识了盐业大商,才得以数年之内在南京开了四家盐店。   所以这份家业其实与杨家宗族无关,偏生那杨奇最是贪婪可恶!   原本以为分走一半后,此事已经过去,不想数年后这杨奇还有脸旧事重提,怎的就阴魂不散?”   秦德威怕顾娘子心情郁结想不开,影响今年最大任务,就劝解说:“你也不必太在意,他这次告的是我,不是你。   也不知是受了什么人唆使,冲着我来的,所以无论拿什么来说事,只是个由头罢了。”   随后又说:“就是这摆酒要暂缓一下了,且看看后续。”   顾娘子十分郁闷,拖着秦德威就去卧室。近几年遇上了郁闷事情只能自己憋着,现在终于有发泄情绪的渠道了。   又等了两日,去句容县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   证实去巡抚行辕告状的人确实是杨奇,诉求就是将两家盐店退还给杨家,这又让秦德威感到诧异。   当初遗产共有四家盐店,打完官司后,顾娘子和杨家各得两家。   现如今自己和顾娘子掌握着这么大的一个钱庄,两家盐店真不算多重要了。   但是这杨奇费了这么大力气,冒了如此巨大的风险,去状告小霸王,就为两家盐店?   秦德威本来还琢磨着,是不是有人想打钱庄的主意,难道自己想多了?   说实话,秦德威真的不理解杨奇是怎么想的。如果有人指使杨奇,为什么不干脆把步子迈大一点?   假如目的只是两家盐店,就算把自己告赢了,除了让自己丢面子,又能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同时去打听巡抚背景的人也有了反馈,说这巡抚乃是广东人,弘治十五年的进士。   原来是广东出来的,秦德威顿时就明白了许多。   次辅方献夫是广东人,结仇最深的霍韬也是广东人,连那个摸不清心思的老阴阳人秦太监也是广东人!   至此可以猜出,无论盛巡抚是被动还是主动,反正对自己肯定没有善意了。   但此时巡抚行辕还没有任何官方反应,秦德威也做不了什么,就干脆什么也不做了。   这日秦德威从三山街顾宅逃出来,回到了青溪宅院休养。   他闲坐着与仆役郝大年夫妇说话,“你们真把旁边旧息园当菜地了啊?我看里面菜圃面积越发的大了,听到好多同道说我暴殄天物。”   郝大年小心的说:“闲着也是闲着,莫非小老爷你打算用起来了?”   秦德威考虑了一下,“先看看今年乡试,如果不能中举,再修园子吧!”   如果今年八月的乡试不行,意味着还要在南京呆很久,那时再开始整治新园也能用得上。   但如果今年乡试中举,紧接着又要去京师,园子就不着急修了,所以到时再说吧。   这时候,县学同窗高长江忽然来拜访。   秦德威问道:“你参加的录遗之试考完了?大宗师有没有给你乡试名额?”   “托你的福,录遗过了,允我报名乡试了!”高长江随便说了两句自己情况。   秦德威便道:“那就恭喜了,今年乡试你我可以同场较量了。”   高长江又很着急的说:“先别说我了!秦老弟你怎么还能坐的住?”   秦德威反问道:“怎么?你听说了些什么?”   高长江答道:“我在句容时,就听说有人跑巡抚行辕去告你,本来只是当个笑话的,没太在意。   但回到南京后,在我家太白楼听到不少客人议论,说你强取豪夺的事情!”   这倒是个秦德威没有关注过的方面,就又问道:“议论很多?”   高长江点点头说:“说你的议论非常多,看来是传开了。”   秦德威便想道,这又是个诡异地方了。   南京城每天多少案子,也不见几个流传的,偏偏这么一个百里之外句容告状的事情,为什么就能流传开?难道就仅仅因为自己是一个名人吗?   高长江仿佛比秦德威还着急:“你还不赶紧想想办法?”   秦德威想了想说:“再等等吧。”   “还等什么?”高长江疑惑的说。   你秦德威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应该赶紧一边找关系一边用势力,黑的白的一起上,尽快摆平事情啊!   秦德威答道:“等着看看,某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高长江还是不太能理解:“你这个无所作为的样子,在外人眼里看起来,未免也太软弱无能了。   那杨家人大都不过是小商贩,就出了一个秀才,还不如我们高家。   你随便动动小指头,就能让他们欲仙欲死了,不杀鸡骇猴还更待何时?”   秦德威不以为然的说:“照你说的做,又能有什么用处?”   高长江解释说:“逼迫杨家人撤诉啊,只要他们撤诉,就清静了。”   秦德威便斥道:“我们是读书明理的士人,不是街头棍徒,做事要讲究王法和义理!高同学你还需要提高觉悟啊!”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叩门声,郝大年来禀报说:“外面有县衙差役,带了个巡抚标营官军,说是来送传票!”   秦德威皱起眉头说:“把人放进来!”   不多时,就看到两人过来。一个是负责领路的县衙差役,另一个官军就是没见过的了。   估计是这官军并不知道自己住处,所以就先找到县衙,让县衙的人带过来。   那官军掏出张盖了关防的文书,递上来说:“小的乃抚院标下,奉命前来送传票!”   秦德威接过来后,端详了几眼,果然是巡抚传唤自己去句容县抚台行辕过堂的牌票!   这踏马的,嘴脸还是露出来了吗?   那官军又问道:“不知秦先生何时动身?”   秦德威不禁哂笑道:“大中丞的手伸的够长,竟然伸到南京城里来了!”   “既然有人来告状,那也不能不理。”那官军回应了一句,又催促说:“还请秦先生尽快动身。”   秦德威突然双手用力,在左右其他人惊诧的目光中,三下五除二将传票撕得粉碎。   随后又将纸屑甩到官军脸上,只说了一个字:“滚!”   官军接住几片纸屑,满脸通红,愤怒的望着秦德威。   秦德威冷笑道:“大中丞有能耐,就派兵进南京城来抓我啊!”   高长江愕然,你秦德威讲王法就是这样讲吗?   咱是来劝你对那什么杨家嚣张点,没劝你对巡抚也这么嚣张啊! 第三百九十章 为什么不爽   高长江就这样看着,秦德威十分霸道的撕了传票,赶走了抚院标军。   酒楼商人出身的高大少爷,对巡抚这样的实权大员天然有畏惧心理,即便这个巡抚未必管得着自己。   “你,你是不是太过激了?”高长江有点结巴的问道。   秦德威叹道:“此事到目前仍然是朦胧不明,让我无从下手。   所以就只能遵循一点了,对方希望我干什么,就偏不能干什么。既然他们既然希望我去句容,那我偏就不去!”   高长江还是有点惴惴:“就算应天巡抚真管不了你,可你也够不着他啊。”   嗯?高长江这句话不知哪里触动了秦德威,让秦德威陷入了沉思。   高长江被秦德威盯得发毛,“我说的不对吗?”   秦德威随口道:“很对!有个连我都没想到的地方,解了我一个疑惑!”   高长江窃喜,自己居然能提醒秦德威了,是不是说明自己政治见识上了一个台阶?   因为高长江那“够不着”三个字,让秦德威又发现,对方安排应天巡抚来当台前人物,可能也是精心算计过的。   如果是南京城里的外来户官员,他秦德威作为一个强力地头蛇,有很多办法来对付。   那什么前府尹江某人、前府尹严公子,不都是被整治了吗?   可是驻地在句容的应天巡抚,他秦德威有力气也打不着啊!等于刻意是拉开了一个安全距离。   送走了高长江,秦德威也有点发愁,这次事情确实棘手了,而且感觉非常不爽。   亮了相的盛巡抚恐怕只是个台前总代理人,背后到底是什么情况,仍然一团迷雾。   他连从京城带来的翰林院讲义都无心看了,满心思琢磨着这次的事情。   这时候,王怜卿又打发了人过来,请秦德威速速过去。   很自律休养的秦德威摸了摸腰,其实不太想去,但看传话口气,可能真有事情,只好又起身去了秦淮旧院。   到了王怜卿家,秦德威登堂入室后,与隔着两三尺距离,坐在软榻的另一头,开口问道:“你有什么事情?”   王怜卿很敏感的觉察到了距离感,但没出声,只是不动声色的靠近了点。   秦德威退无可退,只能无可奈何忍了,赶紧又一次问道:“你急急让我过来,到底想说什么?”   王怜卿答话说:“是这样的,近两日姐妹们听到了传言,说你当年勾结著名女富商顾氏,鸠占鹊巢强夺别家产业。”   秦德威大吃一惊,下意识地说:“怎的连你都听到了?”   王怜卿莫名其妙的说:“我听到点流言有什么可奇怪的?我们行院人家迎来送往,本来就是流言最多的地方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德威摆摆手说。   他吃惊的是,那位杨奇跑到巡抚行辕告状,也就是前两天的事情。   现在又没有网络、广播电视、日报这些媒体,金陵又是个巨型古典大都市,流言想传遍全城,难度比小县城大多了。   怎么短短两日间,家里开酒楼的高长江听说了,在行院里混的王怜卿也听说了?   这只能说明,绝对是有人在刻意传播,大酒楼越好,花街柳巷也好,都是散布传言的好渠道。   想到这里,秦德威心里直犯嘀咕。   难不成,对方官司赢不赢的无所谓,甚至官司打不打得起来也无所谓,就只是为了制造话题抹黑自己?   只要自己打不着应天巡抚,就能源源不断从那边制造话题?   王怜卿作为花榜顶尖美人,也是一路撕逼过来的,斗争嗅觉当然很敏感了,立即问道:“是不是有人要对付你?”   秦德威很感慨的说:“只短短两天,流言就传开了,看来在你们行院人家里,也有人在配合啊。”   王美人又问:“你弄清对方情况了吗?”   秦德威摇了摇头,无奈说:“这次与过去不同,我明敌暗,目前尚是混沌一团。”   王怜卿爱怜的摸了摸秦德威的脸庞,认识了这么多年,难得见秦德威有愁容的时候。   秦德威愁眉不展的叹道:“按道理说,我也遇到过很多事情了。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感觉真的很不爽!”   对多年合作、知根知底王美人,秦德威不怎么遮掩喜怒哀乐,索性躺在了美人大腿上。   王怜卿秦德威的头说:“你是当局者迷,而我算是旁观者清,明白你为什么不爽。   当初你与别人争斗时,往往是别人在明处,你在暗处放冷箭,故而无往不利,用你自己的话说,叫什么扮猪吃虎的爽感。   当你习惯了那种感觉后,这次仿佛是反了过来,你在明处,而别人在暗处锁定了你。   对方很清楚你的情况,但你却不知道对方都是谁,到底有什么目的?   所以你现在有力无处使,感觉就很别扭,当然会不爽了。”   秦德威细想,还真是这个道理。   王怜卿不知为何笑了几声,又说:“你必须要适应这样的别扭感觉,只怕这种情况以后还会屡屡出现的。”   秦德威便问道:“此言又是为何?”   王怜卿主动亲了一口说:“因为我的小郎君不可能永远是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啊,你现在已经开始成为操纵别人命运的大人物了。   但凡是大人物,就相当于明处的靶子,遭遇最多的当然就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冷箭。所以你应该习惯这样的情况,犯不上为此不爽。”   秦德威忍不住哈哈大笑,“你这姐儿可真会哄人,这样一说,我心情就好多了。”   “我说的都是事情,可不是只为哄你高兴。“王怜卿笑嘻嘻的说:“但凡有人从底层快速崛起,都会对既有格局产生剧烈冲击。   必定不可避免的得罪许多人,所以你也能不例外啊,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王美人说的很没错,只在南京城里,秦德威就有一大票“仇家”。   从官场到商场,从衙门到街头,从文坛到娱乐圈,堪称横跨各行各业。   听到这里,秦德威疑心病发作起来,看谁都像是幕后黑手。   更悲观的想,自己太高调了,上升太迅速了,搅出的动静也就大。仇家们会不会团结起来,组成复仇者联盟? 第三百九十一章 短兵相接   不得不说,传言确实挺猛的,不仅仅是因为有幕后推手的原因。   还因为传言当事人双方本身话题性就很足,一个是名声响亮的神童天才、江左第一诗人、金陵文坛的未来,一个是花容月貌的巨无霸钱庄女东家。   关键还有八岁年龄差,二者结合的故事本来就很猎奇很吸引眼球,更别说还有人推波助澜了。   又过了两日,留在句容县的眼线差役回报说,有几家已经关张钱庄的东家,也跑到巡抚行辕去告状了!   告的还是秦德威,事由是欺行霸市,依仗官府凌虐钱业同行!   这个状子又告的很刁,要说完全虚构也不是。   毕竟源丰号几年来借助官府支持急剧扩张,肯定挤垮了一些同行,更别说秦德威当初还大张旗鼓的整治过钱行。   然后就在秦德威预料中,相关的流言再一次迅猛的传开了。   第一波是“勾结妇女强夺产业”,第二波是“依仗官府欺行霸市”,秦德威表示仍然不够火辣,不知道第三波又是什么。   这时候秦德威也渐渐觉察到,对方大概是想玩“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路数。   流言传的多了,被传流言的人在公众眼里,自然就不干净了。   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对方是想按这个模式来的,所以肯定还有第三波甚至第四波累加的流言。   却说在行辕这边,既然又有人告状,巡抚受理后,当然还是要派人去传唤相关人物。   还是上次那名巡抚标下官军,手里拿着一模一样的传票,再一次站在了秦德威面前。   连说出的话几乎都一模一样:“在下乃抚院标下,奉命前来送传票!”   报出来历后,这官军忍不住嘴角挂出了嘲弄的笑意。   泥人也有火气,上次被撕碎传票当头呵斥,他心里能舒服就见鬼了。   今天又重新来这么一遭,很有点报复快意。   有本事你秦德威继续撕传票赶人,以后还有,烦不死你!   不得不说,这个场面确实充满了嘲讽的意味,绝对是盛巡抚的有意之举。   也说明,上次秦德威撕传票赶人的举动,让盛巡抚产生了不悦的情绪。   人性大抵如此,自己无礼时往往没有感觉,但别人如果失礼了就立刻很敏感。   秦德威没多说什么,捏着传票,对这官军问道:“如何称呼你?”   那军士答道:“姓鲁,人称大郎。”   秦德威还是双手用力,将传票撕得粉碎,动作和上次几乎是也是一模一样的。   鲁大郎下意识护住了脸,但这次秦德威没有将碎纸屑扔到他自己脸上。   随后便见秦德威挥了挥手,有几条充当随从的江宁县差役立刻跳了出来,不等鲁大郎有所反应,立刻七手八脚的将鲁大郎按住了。   鲁大郎作为巡抚使者,从来没受过这种气,愤怒的质问道:“阁下意欲何为!”   秦德威:“我怀疑你是假冒的!”   随后又对其他差役说:“烦请诸位,将此人扭送到县衙审理!”   巡抚标下官军在外面自然也代表了巡抚尊严,听到要扭送小小县衙审问,当即感受到了巨大屈辱。   鲁大郎忍不住就指名道姓的怒喝道:“光天化日之下,秦德威你胆敢制造冤案!”   秦德威回应说:“本人只是觉得你可疑,所以扭送官府!至于是不是冤案,到了县衙审过便知!”   鲁大郎一路骂骂咧咧的,被带到了江宁县衙,但他并不害怕,他不信县衙真敢随便处置巡抚标下亲兵。   申知县听到秦德威果然又来县衙,长长的哀叹几声,终究还是躲不过去!   他已经发现了一个规律,但凡秦德威在南京城与别人对抗,必定充分利用县衙资源以及官府名义。   在无可奈何中,申知县只能百味杂陈的升堂审案,其实他根本不想掺和秦德威与抚院的事情。   一来京县知县和巡抚差的太多,他上了也是鸡蛋碰石头,弄不好惹祸上身。   二来他这个京县与应天巡抚并没有业务关系,想帮忙也无处插手。   但人在江宁县,不得不低头。   申知县在公案后面坐稳后,拍下惊堂木大喝道:“原告是谁?上前说话!”   秦德威就上前禀告说:“这鲁大郎两次上门骚扰,自称奉了大中丞之命,前来传唤在下。让在下烦不胜烦,怀疑是假冒!”   申知县当了这么久地方官,对衙门里面的事务也算精通,连忙就问道:“可有传票?”   大明慎杀慎刑,为了防止差役随便骚扰地方,就制定了牌票制度,传唤人的牌票自然就叫传票。   所以申知县先问出这个问题,把传票拿出来验一验,如果是真的,那秦德威所告的冒充并不成立。   却听秦德威理直气壮的说:“在下一时愤怒,将传票撕毁了,已经分辨不出什么。”   申知县气极,很想反问一句:谁给你的勇气?   但嘴上又喝问道:“你凭何认为是假的?若是凭空捏造,定饶你不得!”   秦德威不慌不忙的说:“众所周知,太祖高皇帝定都于金陵,都城内自有体制管辖!   应天巡抚原本为督粮江南而设,向来不管南京城里的事情。   但这位鲁大郎却自称应天府标下,频频登门骚扰在下!在下有理由怀疑这是假冒的,打着应天巡抚旗号招摇撞骗!”   面对秦德威的无中生有逻辑,申知县懒得多说了,公事公办的说:“先将人关押起来,然后行文给抚院!”   其实就是请盛巡抚随便派个人来做鉴定,确定嫌犯“真身”。   以南京城和句容县的距离,公文次日就送到了盛巡抚的手上。   看明白了来龙去脉,盛巡抚感到这简直就是羞辱!堂堂巡抚派出去的传令亲兵,居然被区区县衙扣住了!   在惊怒之余,盛巡抚又感到一丝丝的奇怪。   在他原本推演中,秦德威的对传票的反应无非就是两种。   要么自信大意,跟着传票就过来了,那样己方所有人最省心了。   要么就少年气盛,面对传票直接拒绝过堂,撕传票赶人都不是不能理解的。   可秦德威偏偏不按常理出牌,虽然撕掉了传票,然后又故意反告一个小军士,究竟是什么意思?   上来就想短兵相接吗? 第三百九十二章 让他审个够!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应天巡抚盛端明是个十分讲究生活享受的人。   他在南京城自得其乐的做了十来年官,已经做到南京礼部侍郎,却不料朝廷一纸调令,离开金陵来到句容县。   句容地方虽然不算差,但与金陵花花世界秦淮风月就没法比了。   本来盛巡抚并不想在句容县久驻,准备跑苏州去巡视了,但没想到有一些人要折腾事情。   从京师到南京几方合力,就把盛巡抚羁绊在句容了,偏偏还拒绝不得。   遇到秦德威这样以狡诈出名的对手,一人计短三人计长,盛巡抚虽想不明白,就连忙召集左右幕僚来商议。   这巡抚制度乃是独官制,衙署里只有巡抚一个文官,想找人商议也只有两个私人幕僚了。   至于其他属员,大都是从周边尤其是南京城征发来的书吏,指不定这里面还有认识秦德威的,盛巡抚哪能信得过。   三人舌灿莲花的讨论了一通,结果还是没头绪,毕竟大家都只是正常人,怎么可能猜得出非正常人得思路?   最终盛巡抚只能拍板,无论如何,亲兵必须要放回来的!   不然的话,堂堂巡抚的传令亲兵被陷在小小县衙里出不来,传出去就是官场大笑话,巡抚威权就丧失殆尽了。   反正盛巡抚丢不起这人,于是盛巡抚再次调人,带上足以证明一切的关防文凭,去江宁县县衙命令放人。   这时候幕僚的智力终于派上用场了,献策说:“不可再遣寻常小校去了,万一又被扣押如何是好?   要知道,那秦德威出了名的胆大妄为,不讲尊卑。没身份的人过去,只怕还要受欺辱,平白丢抚院的脸面!”   盛巡抚便从善如流,直接让一名千户中军官,叫曹绍贤的,去江宁县传令了。   在外面可以代表巡抚意志的千户中军官,就不是能随便欺辱的了!   而且不经朝廷许可想要扣押正五品武官,更是没门!   也就是南京作为都城地位特殊,不敢明目张胆派兵冲进城里,不然让官军直接去抢人也不是不可以。   得令后,曹千户骑马出发,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南京城。   作为一个正五品,又是巡抚身边的侍从中军官,曹千户在江宁县县衙还是很有傲气的。   他直接一鞭子打开了县衙守二门的差役,喝道:“尔等速速禀报知县,应天巡抚中军官到此拜访!”   此时申知县正在大堂上视事,本地生员秦德威不知为什么站在公案一边,絮絮叨叨的说话。   “聊城县那边都安排好了,让令郎专管棉行事务,一年进项很不少了,而且胜在稳定长久。”   此时山东西部因为沙土缘故,乃是大明最大的棉花产地之一,棉花以及相关物产的贸易占有很大宗份额。   申知县瞪了秦德威一眼,公堂上还有其他胥役在呢!   你踏马的能不能另外找个没人的时候说?懂不懂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规矩啊?   秦德威也在等待什么,还不想离开县衙,但又闲不住,于是又换了个话题,继续对申知县叨叨。   “县尊啊,在下觉得你做官可谓是四平八稳,说好听点称为中庸,但欠缺一点风骨方面的表现。   这种感觉就好比是一道菜,油盐太少滋味就不足。”   申知县又瞪了眼秦德威,意有所指的说:“将那手眼通天的县中恶霸惩治,算不算风骨?”   秦德威连忙解释道:“不不,风骨这个性质是对上的,比如说对巡抚什么的。”   申知县:“……”   所以你在这里哔哔了半天,归根结底还是撺掇自己这个小小知县去对抗应天巡抚?   申知县很想讨个饶,秦大兄弟你能不能换个衙门去祸害啊,别总是盘踞在江宁县了!   但凡有点风吹草动的,你就带着县衙一起折腾。你艺高人胆大,但他这个知县害怕啊!   小庙容不下大佛!   秦德威继续劝道:“做人做官都要有骨气!那应天巡抚都将手伸进县衙了,难道你就不生气?如果你这个正印官还要忍耐,岂不太窝囊了?”   申知县不太理解秦德威的思路,自己和应天巡抚有什么好生气的?   秦德威就无奈,所以你申知县的上限大概也就这样了,官路天花板肉眼看得见。   此时就听到禀报,说应天巡抚的中军官来了,于是就连忙将人带到大堂上来。   曹千户眼里也只有知县,对申知县行个礼,说明来意,然后出示了应天巡抚巡抚关防文凭。   最后通牒说:“还县尊请放了鲁大郎,并惩治诬告之人!”   说实话,县衙真的没理由扣押人,申知县便痛痛快快的传令下去,将鲁大郎带过来,办了交接手续就放人。   然而过了一会儿,却见刑房书吏打头,两名差役抬着一个木箱走进了大堂。   曹千户只当是县中事务,于己无关也就不甚在意。   申知县却莫名其妙的,这是要干什么?还有,自己没有下令,这些人怎么上来的?   然后他又醒悟了,真踏马的!只要秦德威在县衙,就总有这样的事情!   秦德威上前几步,指着木箱,对曹千户说:“这些是江宁县最近收的案卷状书,都尚未判决,烦请曹大人一并带走了吧!”   又来了!申知县捂住了脸,当江宁知县真是个折寿的官位啊,就一个区区县衙,简直被秦德威玩出了花。   曹千户不认识秦德威,还以为秦德威是个小吏,反问道:“本官为什么要带走这些?”   秦德威笑了笑:“你想带走鲁大郎,那就要带走这些!”   曹千户一脸懵逼,“这有关系吗?”   秦德威好整以暇的说:“当然有关系了,不是有杨奇啊,还有几个商人状告秦德威吗?鲁大郎不也是充当差役,来传唤被告秦德威的吗?”   曹千户还是没明白其中的逻辑关系:“那又如何?”   秦德威只能详细解释说:“你们应天巡抚盛大中丞既然这么爱审江宁县的案子,那就让他审个够!   今天你先带走这些,后面县衙也不接状子了,全都转给应天巡抚行辕。”   雾草!曹千户真吓了一跳,他能充当巡抚侍从中军官,也是个对地方事务很熟悉的人,当即就感到棘手之处。   此时的内地巡抚与后世巡抚还有所不同,没有那种规模庞大建制齐全的行政机构。   巡抚重在巡视地方和督导重点工作,人手配备相对来说是比较轻型化。   但江宁县作为京城巨县,又是经济发达的区域,别的不说,诉讼事务极为繁多。   如果不分青红皂白,所有鸡毛蒜皮的案件初审工作,全部扔给应天巡抚,那巡抚行辕就要爆了。   更别说巡抚驻地句容与南京城还隔着百里距离,难道随便一个吵架骂人的小案子,也要让巡抚派人横跨百里去调查? 第三百九十三章 便民服务   看到这时候申知县才明白,秦德威刚才质问自己为什么不生气的原因了,而且看自己像是恨铁不成钢。   应天巡抚侵犯了你县的初审权,你申知县居然内心毫无波动!权力欲如此淡薄,前途上限肯定不高!   但是对申知县而言,应天巡抚接了几个江宁县状子这件事情,说心里话,他这个江宁知县没有什么感觉。   知县对比巡抚,地位差距太大了。那巡抚想接几个本县的状子,自己这知县看着就行了呗,还能怎样?   只有秦德威这种“敏感”的人,才会有领地被侵犯的感觉吧?   而曹千户也终于发现,眼前这个少年很不对劲了。   此人居然是县衙大堂里声音最大的那个,竟然比知县声音还大!   想到一些传闻,曹千户惊叫道:“你就是秦德威!”   “区区贱名何足挂齿!”秦德威很随意的回应了一声,然后又催促道:“你到底接不接这些案卷?”   曹千户又不傻,断然拒绝说:“按照规矩,案件皆初审归于州县,如何能直接交由抚院越俎代庖!”   秦德威反问说:“这些日子,好几个人跑到抚院那里告我,大中丞全都受理了,甚至派了鲁大郎到南京城传唤人物,这还不叫越俎代庖?”   曹千户强行辩解说:“大中丞如何行事,岂是你我可以揣度的?再说鲁大郎之事岂能混为一谈?”   秦德威驳斥道:“怎么不能混为一谈?敢问鲁大郎到南京干什么来了?是不是审案权的延伸?   所以鲁大郎如此行事,意味着江宁县的初审权被大中丞侵夺!   那么江宁县也不敢与大中丞争了,所有待审案卷还请一并提走!”   曹千户推脱道:“本官又不能做主,你与本官说这些,也是无用!”   秦德威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那么说了这半天,都是白费!既然你做不了主,那就回去请示大中丞后再来!”   曹千户喝道:“那就先放了鲁大郎!本官回去后,自然与大中丞禀报情况!”   如果县衙不放鲁大郎,丢的还是巡抚脸面。   而他曹某人是武官,上司的命令可以视为军令,如果完不成,运气不好就是被迁怒挨军法了。   秦德威绝对不松口:“那就先请抚院拿出个明确说法,到底要不要江宁县案子的初审权!”   曹千户又讲人性劝道:“鲁大郎只是个小人物,奉命行事而已。本身无关大局,何苦揪住不放!”   秦德威冷笑说:“我们江宁县也有自己的态度,也有自己的立场!可毕竟只是个六品县衙而已。   不通过扣住鲁大郎来表态,难道要扣住大中丞?就算是鲁大郎替大中丞受过吧!”   曹千户顿时进退两难,求着放人不行,回去也不行。   想了又想便道:“本官暂时也不回句容了,但要借笔墨写个禀文送回去,请大中丞示下!”   秦德威对此无所谓,目送曹千户下去后,又转头对申知县说:“县尊可知何谓风骨了?就是对大人物的不合理之处,敢于说不!”   申知县很质疑秦德威的做法:“你这样强行给抚院塞案卷有用?如果抚院就是不接,你又能怎样?”   秦德威习惯了带菜鸡,不介意多解释几句:“只要我们县衙把立场和态度表现出来,大中丞接不接无所谓!”   申知县很想质问一句,什么叫“我们县衙”?但他终于跟上秦德威的思路了。   应天巡抚接了案子初审权就是真傻,且不说符合不符合制度,光无数案子就能烦死他。   但要说不接也是傻,那之前几个告秦德威的案子怎么办?   难不成你大中丞还能公然宣布,只接告秦德威的状子?那干脆把秦德威名字贴在行辕大门外吧!   这个破局切入的角度,实在刁钻得很。   申知县突然又一次对秦德威产生了信心,或许大概也许可能跟着放飞一次?   一个小小县衙与巡抚这样的大员爆发冲突,想想还挺爽的。   而巡抚中军官曹千户在县衙承发房借了纸笔,给盛巡抚写了个禀文,然后交由急递铺送回句容去。   做完这一切,曹千户走出了县衙大门,正打算去县公馆投宿。   这时候县衙大门张贴出了一张非常醒目的告示,墨迹未干新鲜出炉。   曹千户路过就顺便瞥了几眼,只见告示的大意为:当前时值农忙季节,为惜春劝农,县衙暂停接收状子,如有必要诉讼,请移步至句容县抚院告状。   有见识的人都知道,息讼劝农这种其实事很多。   很多知县为了塑造重视农本的形象,常常会在农忙时采取这种措施。   但前提是,可以这么做的地方,都是人口较少的农业县,停一段时间诉讼也没什么。   在江宁县这样人口多为市民。总共也没多少农田的县,搞息诉劝农有什么意义?   前几年就搞了类似的一次,目的是为了推迟县试……   还有很多在县衙门口咨询告状事宜的人,看到这告示后也茫然了,难道真要跑到百里外的句容去告状?   曹千户直接看懵了,江宁县这是要动真格了?还真想把案子初审权转交给抚院?   他很难想象,如果有一大堆人跑到巡抚行辕告状,大中丞该怎么应对。   所幸的是,句容毕竟与南京间隔百里,很多人大概不方便去,应该不至于出现被状子爆掉的情况。   此时又有衙役出来,急急忙忙的在旁边贴了张补充告示。大意为:   “县衙为方便民众告状,推出免费便民服务!从明日起,调集若干马车骡车,固定在衙前街等候发车。   但凡去句容告状之人,凭借县衙发放凭条皆可上车,直送句容抚院行辕。   当日不能回来的,江宁县衙在句容包下定点旅店,管一晚食宿。”   同时在人群里,还有小道消息悄悄流传,去句容告状的,每张状子就能得到一百文钱补贴,近日有效,后期未知。   现场耳闻目睹了一切的曹千户目瞪口呆,这秦德威果然是个麻烦精,只怕自家主官要有大麻烦了!   秦德威这根本就不是争夺初审权,而是找由头制造群体性事件啊! 第三百九十四章 县衙与巡抚(上)   曹千户转身就回县衙承发房,重新借了纸笔,简单写了所见所闻,要发给盛巡抚。   然后他再拿着禀文,来到位于县衙东南角的江宁县急递总铺时,却被铺兵无情的拒绝了。   大明递运制度每一二十里一铺通传天下(五百年后还有很多地名叫十里铺二十里铺),专为传递公文而设,递运资源是很稀缺的。   你曹千户上一次的禀文,是知县大老爷和秦大先生点了头的,咱们急递铺照顾一下就帮你发到句容了。   但一个区区外来千户哪来的那么大脸,又随便拿了个不盖官印的东西就要发送?   曹千户生气也没法,想上马走人,但看了看天色,就算出了城,走到半路也要天黑了。   所以他就忍着在县公馆对付一夜,次日一大早,起来后就又赶到县衙大门观察状况。   但见衙前街路口那里,已经停了几辆骡马车。走到县衙大门时,又看到几名衙役正站在门外。   抱着打探消息的心思,曹千户走过去打了个招呼,寒暄几句后问道:“县衙准备了多少车?”   那衙役也没想瞒着,答道:“二十辆。”   曹千户心里计算了一下,按照每辆一次运送三人来算,每天可以运送六十个告状的去句容!   而且早晨到上午出发的话,当天傍晚就能回来!这狗日的江宁县衙真有钱折腾!   这时候,又有衙役在“便民服务”告示旁边又加了一张告示,大意为:   “人命、强盗、奸淫等刑名重案,需要紧急处置的,依旧可以报县衙。其余案件,皆照旁边告示处理。”   曹千户越发觉得县衙缜密了,既然县衙这边准备越充分,那么抚院那边就越不好处理!   想到这里,曹千户再也忍不住了。当即回到县公馆,翻身上马,出了城就快马加鞭,赶回句容县行辕驻地。   其实在今日早晨时,精于养生的盛巡抚睡足醒来后,就看到了曹千户昨天从江宁县发来的禀文。   因为上午又有很重要的客人,盛巡抚没时间多想,就将禀文交给了两位幕僚研讨,他先去见客了。   这客人也是从南京城过来的,同样是替别人传话的,对盛巡抚禀报说:   “前两阶段,从强夺家产到欺行霸市,城中流言热度很不错,对秦德威的负面议论一直在扩散。   事不宜迟,不能给秦德威联络京师的时间,马上就该进行下一阶段了。   首先流言内容将升级为源丰号勾结官府,以及与民争利、鱼肉乡里,我们的传播力度也将会加大,同时也会有人拿着更严重罪名来告秦德威。   然后说动各方,让您这个超然于南京城之外的巡抚,来审理秦德威之事,顺便将源丰号从官府剥夺出来。”   应天巡抚确实不管南京城的事情,但也正因此才显得客观中立超然。   毕竟官名上挂着应天两个字,只要有足够舆情支持,用钦差身份不讲理的破格出面,办个案也不是做不到。   这就是巡抚不同于地方官之处,作为朝廷外派钦差体制,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政治特权的。   正所谓“先斩后奏”,事后再想办法奏请朝廷认可,那就彻底合法了,说白了其实就是全方位的博弈。   盛巡抚点点头说:“知道了。”   那人又强调说:“还是如同原有约定,打了源丰号后,今后收益二成送与大中丞!   如果您不肯要收益分成,那么五千两白银直接奉上!   但秦德威绝非无能之辈,必定有各种举动,大中丞您这边勿必要顶住!”   送走了客人,盛巡抚又找来两名幕僚,询问道:“那禀文里,两位先生可曾看出什么来?”   其中一名幕僚开口道:“首先可以断定,是秦德威利用江宁县逼宫,用这种极端方式,逼迫明公公开表态放弃江宁县案子。”   这不是废话吗?盛巡抚暗暗吐槽,自己都能看得出来的东西,还用咨询别人?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问题关键在于,如果抚院不让步,能不能接得住江宁县案子?   可这个问题就不太好判断了,需要极其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以及对江宁县基层情况的深入了解。   反正盛巡抚知道自己没这个能力的,他一直都是南京太常卿啊、南京礼部侍郎啊这种务虚官员,并没有太多基层经验,这也是请幕僚的意义所在。   一个幕僚迟疑着说:“除了积压的那些,应该不会有太多人再跑一百里来告状吧?”   这个时候,中军官曹千户回来了,盛巡抚喝问道:“江宁县可曾放人?”   曹千户苦着脸答道:“江宁县坚持不肯放,下官昨日禀文里都说明了。今日特意赶回,是有些新情况!”   随后曹千户便将昨日以及今日早晨所见所闻,一一详细禀报。   最后又说:“下官快马加鞭,先了一步赶回,告状的马车已经在后面路上了!还请大中丞早做筹谋!”   盛巡抚勃然大怒,拍案道:“江宁县好大的胆子,胆敢挤兑我!”   两个幕僚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开口道:“虽然不知道具体数据,但以江宁县这种剧繁大县,每年收的状书应当在数千这个量级。”   盛巡抚打断了说:“就按照每天十件来看,时间也不用太久,只一两个月内,抚院能否撑得住?”   另一个幕僚道:“本县衙门审本县案子,有地利之便,不必为了调查案情就奔波百里。   县衙刑房书吏可随意扩充数目,同时还有熟知本地情况的衙役协助跑腿,这些都是抚院所欠缺的。”   盛巡抚想了想,又再次问道:“如果找句容县借助一些人手,能不能撑住一两个月?”   两个幕僚苦笑几声,实话实说:“若是咬咬牙强撑一段时间,应当能顶住。”   盛巡抚吩咐说:“那就先速速去句容县借人!”   曹千户忍不住插嘴说:“下官有点浅见,请大中丞三思!我看那江宁县专门准备了二十辆大车,绝对来者不善!   而且那秦德威素来以行事诡异闻名,绝对不可以常理度之!所以下官看来,抚院还是不要接招为好!”   盛巡抚怒道:“混账话!难道本院怕了一个江宁县,还要退避三舍不成?”   曹千户被骂了一顿,赶出了议事堂,只能长吁短叹,感慨忠言逆耳不能行。   盛巡抚这样一直飘在上头的官员,真的不明白基层之复杂啊。 第三百九十五章 县衙与巡抚(下)   曹千户心里吐槽盛巡抚不明基层,盛巡抚却暗骂曹千户不懂政治。   稍微有点政治嗅觉的都应该明白,这个审案权问题不能退让。如果退让,就等于公开承认放弃了资格,以后还怎么对秦姓目标人物“先斩后奏”?   等盛巡抚暗骂完曹千户不懂政治,曹千户私下里又笑盛巡抚想不开。   你堂堂一个巡抚非要去打县衙,万一打不过,那就真脸面扫地了。可是就算你打过了,又能有什么好处?谁会因为你这巡抚能打县衙而高看你?   罢了罢了,不管那么多了,铁打的中军流水的巡抚,他曹某人何苦操那个心。   这姓盛的最后若是干不下去,无非就是换个巡抚而已,他曹某人依旧还是行辕中军官,又不影响吃皇粮。   此刻盛巡抚也顾不上去休息的曹千户,另又派了个中军官,再次去要求江宁县放人。   并声称巡抚行辕可以接受百姓告状,但不会接受县衙转移案件——这是为了防止县衙将正在处理的案件集中发过来。   之后果然如同曹千户所禀报的那样,大车一辆接一辆的从南京城过来了。   到下午的时候,应天巡抚行辕就接到了五十多个状子,从争夺田宅家产到偷鸡摸狗的鸡毛蒜皮小事都有。   巡抚属员连同从句容县衙借来的刑名书吏齐上阵,对五十多状子进行预审。   只看状子当然简单了,但每个状子都要拿出处理意见的。要不要打回去?应当哪个在先哪个在后?是传唤人物过来审问还是先派人去现场调查?   盛巡抚亲临工作现场为众人打气,“不必焦虑,这必定是过去数日积压的案件,今日一下子都投到了,所以显得数目多些。”   消息传回江宁县,秦德威都有点怀疑是不是太顺利了?这盛巡抚真这么傻?   不是小霸王秦德威吹牛皮,只要盛巡抚真敢接案子,就已经输了!   因为这就标志着,事情性质从“巡抚想动用钦差特权收拾秦德威”演变成了“巡抚干涉县衙司法权”啊。   及到次日,巡抚两个幕僚分了工,一个负责调度兵丁或者借来的差役,远征百里去跑腿办事,一边继续负责收状子和初审。   结果大车还是源源不断的来,一天又是收了五十多个状子,与昨日合计,积压在行辕的江宁县状子已经一百多件了。   盛巡抚还在继续为属员、书吏们打气,“不必焦虑!大多数事务开头都是如此繁杂,正所谓万事开头难,渐渐的就会平稳了!”   等到第三日,又是五十多个状子投进了巡抚行辕。   盛巡抚终于感到不对劲了,就算是前段时间积压的,也不可能积压这么多。   他又想起曹千户所禀报的,成功投状便发一百文钱的小道消息。   堂堂巡抚大人感到不能理解,真有人肯为了这么点钱,就跑一百里来告状的?   到了第四天,又是五十多个状子来了,巡抚行辕属员和书吏都已经麻了。   状子已经累计到二百多件,关键这才只是短短四天,连之前第一天的案子都没审结呢,处理速度远远跟不上送来的速度。   而且这每天五十多件看来并不只是只有五十多件,而是江宁县安排的运力只是这个数目!   盛巡抚真的坐不住了,亲的到大门查看情况,然后他就发现了一个很奇特的情况。   今天前来投状子的人,似乎大都与自己岁数差不多!或许有五十有六十,但都是岁数大的老人家!   盛巡抚沉着脸,拦住一位准备上马车走人的老头,喝问道:“看尔等年事已高,为何不在家颐养天年,还要出来奔波?”   京城人见多识广,未必多怕官,老头子随口说:“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出来告状有马车接送,还有一百文的补助,不告白不告。”   上了马车后,老人家还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语:“活了这许久,只见过告状往外送钱的,头次见还有钱拿的。”   盛巡抚只感觉太阳穴砰砰的跳,愤怒的对驾车的江宁差役说:“你们江宁县就是这样纵容诉讼么!”   那差役连忙跪下回话:“抚台大老爷休要错怪了!这都是县里善人所为,与县衙无干!”   盛巡抚质问道:“天下哪有善人会补贴别人打官司?”   江宁县差役又答道:“小的听说也是有缘故的,一来是善人看告状人辛苦,自掏腰包补贴,类似于修桥铺路施粥做善事。   二来是善人感念抚台大老爷敢于任事,不辞辛劳为民做主的大义,故而慷慨解囊,鼓励义举,也算是褒美扬善之举。”   雾草!盛巡抚不问还好,一问差点把自己的养生功夫都坏了。   四天补贴了二百多状子砸到自己手里,还是为了激励自己为民做主?这踏马的不但侮辱人格,还侮辱智商!   等盛巡抚回到行辕里,两个幕僚一起来叫苦:“请明公暂时叫停!我等真的绷不住了!”   不只是属员书吏绷不住了,跑腿办差的兵丁差役更绷不住了。   长驱百里去陌生地方查案,岂是那么轻松的?在外餐风露宿完全人生地不熟就不说了,而且案子还这么多,人均折腾好几个,几天下来全都想死。   盛巡抚也深深的蛋疼,主要是这状子数量完全超乎了预料。   而且现在来告状的都是老头子,敬老习俗下也是打不得骂不得,审理起来更麻烦!   那秦德威踏马的简直不是人,连老人家都要利用!   越想越气,盛巡抚发狠说:“本院就不信了,江宁县还真能天天都送五十多状子!十天五六百件,一个月一千几百件,有本事就送!”   两个幕僚面如土色,连忙阻止了盛巡抚这个可怕的想法:“明公切莫斗气了!不然闹得更大,为这种事惊动朝廷,明公也要挨处分!于今之计,还是先暂停了收状再说!”   听到惊动朝廷几个字,盛巡抚重新冷静了下来。   都知道秦德威在朝廷中一样有强力靠山,所以他们的计划就是在真正惊动朝廷之前,尽量在地方上集中优势先斩后奏。   可是知道秦德威会很难搞,但也没想到这么难搞啊!就不信了,还能一点办法都没有? 第三百九十六章 少说多做   其实不只是盛巡抚,就是秦德威也快绷不住了。补贴别人告状不是嘴上说说就行了,也是要真掏钱的啊!   而且承诺的一百文钱,如果是大明宝钞根本没人要,必须是真正的铜钱!   这几日秦德威站在县衙大门,眼睁睁看着一筐筐铜钱被发出去,心里也肉痛的很。   每人一百文钱看似不多,那也远远超过了大多数人的日薪。不然很多人哪来的积极性,花一天时间去告状?   这年头铜价昂贵,拿银子去换铜钱并不那么划算。四天下来,秦德威连补贴带其他花销,三四十两银子就没了。   这个烧钱速度,让秦德威也心惊肉跳,眼看着兜里的银子要见底。   所幸背后还有资本力量撑腰,如果还要继续烧钱,就只能去拉投资了。   监督着别人给一堆老头发完了本日份铜钱,秦德威摸了摸已经休养数天的腰子,二话不说就去三山街顾宅了。   今夜的秦德威格外卖力气,最后顾娘子长长的吐了口气,非常满意。   趁着还有余韵,秦德威浓情蜜意的说:“最近手头紧了。”   顾娘子还在闭着眼睛,只是口中疑惑的问:“你不是还剩着几十两银子吗?”   她基本不过问秦德威在外面的事情,所以不清楚秦德威这几天干什么了。   秦德威诚实的答道:“快用完了。”   顾琼枝忍不住就睁开了眼睛,惊讶地说:“几天花了几十两?就是那王怜卿突然开始找你要包夜钱,也用不了这么多吧?”   秦德威很不懂这个脑回路,怎么就能联想到王怜卿了?   不过该解释还是要解释解释的,总不能让家里人真以为自己在外面乱来了。   “那先给你五十两用着。”顾娘子很痛快的说,然后又问道:“你不是认识很多大人物吗,为何还要自己花钱费力?”   秦德威就细细的解释说:“这并不是浪费钱财,请大人物出面只怕成本更高。所以能自己花钱解决的事情,就不必动用大人物了。   再说京师的大人物太远了,作为威慑或者压箱底手段还好,却来不及解眼前燃眉之急,自己该努力时还是要努力的。”   顾娘子拍了拍秦德威,“别解释了,少说多做!”   次日清晨,秦德威还在睡梦中,有婢女进了内室,唤醒了他。   “老爷!徐三爷来找你了,说是有紧急情况!”婢女禀报说。   秦德威恍恍惚惚的坐了起来,徐三爷?徐老三?这大清早的,能有什么紧急情况扰人清梦?   跟徐世安也不用见外,秦德威随便套上褂子裤子,就走到前厅见人去了。   徐世安正跟顾宅一个婢女闲扯,逗得小婢女连连轻笑。   秦德威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暗暗感慨,徐老三再也不是那个见了王怜卿就走不动道的小少年了。   徐世安瞥见秦德威过来,挤眉弄眼的问道:“我本来还以为你在青溪宅,昨晚一夜几次啊?”   秦德威坐下来,打了个哈欠,问道:“你有什么紧急情况?”   徐世安掏出一叠纸,再展开后原来是一张“大字报”,在大明朝也叫揭帖。   然后说:“这是今早在三山门附近发现的,想必是昨晚有人趁夜张贴,家父让我尽快拿给你看。”   秦德威抬眼细看上面内容,原来是声讨自己官商勾结,利用源丰号串通官府,无本生利、大肆敛财、与民争利、鱼肉百姓云云。   连徐世安都看出点名堂:“你说你到底得罪了多少人,一开始只是骂你巧取豪夺,后来又骂你欺行霸市凌虐商家。   而现在又开始骂你勾结官府谋取横利了,这种揭帖肯定不只是三山门有,只怕全城很多地方都有了。”   看完揭帖之后,秦德威立刻就清醒了,拍案喝道:“果然是官商勾结,可恶之极!”   徐世安万分疑惑,“你为什么要骂自己?”   秦德威没好气的回应说:“我这是骂对方!”   原本秦德威一直拿捏不定,最近针对自己的这波风潮,到底是纯粹的政治斗争,还是掺和了经济利益?   现在终于可以判定,肯定是两者结合在一起了,这不是官商勾结又是什么?   道理也很简单,如果是纯粹的政治斗争,一般没必要这么刻意的拿源丰号钱庄当批判武器。   就好像夏师傅与张首辅恶斗,会拿着对方名下的产业来当着眼之处和发力点吗?   必定是对钱庄或者钱庄所占据的利益有想法的人,才会刻意提到源丰号钱庄。   这样的人多半也是商人,一般的官员哪有这个商业技术和渠道来接收源丰号?   徐世安也叹道:“源丰号钱庄影响太大了,连我这不懂事的,看着都眼红啊。”   影响大不只是说赚多少钱,还是说对官府和本地经济的影响力。   “你眼红个屁!”秦德威直言不讳的说,“你家本来就有股份!你爹前年用三山街店合并进来时,换了十股!”   徐世安嘿嘿笑了几声,又问道:“你前几天还挺忧心忡忡的,怎么今天看到更严重的情况后,反而不甚在意了?”   秦德威答道:“前几天不明情况,而现在已经大概能看出对方套路了,自然就放心多了。”   徐老三只有一个要求:“你若有什么出风头的想法,记得捎带上我!”   此后怀揣五十两巨款的秦德威又来到县衙大门外时,内心还是有一丁点不安的。   万一那位应天巡抚还要死撑着,到了债多不痒的地步,五十两最多也就是烧七八天的事情。   然而他却看到有二三十个老头围聚,气愤的议论着什么。   一问才得知,原来这些都是今天打算去句容县找巡抚告状的人。   可是他们刚进了句容县界,就被告知大中丞暂停收状子,然后被强行劝返了。   不过那边还强调了,只是暂停,并不是彻底停止。   秦德威真想哈哈大笑,在这场比拼中,终究还是大中丞先绷不住了!   大步上前,对着老人家们行个礼道:“在下县学生员秦德威,愿意带你们去讨公道,可愿随我前去?”   老头们看了眼秦德威,一哄而散了。   从你这里赚一百文钱可以,但要跟着你这小年轻当炮灰就算了。   都这把岁数的人了,早就没有热血了。   秦德威无语,就知道一百文钱就能买过来的人靠不住! 第三百九十七章 谁怂谁是狗!   这就叫狭路相逢勇者胜,谁先怂了谁是狗!   通过这个暂停收状,秦德威便能看出,在高层养尊处优惯了盛巡抚没有韧劲和狠劲。   他等的就是这个,那么现在可以开始先发制人了!   虽然秦德威并不确定,与应天巡抚盛端明勾结的人到底是谁,在南京城里肯定有强力内应,但只要知道盛巡抚是唯一露头的人就足够了。   秦德威的思路很简单粗暴,任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把盛巡抚打残废了,其他人自然就暴露了。   到了那时候,就算其他人还能隐忍得住,盛巡抚为了自保也会主动揭露的!   其实让盛巡抚站在台前并不算失策,主要是别人也想不到,一个生员能把巡抚打残废。   拿定主意后,秦德威对县衙大门的差役吩咐说:“明天继续发车!”   衙役疑惑的问道:“抚院那边不是暂停了收状子么?”   秦德威又道:“无论抚院收不收,只要拿着状子去巡抚行辕的,都发补贴!告诉大家,补贴只有最后三天了!”   然后秦德威转身进了县衙,与申知县密谈了一会儿,随后又安排随从差役赵四去做事。   从县衙再出来后,秦德威就去了县学,今天正好又是个返校的日子,不少生员回了县学交际。   秦德威刚跨进大门,就看到几个老生拖着拼命挣扎的高长江,往明伦堂侧面角落走去。   雾草!秦德威连忙叫道:“慢着慢着!又怎么了?”   老生怒气冲冲的说:“前阵子大家都去了句容参加录遗考试,只有这高长江过了!他竟然跟我们显摆!”   秦德威淡淡的说:“这名额不就是大宗师一句话的事情吗?”   那老生还要说什么,又听秦德威说:“根据皇上御批,我每月都不得不去大宗师那里听训诫。   正打算明天就去句容拜见大宗师,有没有想跟我一起去的?”   唰唰唰!秦德威身边瞬间就多了十几人,七嘴八舌的问道:“此言当真?”   秦德威笑道:“想去就去,但你们这人也太多了,我不敢打什么包票!”   众士子便叫道:“同去同去!就当是去东边踏青春游了!”   秦德威又赶紧说:“就你们这一二十个便够了,也别太多!”   随即想了想,提了个建议:“如今南京城外不安宁啊,家里有强健仆役的,最好要带上。”   众士子疑惑不解,去句容春游兼拜见大宗师,带那么多强健仆役干什么?   那可是巡抚、督学两大佬的驻地,没听说有什么治安问题啊?难不成还要去打架?   有个老生开玩笑说:“听说秦老弟与抚院正闹阵仗,难不成要带着我们去围攻行辕?”   秦德威很严肃的点头道:“不错,我正有此意,攻打行辕替天行道,擒拿奸邪巡抚!尔等怕死的就别去了!”   众人一起哈哈大笑,这秦德威搞笑起来也真搞笑。   又有人很关注的说:“秦老弟!最近你的谣言很多啊,今天街巷上又出现了你的揭帖,看情况愈演愈烈的,你就不想想法子么?”   秦德威摆摆手说:“让谣言再传一会儿!”   到了次日,众士子在县学门外集合,秦德威很贴心的找来大车,统一安排出行。   毕竟这么多人,如果不统一安排好,百来里路很容易就走散了。   等十辆车坐满了后,秦德威也就不等了,亲自坐在了头车,下令道:“出发!”   车队出了城门,沿着大路向东。一路上也看到许多其他车辆,不过大家并不为奇。   一来现在正是春季,本来这个季节出游的就多。二来大家也知道,最近几天,巡抚那边插手江宁县司法事务,很多去句容告状的。   晃晃悠悠的不知走了多久,刚进了句容县境,忽然看到前边有七八辆车被拦住了,二十来个老头被堵在路边。   一个军官带着几名兵丁,正对着老头们喝道:“大中丞有令,暂停收状,今日不许再往句容告状!”   秦德威探头一看,这不是见过的曹千户么?原来盛巡抚在设立设了前沿站点,拦截上告的人。   便跳下了车,对曹千户说:“数日不见,曹大人风采依旧!不过你是不是惹到了大中丞,居然把你远远的打发到这里来,干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曹千户:“……”   还没等曹千户想好怎么说话,忽然就有个县衙差役从秦德威身边冲过来,一棍子就打向兵丁。   当即剑拔弩张,曹千户很冷静的喝道:“住手!”又对秦德威说:“你要干什么!”   秦德威指了指身后,简单粗暴的威胁说:“看到本县乡亲告状受阻,我们士子义愤填膺,想要替乡亲们扫除障碍。   看看我们多少人,再看看你们多少人,曹大人我劝你好自为之,不要逼我等动手。”   曹千户就为难了,动手是绝对不可能动手的,对方人太多了。而且还有一群士子,这是马蜂窝,没法打。   秦德威又提了个建议:“我觉得,曹大人你还是速速回去,向大中丞禀报情况,才是最上策。”   曹千户又看了看双方武力对比,果断从心了。对兵丁们下令说:“尔等在这里继续拦截,不许撤退,待我回去禀报求援!”   然后他翻身上马,一溜烟的回句容去了。   此时盛巡抚正在与南京城来的客人交流,对于当前的困境,客人就建议道:“大中丞你给江宁县下令,让江宁县重开刑堂!   但你这边也不要取消收状,等于是两边皆可判案,百姓愿意去哪边就去哪边!”   这个办法,盛巡抚也不是没有想过,既可以减轻压力又不失体面,但就是很怀疑的问:“江宁县那边肯听令?”   如果秦德威盘踞的江宁县肯听自己的,事情也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那客人又说:“可以请城中老大人们出面,一起向江宁县施压。毕竟这个闹剧折腾百姓,老大人们怜悯百姓,看不过眼也很正常!”   盛巡抚便没意见,如果南京城里有人帮忙施压,那当然更好了。   等盛巡抚在仪门送走了客人,却又看到曹千户气喘吁吁的冲进来了。   大中丞就喝骂道:“混账东西!不是派你前往县界,设卡阻拦上告人群么,你擅自回来作甚!”   曹千户连忙回话:“出大事了!那秦德威亲自带着衙役若干,士子若干,掩护告状人群,冲击关卡!   我等几个人拼尽全力,怎奈对方实在人多势众,根本阻拦不住,便只能迅速回来禀报!”   盛巡抚勃然大怒,简直欺人太甚!真当巡抚是纸糊泥捏的吗?真当自己暂停收案子就是怂了吗?   谁怂谁是狗! 第三百九十八章 大场面!   站在大车上,秦德威对告状的老头作了一番演说:“昨日听到半路拦截告状之事,尚觉得传言不可信,不料今日便亲眼目睹!   真没想到,居然还有开刑堂衙署害怕百姓去告状的,简直闻所未闻,滑天下之大稽!   更不能想象,我大明百姓告个状也如此艰难!   既然我等县学士子路过,总不能看着乡亲不理,尽力送你等去句容罢了,但其它也实在做不了太多!”   对大部分老头来说,真不用做太多,能到句容然后领一百文钱就行了。   有几个老头觉得不太对劲的,可被安排驾车的都是县衙差役……   虽然士子们也感觉有点异常,这时候跑路不是得罪很有势力的秦德威吗?还想不想去句容见大宗师讨人情了?   而且人多势众胆气壮,有什么好怕的。   在句容城里,巡抚老大人也进行了总动员。   大明巡抚可以分成两大类,一大类是边镇、战地的巡抚,军事色彩很重,由吏部和兵部会推;   另一大类就是内地巡抚,主要工作内容是民政,兼一点军务,由吏部和户部会推。   应天巡抚就属于内地巡抚,所以标下亲兵没有边镇战地的巡抚那么大建制,根本用不着。   盛巡抚点了点人,从标下抽调出五十名军士,然后又从句容县壮班借调了六十名壮丁,合成了一百一十人的精锐大军!   短时间内,也只能凑起这么多人了,其余人手还要拱卫行辕,总不能全派出去。   然后盛巡抚将大军交给曹千户,下令道:“命你带人马出城,将肇事人群拒于句容城十里外,得胜归来为你庆功!”   曹千户很想反问一句,中军官又不只他一个,为什么总是派他去面对秦德威?   但他想了想巡抚的王命旗牌,就忍住了。虽然这种内地巡抚没有“便宜行事”的特权,但还是别挑战军令了。   再说有一百多人,还都是青壮年,摆下阵势拦人应该不成问题。   盛巡抚又狠狠的补充说:“对方若敢冲击军阵,便就地擒拿秦姓为首之人,带回行辕审问!但切记不可伤了性命!”   不伤性命,就是只打伤没事呗,曹千户只能听令。但他很怀疑,那“为首之人”有那么傻吗?   等巡抚离开后,曹千户在辕门前重新点了一遍人马,然后便浩浩荡荡出城。   大军里都是久在本地的人,对地理情势十分熟悉。出城十里后,便选了一处要道路口,并牢牢封锁住。   等到午时,沿大路查看军情的前哨军士就回禀说,有一支大车队来了!   片刻后,就有二十几辆骡马大车沿着大路,出现在曹千户的视野内。   曹千户刚才在县界时,被秦德威仗着人多势众赶跑,心里其实还是有气的。   现在形势倒转,他这股气就发泄出来了,只见曹千户扬鞭纵马,拦在车队的前方,遥遥指着秦德威说:   “刚才秦朋友说的对,看看我们多少人,再看看你们多少人!现在我劝秦朋友你好自为之,不要逼我动手。”   己方,一百一十名军士和壮丁,一名千户领兵官。   对方,目测总人数也在百人左右。四分之一马车夫,四分之一士子,其余大都是老头子,以及若干仆役之流。   这战斗力对比,一目了然!   不对,好像忘了什么,曹千户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奉巡抚军令,在此设卡,严防无赖刁民肇事!若有冲撞军阵者,就地擒拿!”   秦德威连忙指挥将几辆马车横了过来,充当障碍拦在了前方。然后将所有县衙差役充当的马车夫,以及仆役都集中起来。   说实话,这些差役以及仆役都不行,腿肚子都在打抖。   但年轻士子们倒是不太怕,毕竟身份在这摆着,反而感到刺激。真是大场面,开眼界了开眼界了。   还有些凑巧路过的路人,不怕事的也都寻个高处,远远的眺望。这种近似两军对垒的场景,真的很少在内地出现。   秦德威又跳上马车,扯着嗓子对曹千户叫道:“这里有江宁县父老,有县中差役,有县学士子,皆为无罪无辜之人也!尔等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拦路行凶!”   曹千户回应道:“本官奉令行事!只要你们不过这个路口,就万事无干!”   秦德威又叫道:“句容也不是你们大中丞的句容,我等士子正要去拜见大宗师!”   曹千户滴水不漏的继续回应:“那你先派一人先去城里通报,若大宗师点了头,士子皆可通过!”   秦德威又从马车上跳下来,对众人道:“没事,先饮水吃干粮,等着!”   众人:“……”   大张旗鼓的搞出这样大场面,最后就这?真是来春游看景的不成?   秦德威气定神闲的说:“诸位勿虑也!我早有定计!”   众人满腹心事,吃吃喝喝的过了一会儿,突然从北方隐隐约约的传来敲击声音。   随后这声音仿佛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近。   东西对峙得两方人都扭头看去,却见有数十名骑士从远处的小土丘上冲了下来。   而且完全不停,一直加速着朝句容城大军冲了过来。   这边虽然是百人队伍,但都是两条腿的,冲过来的可是已经加起速度的四条腿!   从句容县借调来的壮丁先绷不住了,帮巡抚站站台可以,但不至于玩命啊!先前说好的项目,可没这种!   不知谁带头大呼小叫,然后六十名壮丁一哄而散,四面八方的往哪里跑的都有。   阵势一旦出现这种半数人溃散的情况,剩下的半数人也是绷不住的,当即也狂呼乱叫的四散奔逃。   短短的一瞬间,句容城大军就只剩下了瞠目结舌得曹千户以及身边两三只,沉浸在和煦的春风里。   江宁县众人也看得目瞪口呆,这场面感觉像是三流话本智谋里的伏兵似的,就是那种“(一声炮响)突然斜刺里杀出一支军马”。   又忽然明白了,难怪秦德威刚才先把马车横过来摆在前面,大概是为了防止乱冲的惊马。   大场面,真是大场面,居然连骑兵都动用了,值回票价了!   就是这好端端去句容城告状和拜见,怎么变得跟出征打仗似的?   秦德威跳上大车,不留任何把柄的一个字也不说,只对着骑兵群挥了挥羽毛扇。   这群骑兵便渐渐收起了速度,绕着单人匹马的曹千户打着转儿。 第三百九十九章 套路太多了   这群骑兵中,有一个少年特别醒目,但并不是因为这少年多么出众或者形貌特殊。   而是这少年骚包的在胖袄外面,还弄了个狗熊补子图案,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是个五品武官。   曹千户维持着最后的尊严,大喝道:“本官应天巡抚标下中军官,尔等是谁,胆敢冲散标兵!”   那骚包狗熊补子少年叫道:“我等乃是京卫官军也,今日出城练习骑术,恰好路过此地!   却见到你们欺辱南京城里乡亲,仗义来劝退你们而已!”   曹千户差点气得从马上掉下去,再次问道:“阁下有胆留名!”   那少年吹了声口哨,率先撤退远去了,只留下了一声:“在下留守前卫周乾是也!”   曹千户咬牙切齿,留下名字就好,禀报了巡抚再算后账!   等等,忽然他又觉得不对劲,留守前卫周乾不是前年南京城出的一个武状元的名字吗?   踏马的!曹千户觉得自己智商被侮辱了。   目送骑兵群离去后,站在大车上秦德威指着已经单人只影曹千户,气势汹汹的斥道:   “光天化日之下,堂堂巡抚竟敢派兵拦杀告状民众,以及县学生员!   在下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奸邪人物也,真不知这里还是不是大明南畿!   在下别的没有,尚还有七尺贱躯,一腔热血……”   曹千户丝毫不让的喝道:“你们想通过,除非从我身上碾过去!”   他觉得,只要自己在这里坚持一会儿,那些逃散的军士也许就慢慢回拢了,可以重新结阵据守路口。   秦德威悠悠道:“也许刚才那些骑士还没有走远,可能会回来啊。”   于是曹千户二话不说,纵马转身就走。他又没有一个打一百个的本事,还留着干什么?   秦德威回头对众人喝道:“速速开拔!前进!前进!抢在关城门之前进城!”   精于养生的盛巡抚有个很好的习惯,每天雷打不动的午睡。甚至对仆役吩咐过,除非来了皇帝圣旨,否则不得吵醒他!   今天中午也不例外,盛巡抚美美的午休过后,刚走出卧室,就瞥见门外有个很不稳重的人在院里乱转圈子。   再细看,不是中军官曹千户又是谁?盛巡抚有点诧异,莫非对方这么快就退了?   “你在此作甚!”盛巡抚走出门站在月台上喝问道。   曹千户等了有好一会儿了,奈何婢女不敢去叫醒巡抚。好不容易听到巡抚问话,连忙答道:   “秦德威设下伏兵,先以车为营,引诱我军正面对峙,然后数十铁骑从后面突然杀出!我军猝不及防,也没有抗击骑兵手段,瞬间溃散了!”   盛巡抚:“……”   他有点怀疑自己还没睡醒,是不是应该再回去睡一会儿?   伏兵?车营?铁骑?溃散?他似乎是应天巡抚,不是边镇总督吧?   突然想到什么,盛巡抚叫道:“快通知句容县关闭城门!”   曹千户苦涩的说:“算算时间,大概已经迟了,那伙人大概马上要杀到辕门外了。”   盛巡抚只觉怒不可遏,“点起衙中所有兵丁,本院要亲自会一会!”   曹千户面如土色,连忙劝谏说:“下官以为,大中丞你千万别出去!”   盛巡抚一脚踢开曹千户,“简直被欺到头上了,还能闭门自守?你还有没有血性?”   曹千户苦苦劝道:“对方有一群县学士子,有一群老人,大中丞若是亲自出面,何以自处?   那秦德威混杂其中,等于是裹挟人群!   若大中丞不投鼠忌器,失误波及到读书人士子或者老人,都要名声坠地!”   一群读书人,一群老人,都是身份敏感的人群。   盛巡抚三思之后,觉得甚有道理。面对身份敏感的人群,确实也不该自己出面。   如果自己不出面,手下人反而可以肆无忌惮。这种坏事情,就应该找个代理人做。   确实如同曹千户所料,此时秦德威带着众人,已经冲进了句容城。   其实这么多马车一起进普通县城,还是很费劲的,所以秦德威将大部分马车停在了城门外。   有个士子突然对领头的秦德威叫道:“等等!这不是去大宗师试院的路!”   大家都是来句容县考过试的,大宗师在哪里谁还能不清楚?   秦德威充耳不闻,依旧在前带路走。   一直来到抚院辕门外,秦德威才对被裹挟的告状老头们吩咐道:“一会儿听我号令行事,不得擅自作为!”   辕门处自然是有值守官军和属员,秦德威上前对着那属员说了几句话。   其余众人,有高呼请巡抚收状子的,有痛斥巡抚胡作为非的,反正大家都是情绪激昂的样子。   还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句容县民,对着江宁县来人指指点点。   正在此时,里头的二门突然大开,数十兵丁一涌而出,带头的依旧是老熟人曹千户。   曹千户恶狠狠盯着秦德威,叫道:“奉巡抚军令,辕门前清场!”   他就不信了,秦德威还敢在巡抚辕门前对垒,他就不信了,那些骑兵还敢冲进城里来救人!   秦德威叫道:“在下要见大中丞!”   曹千户“呸”了一声:“还当别人不知道你秦德威的以小博大的伎俩?   把大中丞请出来,然后你就打蛇随棍上?你再挨几下打,然后舆情就全同情你了?”   秦德威内心一个“雾草”,套路都被大家看透了吗?   还没等所有军士展开,秦德威突然高声叫道:“巡抚要打人了,诸位跑吧!”   结果也不用等大门里列好队的兵丁动手,人群就跑了个一干二净。   秦德威远远的对辕门放了狠话:“奸邪巡抚,侵夺县衙事务,坏我大明司法!   还敢滥用标下官军及本地壮丁,拦杀告状之人,驱逐忠言之士,实乃骇人听闻!在下定要周旋到底,在南京城举告盛端明!”   曹千户:“……”   这就走了?顺利的超乎想象,但总觉得情况不对?   值守辕门的属员苦笑道:“这秦德威刚才说,他是奉了江宁知县的委托,代替知县前来与协商司法之事!   他还说,念及民众多有不便,江宁县有意重开刑堂,来请大中丞示下。”   雾草!曹千户大吃一惊,果然不对劲,该杀千刀的秦德威!   你踏马的既然是代表江宁县衙来的,为什么路上不早点说,一直憋到了巡抚辕门这里,才露了口风!   而盛巡抚听到这个禀报,顿时觉得自己太阳穴又在猛跳,下意识反问:“那知县怎么不自己来!”   话刚出口,盛巡抚就意识到自己说了句蠢话。   大明的知县守土有责,一般禁止出县界,所以江宁知县不可能跑到句容来。   所以江宁知县委托一个热爱参政议政的县中名流作为代表,前来句容城协商公务,也是在正常不过的操作了。   然后这位江宁知县派来的代表,直接被蛮横的清场了。   曹千户忧心忡忡的说:“秦德威绝非平白无故退缩的人,他必定还有后手!   他走之前叫嚣要告大中丞,只怕也不是虚言!此人极为擅长打官司!”   盛巡抚咬牙切齿的:“随便去告!看南京城谁能管我,有本事就到京师去告!”   随后又对曹千户说:“但本院都不知道,到底该不该相信你了!你他娘的是不是秦德威派来的卧底?”   曹千户想哭了,不是自己不行,实在是对方套路太多了,躲开了这个,就还有另一个! 第四百章 官官相护   其实盛巡抚也有点迷茫了,从县里抢几个案子的小事情,怎么演变和升级到这一步的?   更让盛巡抚想不明白的是,就算你秦德威把场面搞这么大,你又能干什么?   你秦德威又没有资格审问或者监察巡抚,只靠辱骂也没可能把巡抚骂下台。   巡抚号称封疆,是直属于朝廷的大臣,难道你还能去京师告御状不成?   句容县发生的这些大场面,由于经历现场的太多了,很快就在南京城里传扬开了。   普通百姓听闻此事只觉乍舌,纷纷惊呼秦秀才真的是艺高人胆大,总能给大家带来震撼新闻。   区区一个小年轻就敢如此激烈的与实权巡抚对抗,场面上还不落下风,不愧是近几十年来南京城最大的一位都市传说啊。   但是在上层官僚大人物眼里,却看出了几分气急败坏的味道。本质上不就是黔驴技穷了,然后利用地头蛇优势裹挟民意那一套吗?   秦德威不敢多停留在句容,把同学们送到大宗师那里后,告了个罪就回南京城了。   在顾宅睡到天亮,还没自然醒,又被吵起来了。   如今在南京城,能随便惊扰秦德威早晨清梦的人不多,徐世安徐三爷就是一个。   徐世安兴高采烈的自吹自擂说:“嘿,你看我前日马上英姿如何!有没有一种飒爽气质!”   “是,是,你英姿飒爽!”秦德威随口应付着说。   当初徐老三纠缠着要露脸出风头,没办法就给他这一次机会了。   徐世安又道:“伙伴们别提多羡慕我了,他们谁干过这样的风光事情!”   随后意犹未尽的说:“就是你不让我留名,实在美中不足啊!除了自己人知道,我徐三爷的名头就没传起来!”   秦德威疑问说:“你今天来就是吹嘘的?”   徐老三很严肃的说:“我是相提个建议,你应该学学骑马了,这对有好处。不然以后总是坐轿子,显得暮气沉沉。”   秦德威一根小指头就戳破了窗户纸:“所以你打算毛遂自荐,教我骑术,顺便让我拜你为师?”   徐世安嘿嘿笑道:“当你骑术老师,也不是不可以啊。”   秦德威也有学骑马的意思,“过了这阵子吧,今天我还要出去,不陪你扯淡了。”   徐世安连忙问道:“今天你又有什么事情?我等你中午回来,去开个宴席?”   秦德威回应道:“别等了,预计要跑一天!”   “你是不是又想扔下我,一个人出风头?”徐老三疑神疑鬼的猜疑。   秦德威只能如实答道:“沿街告状去!”   徐世安很是迷惑不解:“只听说过沿街乞讨、沿街叫卖,没听说过沿街告状啊,我跟在你后面看看去。”   秦德威出了门,就往北而去,他要先去南京都察院。   说起南京三法司,与北边京师一样,与其他各部衙署并不挤在一起,依然是独立于另外地方。   京师三法司是在西城,南京三法司是在北城太平门外。   秦德威一路向北,沿着太平门大街出了太平门,突然觉得眼前一亮。   右手边是孝陵所在神烈山,左手边是大名鼎鼎的玄武湖,南京三法司就坐落于这里,衙署建于玄武湖边上。   然后又找到都察院大门,秦德威二话不说,抡起两膀力气就击鼓,结果不小心吃了一嘴尘土。   南京都察院门前这鼓,跟府衙那边差不多,也是几年不响一次的。   上次这鼓响起来,大概还是一个女子状告某城门把总指挥强暴她……   值鼓的书吏从门房里跑出来,叫道:“何事何事?”   秦德威答道:“县学生员秦德威,检举应天巡抚盛端明不法!”   “你先等着!”那书吏听到这两个人名,连文书都不敢收,转身就回了衙署。   过了好半天,才有人将秦德威请了进去,并由一位御史出面接待。   秦德威不满的说:“在下检举一位巡抚,就只有御史来视事么?”   那御史拍案喝到:“风宪官不看品级高低,都有监察之责!”   秦德威便掏出文书呈了上去,那御史接过来看去,只见上面大致写道:“生员秦德威泣血检举应天巡抚盛端明五大罪状!   其一、贪权坏法!用巡抚权势胡作非为,无视规制,不顾体统,强夺江宁县刑名事权,大坏法司秩序!   其二、渎职怠政!抚院案件堆积如山,却无能及时处置,一县百姓怨声载道!强夺事权却又办不好,可谓既坏又蠢!   其三、残暴虐民!身为抚民钦差,反无爱民之心,竟擅用上百官军拦截凌虐告状百姓,实属骇人听闻!从未听说大明官衙有如此畏民告状者!   其四、骄横嚣狂!仗抚台之尊肆意欺辱下僚,江宁县好心派员赴抚院商议公事,反被驱逐!县中数十士子仗义进言,亦在辕门外遭武力驱散,衣冠扫地,士气荡然无存!   其五、滥施刑名!些许陈年旧案早有三审定论,为一己之私,蓄意翻案,空耗官衙人力物力!若都如此效仿,天下官府永无宁日!”   只看这检举书,真是笔力千钧、惊心动魄!   那御史将检举书从头到尾细细欣赏了一遍,然后暗自揣摩学习一番。   随即他就又把检举书扔回秦德威,“你拿回去吧,这事不在南京都察院职权范围里,所以就不受理了!”   秦德威也是装糊涂的反驳说:“巡抚都是加都察院官衔派差,理论上都要接受都察院监管,如何不在职权范围里?”   那御史不耐烦的说:“你们这些外行真是不懂官场之事,应天巡抚加的是京师都察院官衔,是京师都察院的派差,与南京都察院何干!”   盛巡抚加的官衔是右副都御史,而不是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这里面区别大了。   秦德威强行辩解说:“你们监察官难道不是风闻言事?还要拘泥于地界?   再说那盛端明都敢把手伸进南京城,你们都察院就不敢去管管他?”   “我们监察官如何行事,不必由你来教导!”那御史说完,起身就走人了,不再给秦德威说话机会。   秦德威无可奈何,走出了南京都察院。徐世安在外面等着,见状问道:“怎么样?”   秦德威摇摇头叹道:“官官相护!”   徐世安就说:“真不明白你跑这么远来干什么,连我都知道,他们不会为了你,去故意对付一个巡抚的!除非你遇上了包青天这样的官员!”   秦德威仿佛很不服的说:“南京还有这么多衙门,总有一个会主持公道的!”   然后秦德威就去了南京都察院隔壁的南京刑部,继续登门检举。   出来一个郎中接待了秦德威,看完检举书后就说:“你来错地方了,官员公务犯罪一般是归都察院管!”   秦德威解释说:“这不只是官员公罪,还涉及到初审权归属的司法争端,这难道不是刑部该管的范围?”   那郎中回应说:“总领天下司法事务的是京师刑部,你应该上书到京师去!”   秦德威还要说什么,那郎中道了一声“失陪”,就离去了。   从刑部出来,抱着搂草打兔子的心思,秦德威又去了趟旁边大理寺。   结果被大理寺官员一通嘲讽说:“你秦德威前年不是说过,大理寺跟在刑部后面摇旗呐喊就行了?”   三法司全都落了空,秦德威长吁短叹的从太平门又进了城。   徐世安越发的不明白了,你秦德威今天出来,就是找虐的?   不知道秦德威还有没有精神,但徐老三是感到厌倦了,提议道:“天也不早了,回去吧!”   秦德威否了说:“状还没告完,怎么能回去?城里还有其他衙门!”   徐世安就无语了,你还嫌不够狼狈的?太平门外人烟稀少,没多少人看见,等进了城就不一样了!   你秦德威也是靠逼格树人设的,但如果像条丧家犬一样被赶来赶去的,你还要不要脸面了?   但秦德威不肯听劝,依旧去找衙门投检举书去。   南京城其他各大衙门集中在皇城南边,密密麻麻排列在一起的。   秦德威首先就去了兵部,前文介绍过,南京兵部尚书加参赞机务,乃是公认的南京城文臣之首。   王廷相调到京师后,接替南京大司马的乃是前南京吏部尚书刘龙。   秦德威与刘大司马不认识也没交情,当然不可能像当年找王廷相一样长驱直入。   但刘大司马听了来意后,却使人传话出来,不见外客,秦德威吃了个闭门羹。   离开兵部,秦德威又去了号称六部之首的吏部,但依旧是吃了闭门羹。   可以说,秦德威今天彻底失败了,他把各部院都转了一圈,没人愿意出这个头。   第二天,秦德威重新去了一遍各部院,结果与昨日一模一样,处处都是冷遇,没人肯接手检举书。   一代天才神童秦德威在各大衙门碰壁的事情,也渐渐在南京官场喜闻乐见的流传起来。   顿时就成了高官大佬教训子侄辈的反面典型,看吧,这就是年轻人的通病!   不要以为认识了大人物,就产生错觉,以为自己也是大人物了,那是两回事!   还有,你们年轻人看不起规矩,觉得是迂腐,往往羡慕那些狂野不羁的东西。   但是纵然神童如秦德威,搞事可以搞得轰轰烈烈,但真到了办事的时候,就知道规矩的厉害了!   种种评论,不一而足。   徐老三难得很有耐心一次,陪着秦德威转了两天,看着秦德威似乎真是毫无办法,忍不住就问:“你现在有什么感想?”   秦德威若有所思的说:“果然不出我所料,在南京城里,必定还有个隐藏大人物对付我。   不然的话,为何各部院态度如此整齐?我猜测有人给各部院打过招呼,或者暗示过什么。”   徐世安又道:“走正常检举路线,你在南京连应天巡抚都检举不动,更别说这个大人物了。那你还能怎么办?难道你要去京师告御状?”   秦德威不在意的说:“暂时不管别人,就弄盛巡抚好了。”   徐老三就纳闷了,凭你现在这样,还想怎么弄?   第三天,秦德威锲而不舍,依旧在各部院转了一圈,但结果与前两天还是一样的。   官场中人对此褒贬不一,有说秦德威坚韧执着的,有说冥顽不灵的。   还有很多人怀疑,秦德威这是打算来一个“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样苦情的多转几圈,也相当于制造道德压力了。   不过官场并不相信眼泪,大部分情况下,道德压力是必须要和别的什么搭配着使用才有效果。   与此同时,这数日关于秦德威的传言愈演愈烈,又数人去了句容告秦德威。   有心人感觉,南京城里就差最后一个强力推手了,然后大中丞那边就能里应外合,审判秦德威了。   在众人关注下,秦德威今日转完各衙门后,就去了县学的学宫大成殿,祭拜了圣人。   这就让人莫名其妙!   然后就有些县学士子跟着秦德威,又来到了县衙大门外。   当着百姓的面,秦德威高声宣读了一遍检举书,列出盛巡抚五大罪状。   这还是让眼线们觉得离谱,秦德威这是想干什么?难不成还想上演一次进军句容的大场面?   随即十来名县学士子簇拥者秦德威向西北而去,上了七里街,又上了通济门大街,又上了西皇城根南街……   最后这支队伍停留在了西安门外面,内守备厅衙署大门外!   暗中窥视的眼线们突然有个非常刺激的预感,头皮紧张的有点发麻。   只见那秦德威站在内守备厅大门外,高举着检举书,大声说:“县学生员秦德威与同学八人,为检举应天巡抚盛端明事,求见内守备!”   前文介绍过,南京城有三大巨头,文官是参赞机务兵部尚书,武官是公侯担任的守备大臣,俗称外守备。   那么与外守备相对应的内守备,就是南京守备太监了,也就是俗称的内守备!   所以这是秦德威,不,县学士子集体向守备太监检举盛巡抚!   能被派来当眼线的人,大都是伶俐人物,对各种人情掌故至少都有所了解的。   见到这一幕后,齐齐骇然失色!前几日的丧家犬有多么狼狈,今天的獠牙就有多么锋利! 第四百零一章 秦德威不在!   从京城外派的太监,大体上可以分成两类,一种是监控性质的,地位尊崇的南京守备太监就是这种。另一种就是经济性质的,比如负责税务、织造的这种。   现任南京守备太监晏宏是一个资历很老的太监,弘治朝时就开始承差办事了。   前年守备太监潘真被罢黜问罪后,晏宏就从陕西被调了过来,出任南京内守备。   晏太监生性恬淡,又加上年事已高,现在又是太平时节,所以基本工作则就是“镇之以静”,在南京城非常低调。   说真的,南京守备太监是很多太监梦寐以求的养老位置,地位高、压力小。   但是晏太监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么低调的人,竟然也冷不丁的有一口大锅从天而降,丢到了自己手里。   不过他很清醒,无论以后事态怎么发展,此刻内守备厅大门外的这封检举书,自己是必须要接收的。   作为实际职责是“监视文武官员”的镇守中官,如果不接这个检举书就是渎职。   传到严厉刻薄的皇上耳朵里,再有人稍微添油加醋一下,那他这守备太监也就当到头了。惦记南京守备太监这个位置的人,不要太多。   晏太监稍加思索后,并没有放秦德威等县学士子进来,反而下令大开中门,然后亲自出去。   在大门外面,晏太监从秦德威手里接下了检举书。随后热忱的安抚了一番县学士子,并承诺说尽快调查情况。   所有眼线都看得傻了,等清醒过来后,便飞速的离开了现场,各自回去禀报了。   南京部院衙署大都很集中,秦德威去了内守备厅这个事情,很快就在官场上十万火速传开了。   南京兵部、吏部、刑部、都察院等几个秦德威重点拜访过的衙署,听到这个消息后,顿时就炸锅了。   文官群体面对太监,向来以清流自诩,心理上天然有道德优越感。   但如果出现了“文官集体不作为,反而是太监主持公道”这种事,南京的官员们只怕脸都要肿了,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人人都会想,这南京部院究竟有多么不堪,竟然导致本地县学士子反出圈去,向太监求公道!   又如果应天巡抚盛端明最后真的被定罪了,那么所有拒绝过秦德威检举书的衙门,都会被钉在耻辱柱上。   当然如果发展到那一步,最耻辱的人肯定还是盛巡抚本人了。   而且不只是道德耻辱,还会有更实际的。那几个衙门的堂官和接待秦德威的官员,肯定会遭到雪片一样的奏疏弹劾。   可以说,就因为秦德威带领县学士子的这个举动,南京小朝廷班子立刻陷入了政治危机!   所以南京文官之首、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刘龙听到消息后,愕然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随即就暴怒的砸了砚台。   至于其他没与秦德威接触过的衙署,只能先是各自庆幸了——多亏秦德威看不上咱这小庙啊,以后要怎样可以再看看。   刘大司马不敢耽误,立刻就动身前往内守备厅,第一时间去救火。   兵部在皇城南,内守备厅在皇城西,等刘大司马花了点时间赶到时,县学士子早就散了。   这在意料之中,但刘大司马主要目的是拜访守备太监。   以刘大司马的身份,晏太监也不能不见,便将刘龙请到了会客堂。   刘龙也不寒暄了,开门见山的问道:“关于刚才的检举书,斗胆请问,晏公要如何处置?”   晏太监答道:“此乃县学士子公开投书,便不能怠慢忽略了,总要公事公办,先查访了再说。”   刘龙又请求道:“如果县学士子要撤回投书,还望晏公松手。”   晏太监真心觉得这个事情很有趣,他办差几十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大概这就叫活久见。   对刘大司马的请求,晏太监不想那么痛快就答应。   反而质疑说:“那秦德威是何等人物,我也有所耳闻,你能让他老老实实的撤回检举书?”   刘龙叹口气,这种感觉真踏马的被动,也就实话实说:“只能尽力而为。”   晏太监刻意保持着距离说:“我不便与你私相授受,等你先能劝服了秦德威再说其它。   而且公事公办是少不了的,我仍然会开始查访,你想做什么,最好动作也快些。”   晏太监又不傻,肯定先调查明白了再说,也许就有自己什么机会。   守备太监也没有直接处置巡抚的权力,所以程序上就只是先查明真相,随后怎么办看心情。   当初王廷相在南京时,秦德威与南京兵部往来频繁,所以南京兵部里很多书吏都熟悉秦德威。   刘大司马指派了一名兵部的常书办作为特使,去见秦德威。   常书办知道,秦德威本家住在青溪边上。当初秦德威与顾老盟主在这里大打出手,很多人都听说过的。   所以领了命令后,常书办就直奔青溪沿岸而来。   他随便打听了一下,就打听到附近最大的菜园子在哪里,菜园子隔壁就是秦德威的住处了。   又靠近了秦宅大门,常书办就听到里面欢声笑语,热闹非凡,还夹杂着大呼小叫的劝酒声。   常书办立刻就想到,难道里面就是去了内守备厅的这帮狂生?他们正在大肆庆祝?   其实这个猜测不算太偏差,秦德威劳动了同学们摇旗呐喊助威,总要表示表示的吧?   所以就借着春暖花开时光,在院子里设下了宴席,招待大家吃吃喝喝。   而且敢屡屡跟着秦德威闹事的这些同学,基本都是三四十的老生了。   他们屡屡乡试不中,这辈子前途基本到顶,早就是不怕事的本地老油条了。   秦德威感觉以后说不定还要用得着他们,所以就尽心招待一下。   大门外的常书办确定了秦宅有人,便上前用力的叩门。   人在这里就好,不怕你在干什么,就怕跑空找不到人。   秦德威作为主人家,刚敬了一圈酒,听到门响,还以为太白楼送肉菜来了,就走到门边。   他开了半边门,赫然认出了外面的人是谁。   常书办刚要开口说什么,就见秦德威“砰”又关上了大门。   常书办急忙拍着门,叫道:“秦德威你开门!我有话对你说!”   秦德威隔着门答道:“秦德威不在!”   正在院中饮酒的同学们听到这对话,忍不住捧腹狂笑。   雾草!大门外的常书办在春风中有点凌乱,差点就失声了。   他强忍着精神不适,又报出了来头说:“在下是奉大司马之命,前来找你谈话!”   秦德威便回应说:“你以为,我是听到了权贵名头后,就曲意谄媚的人吗!”   常书办百般叫门,秦德威只是不开,常书办无可奈何,只能回去禀报了。   院中有个已经喝大的同学说:“那刘大司马好生不晓事!事情都已经这样了,他还不亲自来拜访秦老弟,真不知道礼贤下士四个字怎么写的吗!”   秦德威笑道:“大司马不肯亲自见我,也许并不是高慢,只是心虚罢了。”   众人只觉得秦德威是不是也喝多了,那刘大司马或许愤怒或许担忧,但有什么可心虚的? 第四百零二章 政治的背后是经济   喝了几轮酒后,天就开始黑了,又有同学好奇的问道:“接下来,秦老弟打算如何?”   秦德威含糊的答道:“走一步看一步,若有求得到诸君之处,还望不吝援手!等事态平息后,诸君若有意,源丰号愿聘请诸君负责与各县官府打交道!”   众人一起叫好,秀才相公不像举人老爷,也是要想法子赚钱营生的,但读书人的体面又不能丢。   源丰号现在是个本地巨无霸级别的商家,触角伸至应天府八县。帮着源丰号与官府打交道,也算是个不失体面的工作。   虽然比不上给权贵当幕僚,但总比去别人家当坐馆,只求逢年过节的一点束脩好。   有精明人物就能猜到,关于接下来的打算,秦德威只是不便提前公开说,但他心里肯定还是有数的。   事情发酵到现在这个程度,秦德威当然也渐渐看出了个轮廓。   这一波针对他搞事的人,应天巡抚盛端明是个台前总执行人,在南京城里肯定还有强力政治人物呼应和推动,这些都是应有之义。   但是,在城中通过酒楼、花场、街头揭帖等各种渠道,不择手段散布传言制造舆情这样的事情,大人物很少亲自下场。   或者说大人物一般也搞不了这么细,顾忌名声地位,很少有亲自动手做这么低端事情的。   所以秦德威判断,肯定还有个长袖善舞、居中串联上下左右各方势力的核心角色。   甚至这个角色才可能是最关键的人物,上能沟通高层,下能发动底层,还能协调不同势力的行动。   就类似于他秦德威经常扮演的那种角色,正所谓,同类对同类的气息是最敏感的……   大家吃吃喝喝正热闹的时候,县学同学兼太白楼少东家高长江出现了。   便有人指责说:“高同学你太不讲义气,今日白天秦老弟急需助拳时,你居然不出现!枉秦老弟平时如此关照你!”   高长江急眼了,高声辩解说:“怕事的就是龟孙子!实在是今日出大事了,让我不得脱身!”   众人一起嘲笑:“今日不可能有更大的事!”   今天他们集体往内守备厅投书,直接制造了南京小朝廷的政治危机,还能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大?   高长江对秦德威说:“今日全城百家店铺联合叫歇,抗议你秦德威和源丰号勾结官府、操纵行市!   我想着帮你关注事态,而且又怕波及到我们太白楼,所以白天就没有出现!”   所谓叫歇,其实就是后世所说的罢工罢市,在资本主义萌芽时期就是这个叫法。   对南京城这样的巨型都市来说,百家店铺一起罢工罢市对经济不见得有多大冲击,但在舆论上肯定有影响了。   秦德威与众同学面面相觑,这种事情必定有组织者,但这组织者是傻叉吗?   在现在这个政治气氛下,还踏马的敢组织联合叫歇对付秦德威,这是想搞笑,还是想证明一下另一种官商勾结?   秦德威挠了挠头,迟疑的说:“这可真把我整不会了。”   高长江倒是旁观者清,“这种大规模叫歇不会是临时发动,必定要提前安排好的。   所以我猜测,可能是一种巧合,他们定下了今日发动,结果恰好撞上了你去内守备厅的事情。”   众人一起哈哈大笑,“那可真是巧了!”   高长江递给秦德威一份名单说:“他们打出的口号是百家店铺,具体多少不清楚,我搜罗到了其中四十几家名单。”   秦德威接过来看了眼,当真是五花八门,从机织到醋酱,从制衣到北货,从茶叶到牲畜,各行各业都有。   他一时也看不出什么,只能回头把名单交给源丰号,再进一步整理详细资料了。   不过大家有点不明白,当即就有个同学问道:“这些人都是傻子吗?有人组织就跟着闹?   抗议源丰号和秦老弟是个什么道理?源丰号发展壮大也只是钱庄,与他们这些行业有什么干系!”   高长江就反问道:“确实有不少对源丰号不满的店铺,你们可知,源丰号与老钱庄最不同的地方是什么?”   那同学就果断的答道:“官商勾结!”   秦德威:“……”   他只想起一句话,谣言重复了一千遍,就会成为真相。   还是有懂事的,啪的拍了先前那同学一巴掌,“什么叫官商勾结?那叫替官银生息,官民两便!”   高长江解释说:“虽然这说的也对,但还有一点,源丰号与老钱庄最大的不同,就是针对商家店铺的业务比例很大!   如果恰好有竞争对手得到源丰号的银钱支持,那自然就会产生不满了。”   秦德威若有所思,要是如此说来,不满的岂止是几家店铺?   往深里想,那些有互相拆借资金功能、以此作为最大竞争优势的地域商帮只怕更不满。   假如有一位徽商,与其他普通商人竞争时,他可以凭借同乡信用,让同乡会馆做担保,从同乡那里大量拆借资金,以此形成巨大的优势。   这就是新安徽商、山陕西商、江西江右、浙江龙游、苏州洞庭等地域商帮盛行和发展的原因。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源丰号钱庄的崛起,也是在南京城里打破了传统地域商帮,尤其是徽商对“融资”渠道的垄断,损害到了商帮的根本。   所以用源丰号当抓手围剿他秦德威,并不只是几个官员纯粹的政治行为,背后可能还有其经济逻辑。   政治的背后是经济,经济的延伸就是政治。   假如今天没有县学士子去内守备厅投书的骚操作,只有百家店铺集体罢工罢市这一件大新闻,那接下来会怎样?   从开始造谣,让形势一步一步发展到这个地步,某些高层大人物可以顺理成章的借机出面了。   先推动此事向着政治化的方向发展,最后由貌似中立客观的应天巡抚来审理秦德威和源丰号。   这个围剿计划其实还是挺不错的,但前提是,开始造势时,有人配合着去告状时,应天巡抚要顶住秦德威,这本来不难。   结果事先没人想得到,秦德威竟然丝毫不把应天巡抚放在眼里。   一个生员居然可以将小小县衙的力量动员到如此地步,还能勾结军卫,不但把应天巡抚按着打,还糊了巡抚一脸罪名。   最后今天发生的事情,该知道的应该也都已经知道了,包括策划罢工罢市的黑手们。   众人齐齐想道,明天的南京城一定很有趣! 第四百零三章 他已经黔驴技穷!   及到次日,太阳又踏马的照常升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情,消息就开始扩散。   对吃瓜群众而言,南京大名人秦德威这风头实在太劲了。   一方面被南京部院集体无视数日后,却去找太监告状,反过来糊了老大人们一脸;   另一方面又被全城百家店铺联合叫歇抗议,也是南京城历史第一人了。   但对于那些组织者、操纵者、参与者而言,这个局面简直就是一地鸡毛……   江宁县柳叶街,无名园。   这里本来是前商业霸主、新安会馆上一代总管程太公的产业。   但嘉靖十年那场小学生大灾变中,程总管程太公完犊子了,现在是死是活都不清楚。   然后这个产业就被来自扬州的陕西巨商罗衡买下,成为罗财主在南京的住处。   “来自扬州的陕西巨商”这个说法不是口误,完全没毛病,盘踞在扬州的大盐商很多都是陕西山西人,总称西商。   今日在水边凉亭,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现任南京新安会馆总管、徽商瓢把子汪正则来到这里,与南京山陕会馆总管、西商瓢把子罗衡进行湖边谈话。   “这次叫歇应该迅速停下!”汪正则主张说:“昨日出了那样的意外,让百家叫歇失去了原本的作用!”   罗衡却反对说:“我们付出如此之大,怎能说停就停?便如杀敌宝剑出鞘,哪能轻易就收回?   无论如何,叫歇的意义仍在,我们就只能坚持到底了!至于出现的意外,我们再想办法去解决意外就好!”   汪正则心中愤懑的说:“我早时就说过,必须等秦德威用尽招式之后,我们才能动手发起叫歇!   而且你三天前却断言,秦德威已经是强弩之末,坚持要发起叫歇!那秦德威又不傻,现在肯定猜到什么了!”   罗衡哪肯背这个责任,辩解说:“你说的叫什么话?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判断!   前几日秦德威去句容时,弄出了那样大场面,很多人都断定秦德威这是用尽了最大手段,此后必定黔驴技穷!”   汪正则气得忍不住想人身攻击:“听说秦德威当初骂过你自作聪明,我看确实也是如此!”   罗衡反唇相讥道:“难道你做人做事连一点韧性都没有?稍有意外便惊慌失措,你还能做什么大事?   即便我等曝光了,又何至于如此害怕!在南京城里外,优势毕竟还在我方!”   汪正则又斥回去说:“放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算盘!   三年前我们新安商帮与秦德威结了那么大的仇,他肯定能猜到我们!   但他大概暂时还猜不到你,所以你或许就想,让我们徽商挡在你前面,你或可收取渔翁之利!”   罗衡大怒道:“你若信不过我,当初又何必合作!说好的你们帮我们在金陵进入钱业,我们在扬州帮你们进入盐业!”   想到这个前景广阔的大合作,汪正则暂时闭上了嘴。   这时候,有仆役急忙来禀报说:“刚收到消息,源丰号钱庄出了公告,号召店铺用叫歇支持秦德威!”   两位总管闻言齐齐一愣,要说源丰号有没有这个号召力,只要用减免利息说话,多多少少也能鼓动一些店铺。   汪正则便冷笑说:“看吧看吧!你以为秦德威是只会被动承受的木偶?   你继续坚持叫歇还有什么意义!如此混乱一团,别人又哪能分得清,叫歇到底是支持还是抗议?”   罗衡极其不满的说:“这时候你还说什么风凉话!等我先去见过大司马!”   随后罗衡离开了住处,微服潜行的来到南京兵部尚书刘龙的宅邸。然后又托了刘家人去南京兵部,请刘尚书回来。   刘龙是山西人,而西商这个“西”就是山西和陕西,所以刘龙与西商有点渊源也正常。当然对于几百年以后的人来说,更熟悉晋商这个名字。   虽然正烦心刘尚书听到罗衡求见,心情就更烦了,但却又不能不见。   他从衙署暂时回了家,见到罗财主就说:“现在收手!”   罗衡闻言就惊道:“事已至此,怎能收手?”   罗衡本业是扬州盐商,但却在南京活动,组建了南京山陕会馆,背后也是西商群体的意志。   前文提到过,此时因为特殊国情和盐业政策,扬州盐商大都是千里迢迢而来的西商。   但此时扬州城本身并不大,地处江北的扬州也没多少腹地,经济体量十分有限。   所以扬州的西商通过淮盐赚到钱后,就想着向外扩张商业版图。而地理上非常近、交通又便利的南京城就是重要目的。   难得有一个西商自己人当了南京最高文臣,正是商帮势力大举向南京城扩张的机会,怎么能轻易放弃?   刘尚书很恼火的质问:“你不收手,还想怎样?现在这局面,各衙署对秦德威不可能有任何动作!   如果没有官场上的配合,你们几个商人又能把秦德威怎么样?”   如果不是面前这位刘尚书位高权重,罗衡就真想骂一句“猪队友”,你们一个个的就怕成这样?   但最终罗财主放低了身段说:“正因为如此,才恳请大司马万万不可收手,不然前功尽弃!”   刘龙变色喝道:“本官乃是大明的南京兵部尚书!”   潜台词就是,不是你们商人可以任意驱使的!   同时也表示,秦德威搞出的政治危机,弄不好就要自己这个最高文臣总负责。   所以都这时候了,你踏马的还扯什么商业利益?自己若是被罢官降职,是一点商业利益能弥补的?   当初他之所以参与进来,一是看在西商里山西乡亲份上,二是也想赚点养老钱,三是有朝中大佬的拜托。   但没想到秦德威如此难搞,搞来搞去骑虎难下。   更可悲的是,秦德威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面目,无意之中就已经把自己逼成这样了。   罗衡继续劝道:“大司马!就算你收手,那秦德威也不见得会收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秦德威迟早会觉察到我们!   但在这之前,秦德威在明,我们在暗,而且秦德威已经黔驴技穷,不会再有花样了,仍然是最好的时机!   所以我们在秦德威觉察到我们之前,把该做的都做了!”   刘尚书现如今唯一的执念就是:“除非秦德威从晏太监那里撤回检举书!不然本官无法放开手脚!”   罗衡就献策说:“直接请秦德威撤回,他肯定不同意,毕竟这是他最大的政治筹码了。   但可以想办法把检举书作用抵消掉,实在不行就让盛巡抚牺牲一下,反正他已经控制不住秦德威了。   他那里有几个秦德威的案子,可以借口说避嫌之类的,转给别人啊……” 第四百零四章 劝人从良拉人下水   如果说这次围剿秦德威和源丰号是一个大项目的话,出自西商的罗衡勉强能算是一个项目主导者。   罗财主就不理解汪正则和刘大司马到底怕什么,即便小有受挫,也只是暂时现象而已!   在京师朝廷优势不弱于秦德威,在南京地方更是压倒性的优势,有什么理由会输?   最后罗衡罗财主对刘大司马说:“秦德威到底是不是黔驴技穷,看看今天他的动静就知道了!   以秦德威的睚眦必报性格,如果还有后招,今天必定很有杀伤力的反击!   若今天动静不大,或者只是隔靴搔痒,那大概就可以真判定为强弩之末了。”   刘尚书想了想,也觉得有点道理,便也同意了:“那就再看一天。”   这一天,源丰号钱庄将参与抗议叫歇的店铺列了个黑名单公之于众。   这一天,在县衙大门外,一百文告状补贴停了,免费送人去句容的马车也没了。   那些来蹭补贴的人无所谓,最多失望而归,但真有事要告状的人顿时怨声载道。   这一天,有一伙衙役跑到新安会馆大门,各种威逼叫骂。   这一天,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刘龙将南京各部院正堂都请了过来,一起商议如何解决政治危机。   但是在这一天,南京城里唯独没有秦德威本人的消息,连人都没出现。   如果说南京城里大部分人还能有一两天时间观望的话,那么身在句容的应天巡抚盛端明就陷入了空前的焦虑之中。   他开始后悔为了点银子、以及同乡的请托,来深度参与这件事情了。   当初谁踏马的能想道,一个巡抚欺负一下小小生员,竟然会导致陷入身败名裂的险境啊。   盛巡抚正在与幕僚紧急磋商时,忽然有人来传话,同在句容的大宗师提学官何大人请他过去。   盛巡抚闻言大怒,虽然说巡抚与提学官分属不同系统,工作是互相独立的,但巡抚地位毕竟要高两筹!   你一个提学官有事情不来拜见,却请巡抚去上门,简直就是无礼之极!   但幕僚却劝道:“听说何督学为人向来正直讲礼,从不轻慢他人。如此非常时期,做此非常之举,必定有其深意!   而且眼下这个时候,其他官员对明公敬而远之才是正常,也犯不上故意欺辱,所以我看何提学大概是真有什么特殊情况。”   盛巡抚便满怀疑惑的低调出行,从后门出去,悄悄地来到了句容考院。   然后一直将轿子抬入了大门内,盛巡抚才从轿子里出来。   提学官公堂在最深处,盛巡抚穿过考棚,又进了内院大门,抬眼便看到一个该千刀万剐的秦姓少年站在堂外!   雾草!盛巡抚脑子瞬间炸了,刚想喊一声“左右拿下”,但又记起这里不在自己行辕。   盛巡抚转身就要走,回头就发兵围住考院各门,只要等这姓秦的出来……   何提学连忙上来叫道:“大中丞慢着!听我几句!”   随即何提学又指着秦德威说:“此子本欲拜见大中丞,但又心有畏惧,便托我做个中间人,请了大中丞过来。”   提学官的面子还是要给的,盛巡抚瞪着眼回应道:“本院与此子,不共戴天!”   秦德威躲在何提学后面,高声道:“仇不仇的先不说,但现在大中丞就要成为弃子了,只有我能救大中丞你啊!”   何提学对秦德威喝了一声:“你有话好好说,不要阴阳怪气的胡言乱语!”   秦德威辩解说:“大中丞的任务就是站在台前与我刚正面,可他又做不好,反而成了累赘,肯定就会被抛弃,成为弃子啊!”   盛巡抚就很不能理解,这姓秦的又是哪来的脸皮说这些话,他就不想想,是谁把别人害到眼下如此地步的?   反正盛巡抚真不想跟秦德威说话,只对何提学说:“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帮他说话,能有什么好处!”   何提学苦笑道:“我并不是帮他说话,而是看着大中丞陷于困境,于心不忍啊。”   盛巡抚狐疑的看着何提学,一位大宗师提学官和士子之间,供求关系完全是单方面的!   只有士子求到大宗师,大宗师没有任何事能求到士子,一般情况下,士子根本给不了大宗师什么。   所以你何提学这样帮忙,是吃错药了?   要说秦德威认识朝中大佬,难道你何提学就不认识了?做官到了督学南畿这个程度,秦德威帮忙说话份量就很有限了!   趁着迟疑的功夫,秦德威便诱惑说:“大中丞啊,你想不想让我撤回检举书,让你不至于成为弃子啊?”   可是“检举书”三个字瞬间又激起了盛巡抚的怒火,斥道:“呸!与你这小贼丕子说这些,何异于与虎谋皮!吾不为也!”   何提学连忙劝道:“有话好好说。”   堂堂巡抚,虽在逆境,也有自己的骨气!盛巡抚不再多说,就要转身向外走。   秦德威连忙叫道:“大中丞三思!稍有不慎,你真会成为南京官场的弃子!”   盛巡抚轻蔑道:“故作惊人之语,危言耸听!你当本院是三岁小儿么!”   秦德威又回应说:“如果我以撤回检举书为条件,要求办大中丞你,你猜南京那帮人会不会答应?所以你肯定会成为弃子啊!”   弃子你马比啊!早把几十年养生功夫丢掉的盛巡抚怒发冲冠,忍不住就喷了回去:“你只办本院,又有什么用!”   “那我办掉谁有用?”秦德威冷不丁的就反问。   “你有本事去办……”盛巡抚刚说了两个字,就闭口不言。   这时候,一个幕僚匆匆的过来,对盛巡抚禀报道:“有紧急信件!请明公速速阅看!”   盛巡抚接过来,信里没有署名,但他却知道这是谁写的。   再看了几眼,原来是劝他将告秦德威的案件都转到南京刑部去。   对这封信的内容,盛巡抚还没有想出个名堂,就又听到了烦人的叫声。   “大中丞啊,这信是从南京来的吧?一定是要抛弃你了吧?你还真要成为弃子了?”   本来盛巡抚还没有想太多,但反反复复的魔音洗脑,“弃子”两个字不停的在脑中出现,不由得疑神疑鬼。   按道理说,肯定不应该让秦德威知道这信的内容,这是最基本的保密意识。   但盛巡抚不知为何,很想抢在南京那帮人的前面,先看看秦德威的反应,也许他不能完全按照南京那些人的节奏来。   于是他就冷笑着说:“有人劝我,将告你的案子转发到南京刑部去,你以为如何?”   秦德威都没想到盛巡抚这么开放,下意识的回复说:“当然最后你成为弃子啊。”   卧槽尼玛!盛巡抚听得很想打人!   但为了试探秦德威就忍住了:“你装傻没用!案子到了南京刑部,你就躲不开了,必定被拿捏!”   秦德威实话实说的答道:“这些破案子去了南京刑部,又能把我怎样?   要是凭这点强夺家产啊欺行霸市啊之类的东西,就能把我秦德威告倒,那我秦德威就枉为金陵小学生!”   何提学觉得实在不像话,就忍不住讽刺了一句说:“是金陵小学生后面那句吧?”   秦德威恭敬的回话:“大宗师说的对!”   盛巡抚还在冷笑,“你以为案情只有公开的这些?告你的不只是强夺家产,还有当年与顾氏通奸,只是暂不公开而已。”   雾草!秦德威吃了一惊,对方竟然如此没有下限!果然什么时候都少不了用男女关系污名化别人的人!   所以秦德威又叹口气,“虽然他们最后告不成,但传出来就很难听了,说不得我就只好与刑部妥协了。   那我就只能提出条件讨价还价了,若诸公肯办大中丞,我就去找太监撤回检举书。   所以我刚才说的没错啊,最后大中丞还是会成为弃子。”   盛巡抚:“……”   他终于懂了,只要今天不与秦德威合作,最终下场总会是变成弃子。   对自己来说,线路也许很多,结局却只有一个。   冷静下来盛巡抚陷入了深思,当初让自己站在台前,其实也是吸取了很多前车之鉴的教训。   一来是因为巡抚权限范围比较大,还有司法权,理论上可以直接审案。   不然找个刑部之外的尚书,就算地位高但没司法权,如何治得住秦德威?   二来是因为应天巡抚不在南京城,保持了安全距离,可以防止有一定势力的秦德威近距离突刺。   但终究所有人还是没料到,秦德威太能整事了……   秦德威还在不停的劝着:“大中丞啊你仔细想想,你我根本没有深仇大恨啊!   我秦德威只是个小生员,你堂堂一个巡抚,就算打倒了一个生员,又能获得什么政治好处?   所以大概你也是受别人嘱托,帮别人办事,替别人出头。对了,是不是方献夫次辅啊霍韬副宪啊给你捎过话?   归根结底,仇恨那都是别人的,你跟我犯不上结死仇,更犯不上把自己搭进去啊!   而且你可以告诉方献夫霍韬,这次并非是你不尽力,而是南京那些官员要抛弃你,你不得不自保啊!”   盛巡抚听着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你秦德威踏马的没少干劝人从良、拉人下水的事情吧? 第四百零五章 我笑他人看不穿   盛巡抚经过了半天心理挣扎后,终于再次开口,对何提学说:“我有个条件。”   秦德威莫名其妙,这盛巡抚是不是被自己气糊涂了?要跟你谈合作的是他秦德威,你对大宗师开什么条件?   还是说你面子上过不去,自欺欺人的说是与大宗师合作,心里就能好受点?   随后就见盛巡抚指着秦德威,对何提学说:“这是生员士子,我不能动手,但你身为大宗师却对生员有惩戒权力。   所以我的条件就是,你打秦德威一顿,秦德威不许躲!”   秦德威:“……”   这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何提学痛快的答应下来:“可以,但不是现在!”   盛巡抚见状反而狐疑的问:“你莫非是忽悠本院?”   何提学就强调说:“我肯定答应了,就在这两三日内!”   何大宗师的信用还是靠得住的,盛巡抚虽然想不明白,但既然何提学都敢答应,那等着就是了。   然后盛巡抚就对秦德威说:“关于这次事情,参与人物分了好几个层面,朝廷中主要是汪鋐!”   这就是在冯恩案中被弹劾为三奸之一的汪鋐,去年掌部兵部尚书王宪去了大同督师,汪鋐就以兵部尚书兼提督京营,接管了兵部事务,依旧是朝中大佬人物。   这个名字让秦德威有点意外,汪鋐怎么会想到在南京搞事情?   盛巡抚不管秦德威的疑问,又继续说:“汪鋐出自徽州,有个宗亲叫汪正则,现在乃是南京新安会馆的大总管。”   秦德威这就大致懂了,不就是白手套吗!   又听盛巡抚介绍道:“在南京这边,实际执行和主导的,是一个叫罗衡的西商。”   对这个名字,秦德威依稀有点印象,但还是不太相信的说:“这样一个商人,就敢说主导?”   盛巡抚就介绍说:“你不可小看,正是因为此人,才能将各方势力捏合了起来。   比如南京兵部尚书刘龙出自山西,天然亲近西商。然后被罗衡拉拢利用,也会参与进来,只是还没到他出面的时候。   又比如霍韬路过南京时,罗衡结识了霍韬,那么本院也就被牵扯到,不得不参与了。”   听到霍韬这个名字,秦德威忍不住就吐槽说:“关霍韬什么事情,怎么就非要想着插一脚!而且这么多大人物,利益哪里还够分的?”   盛巡抚叹道:“霍兀崖本来就不求利啊,只求报仇雪恨而已。我原本很不理解他,但现在则非常理解了。”   秦德威无语,他很想敬告盛巡抚一句:霍韬作为一个政客,这种行为是不合格的!   至此秦德威总算大致弄清楚,对家到底是什么情况了,果然如同自己所猜测的组织结构差不多。   这次偷偷来句容,可以说圆满了!一个是见大宗师,一个是见大中丞,该达到的目的都达到了。   幸亏他早就判断出,对家是一个临时组成的松散联盟,而且盛巡抚性格并不强韧顽固,所以才有内部分化的机会。   却说在南京城里,部院大臣们开起了会。   官僚有个特点,就是遇到问题后,开会议事是必定少不了的。一是为了解决问题,二是为了解决责任。   因为昨日秦德威引发的南京小朝廷班子政治危机,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刘龙与秦德威联系未果后,今日就把部院大臣都请到了兵部议事。   南京六部加都察院里,其实只有首席文官刘龙、刑部、都察院最着急解决问题,因为这三家明显责任最大。   其他各部责任比较小,心态上就相对放松一点,天塌下来也是先砸那三家。   议论来议论去,大家一致认为,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只有一个,让秦德威撤回投给太监的检举书。   刘龙便坦诚道:“我昨日便打发了人去找秦德威,被秦德威拒见。今日再派了人去,但到目前为止,找不到秦德威。”   刑部尚书周伦质疑说:“秦德威也不是无名之辈,怎会找不到人?”   刘龙无可奈何的说:“派了数十军士分头去各处找,仍然没有下落。所以只有一个原因,这秦德威不肯见吾辈,故意躲了起来!”   大家议论纷纷,这说明秦德威实在年轻气盛。   议论也没个结果,刘龙就督促说:“事情总要解决,诸君各自想想办法,明日再会面!”   及到次日,南京部院大臣们再次碰面开会。   刑部尚书周伦先问道:“谁可曾找到了秦德威?”   刘龙答道:“从昨天找到现在,还是一无所获,可以肯定是故意躲避了,现在我们要先想别的办法了。”   便有南京户部尚书秦金问道:“大司马可曾有高见?”   刘龙顺势就说:“我想可以说动盛大人,将手里的秦德威案子转到南京刑部去。   他不能跑到南京城里来审秦德威,但南京刑部却可以。这就相当于捏住了秦德威的把柄,然后就可以谈谈撤回检举书的事情。”   秦金又问道:“那关键又在于盛大人肯否?”   刘龙答道:“所以请诸君联名向盛大人施压,不怕他不就范。”   众人合计起来,这确实也是一个办法,至于好坏则不知道。但在当前秦德威拒绝沟通的情况下,也没别的办法了。   当然不可能很直白的写个请求书,然后众人一起签字,那是落人口实!   所以众人又开始议论,是联手写个字帖,还是增一幅都有题名的画给盛巡抚?   就在这时,兵部大门的书吏来禀报,说应天巡抚盛大人派了人来求见大司马。   来者正是屡屡承受重任的中军官曹千户,他进来后微微愣了一下,主要是没想到屋里这么多高官。   然后就壮着胆子,对刘龙禀报道:“抚院遣我前来告知大司马,秦德威已经落网!”   落网?这个词登时让满屋大臣震得里焦外嫩。   刘龙连忙问道:“你这是何意?不可有谬传!”   曹千户细说:“那秦德威不知何故,跑到句容行辕,妄图要挟抚院。   然后抚院一怒之下,就将秦德威囚禁了起来,好像还要准备审判了!”   雾草!众人齐齐大惊失色,难怪在南京城找了两天,也不见秦德威本人,没想到居然在句容!   至于说要挟盛巡抚,众人都能猜得到,肯定是秦德威拿着检举书问题去找盛巡抚,妄图换点好处。   只是没想到盛巡抚如此刚烈,直接扣人了。   但更让众人心惊的是,现在根本不能动秦德威,但盛巡抚竟然还敢强行审秦德威,这是准备鱼死网破、同归于尽吗?   而且盛巡抚这样做,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和严重!   想象一下,一个士子检举巡抚,各部院无动于衷,然后这士子就被巡抚囚禁审判打击报复了,最后只有太监出面主持公道……   如果真的出现上面这种情况,那就是政治危机里的政治危机!   刑部尚书周伦忍不住就对曹千户质问说:“秦德威生员身份,盛大人如何敢囚禁审问!”   曹千户答道:“大宗师同驻在句容,抚院就向大宗师申明,取得了允许。”   一般衙门都不许对读书人加刑,只有提学官例外,可以对士子采取刑罚措施。   刘龙在心里大骂一句混蛋!这盛巡抚擅自行事,会让情况变得失控,忍不住就大喝道:“盛端明究竟意欲何为!”   曹千户连连苦笑,回答说:“以在下看来,抚院大概已经豁出去了,拼着官爵不要了,也要整治秦德威。”   刘龙无话可说,他看出来了,这盛端明大概是被秦德威气疯了,以至于丧失了理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泄了愤再说。   但他泄愤的后果,却会让整个南京官场一起承担!   想到这里,刘龙环顾众人,开口道:“必须阻止盛大人!但一般人物分量不足,只怕拦不住人,所以只能我们几个去辛苦了。”   这意思就是说,应该派个部院大臣亲自去句容,拦下盛巡抚的不理智行为。   众人面面相觑后,一起开口道:“非大司马莫属!”   这并不是说众人偷懒或者谦逊,主要还是职责不同的缘故。   虽然他们贵为部院堂官,也是不得擅自离京的,就好比知县不得擅自离开县境。   去郊区踏青出游无所谓,只要不出京县县界就算是没有出京,但跑到百里外的另一个县城,那就绝对违规了。   而唯一例外的就是刘龙刘大司马,只有他可以随意出去。   因为南京守备工作不只是南京城,还包括周边地区,以及长江上下游一直到出海口。   所以南京兵部尚书可以出去巡视各个防区,不受禁止离京条款的约束。   事不宜迟,不能真让盛巡抚把秦德威审判了,刘龙也就当仁不让站了起来,对众人拱拱手道:“我这就出发了!”   兵部车驾都是现成的,刘大司马上了车就走。还有前导骑士开路,可以一路疾驰,比普通人马车行进速度快得多。   一个多时辰后,黄昏时候赶在关闭城门之前进了句容。 竒_書_蛧_W_ω_W_._q_í_δ_U_ω_ǎ_й_g ._℃_o_m   刘大司马也不顾天色了,继续直奔行辕而去,但却吃了个闭门羹。   晚上寻了公馆住下,第二天刘龙继续来找盛巡抚。   虽然见到了人,但是好说歹说,盛巡抚就是不肯放秦德威,并坚持要准备审判。   这把刘龙气得想打人,这盛巡抚是不是失心疯了?   他很怀疑,这姓盛的莫非被打击得不想干了,所以趁着还有权时爽完拉倒?   刘大司马干脆就坐在巡抚公堂不走了,看你盛巡抚今天拿什么审案子!   盛巡抚怜悯的看了眼刘龙,这真是“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啊”。   有个不能说的小秘密,其实那秦德威已经回南京去了……   盛巡抚又想到,前一阵子,别人看自己的眼神是不是也这样怜悯? 第四百零六章 狗急跳墙   南京山陕会馆总管、西商头领罗衡今天有点心累,但让他心累的不是对家,而是项目合伙人汪正则。   事已至此,这姓汪的竟然害怕了,有打退堂鼓的想法!   本来罗头领今天是打算拜访和拉拢一些本地名流,为秦德威与源丰号的棺材板敲上最后几颗钉子。   但现在他不得不拿出宝贵的时间,安抚南京徽商头领汪正则。   柳叶街,无名园。   罗衡将汪正则请到湖边凉亭,苦口婆心的说:   “我仔细研究过秦德威的过往经历,那秦德威最强的地方并不是他机智,而是借势使力的能力。   在县里他借那位冯大人的事,在南京他借了王廷相的势,在京师又多借了夏言的势。   只要遏制住这点,就遏制住了秦德威的命脉!而现在我们组织起来的势力,已经远远超过了秦德威!   在金陵这里,首席文臣南京兵部刘尚书我们西商自己人,握有实权应天巡抚也下场助拳。   远在京师高层,又有你们徽州汪大司马的全力支持,还有议礼派霍、方等人的暗中相助。   那秦德威在南京有什么?也就县衙那点底层东西了,他们夏党在南京的代表人物严嵩严侍郎,却又不待见秦德威。   有句话说得好,在绝对实力面前,任何技巧最终都是没有用的!秦德威也不外乎如此!”   罗头领说的口干舌燥,端起茶杯豪爽的灌了几大口。   说真的,要不是看徽商领袖汪正则是汪鋐的一个白手套,是必不可少的角色,还有利益可交换,罗头领都不想带汪正则玩,更别说还要费劲解释这么一大通了。   不过罗头领内心还是很自豪的,这就是他精心组织、多方协调、三方合力的包围网!   古之苏秦张仪,所谓合纵连横,什么纵横捭阖,也不过如此了!   最后罗头领安抚说:“此时就是最好的时机了,天时地利人和皆在,也是秦德威最虚弱的时候!   现在不动手,难道要等到秦德威乡试中了举人,或者南京城来了更厉害的大人物?”   汪正则看了看周边环境,万分感慨的说:“三年前,我们徽人前辈程太公就是在这里说,一切尽在掌握……”   这都什么不吉利的话!罗衡不满的反驳道:“那你更应该放心,只要刘大司马在南京,秦德威就注定翻不了天!”   正在这时,有个山陕会馆的伙计慌里慌张的跑到园中湖边,对罗衡叫道:“老总管!会馆出事了!”   罗衡很不悦的喝道:“慌什么慌!先说清楚!”   那伙计就禀报说:“刚才有两个管事在会馆门外,忽然遭到凶徒袭击,被殴打重伤了!”   罗衡连忙问道:“可知是谁干的?”   那伙计又答话说:“凶徒打完就跑了,临走前放了话说,让我们西商把招子放亮些,不要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罗衡眉毛拧了起来,这凶徒是谁指使的?突然行凶示威又是什么目的?   旁边徽商头领汪正则听到这个,惊声道:“是秦德威,一定是秦德威,他来了!这说明他已经发现,是谁在暗中对付他!”   罗衡有点心烦的怼了回去:“这种下三滥事情,如果真是他指使的,那就好了!”   还没等想出头绪,忽然又有个伙计冲了进来,对罗衡禀报道:“西边传言,三个城门全面封堵西商,不放任何西商货物、人员进城!”   如果说刚才山陕会馆门前行凶还不是很确定的话,那这个信号就很明显了。   汪正则连连惊呼:“绝对是秦德威开始动手了!”   对南京守备制度稍有了解的都知道,里城西边城门归留守右卫把守,而留守右卫的掌卫指挥使徐云起与秦德威关系匪浅。   当初徐云起只是三山门把总,就是秦德威带着徐云起剿灭江上巨寇立了大功,然后徐云起才升为掌卫指挥使,总管西边城门的。   前文也介绍过,西边城门直通江东门码头,仅三山门一个城门,就占据了南京城货物进出的一半。   如果真开始有针对性的封堵,那生意就没法正常做了,这个威胁不可谓不大。   与惊慌失措的汪正则不同,罗衡反而哈哈大笑,“看来那秦德威也真发现我们的存在了,但他也真是黔驴技穷了!   他能说动留守右卫又如何,咱们这边有兵部大司马!那区区军卫,胆敢对抗大司马么?   看来会馆门口行凶的事情,也是秦德威所指使的。这一切迹象都说明,秦德威已经狗急跳墙,不择手段了,连下三滥的招数都要用了!”   此时忽然又从前面传来了嘈杂的声音,还夹杂着马嘶人叫。   罗家的仆役飞奔而来,对罗衡叫道:“大事不妙!前面来了衙役,要请老爷去县衙过堂!”   罗头领扬州盐商出身,也不是没见过腥风血雨,当即下令道:“来几个衙役有什么可慌的,先打出去再说!”   仆役叫道:“不是几个,是几十个,简直要跟抄家一样的架势!”   雾草!罗衡吓了一跳,这个人数有点吓人了。   县衙传唤人证去过堂很常见,正常都是一两个差役来传唤,哪有一下子来几十个衙役的?   这不会就是想等着自己暴力反抗,然后趁机打砸抢吧?   很简单就能判断出,绝对没有善意,摆明了是想找机会把自己往死里弄!   所以就算对方持有县衙的合法牌票,也绝对不能跟他们走!谁这时候还要依法办事,谁就是傻的!   但如果要暴力抗拒,又可能打不过对方!   又想起刚才一连串的几个消息,罗衡越发的能感受到,那秦德威真的急了眼,发了疯了,开始直接威胁人身安全了!   如此不择手段,如此不顾影响,下三滥招数尽出,说是最后的疯狂也不为过!   眼看胜利在望,自己不能疯狗拖下去陪葬!   想来想去,此时此刻为了人身安全,最佳策略就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拿定主意后,罗衡也就不犹豫了,立刻招呼了十来个健仆作为护卫,车马轿都不用,低调的从后门出逃。 第四百零七章 官商勾结   其实罗衡罗头领跑的有点仓促,这情况对他来说实在是事起突然。   竟然毫无征兆的,秦德威就对他罗某人这个隐藏角色开始了疯狂攻击。   而且还让罗衡有点疑惑的就是,他明明在江宁县衙埋了眼线啊。   所以县衙那边一旦有大动作,眼线就会提前向自己通风报信,但为什么今天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收到?难道眼线失灵了?   不过罗头领也没时间多想,赶紧逃到安全地方才是当务之急。   站在后门向外看,是空无一人的小巷,罗衡反而轻笑了几声:“真是蠢货,就没想到在后门安排人手么?”   他带了十来个健仆,还抱着打出去的心思,没想到对方居然根本就没派人堵后门。那就更省事了,直接跑吧。   又急急忙忙的冲出巷口后,突然的听到有人大喝一声:“罗衡贼子往哪里走!”   罗头领抬眼望去,却见一个少年正站在斜对面不远处墙脚下,不是秦德威又是谁?   看了看秦德威身边也就四五个人,罗头领恶向胆边生,琢磨着要不要先下手为强?   这时候,秦德威却掏出一只竹哨,拼命的吹了起来,尖利的哨声划过街巷,传得很远。   傻子都能看出,这是招呼同伴的信号!罗头领也就不纠结了,不跟发了疯的人较劲,先撤退!   留了人断后,罗头领继续跑路,听着后面秦德威的气急败坏破口大骂,罗头领只想大笑。   敌人越生气,越说明自己做得对。   从巷子转上三山门内大街,罗头领就暂且放了心,繁华大街总比小巷子安全一点点。   这时候,突然从西边杀出一支人马,都像是衙役,大呼小叫道:“山陕会馆的罗总管休要走!”   罗衡本来正在犹豫,应该往哪个方向跑,这下又不必纠结了,只能向东去了!   那群衙役虽然追不上,但也不放弃,一直紧追不舍,而且一路上始终喊着话。   南京城格局与京师完全不同,皇城不在全城正中,而是偏在东边,紧邻东城墙。   所以部院衙署,以及太监衙门也都跟着在东城,相应的配套宅邸也大都在东城。   西商头领、山陕会馆的罗总管向东一路狂逃,但始终没被追上。   逃着逃着就能望见皇城了,他的目的地也就快到了。   西安门外,有一片区域是属于南京兵部的宅邸,大司马刘龙的宅邸也在其中。   罗衡知道,只要逃进大司马家里,立刻就安全了!这是他早有的预案!   秦德威再疯,也不敢直接冲撞大司马!那是重罪!   什么县衙牌票,在大司马这里都是废纸,什么衙役壮丁,在大司马面前都是土鸡瓦犬!   这就是南京最高文臣的政治特权!   眼看着距离兵部尚书官邸只有咫尺之遥时,又不知从哪里闪出一群衙役,齐齐大喝道:“山陕会馆的罗衡休走!”   罗头领稍稍吃了一惊,难道对方早有料定,还在这里设下埋伏?   于是他远远的对着尚书官邸的大门叫道:“门上大爷们救我!”   罗衡经常进出刘尚书家,刘家的门子仆役都认识罗衡,知道这是自己老爷的密友,最近还一块谋大事的。   当即就有数名仆役出来,接应着罗衡就往大门里面走。   那群埋伏的衙役冲了过来,但这边罗衡带来的健仆再加上刘家豪奴,一起发力动手,反而打得衙役们抱头鼠窜。   站在刘家大门里,罗衡才感到了安心。   再回想起来,今日对方这场突然袭击挺凶险的,幸亏自己应变的快。   随后渐渐的又有大批衙役聚集在兵部尚书官邸大门外,从大门向外看,黑压压一片塞满了巷道。   而且还抬了几个刚才被打伤的衙役,就摆在大门外面正中间。   刘家门子看得瞠目结舌,堵兵部尚书家大门,这是疯了吧?   罗衡不知为什么,又没安全感了,就对门子催促道:“速速去禀报你家老爷,驱散这些闲杂人物!”   门子万分无奈的说:“可是老爷并不在南京城里。”   罗衡:“……”   他忽然感到,官邸并不是安全屋,反而可能是一个困住自己的牢笼。   不知何时,秦德威出现在大门外,手里拿着一个奇形怪状的纸糊卷筒,对着嘴边,朝官邸大门叫道:   “敬告府中众人,尔等已经被包围了,请停止包庇行为,严惩打人凶手,并交出罗衡!”   这回各个门口都有人堵,罗衡连话都传不出去,没什么办法应付外面情况。   先前他也没想到刘龙不在南京啊,这刘大司马离开南京城,为什么不事先跟他通报一声!   只要刘大司马还在南京城,并出现在这里,外面一切都不是问题!他们怎么敢冲撞大司马!   这时候,外面衙役忽然整齐划一的高呼:“官商勾结!官商勾结!官商勾结!”   说真的,如果不是秦德威亲自在这里镇场子,这帮衙役说不定早就害怕的跑光了。   再说大门里,能在权贵人家做门子的,必定都是精明人物,当即刘家门子就听出不对劲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这罗衡遇事就往刘家里躲,而刘家不惜与其他衙门差役动手也要护住人,还闹出这么大动静,那就真有可能是被看成官商勾结实锤了!   京城负责弹压街头地面的官员是巡城御史,听到了有这么大动静,正在巡街的东城御史带着弓手,匆忙赶到现场。   他远远就看到了秦德威和几十个衙役,又看了看兵部官邸大门,心里暗骂一句,这踏马的倒霉事情!   秦德威瞧见了巡城御史队伍,便高声叫道:“这位大人来的好!请助一臂之力!”   东城御史内心骂骂咧咧,还助你什么?助几十个衙役攻打兵部尚书官邸?   秦德威也不想为难别人,又道:“这位大人如果不想管,就离去吧!”   东城御史内心还是骂骂咧咧,看见了还装没看见,岂不就成了公然渎职了?   秦德威就有点不耐烦了:“那大人你到底想怎样?”   东城御史对着秦德威喝道:“那此事与你何干!”   秦德威淡定的说:“在下虽然只是个路过士子,实在看不过眼便帮忙吆喝几声,正所谓天下人管天下事。” 第四百零八章 被迫害妄想   东城御史转头对刘家门子喝道:“速速将你家老爷请回来,了却这乱子!”   那刘家门子也很苦恼的说:“我家老爷不在城里。”   前日刘大司马是在部院议事时,临时决定去句容,并非官场上人人都知道。   东城御史瞬间秒懂,难怪秦德威在尚书官邸前如此嚣张,敢情是大司马根本不在。   秦德威就指点说:“大人你如果真不知如何是好,不妨站在一边看看就行了!   但请放心,事情会有人解决的!若还不放心,将这事上交给三法司也可,速速派人去禀报!”   东城御史十分狐疑,你秦德威居然还想惊动三法司,这么不怕事情闹大?   也是巧了,秦德威刚说完三法司,南京刑部尚书周伦就出现了。   本来三法司衙署都远在太平门外,即便去喊人也未必能及时喊过来。   但周尚书今日为了“政治危机”的事情,去拜访守备太监晏宏,恰好路过附近。   看到出了乱子,又听说秦德威在这里,周大司寇真吃了一惊。   前日不是传言秦德威去了句容么?怎么此时又现身在这里?   所以周尚书不能不过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再说还涉及到刑名事务,即便他现在不管,以后官司弄不好一样要打到自己面前。   扫视了一眼现场,周伦就官威十足的呵斥道:“传唤一个人,也需要来这么多差役?还沿街大呼小叫,惊扰民众,成何体统!”   周大司寇这话并不是对着某一个人说的,而是对着全体衙役。   但秦德威主动回应说:“来了这么多差役,还让罗衡跑了,可见人少了更不行啊!”   真是好有道理,周伦竟然有几分无言以对的感觉。   罗衡见到来了一个大人物干涉,胆气又壮了些,也敢稍微从里面靠近大门了,但仍不敢走出大门。   他高声答道:“有人意欲加害我,怎能不逃?”   秦德威当即就反驳道:“一派胡言!谁怎么加害你了?”   罗衡列举说:“山陕会馆门前有人行凶,西边城门扬言封堵西商,种种不利合起来看,难道不是意图加害?”   秦德威不屑一顾的说:“山陕会馆门前管事被打,听说是两个花街忘八打手干的啊,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至于西边城门要封堵西商,那是谣言,徐老指挥已经辟谣了!   也就是你杯弓蛇影,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消息就以为别人要加害你!   你这叫被迫害妄想,也是你自己心虚的表现!   那可就值得揣摩了,你为什么会心虚?你做了什么心虚的事情?”   雾草!罗头领终于觉察到自己可能被愚弄了。   那种一连串坏消息的风雨欲来声势,以及几十个衙役登门的威吓,难不成都是假的吗!   他忍不住怒道:“我能心虚个什么?难道我就不能想着自保么?   城里谁不知道你秦德威和江宁县的关系,我若贸然束手就擒,岂不是进了龙潭虎穴?”   秦德威忽然哈哈大笑,让人莫名其妙。   这时有个拿着牌票的差役突然走上前几步,“抱歉,我们是上元县的差役!”   罗衡:“……”   这踏马的又是什么鬼,怎么又冒出个上元县!   秦德威憋住了笑,嘲弄道:“还说不是被迫害妄想?明明是上元县要捉拿你,你却一直在幻想江宁县迫害你!”   踏马的要不是大门外堵着几十个对方差役,罗衡连冲出去与秦德威同归于尽的心思都有了。   他也忽然明白了,难怪自己留在江宁县县衙的眼线一点也没用,原来今天动手的差役是上元县的!   这时候,“当当”的几声锣响,上元县齐知县的仪从队伍也到了。   从秦德威穿越到现在已经四年了,南京城里绝大多数官职都换过人了,唯有隔壁上元县齐知县一直没有动。   在理论上,大明官员的职位是三年一任,在同一个位置上最多可以干三任九年,称为考满。   但实际上很少有真做满九年的,而上元县的齐知县眼看着就有这种趋势了,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还嫌这里不够热闹?周大司寇皱眉问道:“上元县你又来做甚!”   齐知县走到南京兵部尚书官邸大门外,指着大门里的罗衡,愤怒的说:   “我上元县动用了多达上百差役,竟然都拿不到一个人!   这简直触目惊心、骇人听闻!我这个知县怎能不亲自来看看!”   周尚书又是无言以对,同一件事情,从不同角度看就有不同的解读……   他很精明的判断出,从这个说法风格来看,齐知县与秦德威绝对是一伙的,说不定连说话都是秦德威教的!   又听到秦德威插嘴说:“这并不奇怪,此人若有豪贵之家庇护,当然就难以捉拿了!   自古以来,皆是如此!齐县尊你难道没发现,门前地上还躺着几个受伤衙役吗?”   齐知县摘下了自己的乌纱帽,盯着兵部官邸大门,厉声喝道:“古代尚有不畏豪强的强项令,难道我大明就没有吗!”   周尚书冷眼旁观,看到这里时暗暗吃惊。   雾草啊!这气氛,突然就凛然起来了!   刘大司马只怕要不好过,自己必须也要注意立场了!   想到这里,周尚书就问道:“上元县你大张旗鼓捉拿这个姓罗的,究竟是什么名目?”   齐知县滴水不漏的答道:“有生员秦德威到上元县状告罗衡,其一,指使他人诬告良善,有构陷攀诬之罪!   其二,强迫店铺叫歇,扰乱城中秩序,有煽动民变之罪!其三,肆意散布谣言,有妖言惑众之罪!”   秦德威连忙现场补充说:“再加一条,官商勾结,横暴不轨,有枉法之罪!”   众人只觉开眼了,告状还能现充?   齐知县盯着周尚书,对新补充的“官商勾结”罪名回应说:“这条涉及上官,上元县多有不便,还需要请部院大臣来主审!”   秦德威冷笑道:“南京部院乃是官官相护的风气,他们只会互相包庇,还不如去向守备太监检举!”   南京刑部尚书周伦周大司寇站在这里,感觉自己被挤兑了……   努力把自己变成小透明的东城御史躲在角落里暗暗庆幸,幸亏周尚书来的巧啊。   不然就有可能是自己把案子带回都察院,或者请都御史们来出面处置,那么坐蜡的就是都察院了。   秦德威又对齐知县道:“久闻齐县尊爱民如子嫉恶如仇,还是请齐县尊做主!   毕竟直接审问的对象是罗衡,又不是审某上官,何须再假手他人!   如果真问出什么上官的不是,如实向朝廷上奏就是了!”   齐知县环视四周,提议道:“既然此时此地,有刑部大司寇,有都察院御史,再加上本县,不妨就地联合审问。   这样也算是小三堂会审了,足以彰示公正!”   在兵部尚书官邸大门外公审?周尚书沉吟不语,难以抉择。   他下意识又看了眼刘家大门,这么馊的主意,肯定踏马的是秦德威想出来的!   秦德威年轻人眼尖,突然大步朝着角落冲过去,扯住了悄悄往外走的东城御史:“这位大人你别走啊!还没问过,你贵姓?” 第四百零九章 还是莫须有   周尚书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提出质疑说:“审问可以,但这个位置不合适,换个地方为好!”   堵着刘家大门审案,未免也太不给刘大司马面子了!   秦德威指着大门里的罗衡说,“他仗着刘家庇护不肯出来,我等又碍于大司马面子不好强行进入捉拿,不在这里审还能在哪里?   至少在这里公开问案,能让这姓罗的亲眼看到亲耳听到,让他明明白白,省得说我等暗中操纵司法!”   齐知县也对周尚书说:“若大司寇心有畏惧,那就请回吧,本官一力审问,然后上奏就是了。”   周尚书并不想吃这个激将计,只是惊疑不定的注视着齐知县,这是真豁出去了?   但此时齐知县脑中盘旋着的,却是秦德威念叨的一句话:不要怂,就是干!赢了楼馆花魁,输了下地干活!   看着坚毅的齐知县,周尚书忽然又意识到,刚才可能不是激将计,他就是那样想的——大不了一个人干!   “那就开始吧!”周尚书点头道。反正同意审问,又不意味着一定会站在哪边。   如果连形式都不敢走,那他这个不敢审案的刑部尚书就要被人诟病了。   秦德威便开口道:“关于罗衡这个案子,首先要统一下思想,此人必定受刘大司马姑息包庇纵容!   这就是典型的官商勾结案例啊,但凡罗衡有罪过,刘大司马也难辞其咎!”   周尚书总觉得这话味道不对,呵斥道:“注意你身份,你只是个原告!不用你来教我等如何审案!”   这次三堂会审是刑部、知县、御史,主审席位没你秦德威的事情!   站在大门里的罗衡听到秦德威的话,知道绝对不能承认这些,如果把南京兵部尚书刘龙牵连了,那他就彻底完了!   他当即叫道:“诸公明鉴!在下虽与大司马相识,但绝无勾结之意!秦德威毫无实证,血口喷人,实乃莫须有株连!”   秦德威指着罗衡斥道:“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那你给诸公解释解释吧,为什么听到些许对你不利的风声后,就毫不犹豫的往刘家跑?”   罗衡一时不能回应,当时几十个衙役气势汹汹的对自己喊打喊杀,自己不到刘家避难,还能到哪?   或者说,自己到刘家避难是没有错,可最大错处在于,刘大司马他不在!   秦德威又咄咄逼人的再次质问:“那你再解释解释吧,为什么刘家人明知道官府找你,还敢擅自包庇你,而且不惜光天化日之下殴伤官差?”   刘家门子还算机敏,立刻代替答道:“那是因为小的与罗员外私交甚笃,小的一时激于义气行事,与我家老爷无干!”   秦德威没搭理门子,立刻对罗衡问道:“你现在立刻告诉我,这位门子姓什么?叫什么?岁数几何?有无妻儿?儿女又什么年纪?再做什么?故乡在哪里?家里几亩地?地里几头牛?”   罗衡瞠目结舌,关于这些问题,他绝大多数都答不上来,谁会注意一个门子的家庭生活细节啊!   秦德威连连冷笑:“这还叫私交甚笃?”又对齐知县道:“这门子胆敢当堂做伪证!应当先记下来!”   又对众人总结说:“总而言之,也不必自欺欺人了,要说罗衡与大司马没有深入勾结,连三岁小儿都不信!他此时还站在刘家大门内,就是最大的实证!   不过我等也无权审判大司马,只需将这个情况如实上报就行了。”   周尚书不禁想起了第一次见秦德威,就是三年前秦德威弄应天府尹那次。一晃三年过去了,此子还是那么善于“莫须有”啊。   至此罗衡才彻底明白,为什么先前秦德威如此虚张声势,还故意留了手让他逃走。   其实真正目的就是驱赶他进刘家大门,然后就可以无中生有,制造他和刘家密切勾结的“证据”!   真的想不到,此子如此恶毒酷烈!这踏马的就是欺负老实人吗!   罗衡还想辩解什么:“全都是你空口白话……”   秦德威却根本不搭理罗衡了,只对刑部尚书周伦说:“大司寇以为如何?”   周尚书不置可否,只含糊说:“事情总不能一面之词,等刘公回来,再问问刘公。”   秦德威叹道:“大司寇还是觉得,不值当为了在下这样一个人物,去得罪刘尚书?”   周伦冷着脸,有些心照不宣的东西,说出来就没意思了。本来与你秦德威就没有什么交情!   秦德威也没顶撞周尚书,继续说自己的,“那在下身为原告,控诉下这罗衡的罪行。第一个就是,指使他人诬告良善,构陷攀诬之罪!”   大门里的罗衡叫道:“你依然没有实证,还是信口胡扯!”   秦德威掏出几份文书,对周尚书说:“这是杨奇等人的招供,他们承认了受人指使才诬告在下。”   周尚书脸色变了变,这句话很简单,但其中含义意味深长啊。   杨奇等人就是去应天巡抚那里告秦德威的人,然后他们就全躲在句容了。   所以他们怎么会反过来招供是诬告?秦德威不至于拿出假供状吧?   想来想去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可能是应天巡抚盛端明搞出来的,也只有盛巡抚才能审问这些人!   这又意味着盛巡抚在帮秦德威,这个推断真让周尚书措手不及。为官数十载,真没见过如此生硬的转折。   先前盛巡抚与秦德威打的要生要死,秦德威都不惜去找太监检举盛巡抚了,怎么转眼之间又开始互相帮助了?   那么大司马去句容,秦德威也偷偷回到南京城,也是盛巡抚与秦德威打配合了?   要是这样,自己的立场也要调整了……   不只周尚书,就连站在大门里听着审案过程的罗衡也理解了,顿时如陷冰窖。   这盛端明竟然还没等到被他们当弃子,就主动抢先叛变了!   那么大司马离开南京绝对不是偶然的!秦德威突然发动袭击,也不是心血来潮一时冲动!   这时候罗衡再看秦德威,感觉就像是附骨之疽!正在对自己敲骨吸髓!   难怪经历过当年大灾变的汪正则怕成那样,谁遭遇上一次,也会形成刻骨记忆啊! 第四百一十章 流言不止   周尚书虽然没多少鲜明主见,但人并不傻,此时立刻就判断出最终谁胜谁负了。   出于不要与胜利者作对的哲学思维,那就没必要再妨碍秦德威了。   在周尚书、齐知县、秦德威三名主审终于思想一致的情况下,西商头领罗衡在审判中就完全没有还手之力了。   他肉身可以躲在刘家里,但拦不住法律在大门外判他啊。   更拦不住衙役们去查封山陕会馆,对会馆伙计管事一个一个盘索。   今日在南京城里发生的事情,当然会有人连夜向去了句容的刘大司马通风报信。   刘大司马与盛巡抚大吵了一架,甚至险些直接开展了老年拳击项目。   第二天刘大司马就驱驰百里,以最快速度杀回南京,但还是为时已晚。   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该捅破的都已经捅破了。   刘大司马的光芒一下变得暗淡不明,回来之后的南京城与之前相比,就像是变了色。   他还想着发力自救或者救人,但别人已经对他失去了信心,有力就很难用出了。   没人相信刘大司马还能击败小学生,这种信心缺失的打击是巨大的。   这就跟金融业近似,别人对你没信心,就不会在你身上投资。   与外界斗智斗勇多日的秦德威,此时终于可以暂时放松下来。   这日在顾宅留宿,正歪在罗圈椅上看书时,顾娘子满脸疲惫的回来了。   “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去钱庄了吗,怎么还累到了?”秦德威问道。   顾琼枝揉着额头说:“突然又多了许多业务,进进出出的都多了不少,大概跟你也有关系。”   金融业的根本就是信用,秦德威表现越刚猛,源丰号的信用也就越坚挺,别人对源丰号的信心也就越强。   毕竟,这可是一家连大司马加巡抚加西商加徽商都没打垮的钱庄。   看到顾娘子疲倦模样,秦德威很心疼很体贴的说:“既然今天这么累,那晚上就静静休息好了。”   顾琼枝轻轻点了点头,今晚在外面确实累,回到家确实就只想休息。   小丈夫虽然是个小心眼,但有时候确实也心细呢。   秦德威偷偷摸了摸腰,也松了口气,今晚算是放假了。   两人像中年夫妻一样相敬如宾的就寝时,顾娘子又想到什么说:   “对了,新安会馆的汪总管今日来钱庄拜访了,还说感谢你不杀之恩。”   秦德威就很敏感的问道:“只口头说说吗?有没有口惠而实不至?”   顾琼枝答道:“有是有的。”   “算他识相。”秦德威笑了几声。   这次斗争,在商业层面上,主要是按住了罗衡以及西商势力打,对徽商网开了一面,也没对汪正则动手。   至于原因,一是为了集中实力,避免多面受敌;二是换取汪正则背后的汪鋐在朝中不作祟。   顾琼枝继续说:“汪总管虽然是示好,但是又有新的问题啊,我想到现在也没个主意。”   秦德威打着哈欠问道:“什么问题?”   顾琼枝就说:“他们徽商进取心很强,为了追求厚利,经常有开荒一样的大范围、长距离的货物贩运买卖。”   秦德威点点头,徽商确实有这样的精神,不然在历史上也不会扩张到全国各地,成为最有名的商帮。   顾琼枝说出了自己的忧虑:“他们愿意拿出这样的业务来合作,可是这种业务周期长,非常占资金,而且风险巨大。”   这不用细说,几千里范围的货物贩运,风险当然大了。随便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就会血本无归。   周期长、资金大之类的都好说,就是这个风险不确定问题让顾琼枝很头疼,但又舍不得丢掉这么大的业务。   秦德威稍加思索后,便有了主意:“不难解决!你可以向大明朝廷学习,效仿保甲连坐制度!   具体的说,就是五家或者十家捆绑在一起,形成一个临时组合。   在组合内部赚钱算自己的,但亏钱要均摊,然后组合作为一个整体与钱庄合作。”   “妙啊!”顾琼枝细品后,拍着秦德威叫绝。   就按五家一组来说,总不能五家全都亏了吧?这个概率简直是极小,所以这个临时组合肯定赚多赔少。而钱庄与组合整体合作,基本上稳赚不赔。   其实这就是保险制度的雏形,秦德威不是专业人士,只能凭借一点印象进行加工。   顾琼枝突然感觉有点兴奋,朝着身边人就伸手去摸来摸去,这是一个很明显的暗示。   秦德威假装不懂,死鱼一样躺着。   顾娘子还没有睡意,又说起话来:“现在外面你的流言还在乱传啊。   什么欺行霸市、官商勾结、与民争利等等,一点消停迹象都没有。   而且看起来根本管不住,你越出风头,别人就越爱传你的流言。你心里有没有什么计较?”   秦德威说:“我还在等一个人,他会帮我对付流言的,在此之前做不了什么。”   流言蜚语这玩意,自古以来就是难题,没谁能彻底解决掉的,最多也只能想办法对冲,抵消掉影响而已。   不过南京城里,江东小霸王秦德威的声望又飙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流言里的诽谤归诽谤,但他不影响小霸王的凶名啊……   主要是战绩实在太多了点,每每在大家以为秦德威已经到了极限的时候,他总是能再一次刷新上限。   不少人产生了很哲学的感觉,小霸王秦德威是不是也应该到了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的状态了?   如果不是如此,谁还能制得住秦德威?如果没人制得住秦德威,这次“政治危机”应该怎么收尾?   南直隶乡试前有两场录遗,一场在东边句容,另一场在西边太平府。   提学官何鳌就要去太平府,开另一场录遗之试,正好路过南京城。   于是在大司马回来后,紧接着过了两天,大宗师也按临南京城。   大宗师不只是负责督察学校、主持考试,还负责生员的风纪管理。   知道大宗师到了南京城,所有本地士子纷纷谨慎起来,连花街柳巷都少去了,免得被大宗师抓典型处置了。   然后就见大宗师就发了公告,要在江宁县学的学宫大成殿召开惩戒秦德威大会。   并命令江宁县学、上元县学、应天府学各出五十名生员代表参加。   同时还听说,大宗师另邀请了本地乡贤代表,以及为参加乡试已经到南京的外地士子代表。   于是全城士林顿时就轰动了。 第四百一十一章 舌灿莲花   提学官大宗师在任期内是要按临各地的,如果只是在县学训话,那么士子们的心态也就那样了。   想象一下,五百年后领导去大学讲话,学生是什么心态,懂得都懂。   但这次主题不是训话,是惩戒江宁县学生员秦德威,那期待感立刻就不一样了,直接爆棚。   南京城有三个学校,两个县学以及府学,生员总数起码上千。   所以每家五十个名额肯定不够分的,听说在上元县县学那里,还有为了争抢这次观摩名额打起来的。   在前一天晚上,秦德威在青溪本宅沐浴更衣,静待次日惩戒。   但县学同学高长江却偷偷跑了过来,询问道:“听说大宗师命县学准备了藤条,你会挨多少下打?”   秦德威纳闷的说:“你关注多少下做甚?而且作为友人,你应当关心的是挨打本身,而不是几下吧?”   高长江如实答道:“大家都在下赌注,赌你挨几下,根据往常惯例,五下或者十下。”   秦德威:“……”   高长江催问说:“你就告诉我,到底是几下?别人不了解你,我还能不清楚?我敢肯定,你和大宗师早就沟通好细节了。”   秦德威被纠缠的无奈道:“以我和大宗师的交情,怎么可能十下啊,轻轻打五下意思意思就行了。”   生员毕竟是士子身份,是体面读书人。   就算大宗师要惩戒生员,也不可能像县太爷打百姓板子一样,象征性有几下就可以了。   原来答案是五下,不是十下,高长江得到了第一手内幕消息,兴高采烈的走了。   当日秦德威早早到了学宫,提前拜见过大宗师,又确认了一下细节,顺便一起攒活。   然后秦德威就去了大成殿,在殿门外的月台上,面朝殿内,跪读书行的祖师爷孔子了。   三个县学代表、本地乡贤代表、外地代表,加起来将近二百士人,将大成殿前空地挤得满满。   秦德威偷偷向后面看了眼,感觉这场面就差卖树上的挂票了。   抢到一张门票的本地乡贤代表顾东桥老先生,此时站在月台旁边最前排位置,正若有所思。   他突然领悟到一个很多人都不解的问题,为什么提学御史何鳌如此偏爱屡屡惹是生非的秦德威?   看似没什么利益关系,秦德威也给不了什么实质性东西,但何大宗师却经常出手偏帮秦德威。   按道理说,大宗师提学官不会喜欢这种花样百出的惹事找麻烦的生员,但这一届却成了个例外。   顾老先生这时候终于明白了,因为秦德威能让何鳌装逼刷声望啊。   对于靠两朝廷杖名声起家的何鳌来说,这就是很大的利益了。   比如说前年秦德威与守备太监斗法,一度仓皇“出逃”,然后何鳌收留庇护了秦德威,就狠狠蹭了一波声望。   又比如这次,秦德威折腾得南京官场里里外外鸡犬不宁,别人全都无可奈何。   但何鳌来了南京城,就能镇压住秦德威,然后再把“政治危机”结束掉,这又是多大的声望?   就这样在万众期待中,何提学走了出来,自我介绍道:“本官钦差南直隶提学御史何鳌。”   然后又指着跪祖师爷的少年说:“此乃江宁县学生员秦德威!”   “噗嗤!”忽然就有人笑场了,人太多,看不出是谁在笑。   何提学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笑的?随后便直接对秦德威喝道:“你可知错?”   秦德威答道:“请宗师老大人垂训。”   何提学便训话说:“两年前本官见你虽然年少,但还算有才气,便抱着为国取材的心思,录了你为生员。   自此你应当努力向学,静气读书,以待学问大成然后报效国家才是正理!”   秦德威恭敬的回应说:“宗师老大人教训的极为在理,学生我向来就是如此照做的!”   底下其他人忍不住就有起哄的,“静气读书”四个字与你秦德威,无论如何也沾不上边吧?   何提学仿佛也气极反笑了,“本官进了南京城,听到不少你的传言,但没有一条是与读书有关的!”   “谣言止于智者,那都是无知之人嚼舌根,老大人怎可轻信!”秦德威先是辩解了下,然后又反问道:“不知宗师老大人都听到了些什么?”   何提学便道:“最重的传言就是说你官商勾结!以本官所见,也未必是谣言吧?”   人群里有人叫了一声:“不是谣言!”   此时此刻,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但火眼金睛、经验丰富的顾东桥老先生已经看出端倪了!   这踏马的叫惩戒大会?这是洗白大会吧?还是用对口的形式!   就是上次秦德威与徐文长的那种形式,据秦德威后来说这种形式叫“相声”。   套路已经很明显了!大宗师把秦德威的黑点轻描淡写列举出来,而秦德威会极力解释,最后再象征性的惩戒一下。   所以今天喊了这么多人过来,就是听秦德威来洗白的?   顾老先生一边想着,一边就听到秦德威说:“若说官商勾结,学生承认,确有其事!”   果然是洗白……不对!顾老先生中断了自己的思绪,略带讶异的看向秦德威,怎么还承认了?他不应该趁机洗白自己吗?   紧接着又听到秦德威说:“但我这个官商勾结,与西商罗衡和刘大司马那种官商勾结,并不相同!”   何鳌就问道:“你有什么不同?”   秦德威就解释说:“我这个官商勾结里的官字,并不是官员,而是官府!   我确实也指点过源丰号的经营,但我让源丰号勾结官府有错吗?   官府难道不是大明的官府?难道不是朝廷的官府?我向来认为,商家也该有报国之心,应该主动贴近官府!   我让商家与官府合作,帮官银生利,以此来报效国家,又有何不可?   与那些勾结官员鱼肉百姓的情况相比,我这样的官商勾结当然不同!”   顾东桥老先生暗暗吐槽,解释的再清新脱俗,最后还是洗白!后面不用想了,肯定还是这种套路。   可如果跑了这么一趟,就是看秦德威洗白,岂不是浪费时间?   想到这里,顾老先生觉得虽然阻止不了秦德威洗白,但自己应该还是能做点什么。   “传言太多了,不只是官商勾结!还有说你秦德威利用官府与民争利!”顾老先生突然插口说。   大宗师在上面,别的士子绝对不敢随便插嘴,但顾老先生没这个顾忌。   他是以从二品布政使高官致仕的,又号称本地文坛领袖人物,大宗师也要礼敬一下他。   秦德威不太能理解,你顾老头吃了多少次教训了,文坛盟主地位都快丢完了,怎么还敢跳出来?不长记性的吗?   但这个问话,还是要针对性回答一下的。   秦德威就反驳道:“顾东桥你休要信口开河,源丰号哪有与民争利这种事?”   顾老先生淡定的继续问:“你说没有就没有?老夫知道,几年前全城钱业公所由数十家钱庄组成。   但到了现在,还有几家能叫得上字号的?消失的钱庄都为什么消失?”   秦德威立即驳斥道:“这也叫与民争利?他们那些只会放厚利债的钱庄也配叫做民?   士农工商,商本来就是最末之人,更别说是放厚利债的了。   源丰号钱庄与官府合作,其实是与商争利,这有什么可说的?   难不成顾老先生你还想为那些钱庄代言?替那些放债吸血的钱庄抱不平?”   顾老先生还嘴说:“谁好谁坏,还不都是你说的,成王败寇罢了!”   秦德威面朝全场士子,举起两根手指头,高声道:“在下这里有两个数字,请诸君一听!   据江宁县县衙统计,四年前嘉靖九年,与厚利债务相关的恶性案件,一年多达六十七件!   而在源丰号崛起后,去年也就是嘉靖十二年,与厚利债务相关的恶性案件,一年只有五件了!   不知诸君觉得,哪个情况对民众更好?说什么源丰号与民争利,其实根本不值一驳!”   不知怎得,有些人只觉得,秦德威此刻形象无比高大。   还有些人只感到,又踏马的让秦德威自圆其说了。   至于东桥老先生被秦德威怼这种事情,大家实在见怪不怪了。   如果说两三年前,对这种事大家还能当个新鲜看,但现在东桥老先生什么时候能把秦德威怼倒了,才能叫新鲜。   顾东桥宛如永远不肯退场领盒饭的输家反派,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挑事。   “你秦德威行为不端之处数不胜数,借着今日机会,老夫便坦诚的说几句!   你说你一个生员士子,竟然主动去找太监卑躬屈膝,实在情何以堪!这像话吗?你对得住身上的生员襕衫吗!”   秦德威不假思索的对着顾老先生斥道:“难道顾东桥你就不想想,我秦德威与不法太监作过多少斗争?   上一任南京内守备潘太监,是不是我秦德威斗争并揭露的?当今东厂秦太监的弟弟多行不义,是不是我秦德威赶回老家的?”   无论是谁都不服不行,这个战绩确实辉煌了。   秦德威表情炸裂,很有爆发力的挥动手臂,慷慨激昂的说:   “那么请诸君再想一想,为什么我这样一个与太监殊死斗争过的人,竟然会被逼到不顾身份向太监低头?”   众人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思考,这个南京官场到底怎么了?   秦德威高呼道:“错的到底是我这样热血未冷的少年,还是那个荒谬的官场?   所以我才用荒谬的方式,来表达对另一种荒谬的控诉和嘲弄!”   不知怎得,有些人觉得,秦德威的形象更高大了。   还有些人只感到,又踏马的让秦德威自圆其说了,还顺势装了一次!   但无论如何都得承认,这一波秦德威又赢麻了。那顾老先生在秦德威面前,战斗力还是不行啊!   但此时顾老先生嘴角却噙着慈祥的微笑,又让众人疑惑不已。   有的人甚至已经开始猜测,莫非顾老先生已经放下了所有老前辈包袱,开始投靠秦德威了?   所以今天顾老先生可能就是当托儿来的,通过设置话题来引导出秦德威的洗白和装逼?   不过不说,这个托儿太成功了。那些传言里的问题,都被整整齐齐、条理分明的洗了一遍。   提学官大宗师何鳌大概是要准备为今天的大会收尾了,站出来对秦德威斥责道:   “那盛巡抚其实是韬光养晦、暗中调查,但你却不明真相,检举错了人!”   这些都是提前对好的词,秦德威当即就答话道:“学生我将盛巡抚视为刘大司马同伙,一时错怪了盛巡抚。”   何提学又说:“你虽然是激于少年意气,本无恶意,但有错就该罚!”   秦德威又对答道:“甘受责罚!”   何提学对众人说:“罚秦德威并不是目的,但要让诸生都知道三点。   第一,做事三思而后行!第二,无论何时都要洁身自好,负气而行不可取!第三,为人做事要有底线!”   然后又对左右吩咐道:“将秦德威责打十下,以儆效尤!”   十下?听到这个数目,秦德威有点疑惑,事先说的不是五下吗?   算了无所谓了,五下也好十下也好,反正都是意思意思,没差多少。   人群角落里也有些零星骚动,高长江脸色惨白,这与先前得知的一手内幕消息不一样啊?   左右差役拿着藤条出来,两人按住了秦德威,一人举起藤条就要打。   何提学忽然又开了口:“着实打!”   在大明一直流行着一个传说,皇上打人分三种等级。   打、着实打、用心打,分别对应着象征性打、动真格打、往死里打三种意思。   也就是说,从着实打开始,就是真打了。   雾草!秦德威目瞪口呆还有苦难言,大宗师你还真打?这跟事先说好的不一样啊!   虽然只有十下,但认真打起来也是很疼的!   这下整个人群都骚动了,本来大家一直都是抱着看戏心情,只想看看是怎么假打的,顺便考察一下秦德威的演技。   但没想到,居然还要真打了。   顾老盟主冷笑连连,少年人最难的就是节制二字!   果然只要自己稍加勾引,秦德威就习惯性的自动火力全开!   但你秦德威知不知道,毫无克制的装逼,肆意尽情出风头,会让很多人包括自己人都想打你?   你秦德威刚才舌灿莲花,“嗨”到不能自已的时候,是不是忘了今天大宗师来干什么的? 第四百一十二章 考试季来了   江宁县医科位于县衙东边巷子里,平常这里说不上冷清,但也不是热闹地方。   但此时此地,堪称人潮汹涌、观者如堵,又堪称接踵摩肩、挥汗如雨!   因为刚才爆了一个热点,听说小霸王秦德威真挨打了!   然后秦德威又被抬到这里来治伤,便有很多闲人想来亲眼见证历史了。   秦德威赤膊上身,背后确实有几道浅浅的红印,医科的张大夫正在细心的上药。   同学高长江坐在另一边,鼻青脸肿,哎哟哎哟的叫着:“可以先给我上药吗?”   张大夫充耳不闻,秦德威的没好气的说:“我挨打就算了,你凑什么热闹!”   高长江抱怨说:“还是要怪你!很多人跟着我赌了五下,结果你挨了十下,输了钱都来打我了!”   秦德威绝对不肯背锅:“我也没想到大宗师突然变卦!”   上完了药,秦德威穿上衣服,通过门缝探头向外看了眼。   就门外这样子,根本走不了,便又只能回到屋内,与高长江闲扯起来。   “秦老弟啊,说起来乡试也没几个月了,你在乡试有没有什么门道?”高长江问道。   秦德威答道:“你以为我是神仙啊!乡试不比小打小闹,是真正抡才大典了,我能有什么门道!”   一名读书人所能经历的考试中,从县试到道试小三关,以及最后的殿试,甚至选庶吉士的朝试,都是半公开的,人的因素很重。   唯有乡试和会试这两道考试全封闭,制度设计是最严厉的,对考生的各种防范也是最严格的。   换句话说,就是舞弊难度最大的,被揭露的后果也是最严重的。   在读书人心目中,也就这两道才是真正的考试,能不能当个人上人,基本就看这两关了。   对秦德威而言,他连主考官是谁都不知道啊,还能怎么办?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高长江叹道:“乡试之前,你挨大宗师这么一顿打,也算是有纪念意义了。如果以后你要是鱼跃龙门,别忘了一起挨过打的交情啊。”   这时有个太白楼伙计拼命挤了进来,对高长江说:“大爷!听说今晚顾老盟主要在太白楼大宴宾客,青溪诗社齐聚一堂。   老爷便让小的来告知你,如果你想参加这个文人集会,就赶快回去!”   秦德威:“……”   雾草,这至于吗!是不是还要作诗庆祝一下?   高长江愤慨的扭头对秦德威说:“秦老弟!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换成是我绝对不能忍啊!”   秦德威反问道:“别人要开宴席,我不能忍又怎么的?难不成让你们家别做生意了?”   高长江斩钉截铁的说:“你现在不只是代表你自己了,也应该针锋相对开一场,声势上绝对不能落了下风!”   “然后你们太白楼又赚了一笔?“秦德威抓住了关键。   高长江撺掇着说:“其实是这样的,我们太白楼最近收购并刷新了一艘楼船……”   秦德威摆了摆手:“考试季要来了!全南直隶的举子都要汇聚金陵,等城里更热闹些再说!”   考试季?高长江想了想才理解意思,从秦德威嘴里,总能听到新鲜名词。   每三年一次,八月乡试秋闱,次年二月会试春闱三月殿试,前后跨度半年,差不多就是一个考试季。   读书人的功名利禄,就全在考试季里了。全天下的读书人随着考试季或喜或悲,或癫或狂。   率先开始准备的是乡试,经过百年演化,到了嘉靖朝时乡试制度渐渐稳定下来。   为了防范地方舞弊,加强中央集权,当今各省乡试的主考官全都要派出京官来担任。   其中南北直隶乡试,大都是派出翰苑坊局里的学士、春坊、中允、赞善等官员。   浙江、江西、福建、湖广等科举大省的乡试,大都是派出翰林院编修、检讨充当主考官。   其余省份的主考官,只用科道、六部官员来充当。   嘉靖十三年五月,根据路程远近,云南和贵州由于最为偏远,率先选定了主考官并派出,拉开了这一次考试季的大幕。   紧接着就是福建、四川、广东、广西……   在所有乡试中,两京乡试最为重要,朝廷也最为慎重,防范也最严厉。   比如说南直隶乡试,南京城距离京师也不算近了,但按惯例都是要卡着最后时刻,七月初才定下主考官。   然后主考官立刻上路,一天不歇的赶到南京城时,基本就已经临近考试了,马上又进入贡院隔绝内外。   这就是为了防止托人情走后门的舞弊,尽可能不给时间窗口。虽不能完全防住,但也是当前条件下的极致了。   六月下旬时候,嘉靖皇帝让内阁秘密递交一份带点评的翰林坊局词臣名单,同时也让东厂提交一份。   懂行的都能猜出,在考试季前夕,皇帝索要这份名单,大概是为了圈定两直隶尤其是南直隶乡试的主考官人选。   同时也可能是为了明年会试提前准备,毕竟在会试中,半数以上的同考官都是由翰苑词臣出任。   由于首辅张孚敬与清流的激烈对抗,翰林院被清洗了不少,所以近年来翰苑词臣有点青黄不接的味道。   要不然,也不至于有去年选拔十人入翰林的特殊事情了。   内阁的词臣名单和东厂的词臣名单同时摆在御案上,嘉靖皇帝一一对照着看,却有一个名字引起了注意。   翰林院侍讲学士张潮,内阁对此人的评价是“年久资深,平庸无为,充数而已”;但东厂对此人的评价是“独而不党,甚少交游,据闻学问尚可”。   两个评价截然不同,相映成趣,成功的引起了嘉靖皇帝的注意。   目光来回扫了几遍后,就在张潮的名字旁边画了个圈。   作为一个猜忌心很重、安全感不足的人,嘉靖皇帝现在最忌讳的就是大臣擅权。   又过数日,七月初下诏,任用翰林院侍讲学士张潮为南直隶乡试主考官,立刻启程南下。   御马监掌印、总督东厂秦太监听到这个消息后,眉毛抖了抖,他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剩下的就听天命吧。   儿孙自有儿孙福,若没福气就在家播种去。 第四百一十三章 只热爱学习!   说起大明科举制度,大体上有两个节点。   第一个节点是弘治朝,弘治朝之前科举制度并不稳定,常有变化。   但从弘治朝开始,科举制度才逐渐稳定成熟,往后基本都是小改小变了。   第二个节点是万历朝,最大特点就是科举制度逐渐崩坏。   从万历朝开始,走后门舞弊甚至成为公开现象,而且科举也成了党争工具。   两个节点之间,也就是从弘治朝到万历朝之前,乃是大明科举全盛的时代,制度最规范的时代,也是科举相对最公正的时代。   相对应的,这也是文官政治最鼎盛的时代,名臣出的最多的时代。   而嘉靖朝就处在这个阶段,所以面临大考试季的秦德威有点苦恼,很有生不逢时之感。   要是早上几十年,制度尚不规范的时候,钻空子走后门就容易得多。那方应物能干的,他秦德威能干的更好!   或者晚上几十年,到了万历时候,要是认识几个大佬,还怕考不上?   前文介绍过,南直隶乡试近几次录取率都是百分之四左右。   对此秦德威也是做了两手准备,万一考上了自然皆大欢喜,准备去京师参加明年会试。   如果考不上也正常,凭什么自己就一定是百分之四里的?   那么下面就花三年时间,沿着运河发展一下商业势力,毕竟在苏州、扬州、淮安、聊城都有人脉。   然后就想法子再去一次京师,搞定徐妙璇。   随着乡试临近,南京城又一次汇聚了全南直隶的精英举子,秦淮旧院也又一次迎来了生意高峰期。   上次乡试时,秦德威就是打酱油看热闹的,这次却是一位实际参与者了。   不但要适当参与交游造势,还要作为地主,尽尽地主之谊,或者组织一下文会之类的。   其实本届举子,秦德威觉得不太行。   上一届举子,只他秦德威认识的青史留名的,就有两个未来状元李春芳和沈坤、两个未来总督曾后爹和王世贞亲爹。   这一届举子,秦德威交游了一圈,也听说了不少人名,但居然没有多少能让自己有印象的……   胡宗宪算一个,吴承恩也算一个,别的就没了,这让秦德威有点失望。   不过失望归失望,秦德威作为本地名人,还是尽力办了几场活动。   也是为了替源丰号钱庄开拓新业务,不寒碜!   毕竟这年头能读得起书的,还是大户人家多。所以这些外地读书人不但大多有钱,而且对异地业务需求大,其实都是潜在的优质客户。   这晚在高长江家的新楼船上,秦德威对着数十宾朋发表了金陵四十景正式名单,以及经过修正美化后的名字。   比如说乌衣巷,不能那么直白,要称为“乌衣晚照”。   秦德威一个一个的念完前三十九个后,故作迟疑的说:   “本人穷搜历代典籍,只找出三十九处名胜。但这个数字实在不整齐,让我烦恼了很久。   最后站在板桥上,看到秦淮河上穿梭往来的画舫,以及沿着河岸走过来的王美人。   此后便灵机一动,补上了最后一景:长桥赏姬!诸君说这个算不算?”   众人一起笑道:“算,当然算!此乃真风流也!那么王美人又在哪里?”   于是秦德威便请出王怜卿,助兴演唱新曲“良辰美景奈何天”,又获得满船的喝彩。   灯红酒绿中,秦德威应酬完一圈,带着几分酒意坐在吴承恩身边,“老吴你怎么不开心?忧郁什么呢?”   吴承恩质疑说:“乡试只有半个多月了,你就不收心备考?沉迷于宴饮,并不符合我等正道。”   秦德威叹道:“乡试这个东西,个人努力所占因素很小了,九分看天命啊!既然乡试还没有开始,就先及时行乐!”   这时候,不知谁家仆役上来,禀报道:“主考座船已经到了淮安府,从淮安那边传了消息过来了!”   众人登时就安静下来了,现在没有比考试更大的事情了。   有人急切地问道:“主考是哪位老大人?”   那仆役显然有很多渠道,当即答道:“听消息说是侍讲学士张潮!”   众人面面相觑,脑中同时冒出一个问题,张潮是谁?翰林院里还有这个人?   不能怪众人无知,实在是张学士平时太低(扑)调(街)了。   别说远在南京的士子,很多大臣还都忘了有这么一号人。   雾草!只有秦德威虎躯巨震!   他万万没想到,乡试主考官竟然是张潮这个老扑,不,亲爱的张老师!   这不是一个冷板凳翰林吗?在历史上也没多大名气,怎么今年就放出来主持南直隶乡试了?   要知道,南直隶乡试号称天下第一乡试,当主考官意味着能收到优质门生,份量向来是重中之重。   所以秦德威陷入了沉思,张老师这个早就失去了君恩的扑街老翰林,是怎么又重回了皇帝视线?   莫非这个老翰林在背地里,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秘密?还是说自己的蝴蝶效应又改变了历史?   但无论如何,这个任命意味着,嘉靖十三年甲午科乡试是自己最有可能考过的一次!   此时周边众人也都无心饮酒作乐了,围绕着主考官议论纷纷。   都想先知道这位主考官的性格,那么到了考试中,就能有针对性的答题了!   秦德威没去参与议论,关于张老师的事情,他还用得着与别人议论吗?   即便没有其他作弊手段,自己跟着张老师足足学了一年东西啊,还有许多张老师的讲义!   所以完全能够刻意按照张老师教导过的经义思路,照猫画虎的答题作文。   张老师作为主考官,如果能看到自己的考卷,即使名字是封住的,但只从答题思路也该能看出是谁的卷子了吧?   如果说原本是被录取概率是百分之四,那么现在就变成了百分四十,也不为过吧?   功名利禄,仿佛就在眼前!   想到这里,秦德威忽然觉得眼前的美人、美酒都不香了。   他格外想念家里箱底的那些翰林讲义,他发自内心的只热爱学习! 第四百一十四章 战罢文场笔阵收   自从本届乡试主考官张学士进入南直隶境内后,每一段行程都会传到南京城。   张学士今晚住在高邮!张学士已经到了扬州!张学士从瓜洲渡江!   秦德威都难以理解,在现在这种技术条件下,是如何做到这么密集的消息传递的。   只能南直隶乡试实在太重要了,总能激发出最大的狂热和参与感。   但也只能传行程了,再多的消息也没有,一路上张学士谨言慎行不见人,还能传什么?   八月二日,当张学士从龙江关弃舟登岸,然后自仪凤门进入南京城时,有数百举子自发的堵在城门口去迎接。   向来特立独行、超凡脱俗、不合俗流、不屑迎来送往的某秦姓考生也去了……   事关重大,他与其他人也一样,想来这里碰碰运气,看看能否接触一下张学士。   但张学士很遵守规矩,没有接见任何人,入城后便直奔贡院,住进内院后锁门,与外界彻底隔绝。   随后乡试提调官又公布了坐号遍览图,然后就等着八月九日开考了。   高长江来青溪宅找秦德威时,看到秦德威捧着书本埋头苦读,极为诧异。   别人认真读书的,都是平常一直认真发奋,比如在家守制的邢一凤。就是有临阵磨枪的,那也起码是提前半年啊。   从没见过你秦德威这样,提前几天临阵磨枪的。前段时间还一起到处撒欢,忽然就转了性子,真是奇哉怪也。   “今晚苏州陈鎏回请,你还去不去?”高长江问道。   秦德威长叹一声,摆了摆手:“有点紧张,不去了!”   高长江无语,你现在才紧张?早干什么去了?   秦德威也不好解释,原来心态比较放松,那是因为面对百分之四的录取率,大概率是一次考不中的,紧张也没用。   但听说张学士主考后,他就意识到真有机会了,那当然又要紧张起来了。   还有个原因,目前的一切全都是他单方面猜想,没有与张学士直接沟通确认过。   所以不能明确张学士是否真会照顾自己,心里就忐忑不安,完全没有心思干别的了。   按照人情惯例来说,张学士应该会关照自己,但万一张学士铁面无私呢?   或者因为卷子都是糊名的,张学士没找到自己的卷子呢?   亦或张学士受到各方面约束,没有机会关照自己呢?   要知道大明科举发展至今,制度设计上已经很严密了,主考官也不是能为所欲为的。   高长江又问道:“明天徽州士子与我们南京本地士子集会,有个叫胡宗宪的很嚣张,你也不去收拾收拾他?   你先前不是说过,想要打击胡宗宪简直易如反掌?”   “不去不去!”秦德威依然拒绝,现在只有温习翰林讲义才是大道!书中自有黄金屋!   高长江摇摇头走了,真是万恶的科举啊,连秦德威这种精神强韧的人,都被折磨到神经兮兮了。   秦德威想了想,没有喊住高长江。有些话可以随便说,有些话就只能憋在心里了。   他手里有一箱翰林本子,特别还是张学士本人的本子,最好还是自己看看就好。   如果让消息大规模传开了,人人都知道自己和主考官有特殊关系,那难受的反而是自己了。   嘉靖朝可不是烂透的万历朝啊,科举人情是不能公开化的。   紧张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考试时间转眼就到。   大明乡试一共三场,每场一天,分别是八月九日、十二日、十五日。   最后一天居然还是中秋节,但这种时候,举子们谁还有兴趣琢磨中秋节的事情。   考试地点在贡院,过程也就那样,条件依旧很艰苦。   第一场七道经义,还是四书必答,五经选答。第二场公文写作。第三场策论。   当然依照已经形成的惯例,只有第一场最重要,录取基本只看第一场。   三场考罢,饱受折磨的举子们恍恍惚惚的走出考场,个个被掏空,人人受煎熬。   考试中煎熬,考完更煎熬,放榜时间是八月底,距离现在还有十来天,这十来天的等待最难过。   本来太白楼少东家高长江没多大期望,考前一直淡定,但辛辛苦苦的考完了,又不禁患得患失了。   说到底,谁不想考中举人?更别说吴承恩这种已经失败过的人了。   站在贡院龙门外,高长江与吴承恩等到了秦德威出来,看秦神童也是有点焦虑模样,就说:“今天中秋,写首诗吧。”   笔墨都是现成的,秦德威直接在贡院外墙上提笔写道:   “战罢文场笔阵收,客途不觉过中秋。   月明银汉三千界,歌碎金风十二楼。   竹叶喜添豪士志,桂花香插少年头。   嫦娥必定知人意,不钥蟾宫任我游。”   “嫦娥必定知人意”,也算是对自己的一个美好祝福。   再说这种时候,估计大家都不想看丧气的东西,就写点振奋的吧。   “客途不觉过中秋?”有人诧异的问道:“你不是那秦德威吗?你就是本地人,哪来的客途?”   雾草!秦德威暗惊,刚考试完脑子还发懵,只想着顺手写诗装个逼,却忘了改掉不合适的词了!   不能慌,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秦德威潇洒的扔掉笔,仰天哈哈哈大笑三声,抬起手臂高指天上说:“本列仙班里,偶做人间客!”   便有位须发花白的考生叹道:“唉,每次都有几个闹鬼发病的,还越发的年轻了。”   旁边另一个考生惊奇地说:“还没放榜就发病,这时间有点早吧?”   那老考生感慨道:“现在的年轻人心理素质不行,扛受不住啊!   哪像吾辈老人,考个七八次不中又怎的?想当年,我与文征明数次一起入场……”   高长江扯着秦德威就往回走,“反正考完了,今晚我做东道,不醉不归!”   走到半路,忽然有顾宅健妇拦住了秦德威,行礼道:“见过小老爷,你考完了?”   秦德威便道:“今夜晚点交粮!我先与友人们聚聚!”   那健妇便抖着满脸横肉笑道:“咱只是来报个喜的,娘子有了,小老爷暂时不必交粮了!”   秦德威愣了愣,还真是个惊和喜!虽然没有特别期待,但它还是来了。   只好又对高长江道:“算了算了,你们聚吧,我先回去看看。” 第四百一十五章 此人必乃天下士也!   外面考生该期待的期待,该焦虑的焦虑,但贡院里的博弈这才是开始。   嘉靖十三年甲午科南直隶乡试,最后入场考生三千一百人,录取名额还是一百三十五人。   前文介绍过,士子除了四书是必学,还要在五经里选一个作为自己的本经,秦德威就选了字数最多的春秋经。   而本次乡试除了主考官之外,还有负责试卷初阅的同考官,一共九人,每人一房。   其中诗经三房,书经二房,易经二房,礼经一房,春秋经一房。   考生试卷根据本经,送到相应的同考官房中。   从分房数目大致也可以看出,每经的考生数量多少,春秋经和礼经只有一房,所以也被称为“孤经”。   来自河南开封府襄城县的儒学教谕王永寿,这次有幸被选拔充当南直隶乡试的同考官,负责春秋经房。   王教谕这样一个底层县学教官,能被选拔充当天下第一乡试的同考官,是非常难得的人生经历。   也就现在还有这种事,再过几十年,南直隶乡试同考官都要知县、推官来担任了。   这科春秋经士子一共一百八十人,王教谕认真看过这一百八十份试卷,从中选取了自己认为最优秀的十份为正卷,又选了十份为备卷。   之后王教谕按照程序,将二十份试卷呈送给主考官张潮张学士。   张学士拿到春秋经房的试卷后,大致翻看了一遍。   呈现主考官面前的试卷,没有名字只有编号,而且还是用朱笔誊抄过的朱卷,看不出答卷人的原本笔迹。   张学士看来看去,最后只留下了五份。又将其他试卷退给王教谕,吩咐说:“再选备卷来。”   王教谕兢兢业业的重新检阅了剩余的一百六十份试卷,又选出了他认为优秀的十份试卷,再次呈送给主考官。   张学士看完后,摇摇头,亲自来到春秋经房,对王教谕道:“本官亲自搜卷!”   大明考试中有一个搜卷的制度,如果主考官认为同考官呈上来的试卷都不合格,有权亲自搜阅本房剩余所有试卷。   但主考官这样做的坏处,就是容易惹上嫌疑,而且也是打同考官的脸。   王教谕气得脸色涨红,主考官跑到自己房中搜卷,那就是说自己水平不行、有眼无珠,选不出真正合格试卷?   但对方是读书人顶端的翰林学士,自己只是一个监生出身的县学教谕,进士都不是。   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拿什么去抵抗翰林学士?   张学士没在意卑微教谕的心情,又把剩下的一百多试卷搜检了一遍。   翻过几十份后,他终于找出了自己想要的试卷。这份试卷上答第一道论语题时,有几句是自己讲过的原话。   真踏马的费劲,老眼昏花的张学士不禁暗骂一句。要不是看在徐妙璇这两年殷勤帮衬老夫妻的份上,谁管这混账死活!   幸亏这混账攻读的是冷门春秋经,只有一房,人数也少,试卷相对好找。   要是诗经易经这种两房三房的,几百人到上千人的规模,早不管了!没兴趣去大海捞针!   又瞥见气恼的王教谕,张学士便叹道:“岂可以一己之避嫌,忽人才之进取啊!此人必乃天下士也!”   王教谕无语,你是翰林,你说是啥就是啥呗!   转眼间就是八月底,到了嘉靖十三年南直隶甲午科乡试放榜日。   吴承恩来喊秦德威一起去看榜,秦德威走出家门,感受到了秋风凉意,随口吟了一句:“萧瑟秋风今又是……”   “就一句?你怎得不继续?”吴承恩很奇怪的问。   秦德威答道:“算了算了,下句容易被和谐,这日子不要自找麻烦了。”   吴承恩叹道:“竟然连你都这么紧张了。”   秦德威回应说:“你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少代价!”   吴承恩无语,谁没付出代价?看你就临阵磨枪了几天,付出还能比别人多?   秦德威只能暗暗感慨,别人都不懂他的付出啊。   为了一个清白名声,只豪赌张学士会有默契的主动照顾自己,不知放弃了多少其他作弊机会!   负责供应贡院的差役,不都是县衙的人吗?   还有,考场上还会派出官军一对一监视考生答题,这也是可以运作的!   通过徐指挥找找关系,可以让徐老三来监视自己答题啊!   但做这些事都要去找人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传出来后多少会影响自己名声。   前文介绍过,新出的乡试榜将会放置于彩亭中,从贡院抬到应天府府衙,张贴于府衙大门的照壁上。   跟三年前一样,在全南京城的核心地带,三山街与大中街的交汇处,附近的茶铺和酒楼都已经坐满了人。   秦德威与吴承恩不慌不忙的走进三山街太白楼,少东家高长江早就占住了最好地方,一起在二楼临窗坐下。   这里还是跟三年前一样,明明坐着几十号士子,但气氛压抑而安静。   秦德威瞧着高长江又是鼻青脸肿的,很奇怪的问:“你怎得又挨打了?”   高长江没好气的说:“还是怪你!”   秦德威拍案道:“你不要每次挨打都怪到我头上!”   高长江控诉说:“听说你才十六岁就准备当父亲,我爹就觉得我太不争气,只道我在外面浪荡玩乐,家里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就打了我一顿!”   秦德威摇摇头,“今天不想说相声,不然我下一句话就能激怒你!”   忽然窗外锣鼓喧天,无数凑热闹的百姓簇拥着彩亭,浩浩荡荡向府衙而去了。   顿时整个酒楼里,都没人有心思说话了,静静的等待报信。   中了举人就相当于拥有了官身待遇,今后是继续当凡人,还是位列仙班,就看这张榜了。   秦德威安排了好几个衙门差役帮忙看榜,近水楼台先得月,比别人速度更快。   不多时,就看到有个差役气喘吁吁的跑进来,也没看到目标坐在哪里,只管扯着嗓子喊道:“小秦老爷!第五名!”   雾草!正靠着窗户的秦德威听到这个名次,差点直接栽出去!   张老师要不要这么给力?低调的安排个百八十名的就知足了,竟然安排了前五!   第五名不单纯是一个名次,还是五经魁之一啊! 第四百一十六章 全村的希望   懂行的都知道,乡试的前五名,必定是五经中每经一个,合起来就称作五经魁,民间也叫五魁首。   所以前五名不仅仅是名次,还代表着本经第一的意思。   其实无论第一名解元也好,五经魁也好,并没有特别实质的特殊利益,第一名和第一百三十五名的政治待遇都一样。   但解元和五经魁也是一种荣耀了,名声上比较醒目。起码修牌坊的时候,与普通举人有区别。   “哈!哈!哈!哈!”秦德威放声大笑,整个科举中最难、最关键的一关不想就这样过来了!   以后谁踏马的还敢打他?大宗师也不能!   就算考不中进士,有了举人出身也可以去做官了!   别人海瑞一个举人都能做到巡抚,难道他连海瑞都不如吗!   此时别人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全楼人都只能看秦德威自嗨了。   刚才有人听到了,说这秦德威“十六岁准备当父亲”,也就是说秦德威今年才十六岁。   按大明习俗,十六岁是一个节点,少年举人大明也出过不少了,但那都是什么人?   列举最近七八十年来天下最出名的五大科举神童,杨廷和十二岁中举,杨一清十四岁中举,蒋冕十五岁解元,李东阳十六岁中举,费宏也是十六岁中举。   上面那五个人,无一例外的全都官至首辅!   在嘉靖朝,秦德威应该算是少年中举的首例了,称得上活着的传奇!   嘉靖男儿秦德威想起这个成就,就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抢了张居正的气运?   再过几年,张居正万一还是十二岁秀才十六岁中举,会不会被别人说是秦德威第二?   在一片羡慕嫉妒恨中,其他报信的人也都陆陆续续的来了。   百分之四的概率实在太残酷了,二楼这几十人里,除了秦德威,只有一个武进士子徐津中了第四十七名。   与秦德威一起的高长江、吴承恩都没有中,这让秦德威也不好意思在两个朋友面前太兴奋了。   高长江还好,吴承恩就很失魂落魄了,秦德威也不知道怎么劝。   上次乡试一起混的几个,李春芳等人全都中了,只有吴承恩没中。   这次吴承恩和秦德威一起入场,秦德威又中了,吴承恩还是没中。   秦德威感觉,这种打击,这种心情,可能会导致吴承恩提前把《西游记》写出来。   再看看高长江,也是很失落的样子,秦德威微微叹口气。   如果同伙们都没中,只有自己中了,这气氛也庆祝不起来啊。   他想了想,就对高长江说:“你们两个去秦淮旧院散散心吧,找那个五凤朝阳组合,报我名字。”   高长江随口问道:“你不去?”   秦德威答道:“我要回家看看。”   高长江也想到了:“是啊,正式报喜的人必然已经去了,你家里肯定热闹。”   送走两位疗伤去的友人,秦德威又独自等了一会儿消息,得到了五经魁的名单。   第一名,郑维诚,祁门县,书。   第二名,陈鎏,吴县,易。   第三名,郑庄彦,南京国子监,诗。   第四名,潘理,建平县,礼记。   第五名,秦德威,江宁县,春秋。   然后看榜报信的差役又告诉秦德威一个消息,这次乡试,南京城又又又大败了。   全南京城只有三个中举的,除了秦德威本人之外,只有上元县县学的陈凤、应天府府学的王之省中举。   南京城两县各一个,府学一个,看起来很像是为了照顾首都的面子搞出来的平衡。   而且除了秦德威,整个应天府连个前五十的都没有!   那差役还告诉秦德威,这次最大赢家是常州武进县,前五十名里有六个武进县的,连苏州徽州都压制住了!   对比之下,秦德威深深的蛋疼。   摊上这么拉垮的乡亲,以后如果混官场的话,那还有个屁乡党啊!   难不成一语成谶,自己混到最后,反而成了全村的希望?   抱着胡思乱想,秦德威下楼回家,走到外面路口,正好迎头撞见老熟人王逢元。   而王逢元也看到秦德威了,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秦德威连忙大喝道:“王吉山!你给本老爷站住!”   然后秦德威又追上去,摆出前辈架势,痛心疾首的训斥说:“这次你怎么又没有考中?   我看你们这些人,天天浪荡无行,不知用心向学!若都如此,吾乡文脉断绝,罪莫大焉!”   王逢元翻了翻白眼,你踏马的说得着我吗!我王逢元才二十二岁,考不中举人不是很正常吗!   到底是造了几辈子的孽,遇上了秦德威这个克星!   踏马的平时被践踏也就罢了,被秦德威搞得师徒生隙也就罢了,结果科举业绩还被才十六岁的秦德威超越了!   但凡心理素质差一点,早就去城外跳江了!   王逢元旁边的友人是外地来的,之前没见过秦德威,十分好奇的对王逢元问道:“这就是靠着踩你才能成名的秦德威?”   王逢元灵光一闪,状若癫狂的对友人说:“不错,这就是秦德威!   他就是靠着踩我王逢元,才一步步成名的,与我比过许多诗!   全南京都知道,我王逢元就是秦德威的对手!”   那友人羡慕的看着王逢元:“吉山有幸啊!如此对手,多少人欲求而不得。”   王逢元又对秦德威道:“这次在下又落榜了,秦朋友可曾有什么诗赠给在下?不用客气,尽管来吧!”   秦德威二话不说,扭头就走,这个王逢元已经疯了!   王逢元在后面追着说:“秦朋友请留步!还请留下大作啊!”   花费了四年时间,王逢元终于正面逼退了秦德威。   秦德威被王逢元追得狼狈而逃,回到青溪住宅时,只见家门口已经挂起了报帖。   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秦讳高中南直隶乡试第五名经魁。”   秦德威左看右看,觉得很不对劲,又提笔补了几个字:“京报连登黄甲。”   这才感觉有内味了。   对江宁县捕头秦祥来说,这个八月堪称双喜临门,笑得脸上都多了十来条皱纹。   他指挥着手下们,抬了十筐铜钱,摆在秦德威宅子门前。   流水一样的喜钱撒出去,但凡来道喜的,全都给!   秦德威就先回屋休息了,未来几天会很忙,明天就有鹿鸣宴。 第四百一十七章 佛曰不可说   鹿鸣宴这个名字,听起来很高大上和古雅,其实性质就是乡试放榜后的大型团拜会。   一般在乡试放榜第二天举行,地点在府学明伦堂。   不但所有中举考生都要去,而且参加乡试工作的主考官、同考官、提调官、监试官都会列席。   反正都要拜,所以可想而知,场面是何其的乱糟糟。   虽然也会上酒菜,但会被杂役、书吏们争抢,叫做“抢宴”,根本吃不到几口。   再乱也得参加,此时仪式还没开始,秦德威先在院中转了一圈,只能与陈凤、王之省两个同城人站在一起。   三人面面相对,唯有苦笑。   作为堂堂的都城,就这三人中举,加上周边其他六个县,应天府一共也就八九个。   对比之下,像苏州、常州、徽州那些科举大府经常都是二三十个中举的。   陈凤叹道:“听前辈说,虽然上了榜的都是同年友谊,但每每在此时,我们南都本地人经常被打趣奚落啊。”   秦德威就问道:“哪个前辈说的?”   陈凤有点尴尬的说:“啊,就是东桥公。”   秦德威不屑地说:“原来是顾东桥说的,难怪这么不争气。但今天是我秦德威在此,谁敢奚落我!”   陈凤与王之省对视一眼,这秦同年不愧是江东小霸王啊。   秦德威刚放完狠话,就有人找过来了,对着秦德威拱了拱手说:“秦朋友!还记得在下否!”   这时候同年们彼此还没有正式拜过,所以还没年兄年弟的叫,仍以朋友相称。   秦德威回头看了眼,原来是在句容县见过的胡宗宪,脸上不禁露出了几分慈祥的微笑。   看遍本科乡试录取榜单,就这么一个算得上历史名人,当然要多加关爱。   胡宗宪莫名其妙的,你这笑容是什么鬼?   “胡朋友有何见教?”秦德威主动问道。   胡宗宪冷哼一声,“秦朋友夺得春秋经魁,在下不服。”   秦德威无语,你不服气就找考官们去,跟我说个屁!   再说本科乡试,一共就录取了九个春秋经的。就这么点人,谁当经魁都行,还有什么好争的!   说起士子选择五经里的哪个,不但受老师影响,也有很强的地域色彩,常常一个地方流行一种经。   比如在徽州,就最流行春秋,南直隶很多春秋经大家都在徽州。   所以很多徽州士子都选择攻春秋,胡宗宪也是这样,和秦德威同经。   但昨日胡宗宪听到了一个传闻,据说本来春秋经魁是他胡宗宪的。然后在填榜时,被考官调换成了秦德威。   所以胡宗宪今日实在忍不住,就跑过来对秦德威叫板了。   秦德威回应说:“什么经魁不经魁的,没实际用处!何必计较这些!”   胡宗宪不依不饶的说:“但我还听说,你秦德威曾经酒后吐真言,说打击在下易如反掌!”   秦德威很无奈的说:“喝多了一时戏言,你也当真?”   他还有点印象,跟几个苏州士子喝酒时,曾经闲聊提到胡宗宪。   这胡宗宪以在秦淮旧院住了一个月而闻名,经常被当成谈资。   而秦德威当时就吹了一句牛皮,不想还传入胡宗宪本人耳朵里了。   胡宗宪质问道:“难道你说的打击在下,就是在经魁问题上捣鬼?”   秦德威正色道:“第一,经魁问题上,在下没有捣鬼,都是老师们的安排,你质疑在下没用!   第二,在下说的打击你,也绝对不是经魁问题。”   胡宗宪更加不满的说:“你哪来的自信?你若有能耐打击我,现在就亮出来看看!难不成就是你最擅长的诗词?”   “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亮出来啊。”秦德威高深莫测的说:“听说你生平有个最自负之处,在下足以在你最自负的地方轻松打击你,又何必依靠诗词!”   雾草!胡宗宪大惊失色的叫道:“这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比得过我?你秦德威真的知道在下自负之处?”   秦德威轻蔑的笑道:“你有没有胆量,跟在下去趟茅厕?”   当即就有几个徽州士子围过来,对秦德威说:“不许仗着是本地人,就来霸凌!”   在学校这种地方,拉人去茅厕,除了霸凌还能有什么事情?到了茅厕里,怕不是冒出几个差役来吧?   秦德威自信的答话说:“诸君放心,我与胡宗宪要单挑,谈何霸凌?”   徽州士子们听到“单挑”,看了看人高马大的胡宗宪,又看了看还没有发育完全的秦德威,就默默放行了。   于是秦德威就胡宗宪一起去了厕所,不多时,两人都出来了,但神态各异。   秦德威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胡宗宪则垂头丧气、惨淡消沉,宛如斗败的公鸡。   还听到秦德威教训说:“须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现在你明白这个道理了吧?”   胡宗宪虽然不说话,但拱拱手表示受教。   众人到这一幕,齐齐诧异无比。就这么一小会儿时间,这两人在茅厕里到底比什么了?   怎么如此迅速的,就明显分出了高低大小长短?   那胡宗宪在徽州士子里,也是出了名的意气纵横,怎么短短片刻,就被秦德威收拾了?   陈凤、王之省两人只觉得秦同年神乎其神,果然比顾东桥老先生能打多了。   两人连忙追问秦德威:“你到底拿什么打败那胡宗宪的?”   秦德威只是笑而不语,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那边徽人士子也在询问胡宗宪:“到底发生了什么?”   胡宗宪忧伤的长叹道:“器不如人!子曰如之何,如之何!”   他自负嫪毐在世,不想今日竟然败与秦德威!这个春秋经魁,输得心服口服!   还没等别人再试探秦德威,仪礼就开始了。   秦德威没想错,这鹿鸣宴果然是个乱糟糟的场合!一百多个举子对参加乡试工作的官员们拜来拜去,能不乱么。   他原本想找个机会与张学士单独说说话,问问春秋经魁的事情,看来今天也不太可能了。   还好明日后日两天,是新科举人私人拜访主考官认座师,和拜访本经同考官的时候。   想必张学士会给自己留出充分的谈话时间,到时候再细问过程好了。 第四百一十八章 春秋经魁内幕   一般来说,乡试放榜后风头最劲的人应该是解元,但在嘉靖十三年南直隶这科乡试,秦德威的风头一点也不比解元差。   没办法,谁让这可能是嘉靖朝首例少年中举,这个光环比解元还醒目。   毕竟前几个少年中举的例子,七分之五都当上了首辅。至于没当上首辅的两个,那也都不是一般人。   一个是陷入科场舞弊嫌疑的会试主考官程敏政,拉着唐伯虎一起扑街了。   另一个是复古派七才子之一何景明,也是七才子中文采最好、最年轻的一个,比王廷相小十岁。   可惜何景明不到四十就英年早逝,不然现在就是正经的复古派文坛盟主。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当然,如果不是何景明英年早逝,王廷相也就不会强拉秦德威来支撑复古派大旗了,缘分就是如此奇妙。   总而言之,秦德威在同年里受欢迎程度和热度都是最高的,收到的聚会邀请也是最多的。   鹿鸣宴结束后,就是新科举人私人拜见主考官座师和同考官房师的环节,从此以后便正式列为门生了。   座师这边更热闹一点,毕竟主考官座师好歹是个翰林学士,以后多少还有点用处。   而房师那边意思意思就行了,毕竟乡试同考官大都是监生出身的各地学校教官而已,以后没卵用。   世态人情,大抵如此。   按照规矩,新举人去拜师要带礼物,秦德威很实在,也不弄花里胡哨的,直接送银子!   这时候张学士已经搬出了贡院,住进了应天府公馆。   秦德威去拜见的时候,人还是那么多,于是在晚上又去了趟,总算能与张学士单独说说话了。   张学士先前路上奔波一个月,又关在贡院一个月,此时才算是完成了乡试重任。   他终于一身轻松,可以肆无忌惮、不避嫌疑的与秦德威扯淡了。   “老师你也不怕物议?”秦德威像银子一样实在的说:“对我稍加照应即可,还给个经魁是不是有点过了?”   张潮毫不在意的说:“你这十六岁的年纪摆着,就算不是经魁,哪怕把你放到第一百三十五名,那也一样夺目。”   秦德威这两天听多了这种话,很娴熟的故作羞涩回应说:“谬赞了谬赞了,都是老师抬举!”   张学士忽然又说:“其实我本来没把你放在五经魁里,但后来另有缘故,我可不敢居功。”   秦德威又好奇的问道:“那填榜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张学士就详细说了真正内幕:“当日考官、提调官、监试官齐聚,开始写草榜的时候,我把你放在了第九十一名。”   秦德威总觉得这个名次搭配自己很不正经,又说不出哪里不正经。   又听张学士继续说:“当时草榜前五里,春秋经魁是徽州府学的鲍道明,而解元兼书经魁是徽州府祁门县的郑维诚。   所以监试的南直提学官何大人就有不同看法,认为五经魁里有两个徽州人不合适,建议把春秋经魁换一个人。   而乡试提调官,也就是应天府府尹柴大人看到榜单前五十里没有南京士子,脸面不好看,就恳请诸君给皇都一份体面。   我综合了一下监试官何提学、提调官柴府尹的意见,就在正榜上,把你提到了春秋经魁第五名,换下了徽州鲍道明。   这样只需简单一次调整,既能让前五名籍贯不重复,又满足了柴府尹的要求,保住都城脸面。”   秦德威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真正内幕!   自己得到这个经魁,也是多方面平衡的原因,甚至还沾了南京城政治地位的光。   至于胡宗宪说的什么,自己抢了他的经魁,都是胡扯!   就算自己不是春秋经魁,也轮不到在秦淮旧院住了一个月的胡宗宪!   想到这里,秦德威忍不住长叹一声:“原本以为学生我拿下春秋经魁,靠的是才学,没想到竟然是因为政治因素,情何以堪!”   张学士便深刻领悟到,为什么到了南京后,很多当地人都说秦某人天生欠打、五行缺揍。   在官方鹿鸣宴、私人拜完老师之后,新科举人们就进入了彻底的狂欢时光,各种各样的同年宴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秦德威作为这科的红人,从中午到晚上,一天要赶好几个场子。   赶到第六个场子时,夜色深了,估计这是今天最后一个场子了。   此时秦德威已经有七八分醉意,倚着几案说:“怎么不见年兄们给我赠诗?”   有人笑道:“都怕班门弄斧!”   秦德威抬手指向不知为啥出现在这里的胡宗宪,“胡兄!你还欠我的,给我作一首!”   胡宗宪从来不怕事,梗着脖子说:“你可别装了!有人告诉过我,每当此时,必定是你自己想吟诗作词,所以胡乱找由头而已!   我要作出一首来,你肯定是先冷嘲热讽一遍,然后顺势自己作一首对比!所以你才会被叫做诗霸!”   雾草!秦德威吃了一惊,是谁向胡宗宪泄露了自己的机密套路!   这就是当名人的苦恼,很多小习惯不知不觉中都已经被人熟知了。   算了,不装了,直接自己写!   秦德威让仆役拿了笔过来,提笔就在墙面上写:“喜迁莺令,自贺秋捷时年十六岁!   唐学士,李青莲,公子更翩翩。荷衣总角赋高轩,名字报红笺。   曲江宴,樱桃畔,争看紫骝白面。嫦娥应遣小婵娟,花插帽檐边。”   当晚醉意到八九分时,秦德威被扶到了王怜卿家,一身酒气的躺着就不想动了。   王美人喊了婢女过来,给秦德威解衣服洗洗刷刷。   醉眼朦胧的秦德威任由施为,带着几许得意对王怜卿问道:“当初别人都说,我的前景下限是文征明,如今可还有人这样说吗?”   王美人一边给秦德威擦脸,一边说:“你都中举了,文征明又没中过举。现在别人议论你的前景时,当然会往上抬一抬啊。”   秦德威很感兴趣的问:“如今别人怎么说我的?   我觉得我的路数有点像前文坛盟主加前首辅李东阳,还都是十六岁在京城中举。”   王美人扔下擦脸巾,笑嘻嘻的答道:“如今别人说,你将来的下限不能是文征明了,至少是唐伯虎!”   秦德威:“……”   唐伯虎和文征明这俩扑街有本质区别吗?   世界这么大,堂堂大金陵皇都,能不能别只盯着苏州那一亩三分地比来比去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即将到来的离去   再热闹的狂,也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乡试落第举子率先纷纷离去,例如吴承恩在秦淮旧院疗伤了几天后,就黯然回家了。   在九月份,新科举人们也一个个的离开了南京城,嘉靖十三年的乡试也就成为历史了。   当然这些新科举人回到家后,地方上官府和乡亲肯定还有些“载誉归来”的仪礼,那都是最后的余韵了。   但对秦德威而言,这种仪礼有点多余甚至尴尬。   想象一下,假如江宁县县衙要举办“庆祝我县秦德威考中举人”仪式,场面是什么样。   主持人申知县,赞礼县学丁教谕,观礼乡绅代表顾东桥老先生……然后新科举人只有秦德威一个人。   还是算了吧。   但南京城的官府不只是江宁县,还有应天府。府尹柴奇还是想要有所作为,振奋士气的。   所以江宁县根据秦德威的指示不办这种尬礼了,应天府那边却又要张罗典礼。   全南京城加起来,新科举人能增加到三位了,还是略尴尬。   秦德威左右不了柴府尹,到时候只能去参加了,忽然又有点期待以乡绅身份见到顾老先生的场面了。   但在典礼的前两天,南京文坛发生了一件大事。   金陵文坛盟主顾东桥老先生离开南京北上了,听说他要起复做官,以五十八岁高龄重新为大明发挥余热!   没了顾老盟主列席观礼,秦德威顿时觉得这场“庆祝南京城三人乡试中举”典礼索然无味,连带着南京文坛也没意思了。   当乡试彻底成过去式后,现在秦德威面临着一个与当年曾后爹同样的抉择。   如果打算参加明年二月份的会试,就要准备出发了。   北方运河十一月份开冻,想要在冻住前赶到京师,那么最晚十月初就要出发。   根据这个时间表的话,就只剩半个月左右了。   想到这里秦德威就叹口气,在南京城的羁绊有点多。   已经怀胎的顾娘子就不说了,如果去京师参加会试,就算落第,估计也赶不及回来看到孩子出世。   而且那王怜卿也越来越幽怨了,现在都有点不敢去找她了。   在这种烦恼中,秦德威收到了聊城县发来的文书。   这是聊城县衙假公济私发给江宁县,然后书吏转交给秦德威了。   在文书里,曾后爹说了三件事情。第一,热烈祝贺便宜儿子勇夺乡试经魁,要再接再厉再攀高峰。   第二,曾后爹的亲儿子已经出世了,彻底不用琢磨让秦德威改姓了,从此秦德威多了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   第三,曾后爹要从聊城县离任,下月准备赴京叙职,这应该是升迁前兆。   对第一点,秦德威无视了,对第二点,秦德威也说不上什么来。   主要是第三点,关于曾后爹的职场生涯问题,秦德威想得比较多。   根据原有历史轨迹,这时候辽东巡按御史出缺,志在边疆的曾后爹就补位了。   然后到了明年,辽东巡抚、都指挥使两大员齐齐作死扑街,辽东出现兵变。   于是曾后爹像个网文主角似的力挽狂澜,以一己之力平息辽东兵变。   从此曾后爹一飞冲天踏上了升迁快车道,只用十年就当上总督。   秦德威不知道自己带来的蝴蝶效应,有没有影响到这关键的一步,还有就是自己母亲如何安置的问题。   想来想去,只能回信里写道:“若老爷志向远大,居官无定所,还请暂将母亲安置于京师,另可请璇大姐帮忙照看。”   这暗示很明显了,巡按御史这样的官,没有固定驻地,要在辖境内不停的巡察,带不了家眷。   给曾后爹回了信后,秦德威想了想就去找王怜卿。   顾娘子这边应该问题不大,能稳得住,一是将要有孩子,二是有事业,至少还要在南京安心呆一两年。   但如果自己长期不在南京,老情人王怜卿未来该怎么办,就是个问题了,自己也许该负点责。   见了面后,王美人就说:“你一定又想北上了。”   秦德威反问道:“我又没这样说,为什么你会如此肯定?”   王怜卿叹道:“你连续数日没过来找我,足以说明你的心思了!”   秦德威就开口说:“要不然你跟我一起走?”   王怜卿轻笑道:“你明年会试还不一定能中呢,万一落第,岂不是又要回来?先不跟着你折腾了,到明年再说。”   秦德威也没法,以现在的交通条件,对任何人来说,背井离乡都是一件大事。   秦德威又问道:“那你是希望我明年中式,还是落第?”   王美人很有哲理的说:“无论你中式亦或落第,都是浮云罢了,对我来说又能怎样?归根结底,还不是看你这个人怎么样?”   秦德威就调侃说:“你这心境大有进步啊,原来只会说希望我一辈子别中。”   王美人回应说:“谁让我与你相好上了,这都是命。”   秦德威又继续问:“那你说,这是好命还是坏命?”   王怜卿有点酸意的说:“反正没有顾娘子命好。”   顾娘子可以光明正大的生儿育女,秦德威肯定也接受,但王怜卿知道自己不行,提都不提。   她毕竟是乐籍身份,无论生下男女,还是乐籍,秦德威绝对不会接受的。   秦德威想了想说:“可以想想办法,让你脱籍。”   王怜卿沉默了片刻,还是那句话:“等你明年考完会试再说。”   秦德威奇怪的说:“难道你不想?”   王怜卿看得很透彻:“这个身份虽然卑贱,但也是一份稳固职业,相对还自在些。   即便年老色衰了,也能在这行里找口饭吃,再不济还能去当个琴师之类的。   但若脱籍入了别人家,反而身不由己了,一旦成为弃妇,下场只怕更凄惨。”   秦德威想道,这王美人怎么如此没有安全感?舍不得离开舒适区?还是说对自己没信心?   他还想说什么时,王怜卿就一巴掌把秦德威拍在床上,很心烦的说:   “你今晚怎么如此啰嗦?原来想与你谈心时,你回回喊困装死。   今天却说起来没完没了的,让我看看,你是不是下边不行了?” 第四百二十章 板桥西畔夕阳斜   读书人为什么读书,经义里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也有先贤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更实在的前人说法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   嘉靖朝著名诗人秦德威也说过:“斗大黄金印,天高白玉堂。不因书万卷,哪得事君王”,这在江南也流行一时。   不管信了哪种说法,读书人但凡有机会,都想要去京师试试看。万一出将入相、青史留名的人就是自己呢?   秦德威决意北上后,准备工作就开始了,其实这也没什么可烦恼的,有钱都好办。   然后在出发之前,秦德威还补了一个冠礼。都已经成为举人老爷了,还没“加冠”,就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了。   再说依照大明制度,十六岁以上就可以开始视为成年了。   当然作为读书人的成年礼,除了姓名之外,还应该有个“字”。   被青出于蓝的业师王以旌老先生作为长辈出面,在冠礼上给秦德威起了个字叫怀远。   有诗云:“圣主勤民岁自丰,德威怀远塞尘空”。   秦德威字怀远,吉祥如意讨喜又能表达出大志向,没毛病!   虽说以大明如今的社交习俗,彼此称呼大都是用“号”,很少用“字”,但即便是摆设,该有还是要有的。   然后读书人称呼最常用的“号”也该有一个,成年之后,别人不好直呼名字,如果没个号,与人交往都不方便。   “号”都是自己给自己取的,有人用志趣,有人用地标,有人为了装逼。   秦德威为此纠结了好几天,到底应该取个什么号?   这日他从王怜卿家回本宅的时候,经过秦淮河上的长板桥。只见此处旷远芊绵,水烟凝碧,赏心悦目,漱涤尘襟。   又有名士倾城,簪花约鬓,携手闲行,凭栏徙倚,诚为太平盛景也。   不愧是金陵名家秦先生亲手拟定的“金陵四十景”中,唯一没有典故的当代原创景致“长桥赏姬”。   此时秦德威突然灵机一动,有“号”了!   桥下河边,不知是谁家的别馆,秦德威敲门索要笔墨,主人家立即就给了,在这里厮混的没有不懂风雅的。   秦德威就先在外面墙上提笔写下了题目《板桥歌》,便有路过的游人围着看。   然后秦德威继续写道:“旧院歌楼三百春,风月莺花难尽记。西厢南巷皆香陌,踏成满路胭脂迹。   青楼到处可停车,朱户谁家不留客?客来江上尽王孙,一望平康即断魂。   当时红板桥边路,络绎香舆织烟雾。只听日日弄银筝,尽说家家拥钱树。”   ——这几段是写秦淮旧院的整体盛况。   “御前队子小梨园,长奉千秋万岁欢。一自武宗巡幸后,可怜跳与外人看。”   ——这几句是写秦淮旧院的源头和历史。   “昨夜廊前月正高,梦随春水上兰桡。依稀记得秦淮路,芳草萋萋到板桥。   板桥西畔夕阳斜,旧院风流梦影赊。芳树不知儿女恨,却从扇底衬桃花。”   ——这几句就是怀念追忆的意思了,仿佛很突兀,但别人细想后也恍然大悟。肯定小秦先生要离开南京城,提前写下的追思啊!   最后又看到落款写道:“金陵秦板桥。”   ——这是金陵名家小秦先生首次公开自己的号。   姓秦,名德威,字怀远,号板桥,作为一个文人,秦德威的名头终于齐活了!   反正号这个东西不限数量,也可以改换,以后有更合适的再说。   每三年一次的大考试季里,两次考试之间的时间真是太短了,仿佛乡试过去没几天,又该到了再次出发,赶下一场考试的时候。   离开之前的最后几天,秦德威白天陪着顾娘子,晚上睡在王怜卿家。   一直到了十月初,不走不行了,秦德威才在一个秋风瑟瑟的早晨,从龙江关登船,北上京师。   与他同行的人,还有乡试同年陈凤,以及著名隐士许隆的儿子许谷。   其实这俩应该都是顾东桥那伙的人,这次却非要跟着他秦板桥一起走。   许隆甚至还托了文征明来找秦德威,帮儿子许谷说情。   乡党大佬秦板桥也没所谓,出门在外都是乡亲,一起就一起吧。   还有就是,原本在县衙当差役的王、马、张、赵四人,已经齐齐卖身给秦德威,成了家奴身份。   本来他们在县衙也没正式编制,离开县衙也不觉得可惜,难道小秦老爷不比县衙更大吗?   这次秦德威北上,这四人也就作为随从一起了。反正家里事情都被秦捕头和源丰号钱庄安顿好了,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这回北上,秦德威就没什么新鲜感了,而且也是要赶时间,路上就没有太多停留。   路过扬州、淮安的时候,问了问李春芳和沈坤,这两未来状元今年都没兴趣参加会试。   此外在淮安府拜见了总理河漕的王以旂老师叔,然后在路上就没其它事了。   十月底,马上就要天寒地冻的时候,秦德威再次来到了京师。这次不用找会馆暂住,有属于自己的落脚地方。   出发前,秦德威就已经与松江府冯家说好,买下了武功胡同那处宅院。   而且上次离京时,把钥匙都放在了徐妙璇那里,肯定提前打扫。   此时宅子的正堂正院已经被母亲周氏住下,至于曾后爹早已经重新选官上任去了。   秦德威拜见过母亲后得知,曾后爹回京叙职时,与吏部尚书夏师傅一见如故。   大概夏师傅能感到,热爱武事的曾后爹是弥补己方势力军事短板的人才。   然后如同原有历史轨迹一样,曾后爹选官选了辽东巡按御史。从官场伦理来看,这是高升了。   从知县选拔为御史叫行取,算升官,能选为声威赫赫、号称代天巡狩的巡按御史,更是升官。   秦德威苦笑几声,历史的惯性还是如此强大,夏师傅和曾后爹真是有同年之命啊,是同一年被斩于西市的同年。   既然正院由母亲居住,秦德威就继续住在东侧院,西侧院则让陈凤和许谷住了。   两人安顿好后,陈凤来找秦德威,邀请秦德威去拜访乡试座师张潮张学士。   秦德威想了想,就答应了。读书人礼节也该如此,其他的什么夏尚书王尚书就先放放吧。 第四百二十一章 细说会试   随后秦德威又对另一个同来的人许谷说:“同去否?”   许谷摆手说:“你们去拜你们的座师,我去做甚?我自去拜我的座师,还要找谢少南叙话。”   谢少南是顾东桥好友、金陵名士谢承举的后人,嘉靖十年中举,嘉靖十一年中进士,与曾后爹双同年。   后来馆选为庶吉士,现在还在翰林院学习。   秦德威便道:“那就各自行动!”   陈凤说要拜访张座师,结果他都不知道张座师家在哪,还想着现打听去。但秦德威熟,直接带着路就去了。   陈凤又想着买点过得去的礼品,秦德威又说不用那么麻烦,直接送银子最实惠,张老师家最缺的就是银子。   与秦德威一起在路上,陈凤就终于可以确定,秦德威与张学士之间绝对有亲近关系!   不然秦德威这个南京人,对张学士在京师的家能这么熟?   两人边走边闲聊,陈凤就说:“我与许石城想并称金陵二士,以书画在京师扬名兼为诗文,你看如何?”   石城就是许谷的号,陈凤的号是玉泉。   秦德威莫名其妙的说:“你们要搞就搞,问我做甚?我又不擅书画。”   陈凤很诚实的答道:“怕你有什么看法啊,许石城他父亲说,一定要问过你。   又听京师人说,连那号称要取代复古派的嘉靖八才子,都能被你生撕活拆了,我们两个哪遭得住?”   秦德威:“……”   不带这么黑人的,说的他秦板桥跟文坛一霸似的。   说着话就到了地方,秦德威指着张家大门对陈凤说:“此乃张师宅第也!”   然后陈凤就看到,秦德威去敲张老师邻居的院门了。   又有个不施粉黛、布衣荆钗的清水高挑美人开了门,只惊鸿一瞥间,秦德威就迅速钻进门去了。   于是陈玉泉就在北方冬季的寒风中凌乱了,秦德威突然去找女人了,那他现在该干什么?帮秦德威守在门外?   正当陈凤怀疑人生,担心自己被忽悠的时候,秦德威又及时出来了。   这次才正式去了张老师家拜访,被领到了堂上。   张学士正在家,笑呵呵的接受了两人行礼。   两个月前刚在南京告别,这会儿又立即在京师重逢,彼此都别有一番感慨。   其实张老师对陈凤没多大印象,先看了拜帖才依稀记得是谁。   寒暄几句后,张学士就主动开口说:“你们京师来,对明年春闱可有把握?”   秦德威毫不拘束的说:“焉敢得陇望蜀,不过是来撞运气。”   考中了大好,考不中就回老家当个乡绅,努力造福一方。   而陈凤中规中矩的答道:“学生对会试心里多有迷茫,请老师不吝指点,让学生我拨云见日。”   张学士便介绍说:“春闱会试与秋闱乡试相比,考法和过程是一模一样的。   但有个最大区别就是,主考官的个人风格印记很重。   举个例子说,会试题目是在临考前一天,由主考官翻书出题。   且不说题目能直接反应主考官的喜好,此外主考官还会撰写一篇范文,发给各房同考官看,让同考官根据范文来取士。”   秦德威与陈凤立刻就懂了,所以如果试卷切合了主考官的风格,迎合了主考官喜好,被取中的概率就非常大。   陈凤便继续问道:“那么主考官由何而定?”   张学士又答道:“在吾辈词臣内部,有大翰林与小翰林之说。   词臣中詹事少詹事、庶子、谕德、学士这些教高阶的官职,称为大翰林。   而其余编修、修撰、检讨、詹事府赞善等官职,被称为小翰林。”   随后张学士说到了重点,“根据近几十年的会试规矩,主考官一般都是选资深大翰林来充当。   要等到考试日期前几日,然后由皇上亲自来指派主考官人选,也是为了防止提前泄露人选,会导致舞弊。”   秦德威略失望的说:“所以谁当主考官,只能等明年考前皇上临时指派,现在根本无从得知么?”   “那也不完全是。”张学士摸出一张单子,递给了秦德威:“你看看这个。”   秦德威低头看了,只见这是一份名单,上面写着若干个人名以及职务:   “董玘,吏部左侍郞兼掌院翰林院学士。   温仁和,吏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   张璧,詹事府詹事。   孙承恩,詹事府少詹事。   王教,左春坊左庶子。   江汝璧,右春坊右谕德。   蔡昂,侍讲学士。   姚涞,侍读学士。”   秦德威看了几遍,就看出名堂了,这是一张所谓“大翰林”的名单。   张学士解释说:“我将年资较深的大翰林罗列点计,斟酌之后共找出了这八人。   如果我所料不错,主考官必将从这八人中挑出,只是不知皇上最后到底会瞩意谁了。”   雾草!张老师给力啊!秦德威连忙再次行礼道:“老师太有心了!”   翰苑词林的资格认定自成体系,如果不是极其熟悉词臣内部情况的人,是摸不清翰林们的深浅高低,也列不出这样一份宝贵名单。   将范围缩小到八人已经很可以了,起码揣摩主考官的喜好风格不会大海捞针毫无目的了。   如果还想奢望提前三个月,能将人选范围缩小到两三人,那也太看不起大明科举制度对提前泄漏的防范了。   陈凤也赶紧跟着行礼,他心里很有数,如果不是跟着秦德威同行,自己绝对看不到这样一份名单!   张老师这份名单,大概只是帮秦德威准备的!   而且陈凤也明白了,为什么翰苑词臣的学生子弟,中进士的几率比正常举子高那么多。   他还明白了,为什么许谷他爹隐士许隆一再强调,要他们两人抛下成见,在京师认真的跟着秦德威混,这就是老人的智慧啊。   秦德威又看了眼手里的名单,不禁叹道:“为何这名单上不见老师你?   论资历,老师是正德六年进士,论官阶,老师好歹是侍讲学士,足以称得上大翰林了。”   张学士连连苦笑道:“自家人知自家事,我这样闲冷之人,皇上怎么会点我?   再说我刚刚主持了南直隶乡试,会试没可能让我继续主持了。”   秦德威宽慰说:“虽然这次不行,但以后必定还有机会!” 第四百二十二章 找工作难啊!   秦德威重新审视了一遍手里的名单,然后又对张学士说:“老师您再指点指点,如果在这八人里进一步筛选的话,哪几个最有可能?”   张学士皱眉深思熟虑了片刻后,便又答道:“以我来想,温仁和、张璧、孙承恩、王教、江汝璧这五人更有可能一些,他们君恩更重。”   秦德威点点头,“好的!老师您的深意,我已经知道了。”   张学士莫名其妙,他本人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深意?你秦德威又知道了什么?   但张学士这当座师的,又不好意思直接问。   糊里糊涂的一直到拜见结束时,张学士还是忍不住了,旁敲侧击的说:“距离大比之期还有三月,你得知名单后,意欲如何备考?”   秦德威慷慨而悲壮的说:“正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老师但坐家中,那些不好的罪孽,就由学生我来背负吧!”   张潮:“???”   没问就很迷惑了,问了反而更迷惑。   从张座师家里出来,陈凤也是完全没理解的问道:“你说你要背负什么?”   秦德威嘿嘿嘿的笑了几声,不着边际的讲了个冷笑话说:“你说,如果把名单上的人都干掉,咱们老师是不是就有机会了?”   陈凤:“……”   大佬你想讲冷笑话也要有点逻辑,那是八个资深翰林词臣,不是八个衙役!   在南京时,看秦德威做事也不至于这么没底线啊?他到底想干什么?   秦德威突然又阴森森的说:“玉泉啊,既然这份绝密名单被你看到了,那你也不是外人了。等用得着你的时候,可不要当叛徒临阵脱逃啊。”   在北国寒风中,陈凤打了个冷颤,这画风不对啊!   自己就是来考个试,顺便和许谷一起搞个组合扬名的,怎么又仿佛被牵扯进了巨大的阴谋里?   在京师闯荡,如此可怕吗?而且这秦德威怎么突然变得像是个反派角色?跟着反派混,会不会被正派杀掉?   陈凤还想说什么时,秦德威突然朝向老师邻居家门口,热情的打着招呼:“妙璟弟弟别来无恙乎!”   今天对候补锦衣卫指挥同知徐妙璟来说,是有特殊意义的一天,他正式结束了在京卫武学的学习生涯。   因为他明年就十六岁,大明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了!   所以年底可以办理袭位手续,从此成为一名正式武官,领取皇家俸禄!   锦衣卫指挥同知官每月俸禄是多少来着?徐妙璟走到家门口,正在幻想领俸禄时候,冷不丁就听到了招呼声。   抬眼看到秦德威,徐小弟轻轻叹口气:“在这大喜的日子,怎么就碰见你了?”   秦德威充耳不闻,仍然很热情的说:“自从年初一别,九个月不见,你也长高了不少啊!   对了,我走之前送你的婢女如何?好用不好用?合不合心意?”   徐妙璟顿时气更不顺了,你秦德威竟然还有脸提起这件事,枉我徐妙璟白叫了你一年姐夫!   他忍不住就咬牙切齿的说:“好用,太好用了,就是岁数大了点!”   秦德威拍了拍徐小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不喜欢岁数大的,就该早点说,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呢。”   徐妙璟差点又吐血,你那都是大几岁的,送我的婢女是大二十几岁的,那是一个概念吗?大姐姐和老妈子,那是两回事!   忽然又听到秦德威说:“这样好了,上次是我失误,这次再送你一个婢女补偿,就按着你心意来,反正我不差这个钱。”   “姐夫你是说真的?”徐妙璟惊喜的问。   秦德威慈祥的笑道:“千真万确!总是哄你,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徐妙璟瞅了瞅自家门口,又试探道:“要不然,我先不回家了,去外面找个朋友家暂时呆着?”   秦德威一把拉住徐妙璟,亲热的说:“别啊!我想念的不只是你姐姐,对你也很关心的,好久不见,一起说说话!”   徐妙璟就只想到了一句话:无事献殷勤……   虽然感觉姐夫有点肉麻,而且似乎别有心思,但为了梦想中的既美貌又年轻的婢女,徐妙璟就忍了。   秦德威对陈凤挥挥手说:“你自己回去吧,告诉我母亲,我晚点回去。”   进了徐家,徐妙璇已经把饭菜都准备好了。   有秦德威送的婢女李大娘帮忙,做这些家务就很快的,不像原来那么辛苦了。   秦德威坐下后,就问道:“小弟成年在即,差事有没有安排?”   徐妙璇有点意外或者叫酸意,将近一年不见,小情郎居然开口先问起小弟的事情。   但说起这徐妙璟的工作问题,也是徐妙璇最关心的事情之一。袭了官位是第一步,后面还有实际职务问题。   锦衣卫堪称是武官规模最庞大的一个卫了,主要是因为承担着恩荫封赏的重任。   比如某人把皇帝哄高兴了,皇帝就顺手赏给一个锦衣卫官。又比如某人立了功,皇帝就赏给一个锦衣卫官的恩荫。   如此膨胀下来,整个锦衣卫连武官加校尉小兵,此时几万人应该有了。   所以只说锦衣卫官,对历史不了解的人会觉得很威武,其实在京城权力场上根本不值钱,像徐妙璟这样锦衣卫指挥太多了。   有人有差事,有人只是闲差,有人干脆就没差事闲呆着,见过去动物园养大象的锦衣卫指挥吗?   总而言之,在锦衣卫里根本不看官位,只看差事,也就是实际工作安排。   徐妙璇也有点发愁,“虽说有厂公照应,但厂卫里水太深了,好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人人都有背景。   小弟这样的新人,功劳苦劳都没有,资历也欠缺,想妥妥贴贴安顿好也不容易。而且就算强行给了位置,能坐得安稳更不容易。”   秦德威豪气的大手一挥,大包大揽的说:“待我送小弟一份醒目功劳,叫别人无话可说!但先过了年再说,现在还没到时机。”   徐妙璟忽然想起去年时,秦德威去西院胡同这种风月之地闹事,然后只报他徐妙璟名字的经历。   便有点敏感的说:“我怎么感觉,你又想利用我?”   秦德威拍案道:“什么叫利用你,这叫以文驭武!我大明的国策!”   徐小弟还想说什么,被秦德威瞪了回去,妙龄婢女不想要了?   徐妙璇连忙问道:“你是说真的?”   秦德威反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假的?就是你怎么感谢我?嘿嘿嘿……”   徐妙璇红着脸反将了一军:“这要看周大娘的意思了,我当然都可以啊。” 第四百二十三章 心惊肉跳   陈凤回了武功胡同,想起秦德威那反派一样的邪门嘴脸,还是觉得心惊肉跳的。   不多时,同住的许谷也回来了,陈凤就对许谷问道:“石城啊,京师这地界,真的如此可怕?”   许谷只觉莫名其妙的,“有什么可怕的?”   这许谷与陈凤不同,是嘉靖十年中的举,然后已经来过一次京师考试。   算上这次,他两次到京师,也没感到什么可怕的,真不懂陈凤说的什么意思。   陈凤想了想,许谷不是外人,秦德威也没说不让许谷知道名单的事情,就把今天经历说了一遍。   然后又说:“怎么到了京师,秦板桥就变成这模样了?无缘无故的就说干掉名单上的人,且不说有没有做人的底线,只说言论也太夸张了,我听着就怕。”   许谷不以为然的说:“他只是信口说大话而已,你听听就行了,何必往心里去!或许这叫入乡随俗,京师这边很多人都这么说话。”   陈凤第一次来京城,疑惑的问道:“入乡随俗?京师本地人都这样?”   许谷耐心解释说:“我并不是说本地人,京师这边的人不全是本地的,从各地来的都很多。   在京的官员,求学的士子,经商的商人,服役滞留的工匠,大量聚集在京师,不知怎得就在京师形成这样浮夸风气了。   比如说每到开春时,为了穿新,就是没钱也要卖了冬衣换身春季新衣,只为人前表面光鲜。”   陈凤慢慢也就理解了,秦德威那样的说话口吻就是一种浮夸方式?   他们赶考举子刚到京城这段时间,主要有两个任务,一是去礼部报名。   二是拜访走动所有可能会用上的关系,没准机会就在哪个关系里了。   去礼部报名不用细说,都是程序化的事情。   而拜访走动这样的事情,大多数时间也只能各自走动各自的,毕竟每个人的人际关系都不一样。   秦德威在京城需要拜访的人并不算多,除了张学士之外,也就吏部天官夏师傅和刑部大司寇王廷相了。   分别先派人去投了拜帖,约定好登门日期。然后就按着日子,先去拜访夏天官了。   如今夏府大门外的车轿更多了,甚至造成了交通拥堵的现象。   大致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到了年底时候,各种拜访走动本来就比平时更多。   第二,明年开春就是会试,因为运河原因,十一月初正是南方举子抵京的高峰期。   而江西又是科举超级大省,来找夏师傅这个江西扛把子的人肯定数不胜数。   秦德威在门外大致扫了一眼,就能得知,如今夏师傅比当礼部尚书时权势更盛。   在门房投进帖子后,没有立即得到回话,秦德威也就只能等候了。   从早晨一直等到了中午,还是没有被请进去,在门外顶着寒风的秦德威就有点不爽了。   作为著名诗人、南直隶乡试五经魁,秦板桥感觉很久没有被这样慢待过了。   不是他秦德威骄傲自大,太把自己当回事。他就想问问,你夏师傅是不是忘了,这个吏部天官怎么来的?   就算你本人暂时忙碌无暇接见,那你府上的清客帮闲呢?先请进去喝杯热茶很难么?   史料中说的真没错,这夏师傅果然在志得意满时就容易飘飘然,最后败给后来居上的严嵩。   在府中,到了下午时候,夏言又送走了一批来自老家江西的士子。   他翻了翻拜帖后,便吩咐道:“将金陵秦德威请过来。”   不多久,便从门子那边来回报说:“秦德威不在,大概已经走了。”   夏言错愕了片刻,摇摇头说:“随他去吧。”   走就走了吧,不见也没什么损失。   秦德威从夏府大门离开后,就去了刑部。   一年当中,春季和秋季是刑部最繁忙的时候。冬天尤其临近年底时,一般就闲下来了。   所以刑部尚书王廷相这会儿很有时间,秦德威直接就被领到了后堂。   王廷相很诧异的问:“不是约定好了明日来家中拜访么,怎么今天就跑到衙署来了?”   秦德威行个礼说:“今天把该走的都走完,然后就闭门读书备考了!”   王廷相就笑道:“老夫瞧你这口气很不顺啊,谁惹到你了?”   秦德威忍不住吐槽说:“夏天官家门槛甚高,今日前去拜访,竟然迈不进去。”   王廷相就开解说:“不见夏桂洲也好,朝廷里不知多少人还在记恨你,如果见了夏桂洲,反而招人注意。   听老夫一句劝,你还是低调为好,若能考中则考中,考不中就速速离京。”   秦德威知道王廷相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就躬身说:“谨受教。”   王廷相又叹道:“其实老夫觉得,你这次来参加大比,并不是好时机。”   秦德威就问道:“老大人何出此言?”   王廷相解释说:“会试还好,都是封闭糊名的,而且外人干涉难度很大。   假如你会试过了,再到了决定最终名次的殿试,你就很吃亏了。   殿试读卷程序里,内阁尤其是首辅话语权很大。张孚敬、方献夫、汪鋐、霍韬大概都会当读卷官,他们毕竟人多啊。   所以你基本不可能会有好名次,如果把你排挤到三甲末尾,对你来说还不如落第!”   秦德威听着听着,也有点心惊肉跳。   懂科举的都知道,会试决定录取与否,殿试决定最终名次。   而科举名次也是很重要的,甚至能直接影响官场起点和前途。   一甲状元榜眼探花不敢奢望,但一般在官场混的好的,起码也的是二甲。   二甲就算选不上庶吉士,也大概率可以出任六部主事之类的。   而三甲弄不好就是行人司行人这样的垃圾职务,比如当年的冯老爷就是这样。   再说了,著名诗人、未来文坛霸主不要面子的?没听说过三甲进士当文坛领袖的!   想到这里,秦德威也是暗暗感慨,真是作孽啊,自己考个试,怎么还考出步步惊心的感觉了?   会试是糊名的,难考!殿试是半公开的,也这么难考!   踏马的,难道真要自己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这难度有点大啊。 第四百二十四章 不出手则已   见过王廷相后,秦德威真就安心在家读书,主动与外界自我隔离。   前年他为了救冯恩,深度参与了一下朝堂博弈,结果误打误撞的成了名震京师的“四铁义士”。   但同时也狠狠得罪了一干大佬,这就叫有得必有失。这才过了一年半多时间,那些大佬心里肯定还在记恨呢。   并不是没有前例!   想想三四十年前的才子唐伯虎,堂堂南直隶解元,而且号称要夺三元,多么意气风发的高调人物。   结果唐伯虎就是在会试上莫名被坑了,栽了个大跟头,一辈子功名就这样毁掉。   那充满悲愤不甘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印章,还在秦德威手里呢,前车之鉴如此深刻,秦德威怎能不小心?   所以王廷相说得对,此时确实应该谨慎低调点,会试之前努力当个小透明最好。   徐妙璇对此很欣慰,她第一次看到秦德威不经督促主动闭关读书,脑补成了秦德威打算用金榜题名来求婚……   却说一连过了十来天,寄居在秦家的陈凤经过观察,发现秦德威没有什么异常举动,渐渐也就放下了心。   大概秦德威说的“干掉名单上的人”,真的只是讲笑话,不是要带着他干坏事。   此外陈凤毕竟是第一次到京师,还有新鲜感,想着寻访一两处名胜,也不算白来一趟。   这日陈凤拉上了许谷,一起来找秦德威,邀请说:“今日尚且晴好,趁着还没到三九极寒之时,外出游览如何?”   秦德威苦笑着拒绝说:“我要在家闭门读书,考试之前不轻易外出了。”   陈凤许谷十分惊讶,大家都是南京来的,知根知底。闭门苦读从来不是你秦德威的画风啊?你能忍得住这种枯燥寂寞?   陈凤又试探说:“晚上我们还想去教坊司胡同观摩,看看这北地胭脂与南方佳丽有何不同,以及技艺高低,烦请秦老弟你带路。”   秦德威十动然拒,无奈的叹口气,解释说:“不是不想与你一起出游,但真不敢啊!   有人警告过我,说首辅张阁老、次辅方阁老、兵部汪大司马、都察院霍中丞都还在记恨我!   所以叫我小心为上,不要轻易抛头露面,不要被人抓住把柄,以免横遭奸人陷害,误了会试大事!”   雾草啊!陈凤又感到心惊肉跳了,你秦板桥惹了这么多大佬巨头,怎么还敢来京师?莫不是又在信口说大话?   秦德威最后说:“你们若想去,还是自己去吧。如果跟我一起活动,万一被我连累了,那我就罪莫大焉!”   陈凤许谷面面相觑,他们很想礼貌的问问,从你家搬出去并划清界限,还来得及吗?   不过两人也就是想了这么一下,还是留下与秦德威同进同退了。   不然回了南京后,会被人戳脊梁骨的,这就是乡党的力量。   时间又渐渐进入腊月,过了腊月初八以后,京师大部分衙门陆陆续续封衙,然后准备过年了。   京官们一年到头,难得有了长时间的休闲时光,同时又有数千举子汇集在京师,于是各种宴会交游又进入了一个高峰期。   但这些热闹与秦德威无关,他只想努力当一个小透明。   至于说新春佳节,对于准备应考的举子来说,哪还有多少心思在过年上面,毕竟马上就要开考了。   拜年这种事吧,秦德威让随从去各家扔了一圈名帖就完事了,本人还是不出门。   名士自有逼格!不屑于俗礼和趋炎附势!   主要也是小心使得万年船,万一路过霍韬家门口时,被霍韬放狗咬伤了怎么办?   一直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年节气氛才渐渐开始稀疏,官员们开始上班,此时距离万众瞩目的会试只剩二十来天了。   对大多数读书人而言,若想青史留名或者实现抱负,首先就要考中进士,全大明每三年也就二三百个名额而已。   到目前为止,大体上风平浪静。   有些暗中关注秦德威的人也十分惊讶,此子居然有如乌龟!   十六岁少年的锐气呢?南直隶经魁的意气呢?四铁义士的豪气呢?   不过朝廷大事是大人物们操心的事情,小人物们依然要各自为生活而奔波。   比如年满十六,正式袭了锦衣卫指挥同知官位的徐妙璟,去锦衣卫南镇抚司注册登记了一下,然后就没事了。   不对,其实也有事。祭祀大典的时候,徐妙璟被拉去充人头了,户外顶着寒风站班一天,欲仙欲死。   天黑时,穿着官服的徐小弟打着哆嗦,小跑进家门。   姐姐徐妙璇却拿了身平民布衣,催促道:“秦德威找你!你快换身外衣,然后喝碗热汤,就过去吧!”   徐小弟无语,这大晚上的真不想再出门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徐妙璇却又说:“秦德威还说,务必让你天黑后悄悄过去,不要让别人看到!”   徐妙璟只好嘟嘟囔囔,万分不满的又出了门。不过他还抱着一分希望,也许是秦德威兑现承诺送婢女?   借着天黑人静,徐妙璟悄悄摸进了秦德威房间。   “给!你抄一遍,然后上书!记得烧掉原稿。”秦德威塞给徐小弟一份文书。   不是送婢女啊,徐妙璟大失所望,接过文书来,扫了几眼,又大惊失色!   “你竟然让我去搞事?这会试与我有什么关系?”   原来这文书上写的内容是,近日京师举子里流传一份五人名单,传言本科会试主考官必将从这五名词臣中点出。   另外,还听说有举子成群结党,各自分头揣摩五人之一。并约定好,以后无论谁能成事,皆要互相守望相助。   会试是何等敏感,又是何等重要,徐妙璟万万没想到,姐夫居然让自己在会试问题上搞事。   秦德威就打气说:“你怕什么,锦衣卫本来就是天子亲军,还有密探的职责!   你好歹是个锦衣卫指挥同知,侦探到一些流言并上奏,不算越权,还是尽职尽责!   而且这是白给你的功劳,让你在天子那里刷脸面,谁能说你不是!”   徐妙璟疑惑的说:“真有这些流言?”   秦德威又道:“不管真有假有,只要你上书后,就肯定真有了!不过你可以先给厂公过目,免得让厂公不悦。”   如果这样关键而敏感的流言被徐小弟直接捅上去,而东厂却完全不知情,很可能会让东厂被看成失职。结果反而平白得罪东厂,并不值得。   徐小弟只觉得好刺激,姐夫果然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大手笔。   秦德威行礼道:“一切拜托!别说会试,就是殿试成绩,也看你这一下了!妙龄美貌婢女,大大的有!”   徐妙璟更不理解了,这跟殿试又有什么关系?   那些翰林词臣也只管会试啊,而殿试最终名次是朝廷阁部院大佬的博弈,和翰林词臣就没关系了。 第四百二十五章 儿孙自有儿孙福   及到次日,秦德威将陈凤与许谷喊过来,痛心疾首的说:“我们掌握的五人名单,已经泄露出去了!”   陈凤与许谷对视一眼,都很不好意思的。秦德威这两个多月基本上足不出户,但他们两个可没少出去交游。   谁又没个知交好友呢?所以就发生了类似于“我有个秘密告诉你,你不许转告给别人”的情况。   不过两人又不是身份敏感的大佬,传播范围没有那么广,问题也没那么严重吧?哪次考试前没有点流言?   而且秦德威当初没强调过保密,他们也很懂事的没有说明来源。   又听到秦德威说:“关键在于,听说这个名单被锦衣卫官校获知,上奏天子了!”   雾草!陈凤、许谷这才吃了一惊,如果名单捅到天子面前,那问题可就复杂了,很可能五人全都弃而不用了。   但秦德威却转忧为喜的说:“但我想过后,这反而是好事啊!”   陈凤许谷:“……”   作为南京士子,早习惯了跟不上秦德威思路的感觉,所以什么也不用想了,等秦德威自己说明吧。   果然听到秦德威解释说:“当初我们一开始,拿到的是最有可能的八人名单,后来缩减成了更有可能的五人。   如果这五人都被排除掉了,那么剩下的三个人里,岂不是肯定要出现主考官了?”   陈凤和许谷两人又不傻,听到这里,立刻恍然大悟。   五人变成了三人,范围进一步缩减,似乎真是好事啊!   再回想起来,莫非你秦板桥当初就是故意的?   难怪有了八人名单后,你秦德威又要缩减成五人,还不想保密,原来是进一步的排除法!   秦德威又从内室搬出了一叠本子,“剩下的三个大翰林分别是董玘、蔡昂、姚涞。   会试也没几天了,这里有三位翰林的文章和讲义,我们起抓紧时间一起揣摩剖析!”   从嘉靖十一年开始,徐妙璇利用邻居张学士关系,一直在帮秦德威抄写翰苑内部资料,重点肯定是那些资深大翰林的本子。   陈凤和许谷也喜形于色,时至今日,终于看到了中式的希望,不愧是算无遗策的秦德威!   著名金陵隐士许隆私下里对儿子许谷说过,其实秦德威最擅长的就是带人躺赢,只要当好工具人不捣乱就行。   老人的智慧果然没错,去了京师跟着秦德威混就行了。一个好汉三个帮,秦德威纵然是天纵之才,以后一样需要乡党帮衬的。   却说徐妙璟从秦德威这里领了任务,次日就去了东厂。   厂公秦太监阅览着手里的奏疏草稿,沉吟不语,他一看就知道,这手笔根本就不像是徐妙璟的。   在徐妙璟的交际圈里,能干出这种事情的人,只有一个!   还以为你这小儿安安分分当了两个月乌龟,真打算老老实实考试了。   结果临近考试没几天了,突然又甩出这么一件幺蛾子。   虽然秦太监因为信息不足,没明白其中具体思路,但隐约也能看出,某人必定是为了圈定主考官人选作文章。   这样敏感的情报,东厂是绝对不能隐匿不报的。所以秦太监犹豫的是,在上报的同时,要不要帮忙发挥一下?   他同样知道,今年对某人来说未必是好时机,主要原因在于,殿试最终名次是由阁部院大臣来操纵的。   而当前张孚敬还是首辅,霍韬汪鋐那些人还都在朝,某人就算过了会试,殿试上也不会有好名次。   痴儿何苦啊,要是真被打成三甲末尾的进士,可就太鸡肋了。   想到最后,秦太监叹一声“儿孙自有儿孙福”,就下定了决心。   然后对徐妙璟说:“你这封奏疏不必经由通政司了,我亲自择机呈交给皇上,该你的功劳也少不了你的。”   此后又过了几天,日期已经到了嘉靖十四年的二月二日。   春天正式到来,皇帝的经筵恢复了。   所谓经筵,简单的解释就是翰苑词臣给皇帝讲课,这也是翰林官为什么地位尊贵的原因之一。   然后内阁、六部、科道的重臣也会列席,在旁边一起听。但相对于翰林官,阁部院大臣在经筵上只能算配角。   青少年时期的嘉靖皇帝,还是很勤奋好学的,对经史都有浓厚的钻研兴趣。   不然的话,在大礼议问题上,他拿什么跟大臣吵架?   所以嘉靖二十年以前,皇帝经筵制度还是比较正常的进行,没有荒废,还有翰林因为讲课质量不行被嘉靖皇帝处分的。   嘉靖十四年二月二的这次经筵,尤其重要,因为二月初九就是会试开考的日子了,而主考官还没有定下。   也许在这次经筵上,皇帝看谁顺眼,就点谁当主考了呢?   翰林们谁不想当会试主考官?一下子收二三百名进士门生,官场上还有几件能比这更美的事情?   所以在本次经筵上,文华殿里的翰苑词臣们都格外卖力气。   无论是负责讲课的,还是负责答疑的,亦或是负责翻书的,全都使尽了浑身解数。   当然,这一切和张潮张学士没关系,他只是站在人群里打酱油的。天子面前露脸的事情,轮不到他这个冷板凳老扑街。   在文华殿列席的其他大臣们冷眼旁观,也在心里默默的做着评估。   不过嘉靖皇帝向来心思难测,他到底会选定哪个翰林当主考,谁也不敢说能猜准。   一个时辰后的中场歇息时间,皇帝暂时退下休憩,大臣们就三三两两的闲聊。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霍韬找上吏部天官夏言,试探说:“听说那姓秦的金陵小儿侥幸中了乡试,这次也来赶考了,你说他能否连中?”   夏言轻笑几声道:“你一个部院大臣,为何如此关注一个小儿?”   潜台词暗指霍韬心胸不宽,还在记仇。   霍韬也半是讽刺,半是威胁的说:“哪像你夏桂洲啊,江西来的大才太多了,所以对于别人,你就关注不过来了吧?”   潜台词就是,你夏言如果想顺利关照江西老乡,那其他闲事就少管了。   夏言不以为然的道:“会试也不是你霍韬说了算。”   霍韬冷哼道:“那就再看看。”   其实霍韬在私下里,曾经向皇帝推荐了左春坊左谕德江汝璧,但霍韬不知道皇帝怎么想的,一样没把握。   中场休息完毕,嘉靖皇帝重新出现,端坐在宝座上,而讲官江汝璧站在对面的讲桌后。   但还没有开讲的时候,御马监掌印、总督东厂秦太监施施然的登殿而入。   可以说,秦太监出现的很突兀。一般在经筵上,只有司礼监太监列席,秦太监还没入司礼监呢。   但作为一个厂臣,突兀出现必定是有紧急事情了,所以又不突兀了。   秦太监从袖里抄出一份奏疏,给嘉靖皇帝呈上。多余的话不用说,这必定是皇帝应该立即御览的东西。   嘉靖皇帝看完后,递给旁边随侍太监:“念给先生们听!”   这奏疏就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徐妙璟上的奏疏,殿内的阁部院大臣、翰林官们听完后,齐齐懵逼。   谁踏马的这么无聊,整出这样一份五人名单到处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有某个站在人群里打酱油的张姓学士目瞪口呆,这些该杀千刀的门生,搞什么鬼?   有人站出来进谏说:“此等流言恶毒至极,破坏朝廷大典,奏请陛下遣官追查!”   又有人驳斥道:“流言是在举子中间流传的,如今距会试之期只有数日,在数千举子当中大肆追索,那会试还能正常举行么?”   紧接着还有人站出来,对嘉靖皇帝奏道:“无论如何,会试大典最为紧要,先把会试安稳考完,再做其它追查之事!   再说流言这种事情,只怕越查越多,若不影响大局,当前冷淡处理才是上策。”   嘉靖皇帝十分讲究恩威莫测权术,皇帝的心思怎能让别人随便猜中?   所以无论如何,这五人是不能用了,不然岂不就是被人猜中了?   但如今资深大翰林人数又不多,又该换成谁?嘉靖皇帝的龙目在翰林班位里扫来扫去,思考着最后的抉择。   这时候,旁边的秦太监突然进奏说:“臣心里还怀疑,可能还会存在别的名单。”   别的名单?嘉靖皇帝不动声色,但逆反心却暗暗发作起来,目光继续逡巡。   现在翰林官人数相对比较少,有资格主考会试的人选真不多,再排除掉可能会被人猜中的,就没什么人选了。   最后嘉靖皇帝看到了某位张姓学士,此人确实是一个资深翰林。   但此人参与左顺门事件,犯了重大政治错误,已经被冷落了十多年,在朝堂上默默无声。   在别人眼里,此人能被外派主持乡试,就已经是在考试季人手紧缺的情况下撞大运了,哪还有可能继续主持会试?   嘉靖皇帝突然开口:“张潮!”   此刻张学士心里正在骂街,顺便已经下定决心,这翰林没法干了,明天就辞官回乡!   冷不丁的听到声音,他只是下意识的出列,跪倒在宝座前。   然后张学士就清醒了过来,瞬间面如土色,慌得发抖,这踏马的要出大事了!   没想到皇上如此英明神武,一眼就能看出是自己拟定的名单!   皇上这个人刻薄寡恩,对人严厉,现在自己要晚节不保了!   自己会不会去云南,找同年杨慎去一起养老?还是会去两广吃荔枝?   早知如此,南直隶乡试结束后,就该功成身退!   嘉靖皇帝看到张学士这浑如筛糠的模样,还以为是激动的发抖失态。   这种生杀予夺的强烈反馈,真是令嘉靖皇帝很有成就感,便果断下诏:“用尔为考试官,即刻锁进贡院!”   文华殿里一片哗然,没想到最后主考官居然落在了看起来最不可能的老扑街张潮头上!   嘉靖皇帝冷哼一声,这次谁还能猜中?   众人目光齐齐射向张潮,这老扑街是个侍读学士还是侍讲学士来着?   平常看似与世无争,没想到是个狠角色,默默隐忍十年后,终于开始发力了吗?   两个随驾的锦衣卫官上前,架起了张学士,拖着就往外走。   他们要负责将新鲜出炉的主考官立刻送进贡院隔离,并阻断一切主考官与外人的接触。   嘉靖皇帝又下口谕说:“流言之事,等会试结束再查!”   正所谓,考试最大,稳定压倒一切。流言这种东西,估计也查不出什么了,走个过场吧。   秦太监默默退出文华殿,深藏功与名。   儿孙自有儿孙福啊,会试如此了,那殿试就听天由命吧,真成了三甲末尾,那也是命。   张学士腿脚不知为何一直软着,锦衣卫官校只能继续架着张学士往宫外走。   守宫门的看见了,还以为要拖出去打廷杖。   等出了皇城长安左门,然后一路到东城,将张学士送进贡院后,消息立刻就传开了。   谁都不傻,临近会试几天的时候,一个学士突然被送进贡院锁起来,不是主考官又能是什么?   马二奉秦德威命令,一直在贡院附近转悠看风头,此时立刻扭头就往家里跑。   秦德威正与陈凤、许谷两个高材生一起,研读董玘、蔡昂、姚涞三位大翰林的本子。   他们不敢懈怠,已经持续好几天了,升天落地,在此一举!   马二跑进院子,扯着嗓门喊道:“老爷!您那个乡试座师张学士被锁进贡院了!”   屋里三人齐齐大吃一惊,听到这个消息没有不意外的。   秦德威稍稍有点迷茫,什么情况这是?张老师开挂了?怎么就当上主考了?   陈凤许谷二人看了看秦德威,又看了看手里三大翰林的本子。他们努力临阵磨枪这几天,难道全白费了?   而且秦德威算无遗策的神话,竟然就这样破灭了!   “不要怀疑,一切在我预料之中!”秦德威大喝道,绝对不允许自己的权威受到质疑!   他后知后觉、绞尽脑汁的编着:“皇上看到五人名单后,以皇上只英明神武,岂能想不到,由于翰林官人数少,热门人选都有可能被人猜中?   所以皇上抛开所有热门人选,指定一个看似最不可能的人,也是情理之中,同样不出我预料!”   陈凤恍恍惚惚记起什么来,心生敬畏的说:“你是不是说过,把大名单的八个人都干掉?就这意思?”   秦德威连忙否认:“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陈凤点头:“我懂我懂!没有的事!” 第四百二十六章 三人中出了一个……   直到嘉靖十四年乙未科会试开始,张学士还是如梦如幻。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当一次主考官,收上三百来个进士门生。   虽然不明真相,但是张学士凭直觉也能感到,自己能当主考官,绝对与秦德威有关系。   感觉认识了秦德威后,生活就变得丰富多彩了,这秦德威是不是有旺师命?   做人要知恩图报,所以应该投桃报李啊。   说起这会试的考试过程,与乡试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乡试是八月初九、十二、十五三场,会试则是二月初九、十二、十五三场。   据说大明开国后制定科举制度时,制定完乡试程序,然后直接复制了一遍就是会试程序。   细微的区分有一些,但也是无关紧要的差别。   比如会试入场搜检,会更温柔体面一些,毕竟能参加会试的都是举人老爷了,不是酸秀才。   而且大部分举人,也不会冒着丢掉宝贵举人功名的风险去夹带舞弊。   又比如,会试同考官比乡试多一倍左右。南直隶乡试同考官是九个,但嘉靖十四年会试同考官则是十七个。   以后同考官还会膨胀到十八个甚至二十来个,形成一个人文名词叫“十八房”。   十七个同考官,与乡试一样是以五经分房,其中最多的还是诗经易经,最少的依然是春秋经和礼经。   乡试春秋经是一房,会试春秋经则是两房。   其实只说人数,这次会试考生四千多,比起南直隶乡试考生三千一百人,也就多了一千来人。   具体到春秋经举子,多了六七十个而已,总数二百五左右。   这就意味着,假如某主考官想去春秋经房搜卷,负担不会增加太多……   如果想去诗经或者易经房搜卷,那可能就要在一千多份试卷里搜索。   这次主考官张学士还是没等来自己想要的试卷,只能叹口气,然后去春秋经房搜卷,但却遇到了障碍!   前文介绍过,主考官跑到各房去搜卷,是对同考官很不礼貌的行为。   乡试时还好,各房同考官都是各地学校教官,谁敢阻拦翰林张学士?   而会试各房同考官,有十来个也是小点的翰林,其余都是六部、科道京官。   这些同考官虽然不如主考官,但地位也并不差,都是有脸面的清流,张学士如果跑过去搜卷,就会让对方很难堪。   比如春秋经房的同考官叫做费懋贤,嘉靖五年的进士,然后馆选为庶吉士,现在已经是翰林院修撰了。   而且他爹叫费宏,科举神童之一,大明最年轻的状元,嘉靖初年的前首辅,现在还活着!   面对跑到自己这里搜卷的主考官,人到中年的官二代费懋贤也很不爽,拒绝说:“张前辈但在正堂安坐,在下自然会挑选佳卷呈送!”   张潮也不废话,“搜卷补遗,也是主考官的职责所在,费大人不要阻挡!”   费懋贤的官二代脾气上来了,顶撞说:“我若坚拒不从又如何?”   张学士也不含糊,直接威胁说:“尔若不从,你们这房试卷,我全部不收!”   费懋贤真惊了,质问道:“前辈你胆敢如此!不怕大坏典制,被弹劾追责吗!”   张学士不以为然:“此生能主持一次会试,已经是侥天之幸了,还有什么其它奢望?   大不了罢官去职,回乡闲住去,我是无所谓的。就是你这房一个不中,你又如何向上下交待?   会试结束后就是一锤定音,除非舞弊实证,没有可能再更改结果!”   费懋贤:“……”   真是疯了疯了!这是想同归于尽吗?张潮怎么突然跟换了个人似的,简直有点玩世不恭般的无赖之极!   费二代最终还是惹不起耍光棍的,放了张主考在房中搜阅试卷,然后张主考挑了三四份拿走了。   会试还是要注意点掩人耳目,所以张主考没有单独拿一份,混了几份一起。   会试阅卷时间是很紧张的,二月十五日才考完第三场,等所有试卷弥封、誊录、对读完毕,基本就是二十日左右了。   然后按照规定,二月二十七日填榜。填好正榜后,便张挂在礼部,这会试榜也叫做甲榜,去年乡试那个叫乙榜。   会试考完后,秦德威还是继续在家当乌龟,最终结果出来之前,总是小心无大错的。   一直到了二月二十七日,秦德威、陈凤、许谷将大部分仆役随从全都派出去看榜了。   会试榜往往到晚上才能放出来,而且去看榜的人非常非常多。   又是夜晚,又是拥挤,经常发生事故。甚至发生过监送官员被冲撞后,掉进沟里的事情。   所以秦德威等人就不想亲身涉险了,只是多派了人去看,无论谁先看到结果,先回报就是。   三人又在穿堂摆了酒席,一边饮酒吃菜,一边慢慢等着。   二更天的时候,听到消息说,榜单已经出来了。   然后又等了半个时辰,就看到有许谷的仆役从外面冲了进来,脸色狂喜,手舞足蹈大呼小叫的喊着:“中了!大爷是榜上第一名!”   雾草!秦德威和陈凤齐齐震惊的看向许谷,他们三人中出了一个会元!   这浓眉大眼不显山不露水的,竟然考了会试第一!   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又看到马二和赵四一起冲了院子,狂呼道:“中了中了!三位老爷们全中了!”   三人这才回过神来,一起大笑。   一个大门里中了三个,还包括一个会元,也是科场美谈了!   许谷对秦德威认真的行了个礼:“不想竟能取中会元,还要多谢秦老弟!”   他明白,如果不是秦德威给他们看张学士的本子,他肯定也迎合不了主考官口味。   秦德威突然又有点为许谷感到可惜,因为在目前这个时代,会元性价比没那么大。   如果科举文化再继续发展下去,就会产生一个潜规则,会元一般都要成为殿试三鼎甲之一,最起码探花保底。   但是在当前嘉靖十四年这个时候,还没有这样的潜规则。   会试名次和殿试最终名次基本毫无关联,会元大概一般也就照顾到二甲了。   而在会试只考到二三百名,殿试却能夺状元榜眼探花的事例,也并不稀奇。   庆祝完后,看看已经三更天,秦德威就淡定的说:“我去睡了!”   对他而言,真正的战斗才刚开始啊。 第四百二十七章 这画风不对   大明科举知识,会试被取中的人还不能叫进士,只能叫中式举人。   乡试和会试完了后,还有最后一考殿试。中式举人经过殿试后,才能称为进士。   主要是殿试不会罢黜人选,但凡会试取中,就肯定能经过殿试成为进士,无非就是最终名次高低问题。   所以当会试放榜后,只要榜上有名,就可以开始大肆狂欢了!   陈凤和许谷两个人正在热烈的讨论,今晚要不要去西院胡同包夜畅饮时,却听到秦德威打算回屋睡觉。   这种时候,秦德威还能跟没事人一样?   许谷不禁叹道:“秦板桥如此镇静,大有六朝安石遗风也!”   陈凤更清楚情况,便道:“他必定是在想后面殿试的事情了,对他来说,殿试比会试更难。”   许谷又叹道:“秦板桥果非常人也!”   对一般人来说,当然会试更难了,只有在秦德威这里,似乎是反过来的。   两个跟着秦德威混了几个月,美滋滋考中进士的乡党,对秦德威已经彻底心悦诚服了。   于是陈凤也无脑吹捧说:“是啊,主要是秦板桥心怀天下,不甘平庸,所以才会如此在意殿试名次啊。   我们在殿试上随便有个名次就行了,但他这样志向高远的人,怎么肯甘心在殿试上名列三甲末尾?”   一甲、二甲、三甲的官场开局,不说天差地别也差不多了。   殿试模式与会试是截然不同的,殿试理论上的主考官是皇帝,但皇帝又没空看几百份卷子。   所以会让内阁大学士和外朝部院大佬来当殿试读卷官,人数一般在十来个到十几个左右,实际负责看试卷。   像秦德威这样欠揍的人,殿试上必定面临着首辅张孚敬、次辅方献夫、兵部尚书汪鋐、都察院霍韬的围剿,大学士翟銮没准也会参与。   所以秦德威才很有自知之明的认为,真正的战斗才刚开始。   又到次日白天,秦德威等三人就去礼部那边,去看看完整会试榜。   嘉靖十四年乙未科会试,共录取三百二十五人。   会元许谷在榜上的位置很醒目,第一个就是。   接着往下看,在第九十一名的位置上,秦德威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籍贯。   他不禁陷入了深思,这张学士到底有什么特殊爱好,回回都想把自己安排在这个似乎有魔性的名次上。   至于陈凤的会试名次,也挺魔性,第二百五十名。   其它值得注意的就是,在第十九名位置上,秦德威看到了赵贞吉的名字,这算是个历史名人。   等秦德威看完全部名字后,无奈的叹口气。   这波同年似乎也不太行啊,除了自己之外,区区一个赵贞吉应该就是最能打的了。   随即在榜下,秦德威和陈凤、许谷又遇到了垂头丧气的胡宗宪,一看此人模样,就知道必定是落榜的渣渣啊!   秦德威一把抓住掩面欲走的胡宗宪,问道:“胡兄啊,你是不是在教坊司胡同里包月了?”   胡宗宪只能面对秦德威:“你怎得知道?”   秦德威随口一猜,没想到还真猜中了,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在南京考过乡试的人,谁不知道你胡宗宪包月的名头,没想到到了京师还是如此。   此时在榜下的士子,大都是被取中的人,正热情的互相攀谈和交结,至于交换联系方式或者组织庆祝宴饮更不在话下。   至于那些没被取中的人,这里就是伤心地,哪还有心思留着,除了被秦德威抓着不放的胡宗宪。   有不少人过来找南京三人组说话,毕竟会元许谷在这里,还有个名人秦德威也在这里。   渐渐就形成了一个十几人的小圈子,大都是南直隶到浙江这片的。   胡宗宪这个落第的渣渣被围在这里,感觉很不自在,想着甩开秦德威走人。   却听到秦德威提议说:“只在这里站着说话没甚意思,我等去教坊司胡同小饮几杯!”   众人吃了一惊,没想到秦德威如此豪爽。京城消费高,那种地方可不便宜,再说他们这一伙足足十几个人!   陈凤和许谷也没想到,昨晚秦德威对聚会毫无兴趣,今天人多时又积极上了,根据经验这是想搞点事?   秦德威又转头对胡宗宪说:“胡兄啊,今天二月还没过完,你在教坊司胡同的包月肯定没到期。   干脆一事不烦二主了,我们就用用你地方,正好也把你这个包月套餐用足了。想胡兄雅量高致,必不使人失望也!”   胡包月:“……”   陈凤也拍了拍胡宗宪的肩膀,亲热的说:“大家都是南直隶来的,南京徽州不分彼此!”   众人轰然叫道“说得对”,于是一群成功人士就裹挟着胡宗宪,去了东城教坊司胡同。   这样场面不足为奇,官方大宴会恩荣宴在殿试后才举办,现在都是各自分头组织聚会。   到了胡宗宪包月之处,便让老鸨子安排酒席和美人,大家呼朋唤友的好不热闹。   在这样欢快的聚会,必定是要作诗作词,以纪念会试取中。   等众人互相敬过酒后,便有人高叫道:“我等不敢先献丑,秦板桥先来!”   人的名,树的影,在座大都是南方士子,金陵诗霸秦板桥的名头,别人都知道,总得表示下尊敬。   秦德威不知为何,今天喝酒喝得很猛,此时已经有了五六分醉意。   听到别人招呼,便长叹一声,撑着桌案说:“不瞒诸君,其实在下此时无心诗词,即便勉强有一二,也不入人眼啊。”   又有人起哄说:“你就算随意写,也比我等强十倍!”   秦德威就找来纸笔,边写边吟,搞出一首《浣溪沙》: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顿时就有点冷场了,众人便面面相觑,这画风完全不对啊。   此时此刻,绝对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人生四大喜之一金榜题名近在眼前,大家正该要狂欢,怎么整出这样一首凄凄切切的词?   不是说词不好,大家能感受的到,这词质量绝对是上品。   “我是人间惆怅客”一听就是过耳不忘的词句,但这氛围真不合适啊。这秦诗霸喝多了犯糊涂了?   当大家都冷场的时候,秦德威又边吟边写,搞出了第二首《浣溪沙》:   “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处灯。芭蕉叶上几秋声。   欲哭不成还强笑,讳愁无奈学忘情。误人犹是说聪明。”   众人再次齐齐无语,又是一首上品词,但又是一首画风不对的词!   这哪像是金榜题名,看起来简直就像是落第后写的!   你秦诗霸在这个场合,写这么多不得志的东西,想图个什么?   只有唯一没考中的胡宗宪有点感动,莫非这两首极品词是写给自己的?   便凑了过去,举杯说:“秦老弟,先前是我错怪你了!你这份心意,我……”   秦德威却醉眼朦胧的左顾右看,对美人们问道:“哪位姐儿最善于制曲唱词啊?”   有个瓜子脸美人反应最快,开口道:“奴家郑紫云可以的!”   秦德威哈哈一笑,将手里诗稿叠了几下,扔给郑紫云:“你若能将这两首词演唱出来,就算我赠你了!”   郑美人灵巧的捧住了诗稿,行个礼道:“多谢秦先生赠词!”   秦德威站了起来,对众人说:“在下知道自己心中抑郁,不在此破坏气氛了,先告辞了。”   众人望着秦德威的背影,心里疑惑不已,也十分好奇。   在这放榜的大喜日子,这诗霸到底抑郁什么,居然还能抑郁出两首极品浣溪沙?   只有陈凤长叹一声,高声道:“秦老弟心里苦啊,这两首词实乃自述心怀!”   在场唯一没有考中的胡宗宪:“……”   你们南京人礼貌吗? 第四百二十八章 早点休息!   夜深了,这场聚会还没有散,陈凤对好奇的众人说着秦德威的事迹。   “所以两年前秦板桥为了救人到过京师,斥张首辅、方阁老、汪尚书为三奸,博得四铁义士的盛名。   而且他还与都察院霍中丞结了深仇,也坏过翟阁老的事情。   但那时的秦板桥也料不到,居然今年就能过了春闱,而彼辈仇家还都在朝啊。”   众人都懂科举程序,立刻就意识到,秦德威得罪过的这些人,都是很有可能出现在殿试里的。   想到这里,不禁也是一番唏嘘,这命运真是奇妙。   陈凤长叹一口气说:“我们南京多年来文名不彰,百五十年才出了秦板桥这样一个天纵之才。   在我看来,以秦板桥之才华,殿试策问夺取状元的本事也是有的,可惜时运竟然如此不济!”   大家都是经历过多年科场的,心里很明白。   对于很多心气高的天才来说,或许八股文平平常常,还可以说是受题材和体裁拘束无法发挥才气。   举个例子,乡试九次不中的文某人……   但殿试是散文性质的策对,个人发挥余地很大,如果成绩还是不行,那对自诩博学的才子而言就真是耻辱了。   关键是殿试一辈子只有一次,考过就没了,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许谷感觉自己今晚还没什么表现,对不住秦德威帮忙弄的会元,也赶紧跟着说:   “没错,确实如此!对殿试的忧虑就是秦板桥心情抑郁的缘故!   诸君听听词里最后一句,误人犹是说聪明,岂不就是他悲愤无奈的写照!   这句与东坡居士那句,我被聪明误一生,有异曲同工之意啊!所以都只能,我是人间惆怅客了!”   众人只能默默吐槽,这些其实就是天才们的凡尔赛体!   这时候,郑紫云搬了琴出来,将两首词演练了一遍。   人美,词美,可惜不是自己的。   欣赏完后,众人也就散了,有钱的留宿,没钱的回住处。   各自道别时,想想提前离开的秦德威,再想想那两首注定会广为流传的词,心里也都是万分感慨。   胡宗宪忧伤的看着宴饮账单,会写诗词真踏马的好,就是心情不爽了,也能靠诗词传得人人都知道和同情。   但他胡包月的忧伤,又有谁理解?   而半醉的秦德威离开教坊司胡同后,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徐家。   “恭喜郎君登名甲榜!”徐妙璇将秦德威迎了进来,喜笑颜开的行礼说。   已经二十岁的徐妙璇从嘉靖十年熬到现在,都熬成大龄老姑娘了,终于看着要熬到头了。   见到逐渐与理想模板契合的、即将金榜题名的小郎君,她心情激动得无以复加。   考中进士等若位列仙班啊,他尽然真的要做到了!   徐妙璇感到心里的浓情蜜意不住的往外喷,主动上前给小郎君一个最热情的拥抱。   滚滚红尘,人生有两大喜,今晚怎样都可以的!   还有心事的秦德威抬腿就往徐妙璟屋里走,无意间完美闪过了璇大姐的动情拥抱。   边走边问道:“小弟人呢?我急着找他!”   徐妙璇:“……”   听到叫声,徐妙璟莫名其妙的开了屋门,你秦德威不是说过,只要你过来时,让他徐妙璟尽量在屋里别出来?   秦德威问道:“上次你因为五人名单流言的事情上书,是自己直接投书,还是通过东厂转交的?”   徐妙璟回答说:“厂公拿走了,说由他亲自呈上去。”   秦德威便又说:“那东厂肯定还顺便领了追查的旨意,你去东厂问问,你能不能领下这个任务?”   徐妙璟很不理解,“这流言根本查不出什么,也没有多大危害,所谓追查大概就是象征性意思意思,东厂估计也没当回事,这任务有什么好领的?”   秦德威就指示说:“让你去就去!有用!”   想到妙龄美貌婢女的承诺,徐小弟就只好再答应了,“知道了,明天就去东厂问问!”   秦德威点点头,“先这样,后面我再告诉你怎么办。”   另一侧屋子,徐妙璇扶着门,挺着胸,咬着嘴唇,眼睛十分明亮灼热,望着从小弟屋里闪出来,距离自己咫尺之遥的某秦姓准进士。   “很晚了,你早点休息,千万别太累了。我还有事去隔壁找张老师。”秦德威很暖男的叮嘱说,然后又闪出去了。   又次日早晨,徐小弟起来吃早饭时,只觉姐姐的脸色十分阴沉可怕,便不敢在家里多呆了。   想到秦德威的吩咐,放下碗筷就溜了出去,直奔东安门外东厂衙署而去。   每逢月底月初左右,秦太监就会召集档头们和锦衣卫北镇抚司那边的执事官员训话。   徐小弟到东厂时,正好赶上秦太监月度训话,就躲在角落里等着。   心细如发的秦太监还记得,月初时皇上亲口交待过,等会试结束后查一下考官名单流言的事情。   虽然都心知肚明,这就是个形式主义的任务,但走形式还是要走的。   训完话后,秦太监就随口问了句,谁肯接下这个任务?   一时没人出来主动认领,这任务实在没什么好处,也见不到功劳,谁也没兴趣。再说还要跟举子打交道,那更是吃力不讨好。   这都在秦太监的意料之中,想着是不是随便指定一个人时,就看到徐妙璟凑到前面来了。   秦太监稍加思索,做出了判断。   大概是徐妙璟背后的某人怕被追查到他自己,所以指使徐妙璟接下任务,阻断别人查到真相的可能?   这小兔崽子,安全意识还挺强烈。   “如此这项差事便给你了!五日后回报!”秦太监下令说。   其实其他老人对徐妙璟的敌意还是很大的,厂卫系统内部虽然称得上庞大,但好坑位毕竟也是有数量限制的。   徐妙璟这样一个无固定差遣的闲散菜鸡指挥同知,有事没事的就往厂公面前刷脸,争抢饭碗的用意昭然若揭!   不过对徐妙璟这次的差事,倒是没人争抢。   又不是什么实惠差事,这过期破流言有什么好查的,就让新人傻乎乎的去做吧。 第四百二十九章 吃错药了?   嘉靖十四年初,除了会试之外还有一件大事——新的九庙落成。嘉靖皇帝热衷于礼制改革,这是他的又一重大成果。   按照正常时间,殿试一般定于三月十五日,距离会试结束足足有半个月。   秦德威暗暗吐槽,这大概就是为了给朝堂大佬们留出充分的提前博弈时间。   但秦德威等待的嘉靖十四年殿试时间更晚,因为龙体欠安,于是殿试推迟到了四月初二。   这又让秦德威记了起来,后人据史料分析,在湖北长大的嘉靖皇帝可能不适应北方冬天气候,患有慢性支气管炎,每年冬春交际时经常发病。   这下好了,留给大佬们提前博弈的时间更长了。   要想理解博弈过程,就要先明白殿试的基本游戏规则。   所有殿试试卷经过弥封后,平均分配给十来个读卷官大佬。   因为时间有限,每位大佬只看自己手里这二三十份不知名的试卷,并评出一等试卷,再交给内阁。   然后首辅与内阁会在一等试卷里面,再选出三人名单,呈给皇上作为三鼎甲的候选,剩下的一等试卷就是二甲前列了。   整个过程就产生了巨大的博弈和利益交换空间,一位大臣的真正权势如何,在殿试上就能直接体现出来。   不知为什么,据统计,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与权臣尤其是首辅同省的概率很大,大概是偶然现象吧。   如果说会试之前,数千考生们都是盲盒瞎猜,不到最后不知道主考官是谁。   但到了殿试之前,一切就明摆着了。   大学士、六部尚书、都御史,家住在哪里都知道,有本事就进去拜码头吧。   这就是为什么秦德威今晚出现在刑部尚书王廷相家的原因,为了殿试,不寒碜。   还有个比秦德威来的更早的人,名叫郭朴,河南籍考生,而王廷相也是出生在河南的。   都是今科举子,所以秦德威与郭朴肯定算同年了。   两个年轻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互相笑了笑,然后郭朴就告辞了。   看着秦德威,王廷相也发愁,主要是秦德威惹得人太多太大了。   论官场排名,他王廷相这刑部尚书是排在几个大学士、吏部、户部、礼部、兵部之后的人。   在他前面的人里,你秦德威得罪过四个,旁边还有个都察院的霍韬。   于是王廷相就实话实说的叹道:“老夫真有无能为力之感啊。”   秦德威装傻的答话说:“是不是来请托的乡亲太多了,让浚川公力所不能及?   其实那户部许尚书也是河南人,乡籍比浚川公你还正宗,也比浚川公你更位高权重,让乡亲去找许尚书就好了。   在下毕竟是你们复古派的传承人,您身后名还响不响,全靠在下亮不亮了!”   王廷相无语,他是这个意思吗?   又透露风声说:“你知不知道,霍韬已经发了话,这次一定要将你压到三百名以后。”   秦德威觉得霍韬太不专业了:“殿试大典,他不去想办法提拔自己人,只盯着我做甚?”   王廷相解释内幕说:“上次嘉靖十一年殿试,状元是广东籍,那都是霍韬和方献夫的人情。   所以这次轮到霍韬出让人情了,干脆就不想照应人,只拿所有资源来打压你。”   秦德威愤愤不平:“至于如此记仇吗!”   王廷相忍不住吐槽说:“两年前在承天门外,又在十几个大臣的面前,霍韬被你气到当场昏迷,之后吏部天官也丢了,这仇谁能忘?”   秦德威仍然不屑一顾的说:“霍韬只是个小角色,不用理他!”   王廷相摇摇头:“你也别装傻了,霍韬的行为肯定都是首辅张孚敬默许的。   在殿试上,老夫很难与首辅抗衡,连第一步收卷都很难办。”   这里又要解释下殿试收卷制度,理论上殿试也是弥封的,读卷大佬看不到试卷上人名,所以是绝对公正的,但其中奥妙就在于收卷官了。   收卷官收试卷时,如果认出交卷考生,并用心记住,就能把该考生试卷分配给某位指定的大佬手里。   但考生三百多,收卷官也记不住所有人,那他最后到底能记住几个人?   所以收卷也是稀缺资源,秦德威试卷落到谁手里就能决定最后的命运。   秦德威知道王廷相说的都是实话,叹气道:“归根结底,我殿试的问题还是出在首辅这里。”   王廷相点头说:“确实如此,霍韬虽然表现最凶,也只是借首辅之势而已。”   秦德威便目露凶光,狠狠地说:“既然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产生问题的人。”   王廷相吃了一惊:“你想把自己解决了?你还年轻!”   秦德威:“……”   王大司寇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讲冷笑话?   又听到王廷相继续说:“想来想去,老夫只能卖卖脸面,去请托夏桂洲了,朝中也只有他能与首辅相抗了。   最近张孚敬与夏桂洲又在相互构陷,不知道夏桂洲还有多少精力顾及到你。   说起来你这年轻后生的气性也太大了,夏桂洲只不过百忙中无意慢待了你一下,你竟然至今也不登夏府的门。”   秦德威不服的说:“冢宰失礼在先,在下焉能自轻自贱。”   王廷相就教训说:“你也是快进入官场的人了,这点小事都忍耐不住?   上下尊卑有别,难不成你还能让堂堂吏部天官反过来求见你?”   秦德威自信的笑了笑:“先不说这些了,其实在下今天到此,并不是来说殿试事情的。”   王廷相:“……”   仔细想想,好像秦德威进来后根本没说考试的事情,确实是自己主动提起的。   秦德威没有继续卖关子,直接说:“其实在下是来向刑部尚书自首的!”   刑部尚书糊涂了:“你自首什么?”   秦德威说:“会试之前流言里的五人名单,其实是在下草拟的。   听说朝廷派了厂卫追查,在下不愿意欺瞒天子,便主动自首。”   王廷相老眼瞪得如铜铃,你秦德威突然变成了一个傻子?   会试之前考生们揣测考官人选或者押题,那根本不算大事,哪次考试没有这种事?   其实从法律上来说,只要没有私相授受,猜考官或者猜题这也不是违法的事情。   就算所谓追查,就是形式上的一句话,表示朝廷态度而已,其实也根本查不出什么。   所以从上书举报到厂卫追查,从头到尾都是个形式主义走过场的事情。   而你秦德威跳出来自首,把形式主义的东西变成实锤,是吃错药了?   还是说,你真想把自己解决了? 第四百三十章 真实的朝堂斗争(上)   王廷相想了想,疑惑的问道:“你是不是想出个风头,然后引起皇上关注?   但真不可能的,你再出风头,也只是个准进士,不可能与大臣比君恩。   再说猜测考官名单这又不是什么正向好事,没必要如此。”   秦德威霸气的说:“刚才说过,要解决掉产生问题的人!我这自首,打的就是张首辅!”   王廷相以从政四十年的经验,也没看出秦德威怎么能打到张首辅,这是自己抽自己嘴巴子还差不多。   秦德威又反过来问道:“其实现在首辅张孚敬的君恩已经飘忽不定了吧?   而且张孚敬身体也不大好,近年多病,也该到落幕的时候了。”   别问秦德威怎么看出来的,问就是熟知历史!   原本历史上,张孚敬就是在嘉靖十四年第四次致仕,而且没有再回来过。   从此议礼派开始在政坛谢幕,一直到五年后霍韬暴病身亡。   想到这里,秦德威忽然觉得,以后是不是对霍韬好一点?   想想霍韬两次被自己气昏迷的经历,再想想霍韬五十多岁突发暴病身亡的历史结局,秦德威突然有点后怕。   他开始怀疑霍韬有高血压心脏病脑血栓之类的毛病,万一要是被自己当场气死,那自己的宽厚口碑就完蛋了。   不过秦德威对政局的判断,没让王廷相觉得意外,他只接上话说:   “张孚敬这个处境,很多人都能看出,不然夏桂洲为何想取而代之?   可张孚敬再虚弱,目前也还是首辅!只要没有致仕,依然是宰辅之尊!”   秦德威言简意赅说了句:“那就推动一下好了!其实造成考官名单流言的祸根,就是因为张首辅专权!”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ò_M   王廷相:“……”   王大司寇只觉得凭空又冒出了三个大字,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   这三个字就是“莫须有”!这可是秦德威的绝技!   前前后后,秦德威与王廷相其实没说多久话,又有两个士子联袂拜访大司寇。   这两个士子都是山西的,因为王廷相祖籍山西。   “暂且告辞,等待时机!”秦德威也不能死赖着不走,会打扰别人社交的,便也只好主动告辞了。   走出来时,他暗暗想道,连王廷相家里都如此热闹,那些大学士、上三部尚书的家里,又得热闹成什么模样?   这个氛围,还真有点盛唐科举前士子到处干谒权贵的味道了。   正如秦德威所猜测的,殿试推迟半个月,真的等于是多给了博弈时间,上上下下的事情就多了起来。   在文人骚客中间,两首上品浣溪沙十分流行,尤其是落第举子,还有流落京师怀才不遇的人听了更有感触。   之所以流行,一方面是因为词的质量极高,当然传唱度也高;另一方面,是因为与当下最热门的科举话题相结合了。   江南诗霸秦德威拥有三鼎甲实力,但殿试却将被打压的故事,就作为背景一起流传。   或者说不能算故事,是可以印证的真人真事,稍稍打听就能打听到风向。   但在大多数人看来,也就这样了,造成一些舆论又能怎样呢?   如果没有实质性的东西,只有流传舆论对权贵是没多大用的。   有的时候,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正。   古往今来被打压的才子那么多,流传故事那么多,还不是很难翻身。   强如苏东坡,不也悲凉的写下“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样的句子么。   那秦诗霸其实还好了,至少没像唐伯虎,在会试就被被坑掉……   这些流言传到某霍姓大佬耳朵里,只博得轻蔑一笑。在霍大佬看来,当一个人只剩下舆论手段时,往往表示黔驴技穷了。   一晃到了三月中旬,秦德威从徐家出来,感觉莫名其妙的,为什么璇大姐近日对自己总是爱答不理的?   摸起来后的反应跟木头一样,还有什么情趣可言?   又回到自己家里,在大门口就看到陈凤许谷两个人从外面醉醺醺的回来。   最近秦诗霸被打压的故事能流传,这“金陵双士”组合也功不可没,没白培养。   “秦老弟!今天听到了个事情!”陈凤招呼说:“首辅和天官又互相咬起来了!”   秦德威点评说:“殿试当前,一个三鼎甲就相当于一个翰林,一个前十差不多就相当于一个庶吉士。这二位老大人为了争夺名次,互相博弈太正常了。”   许谷就详细说:“有个叫薛侃的官员,在新九庙落成后,上疏说,为宗社大计,请求于亲藩中择贤良者,准予居留京师,以待皇嗣诞生。”   秦德威:“……”   这哥们是不是有病?这踏马的不是啪啪啪的左右开弓打嘉靖皇帝耳光吗?   嘉靖皇帝登基十几年,只在前年嘉靖十二年生了一个儿子,然后没俩月就薨了。   除此之外,截止到目前仍然一无所出。   这薛侃的表面意思是,选择一个贤良宗室子弟在京师守着祈祷,等待陛下你生儿子出来。   其实隐喻意思是,万一陛下你真生不出来,还能提前有个宗室子弟准备接班。   以嘉靖皇帝的小暴脾气看到这奏疏……秦德威只能呵呵呵了。   许谷继续说:“有传言说,薛侃上奏疏前,张首辅得知了奏疏草稿内容。然后暗地里提前告诉皇上说,夏言将指使薛侃上书言某某事情。   而夏天官现在又反过来指责说,是张首辅故意制造这样的奏疏,以此来构陷他!”   听到这里,秦德威仰天长叹:“唉!”   陈凤问道:“秦老弟为何叹气?莫非是为此而忧国忧民?”   秦德威答道:“我原以为的朝堂争斗,是深谋远虑、布局缜密、算无遗策、步步惊心。   却没想到,真实的朝堂争斗是如此毫无技术含量的诬陷互撕,最后狗咬狗一嘴毛。”   陈凤许谷闻秦德威此言,心有戚戚焉。   秦德威没再多想别人的破事,对二人说:“既然如此,感觉时机也差不多了,明天我去刑部自首!”   陈许二人面面相觑,他们还真是不知道秦德威到底要干什么。   难道是江东小霸王技痒了,想技术性的展示一下,什么叫“你以为的朝堂争斗”? 第四百三十一章 真实的朝堂斗争(中)   三月的上半月,疑似慢性支气管炎的嘉靖皇帝龙体不豫,深宫静养。   没有视朝,经筵停了,殿试也推迟到四月初二了。   一直到了三月下旬,嘉靖皇帝传旨重开经筵,大臣们才又见到皇上。   说起这个经筵参加人员,除了翰林讲官之外,内阁、部院、掌科掌道等重臣都可以列席。   在理论上,不是讲官的人,不去参加经筵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但经筵是难得的与皇帝近距离接触的机会,而且在经筵结束后,皇上经常顺便议事,这样变成了小朝会。   所以如果不去参加经筵的话,往往是大臣自己的损失。   另外缺席太多的话,可能会有懈怠的风评,亦或也有可能会被爱挑理的皇帝视为不勤谨事君。   在嘉靖十四年三月下旬这次经筵上,大臣们还是很整齐的。   嘉靖皇帝扫了眼旁听官员的班位,感觉重臣差不多都到了。   在身边侍候的司礼监太监低声提醒说:“刑部尚书王廷相未到。”   但嘉靖皇帝没有太在意,王廷相向来十分勤勉,偶尔缺席也必定是有事耽误了,不需要去责怪。   一个时辰后,又是中场休息时间,首辅张孚敬与吏部尚书夏言直接在御前争吵起来了。   张孚敬指责夏言怂恿薛侃上疏,夏言反指薛侃奏疏是张孚敬一手策划。   被召来的东厂秦公公无奈表示,下了诏狱的薛侃经过拷打也只肯招认,奏疏是他自己所想,并无别人指使。   这个时候,刑部尚书王廷相趋步入殿和叩见请罪。   嘉靖皇帝便问道:“使你姗姗来迟,刑部可有大事?”   王廷相一脸凝重的奏道:“确有大事发生!有会试中式举人秦德威,赴刑部自首!   言称会试前流言中的五人名单,实乃他所草拟!”   一屋子君臣齐齐无语,这位新科准进士是个傻子吗?且不说对错,这自首有什么意义?   只听王廷相还在郑重其事的进奏:“那秦德威还说,听闻厂卫追查此流言,自感身为陛下之臣民,当有赤子之心,以诚实为本,不可对陛下有所隐瞒,故而自首其事!”   这几句有点肉麻,但也是为了稳住天子,就像写公文必须加个冒一样。   为什么秦德威找刑部王廷相自首,而不是去都察院、厂卫自首,就是怕别人转述时不上心,细节决定成败!   君臣还是无语,虽然说的真好听,嘉靖皇帝也喜欢这样的话,但是……这自首行为它还是个傻子行为啊!   还有,你王廷相如此郑重其事又是什么意思?难道刑部太闲了没其他工作了?   也有人暗暗揣测出,或许王廷相就是想随便找点话打个岔,阻止首辅和天官继续撕逼?   嘉靖皇帝向来驭下严厉,正想斥责几句王廷相时,却又听到王廷相说:   “秦德威自首其事后,又告称,名单流言的根源在于首辅张孚敬,正所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雾草!满殿君臣又震惊了,这是什么神逻辑?就算想攻讦首辅,也要讲点基本规则啊。   站在班位最前方的张首辅不怒反笑,忍不住开口道:“这样的疯癫言语根本不值一谈,王廷相你也要拿到御前来说?你这是想消遣皇上么!”   王廷相不理张孚敬,只对嘉靖皇帝说:“臣以性命担保,秦德威最后之言,值得入陛下圣听,对错亦只能由陛下圣裁。   所以不得不上奏,绝非有意消遣陛下!”   嘉靖皇帝好奇心被勾上来了,喝道:“他到底还说了什么!”   王廷相奏道:“秦德威自首时说,从嘉靖六年张孚敬入阁开始,到嘉靖十二年时,张孚敬故意挑动与翰林的矛盾,借机罢斥翰林二十二人!   虽然在嘉靖十二年,朝廷补充了十人入翰林,但还都是新人,当今难当大用。   这就致使如今翰林人数偏少,资深大翰林人数更少。   结果又导致,如果遇到会试,那根本就没有几个够资格的候选翰林官!   所以举子都觉得主考官人选十分好猜测,无非就是五六人当中一个,事实上也是如此!   相比之下,在弘治、正德时,主考官备选往往是一二十人之多,才会让人难以猜测!   以上皆为秦德威原意,然后此人又说,首辅张孚敬乃是考前流言滋生、败坏考试大典的根本之患!   不只本次会试,只怕下科、下下科会试,都会出现很容易猜出主考官的情况!”   满殿大人物又齐齐震惊了,还踏马的能这样进行政治攻击?这都是从哪找出来的论证?怎么可以想到这些的?   这姓秦的举子,仿佛凭空变出了一口大黑锅,劈头盖脸的就扣住了张首辅。   他绝对不是傻子啊!这逻辑简直太强了,角度刁钻的无话可说!   张首辅想辩解几句,然后他又发现,那秦德威自首所罗列的事情,其实都是事实……   可是这个事实,过去怎么就没人想到过?此子的洞察力竟然恐怖如斯?   想至此处,张首辅狠狠瞪了眼夏天官。如果没记错,这秦德威应该是你夏言的马仔!   而夏言已经目瞪口呆,心里懊恼之极,或许自己真不应该无视秦德威?   毫无拘束的放任秦德威这样瞎几把搞,会坏大事的!   众人皆以为“自首陈词”到此为止时,王廷相仍然没完,又继续说:   “秦德威自首时还说,即便论迹不论心,不作诛心之论,从现有事实分析也可以得出两项结论。   首先,自成化以来,就定下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   而张孚敬大肆罢斥翰林此举,乃是绝后进之路也,减去后来者威胁!便可以使张孚敬大权专擅,无后顾之忧!   其次,翰苑剩余之人也不敢轻易与张孚敬相抗,大处便于张孚敬操纵考试,小处亦可操纵选举推荐,进一步巩固权势!   所以秦德威又道,其中隐患巨大,奏请陛下明鉴三思!”   这次王廷相终于转述完了,但殿中众人全都已经麻了。   你管这叫“自首陈词”?简直就是对张首辅全方位的狂轰乱炸!   中立人士又回想了一下刚才夏天官与张首辅的互相撕逼的手法。   再与这个“自首陈词”相比,那两位的争斗简直就是两小儿辩日!   这秦姓准进士的刁钻手段和天罗地网般的逻辑构建,才更像是真正高级的朝堂斗争啊。 第四百三十二章 真实的朝堂斗争(下)   其实最尴尬的还是首辅张孚敬本人,如果只是被人骂也没什么,都被人骂了十几年了,不在乎多一次。   但大明朝堂有个规矩或者套路,宰辅大臣被弹劾后,需要礼节性的谢罪请辞。   如果是被当面弹劾的,那就要对天子免冠谢罪;如果是被奏疏弹劾,那就也要上疏请辞。   那么问题来了,这次“自首陈词”算是弹劾吗?而且那秦德威身份也不是官身,只是个半吊子准进士。   所以张首辅也不明白,作为被攻击对象,程序上该怎么办?   也许需要有个人出来说说话,铺垫一下?   但此时文华殿里,鸦雀无声,居然没有任何人站出来发言。   这在号称言路畅通、实则吵吵闹闹的大明朝堂里,是很少见的。   就是那些对张首辅不友好的人,想跟着落井下石居然也无话可说。   在秦某人的“自首陈词”里,该骂的都骂完了,他们没法骂的更好,强行加词只会过犹不及啊。   有很多人也能隐隐约约的感受到,这篇“陈词”似乎触动了哪根弦。   在理清楚之前,还是不要轻易表态为好。   或许应该先看看皇帝陛下是什么态度?   但嘉靖皇帝也在皱眉想着什么,王廷相奏报里,长篇大论的扯淡那么多,真正让嘉靖皇帝在意的只有两个词。   “专擅”,以及“论迹不论心”。   其实嘉靖皇帝很清楚,张孚敬近十年打击清理翰林词臣的行为,是为了自保,甚至也是自己默许的。   因为靠大礼议起家的张孚敬,并不是通过正常途径入翰林并入阁的,所以不能服众,天天被翰林清流嘲讽。   所以张孚敬当时不强力打击翰林群体,就无法树立首辅威望。   可翰苑是什么地方,是未来宰辅大臣的储备之地。   形势发展到如今,就算张孚敬没那个揽权心思,在事实上也造成了一种首辅钳制后进的专擅局面。   刚才那陈词说的很清楚,会试主考官都没几个备选了,还都是声望不行无法与张首辅抗衡的。   那么在将来,需要从词臣选拔大臣时,又该怎么办?   在一片安静祥和里,终于还是有人忍耐不住,打破了气氛。   议礼派巨头之一、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霍韬当仁不让的挺身而出,斥道:“此乃不懂事举子妄议宰辅,偏激刻薄之论!”   有没有理不重要,就是先旗帜鲜明的表态,表达对首辅的支持,以及引导舆论。   说时迟那时快,霍韬话音未落,只见又从翰林方队里窜出一道人影!   殿中众人定睛一看,乃是刚卸任了会试主考官的张潮张学士!   于是众人不禁又陷入深思,此人到底是侍读学士还是侍讲学士来着?   至于张学士要说什么,没人太关心。不用听就知道,肯定身为座师替自己学生辩护。   果不其然,只听张学士对天子奏道:“霍韬所言极是,此乃秦德威偏激妄议之语!”   众人:“……”   等等,你张学士拿错奏本了?   然后张学士又继续奏道:“先前京师坊间传言,朝中数位权臣将于殿试打压秦德威!   对此秦德威心怀愤恨,甚至还填词两首排遣抑郁!此事广为流传,应试举子皆知。   故而秦德威本次陈词,不免也有挟私报复嫌疑!臣知此内情,不敢隐瞒陛下,惟有奏明其事,待陛下之公正!”   众人瞬间感觉到,阅读理解题出现了,张学士此番奏对,到底是在指责谁和帮助谁?   最关键的是,皇帝会怎么表态?   夏言夏师傅心里很不是滋味,堂堂的吏部天官、外朝文官之首、首辅张孚敬的最大对手,此时居然成了无人关注的小透明路人甲。   刚才张学士这些话,可以交给他来说的,他能比久疏战阵的张学士发挥的更好!   他夏言在朝中的人设,可是“张首辅的最大政治对手”啊!   要是张首辅就这样垮了,过程还没他夏言什么事,那可就真搞笑了!   宝座上的皇帝突然开口问道:“那两首词是什么?”   群臣一时猝不及防,没想到陛下竟然突然文艺了。   说时迟那时快,群臣还在紧张回忆两首词到底什么内容时,只见从六部方队里窜出一道人影!   殿中众人定睛一看,乃是吏部尚书夏言!   “臣有所耳闻,因其品质上佳,故而记于心中。”   江西人夏师傅抢在所有人之前,用最拿手的官话,口齿清晰、声情并茂的朗诵了两首浣溪沙。   演出效果怎么样不知道,反正让陛下听清楚每一个字了。   前文坛王道组合复古七才子里的第七位、名义上是文坛大佬的刑部尚书王廷相慢了一步,看着夏师傅久久无语。   先前真没看出来,你个浓眉大眼的夏桂洲,竟然私底下如此偷偷关注秦德威?   嘉靖皇帝与大明前几个皇帝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性格内核偏于阴郁,对“我是人间惆怅客”这种调调很有感触,但也不想让大臣看出来。   只不动声色的吩咐道:“国家以策取士,先生们读卷务求公正!”   这句的内涵又是什么意思?皇帝又出谜题让大家猜了?   又有精明的人物便意识到,首辅这样被视为接近宰相的人物,实际上的文臣第一人,被长篇大论的攻击完了后,皇帝居然连个表面抚慰都没有!   或者说,哪怕生性刻薄的皇帝当众训斥张首辅一顿,也可以视为明面敲打,实际还是挽留的意思。   结果皇帝居然无动于衷,淡漠的没任何表示!而且还有心情听始作俑者的两首词。   这给人的感觉就是,似乎想等着张首辅犯个错,就名正言顺的让张首辅致仕……   散场后,群臣步出文华殿。   向南走是文渊阁,内阁办公地;向西走是左顺门,出宫要从这边走。   首辅张孚敬突然停住,对继续往西走的夏言斥道:“夏桂洲!你管好你的人!”   夏言居然没有顶回去,只是连连苦笑。这是秦德威自己搞出来的,不关他事啊!   但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太脆弱了,想与首辅联手根本没戏了。   早知道,那天就该把负气走人的秦德威追回来。   你以为的朝堂斗争:首辅大学士和吏部天官宛如两小儿辩日,低水平撕逼。   真实的朝堂斗争:互为政敌的首辅大学士和吏部天官,尝试在殿试前联手演戏,打消他人疑心,再瓜分殿试名次。   但谁想到,一个准进士考生,直接跳出来手撕首辅?   如果没有秦德威捣乱,原本历史嘉靖十四年殿试最终结果如下:   三鼎甲里,两个浙江人,一个江西人。而张孚敬是浙江人,夏言是江西人,真巧合了。   其中状元在前面会试是第二百九十四、榜眼在会试是第二百五十三、探花在会试是第一百五十三,全连秦德威都不如!   二甲前十名里,两个浙江人,三个江西人,两省占了一半,大概也是巧合。   会试的第一名会元许谷,来自坑比的应天府,最终殿试名次就只有二甲第十一。   会试第九十一名秦德威,同样来自坑比的应天府,最终殿试名次天知道。 第四百三十三章 老少咸宜   时代可能又又又要变了,这是今天很多大臣的想法。   每当这个时候,私下里开小会的就特别多,夏师傅家里也不例外。   今天夜晚,便有数人便衣而来,进了夏府,围坐于外书房。这几人都挺兴高采烈的,纷纷向夏言道喜。   “桂洲公下的一手好棋,几步妙招便将张孚敬逼到了悬崖边缘!”   “夏兄算计精妙,吾等佩服之极!”   “万万想不到,冢宰竟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于不起眼处掀起风雷!”   这些客人上来一句接一句的,先将夏言吹捧一番。   谁都知道,如果首辅张孚敬真的坠落,对夏言就是重大利好!   毕竟夏师傅可是想要成为首辅的人啊!   但指数飘红的夏言脸色却有点尴尬,在自己人面前充大头没意义,便坦诚说:   “不瞒诸君!今日之事,乃是那秦德威独断专行,我并不知情,与我也完全无关。”   来做客的众人纷纷大吃一惊,如此重大的事情,那秦德威居然事先不与夏言通气?   能坐在这里的,都知道秦德威这个人。   两年前秦德威一个小少年到京师,一人力压八才子,还有四铁义士这样的事迹,实在太令人印象深刻了。   但在他们的传统认知里,秦德威就是夏言的马仔人物,听夏言的命令行动。   所以猛然听到夏言这样说,众人才会感到十分惊诧。   甚至产生了些疑虑,这么厉害的打手,你夏天官居然没有笼络住?   夏言也很苦恼,谁能想到,秦德威竟然是这样的人啊!   当初秦德威负气离开后,他之所没有把秦德威再找回来,也是有几个原因。   第一,夏师傅心里认为,秦德威是为了考试事情来的。   但他手里资源有限,求过来的人又太多了,没有能力全都照顾,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秦德威走人就相当于自动放弃。   第二,夏师傅正在下一局“大棋”,他对殿试很有想法。   寻求在殿试之前与张首辅达成互相妥协,形成默契,共同分配殿试名次。   他怕与秦德威这个敏感人物接触过密,会刺激到首辅那边,所以后来就没想着找回秦德威。   第三,就是天官冢宰的自尊作祟了,毕竟夏师傅已经做了两年吏部尚书。   期间大权在握操纵人事,到处都受人逢迎,所以很有“上位者”心态。   所以夏师傅就想着,反正秦德威迟早会求到自己的,何必主动上门。   等着什么时候秦德威求到了自己,再好好教育一下就行了。   但是夏言万万没有想到,秦德威根本就不求自己!   会试很难?没有自己,秦德威一样过了会试!   殿试要被打压?没有自己,秦德威一样去撕了首辅!   就连去年在南京发生过的事情,夏言也有所耳闻,秦德威也根本不用求自己,动动手就把南京兵部尚书收拾了。   所以有没有自己帮忙,对秦德威好像并没有影响,这叫什么?无欲则刚?   想到这里,夏师傅又有点不服。   难道自己堂堂一个吏部天官,对秦德威而言,仿佛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这时候,夏言才理解了冯恩说过的一句话——秦德威这个人身上有点“以万物为刍狗”的神性。   夏言还发现,现在可能是他更需要秦德威的帮助,如果他还有当首辅理想的话。   因为秦德威已经用实力证明了,只要他想,他就是一个真有能力撕张首辅的人。   而夏师傅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才。   这时候有人开口道:“桂洲公何不趁热打铁,将秦德威请到这里来?就算之前缺少沟通,但以后还可以共商大计。”   夏师傅不服不行的叹口气:“此人心高气傲,先前我对他有点慢待,至今尚未再来见过我。   所以大概是请不来的,等过了今日,我亲自上门去找他。”   众人先是吃了一惊,你堂堂吏部尚书这样委屈自己?   但随后也懂了,像秦德威这样的天才之人,还是个诗霸,往往心性多有怪异,什么都倨傲凌人的能干得出来,不能以常礼对待啊。   一不爽了就直接去撕首辅的人,那能是正常人吗?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大概是不可能的,随便派人去召唤他,没准儿会被直接骂走。   立刻就有人帮着夏师傅找面子:“冢宰礼贤下士,对才士能折节下交,以德服人,真乃长者之风!”   众人便一起应声道:“是啊是啊。”   对怪才尤其是有用的怪才宽容一点,不寒碜!他要逼格,那就给他逼格好了,又不少块肉!   想想文王太公,再想想皇叔孔明,正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反正就算失体面,也是夏天官的体面。   这时候,有仆役跑过来传话说:“门外有个叫秦德威的士子求见老爷!还送了五十两白银为礼!”   众人:“……”   雾草!秦诗霸你的高人风范呢?你的名士逼格呢?   大家一起帮你脑补了半天高士形象,你却提着银子跑过来送礼!   不管别人怎么想的,主人家夏师傅突然觉得有点惊喜,秦德威居然主动登门拜访自己!   连忙吩咐道:“速速请进来!”   不多时,秦德威施施然走进来,对夏言行个礼道:“晚生唯恐殿试遭受不公,特来找老大人求一个公正!”   夏言惊喜翻倍,秦德威居然主动来求自己办事!   他怕秦德威反悔,赶紧一口答应:“好说好说,都是为国取士,老夫必定尽力而为!”   秦德威再次行礼:“多谢多谢!”   夏师傅的又殷勤的虚扶了一下,“不必多礼,老夫身为吏部正堂,选拔人才也是职责所在!”   秦德威感慨说:“朝中有老大人这样的贤明大臣,晚生就放心多了。”   气氛渐渐到了,夏言很熟络的道:“今日之事,你怎得也不提前说一声?也好让老夫有所准备,在朝堂上帮你说几句话。”   秦德威很自然的答道:“晚生以为这样小事,不好意思惊扰到老大人。”   夏言笑道:“涉及朝堂无小事啊!你若不说,万一产生了误会,又因此发生意外,岂不坏事?”   秦德威应声道:“下次一定!”   如沐春风,宾主俱欢,老少咸宜,其乐融融!   直到送走秦德威,夏师傅忽然觉得不对劲。   见鬼!为什么自己是一付受宠若惊的心态?   都是冯恩的错! 第四百三十四章 七个抢一个   正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撕了张首辅又见过夏师傅后,秦德威就算尽完人事了。   此时距离殿试也没有几天了,秦德威再次闭门不出,连徐家都不去了,只专心准备殿试,剩下的大概只有听天命。   至于秦德威自首猜测考官这件事,刑部直接判个无罪就完事了,反正法律上也没有相关的禁止条例,又没有人想追究。   陈凤许谷这金陵双士组合对秦德威的行为有点不理解,殿试根本就没有淘汰这一说,需要这样认真临阵磨枪吗?   而且殿试是策论不是八股应试文,全看平常积累,除非拿到考题,临阵磨枪意义不大。   秦德威叹道:“我自幼家贫,从读书到县试,从府试到道试,再到夺得乡试名额,又从乡试到会试,简直是一路披荆斩棘,历尽千辛万苦。   期间不知耗尽了多少心神,摆平了多少人,这才临近了科举大道的终点,当然想求一个尽善尽美的结果啊。”   金陵双士刚想习惯性的附和几声:“秦老弟人生如此艰辛,真不容易,过得太难了……”   随即他们又反应过来,你秦德威才十七岁就要金榜题名了,这人生艰辛个屁啊!   如果十六岁经魁十七岁登科都算艰难,那一辈子考不中乡试的,或者五六十还在当老童生的又叫什么?   其实秦德威积极准备殿试的原因,也是为了念头通达一次,因为殿试应该是他相对最擅长的考试类型了。   这一路考试,全都是靠走后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看看殿试能不能弥补内心缺憾,用真材实料考出个成绩。   所以秦德威打鸡血说:“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努力!奋斗!”   陈凤无语,这些词从你秦德威嘴里说出来,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或者说,你秦德威的努力方向,一直就与别人不一样!   而会元许谷很现实的说:“朝中阁部院里,又没有来自应天府的大臣,我们努力又有何用。”   为什么秦德威总是自嘲“坑比应天府”?   别的地方同省就可以当乡党,但南直隶绝对不是如此的。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南直隶乡党,都是各府才叫乡党。   但这各府里,应天府又比苏松常徽弱了许多,让秦德威一言难尽!   不知道去了哪个省当布政使的顾老头,居然就已经应天府出身最大的官了,在朝廷完全说不上话!   秦德威还能怎么办,只能筚路蓝缕自己折腾了。   “我有点心得,你们也多准备吧!“秦德威好心提醒两人说,对乡党能拉一把就拉一把。   陈凤回应道:“这又不像限定了范围的八股文章,如何准备?”   先不想那些没用的,秦德威便说出自己的心得,或者叫历史经验:“殿试考题自然也是有套路的!   开头肯定是先说三代如何如何、汉唐宋不如三代,而我朝开基肇运,祖宗圣明,远超汉唐宋。   然后又会说,近些年来,国家却出了如何如何的问题,请应试者说说解决思路。   而提出的具体问题大体上可归纳为两大类,一类是人事之道,如何用人、选拔或者求贤之类的。   另一大类就是国策了,大体上不出边务、钱粮、民生这几样。故而可以针对这些方面去准备。”   陈凤许谷两人听完了,又感觉什么也没听到。虽然很有道理,但还是用处不大。   难不成为了准备这么多策论思路,去翻尽相关书籍?现在没几天了,根本做不到。   只有平时就博闻广记、博览群书的人,现在才能直接动手,有针对性的草拟。   人各有志,才华有高低,秦德威也就不强求别人了。   反正他上辈子搞过明史相关专业的,脑子里又储存了许多资料,金手指还是能用上的。   按照几个大方向,搜罗一下记忆,提前写点提纲。   到了考试时,万一撞到类似的考题,就继续搜刮记忆进一步充实提纲,就当写简化版的硕博士论文了。   到了三月三十日,朝廷公布了殿试读卷、弥封、监试等差遣的名单。   以首辅张孚敬为总读卷官,内阁大学士、外朝九卿、董玘、霍韬为读卷官。   殿试名义上主考官是皇帝,所以这些大臣不能叫考官,只能称为读卷官,但事实上起着考官的作用。   此外以工部郎中杜启溪被任命为弥封官,瞬间杜郎中就感受到了最大的压力。   弥封官的职责是,负责将试卷上考生信息密封起来,然后转交给负责排名次的读卷官。   所以弥封官的要害就在于,他是阅卷前最后一个能看到考生姓名的执事官员。   如果记性好,就能多记住几份试卷背后的考生身份。   为什么如此要害岗位从工部选拔,大概是因为工部尚书在科举中话语权比较小的缘故,一切都是政治平衡。   但是,其他权臣一样能干扰到弥封官。   比如这次的任命出来后,杜启溪杜郎中在三月三十日当晚就收到了不少大佬的招呼。   有一些招呼,可以坚持原则顶回去,他杜郎中不可能满足所有人需求。但还有些招呼,就不得不考虑了。   其实如果只是打招呼,那还不算为难,看交情远近和权势大小闪躲腾挪就是。   真正让杜郎中陷入困境的是,竟然有七个他不敢透露姓名的大佬,想在殿试上拿到秦德威的试卷!   除了不用分试卷的总读卷官张首辅之外,总共有十四个读卷官。   殿试还没开始,就有一半的读卷官索要应天府应试举人秦德威的试卷!   杜郎中做官十几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艰难的处境,这些大佬都踏马的疯了吗?   就一份破试卷,有这么巨大的利益吗?值得如此不顾体面的哄抢吗?   七个大佬巨头争夺一份试卷,真是生平闻所未闻之怪现状!   所以杜郎中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的所有做官经验都彻底没用了。   在往届还算是能趁机获利的差事,在他这届居然成了一个火药桶一样的差事。   在所有人各有心思的情况下,三年一次,天下瞩目的嘉靖十四年乙未科殿试之日到了。 第四百三十五章 最辛苦的一天   四月初二,黎明时分,三百二十五名会试中式举人在赞礼官引导下,步入奉天殿外(五百年后的太和殿),与朝臣一起侍立。   其后嘉靖皇帝升殿,赞礼官员又引导考生朝拜皇帝,临轩策士正式开始!   然后就是皇帝颁布殿试策题,礼部官员将昨晚印好的考题发放在各自的桌案上。   这些桌案也都是提前摆好的,上面有考生的姓名。   三百二十五名考生站在自己的桌案后面,就可以开始动笔了。   此时除了巡场和监临官,其他官员一律退出考场。   按照制度规定,要求殿试策文务实不务虚,要切直有用。在嘉靖中前期,还能维持住这个标准。   但秦德威还知道,等到了万历时期,殿试策文几乎全都是恭维马屁之类的话了。   到了那时,无非就是君心君德、圣学圣政等大话空话套话,殿试策文彻底没法看了。   对了,为什么又是万历朝?这实在是一个制度全方位崩坏的时代。   秦德威找到自己桌子时,先看了眼考题。   洋洋洒洒三百多字,中心思想就是:“朕这么辛苦,为何国家还是不能大治,应该怎样才能迅速扭转?”   这属于国策咨询,于是秦德威就放心了,并没有超纲。   稍稍思索了一下,觉得自己可以罗列政治、经济、军事等三大角度提纲挈领,先总结几句汉唐宋的历史教训,再堆一堆当代史料同时进行点评,总体也就差不多了。   无非就是键政,作为一个专业的穿越者并不怕这个!   秦德威又思忖片刻,大致就有了腹稿,先在草稿上列了一些提纲,又把试卷铺开,准备动笔。   殿试策文也有一定固定格式,用“臣对臣闻”开头,用“臣谨对”收尾。   试卷用纸都是朝廷统一提供的,单张试卷十五开面,每一开可以理解成一个折叠面。   其中前面六开是用来写姓名和履历的,交卷后,这前面六开将被弥封官折叠密封并加盖弥封关防。   所以实际书写正文的部分,是试卷纸张的后九开。   秦德威根据自己字体大小,粗略估计了一下,每开理论上可以写十二列,每列大约三十字。   也就是说每开面最多能写三百六十字,九开合起来就是三千二百四十字,去掉抬头空格之类的,大概就是三千来字。   正常来说,这足够用了。按照规定,殿试策文要写千字以上,一般也就两三千字。   看着试卷纸面,秦德威想起了大明最著名的殿试策文之一,成化二年状元罗伦的策文。   据说这位罗状元殿试写文时没有草稿,针砭时弊一气呵成。   最关键的是,罗状元在殿试上足足写了六千多字,远超出了一般策文的长度,已经是个传奇了,而且很有可能是记录。   但六千字很多吗?秦德威想到这里,忍不住轻笑了几声。   在一干捏着笔皱眉苦脸、蹙眉苦思的考生当中,连笔都还没摸、还挂着笑容的秦德威显得很突兀。   曾后爹的同乡同年、监察御史桑乔乃是两个监试官之一。   他巡场时看看到不知臆想什么的秦德威,忍不住就敲了敲秦德威的桌子,提醒秦德威专心答卷。   看到秦德威开始提笔写字,桑御史才准备放心的离开。   但是他又发现了,秦德威似乎并没有打草稿,而是笔走龙蛇直接在试卷上写。   桑御史不禁想道,这到底是狂妄还是自信?   考场非常安静,秦德威也越写越流畅,渐渐进入了忘我的状态,不断的将生平积累挥洒在试卷纸面上。   临近中午时候,每名考生赐饼一只,茶水自取,大部分考生也就趁机休息了一下。   但秦德威依旧不为所动,仍在奋笔疾书。写着写着,他就写到了最后一开面的最后一行。   到此已经写了三千来字,整张试卷的九开纸面已经满了,秦德威被迫中断了策文书写。   他无奈的抬起头来,对着监试官员举手示意。   桑御史在考场另一端注意到了秦德威的举动,快步走了过来。   秦德威请求道:“晚生纸张已然用尽,还请大人发与新纸。”   雾草!桑御史大吃一惊,冒着犯禁的风险,迅速瞥了眼秦德威的试卷。   整开面的试卷横铺在桌案上,确实已经写满了字,不到半天时间,竟然已经写了三千字!   周围喝茶吃饼的人虽然不敢明目张胆的东张西望,但耳朵却也没闲着,立刻听到了秦德威说什么。   周边考生齐齐大吃一惊,这是什么怪物同年?   竟然这就满了三千字的策文,而且还没写完,还在要纸!   这不是无病呻吟的水字数,这是要言之有物的策文!   桑御史心里有点见证历史的兴奋,迅速给秦德威拿来了新的试卷纸张,同样是十五开面的标准试卷纸张。   这张试卷不用写履历了,节省了大量空间,全纸面差不多能写五千字。   秦德威不吃不喝,二话不说,继续开始低头水字数。   等到了下午时候,陆陆续续有人开始交卷。到东角门将试卷交给执事官员,遍可以出宫回家了。   不过再次进入忘我状态的秦德威丝毫不关注周边情况,直到他又一次写满了试卷纸面。   此时日头已经西斜,大部分考生都已经交卷走人了。   一直在关注秦德威的桑御史十分骇然,两张试卷都写满的话,加起来已经是八千字了!   什么也不用说了,他真的在见证历史!   等秦德威再次举手时,桑御史不等秦德威说话,又一次给秦德威发了张试卷。   天色渐渐变暗,考生只剩秦德威一人了,依然在奋笔疾书。   所有现场执事官员全都冒着犯禁风险,远远的围了过来,仿佛等着一个奇迹的诞生。   本该在东角门的收卷官站在不远处,忍不住提醒说:“殿试不给火烛,天黑必须交卷出宫!”   秦德威扔下笔,瘫坐在地上,穿越以来最辛苦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众执事官员虽然碍于条例,不敢凑近了细看内容,只能远远的望几眼试卷。   第三张试卷纸面上,差不多写了小一半六开面,两千字左右。   第一张纸写满约摸三千字,第二张纸写满约摸五千字,加上第三张两千字,合计就是万字左右!   大家当年都是这样考过来的,都经历过殿试。   可是用一白天时间,写一万字策文这样的事情,连想象都不敢想象的!   如果不是无脑胡乱填字的话,这踏马的简直就是神迹!   当年罗伦写了六千字,已经被惊为天人,视为天才的极限了,谁能想到还有人能写出万字!   众人神色复杂,望着瘫倒在奉天殿外的少年,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神人?   此时累到不能动的天才心里简直日了狗,能不能不要像看猴一样围观,赶紧让官军扶我出宫回家! 第四百三十六章 但他写了一万字!   当今天最后一份试卷送到弥封官杜启溪杜郎中手里的时候,杜郎中感觉自己的差遣受到了侮辱。   前文说过,他的差事就是把所有试卷上的考生信息封住,让阅卷之人看不到姓名,理论上保证公平。   可别人的试卷都是一张,只有秦德威的试卷是三张,那么把秦德威的个人信息密封住,还有什么意义?   日写万言这样的轰动事情,肯定会从考场流传出去,谁看到了这份试卷,也能确定就是秦德威写的。   杜郎中叹口气,将秦德威试卷第一张前六开面,也就是考生信息部分折叠起来并糊住,再盖上弥封关防。   官场本来就是一个讲究形式主义的地方,欲盖弥彰自欺欺人这种事情不寒碜!   然后又将这份试卷的三张纸面头尾衔接着糊上,连在一起后,看着像是完整的一件东西了。   只是试卷厚度是别人的三倍,依然醒目。   至此所有弥封好的三百二十五份试卷,全部被送到文渊阁,有官军看守。   而所有读卷官们,今晚将宿于礼部,阅卷期间不能回家,明晚还是要在礼部住宿,这也是嘉靖初年定下的规矩。   因为殿试期间,如果大臣白天在文渊阁看试卷,晚上又回家的话,总是会有风言风语,甚至闹得沸沸扬扬。   近些年就有不少这样的例子,比如嘉靖八年时,前首辅杨一清阅卷期间,晚上就使人传唤小老乡唐顺之来自己家里。   他当然是想问唐顺之试卷所写内容,给已经是会元的唐顺之再弄个状元,但唐顺之脸皮薄不去见杨一清。   又比如正德六年时,前首辅杨廷和还是次辅的时候,白天在文渊阁看试卷,晚上就回家见应试的儿子杨慎,不然一代巨星杨慎的状元怎么来的?   名臣贤相尚且如此,更别说奸臣了。   大明科举制度设计总体上或许是想公平的,但近年来,殿试却经常比会试、乡试不公平。   嘉靖皇帝也烦这种大臣回家后串联的事,几年前就下诏读卷大臣集体在礼部住宿,看卷结束前不许回家。   嘉靖十四年四月初三,十几个读卷官从承天门、午门进入内廷,又从左顺门来到文渊阁。   这里本是内阁办公地点,但这两日却要用来做殿试读卷场所。   首先是试卷移交,首辅张孚敬作为总读卷官,不用分卷,其他十四名读卷官都分到了几份试卷,到此弥封官杜郎中就顺利结束了差事。   总数几十份的首批试卷,当然不能是随便分的,也有默认惯例。   这些都是会试名次前列的考生试卷,以及极个别被打过招呼的、受到大佬重点关注的考生试卷。   剩下还有两百多份小透明考生试卷,暂时不用分配,被堆放在文渊阁中堂。   哪位读卷官看完了手里的试卷,就可以再自取几份继续看,直到所有试卷都被看完。   到目前为止,读卷官大佬们并不知道任何一份试卷的具体文字,但他们却都知道,本次殿试出现了一篇万字长文。   拿到分给自己的试卷后,有心的大佬们迅速检查了一下手里所有试卷的厚度,并没发现有厚度特别突出的。   顿时又有六七个大佬抬起头来,互相扫视了几眼,再看向堆积在中堂的剩余试卷。   他们立刻就发现,中堂桌上这堆试卷里,最上面的一份明显比正常试卷厚很多!   就是它!传说中的那份万言试卷!就在那里!   当即就有数人按捺不住,齐齐伸出了魔爪,瞬间七只手出现在了万字试卷上方,场面一度有点尴尬。   伸手的人有大学士方献夫和翟銮、吏部尚书夏言、礼部尚书顾鼎臣、兵部尚书汪鋐、刑部尚书王廷相、左副都御史霍韬。   想得到会试第九十一名秦先生试卷的人,顿时全部暴露了。   夏师傅疑惑的看了眼翟銮和顾鼎臣,别人伸手都可以理解,你们两个弱鸡凑什么热闹?   主持的总读卷官首辅张孚敬指着万言试卷说:“尔等几个对此卷有兴趣的,次第传阅,再议定是否可列入一等。”   按照殿试读卷规定,先选出一等试卷,然后再由内阁从一等试卷中选出前三名,其余的往下排。   一开始进不了一等的试卷,名次肯定高不了。   七个人从次辅方献夫开始,一个一个的传阅万字试卷,其他不想掺乎的人就不看了。   传阅一遍后,左副都御史霍韬率先发难:“我看此试卷,文法粗糙,称不上佳作,不可以举为一等。”   王廷相反击道:“但他写了一万字!让你霍韬天黑前写就万言书,难道你还顾得上雕琢字句?”   夏言补充说:“国家以策取士,在质不在文!文法倒在其次,应当先看内容。”   兵部尚书汪鋐又挑出了问题说:“这试卷字迹,潦草随意,毫无优美可言,怎可举为一等!”   王廷相继续反击说:“但他写了一万字!让你汪鋐天黑前挥笔写出万言书,难道你还顾得上字法?”   夏师傅也继续补充说:“国家以策取士,在文不在字!”   方献夫摇头道:“此试卷多有偏颇指责之意,抨击臧否之句。殿试写文还是应当持中醇雅,少做惊人奇诡之举。”   王廷相仍然驳道:“但他写了一万字!”   方献夫觉得王廷相就是故意捣乱的,怒而反问道:“文风与字多字少有何关系?”   王廷相掷地有声的说:“只要能日写万字,文风如何并不重要!”   方献夫呵斥道:“此人品德败坏,胡作非为,侥幸屡屡逃脱惩处,纵然能日写几万字又如何!”   王廷相疑惑的反问:“看来你知道这试卷是谁的?所以你心思必定不公,请勿多言!”   方献夫:“……”   张孚敬心里也在不停斟酌,如果放在十年前,大礼议硝烟弥漫,皇帝还完全支持自己、信任自己的时候,这样试卷直接强压下去就行了。   但现在,张孚敬已经不敢赌了。皇帝对自己越来越有所保留,君臣之间再也没有十年前亲密无间的状态了。   他不知道皇帝会不会听到万字策文的事情,猜不出皇帝会有什么反应。   如果皇帝真有什么反应,自己这个殿试前被秦德威攻讦的人就是首当其冲。   张孚敬最后一锤定音说:“暂时列入一等吧!”   霍韬顿时急眼了,“首揆三思!”   只有礼部尚书顾鼎臣暗暗想道,就这些人的见识,看来最后赢家还是自己了。 第四百三十七章 有人想搞事!   朝廷规定的读卷时间是两天,在第一天,讨论完最厚的那份不知名试卷后,读卷官就是各自看各自的,互不干扰。   剩余的时间风平浪静的过去了,然后等到天黑,众大佬出宫回到礼部休息。   大家都知道,第二天的排名才是关键。   左副都御史霍韬立刻钻进了首辅张孚敬的房间,开口道:“养虎为患,遗患无穷!”   虽然没点名,但大家都知道说的是谁。   张孚敬很有格局的答道:“虎在山林,我们难以施展。不如让他进了官场,便如虎入牢笼,有了约束羁绊,反而对我们有利。”   霍韬急躁的说:“那也不可让他进入二甲!放到三甲末尾,给个八品闲杂小官就能打发了!   相信我,不能给他任何机会,否则吾辈死无葬身之地!”   霍韬这种教人做事的口气让张孚敬有点不悦,你霍韬只知道在这里拱火,但压力全是他张孚敬的!   便回应说:“首辅是我,自有决断!”   霍韬对此深深的失望,“你张孚敬当年承受千夫所指,对抗整个朝廷的勇气呢?   你连续拱走杨廷和、蒋冕、毛纪、费宏、杨一清五任首辅的勇气呢!   而如今,你张孚敬居然对一个未入官场的少年也要妥协了?”   张首辅只感觉,真踏马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忍不住就阴阳了一句:“万一有了差错,责任全在首辅,你霍韬又能有什么事?”   霍韬怒气冲冲的说:“吾欲与若复牵美姬俱出京师西门游海甸,岂可得乎!”   看着霍韬出去,张首辅也没有留客,只能暗叹口气。殿试三百二十五人,你霍韬只盯着那一个,格局太小了。   霍韬走了后,刑部尚书王廷相就来了,这让张首辅很诧异。   莫非是来替秦某人求情的?你王廷相还有脸找上门?是首辅的拳头不硬了打不死你了吗?   王廷相却若无其事的闲聊说:“听说首揆近来多病,还是应当注重养生啊,我这里有几个补气药方,不妨试试。”   张首辅:“……”   王廷相又絮絮叨叨的说:“如果首揆支撑不住,那就是方阁老主持内阁了。   但方阁老此人不做事,耳根子也软,容易被人利用啊,所以首揆要保重身体!”   张孚敬冷笑几声,讽刺说:“尔等若能安分守己,还能让我多活几年!”   王廷相打个哈哈,就起身离开了。   片刻后,捏着药方的张孚敬才品出意思来,王廷相暗示的是,次辅方献夫与霍韬都是广东南海县的!真正的同乡!   真是拙劣的离间,张首辅不禁嗤之以鼻,他们可是大礼议一起打出来的交情,岂能因为几句话就离心?   但夜深睡着前,张首辅却总忍不住想,霍韬是不是有那个意思?如果自己倒下了,换方献夫接任首辅,对霍韬是不是更有好处?   又到了次日,也就是四月初四,读卷大臣们再次来到文渊阁。   今天就是确定三百二十五人最终名次的一天,明天就是盛大的传胪唱名仪式!   该看的试卷昨天都看完了,众读卷官齐聚文渊阁中堂。   昨日除了不分卷的张首辅外,每名读卷官都交了两份一等试卷,一共是二十八份。   再加上最先定下的最厚的那份试卷,以及首辅另外挑出的一份,总数是三十份一等卷。   拟定进呈给皇帝的状元榜眼探花前三名,就将由内阁从这三十份一等卷中选出来。   如果把科举比喻为攀登金字塔的话,这就是最后的塔尖了。   这三年科举周期,大明大概有数以百万计的人参加了童子试,数以十万计的人参加了道试,数以万计的人参加了乡试。   最后四千人参加了今科会试,从中取中三百二十五名参加了殿试。   三百二十五人中,又只有三十人进入一等,今天即将决出最后的三鼎甲。   首辅张孚敬、大学士方献夫、李时、翟銮象征性翻过一等试卷后,由强势首辅选出了三份试卷,暂定为前三名,其他三个大学士习惯性充当了摆设。   然后三份试卷又在其余读卷官手里传阅了一遍,在张首辅虎视眈眈的目光里,无人提出异议。   就连首辅的最大政治对头,吏部天官夏言也没有说话。   这前三名试卷里,有一份是夏师傅唯一女婿的亲戚!   进呈给皇帝的三份试卷就此落定,只是这三份试卷现在并不排名。   等皇帝看过三份试卷后,会御笔钦定出一甲三名的名次,象征天子取士。   随后又排定了十份备卷,万一皇帝对前三份试卷里有不满意的,就可以从备卷里再换。   正常情况下,这十份备卷基本上就是二甲第一名到二甲第十名了,除了三鼎甲之外最瞩目的名次。   人人瞩目的那份万字试卷,被列在了备卷里的第十。   这个名次很好很微妙,充分体现了各方的政治智慧,和宰辅的格局考量。   说低也真不低了,二甲第十名已经足够醒目了,也列入了三鼎甲备卷,不至于被人说排斥贤才!   说高也不算太高,毕竟没有到三鼎甲和二甲前五的地步,勉强能维护住首辅的尊严体面。   而且大家都不能确定,天子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这种出风头的策文。   反正这个名次不上不下,就算天子关注到,也足够交待了!   你好我好大家好!   剩下的试卷,大体上分为二甲和三甲,由读卷官按照官位顺序,一个一个轮流填名次。   直到这时候,所有试卷仍然不会拆开看名字的。   临近午时,三鼎甲之外的名次排完后,十五名读卷官捧着前三份试卷,一起来到文渊阁北边的文华殿朝见皇帝,让皇帝裁定前三名的最终名次。   在这个环节,礼部尚书顾鼎臣作为知贡举官,要向嘉靖皇帝汇报此次科举的整体情况,这也是很程序化的。   只听顾鼎臣公事公办的跪奏道:“时天下士就试者四千人有奇,三场拔其由尤者具额以俟宸断,得三百二十五人张之甲榜……”   其他众大佬精神高度紧张了两天,再听这种长篇套话,不免都有昏昏欲睡的感觉。   但也没办法,官场就是这样,形式总是要走的。   “……其中有少年秦德威者,以十七岁稚龄登榜,嘉靖朝以来独有也!”   雾草!从首辅张孚敬到天官夏师傅,再到打酱油的工部尚书,全都不困了!   大家都是老官僚了,这个时候单独提起某一个考生的情况,从来没有过!   众人齐齐愕然望向还在做汇报的顾鼎臣,你这是要搞事?   你一个向来不起眼的弱逼尚书,这么搞事图什么?你和秦德威的关系,八竿子也打不着吧!   更想不通的是,你顾鼎臣到底想搞什么事? 第四百三十八章 嘉靖男儿   在平时,大部分朝臣都觉得顾鼎臣是个官场弱逼,整天不知道在干什么的混子。   但是所有人都忽略了,顾鼎臣是嘉靖朝第一个给皇帝写青词的大臣!   众人还在惊疑不定时,又听到顾鼎臣继续奏道:“据臣考证,少年中举者,前朝皆有,嘉靖朝至今唯有秦德威一人而已。   至于二十岁以下少年登科者,唯有天顺朝李东阳十八岁、成化朝杨廷和十九岁、弘治朝董玘十九岁三人,另有成化朝费宏为二十岁状元。   其后正德朝再无少年登科者,至我嘉靖朝才有秦德威十七岁名登甲榜,年纪甚至比前人更小,堪为我皇明科举之盛事也!”   一直听到这里,如果众人还不明白顾鼎臣的意思,那这么多年朝堂就白混了!   但此时此刻,大家只能在心里一起卧槽了!你顾鼎臣也真踏马的思路清奇啊!   宝座上得嘉靖皇帝果然很感兴趣得问了一句:“我大明登科之进士,今科秦德威最年少?”   顾鼎臣立刻奏对:“秦德威确实年纪最少,虽生于正德之末,但从能记事便是嘉靖朝,以神童显迹于嘉靖九年,开蒙进学中举登科皆在嘉靖朝!   前日殿试听闻秦德威一日挥笔写就万字长篇,更为科举神迹,亘古未有也!”   殿上其余大臣被顾尚书秀了一脸,心里的卧槽,已经升级成了卧槽尼玛!   最后顾鼎臣高呼:“陛下以大圣之资,居君师之位,抚盈成之运,当中兴之时,有深仁厚泽之培植,如甘霖化育万物,才得人才生长之盛!   陛下御临十四年,臣终见如此嘉靖男儿入朝,敢以俊杰为天下贺!”   没文化的太监:皇上有德啊!   有文化的大臣:见顾尚书以上发言。   到这时,殿上其余众人已经麻了,你顾鼎臣这话里话外的,似乎是把秦德威当成一只活祥瑞了,不要脸!   大家都知道的,迷信方术的皇上很喜欢祥瑞,那些过了百岁的也有人瑞之说,但谁也没想到,十七岁的少年也能当祥瑞啊。   想想也是,以秦德威年纪如果进入官场,应当是第一个真正在嘉靖朝成长起来的官员了。   同时代就算有二十几岁中进士的年轻人,那也是在正德年间记事开蒙,没有秦德威纯粹。   向来不苟言笑嘉靖皇帝在这个时候,突然轻笑了几声。   其余大臣还能怎么办?只能一面在心里骂骂咧咧,一面山呼万岁,舞拜朝贺了。   祥瑞归祥瑞,今天的正事是让皇帝看三份试卷,决出殿试名次。   正常皇帝看完三份试卷,随便批个一二三名次,偶尔换其中一份。   二逼皇帝看完三份试卷,抠开糊名,看名字批个一二三名次。   文艺皇帝看完三份试卷,要求把备卷全都拿过来看一遍。   嘉靖皇帝就是第三种,他翻了一遍御案上三份试卷后,就开口道:“拿所有备卷来再看!”   本来殿上大臣们还以为嘉靖皇帝会说“拿万字长篇试卷来看”,没想到嘉靖皇帝居然要看十份备卷。   他们不知道他们见证了历史,就从这次殿试,便开了皇帝看十份备卷的先河。   当十份备卷从文渊阁送到御前后,嘉靖皇帝没管别的,直接拿起了最厚的那份试卷翻看。   这就能说明,嘉靖皇帝明明想看的是万字试卷,却说拿所有备卷过来!   首辅张孚敬背部瞬间冒出了冷汗,这就叫伴君如伴虎!   他现在只庆幸,自己没听霍韬的瞎搞,把秦德威试卷强压到三甲末尾去。   如果陛下在十份备卷里都没看到“嘉靖男儿”的试卷,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说实话,这万字策文,看得嘉靖皇帝有点头大,提出的东西太多了。   除了把汉唐宋三代短长剖析了底儿掉,以及痛心疾首指责群臣不能为君分忧之外,只就“如何大治”之策就提出了不知多少条意见。   什么解放闲散宗室,什么一条鞭法,什么鼓励工矿,什么开放海商,还有什么研制火器啊,改革兵制啊,经济战啊,以及莫名其妙的引进物种充实地产,与西番交流数算军器为我所用之类的。   零零碎碎,有的看起来像回事,有的则极其幼稚,有的异想天开,有的却又很有道理。   也不知道一个十七岁少年是怎么想到如此之多的,所学驳杂的简直令人骇然。   虽说殿试策文要求切直务实,但能实在到这地步的,也真是罕见。   不知过了多久,嘉靖皇帝提朱笔,分别在三份试卷上写下了“第一甲第一名”、“第一甲第二名”、“第一甲第三名”。   如此三鼎甲试卷交给司礼监掌管,读卷官便又回到文渊阁,开拆其余所有试卷,将姓名依照名次填入黄榜。   只有三鼎甲的试卷依然弥封,要到明天传胪大典之前,才会在御前拆开,并当场填入黄榜。   有很多传说,讲的就是在这个阶段,拆开三鼎甲试卷后,皇帝觉得状元名字不好,就临时换了状元云云。   在大臣百般勾心斗角,将最终名次定下的同一天,所有参加了殿试的三百二十五考生都去了国子监。   为的就是领取官方发放的大红袍,用来明天穿戴,众人大体上都比较放松,充满着喜气洋洋的气氛。   反正殿试不会淘汰人员,到了明天就真正算是登科了,然后便可以开始官场生涯。   十年苦读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人生四大喜之金榜题名,说的就是明天啊!   也就个别一些更有追求的人,可能还有点忐忑心事,不知道能否得偿所愿,得到理想的名次。   在会试中秦德威不起眼,但殿试中他就是风云儿了,写了一万字把自己写到虚脱的人,有史以来就这么一个。   如果不是昨天躺了一天,又年少恢复快,秦德威今天还未必有精神来国子监领大红袍。   很多人都找秦德威问东问西的,秦德威也就随口应付着。   陈凤忍不住就问:“你出了这么大一风头,大概会是什么名次?”   秦德威人间清醒的说:“三鼎甲不可能,那是大佬的自留地,我大概也就二甲前十吧。” 第四百三十九章 颜值就是正义   在四月初四下午,读卷官在文渊阁拆卷并填榜之后,基本尘埃落定,大臣们就可以各回各家了。   然后消息就开始走漏了,有门路的人当晚就能知道自己的最终名次。   当然,今天三鼎甲试卷没有开拆,黄榜前三名是空缺的,看似还要保密。   但大臣们又不傻,对比一下已填黄榜和会试榜名单,缺少的三个名字韩应龙、秦德威、孙升肯定就是三鼎甲了。   只是三人试卷还在司礼监那里保管,最后的三鼎甲顺序明天才能揭晓。   无论如何,明天传胪盛典总要保留一点所谓的悬念,不然就没意思了。   秦德威与陈凤、许谷从国子监领了大红袍礼服,回到武功胡同家门口时,就看到有人等待。   那人王廷相派来的,对秦德威道:“我家老爷让我来告知,今日填榜,未见你名!”   雾草!三人齐齐大吃一惊,他们当然明白今天没有填名代表着什么。   陈凤许谷一起想起,秦德威刚才在路上说“大概二甲前十”,顿时千言万语只能化成一句话:“都是同年,装鸡毛!”   秦德威十分疑惑,莫非这次又玩大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其实他一直很清醒的,目标就是避免被打压,拿一个二甲前列名次,那就足够用了,根本没想过进三鼎甲。   近些年殿试是非常看后台靠山的,他秦德威又没有宰辅亲长,也没有应天府同乡大佬。   除了能力之外的资本为零,凭什么进三鼎甲?   连有大学士岳父、翰林父亲、又机关算尽的方应物都未能进三鼎甲,他秦德威又何德何能!   还是说,那张孚敬、方献夫、翟銮、霍韬、汪鋐,也包括夏言、王廷相集体老年痴呆了?   所以秦德威断定,一定发生了自己算计之外的情况。   算了,低调点吧,今晚关门闭户哪也不去了,一切过了明天再说。   又到次日也就是四月初五,大明嘉靖十四年乙未科传胪大典举行!   对于朝廷而言,这是最大的盛事之一,礼仪档次与登极、大婚、万寿、凯旋、元旦同为最高。   无论以后人生际遇如何,在这一天,新科进士们就是主角!   黎明时分,包括秦德威在内的三百二十五名新科进士身穿大红袍,被礼官引入宫廷,排列于奉天殿外丹陛上!   与此同时,嘉靖皇帝已经先到了华盖殿,按照程序在这里拆三鼎甲试卷,并将黄榜填完整。   在这里确定好了,才会移驾到奉天殿,举行唱名仪式。   陪伴在皇帝左右的,乃是司礼监诸太监。如此人文盛事,其他太监上不了台面。   此时却有御马监掌印、总督东厂秦太监鬼鬼祟祟、隐隐约约的躲在了太监人群里。   便有司礼监太监忍不住调侃说:“老秦为何在此啊?不知你什么时候进了司礼监?”   虽然你秦太监地位不低,但今天这里是文化人的事情,你秦太监又不是司礼监的,来凑什么热闹?   秦太监回应说:“我嘉靖朝文质彬彬,我也来领受感化。”   读卷官们也齐齐到了华盖殿,首辅张孚敬将还缺前三名的大黄榜陈列于御案上,请皇帝御览。   此后司礼监太监捧出最后还没有开拆的三份试卷,摆在了首辅张孚敬面前。   昨日皇帝御笔在三份试卷上写了名次,按照顺序开始拆,眼看着是:   第一甲第一名,韩应龙。   第一甲第二名,孙升。   第一甲第三名,秦德威。   然后张首辅又将拆开的三份试卷给了司礼监太监,由司礼监太监给皇帝读一遍三人履历。   “韩应龙,浙江省绍兴府余姚县,民籍……会试第二百五十三名。   孙升,浙江省绍兴府余姚县,锦衣卫官籍……会试第二百九十四名。”   读到这里时,殿中忽然有人“扑哧”的笑出声来,打断了朗读的节奏。   嘉靖皇帝扭头看去,只见来凑热闹的东厂秦太监立刻跪倒在地,求饶道:“臣失态!陛下恕罪!”   本来都在装糊涂,但经过秦太监莫名笑场,其他太监顿时也都开始窃窃私语。   预定的状元榜眼两人,居然都是浙江余姚的。   而且一个会试第二百五十三,一个会试第二百九十四,这名次还能更惨淡点吗?要知道,一共才三百二十五人啊!   真的有点神奇。   嘉靖皇帝没搭理秦太监,也没说让秦太监起来。   负责读三鼎甲履历的司礼监太监就继续读:“秦德威,南直隶应天府江宁县,民籍……会试第九十一名。”   正常情况下,这时候嘉靖皇帝就该下旨,让司礼监太监用朱笔将最后三人按照名次填进黄榜。   但不知为何,嘉靖皇帝迟迟没有开口,华盖殿里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在场的读卷官们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首辅张孚敬也无奈,原本大臣拟定的三鼎甲里,他定下韩应龙第一、孙升第三,还有夏言女婿的亲戚吴山第二。   原本想着他定两个人可为双保险,防着嘉靖皇帝换人。正常情况下,不满意换人都是换第一个或者第三个。   却不料嘉靖皇帝昨日在御批时,抽风的把原第二名吴山换成了秦德威,然后又把秦德威压到了第三名。   这样经过嘉靖皇帝调整后,第一和第二全都他张孚敬拟定的人选,连续看的话,就有点尴尬了。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张首辅暗暗给自己打气说。   此时嘉靖皇帝忽然转向还在跪着的秦太监,有点像迁怒的喝道:“秦福!你刚才笑什么?”   秦太监伏地奏对道:“昨日三鼎甲之名传遍京城,臣也听说了一些轶闻,比如说这韩应龙,矮小貌寝,口齿不清。   方才又听到,这韩应龙居然是预定状元,故而发笑。”   嗯?嘉靖皇帝似乎找到了灵感,又对秦太监喝骂道:“不成器的东西!滚下去!”   然后又对最亲近的太监黄锦说:“黄伴去前面看看,三人相貌究竟如何!”   黄锦心领神会的领旨,去了奉天殿外丹陛,不多时又回到华盖殿。   然后对嘉靖皇帝奏道:“方才暗窥人物,唯有秦德威外貌英挺俊逸,气宇轩昂!”   嘉靖皇帝便道:“尝闻状元者大魁天下,名重一时,外貌出众方可壮观瞻,使万民谓朝廷得人!第一名改秦德威!”   群臣没话说,因为皇帝说得并没错,选状元看相貌并不是笑话。   确实有这样的历史传统,状元尽可能选颜值高的。正所谓,颜值就是正义。   比拼长相,秦德威稳赢另外两位,做状元的理由就足够了。   真不知是福是祸啊,秦太监长叹一声,深藏功与名,退出了华盖殿。   可纵然如斩断尘根之人,也忍受不住自家血脉出一个状元的诱惑。   木秀于林,堤高于岸,没办法,还是赶紧留种吧。 第四百四十章 脸有点疼   三百二十五名大红袍新科进士还在奉天殿外丹陛上等待,就是等待时间有点长,不免就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么多人凑在一起,各种消息自然就集中汇总了。   就算是昨日闭门不出,没有刻意打听内幕的秦德威,也知道了自己为什么被列入三鼎甲。   原来自己打破了李东阳十八岁的登科纪录,成为了一个吉祥物。   所以自己才会被特别对待,给了个三鼎甲,这就叫年龄是个宝。   也真难为顾鼎臣老尚书了,为了哄皇帝高兴,竟然能从故纸堆里能翻出这些数据来,不愧是第一位青词大臣。   等待无聊,秦德威就想入非非的畅思未来。   这么说,自己官场起步就要去翰林院上班了?成为人人艳羡的馆职史官?   大明官场有个黑话,三鼎甲可以直接入翰林,被称为天生仙。   其余进士想混入翰林,还得先选为庶吉士,学习几年再说,被称为半路修行仙。   颇为兴奋的陈凤站在秦德威旁边,捅了捅发呆的秦德威:“你在想什么?高兴的不知说什么了?”   秦德威悠悠的说:“我在想,翰林院那个地方有点无趣,其实没有当知县洒签子打板子有意思。”   陈凤:“……”   旁边又有个同年问秦德威道:“你会不会独占鳌头?”   秦德威摇头道:“能入前三已经是上天垂幸,还想得陇望蜀那不可能!”   状元意义不同于任何名次,那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文魁,是朝廷取士的标志人物。   秦德威很了解科举和官场潜规则,他很清醒也很明白,如果没有内阁大学士力挺,就不要幻想状元。   在外朝就算当到吏部尚书,在状元问题上也没多大话语权。   因为在大明,内廷和外朝可说是两个领域、两套系统也不为过,内廷就是内阁、翰苑词臣,外朝就是六部都察院这些。   内廷和外朝之间,是有一道领域分界线的,除非是个别逆天人物才能越线或者改线。   状元人选的问题,属于词臣领域,而内阁作为翰苑词臣的进阶强化版,代表翰苑词臣来执行这个权力。   一般情况下,皇帝不会为了个状元名额,去打内阁的脸。偶尔有几次,都是翻来覆去说的历史梗了。   看看现在内阁成员,首辅张孚敬(敌)、次辅方献夫(敌)、大学士李时(中立)、大学士翟銮(敌),谁会支持他秦德威?   如果觉得认识几个外朝实权尚书,就可以幻想状元,那绝对是历史小白。   他秦德威要是历史小白,就走不到今天!   “怎么不可能?“还真有小白同年反问说。   秦德威就说了大实话:“宰辅里既没有我的亲长,又没有我的同乡故旧,凭什么给我状元?   只是靠着年纪小,写字又快,才博得圣上一点恩遇,给个第三名探花足矣。”   陈凤和许谷听到秦德威这么说,只能轻轻叹口气。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了,三鼎甲里有两个与首辅同省,堪称双保险,怎么可能让秦德威夺魁?   虽说探花也很好了,但堂堂南京城开国以来还没出过状元,秦德威这次已经是最接近的一次了,下次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周围其他同年听到秦德威这老阴阳口气,忍不住附和着笑了几声。   大部分人都是没有宰辅级别过硬关系的,所以秦德威这种阴阳怪气比较对胃口。   准状元准榜眼全都是浙江的,一个会试二百九十多名,一个会试二百五十多名,呵呵呵呵。   至于秦德威年纪小以及日写万字,那真的嫉妒不来,都是秦德威自己的本事。   不过秦德威故意阴阳怪气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与群众打成一片,一起愉快的吐槽不良现象也是加深感情的方式。   目的就是团结同年,加强自己的影响力,毕竟这些人就是以后混官场的最基本人脉了。   或者说也只有秦德威有资格、有胆气当老阴阳人,说出大家共同的心声,带领大家小小发泄一下。   跟张首辅都撕破脸了,还在意首辅扶持的两个新人?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爱听这些话,比如三鼎甲里另外两个人,韩应龙和孙升。   孙升性格温和,不爱与人争论,再说确实也理不直,就当没听见。   但韩应龙从小就是自负性子,气性也大,转头就对秦德威严肃的说:“今日乃登科之日,你我以后便是朝廷命官。   秦同年应当谨言慎行,端正自己,怎可肆言妄语,非议他人?”   秦德威打量了韩应龙几眼,好奇的问道:“你在家中,与亲人也这样摆着架子说话?”   不等韩应龙回应,他又对左右说:“我们可是同年,彼此若不能畅所欲言、放肆说话,还叫什么同年?”   众人又笑道:“是这个道理!”   有人为韩应龙帮腔,不忿的指责说:“你秦德威若有本事,就去夺魁,在这里泛酸算什么本事!”   秦德威大喜,这不是对方的猪队友吗,竟然平白给自己递话柄!这是在全体同年面前树立威望的机会!   他赶紧开口说:“我秦德威能入三鼎甲,全靠的是个人努力,以及圣上恩赐!既然问心无愧,唯有尽心王事而已!   至于今科这个状元头衔,我自思与首辅人情不够,本来就没有想过!   我秦德威宁可去侍奉孤身巡边的父亲,也不当这种被人指指点点的状元!”   说完后,秦德威暗暗给自己点了个赞。这几句的人设,又忠又孝,又当又立,堪称完美!   此时忽然乐声大作,礼官迅速让新科进士重新站好队伍。   然后就在伴奏中,皇帝从华盖殿移驾到奉天殿,官员也在殿中站好。   新科进士在奉天殿朝拜过皇帝后,又回到殿外丹陛东边,面向西而立。   执事官举着榜案放在丹墀御道正中,然后对新科进士宣制曰:“嘉靖十四年四月初二,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然后就到了今天的重头戏,也就所谓的金殿唱名,这是三鼎甲最荣耀的时刻之一。   会有传胪官在奉天殿里开始唱名,每次连唱三遍,然后经过数人连续递唱,一直将名字传到殿外。   三百二十五人聚起精神,就隐隐约约的听到了大殿里开始有声响了。   然后一个接一个的传递唱名,声音越来越近了,但三百多人却越来越疑惑。   唱名一直传递到了殿外的礼官,连唱三遍名字:“一甲一名,秦德威!一甲一名,秦德威!一甲一名,秦德威!”   殿外众人齐齐震惊,没有听错!状元是秦德威,不是韩应龙!   新鲜出炉的少年状元一脸懵逼,这次殿试简直邪门,天天都出意外!   上次是顾鼎臣,这次又是谁?   刚才阴阳怪气嘲讽了半天状元黑内幕,现在脸有点疼,怎么办? 第四百四十一章 见证历史   金殿传胪的仪式在一片懵逼和震惊中,继续举行着。   不能怪大家读书少见识少,实在是这种预定状元突然被换的事情很罕见。   大明开国一百五十年至今,数来数去就那么两三次,被当传奇故事翻来覆去的都说烂了。   比如在永乐年间,有个初拟状元叫孙日恭,这名字竖着写很像孙暴。   心虚的皇帝觉得很膈应,感觉这是对自己所作所为的讽刺,就把孙日恭换成了名字让人舒适的邢宽。   又比如在正统年间,有个初拟状元张和,小太监奉命看过相貌后,回报说,张和相貌有瑕疵,于是状元就被换成了施槃。   状元本来就是天下瞩目,突然被换的事情很少很少,所以才会被当成传奇故事记载和流传。   所以这也算见证历史了吧,大家又瞅了几眼状元头衔飞掉的韩应龙。   韩应龙在唱名之前敢以状元的身份对秦德威哔哔,就是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换掉。   却不料转眼之间,他成了一个新传奇故事的倒霉主角,今后各种民间传说、文人笔记里少不了他的身影了。   时也,命也!这事弄不好要传个几百年的,想开点的话,倒是不愁留名后世了……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场流程没人敢轻忽,在礼官的引导下,脸有点肿的秦状元从人群里出列,独自在最前方。   正好位于奉天殿外鳌头处,正所谓“独占鳌头”也。   这时候众人望着少年状元得背影,突然意识到,此人先前已经确定是大明最年轻进士,现在又肯定是大明最年轻的状元了!   年仅十七岁的状元,已经打破了成化二十三年时,费宏二十岁状元的大明纪录!   远在江西养老的费前首辅,只怕也没想过,居然还在活着时,就亲眼看到自己的纪录被破了。   更传奇的是,费宏儿子费懋贤是这科会试同考官,秦德威在会试时,偏偏就是从费懋贤这房出去的。   不知费懋贤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早知如此,当时会不会宁可血溅三步,也要阻拦张主考闯入搜卷?   但此时此刻,殿外众人心里只有齐齐惊叹,这次见证的历史真有点多!   大明最长的廷试对策,突然被换的状元,大明最年轻的状元!   不过惊叹归惊叹,唱名还是要继续的。   榜眼孙升,探花韩应龙,二甲许谷等九十五人,三甲陈凤等二百二十七人……   唱名仪式结束后,按照程序,大家就应该一起出宫,去外面挂金榜了。   这时候,殿外众人忽然又听到,奉天殿里突然一片山呼万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过了一会儿,又传出消息,礼部顾尚书考据过,唐代十七岁状元莫宣卿生日是八月十七日,而秦德威生日是九月初九。   也就是说,我大明嘉靖朝秦德威以二十多天的微弱优势,确定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状元。   什么也不用说了,皇上有德啊!   殿外这三百二十五名新科进士们,感觉见证历史见证得都有点麻了。   还能怎么办?只能在史上最年轻状元的带领下,又多朝拜了一遍皇帝。   然后在伞盖鼓乐的迎导下,丹墀上的执事官手捧大金榜,出奉天门。   所有新科进士也跟随在执事官后面,一起出奉天门,然后再出午门、承天门。   这段路上,就走得比较散了,没有那么多礼仪班序规矩了。   八卦乃是人之天性,发生了预定状元被换这样的罕见事情,又见到了史上最年轻状元,众人怎能不议论纷纷?   但没人靠近笼罩着神迹光环的秦德威,让他有点孤独。   于是他主动走到陈凤和许谷身边,不知是个什么心情的说:“你们怎么不来祝贺我?你们不是一直念叨南京城没出过状元么?”   卑微的三甲进士陈凤感觉太阳有点耀眼,叹道:“到底还能不能信你?   你说你只能二甲前十,结果你入了三鼎甲;你又说你只能探花,结果你又夺魁。   夺魁就夺魁吧,还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你是不是嘴上说着不在意,背地里却一直偷偷努力?”   “这个真没有!”秦状元也很苦恼,他真不清楚怎么回事啊,只是想弄个二甲前列,怎么就成了状元?   在科场上,他信奉的是够用就好原则,从来不想高调,像会试那样第九十一名就挺好。   谁能想到是这个结果?   魂不守舍的韩应龙的渐渐回复了心神,正好听到陈凤的话,不由得冷笑几声:“人无信不立,秦状元还去侍奉巡边尊亲否?”   哪壶不开提哪壶!秦状元充耳不闻,远离了韩探花。   这时已经来到长安左门,大金榜就将张挂在长安左门外面,向天下人昭告新科进士名单!   到此对其他人而言,今日登科仪式结束了,但状元还另有荣耀。   京师顺天府准备了伞盖仪从,送状元归第,这就是戏文里“打马御街”和“游街夸官”的原型。   这次更特殊,皇帝传旨,又加派了两队锦衣卫大汉将军护送状元归第。   去年秦德威在南京时,抽空与徐老三学过几天骑马。这时也不怕了,被扶上马后,官方游行队伍就开始出发。   这一路上,锣鼓喧天,吹吹打打,青旗招展,人山人海。   街道两侧真的是观者如堵,让秦德威想到了一首诗,正所谓,风吹枷……啊不吉利,满城争看状元郎。   毕竟状元文魁在百姓心中有特殊意义,一般都被看成星宿下凡的人物。   而且这还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不但是当代第一,还是历史第一,不看个稀罕这辈子就再见不着了。   在这样的气氛烘托下,秦德威不免有些飘飘然。   如此荣耀也不枉穿越一遭,虽然没搞到三元六首,但也不给混文圈的穿越者丢脸了。   想着想着,便风度翩翩的对两旁人群招手互动。   看热闹的百姓齐声喝彩,今年这个状元养眼,真是个赛西施!   陈凤和许谷就跟在后面,毕竟住在一起,不跟着走还能怎么走?   结果就听到百姓议论说:“后面这俩同样大红袍的,是不是榜眼探花?”   两人无语,默默的远离了前面独属于史上最年轻状元的队伍。 第四百四十二章 琼林宴   状元游街,一直到秦德威住的武功胡同,才算结束。   左邻右舍男男女女的都出来围着门口看热闹了,把门外堵得水泄不通。   秦状元打完招呼,刚进自家大门,就看到几个仆役全都在聚集前院恭贺迎接。   母亲周氏也从内院走出来,站在穿堂月台上,满脸都是震惊和不可思议。   秦德威连忙趋步上前,行礼道:“孩儿罪过!怎敢惊动母亲前迎!”   周氏结巴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秦德威连忙扶着母亲在穿堂小厅坐下。   又安抚道:“母亲有话慢慢想,不要急!”   周氏连续喘了几口气,才缓了过来,感慨说:“当年那个算命先生,说你有状元之命,竟然没错!”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秦德威:“……”   周氏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了一声:“我亏心啊!”   秦德威:“???”   周氏又接着说:“当年我还以为那算命先生是信口开河哄人骗钱,所以就没给钱!”   即便穿越了也坚信唯物主义的秦德威不以为意的说:“没给就没给吧,这有什么可亏心的!”   周氏紧紧抓住秦德威的手:“你写信回南京,让你叔叔找找人,给他补了卦钱!”   “行行行!母亲安心!”秦德威先答应下来。   下午秦德威主要任务就是一个,速速写泥金帖子给老家和相关亲长报喜。   不只秦德威,按照习俗所有新科进士全都如此,而且朝廷包邮!   秦德威给南京写了好几份,合在了一起全都寄给叔父。   然后继续给辽东都司写了一份,毕竟曾后爹人在辽东,让辽东都司转交即可。   又想了想,又给辽东多写了一份,亲自给广宁卫冯经历报个喜。   不为别的,就是给三甲菜鸡解释一下,状元是多么荣耀。   金殿传胪的第二天,皇帝赐宴于礼部,这就是鼎鼎大名的恩荣宴,也是俗称的琼林宴。   除了新科进士之外,会有一名公侯代表皇帝出席,还有一名内阁大学士出席,以及其他读卷官、殿试执事官员也会列席。   琼林宴规模很盛大,当然主要目的也不是为了吃的,喝酒与交际才是主题。   所有的与宴者,头上都会簪上宫花一支,花枝上挂一面铜牌,牌上有“恩荣宴”三个字。   唯有秦德威这个状元头上的花牌是银制的,装饰的翠羽还要抹上金粉,象征他的特殊身份。   在嘉靖十四年这场恩荣宴,代表皇帝到场的钦命勋贵大臣是武定侯郭勋,嘉靖朝前期第一当红武官。   而内阁里,首辅张孚敬由于某人不愿意来,次辅方献夫由于某人不愿意来,大学士翟銮也由于某人不愿意来,结果只有排第三的大学士李时能出席了。   这样的宴席上,打破历史记录的状元当然是焦点人物,在拜完列席大臣后,便有数不清的同年来找秦状元敬酒。   大家又不傻,秦德威才十七岁就中状元,入官场后就是从六品翰林院修撰这样的超级清流,意味着什么?   简单的概括,这意味着秦德威自从踏入官场开始,就领先了大部分人十年功夫,而且他才十七岁。   中进士的平均年龄是三十左右,也就是说,秦德威才进官场,地位就相当于大部分同年混到四十岁的状态了。   就算秦德威以后什么都不干,每九年考满才能升一级,那么熬到六十左右差不多可以升五次,成为正四品翰苑词臣。   再外调的话,就相当于京官里的三品侍郎,或者外地的布政使,或者是巡抚!   也就是说,只要秦状元第一别造反,第二别辱骂皇帝,第三能活到六十,第四别辞官。   那么就算他天天躺着睡觉,躺到最后也是侍郎或者巡抚、布政使保底,中间肯定还能当几次考官,收一堆门生。   这就是一位十七岁状元进入官场后的最低下限,绝对不可能比这更低。   那这位十七岁状元如果不想天天躺着睡觉呢?   看看二十岁中状元的费宏,十八岁进士李东阳,十九岁进士杨廷和,人手一个首辅啊。   外行人不懂,只知道在戏文里瞎编什么中状元后当了“八府巡按”、“钦差大臣”,但内行人肯定门儿清。   对这样的同年,那必须“感情深一口闷”啊。   现任的尚书和大学士们,咱没有门路巴结不上,那就结好一下未来的也行!   一起从南京来的乡党许谷还想着挤进去敬酒,但被陈凤拉住了。   “咱们就别凑热闹喝酒了,留着精神,等结束时,还要把秦板桥抬回去!”陈凤很机智的说。   自从穿越以来,秦德威很少喝醉,但真架不住现在人多啊!三百多同年,一人抿一小口也受不了。   当初会试结束时,他还想着在榜上找找未来的名人同年抱大腿,结果到了最后,又是别人都想抱他大腿。   其实秦德威酒量不算太差,但今天没多久,就已经飘飘忽忽了,如在云端了。   忽然有人喝道:“醉酒伤身,秦小子节制点!”   秦德威醉醺醺的说:“老子当年……”   忽然感觉冷场了,有点不对,秦德威立刻回头看去,原来是老座师张潮张学士。   天地君亲师里的师,最正牌的那个。   张学士冷笑:“老子当年又怎样?”   秦德威拍了下额头,尽可能让自己清醒点,然后行个礼恭敬的说:“学生我见今日之荣华,不由得感念当初贫困落魄之时。   一时间灵思如涌,想了一首满江红,正好刚说了四个字,老师你就来了!”   张学士嘲弄道:“老子当年四个字?你接着编!”   “那就请老师欣赏!”秦德威拉开架势,抬起手,表情似乎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开口半唱半吟。   “老子当年,曾几醉,石城夜月!但惨淡,狮儿霸气,挥斥方遒!   一片金陵秋柳绿,三更鹄渚寒涛急!问扁舟,谁叫落梅风,声声笛。”   张学士:“……”   秦德威继续借着醉意吟唱下半阙:“高吟罢,歌声歇;独酌倦,残红没。忽天风吹梦,长鲸喷雪。   下界霜钟催去急,倒看万顷沙洲白。蓦惊回,风雨锁严城,空凄切!”   雾草!众人大惊失声,还真编出来了?   来自天南地北的同年们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南直隶的人总是说秦德威是诗霸。   只有陈凤和许谷两个南京人继续淡定,基操勿惊,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张学士挥袖而去,就评价了四个字:“不合时宜!”   见老座师走了,气氛又活跃起来,有人说:“秦板桥你不作一首状元诗吗!”   秦德威回应说:“也不见你们给我这个状元赠诗!”   那人又道:“谁好意思班门弄斧,还是板桥自己写了。”   秦德威谦虚的摆摆手:“还是算了,我不擅长写自己。”   没别的原因,不知为何,后世写状元的诗词太烂了,实在拿不出手,所以抄无可抄。   最合适的“五百名中第一先,花如罗绮柳如烟”这首,已经在十八年前被舒芬写出来了……   又有人笑道:“板桥过谦了!你怎么就不善于自述?   十二岁写下‘大梦金陵几度春,青溪桃叶渡江人。’   十三岁写下‘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   十四岁写下‘现身莫问三生事,我到人间十四年。’   十五岁写下‘沧海茫茫粒米身,摩夷何处问前因。’   这些诗句,不都是你写的?可以照此风格再作一首!”   秦德威:“……”   他十分不确定,这是真粉还是黑粉?   众人都叫道:“状元郎作一首!”   秦德威叹口气,信口道:“没什么诗词灵思,只是偶有几句歌词!   我如朝露生,如梦亦如幻。有生斯有死,状元何所憾!”   已经喝多的秦状元暗暗骂了几句,后世人太坑了,连写状元都写不好!还得靠自己现场胡编! 第四百四十三章 老师但请放心!   琼林宴结束后,秦德威是怎么回去的,他完全没印象了,用五百年后的话说就是喝断片了。   反正从下午一直喝到了晚上,再醒过来时,就已经又是白天了。头晕,嘴干,四肢无力,还有点恶心。   抬头看了眼四周,原来是自己家里,没有被捡尸。   在屋里觉得太憋闷了,秦德威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到院子里。   又觉得阳光刺眼,一屁股坐在了树荫下,呼吸着新鲜空气,才觉得略微舒适了些。   其实登科后的官方活动还没有结束,明日还要去国子监举行释菜之礼,以及从唐代流传下来的题名刻石习俗。   另外状元要去鸿胪寺领取特制朝服并学习礼仪,然后带领新科进士再次入宫上表谢恩,到此庆典性质的活动才算结束。   不过活动都没安排在今天,所以可以瘫在家里休养。   估计朝廷也知道,在琼林宴次日,大家状态都不会好。   又喝了两碗粥,秦德威感觉身体状况舒服多了。年轻就是好,恢复得快!   另一边院子的陈凤和许谷也醒了,过来一起喝粥。   秦德威懒洋洋的靠着大树,询问道:“我昨天醉酒后,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吧?”   陈凤答道:“也没说别的,就是有人拿话来激你,说你言而无信,你就拍着胸脯说肯定去的。”   “什么言而无信?”秦德威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陈凤提醒说:“就是金殿传胪那天,你说要去侍奉巡边尊亲的话。”   秦德威:“……”   真是喝酒误事啊,怎么又把这茬提起来了?   先不想那些了,秦德威又问道:“你们接下来你们打算如何?”   其实在中进士后的头几个月里,或者说今年以内,将会是他们人生当中最自在快乐的几个月了。   如果不着急做官的话,请假十分好请。如果想请假归省,或者结婚,朝廷都会批准。   很多新科进士都有荣归故里的梦想,登科后会请假回老家光宗耀祖,顺便探望父母。   毕竟以后做官,这条命就卖给皇帝了,无法侍奉双亲早晚看顾,所以要告别一下。   还没成亲的进士,肯定也要顺便娶个亲。   毕竟这时代讲究成家立业,如果都没成家,就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在官场上吃亏。   听到秦德威询问未来数月的去向,许谷就答道:“等着朝廷馆选,然后请假回南京省亲。”   除了跳出三界外的天生仙三鼎甲,新科进士们的前途就是在一次次分流中逐渐走向不同路径的。   馆选就是对新科进士的第一次分流了,被选上的可以成为庶吉士,在翰林院学习三年,这是除了三鼎甲之外最好的路径。   简单地说,对普通进士来说,如果选不上庶吉士,以后连入阁的资格都没有了。   非翰林不入内阁,庶吉士学习几年并留馆是最初级门槛。   当然对秦德威来说,他不用关心这些,状元任命是固定的,他肯定是翰林院从六品修撰,先天仙缘,不必半路修行。   陈凤又对秦德威反问说:“你下面要做什么?是不是成亲,还要回南京吗?”   秦德威想了想,就站了起来说:“我换身衣服,找老座师去。”   然后秦德威就带着随从,出门往张潮张学士家里而去了。   今天张学士也没去衙署,就在家里休息,秦德威去了就见到人了,还得恭恭敬敬行礼。   毕竟张老师现在是乡试座师加会试座师,又有一年教习之恩,而如今又讲究“天地君亲师”的伦理。   对秦德威而言,除了皇帝、父母之外,张老师就是最大的人物了。   “你来的正好,我也想找你。”张学士说。   秦德威就问道:“老师有何教导?”   张学士看着秦德威,暗暗感慨,状元真是个看命又看脸的东西。   两年前教学时,谁能想到,就这么一个浮躁小儿,居然能成为破纪录的状元。   “你也要入翰苑了,我对你很不放心,就想着嘱咐你几句。”张学士作为一个翰林界的老前辈,确实也有些话说。   秦德威很诧异的反问:“我这样品绩优良之人,老师有什么不放心的?翰林院那种地方,又有什么值得……”   眼瞅着张老师的脸色不太好,秦德威立刻又恭敬的改口说:“请老师训话!”   张学士忍住想打学生的冲动,略带自豪的说:“一入翰苑,便终身以翰苑为荣,这是一个很讲究前后辈传承的地方。我便以前辈身份,对你说几句。   翰林院号称士林华选,身份尊贵,但自身职权并不重,所以没有其他衙门那么热闹。在翰林院任职,首先要耐得住寂寞!”   秦德威回应说:“老师但请放心!我自己就是热闹,翰林院有没有其他衙门那样热闹不要紧!”   张学士决定,还是趁忍无可忍之前,先把自己想说的都说完。   “翰林院号称清流,但每年到手的钱粮并不多,其实很穷苦。所以其次,你要忍得住清贫!”   秦德威立刻答话说:“老师但请放心!这也没关系,我家里开着钱庄,不在意俸禄,翰林院有没有油水无关紧要!”   张学士深深吸了一口气,“另外翰林院所做的都是文翰之事,没有什么赫赫权势,缺少那种做官老爷的快感。所以第三,你要守得住平常心。”   秦德威毫不在意的说:“老师但请放心!只要我还有嘴,啊不,只要我还有才华,就能有影响力,翰林院有没有权势无关紧要!”   张学士忍不住就拍了下桌子,喝道:“照你这么说,有没有翰林院,对你也无关紧要了?”   明明都是老生常谈的、最正确的东西,谁听到了都得老实受教,怎么到了秦德威这里,就变了味?   秦德威吓了一跳,赶紧高情商的弥补说:“老师何出此言?翰林院对学生我毕竟还是很有意义的,毕竟大家都认为它很重要!”   张学士:“……”   他又一次发现,秦德威真的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物,那种心气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   别人都将翰林院视为终南捷径,而在秦德威心里,翰林院好像就是个点缀?   如此孽徒,自己居然还想拿他当翰苑风流的衣钵传人,真是猪油蒙了心!   时至今日,还能退货吗? 第四百四十四章 一语成谶!   念及辛辛苦苦两次搜卷实在不容易,张学士认为还是要挽救一下秦姓孽徒,免得将来走歪了路子。   他想了想又说:“其实如今在词臣中,有一个是你的榜样人物。”   秦德威疑惑的问道:“李太师文正公、杨太保文忠公、还有另一个杨太保文襄公都已经殁去了,费少师又归隐了,谁还能当我的榜样?”   秦德威说的四个人分别是李东阳、杨廷和、杨一清、费宏……   张学士握紧了拳头,五味杂陈的说:“我想说的榜样人物是,吏部左侍郞兼掌院翰林院学士董玘董中峰!”   没等秦德威开口质疑,张学士怕自己心塞,又抢先道:“董中峰十八岁时,于弘治十八年,以榜眼登科,只比你差一点吧?   至今三十年,安安稳稳的做到了正三品词臣,只差一步就能升尚书入阁!”   但说完之后,张学士看到秦德威有点嫌弃的表情,还是心塞了。质问道:“你这是什么神态?”   秦德威就吞吞吐吐的说:“这位董前辈如此高的起点,三十年才做到一个虚衔三品,就这……”   张学士训斥说:“我的意思是,今上恩威莫测,你应该学董中峰这个镇静功夫!不要跳脱多事!   最近这三十年,从正德到嘉靖,朝廷动荡甚多,而董中峰一直能够安安稳稳,时至今日只差一步入阁,不值得你学习吗?”   秦德威拼命回忆了半天,历史上后面十年内入阁的新人只有夏言、严嵩、许赞、张璧这几个,前两个是红人,后两个是酱油。   但无论如何,绝对没有这个听起来很牛的董学士。   所以这是一个不知道为什么,然后就没有然后的人了,十八岁的榜眼居然在历史上毫无名气。   秦德威一边想着,一边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老师你教训我要安分守己,不要跳脱多事,道理是这个道理。   可是在十年前,老师你怎么就去左顺门哭大礼议了?难道是你那同乡杨慎杨前辈绑着你去的?”   张学士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进谏不能算跳脱!叩阙……议大礼的事,能算不安分么?”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国家养士”,什么“仗节取义”之类,引得秦德威又紧张起来。   “老师还是不要说别人了!”秦德威赶紧给张老师端茶倒水,引开话题说:   “老师不如想想你自己,圣上似乎对你有所缓和,居然能放了你出来主考。那么你对以后就没点想法?”   张学士喝了茶缓缓心情,叹道:“我还能有什么想法,五十岁知天命的人,才是个从五品,没有以后了!”   秦德威诧异的说:“老师你才五十?我还以为您都快六……”   看着老师的脸色,他又赶紧强行扭过话头说:“老师你自己不能气馁!这次你主持完会试,算是一次功绩,按惯例应该会升到五品了。   翰苑词臣升迁与外边不同,快起来很快,你看那夏言,当初一年半就升到礼部尚书了!”   张学士摇摇头叹道:“大明百年来,又有几个这样的例子?这样际遇不是随便就能有的。”   秦德威苦口婆心的劝道:“那我先给老师定个小目标,三年侍郎、五年尚书、十年入阁!   做人如果没志气,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前人说过,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张学士唉声叹气,大道理都会说,自己听了一辈子,但大道理还是大道理。   秦德威又很认真的说:“老师啊,其实扑街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心理上习惯了扑街。”   张学士大致能猜到意思,但还是有个词没懂:“扑街是何意?”   秦德威随口答道:“霍韬他们那边的乡言!大致可以形容您最近这十年的状态!”   张学士有点糊涂,今天到底是教训学生,还是被学生教训?自己这个老师,还能不能当老师了?   秦德威暂时也只能说这么多了,无论以后怎样,先在老师心里埋下一颗种子再说。   反正张学士今天实在没感受到师道尊严,又摆出长辈架子:“其他事情不必再说了,但你婚事要抓紧办,在入职之前成亲!”   秦德威答应下来:“这个自然,学生晓得!”   张学士叮嘱说:“一个十七岁的未婚状元,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记你了,但你不要做那负心的陈世美!”   秦德威再次保证:“老师但请放心!我绝非忘恩负义之人!”   张学士突然笑嘻嘻的说:“老夫反正也无儿无女,已经收了徐妙璇为义女,替她过世的父亲看着你。”   秦德威无语,你们开心就好。   张学士思考着说:“成亲这种大事,肯定离不了双亲,你母亲在京师,但你父亲却在辽东。   你不如请假,去辽东探望父亲,并亲自将婚事告知父亲,并取得父亲的同意,这才是礼数。”   秦德威蛋疼,自己就是为了“忠孝人设”,随口胡咧咧了一句“不如去侍奉巡边的父亲”,怎么就绕不开这个坎了?   张学士想起了什么说:“而且你那话也传的人人都知道,影响总归是不好!   正好你去探望父亲,也算是一举两得,平息舆情。一个月就回来了,正好婚事也能筹备完毕。”   秦德威更蛋疼的是,辽东今年要闹兵变啊,有曾后爹刷功绩就行了,自己去凑什么热闹?   虽然根据历史资料,这波兵变很理智,没有占据城池杀害官员行为,人身危险性不大,但就怕蝴蝶效应。   “不去辽东行不行?”秦德威为难的说。   张学士很奇怪的说:“京师到辽东都是人员往来很多的大路,又不是高山峻岭偏僻小路,沿途驿站完备,马车大约十天就能到辽阳城。   而且辽东近些年还算安宁,虏患很少,又是春暖花开时节,所以你去辽东并不算艰辛,有什么为难的?   再说你许久不见父亲,此番中了状元又要娶亲,也该去省亲报喜,为人子者总要有孝行吧?”   秦德威挠挠头,张学士这个想法,确实就是当前的主流想法。   这么多因素叠加下来,辽东那个地方又不是特别远,路也不难走,又暂时没有边患,有什么理由不去?   如果不探望父亲,看起来似乎确实有点太冷漠,不够孝,不符合当前主流价值观。   蛋疼翻倍,真是一语成谶! 第四百四十五章 山海之间的见闻   被老师劝了一番,不拘礼法的秦德威纵然私心里觉得没必要,但也只能请假筹备探亲了。   舆论就是这样的,后爹也是爹,你又中状元又要成亲,不去找爹汇报一下不像话!   就是徐妙璇舍不得,也劝秦德威去探望父亲通报婚事,要的就是礼法上的“明媒正娶”四个字。   刑部尚书王廷相诧异的看着前来求助的秦德威:“你就是去趟辽东,带那么多人作甚?”   不是王廷相不在乎秦德威安全,主要是辽东虽然号称边镇,但近些年确实是安定之地,有点安居乐业的承平样子。   只是边境偶有小股虏患骚扰,可你秦德威又不是沿着边境线走。   秦德威回答说:“行走在外,安全第一!烦请老大人借给差役四人,要健壮悍勇的,会骑马去过辽东最佳!”   刑部这地方差役多,而且肯定有差役押解过人犯去辽东戍边,秦德威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王廷相无语,没见过这么小心惜命的人。   他又想了想,秦德威好歹是新科状元,若有个闪失,朝廷脸面也不好看,就帮了这个忙,精选了四名差役借给秦德威。   又把王马张赵四大仆役都带上,加起来就有八个健壮随从了,秦德威这才稍微觉得有点安全感了。   又筹备了三匹用来骑行的马,外加两辆马车,组成了一支九人小队伍,趁着还是春暖花开就出发了。   秦德威时而上马练习骑术,时而上车打盹,四五天时间出了山海关,正式进入辽东地界。   辽东这地方与其余各省不同,没有通常的府州县,行政上只有一个辽东都司,下设二十五卫,以及自在、安乐二州。   所有人口户籍,无论是种地的还是从军的,都编入二十五卫进行管理,地面上所有的行政事务都是由卫所来办理的。   也就是说,那些本该属于府衙县衙的地方事务,在辽东都是由卫所来承担的,这就叫实土卫所,军政一体化的机构。   秦德威一路走马观花,只见山海之间虽然地广人稀,但入目也是一片沃野,水草丰茂。   军民以一座座城堡为核心,都围聚在城堡周围居住,形成独特的边镇风貌。   望着耕田的百姓,秦德威不由得轻轻叹口气。   谁能想到,如今在嘉靖初年最安宁的边镇,百年后却成为血与火的修罗场,全大明最惨烈的前线。   秦德威也不犯傻,就老老实实沿着官道、驿站前行。   出山海关又走了一天半,过了三个驿站后,又看见后世非常著名的宁远城。   当然在嘉靖十四年时,这里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宁远卫卫城,路过的行人不会多看他一眼,继续沿着官道前行。   大明辽东地区有两个核心,西边是广宁城,东边是自在州,也就是俗称的辽阳城。   现在辽东都司衙署、辽东巡抚、辽东镇副总兵在辽阳城,辽东镇总兵、辽东镇守太监在广宁城。   秦德威不确定身为辽东巡按的曾后爹在什么位置,巡按是没有固定驻地的,所以就先就近去广宁城。   反正也不怎么绕路,再说广宁城里面,还有个冯经历需要看望。   又走了两天多,天黑时抵达了医无闾山下的闾阳驿,这里距离广宁城只有五十里了。   秦德威便决定今晚在这里休息,明早再出发去广宁城。   其实这个驿站有点像是营堡,毕竟地理位置很特殊,周围数十里都没多少人烟,驿站就起到一个据点作用。   今天没有官方人物入住,秦德威花了点钱,就顺利在驿站安顿下了。   辽东这地方很多制度都与内地不同,比如内地驿站都是由驿丞来管理,而辽东的驿站都是由一名百户来带管。   秦德威吃过晚饭,就去拜访闾阳驿百户,送点小礼物就闲聊起来。   他旁敲侧击的问道:“近来辽东可有大事发生?”   那百户就答道:“这边没有什么,但听说东边辽阳出事了。前阵子吕巡抚削减了军士帮贴,又督促军士扩修辽阳城墙,激起了哗变。   连吕巡抚都被抓起囚禁了,不过又听说巡按曾御史出面劝谕,事情已经平息了。”   平息了就好,自家老爹有功更好,秦德威问完消息后,就回去休息了。   次日清晨,秦德威起来后,换上了独属于自己的状元朝服,梁冠罗袍,雍容华贵!   这绝对不是为了显摆,既然要正式拜访别人,当然要庄重一些!   驿站百户正在堡门巡视,看到上车出发的秦德威,愕然道:“秦公子为何穿上了戏服?”   秦德威无语,不会说话就别说话,难怪这么大岁数了只是个百户,还被派来管驿站!   从闾阳驿出发,沿着大路走,估计差不多一个多时辰后,就赶到广宁城。   秦德威穿着状元袍服,就无法骑马了,只能稳坐车中。   才走了半个时辰,秦德威忽然听到急促的马蹄声,有五六个骑士从另一边道路过来,然后超越了自家队伍。   本来这没什么稀奇的,但这几个骑士在前面忽然又兜了个圈子,绕着回来了。   秦德威一行人立刻提高了警惕,离的近了,却见骑士当中闪出个修长美貌的小娘子。   小娘子催动马匹在秦德威座车旁边来回奔驰,甩了两下响鞭,脆生生的问道:“小郎君生的好俊哟!是哪里人啊!”   秦德威感觉自己被调戏了,边镇的姑娘这么开放的吗?   他正正经经的答道:“在下自京师来,前往广宁卫探望友人!”   小娘子马术极好,又绕着秦德威转了一圈说:“娶妻了吗?”   雾草,这么直白的吗!秦德威又赶紧说:“有未婚妻了!”   小娘子这才回头看了秦德威几眼,依依不舍地离去。   赶车的马二啧啧称奇,“听说北地尚有胡风,男女混处不避嫌,看来果然如此!”   秦德威摇摇头,这倒是有点五百年后的感觉了。   又走了半个多小时,便望见了广宁城,其实全称应该是广宁卫城,可能是整个辽东最大的城了。   全城周长十几里,设有五座城门,辽东镇总兵府、镇守太监府、广宁卫都设在城里。   前两个跟秦德威暂时没有关系,他从迎恩门入城后,就直奔广宁卫而去。 第四百四十六章 穿朝服的大人物   广宁卫经历司的冯经历此时正在与顶头上司,也就是广宁卫指挥使袁璘争辩。   “大人何故克扣军士草价钱?”冯经历质问道。   袁指挥也是深深的蛋疼,这冯恩哪里像是被贬来戍边的?这踏马的简直是给自己派了个大爷来!   他不知道已经被贬成杂官了吗?还摆什么老爷架子,多管什么闲事!   不过袁指挥也没太好的办法,一来是冯恩有大背景,实在惹不起。二来冯恩声望高,卫所里读书的都崇拜他,没事还去儒学上个课。   袁指挥就只能解释说:“抚台吕中丞到广宁了,他的官袍仪仗都在辽阳被毁,总要再置办一遍行装。卫里又没有多的银钱,只能另行设法应急了。”   什么置办行装,大概还是借机贪污罢了。冯恩冷笑几声:“亏得大人你能想到军士草价钱!这克扣下来,不知有几分落到大人你腰包里?”   袁指挥心里暗骂,这姓冯的怎么如此生愣,难怪惹恼了皇上被发配边镇!   不知自己到了几辈子霉,让这姓冯的居然发配到自己这里了!   想着想着,他就拿出了正三品指挥使的气场,喝道:“冯恩!你胆敢不顾上下尊卑,信口开河么!你若有不满,请对抚台说去!”   冯恩还想说什么,有个积年老吏进来打圆场说:“冯大人!方才在大门外看到个人,投了拜帖说是找你的!我就顺便帮你拿过来了!   拜帖?冯恩实在想不出,谁还能跑到辽东这边地来找自己。   他打开帖子看了眼落款,顿时久久无语。不就是考了个状元吗,至于千里迢迢的跑过来显摆吗?   看到冯经历一声不吭的往外走,老吏跟随着出来了,好奇的问道:“大人因何而发愁?”   冯经历无奈道:“有个本来不如你的朋友,最近撞了大运,过的比你好了。   可他不但要写帖子给你,而且还要亲自不远千里跑过来见你,你说本官是什么心情?”   老吏拍马说:“如此恶客,那就不见罢了!冯大人也是从天上贬下来的,自有身份体面。”   冯经历愤愤的说:“可他爹是辽东巡按御史!”   巡按御史,代天巡狩,辖区内可以监察所有人,与巡抚分庭抗礼!   小吏立刻闭嘴,真惹不起,原来真正在显摆的是冯经历,连巡按的儿子都要不远千里来拜访!   走到大门,远远的不用仔细辨认,冯经历就能看到一团风骚的红色。   “冯兄!”秦德威挥舞着大袖叫道,等冯恩走得近些,又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我的消息,你知道了吗?我这里有第一手的细节,待我详细与你说来。”   冯恩忍不住吐槽说:“你就不问问我过的好不好?”   秦德威摆摆手说:“不用问就知道,肯定经常顶撞上司和同僚,然后与卫所格格不入,又有什么必要多此一问?还是听我与你细细道来吧!”   冯恩真不想听秦德威的“细细道来”,打断了说:“正好有件为难事情,你帮我出出主意。”   随后冯恩就将指挥袁璘打算克扣军士草价钱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秦德威。   最后问道:“我当如何是好?他让我出各种安抚人心的布告文书,怕不是最后要被连累。”   秦德威摇摇头,然后才说:“你什么也不用管,他肯定要自食其果!”   冯恩又不能理解了,“你还能说的更明白么?”   秦德威说:“连我都听说了,吕中丞在辽阳激起了兵变,被士兵撕碎了官袍并囚禁起来,可谓是颜面扫地,最后又不得不来到广宁。   在这种情况下,袁璘还敢声称为了吕中丞克扣草价钱,这不就是诱导别人再来一次兵变么!”   冯恩还是不敢相信,“这不可能吧?广宁卫这边又没有苛虐士卒,何至于此?”   “怎么不可能?”秦德威解释说:“前段时间辽阳兵变,不但囚禁巡抚,甚至还有焚烧官署的事情,而朝廷那边没多大动静,甚至以妥协招抚为主。   这就给广宁卫军士提供了一个榜样!辽阳那边怎么做的,这边就可以照葫芦画瓢!   只要这边有野心人物煽动,几乎必定能成功起事!   正所谓,杀人放火受招安!而且吕中丞如今威严荡然无存,军士心理上惧怕吕中丞的因素就削弱了许多。”   冯恩还是不敢相信,却又不敢否定秦德威的判断,多少次事实证明,秦德威的预判向来十分精准。   秦德威又劝道:“但你也不必担心!就算有兵变,他们想劫持的也是吕中丞和袁指挥这样的高官,然后才好与朝廷讨价还价。   你这样只知道搞文书的从七品小官,没有什么价值,根本不会有什么风险!”   冯恩不满的驳斥说:“什么叫没什么价值?我在卫里有特殊地位,谁不知道我冯恩大名!”   两人本来是坐在经历司里说话的,此时忽然听到外面人声鼎沸,间杂着巨大的喧哗声音。   秦德威与冯恩走出经历司门口,却见有不知多少军士涌了进来,瞬间将卫司前院充满了,高呼着要捉拿袁璘。   冯恩愕然,秦德威刚说完可能要出乱子,竟然立刻就应验了!两年不见,这乌鸦嘴还是没变!   本来秦德威只打算看看,但却不知为何,冲过来了十几人,将自己团团围住。   秦德威莫名其妙,自己刚才什么都没干!难道自己长了嘲讽脸?   有个人兴奋的叫道:“看!这里也有一个大官儿!”   人群里有人喝道:“一并带走!”   秦德威:“……”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身上还穿着朝服。   这帮人踏马的并不认识朝服,只觉得自己穿的雍容华丽,就是个大人物!   一开始因为觉得卫司里安全,所以秦德威让随从都在大门外等。但怎样也想不到,进广宁卫还能遇上这事!   当即就有几条汉子,不由分说,拖着秦德威就往外走,对旁边的区区从七品看都不看一眼。   冯经历无语,自己这么没有排面的吗!要不是对方人太多,抡着棒子就上了!   秦德威连亮明身份都不敢,很明显对方是想多抓几个大人物当筹码,如果自己亮了身份,更跑不掉!   踏马的!早知道不这么骚包穿朝服了!   站在大门外等秦德威的八个随从,只能眼睁睁看着秦德威被裹挟而去。   他们八个再能打,也是投鼠忌器啊,况且对方百余人,怎么可能打得过! 第四百四十七章 秀才遇到兵   八个随从见秦德威被乱兵带走,不知如何是好,只有赵四还算机智,立刻就提议道:“先兵分两路!若有情况,还在广宁卫衙署门前或者城内广宁驿汇合!”   于是八人分作两批,来过辽东的四名刑部差役远远跟在乱兵后面,看看这伙人的去向。   而王马张赵四人进了广宁卫衙署,找冯经历去。他们出自江宁县县衙,与当过江宁知县的冯恩认识。   冯恩看到这四人,先喝道:“不要慌!秦德威不至于有危险!”   只能先往辽阳送信,报与辽东巡按曾御史,于公于私这都是必须的,同时向同城的辽东镇总兵府报信。   然后冯恩亲自就去了广宁卫儒学,请生员士子们帮忙打探消息并给乱兵通通气,先保证秦德威别吃太大苦头。   这儒学里的生员都是本地人,而且多是上层人家的,他们素来信服冯经历,帮这点忙没有问题。   却说秦德威被簇拥着出了广宁卫衙署,然后沿着街巷一路前行。   这伙乱兵人多势众,团团围着秦德威,根本就不怕他跑,所以也就没有“上措施”,只是裹着秦德威前进。   一边走着,一边还有乱兵与路边其他人熟络的打着招呼。恍惚间让秦德威感觉不像是兵变,倒像是游行。   这也不足为奇,边镇地方常常兵民不分,军士本身也是城中居民,三亲六故多的是。   看到这景象,秦德威就明白了,为什么这种兵变,朝廷总是妥协招抚为主。   没走多久,就看到一排高大的栅栏,秦德威又被带了进去,入目便是一块校场。   就算从来没有来过广宁城,秦德威此刻也能看出,这里必定是一处营区。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营,但秦德威根据乱兵迹象推断,可能是广宁城备御营。   这次乱兵起事源头,是广宁卫指挥使袁璘克扣银钱。   想想就知道,那袁璘要克扣银钱,也只能克扣本卫军兵的。   换个说法,城中虽然还有辽东镇总兵的标营,但袁璘敢去克扣吗?   此时校场上乱哄哄的,有条黑面虬髯的汉子站在秦德威面前,疑惑的对另几个人说:   “让你们去卫衙抓袁璘那厮,你们这是抓了个啥人回来?袁璘呢?”   有人答道:“袁璘那厮翻墙跑掉了!这小哥儿穿着不俗,这模样必定也是个大人物!”   一干军兵对着秦德威品头论足,确实也看不太懂秦德威的服饰。   还有营区里亲眷老少跑出来看热闹的,另外听说抓了个美少年回来,大姑娘小媳妇也出来了不少。   在这些偏远边镇军民的认知里,官老爷袍服都是圆领并胸前有鸟兽补子,头上是乌纱帽。   而秦德威这一身大袖罗衣还带裙裾的骚包样,他们真没见过,只是隐约感觉像是个大人物服饰。   黑面虬髯汉子对秦德威喝道:“你是什么官儿!”   秦德威咳嗽一声,认真的回答说:“其实,我是一个倡优!”   黑面虬髯汉子又疑惑了:“是啥?”   秦德威叹口气,通俗易懂的解释说:“就是戏子!”   周围众人顿时恍然大悟,难怪这小子穿成这样,这宽袍大袖的行头确实有点像戏子!尤其长得也像!   有人插嘴问道:“那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秦德威不卑不亢的解释说:“我是南方人,与冯经历都是南直隶的,来投奔冯经历混口饭吃。”   然后又道:“好汉们举事,与我并无干系,你们抓了我也没有大用。都是艰难讨生活的人,何苦彼此为难?”   黑面虬髯汉子可能是理解能力不太好:“你说了这一大通,究竟是什么意思?”   秦德威深深吸一口气,“我如此没用,好汉不如放了我,也算是积德行善了!”   黑脸虬髯汉子一口拒绝了:“那可不行!你已经进来了,知道了许多底细,也知道头领就是我,断然不能放你走。   有人告诉过我,官老爷们向来喜欢擒贼先擒王,让我务必小心。”   秦德威无语,真想大骂一句,踏马的就你这智商还头领!   有几个女人起哄着叫道:“于蛮子别为难小相公啊!”   原来这黑脸虬髯汉子叫于蛮子,秦德威只能又对他说:“于头领借一步说话!”   “什么叫借一步?”于蛮子没明白。   秦德威只觉得心累,“就是私底下说几句悄悄话!”   于蛮子毫不在意的说:“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不怕被听!”   一肚子阴谋诡计的秦德威简直无奈,真踏马的是秀才遇到兵了!   他只能当着许多人的面,硬尬着说:“于头领你也知道擒贼先擒王,那这个头领又怎么来的?   肯定是有人怂恿你举事吧?你知不知道,你这是上别人的当了!你就是被推出来顶罪的!”   于蛮子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   秦德威故意轻蔑的说:“就你这样,还想不走漏风声?   我敢说,就你们人群里,肯定某位官老爷的内应,多半就是怂恿过你的人!   先把闹起兵变,然后这位官老爷在内应的帮助下,就能平息兵变。   最后这位官老爷升官发财,你于头领被推出去顶罪!”   于蛮子惊叫道:“你怎么能知道!”   秦德威立刻接着说:“为什么没抓到袁指挥,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说明你们当中肯定有内应,随时会出卖你!这才是你的心腹大患!   所以你抓着我毫无意义,趁早放了我,然后仔细清查内应才对!”   他秦德威没别的本事,绝学就是诛心!如此三寸不烂之舌,他就不信于蛮子不起疑心!   只要于蛮子起了疑心,肯定就无心留下他这个没用的外人,关起门进行内部排查整顿才是当务之急!   此时于蛮子突然扭头大吼一声:“崔大毛我日你娘亲!”   随即飞身扑向人群里另一个人,两人当即就厮打起来,拳来腿往,一时间打得好不热闹!   又过了一会儿,于蛮子和崔大毛一起骂骂咧咧的站在秦德威面前。   于蛮子对秦德威说:“真他娘的让你猜中了,崔大毛果然没安好心,吃了我一顿教训,已经降伏了!”   秦德威:“……”   此时秦状元的心情就是,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这踏马的还怎么用计!   突然有个稚嫩的声音说:“你肯定不是戏子!”   秦德威下意识转头看去,却见是个十来岁的小屁孩,手里还捏着一串山楂,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望着自己。   那小屁孩见秦德威瞪过来,反而更人来疯:“我见过你的,你带着七八个随从,绝对不可能是戏子!”   秦德威眼神凶狠,他此时连杀人的心思都有了,熊孩子真是最令人讨厌的物种之一!   旁边有个美貌小娘子连忙拉住了小屁孩,捂住了他的嘴。   秦德威便也认出来了,她就是在路上时,遇到的那个骑术绝佳,言语调戏自己的小娘子。 第四百四十八章 熊孩子是祸根!   听到熊孩子的话,于蛮子顿时又起了疑心,对秦德威质问道:“你到底是干啥的?”   秦德威想先去打熊孩子再回答,但是够不着,只能回话说:“我一个南人在辽东边镇,焉敢独自行走?   所以为安危起见,与几个人结伴而行,又有什么可说的!”   刚才与于蛮子打了一架的崔大毛也质疑说:“就你刚才那番话,也不像是一个戏子能说出来的谋略!”   秦德威叹口气,又解释说:“但我听评书看话本,难道就不能学得一二么!别的不说,就一本三国,里头有多少人心谋略?”   论起狡辩功夫,秦德威绝对没问题,但他也怀疑和无奈,这还能有用吗?   就在这时,营门方向突然一阵欢呼,顿时就有消息传过来了,另一伙乱兵把刚到广宁行台的巡抚抓过来了!   雾草!秦德威极其无语,这巡抚吕经真是个废物点心啊!   堂堂一个封疆大吏,在辽阳就被哗变兵卒抓住打了一顿,跑到广宁又被抓住,大明还有比这更废的巡抚吗!   幸亏在内乱里被抓住,估计以后肯定撤职了。要是遇上了外敌入侵,有这废物巡抚坐镇辽东,局面岂不更糟!   看着所有人注意力都朝着营门口,秦德威感觉脱身机会又到了。   主动对于蛮子说:“好汉们捉住巡抚,便也算有所依仗,留我也无用了,可否让我告辞?”   于蛮子沉吟了一下,挥挥手。   秦德威又是狠狠瞪了刚才差点坏事的熊孩子一眼,转身正要走。   熊孩子被秦德威瞪得又来了脾气,从小娘子手里挣脱出来,叫道:“让巡抚看看这人,说不定就能知道是什么身份了!”   雾草!秦德威顿时狂怒,眼神冷飕飕的盯着熊孩子,咬牙喝问道:“你有胆量留下名字么!”   这熊孩子勇悍之极,面对秦德威死亡之瞪,竟然毫不畏惧,扯着嗓门回答说:“如何不敢留名!我姓李名成梁是也!”   秦德威:“……”   但凡对明史尤其是后期明史稍有涉猎的,还能不知道万历年间两次镇守辽东三十年、毁誉参半的李成梁是谁?   不过让秦德威疑惑的是,李成梁不是大城市铁岭人吗,怎么会出现在广宁城兵营?   疑惑归疑惑,秦德威的怒气依然不减,未来名人就了不起吗?   惹到自己的,一样报复!   秦德威伸出手指头,点了点十来岁的李成梁,恶狠狠的威胁道:“小子,你有种在这里别走!”   这时候,被乱兵捕获的辽东巡抚吕经押送了过来,于蛮子指着秦德威喝问道:“认得此人么?”   灰头土脸的吕巡抚扫了几眼,他不认识秦德威,但能看出秦德威身上穿的是京官朝服,再具体则分不太清楚了。   便开口道:“阁下在京中所任何职?”   秦德威气得浑身发抖,这姓吕的也是个猪队友!   今天什么鬼日子,简直被熊孩子和老不死联手坑死了!   已经怒极的秦德威,直接狂喷道:“你是不是失了智!还是老迈昏头了!谁会穿着官员朝服跑到广宁这地方招摇过市?   小爷我只是临近喜事,想换个花样,试试看这样新款式的成亲礼服!”   于蛮子这时只想与巡抚老头深入交流一下,暂时没心思与秦德威再计较。   又挥手道:“你到底是个啥回头再说!先关起来!”   这时候天色也不早了,秦德威便被带到一处院落,关进了厢房。   此时秦德威对自己安全问题倒是不担心,就是这样不自由的处境让人很烦。   正琢磨应该怎么出去时,忽然屋门从外面打开,闪进一道人影。   秦德威抬头看了眼,居然又是那位小娘子,提着个食盒,像个后世服务员似的站在门里朝自己笑着。   再细看是张鹅蛋脸,挺翘的小鼻子,确实也挺好看的。   但秦德威见过的美女多了,想到与她有关系的那个熊孩子就厌烦,冷哼一声并不想理睬。   小娘子走过来,放下食盒,对秦德威说:“我那侄子从小顽劣,今日触犯到公子,万分抱歉。”   她是个聪明人,见过秦德威两次,感觉这位公子不是常人。   不说别的,只听说那冯经历来头很大,在广宁城读书人圈子里很受尊重。   可是这位公子提到冯经历时,似乎也没把冯经历太当回事,这样的气度让她觉察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但偏偏不省心的侄子今天得罪了此人,想来想去,她实在不放心,才会主动过来赔礼道歉。   那你就是李成梁的小姑母?秦德威冷笑道:“道歉又有什么用?”   李小娘子沉默了一下,又问道:“奴家是诚心来道歉的,公子如何才能消气?”   秦德威冷淡的回应说:“我想如何,也不需要告诉你。”   李小娘子突然抽出一把尖刀,让秦德威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就去抓她的手腕。   却见李小娘子很灵敏的晃了一下,躲开了秦德威的手。   秦德威暗暗吃惊,这个少女似乎有点身手!   然后又见李小娘子打开食盒,笑道:“公子别误会,只是想为你切羊腿,不知你们南人吃得惯么?”   秦德威瞧了瞧食盒里,故意推辞说:“如今你们家的日子如此窘迫,这样好的食材,还是拿回去自己吃吧!”   李小娘子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惊讶的说:“你怎得知道我家什么样?”   秦德威口气很轻描淡写的说:“令尊李春美,世官铁岭卫指挥佥事,因军功实授铁岭备御指挥,五年前因为贪墨被罚赃免职,所以家境衰落。   你兄弟姐妹四人,大哥李泾,生子李成梁,二哥李滋无后,大姐嫁给了铁岭卫千户金君铸……”   “当啷”一声,李小娘子手里的尖刀掉在了地上,双眼直直的看这秦德威,仿佛是见了鬼一样。   她内心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眼前这个同龄人才是第二次见面,自己也没漏过多少底细,他竟然随随便便就报出了自己全家情况!   本来就存着一点担忧,但是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对自家情况了如指掌,这让她感到十分恐惧!   这是不是说明,对方有能力轻易报复自己全家?熊孩子果然是一大祸根!   秦德威夺回了主动权,气定神闲的欣赏起对方的震惊表情。   欣赏来欣赏去,也不得不再次承认,这姑娘确实挺好看的。 第四百四十九章 微服私访   忽然眼角瞥见地面上的尖刀,秦德威还是有点不安心,就又开口说:   “这位小娘子,是不是想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人灭口永绝后患啊。”   李小娘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吓得连忙否认说:“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秦德威本来没疑心,听到这否认三连反而疑心了!又皱眉问了句:“真没有?这对你来说岂不是最简单的方法?”   李小娘子叫屈道:“公子你把奴家想得太黑心了,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奴家何至于此!至于侄子的过错,奴家这不是来赔罪的么?”   她又不傻,怎么可能那样想!这人还有八个随从在外面,没准都知道自己家底细!   秦德威点点头:“那就算你没有坏心思吧,我相信你。”   李小娘子莫名的松了口气,好像还有一点点被相信后的感激。   又想起秦德威出门八个随从的排场,忍不住笑道:“公子是不是评书话本听多看多了,总怕遇到故事里那些动辄杀人害命的勾当?”   嗯?秦德威想到什么,反问道:“你也喜欢评书话本这些吗?”   李小娘子点点头:“是的呢,奴家很爱听。”   秦德威又引导着说:“那你有没有听说一些青天官老爷的故事?”   李小娘子虽然莫名其妙,还是点点头:“都听过的,奴家不挑体裁,这样的故事也很好听。”   秦德威没管她怎么想,开口道:“其实我身份确实不一般,但我不想随便告诉他们。   不瞒你说,家父就是眼下整个辽东里,说话声音最大的那个!”   李小娘子诧异的反问:“你爹是那个吕巡抚?真的没看出来,他怎么不认你?”   靠!秦德威感觉自己被侮辱了,那垃圾巡抚都被乱兵抓了两次,迟早撤职的货色,说话还有谁听?   然后他也懒得卖关子了,接着说出正确答案:“我爹不是别人,乃是辽东巡按曾御史!”   如今巡抚拉垮了,那么以实际权力来说,巡按御史绝对是辽东地面上镇场子的人了。   李小娘子再次瞠目结舌,巡按御史在辽东肯定算大人物,最大的那几个!   难怪眼前公子这么气派,生的又这么好看!   秦德威有点的担心的问:“你不会不知道巡按御史是干什么的吧?”   李小娘子感觉与秦德威聊天很开心,共同语言好多:“当然知道了,很多故事里有巡按的!   比如读书人受委屈后,中了状元出任八府巡按,手持尚方宝剑,可先斩后奏!然后微服私访,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秦德威摇摇头:“这些故事合理性不行,其实巡按没有那么夸张的。”   李小娘子对此非常赞同,兴致勃勃的跟秦德威继续聊起话本故事:   “是啊是啊,还有,状元怎么可能微服私访,简直笑死人了。听说状元都在皇上身边做高官,哪能傻到跑外地去微服私访啊。”   秦状元:“……”   李小娘子察言观色,小心翼翼的问:“公子你又怎么了?”   秦德威突然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招了招手说:“来来,小娘子坐下说说话!   先前在路上时,你不就想与我说话吗,现在终于有时间了,我们可以尽情的聊聊了。”   秦德威这个脸色的转变速度,让李小娘子有点猝不及防。   虽然她有几分聪慧,但碍于阅历毕竟没直接经历过官场,也没跟渣男打过交道。   这应该是好苗头吧?李小娘子暗暗想道,总比冷着脸排斥自己好。   秦德威慈祥的问道:“小娘子啊你说说看,如今圣天子在位,于蛮子这些人为何要举事生乱?我看到营区里还有很多人都附从。”   李小娘子意识到什么:“你问这个,算是微服私访?”   秦德威笑道:“对对,就是微服私访!那些故事里,是不是经常有青天老爷微服私访,然后落难的段落?   你在看看,我如今这下场,被关在这里,是不是有点像?”   面对一位微服私访的巡按……的儿子,李小娘子忽然感觉自己责任很重大。   她一边想一边说:“其实那些闹乱的军兵,也是有怨气的人。   你也知道,我们辽东都是军户屯田体制。有的人不想从军,但却因为身在军户被迫抽取入营服役。   有的人因为家里田地没了,本来就度日艰难,却也被抽取入营服役,全家生计难以维持。   这样的人多了,又聚集在营里,难免会生出乱事,别人同情他们,自然也不会作对。”   秦德威闻言便长叹一声:“今日辽东军屯之法败坏,贫困军户不堪重负,生计日蹙,怎能不生变乱啊!”   其实秦德威很明白,当下大明正处于一个军制变革临界点,就是从军户抽丁转向募兵制,或者说半抽丁半募集。   现在普遍实行的还是军户抽丁,二三十年后戚继光义乌兵那种就是募兵。   为什么出现如此转变,简单概括说,一是军屯崩坏军户不堪重负,二是军户抽丁被迫服役作战意志低下。   秦德威在心里合计了下,要不要借着这回兵变,顺应历史潮流,踩着别人刷一波事功?   不光是募兵制,还有很多配套政策可以一起向嘉靖皇帝提议。   也算巩固下东北边防,同时为十几年后北虏大患提前预备点反击力量,辽东人毕竟以骁勇著称,利用好了战斗力很可观。   唯一可虑的就是,弄不好抢尽所有人风头……   李小娘子好奇的问:“公子你在想什么?”   秦德威一脸忧国忧民的神色,沉声答道:“我在想,面对这样的乱子,如何才能治标又治本。   现在心里已经有了三条计策,足以安定辽东五十年!”   “真的?”李小娘子崇拜的看着秦德威,这么大的麻烦也能搞定?   秦德威又是一声长叹:“只可惜我被你那侄子坑了,身陷囹圄,有志难伸,有力无处使!”   他偷偷瞥了眼李小娘子,再一次长叹道:“有时候真羡慕话本故事里那些落难的青天,危急时会有英雄侠客侠女来相救!”   又瞥了眼李小娘子,秦德威不知是第几次长叹了:“巾帼不让须眉,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啊!” 第四百五十章 第三个正经文官   李小娘子咬了咬嘴唇,犹豫着说:“我若放了你出去,你不许再记恨奴家那侄子。”   秦德威连忙说:“那肯定!就算是两清了,我还记恨他干什么。”   不管怎样,先离开这鬼地方再说。   “你等着!”李小娘子说完就出去了。   在急切的等待中,又过了一会儿,李小娘子抱了一团粗布衣服进来。   并递给了秦德威说:“公子你身上衣服太醒目了,先换这件衣帽。”   秦德威三下五除二,扒下自己的朝服,又换上粗布长衣。梁冠早摘下来了,此时扣了顶布巾,前檐压得很低。   不多时,李小娘子又重新进来,对秦德威说:“走吧!”   秦德威跟着李小娘子走出了屋子,外面天已经黑了,可院中居然无人看守。   秦德威十分诧异,“为何没有人?”   李小娘子掩口笑道:“本来晚上有个人值守的,奴家给了他两钱银子,他这个时候就恰好上茅厕去了,又忘了锁屋门。”   秦德威:“……”   他以为的越狱,李小娘子暗中偷袭,打晕守卫,自己惊心动魄的逃亡。   现实里的越狱,两钱银子买通守卫假装不在,自己大模大样走出院落。   不愧是乱兵,有组织无纪律性!   李小娘子又说:“也多亏了于蛮子对你不重视,他们全都看吕巡抚去了,那你就可有可无了。”   秦德威对营区不熟,只能默默的跟着李小娘子后面。可以看出,李小娘子尽可能的贴着墙根,走人少的道路。   一会儿看到了营区门口,还有些个军兵把守。   李小娘子突然开口说:“公子你要记住奴家的名字。”   秦德威很想问一句“你叫啥”?但忍住了,他怕问出来后,自己走不出这座营区。   可在李小娘子心目中,秦德威对自己全家资料了如指掌,肯定也知道自己名字。   但她哪里明白,秦德威只是背诵上辈子的历史资料,而那些历史资料中,往往就不记载女性的名字。   临近门口时,李小娘子突然把秦德威拉到自己身边,两人紧紧贴着,同时若有若无的挡住了秦德威的脸。   又加上天黑看不清楚,那些军兵也没太在意,只当是李小娘子与情郎出去。   营区里很多家眷也住着,这种事很多,不值得大惊小怪。   而且门口这些军兵,主要注意力还是放在外面,生怕有人来突击营区,对内部没有防备。   就这样暧昧的紧紧挨着走出去,过了外面街道转角,李小娘子放开了秦德威,两人才齐齐松了口气。   秦德威便又想到一个新问题,自己出来后应该去哪里?   这大晚上的,独自在闹了“乱兵”的城里行动,会不会有危险。   正当这时,忽的冒出一群人影,齐刷刷的围住了秦德威。   惊弓之鸟秦德威吓了一大跳,幸亏抬眼借着月色看清了,原来是自己的随从们。   马二欣喜说:“我们几个没别的办法,想着在这里寻找机会,没想到老爷居然逃出来了!”   站在随从中间,秦德威又获得安全感了。   他犹豫了一下,对李小娘子说:“要不,你先跟我走?你放了我出去,回去只怕讨不了好。”   李小娘子摆摆手说:“没关系的,奴家就对他们说,奴家看上了你,所以放你走了。   他们除了笑话,不会真把奴家怎么样的,公子但请放心。反正他们已经扣住了巡抚,不一定还想要留住公子。”   等李小娘子往回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说:“奴家看你骑术不熟练,等事情平息后,有时间来找奴家学骑马啊!”   秦德威忽然有点内疚,觉得自己可能有点渣。   在一群人暧昧的目光中,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李小娘子回到了营区里。   只有赵四诧异的问道:“这波乱兵如此松垮么?竟然让老爷轻易逃脱出来。”   秦德威叹道:“如此松垮就很能说明这些乱兵的心态,要么有恃无恐要么连兵变都不当回事,所以才是顽疾,难以根治啊。   当然也有吕巡抚的功劳,竟然两次陷入乱兵之手,简直蠢比到了极点。”   随从们重新找回了秦德威,心情就轻松多了,一起嘲笑道:   “这巡抚在短短数日内,连续两次被乱兵捉住,简直闻所未闻,真乃朝廷命官之耻。就算朝廷不撤职,也没脸在官场了。”   马二又问道:“我等已经在广宁驿安顿好了,回去休息?”   秦德威摇头道:“还有时间,不着急休息,先去找冯大人!”   马二有点于心不忍的说:“老爷你就饶过冯大人吧,他都这么惨了,您还总想抓着他显摆。万一惹恼了他动起手来,如何是好?”   秦德威“啪”的拍了马二一巴掌,喝道:“在你心目里,老爷我就是这样虚荣的人?   冯大人是经历司经历,掌握文牍以及公文传递,我有事要借他一用!”   一行人便提着灯笼,往广宁卫衙署而去。   秦德威在路上又合计了一遍,原本他对这次兵变是无所谓爱谁谁的态度,但现在有了变化。   或许真有机会向朝廷展示下自己的施政理念和宰相之才,以此作为进入官场后的第一次发声,让大家都知道自己经国济世的才干!   作为一个状元,一个翰林,一个储相,就该有这种觉悟!   此时广宁卫衙署灯火通明,还有重兵把守。   在议事大堂里,辽东镇守太监王纯、辽东镇守总兵官刘淮、广宁卫指挥使袁璘、广宁卫经历司经历冯恩都坐在这里。   其实说起来,冯经历的地位很不匹配。   广宁卫有指挥使,下面有指挥同知,再下面有指挥佥事,然后才是内设的镇抚司、经历司以及各千户所。   一个武职衙门里的从七品经历,品流又属于杂官,都不被看成正经文官,正常情况下哪有资格与大佬们坐在一起?   但冯恩终究是个进士精英,更别说都知道他是夏天官的人,再贬也不能当普通杂官来对待。   所以他更多是以文人或者半个文官代表身份,坐在这里与大佬们谈笑风生,不然广宁城里也没有称得上文官的人了。   另外说起文官,自从辽东巡抚演变成行政区长官,借名的山东布政分司在辽阳撤销后,全辽东正经文官可能只有两个。   一个是巡抚,另一个是巡按御史,这就是巡按御史在辽东的地位体现。   更别说在大明体制下,巡按御史本身监察权极大,其实是以钦差身份巡视地方,不能只当普通七品看待,可以比拟为后世的朝廷巡视组。   连只听故事的李小娘子都知道,钦差八府巡按先斩后奏……   其他经历啊知事啊这类文职官员,只能叫杂官,称不上是正经文官。   当然在此时此刻,辽东地界上还有第三个路过的正经文官,某从六品翰林院修撰。   议事大堂中,王太监欣赏着墙上的挂画,刘总兵官观察着杯里的茶叶,地位低的袁指挥却在滔滔不绝。   冯经历坐在最下首,内心忧心忡忡。   他不敢泄露秦德威的“高贵”身份,生怕被乱兵知道了后多生事端。   所以只能私下里通过儒学生员关系,托人去打听并照应,但目前还没有回应。   不知道秦德威在乱兵手里,还装不装逼,吃的苦头多不多,有没有被打十几顿。   正想着时,冷不丁听到小吏禀报说:“白天找冯大人的那位少年,又出现在大门外,还要见你。”   什么?冯经历大吃一惊,这人怎么也不等别人营救,自己就跑出来了?   他忍不住又看了眼胸有成竹、指画方策的袁指挥,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你可拉倒吧,秦德威都逃出来了,还能有你表现的机会? 第四百五十一章 五年定辽   秦德威被带到议事大堂外面,朝里面瞅了瞅,虽然大都不认识,但只看外形和服色也能辨别出各人身份。   一个没胡子的是太监,一个高阶老武官必定是总兵,还有一个中年武官应该是广宁卫指挥使了。   让秦德威稍稍意外但又在情理之中的是,居然一直是地位最低的指挥使在说话,太监和总兵官都一声不吭。   以秦德威的精明,稍微想想就理解了,肯定是总兵和太监懒得掺乎这破事,毕竟广宁卫和辽东巡抚惹出来的乱子,责任归属十分明确。   而袁指挥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是想平事也好,还是甩锅也好,亦或趁机立功升官也好,不卖力气不行。   座位最靠外的冯经历看到大堂门外灯笼下的人影,就对秦德威招了招手,示意秦德威进来。   但秦德威却没动,反而对冯经历招了招手,示意冯经历出来。   这让冯经历很诧异,你秦德威居然不想进来装逼?那你来广宁卫衙署作甚?   按照冯经历的认知,秦德威此刻应该是满腹怨气,进来把人都骂一遍才对。   反正你是状元翰林,你爹是巡按御史,你骂完了,别人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于是冯经历疑惑的起身走出去,又细细打量了几眼秦德威,此子除了换身粗布衣服之外,竟然不像吃过苦头。   “你怎么不进去?”冯经历好奇的问。   秦德威风致高标的答话说:“作为一个翰苑词臣,我不便参与你们这些地方上的……”   冯经历轻喝一声:“你等等!”   然后他回身到廊下,抽出一根陈列在装饰架上的齐眉棍,握在手里又重新站在秦德威面前。   毕竟是武备衙门,有点这种陈列也正常。   秦德威退了一步,“你这是干什么?”   冯经历一边掂量着适应棍子轻重,一边很沉稳的答道:“不要多想,只是防身而已,毕竟最近不平静。”   秦德威:“……”   “你继续说吧。”冯经历示意。   秦德威便简洁明了的说:“你那个广宁卫经历司印,借给我用两天。”   冯经历大怒,你秦德威能不能尊重别人一点?   在江宁县时,你秦德威把持大印不撒手,现在自己都贬到边镇军卫了,你秦德威又追过来索要官印!   一个翰林官抢杂官的官印,还有没有人性了?   秦德威感觉冯经历手里的棍子有点危险,立刻接着说:“有功劳算你一份!”   “好的,现在要吗?”冯经历放下了棍子。   秦德威想了想说:“今晚用不到,等明天再拿吧。”   冯经历还是不太理解,指着议事大堂里说:“你是不是想趁乱立功?那你为什么不进去参与?”   冯恩的意思就是,广宁城最大的三个头目,甚至全辽东最大的四个头目(巡抚、巡按、太监、总兵)中的两个,都在里面。   没有这三人支持,在广宁城什么也干不了,如果真想立功出风头,无法绕开这三人。   冯经历又露骨的提醒说:“就算你不插手,袁指挥估计也能把事情摆平了。”   “切!”秦德威不屑一顾的望了眼大堂里的袁指挥。   他现在已经回味过来了,上午闹兵变时,这厮身为惹出乱子的广宁卫指挥使,竟然翻墙走人,跑的比自己还快!   这就导致乱兵抓不到目标指挥使,才会顺手拿自己充数了。   但也犯不上自己动手,回头去咱后爹那里告一状就行了!   然后秦德威又意气风发的对冯经历说:“你格局小了啊,我这样的翰苑词臣与你们地方上的……你放下棍子!   我的意思是,要有高站位的意识,统筹全局的眼光!   所以具体事务我就不插手了,重心放在为朝廷出谋划策,做好顶层设计,谋划整个辽东的百年大计。”   冯经历忍不住吐槽说:“当年你自己说过,从来就没有百年不变的大计,更没有万世不移的章法。”   秦德威点点头:“即便没有百年,能管用几十年也可以了。   遇到问题有治标和治本的区别,治标这种小事就交给你们地方了,治本大计还是我来吧,待我给朝廷策划一个五年定辽!”   冯经历纵然有对秦某人有盲信心理,这时也觉得玄而又玄。你秦德威纵然有主政一个县的经验,但这辽东可是一个省级单位啊!   算了算了,不管了,朝廷毕竟还有一干重臣,还能任由你秦德威胡来。   临走前秦德威又说:“先不要对袁指挥这些人泄露我身份,你仍然说我是一个同乡故旧就行了!”   冯经历不明白:“为什么?我正想禀报上去,加派兵丁保护你。”   秦德威答道:“我这人心善,见不得别人来跪舔我!”   这次兵变指不定里面还有多少破事,接触太多容易把自己拖下水。   冯经历恍然大悟,猜测到秦德威不愿意接触袁指挥。   如此秦德威回到广宁驿休息,次日秦德威也不出门,就在屋里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写了篇《五年定辽长治久安疏》。   先是习惯性阐述了一遍虽然祖宗法度圣明,皇上求治心切,但大臣都是废物,导致祖宗法度崩坏,皇上不得不因此求变。   随即指出了当前的国内形势,什么人口滋生啊,什么商品经济大发展啊,旧框架已经难以适应新形势。   然后具体到辽东,向朝廷提议了核心两点政策,一是在辽东清理田亩数目,试行混合一条鞭法。   废除徭役力差,全部按亩数折合成银钱或者粮食,具体请户部拿方案。   这样做的好处是减去军户被徭役拖累的重担,变相逼迫占田豪势吐出点利益,稍微可以均平赋役。   二是在辽东尝试推行募兵制,兵源不拘于军户,以这次出现兵变的广宁、辽阳为试点,小步前进。   如果可行,用五年到十年时间推行到辽东全境,具体请兵部拿方案。   这样做的好处就是,提高军兵专业化水平和军兵作战意志,同时减缓军户的负担。   两点核心政策之外,秦状元又创造性的提出一个概念叫配套措施。   一是因为辽东边镇特殊性,实行粮食统购统销制度,请增设一名户部管粮郎中,专门驻守辽东。   以此防止一条鞭法和募兵制后,导致粮价波动边镇不稳。   二是请废除弘治朝尚书叶淇新盐法,恢复旧开中法,只能通过向边镇输送物资换取盐引。   如不行,请在辽东单独试行,专拨十万盐引在辽东恢复开中法。以此维护边镇物资充足,刺激边镇经济发展。   如果朝廷还是拿不出来,皇上也别矜持了,请杀张延龄那垃圾,将张家把持的余盐入官用在辽东,也算废物利用了。 第四百五十二章 人在哪呢?   写完这篇《五年定辽长治久安疏》,秦德威自己又看了一遍,万分满意!   在嘉靖十四年,除了他之外,没人能写出这样符合时代背景、又非常具有可行性的东西!   正所谓,秦状元不出,如苍生何!   作为一个万众瞩目的状元,这也算是进入官场以来,第一次就具体政事提出政见。   总有小人说他秦德威只会作诗、吵架、说相声,那么他秦德威就要证明一次,那都是无稽之谈!   至于会不会被采用,秦德威分析,应该有很大概率。   这得从嘉靖皇帝的心理说起,混朝堂不钻研皇帝心理是混不下去的。   从秦德威掌握的历史资料来看,嘉靖皇帝的心态有个转折点,那就是嘉靖十七年。   在这一年,嘉靖皇帝的亲妈蒋太后去世了,这对性情敏感的嘉靖皇帝是个很大的打击。   因为蒋太后不仅仅是亲生母亲,还是嘉靖皇帝与大臣斗法的精神支柱。   嘉靖十七年蒋太后去世、嘉靖十八年南巡所见所闻不如人意,嘉靖皇帝挫败感加剧,职业心态就开始消极起来。   再到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嘉靖皇帝差点被宫女杀死,之后就彻底放飞自我进入了西苑修仙模式。   所以说嘉靖十七年是一个分水岭,之前的嘉靖皇帝虽然有很多毛病,比如多疑、猜忌、寡恩、刻薄、严厉……   但是前期的嘉靖皇帝也绝对称得上勤政和好学,而且求治心切到了急躁的地步,大概想以此证明自己皇位和大礼议的合法性。   所以秦德威觉得,嘉靖十七年以前的嘉靖皇帝,职业作风有一点点像他孙子的孙子。   既然五年平辽能忽悠住崇祯,那么五年定辽也应该能打动崇祯他爷爷的爷爷吧?   即使是穿越者,也要遵守历史基本规律。   秦德威又检查了一下,确定没有犯忌字眼,各种格式也正确无误后,便盖上了广宁卫经历司印。   然后将奏疏送到广宁卫急递总铺,再加急送京师!   又然后秦德威给曾后爹写信,告知了自己的处境,并狠狠告了袁指挥一状。   还是加盖广宁卫经历司印,从急递铺送辽阳去!   微服私访的翰林院修撰滥用公器发各种私料的时候,别人也没闲着。   广宁城最高三人组,王太监、刘总兵、袁指挥经过艰苦协商,终于统一了思想,将这次广宁兵变原因归咎于吕巡抚。   反正吕巡抚在辽阳已经激起了一次兵变,而且在广宁又被乱兵抓住,那就顺便再多担一次责任好了。   在地头蛇袁指挥拍着胸脯保证平事的情况下,王太监、刘总兵联名上疏,向朝廷报告兵变情况。   并且提出了安抚为主的对策思路,同时建议袁指挥为具体执行人。   关于这些情况,冯经历都告诉了秦德威,但秦德威无动于衷,并没有太在意。   地方上爱咋地咋地吧,跟他无关。反正他的功劳都在五年定辽大计里,现场平乱这种小事,不值得自己关心。   他现在的人设定位可是一个运筹帷幄、着眼未来、布局长远、下大棋的翰林储相!   说真的,如果不是情非得已,没谁喜欢参与非常麻烦的一线工作,秦德威也不例外。   在广宁驿旁边豪华的馆舍里,悠然自在的喝着正经的当季新茶不香吗?   而且这馆舍是本地一位很有势力的千户官私自开的,再闹兵变,安全上也绝对没问题。   就是偶尔会想起,那位不知道叫什么的李小娘子,回了营区后会不会被惩戒?   本来秦德威过了两天后,觉得在广宁城没有自己事情了,想要重新出发,去辽阳城探亲,这才是他来辽东的最初目的。   但谁能想到,又从外地传来了消息,广宁城兵变之后,辽阳城那边余波未平,又再次发生了兵变。   而且在更北边的抚顺关,受到了榜样鼓舞,也出现了兵变。   于是秦德威暂时只能一动不如一静,继续留在了广宁驿馆舍观望形势。   不管怎么说,虽然有兵变,但广宁城并没乱,总比到处瞎跑安全。   在秦德威眼里,广宁城这种本土军户闹事性质的兵变,其实和内地省份的民变差不多。   参与兵变的军兵同时也是本地居民,扣押官员占居衙署向朝廷示威要钱,就已经是极限了,总不能在自己家里烧杀抢掠。   从京师来的加急圣旨送到广宁城,由镇守太监王纯先接了。   然后王太监一脸懵逼的将总兵官刘淮、广宁卫指挥使袁璘叫来,传达了朝廷最新旨意,于是刘总兵、袁指挥也懵逼了。   “以翰林院修撰秦德威为钦差宣抚大臣,就近处置广宁城兵变。   丢弃在广宁城的巡抚关防、旗牌暂时由秦德威保管,等待交与新任巡抚。   辽东巡按御史曾铣处置辽阳、抚顺兵变。   以辽河为界,若再出兵变,秦德威与曾铣按河西河东分别处置。”   最懵逼的莫过于广宁卫指挥使袁璘,他本想把坏事变好事,刷一波功绩!   辽东卫所体系最大的那个人,辽东都司都指挥使刘尚德激起辽阳兵变,肯定要被撤职了,所以辽东卫所武官的上升渠道立刻出现!   他袁璘若在广宁平乱立功,很容易就能往上走了!   广宁卫堪称辽东前二的卫,地位本来就很特殊,他袁璘不是没机会直接升为辽东都司的正二品都指挥使!   可是朝廷怎么派了个钦差来负责处置?那他袁璘怎么立大功!   难道他们广宁最高三人组的友好协商,全白费了?   更让这三人懵逼的还有两点,第一点,一般外派平乱的钦差,从来没见过直接派翰林官来的。   大家都知道,翰林官都是天上神仙,还能管这种凡间杂务?   第二点是,广宁这里兵变都已经发生了,你朝廷这么不当回事?   不过赶紧命令当地官员临机处置,还从京城慢慢悠悠派人来?   难道京城钦差过来之前,大家都在这里干看着?   刘总兵觉得朝廷大佬们应该没这么蠢,便将圣旨翻来覆去研究了一会儿。   突然他意识到“就近”两个字是关键词,难道这位秦翰林人就在广宁城里?   唯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朝廷任命他为钦差!所以才叫就近处置!   但这位秦翰林人在哪呢? 第四百五十三章 知人善任   广宁驿旁边馆舍里,秦德威正躺在院中享受北国春日阳光,马二走了过来,脸上挂着很不正经的笑容。   “嘿嘿嘿,刚才我听说了,在这驿站带管百户官手里,竟然有潮藓国女子!”马二对秦德威神神秘秘的说。   闲极无聊的秦德威好奇问道:“南边的还是北边的?”   马二吃了一惊,直呼内行:“老爷真懂!连潮藓国那边南男北女的说法都知道?”   秦德威正想吹几句时,忽然瞥见冯经历急匆匆的闯了进来,还大呼小叫说:“朝廷有旨到广宁,你快去镇守太监府领旨!”   秦德威顿时美滋滋,朝廷这么快就对自己的“五年定辽”有反馈了?   半时辰后,镇守太监府议事厅,一片寂静。   此刻广宁城最高三人组变成了四人组,另外还有冯经历列席。   但新增的秦德威脸色不甚好看,拉着个脸。   王太监打个哈哈说:“既然朝廷另委任了钦差,那就用不到我出力。你们用心办事,我就不给你们添乱了。”   然后作为此地主人,王太监居然主动退出去了。   近些年嘉靖皇帝裁撤地方镇守太监,绝大多数都已经裁完了。   在这个大背景下,据说辽东镇守太监马上也要被撤销,所以快失业的王太监才懒得掺乎吃力不讨好的破事。   目送镇守太监走人后,别人又去看秦德威秦翰林秦钦差。   但这位钦差也不想说话,本来正躺在春光里,做着运筹帷幄下大棋的美梦。   突然就被一道旨意打发过来,强加了个钦差名头处置杂务,尤其还是这种类似土著刁民生乱闹事的麻烦事,心里能爽快就见鬼了。   是不是自己下大棋五年定辽表现太跳了,正好人又在广宁城,辽东又没有多余正经文官了,所以自己就被临时抓差了?   镇辽之宝,象征赫赫威权的巡抚关防此刻却像个玩具一样,在秦德威手里翻来覆去的,被随意把玩着。   圣旨里说了,让钦差宣抚大臣秦德威暂时保管巡抚关防印信,等待移交给新巡抚,所以就只能让他拿着了。   秦德威把玩一番后,又把关防倒了过来,对着光线,仔细研究着底部的刻字。   这模样看在广宁卫指挥使袁璘眼里,更来气了!   朝廷真是昏庸啊,就这么个轻佻的少年人抢了自己处置兵变的差事!   袁指挥忍不住就对着辽东总兵官刘淮,愤愤不平的抱怨说:   “朝廷对我们武人总是防范太甚!兵变这样的事,还要派个只通文墨的文人过来!”   刘淮礼貌性笑了笑,不说话。   秦德威反唇相讥说:“刘将军是武人,是镇辽大将!你袁指挥充其量也就是个军头而已!”   镇守总兵官都佩有各种名号将军印绶,叫一声将军没毛病。   刘淮继续礼貌性笑了笑,还是不说话。   秦德威突然举着巡抚关防,对冯经历问道:“辽东巡抚的差遣全称是什么?”   这可太考验记忆力了,如果不是大家这么熟,冯经历还以为秦德威故意刁难自己。   他倒吸一口气,开始努力回忆说:“巡抚辽东地方、兼赞理军务,统宁前兵备,广宁、锦、义兵备,金、复、海、盖兵备,辽东都司之卫所城堡,建州、朵颜、泰宁、福余诸贡市……”   “好了好了!”秦德威听得头大,连忙又道:“别凑字数了,就说有没有便宜行事四个字吧!”   冯经历又答道:“没有!”   巡抚带不带“便宜行事”四个字,权力区别很大,有了这四个字,就有类似于先斩后奏的权力,尤其是对武官。   没有这四个字的话,那也就没有了。   秦德威露出很可惜的表情,摸着巡抚关防,望了眼袁指挥,叹道:“算你好命,饶你人头!”   “你敢!”袁指挥只感觉胸口要炸了,这位秦翰林实在太能气人了!   状元踏马的难道不应该是温文尔雅、君子如玉吗!   冯经历哭笑不得,说了句公道话:“这巡抚关防旗牌只是让你保管,并没有给你使用。”   于是秦德威更不爽了,“那我这个钦差,手里连个印把子都没有?拿什么当钦差?”   冯经历又说:“可能事起突然,印信在路上还没送到。”   秦德威却发现了问题所在:“不对劲!这样平乱钦差大都是加一个都察院衔,最少也是加个兵部官衔,然后才会赐予关防印信!   而我没有加衔,只给了个空头宣抚名号,所以根本就没有印信!”   冯经历顿时也意识到了,这个任命确实有点问题。   秦德威怒道:“不给印信,钦差拿什么平乱,拿嘴吗?”   冯经历下意识的点了点头:“那朝廷也算是知人善任了。”   秦德威愤愤的将巡抚关防往桌案上一摔,喝道:“朝廷这是为难我秦德威!”   又对冯经历说:“此事必定张孚敬这龟孙所为,说不定都察院霍韬那奸贼也有份!   欲使我徒劳无功,等新巡抚到任,我自然就无能而退了!”   本来袁指挥还想嘲笑一下空头钦差泄愤,但听到这几句,顿时惊得眼皮子直跳。   雾草!首辅在这人嘴里,都是龟孙来奸贼去的公开骂!自己被他骂几句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总兵官刘淮想了想,对秦德威说:“本官标营还有精锐人马,如果学士要用兵,本官尽力协助就是,不使耽误大事!”   秦德威便道:“那有劳刘将军了,先尽力抢占城门,极力保证城门在我们手里。”   然后秦德威又对广宁卫指挥使袁璘指示说:“你,去招抚乱兵!”   袁璘反问道:“你是钦差,为何你不亲自去?”   秦德威冷笑道:“既然你不想去,那兵变就是你暗中指使的!   你假借为吕中丞治行装为名,克扣军兵钱财,故意激起兵变!   然后你将所有责任推诿给吕中丞,再寻机平息兵变立功,求得一个升官进身的机会!”   袁璘脸色大变:“你怎可污人清白!”   秦德威继续威胁道:“你若不去,我便如此上奏!污蔑你又怎样,难道朝廷会为你一个军头严厉惩处一个新科状元?   最多处分一个年少无知、昏聩不明、挟私报复罢了,修撰降为编修,有多大区别?”   然后秦德威又对刘总兵说:“借点兵来做钦差护卫,万一我有了事故,你就上奏说是本地豪强袁指挥干的!”   袁璘:“……”   刚才有一句真踏马的说对了,这个钦差就是用嘴来当的!   朝廷诸公知人善任! 第四百五十四章 遍地废物啊   秦德威确实是钦差名号,但却没印信,所以理论上是没有指挥别人权力的。   这种钦差的意义,大概只是让他自行办事的意思。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袁指挥确实可以不用听秦德威的命令,而且他真心不愿意听。   袁指挥心里考量很精明,自己如果按照秦德威指令行事,出面去招抚乱兵,那然后呢?   如果平息了乱兵,按照官场行规,大部分功劳岂不就算给秦德威了?   但袁指挥与秦德威斗嘴又斗不过,被挤兑的实在没法子,又找到刘总兵说:   “烦请老将军评评理,秦学士与我本来就互不统属,哪有强人所难的道理!”   刘总兵叹口气,没有回应袁璘,反而故意对秦德威说:   “去岁年底,令尊巡察到广宁城时,本官见过令尊一面,曾大人风范令人心折啊。   如今秦学士与令尊以河为界,共平辽东乱兵,诚为佳话也!”   秦德威:“……”   袁指挥本来还莫名其妙,不知道刘总兵为什么不理睬自己。   但他越听就越震惊了,巡按曾御史是秦德威他爹?   虽然不明白为何父子不同姓,但刘总兵应该不至于这样当面胡说八道,所以这是刘总兵暗暗提点自己?   原来秦德威这个钦差不是用嘴来当的,而是用爹来当的!   如果没有巡抚,巡按御史虽然只有七品,但明确就是辽东权力最大的文官!这就是大明官制以小制大的特色!   秦德威手里固然没有印信,但他爹手里有啊,巡按御史也是用钦差关防!   莫非朝廷诸公也想到了这一层?这算计精妙恐怖如斯!   念及此处,袁指挥不敢迟疑了,点头道:“事不宜迟,我这便与乱兵会面。”   如果谈成了,也许大部分功劳都会分出去,但也只能捏着鼻子能认了。   虽然感到心酸,可人生就是这样,职场更是这样。   中年男人没有任性的资格,只能擦干眼泪,向现实屈服。   秦德威心里不禁产生了一股淡淡的忧伤,原本还以为自己靠个人魅力以德服人,没想到居然真实答案是靠拼爹。   长久以来,太习惯于个人奋斗了,刚才连自己都下意识忘了还有个爹在辽河的另一边。   秦德威无力的对袁指挥挥了挥手,意兴阑珊的说:“去吧,切记一点,三分军事,七分政治!”   圣旨下到广宁城后,第一次高层会议到此结束。   作为一个没有印信的钦差,秦德威主要工作也就是协调了。   能做到高屋建瓴、提纲挈领的安排好各人负责事务,再以德服人,督促各人都去办事,那就很不错了。   冯经历跟着秦德威往外走,疑惑的问道:“你刚才训斥袁指挥时,假意编造袁指挥制造兵变,可是说得又如此逼真,如此合乎逻辑。   那么这次兵变,莫非真是袁指挥唆使的?你能不能确定?”   秦德威叹道:“莫须有。”   冯经历不满的说:“你到底是什么看法?”   秦德威摇摇头答道:“天知道是不是,难得糊涂吧!就算是他暗中挑唆起的,又能怎样,根源也不在于他一个人啊。   反正也没有杀官占城、扯旗造反、抢掠放火、勾结外贼,本质上还是内部问题。   我现在不求再多,只要他这个本地老人能去平息兵变,让我这个钦差稳住局面,也就够了!”   冯经历有很多疑问:“怎么感觉你对袁指挥很宽松?那他要是搞不定兵变呢?”   秦德威就问道:“你被发配到广宁卫两年了,有没有听说过袁指挥侵占屯田,借边市以权牟利之类的问题?”   冯经历点头说:“肯定有听说了,别说那些,连贪污克扣的事情都听说了一些。”   秦德威冷笑道:“那就罗列几条出来备用,现在有没有实据都无所谓,以后能查证就行。   如果他搞不定兵变,就拿他献祭!反正总不能让我这钦差担责!”   冯经历这才找到了熟悉的感觉,然后又感慨说:“今日真是又涨见识了,大有心得!”   秦德威疑惑的问:“你能有什么心得?”   冯经历颇有感悟的说:“你这样一个钦差任命,弄得各人都不爽利,也许这就是朝廷的制衡之道啊。”   这心得很可以啊!秦德威大赞道:“冯兄之见识,可为百里侯矣!”   秦德威重新回到馆舍,忽然感觉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当钦差似乎也不错。 竒*書*蛧*w*W*W*.*q*Ι*s*ú*W*ǎ*Й*G*.*℃*O*m   没有印信就没有责任,没有责任就还是轻松,动动嘴就完事了。   次日,秦德威重新躺在了馆舍院中,对马二招了招手,“来!继续说说的潮藓国小娘子的事情!”   马二兴致勃勃的说:“那百户老爷也真是个人物,听说手里不只有潮藓国的,还有北边鞑子女奴!”   忽然又看到冯经历匆匆闯了进来,打断了钦差大臣对本地及周边风俗人情的询问。   “你又怎么了?”秦德威问道。   冯经历很无奈地说:“袁大人也被乱兵抓走了!他去见乱兵时,几句话说不对付,又激起了众怒,被乱兵抓走囚禁了。”   秦德威顿时大怒,这踏马的都是什么废物啊!   原本还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袁指挥这个地头蛇去摆平事情。   毕竟自己身为一个下大棋的储相、朝廷任命的钦差大臣,要有逼格,总不能事必躬亲。   再说按照正常规律,让地头蛇出面,肯定比自己出面效果好。   结果袁指挥这个具体办事的蠢逼,竟然也被抓了!   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心力憔悴的秦钦差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大明药丸的感觉。   巡抚太废物被乱兵抓,指挥使太废物也被乱兵抓,难道如此重要的边镇卫城,也遍地都是废物吗!   都这么废物,大明能不完吗!   “你说这姓袁的是不是故意被抓?”秦德威实在难以理解,疑神疑鬼的问道。   冯经历不太相信,“人不能蠢到如此地步吧?他没理由这么做。   或许是袁大人平时不干净,乱兵本来对他就有怨气,这时候就趁机泄愤了。   先前一开始生乱时,乱兵也企图抓袁大人当人质,只是未得逞而已。”   秦德威还是不能理解:“明知如此,难道他就不知道小心提防?”   冯经历倒是能理解:“袁大人肯定小心,但如果他身边有乱兵内应,那也不意外。   毕竟广宁卫这些军兵,很多都是互相熟悉认识的,谁都有可能是乱兵。”   然后冯经历又提醒说:“现在乱兵都知道有钦差大臣了,吵着要见你。”   秦德威很气愤的说:“我总有感觉,我就是被坑了!废物太多,让人心累!” 第四百五十五章 你懂不懂兵变?   心情再不爽,情况到了这个地步,还是要做事的,秦德威站起来就往外走。   冯经历连忙问道:“去哪里?”   秦德威很有决断的说:“那废物指挥使被抓了,广宁卫衙署无人坐镇,我移驻到广宁卫衙署去!”   广宁城其实就是广宁卫城,卫衙就相当于别处的县衙府衙,当然需要人坐镇,不然城里不就乱了。   秦德威在随从和总兵标营军士的护卫下,匆匆赶到了卫衙。   虽然有兵变,但卫衙里镇抚司、经历司,以及各房、科居然还都有人办公。   在冯经历陪同下,秦德威在卫衙勘察巡视了一圈,熟悉了下情况。   站在大堂前的院中,秦德威正要与冯经历交代几句,忽然又听到嘈杂的声音,还夹杂着呼呼喝喝。   这情况不知为何,让秦德威有点熟悉,没多久,便又看到一群乱兵蜂拥而入。   有人指着秦德威叫道:“那人就是钦差,不要让他走了!”   秦德威:“……”   是自己流年不利,还是广宁城有毒?   还有,不是布置了总兵标营军士在外面把守吗?人呢?   秦德威隐隐约约的感到,自己真的被坑了!   这踏马的,别是看起来最稳当的刘总兵有问题吧?   他扭头对冯经历说:“冯兄啊,这些乱兵估计还是看不上你,你速速去广宁城急递总铺坐镇!”   虽然现在情况看起来危急,但冯经历还是想打人,什么叫看不上自己?   秦德威立刻弯腰作揖:“冯老爷,我能不能自救,就看你了,拜托!一定要守住急递总铺!”   这会儿乱兵已经围上来了,有人叫道:“冯大人!我们就是来找钦差的,与别人无干,您别拦着!”   冯经历默默的闪开了,又一次在卫衙里目送秦德威被裹挟走了。   还是穿街过巷,走了一里地,秦德威又被带进了乱兵营区。   黑脸虬髯大汉于蛮子蹲在校场边上,很忧伤的眺望着对面。   听到动静后,转头看见了秦德威,诧异的问道:“你不是跑了吗?咋又来了?”   旁边有人解释道:“于爷!此人就那钦差,难怪上次不肯表明身份!”   于蛮子站了起来,气势汹汹的瞪着秦德威说:“听说你这狗钦差不愿意见我们?”   秦德威立刻否认,并大声说:“是谁胡言乱语?本官也正要找你们!   你们这兵变办的太差了,本官简直看不下去!你这头领怎么当的?你们到底懂不懂怎么闹兵变?”   于蛮子:“……”   他一个正在领导兵变的头领,突然间就被这少年钦差整的不会了。   旁边另一人小心翼翼的问:“你也是从哪个地方过来串联的?抚顺那边的同道?”   嗯?秦德威从这话意识到,几个兵变的地方开始串联了?   但秦德威没有深入去问,反而不耐烦的说:“先别说那没用的!就说这闹兵变的手艺,你们到底会不会?”   于蛮子感觉自己被深深鄙视了,有点羞恼的说:“那你说怎么闹?你要是敢瞎哔哔,爷爷我拧下你脑袋!”   秦德威看了看左右,又鄙夷说:“你身边奸细太多了,在这里说,我信不过!”   于蛮子又不服气的说:“崔大毛上次已经被降伏了!”   秦德威;“我敢说,肯定还有别人!你就留下几个你最信得过的兄弟!”   于蛮子也不怕秦德威一个少年,带着几个人,又领着秦德威来到校场另一个角落。   秦德威又先开口说:“我先听听,你们想要什么?”   于蛮子与同伙对视了一下,然后答道:“第一,请两位老巡抚和老都司重新回来上任,袁指挥也换掉。”   “停!”秦德威喝道:“你们懂不懂兵变?这是自寻死路!”   于蛮子辩解说:“这也是为了自保,不然被算后账怎么办!”   秦德威训斥道:“你也真是不懂!有没有听过唐代藩镇的故事?你们军兵自行拥立官长,这是朝廷最忌讳的!   本来辽东人口少,朝廷并不愿意大动干戈,不然谁来守边?   朝廷肯定还是想着招抚你们,但你们别去逼朝廷鱼死网破啊!   所以你到底懂不懂兵变?信不信你们提出这样犯忌讳要求,朝廷就立刻从别处调集大军,围剿你们这些乱兵!   到了那时,全城父老陪着你们一起完蛋!还自保个屁啊?别说算后账了,根本就没有后账了!”   于蛮子被喷的抬不起头,强行反驳说:“你这是吓唬谁呢!我怕这个吗!”   秦德威又说:“那你去打听打听,不说远的,就说去年大同兵变,你听说过没有?   他们就是自行拥立犯官为主将,然后占据大同城,结果怎么样?   朝廷宁可花一百万两银子,调遣大军围剿了几个月,最后全杀了也不愿意招抚!难道你也想这样?”   于蛮子忍不住擦了擦汗,嘟哝说:“你咋这么能说?我才说一句,你就还十句。”   秦德威反问道:“上次我来时,你也没这想法,这是哪个不懂兵变的人给你出的烂主意?”   于蛮子答道:“辽阳那边有人过来串联,约定好一起向朝廷提议。”   “这人必定是蠢货!根本不懂兵变,就知道乱来!”秦德威评价说。   于蛮子有点恼火,怎么感觉自己还没对方专业?连忙又说起别的条件:“第二,请朝廷赏赐一笔粮饷!”   秦德威又指出说:“你懂不懂兵变?既然你想讨要粮饷,那你倒是说个数目啊!我是钦差,我听着呢!”   于蛮子又与同伙对视了一眼,答道:“那么,每人三两银子安家费?”   秦德威又是一个鄙视的眼神,“你也真不懂!有你这么讨要的吗?你说多少就是多少?朝廷不要面子?”   于蛮子又不会了,气呼呼的问:“那你说多少?”   秦德威随口就说:“你们先报个五两,我向朝廷建议四两,朝廷最后批准三两,这才是应该有的规矩!   你们闹兵变,也要遵循着规矩来,这样才能保住平安,不然动辄人头落地,懂不懂?   难道你们还想抛家舍业,跑到北边鞑子那里吃草去?”   于蛮子感觉头都大了一圈,本来挺简单的事儿,就是振臂一呼,找朝廷要点钱而已,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复杂了?   他焦躁的说:“到底还有多少规矩?”   秦德威冷哼道:“那可多了,有四大条,下面还有十几小条!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难道你想让我一个朝廷钦差,来教你兵变规矩?”   于蛮子忽然有了个想法,很期待的说:“要不你来当个军师?”   秦德威暗暗松了口气,一线工作真踏马的难做! 第四百五十六章 我跟你们不一样!   秦德威一边在心里琢磨着,一边故意惊讶的对于蛮子说:“我可是朝廷那边的人,你居然如此相信我?”   于蛮子答话说:“我听说了,钦差大臣乃是今科状元!那你就是文曲星下凡,堂堂状元总不能哄骗我们这些苦哈哈。”   哟,道德绑架?秦德威便道:“你这是用话拿我?”   被拆穿的心思于蛮子硬声硬气说:“反正你从不从吧?”   “想让我留下给你们当军师,不是不可以!”秦德威连忙说:“但有个条件!   以后要这么说,是本钦差自愿来这里的,不是被你们强行抓过来的,对谁都要这么说。”   于蛮子本来还担心秦德威狮子大开口,原来就这么简单的条件,一口答应了。   “这有何难,从现在起,您是自愿来的,自愿留在营里的!我们还省了罪责呢!”   然后又警告秦德威说:“我们仍然会盯着你,别耍花样!我们只求赏赐,不想伤人命!   请大人你也老实点,不然休怪我不讲情面了!”   随即于蛮子一行人“请”着秦德威,往营区里走去。   秦德威边走边问道:“我还有个疑问,你先前说,听说钦差大臣不愿意见你们,这是谁说的?”   于蛮子皱眉回忆了下,“反正先前就有这么一个传言,说钦差大臣根本不愿意见我们。   再后来又听说钦差大臣去了卫衙,我们的人对卫衙熟悉,就冲过去找你了。”   秦德威又问道:“你们既然想见本钦差,那先前为何又要扣住袁指挥?”   于蛮子回忆说:“当时场面乱糟糟的,有人问钦差来不来,袁璘那厮说钦差没来。   然后就有人高呼说,钦差不愿意见我们,只知道克扣军饷的指挥使来了又有何用?   然后众人一哄而上,扣住了袁璘,我也就随着大流了。”   绝对另有一伙势力在浑水摸鱼!秦德威又想起了本该守卫自己,但关键时刻神秘消失的总兵标营军士。   说不定在广宁备御营乱兵里,还能安全点。   嘴里忍不住就讽刺于蛮子说:“你这个当头领的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兵变还能好?”   但忽想起眼下这个人为刀俎的处境,怕于蛮子恼火了撕票,又赶紧岔开话题问道:“上次我见过一位李小娘子,如今何在?”   于蛮子暧昧的笑了几声:“她好歹是个营官的亲戚,我没敢把她怎么样,但他家人把她关了起来。”   走着走着,又看到一处院落,大门前有兵卒把守。   于蛮子指着说:“巡抚老爷和指挥老爷都在这里!”   此时在院中,已经被撤职的前辽东巡抚吕经和广宁卫指挥使袁璘坐在树下,互相争吵。   这时两人已经没了上下级关系,之间毫无情面可言。   吕经指责袁璘克扣军饷引发兵变,袁璘讽刺吕经在辽阳胡来,惹出兵变波及广宁。   忽然两人看到,有个穿官袍的少年站在院门里,负手而立,淡淡的眼神来回扫视着二人。   吕经并不认识,但袁璘却惊喜的叫道:“秦学士出现在这里,莫非外面事情已经平息了?”   “没有!”秦德威没好气的答道,但还是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若非你们两个蠢货被抓来做人质,事情何至于如此棘手!”   袁璘有点疑惑,那你秦德威怎么进来的?   于蛮子出现在秦德威身后,用力连推几把,将秦德威一直推进院落,并喝道:“你不往里面走,只堵在门口作甚?”   袁指挥看了看于蛮子,又看了看秦德威,大怒道:“你不也是被抓进来的?还是被抓了两次的人,如何有脸指责我!”   “我当然跟你们不一样!”秦德威重新站稳,保持住负手而立姿势,理直气壮的说:“本钦差这叫单骑入营,宣抚士卒,收取军心!”   袁璘:“……”   这说法可真踏马的清新脱俗,难怪这秦德威能考中状元!   当年英宗皇帝明明是被鞑子抓了去,但却叫什么北狩,大概也是秦状元这样的文人编出来的词。   于蛮子想起承诺,也帮腔说:“袁老爷你别瞎说,秦状元确实是自愿来的!”   袁璘:“……”   自愿个鬼!这钦差真是用嘴当的吗?怎么把于蛮子忽悠住的?   秦德威懒得再理两个拖累自己的废物蠢货,对于蛮子说:“你看看你,怎么办事的?怎能把这两人关在一起?”   于蛮子莫名其妙反问:“不关在一起还要怎样?我们又不想杀官。”   秦德威教训说:“你也真是不懂!把人关在一起闲呆着,最容易出事,知道不知道?   把这两人分开,然后也别闲着,每人给一份纸笔,让他们写自述,说说怎么激起兵变的过程!   说不定能当旁证,对你有用!如果写的不好,撕了就是!”   “对对!”于蛮子连连点头:“照做照做!这就安排!”   一直没出声的前巡抚吕经朝向袁指挥,诧异的问:“这真的是钦差本人?我怎么看像是个贼子假冒的?”   袁指挥愕然的答道:“没道理是假冒啊,我们广宁卫冯经历认识他的,身份做不了假。”   等出去后,秦德威又对于蛮子说:“今天还有时间,你安排二十个人,本钦差要与你们谈谈,听听你们诉苦。”   钦差大人愿意倾听大家的苦处,这本来是好事,但于蛮子迟疑着说:“那说好的教导兵变规矩的事情……”   秦德威坚持以自己为主:“这个不急在今天!我先了解下你们的疾苦,也好心里有数。   明天召集你们几个信得过的人,我把兵变规矩、以及如何与朝廷官员打交道给你们讲一讲。   我再强调,你们乱兵当中必定有别人奸细,一切小心防范!”   于蛮子还是不太相信:“真有奸细?”   秦德威解释说:“如果没有奸细,能让你这么轻松的抓到我?我又不是那两个蠢货!”   “那这就不是奸细了啊。”于蛮子嘀咕说:“帮我们拿住钦差,应该算友军。”   秦德威忍不住斥道:“对我来说就是奸细,我怕又被坑,需要有人保护!”   于蛮子拍着胸脯说:“肯定让人守着你!”   秦德威又吩咐说:“我还是不放心,等结束与你们诉苦谈话后,晚上再叫那李小娘子过来!”   于蛮子:“……”   你这钦差不要太过分,他于蛮子虽然是不认几个字的粗人,但也不是拉皮条的龟公! 第四百五十七章 我的名字   大明的军和兵往往是两种概念,在很多语境下,军指的是军户,但军户却不一定是兵,大部分军户其实都是屯田或者工匠之类的职业。   只有被抽丁在营备操的军户才是兵,负责作战的那种武装力量,这就是与军户制度并行的营兵制。   当然营和营也是不一样的,这里不必多说。   为了稳住营兵人心,鼓励士气,减少逃兵可能性,朝廷是允许甚至鼓励边镇营兵带家眷居住在营区的。   这次作乱的广宁城备御营兵,核心就是于蛮子为头领的几十号人,其他摇旗呐喊附从的大约数百。   营官拦不住,也就不拦了,与作乱营兵算是相安无事。   反正激发兵变的责任在于克扣军饷的巡抚和指挥使,他们营官犯不上出面担责背锅。   能约束好其余营兵,避免彻底炸营也就尽到责任了。   万一朝廷为安抚乱兵有所赏赐,他们营官没准也能分点。   陷入乱兵营区的秦钦差想要传唤李小娘子,这让乱兵头领于蛮子很蛋疼,他真没干过这种拉皮条的事情啊。   那位不知名字的李小娘子因为相貌关系,在营区里还是很有名气的,似乎是汤把总家的亲戚,从外地过来投宿的。   于蛮子心里骂骂咧咧的,敲了汤把总家的大门。只丢下了一句“被扣住的钦差想叫李姓小娘子过去”,然后就跑了。   他真没脸皮继续呆着或者劝人,能传个话就够意思了,至于那位李小娘子到底来不来,他就不管了。   月上中天,西窗下油灯闪闪。   英俊的少年状元钦差时而凝眉沉思,时而挥笔写上几句,他双目中映射出智慧的光芒,手边桌案上已经堆起了一叠文稿。   李小娘子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她有点恍惚,没想到在现实里,还真有少年状元出任钦差,微服私访这种事啊。   一个活的状元,在辽东这地方,比神仙还稀罕。   第一次见面,他就是个随口调戏的平平无奇的路人;   第二次见面,他成了一个令人仰慕的官宦公子;   今天第三次见面,竟然成了钦差大臣,传说中的文曲星下凡……   好像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秦德威转头看到李小娘子,点点头打了个招呼说:“你先坐着,等本官写完这几句。”   听到本官这个自称,李小娘子有点失落。   一直等到秦德威放下了笔,李小娘子很忐忑的主动询问道:“大人传唤奴家前来,有何贵干?”   不知不觉,李小娘子也被带入了语境,用大人来称呼了。   秦德威转过身来,和蔼可亲的说:“本官其实没有想到,你居然真会过来。”   此时李小娘子很敏感,有点不满的说:“难道大人这是说奴家生性轻佻,不知自重?”   秦德威连忙解释说:“不不,绝无此意!本官只是听说,你被家人关起来了,所以才会感到奇怪,怎么还肯放你前来?”   李小娘子答道:“大人是朝廷钦差,要传唤一个人,谁还能抗拒不从么?”   秦德威苦笑几声,指一圈屋里环境:“都这样了,与阶下囚也得差不了多少,还算什么钦差?”   李小娘子亦无可奈何的说:“这次奴家真救不了大人你了。”   秦德威突然长叹一声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李小娘子慌得连退三步,颤声道:“大人你都知道了?”   嗯?秦德威十分疑惑不解,知道了什么?   本钦差就是想忽悠你再卖卖力气,帮点忙而已。   比如充当一下临时保镖,又比如帮忙把奏疏之类的文书安全送出去。   就算你小娘子力有不及,但你还有充任营官的亲戚,在营里肯定也有能力帮忙,都是可利用资源。   所以那些大忽悠套路,开场白不都是这样先吓人一跳吗,你心虚什么?   秦德威一边想着,一边不动声色的试探说:“你们从老家铁岭奔波千余里来到广宁,也堪称背井离乡了,真是不容易啊。”   李小娘子低头不语,双手绞着衣角。   秦德威自言自语说:“你们又是为了什么呢?让我猜猜……我记得你父亲五年前被免职了?家道一下子就败落了?”   秦德威偷偷瞥了眼李小娘子,又继续说:“那么你大哥就是当家之人了?功名进取之路是不是遇到问题了?   咦,你亲属今晚肯让你过来,想起来也挺奇怪的,是不是也存了试探本官的心思?”   李小娘子听到这里,就抬起了头说:“其实我们也没什么错,错的是你们这些为了功名利禄尔虞我诈的大人物!”   秦德威心里十分痒痒,大姐你能不能你把话说的更清楚点!   别这么故作高深,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啊!   秦德威没办法,只能继续套话,他拍了下桌子,指着桌案上的文稿,轻喝道:   “什么叫为了功名利禄尔虞我诈!你看看这些都什么!   这都是我要给朝廷上的奏疏,里面有很多关于辽东事务的献策,都是我这段时间呕心沥血想出来的!   不但是眼前平乱小事,还是为了辽东百万军民生能够稍得喘息,不再屡生兵变!”   李小娘子认识一些字的,还真就探头探脑的看了几眼。   虽然一时间看不太懂全文,但也看到了贫苦、新法、安家费、安抚等几个很“贤臣”的词。   等李小娘子转过身来,秦德威立刻无力的挥了挥手: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我同情的是百万众生,你却认为我只是争功夺利。   在我眼里,你本是位心有侠义的奇女子……罢罢罢,也算我看错了人。”   李小娘子盯着秦德威,突然问道:“奴家叫什么?”   秦德威愕然,正在跟你家国大计天下苍生呢,你怎么忽然问起这种不合时宜的小儿女问题?   李小娘子又说:“奴家舅舅说,南方文人不可轻信,转眼就能把人忘了。   所以奴家想问问,你还能记得奴家的名字吗?”   秦德威很想说,你根本就没告诉过名字,然后还一直以为我知道!   但他只能叹口气说:“其实,我已经把你名字忘了。”   李小娘子有点心痛,有点想哭。   秦德威低头道:“毕竟我是一个有未婚妻的人,怎能对另一个名字动心?   所以我强迫自己故意忘记了,我不配记住这个名字。   请你也把我的名字忘了吧,这样就公平了。”   李小娘子流着泪说:“我叫李淑,无论今后如何,你不许再忘!”   秦德威突然伸手,打了自己一耳光。靠,作为一个快结婚的男人,好像真有点精神出轨了。 第四百五十八章 深夜传书   这气氛越来越不对,秦德威稳了稳心神,拉家常说:   “其实我一直没有明白,你们为什么从铁岭跑到广宁城来?”   李小娘子就简单说了说。   原来李成梁的爷爷李春美五年前被免职后,虽然还保留着指挥佥事这个世官,但没了实权,家势就中断了。   至于只有世官没有实职差遣是什么状况,请参见锦衣卫指挥同知徐妙璟,南京留守右卫千户徐世安。   现如今李爷爷已经年满六十,按规定,世官可以交由儿子袭替。   这样李家的大梁,就应当由李成梁他爹李泾挑起来了。   但十多年前时,嘉靖皇帝锐意改革,见世官太多,就下诏说,没有军功不许袭官。   所以李成梁他爹李泾就尴尬了,手里没有军功,无法袭官。袭不上官,就更谈不上挑大梁振兴家族。   但李爷爷已经被免了实职,也不好安排李爹刷军功了。   不过当初正德年间,闹刘六刘七河北盗时,李爷爷曾经入关参与过平盗剿寇,立过大功,并结识了现辽东总兵刘淮。   有这样老交情,李爷爷就让李爹来到广宁,请托刘总兵帮忙刷点军功,以便于袭官。   而且广宁城距离京师比较近,如果需要去京师办手续也方便。   所以这就是让秦德威百思不得其解,李成梁他爹带着李成梁,不远千里出现在广宁城的原因。   历史名人也是有各种苦恼,也是会为了生活被迫到处跑的。   至于李成梁的姑姑李淑,则是跟着来照顾李成梁的。   而李成梁的母亲则留在了铁岭老家,照看老人和操持家务。   “那你们怎么寄宿在营官汤把总家里?”秦德威又问道。   李淑就答道:“那是我舅舅,我们来广宁城,也有舅舅在这边的缘故。”   话说到这里,双方突然沉默下来。   秦德威已经隐隐约约觉得刘总兵有问题,现在又听说李家和刘总兵居然有点关系,他不知道该怎么往下问。   没道理强迫李小娘子当一个叛徒,自己又凭什么?做渣男也要有底线啊。   而李小娘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家里的秘密事情随便往外说,无异于是背叛,是很没良心的事情。   想了一会儿,秦德威就说:“刘总兵这个人不地道,如果你们投靠刘总兵做事,还请你们三思。   你们家的事情我就不问了,现在我私人拜托你帮一个小忙,可否?”   李淑如遇大赦般的松了口气,连忙问道:“什么忙?”   秦德威指着桌上的文稿:“请你将这些奏疏送到急递总铺,并亲手交给一个叫冯恩的经历官。   你也看到过了,这些奏疏讲的都是时务,没有涉及到什么人。”   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影响,也没什么可为难的,李小娘子就答应了下来。   秦德威很欣慰的说:“事不宜迟,这就去吧。这些奏疏很重要,务必小心,也不要给别人看。”   目送李淑临走前,秦德威突然又说:“如果你们不想为刘总兵效力,可以再来找我!”   李淑神色复杂的回望了一眼,消失在夜色里。   秦德威神色更复杂,奏疏上虽然没有点谁名字说长道短,并不代表不坑人啊,但又不能对李小娘子明说。   大明作为一个中央集权帝国,公文传递系统必然是非常发达的,不然无法做到有效统治。   所有公文都是通过急递铺来传递,大约有上万家急递铺分布在整个大明的疆土内,风雨无阻昼夜不停的传递公文。   在每个县城里,县衙旁边都有急递总铺,作为本县急递铺系统的枢纽。   广宁卫城同样也设有急递总铺,由广宁卫经历司管辖。   而在这个夜晚,广宁卫经历司经历冯恩带着自家仆役,以及秦德威的随从,亲自镇守在广宁总铺。   乱兵这一闹,谁都信不过了,只敢相信自己的家丁了。   某秦姓钦差临去前交代过,请他一定要在急递铺守住,并等待他秦德威的奏疏。   而且秦钦差还匆忙交代了一句,在他秦德威的奏疏送到之前,无论谁向外发公文,都请暂且压住。   现在冯经历手里就捏着一封公文,是刘总兵发往京师的。   他心里压力极大,大明律例规定,胆敢故意拦截公文者,皆斩!   冯经历绝对不敢拦截刘总兵的公文,但想到秦德威的叮嘱,只能提着脑袋尽力拖延。   可他也拖延不了太久,公文外皮上有每一站收发时间和印记,连拖几个时辰都做不到。   就在冯经历简直要绷不住时,李小娘子出现了,并带来了秦钦差的奏疏。   冯经历终于松了一口气,一边好奇李小娘子身份,一边亲手接收了奏稿。   这些奏稿用纸很不规范,甚至纸张大小款式都不统一,看着很是寒酸可怜。   冯经历叹口气,也不知道秦德威怎么在乱兵营里搞到笔墨纸张的,不能要求再多了。   又看了眼李小娘子,暗暗猜测道,秦德威肯定出卖了色相和状元噱头,哄骗了小娘子,所以搞到了笔墨纸张。   呸,渣男!冯经历便拿来制式木板夹住奏稿,然后紧紧封好。   又在外皮写上收发时间,盖上印戳,交给铺兵向下一站传递。   李小娘子又摸出一张纸,递给了冯经历说:“这是秦公子给你看的。”   冯经历打开看去,只见前两行写着:“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还记得你是怎么被发配到这里的吗?”   冯经历一头雾水,这到底什么玩意?   接着看,后面两行又写道:“小霸王其乐无穷,游戏体验极佳,庙堂风云再起,冯兄不来一发吗?”   最后一行则是:“机会已经留给冯兄了,不然我亲自上阵,就没你什么事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冯经历抬起头来,咬牙切齿的对李小娘子问道:“那位秦公子在里面挨打了吗?”   李小娘子轻哼一声,这姓冯的真不是东西!枉状元公子将他视为友人,他却盼着状元公子挨打。   这绝对不能忍,李小娘子就回应说:“秦公子他宽仁雅量,忧国忧民,德能服人,被乱兵敬若上宾,不敢有所犯也!”   冯经历:“???”   雾草!他们两人说的秦公子是一个人吗? 第四百五十九章 震惊不过来了   冯经历用怜悯的目光送走了李小娘子,这绝对是一个好姑娘,大晚上的不辞辛苦,跑来跑去帮人送文书。   可惜就是脑子有点傻,眼神也不太好。   然后冯经历再看手里这几行谜题一样的句子,陷入了苦苦深思。   他有有种心灵感应,这是秦德威故意考验自己,如果自己参不破玄机,以后就不带自己玩了。   广宁城突然陷入了一种平静,乱兵也暂停了出动。巡抚、指挥使、钦差都抓了,再抓下去,还能抓谁?   辽东镇总兵官刘淮出入时,都有标营大批官兵重重保护,而镇守太监根本不出门,都抓不动。   秦德威在乱兵营中不算太难过,日子反而有点悠闲,就开始给几个乱兵核心成员讲课。   站在院中,面对几双求知的眼神,秦德威开门见山的说:“首先你们要记住并理解一条原则,我大明其实也是按闹分配!”   然后秦德威侃侃而谈:“这里面规矩也不少,我先概括性的讲一下四项基本规矩。   第一,反贪官不反皇上,要表示出忠君!第二,不许涉及政治,只要钱就行!   第三,诉求明确,懂得见好就收!第四,有序闹事,不要搞破坏!”   于蛮子等人时而若有所思,时而恍然大悟。   一上午口干舌燥,秦德威挥了挥手说:“本次到此为止!”   于蛮子等人一哄而散,李小娘子却又闪了进来。   秦德威叹口气,“你在外面听了多久啊,又是来做什么?”   李小娘子很大方的说:“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秦德威转身就回了屋里:“你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看的。”   李小娘子跟上说:“你是一个好官。”   见多了好人卡,还是第一次听到好官卡。秦德威有点哭笑不得:“我不是好人!”   李小娘子却没在意:“不是好人又能怎么了?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呢?   官员哪有纯粹的好人啊,也只有评书话本里才有了。”   秦德威:“……”   虽然广宁城里平静,但京城庙堂上却在热闹。   在大明朝廷里,优先度最高的信息就是军机、兵变、民变、灾害。   最紧急的情报,甚至可以在半夜三更敲开宫门,把皇帝叫起来看。   所以辽东边镇兵变,尤其还是蔓延多地的兵变,可以说是当前朝廷最紧要的政务,议论就很多。   有说招抚的,有说武力围剿的,当然招抚意见占绝对上风,就连脾气不好的嘉靖皇帝也是倾向于招抚的。   因为朝廷财政紧张,再出兵围剿太花钱了!   紧急任命曾铣、秦德威为钦差,先稳住现场,后续招抚的办法,也是要讨论的。   这时候,秦德威的那封《五年定辽长治久安疏》扔进了朝堂,又像在热锅里添了油。   朝臣纷纷感慨,这个状元真是有点不走寻常路,一点都不务虚,最近连诗词都不写了,出手都是实务实策。   不过秦状元拿出的框架太大,一时半会也是讨论不完的。   而且目前需要紧急处理的是兵变,长远建设方策远水解不了近渴。   这时候,秦状元被任命为钦差后的新一波奏疏到了。   辽东兵变作为当前最紧要政务,嘉靖皇帝御文华殿,召集重臣商议。   司礼监太监捧着奏疏,念与大臣们听:   “臣翰林院修撰、钦差宣抚广宁等处大臣秦德威领旨受命,于四月二十三日单骑入营,宣示朝廷恩德于诸乱兵。   彼辈畏皇上之天威,无不颤栗俯首。”   朝臣才听了第一句,就齐齐震惊!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单骑入营是什么鬼?那秦德威应该不敢谎报事实,犯一个欺君之罪吧?   在场的大臣们有一个说一个,没有任何一个人,面对兵变时,有勇气单骑入营!   史书上可能有几个例子,但现实中从来就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就算是书生意气之辈,也没有人会胆大到这个堪称莽撞地步!   这秦德威真的如此勇气绝伦、气吞山河,或者政治不正确的说法叫傻大胆?   但真要是傻大胆还能考上状元?在历代状元里,或许只有文天祥才能干出这种事!   在不可思议的气氛中,群臣继续听着太监念奏疏:   “臣抽取乱兵二十人审察,不适为营兵者,家贫不能自给者,各有半数。推及所有,大约如此。   辽阳、广宁二处兵变频频,实乃此二城为辽东根本之地,官衙众多,军户役重贫苦,怨气最大。   臣前番上书新法,如不便用于全辽,请先试行于广宁备御营,观其效果而后行。   乱兵中仍愿从军者,发给安家费。不适为营兵者放归原籍,令其纳银代役。如此抵销,朝廷所费不多便可平乱。”   大臣们又不是傻子,就感觉到,秦德威有点塞私货啊。   他奏请的这些安抚措施,与他提出的五年定辽方策里,有很多接近或者相同之处。   虽然招抚是大方针,但招抚到什么程度还是不确定的。   其实普通钦差都有一定临机专断的灵活授权,只要能代价不大的尽快把事平了,随便怎么办哪怕先斩后奏,朝廷都会满意并追认。   但文艺钦差秦德威没印信啊,只能磨磨蹭蹭的与朝廷念叨来念叨去了。   秦德威上的奏疏不只一件,还有另一件很醒目的《定辽长治久安人事疏》。   这奏疏也很生猛,直接提出近年辽东人口增长至百万,奏请巡抚与卫所之间大量增设分守道、分巡道、兵备道文官。   以此解决目前文官太少,监控不足导致卫所腐败高发的问题。   这个提议其实很合理,但也让朝臣很无语。   这秦德威是把辽东当成一局大棋盘了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秦德威官职是辽东巡抚呢!   大家都有点不太理解,秦德威为什么对辽东这个边镇事务如此感兴趣,积极性高的不可思议。   朝臣们听完了秦德威一大堆奏疏,还没来得及表态发言时,又有文书房太监匆匆进来,直接将奏疏呈给嘉靖皇帝。   不用想就知道,这种第一时间呈给皇帝看的奏疏,必定是军机、灾害、兵变、民变有关。   但嘉靖皇帝脸色有点阴沉,又扔给了侍班的司礼监太监,吩咐说:“念!”   司礼监太监就读道:“臣征虏前将军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镇守辽东总兵官刘淮启奏……   ……翰林官钦差秦德威不肯与乱兵直面会见,致使乱兵又挟愤围攻,裹挟秦德威入营并扣留。”   听到这里,朝臣又是齐齐愕然,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今天的奏疏实在让人震惊不过来了。   我大明这位现任镇辽总兵官,莫非是个傻子吗?还是鬼上身导致神智丧失了? 第四百六十章 黑吃黑   大臣们内心吐槽归吐槽,但某边镇总兵官的奏疏还是要听完的。   在奏疏的最后,这位总兵亮出了真正目的,请朝廷授予专断之权,以平息乱兵。   如果没有秦德威的奏疏,只看刘总兵的奏疏,那还是很正常的,没有什么大问题。   但先看了秦德威的奏疏,再看刘总兵的奏疏,随便一个人都能感觉到,很不对劲!很有问题!   怎么看刘总兵的表现,都像是急急忙忙趁机揽权,比秦德威的表现差太远了。   而且两个同在广宁城的官员之间,仿佛完全没有任何交流沟通,连奏疏口径都南辕北辙。   对这个情况,可以有很多种微妙的解读。   比如说秦德威只说自己单骑入营,这里有一个小玄机,就是他没说是主动还是被动的……   但无论大家怎么解读,也不可能否定秦德威。   因为秦德威确确实实是一个人在乱兵中,而且控制住了局面,稳住了乱兵。   并且他还能够向朝廷上疏,保证朝廷依然能够政令畅通,掌控形势。   既然不可能否定秦德威单骑入营的政治意义,再加上先入为主的心理影响,问题就只能出在看起来很像个傻子的刘总兵这里。   吏部天官夏言心里盘算了一下,对嘉靖皇帝开口道:“从奏疏可以看出,秦德威似乎刻意对刘淮有所隐瞒,防范心理很重!   臣便有所怀疑,一位本该受总兵保护的朝廷钦差,为什么如此害怕总兵?”   所有人按照夏言提供的思路去想,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就是刘总兵故意放任钦差陷入乱兵。   然后钦差觉察到了什么,但是没证据,也没有实力处置刘总兵,只能先瞒着刘总兵做事。   最后刘总兵自以为得计,就跳出来向朝廷内涵钦差无能,并索要本该属于钦差的权力,强夺平乱之功?   到底是不是这样?   嘉靖皇帝突然转头对内阁大学士们说:“给任洛下旨,让他昼夜兼程赶路!按秦德威的提议招抚乱兵,同时查明刘淮如何作为!”   任洛就是新任辽东巡抚,从山西调过来的,现在仍然还在去辽东的路上。   首辅张孚敬出面,接了旨意,然后又说了句“公道”话:   “臣以为,秦德威此人生性好大喜功,或许有挟寇自重嫌疑,可能借乱兵之事向朝廷强推他那些方策。”   刑部尚书王廷相忍不住就开口驳斥道:“诛心之论,莫须有之!难道首揆就是如此断事?欲效仿南宋旧事?”   这时候,负责接收奏疏的文书房太监又又来了,又又带来了来自广宁城的奏疏。   这让殿中大臣疑惑不已,广宁城里还有谁?已经开始不管事的镇守太监吗?   “臣广宁卫经历司经历冯恩,再次弹劾大学士张孚敬、大学士方献夫、兵部尚书汪鋐三奸误国!”   众人:“……”   殿中大都是几十年的老官僚了,他们第一次发现,震惊有点不够用了。   你冯恩这时候跳出来发什么疯?你两年多前弹劾完三奸,差点把自己小命都丢了,这次又来?   再说刷存在感也不是这么刷的啊,你们广宁兵变这锅,怎么甩也甩不到这三大佬身上吧?   广宁城这地方最近很邪门啊,莽的莽,傻的傻,疯的疯!   不过很多人还冒出了一个相同念头,这不会又是秦德威指使的吧?   年轻人精力很旺盛啊,难道在辽东下一盘大棋还不过瘾,又要在朝堂另开一局?   与承包了震惊的京城相比,广宁城反而有点平淡,当然对于发生了兵变的地方来说,平淡其实是好事。   秦德威午觉醒来,打个哈欠,百无聊赖的坐在院中。   于蛮子等人喜滋滋的进来,对秦德威说:“吕巡抚袁指挥他们全都把自己的罪状写下来了!”   又说:“幸亏有你的法子,我们轮班昼夜骚扰他们,叫他们睡不好觉,他们果然忍无可忍,干脆就认罪写下来了!”   秦德威也没办法,总要给这帮乱兵找点事做,只能对不住那两位了。   再说朝廷总要找替罪羊的,就麻烦他们两位一起顶罪吧。   本来就是这俩废物惹出来的乱子,也不算冤枉他们。   秦德威查看了一圈,确定李小娘子没有在附近偷窥自己,又对于蛮子问道:   “你们打听过没有,总兵府有什么动静?如今城中只有刘将军手握战兵了,我一直担心刘将军会悍然围剿你们,你们不能不防。”   于蛮子觉得这个钦差真是好官,处处为他们着想,如果天下都是这样的官员,他们还闹什么兵变啊。   他一边想着,一边对秦德威回答说:“总兵府那边没有集结出动的迹象,只是以防备动乱名义,出兵占据了边市。”   嗯?秦德威皱眉思考起来。   现如今大明与北方鞑子还处于世仇战争状态,边市很少,只有在辽东开了三个马市。   其中两个在广宁卫,是针对兀良哈三卫的,另一个在开原,针对女直人的。   可以说,整个北方就这三个口岸,其中利润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秦德威忽然感觉,自己可能猜到刘总兵的动机了。   原来他还以为,刘总兵只是想从自己手里抢平乱功劳呢,现在看来不止如此。   马市或者说边市是本土广宁卫的传统势力范围,刘总兵这个外来户吃不到多少。   现在看到广宁卫发生兵变,那位刘总兵或许想来个趁火打劫?   如果真是这样,很多疑惑就能解释通了!难怪广宁卫指挥使袁璘也莫名其妙的被乱兵抓了!   想到这里,秦德威气也打不出一处。   你刘淮踏马的想黑吃黑搞袁指挥也就罢了,为了抢权抢功,竟然把他秦德威也往火坑里推!   虽然“单骑入营”后便意识到刘总兵可能有问题,但没想到这么黑!   秦德威按下愤愤不平的心思,又对于蛮子说:“那下午我就教你们怎么给朝廷写奏疏。   然后我把你们的奏疏拿到急递铺去,让朝廷知道你们的不得已之处。”   虽然秦德威心知肚明,这都是没什么卵用的东西,但目的只是拖延时间而已。   乱兵中还真有个会写字的,秦德威就手把手似的教他,一直折腾到了黄昏,才勉强完成一篇文书。   然后于蛮子等人就押着秦德威,去了城中急递总铺。   他们不敢让秦德威自己行动,跑了怎么办,勾结敌人里应外合怎么办?   秦德威之所以搞这个事,也是为了能借机与坐镇急递铺的冯经历说几句话。   不知道冯经历有没有看懂自己暗示,然后上疏弹劾刘总兵。   一来那晚有李小娘子在,他秦德威没法当着李小娘子面,弹劾刘总兵,毕竟李家和刘总兵有关系。   二来他秦德威亲自出面弹劾,容易搞成互相攻讦打烂仗,所以需要冯恩这个地方官员作为第三方出面,看起来更加客观一些。   如果朝廷认识到问题所在,应该会迅速派人过来,限制或者解除刘总兵的兵权。   只有这样,他秦德威才有安全感。   当然,如果刘总兵被废,李家大概会受牵连,不知道李小娘子会不会怨恨自己。 第四百六十一章 狭路相逢   秦状元秦钦差一边走着,一边心里憋屈啊,但无人知道,也不敢让人知道。   看看周围的乱兵,再想想时不时骚扰自己的李小娘子,他现在真的完全没有隐私。   每天干什么写什么都有人看着,所以不敢表达出对总兵官刘淮的真正敌意。   就连那奏疏也不敢指名道姓的说刘总兵,只敢琢磨抢个时间差给朝廷暗示一下,成不成也是听天由命。   如果刘总兵不知道他秦德威的想法,那他还能安安全全在乱兵里混着。   要是他秦德威的敌意传了出去,又让刘总兵知道了,那就保不准发生什么事情。   毕竟刘总兵是目前广宁城唯一手握兵权的人物,在发生兵变的广宁备御营还有内应,而他秦德威只有嘴皮子。   所以秦德威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冯经历了,让冯经历帮忙向朝廷明确告发刘总兵。   一大群乱兵闹哄哄的来到急递总铺,在前堂值班的铺兵们吓了一跳,还以为这帮备御营乱兵抽风了。   有认识的熟人指着于蛮子叫骂:“你他娘的悠着点,别在这里坏事!毁了急递铺等同拦截公文,死罪无疑!”   于蛮子嘿嘿笑了几声,“咱是来给朝廷上书的!听说冯老爷如今在这里管事,快带我去找冯老爷。”   收发公文的地点在内院,于蛮子等几个人又簇拥着秦德威去了内院。   冯经历内院从小厅里出来,看到被乱兵“拥戴”的秦德威,莫名有种错觉,好像秦德威就是乱兵头子。   当着这么多人,秦德威只能含糊的问道:“留给你的那张纸,看懂了吗?”   冯经历很肯定的说:“懂了!我已经办了!”   秦德威颇感欣慰,人总是会进步的。   冯经历又拍着胸脯,义薄云天的说:“你放心,那朝廷三奸害你不浅,我一定帮你说话!”   秦德威:“???”   朝廷三奸什么鬼?张孚敬方献夫汪鋐?那不是两年前的梗吗?   只要不提刘总兵,就不怕说出口,秦德威急忙问道:“你是说张方汪这三个人?”   冯经历点点头,面露狠色:“就是这三个,还能是谁?你不是预言过,说他们今年气数已尽吗?说不定除掉奸邪的时机就到了!”   雾草雾草雾草!秦德威纵然有千言万语,却憋在心里不能明说!   他只能狠狠抓着头,极为不体面的原地蹦了几下,看起来很像是一个活泼的少年。   冯经历饶有兴趣的看着,没想到秦德威如此激动失态。   秦德威又拼命用眼神示意,冯老爷您就没发现刘总兵很不对劲吗?   冯经历心有灵犀的点了点头,你不用再强调了,我懂!   正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多少庙堂大事都是从小处开始引发的的。   他冯恩也是政治游戏老玩家了,这个道理不会不懂!   秦德威实在忍无可忍了,作为一个没有印信的跛脚钦差,他就这么一个真正盟友,还没搞明白状况!   于是秦德威对于蛮子说:“你不是有事要问冯经历吗!”   于蛮子愕然,咱们不就是来急递铺投书的吗?还有什么要问的?   秦德威又对冯经历说:“他们这些乱兵一直担心,刘总兵有没有强行动用武力平乱的想法?”   冯经历干脆利落的答道:“应当不会!总兵虽然位高权重,但属于镇守武官,主要权限在于指挥作战和防外敌!   没有朝廷指令或者钦差授权,亦或该管官员的请求,总兵不会轻易动武干涉其他事务,除非乱兵去攻打总兵府或者占据城池之类的。”   秦德威非常确定以及肯定,冯经历还是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   但他也无可奈何,只能仰天长叹一声:“菜鸡!孺子不可教也!”   但这句话不知道触及了冯经历哪根敏感的心弦,对秦德威大怒道:“你这是说谁?”   秦德威下意识的回应说:“谁问就说谁!”   冯经历声色俱厉的指着秦德威喝道:“秦德威!不要以为你考中了状元,就可以看不起人!”   秦德威:“……”   这跟状元有什么关系?就算自己不是状元,不一样这么说话吗?   冯经历站到秦德威面前,粗暴的推了秦德威一把:“从嘉靖九年,我足足忍了你五年!今天不能再忍!”   秦德威也恼火了,人菜不让说就罢了,竟然还敢动手,真当他是长不大的小学生吗!   他“啪”得打开了冯经历的手,又戳着冯经历的胸脯,嘲讽说:“你不能忍了又怎样?有胆量就动手打钦差啊!”   冯经历回身抄起了放在小厅门边的齐眉棍,很熟练的一招力劈华山就打了过来。   秦德威神色骇然,冯恩你今天疯了?真想彻底恩断义绝吗!   仗着年轻敏捷,秦德威急忙躲闪,但还是没有完全闪开,右臂被擦了一下。   顿时火辣辣的痛感,把秦德威刺激得惨叫了一声。   内院其他人,比如乱兵头领于蛮子看得目瞪口呆。活着了三十年,第一次看到两个穿着官袍的文官打架,还打的还这么狠!   冯经历一招力劈华山没有打实了,翻手又是一招横扫千军,衔接得行云流水,平时真没少练。   于蛮子猝不及防,没有反应过来,用头硬生生的挨了这一棍子。   只感到脑子里轰然炸响,眼前发黑,天旋地转,站立不住就往地上倒下去。   还有几个乱兵跟着于蛮子进了内院,见状拔出兵刃。   这时候,从内院小厅里忽然冲出数人,一边将秦德威扯过来,一边拖着于蛮子。   又从两侧月门里冲出十来个人,同样手持武器,围住了院里几个乱兵。   惊魂未定的秦德威细看,冲出来的居然都是自己的随从,还有冯老爷的仆役,加起来也有十几号人了。   秦德威这才明白,他刚才被冯经历演了!   他气急败坏的看向冯经历,这冯菜鸡居然也踏马的会演戏了,还想当动作巨星!   冯恩持棍叹道:“当初你为我送行时,嘱咐我不可荒废棍法,今日用上,也算是一段佛家因果了!”   秦德威只想骂街,谁让你擅自开戏的!   乱兵既然敢出来行动,可不只有这点人,在急递铺前堂外面还有一大群。只是内院狭窄,先前没有跟进来。   现在听到出了事,其余乱兵纷纷也涌了进来,又将小小内院围得水泄不通。   秦德威一边揉着右臂,一边怒气冲冲的对冯经历问道:“你这菜……冯兄到底意欲何为!”   冯恩高大的身形不动如山,提起了于蛮子,镇静的扫视着乱兵说:“你秦德威遇到事情,总想依赖于精密算计,然后取巧成功。   但却缺少狭路相逢、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有些事情,是需要拿出血性,杀出一条路!”   秦德威愤怒的说:“你这样跟乱兵动手结仇,我们以后怎么办!”   冯恩淡定的答道:“没事,等我们拿于蛮子脱了身,就躲进总兵府!”   秦德威:“……” 第四百六十二章 《人民的父母》   现在广宁城急递总铺的格局是这样的,冯经历率领十数家丁仆役随从,扣住了于蛮子等几个人,守在了内厅。   其余乱兵团团围住了内院,与守住内厅的冯经历对峙,但又因为于头领等人在对方手里,虽然人多却投鼠忌器。   于蛮子从昏阙中悠悠醒来,看清了周边状况,不顾双手被缚,挣扎着从地上坐起,对冯经历怒喝道:“好狗官!竟敢偷袭你于爷爷!”   冯经历养气功夫十足,不为些许污言秽语所动,站在于蛮子面前,威严的说:   “本官只是想把姓秦的钦差救出来,本来无意伤害到你。   本官可以把你放了,但你要让外面乱兵保持安稳,不许为难我们!   等我们到了总兵府门前街道,就立刻放了你,本官说到做到!”   于头领感觉很没面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身为一个乱军头领,被兄弟们推举为起义大哥,一直都是扣官员当人质!   但今天却一不小心,被官员扣成人质了,以后还怎么带兄弟们做事!   冯经历继续攻心说:“你们已经扣住了辽东巡抚和广宁卫指挥使,已经足够用了!   再多扣一个钦差,也不会多什么用处,反而影响钦差招抚你们!你作为头领,难道真想一条路走到黑造反吗?”   这时候,秦德威突然用力将冯经历推开,负手站在于蛮子面前,摇头叹息道:   “我秦德威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今日实在不愿用这种卑鄙方式脱身!   于头领也不必为难了,我跟你回营区!你让外面人散了,以后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旁边的冯恩大吃一惊,你秦德威放着绝对安全的总兵府不去,非要再回乱兵营区是什么鬼?   你吹逼说你单骑入营,吹到自己都信了?   虽然说吹逼的最高境界就是“吹到连自己都信”,但这不只是吹逼问题,这还是性命安全问题啊!   于蛮子也非常意外,他从来没见过秦德威这样仁善的官员!   “秦德威!你要三思!”冯经历急眼了,如果秦德威跟着乱兵回营,那他今天不就白演了吗!   鬼才想去总兵府!秦德威转过头去,怜悯的看着外面乱兵,平静的说:   “我在营中与众人恳谈,已经总结出来了。那就是,军户真苦,军兵真难,军屯真危险!   本欲借乱兵之苦情,向朝廷陈述变法之迫切,此乃辽东百年大计!   唯有及早变法,才能从根本上消除乱兵之祸源,是为长治久安之道也!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于蛮子听到这番话,又想起秦德威在营中对他们各种教导,顿时被感动的涕泪交流!   这样一个大汉,即使被绑着双手也要连连叩首,哽咽着说:   “小的实乃卑贱之人,不知该如何说话!但生平确实从未见过秦状元这样的仁义官员!   评书中所言心系苍生爱民如子,大约就是说的秦状元这样的人!”   秦德威又朝向冯经历,淡淡的说:“我还是与乱兵在一起吧,总兵府就不去了。”   冯经历:“……”   本该是以他冯恩为主角的动作大片《营救钦差》,怎么忽然就变成了秦德威主演的主旋律片《人民的父母》?   动作大片抢眼球抢不过主旋律片,简直是耻辱!   冯经历也不是不同情被压榨的底层军兵,但就是不能理解,你秦德威如此沉迷于辽东百年大计是几个意思?   下大棋这么有瘾吗?执着到连自己的人身安全都不在意了?那群人毕竟是举事反抗的乱兵啊!   再说辽东这地与大同、三边等其他边镇有什么本质区别?不都是外围防线而已吗?   要说重要性,大同和三边才是当前压力最大的边镇,一个直面俺答势力,一个直面吉囊势力,也没见你秦德威多关注几分啊。   秦德威昂首就往外走,于蛮子恭恭敬敬的跟随在后面。   等到了外面,于蛮子对围困急递铺的乱兵叫道:“秦大人义薄云天,我于蛮子心服口服,谁也不许为难秦大人!”   秦德威心里暗暗叹口气,谁踏马的想失去自由,继续当人质?   这就叫两害相权取其轻,没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但他也没得选!   只有一张嘴的钦差,在边镇这样混乱地方,秀才真打不过兵!   乱兵和老阴比总兵之间,他宁可选择与渐渐被自己感化的乱兵在一起。   冯经历站在急递总铺门口,目送秦德威与乱兵离开。他突然觉得,秦德威的身影其实也挺高大的。   冯经历无奈的摇摇头,主旋律片的结局,都应该是光明的、积极向上的、正能量的,可秦德威今天这部片怎么就没有?   这时候,突然有急促的马蹄声从街道另一边传过来。   一名骑士背着包裹,快马加鞭的转眼间就到了急递铺门前,懂行的都知道,这是有紧急公文。   骑士翻身下马后,看到站在门口的冯经历,能猜出这是管事的官员,便对冯经历说:“朝廷诏令!送钦差秦德威处!”   冯经历莫得感情的指了指街对面:“人就在那里。”   秦德威也注意到了传令骑士,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命令,难道朝廷同意自己的方案了?   然后在乱兵簇拥下,秦德威反身回去接收了诏令。   看完诏令后,秦德威痛苦的闭上了眼睛,狠狠抓着头发在原地蹦了几下,很像是一个活泼的少年。   “特许钦差宣抚广宁等处大臣秦德威,便宜使用辽东巡抚关防旗牌,抚慰广宁等处地方军民,至辽东巡抚任洛到任为止!”   早知道有这份诏令,可以使用巡抚关防,暂时行驶巡抚权力,他秦德威还怕什么老阴比总兵啊!   现在他实质上还是被乱兵扣押的人质,就算拿到诏令,也无法自由使用权力啊!   明明刚才已经被冯老爷救出来了,为什么还要犯傻重新跟着乱兵走啊啊啊啊!   无边无际的懊恼和悔恨之余,秦德威又感到了一丝诡异。   朝廷如果想给自己印信,那一开始就该给了,如果不想给自己印信,那就一直别给!   一开始不给,过了几天忽然又给,平乱大事简直如同儿戏,哪有这样出尔反尔的道理?   而且朝廷这样做,不就相当于自己打自己脸吗?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特殊大事,导致朝廷如此抽风,忽然就把辽东巡抚关防旗牌特许自己用了?   难道刘总兵发了疯,直接对朝廷说他要造反了?   秦德威仔细回忆了下掌握的历史资料,这段时间除了辽东兵变,嘉靖十四年上半年还能有什么大事件啊?   好像也就是首辅张孚敬和兵部尚书汪鋐致仕而已……一个时代结束了。   雾草!秦德威突然虎躯巨震,又惊又呆的望向还站在急递铺门口冯姓菜鸡! 第四百六十三章 放狠话   纵览历史,在嘉靖朝当过首辅的人很多,粗略数去有十几个人之多,当然也有些人是只当过两三个月的那种临时首辅。   但公认的,能称为嘉靖朝代表性的首辅只有三个,张孚敬(璁)、夏言、严嵩,徐阶只能算末期半个。   所以就算在本时空,张孚敬(璁)致仕对嘉靖朝政治来说也是一件划时代的事情。   秦德威很怀疑,冯恩真有这么大魔力,随便胡来一次,就废了首辅?甚至是以首辅为代表的议礼派?   历史中确实有很多适逢其会的巧合,但冯恩怎么看也不像有这种气质的人!   所以秦德威实在忍不住,又转身走到冯经历面前,疑惑的问道:“你那个奏疏怎么写的?”   冯经历更疑惑,“你刚才还是完全不感兴趣,怎么忽然又来刨根问底了?”   秦德威故作不在意的说:“我怕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莫名其妙的连累到我,所以还是听听。”   冯恩便道:“也没写什么,我就是向朝廷说,你秦德威因为没有印信,手无寸权,却又被强加钦差责任,为了平乱只能单骑入营。”   秦德威又问:“然后呢?”   冯恩接着说:“然后我便斥责首辅张孚敬、次辅方献夫、兵部汪鋐三奸误国!   必定是中枢内阁与负责平乱的兵部互相勾结、狼狈为奸,对你秦德威打击报复,所以才不给印信!   由此说明这三奸既昏聩无能,又因私废公,为私人恩怨将国家大事视为儿戏,全部该罢免!”   秦德威大为意外,连他秦德威也没往这方面论证过,没想到冯恩居然也能编出一条完整的逻辑链。   从理论上说,这个逻辑链确实是有可能存在的,谁让所谓“三奸”恰好是首辅、次辅、兵部尚书?   所以,诛心的把柄这不又来了吗?你们三个能辩的明白吗?   又听冯恩继续说:“前面写完因果,最后我就对朝廷放狠话!”   秦德威越来越感到,冯老爷的奏疏真可能发挥了作用,便很好奇的问道:“那你又放了什么狠话?”   冯经历感觉这是自己的巅峰之作,声情并茂的回忆并复述奏疏说:   “从未听说过盛世状元有死于乱兵者,设若新科状元因为朝廷奸贼柄政,吝于授权,手无印信,导致遭遇不测,只怕所谓嘉靖男儿要成为天下笑柄,朝廷亦将蒙羞于万世!”   秦德威:“……”   冯经历反问道:“怎么样,这话狠不狠?”   秦德威无语,这是狠不狠的问题吗!   正常人放狠话,都是拿自己的命来说!你冯老爷这放狠话,竟然拿别人的命来说!   不过也许大概可能,真有点效果?如果朝中其他人看到了,只怕也忍不住跟着骂一通啊。   冯老爷瞥见秦德威手里的诏令,忽然福至心灵说:“你这个人,故意来问这么详细,肯定有原因!   是不是我帮到了你大忙?不要不好意思对我表示感谢,我也不是挟恩图报的人!   你说,如果真成了,那我冯恩是不是要名垂青史了?”   “不会的!你别胡思乱想了!”秦德威只能先否认说。   因为远隔千里,秦德威也只是猜测,不敢肯定答复什么。   但他确实也猜中了,张首辅已经进入了政治生命的倒计时。   根本原因有两点,一是张首辅身体不好,二是心累了。   其实之前张首辅辞职过两三次,但每次都被嘉靖皇帝下诏挽留,然后很快又回来了。   这次被冯恩弹劾后,张孚敬按制度要走个形式上疏请辞,大明朝堂游戏规则就是这样的。   结果皇帝没有按套路下诏挽留,只是将张首辅请辞疏留中不发。   这个态度,立刻让朝野震动,大家纷纷猜测皇上的哑谜。   然后张首辅就真的心灰意懒,彻底不想干了,铁心要走人。   他从正德十六年开始,一直处在风口浪尖上,一边被因为大礼议迎合皇帝,导致被天下读书人狂喷;   另一边还要时不时跟多疑猜忌的皇帝斗心眼,防着夏言这种后浪在背后偷袭,要多心累有多心累。   就这样,皇帝还总是怀疑他专横擅权!也该趁着还能全身而退时,彻底结束政治生涯了。   皇上你爱怎样怎样,我不伺候了——张首辅大概就是这种心态。   而且张孚敬看得也很明白,过气了还死赖着不肯走,只怕以后难有善终!   站在后世历史角度来看,这可比夏师傅明白多了。   原本历史上的夏师傅就是过气后还死赖着不走,走了也非要回来,最后结局就是掉脑袋。   看到张首辅的态度,然后嘉靖皇帝也生气了。   就是考验一下你张孚敬,结果你这是什么态度?爱干就干,不爱干就滚!   之后张首辅连班都不上了,只在家收拾行李等着回老家。   然后同为议礼派骨干的次辅方献夫也觉得朝堂没意思,何必留着给夏言当垫脚石,主动走人算了。   原本历史上方献夫在去年就该跑了,能拖到今年,已经是蝴蝶效应了。   至于三奸里最后一个,兵部尚书、总督京营的汪鋐则是七十多岁熬不住了,不想客死京师,只想死在徽州老家,也辞官而去。   这下所有人都能意识到,朝堂大洗牌的时候又到了。   如果说嘉靖十二年那次变动,只是三年一遇档次,那么这次变动档次至少十年一遇!   而且议礼派的首辅、次辅,最重要盟友都齐齐走人,可能象征着议礼派作为一股势力,要退出历史舞台了。   巧合的是,这次洗牌又是秦德威为导火索引发的。   没想到此子跑到一千多里外的辽东,还能影响到如此高层的局势。   什么?有人说这奏疏是冯恩上的,与秦德威有什么关系?   这一看就是外行人说的,内行人不会有这种疑问!   也不知道秦德威是不是气运傍身,幸运值满槽,千里之外的抽冷子一击,精准破防的宛如巧合似的。   甚至让人产生怀疑,张孚敬、方献夫、汪鋐这三奸简直就像是交代好后事,然后配合演戏。   说起来这帮议礼派当红十几年来,政坛上罕有敌手,先后赶走了杨廷和、费宏、杨一清三个首辅,压制夏言不能入阁。   却不料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菜鸟秦德威怼了几次,议礼派就要风吹雨打去了。   无数人对此扼腕长叹,果然现实比书上还魔幻,大概只有真正的嘉靖男儿才能打败嘉靖红人吧。 第四百六十四章 本官可以相信你吗?   秦德威与冯恩说话时,随从们都在周边站着。   说完了后,秦德威就对众人问道:“巡抚关防旗牌谁拿着呢?”   马二站了出来,答道:“都在冯老爷家里面,如今哪里都不安稳,只能放那里了。”   秦德威又对马二问道:“你有没有胆量,明天将东西送到广宁备御营?”   马二答应下来:“当然敢!”   冯经历却站出来,气壮山河的说:“我去吧!让一个家奴送关防旗牌,像什么样子?难道衙门里无人了吗?”   秦德威点了点头:“也好,反正冯大人分量轻,乱兵对冯大人没多大兴趣,完全没道理扣住你!而且这样平乱之后,冯大人也有功劳!”   冯经历:“……”   秦德威又走回去,对于蛮子说:“你相信本官吗?”   于蛮子毫不犹豫的说:“当然信得过!”   秦德威又问:“那本官能相信你吗?”   于蛮子莫名其妙:“大人究竟是何意?”   秦德威叹口气,让多余人离远点,只留下了于蛮子最亲信的几个人。   然后将手里诏令展示给于蛮子:“你先看看这个。”   于蛮子略有尴尬:“小人不认得这许多字。”   秦德威又将那个手把手教过写奏疏的乱兵,叫黄三关的问道:“你能认全吗?将这两行轻声读给他听。”   秦德威指出的两行,就是关于他最新差遣的那两行。   黄三关上过几天学,很多字都认识,便磕磕巴巴的读了一遍。   虽然漏了几个字,但于蛮子听完,基本也能理解意思了。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朝廷让秦状元当巡抚!   但他还是不明白秦德威的意思,就询问道:“秦大人到底意欲何为,还请明白示下。”   秦德威就说:“这意思就是,本官现在可以做主了!   若能谈好招抚条件,在本官提议范围内的,可以直接代表朝廷答应了!”   于蛮子大喜,他们乱兵又不是造反,也不想一直拖延下去,终于看到解决问题的希望了。   在于蛮子心目中,如果有秦德威这样的青天好官来处置,对他们而言是大好事。   秦德威拍了拍于蛮子的肩膀:“正所谓将心比心,如果你能相信本官,那也不枉本官与你们深入相处了几天!”   从这个角度看来,秦德威被乱兵抓了也不算完全是坏事。   像秦德威有能力(会忽悠)的人,就能把坏事变好事。   “但是,你们先不要对其他人说!”秦德威忽然话锋一转:“本官说过,你们乱兵当中,有其他人的内应!”   自从“单骑入营”后,秦德威就反复对于蛮子说“有奸细”这样的话,天天说日日讲,都有点洗脑效果了。   本来于蛮子不太相信,但架不住天天被念叨,也变得疑神疑鬼了。   秦德威总结说:“总而言之,你们几个知道就行了,你们信得过本官,本官也就信得过你们,给你们交了底。   但一定要防范奸细,免得坏了招抚的事,让你们也不好过。”   等回到备御营,天已经黑了,秦德威进屋前,又对于蛮子说:“你!把李小娘子给本官叫来!”   于蛮子叹口气,这秦钦差什么都好,就是总与那李小娘子不清不楚的。   虽然北地胡风很盛,男女之间没有那么多避嫌讲究,但你秦钦差总是大晚上的喊人,也不太好吧!   不过于蛮子想归想,还是忠实的去喊人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   秦德威没等多久,就看到李小娘子迈进门槛,并笑着对自己说:“你这两天不是总忙着教导乱兵么,怎得今晚得了空?”   秦德威招了招手,“过来,给你看个东西。”   然后他就将诏令给李小娘子瞅了瞅,依然主动指出了最重点两行。   李小娘子识字,自然不需要讲解也能看得明白。   “懂了没?”秦德威说。   李小娘子有些忧虑,随口说:“奴家不懂,反正你也被困在乱兵里了,有没有这种诏令,区别也不大。”   她隐隐然明白,先前秦德威没实权也就没责任,现在如果有了实权,那就要开始执行责任了。   可是执行责任的话,那就……   刘总兵在短期内,是不希望兵变被平定的,而她们一家又是来投靠刘总兵的。   不是一路人啊。   秦德威又道:“明日外面的人就将关防和旗牌送进来,那么与以前区别可就大了。”   李小娘子忽然很烦,“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德威就开始说起自己的想法:“一个执行巡抚职权的人,按规矩应该有直属的标下亲兵和中军官。   但现在我一时间,又从哪里找来能信得过的人?”   李小娘子假装听不懂说:“我看那些乱兵与你相处的不错,你用他们当标兵啊。”   秦德威惊讶的说:“你这是说笑?但并不好笑。我这钦差的差遣是招抚乱兵,用乱兵当亲兵,那不是成了笑话吗!   再说乱兵心思不定,万一招抚不顺,我不就成了第二个吕巡抚吗?”   李小娘子轻轻皱着眉头,好半天不说话。   秦德威突然靠近了她,轻声问道:“本官能相信你吗?”   换成内地一般良家女子,被秦德威这样猛然靠近,肯定要羞涩的躲闪一下。   但李小娘子不躲不避,只是忍不住抱怨说:“你就不该给我看这个诏令!”   如果不看,就没有烦恼了。   秦德威直接挑明了说:“你们李家的人,还有你舅舅汤把总,来给本官当标兵和中军官,如何?”   李小娘子狠狠跺了跺脚,问道:“你为什么想这样做?”   秦德威主动握住了李小娘子的手,叹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天子将钦差重任交付给我,我便尽力而为!   只是孤身处在虎狼之中,又没有什么亲信保护,随时有可能遭遇不测。   但如果真的遇上了那种不忍言的事,我宁愿是在你手里。”   李小娘子又反过来说:“可如果钦差巡抚出了事,中军官和标兵都是要问罪的!”   秦德威顿时头疼,李小娘子怎么突然变这么聪明了呢?   谈感情多好,绑架责任更好,但要谈利益是不是太俗了点?   再说和她家人也没有互信基础啊,临时说利益很难让人相信。 第四百六十五章 演不下去了   大明嘉靖十四年的广宁备御营,管营指挥是由广宁卫指挥使袁璘兼任的,现在已经被扣为人质。   整个备御营里的基层营官有三个千总、六个把总、六十名管队,很标准的一套营兵体制。   其中有一名汤姓把总,就是李淑李小娘子的舅舅,而且这位汤把总是辽东镇刘总兵直接安排委用的。   先前李小娘子对秦德威坦诚过,他们家到广宁是投靠刘总兵来的,而且目前寄住在舅舅汤把总家里。   秦德威也对李小娘子暗示过,刘总兵这个人不地道。   然后双方就很有默契的点到为止,不再提起刘总兵,日常相处只谈风月,保留着窗户纸没有捅破。   可是浪漫的童话总要回归于现实的,今天秦德威让李小娘子看诏令,就打破了维持了数日的默契。   假如是刘总兵拿到了平乱权力,而秦德威依然是一个没有印信、被乱兵扣留的钦差。   那么双方就没有“矛盾”了,或者说秦德威为了保命只能装孙子,不敢有“矛盾”,所以才能与李小娘子和谐相处。   但最终朝廷把平乱权力给了秦德威,那就注定要出现“矛盾”。   所以李小娘子才会说,“不该看这个诏令”。   秦德威对李小娘子说“你们过来给本钦差当中军官和标下兵卒”,其实就是一种试探。   这是一种抬举,也是升职进阶的途径。正常的营官听到这个招揽,绝对没有拒绝的道理。   如果出现了犹豫或者拒绝,那只能说明一件事,李小娘子这伙人,或者说汤把总真的就是刘总兵的代理人。   由此推测,刘总兵安插在乱兵里的内应,大概也由汤把总控制的,这也是李家人出现在备御营营区的原因。   如果秦德威想排除刘总兵的干扰,安安稳稳的平乱,把李小娘子她舅舅汤把总策反过来,就是最大助力。   但是很难,别人凭什么为了一个先前从无交情的人,放弃和出卖一个老战友、老上级?   所以秦德威与李小娘子的谈话,就此陷入了一个僵局。   秦德威沉默了一会儿后,戳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完全没有保留的问:   “事已至此,那位总兵官刘淮,是绝对不会坐视我立功平乱的,对不对?”   李小娘子答话说:“奴家也不清楚这些,但从奴家舅舅的态度来看,应当是如此。”   秦德威又再次很直白的问:“你经常来看我,是不是你舅舅指使的?其实就是一种监视吧?”   换成这时代一般女子,听到这种话,多半会内疚羞愧的垂下头。   李小娘子的反应仍然不同,对秦德威回应说:“如果奴家不想来,我舅舅也强迫不了我。”   秦德威忽然对李小娘子行了一个礼:“你一定也是害怕我遇到危险,所以经常来看我。   我心里都懂,在此多谢你的恩义了,你真的是一个好女子!”   李小娘子心里砰砰的跳了几下,咬牙说:“奴家并非不想帮你,但奴家一介晚辈女流,没本事左右舅舅,也想不出什么主意!   但你可是状元,如果你能想出什么让舅舅改变心思的办法,奴家一定会帮你!”   秦德威回到椅子那里,痛苦的抱头坐下,涩声说:“办法并不是没有!”   李小娘子听到说“有办法”,顿时就很欣喜,但又很疑惑,为什么口气这么痛苦?   又等了一下,却见秦德威没了下文,不由得催促道:“你倒是说啊。”   秦德威又抬起头,双目无神的说:“我娶你为妻!这样能不能打动你大哥、你舅舅!”   李小娘子的脑子里轰然炸响,浑身发颤。   秦德威又像是自暴自弃的叫道:“我是钦差,我i认识很多大人物,一样能给你们很多利益!不会比那总兵给的少!”   “你没骗人?你不是有未婚妻吗?”李小娘子下意识的问道。   秦德威答道:“我是天下第一的状元,怎么在这种大事上骗人!”   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把李小娘子冲击得不辨东南西北了,她晕晕乎乎的就往外走,“我去跟大哥和舅舅说说。”   评书话本里,也有很多人物流落边关,为借兵娶了番邦公主或者边关女将之类的故事。   这么好看的文曲星状元!品貌双全!还与自己有很多共同语言!   看着李小娘子走到屋门口,秦德威忽然又喝道:“慢着!”   李小娘子回头,不好意思与“未婚夫”对视,很僵硬的说:“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秦德威面无表情的犹豫了片刻,咬牙道:“其实我是骗你的。”   什么?李小娘子内心并不愿意相信被骗,或者说一直骗下去也行。   但秦德威又重复了一遍:“你醒醒吧!我说娶你为妻,真的就是骗你!”   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太刺激了,李小娘子的脑子瞬间又被炸了一次。   她的泪水就像决堤一样,哗哗的往外流,哭着质问道:“你为什么要骗我?”   秦德威似乎驴唇不对马嘴的说:“刘总兵为一己之私,祸乱边关,而你舅舅则为虎作伥!   我身为钦差,为了边关大局,本该不择手段尽早平乱,你也说过好人当不了官员!骗你又算什么!   但是最后我却发现,我还是做不到昧着良心骗你!”   刚才那股感觉,实在太刻骨铭心了,李小娘子控诉说:“那你让我怎么办!”   秦德威无力的挥了挥手:“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忘了我吧。   大不了我被刘总兵这种小人陷害,差事失败,回京师接受处罚了。   如果我无能为力的失败了,刘总兵作为胜利者,应该不至于要我的性命吧,起码能活着走出辽东。”   李小娘子直愣愣的看着秦德威,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会帮你的!”   秦德威抓住李小娘子的手说:“你千万别做傻事!如果是为我,真不值得!”   李小娘子认真的说:“我相信你,虽然你可能一直在骗人,但你骨子里还是个好人,你不会亏待我们的。”   秦德威:“……”   演不下去了,怎么办?   “我哪点像好人?”秦德威忍不住就反问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李小娘子擦了擦眼泪,边走边说:“不告诉你,我当然有我的看法。” 第四百六十六章 愉快的嘲笑   努力扮演“浪子回头魅力坏男人”的秦德威搞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李小娘子发了“好人卡”?自己的演技层次不够深吗?   这是个意外的变数,他有点不放心,担心自己的计划出问题,又赶紧问:“那你到底对我是什么看法?”   李小娘子回答说:“虽然你骗人、虚伪、动机不纯,但你还是一个好官员。”   与那些压榨军户、侵占屯田、攫取利润的武官相比较,口口声声百年大计、沉迷于在辽东下大棋、极力向朝廷献策减缓军户负担的秦德威看起来当然是个好人。   更直观的说,一个被天下人视为星宿下凡的状元,对一群乱兵完全没有表现出高人一等的歧视,放下身段打成一片,能不是好官员吗?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l a   人心向背虽然听起来虚无缥缈,但有时候确实也客观存在。   秦德威又追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李小娘子咬牙答道:“照刚才你说的办!我去劝舅舅!就说你要与我结亲!”   这就是做事的最高境界,为了心中的正义和信仰……   秦德威便知道,不用再暗示和引导了,于是就给出了一个期限:   “这样大事,一般很难做出抉择!如果你舅舅和大哥他们需要时间考虑的话,我等三天!   三天后,无论你成不成,我就要开始公开用巡抚关防旗牌做事了!”   李小娘子回到住处,就去见了舅舅汤把总。   此时汤把总也正在等待,毕竟钦差、巡抚、指挥使三个被乱兵扣留的人,都在他监视范围内。   外甥女去找秦钦差,他当然要等信息反馈。   不过听到外甥女说起“与秦状元结亲”之事后,汤把总虽然吃了一惊,但并没有当场表态。   李小娘子就忍不住催促道:“舅舅怎么想的?”   汤把总敷衍着答道:“如此大事,怎可草率决定?那秦钦差不也说了,给三天考虑吗!”   其实在汤把总内心里,已经嗤之以鼻了。   如果只看书,只会看到两家联姻,然后约定共进共退,似乎联姻就是即插即用的手段。   但联姻本身也是建立在一定基础之上的,是先有了共同利益,最起码也先要有交情基础,才有了联姻。   而不是先有了联姻,再去寻找共同利益,或者再去构建交情。   如果没有合适的基础,上来就空口白牙的提出联姻,甚至还让对方“弃暗投明”,那只能是本末倒置,痴人说梦。   等外甥女回到自己房间休息后,汤把总又连夜出门,直奔总兵府去,并向总兵官刘淮禀报了情况。   汇报要点有二,第一是朝廷已经给秦德威授权了,刘总兵索要权力的愿望落空。   第二是既然秦德威动手拉拢他汤把总,说明秦德威已经觉察到敌在总兵府了。   这两点都是很关键的动向,必须要第一时间禀报的。   刘总兵摇了摇头,评价说:“这钦差幼稚之极!朝廷竟然将诏令交与此人,也真是昏庸!”   他内心确实很失望,也很不服气!   没想到朝廷宁可把大权交给一个十几岁的小少年,也不肯给自己这样熟悉边镇的总兵官!   凭什么,就凭秦德威是个文官?状元又怎样?做事还不是这么幼稚?   汤把总也笑道:“这小钦差,妄想随便说个联姻,就能拉拢到我老汤,确实异想天开!   他又不是本地大户,我老汤跟他又不认识!听说这状元才十七岁,怕是少不更事,读书读傻的纸上谈兵之辈!”   刘总兵想到那令人印象深刻的欠揍气质,也赞同了汤把总的看法:   “毕竟是个少年人,又是读书读成状元的,心思只怕全在读书上,对人情世故确实有所欠缺。   你看此子连保密都不知道,如果真想做些事情,就该秘密布置才是。   结果他随随便便的,就把心思想法都泄露给你外甥女了。”   汤把总嘿嘿笑了几声:“这并不奇怪,我那外甥女生得花容月貌,那秦钦差又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   少年人色迷心窍后,怎么都不奇怪,不然怎么会异想天开的想到联姻?”   一起愉快的嘲笑完幼稚钦差后,汤把总又问道:“如今朝廷将大权授予旁人,大人计将安出?”   刘总兵叹道:“既然朝廷授权给了秦德威,那就只能找他借用了。”   广宁卫作为辽东都司数一数二的卫,地位相当于双省会之一,不但拥有全北方独一无二的两个边市,还有汇聚了大量工农产业。   但这些利益,大都在本地世官手里,属于地方卫所行政系统。而外来户总兵属于镇戍系统,很难直接插手地方行政。   所以年事已高的刘总兵想趁着广宁闹兵变机会,攫取行政权力。   以便实现对这些地方利益的染指,退休后过个富裕的晚年,并给子孙留点财富。   又说这汤把总,现在只是个苦哈哈的军头营官,平时只有固定的粮饷。   但如果能像老上级刘总兵所承诺的那样,转业到广宁卫,当一个边市所在地的守土官,那身家立刻就富裕了。   但很可惜,在辽东巡抚、广宁卫指挥使、宣抚钦差通通都“进去”后,朝廷还是不给刘总兵授权!   刘总兵最多只能以防乱为由,派兵去边市打秋风,捞一笔是一笔,但却无权撤换土官,真正掌握边市。   没办法,那就逼着小钦差来帮忙了。   刘总兵便指示说:“他不是等你回信么?先熬他几日,等着他处处碰壁,什么都做不成时,我们再稍加示好,逼着他按照我们的指令行事。”   汤把总拍马道:“大人高见!应付这些不通实务的年轻文人,正该如此。”   然后又提醒道:“但秦德威与于蛮子等人相处不错,那几个乱兵头领极有可能会被笼络,就此被平息也不是不可能。”   刘总兵不以为然的说:“想继续乱下去,办法多的是!平乱不容易,生乱还不简单么?”   确实是这个道理,从来就是成事难坏事容易。   他又怕汤把总稳不住,真被拉拢过去,叮嘱说:“你也要有点耐性,兵变这种事,动辄持续数月反反复复,这次才几天?一定要沉住气。” 第四百六十七章 拿着鸡毛当令箭(上)   广宁城里驻扎有两营兵马,每营兵马员额三千人。   一个是广宁备御营,主要任务是守备广宁城;另一个则是辽东总兵官标营,具体任务随总兵而动。   刘淮刘总兵之所以有底气,就是因为这个直属于他的标营。   现如今备御营闹了兵变,兼管备御营的袁指挥被乱兵扣押,全营已经成了一团散沙。   剩余的营官能约束亲兵,守住自家基本盘就不错了,谁也无法进行整体指挥。   所以总兵标营是广宁城里唯一保持了完整体系的武装力量,是广宁城稳定的支柱。   虽然刘总兵已经分出两个把总,前往两个边市打秋风,但就算剩下的三分之二,也是城里最有战斗力的力量。   无论哪位大臣来平乱,都绕不过总兵标营的支持。   或者说,无论谁想打他刘总兵的主意,都要考虑到能不能打得过总兵标营亲兵!   就算被他刘总兵暗坑了的,也只能吃个哑巴亏!打不过总兵标营就请忍着!   所以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又是闹了兵变的大背景下,身为定海神针的刘淮刘总兵并不畏惧任何人!   更别说在备御营里,还安插了监视乱兵的亲信!所以刘总兵很自信,这就叫一切尽在掌握。   至于朝廷会不会撤换总兵,刘淮也从来没担心过。   广宁城已经闹兵变了,再撤稳定基石总兵,难道还想把兵变再继续扩展?   而且都官至总兵官了,在武官序列里的地位相当于文官里的巡抚了,在朝中还能不认识几个帮忙说话的国公侯爷?   “他不是说等你考虑三日,然后才公开行使巡抚关防旗牌?”刘总兵对汤把总说:“那三日后给他准备一个下马威,先让他知道这个实权钦差是不好当的。”   两人计议已定,汤把总又返回了备御营营区。   此后一连两日,各方都没有动静,一直到了第三天,备御营营区里突然响起了锣声。   敲锣之人在营区里来回走动,同时高喊道:“钦差秦大人登点将台,宣示朝廷恩赏!”   此时在校场点将台上,已经挂起了本该属于巡抚的王命旗牌。   钦差秦德威独自站在点将台正中间,周围仍然被乱兵头领于蛮子等人紧紧围着。   足以向别人证明,这还是一个被乱兵扣留,没有人身自由的钦差。   也正是因为这样,大批乱兵才敢逐渐汇聚在校场,等着看下一步光景。   不然的话,乱兵们肯定要担心,这会不会是钦差大人故意使计,引诱乱兵聚集起来,然后突然包围剿灭。   毕竟在这个局势下,乱兵和大臣之间,信任是十分脆弱的。   看着点将台下人也不少了,秦德威也不磨蹭,直接宣布说:   “本官与于头领等人会商数日,初步定下两条章程,此刻对尔等广而告之!   第一,肯留下继续为营兵者,发给安家费二两,年底再给岁赏一两!   第二,不愿意留下为营兵者,登记造册送返原籍,听从自主择业,但今后须向卫库交纳代役银!”   秦德威说完,点将台下离得近的人自动向后传话,没多久校场上乱兵都知道了。   众人兴高采烈议论纷纷,看起来这两条章程总体上是受欢迎的。   没其他出路的可以留下来拿笔钱,不想受苦受罪的、又有其他出路的,可以另谋营生,总有一款适合你。   这个时候,秦德威突然又开口了:“本官虽然是钦差宣抚广宁等处地方,但精力和筹集钱粮暂时有限!   所以这些章程暂时只给你们备御营军兵受用,总兵标营不在其内!”   点将台下乱兵听到这里,一起哈哈大笑,甚至还有欢呼的。   幸福都是对比出来的,自己能享受到福利,但隔壁友军却没有,这就很令人开心了。   备御营和总兵标营平时分属不同指挥系统,要说有多和睦肯定也谈不上。而且总兵标营地位高,平常也看不起备御营。   秦德威今日在点将台召集乱兵,也就说了这么几句,然后就退场了。   但消息却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得飞快,总兵标营那边立刻就知道了。   不用想,全营军兵的心态瞬间都炸了。凭什么要强调备御营有福利,总兵标营就不给?   就凭备御营闹兵变?难道总兵标营老老实实,就活该吃亏?那兵变这种事,谁不会啊?   全营军心不稳,营官们都坐不住了,纷纷向总兵府禀报。   刘总兵此时正合计着等过了明天后,给小钦差的下马威要搞出多大尺度。   弄一个下马威很简单,但要把握好尺度就很困难了。   毕竟刘总兵的目的不是彻底打倒钦差,而是拿捏和逼迫钦差听从自己。   但是冷不丁的,听到了这最新消息,刘总兵大有猝不及防被偷袭的感觉。   非要比喻的话,就好像是袁绍听到了乌巢军粮被烧的感觉。   一名中军官陈良判断说:“若是不能像备御营一样安抚,军心肯定就稳不住。”   刘总兵骂道:“都是废话!这个道理难道我不懂么,但哪里有多余钱粮去安抚标营!”   这里就涉及到此时大明的制度了,就是边境镇戍大将并不掌握财政和后勤。   以刘总兵标下营兵为例,钱粮是由所在驻地也就是广宁卫负责发放。具体来源则是五花八门,但肯定不是刘总兵负责筹集的。   所以即便贵为佩将军印的总兵官,在大明也无法割据造反或者变成唐代藩镇。   陈良被骂了一通,便低头不语了。   反正情况就是这个情况,如果不拿钱出来,就没别的办法。   刘总兵思考了片刻后,下令道:“将标下千总、把总、中军官都召集过来议事!”   不多时,三名千总、四名在营把总,还有零零散散的其他中军官陆陆续续来到总兵府议事厅。   刘总兵咳嗽一声,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讲话,忽见门外亲兵禀报:“有钦差谕令到,已经门外了!”   刘总兵冷笑一声:“什么狗屁谕令,真用鸡毛当令箭了?拿进来给我瞧瞧!”   那亲兵却又道:“谕令有两道,是广宁卫的冯经历送来了,声称要亲自送到老爷手里!”   刘总兵拍案道:“那就让冯大人进来!我倒要看看,这谕令到底是一个什么鸡毛!” 第四百六十八章 拿着鸡毛当令箭(下)   冯经历攥着两卷谕令,雄赳赳气昂昂的走进了总兵府议事厅。   这地方有时候也被不懂事的官兵乱传为白虎堂,反正军中士卒多是没文化的。   厅中坐着总兵官,还有十来个直属标营的部下,二十多只眼睛一起看向闯进来的“外人”冯经历。   如果换成个内向懦弱有社恐的,遇到这种场面,难免会畏畏缩缩,但冯经历是绝对不会的。   这也是秦德威让冯经历帮忙跑腿的缘故,如果换成一般的军兵传令,进了这里就先软半截,平白丢了钦差威风。   心情非常不好的刘总兵没有礼节性的站起来,依旧端坐着不动。   然后笑着嘲讽道:“冯大人堂堂一个两榜出身,怎么干起替人跑腿的活计了?”   冯经历冷哼一声,过一会儿你刘淮若还能笑得出来,那秦德威就不姓秦!   又想象着秦德威的嘴脸,冯经历就模仿了一句回应说:“子非我,焉知我之乐!别急,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刘淮瞬间就怒了,这意思就是看乐子来的?那把堂堂总兵官当什么了?给你逗乐的戏子吗?   冯老爷突然觉得挺爽的,难怪秦德威喜欢这样说话!   他想起正事,连忙将手里的谕令递给刘总兵的亲兵,然后大声喝道:   “钦差有令!当日调拨护卫钦差、巡抚的官兵,临阵脱逃,致使大臣失陷于乱兵,请刘将军严查人员明细,全部军法从事!”   一言既出,满堂哗然!都没想到钦差大臣从这里开始算后账!   当时前巡抚吕经从辽阳逃过来时,以及秦德威被任命为钦差后,都是从标营调拨官兵暂时充当护卫。   一开始秦德威还以为刘总兵是好意,没有拒绝这种保护,没想到还是糊里糊涂地就被乱兵抓获了。   再回想起来,那所谓的护卫肯定有问题了!   如果没有印信,只是嘴炮钦差的话,这种没证据的事也就只能吃哑巴亏了。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掌握了巡抚关防旗牌就可以发号施令。   当时调拨了一名把总和二百军兵给秦德威使用,跟随秦德威出行的则有一百军兵。   如果按照大明军法行事,钦差主将沦陷于乱兵,那么这名把总和一百军兵,应该全部处斩!   再加上负责护卫前巡抚吕经的官兵,往狠里算,不知道还要斩多少人。   而且这不是滥杀,按照大明军法,确实就应该这么办事。   如果像前巡抚吕经那样,已经没能力算后账就罢了,偏偏秦德威咸鱼翻身,现在有了这个权力算账。   坐在厅里的营官们很清楚这些规则,不免群情大哗,又齐齐看向刘总兵!   大概能出面保护的,只有刘总兵了。   刘总兵久在边镇,骄兵悍将的习惯了,先前忽略了这回事,完全没防备钦差居然直接下令行军法杀人!   但真要照此杀人,整个标营官兵以后必定全部与自己离心!   冯经历胆气确实也壮,毫不畏惧的在厅中来回扫视着,又开口道:   “来之前也没想到,标营众将都聚在这里议事,那可真是巧了。   只是不知道,当日负责护卫钦差、前巡抚的营官是哪两位?”   若玩忽职守令主将失陷,护卫武官肯定也要斩!此时点名,让人感觉就像是当场核实死刑犯身份!   冯经历这话瞬间又将众营官的视线吸引了过来,所有人都在恶狠狠的盯着冯经历,仿佛一言不合就要让冯经历走不出总兵府!   没想到冯经历一个文官更彪悍,凶猛的一个个瞪了回来,这让众营官心里打鼓。   钦差或许动不了总兵官,但如果想行军法杀护卫不力的官兵,那绝对是做得到的。   就算官司打到朝廷,朝廷肯定也是支持钦差行军法。   尤其是当时被派去护卫秦钦差的把总阎金盛、被派去护卫前巡抚的千总史平两个营官,此时脸色都开始泛白了。   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总兵官面子大,不惜代价的出头力保了。   毕竟当初他们之所以故意放纵乱兵,也是奉了来自上面的命令啊,主使不是总兵官还能是谁?   刘总兵本来连连猝不及防,脑子有点乱,但现在逐渐适应后,也渐渐的稳住了。   他心里不禁冷笑,这秦德威果然还是年少气盛沉不住气。   行事幼稚,稍微有点权力就肆意报复,又完全不计后果,真当标营官兵都是泥捏的不成?   果然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哈哈哈哈!”刘总兵先是仰天大笑几声,用笑声来表示自己的镇静和不屑,并向部下们传达出不要慌的信息。   然后继续说:“我刘淮一生行事……”   “慢着!”冯经历早有预料的直接打断了刘总兵的笑声:“刘将军请稍安勿躁!钦差谕令还没有传完!”   然后又转向营官们:“千总史平、把总阎金盛听令!前番玩忽职守、护卫不利之事,按军法本该处斩尔等!   但尔等若另有隐情,出面捉拿主犯,便可免罪,并另行记功!”   “主犯”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就是这里官最大的那个。但要让两个营官以下克上,未免太难为人了。   随后又听到冯经历还在继续宣示钦差谕令:“或可检举揭发,亦能功罪相抵,免去本该处分!”   雾草!众人一起大惊,这钦差就是个魔鬼!   第一道谕令:让总兵官行军法,杀两个玩忽职守、护卫不利的营官和部下士兵。   第二道谕令:让两个营官捉拿或者检举“主使”,以此来脱罪,甚至立功。   而且这两道谕令,都是合法的,盖了巡抚关防大印的、就是吵到朝廷也有理的谕令!   那么问题来了,总兵会怎么做?两个营官会怎么做?人心隔肚皮,实在不好猜。   总兵府议事厅里,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史千总、阎把总与刘总兵不约而同的互相对视,但眼神一触即分,尴尬的像是男人相亲遇到了前女友。   只有冯经历乐呵呵的,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刘将军你接着笑,你要还能笑得出来,秦德威就不姓秦!   认识秦德威好几年,冯老爷第一次真正体验到了游戏乐趣。 第四百六十九章 灰飞烟灭   按道理说,冯经历就是个跑腿传令的。将钦差的谕令宣示完毕,他就该走人了。   但是冯经历难得有一次纯靠智商碾压别人的良好体验,爽不够啊,有点舍不得走。   便对刘总兵好心说:“刘将军你最好要先下手为强!第一,可以灭口绝后患,不然被别人攀扯上,你就麻烦了!   第二,避免被指责包庇罪名,毕竟前巡抚和钦差连续被捉,是一个人人都知道的事实,你否认不了!”   刘总兵怒喝道:“你闭嘴!”   冯经历便又对阎把总说:“你职务最小,要想办法自救,不然肯定就是你顶罪被行军法!”   阎把总怒喝道:“你闭嘴!”   冯经历最后便对史千总说:“功劳就那么些,如果被别人抢先立功,你连立功赎罪的机会都没有了!”   说着说着,冯经历就发现,自己可能活成了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而且他还感觉到,如果再说下去,可能真走不出这总兵府了。   “既然钦差谕令送到,那就告辞了!”冯经历扔下一句话,匆匆忙忙离开了总兵府。   议事厅重新陷入了诡异的气氛,每个人都不想说话,也不敢说话。   生怕一个字不对就会引起误会,那可是要人命的!   刘总兵越想越生气,本来还正计划给小钦差一个下马威,没想到先被钦差扰乱了直属于自己的标营官兵!   只能先对标营众营官道:“本官与尔等约法三章,各自回营安分本分,谁也不要轻举妄动!本官绝对不会辜负尔等,也望尔等相信本官!”   总兵标营众营官口头上一起遵命,至于心里所思所想就真不好说。   然后刘总兵又将中军官陈良留下,低声吩咐道:“你去备御营那边找汤把总……”   却说冯经历离开总兵府后,就前往备御营,向仍在被乱兵裹挟的秦钦差复命。   到了营区,却望见校场上竖起了一杆大旗,上书两个大字“义兵”。   还有许多人都围在营区里,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冯经历随便找人问了几句,才知道原来秦德威在于蛮子等人的簇拥下,招摇过市的去了汤把总家里。   而且现在乱兵都知道了,秦钦差看上了李小娘子,去找汤把总说亲了!而且秦钦差还宣扬说,打算让汤把总来做钦差中军官!   虽然汤把总不是李小娘子父母,但作为舅舅身份也很大了。   对乱兵而言,当然是乐见其成了。秦钦差这样好官要是与本营汤把总结亲,那岂不对本营就好了?   故而众人都附近议论纷纷,大都觉得此事问题不大。   一来李小娘子与秦钦差平常就走得近,两厢情愿有感情基础。二来秦钦差如此高贵,汤把总断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但冯经历摇了摇头,他知道秦德威的底细,明白这次说亲必定成不了,估计只是秦德威的手段而已。   确实如同冯经历猜测的,汤把总当然不可能投靠秦德威,他已经绑在老上级刘总兵这里,没道理当二五仔。   没过多就,众人便看到秦钦差板着脸,从汤把总家里出来了,还看到了李小娘子哭着送秦钦差。   然后消息就传出来了,汤把总很不可思议的拒绝了秦钦差。众人无不疑惑不,对此感到无法理解。   就在这时候,总兵标营的中军官陈良来到了广宁备御营,和往常一样找汤把总。   两边都是大明的营兵,又同驻扎在一城,称得上友军关系,互相调动都是常有的事情。   所以两营官兵平时往来就很多,跟串门一样,没什么可稀奇的。   但这次陈良站在汤把总家门外时,忽然有个人高声叫道:“有总兵标营那边来的奸细!”   陈良回头就想骂,都踏马的是大明的官兵,什么叫奸细?   可是冒出几个人,不由分说,抓了陈良就走。   虽然周围别人很多,但没人出来阻止,毕竟陈良是没交情的外人。   还有不少喜欢看热闹的人,感觉可能有乐子,就跟在后面走,一直看到陈良被带进了秦钦差所在的院落。   又过了一会儿,兵变头领于蛮子怒气冲冲的走了出来,众兵卒就七嘴八舌的询问。   于蛮子喝道:“此人是总兵标营中军官陈良,找汤把总串通的!   打算里应外合,扰乱我们备御营,让我们也拿不到赏赐!”   一群乱兵齐齐大怒:“好贼子,竟敢如此下作,敢在我们备御营闹乱子!”   于蛮子又道:“此人招了,汤把总原来是刘总兵安插在我们营里的内奸,专门等着时机,拿我们义兵来换功劳的!”   有乱兵恍然大悟道:“难怪汤把总拒绝秦钦差结亲和招揽,原来还有这等缘故!”   又有人问道:“如今应该如何是好?”   于蛮子大手一挥:“秦钦差说,这是我们义兵内部的事情,他这外人就不直接参与了!   秦钦差还说,我们义兵内部必须进行大清洗,将内奸从队伍里清理出去,这样才能保证我们义兵的纯洁性!”   众人只感到不明觉厉的豪迈正义在胸中激荡,一起请示道:“于头领直说了吧,从哪里开始!”   于蛮子意气风发的说:“先查一下,汤把总的部属里有没有混进我们义兵的,一律清除掉!但不许动汤把总一家!”   这时候,忽然又有人从院中走了出来,对于蛮子说:“秦大人还说了!要守好营区大门,防止标营那边眼红赏赐,狗急跳墙的作乱!”   在院里堂屋,秦德威坐在上首,听着外面的喧哗,满意的点了点头。   总兵标营中军官陈良被绑着,跪在地上,怒道:“下官什么都没说!秦大人你怎敢胡乱编造!”   秦德威笑道:“那本官把你放了,送你回总兵府。”   陈良虽然脸色很难看,但毫不犹豫的说:“还是把我扣在这里吧!”   冯经历回复完传令的事情后,也没有走,留在了秦德威这里。他也觉察到,这里可能是最安全的地方。   当晚,秦德威与冯经历一起喝酒时,忽然营区岗哨跑过来禀报说:   “总兵府标营方向忽然杀声震天,有一百多人跑到营区外求见钦差大人!”   冯经历不知怎得,想起了一句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第四百七十章 有分寸知进退   医巫闾山下,闾阳驿,距离广宁城只有几十里路。   如果从南边去广宁城,这里就是最后一个大驿站。一般行人都会在这里歇脚休整,然后明早出发去广宁城。   今日闾阳驿来了贵客,新上任的辽东巡抚任洛终于抵达了这里,距离目的地广宁城只有最后一站了。   当晚任巡抚召集属员开会,毕竟在这非常时期,明天就算“到任”了,所以要集思广益查漏补缺。   毕竟现在辽东局势是朝廷重点关注的方向,任巡抚不敢大意。   有个姓孔的幕僚进言道:“明日到广宁城,最要紧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如何与秦学士这个人打交道而已。”   任洛装糊涂问道:“公事公办而已,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孔师爷便答道:“前日路过通州时,遇到个南京来的朋友,打听了一下。   说这秦学士生平喜好功名,在县里就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专制揽权的做派,人称江东小霸王。   如今他被朝廷任命为临时钦差,与东翁分庭抗礼,只怕会很难打交道。   而且还有他父亲曾巡按在辽阳那边,肯定心里也不大愿意让东翁出风头。”   任洛呵呵笑了笑,不以为意的说:“公事而已,何至于此小鸡肚肠。”   孔师爷又建议说:“在下也只是提醒东翁心中有数,明日的要点有三。   第一,尽快索回关防旗牌,那本该就是大中丞的。   第二,事务必须尽快交待明白。第三,大中丞礼数要居于上位,不可谦让。”   别的再无话,及到次日天亮后,任巡抚一行就继续动身出发。   当初任巡抚进入辽东后,从宁远卫调了五百兵充当亲兵,所以上任队伍人数真不少。   一路上都有前导官打前站通知,广宁城早就知道了新巡抚今天到来。   任巡抚正坐在马车上晃悠的时候,孔师爷又提议说:“距离广宁城已经不到二十里,东翁最好还是骑马亮相。”   任巡抚便又从马车里出来,翻身上马,继续前行。   又不知走了多久,前导骑士飞马回来禀报说:“秦大人在前面迎接!”   雾草!这真让任巡抚感到意外了,以秦德威的身份居然出城迎接?   一方面秦德威也是钦差;另一方面秦德威本官是非常清贵的翰林,按官场规矩,就算路遇宰辅大臣都不用避道。   所以按照礼节,秦德威完全可以不用出迎。   任巡抚忍不住就看了眼孔师爷,你不是说秦德威此人很倨傲吗?莫非也是众口铄金了?   远远看到黑压压一片人,在道路两边列队等候。   任巡抚走到近前就翻身下马,却见一个少年官员快步迎上来,拱手为礼道:“秦德威见过大中丞!”   随后两旁列队的人一起行大礼道:“参见军门!”   任巡抚与秦德威寒暄几句,想起孔师爷叮嘱过的要点,就故作不经意的询问道:“本院手里没有关防旗牌,还谈不上到任,不知这……”   秦德威干脆利落的挥了挥手,就见一个随从快步走到身前,并卸下身上包裹。   秦德威指着包裹说:“巡抚关防及王命旗牌,都在这里面,现在就当着众人的面,移交给大中丞了!”   任巡抚赶紧让随从接下包裹,然后打开验看,确定无误后就放了心。   他没想到如此痛快顺利的就要回了关防和旗牌,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孔师爷。   你不是说这秦德威很难搞吗?莫非又是三人成虎人言可畏了?   又想起师爷的提点,事务要尽快交待明白,不能糊里糊涂入城,任巡抚便又不经意的问道:   “如今广宁备御营兵变如何了?”   秦德威答道:“大致平定,已经不为祸患了。”   任巡抚闻言颇为欣喜,谁上任也不愿意接手烂摊子啊。   又细细问道:“那些乱兵何在?如何处置的?又有多少处刑的?”   秦德威环顾周围,指着列队迎接巡抚的官兵说:“这里都是!”   雾草!任巡抚大吃一惊,不带这么吓人的!   带着乱兵来迎接是几个意思?难道你秦德威还想来个下马威?   秦德威也很苦恼,这些乱兵不肯让他离开视线,他又有什么办法?   任巡抚镇静心神,环顾了几眼,又发现了问题。   来迎接自己的官员,除了秦德威之外,就是一个经历小杂官,其他人呢?   堂堂巡抚驾到,这么没有排面的吗?   任巡抚冷哼一声,问道:“总兵官刘淮何在?”   秦德威挠了挠头,解释说:“刘将军并非是有意怠慢大中丞,而是他被乱兵扣押了,出不来!”   任巡抚:“……”   这广宁城有毒吗?不被抓一次就不能算高官吗?   旁边孔师爷疑惑的质疑道:“秦大人不是说兵变大致平定,不为祸患了?”   秦德威再次解释说:“先前备御营兵变大致平定了,但这回扣押刘将军的是总兵标营的乱兵!”   孔师爷又疑惑的问道:“为什么标营乱兵要抓总兵?”   秦德威只能继续解释:“此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就是有一名叫史平的千总,因为保护前巡抚吕大人不力,担心被军法从事,所以就抓了刘将军将功赎罪。”   任巡抚和孔师爷更疑惑了:“抓刘将军又算什么功劳?”   秦德威要解释的东西有点多:“据举报,当初兵变发生后,是刘将军指使官兵故意玩忽职守,屡屡让大臣官员陷于乱兵。”   孔师爷还是不太理解:“广宁正在闹兵变,那刘将军就一点防范都没有?如此轻易就被抓住?”   秦德威很耐心的说:“受到指示故意玩忽职守的,除了史千总,还有一名阎把总。   本来刘将军和史千总想联手,将所有罪责都推给官职最小的阎把总以及他部属,让阎把总和部属去领军法。   但阎把总十分骁勇,带着部属百余人从兵营里杀了出来,并找到我举报刘将军。   然后史千总就别无他法,只能反手扣住猝不及防的刘将军,以此来充当功劳,弥补自己的罪过。”   任巡抚作为一名有抚军职责的大员,非常厌恶这种随便以下克上的行为。   当即就怒喝道:“这史千总好大胆量!若刘总兵有罪过,检举揭发即可,安能任意抓捕上官?谁给他的熊心豹子胆?”   秦德威有点尴尬,“我先前发过谕令,如果犯军法的官兵能抓住真正主使,便可将功赎罪。所以……”   任巡抚无语,原来这新兵变的根源出在你身上!   还有,朝廷为了紧急平乱,才让你秦德威当钦差,你到底平了个什么?乱兵越平越多?   细细算算时间,自从你秦德威当钦差以来,不但你自己单骑入营了,广宁卫指挥使、辽东镇总兵居然也全都失陷,前巡抚吕经你也没救出来!   莫非你秦德威平乱方法就是,把满城大员都给乱兵献祭完?   秦德威也没辙啊,当初只是为了遏制住居心叵测的刘总兵,所以才设下计谋让刘总兵不能轻举妄动。   但没想到最后玩脱了,又连锁反应引发了总兵标营的兵变,甚至还把刘总兵给抓住了。   孔师爷又发现了新的问题,“那标营乱兵扣住刘将军,如果只是为了免罪,秦大人你当时接受了就是,为何让兵变拖延至今?”   秦德威打个哈哈,“我只是个从六品翰林,侥幸才被朝廷任用为钦差,焉敢随意处置一镇之总兵官!   只能等巡抚大中丞来了,才有资格处理此事,我不能越俎代庖!”   任巡抚点了点头,看来这秦德威也是知道分寸的,知道谁大谁小。   能主动把姿态放低,不像师爷所说的那样年少气盛啊。   任巡抚与秦德威并骑而行,一起入了广宁城。   将任巡抚送到临时被征用为行台的广宁卫衙署,秦德威告辞说:   “其实兵变已经基本接近平息,只剩些收尾的事情。既然关防旗牌都已经移交,以后相关事务都托付给大中丞了!”   然后又指着旁边冯姓杂官说:“此乃广宁卫经历司经历,大中丞在此若有不明之事,可以垂询他。”   任巡抚喊住了秦德威:“慢着!具体应当如何去做,还望不吝指教,本院愿闻其详。”   秦德威只得留步,想了想说:“第一是乱兵情绪问题,我已经安抚住了,大中丞继续稳住就行,不要让他们纵火抢劫或者占据城池。   第二便是被乱兵扣住的那些官员,多少都有违法乱纪的问题,不可轻纵。   只等待大中丞勘查过后,具奏朝廷处罚,如此才能让乱兵彻底安心,减去秋后算账这种后顾之忧。   第三就是招抚乱兵的补偿条件,我已经定好方策并上报过朝廷了,大中丞照着做就是。   大体上就这些了,愿大中丞马到功成、早日建功!”   听完秦德威所言,任巡抚就心里有底了,感觉秦德威把事务都交接的明明白白。   自己只要继续往下收个尾,就是白捡的功劳。   目送秦德威离开,任巡抚就对冯姓经历说:“今日方知,人言不可轻信也!   秦学士知进退明大体,进则功业退则悠游,大有古人君子之风!”   冯经历拼命咬着牙,赶紧借故暂离,他实在怕自己绷不住。   及到次日,任巡抚借了广宁卫衙署升堂,开始部署工作。   第一件当务之急就是,派人去总兵标营联络沟通。虽然要紧,但任巡抚却不认为这有多难。   无非就是认定刘总兵的罪过,免去乱兵所恐惧的军法。   虽然这是前任钦差秦德威搞出来的破事,但任巡抚作为“后任”交接完毕后有义务继承下来,这也是官场潜规则。   没多久,使者就从总兵标营回来了,向任巡抚禀报说:“彼辈不但是免去军法的问题,还索要赏赐!”   “什么赏赐?”任巡抚疑惑的问道。   使者又答道:“标营乱兵要求与备御营同等待遇!”   对于这个招抚“待遇”,任巡抚还是知道的。   一是愿意留下继续当营兵的,发给安家费。二是不愿意为营兵的,可以放归原籍,但今后要缴纳代役银。   孔师爷突然冲进公堂,对任巡抚叫道:“大意了大意了,被那秦德威麻痹了!”   然后不等询问,就主动禀报说:“方才查了下广宁卫卫库,只剩二百多两银子了!”   根据属地原则,广宁城的一应财政开销,都是从广宁卫卫库支出。   所以问题来了,只剩二百两银子的卫库,拿什么去给乱兵发安家费?   靠!任巡抚拍了下公案,难怪秦德威痛快的交权!   也难怪秦德威面临标营乱兵,丝毫不争功,原来一直等着把大坑交付给自己!   他这个前钦差吹逼画大饼的搞完了,到了真金白银的执行阶段,全扔给自己这个送上门的冤大头?   孔师爷连忙献策道:“筹钱办法无非三种,第一种是紧急从周边其他卫所调动银子过来。”   “不可!”任巡抚想也不想的否定了。   辽东已经发生了好几场兵变,还从各卫所抽银子,万一再来几次兵变怎么办?   真要再出现这种情况,他任洛怕不就是大明史上最短任巡抚了!   “第二种就是向朝廷要银子了,请朝廷紧急运送京银过来。”   “再议!”任巡抚知道,找朝廷要钱不能太着急,刚上任就急忙要钱,显得很无能。   而且近两年朝廷开销大,支出上很抠门,要钱难度也很大。   “第三种就是从辽阳那边,辽东都司库里划拨银两过来。”   任巡抚无语,东路钦差秦德威他爹就在辽阳坐镇呢,难道求秦德威他爹去?   要是秦德威他爹押送银子过来了,广宁城功劳分出去多少合适?   靠!秦德威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任巡抚咬牙道:“这等重责,不能只让本院一个人担着!左右备马!去找秦大人!”   又转头问在堂中帮办的冯经历道:“秦德威眼下住在哪里?”   冯经历如实答道:“一直就在备御营营区里,日夜有乱兵守着。”   任巡抚:“……”   这踏马的,进去了万一也出不来怎么办?   经验丰富的孔师爷也有点迷茫,这秦德威和乱兵到底什么关系?   难道“单骑入营”不是涂脂抹粉的美化而是真的?还是说秦德威携寇自重? 第四百七十一章 干不下去了   任巡抚想让秦德威帮忙去一趟辽阳,再运点银子回来。   反正秦德威终究要去辽阳探亲的,正好利用上,而且通过私人关系办事,就省去了官方程序的后续麻烦。   但他出于谨慎,不敢进备御营找秦德威,便以公务名义去请秦德威,还指定了冯经历亲自跑腿。   对此冯经历心里十分不满,他冯恩好歹是两榜进士、前工部员外郎,任巡抚居然把他当跑腿的杂役用!   冯经历来到备御营的时候,不用去通报就看到了秦德威。   只见前钦差正在校场上练习马术,旁边还有那个姓李的美貌小娘子指指点点。   冯经历羡慕嫉妒恨的冷哼一声,如果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这男女只怕要伤风败俗、搂搂抱抱的共骑一马了。   秦德威正在兜着圈子,忽地就瞥见穿着官袍十分醒目的冯经历,就控着缰绳调整方向,停在了冯经历面前。   “抚台让我来传话,请你过去议事!”冯经历公事公办的说。   秦德威想也不想的就回复说:“我已经卸任了,现在只是个无责无权的普通翰林官而已,不便再胡乱插手别人差遣!”   这个回复完全在冯经历的预料之中,官场上任何事情都是有因必有果。   或者说,从任巡抚还没进城,就迫不及待索要关防旗牌时开始,就已经注定如此了。   要不说,官场上每个环节都要深思熟虑,冯经历又有所感悟。   他也没什么积极性劝秦德威,只是对秦德威有点其它看法,忍不住就质疑说:   “你如果还有什么想法,当初就别那么痛快的交出关防旗牌。   先把事情都做好了,再将权力移交出去,这才是顾全大局的做法。”   秦德威笑道:“我本来就干不下去了,正好来了个巡抚接盘!”   冯经历莫名其妙,你有什么干不下去的?所有情势都在你掌握里,连总兵都被弄下去了,谁还能拦着你?   听到冯经历回报,任巡抚也没办法。   毕竟秦德威与任巡抚并不是上下级关系,更像是前任与后任的关系。   按照官场规矩,印信换了手后,前后任之间在公务上就算是交接完毕了。   后任就不该去打扰前任了,更别说强行拉着前任一起担责,还要让前任卖力气帮手。   就这样来回扯皮了几天,任巡抚无奈,只能放弃秦德威,另想它法了。   反正现在是春夏之交,而北虏一般到了秋冬才扰边,所以目前没有外患,正处于“休赛期”,都不用着急。   任巡抚与乱兵接触过后,发现乱兵的态度很消极……   据说那帮乱兵不得秦德威首肯,也不敢轻易对巡抚就范。   这就让任巡抚有点生气了,你秦德威不帮忙卖力气,可以理解,毕竟你也是不在其位了,但故意拖延进度又是什么意思?   难免对孔师爷抱怨了几句,孔师爷猜测说:“这秦德威莫非是想索要一些好处?”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甚至还很大。   任巡抚忍不住就拍案道:“正是银钱十分吃紧的时候,他若真敢挟乱兵而索贿,本院就敢弹劾!”   真以为有人撑腰,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吗!若撕破脸闹到朝堂上,他也别想安生!”   孔师爷劝道:“犯不上弹劾,可以私人修书一封去辽阳,让曾巡按管教儿子。”   惹不起熊孩子就找家长,此乃亘古不变之理。   又次日冯经历过来,呈给一份任巡抚手抄的文书,说巡按御史曾铣行文各边城,刚送到广宁城。   任巡抚细看内容,原来曾巡按私下里对各处乱兵摸排分化完毕后,前段时间利用节庆典礼突然发动。   同日斩杀辽阳、抚顺二地乱兵头领十数人,并悬首边城,同时安抚其余乱兵,目前已经彻底平息辽河以东所有兵变!   看完抄报后,任巡抚的压力顿时就大了几倍。   辽河以东各处都平定了,辽河以西的广宁这边还在拖拖拉拉中,朝廷会怎么看,皇上会怎么看?   都是秦德威的错!   但孔师爷却突然恍然大悟,对任巡抚禀报说:“难怪秦德威一直拖延进度,原来是为了抬举他父亲!”   冯经历也明白了,为什么秦德威先前说“干不下去”了。   秦德威可是一个大孝子,怎能抢在父亲前面平息兵变呢?   平乱的首功,当然是要让给父亲。所以辽阳、抚顺那边不平定,广宁这边就不能完事啊。   又过数日,冯经历再去找秦德威时,却发现秦德威正在收拾行李。   显然秦德威也知道,随着辽阳抚顺被平定,那么广宁兵变也要进入倒计时了,他走人的时候到了。   “别收拾了!你最好先别走。”冯经历迈步进屋,对秦德威说。   秦德威抬头问道:“我又不是你这样的贬谪犯官,被困于戍所不能离去,差事结束了怎么不能走?”   冯经历居然没生气,幸灾乐祸的说:“我收到了朝廷急报,你被弹劾了!”   秦德威大怒问道:“谁敢弹劾我这个平乱功勋?又是霍韬那个龟孙?”   冯经历笑道:“不是别人,正是令尊!曾御史上疏朝廷,弹劾钦差秦某优柔寡断、懦弱宽纵、贻误军机!”   秦德威:“……”   万万没想到,居然被自己父亲弹劾了一道,居然指责自己太心慈手软对乱兵太宽容!   你个封建地主阶级刽子手!血染的红顶子!啊不,我大明没有红顶子,是血染红的官袍!   连自己儿子都要踩一脚,没人性!   你曾巡按知不知道,我是让了你一只手!才让你先平乱的!   冯经历又有所感悟了,他发现站在第三方立场看秦德威的事情,总能获得许多感悟。   忍不住就对秦德威说:“你们高明啊!我不知朝廷是什么意思,但无论朝廷是怎么想的,你们父子两人总有一个对的。   而且曾巡按抢先弹劾了你,别人就不好再弹了。”   秦德威不想说话,转身又去收拾行李。   冯恩拦住了说:“我说过你不用收拾了!朝廷有诏书,让曾巡按移驻广宁负责所有平乱事务,让任巡抚移驻辽阳,主掌辽东事务。”   秦德威就停了下来,当前自己留在辽东唯一的任务,就是探亲了。   既然曾后爹要过来,那自己还能去哪?只能继续留在广宁城等待了。 第四百七十二章 望父成龙   朝廷命令辽东巡抚任洛、辽东巡按御史曾铣换防,对任洛来说简直求之不得!   他已经认命了,平乱这功劳就是那父子俩的,后来的外人就别想着分一杯羹了。   所以留在什么事都办不成的广宁城还有什么意义,趁早去辽阳正式上任算了!   听到在辽阳抚顺杀了十几个人的曾御史即将按临广宁,于蛮子等人都有点慌,生怕也不明不白的成了刀下鬼。   秦德威不得不又花了一天时间,给众人做思想工作,拍着胸脯保证说:“那是我爹!有我护着你们怕什么!但你们也得给面子,配合好我爹!”   然后又急忙给曾后爹写信,不知辽东都司库里有多少钱,尽力多运点过来。   反正别留给才能平庸的任巡抚糟蹋了,我大明兵役赋税制度改革试点需要启动资金!   夜深了,秦德威还在烛光的映射下,凝眉深思广宁卫试点改革方案。   李淑悄悄走了进来,一边帮着磨墨,一边瞥了几眼纸上文字。   终于又见秦德威放下了笔,李小娘子就见缝插针的说:“别总是国家大事了,你有没有想过身边的事情?”   秦德威装傻:“身边什么事情?”   李小娘子便反问道“你说在这次平乱里,奴家算不算立了功?”   “算,当然算!”秦德威非常肯定的回答。   李小娘子试探说:“那舅舅的事情……”   秦德威大包大揽的说:“汤把总也是受命行事,又不是主犯,与你功过相抵,这次免职就行了!”   李小娘子欲言又止。   秦德威又主动说:“不过可惜了,本来你的功劳可以给你大哥换一个前程,这下为了你舅舅都搭进去了。”   说起这个,李小娘子也有点懊恼。   本来他们兄妹千里迢迢的从铁岭跑到广宁来,就是为了投亲靠友,想办法刷点军功,然后让大哥李泾袭位。   结果如今刘总兵不行了,舅舅汤把总更不行了,竟然还都有李小娘子本人推波助澜的缘故。   那搞来搞去,大哥的前途怎么办?这么远的路程就白来了?   没权没势的,以后去哪刷军功?而且这军功不是说自己算就算的,还要经过兵部认证才算,不知又要用多少人力财力。   李小娘子有心求秦德威帮帮忙,但又不愿意张嘴,好像显得自己居心叵测似的。   或者说,让纯洁的东西里面掺进了杂质。   秦德威叹口气,自己又能给她什么呢?就安排说:   “家父巡按任期还有半年,而且辽东乱起多事,身边也应该缺少合用人手。   可以让你大哥去家父身边,先当一个旗牌官。半年后等家父回京叙职时,给你大哥报一份功劳。   而且到了那时,你大哥可以跟着家父一起去京师。等报完功劳后,就可以去兵部把手续办了。”   正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在李小娘子看起来很麻烦的事情,秦德威安排起来就简简单单、明明白白。   “多谢秦公子!”李小娘子欣喜万分,忍不住就抓住了秦德威的手。   这真的是他们一家子最大心病了,而且也是她自己的最大心病。   如果把自家舅舅坑了,坏了大哥的指望,然后什么也没得到的话,她都不知道怎么回去见父母。   虽然李小娘子嘴上不好意思说,但如果秦德威真的什么都不管,她心里难免就产生“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失望感觉。   欣喜过后,李小娘子又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大哥李泾跟着曾巡按,那她这个负责照看侄儿的,岂不是也要继续留在辽东?   秦公子以后肯定要回京师去的,他连自己大哥都想到了,并安排好了将来,那么肯定也想过了自己,但他却什么没有说。   难道在他的将来里,没有自己?   李小娘子想到这里,忍不住就说:“等到大哥去京师时,我和大哥一起去京师看你,好不好?”   秦德威苦笑几声:“你要来便来。”   又过两日,秦德威和冯经历一起出城十里,迎接辽东巡按御史的按临。   临近午时,便有数十名骑士出现在视野里,带着飞扬的尘土一路疾驰。   秦德威一开始还以为,这群骑士是其他路过的官差。   但等这群骑士到了近前,纷纷减速并停止,秦德威才在这些骑士当中,发现了曾后爹风尘仆仆的身影,正对着自己挥鞭示意。   对此秦德威有点无语,弄不清身份的,还以为来的官员是个武将!   不过实话实说,多时不见,自家这位后爹当真变得意气风发,很有种“夙愿得偿”的感觉。   当年坐在徐氏族学门口,拿着武经看的坐馆先生,大概心中就已经有了这样纵横边塞的梦想吧。   曾铣翻身下马,秦德威迎上前去,大礼参拜。   曾铣连忙扶起来,主动对秦德威说:“前些日子我弹劾你……”   秦德威皮里阳秋的答话道:“别人都夸父亲大人用心良苦,手段越发高明了!   既能打消天子对我们父子的猜疑,抢先堵住别人的嘴,又能拿广宁来衬托出父亲大人迅速平定辽阳抚顺的功绩!   反正我刚入翰林没多久,要功劳也没用,也不可能升迁,不如借给父亲大人刷声望!   像我这样望父成龙,只会感到欣慰,怎么会责怪记恨呢!”   曾巡按皱眉道:“这是哪个说的?”   秦德威抬手就指向冯经历:“他说的!”   冯经历:“……”   “你别胡扯!冯大人怎么会是这样不明是非的人!“曾后爹先是斥责了一句,然后才解释说:   “我弹劾你,是因为以你的才干,早日平乱并非不可能,但你却故意拖延!无论有什么原因,这种拿公事为儿戏的做法不可取!”   秦德威忍不住吐槽说:“你是这样想的,但禁不住别人各种揣测啊。”   曾后爹坦然道:“但求光明磊落、问心无愧!”   秦德威只能在心里继续吐槽,所以十三年后您老人家就问心无愧的到了菜市口被斩?   然后他又看了看左右问道:“你这里缺不缺旗牌官?”   曾后爹答道:“本来是不缺的。”   秦德威就不容拒绝的说:“哦,那你现在就缺了,我给你介绍个人选,半年内你给他弄一份功劳。   关于你下面的工作,我写了个纲目,你照着做就行了!   在加上平乱大功,争取任期到了后,直接超升到五品要职,这才不辜负我的期望!”   摊上这样的继子,曾后爹无奈的摇摇头,又对冯经历说:“当年在江宁县时,也真难为冯大人了!”   冯经历吐槽说:“他可能是觉得,曾大人你如果升的太慢,可能会挡他的道。”   秦德威叹道:“是啊,我都是从六品翰林官了,父亲大人您才是个七品御史,今后要加倍努力啊。” 第四百七十三章 科举余波(上)   秦德威在北国为了百年大计下大棋的时候,南京城也因为他这只小蝴蝶,悄然产生着变化。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又到了交……文人仕女游春交往的季节。   只是在嘉靖十四年的春季,南京文坛活动虽然还是按照惯例举行着,但有点平淡,大家普遍都感觉不够热闹。   或许是近几年横空出世的金陵小学生、江东小霸王、一代诗霸秦德威把大家胃口都养刁了吧。   嘉靖九年,拳打王逢元,脚踢顾东桥,顺手调戏了一下文征明,小学生名号登上舞台。并送走了南城御史、南城兵马司指挥。   嘉靖十年,打造出“金陵春梦”,并送走了应天府尹全家。   嘉靖十一年,告诉大家顶流巨星如何进行商业化操作,并送走了镇守太监。   嘉靖十二年,远赴京师,一个打八个,让京师文坛体会到被来自南方的小学生殴打的滋味。   嘉靖十三年,推出“新金陵”概念,开创相声艺术,并送走了南京兵部尚书。   但在今年,年年有大戏,从不让大家期待落空的秦德威又去了京师,参加大比去了,于是这南京文坛就少了八分的热闹。   而且年年被小学生殴打的顾老盟主也暂时离开了南京,也让文坛少了许多快活气氛。   但一直到了三月份中旬,南京文坛终于兴奋起来了。   从遥远的京师传来消息,这次会试南京城竟然有三个人中式!   不跟周边苏州啊常州啊徽州啊这些地方比,只跟自己比,可算得上是大捷了!   而且这次的会试第一也就是会元,居然是南京举子许谷!简直史无前例!   甭管接下来殿试如何,就会试这个成绩也足够让南京文坛振奋了。   毕竟自大明开国以来别说状元了,南京城连个会元也没出过。   所以许谷今年这个会元称得上是截止到目前,南京城科举最高成就了,必将成为一个标志。   虽然拿会元当标志,还是免不了被出过状元的地方嘲笑,但总比没有强。   所以在会元的光芒下,虽然南京文化巨星秦德威也中式了,但此时却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再有才名的人,在考试季也抢不过一个会元的风头,何况这还是全南京独一无二的科举成就。   只有那些关心秦德威的亲近人,才会在意秦德威中没中,并且各自有喜有忧。   无论是叔父秦祥也好、还是秦家外室顾氏也好,亦或是徐老指挥父子、业师王老先生也好,听到秦德威名登甲榜的消息,唯有欢欣喜悦。   考中进士就意味着脱离了凡间,可以为所有亲朋好友支撑起一片天地了。   比如越做越大的钱庄更安全了,又比如王以旌老先生“春秋学问”的后续有人了,再比如徐老三感觉这辈子能继续抱大腿躺赢了。   但这些亲近人里,只有王怜卿反而感到了淡淡的忧伤。因为秦德威飞的越高,就意味着离她越远。   作为一起滚了上百次床单的人,她很清楚秦德威心里的世界有多大。   一个野心勃勃还中了进士的人,绝对不可能再回到南京长住,并天天陪着自己风花雪月了。   陈老鸨进来,拿着请帖对王怜卿问道:“他们青溪诗社为了庆贺许谷的会元,又要雅集狂欢了,你去露个脸吗?”   王怜卿百无聊赖的歪在榻上,连打开请帖的兴趣都没有。   青溪诗社都是秦德威多年的手下败将,自己去凑这热闹,不是给秦德威丢人吗。   陈老鸨提议道:“如果你不想去,那我们也可以自行办事。   反正小秦先生这回也登榜了,要不你也开个集会庆祝下?恢复一下你的名声身价?”   王怜卿依旧没兴趣:“我有什么资格给他庆祝啊。”   陈老鸨故作大惊小怪的说:“全南京谁不知道,你就是小秦先生唯一公开承认的情人,小秦先生写给你的诗词都能出集子了!你当然有资格庆祝!”   王怜卿叹口气说:“算了,一个进士也没什么可庆祝的。”   进士还不值得庆祝?陈老鸨对这位手下头牌红人的状态简直绝望了,忍不住就问道:   “那你到底怎么想的,给我交个底啊,以后你想怎么办?   就说这半年,你浑浑噩噩的跟隐居了一样,每天只知道调教那几个小女儿。   我们这行新人换旧人快的很,若这样浪费时光,再过上半年就没人记得你是谁了。   你也不剩两年好时光了,耽误不起了!当然如果你想就此隐退,我也不拦着你,你仔细想想!”   虽然王怜卿漠不关心,但青溪诗社的春季雅集依旧声势浩大的筹备着。   许谷的父亲是金陵著名隐士许隆,与顾老盟主等人交情莫逆,与乃是一个圈子里的,以青溪诗社为组织。   就是拉帮结派的青溪诗社这圈人近些年来,被秦德威压制的有点惨,或者说是非常惨。   文人士子喜欢赶时髦,宁愿参加秦德威发起、源丰号钱庄赞助的春秋两季大赏,或者去追随“新金陵”风尚了。   就连外地人也渐渐的认为,主张“六朝派”的青溪诗社不太能代表南京文坛了。   甚至青溪诗社话事人顾东桥老先生都忍无可忍的抛下文坛基业,远走高飞起复做官去了。   如今出自青溪诗社的许谷开创历史中了会元,青溪诗社忍不住就抖了起来,肯定要大肆庆祝。   反正秦德威也不在南京,不怕他来捣乱!就算来了也不怕,会元功名足以镇压一切妖魔鬼怪!   而且顾老盟主如今在隔壁湖广当布政使,请个假然后抽几天时间顺江而下,回南京参加活动也非常方便!   真是想不到,被一个秦德威压制了几年,打又打不过,躲又躲不开,本来已经令人绝望了,没想到天上掉下一个会元!   不借着这个天赐良机,恢复青溪诗社往日声势,更待何时?   其实许谷的父亲许隆心里很明白,与秦德威别苗头毫无意义,说不定秦德威还帮助了自家儿子。   但架不住青溪诗社一帮老兄弟非要大操大办,再说会元也是值得庆祝的、光宗耀祖的事情,许隆也就无可奈何的随他们去了。 第四百七十四章 科举余波(中)   南京城,江东门外码头,现任湖广布政使顾璘顾老大人下船登岸,一大群人上前迎接。   与南京阔别一年,顾璘顾东桥仍旧气质疏朗,行走之间依然高视阔步。   前来迎接的众人细细看去,感觉顾老先生做了官后,精神仿佛比从前好了许多。   此刻顾老大人迅速扫了一圈迎面而来的人群,对别人暂时都顾不上,他眼中只有老友许隆。   并颇为欣慰的对许隆说:“子侄辈十数人,惟有石城最有内秀,果然今日一飞冲天、荣耀显名!吾辈与有荣焉!”   石城就是许谷的号,原来顾东桥嘴里“最有内秀”这话都是说前关门弟子王逢元的,今天不动声色就换了对象。   许隆谦逊说:“东桥公过誉了!只是有运道而已。”   顾老大人又说:“听说今年殿试推迟了,不然现在殿试结果也该传到了,便可以一起庆祝。   以我看来,石城作为会元,殿试名次肯定低不了,而且馆选为庶吉士也没有问题,这才是最值得祝贺的事情。”   这话也没毛病,馆选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被视为储相,是三鼎甲之外普通进士最好的出路了,比一个会元虚名实惠的多。   许隆连忙回应说:“托东桥吉言,但愿能如此!”   顾老大人你最后叹道:“可惜我们这些前辈无能,不能在朝中施以援手,不然石城再拿个三鼎甲没问题!”   懂行的都明白,殿试的内幕猫腻最多了,没有最高层人脉的南京举子很难夺取三鼎甲。   至于状元更是做梦,在场人里,没谁傻到以为南京城还能出个状元吧?   但许隆已经很知足了,连连摆手道:“东桥公这又说的哪里话,我们许家焉敢得陇望蜀!”   在岸上寒暄完毕,顾璘便与许隆同车而行,一起朝着城里前行。   在路上,顾璘问道:“庆祝会元的集会在哪里办?可有人出资?”   许隆既发愁又脸面有光的说:“徐魏公和徐锦衣都想要承办,一个芳林园,一个在东园。两边争执不下,难以抉择。”   魏国公徐鹏举和他叔叔徐天赐都是南京城里著名的文化活动赞助人,两边偏偏还不对付,经常互相攀比别苗头。   开国一百几十年来,南京就出了这么一个会元,两位附庸风雅的大爷都想蹭点光彩,互相争执起来确实也让人为难。   组织活动经验丰富的顾东桥轻轻一笑:“这有什么难的?我之所以赶回来,也是怕你们遇到这种事情不知如何处理,都交给我好了。”   许隆连忙道:“有劳东桥兄了!”   作为著名隐士,许隆老先生向来是以蹭活动为主的,但从来没有主导过。   所以这次有点力不从心,如果老友顾东桥愿意接手,那再好不过了。   当晚几位老友为顾璘接风洗尘,小范围的聚在一起。   酒过三巡后,顾老先生就开口说:“关于雅集的事情,我有些话要说。   第一,我们做人还是大气点,不能只庆祝自家子侄的会元,应该连南京城另两个中式者一起庆祝!”   便有人暗暗想道,莫非这是拿秦德威作陪衬?   顾东桥又说:“第二,这是全南京城的喜事,不用自己花钱!去找源丰号钱庄赞助!   他们近些年总是喜欢出钱资助文坛,如今南京文坛遇到这样的喜事,他们好意思不出钱?难道别人拿了会元,他们就小心眼了?”   众人无语,源丰号钱庄是那秦德威的产业,这样做是明摆着恶心人吧?   随后顾东桥又提出了最后一点看法:“第三,关于在那里举办,那还要看徐魏公和徐锦衣这两位的诚意了!让他们比试下,谁更有诚意就在谁那里办!”   便有人疑惑的问道:“如何比较他们二人的诚意?”   都不是外人,顾东桥笑呵呵的解释说:“这次是为了庆祝南京城百年一遇的会元,这是整个南京城科举功名的最高标志,足以成为南京人文的象征!   所以这两位不拿出点诚意来,如何能体现出重视?比如说,会元能配得上镇园刻石么?会元过不够资格壁上题诗?”   其余众人稍加琢磨,就品出了其中深意。   徐锦衣所有的东园,镇园刻石上的七律,就是当年秦德威所作、王怜卿代书的,还是诗霸秦德威公开发表的第一首诗。   徐魏公修的芳林园,园名就来自于秦德威的诗词。而且里面芳树楼的影壁上面,还有秦德威所作、王怜卿代书的长篇诗歌。   所以顾老大人的意思是,两边谁肯抹去秦德威的痕迹,并且换上新科许会元的东西,就把庆祝雅集交给谁办!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没想到顾东桥还是那个顾东桥。   不远千里跑回来还是要与秦德威过不去,这就叫念头一直不通达?   至于两位徐家人会如何选择,还真不好说。   本来秦德威的题诗是很有脸面的,但一个会元在南京实在太有含金量了,目前就是独一无二的超级稀缺标志。   而且会元前途也更广阔一些,最起码馆选庶吉士入翰林是保底了。   在这种比较下,将秦德威的内容清理掉,换成新科会元的内容,无论从门面和长远利益来说,并不是坏选择。   又有人疑问道:“如果两边做出了一样的选择,假如都肯配合,我们又该选定在哪边举办?”   顾东桥胸有成竹的说:“若是两边都肯答应,那就前后分别举办一场。   第一次是庆祝考取会元,就在近日了,让全城人都看看。   第二次就是等待新科会元荣归故里、归省探亲时!到了那时,少不得还要热闹一场。   这样的话,两边各有收获,也都不吃亏,两全其美!”   思虑已经如此缜密,众人还能说什么?   拿着秦德威的钱,办着暗贬秦德威的活动,还要清除秦德威留过的题诗,实在太损了。   不过屡败屡战的顾东桥这次出手,说不定真能成。   毕竟这次顾东桥抓住了一个不可替代的稀缺资源,用会元功名去压制才名并不是不行。   而且说一千道一万,那秦德威远在京师,又不在南京,根本防不住。 第四百七十五章 科举余波(下)   顾东桥没有想着隐瞒意图,也不怕自己的话传出去,这叫做阳谋。   徐魏公和徐锦衣两边的反馈也很快,但反馈的态度则截然相反。   徐魏公婉拒了顾老盟主所要求的诚意,不愿意将秦德威题诗从莫愁湖边芳树楼撤下来。   大概是魏国公自恃身份,不屑于摆出捧高踩低的架势。   或许也是秦德威在芳树楼题诗的艺术价值更高,换无可换。   而另一边的徐锦衣则拿出了诚意,愿意将东园原有的秦德威题诗刻石撤走,换成会元许谷的诗。   嘉靖九年的东园重修雅集,就是秦德威初出茅庐那次,许谷也参加并留下了诗词。   所以文字都是现成的,再翻出来重新刻石就是了。   会试结果是三月中传到南京,等顾老先生回到南京主持庆典,再经过一个筹备过程,时间就到了四月上旬。   对于别人的张扬,秦德威的正经亲戚家人都没什么感觉。   秦德威的叔父秦祥现在只操心两件事,第一件就是顾氏临盆时间只有一两个月了,第二件就是进士牌坊怎么修。   至于文坛的喧嚣,秦祥毫无波动,他一个衙役又不混文坛,对文坛的事情并不敏感。   顾老盟主即便再嚣张,似乎也完全波及不到秦差役的交际圈。   至于顾娘子,除了肚子里越来越不安分的胎儿,还能有什么让她在意的事情?   至于钱庄,自从知道小丈夫的进士稳稳到手后,那就暂时不用担忧了。   但秦德威的外围友人如徐老三、高长江等人,却都义愤填膺,可又无力阻止大势。   一直到了雅集这日,徐锦衣的东园主堂前,原本标志性的巨大刻石已经撤走了。   但新的刻石尚未制作完成,只能在这里临时搭建了彩亭,悬挂着会元许谷的为东园写的诗词。   参加今日雅集的人先被引导到这里,渐渐的聚集起来,而老盟主顾璘站在彩亭旁边。   他的左边是南京礼部尚书严嵩,右边是本地主人家徐锦衣,形成了一个明显的主席。   主人家徐锦衣盯着彩亭,不知在想什么。   顾璘就先安抚徐锦衣这个大金主说:“你放心!自今日后,许石城就是全南京的名片!   我顾璘在文坛苦心经营数十年,难道还能没有号召力?   只要借着会元声势登高一呼,便足以让青溪诗社在南京地位无可动摇,今后与阁下长久合作,各取所需!”   等人数到得差不多了,两旁就开始奏乐。   然后顾老盟主正式开口道:“今日盛会,本为庆祝许石城会元,但我也有几件事情,借机说与诸君!   其一,多年来诸君抬举,使我主盟金陵文坛,但如今大有力不从心之感。   又见近些年,后起新秀次第而出,我便有让贤之意。”   然后顾璘指了指彩亭里许谷的诗词说:“恰有许石城甲榜第一,光耀南都,岂非天选之人乎?   故而请大宗伯做个见证,我欲将主盟南都文坛之事,以及青溪诗社主事身份,今后句全都托付给许石城!”   “哈哈哈哈!”忽然有人毫无礼貌的大笑,打断了顾老盟主的话。   众人看去,居然是一个锦绣少年,浑身上下都透着纨绔的气息。   又见这纨绔少年对顾老盟主指点着说:“真是老糊涂了!别处都有状元,而南京看到个会元就如此抬举吹捧,只怕要让我们南京文坛成为外地笑柄!”   随后这少年振臂高呼:“只有秦德威才是我们南京文坛独一无二的风景人物!   你这老头却硬捧一个会元撑门面,外地谁会当回事?简直如同瞎眼!”   大部分人一时摸不清这个嚣张少年的来头,但徐锦衣脸色却不甚好看,呵斥道:“徐世安!你休要多管闲事!不然赶你出去!”   好不容易混进来的闲散千户徐世安徐老三悻悻的闭上了嘴,心里还是十分不服气。   顾璘继续说:“其二,关于文学之事,我还要说上几句。   想我金陵文脉源自六朝,六朝意象乃是南京文学根本,也是区别于他处的独有特色,万万不可抛去!   所以这两年开始流传的新金陵风气,简直就是数典忘祖,在我看来都是异端邪说!我们青溪诗社绝对不容纳这种风气!   从今往后,本地文人但凡提倡新金陵者,就不是青溪诗社的同道友人!   执迷不悟者,割席绝交,摒弃于外!”   听到这里,参会的文人士子面面相觑,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老盟主如此狠绝的时候。   新金陵风格就是那秦德威倡导的,老盟主想用非友即敌的方式,强迫大家随大流,岂不就是想孤立秦德威?   徐世安又高声讥笑道:“你这老头,只会在南京城里逞威风,也不见你在外面打出过什么名堂!   你这样的人,宁可拖着全南京文坛成为外地的笑柄,也不愿意让自己在南京文坛失去地位!   我那奶兄弟秦德威说过,有人就是这样性子,宁与外敌不与家人,我看说的就是你!”   顾璘沉着脸开口道:“随你如何说,文坛的事情,与你一个世官有何干系?”   然后又对众人道:“若有不认同的,自可离去!”   众人大部分都没动,现在形势不明朗,谁这时候离去,岂不就很醒目?   秦德威那样的人可以无视任何规则,但一般人做不到啊。   但总是有个别人的,只见人群里走出一员青年士子,对老盟主深深行了个礼,然后一言不发的走人了。   众人看清此人后,纷纷大吃一惊,竟然是王逢元王吉山,顾老盟主的关门弟子!   虽然早听说这对师徒已经分道扬镳了,但这两人并没有在公开场合决裂过。   没想到今天王逢元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叛”出师门了。   然后又有几个人站了出来,对顾老盟主“呸”了一声,也一同离去。这些都是江宁县县学的士子,如高长江等人。   顾老盟主又扫视了一圈,即便走了那几个,那还剩几百人呢!这就是自己几十年积累下的号召力!   自己始终就是主流,只要强化出对立意识,挑起异端争议,但凡想混圈的,没人想被摒弃在主流之外!   徐世安又忍不住嘲讽说:“若是秦德威人在南京,你顾老头还敢这样,我反而敬佩你是条好汉!   就好比前些年,虽然你年年被秦德威打,但也没人看不起你,毕竟别人连被打的资格也没有。   我那奶兄弟说过一句诗,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区区一个会元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顾老盟主冷笑几声,对徐锦衣道:“这样捣乱的,你也不管管?”   涉及到自己利益,徐锦衣也忍无可忍,顾不上同宗亲情了,果断挥了挥手。   便有数名家奴一拥而上,一边喊着“安三爷得罪了”,一边抬起了徐世安就往外走。   会场终于清净了,顾老盟主又开口道:“还有第三件事,青溪诗社要广延盟友!   愿意加入我们青溪诗社的同道,今日可把诗文给我观览……”   忽然有个仆役冲了过来,对主人家徐锦衣禀报说:   “外面有衙役全城沿街敲锣报讯!衙门刚刚收到捷报,新科状元乃是我们南京的秦德威!”   一句话立刻就炸群了,对所有人而言,这辈子从来没有听过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踏马的,南京城居然也能出状元?皇上炼丹吃错药了?   可这种事不可能故意作假吧?众人惊愕之后,齐齐又看向顾东桥,这老先生现在可怎么下台?   南京有个都市传说,秦德威每年春天都要打一次顾老盟主的脸,堪称近年来南京文坛的年度保留节目。   大家原本以为,今年大概要中断了,却没想到,惯性还是如此顽强!   顾老先生今天把会元当噱头把持舆论,结果秦德威就搞出个状元。   不知又是谁带了头,人群一边消化着巨大的惊吓,一边纷纷往外走。   很多人还在暗暗庆幸,亏得消息来得及时,还没有加入青溪诗社。   没过多久,盛大的雅集现场就只剩了零零散散十数人,都是真正的顾老盟主铁杆。   大赞助商徐锦衣脸色更难看了,他终于感到,顾老盟主所谓的号召力可能有点水……   他对仆役吼道:“速速将先前的刻石移回来!”   但仆役却无奈的指着徐世安回应说:“老爷当初说随便处理,然后那刻石被安三爷花钱收走了,就是刚才被抬出去的那个。”   徐锦衣:“……”   全城的精英文人今天都汇聚在这里,大家都对状元有过幻想,却没想到状元冷不丁的就降临在南京了。   可状元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十二岁起就吟诗作词装逼泡妞扫黑除恶争斗官场、看起来读书最不努力的人。   受到巨大众人茫然的走出东园,茫然散入各条街道后,然后又发现,可能整个南京城都炸锅了。   一个新的记录在坊间流传,这是史上最年轻状元!   本来这是很平静的一天,蒋氏受丈夫委托,去了三山街顾宅探视即将临盆的“侄媳”顾娘子。   然后蒋氏就有点眼热了,等回去进了家门,便扭扭捏捏的对丈夫秦祥说:“要不你我再努力一下?”   秦祥秦捕头内心古井无波无动于衷,装傻说:“努力什么?”   如果努力有用的话,这十几年早就有结果了。   蒋氏就不满了,便把秦捕头用力的推向卧房,“你再试几年又怎么了?你难道全指望你侄儿了?”   秦捕头躲无可躲时,忽然有人用力砸门,化解了秦捕头的困境。   门外有个差役,气喘吁吁的说:“大老爷让我来请你过去!”   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你那大侄子中状元了!”   秦捕头腿一软,扶着门都站不住了,这太吓人了!   大侄子中进士都缓冲了一个月才缓过气来,怎么又来个状元?   那差役继续说:“县尊大老爷让我透个气,说你干脆辞掉差役,以后别当捕头了。”   “为何?”秦捕头突然惊醒过来。   那报信差役解释说:“如今状元公在南京没有别的长辈,说起来只有你了,可你又是个贱役,说出来面子上不好看。   所以县尊大老爷的意思是,让你找个接班的,然后你就脱掉贱籍,别给状元公丢人了。”   秦捕头:“……”   秦淮旧院,素颜朝天的王怜卿坐在厅里发呆,陈老鸨正絮絮叨叨对她说:   “你到底考虑好没有?如果你确实没有心气,我也不劝你了,但请你另外找个偏僻院落自己过吧,把这里地方腾出来。”   忽然有个婢女疾步冲了过来,对陈老鸨说:“外面来了一堆人!吵吵要看看状元红颜知己是什么样的!”   陈老鸨莫名其妙:“什么状元?”   那婢女又回答说:“听客人说,秦先生中了状元!”   陈老鸨愣了愣,拼命挤出笑脸对王怜卿说:“乖女儿啊,你看这,这来的可都是银子!   你就像过去一样,陪着喝喝茶就好啊!”   醒过神来的王怜卿突然起身就往外走,陈老鸨连忙拦着:“你这是要去哪里?”   王怜卿手里亮出了钥匙,下定决心说:“你不是让我另寻地方么?   我就搬到青溪秦宅去住,不占这里院落了,反正他临走前给了我钥匙。然后想法子去京师!”   南京留守右卫指挥使徐大人家门外,搁着一块非常碍事的巨石,从东园搬来的,上面刻着嘉靖九年秦德威出道作品。   主要是巨石搬不进徐指挥家大门去,就只能暂时放在门外墙边了。   魏国公徐鹏举突然想起了走亲戚,降尊纾贵的跑到徐指挥这里,摸着巨石看来看去。   而徐指挥父子站在国公爷后面陪着,听到国公爷说:“三倍价钱,我买了!”   徐老指挥很无奈,捂住徐老三的嘴,回复说:“国公爷你若喜欢,搬走就是!但就怕天赐老弟又来呱噪。”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魏国公嘿嘿一笑,“我把它放在族学里,看叔叔还有脸来讨要么!   不,没有徐家族学了,现在叫状元书院!毕竟是出过状元的地方!”   徐指挥:“……”   一夜之间,南京城忽然多了很多用状元作名字的地方。   秦德威业师王以旌的私塾,挂上了“状元塾”牌匾。   秦德威常去吃喝的武定桥太白楼,直接改名为状元楼。   秦德威青溪宅所在的坊改名叫状元坊,门前的无名巷也改名叫状元巷。   当初赶走过秦德威的大功坊社学,也很不要脸的改名为状元社学。   就连再度翻红的王美人也得到一个新雅号,叫做状元红…… 第四百七十六章 你住手!   南方渐渐开始热起来的五月,北国还是那么凉爽。   按道理说,秦德威在辽东广宁城见到父亲后,就算是完成了探亲任务,可以考虑回程的事情了。   但是秦德威对辽东改革试点工作过度热心,想着“扶上马送一程”,指导一下巡按御史曾老爷的工作。   于是就在广宁城多呆了几天,在挨打的边缘疯狂试探。   与此同时,秦德威也跟着李小娘子练了练骑射功夫。   虽然号称读书人,但他毕竟是个少年男儿,对各种运动项目还是有着浓厚兴趣的。   想想在五百年后,马术都是贵族运动,而现在,广宁城内外上千军马随便自己挑。   五月下旬,秦德威感到曾后爹的忍耐可能逼近了极限,再“指导”下去真有可能挨打,便提出告辞回京师。   临走前,秦德威就询问了一下亲事问题。   曾后爹就嘱咐道:“徐家大姐儿是个贤妻良母,成亲自然是极好的。但十一月时,我将任满回京师接受考察。   你回去问问徐家大姐儿,如果她愿意等半年,就等我回京师后成亲。如果她想早些成亲,就不用管我了。   她多年来对你助益极大,一切任凭她自愿,你不可辜负了她。”   趁着还没到酷暑,秦德威在一个清晨,躲开李小娘子,偷偷的从广宁城出发了。   对于这段感情的未来,秦德威也头疼。   如果半年后李成梁他爹刷够了功劳,跟着曾后爹来京师办袭官手续,而李小娘子又真的跟着过来,那更头疼。   但那也是半年后的事情了,目前先不想了。   六月初的时候,秦德威回到了京师。   先问过徐妙璇意见,她愿意让婚事尽善尽美,男方父母都在场,所以就等曾后爹回来再办婚礼。   都等了四年了,也不差再多等半年。   不过秦德威这次再回京师,虽然只是时隔两个月,但朝堂有点物是人非之感。   走之前,首辅是张孚敬、次辅是方献夫;再回来,都没了!   走之前,管部兵部尚书、总督京营是汪鋐;再回来,也没了!   现在内阁有两个人,原排名第三、低调老好人李时充任首辅;   资历更老但却没什么人缘的翟銮继续当大学士,或者叫次辅也无所谓,反正内阁就两个人。   关于内阁人数,其实并没有一定之规。一个人能顶得住,五个人也不嫌多。   一般情况下三人为佳,算是比较常见的、标准化的人数。   但两个人也足够用了,嘉靖皇帝好像暂时没有增加人数的想法。   所以夏师傅心里再痒痒,也只能先痒痒着。皇帝的心思你别猜,等着吧!   另外汪鋐致仕后,手里职务一分为二,兵部侍郎、宣大总督张瓒回京,出任掌管兵部事务的坐堂兵部尚书。   至于总督京营差事则交给了王廷相,于是王廷相的职务全称看着也奇葩起来了。   为:刑部尚书(坐堂),兼兵部尚书(虚衔)、提督京师十二团营。   但王廷相这个兵部尚书是为了搭配提督十二团营加的虚衔,并不管兵部事务。   他实际管的还是刑部,只是新加了京营。   大明官制就是这样,一个部可能有好多尚书和侍郎,但大部分都是虚衔,具体干什么看差遣。   对王廷相老大人这样的事业型官员,天子将总督京营的重任交到自己手里,那当然是意气风发了。   秦德威回京后,按关系远近逐个拜访相熟的老前辈,并送上来自辽东的土特产。   第一个是张学士张老师,第二个就是王廷相了。   “没想到陛下对老夫如此信重,不但加了京营重任,还没有免去刑部官职,如此殊遇,粉身碎骨也难报君恩之万一啊。”王廷相有一点点小得瑟的说。   其实在官场上,看着奇葩的官职往往也是特殊荣耀,一人兼领两部尚书确实也是值得夸耀。   秦德威端着茶盅直撇嘴,一脸不以为然的模样。   王廷相就质问道:“你那是什么表情?”   秦德威答道:“老大人你怎么没去当那个管部务的坐堂兵部尚书?只总督京营有什么意思。”   王廷相感觉自己被小瞧了,不忿的说:“总督京营也是至关重要的职务!”   秦德威又说:“我的意思是,新掌部务的兵部尚书张瓒就是个垃圾啊,我替老大人你感到不平。”   就目前秦德威接触到的大臣,甭管是敌是友,大多数还是稍微要点脸的,但这个张瓒就属于那种完全不要脸的。   不要脸到身为一个文臣总督去巴结武定侯郭勋……   在历史上,这位张瓒当了七年兵部尚书,贪财受贿无所不为,嘉靖朝边事就是从此人手里开始败坏的。   王廷相听到秦德威嘴里又是垃圾话,不愿再多说这个张瓒,就改口道:“你回来后,述职考察的事情开始办了吗?”   秦德威很迷茫:“考察?谁考察我?”   王廷相顿时气笑了:“你当了钦差,结束差事回京,按制度当然要接受考察!”   但他笑完就发现,对秦德威差事的考察,从制度上确实挺让人迷惑。   比如说一个普通钦差,一般是挂都察院官衔。办完差事后当然是回都察院交还关防,并述职和接受都察院考察。   可秦德威是因为事态紧急,临时以翰林官直接当钦差,那么结束后谁来负责考察?   在清贵的翰林院,有这种考察官员平乱工作的业务吗?至于其他衙门,谁又有资格考察翰苑词臣?   王廷相稍加思索后得出一个答案:“看来只有内阁了。”   这并不是因为内阁地位高,而是内阁与翰林院理论上是一个系统的,内阁源流就是从翰林院分支出来的,从制度上说不算外人。   所以秦德威这种文艺钦差,只能让内阁考察了。别处都不合适,太坏规矩。   想到这里,王廷相突然幸灾乐祸起来:“看来你要落到翟阁老手里了!”   现在内阁就两个人,首辅李时和大学士翟銮。就考察秦德威这点破事,总不能真吃饱撑着让首辅来出面,那就只能是翟銮了。   至于翟阁老与秦德威的恩怨,一句话概括就是,两年前翟阁老拉拢嘉靖八才子扩张势力被秦德威搅黄了。   看王廷相这模样,秦德威不屑地说:“有什么可怕的?翟阁老在内阁时间有多久还不一定呢。”   王廷相忽然大惊失色:“你住口!”   秦德威很懂,点头道:“对,祸从口出,我不说了!”   王廷相感觉自己说的不对,又叫道:“不是住口,是住手!刚走了两个大学士,你别再折腾了!” 第四百七十七章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秦德威刚回到京师,对京城的舆情不是很清楚,所以没听明白王廷相老大人的意思。   刚走了两个大学士,与他秦德威又有什么关系?   但他随即又听到王廷相说:“你一个刚入官场的小翰林,千里之外出手攻讦,导致首辅次辅齐齐致仕,也真是够了!”   于是秦德威终于全明白了,原来京师这边人都以为是自己干的!   但那明明是冯经历脑洞大开擅自操作,写了奏疏弹劾三奸,却不料自己竟然替冯经历背了黑锅!   秦德威感觉太冤枉了,又不知从哪里解释,只能恳求说:“请老前辈务必相信我,那并不是我指使的,我事先也不知情!”   王廷相叹口气道:“老夫可以勉为其难的假装相信你,但你去站在长安右门外,询问过往官员,看有几个相信你的?”   秦德威只想大骂老天,六月份这么应景的月份,也不下一场飞雪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无话可说,秦德威起身告辞。   按照大明制度,任何一个钦差回到京师后,都必须先交还印信,并完成叙职和考察,然后才能做其他工作。   秦德威也不能例外,所以也只能老老实实写了个叙职详文,然后去了翰林院。   如今掌管翰林院事务的人是吏部左侍郎兼掌院翰林学士董玘,也就是张老师提到过的,让秦德威学习的那位榜样人物。   秦德威将叙职详文递交上去时,董学士真有点懵。   他在翰林院干了三十年,从没见过这种考核审察平定乱兵差遣的业务。   或者说,从没哪个清贵之极的翰林官竟然撸起袖子,直接就悍勇无匹的单骑入营,趟平乱兵了。   这事真不归翰林院考察,但又不能把翰林词臣扔给都察院。   所以如同王廷相所预料的那样,董学士就上报给翰林院驻宫内分支机构内阁了。   然后大学士翟銮主动揽下了此事,首辅李时根本不会争这个。   说起这位首辅李时,在秦德威穿越来的第二年就是大学士了,但几乎完全没有存在感。   他在历史上做了七年大学士,其中还当了三年左右首辅,但在后世却默默无闻。   就连很多对明史感兴趣的人,都没听说过这个首辅。由此可见,此人低调老实到了什么地步。   又有几个人知道,严嵩能入阁,就是接替病逝的李时?   在嘉靖朝当首辅,能当到与世无争的地步,李时绝对是独一份了。   闲话不提,就说大学士翟銮拿到考察秦德威的权力后,便公开放话了。   说最近年轻人有点嚣张,他作为老前辈要小小的教训一下年轻人。所以秦德威别想在考察里轻易过关,谁来讲情也没用!   其实翟大学士很清楚,基本不可能真把秦德威怎么样,但就算能够刁难一下秦德威,也是一个非常好的增加自己威信的手段。   现在首辅李时性格上比较低调软弱,而自己这个大学士如果强势一些,轻易就能实际操持内阁权柄!   而其他大臣们纷纷表示,翟阁老您请便,没人想妨碍你。   当然,如果您真取得了成功经验,大家还可以一起观摩学习。   随后秦德威作为备受关注的另一方,却突然沉寂了,让看客们有点迷惑,这完全不符合秦德威的人设。   难道秦德威对上翟銮,就这样示弱了。   本来翟銮大学士按照规矩,传唤秦德威当面接受考察,地点定在午门外东朝房。   但秦德威却以准备结婚为名义,请假在家。   前文介绍过,对新科进士而言,第一年可能是人生最逍遥自在的时光。   他们可以在六部观政几个月,也可以请假探亲或者回老家结婚。   反正年底之前,朝廷一般都很宽容,不强制上班。当然如果有做官积极性特别大的,中进士后第一时间选官也是可以的。   秦德威就充分利用了这种潜规则,随便你翟銮大学士怎么叫唤,反正躲在家里不出来了,问就是休假!   别人不知道的是,秦德威已经偷偷派了仆役轮班在翟銮府第外面,密切进行监控。   翟銮虽然不是高光时刻很多的历史人物,但在秦德威记忆里,还是有几件印象挺深刻的事情。   有一件是,嘉靖十八年皇帝南巡,然后需要派一员足够分量的重臣巡视九边。   当时朝廷就推荐了在家赋闲一年多的翟銮,任命翟銮为兵部尚书巡视九边,最后满载几十大车而归。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当时翟銮在既没有过错也没受到处分的情况下,还会在家赋闲?   一连过了几天,轮班的马二就看到有个太医匆匆忙忙进了翟府,然后没过多久,翟府就乱成了一锅粥。   秦德威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往皇城冲。   到了长安右门登记时,他还遇到了翟家仆役,在对值守官军解释着什么。   但宫禁内外一般不许乱传消息,翟家仆役想向在内阁上班的翟大学士传句话十分费劲。   秦德威便主动对翟家仆役说:“我替你带话!”   然后秦德威凭借翰林身份,畅通无阻的一直来到午门外后,又请值守午门的官军传话。   此后就在东朝房等待,这时东朝房还有其他一些出入内廷的办事官员。   众人看到秦德威后,便很感兴趣的聊了起来,有人问道:“秦大人今日至此,莫非是接受考察来的?秦大人打算如何过关?”   秦德威淡定的回应说:“只望翟阁老高抬贵手而已。”   不多时,就看到翟大学士在几个中书舍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翟銮看到秦德威,感觉自己的经验包来了。   他清了清嗓子,正要说什么时,秦德威突然抢先开口道:“翟阁老,你妈死了!”   翟銮闻言狂怒,简直岂有此理!   朝房里其他众人纷纷出言指责秦德威,没见过如此恶毒骂街的大臣,特别还是一位翰苑词臣!   胆敢诅咒别人父母,当场被打死或许都可以免罪!   秦德威却又连忙对翟銮解释:“路过贵府,却见有白事了,贵府仆役托我给阁老带话报讯!”   众人:“……”   所以刚才的“你妈死了”不是诅咒骂街,就单纯是字面上的意思?   这秦德威身上是不是有魔力?对家谁沾惹谁倒霉?   官场上无论谁遇到这样的事情,立刻就要辞官丁忧,回家守制三年!   内阁现在就两个大学士,眨眼间又少了一个!   为了替补入阁,肯定又要引起朝堂动荡啊! 第四百七十八章 身不由己   左顺门内,文渊阁里,嘉靖朝最低调淡泊的首辅李时正坐在中堂,信手翻看奏本。   忽然有个中书舍人匆匆走进文渊阁,惊慌的对李首辅叫道:“阁老!又出大事了!”   李首辅抬眼看去,认出是刚才跟随翟銮出去办事的人。   他又记起来,翟銮说过,要去午门外考察秦德威,但为何只回来了一个中书舍人?   想到这里,李首辅突然有十分不好的预感。   果然又听到那中书舍人继续禀报:“方才翟阁老当众昏迷,已经被送回家去!”   纵然是与人为善、以“不争”为处世之道的老好人李时,此时也忍不住被激怒了。   你秦德威是想公然骑在内阁头上吗?就算你是嘉靖男儿,猖狂也要有个限度!   李首辅放下奏疏,起身就喝道:“好个无法无天的小儿!我去面圣,驱逐此人!”   那中书舍人连忙拦住李首辅:“是翟家老封君没了,故而翟阁老惊闻噩耗,承受不住昏了过去!”   李时:“……”   子曰三思而后行,不可以貌取人,善哉善哉。   尴尬不尴尬的先不说,如果翟銮丁忧而去,那朝堂必定又要多事了。   想到这里,内阁仅存的独苗大学士李首辅头更疼了。   那中书舍人又禀报说:“那秦德威仍在午门外东朝房等着,还考察不考察了?”   “命他回家等着去!”李首辅毫不犹豫的说。人不能不信邪,他害怕把自己也整没了。   而且根据大明官场规矩,钦差叙职考察没有结束时,就不能恢复正常工作。   在非常时期,李首辅就不想让秦德威恢复工作,老实在家别捣乱了!   所以秦德威今天就白跑了,仍然没有得到考察结果。   没就没吧,就当继续回家休假。反正翰林院那种文字工作,恢复不恢复的无所谓。   但秦德威刚从东朝房出去,正打算出宫回家去,就望见了霍韬从午门里出来。   两人面对面碰了个正着,这可真是冤家路窄了。   京师官场里的人都知道,霍韬心目中第一号仇人本来是夏言。   双方在嘉靖九年到十年的时候,曾经斗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结果是霍韬坐了两个月牢然后罢官回老家,然后才有霍韬起复路过聊城的故事。   但现在京城有一种传言说,秦德威凭借过人技艺青出于蓝,可能已经成功取代了夏言,成为霍韬心目中的头号仇敌。   这时候秦德威心里忽然感谢自己的翰林官身份,可以与霍韬大眼瞪小眼。   按照规矩,低级官员遇到高级官员要避道,但翰林词臣身份清贵不用拘这个礼,见谁都可以不用避。   秦德威懒得与霍韬讲礼数,也不让路,就这么走着。   霍韬堂堂一个朝堂大佬,当然不会给秦德威让路,也就自顾自的走着。   于是两人肩并肩的,一起走进了端门左门洞。   在阴暗狭窄的门洞里,两人突然又觉得肩并肩走路很尴尬,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   霍韬后面有个跟随的九品小官,可能是都察院的司务,跟着主官霍韬跑腿的。   不知道他是害怕名声响亮的秦德威会动手,还是想讨好霍韬,对秦德威大喝道:“不得无礼!”   秦德威听到这句,就扭头看了看午门,对霍韬讥笑道:“霍中丞往宫里跑的很勤快啊,佩服佩服!”   那跟随官员又喝道:“霍中丞升为左都御史,面圣谢恩有何不对!”   难怪!秦德威恍然,其实他对此早有心理准备,这就是该死的政治平衡!   议礼派大佬张孚敬、方献夫齐齐走人,那提拔另一个议礼派骨干霍韬平衡朝堂,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如果不这么干事,那就不是嘉靖皇帝了。   秦德威本想嘲讽几句,但突然又想起翟銮丁忧的事,忍不住就衷心的道贺:“那就恭喜霍大中丞!”   按照大明政治传统,被推举入阁的大臣一般都是吏部或者礼部官衔(虚的实的都行),偶尔也有户部的,但左都御史根本不可能直接入阁。   霍韬算是个在皇帝心里有一席之地的人物,又是大礼议功臣,如果他此时能有个礼部侍郎之类的官衔,还真就具备了直接入阁的资格和可能性。   但他却升为了左都御史,就意味着这次肯定没有机会入阁了。   嘉靖皇帝也不是神经病,不可能为了让霍韬入阁,再大大折腾一遍,给霍韬换成吏部或者礼部尚书,政治没这么玩的。   霍韬不知自己错失了什么机会,迷惑不解,秦德威的“祝贺”是什么意思?又抽风了不成?   便下意识板着脸,斥道:“用不着你来道喜!口是心非,虚伪至极!”   于是秦德威又解释了一句:“刚才翟阁老家里出了点事,他要丁忧了!”   霍韬:“……”   他突然觉得,左都御史一点都不香了。果然只要遇见秦德威,就肯定毁心情!   霍韬震惊之余,又非常毁形象的下意识脱口而出:“是你干的?”   秦德威闻言大怒:“堂堂总宪,开口竟然如此卑劣恶毒!   你失去的只是入阁机会,但翟阁老失去的可是母亲!”   又挥袖道:“反正您这左都御史也没什么入阁资格,想那么多也没用,先告辞了!”   霍韬忍不住就反唇相讥:“那夏言也别想如愿!”   秦德威嗤声道:“那烦请你对夏天官说去!跟我这小辈放狠话作甚?”   大学士翟銮突然丁忧,立刻就像是火上浇油,这下内阁肯定要补充人选了。   大臣们一边暗暗吐槽,上个月两名大学士走人造成的动荡刚刚平稳,结果又走了一个;一边又摩拳擦掌,各自吃瓜。   顶层位置就那么些,突然空出一个,肯定要有连锁反应。   这日秦德威刚吃完晚饭,就听到有人来找。   问了问,来者自称是从夏天官府上过来的,奉命请秦翰林过去。   秦德威不禁哑然失笑,夏师傅这会儿也沉不住气了啊。不过居然知道主动来请自己,有长进了。   同住西城高尚坊区,距离都不远,但秦德威还是骑着马。   跟着引路的夏家仆役,走着走着就感觉不对了,秦德威大喝道:“这是往哪里去?”   那夏家仆役答道:“我家老爷吩咐,请秦翰林从旁门进,别走正门。”   秦德威沉着脸质问道:“皇宫正门我都走过,你们老爷竟敢看不起我这个状元?”   那夏家仆役苦着脸说:“绝无此意!就是在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让别人看见秦翰林与我家老爷走得近!   毕竟秦翰林你名声太响亮了,怕对我家老爷影响不好。”   秦德威:“……”   既然怕对你夏天官影响不好,还请我来干什么?   但为了大局着想,秦德威只好骂骂咧咧的从旁门进了夏府。   进了书房,就发现已经有三四人落座了,都是夏师傅的亲信人物。   秦德威扫了一圈,里面没有历史名人,再次为夏师傅的识人之明默哀一次。   又想起已经被夏师傅尽力提拔为南京礼部尚书、只差一步回京师的严嵩,秦德威就很想说句实在话,这夏师傅的识人本事可能还不如冯老爷……   就算和奸相严嵩比,那严嵩手下的赵文华、鄢懋卿之流坏人好歹也算是青史留名了,可你夏师傅的人连这都没有啊。   此时书房内别人都坐着,而夏师傅本人却站着,估计是坐不住的原因,正兴奋的在书房空地上来回踱步。   任何一个人都能理解夏言兴奋的原因,作为吏部尚书,天然就是头号替补大学士人选,更别说夏言在皇帝那里正当红。   可是秦德威平心而论,却不太想让夏师傅入阁。   就夏师傅这个“得意就翘尾巴”的性格,典型的“爬得越高死得越快”。   再说如今朝堂中老资格官僚大都是弘治朝或者正德朝初年的进士,官场资历三十来年甚至以上的大有人在。   而夏师傅则是正德中期的进士,官场资历二十年都不到,没任何挫折的一帆风顺,现在才五十出头,何必着急入阁呢。   稳稳当当的当个吏部天官多好,权力又大又实惠。   但秦德威说了又不算,甚至都不能把这个想法说出口,除了得罪人没任何用。   夏言抬头看到秦德威,欣喜的招呼说:“秦板桥来的正好,就缺你献计献策!”   秦德威虽然没多大积极性,但该应付还是要应付的,随口问道:“正所谓知己知彼,还都有谁可能入阁?”   夏言就答道:“方才议论了一番,大约有这么几个人……”   在大明判断谁是阁臣候补人选,一是看出身,二是看职务官衔,三是看资历。   出身就不细说了,非翰林不入内阁,没有翰林出身就别想了。   官衔也讲过,一般都是挂吏部和礼部的,偶尔有户部。像某位刑部尚书兼京营总督虽然也是顶级高官,但直接入阁肯定不行。   至于资历就是做官年头了,说有用也有用,说没用也没用。   把上述三条结合起来,差不多就能判断出阁臣候补人选范围了。   当然,最终结果是哪个,主要还是看皇上心情。   除了吏部尚书夏言之外,这次公认的名单上还有:   礼部尚书顾鼎臣,户部尚书许赞,吏部左侍郎兼掌院翰林学士董玘,吏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温仁和。   秦德威看完名单,感觉除了顾鼎臣之外,也没有太能打的。   又对夏言说:“这形势很清晰明白,有什么值得勾画的?   只要多盯着顾大宗伯,防止顾大宗伯突然发力就行了。”   这是秦德威的真心话,他要是夏言,最要防范的就是顾鼎臣那种突然其来的骚操作。   比如上次殿试宣扬“嘉靖男儿”这样的事情,毕竟这可是发现了“青词作用”的人物。   夏言患得患失的说:“天威莫测,难以揣摩。就算防着别人,也是防不胜防。   故而我等还是要集思广益,多想些能打动皇上的说辞,并让皇上确定不移。”   这可是秦德威最拿手的事情了,张口就来:“说辞还不好想?”   难得看到夏师傅如此礼贤下士的询问:“愿闻其详!”   秦德威一本正经的胡扯:“如今这个李首辅是北直隶人,刚丁忧的翟阁老则是祖籍山东、现籍顺天府,所以新的阁臣总应该是个南人吧?   科举大省无非那几个地方,你看近些年来的阁臣,张孚敬是浙江的,方献夫是广东的,在之前则是杨阁老。   所以为平衡起见,这回也该轮到江西了。”   夏言拍了拍扶手,赞同道:“这样说可以!皇上应当能接受。”   秦德威无语,自己只是随便说说,夏师傅居然还当真了。   然后秦德威想起了午门外与霍韬的偶遇,便又提醒说:“不能只盯着名单上的人,还要小心其他人!比如那霍韬,肯定要出手狙击。”   提到这个老对手头,夏言冷笑道:“他肯定不会老实,虽然不知道他会如何做事,但还能怕了他不成!”   不过要说夏言不担心是不可能的,毕竟现在有点像敌暗我明。   但应该怎么防范霍韬?夏言也无从想起。   考虑了一会儿,他又对秦德威道:“我预计,数日后经筵上,皇上很可能会顺便提起增补阁臣的事情。   毕竟这是个重臣都在的场合,到那时,大概要让朝臣议论推举人选。”   秦德威点点头,确实很有可能。   就算阁臣可以由皇帝钦点,但最好也要看看大臣们的态度。   趁着经筵上大臣齐聚的场合摸摸底,再正常不过了。   夏言又请求说:“这个经筵,你定要过去。”   如果霍韬发难,就放秦德威出去对线好了。夏言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这么简单朴实。   秦德威其实没多大动机去,皱了皱眉头说:“我的钦差差事还在接受考察,按道理说只能专心等待结果,能有资格去经筵列席么?”   夏言喝道:“你好歹是个状元修撰,要去就去,谁能拦着你不成?”   经筵就是翰林词臣给皇帝讲课,除了一些部院重臣之外,翰林官员肯定都有资格列席。   秦德威这样的状元身份,就算还在差事考察期间,但硬要往文华殿里挤一挤,谁还能拦着不让进?   秦德威叹口气,官场上身不由己的时候太多了。   主要是夏师傅自己主意太大,不会听他秦德威的指挥,这才愁人。 第四百七十九章 指鹿为马   其实秦德威这次确实没有积极性,要不是夏言主动来请帮忙,他真就在家继续休假了。   他知道历史大致走向,无论有没有他帮忙,在后张孚敬时代,夏言入阁甚至当首辅都是迟早的事情。   就算这次不行,也还有下次,顺其自然就可以了,所以又何必多费那力气?   再说对他秦德威而言,夏言入阁和继续当吏部尚书真没多大区别,甚至继续当吏部尚书反而更好。   别忘了,后面还有个隐忍的巨奸严嵩!   夏言入阁后的连锁反应,肯定会尽力把同乡“小弟”严嵩调回京师,弥补外朝六部留下的真空。   想到这点,秦德威更没帮忙的积极性了,夏言还不如继续当吏部尚书呢。   但这些对未来的预知,实在没法说出去,只能看着夏师傅为了入阁而上蹿下跳。   按照制度,逢二即是经筵日。六月进入酷暑后,本来按理该罢经筵,免得出现中暑情况。   但秦德威打听了下,嘉靖皇帝传诏说,六月十二日经筵依旧进行,只是时间改成了清晨最凉快时。   这是一个很破例的事情,所以只要对政治稍微有点敏感性的,就能明白其中内涵。   到了这天,秦德威天不亮就起来。凭借翰林院修撰牙牌混进了皇城,又混进了午门。   再经过左顺门,就到了文华殿。然后秦德威就发现了一个问题,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在哪里。   列席的大臣在殿内,都是有班位次序的,而秦德威之前从来没参加过,不知朝仪细节。   就算是历史资料里,也不会详细到告诉读者,此时应该站在哪个方位。   幸亏在此时,张潮张老师出现并看到了秦德威,诧异的问道:“你怎得来了?”   秦德威很隐晦的答道:“情非得已,不得不来。”   也是没办法,虽然他不想参加,但夏天官非要让他来,就只能出席一下意思意思了。   张学士无语,都没见你这状元去翰林院报过道,往文华殿跑倒是挺积极。   最后还是忍不住训道:“今日这大事,自有圣心独断!不是你能乱搅和的,你不许放肆!”   这意思就是,别热血上头出来冲锋陷阵当炮灰。   秦德威应声道:“老师放心!我知道利害,今日绝对不多一句嘴!”   然后张老师才指点了下,翰苑词臣站在这边,阁部院大臣站在另一边,秦德威在词臣里找个中间靠后的位置站好就行。   等待无聊,秦德威忍不住就揣摩起皇帝的心思。   说起这大明重臣的任命程序,可以分成两类。   一类是内阁大学士和吏部尚书,这两种重臣的任命可以由皇帝乾纲独断,不用与大臣打招呼。   这象征着皇帝对国事政务和人事铨政的绝对掌控,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另一类就是其他部院重臣,程序上需要大臣们推举人选,然后奏报给皇帝,皇帝对大臣推举的人选进行批准任命。   对这类大臣,如果皇帝随便传旨任命,那就叫中旨,被视为非法圣旨。   所以秦德威就琢磨,嘉靖皇帝明明可以不经大臣直接任命大学士,但今天却还要让大臣们公开议(吵)论(架),估计也是帝王术的运用。   皇帝的目的肯定不是为了放权,而是想亲眼目测一下朝廷各方势力情况。   秦德威来的算早的,此后大佬们也就渐渐到齐了。阁部院大臣、翰苑词臣、掌科掌道,总数约七八十人。   随后趁着清晨凉快,皇帝升宝座,群臣舞拜山呼,都有一套固定流程。   太监宣读旨意,抚慰已经不在朝的前少保(加衔)、礼部尚书(虚衔)、武英殿大学士翟銮。   然后嘉靖皇帝开金口,向首辅李时垂(钓)询(鱼):李先生你一个人在内阁累不累?你看找谁来帮你比较好?   李首辅不上当,回奏说:皇上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咱这首辅听从圣裁就好,绝对不干拉帮结派的事情。   此后嘉靖皇帝再发玉音,对吏部尚书、公认的头号大学士候选人夏言问策:老夏啊你是负责人事工作的,你对内阁空虚这情况有什么意见?   夏师傅也不上当,回奏说:咱比较蠢,不知道有什么意见,只等皇上点拨。   别人都是古井无波的听着,只有秦德威津津有味,毕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这种君臣互相耍花枪的奏对场面。   再之后,嘉靖皇帝又看向文学官员代表、礼部尚书、公认的第二号大学士候选人顾鼎臣,亲切的垂询:老顾啊你又是怎么看待的?   顾鼎臣不知道上没上当,回奏道:咱这礼部尚书没什么看法,但不得不跟皇上说件事情。   朝中纷纷传言,阁臣应当轮到江西人了,咱也觉得挺有道理的,陛下不妨考虑考虑啊。   听到这个奏对,满殿的古井无波,突然就泛起了微澜!   好端端的耍花枪,怎么就出了事故?也不愧是你顾鼎臣啊,总是能有出人意料的骚操作。   站在翰苑词臣方队里的秦德威更是惊愕,这个“应该用江西人”的说法,不是自己为了应付夏师傅问计,设计出的说辞吗?   怎么就从顾鼎臣嘴里说出来了?而且说的时机很有问题!   他秦德威给夏师傅设计这套说辞的初衷,是让夏师傅与嘉靖皇帝私下单独沟通、能直抒心意、说一些直白话时,用来直接打动皇帝的。   而不是在这样公开场合说出来,更不能“纷纷传言”啊。   秦德威狐疑的看向对面夏言,莫非是夏师傅心急操切,为了聚拢人心,私下里把这话放出去了?   还是说那天在夏府书房议事时,在场人物里出了内奸,把这话泄露出去了?   但秦德威疑神疑鬼的想了一会儿,就暂时放下了。   反正这话外泄的责任出在夏言那里,也是针对夏言去的,要头疼也是夏言头疼,自己操这个心做甚?   嘉靖皇帝也感到了一丝意外,大概没想到试探性地耍花枪,还真耍出点玩意出来。   又盯着江西人夏言稍加思索,然后对霍韬问道:“都察院该着风闻言事,你可有所耳闻?”   班位同样很靠前的左都御史霍韬奏道:“确实听过这样的传言,只是算不上犯禁,故而未曾奏闻。”   殿内众人听到霍韬的奏对,又是各自若有所思。   第一,霍韬是夏言的死敌,不可化解的那种;第二,霍韬如此干脆利落的帮顾鼎臣佐证传言。   这意味着什么?霍韬与顾鼎臣是不是联合了?   出了这样的意外,殿内鸦雀无声,在猜测到皇帝心思之前,都不敢胡乱说话。   或者说,大家都在偷偷观摩嘉靖皇帝的反应。   秦德威也老神在在的想,嘉靖皇帝会不会因为这个传言,又来个逆反心发作,故意把夏言排除出去?   上次会试之前,为了左右考官人选,自己不就利用了皇帝这种心理吗?这次莫非有人想学习这个套路?   如果真这样,那岂不是让顾鼎臣捡了个便宜?而顾鼎臣和霍韬到底有没有勾结?   不能怪秦德威心理活动多,他站在这里又不能动,又不能说话。除了在心里七想八想,也没别的事情干。   但左都御史霍韬对嘉靖皇帝的奏对还没有结束,他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   “臣不敢有所隐瞒,据说该轮到江西人这种话,最先出自修撰秦德威之口。”   雾草!秦德威猝不及防的猛然抬头,隔着两排人望向霍韬。   这霍韬脑子有毛病吗?这时候针对夏言就行了,说他秦德威干甚?   要入阁的是夏言,又不是他秦德威,你霍韬分不清轻重主次吗?   殿内其他人也吃了一惊,一般来说,传言是根本找不到源头的,但这次居然能点出个“原作”,倒是稀奇了。   而且居然还是“名震朝堂”的嘉靖男儿秦德威,那就更有意思了。   最有意思的是,这霍韬为了秦德威,竟然连夏言都不顾了……   大明朝堂之谜,谁是霍韬心目中的最爱,大概可以有定论了。   侍侯在嘉靖皇帝身边的太监得了旨意,对着大臣叫道:“修撰秦德威来了没有!”   秦德威此时真的是措手不及,想装不在都不可能。他只能心里骂骂咧咧,身体很诚实的趋步出列。   说起来,这是秦德威自从穿越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与嘉靖皇帝对话。   当初中状元谢恩的时候,是在占地广大的奉天殿。他离高高在上的皇帝宝座很远,场面也是礼仪性的说套话,谈不上君臣奏对。   一时间,殿内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秦德威身上。   众人都明白,如果秦德威应对不当,肯定会牵连到期盼着入阁的夏言。   嘉靖皇帝随口问道:“这话是你说的?”   秦德威不是没想过抵赖不认,但他也不知道霍韬准备了多少。   万一又蹦出个人证,那岂不就成了烂账了?   无论如何,后果就算不被惩罚,但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印象分肯定要直线下降,那就是血亏!   想想坐了十年冷板凳的张老师,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欺君之罪还是算了,秦德威咬咬牙,一口认下来道:“确实是下臣所言!”   嘉靖皇帝大概也没想到秦德威如此老实,又问道:“说这样的话又是何道理?”   秦德威内心很无奈,说了一句真话,就要用无数句真话来填补。   他只能又老老实实的讲了一遍,什么北人南人浙江人广东人南直隶之类的。   结论就是出于地域平衡因素,科举大省里,也该轮到江西人代表南方人入阁了。   嘉靖皇帝没有作出最终表态,无论是想落井下石的,还是想帮着秦德威说情的,都不好插话。   只有旁边的霍韬又对嘉靖皇帝奏了一句:“臣想知道,这话是秦德威自己想到的,还是有人教他的。”   这问话当真也刁钻,如果在君前直接说是谁谁教的,那秦德威以后也别在官场混了。   如果说自己想到的,那秦德威无异于背下了所有的锅,把自己逼进了死角,再无闪转腾挪的余地。   嘉靖皇帝也对这个答案很有兴趣,秦德威毫不犹豫的说:“都是下臣自己所想!”   夏言松了一口气,他刚才还真怕秦德威绷不住,甩锅给自己。若是如此,今天就彻底万劫不复了。   霍韬眼神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对皇帝奏道:“臣左都御史霍韬,弹劾修撰秦德威阿附吏部尚书夏言,公然为夏言入阁张目鼓吹,有大臣结党之实!”   王廷相、张潮等与秦德威亲近的大臣都在急忙思索,如何帮秦德威开脱求情。   这也是个技术活,霍韬的指控其实有点“实锤”,要彻底解脱出来十分不容易。   还没等众人想出个丁卯,就听到秦德威高声道:“臣修撰秦德威,弹劾左都御史霍韬指鹿为马,诬陷大臣!”   雾草!众人强行打断了自己思路,重新凝聚视线,错愕的望着秦德威。   这样针尖对麦芒的硬刚,确实也是秦德威的风格,但现在这样硬顶并不明智。   如果秦德威确实鼓吹了江西人入阁,那霍韬的指控其实是有道理的,算不上诬陷,更谈不上指鹿为马。   那秦德威这样说,反而显得空口白牙、气急败坏,近乎于黔驴技穷的撒泼打滚了。   这里是朝堂不是街头,在皇帝面前撒泼打滚,绝对是自讨苦吃!   秦德威又对嘉靖皇帝奏道:“下臣想问霍韬几句话,以正视听!”   得到允许后,秦德威转头对霍韬问道:“敢问霍中丞,在下所言江西人当入阁,怎么就是阿附夏冢宰了?”   霍韬又是冷笑:“若非夏言又是谁?朝中还有第二个江西人可以入阁?”   秦德威长叹一声:“在下说这句话时,心中所怀念的,乃是十年前的江西籍首辅费少师啊,他还健在呢!”   霍韬:“……”   夏言:“……”   秦德威所说的费少师,姓费名宏,成化二十三年状元,时年二十岁,乃是秦德威之前大明最年轻的状元。   嘉靖三年,费宏官至少师、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为当时首辅。   后来不久,费宏为给张孚敬(璁)让地方,致仕回了老家江西。   关键是现在费宏还活着……可能还是当今官场资历最老的人。   都历经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至今总共该有四十八年了。   大臣齐齐愕然,殿中陷入了迷之安静,众人跟不上秦德威这天外飞仙一样的思路。   秦德威转身又对皇帝奏道:“按大明律例,诬告者反坐!下臣请以阿附结党之罪,处置指鹿为马的霍韬!”   嘉靖:“……”   这踏马的到底是谁在指鹿为马? 第四百八十章 卖队友   秦德威对霍韬的反击,让不少人都很紧张,与秦德威关系不错的人都捏了一把汗。   因为在朝堂上混的都知道,天子面前无小事,务必要谨言慎行,而且嘉靖皇帝又是个公认难伺候的人。   可秦德威作为一个刚进来的新人,竟敢如此直截了当的、不留余地的、当着天子的面攻击一位左都御史。   秦德威本人倒是不紧张,他又不是普通新人,当然有这个本钱。   作为创造历史纪录的新科状元、新一代标志嘉靖男儿、刚在辽东有功劳苦劳之人,就算以下犯上、喷几句霍韬又怎么了?   嘉靖皇帝虽然小心眼,但又不是桀纣之君,还能为此丢掉小命?   此时文华殿里,高居宝座上的嘉靖皇帝就没看秦德威,也没看霍韬,反而一直在扫视群臣。   皇帝在想什么?很多人都已经猜出来了。   皇帝不愿意处分“大礼议老战友”霍韬,但需要有另一人出面,先给霍韬找个台阶下。   不过平日为人刚愎的霍韬人缘太好了,又是名声卓著的大礼议功勋,导致暂时没人出面帮他。   或者都还在考量得失,值不值得出面打圆场?   因为帮霍韬说话,虽然迎合了天子意图,但也意味着得罪夏言,还有“名声响亮”的秦德威。   秦德威暗暗得意,没想到自己初次出手,就有镇住朝堂的功力。   看样子霍韬这次就算能过关,也得扒层皮下来。   但这个场面,不由得让嘉靖皇帝皱起了眉头,甚至有点不满。   就在此时,吏部尚书夏言突然站了出来,对天子奏道:“我朝定制,许以御史风闻言事。   故而臣以为,左都御史霍韬对秦德威并不是诬告,只算风闻言事而已,至于反坐更是无稽之谈。”   嘉靖皇帝脸色顿时就缓和了几分,感到很欣慰,还是夏言懂事。   众人都想到过,最终肯定会有人站出来,但却没想到是夏言。   再想起刚才霍韬对“夏党”秦德威的狠辣攻击,又看看夏言为霍韬的彻底开脱。   啧啧,这便是政治啊!   夏言宁可这样卖队友也要迎合皇上,没准皇上龙颜大悦,反手就点他入阁了呢?   从政客角度来看,这一步堪称精妙。   秦德威也吃了一惊,他又一次深深了解,为什么夏师傅这几年能深受皇帝恩宠,成为火箭干部了。   但有点不爽。就是你夏言出了那边问题,导致霍韬刚才把他秦德威往死里弄!   阿附大臣这个罪名,最高刑罚是可以砍头的!   幸亏他秦德威反应快,一个反击把霍韬逼到了墙角,结果你夏言轻飘飘几句放过,就拿去卖人情了?   虽然这是一个合格的政客行为,但有没有考虑过他秦德威的心情和脸面?   他秦德威立足朝堂,不要面子的吗?便有点不平的说:“陛下!臣……”   可能是六月份天气太热,容易导致感冒,好几个人忽然同时咳嗽,打断了秦德威的进奏。   有王廷相,有张老师,还有夏师傅的一些亲友党羽。   甚至可以说,整个文华殿没有大臣希望秦德威再说话了!   嗯?秦德威眼角瞥着两边,不经意发现居然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   如果这里不是文华殿,如果不是害怕君前失仪,只怕此刻会有好几个关爱后辈的大臣一拥而上,把新人秦德威堵着嘴拖下去。   你可别再说了!夏言的话就是皇上所想的话,你如果敢喷夏言,那就等于是喷皇上!   皇上倾向性如此明显了,你如果还继续喷霍韬,那也等于是喷皇上!   小年轻受点委屈算什么,夏言如果能把皇帝哄高兴了,当个大学士也不亏!   不怪大家想得多,类似的事情有过先例的!   就是那位殿试策文字数仅次于秦德威的成化二年状元罗伦,刚当上修撰,就喷了一顿当时首辅,然后被迫走人了!   秦德威暗叹一声,对嘉靖皇帝行个礼,然后退回了班位,眼观鼻鼻观心,什么也不说了!   这个态度,表明秦德威放弃了发言机会。   夏言松了口气,他还真怕秦德威少年气盛,想不开的不依不饶。   在这个关键时刻,自己轻轻放过霍韬,既是讨好天子,又向天子表达了忠心。   为了入阁,一切都是值得的!   嘉靖皇帝突然开口招呼:“夏言!”   夏言暗喜,凭借经验能判断,这大概是要奖赏自己了。   然后听到皇帝问:“尔与费先生既是同乡,又曾同朝,日常必定多有书信往来?”   这个费先生,就是刚才秦德威推出来的挡箭牌费少师费宏。   夏言不知道皇帝突然问起这个,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如实答道:“确实如此。”   嘉靖皇帝又问道:“那费先生身体近况如何?”   都是顶级政治人物,嘉靖皇帝这一句帝王心术式的问话,顿时让夏言五雷轰顶。   在内阁缺人的情况下,皇帝突然问,你那个同乡老前辈最近身体如何?   那还能怎么回答?而且皇帝是真心想问情况,还是试探你的态度?   无论夏言心里如何盘算,他只能回答:“听说尚还康健。”   他不敢在这个时候,说费老前辈不行,不然名声就完了。   嘉靖皇帝又扫视群臣说:“这两月朝廷接连流失重臣,朕有意请费先生回朝主政,尔等可有异议?”   夏言顿时心如刀割,多好的一个入阁机会,居然是别人的。   皇帝大概已经拿定了主意,众人还能说什么,又齐齐去看秦德威。   大家心知肚明,唯一有点资格“异议”的,大概只有秦德威了。   毕竟费宏这个人名,也是秦德威刚才先提出来的。   所以秦德威可以上去说,我就是随便想想的,但费宏毕竟年老体弱,陛下别折腾他老人家了。   很多人都期盼着秦德威再发挥一下,冒着顶撞天子的风险,出去把费宏否掉。   但秦德威似乎被伤透了心,继续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眼看费宏回朝成为既定事实,众人久久无语。   刚才秦德威被霍韬突然袭击,无奈下随便扯了一个费宏来当挡箭牌。   却没想到,这个名字居然真被皇帝用上了!   前首辅费宏再回来,肯定还是要当首辅的,也就是说,下一个首辅理论上是秦德威向皇上举荐的?   近两个月内阁走了三个人,又要来一个人,居然全都与秦德威有关系,嘉靖男儿恐怖如斯!   心理落差最大的夏言脑中一片茫然,自己做错了什么?   如此精妙的卖队友表忠心,皇帝怎么不收他这份忠心? 第四百八十一章 约法三章   太阳越升越高,气温渐渐的热了起来,文华殿里这场名义上的经筵,实际上的小朝会直接散了。   虽然连个讲课的过场都没走,但再正直的大臣也没有为此劝谏什么。   再不解散,可能就中暑几个了!   焦点人物秦德威想尽早消失,这么多大臣都在盯着自己看,还对自己指指点点的,实在太不自在了。   只是刚走出午门,忽然就听到有人叫:“秦德威留步!”   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五个人,出了午门后不约而同的招呼秦德威。   秦德威猛然回头,看到了王廷相、顾鼎臣、张老师、费懋贤等人。   场面一度有点尴尬,最后秦德威综合考虑,与王廷相一起走了。   等晚上凉快了再去张老师家里,明天去翰林院再拜访房师费懋贤。   “今日应当是你首次入朝,感想如何?”王廷相边走边问。   作为老前辈,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指点秦德威,让秦德威能在朝堂活得更久一点。   毕竟,他作为复古派文学大佬的身后名,已经托付给秦德威了!   秦德威没有直接回答,反问说:“浚川公如何看的?在下哪里做的不对?”   王廷相就等着这个机会,“对不对的先不说,但你看着就有点出格,不够谨慎,或者说根本不像新人。   虽然霍韬先动手搞你,但你作为新人反击的也太嚣张了!其实你的手法应当温和一点才对。”   王廷相这意思就是,你一个新人刚入圈,太过于嚣张会引起老人们的集体不舒适。   秦德威哈哈笑道:“反击霍韬,当然也有其他特殊原因,浚川公最好不要继续打听了。”   王廷相很不信邪的问道:“你还能有什么特殊原因?敢让老夫不能听?”   秦德威含含糊糊的说:“也没什么特殊的,就是试探而已,同时验证一下。”   虽然秦德威语义不明,指向更不明,但王廷相在大夏天居然吓出一身冷汗。   你这是想试探谁?验证谁?宝座上的那个人?不会是为了故意堵上自己嘴巴,故意吓唬人?   但秦德威真不是吓唬人,他确实存了做实验的心思。   他掌握的后世资料有一个分析结果:嘉靖皇帝心里从来就不介意,甚至鼓励纵容低级官僚攻讦高官大臣。   但前提是,不要让嘉靖皇帝误会成指桑骂槐,或者把皇帝拖进舆论漩涡。   今天秦德威反击霍韬,其实也是一种对嘉靖皇帝的试探,以此来验证后世资料分析信息。   不过秦德威不会直白的说出这些,对王廷相也不可能说出来,最多暗示下自己动机。   尽管与秦德威认识了好几年了,王廷相还是被秦德威的暗示震懵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神色复杂的说:“你这个新人,实在是比我预料的还嚣张。”   如果大明有朝堂新人王评选的话,原本王廷相会给杨慎投一票,但今天他决定把自己的票投给秦德威。   自己当初被秦德威诗才所打动,为了给复古派找后起之秀,才硬拉秦德威当了后辈,可到底找了个什么样的人啊?   本来王廷相还想着摆老前辈架子,罗嗦几句秦德威,但现在不敢再继续议论了。   然后王廷相放弃了指点,又说出了第二个目的:“你不要怨恨夏桂洲,这样的事是很正常的,他本意也不是为难你。”   秦德威貌似不以为意的说:“可以理解,谁都有迫不得已的时候,不过能承受得住后果就好。”   听起来秦德威说的“后果”指的是夏言这次入阁失败,但王廷相还是感到了话里有话。   如今朝廷上这些人里,他王廷相算是认识秦德威最久的,也是最了解的。   秦德威这个人怎么说呢,就算是在微末之时,也有一种舍我其谁的“主控权”意识。   这样的人,相处模式契合时,就是诸葛亮;但如果相处模式出问题,那就是活曹操。   不知怎得,王廷相想起了三国里,曹操少年时被人点评的那句话。   多少年来王廷相一直是不理解这个桥段,一个少年怎么会得到这种点评?   但认识了秦德威后,他渐渐就明白了,现实里真有这种人。   与王廷相分开后,秦德威就赶紧回了家,反正考察结束前他不用上班,所以不必去翰林院。   然后一直等到了天黑,秦德威才趁着夜间稍微凉快时出门,前往张老师家。   张老师想对秦德威说的话很简单,就是低调、低调、还是低调!   “老师但请放心!我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一直就尽力低调着呢。”秦德威拍着胸脯保证说。   张老师有点生气的斥道:“你低调个仙人板板!我大明科举一百几十年,有过三番两次操纵内阁大学士进退的新人吗?   在哪里都是讲资历的,你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就在朝堂上窜下跳,知不知道很容易招人厌烦?”   秦德威很不服气,犟嘴说:“都是别人找上我来的,我还能怎么办?或者老师你说,我该怎么低调?”   没想到张老师早有准备,直接就约法三章:“半年之内,你照我说的做。   第一,以后别人弹劾你或者对你不利,你不许反击,由我来代替你分辨!   第二,除了唱和之外,不要再发布诗词,不许用诗词公开招摇。   第三,你如果正式到翰林院履职,每天都找我报道一次,不许擅自做事!”   秦德威无可奈何,只能先答应下来。没别的,张老师身份对自己太高了。   不但是双重座师,连徐妙璇都要拜他为义父,他要强行吩咐下来,没有自己拒绝的余地。   从张老师家里出来,在炎热的夜风里,秦德威擦了擦汗,就去了隔壁徐家。   刚进院子,就看到徐妙璟打着赤膊,正在水井边,用井水冲凉。   秦德威叹口气,颇为遗憾的说:“你姐姐不冲凉吗?”   徐妙璟扭过头去,不想搭理秦德威,进了自己屋里。   秦德威对着徐妙璇屋里喊了一声:“小弟怎么又犯病了!”   从屋里面传来了徐妙璇的声音:“他正恼你呢。”   秦德威又说:“屋里太热了,出来说话。”   然后就看到徐妙璇很不见外的穿着无袖小褂走出来,捏着一柄团扇挡在了身前,但又遮掩不全,还是晃得秦德威眼晕。   徐妙璇故意无视了秦德威的眼神,只开口道:“你是不是又答应过,再送小弟一个婢女?”   秦德威恍然大悟,难怪徐小弟又闹脾气了。便试探着对徐妙璇问道:“不行就给他送一个吧,你也别拦着。”   徐妙璇坐在院中石凳上,叹口气说:“婢女应该送一个,但如今当务之急是说一门亲事,下半年先让小弟成亲。”   秦德威稍加思索,就明白了徐妙璇的意思。   如果徐妙璇嫁到自己这边来,徐家里就剩徐妙璟这样一个十六岁少年独住,徐妙璇作为长姐不放心。   既然婚事推到了年底,那徐妙璇就想着在年底之前,先给徐小弟找一门亲事并且办了。   这样的话,徐小弟有了人照应,徐妙璇就可以放心嫁到秦家去了。   秦德威在京城认识人也不算太多,只能先上心慢慢寻访合适的。   但就徐妙璟这条件,有点高不成低不就的,让秦德威也犯愁。 第四百八十二章 状元有毒   要说帮徐小弟寻一门亲事,徐妙璇也不是不能托别人,但现在未婚夫排面这么大,能接触到的人家肯定更好。   状元的小舅子,大概是徐妙璟现在最大的筹码了。   毕竟状元只要不作死、不早死,纯熬资历最差也能混到尚书。   秦德威回答说:“若放在从前,随便选一家就行了,但今天我多有感慨,所以要认真找找。”   徐妙璇一边帮着秦德威扇风,一边疑惑的问道:“今天又怎么了?”   也就能跟徐妙璇说说心里话了,秦德威叹道:“今天发生了点事情,让我颇有感悟。   从现在起,我也该有意识的培植自己势力了。总想着抱大腿,并不是长久之计啊。”   徐妙璇不知该怎么评价未婚夫,才刚进官场的菜鸟,就开始琢磨这些了?   她想了想就答话说:“其实你也不用太着急,夫君你真正发力的机会还没有出现。   等天子再生下皇子,几年以后立东宫然后召集东宫属官,以夫君的功名和年纪,进东宫并不难。   到那时,东宫属官自然就成一派势力,这比自己费力去扶植轻松多了。”   秦德威暗暗感慨,徐妙璇这个见识很出色,按照封建王朝正常规律确实如此。   可这时候谁又能猜到,嘉靖朝它偏偏就不正常啊。   三年后嘉靖皇帝确实立了个太子,但又过十来年就挂了,然后就是著名的“二龙不相见”了。   偏偏嘉靖皇帝在位时间又长,秦德威如果想走潜邸从龙路线,从现在开始要坐三十年冷板凳,这谁踏马受得了?   这些都没法对别人解释,秦德威只能摆摆手:“先不说那些了。   我的意思是,现在要我帮小弟找妻室,我就要着重考虑一下利益相关问题了。   比如说,首先要看看对方的潜力,或者对我的助力,你介意这样吗?”   徐妙璇握住了秦德威的手说:“这都是应该的,若联姻对夫君有利,自然不是坏事,本来你我就是一体。”   徐妙璟突然从窗户伸出脑袋:“若长得丑,我也不要!”   秦德威回头就呵斥道:“你要像我一样娶妻娶贤,品德为先!岂能如此肤浅的以貌取人?”   徐小弟迷茫了,这朝廷选拔状元,到底是看什么?   秦德威说完话就回了家。   到了次日起床后,他懒洋洋的躺在树荫里的竹椅上,啃着从水井里捞上来的西瓜。   理直气壮不用上班的日子,就这么朴实无华。   忽然有个翰林院书办跑到家里来传话,说钦差考察结果出来了,已经从内阁发到翰林院。   秦德威拿着瓜愣了下,这么快考察完了?自己正要低调,逍遥日子还没过够呢!   想了想突然就明白了,现如今内阁只有李时一个人,而李时又是个没有权力欲的人。   现在都说是秦德威举荐了费宏回内阁,肯定还要重新担任首辅。   那么李时如果在考察问题上拖延或者为难秦德威,岂不是平白落人口实?   所以李时干脆利落的结束了考察,不沾惹这种是非。   “考察结论是什么?”秦德威好奇的问。   那书办答道:“当然是为秦修撰叙功了!”   秦德威顿时泄了气,叙功这种事有什么意思?   十七岁的修撰已经够惊世骇俗了,就算有功也不可能马上就升。   如果说加一级俸禄,呵呵呵,就老朱家给的那点俸禄,加一级基本和加了个寂寞差不多。   又听到书办继续答道:“朝廷准许秦修撰荫一子入国子监!”   秦德威稍微满意,这个也算个奖赏了,后代起码有个保底出身了。   但这个奖赏来的有点早,只能先摆着看了。   想到这里,秦德威突然怀念起留在南京待产的顾娘子。   算算日期,自己的第一个子女应该已经生出来了,报信的人大概在路上了。   可惜自己未能亲眼得见,有点惆怅,要不要等天气凉快了,请个假回趟南京?   看了看日头,感受了下逐渐升高的气温,秦德威掐指一算,今天不宜出门。   便大手一挥,对书办说:“我明日再去衙署报道!”   这书办就是跑腿传信的,哪有资格强迫状元公干什么,得了回话就走人了。   又过一日,秦德威趁着大清早凉快就出了门,往长安左门外的翰林院过去。   想当年最早的时候,翰林院的办公地点在宫里的文渊阁。   没错,就是文华殿对面的文渊阁,这就是皇帝侍从官的特殊待遇。   后来又从翰林院分出了内阁这么一个机构,跟翰林院一起挤着在文渊阁办公。   再后来,大家都受不了。于是就在宫外六部旁边,给翰林院新修了一处衙署。   于是翰林院就从宫里迁到了宫外,而文渊阁就就单独留给了内阁办公使用。   秦德威带着随从,骑着马,不急不慌溜溜达达的就来到了翰林院。   说起来秦德威还没正式报道过,中了状元并授官修撰后,就请假去了辽东。   回来又要等待差事考察,就这么一直拖着了,反正都不着急。   今天他就算是正式入职来的,但从登瀛门进去后,无论是前面正堂,还是左右两厅,都没什么人。   秦德威好奇的继续往里面走,又过了穿堂,来到后院。   却见树荫中有个古朴的大方亭子,亭内亭外的聚坐了十几人。   有的喝茶,有的饮酒,正在谈诗论文,好不自在。   秦德威走到亭子外面,探头探脑的看了一圈,找找有没有认识的人。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叫道:“状元来了!一起来抽韵赋诗!”   秦德威就回应说:“老师亭溪公说过,叫我进了翰林院后,须得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可轻易多说一句话,不能多行一步路。”   然后又对旁边一个侍立的杂官问道:“阁下如何称呼?董学士来了否?”   那杂官连忙自我介绍说:“下官姓林,在翰苑做一个孔目。”   人群中又有人吩咐道:“林孔目!你且先去安置他,等董学士来了,再带他去见董学士!”   于是林孔目就带着秦德威,去了后院东头的典簿厅,登记了一下。   然后林孔目又拿了钥匙,又招呼了几个杂役,带着秦德威往前院走。   翰林院里,大部分办公房间都在前院。正面五间堂,都是学士级别的公房。   另外西边有读讲厅,东边有编检厅。顾名思义就知道,读讲厅就是侍读、侍讲的地方,编检厅就是编修、检讨的地方。   林孔目带着秦德威穿过西边长廊,指着一处厅堂说:“这里就是状元厅。”   同样只听名字就懂了,必定是翰林院内部专门为状元们提供的办公地方。   秦德威自豪之感不禁油然而生,状元就是状元,处处都有特殊待遇,连办公地点都区别于其他翰林官。   他就是很奇怪,为什么这状元厅门上挂着锁?   林孔目开了锁,打开门,秦德威瞅了眼,只见里面尘土满地满桌的……   几个杂役进去开始洒扫,顿时鸡飞狗跳尘土飞杨。   这什么情况?秦德威站在外面难以理解。   林孔目生怕秦德威误会被慢待,连忙解释说:“之前没人使用这里,所以就一直闲置着。   而秦修撰你今天又到的早,还没有来得及打扫收拾。”   秦德威更不理解了:“为什么没人使用?别的状元难道都如此高风亮节吗?”   林孔目苦笑几声说:“因为之前没有状元在翰林院,而现在,秦修撰你是翰林院里唯一一个状元!”   秦德威:“……”   林孔目怕秦德威不信,就继续解释说:“上一个嘉靖十一年的状元,林大钦说母亲不适应京城气候,带着母亲回了广东奉养。”   这个秦德威知道,这位林大钦是广东人,状元得自张孚敬、汪鋐的举荐,霍韬估计在背后也使了力气。   然后估计是林状元羞于与张孚敬、汪鋐为伍,就回老家去了。   林孔目还在说:“再上一个,嘉靖八年的状元罗洪先刚中了状元,就奏请告归,不出来做官了。”   秦德威也能猜出,嘉靖八年正是议礼派开始全面当权的时候,这位罗状元心情估计与上面的林状元差不多,羞于与议礼派为伍。   林孔目对掌故十分熟悉,继续对秦德威科普昔日情况:“再往前的状元姚涞,丁忧回家了,龚用卿被调往南京。   而正德三年、六年、十二年、十五年的状元,吕柟、杨慎、杨维聪和舒芬因为大礼议左顺门那事情,都被贬外地了。   正德九年的状元唐皋,在嘉靖五年病逝了。”   秦德威都听麻了,嘉靖朝至今已经十四年,正德年号用了十六年,合起来有三十年了。   所以说,近三十年来的十名状元,除了自己已经全灭了?这状元厅是不是有鬼?   林孔目最后总结说:“所以这处状元厅,只有秦修撰你一个人使用了,在翰苑绝对是独一份的待遇。”   秦德威恍恍惚惚,对林孔目问道:“再往前呢?”   林孔目答道:“在往前就是弘治朝了,弘治十八年的状元是昆山顾老大人,就是当今的礼部大宗伯。   但弘治十五年的状元康海,因为被指控亲近刘瑾,二十年前就罢官回乡了。”   秦德威又回忆起了一些资料,原本历史上,今年的状元本该是韩应龙,结局是次年暴毙,几年后嘉靖二十年的状元沈坤被诬告下狱病死……   六月盛夏里秦德威忽然打了冷颤,冥冥之中似乎有深深恶意。   独霸一处厅堂当然很爽,可如此多事例告诉自己,当状元也不能飘啊。   这几十年的状元简直有毒,原本历史一直到了嘉靖二十六年的李春芳才转了运。 第四百八十三章 都是为了你好!   坐在空旷的状元厅里,秦德威还在恍惚。   他忽然明白了,难怪向来不拘小节、毫无架子的张老师用空前严厉的态度,不惜提出约法三章逼着自己低调。   从正德六年到现在,张老师已经在翰林院干了二十五年了。   自己刚才听麻了的状元全灭之魔咒,对自己来说只是“历史”,但对张老师来说,却大都是亲身经历、亲眼目睹过的事情。   所以张老师才会如此紧张,生怕自己也逃不出近三十年的状元魔咒。   随着日头渐高,临近午时,在后院柯亭的翰林们也结束了聚会,三三两两走人。   天气太热了,即便还有事务,大家也愿意回家去做。至少在家里能穿少点,甚至不穿。   再说翰林也很少有特别紧要的公务,向来号称政务清简。   大家绕过正堂,沿着西边走廊往外走时,忽然注意到,尘封的状元厅已经大门洞开了。   透过同样洞开通风的窗户,还能隐隐约约看到里面的一个人,目测是全翰林院最靓的仔。   众翰林不禁齐齐无语,此人大概是整个翰林院里,占地最广的人了?   正堂虽然是五间格局,但那是好几个学士都用的,就算掌院学士也只能用其中一间。   其他的编修检讨也好,侍读侍讲也好,大部分时候都是十来个甚至十几个共用一厅。   而这个新来的秦德威,居然一人独占整整一座厅,简直令人发指!   虽然这一人一厅代表不了资历、品级什么的,但还是羡慕啊!   别人都要走了,张学士却逆流而上匆匆的来了。   这次考试季过后,张学士以从五品侍讲学士原官,又加了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升到了正五品。   在翰苑词臣系统里,正五品就是一道关键门槛,也是分水岭。   毕竟名义上的掌院翰林学士也才正五品而已,另外说个笑话,单纯的内阁大学士品级也是正五品。   本来张学士今天打算居家办公,不过又听书办通风报信说秦德威来报道了,他才匆匆赶了过来。   然后就看到了一人一厅的奇观,不知为什么,站在空旷的状元厅门口,张学士心情有点酸。   两次辛苦搜卷才扒拉出来的险些失足少年,刚进翰林院就是这种待遇,真让当老师的心理不平衡。   秦德威连忙起身迎接:“老师怎得来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张学士找了张椅子坐下,“就是怕你什么都不懂,所以来跟你说说翰林院的事情和规矩。”   秦德威送上水,做洗耳恭听状。   又听张学士说:“这翰林院事务,主要是三大项。第一大项,就是备课、讲课、答疑。这个轮不到你,你也不要想着上来就参与。”   给天子上课这种事情,乃是翰苑最核心的业务,秦德威这种小年轻新人肯定轮不着。   张学士继续说:“第二大项,就是修史编书,有没有机会且不说,也轮不到你来主导。”   修史这种事,可遇不可求,不改朝换代还真没机会干。就算是修实录,那首先也要死个皇帝啊。   要是碰上大明仁宗那样在位半年多就驾崩的,一边修太宗实录,一边修仁宗实录,人人有份修完升官,简直是盛宴了。   至于说编书工作,主要也是根据皇帝要求来的。   举个例子,皇帝如果想研究炼丹技术,下个诏旨给翰林院,这就是一个项目了。   然后翰林院就会组织人手,穷搜典籍,将炼丹有关的内容汇总整理成一本或者一套丛书。   当然这前两大项工作,讲究的就是排资论辈,不是秦德威想干就能干的,其实张学士重点强调的还在后面。   “第三大项,就是应制诗文和草拟诏书。你半年之内,不许高调出风头!”   秦德威苦着脸说:“这也不让,那也不许,那叫我在翰林院干什么?”   张老师答道:“什么也不干最好!今年就先成亲去,立业之前先成家,谁又能说你什么?”   其实新人在翰林院,还有个任务是学习,主要是提高文学素养和知识广度,弥补长久以来钻研经义和八股文章的短板。   但张学士不认为一代诗霸、满腹杂学的秦德威需要这种学习。   秦德威长叹一声,指着周围说:“老师你强制我低调,我是非常理解的。奈何这一人一厅的排场,也不允许我低调啊!”   张学士:“……”   秦德威感觉自己说的完全没毛病,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张老师攥着茶杯摆出了投掷的姿势。   不过张学士还是很有修养的,最终只将茶杯重重的掼在桌上。   秦德威拉了把椅子过来,坐在张老师下首,“我的事情都说完了,那么张老师您自己的事情,有没有想过?”   张学士疑惑的说:“老夫这里有什么事情?”   秦德威谆谆教诲说:“您现在也是正五品词臣了,关键是又回到了圣上的视野里!   对我们词臣来说,五品以上和五品以下是两个境界!   所以您的眼光应该跳出词臣圈子,格局更大一点,放眼整个庙堂,然后做好新阶段的规划!”   张学士今天本意是来教训学生的,却冷不丁被反过来教导了一番,忍不住就训道:“老夫不用你多嘴,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然后张学士觉得自己可能说的有点多,引发了秦德威的逆反心理,又解释道:“我都是为了你好,怕你摊上祸事!”   秦德威便立刻慷慨激昂的说:“老师您既然如此担心我,那为什么不想着加强您自身?   您有没有想过,只有你自己更强大了,才能更好保护自己的学生!”   张学士:“……”   他发现,自己竟然无话可说。   秦德威继续劝道:“比如您要是个内阁大学士,我在翰林院还用担心高调低调吗?   当初你那个同年同乡,杨慎杨前辈在翰林院多么高调,也没人敢嫌弃他啊,反而都夸他名至实归!”   张学士忍不住就驳斥道:“杨用修公认的才华盖世,所以人人敬服!”   秦德威反问道:“难道我没有才华?我和杨前辈的差距,主要还是缺个当首辅的爹,老师你再不努力,我和杨前辈的差距就更大了。”   张学士:“……”   秦德威趁热打铁的说:“我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老师你要从颓废十年的状态里摆脱出来!   关于老师你的下一步前途,我已经设想了两种路线。一种是继续专业技术路线,继续当词臣,想办法往少詹事、詹事上发展。   另一种就是往词臣外迁转,以礼部该管寺监为跳板,比如国子监、太常寺等衙门。   这两种路线各有利弊,主要看老师你本人意愿了,想按照那个路线前进?”   被学生强行进行前途指导的张学士,心里有千言万语不知当讲不当讲,最终化成了一句话:“你以为你是谁?”   秦德威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只要老师你有这个心思,再加上师徒齐心合力,等时机合适,就能让你再升一次到两次!”   张学士急忙说:“我不在乎什么升不升的,我的意思是,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秦德威再次点了点头:“我明白,老师请放心!我的法子绝对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也不会得罪人,只要你听我的就行。”   张学士抓起了茶杯,可能想换物理方法与秦德威进行沟通。   秦德威连忙说:“按老师您的要求,我什么都干不了,那就只能帮老师你来琢磨了!”   张学士又放下了茶杯,无可奈何的颓然道:“真有这种办法?”   秦德威斩钉截铁的说:“我说有就有,但等机会才能收益最大!”   张学士感觉到自己教徒无方,感觉到自己老迈无能,感到自己违背了圣贤道理,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外走。   临走前他又想起什么,叮嘱说:“对了,近期在学术上有理学和心学之争,论战很激烈。   但不知道圣上是什么心思,你也别凑热闹参与!”   秦德威拍着胸脯说:“老师大可以放心,我绝对不参与这种无聊的事情!”   对这个保证,张学士还是相信的。因为他从来没有发现过,秦德威对经义学术有什么热情。   又过两日,张学士来到翰林院,找掌院的董学士说点事情,却看到有几个人站在状元厅前指指点点。   张学士凑过去看了眼,只见状元厅门没开,但两边新贴了纸糊的楹联。   一边是“无事袖手谈心性”,另一边是“临危一死报君王”。   心,阳明心学;性,朱子性理之学。   工整不工整的先不说,这浓浓的嘲讽真是……气学狂喜。   张学士头有点晕,这要不是个文魁状元,敢贴这种楹联,早被打死了!   其实今天秦德威没有去翰林院,正在家呼呼大睡的时候,被母亲周氏拍醒了。   睡眼惺忪中,听到母亲说:“与你说个事情,你有空时,找那老神仙陶真人算个年底成亲的良辰吉时,并请老神仙给亲事祈福。”   什么封建迷信?秦德威心里嘀咕了几句,毫不在意的翻了个身继续睡。   周氏又朝着儿子拍了几巴掌,只是力度比小时候轻多了:“你听着没有?”   秦德威闭着眼很嫌弃的叫道:“我就是文曲星下凡,还用凡人来卜卦祈福?你这做亲娘的别拿文曲星不当神仙啊!”   周氏喝道:“别胡说!这都是为了你好!那陶真人也是有道行的!   你就算是文曲星,也管不了其它事情,找个帮衬有什么错的!” 第四百八十四章 讲究个合理性   秦德威被母亲搅和得睡不着了,只能起来。   他走到院子里,马二就迎上来说:“老主母让小的督促着,不知老爷何时去拜访那陶真人,也好提前有所准备,以免失了礼数。”   秦德威啃着井水里捞上来的西瓜,漫不经心的问道:“那陶真人是谁啊,怎么母亲就想着找他?”   马二答道:“那陶真人名仲文,与邵国师关系不错,传闻中是邵国师的师弟,也不知真假……”   听到这个名字,秦德威愕然片刻,连瓜都忘了吃。   但凡对嘉靖朝历史稍有了解的,肯定知道陶仲文是谁啊。   一句话概括就是:嘉靖朝神棍国师二代目,嘉靖皇帝第二个精神导师,善于忽悠。   尤为难得的是,在难伺候的嘉靖皇帝面前,居然能得宠二十年始终不衰,最后善终。   别的不说,“二龙不相见”就是陶老道最经典的案例。因为他这一句话,嘉靖连亲儿子都不见了。   当然,此时嘉靖十四年的陶老道还没那么大火,还要过几年才能开始走上人生巅峰。   秦德威暗想,还没大火是好事,或许可以烧个冷灶。   便放下西瓜,又对马二询问:“那陶老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马二就继续说:“那陶真人也是最近才开始小有名气的,是得了邵国师的举荐,在显灵宫主持,然后名声开始传扬。”   秦德威放下西瓜,抬头看了看天,有点迟疑。   马二立刻又说:“听说那显灵宫里古木参天,凉快的很!”   那就没问题了,秦德威起身道:“现在去看看!”   马二便十分为难,提醒说:“现在没准备,只能空着手去。”   一般来说,去宫馆寺庙总得拿点礼金贡品之类的。   秦德威换了身衣服就往外走,嗤之以鼻的说:“切,咱这文曲星去看个老道,还要带什么?”   牵着马来的王大听话糊涂了,既然自家老爷对这个什么老道没多少敬重,那还去找他干什么?   不过小秦老爷干的莫名其妙的事情多了,也不差这一件。   如今京城有三个官方宫观,分别是朝天宫、灵济宫、显灵宫,位置都在西城,所以距离不远。   所谓官方的意思,就是朝廷给发补贴养着,需要办事的时候就从三宫里征召道士。   嘉靖皇帝崇信方道神仙,目前的国师是邵元节邵真人,统领三宫及道教事务,一般亲自坐镇最大的朝天宫。   显灵宫就交给了陶仲文提点,这也是今天秦德威要去的地方。   然后秦德威就发现,显灵宫居然和教坊司西院紧挨着。路过他不熟的西院几条胡同,北边就是显灵宫了。   虽然秦德威心里想着陶真人现在不火,但那是跟“国师”这种成就相比较。   实际上,陶真人现在提点官方三宫之一,又与国师邵元节关系友善,混得不算差。   已经称得上宗教界成功人士了,或者美其名曰,称得上得道高人了。   秦德威母亲周氏根本就不认识陶真人,也没来过显灵宫,只是听说了陶真人大名而已。   但周氏又觉得自己出面,请这样一位“高人”祈福还差点意思,所以才让儿子秦德威出面。   文魁状元,身份就是这么超然!   在整个京城,除了皇宫,秦德威无论登门找谁,都不会被认为自不量力,或者身份不匹配。   所以在显灵宫山门,值守道士听到秦德威报出来历,立刻一边将秦德威请到前院偏殿,一边向陶道长禀报去。   而秦德威进了院子,感觉是挺凉快,又在西殿门前看到了一颗柏树,有一枝分叉居然委地而长,宛如帘幕。   据说这是京师七大奇树之一,秦德威便绕着柏树参观了几眼。   此时显灵宫后殿,陶仲文陶老道正在儿子的陪同下,与几个道友说话。   听到禀报说,今科状元秦德威突然造访显灵宫,众人齐齐意外。   随即陶老道立刻对道友们说:“我去更衣见客,诸位道友请自便!”   其他人都很理解,没有人觉得陶道长这样不礼貌。大家都是吃神棍这碗饭的,明白其中的意义。   对于僧道这种宗教人士,名声就是最大的资本。与名流的交游,就是一种扩展名声的方式。   举个例子,知道苏东坡的,基本上也都知道佛印和尚。   那秦德威既是文魁状元,又是江南诗霸,绝对的名流人物。   先前他并不认识陶道长,却突然现身在显灵宫,极有可能是慕名而来。   这对陶道长而言,就算是一个机遇。   而陶老道一边更换道袍,一边打着腹稿,不停琢磨着见了秦状元怎么说话。   基本原则就是,既要展示出自己世外高人的逼格,又要不动声色的奉承对方。   简单地说,就是既当又立。   然后有意识引导着双方实现良好互动,达到商业互吹的目的,并结下长久的交情。   如果连状元都是自己的信徒,那自己在宗教界的名望立刻就能上涨一大截!成为邵国师之下的第二人也并非不可能!   就是这种人情世故的分寸拿捏十分不容易,但陶道长对自己有信心!   六十岁的年纪也不是白活的,连国师邵真人都对自己亲近,还能拿不下一个十七岁少年?   想到这里,陶老道忽然更有信心了。   以那秦状元的身份,去拜访邵国师都有资格,但却主动来自己这里造访!   这说明了什么,很有可能秦德威已经开始仰慕自己方外高人的名声!   换好道袍,陶老道唤来儿子陶世同,“走,与我同去迎接那秦状元!”   陶世同便异议说:“我去迎接便可以,何须劳动父亲仙体?上次那黄侍郎过来,也没见您出迎。”   陶仲文摇了摇头,这儿子是个实心眼,只怕以后难以继承衣钵。   叹口气道:“你不懂,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不可一概而论。”   秦德威这样少年得志的名流,大都气性大,如果感觉受了慢待,往往会扭头走人。   所以上来就装逼摆架子,坐在里头等拜见,大概率会导致弄巧成拙。   正确的方法是,要先稍稍放低姿态出迎,将人接引进来。   等他坐稳不好意思走了,再关门装逼拿出派头,展示得道高人的风范。   计议已定,准备周当,陶仲文老道长就挥洒着飘飘大袖,出迎到前院。   “无量寿!秦翰林今日光临,贫道有失远迎!”陶老道对着秦德威招呼说。   还在参观奇树的秦德威转过身来,打量了几眼,神情稍显疑惑的问道:   “恕罪恕罪,在下对此地不熟,也不知此地都有何等人物。敢问仙长乃何人也?”   陶老道:“……”   像是当头被泼了一盆凉水,纵然他准备了十八套腹案,也没料到对方开场是这么一句话。   兴冲冲的跑出来迎接,结果对方压根不知道自己这个人。是不是有点自作多情了?   陶老道恍恍惚惚,下意识自我介绍道:“贫道神霄雷法陶仲文,现奉命提点显灵宫。”   随即又问道:“秦翰林所为何来?”   他就搞不明白了,你秦德威连陶真人的名号都不知道,那造访显灵宫是干什么来的?   秦德威还个礼道:“在下习有望气观人之术,方才在外面路过贵宝地时,看到些东西。便惊异非常,故而忍不住进来叨扰。”   陶老道:“……”   他准备了十八种套路,没一种能对应上。   所以陶老道决定,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只睁大老眼,看着秦德威不说话。   秦德威突然伸出手指,指着天空说:“在下在远处望见,显灵宫上方有五彩祥云!”   然后秦德威又靠近了陶仲文,热切的说:“本来在下正疑惑不解,这祥云到底应在何人,直到看见仙长!”   陶老道心里产生了一丝丝错觉,到底谁的职业是神棍?拿这话忽悠自己堂堂一个道长是几个意思?   出于职业自尊,陶老道忍不住阻止说:“秦翰林休要取笑贫道!”   秦德威却不听劝阻,急忙说:“在下又观仙长之相貌,富贵之极!”   班门弄斧!关公庙前耍大刀!陶老道觉得,秦翰林闯进显灵宫给自己看相,简直就是故意砸场子来的!   还踏马的如此不专业,简直就是侮辱人!   “你够了!”慈眉善目仙风道骨的陶老道也有点生气了,天尊也有火啊!   秦德威完全不在意老道长的火气,“在下绝对不会看错!老仙长你将来必定位极人臣!   更具体的说,是敕封国师真人,官授尚书,兼领少师少傅少保三孤,还有伯爵勋位!”   陶老道:“……”   对一个年已六十、不知哪天就飞升的老道士说这种话,还能更荒唐吗?   现如今,把神棍道士职业做到极致的邵真人,也就是国师礼部尚书而已了。   一个道士还兼领三孤?还封伯爵?扯犊子呢!   跟一个神经病有什么好计较的?陶仲文叹口气,语重心长的说:“年轻人听贫道一句教导!   你所能见闻到的事情,不见得全都合情合理,不可思议的诡异太多了。   但看相算命时,一定要讲究个合情合理,不然谁会相信你?” 第四百八十五章 这门亲事……   “哈哈哈哈!”秦德威听到陶仲文的话后,忍不住仰天大笑。   一般人如果突然这样做,那看起来就跟二傻子一样。但一个有名士状元光环、挺拔俊逸的人这样做,看起来就很纵意不羁。   笑完之后,秦德威收敛神色,气势逼人的说:“老仙长以为在下是说笑吗?在下从来不拿别人的前途说笑!”   对于别人,秦德威从不像这样开口直接预言未来,有想法也是憋在肚子里,免得像个怪物。   但对于陶仲文这样的神神道道的宗教界人士,大可以也神神道道的,这就叫入乡随俗。   就算陶仲文说了出去,又能怎样?   从一个神神道道的宗教界人士嘴里说出来的神神道道事情,并不会让人觉得惊世骇俗,没准别人还以为是陶老道自己编的玄幻故事。   陶老道紧缩白眉,不知如何答话。   他的内心极其混乱无序,面前这个少年的言行举止,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这就不是一个正常人!   秦德威又好整以暇的说:“我乃今科状元,全天下的文魁,老仙长你觉得,状元能是一个江湖骗子么?你又有什么值得我骗的?”   陶老道甚至产生了那么一瞬间的动摇,万一他说的都是真的,又该多好啊。   然后陶老道又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不然也要一起疯了。   便叹口气说:“就算你说的再认真,贫道也是不可能相信的!”   秦德威答话道:“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陶老道气极反笑:“就算你信了,又能怎样?”   秦德威忽然笑容灿烂,亲热的说:“是这样的,在下有一名妻弟,今年十六岁,锦衣卫指挥同知世官,看着也到了成亲的年纪。   不知道老仙长的小辈人物里,有没有年纪般配的小娘子,咱们结个亲。”   陶仲文:“……”   怎么突然又开始提亲了?恍恍惚惚的几乎分不清了,到底是这秦翰林有病,还是自己有病?   在旁边侍候父亲的陶世同,本来老实巴交的一直没说话,很敬业的当个小透明。   但听到这里,忍不住惊愕的盯着秦德威,这人脑子里到底长得都是什么?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单纯从身份上来说,他们陶家女根本配不上秦德威的那位妻弟啊。   那边是个状元的妻弟,还是有指挥同知世官,而陶家这边就是个道宫的主持,要什么没什么。   至于说与国师邵真人挺熟的,或者因为做法事认识一些达官贵人,那都是很虚的人际关系,在京师这种地方没多少真正价值。   陶老道纵横江湖多年,第一次被人震慑的几乎说不出话,勉强开口回应:“你这……”   秦德威抢话说:“老仙长不要着急拒绝,在下是非常有诚意的!”   陶老道彻底懵逼了,莫非这人看相算卦,自己把自己忽悠瘸了?这简直太可怕了!   秦德威拉下脸,质问道:“莫非老仙长看不起我秦某人?还是说,陶家没有适龄的小娘子?”   陶老道也被挤兑的发了狠,光脚的还能怕你个穿鞋的?你们高门若敢娶,陶家又有什么不敢嫁的!   “贫道的女儿和孙女中,适龄的有三个。”陶老道回答说:“但都是自家骨肉,不愿所托非人,故而要先相看一下小郎君。”   陶老道这也算是拖字诀了,你秦德威真有诚意,先另找时间把人带过来看看。   但秦德威听了后,不禁敬佩不已。   一个过了六十岁的人,居然还有十几岁的女儿,身体素质很可以啊,难怪以后如此高寿。   然后就点头道:“老仙长放心,我那妻弟姓徐名妙璟,老仙长尽可打听去。   人品绝无问题,年纪轻轻就袭了锦衣卫指挥同知勋官,前途也是有的。   等我回去说了此事,再约个时间,都来这显灵宫相相面!”   如此秦德威就不欲久留,告辞了情绪凌乱的陶老道父子,扬长而去。   陶世同在这辈子,第一次看到老父亲如此进退失措,被压制的像个三岁幼儿。   他心中不忍,劝道:“父亲不必介怀,毕竟那是天下文魁,神明庇佑的人物,争锋不过实属人之常情。”   陶老道昂首冷哼一声:“叫你多学些技巧,你却总是参悟不透,只会像根木头矗立!   难道你没看出来,我这是以退为进、以柔克刚、以静制动么?如果不是我策对有方,哪来的一门好亲事?”   西城这块地方不大,距离都不远。   秦德威从显灵宫出来,看了看日头已经偏近午时,趁着没到最热时分,赶紧先回家了。   次日黄昏时候,秦德威感觉气温还行,就出门去徐家。   坐在院里石凳上,秦德威对徐妙璇说:“你让我帮着给小弟寻门亲事,我费尽心思,找到个绝佳的!”   徐妙璇顿时精神一振,徐妙璟突然也从屋里窜出来,目光炯炯。   秦德威亲切的对徐小弟笑了笑:“对方是显灵宫陶道长家,他们家可能有三个年纪般配的,具体哪个再相看相看。”   徐家姐弟:“……”   你找了半天,就这?一个老道士家?   徐妙璇有点不满,停下了给秦德威扇风的动作,抗议说:“夫君莫不是说笑?小弟亲事再怎么不看门第,不至于如此作贱吧?”   秦德威苦笑不已,其实他也头疼。   应该怎么解释,才能让璇姐儿相信,这是一门佳偶天成的好亲事?   要知道在历史上,连陶仲文他弟弟的孙子都荫国子监了!   如果成为陶老道的女婿或者孙女婿,至少几十年稳稳当当的富贵可期。   对徐妙璟这样很难再走功名之路的世官,能有几十年平安富贵,就很可以了!   再说如果徐妙璟和陶家结了亲,他秦德威也等于多了助力,这就是对自己未来势力的布局!   “你要信我,我是不会害小弟的,那陶道长绝非凡流。”秦德威想用诚恳的态度来打动徐妙璇。   徐妙璇猜到了一些可能,蹙眉问道:“莫非夫君很看好这位陶道长的前途?看好他能做到邵国师的地步?”   秦德威保证说:“是这样的,让小弟娶陶家女,甚至比娶个公侯家小姐还要好。”   徐妙璇都不知道秦德威哪来的信心,无奈的劝道:“夫君是不是有些武断了?   任何判断都是有失败可能的,京师如此多道士,如何能肯定,陶道长肯定就是下一个邵国师?”   对此秦德威实在不好解释,他也知道,确实有蝴蝶效应这种事情。自己的出现,真不知会怎样影响到陶仲文。   但秦德威比陶仲文本人还有信心,再怎么蝴蝶效应,陶仲文一定会出人头地!   因为根据历史资料,陶仲文手里确实掌握着独门“大杀器”,能让男性大展雄风,但又不伤身体、固本培元的各种药方!   没有皇帝不喜欢这个,更别说喜欢双修群修的嘉靖皇帝!   历史上炼丹还纵欲的嘉靖皇帝,能在位折腾四十几年,活到六十岁,陶仲文的药功不可没。   其他那些喜欢炼丹和吃丹药的皇帝,哪有像嘉靖活这么久的?   有这样的本钱,不管未来怎么变化,陶老道注定会得到皇帝恩宠。   但除了秦德威,目前没人知道上面这些,徐妙璟实在忍无可忍,高声道:“我不同意这门亲事!”   秦德威看都不看他,姐夫姐姐说话呢,有你这小弟什么事!   徐妙璇极其为难的说:“再考虑一下。”   这时候,忽然有人叩响了院门。   满腹牢骚得徐妙璟去打开院门,却见站着个头束莲花冠、身穿八卦袍的……风致美人。   再细看去,这仙姑气质飘渺出尘,冰肌玉骨面容秀丽,双目神光澹澹,让小处男徐妙璟看得失神。   她对徐妙璟行个礼道:“小道陶修玄。”   姓陶?徐妙璟福至心灵,机敏的扭头喊道:“感谢姐夫!姐夫请吃西瓜!姐夫多吃点!这门亲事我同意了!” 第四百八十六章 宿慧灵体   陶修玄报出姓名后,又自我介绍说:“我乃显灵宫提点陶真人之孙辈,听说了徐妙璟公子大名,特来拜见。”   徐妙璟迫不及待的答道:“我就是!我就是!仙姑请入内!”   陶修玄却没有移动脚步,就站在门口,扫视了徐妙璟几眼。   然后她暗叹几声,此子命格只是个富贵俗人罢了,不值得再接触。   便又行个礼说:“已经见过了,告辞。”   徐妙璟莫名其妙,这么独特又美丽的仙姑,怎么不坐坐就走呢?姐夫不是说了要与陶家谈婚论嫁吗?   他连忙挽留道:“仙姑何须着急走!”   此时秦德威和徐妙璇也走到院门口,并向外看去。   这陶仙姑的模样,突然激活了秦德威的记忆,几年前应该见过一面。   只是后来自己也没太当回事,完全抛之脑后了。   而徐妙璇看着陶仙姑,又蹙起了眉头。心里就琢磨着,这样不寻常的女子,自家小弟肯定把握不住。   徐妙璟还在热情的留客:“早就听说过显灵宫陶神仙乃得道高人,今日小仙姑光临寒舍,在下心向道法,有许多讨教之处……”   但陶修玄的视线却穿过了徐小弟,望见了后面的秦德威。   本来秦德威还想装傻不认识,未婚妻还在旁边呢!   可陶修玄却主动开口打了个招呼:“原来是有缘人秦公子,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宛如飘萍随波逐流,竟然还能再次相遇!”   徐小弟的话戛然而止,看了看陶仙姑,又看了看姐夫。   他需要一个解释,什么叫有缘人?当然,徐妙璇也想听听这个解释。   秦德威感受着徐家姐弟俩人的探询目光,又不能对陶修玄太失礼,毕竟拉拢陶仲文是自己的重要布局。   他用最小幅度点点头示意说:“多年不见,仙姑风采依旧。”   陶修玄见秦德威与徐妙璇站在一起,一本正经的询问道:“阁下元阳尚存否?还是童子之身否?”   秦德威:“……”   徐家姐弟觉得更需要解释了,这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上来就问如此虎狼的问题?   若不是看在陶仲文是很重要的统战对象份上,秦德威早把陶修玄轰走了。   也不知道看看场合,就算要问这种问题,也别在未婚妻面前问啊!   感觉正遭受人生最大挑衅的徐妙璇瞥了眼未婚夫,开口道:“仙姑问你话呢,你还是不是童男子?”   秦德威很深沉的答道:“是……不是了!”   算算日子,南京儿女都出生了,还说是童子身,那不是自欺欺人吗?   陶修玄脸色极为失落,怅然道:“数年前便能看出,阁下乃灵根天成之体,提了双修之约。   但阁下贪恋尘世欢愉,不求大道长生,浪费灵根之体。你我虽有缘,却终无份,灵体元阳不在,痛惜!痛惜!”   徐妙璟用力挺起了胸膛,虽然姓秦的已经渣了,但这里还有个向往双修大道的纯正童男!   就是秦德威感到脸面有点挂不住,自己明明没什么错,怎么说得像个负心汉似的?   忍不住就驳斥道:“什么元阳不元阳的,都是伪说!少年男儿谁没有春梦了无痕过?   若真要有元阳这种东西,即便不近女色,也早在睡梦中泄出去了!”   什么元阳纯阴之类的说法都是封建迷信,一点都不科学!   徐妙璇重重的冷哼一声,秦德威醒悟过来,又不说话了。   拼命解释元阳没什么用,是几个意思?想说明不影响双修吗?   陶修玄若有所思,答话道:“秦公子此言似是有理,若我查过典籍有了计较,不妨与阁下双修验证,元阳到底是不是伪说。”   徐妙璟有点悲愤,为什么让自己心动的美人,都被姐夫截胡了?   当年的任小意是这样,今天的陶仙姑又是这样!   而徐妙璇简直要抓狂,没见过这样挑战自己底线的女人!   跑到自己家里来,当着自己的面,与自己的未婚夫口口声声双修来双修去的,这还有天理吗!   忍无可忍,徐妙璇便含怒质问道:“你就不觉得尴尬和羞耻吗?”   陶修玄依旧淡定,对着徐妙璇摇摇头道:   “大道本就是自然,议论几句道法而已,心正便无邪,只有俗气之人才会尴尬和羞耻。”   她又指着秦德威:“你看秦公子这样的宿慧灵体,就没有尴尬羞耻之类的多余情绪。   天生就可以摒弃杂念,不愧是灵根啊,可惜却自甘堕落,受污于俗人。”   秦德威愕然,作为一个来自网络时代的老司机,还能听几句双修就面红耳赤?这大概也算宿慧?   徐妙璇活了二十岁,在女子中算是文化水平最高的那一批了。   却第一次被别人理直气壮的点评为“俗人”,登时气得面有煞色,眼瞅着贤惠人设要压不住了。   秦德威见状,连忙把努力站在最前面的徐小弟拖进门后,又对着陶修玄说:“今日恕罪则个,改日再去显灵宫相面!”   随即他“砰”的关上了院门,将徐妙璇与陶仙姑物理隔绝开。   “璇姐儿莫生气!别跟那些修仙的人计较!他们都不通人情世故!”秦德威殷勤的手抚徐妙璇胸部,帮忙顺气。   徐妙璇一般不会拿夫君撒气,只气呼呼的说:“我不同意与陶家的婚事!小弟不能娶陶家的女子!”   秦德威还没说话,徐妙璟却插嘴说:“姐姐你别这样,不能以偏概全啊。   我看陶家挺不错的,姐夫如此看重陶家,心中必定有宏图大计,咱们总不能拖姐夫的后腿吧?”   秦德威愕然,徐小弟什么时候如此懂事了?   徐妙璟可能害怕徐妙璇又生气,赶紧补充说:“姐姐你也别误会,我不是还惦记今晚这个!   姐夫不是说过,陶家有三个适龄的吗?除了今晚这个,还有两个呢。”   徐妙璇疑惑不解,弟弟的表演有点生硬,到底是什么缘故?   只有男人才最懂男人,秦德威帮着解惑说:“小弟肯定是这么想的,今晚这个都如此好看了,剩下两个估计也不差。”   徐妙璇还是意难平的问道:“你认为,今晚这个道姑很好看?”   秦德威滴水不漏的答道:“我的意思是,并不是我认为她好看,是徐小弟认为她好看!” 第四百八十七章 不咸鱼了   徐妙璇虽然还是不愿意与陶家结亲,她实在看不出陶家有什么好的,但徐妙璟却已经不反对了。   秦德威尽力劝道:“还是那话,你一定要信我,我识人看人何时错过?与陶家结了亲,小弟将来富贵无虞!”   虽然秦德威经常吹逼,但说过的话往往也都能实现,徐妙璇在内心深处对秦德威还是信任的。   但这次毕竟涉及到弟弟的婚姻大事,徐妙璇犹豫过后,便说:“先定个时间,互相看看。”   秦德威答应下来说:“等我与陶道长约个时间,然后你和小弟去显灵宫上香,然后让另两位陶家小娘子也过去。”   本来秦德威次日就想去找陶老道,但天公不作美,开始下大雨了,秦德威就懒得出门。   然后这大雨一连下了数日,京城里都要内涝了,方才停止。   秦德威想着,为贯彻低调原则,差不多有十来天没去翰林院,也该去点个卯了。   于是他又打发了王大去向陶老道传话,而自己本人则去翰林院上班。   一人一厅,无比清净。但若一点工作没有,清闲之余也不免无聊。   作为新人又不好意思干点出格的事情,比如叫俩姐儿,在厅里摆酒。   秦德威将林孔目招了过来,问道:“有什么可干的事情么?”   林孔目想了想说:“大人是史官馆职,校阅下最近的起居注?”   历代朝廷皆有史官,大明初年其实也设有国史馆。修撰也好,编修也好,其实原本都是国史馆的官员。   在后来,国史馆被并入了翰林院,对外就没有国史馆这个机构了,翰林院直接兼并了修史的职能。   但修撰、编修、检讨这些官职却保留了下来,成为翰林院新人起步的官职。   并且仍然保留了史官或者馆职这样的雅称,反正逼格很高。   所以林孔目才会说,既然秦大人你是史官,干脆就校阅下最近的起居注。   当然这个校阅并不是允许秦德威随便修订起居注,只是让他检查一遍有没有错别字或者文法错误、格式问题之类的。   可以说是很轻省的工作了,秦德威就是随便干干。   眼瞅着天色临近黄昏了,便起身准备离开,这时候,张老师却匆匆走了进来。   秦德威诧异的说:“老师若有事情,传召学生我过去即可,何须劳动自己?”   张学士皱眉道:“翰林院出大事了,你也真能坐的住,老夫本以为你会主动来找我。   结果你迟迟不来,老夫就只好反过来找你了!”   秦德威连忙请张老师坐下,然后纳闷的问道:“出了何等大事?”   张学士惊奇的反问说:“今天你人就在翰林院,居然不知道?莫非是偷懒不肯多走几步去找我的借口?”   秦德威苦笑说:“只有我一个人坐在状元厅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又能有什么消息传入我耳朵里?”   传言都是通过人群传播的,秦德威一个人坐在这里,远离人群固然清净,但传言也被隔离在外了。   张学士想明白了问题关窍,也就不纠结秦德威为什么如此闭塞了。   他直接告诉秦德威说:“掌院董学士被御史弹劾了,说他故意隐瞒丁忧!”   秦德威吃了一惊,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掌院董学士就是吏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董玘,与秦德威一样少年天才出身,秦德威之前最年轻的三鼎甲。   隐瞒丁忧这种事情,在大明官场是绝对的重罪!   秦德威不能相信的问道:“真有此事?”   张老师唏嘘的说:“董学士解释说,前几日连续瓢泼大雨,实在无法出发才耽误了时间,并非有意隐瞒丁忧。”   官员无论大小,一旦接到父母去世的消息,就应该第一时间动身上路。   像董学士解释的“因为大雨延误了行程”这种理由,真假已经不重要了,官场中只怕没人敢真心相信。   都知道这一两年是内阁更替时期,入阁的机会很多,而董学士则是具备资格的人员之一,也许他就不想走。   于是秦德威恍然大悟了,难怪履历如此厉害、少年神童出身的董玘,为什么在历史上最后默默无闻,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懂官场的也都明白,丁忧出问题,比贪赃枉法还严重,董学士所有的职位肯定都保不住了。   想到这里,秦德威也理解,为什么张老师最终还是坐不住,主动跑来找自己。   董玘如果被罢官驱逐,那他可就留下了一个翰林学士官职。   听名字就知道,翰林学士在翰林院地位有多高。   只要挂上了翰林学士,就算不是掌院,也是协助掌院,基本上以后就是预定三品侍郎了。   现在平白空出一个翰林学士,资历很老的张老师还能不动心那就是圣人了。   秦德威笑道:“听说翰林院是个最排辈论资的地方,老师你是正德六年的进士并馆选庶吉士。   至今已经二十五年了,在词臣里,没有几个比你更资深了吧?   而且那几个更资深的,大都已经加了侍郎、詹事等官衔,也犯不上与你争夺五品翰林学士。”   张学士总觉得这是内涵自己扑街,资历差不多的别人都是侍郎、詹事了,只有他张潮还是五品……   但有求于人,张学士就不打算物理教育了,只假装解释说:   “话是这么说,但哪能完全迷信资历?涉及到升迁,没有什么是一定的!再说同僚中,也有资历与我差不多的,我没多大优势。”   秦德威赞叹了一声:“不愧是老师,就是清醒!”   张学士见自己说了半天,秦德威仍然没有明确表态,就忍不住催促说:   “你先前不是说过,有办法并要等待时机吗?现如今时机到了,那么你的办法到底是什么?”   秦德威暗笑,老师这躺平咸鱼终于肯跳出来争了,看来自己持之以恒的洗脑,效果还挺不错的。   三年侍郎,五年尚书!以后没事就继续喊!   “老师稍安勿躁!”秦德威低声对张学士说了几句,正所谓法不传六耳。   张学士听完后,有点为难的说:“是不是太露骨谄媚了?   在这个时间,上这种奏疏,明显一看就是故意迎合皇上求官。”   秦德威解释说:“就算被看出是故意讨好,也没事啊,圣上就吃这一套,圣上就喜欢这样求官。   再说了,其他人说不定比你还谄媚,你也不用担心身败名裂。   而且这样做也不至于直接树敌,得罪不了什么人,性价比很高!”   张潮叹口气:“如果不是因为有你支持,我真是懒得争什么。” 第四百八十八章 安排得明明白白   董玘董学士爆出了这样的“丑闻”,大多数人震惊之余,心里其实都是感到惋惜的,甚至是有所理解的。   这可是十九岁中榜眼的人,秦德威之前最年轻的三鼎甲纪录,本来是被当成下一个李东阳或者费宏看的。   在朝养望三十年,经历了正德朝宦官乱政动荡,又经历了嘉靖朝初年激烈的大礼议洗牌。   一直稳步上升的熬到现在,还没有太多树敌,有多么不容易?   眼看董学士现在已经是词臣之首,只差一步就可以登顶,又赶上内阁大换代,机会多多,换成谁也舍不得走人啊。   前几天一直下大雨,可能真无法上路,就让董学士纠结迟疑了几天没有上报,然后就被御史捅破了。   一生功业,顿时成空。   惋惜归惋惜,但没有人敢站出来帮董玘说话。丁忧这种涉及到伦理纲常的事情,谁帮他说话谁死。   既然不能帮董学士说话,那就琢磨下董学士留出的翰林学士位置吧。   翰林院或许有许多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什么的,但唯有翰林学士才是进入上层的门票。   秦德威没有回家,跟着张老师去了他家。   两人一起把现有的、不加翰林学士的资深词臣列了个名单,结果发现只有四个人。   其中两个是正三品詹事和正四品少詹事了,已经打破了天花板,不一定有积极性再去抢个五品翰林学士来兼任。   剩下两个,一个就是正德六年的张老师,另一个是正德九年的蔡昂,互相为最大竞争对手。   其余就没有了,再往下就断层了,都是正德十六年和嘉靖朝的人了。   而且翰苑词臣的晋升都是内部选拔,不可能从外面调人进翰林。   秦德威不由得感慨道:“老师你要感谢前首辅张孚敬啊。”   张孚敬执政期间,发动过翰林院大清洗,罢退了二十二个翰林官,不然如今翰林院哪能这么人才稀少。   当然大礼议左顺门事件也功不可没,一下子就废掉了正德朝三个状元。   如果随便哪几个还在朝廷,也轮不到张老师琢磨翰林学士的问题了。   想到这里,秦德威忍不住连连感慨,一时嘴快说:“真乃山中无老虎也!”   猴子称大王?张学士顿时意兴阑珊,挥了挥手,萧索的说:“说起来也真没意思!   若被人指指点点,骂我德不配位,那还不如安居现状。   算了算了,我不争翰林学士了,你也不用费心思了,现在这样就挺好。”   雾草!秦德威顿时就慌了神,差点就跪了,连忙道:“不至于不至于!老师你别这样!   你若不争,让学生我怎么办,从哪再去找个工……好老师啊!”   不是秦德威死心眼,主要是这次机会真的很好。   数来数去,张老师真正的竞争对手只有一个,就是正德九年的蔡昂蔡学士!   如果放过好机会,下次就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张学士老神在在的盯着秦德威,若有所思片刻后,开口道:“老夫终于懂得如何教训你了,正所谓无欲则刚!”   秦德威愕然的反问:“老师还有什么可以教训学生的?”   张学士:“……”   他这辈子最大的过失,可能就是嘉靖十四年的考试中手贱搜卷了。要不然,现在就辞官算了?   秦德威连忙再次补救:“我的意思是,现在不是老师教训学生的时候!首先要齐心合力,教训那蔡学士去!”   张学士不太喜欢这样富有攻击性的说法,皱眉道:“你不是说了办法吗?我们做自己的便好,还去管蔡昂做甚?”   秦德威答道:“这是两回事,我们要双管齐下!不但要自己做好,还要看蔡学士会怎么做,这才叫知己知彼啊!”   张学士很不信:“现在说这有什么用?蔡昂要怎么做,谁能猜到?难道你能猜到?”   秦德威不置可否,又问道:“那请老师先说说,这蔡昂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特长?”   张学士长叹一声,又稍加思索后答道:“蔡学士长处是文辞,写赋华丽典雅,尤其是那些应制场面文赋,深得陛下欣赏。”   秦德威沉思了一会儿才说:“虽然我猜不出蔡学士想做什么,但可以引导蔡学士去做什么!”   张潮无语,你以为蔡学士是张学士?还能听你的指挥?   秦德威拍着胸脯说:“一切包在我身上,必定安排的明明白白!”   及到次日,一天打鱼十天晒网的秦德威秦翰林难得勤奋,居然连续去翰林院上班了。   此时已经进入了七月份,酷暑最热的时候渐渐过去,天气稍微不那么难受了。   秦德威站在前院,深呼吸了几口空气,还是如常的气氛,并没有因为空出一个翰林学士而有什么异常。   想想也是,大部分人都知道没什么机会,自然也就淡定如常了。   秦修撰一改往常独居状元厅的高冷作风,迈步向后院柯亭走去。   为什么翰林院后院的大方亭叫柯亭,秦德威上辈子看过的《大明官》这本书里解释过。   果不其然,又看到十几个人聚在这里谈论诗文经义。   秦德威看了几眼,发现吏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温仁和也在柯亭里面。   掌院翰林学士董玘出了事故走人后,这位也挂着翰林学士官职的温仁和,就相当于是临时主持翰林院工作的人了。   “温前辈!”秦德威招呼了一声。   温仁和笑道:“秦修撰也来参与聚讲?”   秦德威摆了摆手,“非也非也,只是在下另有个提议,要请温前辈出面主持。”   众人都挺好奇,一直低调的秦德威突然冒出来,是想干什么?   谁都知道,秦德威是张潮最亲密的门生,当前这个身份堪称是敏感了。   温仁和也不可能堵着秦德威的嘴,点头道:“但讲无妨。”   秦德威便道:“听说河南献一只白鹿为祥瑞,温前辈何不领引翰苑词臣写文赋庆贺,汇集后一起上表称贺?”   柯亭内外诸翰林突然冷场,各自深思起来。   大家都知道,皇上好神仙方道,也特别喜欢祥瑞。翰林词臣齐齐上文庆贺,展示出盛世气象,绝对是讨好的事情。   更别说这种文章,明着主题是祥瑞,其实就是名正言顺拍马的机会。   只要皇上龙颜大悦,好处自然多多,尤其是当前需要补一个翰林学士的背景下。   可令人不解的是,秦德威突然提出这个建议,目的又是什么?   不少人就将视线转移到了蔡昂身上。   因为大家都知道,写祥瑞文章是蔡昂的看家本事和最强项,翰林院里无出其右。   三年前蔡昂就是靠着一次祥瑞,博得天子欣赏,才升到了侍讲学士。   那么问题来了,秦德威作为张潮的门生,为什么要提出的这样的歌功颂德上表庆贺活动?   这不是明摆着给蔡昂表现的机会吗?只要皇上高兴了,很可能顺手就给蔡昂一个翰林学士。   秦德威催着问了一声:“温前辈莫非不愿意答应?”   踏马的,这谁敢说不愿意?温仁和又想了想,立刻答应了下来:“可以!”   反正只要他牵头组织这个活动,就能在皇上那里露脸,何乐而不为?   至于谁写的文章最让皇上欣赏,那跟他没什么关系了,无所谓。   反过来想,如果自己不答应这样的“好事”,那么传到皇上耳朵里,万一皇上对自己不满怎么办?   看这边安排明白了,秦德威又在人群里找到了蔡昂,走过去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听闻蔡前辈乃是文柄翘楚,向来仰慕的很,今次可算有机缘得见蔡前辈的大作了。”   蔡昂也有点懵,看不出秦德威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确定要跟我比试一下?   不过秦德威礼数周到,言辞谦恭,没什么毛病。蔡昂也只能礼貌的回应说:“互相指教!”   直到秦德威离去,旁边才有人笑道:“蔡鹤江这次遇到劲敌了。”   又有人道:“秦板桥号称诗霸,近两年来以文才称霸两京。从南至北,从无人可以抢走他的风头,不知这次又是个什么光景。”   还有人议论道:“你们仔细想想,这次秦板桥必定不会抢风头!他座师张亭溪还在呢,他怎么敢抢座师的风头?”   虽然说的不是很明确,但大家也都理解了意思。   文学再大也大不过政治,如果张潮想进位翰林学士,秦德威必须克制自己,以免抢了自家老师的风头。   可是大家也都知道,张潮的文采不如蔡昂,比拼赋文几乎是必输无疑。   那秦德威跳来跳去,有什么意义?   “所以说,蔡鹤江的劲敌还真可能是秦德威。”最早发表议论的人又重复了一遍。   估计秦德威会代张潮捉刀,通过这种形式,与蔡昂进行比拼,并力压蔡昂。   想到这个可能,众人不禁面面相觑,从自信狂傲的角度来看,确实像是秦状元能干出来的事儿。   但这样做的风险也很大,如果代笔捉刀被戳穿了,或者抓到了什么把柄实证,谁知道皇帝会怎样想?   只能说功名利禄动人,总能引得无数英俊前仆后继的冒险赌博。   以下大雨不能上路为借口,被弹劾隐瞒丁忧的董学士,不就是刚发生的例子吗? 第四百八十九章 没别人什么事了   翰林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秦德威必须亲自在翰林院坐镇,所以就脱不开身了。   徐小弟的婚事问题,就只能再往后推一下,目前先解决翰林学士问题。   所以秦德威又跑到徐家,把情况说明了一下。   徐妙璟对此很淡定,回应说:“没事,我早已经习惯了。   一个婢女的事情,姐夫你都拖了两年,更别说更重要的婚事。”   秦德威义正词严的训斥道:“你真是不知道,什么叫为了你好!   如果你是一位翰林学士义女的亲弟弟,那嫁妆怎么也得多个三五成!”   徐妙璟选择了躺平:“是啊是啊,姐夫说得对,你永远有道理。”   又来到翰林院上班时,主持工作的温仁和温学士宣布了一个“好消息”:圣上将七月十二日的经筵课程内容改为文学!   这朝廷里里外外的都是文化人,皇上当然也不会赤裸裸的说“欢迎大家来拍马”。   只通过这么一个变动,就能让翰林们明白意思了。这文学课,肯定就是欣赏大家的祥瑞文章了。   大明官场小知识:翰苑词臣具有特殊性,升迁就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不需要外朝议论推举,也不用通过吏部。   用五百年后的语言解释就是,皇帝如何安排自己的秘书班子,不需要通过组织部来选拔。   于是七月十二日前的这段时间,众翰林就围绕着白鹿祥瑞开始摩拳擦掌。   人都是有梦想的,虽然论理说,新翰林学士应当出自张潮与蔡昂两为资深学士,但也不排除皇上破格提拔的可能啊。   看看当年的张孚敬,再看看夏言,皇上对喜爱的大臣从来不吝啬破格提拔。   就算破格不到翰林学士,能升个一两级也是很美了。   大概只有秦德威没这个卖弄文学的心思,这次的主角是老师,送老师上翰林学士,就完成了未来势力布局的一大步。   虽然他也天天到翰林院上班,但主要精力都放在鹰顾狼视和收买消息上面了。   他怕的就是,众人不走他划出来的赛道,而是另辟蹊径导致超出掌控。   其实秦德威是想多了,翰林们谁不知道嘉靖皇帝是个文艺青年?   写文章写得好,真的能管用,又何必再另想不靠谱的办法?   然后时间就到了七月十二日,参加经筵的人都起了个大早,趁着清晨入宫到文华殿。   依旧是套路化程序化的礼仪,皇帝御殿升座,众翰林词臣叩首礼拜,然后平身站班。   往常充当人肉播放器的读书官,今天不用读书了,改成读文章了。   大家都知道,今天就是个颂圣文学欣赏大会。   而且今天没有外人,就是皇帝和翰苑文学侍从们关起门来自嗨,所以众人都很放松。   一篇篇骈四俪六的华章读出来,听在嘉靖皇帝的耳朵中,那就是莫大的精神享受。   嘉靖皇帝信仰道教,喜欢祥瑞,喜欢歌功颂德,这不是秘密。   就算知道是虚假繁荣,也忍不住飘飘欲仙的快感。   这时候,侍讲学士蔡昂将自己所写的《瑞鹿赋》文稿传给了读书官。   嘉靖皇帝心里便更兴奋起来,这可是个颂圣高手。   众人也都集中了精神,听读书官念道:“伟中标之奇兽,盛明时以效祯……   秀发桃林,异标赤县,立耸瑶山,行拖皜练……   以仁义为炉治,以礼乐为范模,鼓铸万类,陶镕九匡,至和克蕴,功化涵濡……   是以天不隐祥,乃昭灵贶;地无藏宝,乃出贞符。若此鹿者,固为陶治中之一物……”   众人齐齐轻轻叹口气,不愧是蔡鹤江,一出手就知道有东西了。   这篇《瑞鹿赋》比别人明显技高一筹,足以列入拍马范文了。   如果这里是戏台的话,大家应该齐声叫好了。   嘉靖皇帝不会轻易显露自己的情绪,所以听完后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让大臣继续。   但蔡昂并不失望,因为嘉靖皇帝在文学上是很公平的,今天自己这篇就该是第一了。   他就不信了,谁还能写出比自己更好的颂圣贺文。   这时候,另一个敏感人物张潮张学士出列,没有把文稿给读书官,却对皇帝奏道:   “臣闻祥瑞之事,日思夜想略有所感,便具本呈奏若干事项,恳请陛下圣鉴。”   殿中众人齐齐吃了一惊,今天不是诗文鉴赏大会么?还是张学士你的门生提议的!   结果你张学士没写拍马屁诗文参加比赛,却写了个本子奏事,又是什么意思?   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就是张学士打算在这种欢乐祥和的场合里,逆流而上的批判祥瑞,犯颜直谏!   嘉靖皇帝也想到了这种可能,脸色迅速阴沉下来,冷冷的盯了张潮几眼。   狠狠的伸手接过太监转呈的奏疏,直接打开看去。   预感到可能会有九天怒火,群臣屏气敛息,静静等待皇帝的爆发。   嘉靖皇帝是个急性子,一目数行的看完了张潮的奏疏,脸色却缓和了下来。   又想了想,才对张潮开口道:“尔实在有心了!”   这是嘉靖皇帝今天第一次对大臣开口说话,众人齐齐吃了一惊。   也不知道张潮的奏疏里到底写了什么!   蔡昂脸色大变,自己刚才那么出色的《瑞鹿赋》,也没能让皇帝开口!   嘉靖皇帝将张潮的奏疏给了随班的司礼监太监,下旨说:“宫里照办!”   好奇情绪让所有人的心里仿佛钻进了一窝蚂蚁,痒痒无比。   嘉靖皇帝又对张潮问道:“你是如何想到这些的?”   张潮奏对道:“臣数日来,不停翻阅道家典籍,查得白鹿乃是道家瑞兽,号百邪不侵,可消灾辟邪!   臣又想道家辟邪瑞兽现世,必定是有所感应,所以才应运而出!   臣反复思索,当今最可虑者乃是皇嗣艰难,瑞兽应在此处!”   听到居然将瑞兽与没有皇子联系起来,其余众人只能震惊感慨了。   这也真踏马的有创意,但也真踏马的胆大包天,竟敢拿这个来说事!   嘉靖皇帝登基十四五年了,就在嘉靖十二年时生了一个,然后没几天就薨了。   至今皇帝再无所出,目前一个子嗣都没有,这只怕是嘉靖皇帝内心深处最敏感的事情。   大臣们私下里也都在犯嘀咕,这嘉靖皇帝到底还行不行……   又听张潮继续奏道:“皇上心向大道,臣斗胆料定,那异教佛陀必会阻断皇上气运,故而导致皇嗣艰难!   又听闻宫中收存许多佛骨佛牙佛像等物,皆是前代所留!瑞兽现世,辟邪示警,指的就是这些!   所以奏请皇上为皇家气运及早生皇嗣,尽行销毁佛物,断绝佛陀连接宫中的法器!”   众人听了个开头,已经觉得够扯了,没想到越听越扯。   不得不说,这个想象力简直突破天际了。脑子到底开了多大的洞,才能想出这样的段子?   只有躲在人群里的秦德威笑而不语,听起来很扯淡又怎么样?   跟预知未来的金手指比起来,哪怕是最顶级的马屁文章也只是小道而已。   在原本历史上,嘉靖皇帝明年就要开始大规模销毁宫里佛物了。目前只是缺一个理由,或者理论依据。   再等到明年皇子诞生,嘉靖皇帝肯定要封赏的。   张老师就凭今天这个“为皇嗣艰难请毁佛物”的扯淡奏事,明年还能再吃一波红利,立地飞升!   果然此刻嘉靖皇帝连连点赞,与张老师闲聊了起来,愉快的交流修道心得,表达了对佛法的不屑。   张学士又趁机说出了一个更扯淡的提议:“为了镇压宫中异端,昭示皇威,可以酌情在宫里拆除一处礼佛殿宇。”   嘉靖皇帝再次想了想,点头道:“大善!”又对随班的司礼监太监吩咐了几句。   众人难以理解,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   仍旧只有秦德威笑而不语,后世资料说,嘉靖皇帝给亲妈修慈宁宫时,工地旁边就有一个供奉佛陀的殿宇……特别占地方。   其他众人听着听着,已经被这个荒谬世界打击得精神恍惚了。   你张学士要是早有这种功力,以你二十五年的资历,最起码也是三品侍郎了!何至于与一群十几年资历的混在翰苑中层?   等等,今天不是诗文鉴赏大会吗?怎么成了皇帝与张学士聊天的茶话会?   雾草!大家都想起来了,是秦德威出面忽悠让大家写空洞无物的马屁文章的!   为此大家还脑补了秦状元捉刀代笔,与蔡学士大战三百回合的剧情!   然后张学士偷偷另起炉灶,在一群空洞的马屁中,就显得清新脱俗,特别“实干”,特别“实用”!   这踏马的是声东击西!瞒天过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师徒联手,蒙蔽了所有人!   与张学士说了一会儿话后,嘉靖皇帝忽然觉得,冷落其他所有人不太好,不够政治平衡。   便又让张学士暂且退下了,继续听各人献上的祥瑞贺文。   别人大都已经放弃幻想了,就今天嘉靖皇帝这态度,翰林学士肯定给张潮了。   唯有另一个大热门候选人蔡昂还不服气,今天这叫非战之罪!   他写出来的《瑞鹿赋》,明明就是全场最好的一篇!   就算张潮最后赢了,那也是个懦夫!   这张潮根本就不敢与自己正面战斗,不敢与自己比试拍马屁功力!   只会靠着阴谋诡计,然后投机取巧算什么英雄!有本事堂堂正正,看谁拍马屁的水平更高!   但要满腔怨气的蔡昂现在出去怼张潮,又是不敢的。   因为嘉靖皇帝是个多疑猜忌的人,而且他刚表达出对张潮的赞赏。   如果这时候有人站出来怼张潮,很容易就会让嘉靖皇帝以为,这是指桑骂槐,对自己这个皇帝不满。   虽然理智让蔡昂忍住了,可心里的郁气又化解不开。   写出了全场最好的文章,居然也成了无用功,输的实在太憋屈了。   就在这时,蔡学士瞥见角落里的秦德威。   他忽然又感到,这姓秦的特别不同寻常的安静,与人设口碑完全不符,看来是毫无准备?   念及此处,蔡学士便负气出列,对嘉靖皇帝奏道:   “臣欲询问今科状元秦德威,此人向来以文名著称,为何没有只字片言?是否有轻慢之意?”   这时候秦德威躲在人群里,正幻想着未来势力布局完成,自己称霸朝堂的景象。   冷不丁的听到蔡学士提起自己,真是又惊又讶。蔡学士你有没有搞错,你的对手是张老师,不是他秦德威!   上次霍韬也是这样,这些大臣是不是有病,找不准自己对手,总是冲着他秦德威来做甚?   秦德威今天根本就没准备出人头地,今天的主角只能是张老师!   但蔡学士对天子奏完后,就隔着人群盯着秦德威看。   人总要讲究一个念头通达,今天已经打不过老师张潮了,还能打不过学生秦德威?   他就不信了,毫无准备的秦德威还能拿出更好的文章?   客观的说,蔡学士说的也没错,你秦德威可是“嘉靖男儿”,这时候不表态实在说不过去。   所以秦状元连忙出列,对嘉靖皇帝奏道:“下臣多年来沉于经义,没有接触过道法。   故而近日正在显灵宫学习,目前所学不精,不敢轻易写文献丑。”   嘉靖皇帝就随口问道:“虽然不精,对祥瑞之事可有所得?”   秦德威暗暗叹气,他根本不想靠这些玩意拍马,他也不是喜欢无底线拍马的人。   穿越至今,他无论对谁,或许迫不得己时有两句讨好,但也没有真正卑躬屈膝过。   而且历史上那些青词宰相,不都是被后人嘲讽了吗?   但此时皇帝直接问起了祥瑞,自己还能怎样?像个忠耿之士死谏?那他真做不到啊!   心里万般无奈,秦德威只能答道:“别的还不会,只是用祥瑞做题,练笔写了一副法事醮联。”   对这些道法文字,嘉靖皇帝可是专业人士,闻言饶有兴趣的问道:“念来听听!”   面无表情、心如止水就是秦状元最后的尊严,语气淡淡的念道:   “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诚有感!   歧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   嘉靖皇帝越听眼神越明亮,非常罕见的失态拍案叫道:“妙极!”   殿内众人目瞪口呆的凝视着秦德威,陷入了久久的震撼,什么样的人能写出如此震古烁今的马屁对联?   这个状元简直太霸道了,不愧是应运而生的嘉靖男儿,一出手就没别人什么事了……   今天几十篇文章加起来,都没他这一个对联功力深厚啊。   蔡学士今天输的真不冤,就算他能打败张学士,也还是要输给秦状元的,功力差距实在太大了。   但秦状元的内心却在哭泣,他不干净了。后世说起青词大臣,他也要名列其中了。 第四百九十章 十七岁的忧伤(上)   张学士和秦状元一起走出午门,继续朝外走。   张学士还在回想着刚才文华殿上的事情,二十五年来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   不知怎得,张学士突然觉得身边有点安静。   居然没有喋喋不休的呱噪声音,这就很奇怪了,他忍不住瞥了眼旁边的秦姓门生。   然后张学士就更奇怪了,这秦姓门生居然郁郁寡欢、失魂落魄的模样!   不应该啊,刚才他不是献上了一副旷古绝今的醮联,连天子都激动的有所失态吗?   怎么这模样,跟受了刑挨了罚被降职似的?   “你又作什么怪!”张学士忍不住喝问道。   秦德威悲伤的叹口气,答话说:“以醮词邀宠幸进,非正人之道也,学生我深以为耻啊。”   张学士很不爽的质疑说:“那你先前为何力劝老夫谄媚事上?”   秦德威又答道:“因为让老师去奴颜卑膝逢迎天子,我完全不介意啊!”   逆徒!张学士气抖冷,你就只想要自己的假清高!   如果人生还有重来,他一定不去那该死的春秋房搜卷!   又过两日,便有两道诏旨下来。   第一道,升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兼侍讲学士张潮为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学士,直接提拔到正四品了。   第二道,升翰林院修撰秦德威为詹事府左赞善兼翰林院修撰,殿试结束才三个月,就正六品了。   中了嘉靖皇帝的意,升官就是这么豪爽!   想想从中进士到入阁为大学士只用了六七年的张孚敬,想想一年半从给事中升到礼部尚书的夏言。   再想想未来的李春芳,嘉靖皇帝四次亲手提拔不经他人,一路保送入阁。   这次两道诏旨里,关于张学士的任命,大家之前早有心理准备。   毕竟候补翰林学士的两大热门就是张潮和蔡昂,谁赢下这一局都不奇怪。   但秦德威金榜题名才三个月,正式报道上班更是只有一个月,就提拔为正六品词臣,而且年纪只有十七岁,委实让满朝震惊了。   六品看着不高,但这是词臣的六品!词林官明面品级普遍低,但却很金贵!   在翰林院里,除去杂务官不算,最底层的词臣应该是庶吉士,学习三年之后也不见得留下。   然后就是从七品检讨、正七品编修、从六品修撰这些,加上庶吉士组成了词臣群体的底层基础,都是新人进来的官职。   自正六品开始到从五品,就算是词臣的中层了,官职有左右赞善、左右谕德、侍读、侍讲、侍读学士、侍讲学士这些。   秦德威十七岁年纪,就步入了六品词臣门槛,不说惊世骇俗吧,也称得上惊天动地了。   如果普通人不理解十七岁正六品词臣的意义,可以再做两个对比。   第一个对比就是秦德威的同乡同年会元许谷,登科后馆选为庶吉士,在翰林院学习。   一切顺利的情况下,许谷学习三年后才能留馆做编修。   在考核优秀的情况下,再经六年升两级,许谷才能升到正六品。   也就是说,秦德威的同年里,最优秀的那批人一切顺利的情况下,也要九年后才能达到秦德威今天的位置。   三个月前刚中状元时的秦德威,可以说起跑就已经领先大部分同年十年,现在则又可以说,已经领先大部分同年十五年了。   第二个对比就是,正六品词臣与其它官职的对比。大明官员逼格是京官比外地为贵,内廷比外朝为贵。   假如一位六品词臣平调到六部,必须加一品,任命为郎中之类的正五品,才能算平调,不然就是贬官。   又假如正六品词臣吃饱撑着了,想去外地做官,那必须加两品,任命为知府之类的正四品,才能算是平调,不然就被视为贬谪。   也就是说,十七岁秦德威的官场身份,已经相当于六部郎中或者外地知府。   用五百年后官职来比喻,大概就是十七岁的部委司长、省里厅长、地级市长。   所以用“惊世骇俗”四个字形容,完全不夸张。   在翰林院无数道看怪物的目光中,秦德威接下诏书后,就去找主持工作的温学士,请假。   然后满面忧伤的离开了翰林院,只留给同僚们的一个夕阳里的背影。   从翰林院出来后,秦德威先去了徐家,此时徐妙璇正在院子里洗菜。   秦德威忧心忡忡的将诏书往璇姐儿怀里一插,进屋半死不活的躺平了,不停的长吁短叹。   徐妙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慌张打开诏书扫了几眼,才松了口气。   随即她也跟着进屋,坐在床头。秦德威一个翻身滚到了她的大腿上,愁眉不展的说:“我太难了。”   徐妙璇很体贴的回应说:“不要说你,我也忽然有点害怕呢。”   这不是虚伪,而是她的真心话,她又不是肤浅无知的人,明白秦德威的官职有多么招摇。   虽然她也像很多正统女人一样,希望丈夫能大富大贵、出人头地,但秦德威这也太吓人了,心里实在踏实不下来。   秦德威叹道:“是啊,十七岁到这个地步,教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怎能不害怕?”   徐妙璇只能宽慰说:“义父一直让你低调,以后你继续低调。等低调个几年,就不那么显眼了。”   “谁能想到,一不留神居然到了这个地步,只有低调也不行了!”秦德威仿佛陷入了悔恨之中。   徐妙璇没有明白夫君的意思:“那还能怎样?难道你想学人辞官回乡?”   秦德威便提出了自己的思路:“辞官避祸也不妥当,但你也是看过史书的,先贤有过例子。   如今若想安稳,除了在朝堂低调之外,还要学着自污,让自己有明显缺陷,不要那么完美!”   徐妙璇疑惑的说:“翰林衙门虽然清贵,但也无人求你们办事,没什么贪财纳贿、虐民枉法的机会,你想自污也不好办吧?”   秦德威用力坐了起来,目光渐渐坚毅起来,决绝的说:   “所以为了自污,我应该另辟蹊径!比如说放浪形骸啊,眠花宿柳啊,纵情声色啊。”   徐妙璇:“……”   徐小弟不知何时也凑过来了,扒着门框附议说:“是啊是啊,姐夫说得对!我去做个帮手好了!” 第四百九十一章 十七岁的忧伤(下)   秦德威晚饭都没吃上,就被轰走了,被勒令落实徐小弟的婚姻问题去。而徐小弟更惨,跪牌位去了。   次日秦德威就去了显灵宫,找陶老道说说相亲的事情。   陶仲文老道长本来以为,秦德威消失了十来天,大概结亲的心思已经冷下去了。   没想到今日秦德威居然又跑过来,讨论亲事了。   该接待还是要接待的,而且要“请上座”、“上好茶”,不好随便应付。   陶老道寒暄道:“秦学士多日不见,必定是公务繁忙了。”   秦德威放下茶杯,答话说:“最近翰林院要补一个翰林学士,这件大事离不开我操劳啊。所幸昨日尘埃落定,我终于又得闲暇了。”   陶老道无语,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你秦翰林登科才三个月吧?就能左右翰林学士人选了?   不过秦翰林这种面不改色吹逼的能力,已经超越了他所认识的绝大多数同行道友。   秦德威猜得出陶老道想什么,又傲然道:“老仙长以为我是说大话?你尽可以去打听打听!   昨天我老师是不是升为了翰林学士?而我是不是升到了正六品?”   陶老道忽然有点自惭形秽,甚至产生了些许杂念,难道秦翰林真的是神仙下凡?   秦德威干脆利落的定下了相亲时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就定在后日吧,相互看看。”   陶老道还能说什么,只能答应下来。   说完正事,秦德威想起个别的事情,又笑道:“既然都准备结亲了,那我也不见外了,有件小事想问问老仙长。”   陶老道虽然不觉得秦翰林这样的神人,到底有什么可问自己的,但还是痛快的说:“但讲无妨。”   秦德威“嘿嘿嘿”的问:“老仙长手里,是不是有好药?能固本培元,对男人身体特别好的那种药?”   陶老道愕然片刻,没想到秦德威居然开口问起壮阳药,如实答道:“贫道并没有这样的药方。”   秦德威不相信,质问道:“这个可以有,我又不说出去!”   陶老道苦笑几声:“贫道不打诳语,确实没有。不知道秦学士又是从哪里风闻的?”   秦德威惊疑不定的望着陶老道,他怎么能没有那种好药呢?   历史资料上明明记载着,陶老道善于调制壮阳药,而且不伤身体,让嘉靖皇帝爽歪歪啊。   据不靠谱传说,嘉靖在明年后年集中生了一批儿子,就跟陶老道献药调理有关。   难道自己的蝴蝶效应,把这个扇没了?可之前自己从来没接触过陶老道,应该影响不到他。   秦德威借着低头喝茶的工夫,迅速在心里盘算起来。   如果陶老道真没有那种药,那他的价值就要大打折扣了……这个亲还结不结?   又放下茶杯,秦德威再次旁敲侧击的问道:“那老仙长可精通医术?”   陶老道不懂秦德威问这些干什么,但也有问必答:“略懂一二,算不上精通,只是用来应付下善男信女们。”   秦德威继续问:“那你们陶家人里,或者显灵宫里,有谁精通药物?”   陶老道恍然大悟,似乎明白了秦德威的目的,慈祥的笑道:   “贫道有个孙女号修玄,从小便精研药物,秦学士想问的莫非是她?”   秦德威:“……”   原来如此!是了是了,一定是了!原来这才是关键人物!   一个狂热沉迷双修大道理论,又喜欢研究药物的人,做出固本培元壮阳药,那再科学不过了!   秦德威心里感慨了一下,陶老道的价值又恢复到期待值,结亲的事情可以继续了。   然后发自内心的称赞说:“老仙长你有个好孙女啊。”   陶老道的神情却十分苦涩,叹口气摇摇头,摆了摆手,似乎耻于提起这个孙女。   秦德威看看日头,今天时间还很多,就请求说:“修玄仙姑人在何处?我可否去拜见?”   最好能核实下药物功效,免得又空欢喜一场。   陶老道顿时来了精神,热情的指点说:“从这里出去一直向左走,跨过一个院子后,就可以看到竹林。   林中有一道小门,通往西边一个单独院落。她一般就在那里,我也不大管她,就任由她自己在那里修行了。”   秦德威起身告辞,陶老道也心有灵犀的不挽留。还生怕秦德威找不到地方,让一个小道童带着秦德威过去。   秦德威按着刚才陶老道指点的路径走,果然看到了一片竹林。再找到小门,穿过后便进了一处独立院落。   此时在正堂前的月台上,站着个宽袖长衫的文士打扮的人。   因为此人背对秦德威,所以看不到长相,正隔着窗户与里面人说话。   “修玄姐姐!你为什么不肯答应我?我们青梅竹马、门当户对,难道不是天生的良缘?”   从屋里传来既清朗有冷漠的女子声音:“所谓青梅竹马门当户对,都是你们凡夫俗子的教条,与我何干?”   秦德威悄悄走过去,听出了屋里就是陶修玄的声音,很有辨识度。   文士剖心表白道:“就算没有这些,我心里还是爱慕修玄姐姐啊!我对你有着十几年感情啊!”   屋里的声音依旧冷漠:“无论如何修饰,你们俗人心里真正所求,不过还是交配两字罢了。”   站在后面秦德威的听到这里,拼命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月台上的文士还在苦苦哀求说:“你我相识十数年,自幼结识于乡里,如今又会于京师,这难道不是缘分?还能一点因缘都没有?”   屋里陶仙姑道心坚定的回应说:“刻意寻求的相遇并不是缘分,我早说过了,你并不是有缘人。我和你之间没有缘法,你也不必再纠缠了。”   秦德威权当是看戏,还在拼命捂着嘴避免自己笑出声来。   没想到今天会亲眼见识一次舔狗,果然也真是“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屋外的文士还在继续苦情:“可是从小到大,也没见过你找到有缘人啊!世间哪有你所谓的有缘人?”   屋里声音答道:“自然有了,他就在你身后。”   啊咧?自己被发现了?秦德威心里挺遗憾的,还没看够呢。   月台上的文士听到这句,猛然转过身来,与秦德威四目相对。   此时秦德威总算看到此人样貌了,岁数与自己差不多,长相说不上多英俊,但很有精神,称得上一声精神小伙。   不过秦德威目的是陶仙姑,对路人男性没多大兴趣,对着精神小伙点了点头,然后也踏着台阶走到月台上。   这时候,刚才一直紧闭的房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显然是为了秦德威而开的。   先前那精神小伙有点崩了,对着秦德威问道:“斗胆敢问阁下是何人也?”   秦德威反问道:“你又是谁?看起来也是个读书朋友?”   那精神小伙修养还可以,强忍着“一无所有”的悲痛自我介绍说:“在下李时珍,湖广人氏,已经进学三年。”   秦德威:“……”   这名字可真是如雷贯耳啊,从小学语文课本到中学历史课本都有。   你个浓眉大眼的正面人物,居然与陶神棍是老乡?   “你怎得会在京师?你学医了吗?”秦德威停住脚步,忍不住就好奇的问道。   咋不去写《本草纲目》千古留名,跑这里当舔狗有啥意思?   李时珍摸不清头脑,对方这口气为什么如此熟稔?明明是不认识的人啊。   下意识就回答说:“家父在太医院任职,在下便跟随家父在京师。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秦德威负手而立,淡淡的说:“我乃金陵秦德威也!”   人的名树的影,今科大比才过去三个月,在京城的读书人哪能不知道秦德威是谁?   李时珍惊讶的瞠目结舌,没想到修玄姐姐的有缘人居然是与自己同龄的状元!   自己三年前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在读书人里已经算很成功了,有一定骄傲的本钱。   但在同龄十七岁状元面前,这点成绩一文不值啊!   震惊过后,李时珍的神情渐渐开始失神,又变得哀伤起来。   十七岁这年的花季,雨季,天空,都是忧伤的。   李时珍无言的对秦德威拱了拱手,垂头丧气的转身就要走。   秦德威忽然有点于心不忍,这位好歹是个非常正能量的历史名人,可别被失恋打击得一蹶不振,把《本草纲目》整没了啊。   他赶紧对李时珍说:“走,我请你喝酒好了!人生在世,值得去做的事情很多,不要把心思都放在小情小爱上面,让我来指点下你今后的人生道路。”   李时珍有点迷茫,你这状元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你也是个男人,怎么会想着甩下修玄姐姐,请自己这个陌生人喝酒去?   陶修玄从屋里深处飘到门口,不知为何脸色不甚好看,冷冰冰的问:“秦道友不是来求双修的?”   秦德威叹口气,答道:“仙姑你可能不太理解,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做。   涉及到未来数百年的功德,我担心会因为我而消失,成为我一个心魔。   我要先跟李朋友解决这件事,所以,只能改天再来与仙姑讨教双修的事情了。”   咔嚓!陶修玄觉得自己的道心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破洞,碎渣哗啦啦的往下掉。 第四百九十二章 传你双修之法   此后秦德威真的请李时珍李秀才喝酒了,地方很好安排,显灵宫旁边就是教坊司西院胡同。   不是说贪图声色,主要是因为这里近,出了显灵宫过条马路就到了。   趁着上菜等新茶的间隙,秦德威主要对李秀才说了两个事。   第一个是李秀才的前途问题,举人先考着,如果三次考不中还不如干点别的。   千万别学文征明那老扑街,不撞南墙不回头,考了九次结果一辈子都没了。   强烈建议李秀才把家学发扬光大,编一本草药大全,也是名传千古、流芳百世了。   到时候如果他秦德威还健在,可以赞助刻印发行。题目都帮着想好了,就叫《本草纲目》。   第二件事就是仔细询问了下陶修玄的情况,主要想确定这位仙姑到底有没有医药方面的技术实力。   如果连陶修玄都没有制药能力,那就说明蝴蝶效应莫名出现了,以后对陶家就不用这么热情了。   三杯酒下肚后的李秀才无话不说,如实答道:“修玄姐姐并没有行医看病的经验,但从小聪颖,对人体和药性药理研究很多,说是有助于修炼。”   那秦德威就稍微放心了,相亲可以继续进行。   本来秦德威还想多呆一会儿,结果没俩时辰,整条胡同都知道神仙一样的状元公来了。   名人就是这点不好,秦德威终究还是受不了这种关注力度,扔下银子和疗伤的李秀才就跑了。   如此又到了后日,按照约定,秦德威带着徐妙璇姐弟,来到显灵宫上香。   然后又安排了后院一处偏殿,男女双方以及女性亲长互相会面。   陶家那边是两个妙龄少女,一个是陶老道的小女儿,一个是陶老道的另一个孙女,此外就是陶老道的长儿媳妇出现。   而徐家这边,除了徐妙璟外,徐妙璇作为长姐出席。   所以暂时没秦德威什么事了,他找了个参观的借口,溜达着朝西边竹林后面的独立院落走去。   用力敲了敲院门,就有一个小女童开了门。   恰好此时陶修玄正在院中,见到秦德威便问道:“道友前来,欲学双修之法?”   本来秦德威只是想问问制药的事情,但在没有外人的环境下,听到一个气质出尘的美貌女道士这样说话,突然觉得很禁忌很刺激,还有点角色扮演的意思。   而且很久没有开荤了,秦德威不由得蠢蠢欲动,鬼使神差的行个礼道:“小生欲求长生大道,还望仙姑可怜则个,传授双修之法。”   陶仙姑可能并没有感受到这是调戏,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朝着堂屋挥了一下拂尘,说:“道友若有诚心,且随我进来,传你双修之法。”   雾草!竟然要来真的?秦德威一直以为这陶仙姑只是打嘴炮,没想到真有意外之喜!   这种时候如果怂了,那还是男人吗?   他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徐小弟相亲那边,怎么也得用半个时辰,时间应该够了吧?   随即秦德威急忙迈步,跟着陶仙姑进了堂屋。   在相亲现场这边,徐妙璇看完两个参加相亲的陶家小娘子,亲热的说了几句话。   想起不知溜号到哪里的未婚夫,便笑吟吟的与陶老道儿媳说:“听闻贵府还有位号修玄的小娘子,可否领我去拜见?”   陶老道的长儿媳妇其实就是陶修玄的母亲,听到对方突然提起女儿,苦笑道:“我这个女儿,就不是贤妻良母,配不上哥儿,不用见了。”   徐妙璇答话说:“我只是对修玄仙姑有些好奇,便想着拜访看看。”   陶老道长儿媳本来想亲自带着徐妙璇去,但徐妙璇却又说:“不敢劳驾了!您还是与我弟弟说说话,也相看相看他。”   随后徐妙璇便独自出去,按着指点向西走,穿过竹林找到小门,便见有个女童在院门口守着。   她对女童问道:“可曾有位秦公子到此?”   那女童点了点头,答道:“确实有位姓秦的客人来了,此时正在里面。我家主人说,要同他一起双修。”   徐妙璇连续深吸了几口气,才稳住了心神,又问道:“那就是让你在这里守着了?”   女童道:“是的!”   徐妙璇试探着说:“我可以进去吗?”   “我带你进去!”女童天真的很,居然毫无阻拦的想法,转身就往里面走。   徐妙璇沉着脸三步并作两步,从后面超过了女童。   她不是不贤惠,不是不能大度,但也请夫君尊重一下正妻的地位。   要风流也请看看时间,看看场合!能不能用心瞒住她,别让她猜到?   徐妙璇快步拾阶而上,走到堂屋门前,稍加犹豫后,毅然掀开了珠帘,用力推门。   这不是吃醋,这是匡正夫君的荒唐举动!   门栓竟然没有从里面插上,徐妙璇轻易的就推开了门扇,瞬间将正堂内的情况收入眼底。   只见未婚夫背对着自己,正坐在蒲团上,斜靠着案几,手里拿着一卷书册。   而在他的对面,则是那位陶修玄陶仙姑,宝相庄严,神容肃穆。   虽然瞥见有人闯了进来,但陶仙姑丝毫不为外物所动,仍在继续讲经:   “学长生之道,皆采取玄素,但改易其大较,轻其道尾,而大途犹同归也。   欲寿者当守气而合神,精不去其形,念此三合为一,久即彬彬自见,精益明,光益精……”   徐妙璇目光又看向未婚夫旁边的案几,上面层层叠叠的堆了百十本经书,像个小山包似的。   “噗哧!”徐妙璇拿起手帕掩口,实在忍不住的笑出声来。   秦德威转过头来,脸上挂满了愁闷。   谁能想到,陶仙姑传授双修之法的第一步不是脱衣服实践,而是学这百八十本的理论知识?   里头还有些失传的《玄女经》之类,也不知道陶仙姑从哪找出来的。   刚才本想甩手就走的,但终究还是没好意思,再说还要询问药的事情。   看到最最亲爱的未婚妻出现,秦德威不知怎得,忽然感到解放了。   立刻放下手里的书册,揉着酸麻的腿,对陶修玄说:“哎呀,仙姑你看看,家里有事情找我。   欢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又到了说再会的时候。”   陶仙姑微微行了个礼说:“有缘自然能再会。”   然后秦德威又对徐妙璇叫道:“笑什么笑?严肃点,正在学道法呢!赶紧过来,扶我起来!”   徐妙璇为了憋笑,憋得得脸色粉红粉红的,上前扶着秦德威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一直被搀扶着走到了院门外,秦德威才觉得腿脚渐渐利索了,抢先问道:“相亲情况如何了?”   徐妙璇比较满意的答道:“陶家那两个小娘子,教养看起来都不错,像正经人家的小姐,只是不知小弟心仪哪个。”   秦德威对此无所谓:“这个你与小弟定,我去找陶道长打个招呼。”   随即他又去了后殿,陶老道挥退了其他道友,与秦德威单独说话。   秦德威就说:“陶道长!贱内说了,贵府两位小娘子都是好人物,结亲看来问题不大了,只是还要想想选哪个!”   陶老道满脸笑容,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不过还有件事情,一并劳烦秦翰林。”   秦德威质疑说:“怎得这时候才提条件?莫非老仙长有后悔的意思?”   陶老道急忙道:“不是后悔,只是想再加一层!与璟哥儿结亲的同时,你能否将修玄领回家去?”   秦德威莫名其妙的没听懂,疑惑的反问道:“什么叫我领回家去?”   陶老道更明确的说:“让她到你家里修行如何?”   秦德威十分诧异,怎么还带买一送一的?   他继续问:“老仙长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以后怎么办?”   陶老道苦笑几声:“贫道没什么意思,结亲就这样一个条件。至于以后,就看各自缘法了!”   秦德威叹道:“老仙长你交个底,到底如何想的?不然我这心里疑神疑鬼的,哪敢随便答应?”   陶老道长叹道:“修玄的品性你也见识过了,贫道生怕她有朝一日,真的就随便换人练双修,贫道这老脸怕也挂不住。   现在她认为你有缘法,不如就让你约束着她,总好过肆意乱来。”   秦德威无语,贵圈真有这么乱?挺开放的吗?   不过秦德威倒是不介意,大户人家在家里养个修行的祈福也不奇怪,你看贾府里还有个妙玉。   主要是仙姑药好啊,以后若自己能享用到,岂不是和皇帝一个待遇了。   至于璇姐儿这边介意不介意,以后再想法子。   秦德威从陶老道这里出来,在正殿前与徐氏姐弟汇合,便对徐小弟问道:“你觉得如何?”   徐小弟很羞赧又很欣喜的说:“都挺好,陶家小娘子果然相貌都好。”   同作为男人秦德威很理解,拍了拍徐小弟也没说什么。   那陶老道以后可是能忽悠住皇帝的国师,外表能差得了么?女儿或者孙女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但小弟你总要选一个。”徐妙璇催问道。   徐妙璟皱眉想了想,又看了看秦德威,欲言又止。   秦德威有点糊涂:“你只看着我做甚?”   徐妙璟下定了决心,对姐姐说:“要选就选辈分大的,就陶道长那个小女儿了!”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秦德威一开始还没意识出什么问题,然后他忽然发现,徐小弟正对着自己“奸笑”。   雾草!陶修玄是陶老道的孙女,那么陶老道的小女儿就是陶修玄的姑姑!   如果陶修玄与自己平辈,从陶家论起来的话,那么娶了陶老道小女儿的徐妙璟岂不长了自己一辈? 第四百九十三章 内忧外患   终日打雁终被雁啄了眼,秦德威没想到在这里被徐小弟摆了一道。   但徐妙璇也同意了徐小弟的选择,秦德威就只能先忍了。   然后开始筹备徐小弟的婚事,只要两边都看对了眼,结起婚来很快的。   徐妙璇先以义女身份搬进了张老师家里,张老师夫妻无儿无女,对此都很欢迎。   这样原有徐家宅子都留给徐妙璟用,足够结婚成家了。   然后就刷房子刷墙,修补门窗梁木,买新家具,买婢女,都整备齐了就到九月份了。   与此同时秦德威也顺便把自己住处院里屋里整治了一遍,以备年底自己婚事。   两个婚事筹备期间,秦德威就没去上过几天班。除了大朝会时进宫站站班外,基本不在官场露面。   翰林院的杂役们天天打扫状元厅,但也没见秦状元去过几天。   但翰林院上上下下,或者说朝廷上上下下,对此集体表示了无视。   就连十三道御史这种大明特产马蜂,也没有一个出来弹劾秦状元尸位素餐、有负君恩的。   在此期间,已经六十八岁的老臣子前首辅费宏七月底抵达了京城,然后首辅李时退为普通大学士,费宏入阁重新进为首辅。   对费宏有“举荐”之恩的秦德威,并没有去拜访费首辅,也从来不登费家之门。   去南京探亲的金陵双士,许谷和陈凤也回京师了。   他们带回了顾娘子五月生子的详细消息,这个儿子被他叔公秦祥起名为秦国祚,听起来很霸气。   而且两人还带回了一大堆亲笔信,都是南京那边亲朋故旧写的,其中就包括顾娘子和王怜卿的“家书”。   秦状元念及在南京时的数年欢乐时光,不由得唏嘘不已。   但宦游之人,身不由己,今年是真没空了,等明年想法子再请假回去。   招呼了一批同年,为金陵双士接风洗尘喝酒的时候,有人问秦德威为何不去见费首辅。   秦德威慷慨的说:“吾举荐费少师,乃为国事,不为私人,怎能借此攀交!”   众同年便一起吹捧道:“秦板桥真高风亮节也!”   徐小弟婚事都筹备齐当后,陶老道出面请国师邵元节算了个良辰吉时,到日子就把婚事办了。   陶老道还是有点钱的,作为宗教界成功人士,京城三宫之一的提点主持,收入肯定不差。   这回又是“高嫁”,还是疼爱的小女儿,嫁妆自然准备的丰厚。   让从小穷到大的徐小弟很满意,终于实现财富自由,不用再卑躬屈膝找姐夫要零花钱了。   从此徐小弟也是成家立业、顶门立户的男人了,以后就是一家之主!   徐小弟成亲礼当夜,在张老师家里,徐妙璇坐在绣房中抹眼泪。   长姐如母,在这样的时候,总会产生莫名的感伤。   秦德威按捺住了去隔壁徐小弟那里听墙角的恶趣味,陪着情绪低潮期的徐妙璇。   不过秦德威自己的情绪还是挺好的,卖掉徐小弟与陶家成功结亲,可是他的重要布局。   这意味着他对未来个人势力的规划,终于又落定了一枚关键的棋子。   如果想找文武大臣工具人,满朝多的是,这个不行就换一个,再不行秦德威可以撸袖子亲自上。   但能忽悠住嘉靖皇帝的国师,未来可就陶老道这一个了。   而且他秦德威能力再强,也不可能亲自上场当神棍,所以陶老道这枚棋子无可替代。   徐妙璇坐在床头感伤了一会儿,眼泪都擦了好几次,却不见有人来哄自己。   她抬眼看去,就看到秦德威坐在桌边,自得其乐的喝着小酒。   “郎君在想什么啊?”徐妙璇忍不住就问道。   有时候她就纳闷,这夫君看起来完全不会哄女人,到底怎么在外面招蜂引蝶的?   秦德威对徐妙璇没什么不能说的,除了女人问题之外。   “今年基础打得差不多了,我正在想未来十年的事情。我的初步计划是:三年低调,五年精进,十年红袍!”   徐妙璇又问:“那十年以后呢?”   秦德威叹口气道:“十年以后,怕不是要南征北战了,功名但在马上取。”   徐妙璇吃惊的说:“夫君怎得会这样预料?”   嘉靖十四年的人们,想象不出嘉靖二十六年以后的情况。南倭北虏,前前后后战了二十来年。   秦德威就说了四句:“海防塞防,狼烟四起,南北两京,同受惊扰。”   徐妙璇听得半懂不懂,但她就喜欢这样总能让人不明觉厉的夫君。   徐小弟结完婚,也就是十月份的时候,费首辅居然没有按照原本历史去世。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大概是蝴蝶效应吧。秦德威便放了心,起码朝堂能多安稳一阵子了。   曾后爹辽东巡按御史的一年任期已经到了,预计马上回京。   这就意味着婚期也要到了,秦德威可不希望朝廷又变得乱糟糟的,干扰自己精力。   这时天气已经开始冷了,秦德威顶着寒风出城,在路边的接官亭等人。   这种天气还能劳驾秦状元的,也只有天地君亲师级别的人物了,曾后爹今天回京。   不知什么原因,徐妙璇也坐车跟着来了,坚持要一起顶着寒风等人。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看到有两骑从远方官道疾驰而来,一直近了接官亭才渐渐停住。   有个套着连帽斗篷的骑手,掀开了帽子,露出一张红彤彤的俏脸,热情如火的招呼道:“秦学士!秦学士!终于又看见你了!”   雾草!秦德威吃了一惊,小姑奶奶你怎么在这个场合出现了!   这不是半年前分开的李淑李小娘子又是谁?   旁边还站着未婚妻,秦德威顿感如芒在背,无力的举起手挥了挥,算是回应了李小娘子的招呼。   徐妙璇打量了几眼这英姿飒爽的马上美人,心里直发苦,这又是从哪里招惹来的?   这个世道并不安宁,真是内忧外患啊。   夫君说的没错,海防塞防,狼烟四起,南北两京,同受惊扰。   另一名骑士,则是李小娘子的大哥李泾,翻身下马,对秦德威说:“我们兄妹打个前站,曾大人乘车在后面,马上也到。”   秦德威有点走神,“啊,那就一起等。”   李小娘子也从马上下来,走到秦德威面前,有点委屈的问:“上次你为什么不打招呼,就偷偷走了?” 第四百九十四章 光明磊落(上)   听到李小娘子的质问,秦德威挤出笑容说:“这里风太大,说话会吸太多凉气,对身子不好。   所以大家先别说话了,等父亲来了回城再说。”   李小娘子冷静下来,偷眼瞥了眼旁边的徐妙璇,站在了另一边。   李泾轻轻叹口气,他对妹妹的这段感情并不看好,但也没什么办法,无论怎么做都不是好选择。   秦德威对相对论有了更深刻的领悟,一个男人和美女在一起一个小时,会觉得似乎只过了一分钟;   但如果夹在两个美女之间一分钟,那就会就像是过了一小时。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看到一辆驿站马车行驶过来,然后曾后爹掀起帘子下来了。   秦德威和徐妙璇连忙上前迎接,并且行礼拜见。   曾后爹扶起两人,看了看徐妙璇,又看了看李小娘子,幸灾乐祸的神色一闪而过。   然后就对秦德威吩咐道:“李家兄妹这次进京,是为了袭位的事情。   他们都是辽东边地之人,在京城没有其他亲朋故旧投靠,所以你把家里西跨院收拾出来,安顿他们兄妹。”   “啊这……”秦德威不禁面露难色。   现在武功胡同这处宅院,就是当初冯家人进京救人时买下的那处,格局有正院和东西两个跨院。   如今正院留给了父母,秦德威独自住了里外两进的东跨院,将来成亲了也是在这里。   西跨院在赶考时借给了许谷和陈凤两个同乡住,但现在两人都搬出去了,目前确实是空的。   曾后爹不满皱起了眉头,这能有什么问题?儿子什么时候变得小气了?   那李家兄妹当初也是帮过你大忙的,难道知恩图报的道理都不懂?   秦德威心里苦极了,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谁能告诉他,今天踏马的是是什么日子?   他偷偷瞥了眼璇姐儿,然后吞吞吐吐的回答父亲说:“那西跨院已经另有她用,许给别人了,正在做一些改造。”   曾后爹疑惑的问:“改造什么?就算借给别人,也不用改造吧?”   这年头孝字当先,父亲问话,不能不答。   于是秦德威更吞吐了:“借给别人在这里修行,顺便给家里祈福,所以要稍加改造。”   徐妙璇眼睛瞪得溜圆,在场别人听不出来内涵,难道她还听不出来?   曾后爹只觉莫名其妙的,“难道咱家已经如此豪门,开始养家庙了?”   徐妙璇忍不住解释说:“曾老爷有所不知,这位修行人是个小仙姑。”   “什么?”这声音是秦德威背后的李小娘子发出来的。   曾后爹的眼睛也瞪圆了,这个不省心的便宜儿子,玩得花头有点多啊?   秦德威尴尬不失礼貌的笑道:“有隐情有隐情,这关系到江山社稷,容我以后慢慢解释。”   这里不是训话的地方,曾后爹冷哼一声,又问道:“那李家兄妹如何安排?总不可失了礼数。”   秦德威也正在想这个问题,如果是普通的故人那就好办了,关键是她不普通啊。   徐妙璇便主动揽下来说:“曾老爷莫要为此烦恼,我来安排就是。”   然后又说:“李家大哥去秦郎那院子住,李家妹子到我这里来住,如此各自方便又不失亲近,如此可好?”   曾后爹赞赏的点了点头,“甚好!就如此了。”   秦德威不敢去看徐妙璇,也不敢去看李小娘子,低头苦着脸说:“全听父亲就是。”   众人一起动身回城,徐妙璇主动招呼李小娘子说:“李家妹子,外面风大,我们一起坐车!”   到了西城,又分成三路,曾后爹去都察院交还钦差关防,秦德威领着李泾回家,徐妙璇带李小娘子回自己住处。   回到家中,秦德威便领着李泾来到自己所住的东跨院,喝令仆役们迅速收拾出一间厢房,安顿李泾住下。   然后又让厨娘热了酒菜,请李泾吃喝暖身,顺便聊起了辽东的事情。   眼看天色渐晚,秦德威估摸着曾后爹与母亲那边也久别重逢的差不多了,就来到正院求见。   曾后爹这次结束了巡按御史差事,与秦德威上次回京时一样,要先接受差事考察。   但对曾后爹的考察不像上次秦德威那么神奇,居然最后推到大学士来办。   这种对钦差御史的考察,是有完善成熟制度的,主要是由都察院负责。   这也是秦德威晚上来见曾后爹的原因,他不得不提醒说:“但如今掌管都察院事务的人,是左都御史霍韬。”   左都御史这个职务怎么说呢,它管不了御史的具体工作,每个御史都是独立的,并可以不经都察院直接上奏。   但左都御史能管御史的考核和考察,虽然要经常与吏部互相扯皮。   曾后爹却无所畏惧,甚至还有心思说俏皮话:“所以你的意思就是,我又要被你连累了?”   秦德威忍不住就说:“曾老爷你严肃点,这是你的前程!”   “被朝廷冷落十年的张学士都能被你送上四品词臣,我这当父亲的,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秦德威懒得再掩饰了,直接分析说:“我预计,都察院那边不会故意指摘过错,想方设法的问罪你。   毕竟辽东平乱的功劳太显赫了,这个谁也掩盖不下去,但都察院多半会找点说辞,淡化你的功绩。   正常情况下,巡按御史本该就升一品,再加平乱大功,父亲你这次应该连升两品。   如果都察院考察中有意做手脚,只给你升个一品或者一品半,那就亏了,不可不防。”   曾后爹又说:“那还有吏部,最后怎么升终归是吏部来安排的。”   吏部现在是夏言当家,算是自己这边的人,所以曾后爹不是很担心。   秦德威却说:“吏部是下一个环节了,先要保证都察院这边不出问题才行。   不然吏部未必肯为了你,与都察院不惜代价的力争。”   曾后爹很好奇的问:“那你就直说吧,你想怎么办?”   秦德威胸有成竹的说:“我自然有办法,只是现在不好说。等你去都察院接受问话时,看看他们的口风再说。”   曾后爹哈哈一笑,拍了秦德威的肩膀:“大丈夫光明磊落,以功业立身,不用刻意的蝇营狗苟!”   秦德威拍着胸脯说:“父亲放心,这次一定光明磊落!” 第四百九十五章 光明磊落(下)   次日,秦德威去了张老师家,现在徐妙璇住在这里,带着李小娘子同居也是在这里。   他本想找个机会,单独与李小娘子说说话。   结果被告知说,徐妙璇带着李小娘子以及隔壁的陶氏娘子,三人一起去逛庙会了,说是要让李小娘子看看京城风物。   秦德威只能怏怏而归,感觉这情势有点失控。   又次日,曾铣要去都察院接受考察问话。   他在前院备马出门时,却见自家儿子也从东跨院溜达着出来,同样喊人备马。   “我跟老爷你一起去。”秦德威对曾后爹说。   曾铣笑道:“今日又不是结果,只是按流程问话,你何必如此。”   秦德威就说:“我放不下心,怕老爷你办不好事情,跟着去看看。”   曾铣有点恍惚,谁是爹谁是儿子?   不过一个十七岁的正六品左赞善兼修撰,才进官场半年就开始琢磨着低调和自污的人,确实也不能当普通儿子看待。   父子两人骑着马往西而去,其实也没走几步,就到了三法司所在地。   都察院大门外下了马,曾铣自然可以进去。   秦德威晃了晃象征身份的牙牌,说是随曾铣而来,也跟着进去了。   然后到了前院大堂,又有书吏引着曾铣往里面走,秦德威就一直跟着。   当初王廷相还在都察院的时候,秦德威没少来过这里。这次还是熟悉的道路,又来到一处曾经来过的院落。   秦德威正想感慨下物是人非时,不经望了眼坐在堂上明间的人物。   哎哟,这不还是老熟人左佥都御史兰鸿英吗?物是,人也不非了。   没错,这里就是两年半之前,秦德威大战嘉靖八才子之一、吏部主事李开先的地方,就是展示“吵架实力”作为证据的那次。   秦德威记得清清楚楚,当时这位兰佥宪得到某些大人物授意,对他有点不怀好意,但终究还是被他的实力所逼服。   曾铣对着兰佥宪行了个礼,然后就见兰佥宪居然没有回礼,仿佛无视了自己,只盯着自己身后看。   曾后爹内心很无奈,这便宜儿子的光芒实在太太太踏马的耀眼了,难道以后要习惯这种待遇?   但兰佥宪的口气不是很和善,质问道:“今日都察院传曾大人来问话,你秦修撰何故前来?”   秦德威简简单单的答道:“无它,尽孝而已,人子侍奉父亲左右有何怪哉?”   兰佥宪拍案道:“这里察院公事问话,不用有私人侍奉!”   秦德威直接反驳说:“亲民官审案,尚且不禁旁人在公堂外观看,以示公正无私之意也!   难道佥宪大人你连七品知县的胸襟都不如,还是说内心有私,宁肯阻拦别人尽孝,也要禁止旁观?”   曾铣愕然的看着儿子与主持考察的上官当堂吵了起来,来之前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正主居然完全成了小透明。   兰佥宪吸取教训,不跟秦德威斗嘴,直接喝道:“如论你如何说,这里是本官做主,若你不满,请另行上告去!   你速速退下!不然休怪本官不顾翰林体面,让差役将你押出去!”   秦德威冷笑几声,扯了几下曾后爹的官袍:“父亲大人何必浪费时间,走人!”   曾后爹喝道:“考察不是儿戏,你不可胡闹!”   秦德威高声回应说:“按道理说,巡抚和巡按这样的重臣回都察院,都是都御史出面主持考察。   但这次父亲回都察院,却只让一位佥都御史来主持,这难道就不儿戏了?   所以我料定,这位兰佥宪就是个炮灰,理他作甚!”   听起来居然好有道理,曾铣又问道:“那考察的事情怎么办?”   秦德威毫不犹豫的说:“这次辽东的差事,涉及到兵部、户部的份量很重,所以比较特殊。   我可以用前钦差身份上书内阁,请内阁出面考察父亲。   实在不行,我拼着受处罚,金殿上直接向皇上进奏陈事!”   翰林官最大的好处就是接触天子的机会多,不会利用这个优势,当翰林官还有什么意思?   然而父子两人才走到院门口,就被人拦住了:“毛副宪请两位留步!”   毛副宪就是左副都御史毛伯温,夏言的江西同乡,当初与秦德威关系尚可。   这个面子总要给,于是曾铣和秦德威又在院落里等着。   秦德威意有所指的说:“看来毛大人也一直关注着这边。”   不多时,就看到毛副宪匆匆过来,与兰佥宪在堂上说话。   然后毛副宪又对曾铣说:“方才或许有所误会,还请继续,秦修撰孝心可嘉,想旁听就旁听吧。”   秦德威没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的“呵呵”了一声。   曾铣看看儿子没反对,就点头答应了,毛副宪这才离去。   秦德威走到堂前阶下,昂首对兰佥宪说:“在下是个正六品词臣,若有人挡我父亲前程,在下拼着贬官六级也要不死不休!反正我还年轻,等得起!”   正六品词臣相当于外地的四品知府,贬六级那就是七品知县,还在主流官职范围内。   对大部分官员来说这就是灾难,但秦德威才十七岁,所以说等得起。   一位词臣拼着贬六级,大概能干出什么事?   秦状元打着尽孝名义,当众把兰佥宪打一顿,只要不打死人,可能也就是这个处罚。   不是没有先例,秦德威的老前辈、复古派已故盟主李梦阳还当街打过国戚呢。   兰佥宪脸色黑得如同锅底,这威胁似乎很幼稚,但也太踏马的气人了。   就仗着你年轻段位高,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曾铣觉得这儿子太不像话了,这是官场不是街头棍徒,拍了秦德威一巴掌说:“不要胡言乱语!”   秦德威振振有词的说:“父亲大人教导说要光明磊落,儿子我便光明磊落的把话说在前头,有何不可!”   曾后爹:“……”   你管这种当面威胁叫光明磊落?那不光明磊落又是什么样?   秦德威冷笑道:“如果不想着光明磊落,那就故意先等兰佥宪考察完再说。   结果若不理想,我就找个朝见陛下的机会直接当面辞官,奏请用自己官职弥补父亲!   看看到了那时,到底是谁死!是谁处事不公,逼着最年轻的状元为了尽孝而辞官。”   说着说着,秦德威转向兰佥宪发出了灵魂拷问:“所以你这炮灰到底想明白没有,霍韬为什么不亲自出面考察,却委托你来?”   兰佥宪怒了,忍无可忍的拍案而起:“我今天就上书辞官!曾大人另行等待安排吧!”   曾铣连忙上前拦住了:“佥宪别这样,不至于不至于!小儿辈出口无状,都是我教导无方,等回了家我会仔细教训!” 第四百九十六章 这我哪知道?   秦德威最终还是被曾后爹主动轰了出去,他一边念叨着“卸磨杀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一边乖巧的在前院大堂里等待。   约有半个时辰后,曾后爹出来了。对过眼神,确认没毛病后,两人就一起走出了都察院大门。   秦德威狠狠的大声说:“应该没有大问题了,如果都察院敢再作祟,淡化父亲的辽东功绩,那我为了尽孝,就去抱着霍韬同归于尽!听说他身体不好!”   曾后爹很想说一句过车拆桥的话:你能消停点就是最大的孝心了。   在都察院大门值守的书吏和官军,以及过往办事官员一起打了个哆嗦,假装没听见。   曾铣看了看周围,忍不住又批评说:“年轻人不要太气盛!”   “不气盛还叫年轻人吗?”秦德威继续堵在都察院门口,大声的反驳说:   “吾辈在边镇为了报效皇恩流血流汗,历尽艰辛才赚得些许功绩!   偏生朝堂上有些袖手好闲之大臣,忍心为一己之私刻意打压功臣!   我生平最恨的就是这种人!我大明多少事情,都坏在这种人手里!”   曾铣很是怀疑,这样指天骂地的愤怒少年,在京师这半年怎么活下来的?   “对了,老爷您千万别学我。”两人走到拴马石那里时,秦德威突然小声提醒说:“谁能骂谁不能骂,我心里有数。   你们心里没数的,千万别效仿我这个路子。实在不行,也要提前垂询一下我,别擅自去骂人。”   曾后爹无话可说,翻身上马,又发现儿子原地没动。   秦德威挥了挥手:“您先回去,如果没其他事,到晚上您可以偷偷去拜访下夏天官。”   曾铣诧异的问道:“那你留这里作甚?还要堵在都察院大门骂人?”   秦德威指了指旁边衙门,答道:“我去隔壁刑部看看,与王老前辈说说这个京营的事务。”   曾后爹无奈的叹口气,真是积了八辈子德,才捡来这样一个便宜儿子,不知这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什么。   三法司衙门都在一起,都察院的旁边就是刑部。   因为王廷相兼了刑部尚书和提督十二团营两份实际工作,所以不确定会在哪里办公。   于是秦德威就在刑部大门那里,先向值守书吏打听了一下情况。   得知王老大人此时正在里面办公,便又请书吏传话求见。   秦德威进了公堂后,开口就问:“老前辈您身为京营总督,缺不缺中军官啊?”   王廷相饶有兴趣的问道:“你想安插人选?到底是个什么人,居然能劳动你开口?”   秦德威答道:“户籍在辽东镇铁岭卫,他家世官指挥佥事,叫李泾,不过还没有袭位。   最近他积攒了点军功,才来到京师,准备把这个袭位手续办了。”   王廷相喝道:“你这是胡闹!京营里连把总都要从京卫指挥使里选拔!   你说的这一个偏远卫的闲置指挥佥事,还是没袭位的,距离京营把总都差着几级,居然还想选来当中军官?”   秦德威继续请求说:“不当中军官也行,反正能否破格选拔一下,在京营镀镀金也好,随便什么都行。”   王廷相便问:“为何要破格?莫非此人立有大功,不得不赏?”   秦德威叹道:“这我哪知道?我只知道她……嘿!”   李成梁他爹干过什么,秦德威真不清楚。   王廷相又问:“莫非此人才干超群,乃栋梁之材?”   秦德威叹道:“这我哪知道?我只知道她……嘿!”   李成梁他爹到底有没有才干?秦德威真不清楚。   王廷相被气乐了,“你都不确定他有没有才干,说明你也不是很熟,那你为什么跑过来索求破格选拔?”   秦德威叹道:“确实不很熟,我只知道她……嘿!”   王廷相立刻猜出了点什么,“莫非他有一个美貌的女儿,或者姐姐妹妹?”   秦德威再次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   精明的王廷相秒懂,你秦德威是想送个超级大恩大德给对方,以后对方就根本无法拒绝你的不合理要求?   王老大人默默指了指门口,你秦德威最好自动麻利的滚出去,别把朝廷公器当成你潜规则的工具!   “先不说这个了!”秦德威见事不妙,连忙转移了话题说:“今年还要办婚事,没有时间了,明年我打算做点事情。”   王廷相根本管不到清贵的翰林院,但还是忍不住该死的好奇心,“你想做什么事?编书?西番述略那样的书?”   秦德威答道:“我需要京营提供给我工匠、空地、材料、杂役,以及一些库存的东西,然后研究下火器。”   王廷相:“……”   这个转折实在有点生硬,让王老大人差点闪了腰。   王老大人从五年前就认识秦德威了,全京城官员里,他是对秦德威最熟悉的一个。   他非常清楚,秦德威不是一个正常人(绝无贬义),但他还是万万没想到,秦德威还能这样变着花样的不正常!   你一个负天下之望的状元文魁、诗霸、潜在的未来文坛盟主、下一个李东阳杨廷和,不去文质彬彬,却跑去研究火器?   王廷相很怀疑状元公的专业素质,质问道:“你知道火器是什么吗?”   “当然知道了!我大明火器已经停滞百年,落后于西番了!”秦德威痛心疾首的说,并在战略上指出未来战争向火器化发展的趋势。   王廷相听得目瞪口呆,你一个状元还懂这个?“那你又想从何入手?”   秦德威回答说:“听说当年汪鋐在广东缴获了一些佛郎机,曾经提议仿造,其实他这个见解没错。   所以第一步就是把库里的佛郎机拿出来,仔细研究仿制,这是目前最简单的入手方式了。   等明年我腾出手来,就试试看,到时还需要老大人多多支持。”   虽然他秦德威是个文科生,但也是二十一世纪的文科生啊。   王廷相摇头道:“你不去做你的翰林文章,却想在这里不务正业……简直是任性乱来,也不怕被弹劾。”   说到这里,王廷相突然恍然大悟,“莫非这是你的自污之术?”   史书上的人都是要功高震主了才开始自污,现实里这位才刚进官场半年就开始琢磨自污,真是奇葩!   “我是认真的,随便老大人你怎么想吧。”秦德威说。 第四百九十七章 双喜临门   此后秦德威一方面等着曾后爹的新任命,一方面自家婚事准备工作进入了紧锣密鼓的冲刺阶段。   各项事务也都安排了下去,女方主婚家长是张老师,男方家长是曾老爷。   很巧,双方都不是亲生的,彼此彼此。   傧相两人,都是秦德威的同年。一个是同乡会元许谷,这是秦德威请来的。   另一个傧相是赵贞吉,这是张老师的四川内江同乡。   俩人都三十来岁,身体健康,已婚有子,事业上登科后馆选庶吉士。按照传统标准看,都是有福之人,非常够资格当傧相。   至于分量很重的媒人,则由两尚书兼京营总督王廷相来充当。这套豪华阵容足以配得上状元的身份了!   这天秦德威忙里偷闲,来到已经大变样的徐家,此时的家主已经是徐妙璟了。   人模狗样的徐小弟在正堂接见了秦德威,让婢女上过茶后,便问起来意。   秦德威和蔼的问道:“姐夫我平日里待你如何?”   正和小娇妻新婚燕尔的徐妙璟十分满意,点头道:“自然是极好。”   “那今天请你帮一个忙,你不要推脱。”秦德威顺着就往下说:“不管你用什么借口,将你姐姐从隔壁请过来,至少盘桓半时辰以上。”   徐小弟犹豫了一下,他知道姐姐房里还另有别人,还是个与姐夫不清不楚的美人!   姐夫调虎离山之后,想干什么?   秦德威又道:“你放心!在张老师家里我还能做什么?不会对不住你姐姐!”   反复权衡过后,在秦德威的虎视眈眈里,徐小弟答应了下来。   此后秦德威就偷偷在外面守着,看着璇姐儿出了张家门,又进了徐家。   于是秦德威又赶紧去张家敲门,闪了进去,直奔绣房而去。   李小娘子正在屋里,突然见秦德威闯进来,先是吓了一跳,然后便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毕竟两人很久没有单独共处一室了。   秦德威很关心的问道:“你这几天过得如何?还能习惯么?”   李小娘子答道:“很好的,京城比辽东热闹多了。”   看着她,秦德威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李小娘子却主动说起:“我听徐姐姐说了许多你们过去的事情,你们一路互相扶持走到今天,真不容易。”   “唉。”秦德威轻轻叹了口气。   李小娘子又小声说:“我很羡慕她,我比她差远了。”   秦德威回应说:“不用羡慕别人,你我也是真正患难与共过的,你也是独一无二的,与别人不同。”   李小娘子絮絮叨叨的说:“徐家姐姐还说,你将来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在你身边,一定可以看到很多精彩的东西,但也可能一起去死……”   秦德威忽然问道:“是会有很多精彩的东西,你想看吗?”   “想看!”李小娘子不扭捏的说,她真没那么弯弯绕绕的别扭矫情。   秦德威斩钉截铁的安排说:“让你哥哥先留在京师!我再想想法子,给他找个差事熬资历镀金!   再将你大哥的家人都接过来,让你侄儿也在京师找个老师学习,对他将来有好处。   过上几年,你大哥再从京城调回辽东,这样起码能升好几级,分镇一路的参将也不是没可能,称得上光宗耀祖衣锦还乡了。”   虽然秦德威一个字也没提到李小娘子,但李小娘子却明白,这其实都是为了她。或者说,减少一些阻碍。   说着说着,李小娘子突然又惭愧的低下了头。   秦德威凭借直觉猛然转身,果然见徐妙璇正倚着门框,手里绞着手帕,意味不明的看着自己。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就不存在。秦德威哈哈一笑,迎上去说:“你回来了?我正与李家妹子说他大哥的前程。”   徐妙璇叹口气:“唉,这世道做女人就是可怜,我是管不了你,只能认命罢了。”   秦德威讪讪,闪出去溜走了,随即他又跑到隔壁徐家去砸门,说好的半个时辰呢?   但徐小弟这次说什么也不开门,秦德威只能无奈走人。   过得两日,喜讯下来了,皇恩浩荡,曾后爹从正七品御史擢升为正五品大理寺丞。   大理寺虽然不如六部,但大理寺与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并列为九卿衙门,算得上第一序列的衙门。   同时大理寺又与刑部、都察院合称为三法司,地位也还可以。   所以正五品大理寺丞的政治地位和六部郎中近似,不算差,比鸿胪寺、光禄寺之类的衙门强多了。   而且秦德威也明白,这个位置多半也是熬资历的过度位置。有夏师傅帮忙的话,熬三年就可以迁为四品的巡抚了。   如今夏师傅手里缺少知兵的人,他现在看重两个“军事”人才,一个是现任太仆寺卿兼右副都御史张经,另一个就是曾后爹了,将来都打算放出去当督抚。   父亲高升的气氛下,临近过年越发喜气洋洋,腊八日秦德威进行迎亲之礼,堪称双喜临门。   从白日到晚间,喧嚣渐渐平息,秦德威醉醺醺的进了屋。火炕地暖都烧着,室内温暖如春。   “咦?大喜的日子,怎的还哭上了?”新郎官挑起了盖头后诧异的问。   多少年的老熟人了,顺理成章的把婚结了,咋还这么激动?   端坐在炕沿的新娘子泪水止不住的往外流,新郎官就找出手帕递过去。   新娘子又哭了一会儿,手帕都湿完了,忽而又破涕为笑,对新郎官说:   “多少年了,我这心里面,始终像是有一块大石头压着,今天终于能放下了。”   新郎官宽衣解带,大喜的日子什么也别说了,先脱为敬吧。   躺平的新娘子很温柔的说:“多谢夫君体谅,一直将我身上最宝贵的东西留至今日,使我今日不留遗憾。”   新郎官翻身上马,大喜的日子什么也别说了,先出手为敬吧。   新娘子听到粗粗的喘气声,娇声道:“先不要急,你这文魁诗霸还没作个诗词呢,不然今夜总像是少了些什么。”   新郎官急不可待,随便吟了首:“……妾身但使分明在,肯教朱颜悔?从今时日梦承恩,把手簪花,坐赏镜中人。”   随即又叮嘱说:“单独为你而作的,不要轻示于人。”   “嗯。”新娘子也听得情动不已,主动抱住了新郎官。 第四百九十八章 终于见到了   距离过年越来越近,各衙门大都开始渐渐放羊,京城也进入了年终岁尾公宴的高峰期。   在西城的街道上,每天都能看到许多醉醺醺的官员。   此时秦德威刚成亲没几天,对于家庭生活正处于新鲜感十足的阶段。   所以他对外面这些公宴兴趣不是很大,感觉都没有家里热炕头有吸引力。   此外李成梁他爹李泾终于赶在年前办完了袭位的手续,把铁岭卫指挥佥事这个世官领了回来。   托大佬王廷相打了招呼,又有曾铣开出的立功征明,还在都督府花了点钱,三管齐下才能如此顺利。   然后他们兄妹就打算留在京城过年了,明年开春后,看看秦德威能否安排好镀金职务,再做下一步打算。   李小娘子也跟着徐妙璇搬到了秦德威这边借住,与她大哥李泾一样住在了东跨院的外院。   每天都能看但不能吃,这让秦德威感觉很微妙。   这日,秦德威和徐妙璇一起去张学士家里吃饭的时候,张学士说后天翰林院公宴,让秦德威也过去。   这种一个衙门里全体官僚年终聚会的场合,如果不去就太不合群了,再想低调的人也得礼节性出席。   所以到了后日午后,秦德威便去了“久违”的翰林院,门子还认得他,没拦人。   秦德威看了看,个人感觉这翰林院格局并不适合宴饮。今天这场公宴,只能把几间正堂暂时腾了出来,摆上了十来桌。   他忍不住对张学士吐槽说:“何不包个大酒楼,场地既暖和,酒菜又热乎。莫非是翰林院太过于清水,没钱去外面吃喝?”   张学士斥了一句:“你懂什么!翰苑能与别人一样么?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秦德威随便找个地方坐了,反正他又不可能去正中间,其他地方就无所谓了。   目前主持翰林院工作的温仁和走过来说:“秦板桥!趁着辞旧迎新的时候,你把状元厅的门联换一换!”   然后又说:“你原来那个门联,实在太招摇了。”   春节少不了写对联,纸笔都是现成的,秦德威从善如流,挥毫写了新门联: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众人只能叹服,也就全院唯一的状元敢说“山登绝顶我为峰”了,然后秦德威让杂役贴到状元厅门口去。   宴会开场后,居然还有教坊司的女子献舞,可惜三间堂屋的场地都不大,所以舞蹈也只是单人独舞。   这算是宴会的第一个小高潮了,众翰林便分韵赋诗。   秦德威随便写了几句:“静婉夸丽色,小蛮说轻身。好将灯作月,况以玉为人。舞出前溪艳,歌传白雪新。”   大家互相传看诗词,看到妙处喝彩几声。   有个叫王教侍读学士,酒量不怎么样,他拿到了秦德威的诗稿后,醉醺醺的评价说:   “听闻秦状元诗词乃是江左第一,号为诗霸,为何如此平平无奇、名不副实?莫非言过其实?”   附近的人点点头,这首确实很平常,乏善可陈,在今天的诗词里都不算出色,但王教你别这样说话啊。   嗯?秦德威扭过头来,皱着眉头正要说什么。   忽然一左一右冒出两个年轻人,一个是许谷,另一个是嘉靖八才子之一、张学士的四川老乡熊过。   两人齐齐拖着王教就往外走,一边叫道:“王学士你喝多了!我们带你出去醒醒酒!”   秦德威:“……”   他谨慎怀疑,有人专门了安排这两位在自己附近监控。   但王教挣扎着嚷嚷说:“放开!我没喝多!秦板桥作的诗就是不怎么样!难道还不许说了?”   王学士也是有好友的,打抱不平的说:“有一个诗霸称号,难道真就是霸王了?写成什么样也不准批评?”   来自金陵的许谷是见过大场面的,发自内心的诚恳说:“前辈们勿必相信我,您最好不要批评秦德威。”   正在这时,大太监秦福过来了,并带来了御赐的酒食。   秦德威这才明白,为什么翰林院公宴一定要在衙署这里举行,原来还有与皇帝的互动游戏,只能说不愧是翰林院。   但让所有人都不明白的是,一般都是司礼监太监与翰林院对接,这次怎么来了个不挂司礼监衔的东厂太监?   难道说,这位秦太监有望进入司礼监?   无论是谁来,众翰林也要一起出屋迎接浩荡皇恩。   大礼完毕后,秦太监又宣诏,让词臣以“新年”二字为题应制诗词,限定一刻钟内成稿。   这个时间很紧张,众人没想到嘉靖皇帝这个时候会索要诗词,顿时各自安静,凝眉苦思起来。   只有秦德威大步走到案边,提笔刷刷刷的一气呵成。   秦福拿到文稿,面无表情的瞥眼看去,只见上面写道:   “紫殿欢呼动八纮,新年华渚庆云生。中天日映丹霄丽,南极星悬黼座明。   春满九重闻笑语,风清四海贺升平。寰瀛岁岁瞻龙德,玉简金泥纪颂声。”   雾草,这拍马诗真踏马的既华丽又醇雅,皇上肯定喜欢这风格!秦太监一边感慨,一边收起了文稿,对众翰林开口道:   “咱们不能让皇上久等,到此为止吧!状元公的这首极好,足以代表翰苑了!”   随即秦太监脚步匆匆的离去,进宫复旨去了。   还没构思完毕的众翰林面面相觑,说好的给一刻钟时间,怎么只有秦德威交了稿后,就结束了?   还是说,秦德威这首足以力压全场,所以不用别人再献丑了?   不愧是诗霸,一出手就没别人什么事了。   想到这里,众人便一起看向王教王学士,眼神里充满了埋怨。   本来秦诗霸今天似乎没什么出风头的兴趣,你王学士非要招惹他发飙,害得大家少了一次露脸机会。   其实秦德威也不明白什么情况,就跟着大家一起回席喝酒。   一个时辰后,不知为何,非常不辞辛劳的秦太监又从皇宫出来了。   并且还带来了皇帝的御笔题字,乃是两个大字“文魁”,赐给写了应制诗的秦德威。   这算是翰林院公宴最大的彩头,让众翰林更加嫉妒羡慕恨了。本来别人也有机会的,但都是王教的错!   秦德威捧着御字,充满热情的高声吟道:   “坡仙楷法今犹在,草圣新题墨未干。秀色松筠千岭上,奇姿鸾鹤五云端。   臣叨宝翰重颁渥,人比瑶光一见难。自幸此身依日月,拂笺常奉万年欢。”   众人叹了一口气,秦状元到翰林院任职后,没出手过诗文。   大部分翰林官都只是听说过各种传闻,没亲眼见过诗霸的风采。   不想在这年终岁尾,终于还是目睹诗霸发狠的场面了。 第四百九十九章 开了个好头   秦德威参加了一场公宴,没吃饱也没喝足,只是带回来一幅字。   而且这幅字拿回家后,还不能随便搁置,要找个地方单独供起来,都是麻烦事。   夫妻两人一起看着御墨时,秦德威有点疑惑的说:“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东厂那个秦太监似乎在讨好我。”   也就是对最亲近的妻子才敢说这种话,让外人听到,只会觉得秦状元已经失心疯了。   虽然你秦状元确实很出色,但一个皇帝心腹、特务密探的大头目、京营三提督之一,有什么必要讨好你?   连秦德威的理智也告诉他自己,这话很不靠谱。但他作为当事人,今天确确实实产生了这么一种“错觉”。   徐妙璇也是见过秦太监的,据说徐父与秦太监当年还有同殿为臣的交情,便按照她自己的判断答话说:   “或许秦太监真的想拉拢你这个士林新秀,作为以后的臂助呢。毕竟秦太监也还不到四十岁,考虑事情比较长远。”   秦德威还是难以理解,这种考虑十年二十年以后的下大棋玩法,他还以为只有自己这个穿越者才会做。   如果秦太监真是这样的话,也太深谋远虑了。   嘉靖十四年的最后几天就这样过去,对秦德威而言,嘉靖十四年是一个多姿多彩的年份。   中状元、第一个儿子出生、结婚,人生大喜基本齐活了。   时间已经是嘉靖十五年的第一个月,皇帝又又又生病免朝了。   作为一个疑似慢性支气管炎患者,嘉靖皇帝每到一二月冬春换季时,都会按惯例闹一次病。   秦德威正月的生活平平无奇,和大部分京城官僚都一样,串门,拜年,撒飞帖,逛庙会,看灯会。   过了二月二,开始收心考虑正事了,目前秦德威有两件待办的事情。   一个是答应过陶老道的,安排陶仙姑到家里修行的事情,为了这西跨院一直空着。   另一个就是李成梁他爹的职务问题,这不仅仅是为了李小娘子,也是对未来边镇的布局。   再怎么说,从资料来看,李家从李成梁他爷爷到李成梁他儿子辈,几代人都很能打,算是很强的武将了。   唯独李成梁他爹战斗力是个谜,但此时秦德威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先收拢着再说。   用过早饭后,秦德威先与徐妙璇商量说:“我先前为了小弟的婚事,答应过陶道长,让陶仙姑……”   徐妙璇答话说:“夫君不要问我,去问问外院的李家妹子啊。”   秦德威莫名其妙:“这是咱家的事情,问她作甚?”   徐妙璇便道:“李家兄妹与咱们关系这么熟,至今还与仆役们都挤在外院住。   如果等李家大哥真在京城任了职,将家人都接过来,那外院就肯定住不下了。   所以明明还有西跨院空着,却不借给李家住,非要请一个什么仙姑来,这就是你笼络李家的态度吗?”   秦德威:“……”   明知道璇姐儿排斥陶仙姑,但她说的这些话,却听起来好有道理。   徐妙璇忽然很俏皮的笑了几声:“我不知道李家妹子到时会怎么想,换成是我,对此绝对不能忍啊!”   秦德威叹口气,看来这事暂时搞不定。他也就只能先放下了,然后换了衣服出门,去办另一件事。   在王廷相家门口,秦德威堵住了正要外出的王老大人,又一起回到外书房说话。   秦德威直接开口道:“此次前来,还是为了铁岭卫指挥佥事李泾的事情,烦请老前辈在京营破格给安排他一个职务。”   王廷相就很无奈,他一直觉得秦德威这是胡闹,为了泡妞简直失心疯了。   一个最偏远边镇的无名之辈,破格到京营当把总,简直离谱!   秦德威催促道:“老前辈啊,我这是第三次请你帮这个忙了,常言道事不过三啊!”   靠!这算是威胁吗!王廷相瞪着眼说:“反了你了!你想对老夫怎样?”   秦德威说:“我当然不敢对老大人您怎样啊,但我能退出复古派!   我自成一派,不管叫新金陵派也好,还是叫性灵派也好,以后就是复古派的对家!”   王廷相:“……”   秦德威又道:“当然,我也只是随便想想,毕竟我还是很欣赏复古派的。”   “京营又不是老夫一言堂!”王廷相说:“还有提督京营总兵官、提督京营太监!”   秦德威见王廷相口气有所松动,连忙接着说:“但这个营官问题,还不是主要由您来掌管,那两位轻易也不会驳了您面子。”   现如今京营是三堂体制,有三个提督互相制衡。   文臣提督主要负责人事、后勤,武勋提督主要负责日常管理和操练,太监提督主要是监军和保管兵符。   王廷相又解释说:“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京营里的营官,谁不是世代武勋?谁还能没有靠山?   就算让那位李指挥破格两三级当个京营把总,但在无缘无故的情况下,你说你想换掉谁?”   秦德威诧异的说:“这点小事,也值当老前辈你犯愁?”   王廷相预感今天自己躲不过这一关了,拍案喝道:“有话你就放!”   秦德威赶紧说出了自己的思路:“朝廷每年都会从外地轮流抽调军兵到京营备操,谓之班军。   今年可以从辽东抽调五百人到京营来啊,然后就用李泾为这支辽东兵的把总,这样不就名正言顺了?   对了,辽东战马多,可以抽调骑兵,驻扎城外灵活机动。”   帮秦德威一个忙也没什么,但王廷相总感觉自己像是被敲诈了,又问道:“你不是说今年要制作火器吗?”   秦德威答道:“现在还没时间,再等等,老大人不妨帮忙在城外寻找些空地,以及与军器局疏通好。”   与王廷相说完事情,秦德威又去显灵宫,要找陶老道聊聊天。   不过到了显灵宫,却是陶老道的弟子出来迎接。   原来昨天嘉靖皇帝开始清理宫里的佛物,但他总感觉宫里还有邪气对自己不利,所以让国师邵真人去宫里各处做法驱邪。   这可是个体力活,而且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完事的。   已经七十大几岁的邵国师感觉自己实在吃不消,便向嘉靖皇帝推荐了“年轻人”陶仲文。   说这陶仲文是同派修士,擅长雷法,专业对口,可堪使用。   然后嘉靖皇帝就准许了,今天陶老道便入宫做法去也。   秦德威暗暗想道,莫非这就是陶老道发达的开始?   幸亏自己去年下手果断,不然到了今年,陶老道水涨船高,想结亲就没那么容易了。   再加上落实了李成梁他爹的职务问题,今年真是开了个好头啊。   别的也不用说了,就等着皇帝生儿子吧。 第五百章 良心不安   看看天色已至午时,秦德威就回到家里,将好消息告诉徐妙璇。   忍不住显摆自己的“先见之明”说:“那陶道长进宫做法去了,从此以后必定腾达,小弟未来起码富贵无忧了!”   徐妙璇喜忧参半:“这结果还没有出来,谁知道陶道长到底会不会有君恩?如果惹得皇上不悦,反而坏事了。”   下午秦德威先去了翰林院,又找温学士请假,“有病在身,先请一个月假养病!”   温学士听着秦德威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又看了看秦德威那过年吃到油光满面的气色,回应说:“你有病?”   秦德威解释说:“是内疾,外表看不出来,前两天请李太医诊治过,说是最好休养休养。”   温学士叹口气,那自己就假装信了吧。   其实他也很理解,秦德威这就是想着守拙,避免过犹不及的长久之计,大隐隐于朝也。   “我知道了,你去养病吧,若有闲暇,可以多作著述!”作为一个文人士大夫,温学士也不好拦着同行的正常追求。   从翰林院出来后,秦德威转身就去了不远处的工部。在门口报上姓名,说要拜访一下虞衡司。   状元翰林的身份还是很高贵的,立刻就被请了进去。   虞衡司一把手郎中杜启溪亲自接见了秦德威,此人不是别人,与秦德威还有点缘分,正是去年殿试的弥封官杜郎中。   如今秦德威正六品词臣的地位,基本和正五品郎中是对等的。   杜郎中有点受宠若惊的说:“今天秦翰林怎么到工部来了?”   翰林词臣这种清高文学官,出入比较多的是礼部系统,没听说哪个翰林来工部办事的,完全不搭界。   秦德威寒暄几句后,便道出了来意说:“我听说,军器局是由工部虞衡司负责提督?”   杜郎中点头道:“确实如此,早些年是由侍郎提督军器局,近些年变了,军器局便由我们虞衡司管着。”   秦德威便请求说:“我意欲去军器局做点事!”   杜郎中十分莫名其妙,你一个状元公借着军器局能干什么?难道想假公济私做点东西?   便提醒说:“军器局专为制作军用之物,秦翰林有何需求?”   秦德威自信的说:“我没有什么需求,就是对火器颇有心得,想为朝廷研发一下新式火器!”   雾草!杜郎中大吃一惊,这跨界跨的实在有点大!   你这翰林不去写你的文章编你的书,跑过来抢工匠的饭碗作甚?   秦德威又继续说:“杜虞部放心!在下绝非无的放矢,心里已经有了成策!   只是按着大明律法,私造军器是重罪,所以才与杜虞部报备一声,并且恳请杜虞部支持!”   杜郎中还是难以理解,“秦翰林莫不是跑来消遣我?”   他还想说一句,要不你我换换位置,你来工部上班,我去翰林院?   秦德威非常肯定的说:“绝无消遣的意思!在下说制作火器,是认真的!”   杜郎中问道:“各种火器都有既定样式,你想制作什么新式的?”   如果眼前此人不是一个状元,换成其他人这样疯言疯语,杜郎中早就轰出去了!   说实话,秦翰林这嘴脸在杜郎中眼里,跟那些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没什么区别,就是那种号称可以炼出金银的术士。   秦德威就开始阐述自己的项目:“西番有一种炮称作佛郎机,又可以叫子母炮,是后装弹药方式。   佛郎机炮的最大优点,在于发射速度快,散热快,填装快,机动灵活,射程也比目前火铳略远。   而且佛郎机炮可大可小,大小灵活,可以广泛应用于不同场景!   而且由于子炮定装弹药,更有利于标准化制造。总而言之,这些优点十分适合我大明当前国情!”   秦状元说的是啥?杜郎中神色茫然,每一个字都能听懂,但连起来就完全不明白了。   工部虞衡司的职责,简单来说就是掌管制造业,但这里面分类可就多了,军器只是其中一个分类而已。   所以不是杜郎中不敬业,而是他确实不可能全部专精。   而且正常情况下,专门有一个下属主事负责军器局,一般用不着杜郎中亲自管理军器制作。   “这些是你凭空想出来的?”杜郎中忍不住质疑。虽然秦状元说了这么多,但看起来还是像江湖术士。   秦德威诧异的说:“杜虞部你不知道?库里有实物啊!应该是十多年前,汪鋐在广东与佛郎机人打了一仗,缴获了一批佛郎机炮,并解送到了京师!”   “啊?还有这个?“杜郎中继续茫然,十多年前的事情,秦德威怎么知道的?   秦德威又继续解释说:“这个炮确实好用,当时汪鋐应该打算开始仿制了!   现在汪鋐不在了,我就想着重新开始,仿制出新式火炮!所以我说,并非无的放矢!”   如果是这样,还真有可能成功?杜郎中仍然质疑说:“开发新式火器,这不是你我就能启动的,还需要有大人物发话!”   秦德威给了一个定心丸:“我已经说服了总督京营的浚川公,这个足够分量了吧?就以京营名义,试验一下!”   杜郎中点头道:“如果王老大人肯为此撑腰,那就可以了。”   随即又问:“但我还是想问问,秦翰林你究竟如何想的?到底为什么如此不顾体面,偏就想着来研制火器?”   对于个中缘由,秦德威有苦自己知。别人都以为他是为了“自污”,又有谁知道他的郁闷。   在原本历史上,似乎是汪鋐提议并主导仿制佛郎机炮,就是那个被冯老爷骂成三奸之一、又被秦德威盖章论证的前兵部尚书汪鋐。   结果在这个时空,嘉靖十二年汪鋐被气得半退隐,去年彻底被气跑,佛郎机炮仿制就没了。   总不能别的穿越者全部带来了技术进步,只有他秦德威用内斗导致了技术停滞吧?   所以某位感到良心不安的文科生,也只能硬着头皮亲自上了。   为了火器进步,先按照原本历史规律,仿造佛郎机炮练练手,找找感觉。   有成功例子在先,等以后更有本钱了,再想办法研究下威力更大的前装大炮。 第五百零一章 神棍与神仙   京城军器制作有两个系统,一个是太监系统的兵仗局,一个是工部下属的军器局。   当年二者具体职能还是有所区分的,但发展到嘉靖时,抛开御用品不谈,两个部门区分其实已经没那么分明。   而工部军器局下面又设有两个厂,一是位于京城东南角的盔甲厂。   二是位于京城西南角宣武门附近的王恭厂,因为九十年后的天启大爆炸事件而出名。   具体到火器制作,太监的兵仗局和工部的王恭厂都有这个职能。   但秦德威想研发新式佛郎机炮的话,当然是找王恭厂了,他和太监又不熟。   作为一个文科生,秦德威不会为难自己。其实很多东西已经有现成的了,他只是替汪鋐把事情继续往下干。   得到了工部虞衡司的准许后,秦德威又打着京营总督王廷相的旗号,从库里把十多年前汪鋐缴获的几门佛郎机炮原型找了出来。   然后又在王恭厂里与老工匠谈话,找到了十多年前从葡萄牙人手里搞来的图纸。   在大明火器制作算是是机密事情,如果没有工部和王廷相支持,秦德威根本没有资格接触这些。   接下来,无非就是在秦翰林的指导下,按部就班的研究原理,进行本地化设计改造,铸造试验用的部件等等。   这日王恭厂里,秦德威蹲在地上,扒拉着样机的子铳。   旁边有老工匠恭恭敬敬的说:“这佛郎机炮优点确实多,但就是密封差了点意思。   子铳和母管之间不可能完全密实,火药会泄气,威力无法做到极限。越大的炮管,这个问题越明显。”   秦德威叹口气,这种密封性的问题,他倒是能想出解决办法,但做不到啊。   一个办法是用橡胶制品来填充接口缝隙,这时候从哪找橡胶去,就算找到了也没化工技术。   另一个办法就是用螺纹联接,但子母嵌合的螺纹加工这事,就算是最粗的螺纹,放在大明也是超级难题。   即便是穿越者,人力也有时穷啊。   秦德威拍拍手站了起来,无奈说:“万物都是有利有弊,世上从没有十全十美,尽力而为吧。”   这时候,有个杂役过来禀报说,门外有个道童找秦翰林,说是从显灵宫来的。   秦德威估计是陶老道从宫里出来了,但不知为什么找自己。   从王恭厂出来,跟着小道童回了家,陶老道居然主动等门造访,已经在穿堂等待了。   秦德威看陶老道满面红光,便问道:“想必是有好事了?”   陶老道答道:“天恩浩荡,因为驱邪有功,敕封贫道为神霄保国宣教高士。”   虽然封号不是邵国师那样的“真人”,但也是个很好的开始了。   秦德威倒是没什么感觉,知道陶老道以后的成就,对这个“高士”当然就不看重了。   可对如今陶老道而言,这可是个大成就,宗教界才有几个人能获得圣上金口敕封?   他一直到五十多岁都没什么成就,偶尔结识了邵国师,才慢慢在京城站住了脚,有今天这样多么不容易。   陶老道对秦德威行了个礼说:“承蒙阁下吉言!”   现在他有点相信,秦状元可能真的具有神通。   去年的时候,秦状元突然跑到显灵宫说什么望见彩云,说自己会得到皇上青睐,从此飞黄腾达,甚至能当国师。   而自己当时觉得都是瞎扯淡,秦状元脑子有毛病发呓语,还非要让妻家与陶家结亲,简直失心疯了一样。   却万万没想到,转过年来,自己居然真就进宫朝觐皇上,并且在皇宫做法事了。   然后又得到皇帝欣赏,给了一个封号,就像是打通了升往天界的梯子。   此时的陶老道反而心存敬畏起来,他在别人眼里算是老神仙了,但在他眼里,直接看穿自己未来的秦状元才更像神仙。   秦德威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和蔼的笑道:“老仙长登门,不会只是来报喜讯的吧?”   陶老道就顺势问道:“还请秦翰林指点指点,接下来应该如何?”   秦德威意有所指的说:“我能指点你什么,诀窍都在你自家里!你想想,当今圣上最大的心病是什么?”   这个暗示很明显了,皇上最大心病还能是什么,肯定就是儿子了,甚至连个女儿都没有。   后宫那么多女人,一个也生不出来,那毛病出在谁身上不言而喻。   陶老道若有所思,秦德威所指,莫非是孙女陶修玄那些乱七八糟的药?   沉思良久后答道:“给皇上献药,必须谨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能担待得起?”   秦德威随口道:“那先找个人试试看吧,吃不死人就行,真有壮阳效果更好,圣上不会不满意。”   陶老道:“……”   “吃不死人就行”是什么鬼?这是给皇帝献药,你这是正确对待皇帝的态度吗?   但秦神仙指点了路子,陶老道打算试试看:“贫道回去就与修玄说说这件事。   再找人服药验证下,若无问题,就想法子献与圣上。”   秦德威叹道:“老仙长啊,容我多一句嘴。虽然你们混的是神仙圈,但终究还是活在人世间。   这人情世故的问题,你要考虑进去。”   陶老道恍然大悟:“确实如此!是贫道的疏漏!如果真有好药,一定先送给你秦翰林!”   秦德威:“……”   陶老道很懂的点点头:“秦翰林你放心,贫道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的!”   秦德威忍无可忍的说:“我的意思是,劝你把药给邵国师,让邵国师献上去!你别抢这个风头了!   那邵元节都为陛下祈祷两年了,还没个结果,你陶道长献个药上去,如果皇帝生出了儿子是谁的功劳?   到时那邵国师怎么看你?你现在这点根基还都是邵国师给的,如果你得罪了邵国师,你还能安稳?”   陶老道愕然片刻,自己活了六十多岁,竟然还没有这个十八岁的少年通透!   但老道长又想到,这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便释然了。   陶仲文转而说起别的:“你先前答应过,让修玄投靠你修行,你怎么也没动静了?贫道可是真心乐见其成。”   秦德威苦恼,陶仙姑给家里那位贤妻的第一印象太不好,心结解不开啊。   她宁肯收李小娘子,也不愿意让陶仙姑进门。 第五百零二章 三月的人们   说完事情,陶老道告辞,秦德威很给面子的送到大门。   他想了想,又叮嘱说:“老仙长以后若有话要说,不用太过于讲礼。   你一个方外高人,跑到我家里来,实在太惹人注意了,所以请我去显灵宫就好!”   陶老道自以为秒懂,应声道:“秦翰林无事时,也可以去显灵宫游赏做客!”   嘉靖十五年的二月份,除了川西有地震之外,朝廷太平无大事。   其实时间进入阳春三月后,又到了一个社交活动高峰期,但本可以成为京城社交宠儿的秦德威却是消失的。   当然各种社交活动还是免不了在各地上演,比如说从布政使改任了湖广巡抚的顾璘顾东桥,巡视到了江陵府。   知府李士翱面见顾巡抚时,极力推崇说:“江陵城出了一个神童,年方十二已入府学,姓张本名白圭,下官叫他改名为居正。”   十二岁?神童?这两个词的组合,顿时让顾巡抚想起了很多不好的回忆。   李知府还在继续说:“以下官观来,此人乃宰相才也,堪比那秦状元!愿推荐给大中丞接见……”   顾巡抚冷哼一声,拉下脸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还是不见了!”   一场著名的宿命相遇和佳话,因为蝴蝶翅膀的扇动变没了。   李知府诧异莫名,早就听说过,这位顾巡抚乃是文坛名宿,平生最喜抬举晚辈、奖掖后进的。   为何见面不如闻名,如此名不副实?   同样的三月,李家兄妹暂时离开京城,回了辽东去接家人。   而且再回来时,李泾将以把总身份,带领今年辽东镇调到京师备操的五百班军。   还是这个三月,嘉靖皇帝对朝政稍加懈怠,章疏批阅速度明显减慢,但在宫里忽然如鱼得水般的勤快了起来。   从皇后到许多妃嫔,齐齐感觉到了陛下雄威大振。   大臣对此表示理解,毕竟皇帝这也是为了大明江山的国本而努力,不然皇位后续无人总也不是办法。   大家只能默默的鼓劲加油就是了,反正又不可能替皇上代劳。   但在这个外朝太平无事的三月,宫里却有大动静,位于隆宗门西边的大善佛殿被拆除了,原址以后成为慈宁宫的一部分。   原本收藏在大善佛殿里的一百多具佛像,一万多斤佛牙佛骨像是垃圾一样,被清理了出来。   负责工程的太监高忠看着这一切,心里很不是滋味。   负责带人清理佛像、佛骨、佛牙的秦太监在旁边劝慰道:   “你想开点,在我们大明,天大地大皇上最大!无论佛陀、神仙,都敌不过真命天子。   等你将早日慈宁宫修建好,又让皇上满意了,必定会重用你。”   “怎么重用?”高忠忍不住问道,两人是既是多年好友又是互相信任的盟友,说话没什么忌讳。   秦太监答道:“有可能的话,我希望你代替我掌御马监印、提督京营。”   高忠连忙又问:“那你呢?不可能只留有一个光秃秃的东厂差遣啊。”   秦太监说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我当然是想去司礼监了,司礼监太监兼提督东厂才是常态。”   高忠差点问出,现在司礼监太监人数满员,你想取谁而代之?但忍住了,没有继续往问。   烟花三月里,还有很多人趁着大江南北不冷不热,奔波在路上。   南京礼部尚书严嵩就在这春暖花开时节,登船回京叙职。   嫌船舱里气闷,严嵩独自站在船头,看着水面上人来船往,陷入了沉思。   他已经五十七岁了,这次上京如果没有特殊恩遇,仕途基本也就到头了,即便还有剩余的时间无非就是熬着。   但严嵩并不知道,在他上路的时候,首辅费宏还是没能逃脱生老病死,已经病重到卧床不起。   对于一个高龄老人来说,基本上就意味着临近了鬼门关。   所以这个三月份,那些最顶级的大臣根本放松不下来,全都在关注费宏的病情。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秦德威一样,悠哉游哉的往返于自家与王恭厂,超然物外的研发新式火炮。   此刻已经造出了五个样品,罗列在秦德威面前,从二十斤到二百斤都有,大中小各自不同。   “下面要找地方发射测试。”老工匠禀报说。   这玩意当然不可能在京城里测试,除非想掉脑袋。   而且需要的地方也很大,预估发射最远的大型样炮,攻击距离能到五六里,不是一小片空地就能测试的。   秦德威就去了刑部,找本次研发最大的赞助方也就是王廷相。   “不好办啊。”王廷相听到这个需求,也犯了难。   如果五六里最远射程,为安全应该准备个十里的空地。可如今京城周边人烟渐渐稠密,很难找到这样的场地。   总不能为了测试样机,就跑到几十里外去吧?秦德威懒得这么远的来回折腾。   王廷相突然想起一个办法:“有了!京城周边还有许多草场,都是归御马监的管辖的,如果能借出地方来,就不成问题了。”   “还要找御马监借地方?”秦德威无奈的说:“莫非老前辈嫌功劳太多,不够分了,还要拉御马监进场?”   “不然周边哪还有十里的地方给你测试?北边倒是有这么大地方,但你敢去吗?”   北边就是皇陵所在的天寿山了,秦德威再有胆量,也不可能在皇陵这里试验火炮。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随从急急忙忙的跑进来,“方才有消息传递,费首辅病卒!”   王廷相深深的叹了口气,对秦德威道:“只怕又多事了。”   然后又说:“这一二年朝堂总是不稳,频频出事,长此以往,对国事极为不利啊。”   然而秦德威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在思考什么。   王廷相有点纳闷的问:“你怎么不说话?又在想什么?”   秦德威淡定的答道:“我正在想,怎么找御马监借草场测试新火炮。”   王廷相下意识质问说:“这都什么时候了,首辅都没了,你还有心思想着你那几口佛郎机炮?”   秦德威反驳说:“不然怎么办?难道老大人你希望我出手掺乎这庙堂变局?”   王廷相:“……”   算了算了,你还是研发你的火炮去吧。 第五百零三章 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费首辅去世后很有哀荣,朝堂大佬们还算克制,没有在老首辅尸骨未寒时就开始“哄抢”遗产。   内阁在短时间内,又暂时成了一人内阁。少傅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虚)、华盖殿大学士李时第二次担任首辅。   到了四月,嘉靖皇帝没有与群臣商讨,乾纲独断,从宫中直接下诏,钦点了两位新的大学士。   以吏部尚书(实)夏言为少傅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虚)、武英殿大学士、预机务,次辅。   以礼部尚书(实)顾鼎臣为太子太傅、礼部尚书(虚)、文渊阁大学士、预机务。   如此内阁人员重新完备,其他有资格入阁的人也都熄了心思。   但夏言、顾鼎臣入阁后,吏部、礼部两个重要实职尚书又空了出来,成为新的焦点。   然后嘉靖皇帝恩威莫测,在两个尚书的任命上,放弃了乾纲独断,连个提名都没有。   只是另下诏,命朝臣廷推吏部、礼部尚书人选进奏。   这是四月初朝堂最大的事情,但秦德威身边最大的事情,就是徐小弟他妻子怀孕了。   所以徐妙璇就拉着秦德威一起来看望,女人们在内室说话,秦德威和徐小弟在外边堂屋闲聊。   徐小弟说笑道:“姐夫啊,最近朝堂这么大动静,怎么没见你去参与?”   “一群目光短浅之辈,却看不到真正可怕的人是谁,乌云已经在路上了!”秦德威不屑的说。   在自家人面前,他懒得遮掩。   又吩咐说:“你最近去了东厂没有?如果见到秦太监,帮我问问话,借个十里草场用用。”   只是问问也不算什么大事,徐小弟就答应了下来。   然后秦德威看看已经是傍晚,也不留下吃饭,又去拜访新次辅夏言。   此时夏府门前,车马成群结队,不知多少人来祝贺道喜。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夏师傅以后绝对是个强势阁老。   第一,夏言数年来一直得天子信重,如今夏言的官衔与首辅李时也不相上下。   第二,首辅李时性子平和不争,权力欲不大。第三,另一个大学士顾鼎臣威信比夏言差得远,更无法与夏言争锋。   第四,李时和顾鼎臣都是六十五上下的人了,而夏言年轻十岁,一看就是预备当首辅的。   所以夏师傅今后在内阁话语权肯定极大,说不定就是实际上的话事人,出现强势次辅的现象。   秦德威迈进大门,又看到前院满坑满谷的人在排队等待,这就是一个未来首辅的号召力。   秦德威莫名的想到了两个词,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夏师傅家里的几个文人门客幕席全部出动,在前院负责接待。一边不停的与客人寒暄,一边安排顺序入内拜见。   秦德威毫无公德的强势插队,仗着年轻力壮直接挤到最前面,随便找了个门客,问道:“现在谁在里面啊?”   那门客认得秦德威,连忙答道:“阁老正在见武定侯郭老爷!”   武定侯郭勋,当今第一武臣,皇帝陛下最信任的勋贵,京营总兵官。一句话解释,就是武官版本的议礼派。   秦德威指了指里面:“你去通报,就说我来了!”   那门客犹豫了下,“阁老吩咐过,不好去打扰……”   秦德威“呵呵”一笑说“那我改日再来”,随即转身就走。   那门客吓了一跳,连忙拉住秦德威说:“再等等,等郭侯爷出来了,就为你通报!”   还好没等多久,就看到个六旬左右的老年高阶武官,脸色阴沉的从夏府仪门走了出来。   外面的人一看就懂了,估计郭侯爷与夏阁老谈事情没谈妥。   随即秦德威就被领进了夏府外书房,礼节性的祝贺一下说:“恭喜老先生夙愿得偿!”   夏言虽然精神亢奋,但也免不了疲倦,揉了揉额头说:“人实在太多了,你我就长话短说,别繁文缛节了。”   秦德威也就不废话了:“听说严分宜已经在路上了,晚辈就是想问问,阁老是不是要推举严分宜为礼部尚书?”   夏言暗暗吃了一惊,这秦德威为何什么都知道?嘴上直接承认了:“正有此意。”   秦德威叹口气说:“阁老可否答应在下,不要推举严分宜入朝?”   夏言皱眉道:“你给老夫一个合适的理由。”   能言善辩的秦德威此时哑口无言,他还真给不出理由。   夏言入阁进了内廷,在外朝六部就需要一个“代言人”,从任何角度来分析,严嵩都很合适。   两人是同乡,又是多年老交情,而且正是夏言亲手将严嵩从四品一路扶植到正二品,有巨大的恩情绑定双方关系。   无论怎么看,严嵩都是夏言可以信重的铁杆党羽,最亲密的战友,不用严嵩用谁?   再加上南京礼部尚书改任礼部尚书,也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操作难度很低。   甚至可以说,严嵩就是夏言为了入阁之后的布局,多年前就开始准备的“棋子”,如今棋子到了归位的时候。   在眼下的嘉靖十五年,严嵩的形象是一个文艺儒雅的中老年士大夫,公众口碑还不错,正所谓“王莽谦恭未篡时”。   就连身为南京地头龙,秦德威手里居然也没有任何严嵩的负面证据,也指摘不出严嵩的罪行。   没人能想象到,今后的严嵩会两次夺走首辅,十多年后直接把夏言送上了刑场,开了杀首辅的先河。   也没人能想到,这个严嵩今后会成为整个大明最“邪恶”的奸臣之一。   虽然秦德威说过很多惊人之语,但如果对夏言预测说“你十多年后会死在严嵩手里”,只会被当成真疯子。   此时的夏言还以为,秦德威是因为与严世蕃不和睦,才如此排斥严嵩。   便主动劝道:“你如今也是朝臣,大人当有大量,还与严世蕃这样小儿辈计较个什么!”   秦德威站了起来,长叹一声道:“阁老如果相信我,就万万不要引严嵩入朝,言尽于此了!”   为什么秦德威对严嵩如此忌惮,因为严嵩心里根本没下限,而且活得又长。   夏师傅当然不会听秦德威的,严分宜这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同乡小弟老实本分,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第五百零四章 威逼利诱   目送告辞的秦德威,夏言觉得今天的秦状元有点不同寻常。   寻常的秦德威应该是什么样的?锋芒毕露,咄咄逼人,不达目的不罢休。   而今天又是什么样的?仿佛就是为了尽到义务,过来走个形式一样。   有气无力的象征性说几句,表示出“我提醒过了”就完事了,太敷衍了!   不过来拜访的人实在太多,夏师傅没有太多精力放在一个人身上。   所以对秦德威的表现稍微奇怪了一下,就扔到脑后了。   而秦德威回到家里时,徐妙璇也已经从徐小弟那里回来了。   夜深人静,两人躺在床上相敬如宾,简直不像是才成亲几个月的小夫妻。   这绝对不是因为感情淡了,主要是今天两人都有心事。   最先发现气氛不对的是秦德威,他捅了捅枕边人,问道:“你想什么呢?”   徐妙璇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唉声叹气的说:“唉,这里面怎么就没个动静呢?”   秦德威懂了,她这是今天看到已经怀孕的弟媳,心里受刺激了。   低情商回应:反正我没问题,去年在南京还生了个。   自以为是高情商回应:没事没事,这也没多久,不要在意。   真高情商回应:能动手就别哔哔。   徐妙璇暂时放下心事,反问道:“那你想什么呢?”   秦德威便说:“我在想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事情。”   徐妙璇知道夫君不会无缘无故的想这个,又很关心的问:“这三个里头,你是哪个?”   秦德威答道:“黄雀。”   徐妙璇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秦德威叹道:“如果黄雀故意看着螳螂去捕蝉,这个蝉是不是有点可怜?”   正所谓屁股决定脑袋,徐妙璇完全站在夫君的立场上,宽慰说:   “即便没有黄雀,螳螂也要捕蝉。或者说,如果螳螂不去捕蝉,黄雀又哪来的正义?”   有个枕边人说说体己话真的很好,秦德威忍不住恶趣味,又问道:“你想不想知道这只蝉是谁?”   被自己比喻成可怜蝉的人是正走向人生巅峰的实权阁老,秦德威很想看看,璇姐儿会不会被吓得花容失色?   徐妙璇蹙眉想了想,说出了自己的答案:“我猜是皇上?”   秦德威:“……”   这到底是谁想吓谁呢?不过细想起来,似乎也有点道理。   又过两日,徐妙璟带来了消息,秦太监答应提供地方。   原来这御马监扩张至今,在京师及北直隶有二十九处理论上的草场,但大部分其实都已经租出去开垦种地了。   真正可用来试验的草场,位置最合适的一处,就在宣武门外西南二十里。   总面积一万亩,南北大约长六七里,东西宽四五里,试验新式佛郎机炮也够用了。   秦德威脑补了下方向,诧异的说:“那地方不是卢沟桥吗?”   徐妙璟答道:“确实距离卢沟桥不远,厂公答应把这地方借出来用了。”   秦德威极其的意外,他就是随口请徐小弟去说说,本来没抱多大指望,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成了。   还没来得及动用王廷相去说呢!   传闻中,这些太监尤其是实权大太监,不都是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的吗?   他们唯一依靠的就是皇权,对宫外的人根本不在乎,为什么这秦太监如此痛快?   徐妙璟又接着说:“还有,那秦太监说了。如果有兴趣,可以把这处草场租下来,每亩每年给御马监交个一分银租子就好。”   秦德威:“……”   招徕佃户开垦改种粮食后,每亩可以收五分银子的租金,交给御马监一分后还剩四分。   一万亩计算下来,每年能平白落个四百两银子,也真不少了,六七倍于自己的理论俸禄呢。   关键是毫不费力白来的万亩良田产业啊,而且是每年的稳定产出,又不用给朝廷交税。   秦德威很想不礼貌的问一句,徐小弟你莫非是秦太监失散多年的私生子?   “干不干?”徐妙璟跃跃欲试的说。   万亩庄园虽然很令人心动,但秦德威还是摇了摇头,非常谨慎的说:   “你要想清楚,这是太监对我们清流的拉拢和腐蚀!作为清流词臣,我必须要经受得住考验!临时借用可以,转租就算了!”   哼,他秦德威堂堂一个前途无量的储相词臣,岂是一万亩地就能收买的?   这时候,忽然有人来找秦德威,说是王以旂的仆役,请秦德威过去说话。   秦德威大吃一惊,这王以旂老大人就是他在南京时业师王以旌的弟弟,平常都是以师叔称呼的。   但王师叔三年前外派总督河漕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而且更奇怪的是,为什么不打个招呼,也好让他秦德威出城迎接啊。   长者有召不敢辞,秦德威匆匆忙忙的出家门,去了王师叔家。   一路进了书房,行过礼后便埋怨道:“师叔你回京,怎的也不说一声!我居然不知师叔行踪,叫我如此失礼!”   王以旂无奈的叹口气说:“如今你太醒目,所以故意不告诉你的,不欲让京城别人知道你我的亲近。”   秦德威又问道:“师叔这是何意?又没有见不得光的勾当,让别人知道了又怎么了?”   王师叔苦笑道:“先前有人指点说,这次回京,务必不要显露出与你的特殊关系,低调行事,以免影响考察。”   考察?怎么又又又是考察?秦德威稍加思索,就明白其中道理了。   当初王师叔是以兵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官衔,外派总督河漕,也是钦差性质,所以回京后也要按惯例接受考察。   因为是总督,所以是接受都察院和兵部的双重考察,而都察院当家人是霍韬……   所以王以旂的做法倒也没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必要因为秦德威刺激到霍韬。   秦德威只能对此表示理解:“那如今考察结束了?”   “还没有考察。”王师叔依然在苦笑:“但那霍总宪托我给你带个话!”   秦德威不能理解:“霍韬与我还有话可说?”   王师叔答道:“霍总宪说了,只要你能安分守己,不胡乱插手近期的人事,我这考察就不会有问题!”   秦德威叫道:“我本来就不想插手!不对,我只是个六品词臣,本来就不该插手!”   王师叔无奈说:“可霍总宪他不相信。”   秦德威顿时也想到了关键之处:“这么说来,霍韬有想去当吏部尚书的心思?拿着师叔你威逼我不许针对他?”   这日子还能不能清净了,一个个反派不是利诱就是威逼,他只是想安安静静的研发一下火炮,混过官场过渡期啊。 第五百零五章 最好的药   看着秦德威很烦的样子,王以旂又补充说:“不只是霍总宪的问题,兵部那边不知为何,说这次以都察院结果为主。”   兵部居然让权?这背后的脉络,一般人可能想不明白,但秦德威却是个明白人。   现今兵部管事的尚书是死要钱的张瓒,而张瓒是暗地里投靠了武定侯郭勋的文臣之耻。   至于武定侯郭勋,则是武勋里的议礼派大佬,皇帝心里的第一武臣,京营总兵官。   在嘉靖刚登基后那些时间,郭侯爷与张孚敬、方献夫、霍韬等人一起在大礼议中帮皇帝摇旗呐喊过的,算是老战友。   所以有武定侯郭勋这个中间人,兵部的张瓒帮都察院的霍韬打配合,并不令人意外。   秦德威心情有点哭笑不得:“说实话,我完全想不到,别人居然如此重视我。   若不是师叔你这事,我也不知道,我竟然如此重要,感谢霍韬提醒我了。”   王以旂表示,何止是你秦德威,连他这个在官场打滚二十五年的人也想不到啊。   眼前这个年轻人,居然在朝堂上有着十分诡异的影响力,完全超出了状元翰林的正常范畴。   更具体的说,就是别人为了利益纵横捭阖时,已经开始主动考虑秦德威这小翰林的态度了,这明明是大人物才应该有的待遇。   比如霍韬这次想谋取吏部尚书,竟然把秦德威出手狙击作为一项重要影响因素进行考量,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   莫非他王以旂才离开京师三年,就跟不上时代变化了吗?   书房里静悄悄,秦德威陷入了长考。   如果别人过度重视自己,那么这种重视反而可以拿来加以利用,成为无中生有的力量。死诸葛为什么能吓走活司马,就是这个道理。   王师叔也不打扰,貌似淡定的喝茶。其实今天震惊太多了,王师叔人都麻了。   左都御史想迁转为吏部尚书,却担忧一个正六品左赞善兼修撰的狙击,然后拿另一个正三品当人质去要挟正六品。   写话本小说都不敢这么离谱,比中状元后尚方宝剑八府巡按还离谱。   王师叔是比较传统的老干部,不知该如何对待新形势,就只能先假装淡定吧。   秦德威终于又抬起头,对王以旂说:“师叔您是正德六年的进士?到如今也二十五年了,资历已经很厚了。”   这话倒也没错,王以旂虽然是三品,但也是非常资深的三品了。   又出外总督了三年河漕事务,疏通了两条河道,保障了漕粮安全,这可是真正的辛苦活,功劳苦劳都有。   秦德威语又重心长地说:“师叔啊,你也该挑起更重的担子了。总不能您这样劳苦功高的人总是被放出去当督抚,而一群尸位素餐的昏庸之辈窃据庙堂吧?”   王师叔:“……”   他更想从皇帝口里听到这样的话,你秦德威说了有啥用?   其实秦德威说这话,半是吹捧半是真心实意,王以旂和王廷相有点像,带过兵打过贼修过河收过粮……   总而言之,偏于实干,哪里有累活往哪里派,在外时间比较长,属于老黄牛官员。   王廷相那是资历太深,熬到巡抚后,先南京后京师的才当了尚书,王以旂如果没有蝴蝶效应,估计也是类似路线。   而秦德威这样的官员则被称为“天生仙”,舒舒服服熬到三四品,随便一转就是侍郎,再熬几年就尚书了。   虽然各自路线不同,但不影响秦神仙喜欢老黄牛!   秦德威下定决心道:“既然别人如此重视我,咱就不辜负这份好意了,玩一票大的,推师叔向上走一走!”   王师叔有点怀疑,“你莫不是异想天开?你只会拉人下马吧?”   秦德威连忙说:“师叔您别对我没信心啊,我有过多次成功案例!   你看我的老座师,十年冷遇一朝翻身!你再看看我继父,做官四年就已经是九卿衙门的正五品了!”   王师叔忍不住吐槽说:“但你说的成功里,没有一个是三品以上高层职务的运作。   我只知道,当年王浚川的左都御史被你一通操作后,变成了刑部尚书,所幸王浚川大人大量没和你计较。”   秦德威慷慨激昂的说:“那是不可抗力的天灾!正因为如此,所以才需要师叔你来弥补空白啊!   这不是为了您自己,也是为了我们南京,我们南京人需要在朝堂扶植一个工具……啊不,旗帜人物!”   这个理由打动了王以旂,沉默良久后,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们南京乡党在朝廷太势弱了,吾辈责无旁贷。”   秦德威很欣慰的说:“师叔你心里能先坚定想法,当然最好不过!下面你首先要做的,就是再去找那霍韬!”   王师叔觉得术业有专攻,就不耻下问:“去了说什么?”   秦德威指示说:“你马上去找霍韬,替我带个话,就说只通过考察不够,得加钱!   吏部左侍郎、或者兵部尚书,最起码都御史,这是我秦德威替师叔你开出的条件!   然后师叔你肯定也认识一些朝堂大员,不管熟悉不熟悉,只要能攀上交情的,这几天就一一拜访去。”   王师叔觉得这也没多难,疑惑的说:“就这?其他呢?”   秦德威拍着胸脯说:“其他的不劳师叔费心,我去做就行了,尽人力而听天命,无论如何总比什么也不做强。”   秦德威回到家里,哼着小曲儿进了里屋,看到贤妻正弯腰收拾柜子,忍不住就上前轻薄了一把。   徐妙璇一边假装推开,一边疑问道:“不是出去拜访你师叔了吗,怎么还兴奋起来了?”   秦德威笑嘻嘻的说:“本来还以为朝堂这次高层人事变动,跟我没什么关系呢。   无论我自己,亦或曾老爷,还是张老师,级别都够不着。而浚川公刚以两部尚书兼京营总督,也不可能多吃一杯羹。   所以我本以为,只能干看着好处让别人捞了,却不想师叔这时候任满回来了!”   想到前段时间夫君暮气沉沉的模样,已经被粗暴的放到炕上的徐妙璇算是认识到了,对男人而言,最好的药是什么。 第五百零六章 他想搞事   当前形势是这样的,夏言和顾鼎臣双双入阁后,实职吏部尚书和实职礼部尚书都空缺了出来,对很多高层官员来说是个很好的晋升机会。   就算争不到吏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但若有人升为那两个尚书,肯定又会空出其他位置啊,这就是官场连锁反应。   礼部尚书这个位置,有资格的候选人很多,按默认潜规则必须有词臣出身。   比如南京礼部尚书严嵩是一个,又比如老资格礼部左侍郎、当世经学大家湛若水是一个。   现有词臣里,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温仁和,詹事府詹事张璧,都是有资格直接进位礼部尚书的。   还有其他一些词臣出身,已经迁转为侍郎的,也都有资格。   但王以旂王师叔这样的人,非词臣出身的官员没有资格去当礼部尚书,这是硬标准。   至于吏部尚书,比起特别讲究出身的礼部尚书,名义上候选人似乎更多,好像是个二品三品就可以考虑,但实际操作里,候选范围更狭窄。   毕竟吏部尚书是外朝之首,是内阁之外的第一文官,地位极其特殊。   关于吏部尚书的推举,也有一套默认的规则。资历要老,威望要高,不然镇不住场子。   一般都是从其他二品进位,除非有皇上殊恩,基本不可能有三品直接升吏部尚书的事情。   还有一个默认但却经常被强权破坏的潜规则,吏部尚书人选最好与内阁保持距离,不要与内阁关系太好。   所以能进位吏部尚书的候补人选,实际上只有各部尚书、都御史这个圈子。   地位最低的工部尚书不用想了,刑部尚书王廷相去年刚加了兵部尚书(虚)兼京营总督,兵部尚书张瓒也是去年刚从宣大总督升上来,礼部尚书还空着呢。   这样算下来,吏部尚书真正的候补人选只有两个了,户部尚书许赞和左都御史霍韬。   敦伦完事后,头脑越发清醒的秦德威分析完这一波,就理解霍韬为何如此上心了。   这对霍韬而言,真的是非常好的机会,二选一的概率实在太大了。   许赞长处在于资格老,弘治九年进士,做官四十年了,他爹也当过吏部尚书。   其实许尚书家在后世更有名,花园口这个地名就来自于他家的许家花园。   霍韬长处在于得到皇帝的偏爱,是议礼派当今唯一的旗帜了,而且霍韬和内阁大佬夏言矛盾很深,这也是很大的加分项。   清晨,徐妙璇从睡梦中醒来,伸手往旁边一摸,却摸了个空。   她坐了起来,喊了几声,便有婢女进来禀报说:“秦老爷早早的就起来,上朝去了。”   徐妙璇莫名其妙,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夫君突然如此积极的上朝去。   现在那种几千人的大朝会,所谓的御门听政,其实就是纯礼仪了。而且也不是天天举行了,君臣都受不了。   按近些年惯例,每次大朝会完了后,在文华殿还有小朝会,算是真正能讨论点事情的场合。   文华殿里,阁部院大臣、科道、翰林、公侯驸马舞拜完毕后,重新站好了班位,这才是“有事进奏无事退朝”的场景。   就在这进奏环节,突然从翰林中抢先闪出一人,年约十八,玉树凌风,不是秦状元又是谁?   顿时将因为起的太早昏昏欲睡的朝臣惊醒了,这厮不是半请假半旷工,从朝中消失几个月了吗?   嘉靖皇帝日理万机,差点都忘了这人是谁,没把秦德威这个名字与眼前“陌生人”对上号。   脑子转了几圈才认出来这就是去年的状元秦德威,写诗水平特别高的那个。   只听秦德威道:“臣左赞善兼修撰秦德威,近日听闻陛下过失,万死伏请陛下改正!”   众人看秦德威的目光,顿时像看死人。   朝臣都知道嘉靖皇帝最烦别人当众挑毛病劝改过了,觉得这样会让他很丢面子。   还以为秦德威“退隐”了几个月,知道点利害了,没想到变得更飘了,居然敢“犯龙颜批龙鳞”了。   难道说,这秦德威想玩个大的,骗一顿廷杖?以秦德威的性格,非常不排除这种可能。   果然嘉靖皇帝脸色阴沉了下来,目光如电锁定住了秦德威。   秦德威浑然不觉,继续奏道:“自古以来,人君大事就是两类,人事与政事!   按我大明体制,陛下将政事授权给内阁,又将人事授权给吏部尚书!   所以内阁大学士与天官都是重中之重,本该由陛下乾纲独断,才可统领万方!   但近日听闻,陛下诏许外朝廷推吏部尚书人选,臣以为此举不妥!”   众人听到这里,隐隐感到,秦德威所谓的“进谏”,可能与他们所想象的“进谏”不是一回事。   秦德威继续奏道:“天官手握铨政,本身已经极为要害,天官人选应该由陛下钦点,不须假旁人之手。   用人最为要紧的就是公正!若让朝臣擅自廷推天官人选,各自焉能没有私心?如果各怀鬼胎,又怎能保证天官公正?”   最后秦德威掷地有声的进言说:“臣以为,用人之权不可移于他人之手!   万死伏请陛下三思,收回诏令,不要让朝臣廷推天官!陛下英明神武,自可抉之,亡羊补牢犹未晚也!”   众人:“……”   这个进谏实在太清新脱俗了,居然阻止皇帝放权,请皇帝改正“过错”的方式就是收回权力。   这到底是想拍马,还是想进谏?   嘉靖皇帝暗暗感慨,这秦德威虽然十分机敏,诗也写的好,但毕竟年轻,政治上还有点幼稚,理解不了自己的意图。   这样纯良的年轻人要鼓励,不能太过于打击。   于是嘉靖皇帝回答了三个字:“知道了!”   秦德威却也没再争什么,施施然起身回了班位。   这又让众人疑惑不已,姓秦的突然出现在朝堂,又突然因为吏部天官的问题开口进言,意欲何为?   那秦德威绝对不是小白官员,多少次事实证明,那些把秦德威当小白的官员,不是去边疆效力了就是回老家种地了。   所以秦德威的一举一动,肯定都有深意,蕴含着政治目的!   朝堂上众人都是聪明人,立刻就猜出了秦德威的意图:他想搞事!   而且搞事目标必定是吏部天官的任命问题,不然无缘无故的,秦德威为什么就这个问题对陛下发言? 第五百零七章 他想搞事(下)   秦状元的请假,已经是京师官场近半年最著名的“梗”了。   常言道,秦状元不是在享受假期,就是在请假的路上。   他请假之后去王恭厂造新式火炮,也都被大家当个名人趣事看待。   但这个“劣迹斑斑”的明星人物突然活跃起来,针对人事问题在朝会上大肆发言,十分吸引眼球。   这就像是拉响了刺耳的警报,让所有想分一杯羹的人都提高了警戒等级。   这个姓秦的或许不能成事,但三个大学士的下场告诉大家,此人至少败事绝对有余!   大概只有新任的武英殿大学士夏言比较淡定,因为秦德威怎么折腾也影响不到他。   吏部和礼部两个职位里,当然吏部更重要,但夏师傅这次对吏部是无欲无求。   他本来就是以吏部尚书入阁,如果还企图继续把持最要害的吏部,就人神共愤了,也很容易引起皇帝的不满。   再说身为尊贵的大学士,过于积极的插手外朝吏部人选,很容易引发攻讦和皇帝猜疑。   夏师傅早就打定了主意,这次不沾惹吏部的人选事情,就算让仇敌霍韬当了吏部尚书,他在内阁一样可以顶住霍韬。   所以夏言这次的重心都放在了相对不重要的礼部,而礼部尚书的竞争相对没那么大。   他已经与嘉靖皇帝沟通过了,这次安排严嵩迁为礼部尚书,基本十拿九稳。   只是严嵩目前还在路上,夏师傅这个意图是对外人是保密的。   两个职位里,一个无欲无求,一个十拿九稳,所以任凭秦德威如何折腾,也绝对影响不到夏师傅的布局。   夏师傅就是纯粹的有点好奇,秦德威这次又不受控制的独走,到底意图何在?   这日天黑时,夏大学士从宫里出来回到了家中。   换了衣服后,他忍不住感慨一声,今后宛如笼中之鸟,难有自由时间了!   在六部时,时间还算自由,早点晚点无所谓。   但若在内阁值班,等于是伴君辅政,随时可能会有召见问话,天黑锁宫门前,不可能想走就走的。   夏师傅为了失去自由而唏嘘时,又见门客进来禀报事情,他信口问道:“今日都有谁到访?”   门客答话说:“别人都还好,唯独秦翰林比较怪异。”   夏师傅停住了端茶杯的动作,诧异的望向门客:“秦板桥来了?有何怪异?”   那门客痛苦的说:“他什么也没说,就强行拉着我在外书房,下了一个时辰的棋,然后就走了。”   夏言若有所思,莫非此子想狐假虎威的借势?现在外面肯定传起来了,说秦德威跑到夏府密谋。   可如果没有自己亲自出手,只在自己家里晃荡一个时辰,又能有多大效果?   还是说秦德威拉不下脸求人,用这种方式暗示自己?   又到次日,秦德威令人意外的突然现身翰林院。让杂役吓了一跳,状元厅这段时间没有打扫……   但秦状元没有去办公室,直奔后院而去。   此时不少翰林正在后院柯亭聚讲,秦德威走到亭外,望见居中而坐的温学士。   便当众高声招呼道:“温前辈!晚辈与你说些至关重要的话!关于前程的事情!”   众人闻言脸色古怪起来,大家都知道,温学士是礼部侍郎的候选人。   秦德威跑过来找温学士说前程,肯定是谈这个事情!   两人来到没有别人的状元厅,一直谈了半个时辰,然后才分别出来。   温学士回到后院柯亭,张潮张学士忍不住问道:“那小儿与你说了什么?”   不只张学士好奇,在场每个人都很想知道。   温学士茫然的答道:“秦板桥硬拉着我,谈了半时辰资治通鉴,然后就走人了。”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齐齐鄙夷。   如果事涉机密,温学士你不愿意说就算了,至于编个谎话糊弄人么!   随即秦德威跑到对面詹事府去找詹事张璧,然后有又来到旁边礼部去找左侍郎湛若水。   在朝廷各衙署这片区域,认识秦德威这个明星的太多了。秦德威这样窜来窜去,活动轨迹根本瞒不住有心人。   一个两个的,还看不出什么,但如果把秦德威今天所见的人全部罗列起来,大家便发现了华点。   这些人具有同一个特征,全部都是具备礼部尚书候选资格的人……   如此便可以得出一个推论,秦状元正在为了礼部尚书的事情积极奔走运作!   实锤了,那秦德威真的要搞事!确实想在大蛋糕上切一块!   但是这个推论,遭到了所有当事人的否认。但很可惜,依然阻止不了流言的传播。   夏师傅听到这个流言后,不禁嗤之以鼻,真是一群无知之辈,那秦德威能运作个屁!   他夏言才是真正的幕后操盘手,只不过身份敏感,不能高调,走的又是高层路线,只能深藏幕后罢了。   而且严嵩如今还在路上,为了防止意外,也不好太过张扬。   等严嵩到了京师,礼部尚书人选就不会再有疑问了!这一切又跟秦德威能有什么关系?   按照老传统,朝臣廷推的地点还是在午门外东朝房。   在理论上,所有朝臣都可以参加廷推,但实际上自觉身份不够的都不会去,去了也没资格发言。   一般情况下,就是三品以上部院大员和掌科掌道参加。   而且内阁大学士和翰林词臣按照惯例,不会参加外朝官员的廷推。   所以秦德威即便贵为明星官员,也别想出现在廷推现场了。   这日是第一轮廷推两部尚书的日子,之所以强调是第一轮廷推,是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今天肯定出不了最终结果。   朝堂老手都知道,这种重大职务的第一轮廷推,唯一的作用就是,先把干扰组织程序的弱势候选人都干掉!   只能剩下两三个强势的候选人相持不下,然后还有第二轮,甚至更多轮的廷推。   不过有的时候,皇帝也会突然从九天之上插手进来,不等最终结果出来,在候选人里钦点一个,这就是最不可预测的因素了。   所以说,实职尚书这种档次官员的产生过程中,影响因素极多,充满着变数。   不但要有个人的努力,还要有命运的眷顾。 第五百零八章 人人都找他   刑部尚书(实)、兼兵部尚书(虚)提督京营王廷相走到院子中,抬头看了看天,今日应该是个好天气。   往外走的时候,又听到了几声喜鹊叫声,按习俗说法这是好兆头。   然后王老大人就在家门口,遇到了左赞善兼修撰秦德威。   “你有话要说?”王廷相问道。他心里其实不奇怪,毕竟今天要廷推。   秦德威打个“哈哈”回应道:“就是路过而已,凑巧遇到老前辈!正好一起走走!”   王廷相暗笑几声,你秦板桥就装吧。   从这里到长安左门,再到午门外东朝房,不到半时辰的路,看你能憋到什么时候。   随后秦德威果然陪着王廷相一起到长安左门,登记后进了皇城,又过承天门,来到午门外东朝房门口。   王廷相有点疑惑,指着东朝房再次问道:“老夫要进去了,你真没话要说?”   秦德威拱拱手告辞,只言片语也不留,洒脱的离开了。   这叫王廷相老大人错愕不已,秦板桥今天又又又吃错药了?莫名其妙的跑过来,就只为陪着自己走这么一段路?   但进了东朝房后,王廷相就把多余的心思收了起来。   廷推按传统由吏部尚书主持,没有吏部尚书时,就是吏部侍郎或者户部尚书主持。   今天户部尚书许赞谦让了,所以廷推由吏部左侍郎周用主持。   按照先小后大的顺序,先议论礼部尚书人选,第一步就是提名候选人。   等别人说了几个人选后,王廷相莫得感情的开了口道:“我推举南京礼部尚书严嵩。”   论起在场人的地位,王廷相差不多能排到三四名,份量当然很重,他说出的候选人不可轻视。   其实这不是王廷相的想法,而是夏师傅的意志,王廷相只是作为政治盟友代替说出来。   只是不知为什么,王廷相总觉得大家看向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他推举人选有什么不对吗?就算帮着内阁大学士发声,那也不寒碜!   大概这就是当局者迷了,刚才别人可都看见了,廷推之前,那秦德威亲密的将你王廷相送入东朝房!   又想想前面几天,秦德威为了礼部尚书人选,在各衙署之间来回奔走的情况!   再想想秦德威是南京人,而严嵩近几年一直在南京养望,俩人关系应该不错吧?   也许严嵩入朝是夏大学士的意志,但秦德威是在外面负责具体操作的?   所以与秦德威关系非常密切的王廷相,是不是充当了秦德威的工具人?   一个正二品实职高官,居然给六品官当工具人,下贱!   如此众人又各有心思的议论了几圈后,焦点候选人就剩了两个,南京礼部尚书严嵩和礼部左侍郎湛若水。   这两人是资历最老的,都是弘治十八年的进士。在大明就这样,不知道选谁时就选一个资历老的。   其中湛若水的呼声更高一些,毕竟湛若水是当世著名的经学“大师”,学术威望很高,地位相当于后世的常务副,转正丝毫不奇怪。   而且从嘉靖十年到现在,湛若水一直在京师,别人相对更熟点。而严嵩则相反,为升级去了南京好几年。   这个情况完全在王廷相的预料之中,没有丝毫担心。   今天第一轮廷推,将礼部尚书的候选名单缩小到严嵩和湛若水两人就足够了!然后夏言会安排下一步,让严嵩脱颖而出。   别人也显然懂这个规矩,第一轮廷推选出两个最热门人选,散了后再各自运作。   等到下一轮廷推,再选出最终人选,这个套路大家都知道。   所以对礼部尚书人选的议论,今天到此应该就暂停了,下面该接着说说重头戏吏部尚书的人选。   正当这时,角落里忽然有人举了举手,“我还有一个提名,与诸君共议。”   众人转头看去,这不是最近任满回京的王以旂又是谁?这王以旂是正三品,当然也有资格站在此地发言。   大明有三十来个督抚,都算是朝廷外派官员,不是地方官。但并非每个督抚回京时,都能凑巧碰上廷推的。   王以旂想起了秦师侄的嘱咐,咬咬牙说:“我推举……左都御史霍韬为礼部尚书!”   雾草啊!东朝房里顿时一片哗然,这个提名确实出人意料,但细想又在情理之中!   众人这时才发现,意识里居然还有这样一个盲点!   大家推举礼部尚书时,都忽略了左都御史霍韬!   霍韬是正德九年的会元,早年间也是有词臣出身的,虽然时间很短暂!   但有出身就是有出身,同样具备礼部尚书资格!   而且从左都御史迁礼部尚书,不算贬官,程序上完全可行!   所以综合分析起来,具有礼部尚书候选资格的人里,被忽略的霍韬居然是最大的那一位!   大家只想着霍韬会去争吏部尚书,却忘了他也有礼部尚书的候选资格!   但此时此刻,被提名的当事人霍韬脸都黑了。   你们真是够了!这是要瞎搞个几把啊!老子的目标吏部尚书!你把老子往礼部尚书这里扯什么啊!   左都御史与礼部尚书比较起来,当然左都御史实权更重。   但礼部尚书的优势和词臣差不多,就是与皇帝距离更近,有利于拉关系,等到机会后可以一步入阁。   可是对大礼议功臣、嘉靖皇帝的老战友霍韬来说,他不需要通过当礼部尚书来拉近与皇帝的关系!   对霍韬来说,只有吏部尚书才是值得他争取的!   “扑哧!”户部尚书许赞身为另一个吏部尚书的有力竞争者,忍不住笑场了。   他在官场混迹了四十年,无论遇到多诡异的情况,也不会失态的,除非实在忍不住。   人人知道,这次其实就是霍总宪与他许尚书两个人争夺吏部天官位置。   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神奇的演变,最大的竞争对手霍韬居然莫名的被扯到蛋了。   所以礼部尚书候选名单从双雄对峙,变成了三足鼎立?   要论起官场地位,现在的霍韬比严嵩、湛若水强了十条街啊。   此时东朝房里不缺乏计算机敏的人,心里已经迅速开始盘算起各方的支持势力对比了。   至少支持许赞进位吏部的人,绝对会支持霍韬去礼部!   部分夏言的党羽,在没有明确统一思想的前提下,只怕也乐见霍韬去权柄较轻的礼部!   支持霍韬的人,此时只怕内心分裂的很,其实礼部尚书也不错,要不要考虑一下?   从嘉靖皇帝的角度来看,霍韬这样的老战友,当个距离更近的礼部尚书,是不是更合适?   这么计算下来,霍韬被推举为礼部尚书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本来就很浑的水,被搅得更浑了。   暂时没人公开发言了,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忽然有人对王以旂问道:“我听说,你是秦板桥的师叔?”   王以旂苦涩的点了点头,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心情如此苦涩。   “哦!”众人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正主是这位,那就不奇怪了!   随即又很不能理解了,秦德威不是让王廷相当工具人提名了严嵩为礼部尚书吗?   怎么又让王以旂提名霍韬为礼部尚书?简直就像是精神分裂啊。   还是说,秦德威这是恶趣味的双手左右互搏,还是打算两边下注,能成一个就算成功?   廷推主持人、吏部左侍郎周用叹口气,开口道:“今日散了吧!”   他很明白,出现了这样的意外,各方都需要时间来重新酝酿策略,重新纵横捭阖互相勾连。   所以今天继续廷推已经没意义了,干脆就解散了,等下一轮廷推。   从宫里出来后,不少官员不约而同的打发人去找秦德威,人人都想找他。   但得到的回报说,秦状元到城外试验火炮去了。 第五百零九章 自作孽不可活   霍韬回了家后,直接派人给王以旂传话,就问一句:“尔等到底想要什么?”   霍韬不是不明白,直接与秦德威沟通效率更高,但他怕自己被气死。   所以说,人总是会被形势逼着理智的。   王以旂给的回话也就一句:“得加钱,但让炮弹再飞一会儿。”   霍韬气得眼前发黑,这样的回复,与直接联系秦德威有什么两样?   这种语言风格,踏马的肯定是秦德威预先准备好的回答!   在这天,京城官员的私人聚会陡然增多。   极度关注廷推结果的某严姓独眼国子监监生,与刑部主事赵文华碰头喝酒,打听着各种传闻细节。   他们两个人,一个是严嵩的亲儿子,另一个是严嵩的干儿子。   一个在国子监不死不活、看不到任何前途的熬着。   另一个在刑部主事位置上已经干了两任六年,今年又该任满考核了。   严嵩能否王者归来,几乎是他们的唯一希望。   如果霍韬真当了礼部尚书,必定会挡住严嵩的路,严嵩是没有资历再去接替左都御史或者吏部尚书的。   严监生狂怒的拍案道:“这秦德威当真可恶之极!”   赵文华叹道:“不得不承认,秦德威本次出手妙到毫巅,进可攻退可守。”   严监生愤愤不服的说:“世兄不用长别人威风,我若站在那个立场,也能想到这样的计策!”   赵文华很想吐槽,人家秦德威跟你都不是一个段位了,你还比个啥啊。   随后就问了句:“就算世弟你能想到,但你敢去做么?”   严监生只是狂又不傻,顿时哑口无言。一般人确实也没这个胆量,提名霍韬为礼部尚书。   这么干无异于往死里得罪霍韬,以后必定面临皇帝宠臣霍韬的疯狂报复,一般人真扛不住。   哪怕是竞争对手许赞许尚书,出于维护游戏规则的考虑,也不会这么做事。   如果许赞提名霍韬当了礼部尚书,那霍韬反手就能提名许赞去当空出的左都御史,吏部尚书谁也别想了。   赵文华又说:“所以也就秦德威可以不在意,他得罪霍韬次数太多了,也不差这一次。正所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为了避免刺激严监生,赵文华有些话也就没说。   那秦德威有“嘉靖男儿”的光环,听说把皇帝好感度刷得还不错,当然有抵抗攻讦的本钱。   而且翰苑词臣类似于后世的秘书班子兼顾问,考核升迁自成体系,与都察院关系不大,霍韬很难干涉到。   严监生放下了对秦德威的仇恨怨念,当务之急不是咒骂秦德威,而是自己亲爹这事咋办。   赵文华分析说:“这件事情,关键在于夏阁老!   如果将霍韬送到实权很轻的礼部,让出了都察院或者吏部,对夏阁老也是非常有利的局面!   所以归根结底,要看夏阁老到底选择搞霍韬,还是保义父!”   严监生拍案而起,狠绝的咬牙说:“我今晚去拜见夏阁老!”   当日夜晚,王廷相偷偷摸摸的微服来到了政治盟友夏大学士家里,从后门进去的。   但此时夏师傅确实也陷入了一种左右为难的处境,秦德威的独走提供了另一种获利的可能。   就像赵文华所分析的,到底是搞霍韬送他去礼部,还是保严嵩送他去礼部?   想来想去还是拿不定主意,夏大学士忍不住就抱怨道:“这个秦板桥,总是自作主张,让我如此难办!”   王廷相没回话,他知道,夏言不需要自己帮忙选择,所以只是想着自己的心事。   直到今天,王廷相终于发现,秦德威与夏言虽然在地位上天差地别,但可能是同类人。   这两人都有唯我独尊、不愿附从的心性,做事都是刚愎自用、不听别人意见的风格。   王廷相只能庆幸,亏得这两人不是同代人。如果他们同在内阁,怕不是要打到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正在这时,门子向夏大学士禀报说,同乡侄辈严世蕃前来拜见。   夏言哪有心思见一个小辈,挥了挥手说:“就说我已经睡下了!”   但门子捏了捏怀里的银子,又开口说:“那严公子头破血流,衣裳碎裂,甚为凄惨,不知受了什么委屈。”   毕竟是同乡侄辈,夏言听着于心不忍,便让严世蕃过来见面。   严世蕃进了书房后,扑到夏言脚下,嚎啕大哭。   “都是侄儿我相貌残疾,外表寝陋,又独在京师读书,孤苦无依,便受人折辱!”   夏言看了几眼严世蕃,果然是鼻青脸肿的,身上襕衫还破了几个大口子,蹭了不少尘土,实在可怜得很。   严世蕃涕泪交流,连连叩首道:“求求阁老可怜侄儿,让我们父子能得以团聚!毕竟家父也只有我这一个儿子!”   “唉!”夏大学士叹口气,扶起严世蕃,对王廷相说:“还是保严分宜吧。”   同乡的情面,不好不顾。再说在朝中多一个党羽,比搞一次霍韬,应该得利更多吧。   这事跟王廷相没有直接利益牵扯,夏言怎么决定,王廷相帮着做就是了。   得到夏言的明确表态,王廷相便起身告辞,悄然离开了夏宅。   回到自家,虽然已经夜深,但王廷相没有回卧室,反而直奔书房。   昏暗的烛光下,秦德威正靠着罗圈椅打着盹。   被惊醒后,秦德威抱怨说:“你们老王家的蜡烛真差,想翻书又怕坏眼睛,而且连个可以闲聊的美貌婢女都没有,只能打盹了。”   王廷相说:“你想知道的结果出来了,夏阁老还是要力挺严分宜。”   秦德威长叹一声,摇摇头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啊。”   王廷相没听懂这话里的意思,他还以为秦德威接下来,会对自己继续说点什么,让自己帮个忙什么的。   但却见秦德威振了振衣袖,就这样飘飘然的走了。   其实所有人都不明白,这个选择其实是秦德威出于良心发现,给夏阁老最后一次“自我救赎”的机会。   既然夏阁老还是选了严嵩,那秦德威未来也只能下定决心,继续“黄雀在后”了。   对秦德威和夏言都非常熟悉的王廷相又生出一个感触,但不能对人说出口。   有人说过,秦德威有可能是下一个李东阳或者杨廷和,但王廷相觉得那都是瞎扯淡。   秦德威与李东阳、杨廷和除了少年登科之外,有哪点像了?   以王廷相的识人功力,他认为,秦德威的真正面目,其实是一个超级加强版的夏言。 第五百一十章 看不见的手(上)   严嵩终于抵达了京师,在大学士夏言的极力推荐下,嘉靖皇帝在文华殿接见了严嵩。   老文青严嵩从形象到谈吐,还是很让嘉靖皇帝欣赏的,便下旨嘉奖严嵩。   这个消息传出来后,大臣们便知道,在礼部尚书的争夺中,毫无君恩的礼部左侍郎湛若水实际上已经出局了。   就算你湛若水能在廷推中出头,但送到皇帝那里御批时,很可能还是要被否决。   这就是大学士夏言的阳谋,走最高层路线,压制不同意见。   此时唯一能与严嵩角逐礼部尚书的人,便只有左都御史霍韬了。   虽然霍韬表示,他一点也不想要这个礼部尚书!但总有起哄架秧子的人啊。   转眼间到了第二轮廷推的日子,各路大员早早起来往东朝房赶。   王廷相走到院子中,抬头望了望天,今日天气还是不错。往外走的时候,再次听到了几声喜鹊叫声。   然后就在大门外,看见左赞善兼修撰秦德威。   王廷相不是傻子,对秦德威上次的行为早就回味过来了。   打个比方,就像是五百年后的找名人蹭合影,王廷相就是被蹭的那个。   “你怎么又来?”王廷相有点嫌弃的质问。   秦德威热情的说:“就是路过而已,凑巧遇到老前辈!正好一起走走!”   王廷相作色道:“你又不参加廷推!老夫自己过去便可!”   你秦德威要搞清楚,今天老夫跟你未必是一伙的!   秦德威叹口气,很哀怨的说:“想当初老前辈刚到京师时,连什么嘉靖八才子都不服你,一帮二十几岁小年轻踩着你刷名望。   那时候老前辈你多么礼贤下士,对晚辈我又是多么看重,到哪都要强拉着晚辈帮你挣脸面。   到如今三四年过去,老前辈您成了气候,两尚书加京营总督了,居然连与晚辈同行都不肯了。   难怪别人都说,贵易友……”   王廷相深吸一口气,默念一句“殴打翰林是不对的”,钻进了轿子。   秦德威翻身上马,跟在轿子旁边并行,王老大人的随从们跟秦德威也熟,就没赶人。   到了长安右门,下马下轿登记,秦德威还是紧紧跟着王廷相。   虽然王廷相全程黑着脸不说话,但秦德威却故意抬手指东指西,在旁边自言自语的说个没完。   只是看在别人眼里,王廷相和秦德威也像是边走边说,画面非常和谐。   踏马的,这俩人肯定又在一起谋划廷推的事情。   直到王廷相进了东朝房,他终于感到世界清净多了。虽然东朝房里有几十号人,但真比秦德威一个人清净。   看着人数差不多,吏部左侍郎周用便开始主持廷推。   资深掌道御史桑乔开口提议道:“如今空缺的不只是吏部、礼部,南京礼部也空缺了,不如一起议论了。”   听起来很正常的提议,没什么奇怪的,南京礼部尚书也是尚书,当然可以放在一起推举。   顿时就有聪明人自以为发现了真相,敲定新的南京礼部尚书人选,似乎对霍韬有好处。   这样的话,到京师叙职的严嵩就肯定回不去了!   回不去南京的严嵩,在整个朝堂的通盘考虑下,就只能在京师当礼部尚书了,不然其他职务很难安排。   那么如果严嵩当了礼部尚书,霍韬就不用被架上去做礼部尚书了。   大概霍韬也想到了这点,顿时感觉这个提议真不错!   主持廷推的周侍郎倒是没多想,便开口道:“如此也可,诸君先说说这南京礼部。”   这也是老规矩了,从最弱的位置开始。   桑御史对周侍郎笑道说:“何须另推别人,我看少冢宰你就很合适!”   众人齐齐诧异,这又是哪一出?   只有周用周侍郎久久无语,他只是个主持廷推的工具人而已,怎么忽然就推到自己头上来了?   答应下来,还是不答应?在京师吏部当左侍郎,好歹也是位列中枢,南京礼部尚书能干啥?   周侍郎想了片刻,便对桑御史道:“多谢桑大人举荐。”   他主要考虑了三点,一是正二品尚书位置就那几个坑,机会很难。   二是自己都六十岁了,再争实权还能有多少奔头?三是南京距离老家苏州近,去南京做官舒适。   如果能成的话,就顺水推舟吧。   王廷相疑惑的望着桑御史,他也是当过左都御史的,对桑御史的底细很清楚。   这位桑乔已经连续当了四年御史,所以如今也是资深掌道御史,有资格在这里列席发言。   但关键因素在于,桑乔是江都县人,与曾铣同乡同年,算是秦德威的叔叔辈,与秦德威关联密切!   所以王廷相敢断定,桑御史的言行都是秦德威指使的!   王廷相看着桑乔,桑乔却也看向王廷相,问道:“大司寇你怎么看?”   踏马的,王廷相还能怎么看?当然是赞同桑乔了。   今天默认的主角之一,吏部尚书位置的有力竞争者之一、现任户部尚书许赞见王廷相率先赞同,也就顺水人情的赞同了。   霍韬对此无所谓,同样说:“我看周大人可以!”   周侍郎本人都没意见了,又有如此多大佬的推举,别人自然也犯不上做恶人。   再说周侍郎六十岁的人了,论资历也很深,升到南京当尚书也算是应该的。   今天廷推的第一个结果出来了,推举吏部左侍郎周用为南京礼部尚书。   这个不叫通过任命,只能算推举。廷推结束后要把结果汇总奏报给皇帝,等皇帝御批了才算正式通过。   然后周侍郎又说:“那吏部左侍郎推举何人?”   如果他被推举到南京礼部,那吏部左侍郎又空缺了,按照规定,正三品以上职位都要通过推举程序。   说起这个,众人就摩拳擦掌了。   尚书太硬了,大多数人其实都插不上手。但吏部左侍郎这种三品位置,谁都有合适人选,说不定就成了呢?   今天出了一把风头的桑御史再次率先发言:“原总理河漕的王以旂劳苦功高,年资亦深,可以推举为少冢宰!”   对王以旂这个名字,大家不太适应,默默的在心里面,把王以旂的标签改成了“秦德威师叔”。   然后大家纷纷发现,这么改了后,感觉就有内味了!还是老规矩,先看看大佬们的态度。   如今吏部和礼部空缺的情况下,在场的第一档次大佬有五个。   分别是户部许赞、兵部张瓒、刑部王廷相、工部林庭(木昂)四个尚书,再加上一个左都御史霍韬。   如果没有吏部尚书,户部尚书许赞就是名义上地位最高的,桑乔对许赞行了个礼,问道:“大司徒以为如何?”   许赞瞬间也考虑到了三点,第一,这是秦德威的师叔!   第二,秦德威与王廷相是合伙同谋,他想当吏部尚书,也急需王廷相在廷推中的支持!   第三,王以旂是上次敢跟霍韬捣乱的人,是可拉拢对象!   所以许尚书果断开口道:“王以旂总督河漕,治理徐吕二洪,功绩显著,理当晋升!”   众人立刻就意识到,大司徒许赞居然如此强力的推举秦德威师叔,这就是有情况!   王廷相有点怀疑,是不是秦德威私下里勾搭过许赞了?   许赞发言后,众人又纷纷看向第二位的兵部尚书张瓒,但张大司马却没说话,仿在再等待什么。   霍韬皱着眉头,犹豫良久后咬牙道:“推举王以旂可行!”   还是那句话,人总会被形势逼着理智的。秦德威说过两次了,得加钱!   如果这会儿不稳住王以旂,那王以旂回头再拼命推举自己当礼部尚书,疯的就是自己了。   再说只是一个吏部侍郎,影响不了大局,给就给了!   王廷相洞若观火,发现许赞、霍韬这两边都不想与秦德威“开战”,所以很姑息……   其实王廷相是全场最清醒的人,他知道秦德威硬实力虚得很,不然秦德威哪还用硬蹭自己?   可一直在虚张声势的秦德威,偏偏就吓住了人!   这便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王廷相暗暗叹道,人首先要克制内心的恐惧啊!   等霍韬表完态,兵部尚书张瓒便也点头道:“王以旂甚好。”   这样在五个大佬里,有三个同意了。至于刑部尚书王廷相,不用问就知道了,这可是秦德威师叔!   而工部的林尚书倒是想提个另外人选,但是看这架势,提了也白提,就摆摆手弃权。   最终五个大佬里,有四个人推举秦德威师叔,那别人更不必白费力气了。   所以今天廷推的第二个结果出来了,原河漕总督王以旂被推举为吏部左侍郎。   这个结果,还是让绝大多数人羡慕的。为什么跟秦德威关系密切的人,都能莫名其妙的获得升迁?   天下有三十来个督抚,几十个布政使按察使,都是封疆大吏或者方面大员,可朝廷里的位置却是有限的。   王以旂这样直接一步到位,迁为最要害的吏部实职左侍郎,品级虽然不变,但算是升了。   四个尚书加一个左都御史支持,不服气的也没办法。   站在角落里王以旂的如在梦中,回京叙职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居然如此容易被推举到最要害的吏部当左侍郎。   在自己看来千难万难的事情,怎么在秦德威手里就如此轻松?   今天的秦德威主力代言人桑御史看了看暗自激动的王以旂,笑而不语。   这才到哪,好戏还在后面,侍郎只是个保底,今天的最终结果还不一定。 第五百一十一章 看不见的手(中)   对于一个动辄宅居深宫的大明皇帝来说,经常记不清那么多官员,大部分大臣可能都只是奏疏上的一个人名。   能把内阁、翰林词臣、部院堂官都认识清楚,就是很不错的皇帝了!   大部分普通人,可能连这次廷推出现过的几位高官人名都记不全。   让这样一个皇帝,独自钦点所有大臣的任命,哪怕只管大员,那感觉也像是要人正确组装几百个陌生零件,实在是为难人。   所以不是皇帝不想彻底人事集权,而是真没那个精力,能同时亲自操纵几百个职位的不停连锁变动。   于是才会有了朝臣集体廷推制度的出现,中低级官员推选授权给吏部,三品以上的朝廷大员推选授权给廷推。   此外边镇督抚由吏部和兵部推举,内地督抚由吏部和户部推举。   翰林、内阁又另成一套体系。   反正无论怎样,最后人选都会奏报给皇帝,皇帝负责御批,或者否决。   一般来说,如果不是有特别碍眼的人,皇帝也懒得挑剔。在皇帝眼里,都是一个个零件,谁当什么官似乎都差不多。   只有阁臣、翰林、天官这三种最靠近皇帝的职位,皇帝可以一句话就定下人选并传旨昭告。   至于其他情况,如果皇帝特别欣赏某人并想提拔的话,必须先下旨给吏部,走一遍程序才任用,当然吏部一般也不会抗旨。   以上就是大明中后期高层人事制度的一些简要说明,并不像影视剧里那样,皇帝似乎什么都能直接管到。   明白了廷推的意义,就知道嘉靖十五年四月的这次大廷推意味着什么了。   这时候,真正的主菜才开始上。   只要还没被皇帝御批,周用依然还是吏部左侍郎,继续主持廷推。   按照流程,开始向参加廷推的朝臣征询礼部尚书推举人选。   这回是王廷相先开口说话,莫得感情并旗帜鲜明的说:“我荐举原南京礼部尚书严嵩。”   在意料之中,众人又扭头去看另一位王大人。   在上次廷推时,这位挂着秦德威师叔标签的王大人天外飞仙一般,提名了霍韬,震惊了一片人。   就连霍韬本人也在紧紧盯着王以旂。   他知道,别人没那个胆量捣乱,对手许赞也不会坏规矩,只有秦德威师叔是个不安定因素!   王以旂眼观鼻鼻观心,安安静静。在这种公开场合,总要讲点政治道德,不要犯规。   刚才霍韬赞同了推举自己为吏部左侍郎,算是响应了一次“得加钱”要求,达成了一次利益交换约定。   那么自己现在就该收手,不能硬拱霍韬去当礼部尚书了。   许赞看着王廷相,赞同道:“听闻严嵩才力过人,士林名望极高,去礼部正好。”   霍韬不说话,他不可能直接给夏言的同乡小弟唱赞歌。但他也不反对,这就足够了。   陆陆续续有人附和着赞同,虽然也有人出来反对,但完全没有份量,几句话就驳斥下去了。   今日廷推的第三个结果出来了,朝臣推举严嵩为礼部尚书。   到目前为止,已经出现的三项结果似乎都很顺利,有点不像是常见的撕逼式廷推。   这让众人很是怪异,但又隐隐约约的感到,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这里带节奏。   随即就是今天最后的压轴大戏,到底谁将是候补吏部天官?   完全没有任何意外的,有人提名了户部尚书许赞,有人提名了左都御史霍韬。   此外就很默契的没有其他候选人了,格局就确定二选一了。   还是老规矩,“七卿”级别的大佬先说话。   但吏部、礼部缺席,户部尚书、左都御史被提名,所以“七卿”里只剩了兵部、刑部、工部三个尚书。   兵部尚书张瓒毫不犹豫的说:“霍总宪以刚直著称,适合做冢宰。”   刑部尚书王廷相在两个候选人之间看了看,稍加思索后,开口道:“许司徒老成谋国,年高德劭,处世均衡,乃冢宰之选也!”   其实对王廷相个人来说,在这两人之间是中立的,许赞、霍韬和他都没什么关系。   但王廷相考虑到夏言、秦德威与霍韬的仇怨,还有刚才许赞支持自己的力度,就只能反霍韬了。   许赞松了口气,王廷相果然发言支持了自己,不然今天可能就会有一个小尴尬。   工部尚书林庭(木昂)在众目睽睽下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道:“霍总宪立身肃正,可用以秉持铨政。”   三个第一档次大佬里,两个支持霍韬,一个支持许赞。   幸亏有王廷相在,不然“七卿”里没有人支持许赞就尴尬了。   但在场的人不只是几个大佬,还有很多其他三品官员,以及科道势力。   议论了一圈,大部分人支持许赞,少部分支持霍韬。之所以出现这样现象,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就是资历问题,霍韬只是正德九年进士,至今才二十二年,就站在了这个顶端位置上。   在场人里都有很多比霍韬还资深的,心情自然十分微妙。   而许赞是弘治九年进士,至今四十年了,绝对的老资格。   虽然霍韬更想吐槽,那夏言是正德十二年的,做官不到二十年都已经入阁了,你们怎么不去说?   第二个原因就是,霍韬出头纯粹靠大礼议站队,是所谓的议礼派功勋人物,但很不讨主流舆论喜欢。   这个时候,很多大臣已经被收拾得不敢直接怼嘉靖皇帝了,但不介意反对一下霍韬啊。   所以现在就形成了这种局面,顶端大佬里支持霍韬的多,三个尚书里两个是支持者。   但整个官员群体里,支持许赞的声音更大。   便有人道:“那就呈奏皇上圣裁!”   又有人驳斥道:“廷推本就是为了公推贤良,如果动辄劳烦皇上,还要廷推做什么?”   先前的人说:“按制,吏部天官本就该由皇上独断,只是这次皇上特旨廷推而已!”   后面的人继续驳斥:“既然皇上特旨廷推,那就按廷推规矩办!”   人人心知肚明,现在就奏请圣裁,肯定是帮了霍韬。因为霍韬这样的大礼议功勋,在天子心里更亲密。   反对现在就上奏,要求继续讨论的,肯定许赞这边的人,毕竟许赞的“群众基础”更好。   两相比较,争吵时间越长,霍韬面临的舆论压力就越大。   因为按照君子之争的“道德标准”来看,如果明知“不得人心”,就应该表示不恋权势,主动让贤。   还坚持着不肯让位的,就会又产生加倍的新负面舆情。   所以霍韬意图就是速战速决,将皇权拉进来终结争论,而许赞就想着打持久战。   双雄对峙,局面陷入了僵持!   此时突然又另一个人排众而出,昂首阔步的走进了几位大佬所在的核心圈子。   这个举动十分突兀,顿时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众人又定睛看去,这不是今日秦家班的三号又是谁?   一号,镇场大佬王廷相,负责战略威慑;   二号,力捧对象王以旂,负责貌美如花、洁似白莲;   三号,主攻手桑乔桑御史,负责战术操作。 第五百一十二章 看不见的手(下)   桑御史走到张瓒面前,掏出份奏疏,行个礼道:“在下有份奏疏,要弹劾勋戚不法。因为涉及官军事务,斗胆请大司马联名。”   桑御史又转向霍韬,同样递上奏疏,禀报说:“大中丞乃风宪之首,在下这份奏疏因为干系重大,也斗胆请大中丞一起联名。”   众人十分莫名其妙,此刻正在紧张激烈的撕逼,桑御史突然跳出来,又东拉西扯的跑题,究竟又想干什么?   这种被蒙在鼓里只能当看客的感觉,让众人体验十分差。   除了秦德威之外,这是人能干的事?你桑御史这个行事风格,唯恐别人看不出你是秦家班的?   此时左都御史霍韬和兵部尚书张瓒看完了奏疏,脸色双双大变,十分难看。   两人下意识对视了一眼,似乎想互相沟通,但是众目睽睽之下却又不能开口。   于是众人的眼睛都雪亮了,情况正在起着变化!   霍韬的眼睛像是要喷火,狠狠盯着桑御史,呵斥道:“毋乃太过分!”   桑御史微微低头,避开了霍总宪视线,“有人说过两次,但你只做到了一次,所以还不够。”   霍韬听明白了,某人传话说过两次“得加钱”。而他不反对王以旂进位侍郎,只能算加了一次钱。   桑御史又大声问道:“大中丞、大司马!这份弹劾勋戚不法的奏章,事实俱在,也在你们的该管范围!在下邀请你们联名,你们签还是不签?”   兵部尚书张瓒不说话,只看霍韬。   但霍韬却极其暴怒,对着桑御史将奏章丢了回去,厉声叱道:“你滚开!”   然后又见霍韬对众人拱了拱手,负气说:“本官才浅德薄,不足以托付冢宰重任!请诸君勿要再推举本官!”   东朝房瞬间炸锅了!   另一个吏部天官的候选人许尚书有点懵,没想到幸福来得如此突然!   他已经做好了持久撕逼的准备,却不料转眼之间,霍韬说退就退了!   而且这感觉就像是天上掉馅饼,自己也没付出什么代价,忽然就天降猛男帮助自己,很不真实。   纵然经历了四十年官场,也很少见到这样变幻莫测的情况。   所有人都切身感受到了,真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一直在主导今天廷推!   所有人都想知道,秦家班三号拿出的那封奏章里到底写的什么!   竟能如此轻易就逼退了气焰嚣张、性情暴躁的霍韬!   只有秦家班一号还算冷静,他看着三号,心里不免五味杂陈。   他已经做出了一个基本分析,这份奏章里内容,必定能狙击霍韬。   只要奏章公示出来,霍韬今天必输无疑!所以霍韬还不如很光棍的主动退出,能稍微存点体面。   但就这点事,他这个一号一样可以代理,为什么要让三号大出风头?   难道自己最近和夏言走得太近,还帮夏言推举严嵩,让秦德威感到自己不可靠了?   而三号此时既享受着万众瞩目的荣光,又承受着来自霍韬的巨大威胁,可谓痛着并快乐着。   身为御史,竟然勒逼都察院老大左都御史,虽然以下克上真爽,但也是豁出去玩命,以后弄不好就回家养老了。   听说源丰号在南京挺火的,回扬州老家后要不要弄个分号?   先不想那么多了,今日任务还没完呢。   桑御史又对廷推主持人周侍郎说:“若是如此,推举许大人进位吏部尚书,但户部尚书也该一并拟定候补了。”   情况就是这个情况,也在周侍郎的预料之中。   无论霍韬和许赞谁被推举为天官,那他们都会留下一个位置,仍然需要廷推候补。   如果许赞去当吏部尚书,那户部尚书又让谁来候补?   周侍郎苦笑几声,“正该如此!我看够资格候补大司徒的,大都已经在这东朝房里了,索性今日一起推举了。”   又听桑御史说:“户部尚书掌管天下钱粮、田土、户籍、仓库、度支,非比寻常衙门,绝对不可用实务经验短少之人!”   这话确实没错,周侍郎便点头道:“此言在理!”   众人也说不出反对意见,让一个对实务不熟的人去当户部尚书,那真的可能是灾难。   桑御史又道:“我以为,原河漕总督王以旂为官二十五年,从州县到朝廷历练甚多,各方事务经验丰富!   又刚任了三年河漕总督,修河督粮,对钱粮事务极为精熟,乃是最适合担任大司徒的人选!   况且王以旂劳苦功高,从嘉靖八年就是三品,已经做满了两任,为酬功升为二品也不为过!”   众人:“……”   又有内味了,什么叫这山望着那山高?什么叫得陇望蜀?什么叫吃着碗里的惦记锅里的?什么叫人心不足蛇吞象?   今天全踏马的见识到了!开眼了!   原来开场的吏部左侍郎只是一个开胃菜,只是一个保底!   老规矩,大佬们先表态。   王·一号·廷相率先开口道:“我以为,若要选户部尚书,非王以旂莫属!”   然而三号没有看一号,只对着也许是未来吏部尚书的许赞,拿着那份奏章比划,似乎要撕掉。   许赞迅速脑补了一番,如果这位三号撕掉了奏疏,象征着什么?   也许表示,这份能狙击霍韬的奏疏不会再拿出来了?   那么此刻如果有一伙人高呼“霍大人你不能走”,霍韬会不会顺水推舟,又回来继续抢吏部尚书?   已经无限接近于吏部天官、已经将吏部天官视为囊中之物的许赞心脏抖了下,这个险不能冒!   所以许赞立刻跟在王廷相后面说:“本官思来想去,也觉得确实非王以旂莫属!”   其余的大佬,都察院霍总宪,兵部张尚书,工部林尚书,全都不说话。   这三位没赞同,也不反对,就是弃权了。   但也够用了!王廷相不但是秦家班一号,背后还是夏大学士,而许赞极有可能是未来的吏部尚书。   有这样两个人说出“非王以旂莫属”这种口气,一般人就不敢出面争锋了,除非你有首辅级别人物的死命撑腰。   这个结果落定后,大多数官场中人感觉只有震撼!   从正三品总督河漕,直接被推举为正二品户部尚书,步入朝廷核心,堪称是蛇吞象!   只存在理论上的可能,竟然真的做成了!   那只看不见的手,又创造了奇迹! 第五百一十三章 奏章里的玄机   迎着众人震撼的目光,桑御史感到,现在就是自己人生的最高光时刻。   从头到尾操纵廷推,几句话就决定了尚书人选!   他甚至产生了自己犹如宰相般的幻觉,可惜理智告诉他,自己只是一个代理人而已。   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如何躲避霍韬的政治追杀了。   梦醒时分,如此令人惆怅啊。   本次廷推渐渐进入尾声,至于又剩下的吏部左侍郎,推举出了一个叫黄宗明的,议礼派里最低调的一个。   当年的站队皇帝的大礼议文官功臣有:张璁、桂萼、方献夫、席书、霍韬、黄宗明等。   如今张璁、方献夫隐退,桂萼、席书逝世,朝廷里只剩了霍韬、黄宗明。   当然,嘉靖皇帝现在权威已经树立,也不需要议礼派帮自己吵架了。   议礼派这个名词将会渐渐从政坛消失,历史总是要向前发展的。   廷推到此全部结束,结果如下:   推举户部尚书许赞为吏部尚书,推举原河漕总督王以旂为户部尚书,推举原南京礼部尚书严嵩为礼部尚书,推举吏部左侍郎周用为南京礼部尚书,推举礼部右侍郎黄宗明为吏部左侍郎。   下一阶段就是将廷推结果上奏给嘉靖皇帝,那就不是普通大臣所能影响的了。   还是那句话,只要不是特别让皇帝碍眼厌烦的人,一般都没事,反正在皇帝眼里都是工具。   现在所有人更好奇的是,桑御史拿出的那封奏疏,里面到底是什么内容?   为什么霍韬和张瓒两个大佬看完后,就果断一起退让了?   可惜桑御史讳莫如深,什么也不肯说,众人纵然心痒也无奈,总不能逼着桑御史破坏政治道德。   当然也有像王廷相这样,根本不屑于为了满足好奇心而找桑御史,直接找背后主谋秦德威不是更明白吗?   在今日,午后徐妙璇去看弟弟和弟媳了,秦德威也赶紧出门。   他计划下午去显灵宫偏院,找陶仙姑学习一下宗教文化知识,以备将来与皇帝对答时使用,然后晚上去王师叔家里蹭个饭。   孰料刚走出大门,就被王廷相堵住了。   堂堂一个尚书居然亲自跑过来?秦德威诧异的问:“老前辈也想与我顺路走一走?”   王廷相叹道:“老夫觉得,你我可能产生了一些隔阂,需要进行一次深入坦诚的交流。”   秦德威无语,王廷相是挺稳重的一个人,怎么也开始抽风?   两人来到穿堂客厅,秦德威指挥仆役上茶,然后又问道:“老前辈有什么想不开的?说出来让晚辈我开……开解一二。”   王廷相就回答说:“今日上午这场廷推,你本可以拜托老夫多说几句话,不比那桑御史更有力?   还有那什么奏疏,老夫也是可以代劳的,又何必麻烦别人?还是你开始与老夫见外了?”   虽然不是很懂王老前辈此时的心理状态,秦德威还是解释说:“那奏疏,真不适合由老前辈出面拿出来。要是你出了面,那就是大事了!”   “那里面到底写了什么?”王廷相立刻就问。   秦德威顾左右而言他的笑道:“也没什么,甚至可能就是过了今天就没用的东西,老前辈管它作甚!不妨再与我说说这个廷推的事情!”   王廷相很唏嘘的说:“果然是见外了,生分了,居然都不与老夫共享机密了。   想嘉靖十二年时,你初到京师,举目无靠啊!无事不让老夫预知,无计不与老夫密商。   现如今,你这翅膀硬了,名标词林,位列华选,已经不需老夫扶持了……”   秦德威:“……”   为何这语气和格式有点耳熟?跟谁学的?   最终秦德威忍无可忍,只好揭开了谜底:“那奏疏里真没有什么,就是弹劾武定侯郭勋!”   嗯?这个答案让王廷相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弹劾武定侯郭勋的奏章,为何能吓退霍韬?   秦德威提醒说:“不是弹劾奏章本身吓退了霍韬,而是拉着霍韬和张瓒一起签字这个行为,吓退了他们!”   换成普通人,听到这里也未必能理解,但王廷相心细,立刻就反应过来了。   “他们两个都不敢在奏疏上联名?”王廷相皱眉想了想,就发现了关键:“他们两个都不愿意弹劾郭勋?那么郭勋与他们两个……那问题可真就大了!”   说起武定侯郭勋,当初也是靠大礼议起家,因为坚决支持皇帝而极度受宠,嘉靖朝前二十年的第一武臣。   如今也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实权未必比部院大臣小,堪称近几十年来最有权势的武臣。   后世有这么一句评价,在大明中期,郭勋是唯一一个能以武臣身份,干涉文官政务的人。   另外,郭勋郭侯爷还组织编写了《大明英烈传》,特别美化突出了他的祖先郭英……   话说回来,虽然别人未必清楚,但秦德威却知道,张瓒去年能当兵部尚书,全靠郭勋疏通了嘉靖皇帝。   其后在王师叔的考察问题上,秦德威又非常敏感的察觉到了兵部与都察院的联动,这里面细思极恐。   又在第一次廷推上,秦德威这样有心人就能注意到,张瓒确实是根据霍韬意图发言。   到此秦德威基本可以确定,兵部张瓒真的在配合霍韬,推断起来必定是武定侯郭勋居中协调指挥。   至于郭勋和霍韬,那当然是有大礼议战友的交情了。   所以桑御史抛出弹劾郭勋的奏疏后,霍韬和张瓒怎么可能在奏疏上联名签字?   如果霍韬当时不主动退出,桑御史可以公开奏疏内容,捅出霍韬、张瓒不敢弹劾郭勋的事实!   然后宣扬他们两个人都受郭勋指挥,不管这是不是事实,说出去就有效果!   郭勋是武定侯,是武勋武臣,先想想这个身份。   再想想如果让文官们知道,一个武勋企图借着霍韬操纵吏部尚书推选,还已经控制了一个兵部尚书,霍韬当场会是什么结果?   在别人眼里,兵部张瓒确实一直在附和霍韬啊,太实锤了!   所以这个奏疏在群情汹汹的廷推上,在最敏感的关键时刻,可以狙击霍韬,让霍韬放弃和退让。   王廷相弄明白这里面弯弯绕绕后,长长的叹了口气。自己是不是已经老了,还是新一代年轻人太阴险了?   你秦德威怎么就能想到,用郭勋这档子没实证“莫须有”的事,去恐吓霍韬和张瓒的?   就一个推选撕逼的事情,被你秦德威整得一环套一环,云山雾罩谁也看不懂,别人还能有庙堂游戏体验吗?   秦德威则很想表示,你老王也别说别人阴险,未来飞扬跋扈的郭勋还不是被你们阴死的?   嘉靖朝因为皇帝奇葩,所以导致奇葩人物也特别多,郭勋也算是其中一个。   此人自恃君恩,以武臣身份不停干涉政务,插手文官的事情,也算是空前绝后了。   想到这里,秦德威不由得又是一番感慨。   人啊总是贪心不足,在此敬你郭侯爷是条汉子,居然敢与进入巅峰期的文官集团抢饭吃。   难怪五六年后,王廷相疑似坑了一把郭勋,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似的,送了郭勋进天牢。   接着夏首辅不惜触怒嘉靖皇帝,也要在牢里下黑手弄死郭侯爷,然后夏首辅又被严嵩抄了后路……   由此可见,文官们对郭勋是多么厌恶。   秦德威继续解释:“所以呢,并不是与你老人家见外,实在是你身份高,不适合拿着这样奏疏冲在一线。   御史弹劾郭勋那是日常撕逼,你王尚书要弹劾郭勋、威逼霍韬张瓒,那就是大规模党争了!   今天的主要目的是保我师叔上位,所以就不要节外生枝,再弄什么党争了!   再说了,御史是干什么的?不就是冲在最前线的炮灰吗!   御史这样一个七品官,丢了也不心疼。您这样的正二品可不一样,不能轻举妄动。   还有,这个事已经过去,就不要外传了,老前辈你自己知道就好。” 第五百一十四章 翰林该做的事   每次廷推结果出来,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的局面。   因为父亲到京,独眼严监生从国子监请了假,专门在家侍奉父亲。   当日午严监生就守在长安右门外,廷推结果传出来后,便一路策马狂奔回家。   又进了书房,对父亲严嵩叫道:“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严嵩很淡定的说:“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好又能好到哪去,坏又能坏到哪去?”   严世蕃禀报道:“好消息就是,父亲被顺利推举为礼部尚书,这事看来就成了。”   对此严嵩波澜不惊,又问:“那你说的坏消息到底是什么?”   严世蕃不知为何,有点气急败坏的说:“坏消息就是,王以旂被推举为户部尚书!这王以旂是江宁人,据说是秦德威业师之弟!”   严嵩也惊愕了片刻,这是怎么操作的?儿子应该不至于蠢到连消息都打听错吧?   随后就对严世蕃呵斥说:“休要胡言乱语,这怎么就是坏消息了?”   对严世蕃来说,当然是坏消息了!   本来父亲如果当上礼部尚书,他子凭父贵,成为大纨绔,说不定有机会找秦德威报仇,夏大学士也有可能偏帮自己这边。   但现在那秦某人又多了一顶比父亲职位还强几分的保护伞,对自己而言就很棘手了。   严嵩教训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也要顾全大局,放下执念!”   严世蕃辩解说:“父亲你不明白,我觉得,秦德威并不是针对我,他对父亲也有敌意!   他现在已经是六品词臣,不敢想象十年二十年后,会是什么样了!”   严嵩觉得儿子有时真不可理喻,总与秦德威较什么劲?   直接吩咐说:“我不想听你觉得!你现在必须忍耐!”   严世蕃还是有点桀骜不服:“父亲您不在京师,我要忍耐,父亲你回京师做尚书,我还要忍耐,那您不是白回京师了吗!”   但瞥见父亲脸色要动怒,严世蕃又转移话题说:“廷推结果要上奏,皇上会不会否了?”   严嵩很肯定的说:“不会!第一,为人君者,平白无故时,没必要多此一举。   第二,秦德威先前奏请皇上独断,皇上没听从,这会更不会言而无信的反悔了。”   严世蕃像是抓住了什么要害,连忙说:“那岂不是说明,秦德威先给皇上下了套,套住了皇上不能再改悔?”   严嵩忍不住拍案道:“就这事同样也可以解释为,秦德威此人恭谨事上,先请示过皇上,得知皇上不想独断,然后才敢上蹿下跳!   所以我再说一次,让你不要胡乱打这些主意!你还是回国子监安稳读书去!”   确实也如严嵩所推断的,这份廷推结果摆在嘉靖皇帝面前的时候,嘉靖皇帝虽然看了好几遍,但真没有推翻的心思。   霍韬这个十几年的老战友当不当吏部尚书,对嘉靖皇帝来说其实无所谓,影响不到嘉靖皇帝的威权。   难道许赞当吏部尚书,就敢不听皇帝的了?许赞资格很老,资历比夏言足足多二十年,又是北方人,可以用的。   但嘉靖皇帝透过廷推名单看到的是,霍韬居然连个吏部尚书的提名都没争到。   这说明什么?昔日功臣霍韬已经越来越力不从心了,或者说渐渐过气了,用处只怕越来越小了。   考虑完后,嘉靖皇帝在这次廷推结果奏疏上批了一个“照准”。   然后又让太监去内阁传口谕:左都御史霍韬加太子少保,班次在吏部尚书之后。   等这太监回来,又捎带了三本奏章呈上,说是内阁那边请陛下御览圣裁。   嘉靖皇帝好奇的翻了翻,三本奏章说的差不多是一种事。   第一本,工部虞衡司上奏:在提督京营王廷相的准许下,左赞善兼修撰秦德威与虞衡司官属耗时将近两月,在王恭厂仿照佛郎机样式,制造新式火炮,蒙皇上洪福庇佑,已经在御马监草场试验成功。   已试制大、中、小三种样式,分别二百斤、七十斤、二十斤。射程数百步,射速远超旧铳炮,熟练后约摸十次呼吸便可发射一炮。   第二本,京营总督王廷相上奏:新式火炮极其符合大明官军所需,请朝廷多拨费用试验新式火炮,定型后再请朝廷大批制造并优先发放边军使用。   第三本,左赞善兼修撰秦德威上奏:请朝廷恩准,许臣进一步研发千斤以上新样重炮,并酌情拨给工匠、费料、场地。   嘉靖皇帝看完后,久久无语,难怪内阁专门送过来请他看,这也太踏马的奇葩了。   自从科举有史以来,有过这样的状元吗?   他早前耳闻过秦状元搞火器的传说,东厂密探不是摆设,但朝堂上人人都是当个笑话段子讲的。   毕竟十七八岁的年纪,任性胡闹也正常,难道还指望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老成谋国?   大凡士林名人多有个性怪癖,秦状元去搞火器,差不多也被归类为这种名人怪癖了。   但满朝上下都万万没想到,秦状元这不务正业的,居然真的造出火炮了。   孔夫子挎刀,能文能武啊。   内阁不知道这算不算功绩,翰林在修史编书讲课方面做出了事业,按照惯例拟旨奖励就可以了。   但翰林造火炮这种事,真没有前例,所以就请陛下圣裁了。   从秦状元本心来说,研发新式火炮是出于对大明的热爱,没想过什么奖励不奖励的。   却说秦德威得知廷推结果御批了后,一切正式尘埃落定,便彻底放了心。   自己这正六品词臣的势头还没过去,师叔又当上了户部尚书,必须要更加的低调啊!   所以秦德威又溜达到了翰林院,闯入学士公房,对温学士说:“我,秦德威,请假!”   温学士抬了抬眼皮,冷声道:“不准!”   秦德威十分诧异,不满的说:“前辈您还讲不讲理了?怎么能不让人请假?前两个月都准了,为什么这次又不准了?”   温学士莫得感情的说:“今日从宫里传来圣旨,命翰林院重新修订、校录列祖列宗的《皇明宝训》!”   秦德威还是没明白,翰林编书是好事,修完就升官,肯定轮不到自己啊,与自己请假有什么关系?   温学士又接着说:“皇上钦点,由你秦德威为修纂官,给与三年时间完成!”   雾草?秦德威大吃一惊,皇上这是抽什么风?   咱上奏申请的是继续研发千斤重炮啊,怎么下来的诏旨是编书?这两种工作差的可有点多!   所谓《皇明宝训》,通俗的说法叫做“皇帝语录”。   就跟皇帝实录一样,每个皇帝都有一本,将皇帝对政事的言论分门分类的编纂起来。   秦德威默默算了下,从太祖高皇帝到武宗毅皇帝,一共八个人,加起来怕不是几十卷了,四五十万字总是有的。   现在全靠人工毛笔手写啊,未来三年,翰林工作内容就是干这个了?   不过皇帝只说让自己干这个,但也没说不让自己干别的?   温学士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这届新人实在太难带了,就说了句:“你还是干点翰林应该干的事情吧!”   一个状元翰林,不珍惜翰苑时光,在翰林院几乎见不到人,天天请假在外面跑。   一会儿造火炮,一会儿上下串联折腾廷推,这叫什么词臣啊?   你知不知道,已经有人在秦诗霸、秦日万之外,又叫你秦大炮了?   秦德威从温学士这里退出来,又去了隔壁屋子找张潮张学士,询问道:   “刚刚得知,学生我奉命修订《皇明宝训》,老师可有什么指教吗?”   张学士冷哼一声,“我教不了你!”   秦德威恭敬地行礼:“好的,既然老师无可教导,那我就先走了。”   “回来!”张学士喝道:“你没作过编书这种差事,又涉及到列祖列宗,务必仔细了!正好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做点翰林该做的事情!”   秦德威大大咧咧的说:“老师你放心,我绝对让皇上满意!就算我不懂编书,但我懂皇上!   我先低调的混着,等时机到了再交差,反正皇上给了三年时间!”   “低调”两个字,听在张老师耳朵里,只觉得格外刺耳。   请不到假,不意味着不能旷工和早退。   秦德威给翰林院孔目下了个命令,找老版本的《皇明宝训》,搬一套到状元厅,然后他就走人了。   今晚约好了,去王师叔家里喝点酒,庆祝一下王师叔晋身朝堂核心层。   户部尚书,六部之中排名第二,掌管全国钱粮和度支!   所以秦德威就琢磨着,源丰号京城分号的开设,可以开始考虑了。   能在京城和南京之间业务联通,那金融业才是跨出了历史性的一大步。   就是京城情况远比南京复杂,必须要慎重,各方面条件也必须要准备成熟。   秦德威与王以旂真不算是外人,直入书房,对王师叔行礼道:“恭喜大司徒!”   王师叔连忙扶起,感慨说:“钱粮事务向来繁难,户部政务千头万绪,顿感肩上似有千钧重担啊。”   秦德威随口道:“待我得了空,去户部坐一坐,帮你理清了头绪。”   王师叔无语,他感觉主动提起工作是个错误。   秦德威唏嘘道:“就是我为了师叔你,折腾的过了火,眼看要被打入冷宫了。   今日皇上突然钦点了我,去修订历代《皇明宝训》,并给了三年时间。”   王以旂:“……”   这不就是翰林该做的事情吗?按惯例编完书就升官,打破头都要抢的好差事,怎么就是冷宫了?   大概与秦师侄的交流还是太少了,需要适应他的说话风格啊。   “您不明白,这是皇上怕我升官太快,故意给了三年禁锢!”秦德威说,“但无所谓,我不是没法子,就看我想不想用。” 第五百一十五章 状元的下限   被皇帝钦点修订重录《皇明宝训》,但某穿越者本人内心深处兴趣缺缺。   这种“寻章摘句”的活计,秦德威真的不情愿去做。   这个夜晚,秦德威在王师叔家里喝完庆祝小酒,回到自己家里,刚进正厅就热情如火的高呼道:“贤妻!”   此时徐妙璇正在里间铺床,听到这么肉麻的呼叫,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必定是有情况!   秦德威靠着门框,一边挥挥手让婢女出去,一边柔情似水的对屋里人说:“娘子好生安歇,让为夫来服侍你!”   半个时辰后,夜深人静,夫妻二人双双瘫在床上。   徐妙璇容光焕发,好奇的问:“今日可有什么事情?”   秦德威虽然累得想睡,但想到正事还没办,就强打着精神陪聊说:“也没什么,皇上下诏让我编书。”   徐妙璇知道这是好事,一般编完就升,立刻说:“那要恭喜夫君前程似锦!”   秦德威万分感慨的说:“值此皇恩浩荡之际,都云前程似锦之时,我不禁想起昔日艰辛,真是恍如隔世啊!”   徐妙璇:“……”   夫妻之间,不说心灵相通吧,也是互知深浅长短。   夫君这个转折生硬了,明显不像是小夫妻在被窝里说的话。   秦德威摸索了一会儿,握住了贤妻的手,既深情又唏嘘着说:“过去都不容易啊。   就说当初的你,在京师为了糊口,曾经辛辛苦苦的帮人抄写了许多佛道经书吧?每每想起此事,就真是令我心疼啊。”   虽说转折越来越生硬,但徐妙璇就很聪明的装着糊涂,也一起回忆起了那段煎熬时光。   “我还帮你抄了许多翰林讲义呢,这比抄写经文更辛苦。”   秦德威赶紧又说:“你帮我抄写讲义,虽说辛苦,但也都是情意啊。一直深深刻在我心里的,毕生难忘!”   徐妙璇有点情动,紧紧抱住了丈夫,当初的辛苦真没有白费。   秦德威很温柔的一个反抱,吻过后低声在贤妻耳边说:   “劳烦你这两年再帮我抄些文字,也不算太多,全加起来大概有个四五十万字。”   徐妙璇:“……”   原来今晚的谜底在这里?   想要做贤妻,出得厅堂、下得厨房、相夫教子、孝敬公婆仍不够,还要帮丈夫抄写几十万字?   徐妙璇忍不住自言自语道:“我一定是太累了,或许是幻听了。”   秦德威缠住了徐妙璇说:“不,你没有听错,我需要你的帮助,这《皇明宝训》的字也太多了。”   不说别的,重录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修修补补的完善后,最起码要手抄一遍才叫重录吧?   那预估可是四五十万字,还是用毛笔写,上辈子习惯了打字的秦德威一想就感觉好麻烦。   只重录就这么多工作量,更别说还有修订了。所以皇帝才给了三年时间啊,这年头编书就是这么麻烦。   徐妙璇坐了起来,借着烛光,睁大了眼睛看着夫君。   秦德威连忙安慰说:“不会让你太累心的,你只管誊抄,用正楷就行了,不需要什么特色字体。   修订编纂的事情,不用你费心,我再想想办法。原始档案在翰林院,不允许拿出来,所以你也帮不上忙。”   徐妙璇震惊了,这人怎么就能是天下人所说的文曲星?   一个嫌编书麻烦、写字太累的状元文曲星?   徐妙璇感觉,夫君成功的以一己之力,拉低了状元这个神圣称号的下限。   虽然《皇明宝训》是一份被秦状元很嫌弃的工作,但在翰林院里还是引发了一些波澜。   尤其在中低层翰林里,无人不羡慕。   就好比一个让渣男弃之如敝履的女人,可能就是另一人心目中的女神。   这秦状元可真踏马的是个天选之子啊,才进翰林院一年就能捞到编书这样的“肥差”!   没办法,翰苑词臣最为清贵,主要工作就是围绕“做学问”展开,比起其他衙署,号称清简,实务委实不多。   换句话说,就是立功升官机会同样也不多。   大部分翰林只能靠年资来熬,三年一小考,六年一中考,九年一大考。   所以修史、编书对词臣而言,就是难得的相对实务的工作了。   而且最关键是,只要完成修编任务,甭管你资历怎样、现居住何职,必定封赏升官。等于是除了年资之外,额外多出的升官机会。   逼格高,又有实惠,所以编书工作才被翰林视为“肥差”,上到翰林学士,下到编修检讨,无人不想干。   修史要等皇帝驾崩,编书要靠皇帝给机会,但这次偏偏就给了秦德威这个菜鸟翰林。   在暮春的阳光里,今日众翰林又聚在后院柯亭讲学。   学士们坐正中,侍读侍讲坐内圈,修撰编修检讨坐外圈,菜鸟庶吉士们侍立。   不知为何,自然而然的聊起了秦德威。   大家都是清流体面人,读书人里的读书人,不会出现那种眼红撒泼的市井言论。   有人开口道:“自从这位状元公进了翰林以来,似乎从未到过柯亭讲学或者听讲?”   又有人回忆了一下:“这一年来,似乎每次秦状元出现在这里,都是找学士们请假。”   还有人叹道:“秦状元在军器局王恭厂的时间,比在翰林院多太多了。”   张潮张学士也说:“是啊,此小儿不务正业,斯文扫地,整日去研究所谓新式火炮,我也没想到,竟然还真让他成了。   听说这新式火炮实战性很强,还能搞什么标准化制造,适合大规模推广应用,将来要淘汰掉不少旧式火铳。”   原来这新式火炮如此重要,听到这里,大部分人便理解皇帝为什么让秦德威编书了。   按理说,有大功就该赏,但用制造火炮功绩封赏词臣有点离谱,也像是鼓励不务正业。   所以圣上不得已,叫秦德威去修订重录《皇明宝训》,就是一种变相赏功。   突然众人都不说话了,因为某秦姓状元出现在了柯亭外。   “诸君为何忽然无言?”秦德威诧异的问,随即又恍然大悟:“一定是在说在下了!诸君继续,在下这就走,不打扰了。”   同时秦德威又对张学士说:“今晚老师若有闲暇,我与老师小酌几杯。”   众人目送秦德威离去,疑惑不解,这人晃一圈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第五百一十六章 这波门生不行   正主走了,众翰林还是没心思谈经论文,便很有默契的继续八卦起来。   这位状元身上值得八卦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又比如前几天的重磅廷推大戏。   一场决定了南北四个尚书人选的廷推,不在现场的秦状元在传闻中是幕后操纵者,但很多人到现在也看不明白。   对廷推过程中各种细节的剖析和解读,已经成为这几日京师官场最热门的话题。   有趣的是,所有当事人都讳莫如深,完全没有官方答案,又导致外人往往会产生不同的解读,互相争论不休。   翰林院的老前辈们无论职务高低,都敢开口议论秦德威。   毕竟翰林院内部是个不太看重品级,但却非常讲究前后辈的地方。   但那些侍立在四周的一大堆庶吉士们,连在这里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所谓庶吉士,就是馆选出一批新科进士,先不做官,在翰林院学习三年。   虽然这是同榜进士里仅次于三鼎甲的最好出路,比其他同年清贵,但毕竟还不是正式的翰林官。   学习结束后,最优秀的庶吉士才能继续留在翰林院正式做官,二流的去科道,三流的去其他衙署。   所以还在学习期的一帮庶吉士,又怎么敢随便议论已经是正六品的秦德威,虽然他们是同年。   晚上,秦德威就赖在张老师家不走,慢慢悠悠的喝着小酒,吃着小菜。   张潮张学士不知道是不是更年期到了,最近看秦德威有点不顺眼。   在别人眼里,他最近身份似乎只是“秦德威座师”了。作为一个老师,活在了学生的阴影下,实在太搞心态了。   “你为何还不回家,在这里坐到什么时候?”张老师看看夜色深了,出言赶人。   秦德威抬头看了看外面月亮位置,疑惑的说:“人人皆道,翰林院里都是天下最聪明的人,我看也不见得啊。”   张学士一生功业都在翰林院,这是他最骄傲的身份,最听不得这种调侃翰林院的话。   当即斥道:“你说的这是什么屁话!你别忘了,你也是翰林院的人!”   秦德威抱拳道:“过奖过奖!其实我真不是天下最聪明。”   张学士顿时噎住了,又过了片刻才缓过劲来,喝问道:“你今晚到底想干什么?”   秦德威不由得叹道:“我白天给了那么明显的暗示,就没有人过来自投罗网?   按道理说,应该有几个聪明人,今晚会到这里来投奔我啊。”   秦德威其实是想找些工具人来帮自己编书,所以今天才去柯亭转了一圈亮相,还当众说晚上找张学士喝酒。   指望的就是有人听懂了暗示后,能主动过来。   张学士嗤之以鼻的说:“吾辈翰苑词臣,讲究的就是一个风骨,为前途刻意钻营同僚,就落了下乘!   谁能如此放低身段,舍下脸皮来求你?你若想找帮手,去礼贤下士才是正经。”   话音未落,突然就有仆役站在堂下,禀报说:“庶常赵贞吉前来到访!”   “哈哈哈哈!”秦德威大笑几声,对张学士道:“原来是你们内江的,看来这个推却不得了!”   庶常就是庶吉士的别称,赵贞吉是张学士同乡,也是秦德威同年,婚礼的傧相。   赵贞吉进来,对张学士恭敬的行了个礼,口中道:“拜见老师。”   再抬起头来看去,他就很不明白,为啥老师脸这么黑?一定是被秦德威气得吧。   还没等赵贞吉再说话,仆役又来了,禀报说:“庶常许谷在门外等待!”   张老师心情忽然好了点,对秦德威嗤声道:“看来你们南京人也不甘于人后啊!”   结果晚上就来了这两个人,赵贞吉和许谷。其实别人也不是没听懂暗示,但还是拉不下脸。   而且品级比秦德威高的人,也不可能在秦德威手底下编书啊,那真就是脸都不要了。   只有赵贞吉、许谷与张学士、秦德威关系特殊,师生同年同乡混在一起的关系,不在乎这个脸面。   秦德威扭头就对张学士说:“见微而知著,由此可以看出,老师你这个主考官简直太亏了!   你这波门生,若不是我在榜上撑场面,就没两三个真正有前途的。   除了此时站在您面前的,也就是郭朴了。”   张学士疑惑的说:“我怎么看不出郭朴有何特殊?”   秦德威言简意赅的答道:“青词写得好!”   嘉靖朝四大中生代青词宰辅,郭朴、袁炜、严讷、李春芳,当然都是若干年以后的事情了。   两个就两个吧,人多了功劳还不够分呢。秦德威就与赵贞吉和许谷商量了一会儿,将任务分派了下去。   张学士虽然不会参与编书,但在旁边听着,也帮忙指点几句。   秦德威又鼓励道:“好好做!只要参与编书,就肯定能留在翰林院了!早点完成,早点升官!”   最后张学士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对秦德威疑问道:“只说他们的任务,查阅实录、修补旧稿事务都让他们做了,那你干什么?”   秦德威理直气壮的说:“我负责主控把总,也就是最后定稿的校阅订正与抄写,不过我习惯于在家里写字!”   这话毫无破绽,另外三人都没觉察出什么。   夜深时分,秦德威与赵贞吉、许谷二人在街上作别,突然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   顺着声音就看到有骑士疾驰而过,朝着皇城去了,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及到次日,秦德威去打听消息,才知道原来是南京太庙遭了火灾。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实际上对朝政没啥影响,但又不能不摆出点重视姿势。   秦德威傍晚就去夏大学士宅中,拉着门客下棋了。一直等到天黑后夏师傅回来,才放过了痛苦的门客。   “你有何事?”夏言奇怪的问。这不年不节的,近几日朝堂也没大事。   秦德威很直白的说:“听说南京太庙遭灾,朝廷必定要派钦差去南京祭祀,请阁老推荐我,以慰思乡之意!”   夏师傅不由得松了口气,他真怕秦德威提出什么过分要求,大家都难做。   让秦德威回南京一段时间也好,上上下下都能稍微轻松点。   秦德威正色道:“如果有人想阻碍我,烦请阁老再把名单告诉我!”   夏师傅很想说:你真想多了,满朝大臣肯定没人想拦着你回南京…… 第五百一十七章 荣归故里   某古人云: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   但对秦德威来说,这句话不尽然,难道他还需要在南京浅薄的显摆什么吗?   所以有机会回去的话,单纯就是为了探亲访友而已,完全没有其他意思。   毕竟那是穿越后最开始生活的地方,秦德威还是很有感情的。从嘉靖十三年十月离开南京,到现在也已经一年半了。   而且这个时候,秦德威也比较放心离开京师。   一是朝廷应该没什么大事,今年除了年底皇帝生儿子就没大热闹了,不但用担心错过什么好戏。   二是当前朝堂上局势暂时稳定,自己离开几个月也没什么。   回到家里,秦德威将回南京的想法对徐妙璇说了,又问徐妙璇要不要一起回去。   徐妙璇答道:“夫君毕竟是用公差名义,不便携带家眷。我在家侍奉公婆,就不与夫君去南京了。”   南京那边还有别的女人,徐妙璇出于种种原因,不想跟着夫君过去。作为正房的自尊,要见也该是别人来京师拜见她……   果然如同夏言所料的,他推荐了秦德威作为朝廷使节去南京后,就没别人出来争了,也没人反对。   南京庙灾,惊扰了祖宗,这事也不好耽误,所以诏旨就立刻下发,让秦德威上路,作为使节去南京追责并祭祀。   负责出使事务的行人司迅速调拨了随从人员,兵部也发给了勘合,然后秦德威便风风火火的出发了。   南北两京之间这条水道,秦德威走过三遍了,这次第一次是坐官船,沿途都有水驿负责食宿。   按道理说有人管吃管住应该省事,但实际上却比前几次都不省心,实在是沿途官府太热情了。   每到一处停留时,必定有当地的官员出面款待,态度还都非常诚恳,叫秦德威难以推辞,被盛名所累。   想象一下,作为朝廷使节去南京公干,不说昼夜兼程,但也要不停赶路。   所以不管前晚多么累,第二天都必须出发,中间不能耽误,不然就是怠慢王事了。   无论每晚留宿何地,都有公宴款待,让秦德威难以好好休息,但次日又得早早起床走人,简直苦不堪言。   瘫在船舱里的秦德威,开始怀念当年“自由行”的时候。   穿过山东,到淮安时,见到了吴承恩沈坤,到扬州时,见到了李春芳。   这些旧人拜见秦德威时,都有种恍恍惚惚见鬼的感觉。   五年前他们去南京参加乡试时,秦德威还是个十三岁小屁孩,他们还有点长辈的感觉。   到了现在,除了见鬼之外无法形容心情了。   五月二十二日,朝廷特命使节秦德威座船抵达南京龙江关。   那一日,虽然天气开始热了,但从江岸码头一直到仪凤门,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南京守备太监李環、南京守备大臣永康侯徐源、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秦金三个倒霉蛋,一起站在江边最前排,迎接朝廷天使。   秦德威站在船头看了看这“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的阵仗,微微叹口气,人生有得就有失,只怕暂时找不回无拘无束的自由感了。   下了船,与三大员互相见礼,寒暄几句后,秦德威便道:“本官原本想着,龙江关比江东门距离城里较远,所以在此下船方便。   不曾想,还是惊扰如此多父老,让本官十分不能过意。”   南京兵部尚书秦金便答话说:“状元公显耀当世、名垂青史,满城皆以阁下为荣。如今回归故里,百姓踊跃出迎也是人之常情。”   三大员后面,还有一干官吏,以及亲友。   先公后私,与官吏见过后,秦德威就看到了叔父秦祥。   此时秦祥早不当衙役了,一身锦绣员外服,站在人群里宛如个富家翁。   秦德威对叔父深深弯腰行了个礼,让已经适应了一年的秦祥依然感慨万分。   这么个浪荡的大侄子,咋就考上状元了?   此后三大员请秦德威上车入城,这次名义上因为公事来的,所以秦德威不能先回家,要先去遭灾的太庙象征性看看。   归心似箭的秦德威也没法,这就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   他只能招呼了叔父一同上车,在去太庙的路上聊聊家里的事情。   从仪凤门入北城后,沿途地广人稀,多是军营,情况还好。但越往南走,人烟越稠密,街道两边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   秦德威坐在车上,时不时的招招手回应一下父老乡亲的欢呼声,还要与叔父聊天。   一路上主要是秦祥在说,秦德威以听为主。   秦祥先说起了自己:“我去年就脱籍了,把衙役差事让给了你婶娘的侄儿。   想起我活到如今还没种过地,便在聚宝门外弄了二十亩田,没事就去耕耘浇灌,倒也别有乐趣。”   秦德威笑道:“叔父乐在其中就好。”   秦祥又说起另一件大事:“如今咱们秦家主宅换地方了,原来的那些地方无论是青溪宅、三山街宅、还是县衙官舍,都不够用。   所以在武定桥西的河边上,买了一处大宅子修缮,我和你婶娘,以及顾娘子如今都住在那边了。”   秦德威便评论道:“原来的宅子都太小了,换个大的住在一起挺好,互相有个照应。”   其实在秦德威心目中,只有青溪宅小院子才是自己的真正“故居”。   想起这些,他忍不住问道:“如今青溪宅就没人用了?”   秦祥便笑道:“你那个老相好王美人搬到了那里,别人还怎么用?”   都是情债啊,秦德威也不好与长辈聊这些,就又问起儿子的事情。   秦祥十分满意的说:“小魁儿你不用担心,身体极壮实,如今若被扶着时,已经能站起了。”   大名秦国祚的秦氏第三代大郎,因为恰好生于父亲刚中状元的时候,小名就称为魁儿。据说此子乃是应运而生的大富大贵之人,南京城第一著名幼儿。   略略说完家里事情,眼看南京皇城西安门就要到了,秦德威要去太庙,但叔父却不能跟着了。   于是秦德威与叔父都下了车,又对叔父说:“你先回家,等我暂时了却公务再回去。”   秦祥点头称是,转身离开。 第五百一十八章 状元怎么就是你?(上)   秦德威这次回到南京城,想与他聚会的人实在太多了。   可以说全南京城但凡能说得上话的人,都想请秦德威吃饭喝酒。   但无论有多少人等着,秦德威回到南京的第一顿饭,肯定要与守备太监李環、守备大臣徐源、兵部尚书秦金这三大员一起。   倒不是秦德威有求于他们,主要是如果不吃这顿饭,这三个待罪的倒霉蛋就不会安心。   毕竟秦德威是作为朝廷使节来勘察情况的,给京师写勘察报告的也是秦德威。   秦德威倒是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大型木制建筑发生雷击火灾这种事,实在是防不胜防,他们也挺无辜的。   南京这边的宫城格局与京师大体相似,但皇宫里基本维持修缮的也就中轴主殿和庙、社,以及宫墙了,其他地方大多荒废。   看完不太严重的太庙受灾现场,秦德威就撤出了敝旧的皇城。   然后就去了西安门外的内守备厅,与三大员商议祭祀孝陵的事项安排。   等天色黑了后,三大员就在内守备厅设宴,招待秦德威,其余随从都安置到馆舍去。   第一天就这样公事公办的过去了,晚上秦德威没有去馆舍,直接回了家。   其实这个位于武定桥之西,秦淮河南岸的新家,对秦德威而言是很陌生的。   借着月光看到了巍峨的状元石坊,看到了超出普通人家一截的高大朱门,秦德威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叔父很体贴的打发了仆役在门上传话,说今晚不见了,让秦德威直接去休息。   然后就有婢女引着秦德威往后院走,穿过几道厅堂回廊,就看到顾琼枝抱着个周岁幼儿,站在内院的影壁前迎接。   秦德威走过主动道一声:“辛苦了。”   然后好奇地看了几眼这个已经睡着的幼儿,与顾娘子一起往屋里面走。   秦德威在屋里又看了一会儿子,伸手摸了几把,此后又有专门的奶妈和婢女将儿子抱走。   此时就只剩下秦德威和顾娘子两个人了,秦德威再也不讲究形象了,疲惫不堪的倒在床上。   侧头对顾琼枝说:“这地方怪陌生的,直到看见你,才有点自家的感觉。”   顾娘子帮秦德威脱了外衣,答道:“叔父说,只有这样的门户,才能配得上小魁儿。”   秦德威心里觉得,从小养于深宅未见得好,但这么败兴的话不至于说出口。   而且从安全性角度来说,原来那种小宅院,对一个大型钱庄的小主人来说确实比较危险,绑架起来太容易了。   顾娘子也褪去了衣裙,上了床问道:“你这次要在南京留多久?”   秦德威一边慢慢动手找回熟悉感觉,一边回话说:“多住两个月,过了夏天凉快时再走吧。”   顾娘子又问:“那你打算如何安置我们母子?”   秦德威毫不犹豫的答道:“我当然是想都把你们带在身边,但不知你,还有叔父是怎么想的。”   顾娘子叹口气说:“夫君你的变化实在太快了,快的让人目不暇接,简直追不上你的脚步啊。”   普通人的日子,可能几十年都没有太大变化,但秦德威这人,几年时间就天翻地覆,让人无所适从。   如果男人没本事,令人发愁,可男人太有本事,还是令人发愁。   其实对绝大多数南京亲朋来说,秦德威中举后,能先安安稳稳十来年才好。   秦德威大概也感受到了枕边人的惶恐心理,感慨说:“先不急说以后,我现在还有点其他事情想说。”   顾琼枝忍无可忍,抓起了秦德威的把柄说:“我也不急说以后,你先说今晚要怎样!”   秦德威只好翻身,尽起一个久别重逢的丈夫所应该尽的义务。   风风雨雨过后,顾娘子心满意足的侧着头,看着这张熟悉的脸。   她忽然忍不住说出了所有亲朋好友共有的、发自灵魂的一个疑惑:“状元怎么就是你?早些年实在看不出来啊。”   亲朋谁不知道底细,当年这是一个被社学退学、然后学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少年。   但就这样一个少年,居然能考中状元,打破了亲朋们对状元的一切美好幻想。   “睡觉!”秦德威无语,这可真是亲人啊。   顾娘子扯了扯夫君:“再说说话儿啊,难道这么久不见,你就没有什么话跟我说?”   秦德威也侧过身子,与顾娘子脸对脸的说:“我那师叔当了户部尚书,趁着这个机会,在京师把钱庄开起来,你有什么建议?”   顾琼枝忽然觉得,还不如睡觉。   秦德威蹭了几下:“好娘子,你就说说,户部尚书是自己人的机会多难得,不能错过啊。”   顾琼枝懒洋洋的说:“要我说,京师那个地方,根本就不适合经营钱庄,或者说不适合用南京这边的思路经营钱庄。”   然后顾娘子又详细说:“江南这边,无论怎样,各行各业多是民间所为,都是我们钱庄极好的客户。   而在京师,皇店、勋戚实在太多了,而且很多匠户商户都是官营,风气也更浮躁,只怕就没有几个踏踏实实做事业的。   这样的环境,怎么能开我们这样的钱庄?”   秦德威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所以如果在京师那边开钱庄,不能照搬南京这边做法,要有点不同。   主要业务就不是工商户了,一是与江南地方的汇通,二是做官员的生意。而且还要设个规矩,防范来自权贵的风险。”   顾琼枝问道:“你真的想做这种南北钱票汇通的生意?”   交往这么几年了,她发现,小夫君对这种异地汇兑生意,有一种出奇的热衷。   “是啊。”秦德威也没什么可瞒的。   顾琼枝就提议道:“如果你想南北汇通,那首先要保证消息能快速畅通的传递。   我给你出个主意,出钱赞助沿途的急递铺,每处每年给五两,然后允许急递铺投送钱庄的文书就好。”   急递铺就是专门用来传递朝廷公文的,每一二十里设一铺,接力式传送公文。   秦德威默算了下,南北两京之间急递铺大约二百个左右。   假设每处五两,一年一千两,完全承担得起,只要朝廷肯答应。   “真是贤内助啊。”秦德威又开始动手动脚说:“让我再来报答你一次。” 第五百一十九章 状元怎么就是你?(下)   日头渐高,人困马乏的秦德威还在睡眠中。   两千几百里的舟车劳累且不说,昨天下了船后又马不停蹄的去太庙勘察,还要应付南京三大员。   回了家后,又得侍候顾娘子。纵然是铁打的人,也不可能不困乏。   忽然有人摇晃了几下,强行将秦德威从睡梦中弄醒了。   他眼皮都不想张开,只张口问道:“干什么?”   有个可能是婢女的声音答道:“叔老爷在外面喊。”   秦德威实在搞不懂,叔父来吵个啥,原来叔父从不打扰他睡觉啊。   又伸手摸了把旁边,发现枕边人也不在了。   他这才勉勉强强的从床上下了地,披着衣服往外走,听到院门影壁外有人声。   绕过影壁,就看到顾娘子站在院门口,正与叔父说着话。   秦德威打个哈欠,还是很困倦的问道:“叔父有什么大事?定要吵人清梦?”   秦祥看到侄儿,便说:“如今我们秦家也是诗书传家的大户人家了,做人万万不可失了礼数!”   秦德威:“……”   在秦德威印象里,叔父还是个打人技术很“精湛”的衙役。   冷不丁听到一个衙役说“我们诗书传家”,一时间满腹的槽不知从何吐起。   秦祥又说:“昨日是先为公事,所以不用见别人。但从今日算是第一天,你首先得赶紧去探望老师王先生,不要叫别人挑理。”   其实秦德威今天想去找的是王怜卿,但叔父的话又不好拒绝,便先拖延道:“太累太困了,我先睡会儿,补足了精神吃过午饭再出门。”   秦祥催促道:“正式探望亲长,哪有下午去的道理?早去才显得你这弟子不忘本,你别让乡亲们笑话你!”   秦德威有点头疼,这叔父咋变这样了?原来也没这样斤斤计较的讲究礼数啊。   想当年,叔父对自己从来都是“溺爱”,从来都是顺着自己的。   秦德威忍不住就犟了几句嘴:“我在京师时,登大学士、尚书的家门,都只看自己心情!又不是不肯探望老师,晚点去怎么了?”   看着大侄子不情不愿的样子,秦祥叹道:“真是不明白,状元怎么就是你了?就是小魁儿,也比你更像个状元模样啊。”   秦德威忽然懂了,原来自己的地位下降了。   顾娘子轻轻推了一把夫君,劝道:“去吧,早去早回,礼品都帮你住准备好了。”   秦德威这会儿也没睡意了,只得洗漱一番,然后骑马出门,去聚宝门外探视业师王以旌去。   南城这片,都是衣冠、富家聚集之地。   秦德威骑马出去,那效果跟游街示众似的,差点就被几个胆大的妇女从高头大马上扯下来。   他走了几步,有点害怕。便又回了家,换成了带着围幕的马车。   又多喊了几个强壮仆役左右护驾,这才再次放心出门。   长干里,状元塾。   秦德威再见到王以旂,感觉王老师年轻了几岁。   行过礼后,先呈上王以旌王尚书的家书,然后就与老师闲聊起来。   王老师万分感慨道:“真想不到,状元怎么就是你了?”   秦德威从知根知底的亲人们嘴里听到好几遍这话了,忍不住小小的反驳一句:“怎么就不能是我?”   其实王老师听到连秦德威都能考中状元时,曾经产生了一种他上他也行的错觉。   当初如果继续坚持,多几次参加科举,没准也能状元了呢……   按下不切实际的幻想,王老师又道:“托你的福,我的春秋精解终于要刊刻成书了。至此此生无憾矣,立功立德虽然没有,但也算是立言了。”   状元的经学授业老师,那身份当然不一般了。   这两天肯定忙,秦德威本想早点告辞,过几天再来坐坐,但架不住老师太热情,定要留下状元弟子吃午饭。   站在状元塾大门外,跟秦德威回了南京的随从马二请示道:“还要去哪里?”   秦德威吩咐说:“找个地方午睡!”   马二立刻心知肚明,对车夫说:“去青溪那边!”   半个时候后,抵达了金陵四十景中的第四十景,秦德威“原创”的长桥赏姬所在地:长板桥,也是秦板桥的板桥。   前度刘郎今又来,桃花依旧笑春风。秦德威下了车,意态悠闲的步行过桥。   到此游览的士子美人齐齐注目,看着这个用此地板桥做号的人,南京城第一名流,活着的传奇,巨星里的巨星。   秦德威又沿着青溪向北,没走多远就是状元坊、状元巷,都是去年才改的地名。   叩响真正状元“故居”的小门,有个不认识的中年仆妇开了门,疑惑的问道:“你是谁?”   秦德威像几年前一样答道:“小生秦德威,特来拜访王姐姐。”   那中年仆妇睁大了眼睛,通报后连忙将秦德威请了进来。   秦德威站在熟悉的院中,扫视了一圈后,发现这院子已经与隔壁宅院打通了。   中年仆妇解释道:“我家小姐去年将隔壁宅院买下了,与这里连通使用。”   此时忽然从墙的另一边传来了悠扬的管弦声音,还伴随着唱曲的声音。   秦德威穿过新开的院门,来到隔壁院落。   却见五个十二三岁粉嫩的小娘子正聚在一处,有操持乐器的,有练习姿势身段的。   这五个小娘子看到秦德威,你推我让的,又齐齐捂着嘴笑了起来,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秦德威好奇的问:“你们是谁?”   五人站了起来,一起施礼说:“见过秦爹!”   秦德威:“……”   他穿越以来,有过许多种称呼,这秦爹又踏马的是什么鬼?   面对质疑,有个胆子大的答道:“王妈妈让我们这么叫的。”   王妈妈又是什么鬼?按着行规,这几个就算是王怜卿的女儿?秦德威还想说什么时,忽然从房间方向传来了声音。   “你们五个又偷懒?今天的曲目练习完了没有?”   不知何时,身形依旧袅娜的王美人捏着团扇,立在堂前,似笑非笑的看着这边。   那五个小娘子连忙动作起来,四个操持乐器,一个开始演唱:   “糠和米,本是相依倚,被簸扬作两处飞?   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与夫婿,终无见期。   夫君便是米呵,米在他方没寻处。   奴家恰便似糠呵,怎的把糠来救得人饥馁?”   秦德威:“……”   他感觉自己被内涵了,走了过去,不满的对王怜卿问道:“这什么破曲子?”   王怜卿淡定的答道:“《琵琶记》里的一段,你没听过么?这里讲的可是你们状元的故事。”   秦德威虽然没在大明听过《琵琶记》,但大致知道《琵琶记》讲的是什么故事。   一个书生告辞父母妻子去了京师,状元功名到手后娶了别人……   秦德威皱着眉头:“你怎么跟个怨妇似的。”   王怜卿嘴硬说:“没有,奴家哪有资格当怨妇呢。”   秦德威突然拦腰抱起王美人,扛在肩膀上就进了屋子。 第五百二十章 成熟了   渐渐的日头西斜,午睡完毕的秦德威懒得起床,就这么躺着了。   主要是刚才睡觉姿势有点多,现在就完全不想再动了。   有一搭没一搭的与王美人说着话,“你现在养了五个女儿调教,彻底转幕后了?我看这样也挺好的。”   王怜卿在秦德威胸口画着圈圈:“这一年半,除了被小情郎忘掉,也没什么不好。”   秦德威就哄着说:“做人呢,最重要的是开心,别活得像个怨妇。”   王怜卿轻哼一声道:“你让奴家不要当怨妇,是劝我另找个相好的意思吗?”   秦德威连忙答道:“你也太敏感了,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可以去京师找我,何必自己在南京白白浪费一年半。”   王怜卿轻轻的掐了一下秦德威,叫屈说:“大老爷你上下两张嘴皮子一碰,别说得那么轻松啊。   我是南京教坊司所属的乐户,哪能随意离开南京啊?   再说南北两千多里,路上不定有什么危险,我一个弱小无助的女子怎么出行啊,大老爷你放心么?”   秦德威恍然大悟:“那是我错怪你了,我一直以为是你不愿意过来,以后不怪罪你了!”   王怜卿气不过,点了点秦德威额头:“你这状元,是全靠装傻来的吗!非作践奴家跪下来磕头,苦苦求你不成?”   “你想去京师就早说啊……”秦德威说到一半,果断高情商的转折问道:“你养的那五个怎么办?”   王怜卿叹道:“一起带上吧,组个戏班子打发时间,不然我以后还能作甚?以后等我人老珠黄没人要了,还能有几个依仗。”   这么多人啊,秦德威想了想京师那边的住宅,无奈道:“地方又不够了,等回了京师再想法子。”   王怜卿很敏感的问:“不是有个挺大的宅子么,怎得不够了?你到底又有了几个人啊?”   秦德威岔开话题说:“对了!你养的那五个小娘子,能不能改改称呼?又是妈妈又是爹的,听着实在太别扭了。”   王怜卿答道:“我们行院人家里,如果有了收养关系,就是这么叫的啊。你听着不习惯?”   秦德威吩咐道:“很不习惯,改了吧。”   王怜卿吃吃笑了几声,低声道:“但听说有些个人,就喜欢被小美人叫爹呢。”   秦德威身心俱疲,连忙道:“有话好好说,别开车!”   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便下床回家。   等到了家,二话不说先招呼烧热水洗澡,里里外外洗干净了,才回房间去。   和顾氏一起逗弄大儿子时,听到婢女进来禀报说:“何先生请老爷去外书房。”   秦德威对家里人事还不甚清楚,疑惑的问道:“哪个何先生?”   婢女介绍说:“是一个松江府的秀才何良俊,在南京别无生计,托了松江冯家介绍,投奔过来做门客,帮着叔老爷迎来送往,以及代笔文书。”   对这个名字,秦德威数年前便早有耳闻,如今也算是缘分了。   去了外院书房兼会客厅,果然看到个三十来岁的读书人,气质也是十分儒雅。   寒暄几句后,何良俊便指着桌案上一尺多高的帖子说:“今日有如此多的拜帖投进来,如何处置,须得东主拿个主意。”   秦德威叹口气,既然回了南京,这些人情世故都是躲不开的。   徐老指挥家,县学同窗们,府衙县衙,魏国公,南京六部……   就对何良俊拱拱手说:“就请何先生你看着回复和安排吧,按亲近顺序列个时间给我就好。”   随后秦德威与叔父一起用了晚饭,回到自己卧房。   脱衣上床,便主动对顾娘子说:“来,继续说说钱庄的事情,昨晚都没说透彻,今晚仔细聊聊。毕竟事关咱们家的财富,万万不可轻忽。”   顾琼枝狐疑的看了丈夫几眼,心里只能“呵呵呵”了。   此后一连半个月,秦德威疲于奔命,陷入了仿佛无穷无尽的交际和应酬当中。   穿越后,他也算在南京生活了几年,但却从来没有觉得如此辛苦过。   在别的任何地方,他或许都可以闭门谢客,唯独在南京不行。   或者说,如果没有中状元,他也许还能使用高冷人设,摆出名士孤高的架势,但中了状元后,那就不行了。   整个南京城里,连个打对台的人没有,真是寂寞如雪啊,秦德威有时候忽然开始想念顾老盟主了。   但人总是要被迫成熟的,秦德威感觉自己这次回南京,就是被人情世故磨平了棱角。   开始带着虚假的面具,与形形色色的人说着言不由衷的客套话,无法再像当年的江东小霸王一样锐气了。   所幸很多应酬场合,可以携王怜卿出席,便在家里家外两个女人之间,自然而然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在外面交际时,时间是属于王怜卿的,回到家里时,时间是属于顾娘子的。   有日秦德威与王怜卿同车而回,王美人忽然说:“奴家突然觉得,不脱籍也挺好。”   秦德威醉醺醺的笑道:“这是什么傻话?还是怪罪我还没办事?”   王怜卿有点留恋的说:“若还属行院人家,便可以抛头露面的在外面陪着你玩乐,如果脱了籍变成良家,还有这样的乐趣吗?”   秦德威拍着大腿叫道:“美人言之有理,今后若没了花榜红人身份加成,让我也感觉少了很多情趣啊。”   王美人忽然有一种将情郎踢下车的冲动,男人这种生物实在太贱了!   开玩笑归开玩笑,脱籍的事情还是要办的,不然王怜卿就无法离开南京,跟着秦德威北上的话就成逃户私奔了。   秦德威次日便去了南京礼部走动,秦淮旧院乐户归南京教坊司管辖,而教坊司又属于礼部。   所以想给王美人办理脱籍的事情,绕不开礼部。   这可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大明户籍一般情况下就是定死的。   军、匠、灶、乐这些户籍种类,世世代代继承,很难改换门庭。   所以王怜卿这种身份,真不像小白电视剧里那样,随便掏钱就能赎身。   如果不是秦德威自认面子大,帮人改户籍这种事想都不会想。   其实另一种办法就是帮王怜卿隐姓埋名的逃户了,但秦德威显然犯不上冒这种风险,被发现后会影响仕途。   此时南京礼部尚书也是个“老熟人”,前吏部左侍郎周用周大人。   就是上次大廷推时的那位主持人,被推出来接任了南京礼部尚书。   秦德威投了帖子进去,不多时就被领了进去,周尚书就在公堂接见。   虽然素不相识,但都是刚从北边京师过来的,秦德威觉得还是很有共同语言的。   寒暄了几句后,秦德威就说明了真正来意:“南京乐户有一女子,秉性良善,不愿陷入乐籍,还望大宗伯高抬贵手,给她一条生路。”   周尚书公事公办的回复说:“户籍等制,乃祖宗法度,世代相传,岂可轻易变更!如果都如同秦翰林这样开口,那还要什么户籍区分!”   秦德威十分愕然,向来能言善辩的他竟然一时间失语。   这次回南京以来,秦德威遇到的都是阿言谀词,从来没有人顶撞他。   所以秦德威此刻真的没想到,周尚书如此不给面子,语气完全没有通融余地。   大家都是刚从京师来的,为何一点情面也没有?   秦德威又行个礼说:“此事虽难,还请大宗伯通融一二!”   周尚书挥了挥衣袖:“通融不得,改户籍就像是改命,岂能轻易施为?秦翰林还是多将心思放在公事上吧!”   秦德威一时也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为什么不卖自己面子?   按道理说,周用从周侍郎升格成周尚书,他在背后还用了力,指示桑御史在大廷推上提名周尚书的。   其实秦德威也不可能是全知全能,知道所有信息。   当初大廷推结束后,周用本来是没太多感想的。   从吏部左侍郎变成南京礼部尚书,等于是用实权换取级别跨越,又离苏州老家近了,至少不算亏。   后来周用与同乡大学士顾鼎臣复盘时,才发现了问题所在。   周用今年六十一,资历算是很深,先前又担任吏部左侍郎,也堪称第一侍郎。   那么许赞当上吏部尚书,空出了户部尚书的时候,如果给周用运作时间,凭借他自身资历,再加上大学士顾鼎臣的支持,是非常有可能补位户部尚书。   但偏偏周用被提前推举为南京礼部尚书了,然后又没有给周用反应时间,王以旂就被闪电般的廷推为户部尚书。   所以复盘完毕后,周用就感到自己可能亏大了!户部尚书本来极有可能是自己的,但最终却只捞到个南京礼部尚书!   然后他又进一步怀疑,自己被幕后黑手秦德威算计了,故意先廷推他去南京礼部,此乃调虎离山之计!   如果秦德威知道周用有这个心思,只能大喊冤枉,他秦德威又不是神仙,哪能精准的算计到一切?   就算上次大廷推,也是走一步看一步,一开始也根本不可能料定最后结局。   程序走到廷推周侍郎去南京那一步时,根本还没想到户部尚书的问题!   但周尚书不可能明明白白说出自己的猜疑,所以这些误会几乎是注定无法解开的。   秦德威与周尚书话不投机,便起身告辞,又去王怜卿哪里,将情况说了。   王美人担忧的问道:“这可如何是好?难道你又想与周尚书掰掰手腕?”   秦德威便劝慰道:“咱如今到了这个地位,打打杀杀的什么的已经过时了,毕竟也没有深仇大恨!   再说这里是老家南京城,还是要讲究个和谐的!我先问问别人,有没有能与周尚书说得上话的,请他做个中间人。   同时再打发人去苏州,看看再周尚书的老家里,有没有能说上话的,实在不行把文征明搬过来说情!   所以你不用担心,只要人在官场,就逃不出一个人情世故,问题总能解决的!”   说完这些,秦德威越发的自我感觉成熟了不少,开始懂得因势利导,运用人情规则这种柔性手法来解决问题了。   说来也巧,又次日时,南京三巨头派人来通知秦德威,祭祀孝陵的工作准备完毕。   秦德威这才记起,自己这次回南京还是有公事的。   见到守备太监、守备大臣、兵部尚书三巨头时,秦德威便打听说:   “你们谁与礼部周大宗伯相熟?或者知道谁与大宗伯熟识?我要向大宗伯讨一份人情,需人帮忙。”   三巨头都是伶俐人物,闻言便笑道:“此事好说,帮你打听就是。”   虽说秦德威级别远低于他们,但秦德威身份是使节。   最关键是太庙受灾的事,还要靠秦德威妙笔生花帮忙减罪。所以这点忙,必须帮。   此后时间进入六月酷暑,天气炎热,秦德威就减少了应酬,安心居家。   他计划的是八月出发回京师,所以此时并不着急,先过了暑期再说。   正当此时,突然有朝廷旨意到南京,勒令才上任一个多月的南京礼部尚书周用致仕闲住。   秦德威惊诧莫名,这什么情况?有这么巧合吗?经过细细打听,才知道了点内幕。   原来南京守备太监请周用周尚书议事,但被拨来充当轿夫的军士心疼周尚书年老体弱,过西安门时没有下轿,直接抬着周尚书进了皇城。   于是守备太监李環弹劾周用,狂悖无人臣礼!   而且还有件事,魏国公在城郊莫愁湖边雅集,邀请周用周尚书去主持。   但周尚书出三山门时,仪从傲慢骄横,不肯遵守“官员出城必须登记”的规定,与守城门的官军大打出手!   于是守备大臣永康侯徐源弹劾周用,肆意妄为擅闯关禁!   类似的事情还有几件,无一例外都被弹劾了,所以周尚书就被勒令退休了。   秦德威久久无语,他当初对三巨头说起周尚书的事情时,绝对不是这个意思啊。   他只是想像个成熟的普通官僚一样,找个中间人,帮自己去说情而已!   怎么大家就不能像他一样成熟的解决问题,还把自己的意思曲解成这样了?   这口锅,他不背!   但南京城里又多了一件谈资,众人纷纷感慨,小霸王终究还是小霸王啊。   他的都市传说或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第五百二十一章 都有光明的未来   当南京三巨头重新出现在秦德威面前时,秦德威感觉自己实在无话可说,但又不得不说点什么。   想来想去,他便责问道:“你们有点过分了,事情何至于此?   周尚书与我只是有些误会,说开了就行,何须罗织罪行多方弹劾?”   守备太监李環说:“我们只是按着秦翰林你的心思,想找点把柄弹劾周尚书,以此警告而已。   谁想到秦翰林更厉害,直接让周尚书罢官了,这哪能怪我等。”   感觉又被甩了一大锅,秦德威十分疑惑不解:“李公休要乱说,周尚书罢官与我何干?怎能撇到我身上?”   李公公言简意赅的答道:“从京师传来消息,是夏阁老力主将周尚书罢官的,顾阁老没拦住。”   以秦德威的政治敏感性,只用说这么多,就足以让秦德威理解内涵了。   两个月前,夏师傅和顾鼎臣一起入阁。一个官阶高,一个资格老,必定要掰掰手腕,决定一下话语权大小。   都知道,内阁大学士在名义上权力是一样的,但具体谁大谁小,都需要靠自己去争。   这个时候,顾鼎臣的同乡周尚书就成了新阁老角力的牺牲品,被夏师傅成功拿来立威,于是顾鼎臣便输了这阵。   京师那边不明真相的人,总以为是秦德威回了南京也不安生,故意给夏师傅千里送人头。   秦德威长叹一声,他不想再解释什么了,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解释都没用。   只能无力的挥了挥手:“诸公高义,本官记下了!”   南京三巨头要的就是这句话,大家齐心协力卖了你这么大面子,你秦翰林不领情不行!不能让大家白辛苦!   此后秦德威为南京庙灾之事上奏朝廷,定性说:“不测之变实在人力难防,守备官员亦难辞其责。”   而朝廷处置结果是,南京的守备太监、守备大臣、兵部尚书,各自罚俸半年。   到此公事基本完毕,秦德威终于让其他官员高兴了一次。   而王怜卿这边就基本能确定下来,脱籍后会跟秦德威北上。   转眼间到了八月,天气渐渐凉爽,秦德威便开始准备返回京师,计划过了八月十五就出发。   在中秋夜,秦德威、顾琼枝、小魁儿与叔父一家人同坐院中赏月,其乐融融。   有些事情,终究还是要开口的,秦德威对叔父秦祥说:“再过几日,我便要返回京师,想着带顾娘子和小魁儿一起走。”   本来挺开心的秦祥拉下了脸,闷声说:“你们可以走,让小魁儿留下。”   顾琼枝默不作声,就看着秦德威。   秦德威劝道:“这哪行?长期与父母分别,对幼儿不好。”   如果只让小魁儿留在南京,岂不是成了留守儿童。   秦祥反驳说:“怎么就不行了?独自在外地做官,妻儿留在老家的人比比皆是。   别人不说,就那位冯老爷,妻儿不也一直在松江府吗?   难道小魁儿留在南京,我还能亏待了他?这是我的香火。”   秦德威与叔父说了几句,奈何不得,只能暂且按下话题,想着过几日再说。   就在这时,顾琼枝突然有些恶心,捂着嘴干呕了几声,又对秦德威说:“算算日子,该来的没来,或许身子里又有了。”   秦德威:“……”   这啥体质啊,太能生养了吧?   北边徐贤妻都快焦虑了,身子一直没反应,这段时间与王怜卿没少耕耘,同样也没反应。怎么种子全都在顾琼枝这里发芽了?   秦祥顿时喜笑颜开,连声道:“好!好!多子多福!”   先前的一切争论都毫无意义了,顾琼枝再次有孕,那就不可能让她舟车劳顿,只能连带长子一起,继续留在南京家里。   回了屋后,秦德威安抚顾娘子说:“明年朝中应该没有大事,等我想办法再回南京。”   顾琼枝既因为怀孕感到骄傲,又有几分忧愁:“郎君此去,只怕最少又是一年分别,可我也没剩几年好时光了。”   秦德威也没法,这就是经常令古人所唏嘘的宦游。   南北两京之间的交通条件还好,那些老家在云贵的才更麻烦。   他提笔给顾娘子留了一首临别小诗:“江南红豆树,一叶一相思。红豆尚可尽,相思无已时。”   临走之前,最后一顿宴席是与徐世安、高长江、邢一凤等几个关系最近的人吃的。   秦德威问道:“尔等将来可有什么志向?”   邢一凤刚从丁忧守制里解脱出来,很坚定的说:“继续读书,准备明年乡试!   连你秦板桥都能考中经魁和状元,我就不信我考不中。”   又是一个感觉秦德威拉低了状元下限的亲友,毕竟当年考秀才时,还是邢一凤指点的秦德威答卷。   秦德威不想与邢一凤说话,转头问高长江:“那你呢?”   高长江也跟着说:“我也要准备乡试,连你秦板桥都能考中状元……”   忍无可忍的秦德威一巴掌拍过去,打断了高同学的话,你高长江自己是什么水平心里没数么?   别人可以说状元怪话,你高长江没资格!   然后又喝道:“我看你别考了,没前途!秀才功名也够用了,不如当个儒商!   你若有心,就多学习下钱庄事务,将来有大用!”   高长江抗议说:“我也有家业要继承的。”   秦德威便道:“那我跟你爹说去,这酒楼的家业不用你继承了!”   然后秦德威又问奶兄弟徐老三说:“你打算如何?”   徐世安叹道:“这几年算是玩够了,你不在南京时,也怪没意思的。   我倒是有个念头,把那梁惠王捡起来再读读,考个武举试试,说不定我能拿个武状元呢。”   对此秦德威赞赏道:“没错!你可终于成熟了!天下那么大,趁着年轻多出去看看!   考武举也是个路子,将来四方多事,总有用武之地。”   最后秦德威举起酒盅,祝福道:“你们志向无论文科、武科、经商,都有光明的未来!”   嘉靖十五年的八月二十日,秦德威又一次告别南京,带着王怜卿和她的五个“女儿”北上京师。   比起来的时候,回京师的队伍壮大了许多。   不只是多了王怜卿这伙人,还有一批钱庄业务骨干,准备在京师开个新号。 第五百二十二章 私事很多   九月中旬时,秦德威一行沿着运河抵达了通州。还是老惯例,休息一晚后,弃舟登车。   被派了打前站的马二又从京城出来,到通州迎接秦德威,在路上禀报着关键信息说:   “李小娘子那家人已经随着辽东班军,到了京师,他们如今正住在西跨院。”   秦德威叹口气,人多了也是麻烦,如果李小娘子还没到京师,可以先把王怜卿安置在西跨院。   可李小娘子一家人既然已经先占了,那只能另外找地方安置王怜卿。   如果不想搬家,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东边隔壁宅子买下来安置王怜卿,然后打通了。   咦,好像也有个穿越者这么干过,好像还动用了大学士去“说服”对方卖房。   京城居,大不易啊,尤其是高档坊区的。   马二由衷的感慨说:“小的总算明白,为什么老爷在南京不肯收留柳月姑娘了。”   就目前这状况,再多一个女人,只怕小秦老爷要疯。也幸亏顾娘子这次没过来,不然更疯。   由此马二得到一个人生经验:如果想收很多女人的话,不要找太出色的,不然哪个也不能委屈,就很难安顿了。   可惜对大多数人而言,这条经验或许没什么卵用。   秦德威一边发愁,一边吩咐道:“那你就速速先去城里,告诉陶道长,借他地方用一下!”   显灵宫那边地方不小,也有独立院落客房,距离家里又近,秦德威就打算让王怜卿暂住那里。   这种事并不奇怪,这时代借宿宫庙寺观的情况太常见了。   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马二得了命令,又回城去提前布置。   等进了京城,秦德威就暂时无法分身了,他作为使节要先去销了公事。   所以只能先让王大、马二两人负责安顿王怜卿,以及带来的钱庄业务骨干。   再回到家里后,秦德威拜见完父母,又回了自己屋里。   他一边与徐妙璇说着家里的事情,一边想着各种需要处理的问题。   冷不丁的听到徐妙璇问了句:“京师好,还是南京好?”   秦德威虽然长途跋涉后身体累,脑子还是很清醒的,完美的答道:“你在的地方最好!”   看了看日头,今天还有点时间,秦德威又往外走:“我再出去一下。”   徐妙璇连忙拉住丈夫问道:“你还去哪里?”   秦德威说:“我去找陶道长问点事情!”   徐妙璇叹道:“你这就是不问苍生问鬼神,回来后居然先去找陶老道。   还是说,有的人就那么好,叫你一刻也放不下?”   秦德威发誓说:“你别瞎想,谁也没有你好!我真有正事找陶道长!千真万确,不然你跟我一起去?”   徐妙璇松开了夫君说:“好了好了,我正好先洗个澡,你早去早回!”   秦德威到了显灵宫,既没有去客房,也没有去偏院,真的直奔后殿去见陶老道。   陶仲文很诧异,你秦德威回京师,先来见他这个老道作甚?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陶仲文都排不到前面啊。   秦德威没管那么多,问东问西的与陶老道密谈了一番,才彻底放了心。   有些事情,就怕被蝴蝶效应整没了,不问问不放心。   把家里是事情略略过了一遍后,及到次日,秦德威去了翰林院报道,表示已经出差回来了。   状元厅里,两个同年庶吉士赵贞吉和许谷正在埋头苦干。   毕竟奉命修订《皇明宝训》的是秦德威,所以大量相关资料都堆放在状元厅。   他们这两个被秦德威忽悠来当苦力的,也就只能来这里工作了。   秦德威踱步进来后,随口问道:“这几个月过去,你们整理的如何了?”   许谷答道:“高皇帝宝训预计十五卷,已经修订完八卷,约摸十万字。”   秦德威点点头,“甚好!将草稿给我,等我回了家审阅录写。”   好久没见,自然也是要聊聊天的,秦德威坐下后,又问道:“这几个月,朝中情况如何?”   赵贞吉和许谷都很意外,没想到秦德威会问这个。   在他们认知里,秦德威认识那么多大佬,如果想了解近期朝廷情况,何必问他们两个还在翰林院学习的新人。   但对秦德威来说,那些大佬人物利益牵扯太多,说出来的话往往不够客观。   而赵、许这样在翰林院埋头学习的新人,还没有被彻底污染,说话更客观可信点。   还是许谷答道:“近来朝局平稳,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这并不是许谷迟钝或者不敏锐,确实从嘉靖十五年到嘉靖十七年之间,是嘉靖朝难得的一段平稳期。   秦德威又追问道:“有没有大人物之间发生争执?”   在平稳的局面,也免不了会有这种事,多掌握点信息不是坏处。   许谷继续答道:“前两月夏阁老和顾阁老争了几回,不过已经平息了。”   结果不言而喻,肯定是夏师傅强势,顾鼎臣弱势。   但赵贞吉想起什么,说了件其它事情:“听说最近王浚川公与武定侯有争端,与你似乎还有点关系。”   王浚川公当然是王廷相,提督京营大臣,武定侯就是第一武臣郭勋,提督京营总兵官。   王廷相怎么与郭勋打起来了?秦德威疑惑的说:“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这几个月都不在京师!”   赵贞吉补充说:“为的是督造火器的事情,自从你那新式火炮试制成功后,朝廷下令大批制造,第一批预计是三千件。   这差事自然是由军器局承应,原本应由工部和王老大人共同督造,但武定侯郭勋联合了兵部,要抢这个督造新式火器的的职责。”   秦德威听了后,只觉得这个郭勋真是蛋疼,简直没事找事。   你一个武勋得了皇帝恩宠后,不去安享富贵,招惹文臣干什么?   仗着当红就与文臣抢食吃,几年后你不死谁死?   秦德威一边想着,一边撇清说:“我只管研发火器,没参与过这大批量制造的事情。   所以王前辈与郭勋的争端,其实与我关系不大。你们要搞清楚,王前辈是王前辈,我是我,不要混为一谈。”   秦德威这样说,倒不是对王廷相有什么意见,而是有意识的在“小弟”们面前,树立起自己是“独立山头”意识。   他,秦德威,并不是大佬们的附属挂件!   不过秦德威才说完,就听到门外忽然有人高声招呼说:“秦板桥在否,听说你从南京回来了?”   谁这么不懂礼貌,在翰林院里如此大呼小叫?   随即就看到一员正二品大佬走到了屋门口,不是王廷相又是谁?   秦德威吓了一跳,你王廷相好歹也是当前朝廷“十人团(三个大学士加外朝七卿)”之一,这样不顾体面的出现,是要做什么?   赵贞吉与许谷脸色怪怪的,想起刚才秦德威的故意撇清,又看看放低身段的王廷相,感觉上了生动的一课,莫非这就是政治?   秦德威连忙起身相迎:“老前辈怎得来了?让我有失远迎!”   王廷相没进来,就站在门外,环视四周,颇有感慨的说:   “老夫路过翰林院,想起了三十四年前馆选为庶吉士,在翰苑学习的时光,所以情不自禁的进来看看。   那一科状元的是康对山,老夫就是在这里与他谈诗论文,共同名列七才子。”   一般其他衙署官员,可能都不好意思进翰林院,毕竟这里是文人歧视链顶端的存在。但王廷相曾经当过庶吉士,没这个顾忌。   秦德威“呵呵”一笑,开口道:“还以为数月不见,老前辈是来看我的,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王廷相进了屋,“说是看你也不算错,听说你回来了,也就顺便来状元厅坐坐!”   赵贞吉与许谷对视了一眼,正想主动回避,却被王廷相拦住说:“老夫许久未曾与年轻才俊清谈,今日正好一起亲近亲近。”   随后王廷相与秦德威谈天说地,问起了一件事情:“你曾经说过,还要制造威力百十倍的千斤重炮,此时可当真?”   秦德威如实答道:“那样的重炮与佛郎机炮截然不同,从工法到使用方式都大不相同。   目前也没有可仿制的原型,研制起来更费料费时,绝非轻易就能完成的。   而且皇上命我编书,要占用太多精力。所以等过了今年,到明年再想想法子试制千斤重炮,但什么时候能成,真不好说。”   王廷相一边闲聊,一边喝了杯茶,然后就走人了。   这让秦德威莫名其妙的,他还以为王廷相会说起郭勋,结果一个字也提。   难道真就是来看看的?还是故意让别人看看的?   只要王廷相不提,秦德威也就暂时不想了。   不是秦德威冷酷,他现在还有很多人要拜访,还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考虑,精力实在有限。   朝廷虽然没大事,但他的私事却很多!   又交待了两个编书苦力几句,秦德威就也离开了状元厅,去拜会张老师。   秦德威行个礼道:“数月不见,老师风采越发的好了!我观老师红光满面,应当将有喜事啊!”   张学士责问道:“那周尚书怎么惹到了你?让你如此不留余地?朝中老人对你多有怨言,你们好歹都是南直隶的。”   秦德威无可奈何的答道:“说出来您可能不信,那其实是一个误会。事情的缘起要从一个秦淮河上的美人说起……”   张学士挥挥手说:“知道我不信就不要编了,我也不想听。”   秦德威还解释了一句:“而且老师你们外省人可能不懂,这跟南直隶没关系。并没有一个南直乡党,各府都是各玩各的。”   从翰林院出来,秦德威就去了户部,找自己鼎力扶持的大司徒王以旂办事。   “你说在京师办一个钱庄?”王大司徒有点不明白的问:“你想开钱庄就开,需要与户部说?”   秦德威解释说:“南京那边只需要借官府的势,与其他人做生意就足以赚钱。   但在京师借势没用,必须要直接与官府做生意,所以才需要户部照拂。”   又怕王大司徒不明白,秦德威举了个例子说:“就比如匠户,当年从太宗营造京师开始时,定下的制度就是各地匠户轮班到京师服役。   但因为道路遥远,后来有的匠户在京师服役完后,不愿意再折腾回原籍,有的匠户在原籍不愿意去京师。   情况逐渐演化后,留在京师的匠户承应所有朝廷差役,靠着朝廷养着,但却失去了自由身。   而那些原籍匠户也不用千里迢迢去京师服役了,只需要每年缴纳代役银钱即可,但却获得了自由身。   所以如今情况,京师匠户和江南的匠户虽然同为匠户,但却已经成了两种人。   在江南,钱庄可以把钱借给匠户,帮助他们开店铺工场,但在京师就行不通。   这就是两地差异了,所以想在京师开钱庄,根本不能照搬金陵那边的模式。”   一边是教科书上的资本主义萌芽发源地,一边是封建势力大本营,这样的道理讲了也没用,就不对王师叔说了。   王以旂大致理解了意思,又道:“其实京师这里也有些钱庄,但营业都很简单,连金陵源丰号那样的都没有。   合作也不是不能试试看,但若你在户部这边开了一个口子,别人肯定会效仿跟风,到那时你还是很难办。”   王大司徒有个潜台词没明说,你秦德威在金陵可以横行霸道,先用物理扫除竞争对手,再用新模式树立起极高的行业壁垒,但在京师绝对行不通。   秦德威完全不在意的说:“我所想的,当然是独家生意,别人想学都学不了!   比如户部在江南的税关、抽分局、宣课司收上来的银子,直接送到南京源丰号钱庄即可。   然后户部就能在北京钱庄这边如数取出,不用再千里迢迢的押送银两入京,能省去多少人力物力?”   在嘉靖十五年,这样的异地汇兑真是闻所未闻,王以旂忍不住质疑道:“这能做到?”   秦德威斩钉截铁的说:“肯定能做到!但一开始数目不用太大,先慢慢来。”   二百年后山西票号能做到的事情,没道理他这个穿越者做不到,而且参考了很多近代银行元素设计的钱庄。   王以旂又问道:“户部度支你也知道,都是在江南收银,在京师支出。   你要想做这样生意,在南京那边就只进不出,京师这样只出不进,又如何平衡?”   秦德威嘿嘿嘿的笑道:“江南出身的官员多啊,做官赚了钱,不都得往老家送吗?   这样又是京师收银,江南支出了,不就与户部平衡了吗?京师的生意,说白了就是官府和官员。”   王以旂:“……”   难怪秦德威说,在京师开钱庄,完全不能参照金陵的模式。此子的心思,实在是让常人难以揣度。 第五百二十三章 一万亩很多吗?   锦衣卫衙署北镇抚司,已经晋升为指挥佥事的陆炳坐在前堂明间,目光在进进出出的官校身上逡巡。   很多人活得像条咸鱼,是因为没有目标,或者知道自己不可能达到目标,就懒得费劲了。   但陆指挥不是这样的人,对他而言,几乎不存在遥不可及的目标。   他知道,自己与别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只要自己肯努力,就一定有回报。   只要他的能力足够,就一定会获得相匹配的权力地位。   虽然未来是属于陆炳的,但作为一个才进来几年的新人,陆炳并没有太被锦衣卫老人们放在眼里。   主要也是大家不清楚陆炳的具体来历,不知道这是皇帝奶妈的儿子。   厂卫里知道陆炳真实背景的,只有掌卫指挥使和东厂厂公。   在大部分厂卫老人眼里,陆炳只是一个出身于潜邸的、好运的小子。   而且陆炳的父辈也不是老人圈子里的,没有那种老锦衣卫官几辈凝聚的交情。   所以陆炳始终融不入老人圈子,他很不服气,决定开始培养自己的根基。   这也是对自己能力的一种锻炼,只有能力持续获得进步,将来才能承担更重要的工作,成为掌卫事指挥使王佐的接班人。   陆炳计划要先拉拢一批人,都是像他一样的年轻官校,最好是没多大背景的那种,然后逐渐形成属于自己的少壮派势力。   这时候,一个目标人物出现在陆炳的视野里。   这个人比自己小好几岁,平事做的都是在东厂与锦衣卫之间跑腿的差事,同样不受老人们看重。   陆炳站了起来,拦住了另一个指挥佥事徐妙璟,开口道:“如此庸庸碌碌的日子,你难道不想有所改变吗?”   徐妙璟一脸懵逼,很想礼貌的问一句“你喝了多少?”   作为经常往来于锦衣卫北镇抚司和东厂的人,他当然认识陆炳。   只听陆炳继续说:“如果你不甘心于平凡,因为找不到出路而苦恼,或者被老人压制不得施展,不妨与我聊聊,只有我们年轻人才理解年轻人。”   这些话对于一个十八岁小伙子,应该是很有煽动力的。   但很可惜,徐妙璟虽然年轻,却饱经姐夫“摧残”,对各种忽悠话术身经百战,不说免疫也差不多了。   徐妙璟答话说:“虽然在下也想与陆兄深谈,但厂公说,等我到了东厂,也要与我谈谈话,所以不好让厂公久等。”   陆炳:“……”   锦衣卫里果然藏龙卧虎啊,随便拦住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年轻,居然也有单独与厂公谈话的实力。   徐妙璟想起什么,又说:“等我见过厂公,请你喝酒。”   陆炳点了点头,“也好!”   徐妙璟说要见厂公,真不是说辞,他与陆炳分开后,就走出了锦衣卫,直奔东厂而去。   然后就很顺利的,被领到御马监掌印兼东厂总督秦太监面前。   秦太监貌似漫不经心的问道:“秦德威从南京回来了?他有没有新的火炮计划?”   徐妙璟只当秦太监这是要搜集情报,也没什么不能回答的,“目前还没听说,最早也得明年了。”   秦太监又问起另一个事情:“今年他从御马监借了一万亩草场试验,以后还用不用了?”   这个徐妙璟没法回答,只能说:“下官也不甚清楚。”   秦太监貌似很不满的说:“早就说了,让他把万亩草场租下来,这样都省心!   现在什么都是未知,那这永定河草场明年还给不给他留?如今京师周边近处,已经没多少可供他试验火炮的地方了!”   徐妙璟补救说:“据下官所知,秦德威心心念念千斤重炮,必定还会动手研造,迟早要试验的。”   秦太监又道:“那秦德威确定还要继续研制火炮?胆子当真不小!   听说试制火炮是个很危险的事情,一旦遇上炸膛非死即伤。”   徐妙璟笑道:“秦公有所不知,秦德威对自己性命看得很重,不会轻易涉险。   在试验时,秦德威从不靠近炮身。向来躲得远远的。”   秦太监拉下了脸:“那我出于公心,愿意将万亩草场租借给秦德威,为何始终推辞不受?莫非瞧不起咱家?”   徐妙璟连忙道:“绝无瞧不起的意思,主要是实在太多了,受之有愧。”   秦太监很豪横的说:“一万亩很多吗?御马监所属草场,共计两万六千顷,也就是两百六十万亩!   一万亩所占大小,连其中百分之一都不到,就算送出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徐妙璟:“……”   他真不知道这个数据,乍然听到御马监竟然拥有多达两百几十万亩土地,真是被震住了。在此背景下,一万亩确实也不算什么。   当初朝廷搬到京师后,御马监养马数万匹,使用草场数千顷。   随着时间的推移,如今御马监养马只有数千匹了,但所占据的草场面积却增加到了两万六千顷,每年创收十万两。   在徐妙璟认知里,送地就是秦公公向姐夫这个超级潜力股卖好。   秦太监对徐妙璟喝道:“你去告诉秦德威,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日后如果这些草场被别人拿走开垦种粮,他没地方试验火炮时,后悔也来不及!京城周边近处可没有别的空闲地方了!”   徐妙璟就是不能理解,秦太监为啥这么着急送地?   如果真想帮秦德威,只要御马监继续把地空着就行,犯不上送出去。   秦太监叹口气,最近风声不太好,不停的有官员弹劾御马监占地问题,司礼监那边似乎也在配合,揪住这件事不放。   本来御马监占了两百几十万亩地,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真要追责也不该追到他秦太监头上。   偏生就有人眼红御马监的实力,想拿着这个做文章,烦不胜烦。   万一事情不可控,秦太监有壮士断腕的决心。   但在壮士断腕之前,也不能白亏了啊,预先偷偷转移一部分地产出去,也是人之常情。   可惜这份好意,秦德威理解不到,反而有点不屑一顾,总觉得地皮没什么大用。 第五百二十四章 欺人太甚!   徐妙璟从秦太监这里出来后,当晚又与陆炳等几个年轻同僚喝了一顿酒。   到了第二天,徐小弟才有时间去找秦德威,帮着秦太监传话。   此时虽然日头已高,但又旷工的秦德威人困马乏,甚至还没起床。   所以是徐妙璇先出来,与徐妙璟说着话,反正是亲姐弟,没什么好避嫌的。   徐妙璟发现,姐姐一边说话,一边揉着手腕,疑惑的问道:“大姐你怎么又手酸了?”   徐妙璇无奈的说:“你姐夫什么都好,就是太费手了。”   结婚前手酸,结婚后还是手酸,甚至比婚前还变本加厉。   秦德威打着哈欠出来,对徐妙璟说:“你大早晨的过来,有什么要紧事情?”   徐妙璟将一万亩地的事情说了说,秦德威恍然大悟,难怪秦太监这么大方。   原来御马监这几十年来圈地太丧心病狂,在京城周边占了二百几十万亩。   关键是土地不仅仅是土地的问题,还有附带的赋役问题。在二百万亩北方田地上,还有几万户人家。   所以御马监“草场”已经严重影响了京师地区的政经,现在有点天怨人怒的意思。   在秦德威印象里,确实有个御马监占田被收回国有的事情,具体细节则忘了。   所以秦太监可能是觉得大势不可阻挡,提前散掉一部分土地,换取利益也好,卖人情也好,都是很明智的做法。   但秦德威作为一个穿越者,以及本时空的金融资本家,对这年头的土地实在没多大兴趣。   距离京城二十里,又不能开发又不能炒价,遇到天灾就歉收。增值不说快慢,几乎就没有。   不过现在家里不是自己一个人了,秦德威转头对徐妙璇问道:“你觉得如何?想不想要?”   徐妙璇毫不犹豫的说:“应该要。”   秦德威很诧异徐妙璇的果断,又问道:“你有什么道理?”   徐妙璇就答话说:“我知道夫君觉得田地赚钱太慢,管理麻烦,但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啊。   夫君就没想到过,一万亩地可以招徕二百户人家耕种。按照每户五人计算,总计可以有一千人,三四百健儿。   这一千人都是附属于你的人,甚至可以说庇护在你名下,可靠性忠诚性都有保障,难道这不是万亩田地最大的价值吗?”   秦德威愣了愣,他还真忽略了这个情况。   主要是穿越后一直生活在金陵这样的大都市,没直接接触过土地和佃户,所以思维上没往这方面想过。   徐妙璟也说:“那地方位置不错,就在永定河边,取水极其便利。”   水?这个字又让秦德威陷入了沉思。   他这段时间有空时,偶尔也会考虑技术发展问题。在现有条件下,水力就是一个很重要的动力。   别的不说,炼钢铁的鼓风机就可以用水力,而永定河就是京城周边最大的一条河流了。   人力和水力,综合考量完毕后,秦德威拍案道:   “行!这份好意就接着了!如此风水宝地,与其让别人浪费,还不如由我来开发!”   就然穿越到封建社会,那就别矫情了,有机会当个大地主就当吧。   而且如果手里没有试验田,以后怎么引进番薯土豆等新物种?   徐妙璟无语,土地给了你就叫开发,给了别人就是浪费?   不过对这种秦氏风格的言论,徐小弟已经习以为常了,只是莫得感情的说:“那我便回复秦太监去了。”   临走前,徐妙璟又说:“现在每次早朝缺人太多,皇上很生气。   我听说要开始清点整顿了,所以下面这几次朝会,姐夫你不要再缺席!”   又过得两日,九月十五是早朝日。   秦德威想起徐妙璟的话,就摸黑起大早,进宫去参加大朝会了。   上班摸鱼可以,但千万别顶风作案。   本来波澜不惊的朝会,却因为一道诏书,在大臣心里引发了惊诧。   退朝前,嘉靖皇帝下诏,由武定侯、提督京营总兵官郭勋、兵部尚书张瓒督造火器。   满朝文武都知道,关于督造火器这个差事,王廷相和郭勋一直在角力,没想到就这样出了结果。   当然只说谁输谁赢,也犯不上让众人惊诧。   现在问题关键在于,王廷相是一个文臣,官至正二品的顶级大员,居然在政务争夺中败给了郭勋这样一个勋贵。   要知道,大明文贵武贱趋势已经将近百来年了,文臣一直压制着武勋!   而且督造火器本该是属于文官的政务,却被武勋抢走了,怎能不让众人惊诧?   在这个背景下,王廷相这次真是输得脸面无光,威望大跌。   就连秦德威也非常错愕,他之前袖手旁观,一来是于己无关,涉及不到自己利益;二来根本没想到过王廷相会输。   因为王廷相本身就是老资格大佬,还是夏言的政治盟友,怎么可能争不过郭勋?   但意外还偏偏就发生了,秦德威都能想象得到,对王廷相而言是多么奇耻大辱。   哎呀,好歹也是这么多年老交情了,于情于理应该去看望一下。   王老前辈在这个低落的时候,一定很需要来自忘年小友的安慰啊。   想至此处,秦德威便顺路买了两包果脯,拎着去了王廷相家。   他知道,王廷相今天肯定只在家里,哪里也不会去。   可王廷相今天闭门谢客,连秦德威也被拦在了大门。   “秦翰林勿怪,我家老爷说了,今日就不见外人,还望秦翰林海涵。”门子很礼貌的说。   秦德威指着自己说:“难道我是外人?”   门子苦笑道:“我家老爷还说了,心情正不佳,怕见了你后心情更坏。”   秦德威无语,说的他秦德威是来看热闹或者只会让人生气似的。   “你再去通报下,就说我真心前来看望!”秦德威说。   王家门子拗不过秦德威,只好进去通报。没多久,又出来将秦德威领了进去。   王廷相在书房等着,秦德威行了个礼,又看了几眼,感觉王老前辈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颓废。   便开口道:“看老大人气色如常,我就放心了。”   王廷相冷哼道:“老夫当年与刘瑾恶斗时,从庶吉士直接外放,辗转数十年才回京!眼前这点挫折,又算得了什么!”   秦德威附和着说:“是,是,老前辈百折不挠,真乃我辈楷模!   再说郭勋与老前辈你都是为了公事,谁来督造火器都一样,于公能有什么区别,不须耿耿于怀!”   王廷相就很不满了:“你真是来安慰老夫的?”   秦德威小心的问道:“晚辈哪里说的不对?”   王廷相有点生气的说:“什么叫都一样?老夫与郭旭张瓒那些人怎么能一样?   这次大批量制造火炮,涉及巨量银钱和人力、物资!   郭勋张瓒等人皆是贪财之辈,若由他们经手,花销至少翻倍!   也就是五万两成本翻成十万两!你居然还认为老夫与郭勋没区别,真是叫人生气!”   秦德威只能又劝道:“现在说这这些也没用,就算花销翻倍了,那也是公款。   既然不归老前辈所管了,就不要想着心疼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次小负真不算什么!”   不知道哪句话又触动了王廷相,深深的叹口气说:“这次胜负,其实没什么道理可言。   全因为郭勋更受天子宠信,所以完全输在了君恩上。纵然老夫更有道理,但也敌不过郭勋几句话。”   秦德威下意识就接话说:“皇上本来就是一个变量,你们非要把他当个定量。   还是说,你们离开想象里的明君就不会办事了?一点独立人格都没……”   忽然感觉王老前辈脸色逐渐变难看了,秦德威就高情商的来了一个硬转折:   “所以晚辈我想来想去,都怪夏阁老!比较君恩时,他这个宠臣居然比不过郭勋,才拖累了老前辈你!老前辈不必太过于介怀,都是队友不给力!”   王廷相挥了挥手说:“行了行了,老夫知道你的心意了!   但这件事也不能怪夏桂洲,技不如人而已!也是我们大意了,没让你直接参与进来。”   秦德威又下意识的接话说:“是啊,没了我就不行……”   王廷相脸色又黑了,“你到底是不是想安慰老夫?如果没有别的话说,就告辞吧!”   秦德威立刻正色道:“今日前来,只想与老前辈说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王廷相不动声色的回应:“你这是劝老夫暂且忍耐?这可不像你的作风,还是你只会劝别人忍耐?”   秦德威便开始分析说:“其一,诏书刚发出来,再次与郭勋针锋相对,只会让皇上更为不喜,认为是针对皇上来的。   甚至会刺激皇上产生逆反心理,反而故意偏袒郭勋,更增大报复难度。   其二,新式火炮的大批量制造,涉及大明武备,乃是军国重事,不可轻忽。   既然钦定了郭勋督造,你若还不停针对郭勋,反而影响火炮制作进程,损害公事。   而且这也很容易成为因私废公罪名,毁损老前辈你的形象。   其三,现在正是郭勋提防心最强的时候,即便老前辈有报复,也很难得手。   不如过一段时间,等候郭勋更加狂妄以及麻痹大意,到时候他自取灭亡!”   秦德威说的头头是道,王廷相也连连点头。   从这次事件的前后来看,秦德威终于像是一个成熟的人了。   在之前,秦德威克制住了乱插手的欲望,没有像过去一样,遇到热闹就冲上去。   虽然秦德威摆出了事不关己的状态,但王廷相很欣慰的认为,这是政治成熟的表现,终于明白自己的边界所在。   而在今天,秦德威居然明白忍辱负重的道理,劝他王廷相顾(避)全(敌)大(锋)局(芒)。   王廷相认识秦德威六年了,放在以前,这种态度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与此同时,秦德威也松了口气。   他确实也担心王廷相忍不了奇耻大辱,头脑发热的撕咬郭勋,这样自己也不好不帮忙了。   现在自己下决心接收万亩土地,是从御马监手里分地,都是个很敏感的问题,过程也要尽可能低调。   所以秦德威并不希望最近自己被关注到,更不希望节外生枝的事情打扰自己。   感觉今日该说的都说了,也跟王廷相达成了一致,秦德威就打算起身告辞。   正在这时,忽然门子来禀报说,有个叫赵四的仆役,来给秦德威送信件。   秦德威吃了一惊,连忙让人把信件传递过来。   他今日留了赵四负责看家,但赵四却这样跑过来送信,必定是有什么急事。   拆开信件看去,原来是徐妙璟手书的,里面写道:“武定侯郭勋向圣上奏讨永定河土地两万亩!”   真是欺人太甚!秦德威大怒,抬头就对王廷相说:“晚辈突然又有点新的想法了!”   王廷相莫名其妙:“你说。”   秦德威冷冷的说:“尚书云,除恶务本!我等怎能眼睁睁看着,郭勋这样贪财纳贿的小人狼子野心,扰乱朝纲?”   王廷相:“……”   秦德威拍案而起,义正词严的喝道:“第一,越纵容郭勋,让他越膨胀,最后造成的危害越大!   老前辈你怎能为了一时毁誉,担心被人说是挟私报复,就畏手畏脚?   第二,一个武臣胆敢侵夺政务权力,实乃不两立之大事,我看此风断然不可长!   我猜测,或许是陛下有意拿郭勋试探,想做一个新尝试!   所以必须尽快反制,让陛下知道此举不可行,悬崖勒马迷途知返!”   秦德威脸色变得有点快,前后两套说辞切换的如此娴熟,让王廷相久久无语。   又忍不住反问道:“你刚才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又作何解?”   秦德威慷慨激昂的说:“从小利而言,或许十年不晚,自身也更稳妥!   但从大义来说,我等不能故意养寇为患,顾小利而失大义也!”   “所以,郭勋到底对你干了什么?”王廷相真正好奇的是这个。   秦德威义愤填膺的说:“人人皆知老前辈你与晚辈的关系,郭勋依仗皇上恩宠,如此欺侮老前辈,那就是打我秦德威的脸!   如果没点表示,只怕满朝文武,都不会将我放在眼里了!”   王廷相很别扭的说:“那我可谢谢你了!” 第五百二十五章 此际偏思汝   常言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那被抢一万亩沿河好地,又是什么感受?   王廷相感受到了秦德威的气势,忍不住又说:“郭勋此人不法之事很多,贪权纳贿、私纵营兵、侵吞空饷皆有,皇上应该都知道。”   秦德威当然听得懂,王廷相的意思就是如果拿这些罪名去攻讦郭勋,未必有用。   作为皇帝最信任的勋贵,这些问题也动摇不了郭勋。   当年大礼议时,武定侯郭勋是第一个、也是最坚决支持皇帝的勋贵,这就是郭勋敢于叫板文官的底气。   甚至还有传闻说,嘉靖皇帝想加封郭勋为国公,这样殊荣也是独一份的。   “所以你还是要三思而后行。”不知不觉反过来了,王廷相开始劝秦德威稳住。   秦德威轻蔑的道:“既然郭勋这么跳,那就弄点皇上不知道的,忍不了的罪行。”   王廷相疑惑的说:“郭勋这人精明得很,从来不触及皇上底线,还能有这样的罪行?”   秦德威冷笑几声说:“莫须有。”   王廷相:“……”   每当秦德威口里蹦出这三个字时,就仿佛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威力无穷的绞索。   王廷相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还是在嘉靖十年,这三个字绞死了应天府尹。   后来这三个字还绞死过前南京兵部尚书刘龙,去年殿试前还绞住了前首辅张孚敬。   正当王廷相陷入回忆杀的时候,秦德威忽然又问:“我到京师时候不多,对郭勋不甚了解,这个人很贪财?”   王廷相非常肯定的说:“郭勋此人喜好富贵气象,贪财挥霍,京城路人皆知。”   秦德威又道:“那张延龄是不是还关在天牢里?”   王廷相莫名其妙的,正说着郭勋,怎么忽然又说起了张延龄?   张太后的弟弟张延龄,嘉靖十二年时被下了天牢,曾在天牢和秦德威短暂共处过。   至今还处于监押待斩状态,一直关在天牢里,而且看不到放出来的希望,基本上就是以天牢为家了。   秦德威想着什么说:“你可是刑部尚书,张延龄想在天牢里舒服点,并且不被暴毙的话,总要听你这刑部尚书的话吧?”   王廷相沉默片刻,才道:“先明说了,违法乱纪的事情,老夫绝对不做!”   秦德威轻笑几声说:“没什么,就是在违法乱纪的边缘试探几下!老前辈你害怕什么啊?”   王廷相总觉得自己认识了秦德威后,就开始朝着晚节不保的方向一路狂奔……   与王廷相说完事情,秦德威便大摇大摆的从王廷相宅邸出来。   王廷相还在书房中恍惚的时候,门子忽然跑过来,禀报道:“秦翰林临走前,在门外写了首词!”   王廷相闻言连忙出门,果然看见自家外墙上多了一首词。   又细看去,题目为《醉落魄·咏鹰》,这是一个很少见的词牌。   “寒山几堵,风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无今古。   醉袒貂裘,略记寻呼处。   男儿身手和谁赌,老来猛气还轩举。   人间多少闲狐兔,月黑沙昏。   此际偏思汝。”   王廷相看着看着,不禁哑然失笑。   却说秦德威写完了词,又回到自己家里,徐妙璟还在等着。   见姐夫回来,徐妙璟急忙说:“郭勋向皇上奏讨土地两万亩,包括了我们预定的永定河边那一万亩。”   勋贵、太监向皇帝奏讨土地这种事情,其实在大明很常见,京师周边的勋贵庄园都是这么来的。   有的时候罚收一批,又赐给另一批,也算是动态调节了。   就是没想到,郭勋这次奏讨土地,居然与秦德威的“目标”冲突了。   但也算是情理之中,毕竟京师周边可供赐予的“公共”土地很少了。   永定河边这片“草场”,从位置到面积都是最佳之一,郭勋当然也能看出好来。   “姐夫你说如何是好?”徐妙璟问道,这件事情其实徐妙璟比秦德威更上心。   秦德威闻言便指示说:“郭勋要给就给他,谁也不要拦着!”   徐小弟大惊:“就这?其实秦厂公说,可以帮着向皇上婉拒郭勋的无理请求。”   秦德威仍然毫不在意的说:“不必劳驾秦太监了,我自有主意。”   徐小弟几乎要急眼了,从椅子上蹦起来说:“难道这地就不要了?”   秦德威这样清流文臣不好在京师收地,所以会借用徐小弟这个武勋的名义来操作。   这几天徐小弟一直在做着庄园大地主的美梦,田连阡陌、豪奴成群、淳朴小村姑……反正绝对不愿意醒过来。   秦德威一巴掌拍上去,斥道:“淡定!没说不要!只是什么也不用你做,回家等着去!”   回家是不可能回家的,徐妙璟就去了东厂,向秦太监回复去了。   “什么也不用做?”秦太监十分疑惑,秦德威这么大方的吗?   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暂时就先放下了。最近秦太监正和司礼监几个人撕逼,还是先顾着这边。   自从著名诗人秦德威“功成名就”,不再需要靠诗词扬名后,他作品数目就少了很多。   做人,就是这么实在。   而且像大部分老前辈一样,进入翰林院后的秦德威开始醉心于传说中的“应制诗”。   这让无数诗词爱好者捶胸顿足,诗霸真是为了一棵树,放弃了一片森林啊。   写在王廷相家门口的这首《醉落魄》,算是秦诗霸近期难得公开发表的非应制作品,顿时就吸引了全京城文坛的目光。   京师官场中人阅读理解能力都不差,联想到郭勋和王廷相的事情,这首词便显得意味深长了。   “人间多少闲狐兔”指的就是郭勋,“此际偏思汝”就是王廷相心情写照。   至于题目里的“鹰”,更不言而喻。   所以总结一下中心思想,这就是一份秦德威的宣战书!而且表达出了对“狐兔”极度轻蔑!   虽然秦德威的欠打是不分敌友的,放技能经常也是不分敌友的AOE。但是这一次,大部分文官都支持他。   毕竟武定侯郭勋抢了王廷相和工部督造火器的差事,挑战的是全体文官的底线,只是一时奈何不得郭勋而已。   皇帝偏袒郭勋,弹劾也没用,为之奈何?   秦德威站出来向郭勋宣战,也算是顺应民心了。 第五百二十六章 祖传手艺(上)   对于秦德威的战斗力,朝堂没有人怀疑。他向郭勋宣战,也没人当成笑话。   所以几乎满朝文武都关注着秦德威了,但秦德威却一直在家闭门不出,风平浪静的样子。   别说秦德威本人,就连可以跑腿送信的仆役,也很少有出门的。   这就不是风平浪静了,简直就像是一潭死水!   与秦德威关系不错的那些人,也完全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的蛛丝马迹,完全没有与秦德威有联络的迹象。   这就让憋足了情绪看大戏的人,产生了巨大的疑惑。   你秦德威就算战斗力再强,也得有点准备工作吧?   多多少少也要串联同道,拉几个帮手,提前拟定预案,商量所有对策吧?   这日又是上朝的日子,大臣从各处向长安右门汇聚,并在这里登记然后进入皇城。   灰蒙蒙的凌晨雾霭中,有人站在门洞前,双手拢袖,傲然肃立。   其他大臣认出此人是谁后,无不在心里小小的惊呼,这不是秦德威又是谁?   这是他在家里藏身几天后,近日第一次公开亮相。   有的人登记完后便进去了,有的人留了下来,好奇的围观。   忽然秦德威开口对着一个方向喝道:“郭勋!”   原来是武定侯郭勋来了!   郭侯爷虽然年过六十,但身体强健,骑着马来的。   他翻身下了马后,闲庭信步去登记了,然后又不紧不慢的往门洞走,于是不可避免的与秦德威接近了。   秦德威主动开口道:“我在此好言劝一句,烦请君侯辞退督造火器差事,如此可既往不咎。”   武定侯气定神闲的看了眼秦德威,淡淡的反问:“不然呢?”   秦德威答道:“勿谓言之不预也。”   郭侯爷轻蔑的叱道:“别在这里装腔作势笑掉大牙!回翰林院写你的文章去!”   秦德威暗藏威胁的说:“不与你做着无用的口舌之争,若有胆量,你就把着督造火器事务不放。”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郭侯爷被秦德威这样“逼迫”,不可能示弱。   便针锋相对说:“那可巧了,我今日还真想着,该向圣上奏报这批火器制造的详细方略了!   我倒要看看,到底能有什么勿谓言之不预的事情!”   然后武定侯粗暴的抬起手,推开挡路的秦德威,昂然从城门洞走进了皇城。   简直笑死人,数十年来多少大风大浪都见识过了,还能怕了你一个翰林。   本侯爷在皇上心里的地位,比你想象的还要高!   众人都不明白,秦德威为什么要在长安右门外堵郭勋,说着空洞无力的话,眼看还落了下风,跟送脸上门似的。   “秦翰林加油啊!”人群里,有人忍不住叫道。   秦德威朝向声音来源方向,随意挥了挥手,然后也走进了城门洞。   太阳渐渐的升高,文华殿里正在举行小朝会。   文武官员分列班位,气氛一如既往的庄严肃穆。   领了督造火器差事的郭勋出列,正在侃侃而谈:“京中工匠多年管理不善,如今也是多有缺额,不敷使用。   如今各省都指挥使司皆设有军器局,各地军户中也设有军匠,可调拨军匠赴京充役。   一来补充工匠缺额,早日造完本次火器,二来节省许多工匠造办银……”   秦德威从班位里出来,对嘉靖皇帝行礼道:“下臣有话要说。”   嘉靖皇帝盯着秦德威看了几眼,忽然金口玉音说:“上次经筵你没有来?”   秦德威:“……”   皇帝突然跑题,应该怎么办?会不会被拉下去打廷杖?好紧张,但又有点小期待是为什么?   所幸嘉靖皇帝对秦德威观感还不错,没有继续刁难,又开口道:“有话讲来!”   秦德威才得以继续奏对:“臣欲提醒陛下,武定侯已然具有了谋逆造反的根基。”   众人:“……”   秦翰林你这话如果算是弹劾,那水平太低了,严重不符合你的实力,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而期待值已经拉满的王廷相差点昏倒,你秦德威神秘兮兮的“莫须有”就是这?   郭勋毫无畏惧,气势汹汹的对嘉靖皇帝奏道:“秦翰林这是凭空诬陷,伏请陛下做主!”   秦德威很莫名其妙的对嘉靖皇帝补充说:“只是说武定侯具备了谋逆造反的基础,并没有指控武定侯造反。   所以这并非诬陷,而是陈讲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以此提醒陛下,尽为人臣之责而已。”   郭勋便抗议道:“那也是危言耸听,蓄意抹黑!”   秦德威没理睬郭勋,继续奏道:“郭勋身为京营总兵官,提督了军器制造,奏讨京郊数万亩土地为私人庄园,听说最近又想接手张家的余盐生意!   臣每每思及此事,便不寒而栗!”   郭勋想抢话头,急忙说:“陛下……”   秦德威立刻反唇相讥:“我还没有讲完,莫非郭勋你不想让我说完?”   郭勋不敢再随意打断了。   秦德威趁着别人还没想透,迅速继续说:“原本军器制造皆是文臣督工,与武臣分开。   如今让武臣郭勋督造,又引入外地军户军匠,这岂不就成了郭勋的私人部属?   在京师,这些外地军匠无依无靠,除了听从郭勋还有什么办法?   所以郭勋只要有心,完全可以做到私藏一批军器,甚至是火器火炮!”   众人只觉得,秦德威这段说话说的太诛心了,但却没想到,更诛心的还在后面。   “郭勋奏讨数万亩土地做庄园,也是个造反谋逆的好主意。一来可以隐藏精锐私兵,二来藏匿军器!”   “别忘了,郭勋本身还是提督京营的总兵官,听说私自役使大量军士!   而且郭勋最近又企图从张家手里接收长芦盐场的余盐买卖,把持北方私盐销运!   那么将来郭勋必定不缺钱财,遍及北直隶、山东、河南的眼线和爪牙更是少不了的!   京营、军器、近郊大庄园,北方私盐,桩桩件件总合起来,不知陛下是否高枕无忧,反正下臣我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   郭勋终于有点气急败坏,“污蔑不实!谁想接手张家余盐了?”   秦德威对郭勋答道:“你看在场的大臣们,有一个肯相信你的吗?何况这是张延龄自己说的,姑且信之吧。”   众大臣没有帮郭勋说话的,主要是郭勋贪财好利之名,人人皆知。   若说郭勋觊觎张家的余盐生意,只怕也是空穴来风其必有因。   张家一直是北方最大的私盐贩子,拥有合法“余盐”牌照。   如果不是郭勋这种级别的势力,一般人真接手不了这个盘子。   郭勋如果想发财,确实接手张家余盐也是最快速的方式。   这是双赢,郭勋为什么不去干?   王廷相终于放下心来,果然踏马的是秦家祖传手艺“莫须有”啊。 第五百二十七章 祖传手艺(下)   而且王廷相终于也明白,秦德威先前为什么询问郭勋是否真有贪财之名。   秦德威又对郭勋道:“在陛下面前,请你如实回答,有没有派人去看过张延龄?”   郭勋不敢撒谎,刑部尚书王廷相还在这里呢,撒谎就是欺君之罪了,只能说:“有此事。”   看过张延龄的人多了,这本来不算什么大事。   张家是京师首富,数十年积累,手里无数庄园、店铺。   现在张家败落,张延龄关在天牢出不来,张家就像一块大肥肉,京师里有势力的勋贵们谁不想切一块?   秦德威就不再问郭勋,但已经足够众人自动脑补了。   这个时候,很多聪明人也渐渐的醒悟了。   难怪秦德威公开题词宣战之后,什么动静也没有,好像什么都没有准备。   使用这“莫须有”的技能,还要什么准备啊,一张嘴就足够了。   不过秦德威这个“莫须有”,说得大家都有点猝不及防,嘉靖皇帝也有点懵。   按理说,亲信武臣被这样肆意泼脏水,嘉靖应该生气,但秦德威却又是打着“我为了皇帝好”的旗号。   别人都没说话,还在心里不停考量。   郭勋倒是没慌,秦德威说的就是离谱,自己怎么可能造反?自己可是皇帝最亲信的武臣勋贵!   要是因为这么离谱的空口白话,就处置自己这个亲信京营总兵官,那嘉靖皇帝就是个傻子!   便又对嘉靖皇帝奏道:“光天化日之下,秦德威胆敢指鹿为马!再请陛下做主!”   这意思很明显,嘉靖皇帝如果要替郭侯爷做主,就该惩罚秦德威胡说八道!   于是秦德威又继续火上添油,一本正经的奏道:“臣设身处地的,站在郭勋的位置上,替郭勋研究了一下方略。   外地军匠到了京师,成为郭勋部属,私藏一些火炮也就顺理成章了。   郊祀天地的时候,藏在城外郭勋庄园的死士私兵倾巢而动,事先架起火炮对准。   等陛下和百官出了城,进入火炮射击范围就开始轰击。   然后郭勋可以利用私役军士强行关闭城门,阻断城里城外。   再之后,郭勋可以从家里拉出火炮,对宫门轰击,打破后便可纵兵入宫。   只要允许抢掠,必定有大量附贼之众!占据宫中,另立新君,未尝不可。   而且那时候,与京师最近的北直隶、山东、河南各地必定谣言四起。   私盐贩子都是凶悍恶徒,此时若截断驿传,叫京师与外省消息不通。   然后再四处流窜杀人放火,周边各省不得安宁,就顾不上京师了!”   众人:“……”   刚才本以为已经体验到“莫须有”的精髓了,没想到更精华的还在后面。   郭勋那些事,包括被皇帝信任成为京营总兵官,抢督造火器的差事,奏讨土地搞庄园,为了赚钱接手张家私盐生意。   一件件分开看真的也没什么,大都是勋贵身上常见的事情。   却没想到被秦德威总和起来,再用造反逻辑串联起来后,竟然恐怖如斯!   众人下意识的细想了一下,秦德威所说的造反策略,对郭勋而言确实也都是非常具备可行性的。   也难怪刚才早朝前,秦德威站在长安右门堵郭勋,故意刺激郭勋。   就是为了引导郭勋为了面子,在朝会上说火器制造的事情,这样秦德威借题发挥起来更顺利。   最后,秦德威掷地有声的说了一句总结:“所以,臣所忧虑的事情,郭勋绝对有能力做到!”   虚假的莫须有:凭空捏造诬陷栽赃,指控别人造反。   真正的莫须有:虽然你没造反,我也不是污蔑你造反,但你确实有能力造反!   这跟皇帝宠信不宠信你没关系,是另一个维度的事情了。   这么多年众人也都摸透了,嘉靖皇帝不是宠溺安禄山的唐明皇,本身就是个多疑猜忌没安全感的性格。   满殿鸦雀无声,连小声的议论都没有了,这事儿大家都不敢轻易说话。   雾草!郭勋终于开始慌了,连他自己也开始不由自主地琢磨开,他是不是真有造反的实力?   不能想这个!不能让皇上产生任何忧虑!   郭勋也顾不上秦德威了,伏地连连叩首,额头砸着地面金砖,砰砰作响。   拼尽全身力气,只说了九个字:“臣赤胆忠心,神人可鉴!”   旁边秦德威幽幽的说:“看史书,那赵匡胤也说自己是个忠臣啊。”   郭勋没心思与秦德威斗嘴,又对嘉靖皇帝叩首道:“实乃莫须有!”   郭勋在武官里算是有文化的,不然怎么编《大明英烈传》?   他当然知道“莫须有”这个典故,所以就拿出来用上了,意在表明自己的无辜。   也许是博学多才的郭侯爷想借着莫须有,来内涵秦德威的姓,而且也是个江宁籍的秦姓。   旁边的秦德威又幽幽的说:“郭勋好大的胆子,竟敢自比岳武穆?”   众人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秦德威这句话有什么内涵,细品过后,就差点绷不住了。   如果郭勋用岳飞自比,那么祖传姓秦的是谁不用说,可郭勋的宋高宗又是谁?   想跟秦德威斗嘴,郭侯爷也未够班啊。   “秦德威闭嘴!退下!”宝座上的嘉靖皇帝暴怒道,不过众人都听出了几分焦虑的意思。   秦德威刚退回班位,立足未稳,就听到宝座上皇帝又喝道:“秦德威哗众取宠,危言耸听,搅乱朝仪!叉出去廷杖二十!”   惊……吓,来得如此突然!   秦德威还没来得及谢恩,就被如狼似虎的值殿锦衣卫官按住了,拖着就往外走。   嗯?嘉靖皇帝疑惑的扫了一圈大臣,很不对劲,怎么没有站出来求情的?   往常无论是打谁廷杖,总有其他大臣出面阻拦求情,谁还没几个亲友?   为何这次文魁状元、著名诗人、科举门面、翰苑清华秦德威要挨打了,一个帮秦德威求情的都没有?   嘉靖皇帝的多疑性格实在忍不住这种魔幻反常,对距离最近的首辅李时说:   “秦德威虽口不择言,但向来是少年赤子之心,朕或许过于苛责了,李先生以为如何?”   李首辅奏对道:“陛下有心琢玉,臣等乐见其成。”   嘉靖皇帝:“……”   李时李首辅,乃是著名的老好人,与世无争,大隐于朝,连这样一个老好人都不帮秦德威求情?   嘉靖皇帝突然感觉,有点琢磨不透这帮子大臣的心态了。 第五百二十八章 命运悲剧   御马监太监兼东厂总督秦福站在午门外,享受着秋日阳光。   今天天气确实不错,令人舒适,秋天不愧是京城最好的季节。   每当有朝会时,秦太监都会站在这里值守。   此时正在文华殿进行的小朝会,有轮班的司礼监太监列席旁听。秦太监作为厂臣虽然有权势,但并不上殿。   当然秦太监站在午门外,也不是闲的没事遛弯散步,同样是职责所在。   一是在君臣聚集朝会时,东厂总督坐镇午门,方便监视内外关防,以策万全;   二是便于随时接收上谕,毕竟在朝会上皇帝会经常发出诏旨,很多都需要东厂办理。比如出去抓人、问话、监刑之类的。   而且皇帝有时候也会传召东厂太监,咨询一些情报信息,或者与大臣奏报互相佐证。   以上几条,就是秦太监虽不上朝,但要守在午门外的意义。   当然秦太监不可能是一个光杆首领,还会有一些锦衣卫官在场,随时等候皇帝的诏令和秦太监的指派。   对锦衣卫官而言,这也是历练和积攒功绩的机会,万一哪件事办得让皇帝高兴了,那不就发达了吗?   据说出身于潜邸的锦衣卫指挥佥事陆炳,今天就在午门外值班。   老锦衣卫们看不上四年前才入行、升官还贼快的陆炳,那陆炳也懒得逢迎讨好老人了。   那么大家就别硬凑到一起了,各玩各的吧。   所以与陆炳一起来午门外值班的锦衣卫官,清一色的都是少壮派年轻人,比如另一个指挥佥事的徐妙璟。   不知为啥,徐小弟总觉得自己这个指挥佥事没有同样官职的陆炳硬气。   而且徐小弟有个直觉,陆炳和自家姐夫两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之处,就是无法用语言表述出来。   如果徐小弟转世到五百年后,又熟知游戏和网文的话,就知道这个词叫做“金手指”。   秦太监感觉朝会时间也差不多了,今日看来太平无事,正要与两个年轻人谈谈心。   忽然有人从午门左掖门的门洞里疾步走出来,对秦太监禀报道:“上谕!打左赞善兼修撰秦德威二十廷杖!”   秦太监:“……”   这什么情况,小兔崽子不是挺机灵的吗,怎么就逆了龙鳞呢?   那人又催促道:“罪臣就在后面,立刻准备行刑!”   秦太监回过神来便问道:“只打廷杖,不用向罪臣问话?”   那人又答道:“圣上没下旨问话!”   于是秦太监稍稍放心了,只打廷杖,不用审问,说明事情并不严重。   而且只有二十下,真不算多。皇上大概就是一时想不开气不过,打完就完了,没什么后患。   如果非要揪着审问什么,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不多时,秦太监果然看到几个值殿官军,并押着去年的状元公从门洞里出来。   也不用多交代什么,一切都有公事公办的流程。   秦德威迅速扫了几眼午门外值班的人员。哟呵,熟人真不少!   徐小弟就不说了,站在当中的这位公公,不就是最近屡屡向自己释放善意的秦太监吗?   而且徐小弟身边的那人,不就是天下第一奶兄陆炳吗?   虽然三年前闹出过小误会,但自己替陆炳解了围,算是有一丁点香火情,犯不上把自己往死里打吧?   至少没有仇家,秦德威彻底松了口气,估计自己应该能轻松过关了。   他很知道,锦衣卫打廷杖是一门专业技术,让你生就生,让你死就死。   有时看着重,其实轻;有时看着重,那就是真的重。   当然无论如何,表面看着必须重,否则无法向皇帝交待,所以一定要打出动静来。   如果打人看起来轻飘飘的,那么倒霉的就是行刑之人了。   秦德威还在想着廷杖小知识时,就被直接按倒在午门外偏东的青石板上。   大明打廷杖的场面一般是太监监刑,锦衣卫官动手。   秦德威这样的体面人,纵然是挨廷杖,那也不是一般小校有资格打的,须得由锦衣卫官来行刑。   秦太监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心内五味杂陈。   也幸亏是自己监刑,不然换成个心有歹意的,情况就真不好说了。   锦衣卫指挥佥事陆炳拎着刑杖,站在秦太监面前请示。   秦太监扬了扬下巴,很娴熟的下达指令道:“着实打。”   着实打,悠着点;用心打,往死里打。这些暗示,锦衣卫官和穿越者都知道。   陆炳眉头紧皱,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还是提着刑杖走到了秦德威身边。   “着实打”三个字,让秦德威彻底放心了。   美滋滋的开始盘算着,挨完廷杖后用什么宣传策略,如何借着廷杖刷一波声望。   他偶然扭头回望了一眼,眼角瞥见行刑之人已经站在身旁,高高举起了刑杖。   突然想起什么,秦德威慌了,连忙叫道:“先住手!听我说!”   陆炳又迟疑了一下,给了秦德威继续喊出下一句的机会。   又听秦德威叫道:“可否换个四十岁以上的卫官行刑!这个太年轻了!”   陆炳脸皮抖了几下,有点难堪,又有点羞恼,放下了刑杖。   雾草!秦太监意识到问题所在了,他刚才关心则乱,居然忽略了!   打廷杖确实是一门专业技术,但也需要长时间的磨练!   这陆炳才来锦衣卫几年,也没怎么打过廷杖,哪有什么技术可言?   “着实打”和“用心打”的区别,估计陆炳只是脑子里知道。   如果是往死里打还好说,但“着实打”这样举轻若重的技术,陆炳估计真不会!   难怪刚才陆炳一脸为难,欲言又止的!   秦太监迅速环视了周围一圈,发现今天来值班的锦衣卫官,大都是陆炳拉拢的“小兄弟”,全比陆炳还年轻!   看起来经验丰富、手里可能有技术的老手,一个都没有!   秦太监差点就一个冲动,派人紧急去锦衣卫,喊几个打廷杖的老手过来!   但是历经多年宫斗锻炼的秦太监,硬生生的用理智遏制住了自己这个想法!   不可以这样!   这么多耳目在这里看着听着,如果刻意去找老手,那就是欲盖弥彰!   到时人人都知道,自己不在乎天子脸面,故意轻拿轻放秦德威!   更别说文华殿皇帝那里,还在等回奏!只说耽误时间,就是自己的罪过!   秦太监心如绞痛,壮士断腕一样的对着陆炳吼道:“你愣什么!动手!”   他害怕,自己再瞎琢磨下去,不但会耽误时间,万一克制不住自己犯下滔天大错,就全完了!   听到秦太监的“呵斥”,陆炳默默的叹口气。   秦状元勿怪,不是咱不想留情,是真的不会“着实打”技术啊!   他无奈的重新举起了刑杖,咬咬牙,狠狠的用力打了下去。   行刑打廷杖,不但是惩罚罪臣,同时还是打给别人看的!   关系到天子的威严和脸面,绝对不能表现的太轻了,甚至还要打出动静打出威风!   陆炳技术不行,不会“举轻若重”,他用力打下去,如果看起来很重,那就真的是很重了!   “嘶……啊!”趴在青石板上的秦德威忍不住惨叫一声。   秦太监又想背过身去,但还是忍住了,作为监刑太监,怎么能不睁大眼睛盯着看呢?   陆炳打了十下,又将刑杖递给徐妙璟,“换你了!”   按照规矩,为防止行刑者轻放罪臣,每打十下就要换人。   陆炳对徐小弟也是好意,动手行刑也是一份资历业绩,所以将刑杖递给了徐妙璟。   徐妙璟手持刑杖,看着惨叫的姐夫,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秦太监面色狰狞的喝道:“继续!”   徐妙璟闭上了眼睛,同样的狠狠用力,将刑杖砸了下去!   姐夫原谅我!挨廷杖是你们文官的荣耀,与其被别人下手,还不如让我亲手把荣耀送给你!   惨叫声渐渐变小,不知是适应了疼痛,还是没了力气叫。   秦太监头脑一片空灵,进入了神秘莫测的哲学领域。今日悲剧,是谁的错?   皇上错了吗?没有。   皇上明显只是想小小的惩戒一下秦德威,又不是真的想狠打,能有什么错?   监刑的自己错了吗?也没有。   自己作为皇帝的亲信太监,不能表现出故意偏袒罪臣,必须下令行刑,不能有丝毫犹豫。   行刑的陆炳和徐妙璟错了吗?也没有。   他们为了维护皇帝的威严,必须用力重打,不然他们也会被弹劾渎职。   技术不够,做不到举轻若重,也不是他们年轻人的错。   既然人人都没有错,人人都不想重责秦德威,那为什么惨剧还会发生?   廷杖结束,派人去向皇帝回奏了。   二十杖并不算太多,再重也打不死人,罪臣秦德威仍然趴在青石板上,吭吭哧哧的呻吟着。   秦太监轻轻叹口气,此子虽然吃了大苦头,但以后在文官里的地位也更不一般了。   毕竟这次,此子是代表文官攻讦武勋,又挨一顿廷杖,声望上绝对不亏。   这时候,又有人从午门左掖门的门洞出来了,武定侯郭勋脚步蹒跚的、孤独的向外走。   有个与郭勋有点八竿子亲戚关系的锦衣卫官问道:“侯爷如何了?”   郭勋答道:“我辞去了总兵和督造火器的差事,但皇上天恩浩荡,赐田两万亩仍然留着,让我得以养老!”   秦太监皱了皱眉头,郭勋的差事都免掉,只有土地留下了?包括自己原本打算转移给秦德威的一万亩?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叫道:“秦翰林他昏过去啦!”   秦太监头疼欲裂,又不敢有丝毫多余表示,这真是命运悲剧啊。 第五百二十九章 廷杖之后   正好有一名被委派监督郭勋卸任的专差御史,从后面走了过来。   听到有人喊秦德威昏了过去,又看到在午门外驻足说话的郭勋,瞬间脑补出画面。   御史对郭勋喝斥道:“郭勋!圣上放你回家荣养,已经是莫大的天恩!   尔不思己罪,还敢在此羞辱忠良,本官会如实上奏,弹劾你心有怨望!”   郭勋:“……”   是不是落魄失势的人,干什么都是错的?   秦太监走上来,笑呵呵的打圆场说:“郭侯爷快快去办事吧,若在午门逡巡不去,只怕又要被他们文官弹劾心有怨望。   还有这位御史,得饶人处且绕人啊,郭侯爷处境已经如此艰难了,又何必落井下石!”   郭勋暗暗感慨,还是秦公人品过硬,说话又好听,无论自己当红还是落魄,态度始终如一。   只有比较清楚内情的徐妙璟,现场观摩了一下什么叫笑里藏刀、口蜜腹剑。   此时从里面又传来皇上口谕,打完就放秦德威回去!如此就算事情揭过去,天下太平,没有后账了。   于是秦太监留下了徐妙璟和几个小校,先把秦德威抬到东朝房照看,等太医治伤后再护送秦德威回家。   临走前,秦太监对徐妙璟低声嘱咐道:“叫秦德威莫急,御马监有两百六十万亩草场,近期可能要吐出去两百万亩。   趁此交接混乱的时候,找机会从别处再分一块就是,先别与郭勋较劲。”   徐妙璟为难的答话道:“先前听姐夫的意思,只想要永定河边那边的土地,别处的都不感兴趣。”   秦太监疑惑的说:“土地不都一样么?怎么如此执拗?”   徐妙璟也不是很理解,含糊的说:“姐夫其实看重的是永定河,他说什么河水的水力有大用,京师周边就这条河堪用。”   精明的秦太监也不懂了,这又是犯什么病?又暗示了一句:“让他养伤时,注意言行!”   文华殿小朝会散了,殿上朝臣纷纷朝外面走,步行速度比平时快了百分之五十。   三个大学士要回对面内阁,不便玩忽职守出宫去。   但其他大臣都要出宫,那就可以顺路观摩学习下秦德威的挨廷杖经验,看看打成了什么样。   东朝房指的是午门和端门之间,东边一排廊房,怕不是有几十间之多。   门前有锦衣卫官校守着的,肯定就是秦德威治伤地方了。   几十个大臣不约而同的走了过去,就听到里面隐隐约约的有“嗷嗷”叫唤声,想必是在治伤了。   把守门口的徐妙璟看到如此多大臣,连忙进去通报。   秦德威根本无法起身,此时仍趴在木板上,太医李言闻正在给秦德威仔细上药粉。   秦德威为了转移注意力,一边疼痛叫唤着,一边与李太医闲聊起来:   “我跟令郎李时珍也是见过的,你为什么反对令郎学医啊,读书没什么前途的。还有,赶紧给他说门亲事……”   李太医只想翻白眼,你这翰林管得真踏马宽,别人家的家事你也操心。   而且你一个状元告诉我读书没前途?要不然你别当翰林了,来太医院做事?   徐妙璟走进来,对秦德威说:“姐夫!外面来了很多大臣,要进来看看你!”   秦德威熬过一股疼痛的劲,才回复说:“做人呢,要亲疏有别,以及要多多交结正直之人!   你去外面说,今日殿上为我求过情的人,可以请进来相见!至于其他人,还是请回吧,我秦德威配不上探望!”   徐妙璟秒懂,姐夫这又是想强化山头意识,巩固个人势力基本盘。   区分很简单,但凡肯为他求情的人,不是亲友就是可交之人。   然后徐妙璟又出去,对外面大臣恭恭敬敬的说:“敢劳诸公久等,若在殿上为秦翰林求过情,便请入内,秦翰林要当面相谢!”   徐妙璟说完,站在门边等了好一会儿,但大臣们没有一个上前的,场面一度有点尴尬。   这让徐妙璟十分诧异,难道没有一个求情的?   只能又进去说:“姐夫!我看这满朝文武,替你求情的人,可能一个都没有!”   秦德威错愕片刻,这届工具人这么不给力?   徐妙璟又问:“下面做什么?”   “抬我出去!”秦德威狠狠地说。   徐妙璟连忙招呼小校,抬着木板就往外走。   外面人还没散,就看到了趴在木板上的秦德威被抬了出来。   经鉴定,秦德威伤势不轻,是真被打了,没有糊弄事。   又想想监刑的人是有“旧怨”的秦太监,那就不奇怪了。   几个关系亲近的人上前问了几句话,但秦德威不理,只闭目有气无力的叹道:“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然后秦德威又对徐妙璟吩咐说:“不急着回家,抬着我去拜访光禄寺詹少卿。”   众人对秦德威的脑回路无法理解,这时候去拜访詹少卿干什么?   三品以上大臣大都在这里,有什么问题不能对大家说?   张潮张学士忍不住喝道:“别胡闹!回家养伤去!”   秦德威趴着扭头说:“家里人口众多,但院落狭小,不利于休养啊。   故而正要与詹少卿谈谈,买下他家宅院。先前说过两次,他不肯答应,今天正好有空,再去说说看。”   这时才有人想起来,光禄寺少卿詹荣的宅邸,就挨着秦德威住处,是隔壁邻居。   雾草!你秦德威就打算用这个模样,去向詹少卿求购房宅?   詹少卿如果还不答应,你打算趴在他家里不走吗?求你做个人吧!   目送秦德威被抬出端门,有人忽然叹道:“秦翰林用心良苦,其实今日是又一次被迫自污啊!”   朝堂上都是聪明人,众人便三三两两的议论起来。   “是啊,武定侯这样的得宠武臣,屡行不法,被弹劾了十年都无果而终,可秦翰林三言两语把他逼到养老了。”   “才十八岁的人,做出了这样光芒耀眼的事情,又以清流之身挨了廷杖,不自污何以自处?”   “秦翰林也是无奈,不得不拼命自污,不然上下两难啊。”   “所谓求田问舍,亦或敛财,不过是效仿古人自污手段罢了,不须大惊小怪。” 第五百三十章 全都来了   徐妙璇坐立不安,不停的绞着手帕,心情十分紧张。   刚才有人报信说,丈夫秦德威被打廷杖了,让家里赶紧派马车去长安右门外等着接人。   虽然她知道,被打廷杖是大明文臣的荣耀,是忠义直臣的象征,但她还是非常心疼。   在万分煎熬的等待中,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婢女在堂外叫道:“去接老爷的马车回来了!”   徐妙璇连忙提着裙子,快步走到正门前院。   马车已经在了,但车厢里面却是空的。   “人呢?”徐妙璇疑惑的对马二问道。   马二陪着笑,答道:“秦老爷还没进家门,就让人抬着他,去了隔壁詹老爷家。”   徐妙璇:“……”   又焦急的等了不到半个时辰,才看到丈夫趴在木板上,被抬着进了家门。   而秦德威眼角瞥见妻子在前面,连忙低头,做出昏昏沉沉、气若游丝的模样。   徐妙璇指挥着下人们,将丈夫轻轻挪到了炕上,不停用手帕擦着眼泪。   “别……哭……真没什么的……”秦德威费力的歪着头,安抚妻子说。   为了说话方便,徐妙璇让丈夫趴在自己大腿上,红着眼圈问道:“这是怎么了?”   秦德威微微喘着气说:“我不怪小弟的,虽然他把我打成这样,但也是职责所在,你也千万不要责怪他!”   徐妙璇咬了咬牙,没就此说什么,然后又问道:“刚才你去隔壁詹老爷家作甚?”   秦德威解释说:“自从你嫁给我,咱们连个独门宅子都没有,一直挤在这里东跨院,我感觉对不住你啊。   所以我就想着把东边詹大人府邸买下来,以后作为我们秦家的正式府邸。   今后我们搬到那边去住,这样的话,你也可以做个正经的一府之女主人了。   然后再与这边东跨院内部打通了,互相走动也不麻烦,不影响孝敬父母。”   徐妙璇心里“呵呵”,用手抚摸着丈夫的头,关切的问道:“你这伤要养多久?”   秦德威不解,正在说买新宅子让你当真正女主人的事情,你只管感动就完事了,怎么忽然转移话题?   他还是答道:“李太医说,养一个月能好上大半。”   徐妙璇低声呢喃说:“我从没在意过房宅的大小好坏,也不怕侍奉公婆辛苦,我只想早点有个儿女。”   关于这个问题,秦德威有一个两全其美的计划,但需要等待时机。   正想先安慰几句时,听到外头婢女禀报说:“老太爷来了!”   曾后爹这个五品大理寺丞是没资格上文华殿的,所以今天秦德威挨打时,他并不在现场。   只是在大理寺上班时,曾后爹听到了儿子挨廷杖的消息。   嗯,同僚都在祝贺,曾后爹坐不住,就赶回家来看情况。   询问了状况后,曾后爹便放下了心,皇上有德,没打残就好。   然后也好奇的问道:“你和隔壁詹大人是怎么回事?”   秦德威答道:“经过友好协商,詹少卿同意将府邸卖给我。”   友好协商?曾后爹无语片刻,忍住了再次用物理教育儿子的冲动,又问道:   “所以你打算搬到隔壁去住?那么东跨院这里让给谁?”   秦德威偷偷看了眼侍立在旁边的贤妻,小声说:“有个金陵同乡,叫王怜卿,曾老爷你应该听说过……”   曾后爹十分蛋疼,忽然有一种搬出去住的冲动了。   这边有三列院子,名义上应该号称是曾府吧,但只有正院自己住了。   西跨院本来说请个暧昧不清的仙姑来住,现在则塞了个李小娘子一家人,而东跨院以后会塞个王怜卿。   然后这儿子又去买隔壁府邸,到底还有多少女人要塞进来?金陵那边还有人没过来呢!   以后两边打通了,只怕满满当当各院子都是儿子的女人!   而自己这个当爹的只守着一个院落,被儿子的女人们团团包围了。   在自己家里溜达都不好出院子,简直过分啊!   当初为了省钱,答应与秦德威合住就是个错误!   这时候,婢女又进来了,对着屋里众人说:“全都来看老爷了!”   “全都来”的意思很微妙,几人齐齐秒懂了,什么李啊王啊估计是一起到了。   曾后爹不好继续留在这里了,他看了看儿媳妇徐氏,同情的叹口气,一步三摇头的出去了。   秦德威突然想起一个要害问题,王怜卿和李小娘子两人从没见过面,甚至从来没听说过对方。   主要是自己从没对王怜卿说起过李小娘子,在李小娘子这里也没提到过王怜卿。   而且一个是北地红妆,一个是南国佳丽,从个性到出身各方面差异很大。   这样两个人猛然遭遇,会不会发生矛盾?她们两个人已经在屋外相遇了吧?   人与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如果两个女人生了芥蒂,以后自己会很头疼!举个例子,徐贤妻和陶仙姑……   秦德威自己不能动,无法出去迎接,不能第一时间介入调节,维持和气。   所以也只能求助别人了,秦德威猛然扭头看向徐妙璇。   他人虽然趴在炕上,但举臂就做了个双手合十手势,顶在了额头上。   又满脸恳求之色,叫了一声:“好贤妻!”   徐妙璇很心累,戳了戳秦德威的额头:“我真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秦德威的眼神越发真挚,语气越发诚恳:“拜托!”   徐妙璇无可奈何,轻轻的叹口气,起身打算去招呼人时,婢女再次出现,进来禀报说:“又有个仙姑也来了!”   徐贤妻可以有容乃大,可以尽力包容,但绝对不包括骑脸嘲讽过自己的某仙姑。   谁还不会赌气了?   徐妙璇立刻转身又回去,安安稳稳的上炕坐在了秦德威身边,对婢女吩咐道:   “反正来的也不是外人,全都请进来吧!就聚在这里说说话儿好了。”   不管了!秦老爷你亲自面对一切吧!   她徐妙璇也是个女人!今天就是不想贤惠了!   趴在炕上的秦德威已经迅速闭目沉睡过去,脸上挥之不去的倦色,并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大概是今天太过于劳累了,还挨了毒打,身受重伤,精神头已经坚持不住了。   徐妙璇:“……” 第五百三十一章 不肖弟子   秦德威虽然是一个算计很精密的人,但也会出现意料之外的情况以及连锁反应。   比如今天挨廷杖就是个未曾预判到的意外,然后又因为挨了打,导致关系亲近的女人们纷纷来看望,撞到了一起。   秦德威身上有强项必然也有弱项,他的强项在于单对单私播,但并不擅长一对多大秀。   做人要学会扬长避短,所以秦德威果断闭上眼睛,这是目前的最佳选择!   只要看不见,就没有问题!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   既然一个身受重伤的人在卧室睡着了,那么懂事的人就不会进卧室吵闹,打扰伤员休息!   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更不可能让他接待访客,身为妻子的徐妙璇还是下不了手打人,最终仍然出去代劳了。   等徐妙璇在外面把人都打发走,重新回到卧室,轻轻叫了几声,发现夫君真睡着了。   徐妙璇拿了被子给夫君盖上,忽然又别有感触,也许在家里老老实实睡着的秦德威,才是最好的秦德威。   次日醒过来后,秦德威还是只能趴着,用餐极其不方便,就让徐妙璇一口一口的喂饭。   吃饱喝足后,秦德威小心翼翼的问:“昨天我睡着了后,没有什么事吧?”   徐妙璇一边收拾着炕桌上餐具,一边说:“她们都想来陪你养伤,我就做主分了日子,以后单日王怜卿来,双日李家妹子来。”   错开最好,秦德威大赞道:“贤妻英明!”   还有一个陶仙姑,秦德威没敢问,怕自己伤势会加重。   徐妙璇却主动说:“还有,那陶老道听说你受了刑,让人送药来,我就收着了。”   “哦哦,那就收着吧。”秦德威很高情商的没有提“送药人是谁”这个问题。   现在双修的时机未到,不过算算日子,也快了。   “今日夫君想看什么书?”徐妙璇又问道,就秦德威这模样,大概只能看书消遣时间了。   秦德威昂首道:“不急看书,抬我去隔壁詹老爷家做客!”   徐妙璇:“……”   在不做人这方面,夫君的天赋简直与作诗一样强。   没有秦德威的朝堂,似乎又进入了平稳安宁、岁月静好的状态。   这几天朝廷最大的一件事情,大概就是统一了兵部大员外差的名称。总制这个称呼又改回了总督,比如三边总制以后都是三边总督了。   在京城棋盘街又新开了一家钱庄,看似普普通通平平无奇,没有引起太多关注。   但钱庄的大掌柜、二掌柜和账房、几个大伙计都是金陵人,是户部王尚书的同乡。   时间慢慢进入了冬季,眼看着嘉靖十五年又快过去了。   如果没有其他大事的话,这个年尾估计会和往年一样很平淡,冬季本来就是一年当中政务最清闲的时候。   少詹事兼翰林学士张潮在这段时间里,过得不是很舒服,都因为他有一个门生弟子叫秦德威。   此子实在太太太太跳了,虽然他嘴上一直说低调,但行动永远很诚实。   上半年操纵大廷推,硬生生将一个冷门人物捧成户部尚书,顺便造出了新式火炮;   年中回南京废掉了南京礼部尚书,下半年又废掉了武定侯郭勋。   看看此子干的这些事,哪点像是正六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个爱好火器工艺的阁部院权臣。   有这样一个门生弟子在,张学士只能被迫低调,整日里谨小慎微,如临深渊。   对任何政事,张学士几乎都不敢发表意见,不敢参与任何礼制外的政治活动,活得跟尸位素餐一样。   道理很简单,学生已经这么跳了,老师如果再跳,那震动就只能一起塌房了!   所以张老师内心非常憋屈,凭什么要为了不知收敛的学生而压抑自己从政理想!   想要师道尊严训斥弟子,结果每说一句,某不肖弟子能顶回十句,于是更憋屈了。   既然在政治上被迫无所作为,那就只能寄情于诗文。这也很正常,再说诗文本来也是翰林院的工作。   结果张老师进献的诗词文章也没出彩,一年下来反响平平。   主要是翰林院里几个诗文水平最好的人(除大半年缺席的某人之外),隐隐形成了以蔡昂为首的小团伙。   他们互相切磋斧正,截长补短,齐心合力,几乎垄断了翰林院优秀文章,连连被皇帝点赞。   又因为去年与蔡昂竞争翰林学士,所以张老师与蔡昂面和心不和,被这个小圈子排斥在外。   因此这一年来,张潮张老师的日子很不爽,这也是他看秦德威气不顺的缘故。   尤其可恶的是,这门生弟子不说主动捉刀代笔,连个主意都不帮忙想!   完全无视老师的处境,对老师遭遇不管不问,不当人子!   眼看着一年即将过去,冬季又是个总结的季节。   翰苑中层以上围在大堂聚讲学问的时候,自然而然的也谈论起了诸人的本年度成就。   张潮身为少詹事兼翰林学士,在翰苑地位也是能排前几号了,对这个话题竟然无言以对。   政事不敢参与,文章不能出彩,还有什么可说的?   “惭愧惭愧,两手空空,一事无成。”张学士只能谦逊的说。   侍讲学士蔡昂“打趣”道:“张前辈还是做了些事的,比如协助宫中鉴别和清理佛物,又不辞辛劳远赴城郊,监督烧毁了几万斤佛骨。”   众人不一定有恶意,还是忍不住哄笑了几声。   这还真是张学士今年所做的事情里,唯一能让人想起来的,谁让他去年上疏说“请禁毁宫中佛物”。   蔡昂又接着“打趣”说:“张前辈啊,吾辈身为翰林,还是干点翰林该干的事情吧!”   “干点翰林该干的事情”这句话,是今年翰林院内布一个有名的梗。   当初状元秦德威不务正业,造出新式火炮后,翰林学士温仁和很无奈的对秦状元说过这句话,一时广为流传。   今天又被蔡昂拿来“打趣”秦状元的老师,听起来格外有趣。   众人再次一片哄笑,大堂内外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张学士被同僚们笑得老脸通红,无可奈何。   忽然有个太监急匆匆的走到堂前,对着众人高声叫道:“大喜!皇二子降生!明日大朝庆贺!”   这真是平地一声惊雷,普天同庆的特大喜讯,年至而立的皇帝竟然又生出儿子了!   自嘉靖十二年皇长子夭折后,又一个皇子降生,大明江山再次有后了!   这一天,京城各大衙署都充满了喜气洋洋的气氛,无数的贺表正在紧急草拟之中。   激动的嘉靖皇帝连连下旨,该封的封该赏的赏,国师邵元节祈祷有功,高士陶仲文除邪有功,皆有加封。   尤其是国师邵元节,居然被加了礼部尚书官衔。   关于道士封号事情,朝臣已经懒得吐槽了,皇帝爱怎么封就怎么封吧,别影响政务运转就行。   反正邵国师那礼部尚书只相当于一个虚号,并不是真正可以管事,或者名列清流的尚书。   真正的实职礼部尚书还是严嵩,大明好几个尚书侍郎重复的现象,乃是基操,无须大惊小怪。   翰林院大堂里,众人没有散去,仍然在议论纷纷。   温学士对蔡昂叮嘱说:“鹤江你是最擅长写贺文的,这次定要用心,绝对不能让翰苑文章比其他衙门的差!”   蔡昂喜滋滋的拱手道:“敢不从命!”   作为一个写贺表的大手,这种有大喜和祥瑞的时候,就是他最露脸的时候!   如果能让皇帝印象深刻,靠一篇文章立地升官也不是不可能!   众翰林议论的差不多了,正要散去,忽然又有太监走进翰林院,喝道:“接旨!”   大家本以为,这是皇帝下诏让翰林们写应制诗文。   结果圣旨核心内容就一句话:“少詹事兼翰林学士张潮因筹划进言有功,升为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   整个翰林院顿时就轰动了!   升到这个地步,基本就是翰苑词臣序列最顶端了!下一步不是尚书就是入阁了!   也就是说,刚才还因为“碌碌无为”而被打趣的张潮张学士,现在已经变成翰林中最顶尖的存在了。   这个前后的反差,实在有点大。   很多记性不好的人听说了这个任命后,彻底一头雾水!   一时想不明白,张学士到底干什么了?他怎么就帮皇帝生儿子了?   只有印象深刻的蔡昂率先记起来了,去年争夺翰林学士位置时,张潮上疏“请禁毁宫中佛物”,理由是“为了生皇嗣”!   当时都觉得,这个献言简直扯淡!奈何崇信道教、不喜佛教的皇帝欣赏!   就连在刚才,大家还拿着张潮销毁宫中佛骨这件事来打趣!   可谁又能想到,现在皇帝还真生出儿子了!张潮这个运道,简直像是有上苍眷顾!   可蔡昂就悲愤莫名,为什么自己一手公认的好文章,就得不到上苍的眷顾?   屈原,贾谊,苏东坡,杜甫……有才华的人,自古以来就活该命运坎坷吗?   可是又为什么有个姓秦的状元,却一点也不坎坷?   其实大部翰林除了羡慕还是羡慕,除了蔡昂之外,不服气的人不多。   毕竟张潮资历很老,在翰林中差不多是前三的老资格,只是先前坐了十年冷板凳,然后才耽误了进步。   现在升到这个位置,只能算回归正常所应该在的位置。   张潮张老师站在堂前,还在恍惚失神,人生的这个大起大落,实在是太猝不及防了。   自家事自家知,他那个“禁毁宫中佛物”的奏疏,是秦姓不肖弟子让他写的……   当时自己也觉得挺扯淡的,没想到一年工夫换来了两次升迁,去年升为少詹事兼翰林学士,现在又升为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   这个任命不仅仅是四品升三品这么简单,还是能影响未来朝廷格局的任命!   在大明官场,正三品是高官的门槛。而正三品词臣,还是加了礼部右侍郎官衔,意味着接近入阁了!   如果运气特别好,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是可以直接入阁的,当然一般还是要先当个尚书。   所以从今天起,内阁候选人名单又多了一个张潮,已经可以影响到朝廷未来格局了。   所以众翰林纷纷上前,祝贺张学士在翰林院已经修炼到顶,只等未来羽化飞升了!   苟富贵,勿相忘!   吏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温仁和上前,拱拱手道:“恭喜张亭溪了!你有一个好门生!”   数人便一起附和着说:“张前辈最令人称羡的,确实就是有个好门生!”   张潮:“……”   这是祝贺自己,还是吹捧秦德威?说得好像他没了秦德威,就升不了官似的。   因为参与了左顺门事件,张潮直接坐了十年冷板凳,成为被遗忘的小透明。   一直到了嘉靖十三年,南直隶乡试点了秦德威才转运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靠着秦德威折腾,张潮才当上会试主考官,考完论功行赏升到五品。   靠着秦德威出谋划策,才在翰林学士争夺战中抢占先机,讨得皇帝青睐,升到了正四品!   又靠着秦德威上一波操作的余荫,今天再次换来一个正三品!   从嘉靖十四年春天到嘉靖十五年冬天,一个从五品升到了正三品,还是词臣品级!   所以提到秦德威,不是众人故意嘲讽张学士,而是真心羡慕。   大概就是,“我也想有这样一个门生”的意思。   虽然很狂妄很气人很欠打,但人无完人,他也是有可取之处的啊!   不知为何,张老师忽然又觉得,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一点都不香了。   左右也不过是工具人罢了……   张学士回到家里没多久,就听到仆役说秦德威来了。   这很正常,当老师的升官了,学生来道喜也是应有之义。   但秦德威却还带着个人,是张潮认识的,光禄寺少卿詹荣。   这让张老师很奇怪,不知是什么情况,秦德威不是想买詹荣的房子吗?   此时秦德威后面伤势尚未全好,不能坐下,只能站着说话。   秦德威指着张老师,口沫横飞的对詹少卿说:“詹大人你看见没有,这就是我老师!   我去年就对老师保证过,三年侍郎、五年尚书!今天让你亲眼看看,这第一步目标,提前一年就实现了!   所以你再熬两年资历,我帮你谋个巡抚,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跟你讲,光禄寺少卿这种官职有什么可留恋的,哪有巡抚有权有势?”   詹少卿脸色变幻了几下,决然道:“行!房宅卖你价格减半,过年前我就迅速搬走!”   张老师:“……”   这踏马的造了几辈子孽,才收来的孽徒? 第五百三十二章 无题   清晨,御马监掌印兼提督东厂秦太监冒着日渐寒冷的天气,进乾清宫问安。   嘉靖皇帝正在用早膳,便将秦太监叫了进来,站在旁边奏报事情。   作为东厂总督,秦太监要定时向皇帝汇报朝廷上下、京城里外的一些消息。   有的时候,东厂密报并没有外人想象中的那么高大上,很多都是一些琐事八卦,被皇帝当个消遣乐子听。   毕竟如今算是承平时光,没有人造反,也没有什么九龙夺嫡的事态,哪来那么多让人惊心动魄的机密情报?   秦太监看了看手里折子,又奏报说:“九月底赐翰林秦德威廷杖二十,距今已满一月。”   嘉靖皇帝有一个别人都不清楚,只有厂臣才知晓的习惯。   打完官员廷杖后,或者重惩官员后,嘉靖皇帝喜欢暗中刺探这名官员的事后反应,一般是一个月内的期限。   所以打完廷杖后,有的人没什么事,有的人却会被流放。   嘉靖皇帝很感兴趣的开口道:“继续说。”   秦太监就面无表情的接着奏报:“秦德威除了养伤,只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苦苦纠缠光禄寺少卿詹荣,想要买下东邻詹府,扩建他家宅院。   第二件,抓住詹荣不放,死命往低里杀价。   第三件,督促詹荣尽快搬走,想要在新家过新年。”   嘉靖皇帝:“……”   “就这些了。”秦太监汇报完毕。   嘉靖皇帝又不可思议的问道:“没作诗词?”   秦太监答道:“据探听是没有。”   当初打完廷杖后,秦太监曾对徐妙璟暗示说“叫他注意言行”。   但也没想到,这秦德威别说注意或者不注意言行了,根本就没有什么言行,完全就是个日子人作风。   不过好歹可以证明,秦翰林完全没有怨怼之心,也没有拿廷杖炫耀显摆的心思。   可这种“日子人”的平淡表现,也让嘉靖皇帝失去了操纵权柄的乐趣,游戏缺乏反馈还有什么意思?   总感觉二十杖少了,连那秦德威的情绪都没有打出来。   而后嘉靖皇帝再次问道:“郭勋又如何?”   当时郭勋被迫辞去所有差事,嘉靖皇帝当然也会关注郭勋的后续反应,到底有没有怨望?   秦太监又看了看手里折子,奏对说:“郭勋近月来闭门思过,没有见外客。   但经打探,郭勋又召起了一批文人门客,想要编一部新话本。”   京城人都知道,武定侯郭勋的兴趣爱好就是话本小说,是当前话本小说刊行的最大赞助人,代表作就是吹捧郭家祖先的《大明英烈传》。   嘉靖皇帝对文艺内容很敏感,这太容易借古讽今了,立刻问道:“是什么故事?”   秦太监答道:“听说要编《莫宣卿传》。”   大都以严肃示人的嘉靖皇帝听到这里,忽然忍俊不禁,这郭勋也真踏马不是省油的灯。   莫宣卿是谁?大学士顾鼎臣早就科普过,就是本朝秦德威之前,史上最年轻的状元,唐代的人。   而且与秦德威一样,莫宣卿也是十七岁中状元,太有相似之处了。   所以郭勋在这个时候,忽然要编《莫宣卿传》这部话本,目的不言而喻,肯定是为了影射秦德威啊。   朝堂上斗不过你,就写你的同人文报复你,很有大明特色。   传言未来的文坛盟主王世贞就这么干过,写出了《金苹莓》这样的奇书。   嘉靖皇帝突然有点期待,想看看郭勋到底怎么编《莫宣卿传》了。   既然皇帝感兴趣,秦太监就不介意多说几句:“武定侯为了编这部话本,找遍了京师里的广东人,尽可能搜罗莫宣卿事迹。   但最近从武定侯府流出一个传言,说我朝秦德威乃是莫宣卿投胎转世。   首先,除了都是十七岁状元之外,两人都有母亲改嫁的经历,都是从小没有亲生父亲。   其次,两人都是从小诗才惊人,有狂傲之气。   莫宣卿七岁写诗嘲讽别人,收入全唐诗。而秦德威十二岁诗词称霸南京,也特别喜欢嘲讽人。   其三,莫宣卿最后一个官职是台州别驾,而秦德威的继父祖籍也是台州,冥冥之中似有天意。   所以这武定府的传言说,唐代莫宣卿不甘于英年早逝壮志未酬,又重新转世到嘉靖朝。”   “岂有此理!”嘉靖皇帝忍不住说了句。   秦太监立即顺着皇帝的口气说:“是,臣也觉得,武定侯散布的这个传言荒谬至极!   难道皇明嘉靖朝出不得神童状元,还要靠前代转世一个过来?”   秦太监这意思是,嘉靖朝的人形祥瑞,怎么能是其他朝代用剩的?   不过嘉靖皇帝意识到什么,突然就对秦太监问:“你对郭勋不满?”   秦太监有点不平的答道:“郭勋贪婪,奏讨的土地太多了。”   为什么秦太监有资格这样抱怨,这就涉及到御马监的职权问题了。   御马监是公认仅次于司礼监的第二强势太监衙门,不仅仅是因为御马监掌管大内禁兵。   当然这部分权力已经分给御马监提督太监黄锦了,秦太监是掌印太监,不直接负责大内禁兵了。   除了禁兵外,属于御马监的“草场”,其实很多都是皇庄,由御马监负责管理和收租。   所以御马监除了掌管禁兵、兵符,还是一个庞大的经济衙门,掌管着上百万亩皇家土地。   因此秦太监作为御马监太监,有资格在土地问题上发出抱怨。   嘉靖皇帝便反问道:“你御马监还缺这两万亩地?”   秦太监又回复说:“这不是御马监的土地,是陛下的土地!”   嘉靖皇帝冷哼一声,责问说:“今年宫里宫外,很多人弹劾你秦福纵容御马监勇士,大肆侵占田地,妨害国计民生!”   秦太监对此回应说:“臣不想让陛下困扰,可免去臣御马监差事,今后专心提督东厂。”   嘉靖皇帝拍案喝道:“你这叫什么话,与朕赌气么!”   秦太监趁势叫屈说:“御马监在京师及周边有两百六十万亩土地,诚然数目巨大,可此乃数十年来累积所致!   如今里里外外只委罪于臣一人,臣实在担当不起!”   客观的说,这个土地数目实在太大了,而且全是集中在京师周边,很影响京师赋役。   所以御马监占地才会成为近年来一个焦点问题,一直遭到朝臣攻讦。   而秦太监的态度向来非常鹰派,已经抵抗了好几次。   不过今年司礼监态度暧昧,偏向于朝臣,让秦太监压力大了不少。   当初秦太监为了谋求东厂位置,与司礼监那帮潜邸派产生了很大纠纷,现在遭受来自司礼监的压力,也算是因果。   嘉靖皇帝对秦太监的话不置可否,又道:“听司礼监说,御马监今年上缴给宫里的银子,比往年少了六万两。”   御马监管着两百六十万亩地,可不是没有经济利益的白管,每年都要向宫里交钱的。   秦太监慌忙道:“陛下恕罪,这六万两私自挪借给高忠了,本想等高忠还了回来,再上缴给宫里,不想竟让陛下察知。”   高忠高太监是皇宫里的工程负责人,目前主持修建两个太后新寝宫,也就是慈宁宫和慈庆宫。   借钱给高忠,这意思就是拿去修太后宫殿了。   嘉靖皇帝又斥道:“胡扯!高忠那边银子怎么会不够?谁敢短了修建银子,还用找你御马监挪借?”   嘉靖皇帝是一个非常孝敬亲妈蒋太后的人,给亲妈修慈宁宫,绝对不会舍不得花钱。   秦太监便道:“断然无人敢克扣修建慈宁宫银两,但内库拨款确实也慢,司礼监审核也过于严苛,导致进度有所拖延。   高忠这人也是心急,为了加快修建进度,早日请圣母入新宫奉养,才找御马监挪借银两。   臣想了想,为人臣者当先君上之忧而忧,就先把御马监银子借给高忠了,却不料惊动了陛下。”   这意思就是,司礼监自己办事不行,不顾大局拖延了修建进度,反而恶人先告状。   嘉靖皇帝暗暗琢磨,说来说去,一切问题根源,还是你秦福与司礼监不和?   但嘉靖皇帝并不明确表态,只是问:“秦福你在御马监多少年了?”   秦太监如实答道:“自嘉靖九年三月做了御马监掌印,至今已经六七年了。”   嘉靖皇帝莫名其妙的继续问:“你在御马监这些年,御马监土地增加了多少?”   秦太监也摸不准皇帝是个什么意思,继续老老实实答道:“这六七年,大约增加了二十万亩。”   嘉靖皇帝就指示说:“既然弹劾你的这么多,那御马监就先清退出近年占有的这二十万亩,算是对舆情有个交待,暂时平息弹劾!”   秦太监趁机又请示说:“本该赐给郭勋的永定河边两万亩,也在这二十万亩里,应当如何处置?”   嘉靖皇帝不耐烦的说:“郭勋赐田减半,并换到别处去!另外传诏给他,多研磨圣人经义修身养性,别醉心于什么话本了!”   对这个结果,秦太监很满意,这样西南郊永定河边土地也在清退之列了。   具体怎么清退,慢慢想办法操作。   用完早膳,听完来自东厂的八卦消息,嘉靖皇帝御临文华殿。   今天是自从皇二子降生后,第一次开经筵,也可能是冬至之前的最后一次经筵了。   嘉靖皇帝不用想就知道,今天这帮翰林们肯定纷纷当面献上贺表。   在嘉靖皇帝升座之前,参加经筵的大臣已经列好班位了。   某秦姓状元也鱼目混珠般的混在了人群里,引来不少其他大臣频频注目。   有人问道:“秦板桥你的伤大好了?没听说你伤愈销假。”   秦德威答道:“尚未彻底痊愈,只是先前皇上曾经责问在下,为何经筵不至?   所以这次经筵,在下不得不带伤前来,不敢再劳皇上垂询。”   从五品侍讲学士蔡昂与正六品左赞善兼修撰秦德威只差一级,所以距离很近。   这让蔡学士看着秦德威就来气,他在翰林院已经二十年了,三年庶吉士,三年编修,三年修撰,六年侍讲,如今才是个侍讲学士。   扎扎实实辛辛苦苦走到今天,官阶居然只比秦德威领先一步!   听到秦德威答话,蔡学士就忍不住就讽刺说:“怕不是听说了皇子降生,舍不得这个讨喜机会,就宁可带伤前来,也要上表称贺吧?”   秦德威对蔡昂拱拱手,很礼貌的答道:“在下与蔡前辈不同,是一个喜欢做实事的人,从来不想着靠什么贺表投机取巧!”   这话有点阴阳,暗讽蔡学士只会写拍马颂圣的应制文章。   蔡学士便不忿道:“那你敢说,你今日不献贺表了?”   秦德威点点头:“敢!”   蔡学士:“……”   他没想到秦德威居然真敢说不上贺表,这是脑子有病吧?   今天人人都会献上贺表,你想来个特立独行?   张潮张老师连连咳嗽,想阻止秦德威口无遮拦,没想到还是没拦住。   这时候,嘉靖皇帝出来了,大臣们就停止了交(斗)流(嘴),一起觐见。   嘉靖皇帝的心情还是很不错的,毕竟生不出儿子的压力实在太大了,现在终于略略解脱。   所以难得和颜悦色,与大臣们说了几句话,就开始走流程了。   一篇篇的贺表献上去,有的看几眼,有的读一遍。   蔡昂蔡学士的颂圣文章还是那么华丽,嘉靖皇帝当场赏赐了银两锦缎。   如果没有意外,今天就是蔡学士拔得头筹了。   翰林是个讲究辈分的地方,秦德威是去年才进来的“新人”,这种场合基本就是最后几个露脸的。   此时接近尾声,嘉靖皇帝也略有些倦怠了。   当秦德威出列时,众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了过来,因为刚才秦德威赌气的说,今天不随大流上贺表。   如果秦德威食言,不敢特立独行,老老实实也上贺表,那就算是一次被打脸了。   只见秦德威掏出一叠文稿,呈了上去,这又让包括嘉靖皇帝在内的众人很奇怪。   一般臣子给皇帝上的文书样式,俗称叫“折子”,顾名思义也能猜到模样,反正绝对不该是一叠文稿这种样式。   嘉靖皇帝颇为好奇,迅速抬眼看去,最先看到的是标题五个大字。   雾草!嘉靖皇帝忍不住站了起来,拿着文稿往下翻着看。   下面群臣莫名其妙,见皇帝居然都站立了,只能哗啦啦的跪倒一片。   但心里还是万分的疑惑不解,秦德威果然踏马的不老实,他到底献上了什么玩意? 第五百三十三章 文武双全大翰林   嘉靖皇帝连连翻动了几页文稿,才想起来这不是仔细阅览的场合,皇帝站着看文稿有点失态。   于是他又重新坐回了宝座,将书稿放下,让大臣们平身。   秦德威趁机汇报工作:“四月臣承蒙陛下倚重,受命修订宝训,至九月时已经先行修完《太祖高皇帝宝训》十五卷。   近日臣与同年赵贞吉、许谷日夜勤理芸编,终于在年底前又修完《献皇帝宝训》,恰逢今日经筵,斗胆进呈御览!”   听到秦德威说修完《献皇帝宝训》,大臣们心里咯噔一下,“献皇帝”这三个字实在太缱绻了,是嘉靖皇帝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难怪皇帝看到文稿就失态了,这简直就是一枪戳在了皇帝的痛点上!   “献皇帝”应该指的就是嘉靖皇帝的亲爹,当年为了能认这个亲爹,并拒绝认孝宗皇帝当爹,嘉靖皇帝不惜朝堂动荡也要发动大礼议!   此时嘉靖皇帝他亲爹的正式谥号是“兴献帝”,而秦德威这次却称为“献皇帝”。   这样的称呼并不正式,但也不算完全错,有点属于打擦边球的性质。   省略了“兴”字,严格较真起来是违背礼法的失误,可绝对搔在了嘉靖皇帝的痒处!   “献皇帝”听起来高大上多了,是能与高皇帝、文皇帝、昭皇帝等等列祖列宗并称的称呼。   所以只这三个字,就能让嘉靖皇帝嗨起来。   另外还有一点,当今大明被承认的列祖列宗,从太祖到武宗一共是八个,不包括建文帝和景泰帝。   所以正常的《皇明宝训》,就应该是这八个皇帝的宝训。   而嘉靖皇帝他亲爹只是追封的,在世时就没当过真皇帝,不该与那八个真正皇帝一样待遇。   而秦德威却别出心裁,把嘉靖皇帝亲爹塞进《皇明宝训》,弄了个《献皇帝宝训》,这效果相当之炸裂。   大臣都很明白,对于一切尊崇亲爹的行为,嘉靖皇帝都是可以无条件接受的。   人在做天在看,秦德威果然不老实啊,不搞事不舒服。   但要喷秦德威违反礼制,也有点够不上。   因为《皇明宝训》这东西并不是国家大典,也不是正式史书《实录》。   它说白了就是套语录而已,不然哪能交给秦德威这样一个菜鸟翰林来编?   秦德威这个分寸拿捏,属于踩了线但没越线,仿佛在悬崖边疯狂挑逗一般,让很多大臣感到气得牙痒痒。   已经荣升为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的张老师站在翰林最前列,愕然望着秦德威,他忽然想起了这个不肖弟子说过的一句话。   当初秦德威刚接下修订《皇明宝训》这个差事时,张老师担心秦德威年轻没经验,搞砸这项差事。   但秦德威却大大咧咧的说,就算他不懂编书,但他懂皇上,绝对让皇上满意!   当时张老师还以为这是不肖弟子习惯性的信口开河,但没想到全都是真话!   只要有《献皇帝宝训》五个字,就算全书编得再垃圾,嘉靖皇帝大概也不会怪罪。   大臣们都在沉默,一时没人说话,秦德威便可以继续奏道:   “臣为使《献皇帝宝训》稿得以今日御览,贺皇子降生表章尚未动笔,恳请陛下宽限两日。”   我秦德威说到做到!说今天不上贺表,真就不上贺表!   众人被秦德威秀的头皮发麻,有你这《献皇帝宝训》,今天的贺表全都是废纸了!   还有,颂圣文学大手蔡学士真可怜。   好不容易有皇子降生这样的大喜,正是露脸的机遇,又被秦德威歪门邪道的抢了风头。   这秦德威也没正经参加过几次经筵,回回都能搞出点事!   别人辛辛苦苦站班讲课,你秦德威在外面造火炮;   别人献祥瑞赋,你秦德威献醮联;   别人上贺表,你秦德威上宝训……   你秦德威能不能正正经经的,尊重一下你的同僚?   其实今天经筵,大概是今年最后一次经筵了,一般在酷寒酷暑的时候,经筵都会暂停两三个月。   没想到,最终还是成了秦德威的秀场。文华殿里众人已经意兴阑珊,了无生趣。   嘉靖皇帝又犹豫、纠结、迟疑、权衡、思量了片刻,便当场下诏:   因修《献皇帝宝训》有功,升左赞善兼修撰秦德威为侍读学士;庶吉士许谷、赵贞吉留馆,任编修。   这个任命在大家的预料之中,无话可说。《献皇帝宝训》这么秀的东西,皇帝必须要安排一下啊。   而且这还可以看成是,把研发新式火炮的功劳补上了,别人还能说什么?   翰林有大小之分,侍读学士从五品,已经算是大翰林了,毕竟翰林学士才是正五品。   过了年才十九岁的文武双全大翰林,真踏马的离谱!   充任两直隶乡试主考官,或者会试考官的资格都有了……   这两年当过南直隶乡试和会试主考官的张潮,当时也就是同级别的侍讲学士而已。   想到这个可能性,想到靠自己拼命搜卷才名登两榜的秦德威,张老师突然打了个寒颤。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   他张潮录取秦德威,可能是对未来大明莘莘学子们的犯罪啊!   经筵散了后,张学士与秦学士一同往宫外走,张学士数次欲言又止。   秦学士忍不住就道:“老师啊你有话就说!”   张学士叹道:“你升官是不是太快了?何必如此着急?”   秦德威装傻说:“我这快吗?您看那张孚敬,从中进士开始算,六年入阁,八年当首辅。   再看看夏桂洲,从七品给事中到二品礼部尚书,只用了一年半。”   张学士又质疑说:“但你太年轻啊,二十都不到,难不成你想到三十岁就升无可升?”   秦学士便道:“老师放心,就是趁着这两年太平时光,没人阻碍,就赶紧升一升。   等过了这两年,朝廷若不太平,想升也不容易升了。”   张学士还想说什么,秦学士又说:“老师如果还不放心,等到明年,我再寻个法子自污一下。”   张学士根本不想问,你秦德威又想怎么自污。   秦德威的自污,就和秦德威的低调一样,都是已经信用破产的词! 第五百三十四章 又是一年   一路上,不停有人向秦德威道喜,称谓从秦翰林升级为了秦学士。   原来也有地位比较低的人喊过秦学士,但那都是夸大其词的尊称,而且也不多。   但从今起,可以正儿八经的被称为学士了,侍读学士这么叫没问题。   走着走着,出了承天门,张学士和秦学士便分道扬镳。   一个向左走,出长安左门,去翰林院上班。一个向右走,出长安右门,回家养伤。   关于这个伤势,秦学士打算养到明年再说了。   张学士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漏掉了什么,回头喝道:“你慢着!去翰林院,我还有话要问你!”   秦学士无奈,只能随着张学士进了翰林院,然后又去了没有外人的状元厅单独谈话。   张潮低声问道:“你刚才说了句,过了这两年朝廷若不太平,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秦德威随口答道:“没什么别的意思,朝廷里不太平的时候,总是比太平时候多啊,所以说未雨绸缪。”   张潮在当年,参与过大礼议,堵过左顺门,然后十年冷板凳,对涉及到嘉靖皇帝亲爹的相关问题很敏感。   “老夫刚才在路上,突然醒悟到你的居心叵测!”张潮严肃的说。   秦德威不满的回应道:“哪有老师这样说学生的?什么叫居心叵测?”   张潮没搭理秦德威的打岔:“你是不是故意提出献皇帝这样的新谥法,试探皇上的态度?   现在可能有些朝臣已经看明白了,在皇上心里,大礼议还没有结束!不然皇上也不至于为了献皇帝这三个字失态。   既然皇上心里的大礼议还没有完事,那迟早还会有风波纷争,所以你才会说,过两年朝廷不太平。”   秦德威很欣慰的点点头,称赞道:“看着老师大有长进,吾心甚慰啊,今后可以交给老师更多的重担了。”   张老师忍住了打人的冲动,他更想明确知道,秦德威所说的“重担”是什么意思,将来会不会有机遇。   现在的他可是一个正三品阁部候补人选!   在张老师充满期待的眼神里,秦德威就安排说:“现在有个重担,请老师你去推动吧!   皇二子降生,应当有大赦,老师你可以上疏说说这个事,想办法运作,把那冯恩赦免了。”   秦学士感知到,张学士的情绪出现了一些波动,为安全起见,便起身告辞了。   回到家里,恰好在大门遇见了曾后爹。   自从秋审完了后,刑部、大理寺这两个衙门就清闲多了,所以曾后爹每天也可以早早回家了。   走进前院,秦德威忍不住叹道:“曾老爷啊,你又挡我道了。”   曾铣莫名其妙,这又是什么怪话?   秦德威陈述了一个事实:“刚才在文华殿,皇上下旨,升了我做从五品侍读学士。   只说品级,距离曾老爷你这个正五品也只有半步之遥了。你再不努力,就要挡住我前进了,更别说我这是词臣。”   曾后爹瞠目结舌,这捡来的便宜儿子,究竟是个什么怪胎?   恍恍惚惚的回到内院,曾铣对周氏道:“这京城没法呆了。”   嘉靖十五年的最后一两个月时间,秦德威依然大隐隐于朝,手头各项事务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隔壁詹少卿已经搬走了,原有房屋还都挺新,秦德威也懒得重新装修了。   先雇人彻底打扫了一遍,然后打通了两边通道,陆陆续续开始各种搬迁。   秦德威带着徐妙璇往新家搬,王怜卿带着五个小娘子往旧家搬。   而且以后就有两个大门了,这边新家大门是秦府东府,原有的大门是曾府西府。   御马监开始清退近年来所侵占的土地,这批数目是二十万亩。   其中的永定河边一万五千亩地,被秦太监私吞了,又租借给锦衣卫指挥同知徐妙璟来开发。   徐小弟摩拳擦掌,正在积极招徕庄户,准备来年大干一场。   秦德威听了几次情况介绍,就撒手不管了。   因为他将来就算要用地,暂时也用不着那么大,干脆就让徐小弟先去折腾吧。   在不知不觉中,嘉靖十五年过去,嘉靖十六年到来了。   在秦德威的印象里,历史上的嘉靖十六年是非常特殊的一年。   这个特殊的含义,并不是说嘉靖十六年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大事件。   甚至情况相反,嘉靖十六年乏善可陈,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   如果要搞个历史评选活动,选出嘉靖朝最平静的一年。秦德威估计,嘉靖十六年肯定会当选。   了解历史的都知道,嘉靖朝前期是政局不停折腾,首辅换过七八个;后期则是北有鞑虏、南有倭寇,争相入侵;大后期财政总危机爆发。   在这样的背景下,嘉靖十六年的平静,就是如此的难能可贵,这就是嘉靖十六年最特殊的地方。   想及此处,秦德威不禁暗暗感慨,如果时局一直能像历史上的嘉靖十六年这样太平安宁,也挺好的。   但很可惜,人的自私与欲望,是不会让朝堂永远平静的。   虽然没有大事,但也有秦德威比较关注的小事。   比如嘉靖十六年又是乡试之年,秦德威就琢磨着,自己如今身为侍读学士,地位也算够格了,要不要想办法回南直隶主持乡试?   以后探亲假很难请到,回南直隶主持乡试就是一次机会。   另外嘉靖十六年还有一个非常特殊的情况,嘉靖皇帝的绝大多数皇子都是在嘉靖十六年出生的。   这一年,嘉靖皇帝又生了五个皇子,只是大多数夭折,以后嘉靖皇帝就再也没生出皇子了。   后来继承大统的皇三子裕王,也是在嘉靖十六年正月出生的,也算是给庆祝新春的朝廷又增添了几分喜气。   在秦学士家里面,也出现了喜事,妾室王怜卿也有了身孕……同样让秦家这个新年更加喜庆。   徐妙璇虽然表现的很高兴,但她内心深处更焦虑了。   外室偏房一个个的都有了动静,让正房实在压力山大。   对此秦德威也无可奈何,他已经很努力了。   等找个机会,让专家小仙姑给徐妙璇再开点药,看看有没有效果,说不定就能化解了双方恩怨呢。 第五百三十五章 一年之计在于春   二月二,龙抬头,嘉靖十六年的春节就算彻底过完了。   冬季的闲散过去,该忙的也都忙起来。   然后二月又又生了一个皇四子,大臣们又又要挖空心思上贺表。   去年十月生皇二子,今年正月生皇三子,二月生皇四子,连续三个皇子,让大臣写贺表都快写吐了。   只有秦德威才知道,今年正月的皇三子和二月的皇四子才是活得最久的两个。   哥俩一个裕王,一个是景王,二十年后为了当太子还斗了一下。   这些事现在与秦德威也没什么关系,他正坐在家里面,听徐妙璟汇报。   话说二月份就开始进入春耕农忙季节了,名义上被秦太监强占的那一万五千亩地,都归了徐妙璟来打理。   这并不奇怪,很多空有官衔没有实职的武勋,都靠给权贵跑腿办事来讨生活。   徐妙璟这样的锦衣卫指挥,给东厂总督跑腿干私活,完全合情合理,别人想干还干不了。   其实秦德威前后两世生活经历都没接触过种地,对种地事情毫无了解,而且兴趣也不大。   但徐妙璟总觉得还是给姐夫汇报清楚一点,心里才能踏实。   “这一万五千亩地,年收益约八百两银子,秦太监那边只要二百两……”   秦德威打着哈欠听着,不得不说,以一个现代人角度来看,古代的农业产值实在是……   北方沿河一万五千亩好地,男女老少三百户人口的劳作,一年才能让地主赚八百两银子。   忽然秦德威想到一个“重要”问题:“等等!这块土地的产权怎么算的,现在把手尾办清楚了吗?”   在秦德威认知里,这块土地的性质太灰色了。   按他的理解,御马监被迫清退的土地,如果没人认购就该交给官府做官田。   但就这样被秦太监大摇大摆的直接占用了,然后交给徐妙璟去打理,手段实在太粗暴了,明显的严重违法违纪啊。   “产权?什么产权?”徐小弟很迷茫的反问。   秦德威又换了个方式问:“这块地到底属于谁的?或者说,有没有明确的地契?”   徐小弟大手一挥,“嗨!那不重要!招人种地就行了!”   秦德威愕然,“你想要使用一块地,竟然觉得土地的产权不重要?”   徐妙璟毫不在意的说:“秦太监占的地,要什么地契啊,谁敢来抢?秦太监的名头,难道不比地契顶用?”   秦德威又问:“那如果有人告上去呢?”   徐妙璟很不明白,向来胆大包天的姐夫到底怕个什么。   “就算有人去告,那秦太监跑到皇上面前求个人情,不就没事了吗?”   秦德威忍不住就继续抬杠:“如果秦太监也不行了呢?”   徐妙璟质疑说:“姐夫你最近是不是操劳过度,脑子不灵光了,怎么总是拎不清?   如果秦太监不行了,那咱们就自认倒霉,把地吐给别人,不也很正常吗?   这一万五千亩,听说当年是正德八虎之一谷大用的土地。五六年前秦太监抄没谷大用家产,这块地才归置到了御马监。   现在这地又落到了咱们手里,这就叫风水轮流转!   京师和南方情况不同,土地归谁最终还不是看皇上心思!地契那玩意对我们来说,有啥大用啊?”   秦德威:“……”   不愧是皇权封建社会,这玩法比五百年后简单粗暴多了,根本不需要法制啊产权啊这些遮羞布。   秦德威管不了别人那么多,便道:“那一万五千亩随便你折腾吧,在河边给我留出几十亩地就行。   我向官府出钱把这几十亩地买下来,以后都算是我名下的土地,与你们无关了。”   “没那必要,你随便拿去用就行了。”徐小弟真觉得姐夫多此一举。   秦德威只说:“我不想与秦太监绑定起来,我用的土地就是我的!”   徐妙璟还是疑惑不解:“只几十亩地有什么大用?一年也收不了二三两租子。”   秦德威很有优越的说:“我又不是拿来种地!趁着这两年朝廷平稳,没有什么大事,我先腾出精力做点其他事情。”   徐妙璟不可思议的说:“你怎么就能预测,朝政没有大事?”   秦德威懒得解释,或者也没法解释穿越者的先知先觉,只能不耐烦的说:“我说没有大事,就是没有大事!”   徐妙璟恍然大悟:“哦哦,懂了!姐夫你说没有就没有吧,你不搞事就真没大事!”   秦德威想起什么,又问道:“对了,你来说说,怎么找些工匠来?我看军器局有些不错的人,怎么让他们来给我效力?”   “你只要养得起,想要工匠很好办啊!”徐小弟仍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难得能指点一次姐夫,他继续说:“比如军器局工匠里,你看中谁了,就私下里与他说好。然后让他们当逃户投奔你!”   秦德威假装很不可思议的反问:“这么简单?”   徐妙璟点点头:“就这么简单,只要姐夫你有实力罩得住,再出点银子,问题就不大。   京城这些匠户一年到头给官府服役,没多少时间弄自己营生,官府给的工银又少,日子极其苦哈哈,本来逃户就有很多了。   只要你肯收留庇护,肯定有不少匠户愿意当逃户去投靠你,怎么也比给官府服役过得好!”   大明户籍制度就是这这样,匠户也是代代世袭,给官府服役,所以才有逃户的说法。   秦德威便掏出一份名单,递给徐妙璟:“既然你这么明白,我这里有一份军器局工匠名单,你去具体操办吧。   可以用我名头,但发安家费,引导他们当逃户,但安置在你的农庄里,都拜托你了。   万一将来朝廷追查,你就扛下责任!只要我没事,就一定会保你的。”   徐妙璟:“……”   他有种预感,姐夫这又是拿他当“干脏活”的。   徐妙璟这次登门走亲戚,是带着妻子和儿子一起来的。   他与秦德威在这边说正事,徐陶氏就和徐妙璇在里屋一边逗弄幼儿,一边说着女人的体己话。   说完正事,两家人又一起吃过午饭。   告辞走人时,徐妙璇依依不舍的抱着小侄儿,一直送到了大门。   看着徐妙璇有点郁闷的模样,秦德威逗着她说:“怎么?看到小侄儿眼馋了?”   徐妙璇不想说话,成亲一年多了,怎么肚子还是没有动静?   别人有了,唯独自己没有,实在让人太抑郁了。   秦德威感觉火候差不多了,苦苦等了半年的策划,今天也该说说了。   他便开口道:“还是找个人给你我瞧瞧身子吧,或者开几副药。”   徐妙璇很理智的说:“这世间到处都是求子良方,还是骗子居多,哪有能让人相信的?”   秦德威很果断的说:“虽然不知道顶用不顶用,但这个人绝对靠谱,应该请她给你看看!”   徐妙璇很少听到夫君这样说其他人,就好奇的问:“你说的是谁?”   秦德威没点出人名,却先说:“皇上临御十几年,皇嗣始终十分艰难,但近期却连续生了三个皇子,你可知其中缘由?”   别说徐妙璇,是个人都会感到惊奇,嘉靖皇帝先前十几年都不生,近期却突然连续生了三个,对比实在鲜明。   “别卖关子了,到底是谁?”徐妙璇催着问,嘉靖皇帝这样的例子摆在眼前,容不得她不产生希望。   秦德威仿佛漫不经心的说:“陶道长那个孙女,叫什么我忘了,就是喜欢研究双修的那个,到底叫什么我想想……”   徐妙璇忍耐不住说:“陶修玄!”   秦德威拍了拍额头说:“对对!就是陶修玄陶仙姑!她懂医术,对男女之事研究尤为精深!   陶道长去年向皇帝献药,就是这个仙姑研制出来的,效果你也看到了。   要不要请她给你我看看,帮你我想想法子?   也不知道你我之间阴阳调和出了什么问题,这必须要请教专业人士啊。”   徐妙璇:“……”   秦德威又赶紧补充道:“当然了,这件事全在你,如果不想去找她,也随你。”   “去!”徐妙璇纠结了半晌,最后咬牙说。 第五百三十六章 除了大学士就是我   秦德威初步说服了徐妙璇,正打算趁热打铁时,同年编修许谷却跑了过来,并通知说,后天皇帝开经筵。   这种通知一般都是下发到翰林院,在翰林院正常上班的人自然都知道。   只有秦德威这样旷工的人,才需要有好心人单独跑过来通知。   经筵按惯例在寒冬和酷暑暂停,如今进入初春,经筵就又开始了。   如今秦德威已经升为侍读学士这样大翰林,在业界有了一定地位,班位也很靠前,不再是原来那般小透明了。   所以很遗憾,他无法随便缺席经筵了,只能暂时放弃趁热打铁,先去工作岗位上打酱油。   及到次日,秦德威去了翰林院。   无论经筵上会给皇帝讲什么,所有翰林们都会提前温习相关内容,免得皇帝突然问起,让大家措手不及。   按道理说,秦德威到了侍读学士这样的等级,也有机会轮到他给皇帝讲课。   但秦德威实在太年轻了,排讲官的班时,就把秦德威排除在外了,这是张潮张学士的提议。   在翰林院,秦学士先去了状元厅,督促许谷和赵贞吉两个打工仔继续抓紧时间修订《皇明宝训》。   有那么一瞬间,秦学士微微感到良心不安,觉得自己像个剥削廉价劳动力的硕博导师。   只能说,一个人成功的标志,往往就是活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然后秦德威正要去找明天经筵的讲义时,掌院温学士要召见他。   秦德威还以为是销假的问题,施施然来到正堂。   温学士拿着个折子,对秦德威晃了晃说:“有人弹劾你!”   秦德威毫无心理准备,对此大吃一惊,下意识的反问:“竟有此事?”   温学士点了点头:“刚下发到翰林院,让你……”   秦德威兴奋的搓了搓手,“哎呀呀,没想到居然有人弹劾我,以前真没有过这种体验。   怎样才能装成经常被弹劾的样子?是不是应该赶紧上疏自辩,然后回家闭门谢客待罪?”   温学士无语,你秦德威有没有搞错?你这是被弹劾了,兴致勃勃的样子又是什么鬼?   “快让我看看,到底都弹劾了什么。”秦德威接过折子,迫不及待的打开。   在大明,不被弹劾的大臣,还能叫大臣吗?   秦德威仔细看去,弹劾自己的罪状主要是三条:“第一,尸位素餐,嬉游度日,遇事推诿,不至衙门的日期三分有二!   第二,庸碌无为,身为经筵侍官,一言不发,无所进益!   第三,无德无行,怀阴私之心,行诡诈之事,实乃奸臣之相!”   温学士紧紧盯着秦德威,他其实很好奇,像秦德威这样的人,看到被弹劾的罪状后,会是什么表现。   秦德威看完后,点点头道:“这里面大部分内容,其实说得都挺对的。”   温学士:“……”   他发现,他不知道怎么接话,是赞同秦德威的话呢,还是不赞同呢?   秦德威又问道:“怎么上面没有署名,到底是谁弹劾的?”   对大部分弹劾奏疏来说,弹劾什么可能不重要,谁发起弹劾才是最关键的元素。   温学士便答道:“这只是从宫里抄出来的节略,并非原本。”   秦德威想要告辞离去,打探消息去。   温学士连忙叫住了秦德威,又道:“你知不知道,近年来,你是第一个被弹劾的翰林官?”   翰林官地位相对超然,距离皇帝关系又近,参与实务也不多,与其他朝臣很少直接冲突,是“养望”官员。   所以翰林官少有被弹劾的,秦德威这次算是很罕见的。   其实温学士很想说的是,你秦德威当翰林都能当到被弹劾,不觉得丢人吗!   但秦德威却长叹道:“侍从词林官被弹劾的,看来除了内阁大学士就是我了,不禁与有荣焉啊。”   大学士非翰林出身不可,内阁源头也出自翰林院,都是侍从词林官没毛病!   这踏马的什么脑回路?温学士只觉得头疼,挥了挥手说:“明天经筵,你当廷自辩吧!”   你对皇帝爱咋说咋说,是生是死随你,翰林院不管了!   回到家里,秦德威既然被弹劾,就只能做出闭门思过的模样,不好再出门乱窜。   然后又派了马二悄悄出门,去夏阁老家的门房蹲守,等待夏阁老从宫里出来。   奏疏除了直送皇帝的密疏,一般都要经过内阁,所以夏言肯定知道,究竟是谁发起的弹劾。   等到晚上,马二回来后,却对秦德威禀报说:“夏阁老不肯明言,只说明日见了再谈。”   这让秦德威感到莫名其妙的,又不是让你夏师傅干什么,只是很简单的通风报信而已,何至于此?   难道上疏弹劾自己的人很特殊?   又到次日,秦德威一大早起来,老老实实的进了宫,准备在文华殿当背景站班。   这次经筵,除了翰林之外,大学士、七卿都在场。   秦德威悄悄靠近了夏言,问道:“是谁?”   夏师傅皱着眉头,十分为难,斟酌着说辞。   秦德威扭头就朝向旁边另一个大学士顾鼎臣,行礼道:“顾阁老可知,是谁弹劾在下?”   顾鼎臣瞥了眼秦德威,又瞥了眼礼部尚书严嵩,笑道:“一个姓严的太常寺历事监生。”   靠!秦德威有过很多种猜测,真没想到,居然是严世蕃蹦出来了。   难怪夏言这么纠结,在夏师傅眼里,这属于内讧。   此时嘉靖皇帝御殿升座,秦德威赶紧退回了自己班位,开始充当经筵背景板。   今天的讲官是张学士,临近午时经筵结束。按照惯例,再议论几件政事,就可以散伙了。   掌院翰林学士温仁和奏道:“秦德威被弹劾之事,为避翰林院偏袒嫌疑,只请陛下容其自辩。”   这也是翰林的优越之处,普通朝臣被奏疏弹劾后,按流程一般都是上疏自辩,哪有这种近距离当面对皇上自辩的机会?   本来站了一上午,已经开始困倦的众人听到这个,顿时就不困了。   无论是敌是友,齐齐化身乐子人。   秦德威从班位里出来,对嘉靖皇帝奏道:“臣所见弹章,言及臣尸位素餐、庸碌无为、无德无行三项罪状,大部分也没错!”   一干乐子人内心惊诧莫名,这秦德威居然没有狡辩?   秦德威若不百般狡辩,那还有什么乐子? 第五百三十七章 改过自新   其实众人都明白,秦德威多半能逃脱出去,这种弹劾对秦德威杀伤力有限。   但如果连乐子都不让大家看,那就太过分了。   “臣知错了,甘愿认罪!”秦德威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说。   宝座上的嘉靖皇帝也很意外,这秦德威还没被敲打呢,居然直接就躺平了?   事先预备的一肚子套话,顿时就说不出口了。   皇帝没说话,秦德威就继续进奏:“臣对照这三项罪名,带着诚心诚意,通过与同僚、师长面对面交流,认真反省了存在问题和根源。   自从状元以来,臣思想上懈怠,放松了钻研学问,满足于既有功业,不思进取,作风散漫。   臣已经认识到自身不足之处,距离陛下之期望,臣所差甚大,对此深感内疚,愧对陛下!   现将臣对三项罪状的具体认知,详细奏报如下……”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这是什么套路?正的反的话都让你说完了,别人还能说什么?   感觉这套说辞明着是认错,但比狡辩更厉害!   然后又听到秦德威万分诚恳的说:“左传云,知错就改,善莫大焉!陛下乃明君圣主,断不至于不给臣下改错机会!   臣心里已经有整改措施,恳请陛下念及往日功劳,许臣改过自新!”   嘉靖皇帝很好奇:“尔要如何改过自新?”   秦德威就奏道:“关于尸位素餐之错,全因臣沉迷于翰苑风流,如何纠正错误,恳请陛下另行给臣差事,许臣用实务来改造错误!   关于庸碌无为之错,恳请陛下赐给臣讲课际遇,许臣用实际行动来改进作风!”   众人只听得恍恍惚惚,逻辑上好像挺对,但好像又有问题。   因为翰林实事少,所以你就尸位素餐了?因为不让你这学士给陛下讲课,所以你才庸碌无能?   所以你改过自新的措施,就是给你实权,并给你向陛下讲课的机会?   你秦德威这到底是认错,还是趁机要权?   嘉靖皇帝神情冷若冰霜,对秦德威淡淡的反问了一句:“尔想要什么差事?”   众人这时候才感到,真正的乐子要来了。   用人是君权最核心的权力,正所谓恩威皆出于上,哪有臣子主动索要的道理。   秦德威对答稍有不慎,触怒了皇上,只怕立刻就要再拉出去翻倍打四十廷杖了。   想想还挺喜闻乐见的。   而且说实话,朝廷里适合秦德威这样大翰林主动请缨的差事,也很少。   主要是翰林的逼格高,品级低,所以外衙门很难有匹配的差事。   秦德威不急不徐的奏道:“臣闻昔年四夷馆归属于翰林院,后来又划给了太常寺,但委实不伦不类。   如今四夷馆萎靡不振,不复昔年风采。但臣有预感,今后域外必将多事,四夷馆用处不可或缺。   臣愿重振四夷馆,奏请将四夷馆重新划归翰林院,由臣主之!”   包括嘉靖皇帝在内,殿中所有人都十分惊讶。   很多人没事时都想不起来,京城里还有四夷馆这么个衙署。要知道,四夷馆里连个带品级的官员都没有。   所谓四夷馆,主要有三项职能,一是培养外事翻译,包括通事和译字生;   二是翻译外事文书,或者把天朝诰书翻译成外文,向藩属国传达;三是搜集外国情报。   当年太宗皇帝时,是四夷馆的鼎盛时期,那时四夷馆是翰林院的下属衙署。   现在四夷馆盛况已然不复当年了,早被划给了太常寺管辖。   一个负责祠祭礼制的衙署,居然管着外事翻译机构,所以秦德威才会吐槽说不伦不类。   但也由此可见,如今四夷馆多么不受重视,根本就不在权力格局里。   当然了,对于大明天朝上国而言,外事也就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在大臣心目中,或许还没阁老生日重要。   众人惊讶就惊讶在,秦德威这样一个清高的大翰林,居然提出了“四夷馆”这个边缘的不能再边缘的衙署。   大家以为你要狡辩,结果你直接躺平认错;   大家以为你要认错,结果你看起来又像争权;   大家以为你要争权,结果你又不知所谓的扯出个边缘衙门。   本来四夷馆的归属问题,是非常无足轻重的,没人有兴趣争抢四夷馆。   就算是太常寺卿也对留下四夷馆没兴趣,谁爱要谁要。   但秦德威这个人实在太诡异,让大家都迷惑不解,一时就没人轻易表态。   过了一会儿,还是王廷相开口道:“据臣多年前所知,秦德威对外洋情况无比精通,远超当下世人,在南京时曾经写过一本《西洋述略》。   若让秦德威提督四夷馆或许是大材小用,但必定能人尽其才。”   便又有人想道,让秦德威把精力放在四夷馆,总比秦德威胡乱插手别的实权衙门好。   所以没人反对,反而又出来几个表态赞同的,最后还是要看皇帝的态度。   嘉靖皇帝刚才也误以为秦德威“恃宠而骄”,想趁机揽权,却不料秦德威提出一个毫无权力的四夷馆。   忍不住又问了句:“尔确定想去管四夷馆?”   秦德威奏对道:“四夷馆大有可为,只要陛下肯让臣主持十年,臣必将厚报陛下!”   这种没有任何权力、没有油水、也没有清望,连个品级都没有的衙署,完全影响不到朝局,真的就随便安排了。   别说主持十年,就是主持一辈子,也没人抢。   于是嘉靖皇帝就下旨说:“以秦德威为侍读学士兼鸿胪寺少卿,提督四夷馆。”   四夷馆根本就没品级,只能用另外官衔,而鸿胪寺是管外事的,与四夷馆比较搭配。   而且鸿胪寺少卿也是从五品,与秦德威现有品级相当。   所以最终任命的官职就是以翰林院侍读学士兼鸿胪寺少卿,相当于在翰林院本职工作外,又多了一个差事就是提督四夷馆。   秦德威接着奏道:“四夷馆现有鞑靼、女直、高昌、回回、西番、西天、百夷、缅甸、八百等九馆。   请再添设西洋馆,抽国子监监生学习,为西洋馆译字生。”   嘉靖皇帝不耐烦的说:“这等小事,尔写个条陈备案便是!”   只有严嵩心里咯噔一下,“抽调国子监监生”这一句,很凶险啊。 第五百三十八章 终于像个穿越者了   秦德威针对被弹劾的罪状,提出了两个整改措施,第一个是请求差事。   但提督四夷馆是个聊胜于无的差事,秦德威把这个差事要走,众人除了好奇也没太多想法。   其实乐子人更关注的是,秦德威提出的第二个“整改措施”,也就是请求给皇帝当讲官,以改进庸碌无为的工作作风。   对于皇权体制而言,一切能影响皇帝的行为,都是等级最高的事项。   所以经筵讲官的地位才如此重要,有的时候,内阁大学士也会亲自下场当讲官。   秦德威有做讲官的资格吗?   从职务上说,秦德威身为翰林院侍读学士,肯定有这个资格。   但是从年纪上来说,秦德威实在太年轻了,今年才十九岁。   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十九岁的讲官!   其实翰苑词臣都在暗骂那个严监生多管闲事,聪明人都知道,尸位素餐、庸碌无为的秦德威才是最好的秦德威。   本来已经形成了默认秩序,翰林院不拘束秦德威,秦德威也不争夺讲官位置。   结果这个傻叉严监生偏偏要弹劾秦德威,导致秦德威心思活泛起来。   打蛇随棍上似的,顺势索要讲官位置,非要证明他“有所作为”。   今天最大的乐子人,文渊阁大学士顾鼎臣揣摩过帝心,主动替嘉靖皇帝询问道:“秦学士欲做讲官,想要主讲什么?”   给皇帝讲课,无非是几大类内容,第一经义,第二史学,第三实务,第四文学。   众人想了想,秦状元在经义上,并没有特别出色之处,史学上也没有表现过什么。   要说秦状元最大的才华,是一枝独秀的诗文和广博的杂学,所以秦德威八成是想讲文学,也有可能是实务。   面对询问,秦德威犹豫了一下,仿佛下定了决心后,对嘉靖皇帝开口道:“臣欲给陛下,讲一讲天道!”   众人:“……”   知道你秦状元向来很飘,大家能理解,毕竟十七岁状元也有飘的本钱。   但是万万没想到,你竟然敢这样飘。   居然说要讲天道!   但嘉靖皇帝是一个热衷修仙的皇帝,“天道”两个字对嘉靖皇帝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居然有大臣要讨论天道,嘉靖皇帝立刻就饶有兴趣的说:“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   秦德威奏对说:“臣不明天道是什么,但臣能察觉到一些天道运行的轨迹!”   嘉靖皇帝又好奇的问:“尔察觉到了什么?”   秦德威又道:“古时大朝代,礼乐如西周,强如汉,盛如唐,为何恰好都只有三四百年之运数?背后就有天道的轨迹!   常言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那天上的一年,岂不就相当于地上的三四百年?   既然也是三四百年,与周、汉、唐的运数相契合,所以内中必有天道轨迹也!”   嘉靖皇帝大失所望,这简直就是牵强附会,宛如村夫的水平。   朝臣们也连连摇头,还以为秦状元会有什么精髓的见解,居然如此大失水准。   说实话,有点像小丑卖弄,丢人现眼的草包。   秦德威还在胡咧咧:“人间有寒暑周期循环往复,天道大概也有!人间一个寒暑周期是一年,天道一个寒暑周期就是三四百年!   天道气暖时,万物生发,王朝兴盛!而天道循环至气寒时,物产衰退,粮食稀缺,王朝倾颓,战乱不休!   所以历代兴亡,自有天道运数!”   众人无语,秦状元上殿之前,喝了多少酒?   嘉靖皇帝也陷入了深深得自我怀疑,是不是对秦德威太过优容了?   所以才导致秦德威变得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在文华殿上,竟然也敢信口开河!   要不要叉出去打四十廷杖,以儆效尤?   秦德威不以为意,趁着还没被轰出去,赶紧继续说:“这并非是凭空妄想,而是有史书记载!”   “史书记载”这四个字,暂时挽救了秦状元,没有被当场赶出去。   他又急忙加快了语速:“《史记》记载,河南盛产竹子,汉武砍河南竹子编制竹笼堵塞黄河决口!张衡《南都赋》记载,河南也产柑橘!   此可以佐证,当时乃天道气暖之时也,正值汉代三百余年兴盛!   随后有曹孟德铜雀台种橘之事,但没有结果,可以佐证天道开始转向气寒!《齐民要术》亦记载,南北朝时石榴在河南山东已经无法生存,杏花开花时节晚半月到一月!   所以可以佐证南北朝三四百年战乱时,天道已经循环至气寒!   至唐代时,长安数年无冰雪,可栽种柑橘梅花,足以佐证天道气暖,又值唐代兴盛三百年,一直到宋初也是三四百年!   宋金之时,太湖结冰,杭州大雪,天道气寒,中原战乱不休,直至我皇明太祖高皇帝开基肇业!”   等秦德威说到这里,文华殿里君臣听得目瞪口呆,齐齐卧槽!   先前秦德威说什么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天上一年地上三四百年,又说什么天道运数。   大家都觉得这是秦德威瞎扯淡,荒谬之极!但古籍上那些明明白白的记载,偏偏却能佐证这个“天道轨迹”。   所以这不是瞎编的,而是从古书里论证出来的?   所以这不是妖言惑众,妄议天数,而是真的从蛛丝马迹中,分析出了天数?   秦德威最后总结说:“天道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数百年一次的寒暑循环,臣一介凡人也不明白,只能觉察到天道运行轨迹而已。”   没别的意思,就是强调下自己还是个凡人,不是活神仙。   嘉靖皇帝虽然天天想着修仙,但从未如此真实的触摸到“天机”,心中还在震撼。   下意识的说:“天道三四百年一循环,自太祖高皇帝开基,至今近百七十年,那我大明……”   这话没人敢接,齐刷刷的看向秦德威。   秦德威奏道:“前人不明天数,才导致兴亡循环!如今圣主蒙天授,我大明已经知晓天数,自然可以提前预防,万世不易!   着令地方各官记载本地物种开花时间,水面是否结冰以及冰期,每年一比,便能提早觉察到气候开始转寒!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这遁去的一就是破解天数变易所在!   听说海外有红薯、土豆等物种,亩产可至千斤以上,这就是遁去的一!数十年之内,寻得此物,大肆推广,可保无虞!”   秦德威说出“红薯土豆”后,感到自己终于像个穿越者了。 第五百三十九章 底线   今天文华殿散场后,众人都有一种里焦外嫩的感觉。   大家原本想着,今天可以看看秦德威的乐子,却没料到,这个乐子居然如此之大。   看得都是一样的书,怎么秦德威就能从书里看出了天道?   礼部尚书严嵩心事重重,脚步匆匆的出了宫,又回到家中。   他昨天才知道,自家儿子严世蕃上疏弹劾秦德威的事情。   但时间仓促,今天就要上殿参加经筵,还没有来得及处理这个事情,秦德威就已经过关了,而且还埋下了杀机。   严嵩将正在午睡的严世蕃叫到书房,质问道:“你弹劾秦德威作甚?”   严世蕃很桀骜的答道:“满朝上下,我是第一个上疏弹劾秦德威的人!要的就是这个名声!”   严嵩呵斥说:“你失心疯了不成?”   严世蕃狠狠的说:“儿子我早就说过,那秦德威对父亲始终抱有敌意,日后必将成为我父子大患!   此人虽然功名进取顺利,但行事操切,仇敌众多!   只要竖起反秦德威的大旗,自然就会有人愿意靠近我们,凝结成势!   别人只看到秦德威的不可一世,我看到的却是机遇!”   严嵩越发觉得儿子疯狂了,“秦德威比你强太多,难道你不怕遭遇报复?”   严世蕃狂笑几声:“哈哈哈哈!今日被报复得越惨,未来名望就越大!   况且父亲身为礼部尚书,难道秦德威还敢弄死我不成?只要不死,就总有翻身之时!”   严嵩感觉儿子的脑回路也挺不正常的,喝道:“我这个礼部尚书,未必压得住秦德威!”   严世蕃靠在椅子上,阴恻恻的说:“那父亲就去找夏阁老,请夏阁老出面啊。”   严嵩忽然犹豫了片刻,因为他此时十分不确定,夏言会偏向哪一边。   放在从前,夏言一定会向着自己这边,哪怕自己这边不占理。   但如今秦德威羽翼渐丰,有一个铁杆亲友当户部尚书,自身又成了最年轻的学士,份量远远重于从前。   而且这次事情起因是严世蕃肇事,夏言还会不会偏向己方,去压着秦德威?   严世蕃漫不经意的说:“父亲你有什么好犹豫的?你去找夏阁老,试探着问问,不就知道了?   如果夏阁老还偏心我们,那自然皆大欢喜。如果夏阁老开始偏向秦德威,那就说明……”   严嵩问道:“那就说明什么?”   严世蕃一只眼紧紧盯着父亲,说:“那就说明,父亲应该准备摆脱夏言、另立山头了!”   严嵩拍案喝道:“慎言!”   严世蕃将父亲的喝斥当成了耳旁风,很直白的说:“莫非父亲堂堂一个礼部尚书,甘心被视为夏言的附从傀儡?   论及科举辈分,父亲才是前辈吧?   如果父亲在夏言心目中,地位开始不如秦德威了,那父亲附从夏言,还有什么意思?”   严嵩单刀直入的问:“你这不孝子,就是想逼着我疏离夏桂洲?   所以你先斩后奏,故意弹劾秦德威,也是抱有这样不可告人的目的?”   严世蕃答道:“弹劾能不能成功不重要,会不会被报复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弹劾这事情本身,以及礼部尚书儿子这个身份!”   严嵩不置可否,“你说得轻巧,常言道,打铁还需自身硬,我现在还差多了!”   想当反秦德威的旗帜,哪是那么容易的?一个上任还不到一年的礼部尚书真未必够用的。   严世蕃轻笑了几声说:“机会已经出现,我不信父亲看不到!”   秦德威含含糊糊的将嘉靖皇帝亲爹称为“献皇帝”,对严氏父子而言,仿佛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可以将嘉靖皇帝亲爹的谥号,从听起来就很另类的“兴献帝”,正式改成与列祖列宗同样模板的献皇帝?   再往后,既然献皇帝有了同模板的谥号,那是不是应该和列祖列宗一样,追加一个睿宗之类的庙号?   既然有了庙号,那睿宗献皇帝的神位是不是应该搬进太庙?成为太庙列祖列宗大家庭的一员?   严监生自信的说:“秦德威只说了献皇帝后,就没了其它下文。这足以说明,秦德威并不想更深一步,我们的机会就在这里!   而父亲你身为礼部尚书,能够名正言顺的参与礼制问题,这就是你继续向上飞黄腾达的机遇。”   严嵩沉默不语,陷入了深思。   那秦德威为什么不更进一步?是他傻吗?   当然不是,秦德威踩线如此精准,当然明白其中利害之处!   编书时讨个口彩尊称为献皇帝,影响不了“历史”,在后世记载中,依然是“兴献帝”。   毕竟嘉靖皇帝他爹生前一天皇帝都没当过,都不算在列祖列宗内。   但如果改谥号、追加庙号、并强行送入太庙,那性质可就不同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太庙就代表着这个祀!   真那样做的话,在礼制上就是又一次触及了底线!   所以秦德威不肯继续推进了,他也爱惜羽毛,不想被视为无底线的“佞臣”。   也不想像“议礼派”那样,虽然赢得皇帝宠信,但也会被满朝孤立,人人喊打。   但严嵩觉得,这个底线似乎没那么重要,是自己难得的登顶机会。   其实还有个区别,严嵩可以凭借这个话题换取入阁。   但秦德威最多再升一级,收益相差太大,所以对秦德威而言不划算。   严世蕃极力鼓动说:“父亲大人有什么可犹豫的?你如果还想入阁登顶,就这么一次机会了。   挨几句指责又算什么,那前首辅张孚敬,被人骂了十几年,不也没什么大事,一样善终了。”   严嵩叹道:“你的想法虽可行,但当前时机并不对。   我才做了不到一年礼部尚书,天子对我还不够熟悉,导致我升无可升。所以此时逢迎天子又能有什么效果?   等什么时候皇上对我更熟悉了,或者出现入阁的机会,再抛出这个入太庙的话题,博取更进一步的机遇。”   就算被人抢在前面拍皇帝马屁也不要紧,谁让他严嵩是礼部尚书。   无论谁首先掀起这个话题,他严嵩都是权威的那个,攫取好处不在话下。   严世蕃见父亲已经想通了,便催促道:“先去找夏阁老,看看夏阁老对父亲的态度!   父亲放心,如果与夏言关系破裂,天子说不定反倒对父亲另眼相看!否则父亲你只能永远屈居夏言之下了!” 第五百四十章 裂痕   严嵩知道自家儿子是个有点愤世嫉俗的怪才,但今天第一次从儿子口中听到对夏言的不敬之言。   他心神不定的熬到了天黑,就微服出行,前往夏言府上拜见。   严嵩虽然身为七卿之一的礼部尚书,但他有自知之明,秦德威不会卖的他面子。   在他的熟人里,也只有夏言能阻止秦德威对儿子的报复了。   夏大学士刚在从内阁回来,精力有些不振,一边吃着膳品,一边接见了严嵩。   “令郎究竟是怎么回事?”夏大学士没好气的质问说:“怎得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其实弹劾本身是小事,让夏言不爽的是,这种不打招呼、自作主张的行为。   严嵩低声下气的答道:“小儿辈向来有仇怨,一时难以自制。”   夏言呵斥道:“若难以自制,就让他回老家读书去!这里是京师,任何人都没有难以自制的资格!”   严嵩好歹是礼部尚书了,被这样教训肯定有点不爽,但也只能先唯唯诺诺的应了几声,然后才说:   “道理都明白,只是犬子必遭秦德威报复,还望桂洲兄出手相救。”   夏言有点不耐烦的说:“那就叫令郎先吃个教训!总要先让秦德威消消气,我再去开口。”   正所谓,有错就要认,挨打要立正。   严嵩知道自家儿子与秦德威多年宿怨,真不敢试探秦德威的报复底线,那么多人都秦德威被送走了。   继续对夏大学士恳求说:“还请桂洲兄救命!”   夏言便又道:“不然你们父子对秦德威负荆请罪去?如此我也方便开口。”   严嵩暗暗叹口气,如果自家儿子肯对秦德威服软道歉,还用来找夏言吗?   夏言极为不满的说:“本就是你们惹出的事情,你们又不肯负荆请罪,又不愿意吃教训,那怎么让我对秦德威开口?”   严嵩本来就是个文艺敏感的人,先前又被儿子灌输了半天,听到这里同样也产生了些许不满的情绪。   明明就是你夏言一句话就能压下的事情,却定要让他们父子去向秦德威低头。   你就这么不尊重一个礼部尚书?一个礼部尚书在你面前服伏低做小还不够?   但自负的夏言没有把握住严嵩的心态,将严嵩当成了属下训斥。   夏言的逻辑也很明确,你严嵩这个礼部尚书是我帮你弄来的,我需要考虑你的心情吗?   而秦德威的地位,大部分都是他自己努力争来的,并不是我夏言扶植的,跟你严嵩当然不一样!   当初秦德威有本事屡屡甩脸色,然后自己闯荡,你严嵩如果也有这个本事,那也不拦着你。   严嵩没从夏言这里求来想要的结果,又怏怏不乐的回了家。   严世蕃连出去迎接都没有,就坐在书房里等父亲进来,直接开口问道:“父亲此去如何?想来我所料不差。”   严嵩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   严世蕃又火上浇油的说:“现在父亲你才明白,你在夏言心目中是个什么位置了吧?可能连秦德威都不如!”   严嵩感觉儿子似乎还有点幸灾乐祸,恼火的问道:“你又想说什么?还是多想想你自己所面临的问题!”   严世蕃换了种说法:“其实夏言也忽略了一点,到了礼部尚书这个地位,能真正确定父亲你去留的,只有陛下而已!”   对朝廷机构稍有了解的都知道,正常情况下,一般尚书是不会被大学士彻底操纵的,毕竟六部尚书也是直接向天子负责的人。   严世蕃莫得感情的继续分析说:“夏言与父亲同乡,年纪也相仿佛,如今对父亲的用处真不大了。   甚至相反,夏言还有可能是挡在父亲前面的巨石,如果父亲想继续前进,看看山顶风景的话。   儿子我冒失一次,能让父亲你认清楚当前的处境,那也是非常值得了!”   严嵩不由得想到,谁能让一个礼部尚书继续进步?不言而喻,只有皇帝。   具体怎么办,严世蕃先前已经说过思路了,就是再发动一波“大礼议”。   给嘉靖皇帝的亲爹上庙号、入太庙,以此为晋身之阶。   这是一件很“严重”的礼制事务,不亚于当年嘉靖皇帝认谁当爹。   一旦被上了庙号,并且神主进太庙,那就是大臣口里的列祖列宗了,但祖宗是能随便认的吗?   嘉靖皇帝自己认爹就罢了,还要带着大臣和后世一起认祖宗?   再怎么说,嘉靖皇帝他亲爹生前只是个藩王而已,追谥为皇帝就罢了,再搬进宗庙就太过分了。   所以这事情,一般大臣是不会支持的,甚至想都想不到的。   严嵩按住了纷繁的心情,对儿子喝道:“没有你说得那般容易,须知独木不成林!”   对此严嵩看得很清楚,在礼法上,嘉靖皇帝内心追求的是被“广泛认可”。   孤零零的一两个人支持,反而会让嘉靖皇帝觉得是讽刺,甚至这一两个人会被大臣们视为另类。   当年大礼议的时候,也是有张璁、桂萼、方献夫、霍韬、席书、黄宗明、郭勋等等一大批文武大臣鼎力支持,场面上有声有势的。   如果真的只是单枪匹马的上疏倡议一下,就能飞黄腾达,早就有人去干了!   严世蕃惫懒的瘫在罗圈椅上答道:“所以我的意思,也不是立刻就让父亲去动手啊。父亲说时机未到,我也很赞同。   你现在所要做的,就是交结同道,暗中寻求所有潜在的盟友。”   严嵩示意儿子接着说。   严世蕃当然早有想法:“比如说左都御史霍韬,他本身就是议礼派的宠臣,可以在天子那里抵消掉夏言。   而且现在议礼派逐渐式微,霍韬也急需够分量、能同气连枝的新盟友。   如今人人都知道,儿子我与秦德威多年仇怨,彻底撕破脸了。恰好霍韬也是秦德威死敌,这不就有共同语言了吗?   还有兵部尚书张瓒,根据廷推细节来看,这个人必定与霍韬有关联,而且与京营总督王廷相有龃龉。   这不又巧了吗?王廷相可是秦德威的同道前辈。   若能有礼部尚书加左都御史加兵部尚书,这个阵容就已经很不错了。   此外工部的林尚书,他肯定不是夏言那边的人,费费心思,说不定也能拉拢过来。   而且在大学士里,顾鼎臣这个人虽然没什么主心骨,但他向来热衷逢迎天子,极有可能支持上庙号这种事,也是潜在的同道。” 第五百四十一章 公平公正公开   经过严世蕃这么划拉了几下,仿佛给严嵩划出一道切实可行的的路子。   如果说十几年前嘉靖皇帝刚登基时,认爹事件算是第一次大礼议的话。   那么给嘉靖皇帝亲爹上庙号并且神主入太庙,就算是第二次大礼议。   严世蕃明显觉察到了这其中蕴含的机会。   严嵩想了又想,然后才道:“这些事情急不得,宁可慢些也要稳住,同时还不能让夏桂洲产生太大警觉。”   严世蕃随口道:“没事,如果我被秦德威报复,父亲即便有点小小的负气之举,也是能被理解的,夏言也想不到别的地方去。”   不过严嵩听到秦德威这个名字后,顺便问出了一个疑惑:“你如何可以确定,秦德威对我有敌意?”   并不是说严嵩没有心机,主要是他与秦德威的直接接触很少,而且近几年的关注重心在夏言这样高层次的人身上。   所以秦德威并非是严嵩的关注对象,严嵩也没有仔细琢磨过秦德威这个人。   严世蕃则相反,他花过很多时间研究秦德威,便很有把握的答道:   “以父亲和夏言的关系,在正常情况下,秦德威肯定会亲近父亲。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就好像是秦德威交好王廷相那样。   但父亲你应该能感觉到,秦德威对你始终刻意疏远,这不是敌意又是什么?”   严嵩反问道:“难道不是因为你屡屡得罪秦德威?”   严世蕃冷笑几声:“秦德威能拥有今日之地位,说明他的官场头脑是很成熟的。   一个成熟的官员,会因为儿子我这样不成器的东西,就故意疏远一位本可以亲近的礼部尚书?   而且还有句话叫做不打不相识,儿子我确实几次得罪过秦德威,但秦德威可曾找过父亲你来解决问题?   这就足以说明,秦德威完全不想与父亲扯上关系。”   严嵩心里很不痛快,秦德威这样潜力无限的人如果对自己有敌意,目前还看不出什么,但未来多多少少也是个麻烦。   “不过父亲你暂时不用管秦德威!”严世蕃话头一转:“父亲你看着夏言就行,你的对手并不是秦德威,你不用浪费精力在秦德威这里。”   严嵩无奈道:“我担心的是,秦德威对你的报复,此人从无容人之量。”   严世蕃还是混不吝的说:“只要父亲你还是礼部尚书,还是夏言的同党,秦德威又能真把我怎么样?   而且现在确实是我理亏,但等到我被秦德威报复后,那可就互相抵消了!   到了那时,可以再请夏言出面摆平。当然如果夏言再被秦德威不依不饶的顶撞回来,就更妙了。”   严世蕃为了这个“第一个弹劾秦德威”的名号,也是豁出去了。   大明官场是讲规矩的,反正再怎么被秦德威报复,也不可能弄死自己。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个国子监监生,连官员都不是,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如果秦德威连一个弹劾都要大张旗鼓、往死里报复的话,没准还要被嘲笑心胸狭窄。   严嵩觉得儿子还不明白状况:“皇上下旨让秦德威提督四夷馆,而秦德威又奏请选国子监监生为译字生。”   四夷馆译字生,其实也是一种终身制的职业,当然也是有编制的那种。   就好像钦天监的天文生、教坊司的乐舞生一样性质,进去就出不来了,弄不好还要世代相传。   大明这点很不好,阶级还不算完全固化,但职业固化更严重,还是世代固化的那种,这就导致了很多问题。   严嵩担忧的就是这点,本来国子监监生肄业后,是具备了选官资格的。   有自己运作运作,严世蕃能在京师当个八九品小杂官。   但若被秦德威弄到四夷馆当译字生,然后强行一辈子不放人,那严世蕃这辈子不就毁了吗?   父亲是进士礼部尚书,儿子是译字生,如果将来有了孙子又被强制世袭译字生,这踏马的不是阶层大降级吗?   严世蕃很光棍的说:“儿子我这辈子还能有多大出息,我自己并不重要,一个监生说破天还能怎样?   最终全靠父亲你了,如果父亲你能入阁柄权,我就算是个译字生,也无人敢轻蔑我,四夷馆也留不住我!”   严嵩也就不再说什么了,让儿子去四夷馆磨磨性子也好。   那四夷馆里无非就是通事和译字生两种职业,还能把儿子怎样?   自己可以屈从于夏言,表面上伏低做小,难道还要对一个从五品翰林也低声下气?   严世蕃拍着胸脯说:“所以父亲但请放心,若那秦德威真的太过分,我也不是胆小怕事的!   拼着大闹一场,还指不定谁更丢人!以小博大的手段,不只是秦德威会,我也会!”   严嵩叹口气,说真的,如果秦德威是瓷器的话,自家儿子只能算个瓦片。   可瓷器和瓦片纠缠碰撞,最后还不一定谁占便宜。   果然第二天,秦德威就正式上疏,奏请在四夷馆增设西洋馆,并征调国子监监生十五人为译字生。   而且还精准的列出了一份名单,其中赫然有严世蕃这个名字。   奏疏送到宫里,内阁直接就拟票照准了,然后就顺利批红,拟旨下发吏部,没有任何阻碍。   知情人都将严世蕃这遭遇,当成了秦德威泄愤的表现,犯不上为了个严世蕃,做恶人拦着秦德威。   正在太常寺历事的严监生收到调令后,很干脆的就离开太常寺,去了四夷馆报道。   四夷馆地点在东安门外,从这个位置就可以看出,四夷馆是一个多么边缘的衙署。   大部分朝廷重要衙门都位于长安左门外,三法司在西城,这两处是朝廷核心所在。   四夷馆却另设在了东安门外,而且连个完整的衙署都没有。   就在胡同里,分散了九个小院子,就是四夷馆内设的九馆了。   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小胡同里,严世蕃忍不住就吐槽,没见过比四夷馆真没排面的官方机构了。   这一波新被抽调来的十五个监生,都被聚集在了胡同里一个空院内。   据说这个院子,马上就要成为四夷馆新设的第十馆,也就是西洋馆。   严监生扫了一样,发现了几个认识的同学,不禁连连冷笑。   秦德威为了报复自己,打出抽调国子监监生的“旗号”,简直是自取灭亡!   要知道,国子监监生虽然没有了含金量,不被视为“正途清流”,待遇比进士差得远,但也是出身之一。   有资格选官,运气好的话,还有可能被选派为知县。   所以被抽调来当四夷馆译字生的国子监监生,内心其实都有怨气。   当了译字生,就意味着仕进希望彻底断绝,一辈子与外事文书打交道吧。   严世蕃对这帮同学们的心情洞若观火,只要自己寻找切入机会鼓动和拱火,这帮监生迟早会闹事。   一个人闹事,和十几个人集体闹事,那可不是一种性质,至少也会让秦德威焦头烂额、脸面大损。   想到这里,严监生也就不摆礼部尚书公子的架子了,主动混入了国子监同学里,与同学们打成了一片。   不但是心有所求,同时也是对自己的保护,这就叫做群众基础。   虽然严世蕃尊容不行,但他不缺钱,也不缺爹,对其他监生大包大揽的说:“今晚我作东,一起乐呵乐呵。”   教坊司乐户归礼部管,而礼部尚书是严监生他爹。   这就引发了一阵小小的欢呼声,这十几个监生,俨然就要以严世蕃为核心人物了。   严世蕃忍不住暗暗得意,这次让你秦德威也尝尝,被人以小博大的滋味。   忽然有四名杂役走进了院门,然后又左边两个右边两个,站在门边等候。   众人便知道,有大人物来了。   随后见到个冠带齐全的年轻官员出现在院门口,昂首阔步的拾阶而上。   少年官员站在月台立定了后,对着院里众人说:“本官秦德威,奉命提督四夷馆。”   众监生忽然有些恍惚,眼前这个人就是读书人里的最成功案例!   走监生路线的人,都是科举扑街,而秦德威则是最年轻的科举状元。   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这反差让人抑郁。   严监生的体型外貌辨识度太高了,秦德威稍微扫了两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了严监生,但并没有在意。   人群自动安静了下来,都知道接下来是训话时间。   秦德威侃侃而谈:“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我提督四夷馆的第一把火就是增设西洋馆!   如果诸君不知道着西洋馆是干什么的,本官就举一个例子。   去年新造的佛郎机炮,就是从西洋佛郎机人手里得到了原型,然后才能仿制成功。   如今的西洋人船坚炮利,未来必将成为不可忽视的海外力量!所以新设的这个西洋馆,就非常重要!”   众监生老神在在的,假装用心听着,其实都没当回事。   画大饼、打鸡血,那简直就是当老总的必备技能。   秦德威也没在意别人的态度,继续说着:“关于未来西洋馆的事务,直接向我禀报就好,我亲自来抓!   所以你们这十五个人都是由我负责,不须再通过中间其他人!”   这个“扁平化”的组织架构,让众监生不禁眼前一亮。   懂官场的都知道,做什么事不重要,重要的是跟着谁做事。   这秦德威可是公认的未来巨星,传言八成可能做到尚书,六成可能做到大学士的人!   他们大都是没门路的扑街监生,不然也不会被选来当译字生,平时根本没机会去结实秦德威这个档次的人物。   但如果在四夷馆,能动辄与秦德威直接打交道,说不定就因祸得福,混成人脉了呢?   严世蕃也感觉到了变化,刚才还是充满怨气的院子,居然出现了一丁点喜气洋洋的气氛。   但严监生也真的迷惑不解,出了名高傲的秦德威,怎么可能放下身段,与什么西洋馆译字生这样的扑街群体打成一片?   想着想着,严监生悚然一惊,难道秦德威为了报复自己,不惜猥自枉屈?   秦德威等众人消化完“惊喜”后,开始说起正事:“西洋馆初创,最要紧有两个事情!   第一就是学习本官所撰写的《西洋述略》,明白西洋诸国大致是个什么情势!   第二就是要寻找一些馆师,教导你们佛郎机语!以后还可能去学其他西洋语言!”   便有人积极表态说:“但凭秦学士吩咐!”   第一件事情还好说,大家去读书就行了,但第二件事情是个难点,从哪去找会佛郎机语的?   秦德威胸有成竹的说:“倒也不难,只是需要费些时间。现在佛郎机人只出没于广东那边。   有一些精通佛郎机语的汉人在佛郎机船上当通事,当初佛郎机炮原型就是这些汉人弄来的。   所以本官打算从西洋馆派人,长驻广东海边,寻找精通佛郎机语的人,知晓佛郎机人情报的最好!   同时还要搜集西洋书籍,以及佛郎机人在南洋的活动情报,有必要时出海去南洋实地考察。”   院子突然安静下来了,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唯恐被秦上官注意到。   因为没人想长驱八千里,去广东海边吹海风,这差事简直是最顶格的流放待遇。   秦德威似乎也很无奈,叹道:“虽然很艰苦,但是必须要派人去啊,不然从哪找懂佛郎机语的馆师?   如果连佛郎机语都学不了,那西洋馆还怎么开下去。”   此时只有严监生心里是震惊的,他原以为,到了四夷馆后无非就是地位卑贱,被秦德威报复性践踏而已。   但却没想到,秦德威居然搞出了这种相当于流放八千里的差事!   去广东当巡抚,那叫美差,去广东当海外贸易市舶所税官,也是肥差。   可是如果去广东海边长驻,吹海风,找佛郎机语人才,搜罗佛郎机书籍,打听消息,还有可能下南洋,那和充军流放八千里有多大区别?   严监生有预感,这差事就是给自己量体定做的!最毒不过秦德威!   秦德威扫视了几圈,无人敢与自己对视,就连最桀骜的那个严监生,此时也怂得低头。   严监生暗暗发誓,如果秦德威敢强迫自己去,自己就要撕破脸大闹。   可是让严监生奇怪的是,秦德威居然还是没点自己名,反而开始自吹自擂了:   “本官做事,向来不爱强求,也不会逼你们去!所以呢,本官提出些条件,然后你们自行推举人选!   记住,本官原则就是公平、公正、公开!被推举出来的人选,就是众望所归者!”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秦德威又列出了几个条件:“这次去广东长驻的人选,最好要满足三个条件。   第一,必须要是未婚,这样避免家庭长期分离;   第二,年纪要在二十五岁以下,这样体格正处于最健壮时候;   第三,最好是南方人士,广东临近省份最佳,这样能更适应广东气候。”   如果不经深思的话,这几项条件都很有道理,秦德威列完后,负手而立,很有气度的说:   “本官充分尊重你们的意愿,绝不强人所难。所以你们现在速速自行推选,公正、公平、公开的推出一个人选来!”   严世蕃总觉得哪里不对,等到十几个监生彼此议论完毕,发现在他们当中,完全符合条件的人选只有一个。   不是别人,正是二十三岁、未婚、江西人严监生。   于是众人赶紧开始推选,过程完全公开公正公平,群众纷纷踊跃投票。   最后众望所归,严监生被集体推选为西洋馆驻广东办事员。   “让我们恭喜严东楼,获得了西洋馆全体人员的一致信任!本官也相信,严东楼不会辜负大家的信任和期望!”秦上官面含微笑,带头鼓掌。   严监生有点方,他真没有做好流放八千里吹海风的心理准备。   这个世间,为什么有人比自己还阴毒? 第五百四十二章 小刺激   秦德威今天在四夷馆巡视了一遍,将西洋馆开馆工作布置下去后,就拍拍手走人了。   虽然他心里知道科学的方向,但也要受限于当前的实际。很多工作都是长期才会见效,非一日之功也。   所幸穿越在了嘉靖朝前期,自身年纪又不大,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来,再怎么样也不会比原有历史更差了。   回家路上的秦德威,很是自我感动了一番:“如果后世也有历史课本,那么对今天评价,大概就是掀开了中外文化交流的新篇章啊。”   当然,大时代的一粒沙,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比如被公推去广东吹海风的严监生。   秦德威回到家里,全家开饭。   吃完后,秦德威将有身孕的王怜卿送回房中,嘘寒问暖的说了半天话。   然后回到大房这里,对徐妙璇说:“未来数日又暂时有空了,什么时候去求医问药?”   徐妙璇叹口气答道:“再努力这一两个月试试看。”   秦德威无语,前几天那时候,各方面刺激之下,璇姐儿已经答应了去找陶仙姑。   没想到因为自己忙了几天,没来得及趁热打铁,璇姐儿又开始犹豫了。   陶仙姑那里真的有好药啊,每个男人都想要的那种,但不双修不给自己啊。   当晚,秦德威拿着本书,歪在炕头蜡烛底下翻阅。   徐妙璇宽衣解带后,轻轻唤了几声,秦德威假装没听见。   她只当秦某人又想偷懒,逃避应该的义务,便伸手就将书夺了过来。   又气呼呼的说:“这可奇了,夫君怎么就开始喜欢看书了?”   秦德威一本正经的说:“这本讲的很有道理,你也该看看。”   徐妙璇对着蜡烛扫了眼封皮,是一本《韩非子》。   再看已经打开的页面,开头就是六个字:“扁鹊见蔡桓公”。   顿时一股无名之火出现在心里,腾腾的就往上冒。   忽然听到婢女禀报说:“门子那里传话,说有个大人物来拜访,正在门外候着!”   秦德威十分莫名其妙,大人物是什么鬼?谁这么无聊,大晚上的突然跑过来?   徐妙璇狐疑的看了眼夫君,难道为了逃避义务,还请人来演双簧?   秦德威下炕出屋,接过拜帖看了看,脸色就变了。   徐妙璇也跟着出来,问道:“是谁?”   秦德威答道:“礼部尚书严嵩!”   徐妙璇大吃一惊,堂堂一个正二品实职尚书,朝廷前十的文臣,而且又是非亲非故的,居然主动公开拜见自己夫君!   从礼节上来说,这简直就是尊卑颠倒,完全不要体面了!   官场上是最讲究上下尊卑的,严尚书这么干事,说是卑躬屈膝也不为过。   所以双簧是不可能双簧的,就算礼部尚书吃饱撑着也不可能这样配合。   “夫君你又又干了什么事情?”徐妙璇下意识的再次问。   秦德威皱着眉头答话说:“我只是想把他儿子打发到广东而已。”   徐妙璇无语,这什么妖孽夫君,能把礼部尚书逼成这样?   她想了下,也只能叹道:“见也不好,不见也不好。”   秦德威恨恨的说:“没错,他这是就给别人看的!”   仔细想想就知道,一个正二品礼部尚书被迫屈节拜访从五品侍读学士,那是多大的道德压力?   而且必定是一个有热点潜力的新闻,明天传开后,别人又会怎么说?   是嘲笑老尚书舐犊情深呢,还是赞美某学士骄横跋扈呢?   就连向来精明算计的秦德威,内心也是猝不及防的。   他真的想不到,严嵩竟然能这样“不要脸”。   接见太过于拿大,可拒见就更无礼。   两害相权取其轻,秦德威掂量完后,就传话说:“开中门,我去迎接!”   没办法,虽然秦德威心里很膈应,但更不能失礼了。   他只能亲自前往大门,将严嵩请到外书房。谈不上多恭敬吧,但该有的礼数都周到了。   宾主落座,又吩咐了上茶后,秦德威就主动问道:“大宗伯趁月前来,有何指教?”   严嵩面上风轻云淡,如实说:“为犬子而来。”   秦德威公事公办的回应:“我这个人心软,所以就叫他们公推人选。   没想到将严世兄推选了出来,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也不好当众更改了。”   严嵩没说什么,似乎有点事不关己的说:“或许是他命里该有此劫。”   秦德威暗想,严嵩绝对不是个傻子或者呆子,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就算是想平事,也该拿出筹码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于是秦德威主动帮忙“出谋划策”,接着话头说:   “大宗伯何必来找我,让严世兄请个病假闭门不出,或者回老家躲起来都可以。   难道谁还能为这点差事,对严世兄不依不饶?等过几年,事情淡化就好办了。”   严嵩却“话里有话”的说:“那样都不行,胆敢对抗朝廷安排的差事,说不定要被比照擅自弃官,或者逃户的罪名了。   甚至小题大做起来,还有可能牵扯到我。”   秦德威:“……”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他秦德威确实这么想的,算是一个后手,没想到被严嵩直白的说了出来。   可严嵩总是拿不出真正诚意,秦德威也不等严嵩求情,就直接开始推脱了:“无论如何,必须要坚持秉公办事,大宗伯请回吧。”   严嵩便认真的说:“秦学士可能有什么误解,我这次前来,特为感谢秦学士,给了犬子一个磨练机会。”   秦德威居然看不出来,严嵩这句话到底是发自内心的真诚,还是带上了一种能掩盖所有情绪的虚假面具?   严嵩继续说:“所以我没有替犬子开脱的意思,让他发送广东办事,也是为朝廷效力,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有意见。”   秦德威:“……”   一个秉公办事心无私,一个深明大义觉悟高,这天真的聊不下去了!   这就是历史上那个巨奸严嵩的功力?秦德威想到这里,忽然有点小刺激。   别人不知道严嵩的狠毒本性,但他秦德威可是很清楚啊。   今晚只要严嵩踏入自己家门,那么在严嵩心目中,无异于受辱,以后自己只怕就是死敌——必须死掉的敌人。   以前是会不会挨打,以后是会不会被斩,这能不让人感到小刺激吗? 第五百四十三章 都说你跋扈   秦德威懒得兜圈子了,“那在下实在不明白,大宗伯既然不为说情,到底又所为何来?”   能聊就聊,不能聊就算!   严嵩微笑着说:“正是怕秦学士心有芥蒂,所以亲自将事情说开,免得一直误会下去。   今晚只是想告诉秦学士,老夫并不介怀。犬子不懂事,平常少于管教,性子又偏狭,被敲打敲打确实是好事。   不然的话,只怕犬子日后会惹出更大的祸事,这个事理老夫还是明白的。”   秦德威:“……”   如果不是知道你叫严嵩,差点就信了!   就这表面态度,真无可挑剔,难怪历史上那么多大臣被坑得不要不要的,直到表面态度这项更强的徐阶出现。   秦德威又看了看外面,吐槽说:“大宗伯如此礼下于人,别人会怎么看我?   只怕全都会认为我过于跋扈,折辱严家太甚了吧?   明明是严冬楼肇事在先,现在仿佛你们严家成了受害者!”   即便被讽刺了,严嵩仍然很平静:“老夫认为只有如此,才能体现诚意。   别人信不信也好,秦学士你信不信也罢,老夫只是做老夫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秦德威咄咄逼人的说:“所以大宗伯的意思就是,你明知道一切后果,也要故意公开屈节?   反正我这个小辈人物无法躲避,必须被你强行绑架?在世人眼里,反倒成了我跋扈骄狂?”   即便当面被连番讽刺,严嵩依然没有任何生气的迹象,“老夫都这样谦卑,秦学士还不肯相信?不然老夫还能如何?”   秦德威不禁叹为观止,严嵩仿佛进入了连自己都忽悠的状态,这踏马的是个什么人格啊?   还是那句话,如果不是知道你叫严嵩,差点就信了!   严嵩主动起身告辞说:“夜色已晚,如果未能打动秦学士,老夫多就来几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定能消除误会。”   秦德威连送都懒得送了。   官场上没有秘密,尤其是想让别人知道时,更没有秘密可言。   秦德威去翰林院,督查许谷、赵贞吉修订《皇明宝训》工作时,就被老师张潮喊了过去。   张老师也不为别的,直接劝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见好就收吧,做人大度一点,不免会有跋扈之讥。”   如果这不是老师,秦德威差点就顶回去一句:“喜欢劝别人大度的人,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我哪里不大度了?那严嵩就算来过我家,也没有任何赔罪道歉的意思!”秦德威还是忍不住反驳了一句。   张老师回应说:“你都已经逼得严尚书如此折节,屈尊去你家低头了,你还说他没有赔罪道歉之意?   如果还揪住严世蕃不放,就显得太心胸狭隘、跋扈无礼了,对你的风评不利。”   秦德威无语,只要严嵩去过自己家,就被别人视为赔罪了?就因为严嵩是个正二品礼部尚书?   没有经过网络时代层出不穷热点事件的高强度洗礼,就不会熟悉道德绑架套路。   秦德威冷笑几声:“老师你再等等看,我会让老师知道,什么叫跋扈。”   张学士:“……”   这不肖弟子的脑回路为何总是与众不同?退一步海阔天空,消解不利于无形,不就完事了吗?   还没等秦德威和张老师多说几句,有个内阁的中书舍人跑到翰林院,找到秦德威说:“秦学士!夏阁老让你去午门外东朝房谈谈!”   夏师傅找秦德威的原因也很简单,他不能看着严嵩被秦德威折辱啊。   人人都知道,礼部尚书严嵩是夏阁老的最亲信同乡党羽。如果严嵩都被迫向一个侍读学士低头,那夏阁老也没面子。   正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   但夏师傅也很头疼,身边这帮人怎么都不省心!   严世蕃吃饱撑着去挑衅秦德威,活该被报复!   可秦德威你报复就报复,大家都是夏党人士,你拿捏着尺寸不好么,非要把人流放八千里做甚?   而严嵩你这样一个礼部尚书,这么不要体面也是够了!   大学士召见,秦德威不得不去,在东朝房等了会儿,就看到夏言拿着份奏疏进来。   “严介溪都这样了,你还揪住严世蕃不放?”夏言挥动着奏疏折子质问道。   这份奏疏,正是提督四夷馆秦学士呈送进宫里的,推举监生严世蕃为西洋馆驻广东办事员的奏疏。   秦德威装傻:“严介溪怎样了?严世蕃这个也是很正常的差遣,有什么不妥的?”   夏师傅很不满的说:“严介溪都亲自拜访你了,你还想怎样?明人不说暗话,这份奏疏不行,你和严世蕃的冲突到此为止!”   秦德威冷哼道:“我与严嵩本无交情,只是恰好都认识阁老您而已。   那严家与我生了事端,论规矩严嵩应该通过阁老你居中协调,或者直接让他儿子这当事人,给我负荆请罪也行!   但他不向阁老您打招呼,不通过阁老您解决问题,自作主张的折节自辱,明显负气而为!   这又是做给谁看呢?无非就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而已。”   夏师傅感到自己血压有点高,真踏马的没一个省油灯!“你们都有理!但现在,必须听我的理!”   秦德威刺里带话的说:“阁老若能让我做礼部尚书,你说是什么我就一定听什么。”   夏言暴躁的想打人,但又找不到合理借口。   秦德威能中进士,是因为凭自己本事推了自己老师当主考官;能中状元,是凭自己本事接住了天上掉的馅饼;   接连升官,也是因为凭自己本事刷出了与皇帝之间的好感度。   虽然朝臣都觉得秦德威算是夏党外围,但秦德威其实也没真正吃过多少夏言的资源。   硬的不行只好来软的,夏师傅按下去血压,又开口道:“难道你就不考虑自己的名声吗?   你一个侍读学士,为了鸡毛蒜皮的弹劾小事,就逼得礼部尚书屈辱折节,这不是什么好口碑。   我大明崇尚言路畅通,我们这些做朝臣的,谁没有挨过弹劾?   若都像你这样,报复到礼部尚书体面全无、尊严尽失的程度,别人只会说你狭隘跋扈!”   秦德威板着脸,拒不从夏言手里接回那份“推举严世蕃为驻广东办事员”的奏疏折子。   他只说了一句:“礼部尚书就很了不起吗?礼部尚书的尊严体面就这么值钱吗?”   然后一脚踢开东朝房门板,动静极大,在过往办事官员的愕然注视中,怒气冲冲的出宫而去。   于是又是一个京师官场新八卦。 第五百四十四章 再叫两个来!   夏大学士脑壳疼,感觉自己这个大学士就是个假的。   自从老一代议礼派消退后,朝中都知道,他夏言就是势力最大的那个了。   别人当大佬,在势力内部不说一呼百应,那也是一言九鼎。   例如性格强势如霍韬,当年对首辅张孚敬也是尊敬有加,至少不会公开唱反调。   怎么轮到自己当大佬了,连个势力外围的从五品侍读学士都压不住?   而且严嵩不打招呼擅自行动,是不是也是对自己的实力不信任了?   跟随夏大学士的中书舍人站在东朝房门口,毕恭毕敬的请示:“阁老还有何吩咐?”   夏师傅中气十足的喝道:“你去大理寺,把秦德威他爹请来!”   虽然秦德威没吃过多少他夏言的资源,所以腰板很硬。   但秦德威他爹从当聊城知县、到升辽东巡按、再到超升大理寺丞,都是他夏言直接办的!   拿不住秦德威,还能拿不住秦德威他爹吗!这就是夏大学士的底气!   中书舍人领命而去,走到半路才想起来,秦德威他爹叫什么名字来着?   但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到了大理寺一问就知道是谁了。   嘉靖十六年的朝堂实在没有什么大事,当前热度最高的一个话题,居然是议论要不要征伐安南。   简单说就是,安南权臣莫登庸谋逆篡位,自立绝贡十几年,前王室黎氏向大明朝廷求救。   然后朝廷从去年年底就开始议论,打不打安南,有人主战有人主和。   秦德威印象里,就这破事持续讨论了一整年,由此可见嘉靖十六年的朝廷是多么枯燥无聊。   所以当礼部尚书严嵩自降身段折节秦府,然后秦学士被夏大学士教训,随后秦学士一怒飞踢朝房门的事情传开后,热度顺利的超过了议论征安南。   万里之外蕞尔小邦权臣篡位的事情,哪有我大明朝堂明星的八卦新鲜热闹。   秦学士作为一个明星翰林,确实也太跋扈了。   拿捏着别人儿子,强逼着礼部尚书低头,还不肯退让。   说真的,当年那霍韬靠大礼议出头时,才三十多不到四十,算是很年轻气盛的了,在朝中也是以跋扈好斗闻名。   但与秦学士比较过后,很多朝中老人就感到,当年的霍韬简直就是个乖宝宝啊。   当晚在严府,有几个客人到访,都是江西籍官员,为首的是刑部右侍郎朱廷声。   这位朱侍郎乃是弘治十二年的进士(就是唐伯虎舞弊案那一科),比严嵩早了六年,比夏言早十八年。   所以朱廷声朱侍郎称得上江西官员里的老前辈老大哥,虽然只有三品,但辈分很高。   这次朱侍郎过来,也是受了夏言的委托,前来安抚严嵩的。夏师傅地位太大,不方便直接来找严嵩。   寒暄几句后,朱侍郎就主动开口说:“介溪啊,你何苦自降身段,与那秦德威一般见识!”   严嵩苦笑几声:“犬子莽撞,我焉能眼睁睁看着犬子被发至广东?所以不得不亲自出面转圜。   只是没想到,就算我主动拜访了秦德威,仍然无用。   罢了罢了,就当作是对犬子的磨练。常言道人不磨难成才,犬子还年轻,有改过的机会。”   旁边就有别人愤愤不平的说:“平心而论,那秦德威实在太狂妄跋扈!   介溪兄堂堂一个礼部尚书,亲自到秦府求情,他却仍然不依不饶,欺人太甚!”   众人一起附和:“是这个理!”   在旁边侍候的严世蕃说:“其实本来是儿子与秦德威之间的事情,父亲真不必亲自下场,与秦德威纠缠。”   这句话,严世蕃至少有一半是真心的,他一直不赞同父亲与秦德威面对面。   严嵩冷哼一声:“若非是你这不孝子惹祸,我何必舍出去这张脸!”   朱侍郎打圆场道:“堂堂礼部尚书之子,若被随便打发,那介溪老弟也是颜面无光。   但介溪老弟确实也该自重身份,贵为礼部尚书,何苦尊卑颠倒的去秦府!”   严嵩严尚书长叹一声:“解铃还须系铃人,等到明晚,我再去一次秦府。”   众人纷纷劝阻道:“介溪不可!”   这时候,有个仆役匆匆走进来,禀报说:“据秦府大门外的眼线回报,说刑部尚书王廷相去了秦府!   但此后王廷相怒气冲冲的独自出来,秦德威很失礼的没有送行,貌似是话不投机!”   听到这个消息,屋内陷入了沉寂,众人齐齐琢磨其中意味。   莫非王廷相也是去“说情”的,然后被秦德威强硬的拒了?   如果这样的话,秦德威真的是狂到没边了。   王廷相与严嵩一样,也是位列前十的文臣,还兼着京营总督,地位非比寻常。   先是扫了严嵩的面子,今晚又扫了王廷相的面子,你秦德威究竟有多跋扈?   众人又说了半天话,看看夜深了,正要散去时,那仆役又进来禀报了。   “刚才户部尚书王以旂也去了秦府!一刻钟后,王以旂神色不悦的出来了,还是不见秦德威送出,应该也是话不投机!”   众人不禁又是哗然,户部是六部中公认的第二,地位还在礼部和刑部之上!   你秦德威跋扈得很可以啊,礼部尚书和刑部尚书的面子还不够你扫的,连户部尚书的面子也同样扫?   一个年轻人连扫三个尚书面子,六部里的一半!大学士也不能这么干!写话本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等等,想到这里时,众人总觉有哪里不对劲。   都是混迹京师的官僚,基本的政治嗅觉还是有的,虽然一时想不透彻,但已经本能的觉察到有问题。   “哗啦”一声响,忽然有人抓起了茶盅,狠狠掼在地板上。   众人抬眼看去,原来是主人家严尚书的儿子严世蕃。   再看主人家严尚书,此时也脸色铁青。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严世蕃狂怒的叫道。   他仿佛看到秦德威正站在面前,疯狂的对他们父子两人开嘲讽!   ——别以为一个礼部尚书主动拜访我秦德威,就是委屈了自己!   ——什么自降身段,折节自辱,不存在的!   ——只要我秦德威想,再叫两个尚书过来都不成问题!   ——你们礼部尚书在秦府,又能有多大排面?   ——谁规定了我秦德威必须给礼部尚书面子?   ——别自作多情了!   众人看看严尚书,再看看严世蕃,便想起最近重新流行的一句话:天生欠打,五行缺揍。   果真是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名号。 第五百四十五章 优势在我   另外今晚大理寺丞曾铣回了家里,传话去隔壁,召见已经独立的便宜儿子秦德威。   但秦学士有点忙,家里一连来了两个大人物,都是比曾后爹高了三品的真正大人物。   所以秦学士只能先顾着贵客了,曾后爹往后排排。   等贵客都走了后,秦德威才得了空,不顾夜深前去拜见后爹,并询问道:“不知老爷有何吩咐?”   “已经没事了。”曾后爹言简意赅的说。   他很清醒,两个尚书都劝不住的儿子,自己这个后爹说了有什么用?   秦德威行个礼,正要告辞离去。   曾后爹略有纠结,很有点不好意思的开口道:“你……若需要我出力,尽可道来。毕竟父子同心,其利断金。”   作为父亲,也应该尽点心意,这么长时间了,都没帮过多少忙。   秦德威想了好一会儿,才勉为其难的说:“那这样,老爷你请个病假,这几日在家闭门不出即可。”   曾后爹:“……”   没什么用处,不拖后腿就行?   心塞的曾后爹回了屋,又开始对周氏念叨:“还是外放吧,京城真没法呆了。”   周氏疑惑的问:“何至于此?”   曾后爹有点自闭的说:“在这京城里,别人也许记不住我的名字,但一定能记住我是秦学士他爹!”   周氏提醒说:“但儿子说过,你还要再忍一年。”   旭日东升,又是平安无大事的一天。   在这个枯燥的时候,秦学士总是能给大家带来乐子。   武英殿大学士夏言来到文渊阁后,本来想听到大理寺丞、秦德威他爹的回报,但却先听到了两个或者一个消息。   刑部尚书王廷相、户部尚书王以旂昨晚先后去了秦府,据说帮着严家施压和说情,但不欢而散。   夏大学士愕然,突然又想起了昨日在东朝房谈话时,秦德威踢门离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   “礼部尚书就很了不起吗?礼部尚书的尊严体面就这么值钱吗?”   当时夏大学士对这句话感到莫名其妙,就算是负气“放狠话”,这句也毫无杀伤力啊。   现在再想想,这句话踏马的就是预告!   先前礼部尚书严嵩去拜访秦德威,之所以引爆舆情,就是因为这很不符合尊卑常理。   礼部尚书这样一个顶级文臣,折节于从五品的秦德威,本身就是很抓人眼球的事情。   所以严尚书才会被舆论所同情,秦德威背负上了跋扈的指责。   但昨晚秦德威家里一下子又来了两个尚书,事情的性质好像就有点变味了。   无论什么稀奇事情一旦多了,都会有点物极必反的意思。   所以严尚书似乎也没那么醒目了,从独一无二变成了三个之一。   此时在别人眼里看起来,秦学士似乎并不是特意针对严尚书,严尚书也没那么委屈了。   想明白了这些,夏大学士又开始脑壳疼,秦德威那份奏疏应该怎么拟票?   本想拖个几天,让秦德威自行消停,但现在看来秦德威绝对不消停,拖着也没意义了。   照准是不可能的,否决也不是办法,若逼得秦德威去天子面前告御状就更搞笑了。   想来想去,夏大学士在奏疏上贴了票,只拟写了三个字:“下廷议”。   “下廷议”和“下部议”、“照准”、“知道了”等等都是常见的批奏疏字眼。   就是让外朝大臣集合开会,公议是非曲直,然后再向内廷奏报结果。   和廷推形式差不多,但性质不同,一个是讨论政事,一个是讨论人事。   老规矩,大学士和翰林一般不参加外朝廷议,但秦德威作为当事人,这次却可以参加。   听到“下廷议”的消息,严世蕃大喜,对父亲说:“终于到扳回局势的时候了!   夏言的意思,应该就是借用全体朝臣的力量,来阻止秦德威继续跋扈。”   然后又分析道:“秦德威在外朝两个最大的支持者,就是户部王以旂和刑部王廷相。   根据先前他们放出的风声,这二王尚书都是打着帮我们说情施压的旗号,去找过秦德威。他们的目的,就是故意恶心我们父子!   所以在廷议上,这二王尚书出于政治信誉,不能出尔反尔、反复无常的又公然去帮助秦德威。   一旦没了这两人的支持,秦德威在廷议上,就没有多大臂助了!所以这次真的优势在我!”   严嵩虽然也赞同儿子的看法,但还是谨慎的说:“你能想得到的,秦德威也能想得到,此人绝不会坐以待毙。”   严世蕃琢磨了几天,又有新的心得:“我先前曾判断,秦德威可能会甩出辞官,或者自动请缨去广东之类的法子,来要挟朝廷同意他。   但现在想来不太可能,秦德威犯不上为了我这样一个监生去拿自己前途下赌注。   从目前情况来看,秦德威大概要走卖直的路数了。   连续拒绝了三个尚书的说情或者施压,这可以吹嘘说是自己风骨凛然,把自己放在一个道德高处。   这样无论最终胜负,秦德威都能收割一波名声,对他而言真不亏。”   严嵩一边细细琢磨,一边说:“只要能猜测到秦德威的思路,那就好办了。”   又过两日,便到了今次廷议时间,有资格参加的大臣们大清晨就开始在东朝房聚集。   其实今次廷议流程有七八件事务,“让不让严世蕃去广东当办事员”只是其中一件小事。   但对于乐子人来说,这件小事却是最有乐子的事情。   所以在广大乐子人的呼声下,就列为了今日廷议第一件事。   吏部天官许赞身为外朝之首,是廷议的当然住持人。他咳嗽了一声后,便宣布开始。   关于这第一件事,许赞觉得自己不用重复念奏疏原文了,大家都明白。   但没人开口发言,齐刷刷的看向窗户边的正主。此时秦学士正仰头靠着窗台角落,闭目养神。   虽然很安静悠闲,好像睡着了,乐子人们都明白,这只是酝酿情绪的假象。   只要秦学士睁开眼,必将就是风云动荡的开始。   “秦德威?秦德威?”主持廷议的吏部天官许赞连续叫了几声。   正主仿佛置若罔闻,面对外朝文官之首的召唤,也是不屑一顾,天生的骄傲。   轻轻的鼾声响起,让众人都明白,这位史上最年轻状元在等待时真的睡着了。   有好心人拍醒了秦学士,提示说:“该你说几句了!”   秦学士还有点茫然的扫视了一圈,作了个罗圈揖,非常低姿态的开口道: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无需再多言,还望诸公支持,派监生严世蕃前往广东办事。”   无人应答,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声援。   场面似乎有点尴尬,也许大家都想看秦学士的乐子,连个说话的都没有,迷之安静。   秦学士也愣住了,仿佛完全没有预料到这种场面,再次行礼并开口道:“望诸公不吝支持!”   还是没人出面支持,别人又不傻,真没必要往死里得罪礼部尚书啊。 第五百四十六章 孤家寡人   秦德威可能是有点不知所措,然后目光就望着一个方向不动了,仿佛所有的希望都在这里。   众人顺着秦学士的视线看去,原来视线的终点是刑部尚书兼京营总督王廷相。   这几年参加过庙堂游戏的都知道,王廷相虽然是大学士夏言的盟友,但同时也是秦德威在朝堂最有力的代言人。   而且王廷相和秦德威还有点文学之道上的传承关系,更是不同于寻常前后辈。   这个时候,秦德威指望王廷相站出来说几句话,再正常不过了。   年过六十,须发花白的王廷相紧紧皱着眉头,仿佛陷入了艰难的处境。   最后在众目睽睽下,王廷相狠下决心,掷地有声的说:“派遣严监生去广东办事不妥!”   如果大家没记错的话,这是王廷相第一次公开反对秦德威。   严嵩松了口气,他以为是夏言给王廷相打了招呼,不然谁能让王廷相公然反对秦德威?   当然夏言听说了王廷相的表态后,肯定也会以为严嵩找王廷相沟通过。   而王廷相为了顾全大局,阻止秦德威不顾后果的胡来,真是个讲究人。   只有王廷相自己心里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这样表态。   而且效果很荒谬,似乎所有的人都在感谢他,无论是夏言、严嵩,还是秦德威。   秦学士目光移动,又看向另一个王尚书,户部的那个。   众人也跟着看过去,都知道,大司徒与秦德威同样关系匪浅。   只见王以旂面无表情,淡淡的说:“大司寇所言极是,附议。”   这位户部的王尚书没有什么演技,比刑部的王尚书差了好几筹。   所以只能用面瘫脸了,台词也尽可能精简,但意思很明确。   众人只觉得惊讶,这次二王尚书不只是“不支持”秦德威,而是公开反对。   甚至还是率先反对,是引导方向性质的。实职尚书一共就六个,这就已经两个反对了,份量极重。   只有严嵩终于发现,可能不太对劲,事有反常即为妖。   但对于大多数来说,形势已经很明朗了。   秦德威最大两个“代言人”都已经表态反对秦德威了,那别人更不会吃饱撑着。   如果此时支持秦德威,意味着什么好处也没有,同时又要与礼部尚书严嵩过不去,还要与“二王”尚书打对台,傻子都不会干!   所以乐子人们发现今天果然没有白来,真出现乐子了。   廷议上居然真的没有一个人开口支持秦德威,这种场面也是很罕见的。   正常人能跻身庙堂的,都有亲友,不可能连个帮忙说几句话的都没有。   另一个大山头,也就是左都御史霍韬疑惑的看来看去,心里十分莫名其妙。   但是有一点非常确定,想让他霍韬帮秦德威说话,那绝对不可能,天崩地裂世界毁灭也不可能!   然后霍韬对刑科都给事中王希文使了个眼色,这意思就是,你去探探秦德威的底。   正所谓,乐子人想看乐子的心态是永无止境的。   王希文挪动了几步,对孤家寡人秦德威说:“秦学士再说几句啊!”   秦德威便长叹一声,对王希文道:“我,秦德威,从五品侍读学士,嘉靖十四年乙未科状元。   目前就管着一个小小的四夷馆,这是一个根本不入眼,不入流的地方,与诸公的势要衙门完全不能比。   让状元学士来管这样一个地方,不敢说大材小用吧,也是个谦让不争的意思,说明我秦德威对争权夺利毫无兴趣啊。”   众人:“……”   槽点太多,无从吐起。秦学士今早又喝大了?还是昨晚操劳过度,还在找回智商?   孤家寡人万分苦恼,继续对王希文说:“王拾遗你评评理,四夷馆里一个很正常的差事安排,只是派个人去广东办事而已,这能算大事么?”   王希文看了眼严尚书,应付着说:“确实不算大事。”   秦德威就诉苦道:“结果短短数日内,就有一个大学士、三个尚书来向我施压。   除了上面这几个,还有另两个作为人子、门生不能说出姓名的人物,在此不得不为尊者讳。   然后到了今日廷议,居然连一个支持的人都没有!”   听到秦德威点出如此多大佬,王希文心里“卧槽”了一下,抽身就想离开秦德威身边。   秦德威追在后面说:“王拾遗别走啊,我的话尚未言尽!   我就是不太懂,我都到这种地步了,只能管一个四夷馆,满朝无人支持,居然还有人说我跋扈!”   王希文充耳不闻,闪进人群里了。   秦德威站住,又随便扯住个旁边官员,抱怨说:“这位仁兄,你也来评评理,请问到底是谁跋扈?   礼部尚书的儿子就不能碰吗?礼部尚书的儿子就不能安排差事吗?   但凡不合他心意,就有一群说情施压的。一个小小的四夷馆,又哪里遭得住如此多高官显贵,还让不让别人做事了?   还有,难道广东不是大明的疆土吗?去广东办差不是为国效力吗?”   那被秦学士扯住的官员脸色不是很好看,连连后退,也躲进了人群里。   廷议之前,很多人会以为秦德威会卖直,会硬顶大佬,树立不畏强暴的刚直人设,但没想到秦德威一直在诉苦和抱怨。   秦德威又转向吏部尚书许赞,问道:“但凡廷议事项,都要将结果上奏。关于派严监生去广东办事的议论结果,应该如何上奏?”   许赞也是先看了眼严嵩,才答道:“满朝无一赞同你,所以严监生去广东的事情被否掉。”   许天官不偏不倚,表现出的事实就是这样。   秦德威点了点头,轻松愉快的说:“不是无一赞同,而是全部反对!另外须得标注一下,严监生是严尚书之子。”   众人:“……”   今天这事情,简直从头到尾都透漏着邪门。   但是众人也能判断出,如果这个结果呈上去,只怕又要有乐子看了,而且是皇帝面前的大乐子。   嘉靖皇帝已经登基十几年,朝臣也都逐渐摸清嘉靖皇帝的脾气路数了。   嘉靖皇帝没什么安全感,最忌讳的就是朝中只有一种声音,最防范的就是大臣擅权。   区区一个四夷馆办事的人选问题,就能让满朝禁言? 第五百四十七章 事情正在起变化   别人能想到的后果,严嵩当然也能想到,而且比绝大多数人更早想到。   顿时严尚书毛骨悚然,冷不丁的就感到彷佛有无数刀光剑影,扑面而来!   他们父子都是聪明人,针对秦德威也做过很多预判,可是秦德威的每一步,全都在预料之外!   一次都没有被猜中,一次都没有!   他终于理解了,当初那些直面秦德威的敌人们,有过怎样的恶心感觉!   事情不能这样办!   先前为了避嫌,严尚书一直没有说话,毕竟这是涉及到自家儿子的事情。   但现在真不能再继续置身事外了,严尚书忍无可忍,开口喝道:“慢着!我以为,严世蕃去广东办事是很合适的!”   众人又一次哗然,这严尚书也是个狠角色啊!   见势不妙,立刻做主将唯一儿子送到八千里外,很有种断尾求生的果断。   道理都懂,但有几个人真能下这种决心?   不过在正常情况下,这句话其实不应该是由严嵩本人说出。   比较合理的做法是,由亲信党羽、同盟友军之类的角色,出面说出这句话。   但现在问题在于,没有预案的仓促之下,又没有沟通机会,别人不清楚严嵩的心思,不敢擅自做主。   那毕竟是把严嵩儿子发配八千里,没人能代替严嵩下决心。   所以严嵩只能亲自喊出这句话,让别人明白自己的决断,下面才好打配合。   秦学士仿佛这才彻底清醒了过来,深深吸了口气,活动了几下关节,又搓了搓脸。   然后不阴不阳的瞥了眼严尚书,不阴不阳的说:“大宗伯你是当事人之父,理当避嫌,不必说话了。”   秦德威作为当事人,有资格出来说话,并提出质疑,毕竟正在讨论的事情是他上奏发起的。   严嵩义正词严的回应道:“为国效力,为君分忧,是人臣本分,正所谓内举不避亲也。”   秦德威扭头看向吏部天官许赞,还是不阴不阳的说:“事情正在起变化,大宗伯的话都听到了,那么现在廷议情况就是这样——   所有大臣皆不赞同严监生去广东办事,只有严尚书力排众议,高风亮节、大公无私,表率朝堂,坚持逼严监生远赴八千里!”   “扑哧!”人群里有人哑然失笑。   如果秦德威不说那几个赞美严尚书的形容词,这句话还接近正常。   但加上了那几个形容词后,这句话的味道就很奇怪了,或许这就是语言的魅力。   有些熟读史书的人又想起,王莽为了刷大公无私的声望,逼儿子自杀的故事……   严嵩本来是个白面老生,这会儿都变成红脸了。   但好在情况大家都明白了,内部思想也统一了。   刑部右侍郎、江西人老大哥朱廷声站了出来,代替严嵩继续发声道:   “据我所知,严世蕃此人极为聪明,学新学问很快,又熟悉南方气候,是个极好人选。”   随即又有几个人出来附和,说着应该送严世蕃去广东,与刚才大为不同的舆论声音都出来了。   秦德威冷眼旁观,忽然又对许天官说:“事情又在起变化,现在廷议情况是——   为了四夷馆下属西洋馆月禄一石的办事员人选,从尚书到侍郎,朝臣纷纷扰扰,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不少人对秦学士怒目而视,为何好端端的话,从秦德威嘴里说出来,就天然带有群嘲光环?   不过心思深沉的人疑惑不解,站在朝堂上的任何人,做事都是有目的的,那秦学士今天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无论别人说什么,都被秦学士嘲讽一遍,那秦学士到底想的是什么?   还有,本来大家是作为乐子人,是想着看秦学士乐子来的。   但现在怎么不知不觉的反过来来了,仿佛变成了秦学士看大家的乐子。   吏部许尚书不惯秦德威那毛病,大喝道:“秦学士!你到底有什么意见就明说!休要在旁边阴阳怪气扰乱廷议!”   于是秦德威就走到许尚书身边,面朝众人,很淡定从容的开口道: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无需再多言,还望诸公支持本官,派监生严世蕃前往广东办事。”   这句话让众人感觉很耳熟,随即就想起来了。   廷议开始的时候,秦德威作为当事人首先发言,说的就是这句话,一模一样。   当时无人站出来支持声援,然后都是反对秦德威的。   而现在,秦德威又把这句话重新说了一遍。   “可以!”“甚好!”“附议!”   几个大臣率先表态,然后再也没人反对。   这个结果,与最开始相比,简直天翻地覆、截然相反。   严尚书盯着秦德威,这下你秦德威总该满意了吧!   秦学士便对吏部许尚书道:“事情又又在起变化,现在廷议结果可以确定了,就派严世蕃去广东办事。”   许尚书看了看众人,确定没有人站出来反对后,便点头道:“结果确实如此。”   秦德威终于笑了,还是今天第一次笑。   随即就听到许尚书说:“此事到此为止,秦学士请出去吧。”   翰林、大学士这种秘书性质大臣,本就不该参与外朝廷议。如果不是涉及到秦德威的事情,都不会让秦德威来。   所以此时把秦德威赶出东朝房,真是既合情合理,又众望所归。   赶紧走吧,别在这里开嘲讽了!   秦德威临走前,站在门边,大声地说:“就四夷馆西洋馆这么点地方,一个译字生这么点事情,还能上上下下的折腾来折腾去!   又是下廷议,又是付公论的,惊动了多少三品以上大员?   大张旗鼓的折腾了半天,最后结果还不是按照本官的提议来办?   又是何必呢?又是何苦呢?”   卧槽!众朝臣顿时有点群情愤激,蠢蠢欲动。   秦学士边退边说:“所以说,以后本官的公务,请诸公别多管闲事,不然纯粹浪费本官时间!   本官只对陛下负责,有事情便请陛下裁断,不劳诸公自作主张了!”   说完时,恰好退出门外,赶紧跑路走人了。   便有人感觉,最后这几句可能才是秦德威的真实目的,严家父子只是拿出来杀鸡骇猴的。   他就不怕犯众怒被打死吗! 第五百四十八章 十万个为什么   严府内,一片愁云惨淡。   本来严监生可以耍耍赖,或许有一定赖过去的可能。   毕竟这只是区区四夷馆的差事,并不是皇帝圣旨委派的差。   但严家父子一通操作猛如虎,一看战绩零杠五,事情反而更糟糕了。   现在已经变成了全体朝臣的决议,严监生不奔波这八千里都不行了。   说实话,严监生已经后悔贪图“弹劾秦德威第一人”荣誉,出手弹劾秦德威了。   他也没预料到,会有如此激烈的连锁反应。   一件屁大的事情,被秦德威整成了尚书侍郎大乱炖。   在号称言路畅通、弹劾盛行的大明朝廷,如果每一次弹劾都这么折腾,那朝廷早就四分五裂、分崩离析了。   你秦德威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官员一样,假装大度宽容,按照规定套路,低调等待机会再搞报复?   别人正常报复大都是贬官外地为止,比如当年张孚敬报复探花徐阶,也只是将徐阶贬成府推官。   你秦德威报复人,居然是近似流放,还是八千里的!   有朝一日权在手,定要比秦德威更狠!   愤怒归愤怒,痛恨归痛恨,在自家父亲前途的问题上,严监生还是拎得清的。   他有点哽咽的说:“儿子我此去经年,与父亲相隔万里,心里难免牵挂。   如今临别在即,只想再强调几句,父亲千万不要再与秦德威直接冲突,您如今要盯着的是夏言,不是秦德威!”   严尚书心情郁闷的说:“我明白!”   正二品与一个从五品冲突,打赢了没什么好处,打输了更亏,更别说还很难打赢。   严监生又道:“未来大致如何去做,先前已经说过,只要父亲早日入阁,儿子我就能早日回京!”   推动“第二次大礼议”,就是严氏父子认定的良机,只要能抓住这次良机,总能更进一步。   但被秦德威打击了这一次,严嵩也没那么有信心了,叹道:   “虽说看清形势便能趁势而起,但事情仍然未必如愿,谁也不知道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严世蕃却没有丝毫的动摇,给父亲鼓劲说:“儿子我举一个例子,父亲您就看那左都御史霍韬!   这些年他被秦德威三番两次的打击,在朝中人缘也不是很好,但却依然屹立不倒!   如今也是加了太子太保,班位只在吏部尚书之后。原因为何?还不是因为当年大礼议迎合皇上的情分!”   说着说着,严世蕃的疯狂劲头又上头了,叫嚣着说:“所以父亲不要考虑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   你只管迎合皇上,疯狂的迎合皇上,不要任何脸的迎合皇上!   夏言也好,秦德威也好,都不用管他们做什么!   父亲你只要比他们更不要脸,能更没有底线的迎合皇上,你就一定能笑到最后!”   于是严尚书更郁闷了,难道他严嵩的前途未来,只能靠比夏言、秦德威更不要脸、更能舔皇帝?   严世蕃就反问了一句:“要不然,父亲你能拿什么赢?”   千言万语憋在心里,严尚书只能烦躁的对儿子挥了挥手:“早些睡吧!明天还要上路!”   傍晚时分,大理寺丞曾铣结束了繁忙的工作,回到家里。   今天,又是被人当成秦德威他爹的一天。   曾铣忍不住把便宜儿子叫过来,一起吃晚饭。   秦德威疑惑的问道:“老爷到底有什么话要讲?”   曾铣心情复杂的说:“寺卿说,以后朝议会推,但凡涉及到你的时候,都请我去列席。”   秦德威惊道:“何至于此!不合规矩!”   京城成千上万的官员,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加廷议廷推的!   基本门槛就是正三品,以及科道的掌科掌道,而曾铣只是个正五品。   曾铣郁闷的说:“这是许天官提议的,廷臣全部同意!什么规矩能比这大!”   秦德威还想说点什么时,忽然有人来传话,说是王廷相请他过去叙话。   秦德威无奈,就知道王廷相事多,喜欢问东问西!   两个王尚书里面,王以旂王师叔这个尚书等于是白捡的,自我想法不多。万一尚书没了就没了,大不了回老家教书去。   而王廷相一路几十年官场全靠自己打拼,比较心细,喜欢琢磨,以及刨根问底。   看在又帮忙站台的份上,秦德威还是应邀去了。   果不其然,秦德威到了王廷相家书房,上来就遭遇了一记灵魂拷问:“你这次折腾,到底是为什么?”   秦德威敷衍着答道:“率性而为使人念头通达,爽就完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王廷相不依不饶的说:“人都要趋利而为,老夫实在看不出你有什么获利。”   秦德威半真半假的答道:“就是想把烦人的严世蕃打发远一点,免得这两年干扰我!毕竟这两年可是我在官场发育的关键时期!”   确实也有点这个因素,按照官场点到为止、不能弄死的规矩,那就只能赶到八千里外,眼不见心不烦了。   而王廷相半信半疑,又质疑说:“报复一个小小监生,这对你算什么获利?   既然不为利那就是图名了?用你的话说,就是凹人设?”   秦德威自我吹嘘了一波说:“以我如今的地位,像今日这种小场面,能增加什么名望?”   王廷相纵横官场四十年,眼光还是很毒辣的,立刻又提出了另一种设想:   “但老夫总觉得,你就是刻意制造与严介溪的对立?或者说,刻意让别人看到,你和严介溪之间的对立?是不是这样?”   关于这个问题,对张老师或者王师叔,秦德威都可以坦诚说,但对王廷相不行。   毕竟王廷相与夏师傅是盟友,理论上目前与严嵩也是友军。   秦德威斜着眼,含含糊糊的说:“老前辈啊,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王廷相追问说:“既然你不让老夫乱讲,老夫就说说别的,你为什么要与严介溪对立?   老夫还有个感觉,你今天是不是有意放了严介溪一马?可你又为什么要放严介溪一马?   既要制造对立,又要故意放水,用你的话说,这不是既当又立吗?你又为什么这样做?”   秦德威:“……”   王老前辈你这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王廷相又道:“老夫只是想与你交交心,你我已经认识七年了,但你还是让老夫捉摸不透。”   秦德威叹道:“老前辈你想跟晚辈交心也可以,但以后就不要跟夏阁老交心,你能做得到吗?”   王廷相惊得睁大了老眼,你秦德威狂妄的上限到底在哪里?   真踏马的是当着从五品的官,操着大学士的心! 第五百四十九章 离京的和回京的   秦德威回到家里,便看到李淑小娘子正在和徐妙璇亲亲热热的说着话。   “这几天风和日丽的,明天去郊外,骑马踏青好不好?”李小娘子邀请说。   秦德威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在永定河边买了二十亩地,还没去现场勘察过,正好明天去看看。   这时候,忽然有人来秦府传话。秦德威问过,来者却是冯恩冯老爷的仆役。   四年前被贬到辽东戍边的冯老爷,明日就要回京了。   原来嘉靖皇帝连续生了三个皇子后,在张潮张学士进言后,就按照传统套路大赦了一次,冯老爷也被安排进了赦免名单。   而且当初被冯老爷指斥的“三奸”,如今都已经退隐了,又有强势大学士夏言的面子在,所以也没人刻意作祟。   这个到秦府传话的人,就是负责打前站的。   在冯老爷即将抵达京师时,论起情分关系,秦德威迎接一下也不过分。   主要是秦德威如今混的太好,与冯老爷之间的地位高低完全反了过来,所以就有了道德枷锁。   如果秦德威不去迎接,可能就会被念叨几句得意忘形、不念故旧之类的。   李小娘子有点失望,秦德威便笑道:“你陪着我,明日出城迎接冯大人去!反正也是郊外春游,去哪都一样!”   对李小娘子来说,确实也是如此,去哪不是关键,关键是秦德威能陪着。   及到次日,秦德威与李小娘子骑马出城向东,还有几个仆役坐着马车跟在后面。   城东几里就有亭子,按照习俗惯例,接人等待或者送人作别都是在这里。   秦德威少年意气,在烂漫暮春里,一路纵马扬鞭,赶到亭子这里时,正好有群人正在依依作别。   秦德威随便扫了眼,还真看到个认识的。   体胖、脖子短、独眼,不是严世蕃严监生又是谁?   马上马下,三目对视,都有点意外。   糟糕,这是尴尬的感觉。   忽然严监生的脸色扭曲起来,甚至显出了几分狰狞。   简直太过分了!你秦德威把他严世蕃发配八千里还不够,还要亲自跑过来假装送行,实为羞辱?   “欺人太甚!”严监生怒喝道。   秦德威看了看对方有一群人,而自己的仆役乘坐马车比较慢,还没跟上来。   于是心平气和的说:“冷静点!本官是来这里,是为了接人,你相信吗?”   严监生上前几步,指着秦德威,有点狂暴的叫道:“君之惠,不以累臣衅鼓,三年将拜君赐!”   李小娘子横马挡住了秦德威,拔出明晃晃的短刀朝向严监生,柳眉倒竖的叱道:“退后!闭嘴!”   严监生顿时进退两难。   有个叫赵文华的官员冲上来拖着严世蕃往后走,又对秦德威叫道:“秦学士你也冷静点!”   秦德威莫名其妙的反问:“本官哪里不冷静了?”   赵文华看了看李小娘子,“那你请这位小娘子冷静点!”   秦德威叫回了李小娘子道:“真是晦气,我们先去周边野地里散散心!”   等秦德威与李小娘子溜达了一圈,又回来等。直到临近午时,才看到冯老爷出现在视野里。   当年冯老爷还在江宁县时,三十出头风华正茂,而且长着娃娃脸看起来更年轻。   但现在,气质居然有沧桑感了,这让秦德威唏嘘不已。时光荏苒岁月如梭,算起来,冯老爷也是奔四的人了。   “走吧,先入城,给你接风洗尘!”秦德威招呼说。   冯老爷也不客气,直接弃车上马,与秦德威一起进城。   他们没像多数人一样走崇文门,直接从宣武门进了西城。   在路上边走边聊,秦德威很直白的问道:“冯大人遇赦还朝,对将来有什么想法?继续做官,还是回家?”   冯老爷感慨着说:“弹劾驱逐三奸,我也算是功成名就,可以名垂青史了。   暂时没有什么遗憾,只是想着这么多年远离老母妻儿,不免起了思念之情。   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是去南京做个清闲官,休养几年,距离家乡也近些。”   秦德威随口答道:“若想去南京,那就简单了。”   其实冯老爷回朝,挺不好安排的,但如果想起南京任闲职,就很好办。   当初冯恩做过工部员外郎,对京师西城这片道路还算熟悉,走着走着便惊讶的叫道:“不对,这不是去你家的路!”   招待真正友人,最大的诚意就是请到家里,不然还能去哪里?   秦德威“嘿嘿嘿”笑了几声,神神秘秘的答道:“带你去个好地方。”   嗯?冯恩便想起了当年南北两京的纵情岁月,不由得也发出了很男人的“嘿嘿嘿”笑声。   真不愧是从十二岁时就是人生知己的人啊,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想要什么。   要知道,他冯恩在广宁城这样边关地方,足足过了四年!   那地方并不是没有女人,但全都是直接走肾的,没有情趣走心的,都不是他冯恩这样怀才不遇文化人的菜!   “到了!”秦德威忽然指着前面说。   正幻想着声色犬马的狂欢,冯恩抬眼望去,便看到一处朱门大户。   冯恩惊叹道:“竟然敢以朱门为装饰!数年不在京师,莫非风尚已经如此浮华奢靡了吗?”   秦德威笑而不语,领着冯恩进门,便有青衣小帽的仆役恭恭敬敬在门里迎候,一直将两人带到里面穿堂会客厅。   早有一位五十余岁的清矍老者,坐在里面等了。   冯恩又惊叹道:“不曾想,数年之间,京师风尚变成这样了!迎客接洽不用妈妈老鸨子,改用老先生了吗?”   忽然又想起什么,冯恩大惊失色,据说京师里有种地方叫相姑私寓,环境清幽雅静,里面卖的就是少年男色。   他实在忍无可忍,立刻转头喝道:“秦德威!我还是只能为小娘子而欢喜,咱们换个地方!”   老者狐疑的看了看冯恩,这冯大人脑子又抽风了?   秦德威上前几步,对老者行个礼道:“见过大司徒!”   又对冯恩介绍说:“此乃大司徒王公!”   冯恩:“……”   大司徒王公,肯定就是户部尚书王以旂了,秦德威把他拉到王司徒家里来作甚?   难道这个王司徒家里也有貂蝉? 第五百五十章 改良的窗口期   冯老爷很失望,小声对秦德威抱怨说:“这就是好地方?”   秦德威反问道:“王司徒家里不好吗?”   冯老爷轻轻地叹口气,“这次我遇赦回朝,本想着悠游几年,洗去身上浮躁之气。而你却立刻又要拉着我跳进漩涡,叫人不得安生。”   秦德威顿时大惊失色:“你居然能看破我的动机了!大有长进啊。”   冯老爷振了振衣袖,淡淡的说:“人在庙堂,身不由己。我这样注定青史留名的人,总是脱离不了因果的羁绊啊。   不知道教坊司胡同的桃花凋谢了没有,说吧,你又想让我干什么去?”   王以旂大司徒与秦德威打交道多了后,心理承受能力得到了极大强化,就这么默默的站着看两人交涉。   秦德威拍了拍冯老爷,招呼着说:“先坐下再慢慢说!在我师叔家里不必拘束!”   宾主正式落座,上茶。   王大司徒与冯恩并不熟悉,所以还是要靠秦德威开口张罗。   “冯大人,你将辽东这两年来的变革情况,对王司徒解说一二!”秦德威引导着说。   两年前也就是嘉靖十四年,秦德威在辽东下大棋,上了《五年定辽疏》,提出了一堆以辽东为试点的改革政策。   例如逐步转向募兵制、执行混合一条鞭法、盐法恢复开中法、粮食统购统销等等。   朝廷大部分都准了,近些年来辽东地方确实有点崩,便改良一下试试看。   这些改革措施大部分都与户部相关,钱、粮、盐、赋税都是户部系统的事务。   冯老爷皱眉道:“头绪有点多,从何说起?”   秦德威就说:“别的先不用说,先说说辽东试点恢复开中法的情况,两年过去了,总该有点效果了吧?”   开中法就是大明从建国之初制定的盐法,盐商要先往边镇输送粮食,然后才能换取盐引。   这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制度,极大程度上能缓解边疆物资短缺问题。   而且盐商为了就近给边镇输送粮食,就会招募人手在边疆屯田,又对边疆经济发展有极大的促进作用。   但因为种种不和谐的原因,从成化朝开始,开中法有点崩坏。   又到四十年前,弘治朝户部尚书叶淇改了新法,改输送粮食为折色。   也就是盐商可以直接拿银子换盐引,然后支盐贩卖,不用再辛辛苦苦往边镇送粮食。   然后这个折色盐法,一直执行到今天。   冯老爷听到秦德威只关注开中法在辽东的恢复情况,有点诧异,就捡着重点说了说情况:   “朝廷给辽东试行的每年十万盐引配额,换成折色大概是换取三万两银子,但去年则换来了四万石粮食。   其实在边镇地方,粮食还是比银子更重要些,用粮食募兵也能省银子。   而且有了这么一批粮食输入,确实能平稳市面粮价,去年辽东粮价每石八钱,比往年算是回落了。”   秦德威一边听着,一边与王以旂交流。   冯恩把自己所掌握的东西都说的差不多,就停了下来,端起茶杯解渴。   他看着秦德威与王大司徒,总感觉不仅仅是听听辽东改革成效这么简单。   便忍不住对秦德威问道:“你又想做什么?难不成还想着将九边的开中法全面恢复?”   秦德威转过头来,点头答道:“王司徒与我确有此意!”   冯恩差点把手里的茶杯抖掉,“莫不是说笑?”   秦德威别有感慨的叹道:“盐法从开中法改折色法,乃是饮鸩止渴,为贪一时之利,坏万世之基!所以必须纠正回来!”   大明初年时,各种北伐北征,为什么边镇物资不成问题?   虽然原因很复杂,不能一概而论,但开中法必定起到了极大作用。   开中法:边镇每年至少得到六七十万石粮食,粮价平稳。   折色法:朝廷每年多得百来万现银,然后给边镇发几十万两银子,粮价飙升。   一对比就能看出来,折色法唯一好处就是能让朝廷国库每年多赚几十万两银子。   这就是秦德威所说的“饮鸩止渴”,但却对边镇经济造成了巨大破坏。   对物资匮乏的边镇来说,当然是粮食比银子更为重要。   更不要说开中法带来的商业化屯田,对边镇经济发展又是多大的促进。   原本历史上,大明的崩溃首先就是财政的崩溃。   大明的财政问题很多,边镇的财政问题尤其多,真要细说起来几本书专著都写不完。   但边镇经济的崩溃,就是从开中法被废开始的,然后一步步积重难返。   秦德威也不是神仙,只能尽力想法子一点点改良了,先从恢复开中法做起吧。   冯老爷劝道:“这么大的事情,你过些年官职更高了,再推动也不迟。”   秦德威难得出现一点着急的神色:“现在算是最后时机,如果这几年做不到,等五六年后就更做不到了。”   王以旂和冯老爷都不太明白秦德威为何着急,但他们却都没有质疑,因为秦德威太多次证明过神奇了。   只有秦德威心里明白,盐法从折色法恢复到开中法,财政账面表现就是——朝廷国库现银收入暂时减少,而边镇物资增加,物价平稳。   这几年,嘉靖朝财政还能维持,在改革“阵痛期”时,国库现银收入减少一点,也不至于崩溃。   关键是嘉靖皇帝本人还有点励精图治、振奋国力的想法。   等到嘉靖二十一年以后,嘉靖皇帝本人放弃治疗,彻底进入修仙模式后,嘉靖朝财政也开始出现大幅度亏空了。   到了那时,根本就不要想再搞什么恢复开中法,那不可能。   神仙也不可能在国库几十万上百万亏空的情况下,还要改革减少现银收入。   秦德威心里碎碎念:“不行就开始搞搞一条鞭法,维持住国库现银收入,免得皇帝有意见,就是多线操作难度太大了。”   冯老爷疑惑的问:“那你跟我说这些作甚?我如今志在闲云野鹤,没什么能力帮你。”   秦德威显示了露出八颗牙齿标准笑容,“冯老爷啊,你不是想着要离家近吗?   我看你去扬州当个巡盐御史怎么样?以户部员外郎兼巡盐御史!   扬州距离你们松江更近,过了大江就是,往来极其便利,比南京还方便啊。”   雾草!冯老爷下意识捂住了怦怦跳的心口。   糟糕,又是心动的感觉!   秦德威让冯老爷自行调整心态,又对王司徒说:“师叔你是户部尚书,盐法改制这件事该由你来主导!”   王以旂想了想,郑重的点了点头。   秦德威已经把利弊分析的很透彻了,为国为民,有何不可?   秦德威又自信地说:“肯定有人反对,师叔你先发起和推动盐法改制,正好也锤炼一下自己。   我先看看都是谁反对,等机会合适时,我再出手,一锤定音!   搞事也许搞不成,但搞人我擅长!” 第五百五十一章 总有这种本事   坐在了一个位置上的人,只要不是大奸大恶,多多少少都是想做出点成就的。   但没成就的原因,无非就是条件不允许,或者做事成本太高,又或者风险对自己太大。   户部尚书王以旂的心态很洒脱,这个尚书本来就是秦德威帮着白捡来的,没了也不可惜。   与王以旂说定了后,天色已经渐黑,秦德威便和冯老爷一起离开了。   秦德威善解人意的问道:“夏阁老如今每天晚上才能回家,现在时辰差不多了,你还要去拜访夏阁老吗?”   夏师傅和冯老爷也是多年老交情,冯老爷回京后,最先要见的人,除了秦德威就是夏师傅了。   冯老爷立刻答道:“不,今晚先投个帖子,明晚再去见夏阁老!”   秦德威叹口气,“懂了,先将行李放我家里,今晚安排你住别处。”   于是秦德威就领着冯老爷去了教坊司西院胡同,请冯老爷体验了京城的最新风尚。   一直到将近半夜,秦德威独自回家,不过走之前预付了三天的账单。   次日白天,冯老爷还是没出来,直到夜晚,才去了大学士夏言府邸。   冯恩和夏言也算是相交于微末,虽然如今地位天差地别,但夏言也没有任何嫌弃的意思。   寒暄了几句后,夏言主动说起了冯恩的前途问题:“南江你被贬之前是从五品工部员外郎,如今虽被赦免回朝,仍不宜太张扬。   毕竟不清楚皇上心里对你是什么态度,所以任职谨慎为好,先找个清闲低调地方,品级也不要太高。   我考虑再三,先任用为礼部祠祭司主事,然后看看风向,再另行提拔。”   应该说夏师傅的安排还可以,既低调又没脱出主流,进退都有余地,挺适合不好再折腾的冯老爷。   但冯恩的脸色就是十分古怪,夏言便疑惑的问:“你有什么不满?”   “绝无不满。”冯老爷先表明态度,然后才对夏言说:“但秦德威说,想推举我去做户部员外郎兼巡盐御史。”   夏言:“……”   雾草!堂堂一个大学士,居然没有一个侍读学士豪气。   冯老爷在西院胡同流连忘返的日子里,王以旂就开始推动盐法改制了。   但王司徒作为一个老官僚,行事比秦德威有章法,节奏比较像个正常大臣。   他首先找了一个边镇出身的官员,上疏请求恢复开中法。   然后内批下部议,王司徒这才作为户部尚书,复奏表示支持恢复开中法。   本来是个闲得蛋疼的普通建议奏疏,但户部表态支持后,这事就大了。   盐法确实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政务制度,不可能轻易的就做出变革决策,就连嘉靖皇帝也要谨慎的研究。   所以嘉靖皇帝又下诏求进言,盐政到底应该继续维持折色法,还是恢复开中法?   于是朝廷上上下下方方面面,各说各理的互相争论。   嘉靖十六年的朝堂实在没别的大事了,改革盐法的议论热度,一样把征安南议论压了下去。   某秦姓侍读学士没有发声,大部分朝臣也没联想到秦学士身上去。   主要是这波议论比较稳健,不像是秦学士酷爱赤膊上阵的激烈作风。   时间一晃到了五月初,这天又是经筵日,酷暑将至,经筵又快停了。   秦学士走到长安右门外时,遇到了老师张学士,便一起进宫。   张学士若有所指的说:“听说今日经筵,要讨论实务,特别是盐法。”   “唔。”秦学士惜字如金的应了一声。   张学士又道:“恢复开中法的议论,是你暗中操纵的吧?”   秦德威不禁睁大了眼:“老师你怎可凭空污人清白?”   知徒莫过师,虽然张学士没有证据,但他觉得并不需要证据。   他还记得,两年前秦德威鼓捣《五年定辽疏》时,就表现出了对开中法极大的推崇。   如今户部尚书又被秦德威换成了他师叔,还需要什么证据?   “莫须有”就行了!   二人走到端门时,又碰见了吏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温仁和。   温学士瞧了瞧秦德威,开口道:“恢复开中法与维持折色法之争,是你挑起来的吧?”   秦德威否认道:“温前辈不要胡乱猜测。”   温学士笑道:“盐法之争算是近日朝廷最热的话题了,向来喜欢凑热闹的你居然不出声,明显是做贼心虚。”   文华殿上,皇帝升座后便下旨,今天不讲课了,只叫众人各抒己见,讲论盐法事务。   这就是翰苑词臣与外朝大臣在朝堂上的区别所在了,可以在皇帝面前备顾问。   其实大部分词臣对盐法这事不是特别想表现,因为这事看不出明显对错,也非常难出彩,讲不出花来。   开中法有优点,让盐商在边镇屯田输粮,能充实边塞;   折色法也有便利,让盐商直接往运库交银子,能充实太仓银库。   对这些朝堂上几乎人人都知道,皇帝肯定也明白。   如果只能在皇帝面前泛泛而谈,说不出点深度,又有多大意义?   最终还是侍讲学士蔡昂出列,奏道:“折色法已经施行四十年,如今成熟稳定,还未见坏事之处。   若要强行逆转现状,恢复旧开中法,且不说倒行逆施难度极大,也看不出有多大收效。   唯有心性不稳希图富贵者,才喜好折腾,以折腾为搏取功名之阶也!”   蔡学士说完这句,还暗搓搓的看了眼秦德威,“喜好折腾”影射的是谁,不言而喻。   秦德威还没说什么,有个编修王维桢突然站了出来,对蔡学士道:“蔡前辈此言差矣!   当初行折色法,举朝皆以为利,却致使游民日渐离散,边地日渐荒芜,生齿日渐凋落,边方日渐困敝!   边镇情势危急如此,只换得太仓几两银子,边镇之困又有何解?岂能因为畏难而无所作为?”   蔡昂又反驳道:“边镇储粮从何而来?一为卫所军屯,二为各省民运。   当年盐商屯田产粮,所占只是些许小数!作用何须夸大其词?不如折色发省事!”   王维桢也反唇相讥说:“蔡前辈当真不通事务!卫所军屯,大都自用!各省民运,损耗极高!   当年盐商边屯虽然总数占比不多,但却极为关键,正好灵活弥补各处不足,还能起到灵活投放,平抑边镇粮价的作用!”   别人基本没太多发言,只有蔡昂与王维桢二人在殿上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的争辩,场面一度十分激烈。   很难说谁占了上风,嘉靖皇帝没有表态,估计还是拿不定主意。   秦德威暂时也没说话,就是津津有味的看热闹。   作为一个从五品,在词臣里等级已经不低了,占据着视野良好的前排位置,看着别人吵架的体验还挺新鲜。   宝座上的嘉靖皇帝突然喝道:“秦德威!尔为何不献言?”   秦德威连忙出列,奏对道:“臣正在心里揣摩蔡、王二人的观点。”   嘉靖皇帝有几分讥诮的说:“改盐法之议,不是你发动的么?还有什么可藏着的?”   秦德威:“……”   可恶,这就是被敲打的感觉吗?难怪都说嘉靖皇帝这人刻薄!   被皇帝点了名,就不能不说话了,秦德威心里判断着形势,重新开口道:“当年将开中法改为折色法的户部尚书叶淇,是淮安人。”   然后又看向蔡昂:“蔡学士也是淮安人。淮安乃是江北盐业重镇,也是两淮盐运司分司所在之处,盐商众多。   所以蔡学士坚持折色法,难保没有私心啊,和当年的叶尚书一样。毕竟折色法适合东南商人,不用去边镇输粮。”   蔡昂立刻对秦德威怒目而视,碍于殿上礼仪不好咆哮打断。   然后秦德威又看向王维桢,“王编修是陕西人,数十年前行开中法时,盐商就有很多陕西人。   因为陕西人距离边镇近,就近屯田输粮方便,所以王编修力求恢复开中法,也难保没有私心啊。”   王编修立刻也对秦德威怒目而视。   众人无语,你秦德威上来就放群嘲,你到底是哪边的?   秦德威又对嘉靖皇帝奏道:“陛下若有兴致,可以现场点检殿中人数,看看支持恢复开中法和维持折色法各都是谁。   臣敢肯定,支持开中法的必然北人尤其西北居多,支持折色法的必然是东南居多。”   众人一起暗骂,你秦德威好胆!群嘲居然越放越大!   但嘉靖皇帝却对这样的诛心之论极有兴趣,就这么听着秦德威继续哔哔。   皇帝也不得不承认,秦德威出场说话,比别人都有乐子。   有人忍不住质问道:“那你秦德威是南人还是北人?”   秦德威骄傲的答道:“我乃京城人氏,都城所在,非南非北,不偏不倚,所以才能持中而论!”   众人:“……”   秦德威树立了一波公正无私人设,才开始说正题:“其实当年开中法败坏,被改成了折色法,然后始终改不回去,也是有原因的。   孝庙、武庙时外戚、太监、勋官纲纪废弛,导致开中法崩坏,完全无法继续施行。   如今经过陛下治理规范,倒也有了恢复开中法的基础。是否要拨乱反正,唯陛下意图而已!”   雾草!听到这里,嘉靖皇帝内心也惊动了。   其余众人再次齐齐无语,秦学士总有这种本事,能把正经的政事讨论,拉着往诛心的政治斗争路子上一路狂奔。   你在这里暗戳戳的说孝宗、武宗不行,那今上能不爱听吗! 第五百五十二章 南北平衡   秦德威也很无奈啊,上有所好而已,摊上一个喜欢搞政治斗争的皇帝还能怎么办?   也只能用政治斗争的套路,来勾引皇帝的沉浸了。   不然的话,如果皇帝不爱听或者听不进去,再有道理都是白费。   不过大明有个规矩,为人臣者,一般不公开直接批评历朝历代皇帝,更别说本朝的先皇们,这就是君臣之礼。   嘉靖皇帝作为一个皇帝,当然也是维护这种君君臣臣礼法的,而且嘉靖皇帝是一个对礼法特别敏感的皇帝。   所以即便是嘉靖皇帝,也不能公开对前两个皇帝,也就是明孝宗、明武宗有任何批评,也不会允许大臣批评孝宗、武宗。   秦德威身为穿越者也要遵守基本法,不可能通过直接批评孝宗、武宗来讨好今上,但摆事实讲道理就行了。   见皇帝有兴趣,他就详细多说了几句:“孝庙、武庙之时,中官、勋戚横行不法,除了侵占田地外,还大批奏讨盐引!   这导致两朝盐引滥发,支盐困难,结果盐法大坏,是开中法难以继续维持的原因之一。   而自陛下御临以来,励精图治,从严约束中官、勋戚,一扫旧时风气!   所以臣才敢说,又有了拨乱反正、恢复开中法的基础。”   众文臣听了挑不出毛病,秦德威所说的都是明晃晃的事实。   弘治朝外戚张家、正德太监八虎,那都是能上史书的典型恶劣代表,今上再不好,至少没有纵容这种人。   嘉靖皇帝今天头次认了真,暗暗斟酌起来。   作为一个人,曾经被大臣逼着认孝宗为父亲,所以心里对孝宗的态度是十分敏感和拧巴的。   在成功拒绝认孝宗为爹后,嘉靖皇帝又对自身一脉的正统性产生了执着追求,总渴望证明点什么。   故而“拨乱反正”四个字,对嘉靖皇帝极具吸引力,给了他一点驱动力。   但肯定有反对者存在,蔡昂蔡学士又进谏道:“开中法积弊已久,滞碍难行,早已废除四十年!   如今折色法未有积弊,若要逆势而动,恢复旧法,乃是劳民伤财之举,实在不值!”   当即也有一些人附和,现在盐法制度也能过得去,没必要无事生非的折腾回去。   秦德威叹口气,随便开了句地图炮:“陛下御临十数年,夙夜求治,至今未能大成。   原本臣不太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今日看到蔡学士等人,忽然就懂了。   这样鼠目寸光之人充斥朝堂,天下怎么可能大治?”   对礼数很讲究的嘉靖皇帝,此时觉得秦德威实在不像话,叱道:“没规矩!若说不出道理,打四十廷杖!”   秦德威连忙收敛姿态,谨言慎行的说:“并非下臣放肆,只是感到蔡学士等人枉为讲官,却不明开中法真正意义,感觉我大明人才匮乏,深深失望而已!”   又趁着皇帝没发作,秦德威赶紧开讲:“当年太祖高皇帝时,曾经有南北榜案。   因为考官取中的士子都是南人,北人无一上榜,所以高皇帝杀了所有考官。   而后高皇帝定下了南北分榜比例,保证科举取士不至于全部集中于东南。   以太祖高皇帝之雄才大略,自然懂得南北均衡之道理。祖宗垂训在前,蔡学士这种人为何反而故意装不知道?”   众人大都是做学问的,一时没转过弯来,不知秦德威突然扯起这件陈年旧事作甚。   又听秦德威继续说:“天下盐产半数是淮盐,开中法简而言之,就是北方边镇输粮,然后东南支盐。   如此横跨数千里的劳烦,难道仅仅只是为了边镇物资充足?   其根本之意,是用东南盐产财富,补贴北方边镇!   祖宗连科举大典都要讲究南北平衡,难道经济财富就不需要了?”   这个角度倒是挺新颖的,殿上众人一时都陷入了深思。   秦德威盯着蔡昂,咄咄逼人的说:“蔡前辈是不是还想问,北方边镇穷困,与东南有什么干系?”   蔡学士想反驳,没有这么想!   但秦德威只是自问自答,并没有给蔡学士说话机会:   “防范北方鞑虏的,是大明举国之事,并不是北方几个边镇的一家之事!   难道北方边镇活该年年与鞑虏打生打死,东南半壁只需要安享太平?   所以祖宗高瞻远瞩,不嫌其烦的用开中法,转移东南物力支援北方边镇。   改为折色法后,其实就是将东南与边镇断绝!是朝廷与东南盐商联合起来,挤压北方盐商!   若继续折色法,今后两淮盐商都是距离盐场更近的东南商人,财富也都留在东南!   穷地益穷,富地益富,北方边镇也都是大明子民,若民生凋敝,拿什么去抗击鞑虏?   所以陛下可曾体察到,太祖高皇帝之深意?”   众人:“……”   你秦德威这都能搬出太祖高皇帝,也是个人才。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给皇帝一个大义名分。   蔡昂终于找到个机会反驳:“折色法收取银两,一样可转至边镇!”   秦德威反问说:“银子能吃么?银子能穿么?边镇缺的是物资,只给银子有什么大用?   岂不闻最贵的时候,西北边镇粮价暴涨至五两一石,十倍于内地!发多少银子才能填补了边军肚子?”   秦德威懒得继续驳斥蔡学士,又对嘉靖皇帝奏道:“蔡昂空谈误国,请陛下明察。   臣现在有个猜测,蔡昂出于淮安府,亲友或者奴仆必有贩运淮盐者。如果属实,请驱逐蔡昂这等私心误国之人。”   随即秦德威又很厚道的补充了一句:“如果猜测不对,臣甘愿罚俸半年!”   嘉靖皇帝还是没表态,正在想着什么。   秦德威也在暗叹,此时的嘉靖皇帝还可以挽救,虽然性格不行,但他证明自己的心思还是有的。   只是没人能看清历史大势,嘉靖皇帝也始终不得其法而已。   如果穿越到了嘉靖二十一年后,那就真只有神仙才能救回来了。   因为你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嘉靖二十一年以后的皇帝,就是一个装睡的人。   嘉靖皇帝性格有极端化因子,情绪上来了就上头,情绪下去了就特别丧,然后就变成修仙皇帝了。   秦德威想来想去,打算再下点猛药,就很严肃的说:   “陛下可曾记得,臣讲过的天数之变?若百年后真有气寒之时,边镇各地必将雪上加霜,到时如何维持?”   以“拨乱反正”为驱动力,“祖宗大义”为名分,再来个“天数”忽悠,不信皇帝还不从! 第五百五十三章 连锁反应   秦德威对嘉靖皇帝所说的“预测”不叫预测,很多都是另一个时空历史发生的事实。   明代前期施行开中法时,很多盐商都是山西、陕西人,这些人在通过在边镇屯田,换取在两淮支盐,在南北之间完成财富转移。   开中法被废后,近水楼台先得月,在两淮盐业里,南方人份额越来越大。   再之后,资本雄厚的徽商渐渐成为两淮盐商主体,并聚集在扬州,形成了“扬州盐商”这个历史符号,一直持续到了清代。   在当前嘉靖十六年时,以上所说的势头还在发展过程中。   而秦德威想做的,就是要逆转这个势头,重新让盐业财富继续补贴北方边镇,变成边镇物资。   经过一番激辩,秦德威明显占了上风。   前有太祖高皇帝的“圣意”,后有天数运转的“威慑”,谁能反驳的了?   但还是有些比较客观的人,对技术性问题尚有存疑:“折色法能使太仓年收数十万银两,如果改回开中法,今年种粮肯定来不及了。   所以见效至少需两年,先前盐引也都要处置,期间国库银两开支又不能停,如何是好?”   秦德威毫不客气的说:“杀张延龄!再抄张家!估计抄个几十万两不成问题,不就能弥补这一两年亏空了。”   众人:“……”   恍惚有种错觉,秦德威对抄张家比皇上还积极,一有需要用钱的地方就吵吵抄张家。   皇上怕被人说贪图张家财富,没抄过张家,只是一直关押着张延龄不放。   当然大家现在也都知道,皇上弄张家,主要目的确实也是政治方面的,为了挟制张太后。   至于京师首富张家的财富……   嘉靖皇帝也愕然望着秦德威,在所有大臣里,感觉这秦德威是对抄张家最积极的一个,难道是为了讨好自己?   秦德威很淡定,心底无私天地宽!   现在抄了张家,还能用点在国事上,要是再过几年,只怕就全踏马的拿去修仙了。   不过任何重大政策的转向或者调整,都不可能一蹴而就,决策也不可能是一拍脑袋就做的。   所以在文华殿激辩完,嘉靖皇帝也没有当场表态,临近午时就各自散了。   众人三三两两的往宫外走,张学士和秦学士还是一起走,边走边说。   张学士感到很欣慰,叹道:“真不容易,你终于知道做点正事了。”   花花轿子人人抬,秦德威也很给面子的回应说:“都是老师教导的好。”   张老师好歹已经挂上礼部右侍郎官衔了,不再是扑街翰林了,必须给予该有的尊重。   当然,老师对学生永远能挑出问题,张学士转而又批评说:“美中不足的是,你为何非要与蔡昂较劲?   你说的那个赌注,简直幼稚之极,毫无必要!朝堂上焉能如此儿戏?”   张老师说的事,就是秦德威刚才对皇帝说的,请查蔡昂是否有亲故、奴仆在两淮经营盐业。   如果有,就罚蔡昂,如果没有,就罚秦德威。   张学士倒不是担心蔡昂这个对家,而是担心秦德威玩火自焚:   “你就敢肯定,蔡昂一定与盐商有牵连?如果查不出什么来,陛下又较真起来,你岂不反而遭殃?”   秦德威笑道:“老师你先说,陛下会不会去暗查蔡昂?”   张学士毫不犹豫的说:“必定会!”   就凭嘉靖皇帝那个猜疑性格,秦德威抛出了这个故弄玄虚的话题,肯定会去查明白。   只是方式上可能不公开,暗中查访而已。   秦德威便不在意的说:“这就行了,只要陛下肯去查,结果如何其实不重要了。”   张学士又理解不能了。   秦学士就只好简单解释了几句:“正所谓,万事开头难。做任何事,第一步往往都是最难迈出去的。   只要陛下有这个心思去查蔡昂到底有没有问题,就相当于不知不觉迈出了第一步!有了第一步就有了连锁反应!”   张学士冷笑说:“但是陛下也会查你!”   秦德威愣了愣,确实非常有这种可能。   随即拍着胸脯说:“学生我在南京时,拳打西商,脚踢徽商,所以在商界关系方面,确确实实问心无愧!”   于是张学士继续冷笑:“你自己又做官又开钱庄,还要什么商界关系?万一陛下觉得,你那钱庄不错……”   秦德威很有觉悟的答道:“那我就把钱庄上交给国家!”   张学士:“……”   秦德威看张学士还是不能理解,主动释疑:“其实我对钱没有兴趣,财富只是一个数字而已。”   张老师忽而目光如炬:“所以你想在扬州或者淮安开钱庄分号?只怕以后两淮与西北有大量银两往来了?”   秦德威风轻云淡的说:“哈哈哈哈,如果为了促进大明经济发展,这么干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啊。   不过难度非常大,还需要与开边市结合起来,以后再看看吧。”   开边市?与两百年世仇鞑虏互市?张老师惊愕无语,这个不肖弟子飘的总是让人无从琢磨。   嘉靖皇帝晚上回了乾清宫,御马监掌印兼提督东厂秦太监跑过来问安。   想起白日文华殿的事情,嘉靖皇帝就信口吩咐道:“去暗中查访,侍讲学士蔡昂亲故中,可有两淮盐商。”   这都是东厂应该干的事,秦太监很利索的应了下来,只是不明白查这个的背景是什么。   当然秦太监也不至于傻到直接问皇帝,退下后,找了些人打听打听,就知道了文华殿上的争辩。   随后秦太监又将锦衣卫指挥佥事陆炳召了过来,考问道:“若想查访京中官员与淮盐的关系,应当如何去做?”   作为一个东厂总督,如何揣摩帝心是一门学问。   有的时候你做的多了,就是“擅作主张”;有的时候做的多了,就叫“想在领导前面”。   秦太监认为,皇上虽说只是吩咐“查访蔡昂”,但结合文华殿上的争辩后,可以做出一个判断,皇上真正感兴趣的是出身淮盐产地官员与淮盐的关系。   所以多查一些人,毫无问题,就是那么多官员应该怎么查。   陆炳也是机灵人物,当即就有了主意:“将京中江北二府官员列出名单,然后派人去各家窥探。   但凡是宅邸寒酸狭小的,必定是没钱的人家,暂时不用管了。   然后将宅邸中上的官员作为重点,按照奢华程度,进一步仔细查访。”   这办法不错,秦太监大悦,就让陆炳照办去。   此后陆炳亲自带人去了吏部,打出锦衣卫缉事名义,检阅籍册,抄了份名单,然后又将名单汇报给秦太监。   秦太监翻了翻名单,在第一页就看到一个人:扬州府江都县曾铣。   这可真踏马的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名字啊。 第五百五十四章 连锁反应(下)   淮盐产量占据天下半数,所以是盐业的绝对中心。   淮盐产地位于扬州、淮安这江北二府,所以陆炳带来的名单就是江北二府在京七品以上官员的名单。   江都县是扬州府的府城所在,也是盐运司驻地,盐业中心里的中心,所以籍贯江都的曾铣名字才会如此靠前。   这是一个比较完整的名单,而不是经过初步筛查后的名单。   陆炳陆指挥主要是想看看,名单里有没有秦太监像重点关注的人,或者去掉的人。   这就是身为下属办事,所应该具备的素质。   本来秦太监没有什么太多想法,一切照章办事就行,但是看到某个名字后,就沉吟良久了。   他早就想查这个人了,只是他也很清醒,没有合适理由的话不能过界。   东厂是皇帝的爪牙,东厂要查谁就代表着皇帝想查谁。   但是这个“代表”却也不是那么随便的,每个皇帝的个性都不一样。   遇上正德这种皇帝,或许可以擅自代表一下,正德皇帝也许不会太当回事。   但如果敢擅自代表嘉靖皇帝,下场肯定不会好。   所以,这次可能是一个“假公济私”的机会?   秦太监想了又想,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马勒戈壁,不查一查念头不通达。   抬头对陆炳道:“我先向天子奏请,然后就开始密查。”   这是要向天子申请授权,厂卫行事合法不合法,就看有没有天子授权。   秦太监又叮嘱说:“记住,目的并不是全部请查出来,只要有一批例子就可以了。”   随后秦太监招呼陆炳走近点,又伸手指了指“曾铣”这个名字一栏。   陆炳看清楚后,虽然领悟到了秦太监的意思,但还是懵逼。   只是为了名单全面,才把曾铣列了进去,怎么就被厂公盯上了?   以秦德威那个折腾能力和皇帝面前的曝光率,无冤无仇又没好处,何苦去招惹他父亲?   于是陆指挥连忙提醒了一下:“秦公!这曾铣乃是秦德威的父亲啊。”   “我知道。”秦太监淡淡的说。   也就看在你是天子奶兄弟的份上,容你放肆一回。   换成别人,直接领命就是了,哪来的那么多屁话?   陆炳也不傻,又试探着问:“如果秦德威父亲与盐业没什么关系,又该如何?”   从没感觉陆炳屁话像今天一样多,秦太监冷冷的反问:“还需要我手把手教你?”   “明白!”陆炳心领神会,就是全面查的意思了。   不过回去后,招呼少壮派小兄弟们做事时,要将曾大人单独罗列出来,自己专门负责,不能让徐妙璟知道。   秦太监便又进宫,向皇帝领了密旨。   然后陆炳拿着密旨去礼部,抄写了部分官员的家状档案,又去了户部,将去年认购盐引的名单抄了抄。   通过对各人宅邸的目测,再加上文字资料比对,先筛选重点嫌疑目标。   然后兵分两路,一路在京城密查,另一路派了十几人去扬州府、淮安府暗访。   涉及到如此多方方面面,至少要持续个把月,才能查出点能满足皇帝“好奇心”的像样成果。   不过挑起“事端”的秦德威,在文华殿上畅所欲言后,就暂时不管后续的事情了,所能做的也就是等待皇帝最后的决策。   然后秦德威又进入了偷懒放羊的状态,除了还在等候补官的冯老爷有点烦之外,日子挺舒适的。   “我懂了!你许诺给我户部员外郎兼巡盐御史这么好的官职,原来也是有阴谋!”冯老爷喝多了叫道。   陪喝的秦德威拍案道:“如果让你去做美差都能算是阴谋,那也给我来上几个!”   冯老爷突然人间清醒:“这个官职没那么容易到手,你是不是也想拖夏桂洲下水?你想让夏桂洲为了我的官职,配合你的行动?”   秦德威忍不住吐槽:“冯大人啊,你对自己的业界地位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夏阁老怎么会为了你,而去妥协和配合别人?”   冯老爷主要是想问:“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秦德威也不清楚:“或许一个月吧?谁知道呢?”   于是冯老爷放心了,扭头对外面的老鸨子喊道:“本老爷我在你家包月了!”   秦德威回到家里,却见徐妙璇长吁短叹的。   “怎么,又心急了?”秦德威很懂的问道。   徐妙璇苦闷的说:“这个月又没成!”   秦德威便暗示说:“别自己瞎琢磨了,求医吧!”   徐妙璇又煎熬了这一段时间,现在也实在忍不住了,再次开了口子说:“可以,你请那个道姑过来,给我看看。”   秦德威犹豫了一下,苦笑说:“上次人家来家里,被你赶走了,还要想请过来怕是不容易,可以去显灵宫找她。”   徐妙璇有点心烦的说:“你没去请,怎么知道请不过来?”   不知为何,徐妙璇就是不想主动去拜访陶道姑,把她请到家里来见自己,就是大房正妻最后的倔强。   秦德威有点头疼,就说:“那我先去问问吧。”   及到次日,秦德威去了显灵宫,但先去拜访了陶老道。   自从结识了陶老道,秦德威出于谨慎,很少与陶老道公开往来,免得互相沾惹嫌疑。   毕竟两人都还有上升的大趋势,小心无大错。   这次也是因为很久不见了,偶尔见见也在达官贵人与得道高人之间正常交往的范围。   到了后殿,秦德威居然在院门口被拦住了。这时他才发现,显灵宫后殿不再能让人随随便便进去了。   在后殿甬道正门,把守着几名道士,还有几名访客也全都拦在了外面。   这说明陶老道地位上升了,排场也上来了,自然不允许别人随意闯进去。   秦德威上前几步,对守院门的年轻道士说:“在下姓秦,拜访老仙长!”   因为还有别的访客在外面等,秦德威不想暴露身份,所以说的语焉不详,但陶老道一听肯定明白。   但那年轻道试傲然道:“陶仙长正在见客,暂时不见别人。”   秦德威无所谓,便又说:“那在下先求见修玄仙姑!”   陶修玄所在的小内院,也必须从这里过。   年轻道士顿时脸色变了变,拒绝说:“这里没有仙姑!” 第五百五十五章 敲打(上)   听到年轻道士这个回答,秦德威稍感疑惑,但还没有多想。   陶修玄陶仙姑毕竟是个女性,若有个“陌生人”冒冒失失跑过来说要求见,回答“没这个人”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所以秦德威又开口道:“我与修玄仙姑素来相识,知道她日常在里面清修。”   那年轻道士仍然回应说:“说了没有就没有,阁下请回吧!”   秦德威便起了疑心,稍微知道点常识的都知道,门子必定是主人家的心腹。   所以在后殿守门迎客的道士肯定也是陶老道的心腹,那么这显灵宫究竟里发生了什么事?   是陶老道开始取得成功后,心性变了?还是陶老道儿子陶世同另有了想法?还是说陶仙姑对自己失去了兴趣?   踏马的,要是自己把陶老道培养出来,却变成了养不熟的,那可就真操蛋了。   想至此处,秦德威又问道:“你认出了我是谁?”   那年轻道士傲然道:“此地乃御封的道家之地,管你是谁,也不过凡夫俗子罢了。”   秦德威心念转了几转,基本做出了个判断,这守门年轻道士估计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了,不然为何不询问?   知道自己是谁还敢如此,看来总有些人欠敲打,人为什么总是容易飘啊。   轻笑了几声后,秦德威对随从王大和马二道:“我们进去!”   随即秦德威一马当先,硬闯后殿院门。   王大和马二慌慌忙忙的地跟上,心里还埋怨着小秦老爷太冒失。   就算要硬闯,也该他们两个开路啊,小秦老爷千金之躯怎么能亲自打头阵。   那年轻道士立刻横拦在门里,然后用力推了一下带头硬闯的秦德威。   秦德威一个踉跄,被推下了台阶,连带着王大马二一起被挤了下来。   年轻道士还在呵斥:“此地陶真人乃是御封高士,容不得撒野!”   秦德威转头对马二说:“咱们人太少,你拿着我的帖子去刑部,就说我被打了,请些公差来。”   显灵宫在西城,刑部等三法司也在西城,距离很近,所以马二去办事一点都不费劲。   没多久,就见马二带着十几个公差,气势汹汹的杀回来了。   估计在路上时候,马二已经交代过了。   所以这十几个刑部公差毫不客气,直接冲进了院门。   守门道士又哪里拦得住,直接被推到了一边去。   那年轻道士怒喝道:“尔等放肆!也不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仙长可是时常进宫做法的!”   众公差嘻嘻哈哈,全然不以为意,只是护着秦德威行动。   秦德威充耳不闻,进大门后也不去找陶老道,直接沿着小路向东。   过了竹林,就进入了陶修玄独自清修的独立院落。   秦德威站在小院子中,观察了下,这里看起来还像是有人居住,高声叫道:“秦德威来访!”   还没等有人回应,就看到先前那守门年轻道士带着几个人——包括陶老道在内,脚步匆匆的走了过来。   陶老道走得近些后,开口问道:“秦学士,你这是作甚?”   秦德威瞥了眼陶仲文,随口道:“被你们显灵宫的人打了,叫些人来保护自己。”   陶老道指着刑部公差,再次质问道:“这分明是公差!还有谁打你了?”   秦德威懒得“编故事”,就直接问其中一个头目,“你们自己说,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刑部公差头目答道:“隔壁教坊司西院胡同里,有个美人来显灵宫上香时走失了,所以就来显灵宫里搜寻。”   靠!陶真人顿时恶心的不行。   要是找不到人,是不是就一直搜查?这样传开后,女眷们还敢到显灵宫上香?   秦德威“哈哈”一笑,回头要对王廷相说下,给这头目加个鸡腿。   陶老道脸色发黑,又软了几分说:“秦学士可别闹了!”   秦德威只当没听见,又对王大说:“你也拿我的帖子去户部,告诉王司徒,把显灵宫的钱粮都停了!”   显灵宫是京城官方三宫之一,官方的意思就是,由官府发给钱粮,不用道士去讨生活。   陶老道脸色更黑了,“秦学士你到底想怎样?显灵宫有什么对不住你的?”   先前守门的年轻道士却指责说:“大胆!竟敢真人如此无礼!小心真人面圣参你一本!”   秦德威很是老阴阳的说:“那就去向陛下告我啊。”   陶老道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我向陛下告你作甚?秦学士你划下道来,有话说个明明白白!”   秦德威指着的那年轻道士:“你这个后殿门子,刚才朝我动手了,你说怎么办?”   陶老道愕然片刻后,转头对那年轻道士喝道:“蓝道行!你如何惹到了贵客!”   蓝道行连忙答道:“真人何必位过于给脸,这姓秦的无礼之极!这是对真人的不敬,弟子我实在看不下去!”   陶老道终于知道,问题大致出在哪里了。   他真是不知说蓝道行什么好,按照吩咐树立逼格和高大上人设可以,但别对诗霸状元来这套啊!   尤其还是一个多疑的诗霸状元!现在这姓秦的,肯定以为自己是故意的!   陶老道只能先苦笑着解释说:“秦学士有点误会!”   秦德威冷笑着说:“你们继续演。”   陶老道二话不说,对其他道士说:“把蓝道行给我拿下!”   蓝道行慌了挣扎着叫道:“真人何故如此!为何向着外人!”   秦德威冷哼道:“又是苦肉计。”   陶老道有点暴躁:“那你说要怎样!”   秦德威“呵呵”一声:“应该是我问,你想要怎样?但你却反而倒打一耙,说的好像是我无事生非似的。”   陶老道指着蓝道行说:“这就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弟子!   他没有多少处世经验,以为我见过皇上,就是个很厉害的角色了,所以他就十分自大!   所以并不是我心性不稳,或者膨胀了,故意慢待你!”   秦德威依然不为所动:“但在我眼里,陶道长你确实膨胀了,心性不稳!”   陶仲文很生气,指责说:“你要胡搅蛮缠就没意思了。” 第五百五十六章 敲打(下)   秦德威好歹也是动辄在朝堂与人斗心眼的的人,观察能力和判断能力都不缺。   到了这个时候,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可能是自己过于敏感的想多了。   这个叫蓝道行的年轻道士,有可能是个历练不够的普通年轻人。   最近因为陶老道地位上升,又与宫里搭上了线,所以这个跟随陶老道的年轻道士“与有荣焉”的飘了。   很多年轻人都犯过这种错——因为与大人物交际过,就产生自己与大人物也是一个层次的错觉。   所以这蓝道士守门时态度倨傲,偏偏又撞上了最近一帆风顺、到处被大礼相待、官威跟着年龄一样日渐增长的秦德威。   而秦学士经常在朝堂上玩心眼,习惯性的想多了。   结果将这个年轻道士的表现,理解成了初得圣眷的陶老道的“示威”,以及重新界定上下尊卑的试探。   秦学士不惯这种毛病!就是见了最强势的大学士夏言,也敢争个礼数,一个道士又算什么!   工具人还敢不服,当场就干!   其后的一通操作,又让陶老道这个显灵宫主人莫名其妙了,觉得秦德威简直就是无事生非的发神经。   一直到这时候,秦德威才回过味来,自己一开始可能想得太多,导致误判了,陶老道也许没有特别心思。   但秦学士绝不认错!错的永远是全世界,而不是他秦德威!   他指着外面方向,越发理直气壮的责问说:“老道长你还敢说自己没有膨胀,没有心性不稳?   院门外那些求见你的人,我都看到了,你就让别人站着等?   就是夏阁老的府上,也会摆几条木凳,请有身份的访客坐着等!   你陶老道才有多大的体面?竟然让访客在太阳底下站着等?还不够膨胀的?”   陶仲文:“……”   他也委屈啊,现在正处于穷人乍富的阶段,这几个月地位骤然提升,很多细节还都做不周到。   就连守门这样重要的事情,都派上蓝道行这种人手了。   万般无奈,陶老道被秦德威逼得随口丢锅说:“这是蓝道行处置失当。”   秦德威仍然不放过,“但蓝道行就是代表了你!他的态度就相当于你的态度!至少我是这样认为了!”   陶仲文还想挣扎着解释说:“刚才说过了,年轻人不懂事,怎能跟我混为一谈?”   秦德威讥笑说:“只是不懂事吗?如果只是傲慢无礼也就罢了,还公然说谎,品行就有问题!   这蓝道行竟然对我说,这里没有仙姑,岂不可笑之极?   这不仅仅是欺骗,同时又说明他对修玄仙姑心怀不轨,擅自阻断修玄仙姑与外人的联系!”   陶仲文很无奈的辩解说:“修玄这几日确实不在这里住,所以那句也不算欺骗。”   雾草!错的还是全世界!秦德威立刻转移话题,用最强火力全开的对陶仲文喷道:   “抛开事实不谈,第一,我秦德威被你的门子慢待了,从你亲自出现到现在为止,你给我道歉过吗!   你一直在辩解,一直在推脱!是不是我秦某人当不起你一句道歉了?”   陶仲文愕然,忽然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秦德威又气势汹汹的说:“第二,在我面前,你处分过蓝道行没有?或者表态怎么处分没有?   这是一个最基本的态度,是对一个重要客人最基本的尊重,你表现出来了没有?   所以归根结底,蓝道行没有将我放在眼里,你陶道长也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陶老道连忙回应说:“不是这样,没有这么严重,我绝无此意。”   秦德威打断了他,冷漠的说:“我不知道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你如此不尊重我,甚至不愿意叫我一声……   算了,你小女儿毕竟嫁给了我那妻弟,以后……”   “别说了!我知错了!”陶老道终于彻底觉悟了,又对随从吩咐:“将蓝道行度牒收回,遣返原籍!”   从一开始就不该解释,嘴不如人就别哔哔,直接躺平认错拉倒!   秦德威将别人都赶到远处,只留下了陶仲文说话。   先是表扬了一句:“不愧是我早就看好的人,如今邵国师身体不大好,下一代国师必定就是你了。”   随即话锋一转,奇峰突起的问道:“你可知道,邵国师十几年来宠信不衰的秘诀是什么?”   这个话题有点大,陶仲文不知从何说起。但他认为,秦德威确实有资格谈论这个问题。   毕竟这是个连“天道”都能看穿,并且能让皇帝都相信的人。   有的时候陶仲文甚至觉得,秦德威不当道士真可惜了。   见陶仲文不知道怎么回答,秦德威便自问自答说:“邵国师能地位稳固的最大的秘诀就是,从来不过问政事。”   这个答案让陶仲文有点意外,他毕竟与嘉靖皇帝打交道时间比较短,次数也比较少,所以对嘉靖皇帝的理解还不够深刻。   秦德威莫得感情的进一步阐述说:“如果你想长命善终,最好也学学这点。   记住,不要当一个总是给皇上带来麻烦的道士,也不要追逐权力参与政治。”   陶仲文又问:“那皇上如果垂询政事,又该如何?”   秦德威很严肃的答道:“若皇上有垂询,那应付几句也可以,但不要主动与皇上说政事,不然迟早有杀身之祸!”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也是历史上发生过的事实,嘉靖皇帝从来不是温情脉脉的善茬。   回想历史上的嘉靖朝,纵然有成功善终的神棍比如邵元节、陶仲文;   可也有被杀的神棍例子,比如段朝用、蓝道行。没错,就是刚才被驱逐的那个蓝道行。   原本历史上,蓝道行是有希望接班陶仲文,成为第三代国师,但非要参与政治,最终下场就是被杀。   听到秦德威的严厉警告,六十多的陶仲文不禁有点迷茫。   那自己以后就算像秦德威所预测的那样,成为了新国师,那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只能纯粹的当一个职业神棍?宫廷和朝廷的高级贵宾席位看客?   秦德威漫不经心的说:“也不是一点事都不能做,以后探知了宫里动态,尽可以转告我。   这就是你独一无二的作用,但还是那句话,你只需要看在眼里就行,不要想着去做点什么。”   陶仲文长叹一口气,真有上了贼船的感觉。   这姓秦的觊觎自己孙女,只怕也存了彻底绑定自己的心思,真是个冷酷的政治机器! 第五百五十七章 秦德威足矣!   秦德威也没办法,此时必须趁着自己地位更高时,死死拿捏住陶老道。   不然等陶老道以后变成了国师完全体,就更不可能制约了。   到了那个时候,陶老道与皇帝关系密切,而且又不是庙堂体系里的人物,相当于一个神棍版的“太监”,文臣就很难有手段进行制约。   所以秦德威才会让徐小弟与陶家结亲,同时积极寻求与陶仙姑双修,确实有政治考虑在内。   敲打完后,秦德威又问道:“你说修玄仙姑这些日子不在,她去了何处?”   陶仲文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如实回答了。   原来前几天从湖广传来消息,陶老道的弟弟去世。所以陶修玄陶仙姑与父亲陶世同一起上了路,回老家奔丧去了。   秦德威诧异的说:“修玄仙姑只是个侄孙女,还需要远赴千里去奔丧?”   别是故意找借口躲着自己吧!   陶老道唯恐秦德威误会,仔细解释说:“修玄的玄黄秘术,都是舍弟传授的,所以她与舍弟另有一层师徒关系,于礼该回去。”   秦德威放了心,不是故意躲着自己就好,只可惜好事多磨,又要等待了。   今天没有别的事情,访陶仙姑未果的秦学士又去了翰林院,督促一下《皇明宝训》的修订工作。   皇帝给了三年时间吗,但秦德威不想等那么久,最好今年年底前完成。   等秦学士进了状元厅,却见许谷、赵贞吉没有干活,居然在闲聊,还有几个其他同年庶吉士也扎堆在这里喝茶。   “发生什么事情了?”秦学士疑惑的问道。   许谷与秦德威最熟,答道:“又到了考试的时候,我们正在闲聊哪些前辈可能会当主考官。”   秦德威听到“考试”两个字,不禁恍惚了一下,新的考试季又要到了吗?   对了,今年是乡试之年,两直隶和很多科举大省的乡试主考官都是派翰林官去充当。   乡试固定是八月开考,各省主考官会根据道路远近,陆陆续续的定下人选,并立即上路。   明年二月会试,又会有十来个翰林充当主考官和同考官。   所以向来风气沉稳的翰林院,才会突然变得浮躁起来,谁不想当考官?   但对秦德威而言,真有种“岁月荏苒”的感慨。   他从中举到中状元的经过仿佛还历历在目,忽然又进入了新的考试季,然后又会出现新的状元,取代秦状元成为最新鲜的文魁。   正所谓,一代新人换旧人。   其实秦德威对考试季不是没想法,他想当南直隶乡试考官,然后假公济私的回一次南京。   但难度实在太大了,第一,考官是皇帝看名单钦点,嘉靖皇帝又是喜怒无常,随机性很大,走什么门路都没用。   第二,秦德威翰林资历实在太浅了,满打满算才不过两年,考官又是很需要排资论辈的。   所以,秦德威也就只能想想而已。   在秦德威心目中,值得自己全力争取当考官的考试,只有整整十年以后嘉靖二十六年的会试。   回到家里,马二禀报了一个消息说,冯老爷在西院胡同里,和咸宁侯仇鸾打起来了!   原来冯恩自从包月后,连续在一个美人房中住了几日,偏生这个美人也颇讨咸宁侯仇鸾喜欢。   而仇鸾最近刚从两广总兵任上回京,同样正处于留恋风月的时候,十分迷恋被冯老爷包月的这个美人。   三番两次的见不到后,仇鸾也就恼了,与冯老爷发生了正面物理冲突。   秦德威听到这个消息后,很是大吃了一惊,冯老爷怎能如此冲动!   那仇鸾是个武将,又刚从总兵任上回来,身边只怕都是悍卒护卫。   你冯恩一个文官与武勋打架,那不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吗?   “冯大人伤的怎样?“秦德威很关心的问,并吩咐道:“你拿我的帖子去请李太医,那李太医治皮肉伤很有水准!”   马二有点恍惚的答道:“其实……冯老爷身先士卒,把仇鸾连带护卫都打了一顿。”   秦德威:“……”   马二简单的解释了一下:“仇将军单人根本就打不过冯老爷,而且冯老爷仆役里有刚从辽东营兵退出的猛士,仇将军的护卫也不是对手。   仇鸾一直从西院胡同被冯老爷追打到了显灵宫,他最后躲进了显灵宫才逃过去。”   秦德威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赶紧又问道:“冯大人现在何处?”   马二说:“听说去夏阁老府上求善后去了。”   打架一时爽,善后火葬场。   于是秦德威就松了口气,看来不用麻烦到自己了,夏大学士足以搞定问题。   要知道,那仇鸾也是个牛皮糖式的人物,关键他还是个议礼派,当年力挺过皇帝的!   此时冯恩确实在夏言府中,夏大学士拧着眉头,很坦诚的说:“实话明说,这个时候我不好针对仇鸾。”   冯恩最近沉浸于风月,没关心过官场,下意识的问道:“为什么?”   夏言答道:“仇鸾回来,是想去当京营总兵官,身份敏感。   而我作为大学士,不便于对仇鸾的事情表态,以免被人误会操纵京营总兵官人选。”   然后夏言又指点说:“你去找王廷相,我想王廷相足矣!”   冯恩便离开夏府,又去了王廷相家里。   王廷相听说了冯恩来意,也为难的说:“那仇鸾身份敏感,而本官也是提督京营,实在不便于与京营总兵官候选人接触,以免被人误会为企图把持京营权柄。”   主要是看冯恩打架也没吃亏,事情善不善后就无所谓了。   冯恩万分失望,要是全都避嫌,那事情怎么了结?   仇鸾好歹是个侯爷,与京城本地勋贵同气连枝,纠缠起来也很烦人!   王廷相便又指点说:“实在不行,你去找秦德威,我想秦德威足矣!”   冯老爷:“……”   熟人都知道,秦德威最专业的是惹事,而不是善后吧?   王廷相暗示说:“十几年前大礼议时,仇鸾也是大力支持陛下的,在武勋里仅次于郭勋,算是议礼派。”   冯老爷终于懂了,莫非只有嘉靖男儿才真正不虚议礼派?   本来已经打算睡觉的秦学士,看着半夜三更来敲门的冯老爷,无奈地说:   “所以,你就像是一个球,被踢到了我这里?” 第五百五十八章 讲理(上)   吐槽归吐槽,稍加询问后,秦德威也就大致搞清楚,为什么夏言和王廷相都撒手了。   不是这两人不念旧情,而是身为高级政治人物,都具备了敏感意识。   首先,夏、王二人身份太高,要真出面,小事也变成大事了。说不定还会让人误解另有所谋,是不是要搞仇鸾?   其次,这种花街柳巷争风打架的破事,一个五十几的大学士和一个六十几的尚书实在拉不下脸去沾惹。   年轻人的事情,就让年轻人自己去解决!   反正有更年轻的秦德威兜底,秦德威总不能不管冯恩吧?   再说了,冯恩在西院胡同包月,还是秦德威介绍过去的,秦德威必须负责!   所以,冯恩半夜来敲秦德威的门,看起来是那么理所当然。   但秦德威的思路总是清奇,很怀疑的说:“会不会有人早就料定,你肯定要来找我求助。   所以故意制造出了这样的冲突,其实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真正目的是拖我下水?”   冯老爷无语,你秦德威是不是有点太自作多情了?   难道全天下的阴谋,都是围绕着你来的吗?   但冯恩也没什么可怕的,很洒脱的说:“无所谓,你如果有顾虑,不管就不管了。   最多就是选官任职时,被捣乱使绊子而已。大不了不做官了,回松江府去种田。”   秦德威叹口气说:“想不到啊,冯大人你也学会玩心眼了。”   冯恩:“???”   秦德威苦恼地说:“你明知道我入官场时间少,手里无人可用,所以矮子里拔将军,只能让你去扬州巡盐了。   没想到你居然用不去来要挟我,罢了罢了,我帮你平事就是!”   对历史上的咸宁侯仇鸾这个人,秦德威印象还是很深刻的。   此人在历史上也没干别的,就是十年后与严嵩联手,害死了夏师傅和曾后爹。   第二天,秦德威将徐妙璟叫了过来,询问道:“你们京中武勋,在风月场上争风吃醋的打完架后,最后都是怎么平息事情的?”   徐妙璟很谦逊的说:“哎呀,我哪里懂这些?”   秦德威扭头看了眼妻子徐妙璇,“要不,你回避一下?”   徐妙璇轻哼一声,闪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男人们。   徐妙璟目送姐姐离开后,才回答说:“这种事,官面上肯定处理不了,都是私底下自行解决。”   确实没法从官面上解决,官面上有规定不许眠花宿柳,所以官面解决的后果,就是双方全都被解决。   徐妙璟接着说:“最简单的法子,冯大人你把那个美人让出去,咸宁侯收到这个意思,自然就息事宁人了。”   在旁边的冯恩大怒道:“那绝对不可能,我冯恩也是纵横两京的人物,脸面往哪里放?”   徐妙璟早就知道是这样子,“所以咸宁侯那边必定也是这样想的,他也是要这个脸面的,不然他以后在京城武勋里,如何抬得起头?”   秦德威无所谓的说:“都不肯丢面子,那就走官面好了。”   如果两败俱伤的话,拿冯恩换一个仇鸾似乎也不亏?   徐妙璟赶紧劝道:“事情不是这样办的,此时应该找个身份更高的中间人,去找咸宁侯说一说。   如果中间人谈不拢,然后就只能约个时间和地点,双方见面,并讲理。”   秦德威饶有兴趣的说:“讲理?怎么个讲理?听起来是我最擅长的事情啊。”   徐妙璟答道:“这个讲理,跟姐夫你所想的讲理,可能不太一样。   我们武勋矛盾双方的讲理,就是遍邀好友,多带家奴。到时候比拼双方实力,以达到以理服人的目的。”   就是各自召集纨绔子弟助拳,聚起家奴火拼一场?秦德威不禁陷入了沉思。   冯恩也感到了棘手:“若在京师,这种讲理对我方不利啊。”   想想就知道,那些勋贵都是世代居住在京师,只要家境不败落,能召集的家奴怎么也比外地来的京官多啊。   而且咸宁侯仇鸾算是混得很不错的勋贵,在武勋里地位不次于国公,召唤能力肯定强大。   真要召唤了一群公侯伯子弟,要讲理就很难讲了。   徐妙璟出了个主意说:“要不要请我们徐家的定国公出面说和?”   徐家两门国公,南京是魏国公,北京是定国公。当代定国公徐延德很年轻,辈份上是徐妙璟的远亲侄儿。   原来定国公与徐妙璟这样的破落户,已经没什么往来了。   但最近徐妙璟在锦衣卫混的不错,经常帮秦厂公跑腿打杂,结果又能与国公爷说上话了。   以定国公的身份,绝对够资格当中间人了,而且也是年轻人,掺乎这事不算为老不尊。   但秦德威大手一挥,对徐妙璟说:“反正也是闲得无聊,也不用找中间人说和了,你去给仇鸾传个话!   就说冯大人这事我接着了,让仇鸾速速来道歉,不然他这面子里子全都要没有了!”   徐妙璟有点小兴奋,搓着手就出去跑腿了。   他自幼家境败落,在武勋圈子里属于小透明一样的存在。   别人讲理也用不上他,他也不敢跟别人讲理,只能看着别人挥洒意气。   所以长这么大,徐妙璟还是第一次出面张罗这种讲理的事情。   说不定还能深度参与一下讲理过程,算是弥补了人生缺憾。   至于讲理的结果,那重要吗?   而且徐妙璟对秦德威有信心,姐夫怎么会讲无把握之理呢?   还是跟着姐夫混比较好,什么事情都能体验到啊。   等徐妙璟走了后,冯老爷忧心忡忡的说:“我们人手必定少,只怕讲理讲不过别人。”   秦德威指着自己脑袋,笑道:“放心,我自有办法!讲理永远是看智慧!”   见秦德威似乎要动真格的样子,冯老爷反而打了退堂鼓。   “听说那仇鸾以大礼议起家,在天子心里也有一定地位,他这次回京是想替代郭勋的。   我此生已然无憾,仕途怎样都不足惜,可是你不同,还是要小心些。”   秦德威还是笑道:“不是两边私底下讲理吗?与天子有什么关系?与仕途有什么关系?” 第五百五十九章 讲理(中)   京城公爵三个,侯爵和伯爵不知道有没有百八十个,所以咸宁侯仇鸾单纯从爵位上来说,并不算太醒目。   但仇鸾近些年的上升趋势,十分让人瞩目。   十几年前,咸宁侯传到仇鸾这里时,已经是非常赤贫败落的状态了,估计和当初的徐妙璟差不多。   而仇鸾也没多大才干,看起来也不像是能振兴家业的样子。   但天无绝人之路,嘉靖皇帝他来了,他还发动了大礼议。   所以在嘉靖初年,仇鸾也是找到了财富密码的人,通过支持大礼议地位迅速蹿升。   从一个什么不是的空头侯爵,不到三十岁就当上了总兵官,前几年出镇两广镀金去了。   现在仇鸾也不过三十出头而已,看起来还能活跃二十年没问题。   除了三个二十多岁的国公,仇鸾在京城勋贵的“年轻一代”里,算是非常醒目的人物了,所以非常自傲。   不然也不会因为美人不理自己,就要蛮横动粗的事情,只是没想到遇到了更蛮的。   徐妙璟找人打听了一圈,才打听到咸宁侯的府邸。没法子,京城侯爵伯爵实在太多了。   再充当不速之客登门时,已经临近黄昏了。   “这就是我姐夫秦德威的原话,还请仇侯爷三思。”徐妙璟传完话后总结说。   仇鸾有点惊诧,原本以为冯恩会去找大学士夏言求助,到时他或许可以与夏言交换点利益。   没想到跳出来架梁子的是翰林院的秦学士,一个没实权的侍读学士,对他仇鸾有什么用啊?   想到这里,仇鸾便傲然的答道:“想让我与冯恩讲和,秦学士的面子还不够。”   徐妙璟继续传达秦德威的意思:“我姐夫还说,若侯爷不服,就按着京城老规矩,出来摆摆龙门阵,不然就干脆的认错。”   仇鸾差点气得破防,上次是他一不留神、猝不及防、毫无准备的被冯恩打了。   居然还要自己向冯恩认错,简直岂有此理!   “行!那就见个面,请人评评理!”仇鸾一口答应了,“别说我欺负人,规矩你应该懂,三天后显灵宫外面大街上见!”   显灵宫外面大街的对面,就是西院胡同。仇鸾在这里丢掉的面子,就要在这里找回来。   徐妙璟就如此回话了,然后就对秦德威科普道:“这样的讲理,说白了最大规矩就是家奴动手群殴,但家奴不能打任何一方的主人。”   所以,就算被告到朝廷,也是家奴互殴,主人无辜。   男人到死是少年,秦德威忽然有点期待,脑中响起了乱世巨星的配乐。   徐妙璟很积极的说:“姐夫你这边人手太少了,要不要我去借人?多找人凑一凑也许能凑出几十个家奴来。”   秦德威否决了:“你去借人,能借得过咸宁侯?而且又有几个人,敢为了你得罪咸宁侯?”   徐妙璟习惯性的问道:“那怎么办?”   秦德威淡定的说:“智慧,讲理要靠智慧!只会动粗打打杀杀是没前途的!”   此后三日,咸宁侯仇鸾大洒英雄帖,声称要与秦状元打擂台讲理。   倒也引起了不少勋贵的积极回应,其中份量最重的人就是英国公张溶。   毕竟是个上升势头十分明显的武官,仇鸾的面子还是有几分的。   众人凑了凑人头,很有经验的决定先带一百五十个家奴去现场,应该足够用了。   打听过了,那秦德威并没有大张旗鼓的动作,根本拉不来多少人。   而且众人发过话,谁家敢帮助秦德威出人手,谁就是勋贵圈子的叛徒!   纨绔们的纷纷扰扰,并没有影响到朝政的运转。   东厂奉命调查两淮盐商与江北官员的关系,经过月余的艰苦调查,终于将一份调查结果呈交给了嘉靖皇帝。   调查结果中,点明了一些江北籍官员与盐商关系匪浅,有佐证的那种。   但皇帝最关注的蔡昂蔡学士,经过调查后,发现他与盐商居然没有丝毫关联。   这个结果让嘉靖皇帝非常意外,他原本已经认定,蔡昂会与两淮盐商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没想到蔡昂居然如此清白。   其实这个时候,嘉靖皇帝已经下定决心改制,恢复盐业中法了。   叔父孝宗皇帝做错的事情,他朱厚璁要纠正回来!   但嘉靖皇帝却又是一个十分讲究“权术”的人,他原本想着,以蔡昂勾结盐商为突破口,一边杀鸡骇猴,一边推动盐法改制。   但蔡昂居然做人清清白白,就不好拿来当突破口了。   嘉靖皇帝只能暗骂一句,这蔡昂脑子有毛病吗?   他与两淮盐商一文钱利益关系都没有,为什么还那么积极的跳出来充当反对派?   嘉靖皇帝继续考虑着,并跳过蔡昂这段,看了几个名字后,却又看到了曾铣这个名字。   本来日理万机的嘉靖皇帝未必能记得这个名字,但东厂奏报里很贴心的注释了,此人乃是嘉靖十四年平息辽东兵变功臣,秦德威之继父。   其一,曾铣父亲在扬州行商时,为盐商马家分销淮盐十万斤。   其二,曾铣在辽东当巡按时,辽东试行开中法,马家曾经向广宁仓输粮换取盐引勘合。   其中有没有违规,东厂没时间调查细致,只是把事情简单罗列了一下。   嘉靖皇帝疑心顿起,他并不是对曾铣产生了怀疑,而是对秦太监产生了怀疑。   曾铣这些事情表面上并无违规,也没有任何违规证据,嘉靖皇帝不觉得有什么。   但秦太监还特意将曾铣罗列进去,看起来很像是挟私报复,而且还是想在皇帝这里耍小聪明,给曾铣上眼药?   如果没记错的话,秦太监弟弟当年折在聊城,当时知县就是曾铣。   嘉靖皇帝抬起头,逼视着侍立的秦太监,很诛心的质问:   “你为何会想,着重查曾铣?竟然连曾铣父亲做过什么都查访到了!”   秦太监恭恭敬敬的说:“盐法改制是有秦德威所倡议,所以臣认为,必须要重点清查秦德威身边的人。   这曾铣身为秦德威继父,理当被细查。而且无论结果如何,皆应罗列出来,以供陛下参考。”   嘉靖皇帝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第五百六十章 讲理(下)   天色黑了,秦德威从外面回来,有仆役来通知说,曾老爷叫他去书房。   秦德威就换了居家常服,跨过通道,来到西府内院书房。   此时曾后爹正坐在书案后面,提笔凝思,大概是准备写点什么。   见秦德威进来,曾后爹就先放下笔,询问道:“我今日怎么听说,你要与咸宁侯约斗?”   秦德威惊讶的说:“这么点事,居然连老爷你都知道了?我还以为只会在勋贵圈子里传扬。”   曾后爹也是无奈,换成正常儿子,敢去当街打架斗殴,少不得要仔细教训一番,甚至还有可能是物理方法。   但偏偏秦德威是个不正常的,弄不好就是教训不成反被训。   所以曾后爹只能心平气和的问:“你为何要这样做?”   秦德威满不在乎的说:“最近日子无聊,找点乐子。”   嘉靖十六年实在太枯燥了,除了慢慢研究水力和炼钢,推进下制度改革,都不知道干点啥好。   而且女色这种东西,也就那样吧,不稀罕了!   曾后爹完全不信,拍案道:“说实话!别糊弄我!”   于是秦德威也无奈了,“没有糊弄老爷,这就是实话!我就是闲极无聊!   难道那些纨绔子弟斗气打架,还需要什么深谋远虑?   我才十九岁啊,又不是你们这种奔四十的老头子!”   曾后爹:“……”   算了算了,不管了,年轻人打个架算什么,士不可不弘毅。   秦德威告辞前,忽然又好奇的问:“老爷你大晚上的不休息,这是要写什么呢?”   曾后爹没好气的说:“上疏自辩!”   秦德威连忙追问,曾后爹才又说:“不知道是谁检举,说我任辽东巡按时,江都县马家在辽东输粮换取盐引勘合,情状可疑,所以御批命我上疏自辩!”   雾草!秦德威大吃一惊,自己才提出盐法改制,怎么曾后爹就被人偷偷检举了?   他连忙问道:“曾老爷你与那马家,莫非真有什么利益勾连?”   曾后爹毫不犹豫的说:“绝对没有!”   对曾后爹的个人操守,秦德威还是很相信的,又问道:“那你打算如何自辩?”   他感到,嘉靖皇帝让曾后爹自辩,很意味深长,不能轻率应对。   曾铣就答道:“当初你提议在辽东试点开中法,但一开始都在存疑观望,并没有盐商过来输粮报中。   所以我就只好请了旧相识盐商马家,到辽东来率先做个样板,但我并没有从马家收取任何好处。”   曾后爹说的坦坦荡荡,但却被秦德威打断了,“事实并不重要,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动机是什么?”   曾后爹无语,什么叫事实不重要?   但他还是如实答道:“我只是为了推动公事,所以才招徕马家去辽东,完全出于公心。”   秦德威怜悯的看着曾后爹,难怪您老人家在历史上十年后被斩。   对上嘉靖皇帝这样的猜忌之人,你用这样的套路奏对,你不死谁死?   曾后爹被便宜儿子看得受不了,忍不住喝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秦德威叹口气,“老爷啊你要是打算这样上疏自辩,那我就赶紧也写个辞官奏疏去,免得以后被你拖累。”   想打人!曾铣心态顿时有点炸,怎么在便宜儿子嘴里,自己做什么都是错?   事实就是这样的啊,自己一心为公、问心无愧,这样自辩能有什么问题?   没虚构,没捏造,完全如实,这样也错了吗?   秦德威心累,只能帮着曾后爹分析说:“你招徕马家去辽东,动用的是私人关系吧?   所以你就是为了公事,付出了私人资源。然后你还完全没有收益,动机非常纯粹,就是一心为公。”   曾后爹点了点头,实情确实如此。   秦德威震耳发聩的叫道:“可皇上他不会信啊!”   曾铣反问道:“据实禀奏而已,又不是编造的!难道天底下就不能讲理了?”   秦德威又开始用怜悯眼神的看着曾后爹:“您是有多幼稚,居然还想跟皇上讲理?”   曾后爹莫名其妙的想到了一道政治题——   如果说三纲五常讲究的是君臣父子,那么秦德威上面这一句话,究竟悖逆的是“君臣”还是“父子”?   秦德威担心曾后爹一时间理解不了,决定举个例子:“说个极端情况,假如京城出现粮荒,饥民遍地。   此时一个大学士让朝廷省下银子,但自己却散尽家财,施粥救人万家生佛,御史们会怎么看?”   曾铣迟疑着说:“这就是伪君子!私自收买民心,有不轨之嫌疑!”   秦德威点点头:“那你在辽东干的事情,不就是类似性质吗?   当今这个皇上,内心从来就不相信世间会有大公无私,不相信真有竭力报国之人!   这样的皇上让你自辩,结果你自吹一心为公,你觉得皇上怎么想?”   曾后爹目瞪口呆,这话要是传出去,千刀万剐诛九族都是基本操作啊。   秦德威说完,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这就是你十年后被斩的思想根源啊。   曾铣苦恼的抓了抓头皮,“那你说怎么自辩?我本来就没有贪财受贿,难不成逼着我捏造事实自污?那我名声还要不要了?”   秦德威轻描淡写的说:“你上疏自辩说,当初辽东改制是我提议的,你作为继父,担心我的提议失败。   所以就私心作祟,父爱如山的主动招徕马家报中,以此推动辽东盐法改制。   这才是跟皇上讲理的方法,用皇上的逻辑,以皇上能理解的套路去奏对!   别陷入自嗨式的自我感动,那没用!如果皇上不信你,那就万事全休!”   曾铣的内心又一次苦涩了,仿佛三观碎裂了一地,又是训儿不成反被训么?   秦德威怕曾后爹还是转不过弯来,追着问:“你想明白了没有?想不明白就别上疏,实在不行我替你写一份!”   曾铣无力的挥了挥手,唉声叹气道:“你还是打架去吧,好好打,输阵别输人。”   一个去打架的儿子,总比一个训爹的儿子更让人舒心啊。 第五百六十一章 谁也不许告御状   三天时间一转而过,这日秦德威、冯恩、徐妙璟汇合一处。   然后气势汹汹的带着……十几个家奴,前往与咸宁侯仇鸾约定的地点。   不是不想多带,但这三人凑了凑人手,也就能凑出这么多。   “真的没问题么?”在路上时,徐妙璟忍不住又对秦德威问。   虽说徐小弟对姐夫有信心,但秦德威到目前什么手段也没展示出来,不由得让徐小弟心里又开始打鼓了。   秦德威自信满满的说:“放心!山人自有妙计,今日我们赢定了!”   又走了不到半刻钟,前面转过去就是显灵宫与西院胡同中间的大街了。   但在这时候,路口却有个人正在等着他们。   徐妙璟的同僚,锦衣卫指挥佥事陆炳站在路边,对着三人说:“我就来看看,也是职责所在。”   负责监控的?秦德威摆了摆手,“没什么好看的!小心被误伤!”   陆炳望了望三人后面的十几个“马仔”,越发好奇的说:   “先前我就听说了咸宁侯的动静,但你们这边却丝毫风声都没有。   今天这场讲理,如果你们只有这十几个人,是绝对讲不过咸宁侯那边的。”   徐妙璟与陆炳算是熟悉,抢先答道:“我姐夫说了,讲理靠的是智慧!只会打打杀杀就落了下乘!”   秦德威是什么样的人,陆炳还是很明白的,他猜测今天秦德威肯定有主意。   于是便道:“那在下就跟着看看,向秦学士学习学习。”   要真能学点机智应变的手段,也不枉此行了。   秦德威一伙人继续向前走,到了显灵宫大门外时,对面早就已经有另一伙人在了,而且陆陆续续的还有人不断加入。   冯恩和徐妙璟一起向对面望了几眼,没找到正主仇鸾,便对秦德威说:“我们来早了。”   秦德威无所谓,“反正都要做过一场,早点晚点有什么关系。”   对面人数渐渐过百,有几个华服青年站在前排指指点点,八成都是助阵的勋贵子弟。   又过了一会儿,徐妙璟忽然叫了一声:“来了!”   随即看到一个三十出头的黑瘦人物排众而出,徐妙璟对秦德威说:“这就是仇鸾了。”   开场先自我介绍,秦德威这边三个人说完,对面前排也都一个个都报上来历。   对大多数人,秦德威都毫不在意。   在文魁词臣眼里,什么伯爵侯爵的,如果没实职,真未必有多值钱。   再说大明中后期,京城勋贵不敢说全部吧,说九成是废物点心也并不为过。   大明文臣还有不少能打的,边镇武官也不是没有善战的,但勋贵就只能呵呵呵了。   但仇鸾旁边距离最近的一个二十几岁青年,自称“英国公张溶”,让秦德威多看了几眼。   好歹是国公,非宗室最顶的爵位,天下一共也没几个了,算是瞧个稀罕。   仇鸾看了又看,确定对方只有十几个人,而自己这方人数是十倍,简直是碾压。   这么点人还敢出来讲理,不是真傻就是另有所谋。   仇鸾就先开口对秦德威说:“这是我与冯恩的恩怨,秦学士一定要出面接着么?就怕你接不住!”   可秦德威更加傲慢的反驳说:“本官并不觉得,你与冯大人有什么恩怨啊。   据我所知,只是冯大人把你打了一顿而已,能算什么恩怨,你可别给自己脸面贴金了。   而且我也不是来解决你们之间恩怨的,只是要解决你的。”   卧槽!仇鸾忍住了怒气,又试探着说:“你的主意,我还猜不到么?故意就只带了这么十几个人,假装弱小。   若等我们动起手来,就好像欺负弱小了,然后你背地里又会上奏疏弹劾我们。”   秦德威讥笑说:“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就凭你也配让我们上奏疏?”   仇鸾虽然很生气,但理智还在,抓住了秦德威的话说:   “那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们私底下自行解决恩怨,谁也不准上奏疏攻讦!”   站在中间显灵宫大门的陆炳冷眼旁观,只觉得秦德威肆无忌惮,完全没看出有什么智慧可言啊。   秦德威哈哈大笑,“难怪尔等一百几十人在这里,罗嗦了半天也不敢动手,原来都是无胆鼠辈!   你爷爷我答应了,你我全都不准上奏疏告御状!现在你们这些鼠辈敢动手了吗?”   仇鸾还想着尽可能保持理智,再发言试探一下对面,毕竟那可是以智计出名的秦德威。   “姓秦的!若是动起手来,你莫不是要直接装伤躺地上,然后讹诈我等?”   按规矩说,打架是家奴之间互相殴斗,并不波及主人家,但谁敢保证秦德威会讲规矩?   秦德威却叫嚣道:“姓仇的!你还想怎么讲理?说那么多废话有什么用?   别拿你的卑鄙心思往爷爷我身上套!直接开打吧,不敢打就滚回家找娘去!”   监控场面的陆炳无语,这就是传说中秦状元的机智?还想着来学习,就这还能学到个啥?   仇鸾还没继续说什么,但旁边其他助阵之人个个都被气得急不可待了。   一起叫道:“还等什么?先杀他个片甲不留,然后再讲道理!”   眼看着气氛到了,秦德威突然掏出一只竹哨,用力的吹响了。   突然显灵宫大门洞开,擦踵摩肩的冲出一片人,眨眼间就挡在了秦德威与仇鸾的中间。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路口也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也冲出了百余人,堵在了仇鸾这伙人的后面。   仇鸾莫名其妙,什么情况?哪来的人?是敌是友?   忽然有个为仇鸾助阵的年轻人叫道:“是张家的人!张太后那个张家!”   张太后的张家,乃是近几十年来风头最盛的贵戚,京城首富!产业遍布北方!   所以张家的规模,真不是一般勋贵可比的。   但大多数人的脑子转不过弯来,目前张家两个家主,张鹤龄被发配南京,张延龄被关监狱了,那这帮张家的家奴又是谁找来的?   又有人惊疑不定的说:“仇鸾你居然找来张家助拳?”   张家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随时有可能会被天子抄家灭族,你仇鸾还沾惹张家?   秦德威笑嘻嘻的叫道:“姓仇的!说好谁也不许告御状!”   然后他再一次吹响了竹哨,下令道:“给我打!”   这时众人终于反应过来了,这满坑满谷的张家家奴是给秦德威助拳来的。   仇鸾大惊失色,这帮张家家奴形成了前后夹击情势,人数又比自己这边多,己方瞬间优势全无! 第五百六十二章 我就是这样说服的   在京师这地方,勋戚家奴互殴是很常见的事情。   或许是意气之争,或许是为了所谓脸面,或许是为了抢夺商铺,甚至还有可能是争抢女人,原因不一而足。   在老京城人的印象里,近几十年最大规模的一次斗殴,还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还是弘治朝,双方一边是张家,孝庙张皇后也就是当今张太后的那个张家,主角就是张延龄。   另一边是周家,宪宗皇帝亲妈、孝宗皇帝祖母的那个周家。   双方都不是好惹的,为争夺崇文门一排官房店铺,一共动员了上千家奴!   那一场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从崇文门一直打到了宣武门,堪称“世纪之战”。   自从进入嘉靖朝后,张家渐渐失了君恩,低调了许多,没再大规模的上街斗殴过。   尤其近几年,张延龄被关到天牢后,张家更是老实,不再与人争斗。   却不料在今日,张家的家奴居然又上街打架了,更匪夷所思的是居然帮八竿子打不着的秦学士助拳。   以有心算无心,还是打了埋伏前后夹击,形势当即就是一边倒。   仇鸾那边助阵的一百四五十人,没几个回合,近半数人手都倒地了。   仇鸾本人被逼到了墙角,动弹不得,但没人直接对他动手。   眼看胜势已成,张家家奴开始习惯性的松手,不那么认真了。   因为家奴打架互殴,讲究一个点到为止,给主人家一点谈判余地。   但秦德威又吹了声竹哨,大声喝道:“张家奴仆不许留手!继续打!不然我扒了你们皮!”   对面一干被逼到墙角的勋贵本尊,听到这话,纷纷对着秦德威破口大骂!   这是坏了规矩,不讲武德!   秦德威“呸”了一声,呵斥说:“我秦德威堂堂翰苑词臣、文坛复古派新一代领军、两京第一诗人,并不混你们土鳖勋戚圈子,给你们留什么面子,要什么余地!”   来监控的陆炳目瞪口呆,这就是用智慧解决问题?这就是不靠打打杀杀?   而且你秦德威还知道自己是翰林词臣?大明有过与人上街打群架的翰林吗?   而且说实话,陆炳感觉,秦学士表现更像个话本里的反派。   跟着秦德威来的冯老爷和徐小弟也面面相觑,他们原本以为秦德威会舌战群雄,靠着嘴皮子就能说得对方纳头便拜。   结果就这?还是靠着人多势众,武力取胜?好像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啊。   尤其让冯老爷更震惊的是,秦德威什么时候在京师也这么有“势力”了?   如果是在南京,秦德威动员个几百人出来助拳,那一点都不奇怪。   但这里是京城,秦德威一个外地考进来的京官,哪来的如此强大的动员力?   反正也不用动手,冯恩忍不住就问:“这些人都是谁?”   秦德威一边观战一边淡定的答道:“张家的人。”   冯恩真正想问的是:“张家为什么会听你的?”   当初张延龄被送进天牢时,冯老爷和秦德威也都在天牢里,当了几天“狱友”。   冯老爷亲眼见到亲耳听到,被惹怒的秦德威对张延龄叫嚣要“杀你全家”,那态度就是把张延龄当成垃圾一样。   秦德威答所非问的随口对冯恩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张延龄虽然被关进天牢,张鹤龄虽然被发配南京,但并没有抄家啊。   所以两个张家依然还有人有钱,出动二百多家奴不算什么。   你看那边,张家两个家主的儿子辈,张宗说、张宗俭都在压阵呢。”   冯恩直白的问:“别兜圈子了,我就想知道,张家凭什么要帮你打架?”   秦德威反问道:“张延龄人在哪里?”   全京城人都知道,在刑部天牢里。   秦德威又问:“张延龄在天牢里过的怎么样?”   冯恩回忆了一下与张延龄当狱友的时光,若有所思的答道:“还是挺骄奢淫逸的。”   秦德威说:“那你说,我有没有能力,让张延龄像一个正常钦犯那样,在天牢过日子?   也就是说,禁止外面美食送到张延龄面前,禁止外面女人进牢房与张延龄行乐,禁止亲友随意探望陪着张延龄说话,禁止送干净衣物用具进牢房。   上面这些,你说我能不能做到?享受惯了的张延龄能不能忍受?”   冯老爷不用回答,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以刑部尚书王廷相和秦德威的关系,让张延龄在天牢里受点虐待算什么?   如果不怕担责任付出代价,急病暴毙也是可以操作的,就看值得不值得。   秦德威风轻云淡的说:“大家都是讲理的人,这就叫以德服人。   所以我就是这样成功说服了张延龄,让他诚心诚意的、发自内心的愿意为我助拳。”   冯恩:“……”   张延龄服不服不知道,冯老爷觉得自己彻底服了。   秦德威的脑回路果然异于常人,怎么就能想到去勒逼张家助拳。   在徐小弟和冯老爷毫无游戏体验的麻木中,战斗结束了,今天真是一点激情都没有。   对方一百几十名家奴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反正都倒在地上不起来了。   这就是生存的智慧,已经处于绝对劣势了,再站起来肯定挨打,还不如直接躺平投降。   在不是很宽的大街上,一百几十人这样密集的铺在地上,场面看起来也挺壮观。   开始有不少胆大的路人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了。   京城人从来不怕看热闹,今天这场双方加起来动员了三百多不到四百人,也是近些年罕有的“大战”了,绝对称得上好谈资。   西城兵马司的巡捕、弓手也都站在路口,但很有经验的袖手旁观,一会儿帮忙抬抬伤员就行了。   咸宁侯仇鸾和七八个来助拳的勋贵本尊,被围在墙角,虽然按规矩没挨打,但想走也走不了。   咸宁侯脸色铁青,他本来还有个目的,想借着这次事件,拉拢人手制造声势,成为勋贵圈年轻人的代表人物。   毕竟对家秦德威也不是无名之辈,文臣最闪耀的那颗新星。   不管用什么方式,若能在秦德威这里占了上风,那自己声望必定大涨。   风头盖过三位年轻国公,成为勋贵圈年轻人的带头大哥,也不是没可能!   再怎么算计,打架总是稳赢的吧?这就足够了,勋贵子弟就认这个,又不是比文才,没可能输。   万万没想到的是,竟然连打架也没打过,这就很艹了! 第五百六十三章 深挖根源   败狗没人权,仇鸾等人被堵着,想走也走不了。   秦德威眼看大局已定,就走了过来,扫视了几眼败者。   仇鸾和助拳的勋贵子弟还是那么桀骜,打输就打输了,还能怎么样?忍过几天,又是一条好汉!   秦德威突然开口嘲笑说:“仇侯爷你这个总兵是假的吗?单挑打不过冯大人,群殴打不过我,你还有什么脸充任武官啊。”   秦德威的话总能让别人破防,仇鸾顿时脸皮有点扭曲起来。这些话若传了出去,说不定连前途都要受影响。   但仇鸾还是强行忍住了,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   有个助拳的勋贵子弟很不服,回应说:“武将又不是看斗殴,还是要看兵法谋略!”   秦德威不屑一顾的说:“真要懂谋略,就不会来招惹我了!”   仇鸾阻止了助拳朋友继续说话,对秦德威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你究竟想如何?”   秦德威毫不客气的说:“你输了就是输了,我总不能白赢啊,总要赢一点什么东西。   你在京城有没有店铺?输给我两处繁华街道的铺子,事情就算了结!”   仇鸾叫道:“那不可能!”   京城不说寸土寸金,但繁华街道的店铺都是宝贵财富,哪能轻易出让。   秦德威突然恶狠狠的盯着仇鸾:“既然舍不得赔偿,那你还有脸出来约战?”   仇鸾也豁出去了,很光棍的说:“今日之前,又不曾约定赔偿!反正我就在这里,随你处置!”   他就不信了,自己好歹是个有爵位的咸宁侯,秦德威真敢当街把他怎么样。   秦德威立刻对自己这边的人吩咐道:“将仇侯爷的奴仆全部点检出来,然后送到刑部去!告发他们当街寻衅斗殴!”   仇鸾更愤怒了,自己今天把所有能打的健仆都带出来了。   如果被秦德威全都送进刑部,那不但家里运转都要瘫痪,自己脸面也将彻底无光,以后在勋贵圈子还怎么抬头。   秦德威不耐烦的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样?难不成我白赢了?   你总得拿出点诚意。比如说,你老老实实招认了吧,到底是谁指使你?”   仇鸾毫不犹豫的答道:“没有人指使!”   秦德威叱道:“如果没有人指使,你敢聚集一百多人围殴我?   如果不是我找来了帮手,现在只怕已经被你们打得倒地不起、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了吧?”   就连秦德威这边的人也不知该说什么了,没发生的事情,你秦德威也能编出来卖惨?   而几个来帮仇鸾助拳的人,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疑惑的看向仇鸾,莫非背后还真另有人操纵?   仇鸾稍稍愣了愣,他需要整理一下逻辑。   一开始是他和冯恩打了起来,然后秦德威主动跳了出来架梁子,然后派人传了十分傲慢的话。   那么自己当然不能忍了,更不可能退缩,所以就按照规矩约定了今日讲理。   所以严格说起来,应该是秦德威主动挑事的,怎么就成了自己受人指使,组织人手围殴秦德威?   关键是别人为什么听了就信啊!就凭秦德威是个翰林?   秦学士咄咄逼人的问:“说!究竟是哪个?你要不说,我大概也能猜出几个!”   仇鸾无语,他能说什么?   秦德威哪管仇鸾怎么想的,冷笑着说:“据我分析,能指使你的嫌疑人有好几个,只是看不出具体是谁。   第一个是已经致仕的郭勋,第二个是左都御史霍韬,第三个是礼部尚书严嵩!”   仇鸾:“……”   他都不知道,自己居然与这么多大人物有联系。   本来其他人还在窃窃私语,听到秦德威嘴里蹦出了这几个人名后,齐齐愣住了。   莫非动静比自己想的还要大?莫非今天莫名参与进了朝堂斗争?   这不符合当纨绔勋贵的原则!若想富贵平安,就不能参与朝堂政治!   秦德威见仇鸾不肯“招认”,便怒气冲冲的说:“这件事没完!   你等着!我一定要深挖根源,查出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你,妄图以暴力围殴我!”   仇鸾总觉得哪里不对,刚想说什么,却见秦德威愤愤的甩袖离去了。   回去路上,走过两个街口后,冯恩低声问道:“难道真的有人指使仇鸾?”   秦德威非常娴熟的吐出了三个字:“莫须有。”   冯恩疑惑的说:“其实我看不太像有人指使的样子,那你又为何要胡乱猜测?”   秦德威无奈的说:“还不都是为了你!根据目前迹象来看,很可能要正式开始盐法改制了。   巡盐御史就是个很关键的位置,也是天下有数的肥差。若想推你当巡盐御史,只怕阻力重重,不知有多少人想竞争。   所以今日故意说有人指使仇鸾围殴我们,那后面很多人就不敢与我们作对了,能省去不少麻烦!”   冯恩感觉肯定不止于此,叹口气道:“还是不明白,你不惜联系张家,今日弄出这样大动静,到底想干什么。   而且不明白你如此刻意针对仇鸾,图的又是什么?仇鸾之前没得罪过你吧?”   秦德威说:“你们怎么就是不能理解我?我就是图一个爽快!”   历史上的仇鸾就是一个垃圾啊,最可怕的还是能骗取嘉靖皇帝信任,成为“大将军”,几乎祸害了整个北方边镇防御。   及到次日,秦德威正在与冯老爷闲聊、并指点冯老爷去了扬州以后怎么做事的时候,忽然从都察院有人来报信。   “咸宁侯仇鸾今天去了都察院自首,主动认下了与秦学士你当街互殴的罪行!”   秦德威闻言吃了一惊,这仇鸾竟然如此无赖。先前说过,都不许告御状!   冯恩却从另一个角度说:“其实这不算告状,只是自首。而且也没有攻讦你,所以严格算起来,不算违背诺言。”   秦德威下意识的说:“果然有阴谋!我看这就真是想拖我一起下水!早就看出来,仇鸾心思不纯!”   冯恩苦笑几声,“我觉得还是你想多了,仇鸾只是被你吓怕了,实在摸不清你到底想做到哪一步。   所以他就想通过自首,宁可接受朝廷处置,彻底了结事端,也不愿意被你纠缠不休后患无穷。”   秦德威狐疑的看着冯老爷,你这么懂? 第五百六十四章 恃宠而骄   其实冯老爷这次猜对了,仇鸾真的就是怕了,宁可被朝廷处罚也要把事情终结。   如果被朝廷处分完,秦德威还要“追杀”就坏规矩了。   冯老爷还有很多话想说,万分感慨道:“我这次回京师,发现变化最大的就是你秦德威啊,你与过去真不一样了。”   秦德威莫名其妙,他能有什么变化?又不是真的十几岁少年,几年时间就能完全变样。   冯恩想了一会儿,找出个形容词:“比起过去,你现在实在太目中无人了。”   秦德威诧异的反问说:“难道过去我不是目中无人?”   冯恩解释自己的想法说:“我的意思是,你的行动太嚣张跋扈了!   而且与过去还不一样,过去没人怕你,但现在别人开始害怕你了,比如这次的仇鸾。   过去总有人能制约你,而现在谁还能约束住你?”   秦德威插了一句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冯恩没搭理秦德威打岔,继续说:“你如果是一个阁部高官,位份到了那个地步,别人害怕你倒也正常。   可是你现在只是个从五品翰林,让别人这样害怕,这根本就不正常。   给我的感觉,就是类似于德不配位的那种感觉,或者说这叫位不配德。”   秦德威又问:“那你说怎么办?”   冯恩劝道:“还能怎样,就是两个字,低调!”   秦德威低头掰着手指头算数字,冯恩疑惑的说:“你这又是作甚?”   秦德威答道:“我是想算算,你是第几个劝我低调的人。”   冯恩气得说:“那你就听一句劝吧!”   秦德威长叹一声,起身离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嘉靖朝最后的“好时光”就只剩这几年了,以后都是糟烂时候。   想做的事情太多,偏偏着急也没用,也有很多布局想法,但又只能慢慢来。   唯一能快起来的,大概也就是官场了。   如果慢慢苟着,进步太慢,那么到了糟烂时候又怎么做事?   举个更直观的例子,如果严嵩都当首辅了,他秦德威还是个六七品小官,那他拿什么去对抗严嵩?   所以时不我待啊!   冯恩望着秦德威的背影,似乎觉察到了一点孤独感。   转眼又过两日,是朝会的日子。在奉天门开了大朝会后,核心文武大臣又去了文华殿开小朝会。   左都御史霍韬出列奏道:“前日咸宁侯仇鸾到都察院自首,承认与侍读学士秦德威各自指使多人,当街互殴。   经查实,仇鸾先与他人发生冲突,秦德威为替友人出头,与仇鸾约定会面。   双方共汇聚三百八十余人,多为豪势奴仆,于西城街道大打出手,致使百姓惊恐惶然,西城地面不安,朝廷颜面大损。   其中秦德威从张家大量借人,故而人多势众,占尽上风,打伤仇鸾一方百余人,逼迫仇鸾服软认输。   此后仇鸾害怕遭受秦德威报复,被借殴斗之事作文章,故而又到都察院自首其事。”   霍韬只罗列查明的“事实”,并未提出处罚建议,主要是因为两边身份都特殊。   无论勋贵也好,翰林也好,都是理论上的天子亲臣,所以只能由天子做出处罚。   殿中上上下下听完霍韬的奏事,心里只觉得十分怪异。再想了想,就发现怪异在哪里了。   一个翰林打群架居然打赢了咸宁侯这样的勋贵,这简直不符合惯性认知。   另外,霍韬的话也挺老阴阳的,三言两语刻画出秦德威的跋扈嚣张,明摆着给秦德威拉仇恨。   就在这时,英国公张溶突然出列,言辞恳切的奏道:“臣有一言,请陛下明察!   此事前因后果,实乃秦德威恃宠而骄,肆意横行,欺凌武勋!”   众人听完这几句,内心依然古井无波。秦德威更讨皇帝喜欢,你看不惯又能怎么样?   有本事你打他去啊,哦对,竟然还打不过。   但张溶的话并没有说完,继续控诉说:“那秦德威只不过从五品词臣,凭什么能如此凌虐他人?   究其根本,所依仗不过是陛下之殊恩!   自陛下御临以来,严厉约束内宦、勋戚,惩处仗势横行、为非作歹者,天下皆称颂陛下之圣明!   如今这秦德威,只得一点恩宠,却敢肆虐妄为!其中三味,惟请陛下明鉴!”   这下大家都明白,这英国公张溶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了,他切入的角度也很刁钻。   当年嘉靖皇帝特别讨厌别人打着皇帝旗号,或者依仗皇家权势,在外面横行霸道为非作歹。   所以嘉靖皇帝对宦官、勋戚约束都很严厉,没有像孝宗、武宗那样纵容宦官和外戚。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宦官、勋戚都被嘉靖皇帝你收拾了,那秦德威你管不管?   秦德威的跋扈并不是利用自己本身的权力,一个侍读学士能有什么实权?   秦德威这种底气,归根结底来源于皇帝的恩宠,是皇权的衍生。他跋扈的性质,与当红太监、佞幸没什么本质区别。   所以英国公张溶就站了出来,表达这种不服气了。   陛下你不是最讨厌借势胡来的人吗?总要一碗水端平吧?   总不能严打仗势横行的太监、勋戚,却对恃宠而骄的文臣就轻轻放过?   众人渐渐品出意思,心里感受也更怪异了。   一个翰林官,居然被勋戚弹劾恃宠而骄、跋扈横行,也是没谁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就很难相信,反过来才更符合大家的认知。   这秦德威不但能屡屡突破上限,还能不断的拉低下限啊。   那些与嘉靖皇帝打了十几年交道的老臣,对皇帝都有一些了解。   嘉靖皇帝之所以讨厌太监、勋戚在外面胡作非为,其实也是性格原因。   第一,他大概觉得这种行为侵犯了本该属于皇帝的权力,等于是拿着自己的东西乱用。   第二,他可能认为这是对皇帝的愚弄。   有些人利用皇权在外面攫取利益,心里还笑话皇帝被蒙在宫里是个傻子。   以嘉靖皇帝的性格,绝对不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更不允许自己被当傻子。   所以英国公张溶控诉秦德威,实际上相当于提醒皇帝,秦德威他触犯了您的心理警戒线了! 第五百六十五章 你理解不了   左都御史霍韬和英国公张溶说完后,就没人说话了。   主要是别人没什么可再说的,而且也很难说得准。   秦德威是不是恃宠而骄、跋扈横行不重要,重要是嘉靖皇帝有没有感到被冒犯。   正所谓天威莫测,谁又能知道嘉靖皇帝此时怎么想的?   皇帝连个表态都没有,大家也不敢瞎猜。   就算是想帮秦德威说话“自己人”,这会儿发现也很难张口。   因为别人对秦德威的那些恃宠而骄之类的指责,连自己人都觉得挺对的……   同时又产生了些许忧虑,因为牵涉到敏感的皇帝心态,十分不好奏答。   纵然是善于狡辩的秦德威,只怕也难以讨好,一不留神触碰了皇帝心里哪根弦就完犊子了。   反正秦德威如今也只能自辩,他站了出来,又看了几眼张溶,心里暗叹口气。   说实话,对他而言,张溶这种在史上岌岌无名的对家最踏马的烦人了。   因为完全没有任何了解,穿越者信息不对称的金手指少了一大半。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大明当英国公还能岌岌无名,说明这就是个纯废物啊,而且是没有任何特点的平庸废物。   这也算是另一种反向信息?   在众人瞩目下,秦德威对嘉靖皇帝奏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臣这个人确实有点恃才傲物的缺陷。   所幸陛下宽仁,从不嫌弃臣疏狂逾矩,反而对臣大有知遇之恩!”   听到“陛下宽仁”四个字,大臣们在心里默默揣摩了一下,秦学士似乎并不是说反话。   嘉靖皇帝要是能称“宽仁”,那正德皇帝都可以算“勤政”了!   至于秦德威牛气哄哄的自称“恃才傲物”,那么他到底有没有才华?   这个大家都没有争议,再讨厌秦德威的人也否认不了秦德威的广博才华,虽然他不怎么钻研经义。   就是这个不得不承认的感觉,实在太艹了。   所以大臣们一边忍不住心里吐槽,一边听到秦德威继续奏对:   “只可叹,陛下这番爱才之意,看在这些庸碌小人眼里,只有恩宠两字了,可叹之余又可笑!”   雾草!众人听到这里齐齐遗憾,又踏马的让秦德威找到狡辩的角度了!   刚才张溶暗搓搓将秦德威类比为受到宠信的太监、勋戚。   但根据秦德威的狡辩,陛下对他是爱才之心,看重的是他的才华,与宠信太监、勋戚不是一回事!   至于宝座上的嘉靖皇帝喜欢听哪种说法,根本不言而喻,肯定喜欢被人吹捧为“爱才”啊。   秦德威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熟悉秦德威的人都能感受到,杀机出现了。   “这些庸碌之人理解不了什么是人才,也理解不了陛下求贤爱才之心。   或许在他们眼里,不认为陛下是能亲近人才、宽待人才的明君。”   果然有杀气!文华殿里众人齐刷刷的看向英国公张溶,小丑竟然就是你!   你张溶竟然混淆概念!你居然将陛下爱才之意看成了滥施恩宠!   你把嘉靖皇帝等同于了宠信太监的正德皇帝、纵容勋戚的弘治皇帝!   而张溶瞬时脸色煞白,几乎惨无人色。   他就是不服气秦德威的待遇,就向皇帝撩拨几句而已啊!   只要能引起皇帝对秦德威的猜忌,那就算成功啊!为什么现在看起来,反而自己要被猜忌了?   难道传承百年的国公家业,要断在自己手里?   张溶惶惶然的望了一圈,但也没人站出来为张溶帮腔,就像刚才没人帮秦德威一样。   实在是天威莫测,两边都是各种诛心之论,别人不敢不小心。   所以在文华殿里,还是只有秦德威在继续哔哔哔:   “英国公张溶只是替仇鸾说话而已,如此口不择言,本质上都是嫉妒臣。   其实此乃人之常情,并非大错。惟请陛下念及张家祖宗功劳,宽谅张溶失言。”   众人只想问一句,为什么你秦德威倒打一耙也能如此理直气壮?   此刻忽然还有勇士冲了出来,当廷奏道:“陛下!秦德威故意避重就轻,妄图糊弄陛下,蒙混过关,陛下不可不察!”   众人看去,原来是成国公朱希忠,和英国公张溶一样年轻,去年才袭的爵,今年只有二十二岁。   想想也正常,年轻人冲动不奇怪。   秦德威明显没有把勋贵放在眼里,作为国公这种顶级勋贵,忍无可忍的就忍不住了,而且大概还有点讲义气的成分在内。   说起来如今京城三大国公都挺年轻的,除了英国公张溶、成国公朱希忠,另一个定国公徐延德也才二十四岁。   不然的话,前些年武定侯郭勋也不至于如此顺利的成为第一武臣。   今年咸宁侯仇鸾也不至于想着复制郭勋的成功之道,当“带头大哥”。   却听朱希忠又道:“陛下有爱才之意是事实,但秦德威仗恃恩宠、跋扈横行也是事实!秦德威却对此避而不谈!”   有点道理,难怪敢站出来说话。   秦德威便再次奏答说:“臣方才说过,臣有个缺陷就是恃才傲物。   所以臣立身于世、对人待物,仗恃的是胸中才学,并不是陛下的恩宠。   某些平庸无能之人,理解不了有才之士的习性,所以只能胡乱猜测,宛如夜郎徒增笑而。”   又是一个“理解不了”!殿中有些人想笑,秦德威这真是一种用“才华”欺负人的感觉。   年轻的成国公有点急了,妄图施展谋略,煽动人群。   “抛开才学不谈,你秦德威对朝中诸公多有不敬无礼,难道不是事实?   听说你秦德威从来不以大礼参见诸公,路上遇见也从来不下马避道,言语之间刻薄逼人,跋扈若此!”   秦德威随口对成国公反驳道:“当年太祖高皇帝定下以小制大之策,激扬士气,鼓励卑官不为重臣唯唯诺诺之附庸!   我的行为虽失小礼但心存大节,这种风骨气节,你大概还是理解不了。”   这句话十分傲气——我们顶级清流的事情,你这勋贵闭嘴!   霍韬暗骂了几句,这些年轻国公真都是猪队友,半点用处也没有,虚头八脑的给秦德威扣帽子也扣不上。   既然完全指望不上就不管了,他重新奏道:“关于仇鸾自首与秦德威互殴之事,请陛下圣裁。”   再能哔哔,你秦德威还是当街打群架、扰乱京师治安了! 第五百六十六章 军国大事不是儿戏   其实今天说到这个份上,众人都不认为秦德威能遭受重惩了。   没别的原因,秦德威实在太能狡辩了,还总是能找到一种既清奇又让皇帝爱听的角度。   就打群架这种事,而且没有严重后果,能罚俸一年就算神明显灵了。   而且这一年份额里,大概还有半数是因为勾结张家。   至于会不会有降职处分,除非秦德威当场怼皇帝。   所以殿上君臣迅速切换成乐子人模式,就看秦德威怎么为打群架进行技术性狡辩了。   秦德威在公侯班位里找到了仇鸾,开口道:“请咸宁侯出来对质。”   仇鸾很不情愿的站了出来,反正已经自首了,你秦德威还能搞私刑?   秦德威就不咸不淡的问了句:“咸宁侯你是不是想做主将出征安南?”   仇鸾脸色微变,无论心里怎么想的,立刻否认说:“绝无此意!”   准备看乐子的众人十分惊诧,秦学士这是什么意思?为何在这里忽然提起安南?   从去年年底开始,因为安南权臣莫登庸篡位事情,朝廷一直在讨论要不要发扬天朝上国风格,征伐安南。   这就是史称的“嘉靖朝议征安南”,也是贯穿嘉靖十六年的热度话题。   但秦学士从来没有就安南问题发表过意见,大家也不知道秦学士是什么观点。   随后听到秦德威对嘉靖皇帝奏道:“自去岁冬末以来,朝廷为安南之事议论不停。   而咸宁侯刚从两广卸任回京,熟悉南疆情况。假如朝廷下定决心用兵,很有可能会推举咸宁侯挂印出征……”   在历史上,仇鸾确实当了主将,秦德威随便倒推一下因果,就能做出“猜测”了。   今天始终没有说话的嘉靖皇帝,此时忽然开了金口:“所以你就想试试仇鸾的斤两?”   这突如其来的捧哏,让秦德威卡顿了一下,然后假装有点慌张结巴的说:   “这,反正,臣觉得,咸宁侯真不行,不适合当主将。   一开始臣也不知道仇鸾行不行,所以就是想试探一下,结果实在不如人意。”   嘉靖皇帝似乎有点生气,呵斥道:“你凭什么试探仇鸾?军国大事岂可如儿戏?”   秦德威答道:“臣并没有视为儿戏的意思,就是看出仇鸾从勇武到谋略、组织能力一无是处,绝非良将而已。”   组织打个群架都打不赢,还说什么用兵?   仇鸾越发的感到,这次输掉群殴实在是大亏特亏,只能卖惨的跪地奏道:“陛下!秦德威所言,皆为污蔑不实!”   秦德威挤兑着说:“咸宁侯你也不用喊冤,别说我污蔑你无能。   如果真有本事,你就立个军令状,若你为主将,能半年之内平定安南。”   众人无语,你秦德威也太不作人了吧?你凭什么要仇鸾立这个军令状?   安南距离万里之遥,而且如今南边卫所军兵也远不如国朝初年能打了。   就算当初太宗皇帝时,两次征安南战争几个月就搞定了,但反叛此起彼伏,一直不能算真正平定,前后折腾了十几年。   所以谁敢说,能半年平定安南?   但仇鸾听到秦德威提出这个条件,反而松了一口气。   越难办的条件越好,越能显得秦德威无理取闹。   于是咸宁侯又赶紧继续装可怜卖惨:“陛下!秦德威实在跋扈霸道,强人所难,叫臣不堪其辱!”   秦德威很不厚道的嘲笑道:“你弱你有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无能就是原罪啊!”   咸宁侯忍无可忍,回喷道:“你行你上啊!”   嘉靖皇帝又想打秦德威廷杖了,这几句实在跟小孩子吵架赌气没区别,这是把朝堂当什么了?   秦德威觉察到了危险,赶紧高声道:“陛下!虽然仇鸾不敢有所担当,但臣却敢!   只要用臣出征安南,臣立下军令状,半年之内平定安南,让莫登庸出降献表!”   仇鸾愕然,这是秦德威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你秦德威至于吗?只是为了逃避一个打群架处罚,连这种牛都敢吹出来?   嘉靖皇帝可是最讨厌被别人忽悠的,掉脑袋都是有可能。   文华殿里顿时一片哗然,乐子人们再一次被秦德威震慑到。   秦学士你好好的给大家看乐子不行么,为什么一定要作死?   文臣督军出征,最低也要挂兵部侍郎官衔,你秦德威想升官想疯了吧?   你想一个从五品侍读学士,直接挂上兵部侍郎官衔吗?   不对,好像有哪里不对?难道首先质疑的,不应该是“半年平安南”么?   为什么在开始的时候,居然忘了怀疑秦学士能不能做到?   嘉靖皇帝坐在宝座上,与大臣有点距离,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瞪着秦德威又问了一遍:“尔所说何言?”   秦德威冒着欺君之罪抬高了嗓门,掷地有声的说:“臣欲请陛下看看,臣与仇鸾这种人不一样!   臣敢立下军令状,若臣出征安南,半年内让莫登庸献表出降!”   饶是心思敏捷的嘉靖皇帝,这会儿也愣住了。   从法理和宗主国责任来说,天朝大明应该出手讨逆,但一些大臣为何还是要反对征讨安南?   最大的原因就是担心劳师远征损耗巨大,万一迁延日久打上几年,那财政就要崩了。   可如果确定能半年搞定,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大明财政再吃紧,撑住半年用兵还是没问题。   所以最大的问题就是,能相信秦德威吗?   军国大事不是儿戏,这秦德威目前连二十岁都不到啊!   文华殿里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只有秦德威很淡定,静静站在宝座下面。   只要嘉靖皇帝敢派他出征,他就真敢去!   在原本历史上,大明朝廷最后还是决定南征。   开始在两广集结兵力,积攒粮草时,没几天莫登庸立刻就怂了,赶紧自缚出降,又是献表又是割让土地。   所以实际上一兵未发、一仗未打,安南就“平定”了。   这样的“南征”,秦德威为什么不敢去?为什么不敢放狠话立军令状?   这简直是嘉靖朝最好捞的一个大军功了,只是赶路辛苦点,毕竟距离京师太远了。   对了,后世网上流传的“朕与先生解战袍”,背景就是这次南征。   “不可!此事万万不可!”忽然有人进言反对。   秦德威瞥了眼,居然是礼部尚书严嵩。 第五百六十七章 安南之议   严嵩严尚书这句话,其实十分突兀,让别人极为诧异。   一是目前大多数人还都在震惊和不可思议,二是按照惯例,军机方面事情应该是兵部先说话。   严嵩一个礼部尚书就抢在前面,跳出来旗帜鲜明的摆明立场,看起来就非常醒目了,甚至还有点“不合时宜”。   但严嵩反应也很快,立刻又说:“兵事非同小可,若疏忽轻信,不免重蹈赵括长平之败。   秦德威请缨南征,纸上谈兵难以使人信服,故而请秦德威先陈述方略,以供陛下决断。”   这时候才有人也反应过来,严嵩的独子似乎被安排到广东去了。   秦德威万一去了两广,来一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和“王命旗牌便宜行事”,那严世蕃还能活几天?   不过严嵩的话也有道理,不能只听秦德威吹牛“半年平定安南”,还是要说点实在的东西。   秦德威暗叹口气,从原本历史结果倒推出来的策略,就好像变魔术,被揭穿就没有神奇感了。   只要自己说出来,那策略就不再独属于自己了。如果策略人人都能用,谁去南征就无所谓了。   真不愧是严嵩啊,一出手就能掐准关键点。   可不说出策略也不行,自己不可能故意藏着掖着,那是欺君之罪。   秦德威想来想去,看了眼严嵩,忍不住就讽刺了几句:   “军机之事最为机密,焉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陈述方略?莫非严尚书是故意想泄密给安南莫氏?”   严嵩假装没听见,被损两句就损了,有本事你秦德威别说出半年平安南的策略!   但嘉靖皇帝是真想听听秦德威的看法,安南的事情都已经讨论了七个月了,还没个结果,总拖着也不办法。   于是嘉靖皇帝就下旨散朝,让一百多文武大臣各回各家,只留下三个大学士和七个部院大臣。   这十人,就是当前朝廷核心层了,当然今天还加了一个秦德威这凑数的。   秦德威头次参加这么高规格的会议,心情有点小激动。   他斟酌了一下词句,然后才开口道:“安南谮主莫登庸篡国也就是这十多年时间,其实安南国内尚不稳固。   安南前朝宗室黎氏目前盘踞在安南国南部,还有大批效忠黎氏的官员投奔过去。   所以莫登庸绝贡十多年,看似是嚣张无礼,其实是畏惧害怕,所以才会阻断消息。”   这些情况,秦德威说得轻轻松松,但殿上君臣却真的不了解。   以当下的信息传递条件,万里之外安南的事情,只要有心隔断消息,京师朝廷就很难详细知晓。   就连莫登庸篡国这事,也是嘉靖皇帝专门派了特使去安南打听,才能核实情况。   对于信息来源,秦德威随便编了个借口:“这些消息都是特意从各使团打听来的,尤其是暹罗、甘孛智等国使团。   所以臣料定,莫登庸必定畏战,所以南征方略当以攻心为上!”   反正秦德威还兼着个鸿胪寺少卿提督四夷馆,与使团打交道逻辑上没毛病!   嘉靖皇帝催问道:“如何攻心?”   秦德威就详细的说:“第一,大造声势,极限施压。   总督军务大臣到了南边后,就正常筹备,开始从周边调兵并且积聚粮草,但不要出兵。   同时动静一定要大,在边境摆出厉兵秣马的气势,而且让云南巡抚从另一个方向积极备战,一起威吓莫登庸。   其次,传檄安南国内。告诉安南国其他人,大明天兵即将征讨莫氏。   第三,为莫登庸人头悬赏一万两!攻心攻到底!   在安南国目前情势下,只要把这三条策略做足了,就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别问秦德威的信心从哪来的,问就是历史结果倒推。   刑部尚书兼京营总督王廷相对兵事特别积极,抢着表态说:“这三条没有多余之举,花费亦不多,极为可行!”   嘉靖皇帝又垂询道:“后果究竟会如何?”   秦德威奏答说:“最坏的后果,大概就是莫登庸迎战,虽然几率很小但也不是没可能,那就只好打一打了。   最好的后果,就是莫登庸畏惧天兵,主动向大明请降,这个是几率最大的。”   在历史上,莫登庸还没打就直接投降了,还给大明割地了,让嘉靖皇帝有了开疆拓土的面子。   不过秦德威又继续说:“其实还有第三种可能,安南国内,前国主黎氏势力趁势而起,除掉了莫登庸。   这大概是更坏的结果,甚至比莫登庸迎战的结果更坏。”   要是这样的话,旧黎氏继续当安南国王,一切与从前一样。   那大明除了收获“友谊”之外半点好处没有,不就白折腾了吗?   嘉靖皇帝稍稍思索了片刻,然后接着问:“若莫登庸请降,又该如何处置?”   秦德威不假思索的说:“如果莫登庸肯降,那要鼓励褒扬,就给他一个土司封号,继续让莫氏统治北安南。   然后让黎氏在南安南继续称王,从此一分为二,皆为大明藩属。”   这“一分为二”,纯粹就是穿越者秦德威的恶趣味了。   当今这个时代又不是二十世纪,安南这种藩属对大明来说确实没啥大用。   威胁指数基本为零,更谈不上缓冲区之类的概念,是一个整体还是分成两块,都没区别。   对其他大臣们来说,怎么处置安南也是很无所谓的事情。   大概大家唯一的共识就是,不管怎么办,别花太多钱就行!   若能搞来几个县,或者弄个土司,也算是皇帝脸上贴点金。   ——祖宗丢掉的地方,我朱厚璁又拿回来一些,这大概就是最大的意义了。   没有人反对,所有人都赞同,秦德威的全套方案通过。   十位大臣一起默默给秦德威点了个赞,秦学士今天真是个大好人啊。   弄出了从前期到善后这么完整的方案,明明白白的献了出来,只需要照着做就行。   所以现在随便派个人去南征,都能“半年平安南”啊,简直就是白捡一样的功劳。   岭南实在太远了,又是烟瘴之地,秦学士你还小,身子没长结实,就别劳累了。   未来是你的,现在还是让别人去辛苦吧。 第五百六十八章 心照不宣   真正的朝议,现在才开始!任何工作的首要问题,就是干部问题!   众人虽然摩拳擦掌,但不免还是迟缓了一下。   今天关于安南问题的决策,是秦德威突然提出来的,众人之前毫无心理准备,仓促之间都要多考虑一会儿。   所以还是秦德威抢在前面,正式奏请道:“臣侍读学士兼鸿胪寺少卿、提督四夷馆秦德威,请命征安南!”   别人或许还在纠结推荐谁,秦德威不用纠结。   礼部尚书严嵩再次针锋相对的出来,奏道:“此次南征,已经定策攻心为上。   秦德威此人机智多变,通晓夷情,确实也极为善于攻心……”   秦德威听到这里,冷不丁的插话说:“但是!”   严嵩没反应过来,仍然按着自己思路,几乎同时紧接着说:“但是……”   顿时从宝座上传来了一声笑:“呵呵!”   在文华殿上,敢这么失态的也只有皇帝了。   但对讲究严肃形象的嘉靖皇帝来说,在殿上发出笑声也是很少见的,大概是此时心情真不错。   严嵩老脸一红,随即又立刻恢复正常。   他只有一个儿子,即便赌上自己的一切,也要阻止秦德威南征!   严尚书若无其事的继续说:“但是,平心而论秦德威太年轻了。   刚才也说过,策略是攻心为上。秦德威这个岁数实在不足以威吓敌方。   对于攻心策略而言,非常不利。莫登庸看到如此年轻之人,或许心里会产生轻视,反而想出战试试看了。”   公平的说,严嵩说得不是没道理,也有一定可能性。   十九岁的总督军务,看起来简直就是玩笑。   有的时候年龄是个宝,有的时候就是个拖累了,秦学士但凡再年长十岁,也不至于如此尴尬。   秦德威尽力反驳道:“攻心所依仗者乃是大势,而大势则是我大明国运,个人作用并不是主要因素。”   严嵩丝毫不相让的说:“大势固然重要,但领兵者仍然不可轻忽,或者说领兵者也是大势的一部分。”   这时候秦德威忽然产生了些许疑心,总感觉另有隐情,严嵩是不是太过于卖力气了?   说实话,就算自己真去了两广,也不至于一定会把严世蕃怎么样啊。   严嵩为什么执拗到如此地步?如此担心自己去两广?   就在秦德威心生疑虑并深思的时候,嘉靖皇帝果断采纳了严嵩的进言。   又对秦德威说:“这次南征不必劳动你了,你留在京师,与朕共享太平。”   秦德威仿佛心灰意懒,随便谢了恩,又对嘉靖皇帝奏道:“既然不用臣南征,臣就想请一次假,回南京去探亲。”   如果不是看嘉靖皇帝心情好,秦德威未必敢这么大胆。   嘉靖皇帝微微皱了皱眉头,这是闹情绪?直接赌气撂挑子了?   竟敢公然当面闹情绪,真就是恃宠而骄,不知收敛了!   这是对皇帝的不敬!   其余十个大臣,包括严嵩在内,都有点骇然。   近十年来,敢这样与嘉靖皇帝甩脸子的大臣,只有前首辅张孚敬,所以张孚敬首辅才有三起三落的遭遇。   连生性傲娇的大学士夏言此时在皇帝面前,都还夹着尾巴做人,不敢稍微有所放纵。   你秦德威哪能与张孚敬相比?这样随便赌气,简直就是在廷杖的边缘疯狂试探。   嘉靖皇帝已经在考虑,是打十下意思意思,还是打二十下见个红了。   但此刻秦德威迅速又补完了一句:“等到九月份,再回京师。”   如此刻意强调时间,肯定暗示什么,反正不是“待到秋来九月八”。   嘉靖皇帝是个很聪明的人,稍稍琢磨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   今年是乡试之年,要从京城派出官员往各省主考乡试。   最远的云南乡试主考官已经出发了,其余各地也会根据距离远近次第派出。   而乡试是固定安排在八月份考试,八月底放榜,然后九月份主考官返程回京。   南京是天下第一乡试的考场所在地,主考官非从五品以上大翰林不可。   而现在这位姓秦的侍读学士又说想九月再回京,到底暗示什么不言而喻。   “知道了。”嘉靖皇帝就说了这三个字。   也行吧,他并不怕大臣有私心,他也不认为真有大公无私的大臣。   此时秦德威确实有资格要点好处,给就给了。   能进入“十人团”的大臣,没有傻的,渐渐也回过味了。   雾草!这是把天下第一乡试,也是含金量最高的乡试的主考敲定了?   按道理说,主考官不允许提前公布。   但秦德威是暗示,嘉靖皇帝也是暗示,一切都是心照不宣,别人还没反应过来似乎就敲定了!   现在是小范围议事,朝仪不那么严格,严嵩忍不住又想站出来说点什么。   这时候夏言忽然盯着严嵩,咳嗽了几声,严嵩只得按住了再次狙击的念头。   另一个秦学士的老对头霍韬迟疑着说:“秦德威还是太过于年轻……”   十九岁的南直隶乡试主考官,委实也有点匪夷所思。   这比起十九岁的总督军务的离谱程度,也差不了多少!   秦德威大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还让不让人做事了?反正我做不到尸位素餐,你霍韬想让我辞官就明说!”   嘉靖皇帝开口道:“秦德威的定策之功容后再说,先推举南征文武大臣的人选!”   这意思很明显,秦德威的事情暂时到此为止,不必多言了!   还是先说说,派谁去白捡征安南的功劳。   虽然没能南征,但已经把好处捞到手的秦德威算是放松下来,心思就开始飘向别处。   正所谓上阵父子兵,又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要不要把曾后爹推上去?   曾后爹爱好武学,又有边镇工作经验,还平定过兵变,又正值壮年身体健康,基本素质方面没问题。   可他最大的短板,就是才正五品,品级上不匹配。再怎么也不可能让五品官员充当南征主帅。   如果正官当不上,那么是否可以塞进南征队伍当个副手或者分路人选?   只可惜自己人微言轻,举荐无力,如果不是机缘附会,自己连站在这里发言的资格都没有。   或许可以把严嵩抓出来,利用一下? 第五百六十九章 朝中有人好做官   在秦德威这个“局外人”的旁观中,“十人团”讨论了一会儿,又奏请过嘉靖皇帝,南征主帅人选就定了下来。   在大学士夏言强力支持下,老牌左副都御史毛伯温被选中,升为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总督南征军务。   这不出秦德威所料,在原本历史上,毛伯温就是受命南征的人选。   “朕与先生解战袍”里的先生,据说就是毛伯温。   不过原本的历史轨迹里,前期总督军务的人是咸宁侯仇鸾,毛伯温只是赞理军务的文臣代表。   但在本时空,灰头土脸的仇鸾已经暂时被遗忘了,朝廷直接用毛伯温总督军务了。   今天到此为止,南征决策已下,方略确定,主帅人员也定下,事情就应该讨论的差不多了。   秦德威看君臣有散伙的意思,就赶紧“查漏补缺”的奏道:   “大凡对安南用兵,从来都是两路进击,主路是广西,偏师是云南。   如今以毛伯温总督军务,坐镇两广统领全局,另外还应设一员大臣为协理军务,负责云南方向的偏师。”   十名大臣的心里,不由得齐齐冒出一个词“贼心不死”。   这秦学士今天看来死活也要蹭点军功,不然就誓不罢休啊。   抢不到主帅,也要抢一个分路偏师?   很好,很有精神,很像大佬的作风了。   左都御史霍韬直接质疑说:“云南方向的偏师,让云南巡抚负责就行了,何须多此一举另派人去?”   秦德威狡辩说:“区区安南小邦,同时动用一个正二品主帅和一个巡抚进行征伐,是不是太过于抬举了?   再说总督、巡抚主次不明,很容易产生互不统属的问题。   所以我看云南方向偏师,不必使用大员,从朝廷派个四五品官员就可以了,这样也是为了主次分明。”   秦德威这说法,深刻的证明了什么叫朝中有人好做官。   如果秦德威不提,别人也没想太多,云南方向功劳就归了云南地方。   秦德威提了这么一句,功劳就归朝廷派去的人了。   其实很多人这时都已经猜出,秦德威是想推荐他那个继父了。   但对“十人团”这个级别的大佬来说,四五品档次的人员安排并不是“必争之地”。   这意思就是,不会“不惜代价”的去争夺。   因为四五品位置很多,这里安排不下就换一个地方,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所以大家都想着,先看看风向,先瞧瞧秦德威这次得到的支持力度大不大。   再说还有严嵩在,今天严嵩为了独子的人身安全,好像一直在反对秦学士直接插手南征事务。   这两人现在一个为了爹,一个为了儿子,想想还是挺好笑的。   秦德威很清醒的看着严嵩,“其实还有个人选也值得推荐,那就是四夷馆驻广东办事员严世蕃。”   众人十分意外,皆以为秦德威会说出大理寺丞曾大人的名号,没想到居然是严世蕃,真是莫名其妙的。   秦德威大声称赞说:“严世蕃足智多谋、机敏过人,可调到中军做个书办,协助赞画,定能人尽其才!”   众人又是齐齐无语,这么好的人才你为什么不留在身边,帮你管理四夷馆?   严嵩心脏剧烈的跳了几下,差点就一口气没喘过来。   他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后,连忙道:“犬子身有残疾,见识短浅,不知兵事,焉敢赞画军务!”   秦德威和蔼可亲的笑眯眯:“哪里哪里,严尚书太小看令郎了!   以令郎才华,赞计中军绰绰有余,想必督军毛大人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严尚书你可能信不过我,但你还能信不过毛大人?”   严嵩却变了脸色,十分愤怒的喝道:“我只有这一个独子,万万不敢让他从军!秦学士休要欺人太甚!”   秦德威就“退让”了,自言自语说:“实在不愿意就算了,急什么啊。”   众人听严嵩和秦德威这段对话,都有点晕。   感觉秦学士像是一个五六十的老狐狸,而五十七八岁的严尚书反而像是个毛头小伙子。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秦学士又拿严世蕃出来说事。   只有秦德威自己明白,通过这番试探,看来自己先前一个关于严世蕃的猜想是真的。   在原本历史时空里,严世蕃干出过一件非常胆大包天的奇葩事情。   严家败落的那时候,严嵩被罢官,严世蕃也被嘉靖皇帝发配到广东雷州。   但是过了两年,别人发现,严世蕃根本就没在雷州!   他竟然偷偷回了老家江西,并且在南昌大兴土木修建豪宅。   就是这件事彻底激怒了嘉靖皇帝,成了严世蕃丧命的导火索。   刚才一开始秦德威见严嵩拼命阻止自己去两广,不由得就产生了怀疑。   严嵩如此害怕自己去两广,是不是想掩盖什么问题?   深思过后,秦德威就猜测,莫非严世蕃与原本历史中的情况类似?   也是人不在广东,偷偷回了老家江西享福?   从严嵩“急眼”的表现看,大概是真的,严世蕃就是这样行为模式。   敲打过严嵩后,秦德威又对嘉靖皇帝奏道:“家父曾讳铣,前辽东巡按,现大理寺丞,可替臣出征,分兵云南,为国效力!”   刚才秦德威被反对,主要借口就是年纪太小,但曾铣的年纪总该没问题了!   儿子领不了功,让父亲代替,那也说得过去!类比于儿子做了官,就追封父亲相应品级一样的道理。   众人齐齐去看严嵩,你严尚书今天是秦德威最大的“反对党”,还不赶紧干活!   但这时候严嵩却眼观鼻、鼻观心,站定不动一言不发。   通过刚才交锋,严嵩已经猜出来了,秦德威很可能已经知道严世蕃的行踪了。   说调严世蕃去当军中当书办,其实是一种暗暗的警告。   只要这个正式调令一出,严世蕃人不在广东的事情很容易就会被戳穿。   所以现在严嵩不能再去反秦德威了,不然真就要把儿子反没了。   众人盯了严嵩一会儿,见这严嵩真的“罢工”了,顿时又感到疑惑重重。   当然大家也习惯了,朝堂上就是这么波谲云诡,让人摸不到头脑的事情太多了。   其他人里,左都御史霍韬和兵部尚书张瓒本来也想反对秦德威的推荐。   但看到严嵩这个诡异表现,就谨慎的什么也不说了。   毕竟只是四五品官员的安排问题,真犯不上冒险。   大学士夏言卖了个好,赞同说:“可加曾铣为右佥都御史,协理云南军务。”   没人反对,天子也没否决,这个任命就算通过了。   还是那句话,朝中有人好做官! 第五百七十章 分享喜悦   今日御前高层议事彻底结束,十个阁部院大臣和一个秦德威向文华殿外走了出去。   大学士夏言心情愉快,觉得自己是今天最大赢家。   其实安南这种万里之外的小邦,征不征的也就那么回事,涉及到的人事问题才是关键。   南征主帅毛伯温是自己大力推荐的,云南分路曾铣也是自己“一锤定音”的!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夏言目前虽无首辅之名,已经开始有首辅之实了!   所以这次议事,可能是一次里程碑!标志着他夏言压过首辅李时,成为朝政主导人物了。   唯一的隐忧就是小弟严嵩和小友秦德威之间,积怨似乎不可调和。   将来再遇到事情时,可能会互相拖后腿,成为“夏言集团”的隐患啊。   话事人也不好当啊,如果有朝一日,严嵩和秦德威都来请自己帮忙收拾对方,那可怎么办?   内阁就在文华殿对面,三个大学士直接回了内阁办公。   而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和秦德威要继续往外走,向西穿过左顺门,再向南穿过午门。   此时在午门外,还有些今日无事的零散官员徘徊,等着打探高层议事的消息。   然后他们就看到,部院七卿和秦德威一起从午门里走了出来。   其实对秦德威而言,今天也算是一个里程碑了。   毕竟是第一次参与最高层的议事决策,还成功的直接影响到了人事任命。   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别人渐渐的就会习惯了。   征安南具体方略是个军事机密,参与会议的人都要守口如瓶。   但征伐决议本身和人事问题就没那么保密了,也不怕被知道,当天就传开了。   西城大理寺内,大理寺丞曾铣正在伏案看卷宗,都是刑部那边送来复核的案件。   其实以曾铣的性格,他不喜欢这种刀笔文牍工作,他更向往出将入相建功立业。   但没办法,边镇巡按当过了,巡抚级别又不够,他必须熬资历,这是官场规则。   忽然大理寺卿和少卿一起进来了,向曾铣道喜说:“听说朝廷决议征伐安南,加曾大人右佥都御史协理军务,整饬云南兵备!预祝曾大人马到功成、早日克敌!”   这个消息实在有些突然,渴望建功立业的曾铣惊喜之余,不禁有点懵,下意识的就想到了便宜儿子。   这些年他也历练出经验了,但凡自己这里发生奇奇怪怪的事情,九成九源头在秦德威身上。   大理寺卿又笑道:“古有木兰代父从军,今有曾大人替子出征,不失为佳话也!”   曾铣:“……”   替子出征是什么鬼?突然有点不想去了。   从宫里出来的秦学士心情非常愉快,今天收获真的很多,他需要找人分享自己的喜悦。   想了想后,秦学士没有回家,转身去了翰林院,并且直接来到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张潮的公房里。   行过礼后,秦德威开口道:“刚才学生我不辞辛苦,与阁部院诸公在御前议了议事情……”   从来没参加过御前高层会议的张老师毫不客气的喝道:“有话就放!”   秦德威继续说:“反正朝廷已经决定了,我大明要出师征伐安南!   至于具体方略,虽然是我策划的,但这是机密,就不能告诉老师你了。”   张老师忍不住说:“那你还来翰林院作甚?应该去文渊阁去办公啊。”   秦德威叹道:“老师你别这样偏激,我只是想与老师分享喜悦,并真心想提点一下老师的!”   张学士不信的说:“你能提点我什么?”   秦德威答道:“咱们要讲究一个师出有名、吊民伐罪,那么名又是什么?   所以老师你还不赶紧主动草拟檄文,抢在别人之前呈献给陛下!”   张学士攥紧了拳头,可恶,手痒,真得想写。   秦德威掏出几张纸,递过去说:“我提前写了个草稿,给安南莫氏列出了十大罪。   老师你直接抄写就好,抓紧时间,不要落在别人后面。”   张学士:“……”   秦德威研了墨,然后把笔管塞进张老师手里,殷勤嘱咐道:“老师你仔细抄着,我还有事先走了。”   离开张学士公房,秦德威回到了自己的状元厅。   被借调来编《皇明宝训》的许谷、赵贞吉二人正在奋笔疾书、埋头苦干。   秦德威吩咐说:“把你们最近修订好的草稿给我,待我拿回家去校对和誊抄。”   然后又道:“另外分享一下喜悦,我可能要回南京了!   所以未来三个月,你们先自主编着,等我回来再处理积压的草稿。”   许谷和赵贞吉面面相觑,莫非秦德威又要请假回老家?   这年头大臣致仕叫做“乞骸骨”,是什么意思?   就是是说进入官场便意味着,将身心都交给了帝王家。   所以除了中进士当年特例外,在任官员长期多次请假的事情,真的很罕见。   你秦德威去年回过南京了,今年又要回去,有点过分了。   秦德威笑道:“谁说我请假探亲?只是现在我不能说,到时你们就知道了!”   许谷和赵贞吉都是进士名次不低还能选中庶吉士的人,绝对不傻,当即就猜到了什么。   要回南京,现在还不能说的事情?   结合乡试时间,以及秦德威侍读学士的官职身份,那么指向的似乎也只有南直隶乡试了!   雾草!许谷和赵贞吉再次面面相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上一科的同年们,除去三鼎甲外,混的最好的就是他们两个翰林院编修了!   但秦德威却已经筹谋着主考南直隶乡试去了,这做人差距有多大?   南北二直隶十分特殊,制度与其他省份各种不同。   直隶顾名思义就是朝廷直属,二直隶的乡试也看作朝廷直属事务,而不是地方考试。   在嘉靖十六年时,还没有南直隶人必须回避,不能当南直隶主考的说法。   就类似于南直隶人可以在南京城里做官的情况,因为那是京官,不是南直隶的地方官。   所以秦德威当南直隶主考官,从官职到籍贯,资格上是没有问题。   唯一阻碍秦德威的规矩就是“年少新进者不许当考官”,但皇帝若不在乎,这规矩也就是个摆设。   按照历史轨迹,再过若干年,有个常州籍翰林主持南直隶乡试,录取了几十个常州士子,顿时引发了公愤。   然后大明朝廷才正式规定,南直隶人禁止当南直隶乡试考官。   嘉靖十六年的秦德威,还能钻这个空子! 第五百七十一章 主考官和故旧人们   上半年都快过完了,一直没什么大动静的朝廷突然就开始频频动作。   第一个动作就是正式颁布政令,用三年时间,逐渐将盐法重新改回开中法。   这条消息出来,几家欢喜几家愁,北方以及边镇省份的商人乐观起来,而南方盐商遭受重挫。   第二个动作就是开始准备征伐安南,但对多数人来说没太大感受。   反正主帅和分路人选都确定了,不日南下,接下来用半年时间进行调兵和积聚粮草。   李成梁他爹李泾这两年一直在京营镀金,秦德威让曾后爹南下时带上李泾。   反正都是自己人,一起混点功劳。   若把李泾这个李家大哥推上去,给他弄个指挥使,李家就不好意思舍不得一个小娘子了!   盐政与南征这两件大事,秦德威都是幕后黑手,方案也是他做的,但都没负责执行。   另外经过大学士夏言的一番运作,终于把冯恩任命为户部员外郎兼巡盐御史、加整饬盐法差事。   所以在京师包完月的冯老爷,也即将离京南下。于是秦德威就约定了,到时候给冯老爷送行。   这日秦德威正要去翰林院,忽然有故旧来家里拜访,乃是苏州太仓的举人王忬。   在嘉靖十年时,王忬与曾后爹同榜中举,与秦德威也有一份交情。   不过王忬此后忽然就失了运道,嘉靖十一年、嘉靖十四年两次会试都没中。   这次王忬到京,也是提前为明年的会试做准备,还带来了文征明的书信。   此时曾铣已经南下了,便由秦德威独自接待王忬。   但王忬不只是自己来的,还领着十一岁的儿子王世贞,这小朋友可是个历史大名人。   三十年后的文坛盟主,独霸大明文坛二十年,复古后七子之一,传说中的《金平莓》作者,文学家、史学家、文艺理论家。   只要这位王世贞小朋友不遇到姓范的,在大明文坛几乎就是无敌的。   但秦德威已经穿越七年了,历史名人见得太多了,也就不稀奇了。   而且现在他是文魁状元,大部分历史名人还不如他。   所以面对幼年版的王世贞,秦学士没太大心理波动,正常当个故交之后就行。   只是好奇的问了句:“王兄赶考,怎得把儿子带来了?”   都是老交情,王忬也不客气,实话实说道:“我年至而立,仍一事无成,委实有愧于先人。   但吾儿自幼极为聪慧,乃我家之千里驹也,将来光耀家门就指望他了。   便想带着外出游历,增长见闻,顺便也拜访结识你这样的前辈人物,今后烦请多多提携啊。”   秦德威毫不意外,这很正常,文坛关系就是这样。   这时候,王世贞小朋友很乖巧的上前见礼。   秦德威“呵呵”笑了几声,真是光阴荏苒日月如梭吖,自己居然也变成前辈了。   当初自己刚穿越过来时,也就比眼前的王世贞大一岁。   忍不住就逗了一句说:“你可会写诗?”   王世贞答话说:“晚辈有律诗一首,赠秦学士!”   然后又尽力的用稚嫩嗓音大声念道:   “天宫开殿策贤良,第一仙班侍玉皇。瑶池谪来唯太白,岁星收去是东方。   西清共识含香吏,中禁仍呼状元郎。更喜天颜朝暮接,再理芸编彩云章。”   雾草!毫无心理准备的秦德威大为震惊!冷不丁的,就被彩虹屁糊了一脸!   这诗吹捧的还不错!秦德威顿时就飘飘然了,浑身舒爽通泰。   原来这就是被别人高质量吹捧的感觉吗?果然是与自吹自擂完全不同的体验啊。   算起来,这还是秦德威第一次被人这样写诗吹捧。   原先秦德威岁数太小,别人也拉不下脸,对一个十几岁少年吹捧拍马。   而且秦德威太狂傲了,别人只想打他,没有写诗吹捧他的积极性。   还有很关键的一点就是,秦德威诗霸名头太响亮,别人也不好意思班门弄斧。   所以这些年来基本没有赠诗给秦德威的,很多时候秦德威只能用《自述》之类的题材进行自吹。   然后别人发现,无论怎么吹捧可能也不如秦德威自吹,于是恶性循环,更不想给秦德威赠诗了。   此刻秦德威也投桃报李,大加赞叹说:“此子真乃千里驹也!吾道后续有人,大有前途!”   图得就是这几句话,王忬笑道:“承贤弟吉言!日后还望贤弟照应!”   秦德威点点头说:“我看日后这天下文柄,要交于此子之手啊!”   王忬:“……”   咱们互相抬举吹捧,也要讲究个基本规则啊,你秦板桥这样说也太假了!   想了想,王忬又道:“贤弟在京中参与文坛集会时,带上吾儿可好?”   王世贞满怀期待的看着秦德威,听说文人雅会经常有漂亮大姐姐出现啊,而且据文姓老爷爷说,秦前辈尤善此道。   秦德威苦恼的挠了挠头,现在京中还有文坛吗?   至于文坛集会,好像当年嘉靖八才子被自己打得七零八散后,就不成气候了啊。   如今八才子过半都已经离开京师了,自己这个新的旗帜人物又沉迷于应制诗,京师还有什么文坛可言。   再说京师这地方跟南边不一样,政治才是主流,自己哪有心思搞文坛建设。   哎,文坛没落如此,都是因为自己不负责任啊。   但考虑再三后,秦德威便郑重的对王忬说:“少年人当以学业为重啊,不要过度沉迷诗词文艺。   令郎实乃可造之材,可以跟我去翰林院游赏,并给令郎寻一位学问精深的翰林当老师。”   王世贞:“……”   跑了两三千里路,还是要上学?可别人嘴里的秦前辈,并不是这样的啊!   王忬大喜:“那敢情好!听说翰林教过的学生,最后大都能中进士!”   自家儿子这一首吹捧拍马的诗,简直太值了!没想到秦德威如此喜好这口!   秦德威一边与王忬聊天,一边又顺手拆开了文征明的信。   看完后脸色古怪的对王忬说:“文前辈怎么对乡试事情感兴趣了?”   王忬答道:“我年初拜访文前辈时,他好像又有参加乡试的心思了,也不知道今年南直隶的主考官是谁。”   秦德威诚恳的说:“如果他知道了主考官是谁,可能就不想参加了。”   王忬莫名其妙,难道主考官是个仇人?   还有,主考官都是最后关头才由皇帝钦定的,秦德威为什么现在就能确定?   秦德威不好说什么,只是抬起手指头,指了指自己。   王忬骇然,若是如此,那文征明真有可能十分羞耻,打消参加乡试的念头!   又过两日,冯老爷正式出京,去扬州上任。   秦德威带着李小娘子,到郊外官亭给冯老爷送行。   现在秦德威出城,一般都带着李小娘子,给自己的安全加一层保障。   美酒三杯,临别依依。   冯老爷叹道:“这些年来聚少离多,虽天涯若比邻,但下次相见,不知何年何月了。”   秦德威微笑着说:“也许很快的。”   如果真当了南直隶乡试主考官,那肯定路过扬州啊。   忽然听到马蹄声阵阵,有几名骑士冲了过来,看服色乃是锦衣卫官校!   为首之人远远叫道:“秦学士接旨!”   在冯老爷的瞠目结舌中,锦衣卫官校迅速宣旨。   任命奉训大夫、侍读学士、兼鸿胪寺少卿提督四夷馆秦德威为南直隶嘉靖十六年丁酉科乡试主考官!   按照惯例,主考官接到旨后,第一时间就要上路,尽可能防范与外人接触。   秦德威一脸懵逼,难道就这样走?还没跟家里打招呼呢!   冯老爷抓耳挠腮,想与秦德威说话,问问到底什么情况,但被锦衣卫挡住了。   然后几名锦衣卫官校围住了秦德威,恭恭敬敬的说:   “秦学士请吧,我等已经领了勘合,沿途有驿站供应,无需多虑。   另外今晚先住在通州,衣物之类的东西,我们现在可以派人去家里取了送到通州。”   李小娘子忽然一脸兴奋的叫道:“带上奴家!带上奴家!”   以当今正常的信息传递效率,京城这边发生的事情,想传到南京也不知什么时候了。   但有些特殊的事情,就一定会有人传。   所以秦德威还在半路上的时候,他当主考官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南京城。   七月二十日,在秦德威的“母校”,也就是江宁县县学,本来是返校聚讲日。   但恰好县衙那边送来消息,说本次南直隶乡试主考官乃是金陵出去的状元秦德威。   整个县学立刻就像是沸水开了锅一样,数十名准备参加乡试的考生只想载歌载舞。   一位已经参加过五次乡试、年过四十的老生员热泪盈眶,振臂高呼:“终于有救了!”   不能怪诸生失态,这年头参加考试最大的优势,就是跟主考官人情熟啊。   上次乡试,南京城两县加起来只有三个人中举,江宁县只有秦德威中举,这是多么令人绝望的概率!   但如果秦德威来当主考,江宁县录取人数怎么也得增加到十倍吧,甚至十几倍也有可能。   假如有五十个江宁县考生,取中十个到十几个,这又是什么概率!   南直隶乡试的整体录取率,百分之四都不到!   此时此刻,又有很多生员围着高长江转,七嘴八舌的簇拥着他说话。   从嘉靖十一年到嘉靖十六年,足足用了五年时间,不知挨了多少顿打,高长江终于实现了一个梦想,在县学当“带头大哥”。   原因只有一个,他和秦姓主考官最熟啊!   有个嘉靖十四年才入学、没见过秦德威的小秀才,对高长江问道:“听说秦前辈为人崇气尚节,品行纯粹,正直无私……”   高长江疑惑的看向说话的后辈小秀才,你这是在说秦德威?   又听这小秀才继续说:“所以秦前辈做了主考,会不会公正严明,并不特意偏向我们这些同乡?”   这问题,其实也问出了在场很多人的心声。   虽说主考官同乡的录取率总是会很神奇的拔高一截,但也保不住有特例。   高长江很享受这种被人拥戴的感觉,不能让大家的希望破灭,便答道:   “你不懂我秦兄弟!我秦兄弟为人确实是……正直,但绝对不是无私!   正所谓规矩不外乎人情,我秦兄弟最擅长拿捏这个度了!”   大家的希望之火重新被点燃,又有人叫道:“高兄手头可有秦学士的文章?借我等抄写揣摩可好?”   众所周知,在考试前,研究主考官文章也是非常有用的复习方式,所以和主考官熟悉的人会非常占便宜。   秦学士的诗词在南京城里到处都是,诗集都被编了好几本了,但还真没听说谁有秦德威的八股文。   高长江听到这个要求,脸色有点为难,也许是他太学渣了,秦德威从来没跟他会过文。   于是高长江就扭头望向身边另一个人,也就是当年仅次于秦德威的万年老二、县学优等生邢一凤。   “一凤啊,你手里有没有秦兄弟的文章?”高长江饱含期待的问道。   当年县学三人组合里,邢一凤是真正学习出色的,也许秦德威与邢一凤之间有过什么秘密交流。   但邢一凤也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这里也没有,你也知道,秦板桥从来不跟我们谈论经义文章。”   又有个老生想起什么,诧异的说:“我记得当年秦板桥每次县学月考都是第一,他写过的文章在哪里?”   另一个老生也陷入了回忆,“秦板桥那时确实月月第一,但他从来不公示自己文章,反正每月榜单出来了就是第一。”   众人说着说着,面面相觑,场面不知为何有点尴尬,莫不是发现了不为人知的名人黑历史?   还是那后辈小秀才打破了沉寂,再次问道:“那么秦前辈在学问上,是向着哪边的?”   近年来最热门的学术争论,就是传统的程朱理学和新兴的阳明心学了。   但对考生而言,没什么好争的,主考官倾向于哪边,哪边就是真理!   于是高长江更茫然了,我秦兄弟他有学术思想吗?   这时候,优等生邢一凤终于给了大家一点有用的信息:   “秦板桥其实对理学和心学都不上心,他崇尚的乃是气学。”   理学和心学都是唯心主义,而秦德威这个穿越者一直就倾向于朴素唯物主义的气学。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这难度可就大了。   气学在当今是比较小众的学术流派,平时接触的并不多或者就没接触过。   虽然说按照规定,考试八股文限定用程朱理学答题,但主考官喜欢气学,那怎么也得往这方面歪一歪。   所以啥也不说了,这几天赶紧找找气学方面的书籍补习一下。   一直热烈的讨论到将近中午,县学士子们才三三两两的散去。   高长江和邢一凤一起往外走,走到县学大门时,高长江忽然震惊的“哎呀”了一声。   然后才对邢一凤说:“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如果秦板桥当了主考官,那我们岂不是要拜他当老座师?到时还要跪礼相见?”   邢一凤忍不住翻了翻白眼:“你先能考中举人再说吧!” 第五百七十二章 突然冒出的孝道   高长江和邢一凤又往县学外走了几步,正要分道扬镳各回各家的时候,邢一凤突然又叫住了高长江。   “其实我刚才一直在想,从哪里可以找秦板桥的文章,还真想到了一个地方。”邢一凤说。   高长江顿时产生了兴趣,连忙问道:“是哪里?是哪里?”   邢一凤答道:“聚宝门外长干里,状元塾!”   高长江猛然拍了拍自己额头,惊喜的说:“我怎得把这个地方忘了!”   状元塾以前就是老秀才王以旌开的私塾,而王以旌嘉靖十年年底时,就成了秦德威的业师。   自从秦德威中了状元后,王老先生这里就起名叫状元塾了。   既然是秦德威长期学习过的地方,那确实很有可能留下了一些秦德威的文章。   高长江兴冲冲的与邢一凤上了马车,就往聚宝门外走。   等到了长干里,只见状元塾外面车水马龙,摩肩擦踵的许多人站在院门那里吵吵嚷嚷。   高长江与邢一凤无语,竟然已经有如此多人想到这里了。   此刻两人算是来的晚了,挤不进去,只能站在外围看。   但是状元塾大门紧闭,谁都进不去。   有个绸衫中年人,举着张源丰号的银票,对院门里面叫道:“愿出五百两,求购秦状元所有文章!”   然后就又看到从里面墙头上,探出个仆役的脑袋,对外面人群高声道:   “诸位请听!我家老先生发话,为公正起见,秦状元的文章一概不外传!”   听到这句,高长江很有感慨的对邢一凤叹道:“素闻王老先生做人方正,品行高洁,不流于俗,果然如此!”   与大门外的热闹不同,状元塾后院却非常安静。   王以旌老先生攥着一叠稿纸,独自站在厨房里面唉声叹气。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老先生还是狠狠心,将稿纸都扔进了灶台里。   在熊熊柴火里,这些稿纸全部被烧成了灰。   王老先生虽然惋惜但也无可奈何,自言自语说:“为师只能这样帮你了。”   为了状元的声誉,为了南京城的荣耀,某秦姓学生的这些旧时文稿不能给别人看,还是焚毁灭迹算了。   就算它们能卖五百两巨款,但损失掉的名誉,不是用钱就能弥补的!   高长江和邢一凤又站了一会儿,看今天这情况,是不太可能要到秦德威文章了,两人只能原路返回。   想起下个月九号开场的乡试,家境贫寒的邢一凤有点患得患失。   对邢一凤这样的人来说,读书考试是几乎唯一能改变命运的途径了。   本来三年前就该参加乡试的,但因为服丧守制才错过。   高长江安慰说:“你放心好了!你的学问文章本来就很出众,又有秦板桥做考官,怎么可能不中?”   邢一凤从没搞过歪门邪道,一直都是凭借实力说话,这次乡试本来也没想过托人情通关节的事情。   可偏偏好友秦德威当了主考官,让邢一凤的心思也变得复杂起来。   忍不住就问了句:“你说,秦德威真的会暗中帮助我们么?”   高长江非常有信心的说:“肯定会!”   邢一凤又产生了疑问:“但是我们根本联系不到秦板桥,他怎么帮我们?”   考官和考生如果想串通,最起码要提前有联系沟通,或者有默契。   他们目前和秦德威并没有形成什么默契,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考前怎样才能联系到秦德威。   但这却又是一个非常困难的事情,以前的主考官来到南京后是什么样子,大家又不是没见过。   虽然每次都有几百上千的人去码头迎接主考官,但主考官每次都是谁也不见,直接进入贡院,与外界隔离,这是制度规定。   如果趁着往贡院送食物和用品时,里外暗通消息,那涉及环节太多,容易暴露,或者说容易被抓住把柄。   高长江苦恼的抓了抓头皮,咬了咬牙说:“办法总比困难多,活人焉能让尿憋死?   主考官都是自己人了,还能找不到通关节的法门?   反正还有段时间,找几个平常最机智的人,一起来商议这个问题,总能想到主意!”   秦德威当主考的消息,不仅引爆了江宁县县学,在同城隔壁的上元县县学里,也引发了巨大的震荡。   当然与江宁县县学里欢天喜地载歌载舞相比,上元县县学这边就比较纠结。   虽然江宁县与上元县同城,都是南京城一部分,而且外地人经常也区分不开。   但毕竟这是两个县,生员也分别属于两个县学。谁知道那江宁县县学出身的秦状元,到底认不认上元县?   不少上元县的优等生不禁长吁短叹,早知道当初就把户籍落在江宁县去了,不然今日还担心什么?   秦状元成名踏脚石、自称秦状元曾经最大对手、金陵新名士王逢元就是上元县县学的生员。   便有人围着王逢元问道:“吉山啊,你应当对秦板桥最熟悉,你说秦板桥会关照上元县吗?”   王逢元很有点刻薄的说:“你们想太多了,就没想过什么叫打铁还需自身硬?   南京城两个县加起来,共有一百余人参加乡试,难道秦德威全都能照顾到?   归根结底还是看个人,与上元县怎么样没多大关系!”   王逢元此人,平常做人风格可以视为弱化版的秦德威。   当即就有个与王逢元不对付的人,嘲笑说:“无论如何,秦板桥也犯不上浪费机遇来照顾你这个对头啊。”   王逢元不屑的冷哼一声,路子都给你们指出来了,需要“个人努力”,听不懂就是你们的损失。   当即他离开了上元县学,一路南行来到江宁县学。   同城两县学,彼此都熟悉的很,所以王逢元轻车熟路的走了进来。   转了一圈后,他又在书堂看到几个士子正在聚会商议事情。   王逢元探头扫了几眼,认出了高长江,便也走进了书堂。   迎着众人的目光,王逢元主动放嘲讽道:“这样千载难逢的良机,你们不去联络秦德威,还有心思在这里浪费时间闲聊?”   作为各种聚会雅集的活跃分子,高长江也认出了王逢元。   “你说得轻松,我们正在商讨的就是这事!”高长江喝道。   刚才这番争论,有说主动北上,去半路上拦截秦板桥的;又说等秦板桥锁进了贡院,再主场作战打通里外隔离的。   但都不合适,风险太大。   王逢元暗喜,这些渣渣果然没什么智谋,看来还没琢磨出与秦德威沟通的办法。   这样也好,不然没有自己刷存在的机会了。   于是王逢元开口说:“那我这里就有一个法子,大概能让你们得到一个与秦德威沟通的机会,就看你们敢用不敢用。”   作为与主考官最熟悉的主要人物,高长江正没头绪,为什么走后门也这么困难?   听到王逢元有办法,他连忙催促道:“你快说!若有好处,也少不了你的!”   这高长江商人少东家出身,也不傻,立刻明白王逢元从上元县跑过来是几个意思了,所以主动给予了共享好处的承诺。   王逢元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也不卖关子了,答道:“其实关键人物是秦德威的叔父,可以通过他,与秦德威产生沟通!”   高长江还是不理解,秦德威的叔父能干什么?   王逢元胸有成竹的说:“秦祥秦员外对秦德威有养育之恩,身份堪比父辈,也是秦德威必须尽孝的对象。   围绕这个孝字做文章,让秦德威有理由打破不与外界接触的常规,不就能获得与我们沟通的机会了?   只要秦德威有提携同乡之心,那肯定会顺水推舟。但前提是,我们要让秦德威有发挥的机会。”   高长江很诚恳的说:“你别学秦板桥故作高深,直接说点我能听懂的。”   王逢元:“……”   真是一群渣渣!自从秦德威离开南京北上后,南京城里果然就没有什么可以棋逢对手的人物了。   南京城里的纷纷扰扰,还在赶路的秦德威目前一无所知。   他只能猜到,已经聚集在南京城里的三四千名考生,都想给自己跪下叫爸爸。   两京之间这段路,秦德威已经走过几次了,所以基本没什么新鲜感了。   但这次南下的身份是南直隶乡试主考官,与过去又有点不一样。   为了防范串通舞弊,理论上秦德威是不许与他人接触的,同行还有锦衣卫官校监视。   所以一路上完全没有迎来送往的应酬,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赶路,行程十分简单。   而且非要说还与过去有什么不同的话,大概就是身边跟着个李小娘子。   她以侍女身份,与秦德威形影不离,出则同船,入则同床……   没了徐姐姐碍事,没了兄长约束,在通州那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李小娘子主动把秦状元办了。   塞外北国红妆,就是这样敢爱敢恨。但秦德威发誓,他并不是好色。   他只是担心身怀利刃的李小娘子如果求欢不成,羞愤之下会产生严重后果,所以才顺其自然的从了。   多少话本故事,包括后世武侠小说里的悲剧,都是从男主角拒绝女子开始的。   所以秦德威知道,必须把悲剧从源头上掐断。   于是对于李小娘子来说,南下这段路程就变成非常难得的二人世界了。   而且李小娘子一直生长在北国,这次坐船沿着运河一路南下,也是充满了好奇和新鲜感。   没有多余应酬,也没有闲杂人等来打扰,只有自己和秦德威一路相伴,简直完美蜜月!   到了扬州府江都县,秦德威与冯老爷再次告别。   但两人不能说话,甚至不能靠近,只能一个在船上,一个在岸上,遥遥地行礼作别。   过了扬州,从运河转入大江,距离南京城就很近很近了。   秦德威坐在船头,望着两岸景色,锦衣卫官校站在他身后,很敬业的执行监视。   南京城北边的龙江关码头,依旧是人山人海,锣鼓喧天。   只是为了避嫌,没有官员迎接,只有准备好的马车。   秦德威弃舟登岸,没有与岸上的人们交流,直接带着李小娘子上了马车。   锦衣卫官校也上了马,在马车两旁护送。   按照往常的惯例,主考官将直接进贡院内院,然后锁门隔绝内外。   开路的官军喝开堵路的人群,正要引导马车前行时,忽然有个人冲到马车前。   那人没等被呵斥,就高声叫道:“秦状元!你叔父已经病重!快回家去看看吧!”   秦德威:“……”   机智如他,一时间也分不清这到底是真的,还是什么骚操作?   负责跟随监视的锦衣卫官校,狐疑的看来看去。   但作为一个“孝子”听到这样消息,秦德威只能痛苦的答道:“忠孝难以两全,如今有王命在身,过家门也不可入。”   两侧人群里有人叫道:“秦状元!尔叔父从小抚育你,将你视为亲生儿子,你本该为全城表率,怎可如此凉薄!”   亦有人叫道:“秦状元!做人不可数典忘祖!须知养恩大于生恩,秦员外实际上相当于你父亲,如今你再发达,也不能忘恩!”   还有人叫道:“这世间能有几个道理大过孝道!若真有紧急公务也就罢了,可那考试又不是今天!”   秦德威似乎被问责的满面羞惭,转头对马车边上的锦衣卫官说:“你看,让本官先回家探亲如何?”   那锦衣卫官皱了皱眉头,尽职尽责的答话道:“不要节外生枝!”   然后又对其他人斥道:“让开路!去贡院!”   人群突然涌了上来,紧紧围住了马车和锦衣卫官校,七嘴八舌的指责起来。   锦衣卫官连连呵斥人群,但毫无用处,场面越发的混乱失控。   秦德威再次请求说:“还是先让本官回家探亲,尔等再我身边继续跟随监视就是。   不然民情若此,本官也只能辞掉主考,回家奉养尊亲了。”   那锦衣卫官暗骂几句,距离考试没几天了,谁敢担责!   这南京人吃饱了撑着吗,为这么点事就正义感爆棚,真是莫名其妙!   想来想去,实在害怕在这里出乱子,只能先改口说:“可以先探亲,但不得脱离我视线,不得背着我与别人说话!”   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了。 第五百七十三章 所谓人情   如果一个现代人看到,乡试主考官秦德威刚下船时的场景,只怕会瞠目结舌难以理解。   甚至会产生疑问,这样大张旗鼓的闹出动静,就不怕被追查和处分吗?   但是在封建皇权社会,人情这种因素与制度律法一样重要。   而且可以说,人情甚至不算是潜规则,它就是一种明规则。   比如说有儿子不准告发父亲、奴仆可以不许告发主人这样的规则,就是人情的体现。   具体到考试,主考官提携几个同乡,没人会觉这算是过错,海瑞这样的人除外。   再具体到这次乡试,希望秦德威去探亲、增加秦德威与本地人接触的机会,是全南京城的集体意志。   正所谓官场不是打打杀杀,更是人情世故。   就是负责监视秦德威的锦衣卫官校,也不好与全城集体意志对抗。   秦德威所需要注意的就是拿捏好分寸,别太过分就行,也别太公然践踏规则。   比如像原本时空嘉靖四十年的南直隶主考官吴情,就是个反面例子。   众所周知,南直隶乡试录取名额只有一百三十五人,而全南直隶有一百多县,如果平均分配,差不多每县一个名额。   结果吴情这个常州府无锡县的主考官,取中了十三个无锡考生,同时还有一大批常州府考生。   这就引起了巨大公愤,然后朝廷才出台规定,南直隶人不能当南直隶乡试主考。   却说秦德威听说叔父“病重”,向锦衣卫官再三恳求过后,没有去贡院,先回了家探亲。   一路来到武定桥西、秦淮河南岸的秦府。下了车后,在锦衣卫官校的伴随下,继续往里面走。   过了仪门,却见顾娘子站在中路穿堂门里,身边还一群婢女,抱着一大一小两个幼儿。大的两三岁,小的还在襁褓中。   秦德威叹口气,只能对着顾娘子和儿子们挥了挥手。   公事在身,叔父还在“重病”,现在并不是说话和亲热的时候。   然后转向西边,去了叔父所住的院落。又看到在后堂廊下,站了几个来探病的亲友。   秦德威简单扫了几眼,全是老熟人。   比如外地淮安府的吴承恩,本地的高长江、邢一凤,以及秦家门客、来自松江府的何良俊。   还有个王逢元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居然也站在了这里。   秦德威心知肚明,不是谁都有资格“探病”的,站在这里的人必定都是“有关系”的。   王逢元这浓眉大眼的居然没有被自己的亲友圈排斥出去,看来也有几把刷子啊。   后面跟着几条锦衣卫大汉虎视眈眈,秦德威也不能直接与大家交流乡试话题啊。   而且装样子还是要装的,秦德威就先走进叔父的卧室,去探望病人了。   为了全南京城利益,为了能让南京城多中几个名额,被迫“重病”的叔父秦祥正躺在床上,十分敬业。   虽然盛夏已经过去,但秋老虎又来了。拥被而卧的秦祥热汗腾腾,浑身痛苦不堪,满脸生无可恋。   秦德威差点就没憋住,拼命忍住了笑声。   自己还是早点走吧,早走早解脱。留在这里时间越长,叔父就越痛苦。   看完病人的秦德威转身,走到屋外,站在月台上。   廊下众人齐刷刷看向秦德威,目光热切,眼神里充满了人性的光辉。   秦德威又回头看了看卧室,仰天长叹一声,开口道:“我在庙堂妄言天数,但面对尊亲时,却不能参透病理并亲手医治啊!”   随即秦德威没再说别的,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秦府,沿着秦淮河向东,直奔贡院而去。   廊下几个亲友们却没有散去,有的面面相觑,有的若有所思。   主考官大人现身后,只说了一句话。所以也不用另费心思,只需要围绕这一句话琢磨就行了。   虽然这句话似乎平平无奇,又似乎云山雾罩。   但所有人相信,主考官大人绝对不是无的放矢,只要参透其中奥秘,乡试就十拿九稳了。   于是这几人谁也没走,反反复复的吟哦这一句话。   我在庙堂妄言天数,但面对尊亲时,却不能参透病理并亲手医治啊——这句话到底有什么玄机?   一直临近日落黄昏,邢一凤突然抬头叫道:“我猜到了!天数就是天道,不能参透病理并亲手医治,就是不可得也!”   天道?不可得?号称最懂秦德威的金牌讲解何良俊也顿悟到了,他迅速背诵出一句话:   “没错!《论语》中有一句——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依我看来,八成这就是秦学士拟定的考题了!而且很有可能就是第一道,首题!”   大家都知道,乡试三场,虽然考试内容很多,考的文体也很多,从八股文到诗文、公文都有。   但因为考官精力有限,阅卷时间也非常有限,所以考场行规是,基本只看第一场经义题来录取。   而第一场经义题,有三道《四书》题,四道《五经》题,一共七篇文章。   但考官精力还是不够用,往往就只重点看看第一道《四书》题,第一篇文章写得好就取中了。   还有更懒的考官,连第一篇懒得看完,就只看第一篇的前三股完事。   总而言之,只要知道了最为重要的第一道《四书》题目,意义几乎就相当于知道了乡试题目。   院落中响起了欢呼声,充满了快活的气氛,秦德威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果然伸出了援手。   忽然有人泼冷水说:“就算猜到了题目,但你们知道怎么答吗?   我们考卷是糊名的,文稿也是被誊抄一遍才给考官看,秦德威怎么能分辨出来?   那些大才,就算没有提前准备,一样能临场写出比你们好的文章,全南直隶这样的人太多了!”   这让人不爽的口气,一听就是号称贫民版秦德威的王某人。   高长江忍不住拍了王逢元一巴掌:“你还有想法就说!”   王逢元先把头顶儒冠正了正,然后才说:“我只提醒大家一句,拿天道这种题目做文章,是最容易引发学术流派思辨的。”   然后王逢元昂首阔步,傲然离去。   真是一群渣渣啊,包括那松江府生员何良俊在内,连秦德威的深意都理解不了,果然只有自己才最懂秦德威。 第五百七十四章 传言不可尽信   参与乡试工作的官员按照工作性质,大致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内帘官,主考官、同考官都属于此类,秦德威这次也是。   另一类是外帘官,包括提调、监临、供应等官员。   简而言之,秦德威这样内帘官,只负责阅卷和录取,其他杂务和考场纪律一概不管。   至公堂是外帘官办公核心场所,过了至公堂就是飞虹桥,再过飞虹桥就是内帘门。   而内帘门后面,就是考官所居住的院落了。   在考场中,内帘官也就是考官与外帘官之间,大部分时候也是互相隔绝,不能通气的。   注意,是大部分时候,不是全部时候。   秦德威来到贡院后,直接穿过至公堂、龙门,又进了内帘门,来到整个贡院最深处的神秘区域。   接下来的一个月,所有考官都要被关在里面,不许再外出,也不许与外界通消息。   整个乡试的阅卷都在这里进行,无数士子的未来命运都在这里决定。   秦德威这个主考官,就是贡院最深处这片独立区域的最大人物。   比较特殊的是,李小娘子也跟着秦德威进来了。   不进来也不行,她和秦德威纠缠了一个月,放在外面乱跑,泄露了秦主考的情况怎么办?   院里其他人看到李小娘子,只能羡慕的叹一声名士风流。   他们要当一个月出家人,秦学士却能带着美貌侍妾暖被窝,做人差距简直比功名差距还大。   自有差役领着秦德威去房间安顿,作为最尊贵的主考官,生活待遇还是很高档的。   独处一院,房间里所有床、榻、桌、椅、帷幕等用具都是新办的,铺陈按惯例都是绣花大红锦缎,也是为了吉利讨喜,显得十分富丽堂皇。   李小娘子看什么都新鲜,喜不自胜,美滋滋的感觉像是婚房。   今天已经晚了,秦德威本来没想着公事,但有差役来请示,考官都聚齐了,今晚要不要设宴。   对他们这些考官而言,这个月里大鱼大肉酒食都是不缺的,有外面江宁县、上元县的全力供应,随便胡吃海塞。   秦德威想了想,见见其他考官也好,就同意了。   除了秦德威主考官之外,还有九名分房看卷的同考官。   这年头南直隶乡试同考官学校教官,还不像后来,改用地位更尊贵的知县、推官来当同考官。   秦德威来到主堂时,其他九名同考官都已经提前到了,并恭恭敬敬的等待,没有一个失礼的。   更没有看秦德威少年高位不服气,非要跳出来挑衅被打脸的人。没别的原因,就是地位差的太多了。   这位主考官是状元翰林,而同考官们大都是举人、监生出身的县学教官,拿什么去不服气?   秦德威招呼大家一起落座,然后就闲聊起来,读书人之间见面,也是有套路的。   肯定要先说说是哪里人,或者从哪里来,看看是不是同乡或者同省,或者能不能攀上地域交情。   南直隶乡试同考官,大多是从周边山东、河南、湖广这三个省份请来的。   其中有个考官叫唐尚忠,是山东聊城县的县学教谕。   关键是,此人恰好与前知县曾铣“共事”过,这不就与尊贵的主考官大人叙出交情了吗?   读书人之间说完地域,就该聊聊彼此的功名了。主要是年科问题,区分一下前后高低。   但是,这里坐着位状元,其他人都是举人、监生,还怎么好意思开口聊功名。   秦德威打个哈哈,很善解人意的说:“看诸位岁数,都是本官的文坛前辈,不必议论虚名了!”   于是众考官直接省略了“功名论交”的环节,进入了彼此询问“治何经典”的环节。   说实在的,能被选中当考官的底层教官,或许功名运道不好,但学问水平肯定都是不差的。   主座上的秦德威只是笑呵呵的听着别人谈经论典,基本不插嘴。   先前那位聊城县教谕唐尚忠忽而灵机一动,讨好着对秦德威说:   “听说经常有主考官会写几篇范文,陈示给诸房考官,以为阅卷之参考。   如今秦学士以状元之尊取士于南畿,何不撰写几篇范文示下,也好让吾辈衡文时有所依据?”   卧槽!秦德威十分警惕的看向唐尚忠。   此人竟然想让自己现写八股文,莫非表面忠厚心怀诡诈,对自己有不测之意?   但旁边有两人却也出声赞同道,“唐兄所言有理,我等拭目以待秦学士的锦绣文章!”   秦德威和蔼的摆了摆手说:“文章哪有尺长寸短的一定之规?只按照范文来衡量好坏,岂不是削足适履之举?   况且诸位都是饱学宿儒,本官毕竟年轻,不敢妄为文章表率也!”   秦德威这几句话,说得众人十分惊奇。别人这样说或许不奇怪,但这位可是传说中的秦状元啊!   在传闻里,秦状元这个人吧,不说是骄横跋扈,也称得上是目无余子了。   上到公侯宰辅,下到才子名士,几乎都不被他放在眼里。   但就这么一个人,在他们这些功名扑街子、儒学小教官面前却如此谦虚,如此的礼让,完全没有丝毫倨傲。   九个同考官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想道,果然传言不可尽信,正所谓众口铄金啊。   秦德威感觉有点冷场,咳嗽了一声,又重新开口说:“但是,本官对于本次考试,也是有一点思考的。   近些年来,应试文章有点过于拘泥于条文,看起来僵化生硬,需要有一些不同的元素增加活力。”   众人暗暗揣测,秦状元莫非也是心学信徒?近些年最时髦的就是心学了。   秦德威没让大家继续猜,“其实本官比较喜好气学,想着多看到一点气学学问的阐述。”   气学可就有点小众了啊,但有个别聪明人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   道理很简单,越小众,越特色,越容易被发现。   还是唐尚忠很不见外的疑问道:“按高皇帝训诫,应试经义文章必须以程朱理学为圭臬。”   秦德威心里就开始琢磨,这唐尚忠是真傻还是假傻……   口中继续答道:“关于理学和气学,本源都出自儒学。   写应试经义文章时,在理学本质下,稍稍融会一点气学,也不算坏规矩。”   有其他同考官叫道:“我等晓得了,按秦学士所说的就是!”   这都不用考虑,主考官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了。再说秦德威对大家态度这么好,他们也不能真不懂事,该卖面子就卖了。 第五百七十五章 卧龙凤雏   南直隶乡试主考官和同考官一共十个人,在贡院内部差不多要连续住一个月左右时间。   想到这一个月时光,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感受,反正秦德威感觉将会很枯燥。   没有电脑、手机和网络,宅在院子里不能出去,除了李小娘子真没什么好玩的了。   八月初九是乡试的第一场开考,从八月九日凌晨就开始点名。   在前一天,也就是八月初八,主考官秦德威要拟定乡试题目。   按照规矩,所有考官汇聚在主堂,四书五经都摆在桌案上。   由主考官秦德威随机翻页,再根据翻到页面上的文字来拟题。   秦德威拿起《论语》本子,掐着页数随便一翻,也没给别人展示,就装模作样的低头念道:“四书首题是,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后面的题目就完全随机翻页了,做到了公正公开。   又凑出了四书题两道,加上首题是一共三道,所有考生必答的。   还有五经题每经四道,加起来二十道,考生根据本经选答四道。   然后由内帘工匠刻字,然后连夜印刷题纸,开考后发给考生。   对考官们而言,就暂时没事了。因为考官不负责考场事务,阅卷之前无所事事。   八月初九第一场,八月十二第二场,八月十五第三场。   然后三四千份试卷经过糊名和誊抄,送到考官面前的时候,都已经是八月二十日以后的事情了。   所以说,在八月二十日之前,考官们大部分时间只能吃吃喝喝,三天一大宴、五天一小宴真不是夸张。   但是在八月二十日以后就不一样了,因为八月底之前要张榜公布名单,所以阅卷时间只有五到七天,非常紧张。   三四千份试卷,加起来有几万篇文章,哪有精力在几天内全部审阅完?   这就是为什么考官看试卷,经常只看第一篇文章的缘故,真没那么时间全部细看。   这个阅卷时间其实很不科学,但秦德威目前也改变不了什么。   流水般的试卷分发至各房,经过各房同考官阅看后,又各自选出二三十份试卷,送到秦德威手里。   根据秦德威要求,首篇文章做得比较新颖的,掺进去一点气学理论的试卷,基本都被各房选了出来。   最后秦德威亲手点出一百三十五份试卷为正榜,并排定了名次,其余的都充当备卷和副榜。   直到这个时候,秦德威瞧着手里的一份份看不到姓名、看不出笔迹的试卷,才觉得乡试有点意思了。   现在给他的感觉,就好像是开盲盒。不知道每一份试卷拆开名字后,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到了正式填榜日,内帘外帘不再隔绝,所有提调、监试等官员与考官汇聚一堂,场面喜气洋洋。   然后所有被秦德威点中的一百三十五份朱卷,按名次编号被堆放在大堂上。   在欢声笑语中,从第六名开始拆底稿墨卷看名字,写入草榜。   从第六名一直到最后一名,都写入草榜后,又从第五名开始,倒着往前拆卷。   秦德威听着一个个被拆出来的名字,表情一直假装淡定,看起来很公正无私的样子。   从功利的角度来说,这些新科举人以后就算是自己的门生了,不知道有几个能再接再厉,继续会试考中。   听到第九十一名文姓考生时,秦德威又叹了口气,哎,浪费了一个名额啊。   此人都六十八岁了,以后对于官场完全没用啊,自己做人实在太善良了,连六十八岁的人都收。   等拆到第一名试卷时,就是整个填榜过程的最高潮时候。   第一名解元,当然就是每科乡试的最高光人物!   就连假装淡定的主考官秦德威,这时候也提起了精神!   不知道自己亲手点出的解元,究竟是个何等人物。   但秦德威相信,无论这个解元是谁,一定是个科举考试的超级幸运儿!   能被自己这个穿越者兼史上最年轻状元选中,简直几百年修来的福气,得到了科举之神的祝福!   在秦主考端着茶盅,略略失神的时候,负责唱名的书吏高声叫道:“第一名,苏州府昆山县归有光,易经!”   噗!秦德威一口茶水直接喷出,这可真踏马的是个科举幸运儿啊。   两边其他官员齐齐惊讶,这个叫归有光的考生有什么特别的,能让主考官为何如此失态?   然而只有秦德威自己才明白,自己为何震惊了。   归有光,大明著名文学家,也是大明公认最强的散文家。   此人的代表作就只说一句话:“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这句话,也是五百年后网上最广泛流传的古文名句之一了,由此可见功底。   当然在眼下嘉靖十六年,归有光的发妻虽然已经去世,但这棵树还没长大呢。   不过归有光除了文学成就之外,科举成就也非常著名,原本历史时空里,归有光八次会试不中!   这么大一个文学家,连续参加八次会试都没考上,直接创下了大明的会试落榜纪录!   此人不幸运,谁还敢说幸运?秦主考预感没错,自己亲手点出的解元果然是极品幸运儿。   这个时候,秦德威忽然又想起了,那位第九十一名的文姓老头。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文老先生第十次乡试吧?如果不是自己蝴蝶效应,这文老头一辈子都没中举。   反正前面九次落榜,这大概算是大明乡试落榜纪录。   所以与乡试九次不中的文征明比起来,归有光这个科举成就实在不遑多让。   秦主考不由得暗暗感慨,归有光与文征明这两个人,在原本时空上,一个是未来会试落榜纪录保持者,一个是乡试落榜纪录保持者,堪称是大明科举考试的卧龙凤雏啊。   后世常年一起被拉出来,当成批判科举埋没人才的素材案例。   然而这一对卧龙凤雏,却一起上了自己主考的乡试榜单,缘分妙不可言。   主考官莫名其妙发呆,堂中欢快的气氛忽然就紧张起来。   众人纷纷暗想,莫非主考官想重新调整名次了?还是说想罢黜几个人,再从备卷换几个人上来?   直到秦德威自己回过神来,才觉得大家可能误会了什么,连忙挥手下令:“就这样吧,填正榜!然后发榜!” 第五百七十六章 天意弄人   秋风萧瑟,又是一科乡试的放榜日。   对于聚集在金陵城里三四千名考生而言,这是最紧张的一天了。   接下来是狂欢,还是落寞,全看今天这张榜单上有没有自己的名字。   还是老惯例,乡试榜将被放在彩亭里,从贡院送到应天府府衙张挂。   位于府衙附近的三山街太白楼,算是公认的最佳等待位置之一。   今年也参加了乡试的太白楼少东家高长江,早早就将二楼封闭了,只用来招待有关系的朋友。   此时二楼气氛很不错,毕竟大家都是提前知道了题目的人……   这也是高长江封闭二楼的原因之一,为得就是能畅所欲言,免得有闲杂人等听到不该听得东西。   高长江和邢一凤,以及几个县学同窗坐在靠窗的一桌。   从淮安府过来的吴承恩因为寄住在秦府,所以与秦家门客何良俊混熟了,坐在另一桌。   然后王逢元扶着本科最老的考生文征明老先生,从楼梯上来了。   文征明与前盟主顾东桥交情不错,也认识王逢元父亲王韦,王逢元算是晚辈身份。   虽然王逢元与顾东桥分道扬镳了,但是与文征明的关系还维持着。   跟着文征明一起来的,还有苏州两个士子,这样二楼也就没剩多少位置了。   高长江对文征明行了个礼,奉承说:“我们都心神不宁,只有衡山老先生养气功夫十足,镇静自若啊。”   文征明极度别扭的说:“老夫本来不想中,自然无欲则刚!”   高长江笑道:“老先生若是不想中,那又为何来考试?”   文征明也很无奈:“报名的时候,并不知道主考官是谁!”   高长江想了想,十分笃定的说:“其实依我对秦板桥的了解,老先生你这回必中了!   以秦板桥的为人,若能收老先生做门生,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么一个招摇显摆机会的!”   文征明突然觉得,真不如不来。   王逢元忍不住插嘴指责说:“你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   忽然看到在窗外道路上,放着乡试榜的彩亭过去了,马上就要到府衙。   于是二楼房间里就没人说话了,大家都沉默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楼梯“噔噔噔”的声音,有人急步跑上来了!   这是报信的人来了,有个仆役站在楼梯口,对着文征明那桌叫道:“归老爷中了!解元!第一个名字就是你!”   卧槽!众人齐齐吃了一惊。   没想到跟随在文征明身边的,那位三十来岁、平平无奇的文士居然能中解元!   这也真是真人不露相,到底是何方神圣?听说此人只是文征明妻子的姐姐的孙子?   还没等众人上前道喜,却又有人在楼梯口叫道:“邢老爷第二名!”   邢一凤按着桌子,霍然而起,向来稳重的他,此时也有点失态了。   一直以来家境贫寒,这次终于改变了命运。   高长江等几名本地生员连忙祝贺,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邢一凤是县学士子里文章最出色的,而且又提前知道了题目的。   高长江祝贺完邢一凤,忽然又有点替好友不平。邢一凤这个第二太可惜,差一点就是解元了。   哼!也不知道那解元归有光多大的本事,等后天鹿鸣宴时,一定要好好盘盘他的道!   就这样,喜报一个接一个的传过来,密度之高简直令人目不暇接。   第十名,王逢元!第三十六名,何良俊!第七十二名,吴承恩!   第八十一名,苏州府周道光!第九十一名,文征明!   第一百零三名,江宁县学周儒!第一百三十五名,江宁县学路伯镗!   坐在太白楼二楼的这些考生,几乎都中了。   除了有些无动于衷的文征明之外,众人齐齐弹冠相庆,喜不自胜的互相道贺。   其实就连文征明,也未必没有激动的意思,毕竟乡试算是人生最大执念,总算化解并放下了。   在这喜气洋洋的氛围里,大家突然觉察到,好像有一条漏网之鱼。   报信一直报到最后一名,也就是第一百三十五名了,仍然没有江宁县县学带头大哥高长江的名字。   “不!!!”高长江双手捂着头,不能置信的叫道。   如此低的录取率,考不中不算惨,但最惨的是,身边人都考中了,只有自己落榜!   而且这次是好友主考,千载难逢的机会,自己居然错失良机落榜了!   高长江发出了凄厉的叫声:“秦德威你是故意的!”   其余众人面面相觑,不好意思继续庆祝了,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啪!”王逢元忽然拍案而起,对高长江喝道:“亏得你还是秦板桥好友,出言怎能如此不逊!   你也知道,乡试毕竟是糊名誊录,看不到姓名的!再怎么运作,也是有一定几率错失贤才!   所以我认为,你这就是运气太差,恰好被漏掉了,要怪只能怪天意弄人!”   文征明站了起来,对高长江说:“老夫这不想中的,上榜了;你这想中的,却落了榜。确实也是天意弄人。”   然后文征明就要下楼梯,并往外走。   有人问道:“衡山先生要去哪里?”   文征明答道:“按老规矩,明天是拜座师的日子,但老夫不想去了!今天独自见见秦板桥。”   归有光也起身说:“我陪着老先生一起去。”   填榜并发榜后,考官们就转移到公馆去居住,而秦德威这个本地人则带着李小娘子回了家。   刚进家门,连衣服都没换,就听到禀报说文征明来了。   这让秦德威有点蛋疼,不知道礼节该如何安排。   不见也不好,如果今天不见,岂不就是逼迫文征明,明天与其他新科举人一起,来找自己拜座师吗?   想了又想,秦德威不用放弃座师体面,不必出迎了。   他只来到中院穿堂偏厅坐定,然后让人把文征明带过来。   于是秦德威就看到,跟着文征明进来的,还有另一位文士。   他便诧异的问:“衡山先生还带着人来?此又乃何人也?”   那人上前一步自我介绍说:“在下昆山归有光,见过老师!”   哟!秦德威也没料到,这一对大明科举界的卧龙凤雏,居然联袂来访。 第五百七十七章 功名十字路口   在秦德威这主考官的眼里,将文征明和归有光视为一对科举奇葩。   但其实这两人差着辈分,文征明的妻子与归有光的奶奶是姐妹。   文征明今天私下提前跑过来,秦德威可以理解。估计就是文征明不想参加明天的拜师之礼,今天提前打个招呼。   但让秦德威感到意外的是,归有光这个解元今天也过来了。   身为“座师”,秦德威也没什么顾忌,直接就问:“归震川又是所为何来?等不到明日吗?”   这句问话的真实意思就是:明天才是新科举人拜座师的日期,你归有光莫非跟文老头一样,嫌弃本座师年纪小,不想明天当众拜师?   论岁数,归有光比秦德威要年长十岁,但这师生纲常它不讲理啊。   所以归有光只能恭敬的解释说:“衡山先生年事已高,唯恐出了差错,所以我陪伴在衡山先生身边照看。   至于明日拜师之礼,再来一次就是,与今日陪伴衡山先生无关。”   原来如此,秦老师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瞬间就是春风化雨。   如果归有光这个解元,真敢说明天也不想参加拜师之礼,那以后就不仅仅是八次会试不中了,以后就没有以后了!   感受到莫名的压迫消失,归有光这才松了口气。秦老师果然如同传闻一样,虽然年轻但十分不好糊弄。   自己只是陪着文老先生过来提前拜访串门,就立即引起了秦老师的疑心。   难怪那王逢元只肯扶着文老先生去太白楼,却不肯跟着文老先生到秦府,只怕就是为了避免被秦学士所猜疑。   坐在旁边的文征明看得无语,这才几年功夫,那个有趣的小学生怎么就变得如此官僚了?   文征明正想吐槽几句,或者想个典故内涵秦德威。却又见秦老师抬了抬手,慈祥的对归有光招呼说:   “震川啊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泥虚礼。坐下,坐下说话!”   归有光这才落了座,但仍然坐在文征明下首。于是秦德威就隔着文征明,热忱的与归有光闲聊起来。   “震川啊听说你发妻已故?又听说你与发妻感情甚笃?”秦德威兴致勃勃的问道。   归有光:“……”   果然如同传闻一样,这秦老师脑回路特别异于常人,令人无法捉摸,难以招架。   所幸秦老师没有揪着这个问题不放,想到个正经话题,隔着文征明,又好奇的问道:   “听说震川你的散文随笔极其出色,遣词造句尤能打动人心?”   归有光也隔着文征明,很谦逊的答道:“老师谬赞了,学生我当不起这般褒美。”   文征明扭头看了看左手方向的秦德威,又扭头看了看右手方向的归有光,冷哼一声。   秦板桥你现在不但变得官僚了,还变得喜新厌旧、嫌老爱幼,见了新人,就不顾自己这个旧人了。   于是文老先生便开始很努力的参与谈话,主动对秦德威说:   “归震川的散文,确实是苏州府第一,绝对不亚于眼下同在江南的王慎中、唐顺之等人。你如果想欣赏,可让归震川给你写篇小传。”   秦德威:“……”   文征明你这个老东西坏得很!一不留神就被你内涵了!   作为穿越者当然知道,归有光一辈子最擅长写的人物题材是悼亡、墓志铭之类的!   谁想要这样的人物小作文!   于是秦德威打了个哈哈,摆出师长架子,对归有光大加勉励的说:   “不急,等震川他日京城大比,金榜题名再说!我有信心!”   归有光感受到了来自状元的激励和祝福,连连应声。   然后秦德威还是隔着文征明,继续对归有光说:“但是文学之道,大有用处,你切莫放下,千万要力求精进。”   归有光听到这句,很是意外。   因为一般科举前辈鼓励后进时,都说经义才是正道,诗词文学都是小技,秦老师却如此强调文学的重要。   秦德威诱惑性十足的暗示说:“当今天子喜好文学,你懂的。”   归有光瞬间激动得轻微发抖,听秦老师这意思,莫非是打算找个机会,向天子推荐自己的文章?   这,这,这,真是人生的指路明灯啊!   反正是闲聊,秦德威又举了个例子:“你们昆山的老前辈顾未斋公,就是以文学结主知,五年时间从礼部侍郎升到了内阁大学士!”   顾未斋公就是顾鼎臣,旁边文征明闻言略感疑惑,听说顾鼎臣靠的是青词啊……青词也踏马的能算文学?   秦德威看着精神奋发的归有光,笑而不语。   所谓青词到底是什么?本质上就是斋醮时的祷词,是凡人写给上天的请求。   什么样的青词是好青词?就是要真情实意、情真意切,这样才能达到感动上天的目的。   在这方面嘉靖皇帝是大行家,以后当了首辅的夏师傅,就是因为找的青词代笔太敷衍,行文感情不真挚,才被嘉靖皇帝所疏远。   但文辞感情真挚、打动人心,这不就是归有光公认的最强项吗?   所以秦德威判断,归有光在青词方面潜力巨大,非常有可能是写青词的好手。   这样的人才有多重要,只要懂嘉靖朝政治的,都不会不明白啊。   只是在原本历史时空,归有光科举太扑街,没机会接近嘉靖皇帝,所以也没有兑现过可能存在的青词天赋。   无论本时空历史轨迹如何,秦德威已经决定发掘一下这位特殊人才。   要是以后自己文治武功样样出色,只是因为青词不如人,就打不过严嵩,那就真搞笑了。   唯一让秦德威担心的,就是不知道大文学家能不能放下架子,捏着鼻子撰写上不了台面的青词。   猜到点内情的文征明愕然,他有预感,归有光可能会被秦德威带偏了,在另一条岔路狂奔……   文征明想了又想,对秦德威质疑道:“你这是来真的?老夫怎么觉得有点离谱?”   然后又对归有光说:“你先冷静冷静。”   秦德威朝向文征明,笑道:“说起来,在榜上看到衡山先生的名字时,真是令我不胜唏嘘啊。   不禁又想起当年,初见衡山先生时的场景,宛如历历在目。   我还记得,当时我年幼无知,还随口念了两句诗,打算赠送给衡山先生的……”   听到这里,文征明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那两句诗他到现在也忘不了!   鸳鸯戏水全无力,燕子衔泥不上梁!   无论哪个男人,也不愿意被赠送这样的诗词!他文征明只怕没几年寿命了,还想要身后名!   于是文征明怒道:“七年前,你秦德威拿这首诗威胁老夫;七年后,你还拿着这首诗威胁老夫!   但你说来说去,总是那两句,整首诗真的存在么?”   秦德威招呼仆役拿来纸笔,然后挥笔立就,又将诗稿递给文征明。   并提醒说:“这首赠诗,衡山先生你自己看看就好,若泄露出去让别人知道了,可就不怪我了!”   归有光十分好奇,探头过来也想看,但被文征明挡住了。   文征明背着归有光,迅速偷偷扫了几眼诗稿,只见得上面写道:   “六十作新郎,残花入洞房。聚犹秋燕子,健亦病鸳鸯。   戏水全无力,衔泥不上梁。空烦神女意,为雨傍高唐。”   雾草!诗霸之威风,恐怖如斯!文征明将诗稿折了起来,塞进了怀里。   然后他二话不说就向秦德威告辞,转身往外走。   归有光也赶紧告辞,跟着文征明出去了。   两人走到外面时,文征明对归有光叹道:“秦板桥可能会带着你,看到连我都没见过的风景,但福祸未知。”   就说了这么一句,文征明又沉默了,一路上只是若有所思。   回到寓所,归有光忍不住好奇的问:“衡山先生你在想什么?”   文征明不知为何,陷入了对过去的缅怀,仿佛自言自语道:   “当初我们吴中四士里,我文衡山还算是个淡泊的人,但唐六如、祝枝山不一样。   这两人其实极有功名进取之心,疏狂放纵的内里都是抑郁不得意的悲歌。   我莫名的就想着,如若秦板桥早生七八十年,能遇到年轻时的唐六如和祝枝山。   那么唐、祝两人的人生际遇,又会变成什么样?”   归有光不太懂,或许是还没到能懂的时候。当然,也可能因为蝴蝶效应,这辈子没有懂的机会了。   今天放榜日,榜上有名的狂欢,榜上无名的买醉,反正都是要喝酒的。   而到了第二天,就是新科举人拜座师的日子。   正常情况下,乡试座师都住在公馆里的,但秦德威这本地人就是个特例,他住在了家里。   幸亏这秦府是一年半前才建成的新府邸,占地面积不小,足够安排地方拜师了。   秦德威在正中穿堂设座,新举人们自愿组合,分着批次,一波波的上去拜见。   每人还都带着银钱绸缎之类的当礼物,秦德威今天起码能收个几百银子绸缎。   按照江湖规矩,今天行过礼后,秦德威和这科举人就是正式的座师和门生关系了。   在大明,座师和门生是很重要的政治关系,可以互相影响也可以互相成就。   老师更喜欢有前途的学生,学生也会期望老师发达。今科这些新人,对座师还是很满意的!   虽然秦老师年轻的很不可思议,但除了跪起来有点尬之外,就没毛病了!   如此年轻的座师,就能说明前途远大啊!   而且听小道消息,秦老师是天子宠臣,现在就有操纵朝廷事务的实力。   当门生的人,谁不想遇到一个有前途的老师?谁不想让自己抱上更粗的大腿?   但对秦德威而言,今天就是个很考验记忆力的时候。   毕竟今天来拜师的一百三十五人,不对,是一百三十四人里,大部分都是之前不认识的,以后也很难都记住。   秦老师见了几批陌生人后,终于看到邢一凤、王逢元、何良俊、吴承恩等这帮熟人,组成了一个批次进来了。   场面一度有点尴尬,从前的同辈,忽然之间就变成“直系长辈”了,今天还踏马的要跪拜!   这感觉就像是五百年后,对着一位昔日女同学叫妈妈!   堪称催人泪下的伦理惨剧,心理障碍不是一般的大。   而这几个人又没有文征明那么大的面子,今天没法不来,注定要直面秦德威。   还是来自松江府的何良俊首先打破了现场的沉默,也打破了心中桎梏。   他“噗通”的跪在秦德威面前,撑地叫道:“老师!我想做官!”   秦德威也很意外,说实话,本时空的这几个人里,他对何良俊了解最少。   只知道此人在历史上,是个混迹于江南的地方性小名士,也是一辈子没考中举人的那种。   而且历史上何良俊一生当中最出名的事迹,就是三十年后的“妓鞋行酒”事件。   这种听起来挺变态的破事,是晚明士风癫狂、怪诞到极点的标志性事件之一。   而且还是何良俊带着王世贞一块干的,没错,就是刚写过诗吹捧秦德威的那位神童小朋友王世贞。   王世贞学会后,又把这个段子写进了千古名著《金平莓》。   想想历史上老年何良俊的癫狂事迹,再看看眼前这位想做官的青年何良俊,秦老师不禁深感人性之复杂。   是不是大部分狂生的背后,其实都有一颗功名之心?   如果自己几十年科举不中,会不会变得比他们更癫狂?   无论如何,有了何良俊带头跪拜,就把气氛搞起来了,于是邢一凤、王逢元、吴承恩再也逃无可逃。   只能咬咬牙,狠狠心,闭闭眼,蹬蹬腿,生无可恋的行大礼。   等众人起身后,脸色都一般般,毫无师生相认的喜气。   秦老师指着何良俊,笑嘻嘻的说:“依我看来,若他年尔等步入官场,还是何元朗最有前途!你们另外三个,不给我扯后腿就不错了!”   吴承恩招呼着其他人说:“走了走了!”   邢一凤却又对秦德威作了个揖,开口道:“过了这几日,你去看看高长江吧!”   秦德威无奈的叹口气,在这大喜的日子里,什么叫遍插茱萸少一人?   任何事情都是有成功率的,高长江就是运气差、点儿背,试卷就是被漏掉了,还能怎么办? 第五百七十八章 浮生半日闲   秦德威知道,今年全国这波乡试,最大的鱼并不在南直隶,而是在湖广。   有个叫张居正的少年因为太年轻,在湖广乡试中被落榜了。   知道归知道,但湖广乡试与秦德威没有关系,他的任务是做好南直隶乡试阅卷工作。   南京城两县总共被录取了九个人,是上次的三倍,主考官秦德威没有辜负全城乡亲父老的期望。   等拜师之后,就是官方庆典鹿鸣宴,再等鹿鸣宴结束,秦德威这主考就没什么工作事务了。   后期编纂《乡试录》这样的杂事,也不用秦德威去办理。   在鹿鸣宴上,主考官秦学士是喝酒最多的人,即便每人一小口,最后还是喝大了。   应酬完毕后的秦学士虽然头脑醉醺醺的,但浑身轻松,终于可以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乡试第二名邢一凤追着秦德威,有点着急的说:“听说高长江这两日抑郁成病,秦板桥你去开导开导他。”   醉眼朦胧秦德威瞥了瞥邢一凤:“我到底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声老师!”   邢一凤无语,只好又作个揖:“烦请老师拨冗去看看高长江!听说高长江这几日不吃不喝,浑浑噩噩,状况堪忧!”   秦德威扶着马车,揉了揉额头,让自己尽可能清醒点。“你也知道的,我只擅长让人抑郁,不太擅长开导啊。”   邢一凤请求说:“无论如何,老师你试试看,解开心结只能靠你了。”   秦德威长叹一声,不是每个人都像自己这样具备强大心理素质。   罢罢罢,先不回家了,去探视一下陷入人生低谷的高朋友。   于是秦德威就和邢一凤来到高长江家里,地点就在状元楼(原武定桥太白楼)附近。   高长江父亲亲自迎接,将秦德威和邢一凤带到了内院。   没有彻底醒酒的秦德威踉踉跄跄的进屋,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有两个高家仆役赶紧扶住了秦德威,并且一直扶到高长江床边。   秦德威对着高长江的耳朵叫道:“恭喜高兄!”   本来高长江陷入了自闭,躺在床上根本不想理人的。   但听到秦德威这句,他气得眼皮子睁开了,有气无力的说:“你这是人话吗?”   秦德威指着邢一凤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你看看这是谁!”   高长江真没多少力气,费劲的说:“一凤老弟。”   秦德威拍着床板说:“你再想想,邢一凤现在变成我的门生,而你还是我的平辈至交好友,那么邢一凤应该怎么称呼你?”   嗯?高长江扭头看向邢一凤,陷入了深思。   秦德威又接着说:“不知邢一凤,还有王逢元啊,周儒啊,路伯镗啊,现在全都是你晚辈了!   所以我说,你增加了这么多晚辈,难道不值得恭喜吗?”   随即秦德威对邢一凤招了招手:“你过来,见过你高世伯!”   卧槽!邢一凤脸色又黑了,秦板桥你这伦理梗没完了吗!果然是更擅长让别人抑郁吗!   秦德威催促道:“高兄到底有什么不对,你甚至不愿意叫他一声世伯?”   邢一凤差点吐血,真踏马的自作孽!当年考秀才时,自己为何那么贱指点旁边的秦德威答题。   但念及高长江病情,邢一凤只好上前一步,对高长江行个礼称呼道:“高世伯。”   高长江忍不住笑出声来,笑了几下又笑不动了,只能身子一抖一抖的。   秦德威很满意,开导高长江的任务搞定!   从离京开始,一连辛苦了两个月,此时终于可以回归家庭了!   久别胜新婚,顾娘子越发的有轻熟风情了,嘿嘿嘿嘿。   回到秦府,秦德威刚进大门,就有门子禀报说:“徐家三爷来了!”   秦德威酒劲上头,只想回屋去滚床单,但奶兄弟来了又不能不接待。   徐世安正坐在穿堂偏厅,很不见外的调戏着秦府小婢女。   秦德威纳闷的问道:“不是说好过了这两日再聚么?为何如此着急?”   “有正事!”徐老三认真的说:“我是代表国公爷来的!”   徐世安口中的国公爷,当然是魏国公徐鹏举了。   秦德威歪在椅子上,“徐魏公竟然找你传话,也太没谱了。”   徐老三忽略了醉酒之人的毒舌,低声说:“国公爷闲极无聊,想复任南京守备大臣,问问你看法。”   秦德威装糊涂说:“那就上奏,或者找别人上奏,我能有什么看法?”   徐世安有点急了:“明人不说暗话!你跟我装什么!当初国公爷丢了守备大臣,是被王廷相弹劾掉的。   如今王廷相还在京中当权,国公爷想复任,就要先过王廷相这关!   你与王廷相的关系世人皆知,所以国公爷就是托我问你,能不能帮忙向王廷相说情?”   秦德威答道:“我不想把所有事情都用人情来衡量,我就问你,徐魏公当过十多年守备大臣,当得怎么样?”   徐世安想了想答道:“挺正常的,总体无功无过吧,也很难得了。”   秦德威嗤笑道:“正常?无功无过?我看如今这南京城武备,都是老爷兵少爷兵!”   徐老三解释说:“南京承平日久,又在东南腹地,没什么大敌外患,所以这也够用了。”   秦德威拍案道:“世人无知者甚众!你去对徐魏公说,若能在南大营北大营神机营之外成立新营,我就帮他复任!”   徐世安听到这个条件,不是很理解。   秦德威又补充了一句:“就说是我说的,十年之后,或许有用!   还有,新营不要用京卫这些老爷少爷,去江北招募流民,或者去海边盐场招募灶户!”   秦德威暗叹,十年之后,初期倭寇差不多就出现了,先提前做点布置,希望能用得上。   徐世安负责传话沟通的,得了秦德威的回话,就又匆匆忙忙离去了。   秦德威送走奶兄弟,继续往内院走,一会儿抱着顾娘子补觉美滋滋。   却有仆役在后面追着叫道:“老爷留步!南都大司马派人过来拜访老爷!似乎要讨教事情!”   秦德威十分无奈,刚转过身来,又看到个仆役疾步走过来,禀报道:“京兆尹遣了幕席韩先生,前来拜见老爷,说是有事相商!”   秦德威痛苦的抱着头蹲下,人生还能不能有清闲了! 第五百七十九章 家事国事   整个九月份,秦德威一直深居简出,过着含饴弄子的居家生活。   对于秦德威这样的人来说,只怕以后宁静度日的时光会越来越少。   长子秦国祚,现如今两周岁半,正处在一个最可爱的年纪。   次子才几个月,本来叔父秦祥起了个名字叫秦国忠,秦德威总觉得十分别扭,改成了秦国泰。   进入十月初时,秦德威就必须离开南京了。   这么多年都有经验了,若想在北方运河封冻之前赶回京师,出发时间就不能更晚了。   然后老生常谈的问题又来了,顾娘子和两个儿子怎么办?   照秦德威的想法,当然是都带走,一家人齐齐整整的都去京师。   但长子秦国祚是叔父秦祥的心头肉,拼着老命也不想让秦国祚被带走,秦德威百般技巧说服不了叔父。   而次子秦国泰出生几个月都不到,大冷天的长时间奔波于江湖,风险实在太大,又不敢冒险让他出门了。   至于顾琼枝更是两头为难,一头放不下两个儿子,另一头又舍不得夫君,完全没有主意。   秦德威也体验到了什么叫“人有悲欢离合”了,以当今的交通条件,纵然作为穿越者也无能为力。   最后只能咬咬牙,对顾氏说:“不然就再等一年,我明年再来接你!”   顾娘子也对官场的事情略有所知了,迟疑着说:“夫君总是返乡,只怕要有非议。”   别人在京师做官的,动辄几十年不回老家,秦德威却每年回一次,区别太明显了。   秦德威叹道:“明年的事情谁也说不好,也许我就罢官回乡了呢!”   明年也就是嘉靖十七年,与总体平平淡淡今年可不一样,是一个很特殊的分水岭年份。   一句话概括,明年就是严嵩开始摆脱夏言的独立崛起之年,同时严嵩给嘉靖朝大礼议画上了最终句号。   就连向来自信的秦德威,对于明年也没有把握。   因为严嵩的崛起,秦德威根本阻止不了。这不是逆向金手指,而是有其深刻的历史必然性。   除非秦德威也学严嵩拉低下限,不要名声,取代严嵩成为众人眼中的佞幸奸臣,以后一直被舆论嘲讽集火。   但秦德威真做不到那样啊。   在深秋里,秦德威又一次出龙江关,上船离开了南京。   与他一起出发的,还有邢一凤、王逢元、何良俊等人,这些人都要去京师,参加明年的大比。   到时候,不定又是几家欢乐几家愁了。   一路无甚可说,沿途吃吃喝喝,十月底时抵达京师。   打发了邢一凤等人去会馆住,秦德威自行回家。   才进了家门,就有仆役跪地报喜说:“生了生了!王姨娘刚才生了!是个大姐儿!”   这可是巧了,秦德威“哈哈”一笑,没先回正房,转身就去了王怜卿院里。   此时正热闹非凡,母亲周氏、妻子徐妙璇都在这里,院里院外充斥着喜气洋洋的气氛。   毕竟家中添丁进口乃是大事,更何况还是京师秦宅第一个新生儿,象征意义非凡。   秦德威对母亲行过礼,又受了别人的礼。然后徐妙璇亲自将小千金抱着给秦德威看,眼馋的心思简直溢于言表。   秦德威颇为喜爱的逗了几下女儿,又想迈步进里屋,去看望王怜卿。   但有个婢女站在屋门口,对秦德威道:“王姨娘发话说,此时憔悴丑陋,不堪入郎君之目,故而还是不见了。”   秦德威哑然失笑,不愧是王怜卿,还是这么爱美和在意形象。   要是真转身就走,那也太钢铁了,他便对着屋里叫道:“隔着屏风说说话总行了吧!”   于是婢女们搬来屏风,挡在了王怜卿床前。四个月没见的两人,就隔着屏风说着体己话。   秦德威正说得开心时,忽然听到屏风另一边王美人叹了口气,幽幽的说:   “妾身刚才就想着,把女儿送到夫人房中抚养,郎君你看如何?”   秦德威愣了愣,问道:“这真是你的想法?”   很多大户人家里是有这种习俗,把所有儿女都放在大房里养着。   但秦德威心里还是有点平等观念的,内心深处并不很讲究嫡庶,也没有那种强迫庶子庶女都送到大房的心思。   又听到屏风另一边很冷静的说:“妾身知道郎君你不在意世俗的区分。   但女儿若养在大房,其实对她更好,毕竟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这个意思有多重含义,毕竟王怜卿出身在那里摆着。   秦德威稍稍沉默了一下,笑道:“大喜的日子,说的跟离别似的!   还不是都在一个府里,又不是日常看不到。放在大房,让我这个当爹的亲自抚养也行!”   只听到屏风另一边哽咽着说:“妾身没有托付错人……”   老夫老妻的居然还煽起情来了,秦德威很不能适应,就起身说:“你先休息!等我明日再来看你!”   等回到主房,秦德威还没来得及与徐妙璇亲热几下,顺便讨论一下《皇明宝训》。   忽然婢女进来禀报说:“门子那边传话,有好几个人来请老爷!”   秦德威莫名其妙的,这帮人懂不懂规矩,至于这样吗?自己今天刚回京师,哪有这样让人回家不得安生的!   徐妙璇很聪明的猜测说:“必定朝中发生了事情,所以别人才会迫不及待的找你。”   秦德威让人把帖子都拿来,翻了几下,看到张潮张老师的,就决定先去张老师那里探风。   等天色黑了后,秦德威就悄悄的来到张老师家里。   不等秦德威发问,张学士主动说:“陛下下旨,让内阁及翰林院给兴献帝重拟谥号!你怎么看?”   这件事本身不复杂,但复杂的是,嘉靖皇帝的心思到底是什么。   张学士说完后,观察秦德威的表情,发现这学生居然毫无波动。   “你不感到吃惊?”张学士紧接着问道。   秦德威老神在在的说:“几年前就能预料到了,有什么可吃惊的?”   张老师便感到,这句话风格就很秦德威了。特点就是听起来像是吹牛,实际上很可能就是真的。   “你到底是怎么看的?”张学士再次发问。   他已经认命了,与其自己判断,还不如听不肖弟子的判断。   秦德威有点大逆不道的说:“我看这件事,就像是萁子看纣王用象牙筷。”   张学士大吃一惊,倒不是对秦德威的“大不敬”口气吃惊,主要是吃惊秦德威所表达出的意思。   秦德威这意思就是,这事没完,重拟谥号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始,后面还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何至于此啊。”张学士忍不住叹道。   秦德威对张老师反问:“怎么不至于此?”   这嘉靖皇帝为他爹的事情,都折腾了十几年了。   如今大臣都以为会消停了,大家已经默认嘉靖皇帝认回亲爹,把孝宗当伯父看了,怎么皇帝还要继续折腾?   只能说,嘉靖皇帝的偏执,超出了大臣的想象,大礼议仍然没有结束。   嘉靖皇帝父亲的谥号只是兴献帝,而正常皇帝的谥号是什么样的?   比如武宗正德皇帝,谥号是“承天达道英肃睿哲昭德显功弘文思孝毅皇帝”。   嘉靖皇帝要求给父亲重拟谥号,很明显是想让父亲谥号向正常皇帝模板靠拢。   秦德威继续莫得感情的分析说:“既然都重拟了那样一个谥号,那要不要像列祖列宗一样,加庙号称宗?   如果兴献帝真的称宗后,神主要不要入太庙?   又如果兴献帝神主入了太庙后,要不要再来个万世不祧?”   卧槽!太庙!张学士震惊的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说:   “兴献帝生前并非皇帝,只是一个追封的虚号而已,怎么能入太庙?”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实在太离谱了,一个没当过皇帝的人入太庙,简直颠覆张老师的三观。   张学士对礼法还是很有研究的,又从礼法上辩驳说:“况且生前时,武宗皇帝是君,兴献王为臣!   若兴献帝神主入太庙,那与武宗皇帝之间,位次如何排定?   如果兴献帝在上,那武宗皇帝这个君怎么可以位在臣之下?   可又如果武宗皇帝在上,那兴献帝作为皇叔,位居武宗之下也不合理!”   秦德威翻着白眼吐槽说:“老师你跟我讲这些道理有什么用?有胆量以后你对陛下讲去。”   张学士又说:“若陛下真有这个心思,那满朝大臣没人敢附和啊!谁敢附和逢迎?”   秦德威只能答道:“莫须有!”   这不就有个叫严嵩的无底线奸臣吗?还是个专业对口的礼部尚书。   嘉靖皇帝需要严嵩,只有严嵩肯为了皇帝背负骂名;而严嵩也需要嘉靖皇帝,只有嘉靖皇帝才会理解他的苦心。   张老师深深的叹口气,今年都已经到年底了,估计不会有大动静了。但到了明年,肯定又是个多事之秋啊。   朝廷才安定了一年半,怎么又要纷乱起来?   然后张老师充满希冀的问:“你既然预料到,可有什么办法?”   秦德威无奈的摇了摇头,“人力有时穷,如果陛下执拗于此,我能有什么办法?反正老师你沉默自保就行了,别多嘴。”   这是真心话,秦德威也不是万能的。在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底线上,秦德威也施展不了花样。 第五百八十章 年底那些事   嘉靖十六年就剩最后两个月了,给兴献帝追谥的诏旨让朝堂蒙上了一层阴霾。   秦德威不想出风头,所以又进入了混日子状态,唯一的工作就是督促《皇明宝训》修订编纂。   但是,像秦德威这样的名人,总是会有风头找过来。   这日秦学士到翰林院打过卡,鞭策了一番许谷、赵贞吉两个苦力,然后拿着新出的底稿准备回家“审阅抄录”。   忽然掌院的温学士打发了杂役,请秦学士过去说话。   温学士不知是个什么心情,语气很复杂的对秦德威说:“你又摊上事了!”   秦德威迷惑不解,自己从南京回来后,每天两点一线,认认真真打卡,老老实实摸鱼,淡泊名利与世无争,还能摊上事情?   又听温学士继续说:“有人上疏,弹劾你学术迂邪!”   秦德威先是愣了愣,随即有点小兴奋的搓着手说:“哎呀,竟然有人觉得我有学术?”   这时代学术两个字可不是乱用的,一般读书人最多叫有学问,敢说学术的那都是经义大家。   温学士无语,你秦德威这“很光荣”的反应是什么鬼?   秦德威催着问:“温前辈速速说来听听,到底是怎么弹劾的?”   温学士便答道:“主要是因为,你这次主考南直隶乡试,诸生答策多有气学之义理,就有人弹劾你了。”   虽然出了这档子事情,但秦德威也没觉得有多大,主要是这弹劾伤不到他根本要害。   所以秦学士只是上疏自辩了几句,也就放下不管了。再说关于儒家学术方面的吵架,并不是他的长处和强项。   而且在这种皇帝想搞事的时候,在意识形态问题上纠缠太多,会导致引火烧身。   但不知为何,阳明心学的拥趸跳了出来,与弹劾秦德威的“理学原教旨主义者”吵了起来。   秦德威这个当事人反而置身事外,目瞪口呆的看着心学和理学又激战了一个月。   双方从秦德威中状元时就在吵,这都快三年了还在吵。   一直到年底前嘉靖皇帝突然下旨,宣布心学为伪学,近年来转向心学的学术大师、礼部侍郎湛若水被调往南京。   秦德威对学术思想史不太了解,不明白嘉靖皇帝这会儿禁了心学,但若干年后,大学士徐阶又能在京师公然聚众讲心学是怎么回事。   年底前另外一件大事,就是嘉靖皇帝他爹的新谥号拟定了,从“兴献帝”追谥为“知天守道洪德渊仁宽穆纯圣恭俭敬文献皇帝”。   如同秦德威所预料的那样,就是按着列祖列宗正常皇帝的谥号模板来的。   很多大臣希望嘉靖皇帝能到此为止,别再折腾他爹了。   其实现在嘉靖皇帝确实暂停了,一是因为下面几个月是春节和科举时间,时机不对;二是因为他亲妈蒋太后的喜事来了,先顾着这边。   经过数年的修建,彰显皇帝大孝心的太后新寝宫终于建成了!   东边是伯母张太后的慈庆宫,西边是亲妈蒋太后的慈宁宫。   作为大孝子,这日嘉靖皇帝亲自奉蒋太后巡视新宫,主持工程的太监高忠作陪。   一行人先去了未来属于张太后的慈庆宫,看完之后未作评价。   然后又去了慈宁宫,对比之下,蒋太后眉开眼笑,对嘉靖皇帝道:“高忠差事办得好!”   那边慈庆宫殿宇森严,死板僵化,看着很高大上,规格不低,其实就是按照模板套路修的,很不宜居。   而慈宁宫这边舒适精致,不失华丽,还配建了小花园,极其适合老人安养,一看就是非常用了心的。   嘉靖皇帝也非常满意,赞道:“高忠甚好!”   高忠连忙跪地谢恩。   嘉靖皇帝很大方的发下赏赐,对左右随侍太监吩咐道:“赏高忠银五十两,彩缎四表里,荫一子锦衣卫百户!”   高忠又叩首道:“臣不敢领赏,唯有一件事情请皇爷做主!”   嘉靖皇帝皱了皱眉头,耐住性子问道:“又有何事?”   高忠奏道:“这两年为修建两宫,从御马监挪支了十万两银子。   如今被御马监的秦福连番追讨,臣不胜其烦无计可施,也没有银子还给御马监,已经走头无路了!”   嘉靖皇帝闻言就对左右喝道:“把秦福叫来!”   这秦福简直不知所谓,越活越回去了!银子已经给皇太后修宫殿了,居然还想往回要!   然后嘉靖皇帝陪着蒋太后继续看慈宁宫,又看完出去,在隆宗门外休息时,便见御马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秦福匆匆忙忙的小跑过来。   嘉靖皇帝当头质问道:“你说!你为何找高忠要银子?”   秦太监奏答道:“当初高忠主持修建,御马监前后借了十万两给高忠,算是高忠欠的……”   嘉靖皇帝粗暴的打断了秦太监,直接裁断说:“那高忠不用还了!”   秦太监连连叩首道:“臣本意也是如此,没想着让高忠再还回来!   怎奈司礼监屡屡找御马监索要银两,臣手里没银子,无计可施之下,只能再找高忠索要欠银了!”   嘉靖皇帝:“……”   这踏马的,高忠扯出了秦福,秦福又扯出了司礼监,肯定又是勾心斗角的破事!   御马监有管理皇庄的职责,目前每年进项六万两银子左右,是皇宫的财政收入来源之一。   按规矩,这六万两都是要上缴给宫里的,这也是为什么司礼监找御马监索要银两的缘故。   那么御马监把银子给了高忠,当然就没钱给司礼监了。   不多时,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也急急忙忙的过来了。   并奏对道:“论理御马监该将银子交由内库,高忠若缺银两,可由司礼监开销,从内库支取。   但御马监与高忠私相授受,极不妥当,所以才要正本清源,树立规矩。”   秦福连忙奏道:“司礼监总领内廷事务,开支浩繁,若这十万两给了司礼监,不知能有几分留给圣母修宫殿!   臣当时就想着,银子直接借给高忠最好,只要司礼监那边体谅一二,账目互相抵消就行了。   谁知道司礼监不依不饶,还要找御马监索要银两。”   司礼监掌印张佐驳道:“不合规矩就是不合规矩,焉能纵容!”   张佐是嘉靖皇帝的藩邸旧人,资格在这里摆着,有说话不客气的资格。   秦太监没理睬张佐,却又对嘉靖皇帝说:“陛下明鉴!正因为御马监给高忠快速通融银两,慈宁宫才能比预期提早半年完工,让圣母在新宫庆新春!”   嘉靖皇帝隐隐有些头疼,这踏马的就不是银两问题,这是一个斗气的问题!   司礼监憋着气逼着御马监要银子,御马监又憋着气逼高忠要银子。   这时候,与嘉靖皇帝最亲近的太监、大伴黄锦对嘉靖皇帝低声说了几句。   嘉靖皇帝听了后啼笑皆非,但又觉得甚有道理。便又开了金口道:“高忠修建有功,升为御马监掌印!”   周围其他人吃了一惊,高忠当御马监掌印,那秦福呢?说免就免了?   秦太监闻言脸色大变,连连叩首,凄惨的叫道:“陛下恕罪!”   嘉靖皇帝盯着秦太监看了几眼,然后才再次发话:“秦福任司礼监秉笔太监,依旧提督东厂!”   秦太监脸色再变,还是在叩首:“谢陛下天恩!”   司礼监在内廷地位相当于朝廷里的内阁,司礼监秉笔太监就当于文官里的大学士,那肯定就是升了。   而且按照默认行业惯例,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这个角色,就是整个太监体系的二号人物,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   周围众人虽然面无表情,但心情却剧烈震荡了几下,这可真是君恩莫测啊。   只有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一脸懵逼,这个任命简直见了鬼!   随即他反应过来了,肯定踏马的被秦福阴了!这是卑鄙无耻的突然袭击!   嘉靖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高忠欠了御马监银子,那去御马监,秦福欠了司礼监银子,那就去司礼监。   只要动用一点帝王权术,就能完美解决问题!   然后嘉靖皇帝又补充了一句:“快过年了,都安分些!”   宫里准备过年,宫外也一样。此时各大衙门都已经按老惯例封了印,开始年终公宴的吃吃喝喝了。   翰林院也不例外,秦德威去参加公宴时,身边却多了一个小书童。   家学渊源的王忬送了一副名画,拜托秦德威带着儿子王世贞,去翰林院见见世面,接受一下最高档次的文化熏陶。   其实秦德威更想要王忬家里另一幅画,也不是什么名画,就是《清明上河图》。但估计王忬肯定不给,秦德威就不开口了。   又想起曾经答应过,给王世贞找个翰林老师授业,秦德威今天带上王世贞也有这个目的,看看谁比较眼缘。   本来秦德威还提出过,干脆让王世贞拜自己当老师算了,但被王忬很坚决的婉拒了。   在赴宴路上,秦德威的心情平平静静古井无波。   作为一个逐渐有了年资的老翰林官,例行公事的参加本单位联欢会,有什么可兴奋的?   但王世贞小朋友却十分雀跃,也可以理解。任何一个读书人,甭管年纪大小,若能去翰林院参加聚会,谁不激动?   “今日都会见到谁?”王小朋友在路上问道。   秦德威想了想,答道:“阁老也许会来,算是最大的名人了。”   王世贞又问:“除了阁老呢?”   秦德威很自豪的说:“除了阁老就是我了!别人名气远不如我!”   王世贞略微羞涩的说:“其实我想问的是,今日宴席有没有大姐姐啊?”   秦德威:“……”   这死孩子,也太早熟了,过年才十二岁就天天惦记大姐姐。   别人张居正十二岁都开始参加乡试了!   到了翰林院,宴席场面还是那么局促。说实话,翰林院衙署就不是适合办宴会的地方!   首辅李时、夏言、顾鼎臣三位内阁大学士也都到了,这与前些年又有些不同。   在张孚敬时代,内阁与翰林院关系很僵,内阁大学士不参加翰林院的年终公宴,免得彼此尴尬。   但自从张孚敬致仕后,特别是忠厚老好人李时当了首辅后,内阁与翰林院关系恢复了正常化,老传统就接续上了。   内阁与翰林本出同源,在今天这种场合,只以词林前后辈论交,没有尊卑上下。   秦德威百无聊赖地坐在角落,百无聊赖的应酬着。别人都开始唱酬,秦德威也没什么兴趣参与。   来长见识的王小朋友十分疑惑不解,问道:“在江南时,我听说过许多秦学士的事迹。   每当宴集之时,学士你往往名作佳篇倍出,震惊世人,闻者无不投地膜拜。为何今日所见,完全不同于传闻?”   秦德威便对后生晚辈谆谆教导说:“王小友你记住,诗词只是小道,皆浮名而已,万万不可过度沉迷,因小失大啊。”   此时有个太监黄锦来到翰林院,倒也在众人预料之中。   这是老传统了,也是翰林院的特权,在翰林年终公宴时,天子经常与翰林院互动一下,以示翰林亲贵。   只有王世贞不明所以,他正想问秦德威,这是什么情况时,却见秦德威甩下自己,嗖的窜了出去。   黄锦对众词臣宣布了今年的互动内容:“圣母所居慈宁宫落成,诏尔等进诗为贺!”   众人一边看着秦德威,一边紧急的思考起来。   只过了一小会儿,果然听到秦德威说:“笔墨来!”   王世贞作为小书童,挤到书案边上,帮着秦德威研墨。   秦德威提笔就写:“懿德超前古,纯禧裕后昆。圣皇天下养,尧母域中尊。   雍肃千秋范,涵濡两代恩。春来翔凤阙,瑞绕濯龙门……”   王世贞看着看着,三观就渐渐碎了。   江南第一风流才子怎得就是这个样子?写的都是什么玩意?   偶像塌房了……   秦学士完整全诗足足写了一大篇,十分量大管饱。   黄太监收了诗,见别人还在构思,便让一个小太监先拿了秦德威的诗词送到宫里去。   反正篇幅大,能让陛下欣赏一会儿了。   众人暗叹口气,又是秦德威先拔了头筹。虽然不知质量如何,但就这又快又多的样子,别人终究比不过啊。   王世贞忍不住问道:“秦学士你不是说诗词小道,不可过度沉迷吗?”   秦德威淡淡的答道:“我并没有过度沉迷诗词啊,都是随手为之,跟你们这些写诗还要苦思推敲的人不一样。”   王世贞诚恳的说:“难怪我爹教导我,若想长命百岁,千万不要学秦学士说话。”   秦德威摸了摸王小朋友的头,慈祥的说:“你最好还是学一点,免得吵不过别人,毕竟以后风气越来越浮躁。” 第五百八十一章 一代新人换旧人   嘉靖十七年正月,嘉靖皇帝又又又习惯性的病了。   秦德威老了一岁,如今已经是二十岁高龄,又有了三个娃,岁月逐渐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沧桑。   二十岁就是礼仪里的加冠之年,这是个很有象征意义的分水岭年纪,以后秦德威与少年两字无缘了,世间再无小学生!   等正月过完,到了二月早春时候,戊戌科会试举行。   秦学士很低调,没有再掺乎这届科举的事情。而且《皇明宝训》重修工作到了收尾阶段,秦学士精力都放在督工上了。   在会试第三场结束的时候,秦德威将新版《皇明宝训》的最终完成稿呈进宫中。   这次修订工作总共历时将近两年,因为秦学士督导有力,比规定期限提前完成。   新版《皇明宝训》全篇共计五十余万字,最大变动就是新增了一卷《献皇帝宝训》。   这项工作耗费了秦学士大量心血和很多精力,为此他曾经作诗一首纪念:   “水晶帘卷雪漫漫,坐拥图书向晚看。新露研红还校阅,亲拈玉管不知寒。”   这首展示翰苑风流和自豪的绝句,在翰林院内部小范围引发了一些共鸣。   只有许谷、赵贞吉两个底层苦力敢怒不敢言,但为了个人前途,也只能忍气吞声。   又到二月底,嘉靖皇帝下旨,秦德威因修《皇明宝训》有功,加正五品右庶子。   这让大臣们不得不感慨,秦德威真踏马的不愧是“嘉靖男儿”。   按道理说,翰苑词臣修一次书只能升一次官。   而在前年的年底时,秦德威单独献上《献皇帝宝训》,使得嘉靖皇帝龙颜大悦,提前把秦德威升过了。   现在修完后,提前预支过升官待遇的秦德威可以不用再升,但皇帝又让他升了一次。   等于是修一次书升了两次官,二十岁的正五品词臣,这待遇也是没谁了。   堪比秦德威待遇的,只有入仕六七年就入阁的前首辅张孚敬(璁),以及一年半升到礼部尚书的夏言。   另外许谷和赵贞吉两人鸡犬升天,跟着秦德威一起多蹭了次升迁,双双再次升为从六品修撰。   加了右庶子后,秦德威的官衔全称字数越变越多,绝对称得上长大有力。   若是写奏疏的话,他就该自称“奉议大夫、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翰林院侍读学士、鸿胪寺少卿兼提督四夷馆、臣秦德威”。   官衔字数确实很多,写起来很累,但是按照奏疏格式要求,官衔真不能省。   不然就是不敬,挑理的嘉靖皇帝会生气。有倒霉蛋就因为偷懒没写官衔被严厉苛刻的嘉靖皇帝罢官,教训不可谓不深刻。   在秦德威升官时,会试榜也出来了。秦德威看了看榜单,会试第一名是个名人,来自浙江的袁炜。   原本历史时空里,此人乃是嘉靖朝四大中生代“青词宰相”之一。   再往下看,秦德威很失望,自己那帮子亲近的门生里,居然只有邢一凤被录取了。   跟这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共同进步呢?   虽然说会试录取率差不多只有十分之一,但扑街这么多还是让秦老师有点不爽。   这也说明,只有邢一凤手底下文章有真功夫。   其他那些人,除了归有光,包括吴承恩在内原本历史上连举人都考不中!   另外秦德威还在榜单上看到了夏大学士女婿吴舂的大名,对此只能“啧啧”了。   熟人门生里面,无论中式的还是落第的,不约而同的聚集到秦府拜见。   毕竟秦老师有高升之喜,作为门生故旧祝贺一下也是应该。   秦德威懒得搭理别人,只好言好语的安抚归有光,并很关心的问道:“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归有光老老实实的答道:“有负老师期望,无颜再留京师,准备返乡了。”   秦老师立刻挽留道:“别急着走,多留一两个月,我要指导一下你的文章。”   一股柠檬酸的味道在吴承恩、王逢元、何良俊等人之间弥漫,他们并不稀罕秦老师的指导,但他们在意秦老师的态度啊!   归有光一脸懵逼,现在都考完并落榜了,还指导文章有何意义?   若说下次考试,那都是三年以后的事情了,现在指导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秦老师挥挥手,让其他扑街仔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并给了他们西院胡同相熟老鸨的地址。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自行去疗伤吧!   报秦德威名字,打八折;报冯恩名字,打七折;报徐妙璟名字,打骨折。   早春还有点峭寒,秦德威啪得关上了书房的门,转过身来,对着归有光邪魅一笑。   归有光有点畏惧的后退了几步,总感觉像是被猎人盯上了。   秦德威十分和蔼的问道:“震川啊,你听说过青词吗?”   归有光:“……”   秦德威又轻声试探着问:“你想不想写青词?”   归有光下意识的答道:“我不想!”   青词那都是什么玩意,三教九流才去写的,他一个文学家写青词不是自降逼格吗?   秦德威不容反对的说:“不,你想!”   归有光竭力维持一位文学家最后的尊严:“老师,我……”   秦德威咄咄逼人的反问道:“你以后还想叫我老师吗?”   “老师,我写不好!”归有光挣扎着说。   秦老师充耳不闻,自顾自的安排说:“这段时间,你就住在我家里吧,写够令我满意的一百篇青词才能走。   各种题材都要写一些,祷雨的,祷雪的,祷晴的,祈福的,求子的,禳灾的,求丰收的等等类别。”   归有光又苦苦哀求道:“老师!我没写过青词,我真不会写!”   秦德威胸有成竹的说:“没关系,你先练笔写着。等我得了空,请显灵宫的陶道长指导你,那可是皇上钦封的高士。   你要相信自己的潜力,以及老师我的看人眼光。努力!我看好你!”   归有光三十岁的大男人,差点就哭出来。   当初秦老师暗示,会把自己写的东西给皇上看,可恨自己无知无畏,没有参透其中黑暗的内幕。   目送被仆役扶着离去的归有光,秦德威心里美滋滋,封建社会的伦理纲常也是有好处的啊。   有势力的座师发了话,一般情况下,门生不敢不从。   会试完了,马上就是决定最终名次的殿试。   以秦德威的资历,也没法去混个读卷官,只是在金殿传胪大典上充当一个莫得感情的背景板。   站在奉天殿里,秦德威别有一番唏嘘感慨。三年前,自己是绝对的主角,而今天主角就换成别人了。   之前三年,大家说起状元和文魁,一般都默认是他秦德威。   而今天则会有新人出现,成为默认的状元和文魁了,正所谓一代新人换旧人。   以后的翰林院状元厅,再也不是他秦德威所独占了!   在秦德威的胡思乱想中,唱名仪式就开始了。   第一名状元,茅瓒!   这也是个文学家,秦德威不得不承认,虽然嘉靖皇帝有很多毛病,但文学审美能力真不错,选拔的人文学功底都很强。   至于原本历史上归有光的遭遇,那真不怪嘉靖皇帝,归有光总是考不中,文章根本送不到皇帝面前啊!   第二名榜眼,邢一凤!   听到这个,秦德威很欣慰,不禁露出了慈祥的微笑,这足以证明自己慧眼识珠!   就是邢同学简直与“二”字结缘了,在县学月考万年老二,乡试是第二,进士还是第二!   第三名探花,袁炜!   这个就不必多说了,也是号称才思敏捷、文章出众的,被嘉靖皇帝看中也不奇怪。   后面没多少值得秦德威关注的了,夏大学士那个女婿中了二甲第十名,很微妙的名次,啧啧。   本届科举结束后,翰林院也迎来了一批新人,秦学士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前辈了。   这日秦学士来到状元厅,却见有个人早到了,略显拘谨的兜着圈子,不是新科状元茅瓒又是谁?   秦德威主动寒暄说:“这里向来是我一人独用,今日终于等来与人共享了,也不知能不能适应。”   茅瓒老实巴交的答话说:“若秦前辈怕被打搅,那我去编修厅挤一挤好了。”   秦德威连忙劝阻:“别啊!你若去了编修厅,那在别人看来,岂不成了我欺凌你了?”   作为菜鸟新人,茅瓒恭敬的请教说:“听说新人入翰林院,要先学习文史。到底应该如何学起,还望秦前辈指教。”   秦德威略感迷茫,新翰林要怎么学习来着?他当初也没学习什么文史啊。   茅瓒再次请教说:“听说翰林院十分讲究前辈与后辈关系,新人应当怎么去结好前辈们?如何找前辈提携?”   秦德威有点迷惑,新翰林要讨好前辈吗?他当初也没去讨好谁啊。   茅瓒真心想多请教些,又问:“翰林院事务具体是怎样的,新人应该如何参与事务,还望秦前辈不吝指教。”   秦德威再次迷茫,新人到底应该怎么去参与事务?   自己反正就是不务正业造火炮去了,然后就是皇上让他主持修书,这路数并不适合新人啊。   结果茅状元三连问,秦德威一个也没有答上来,状元厅里气氛一度有点尴尬。   这让茅状元产生了些许怀疑,莫非秦前辈在翰林院就是毫无影响力的小透明,所以才对翰林院事情一问三不知。   正在这时,新科探花袁炜站在状元厅门外,招呼茅状元。   他们两个人都是浙江人,最近经常共同行动。   茅瓒出去后,就听到袁炜说:“此时很多前辈们正在后院柯亭聚讲,我们去看一看!”   翰苑柯亭的大名,茅瓒也是听说过的,便与袁炜一起去了后院。   果然看到二三十人围聚在亭里亭外,茅瓒袁炜便与浙江同省的前辈打过招呼,就站在外围听。   今天讲论的主题是诗词,有个在翰苑资历能排前五的老前辈孙承恩,拿出了近期作的几首诗词,与众人一起评鉴。   孙老前辈爱作诗,产量很大的那种,众人对此也不足为奇。   新科探花袁炜听着听着,忍不住就插嘴说:“老前辈的诗词,若说是馆阁体例,那格局太小了;若说是抒心见性,匠气又太重!”   众人纷纷转头,看向外围的袁探花。   袁炜本性就是个恃才倨傲的人,不以为意的继续说:“恰好晚辈我最近也写过参观京城道宫的诗,请诸公指正!   萧瑟严宫万木稀,下方炉定冻烟微。风将云磬随行佩,松漏冰花著羽衣……”   众人听完了袁炜的诗,面无表情的“哦”了一声,又纷纷转回头去。   袁探花有点懵,众人怎么是如此无动于衷的不理睬人?   按照正常反应,要么是被折服,要么是被激怒,就算故作大度勉励几句,或者反唇相讥,那都在预料之中。   可大家这样毫无反应,浑然把自己当空气,又是几个意思?   老前辈孙承恩指了指新科探花,“小子你这心思,不就是想模仿秦德威么?老夫早见怪不怪了!   老夫只想告诉你,秦德威也不是谁都能学的,弄不好就是东施效颦的下场!”   袁炜:“……”   站在旁边的茅状元吃惊的睁大了眼睛,秦前辈竟然有这样大的影响力吗?他并不是自己所想象的翰苑小透明?   灰溜溜的回到了状元厅,茅瓒正小心翼翼的重新组织语言,打算继续向秦前辈讨教。   忽然有个孔目站在门外,对秦德威说:“刚才从外面听到消息,首辅李时重病不起,赶紧来向秦学士禀报!”   茅状元很不能理解,这事为什么要专门向秦前辈禀报?难道秦前辈还能插手内阁事务?   只听秦前辈长叹一声,看着窗外负手而立:“庙堂又多事矣!又到了我秉持道义、稳定朝局的时候!”   茅状元恍恍惚惚,还以为自己坐在了内阁里面。   李首辅病重的消息,像是旋风一样传遍了各大衙门。   严格来说,李首辅在不在,对朝政日常运转其实没多大影响。   因为大家都知道,李时名义上是首辅,但如今内阁真正话事人是强势的夏言。   而李时这个河北人性格忠厚谦逊,从不与人争,老好人里的老好人。   除了天赋异禀的秦德威之外,没人见过李首辅对谁动过怒发过火。   总而言之,李首辅堪称是大明最低调的首辅,所以才能容忍夏言这个二把手掌权,保持内阁和谐。   但无论如何,李时岁数在这里摆着,一旦病重不起,随时都有可能亡故。   首辅没了就不是小事了,肯定又会引发朝堂高层人事的连锁反应,区别只在于大还是小了。   而秦德威更知道,严嵩崛起的机会来了,只有李时空出了内阁位置,严嵩才有机会补位!   而且严嵩绝对不会放过这个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机会! 第五百八十二章 谁是奸臣(上)   四月暮春,秦德威带着徐妙璟,在李小娘子的护送下,出城向西南二十里,来到永定河边。   秦德威当然不是去看庄田的,在西班牙人把番薯带到菲律宾之前,他对农业生产兴趣不大。   只是一年前,京城里有些匠户逃亡,“藏匿”在了永定河边庄子里,成为受不明权贵庇护的隐匿户口。   当时秦德威把一些大致技术思路交给了这些工匠,直到最近他们终于把水力鼓风机和配套高炉研发出来了。   所以今天秦德威是来实地验收,顺便讨论下一步的技术方向。   秦学士正站着与几名老工匠说话时,忽然看到自家仆役赵四骑着马飞驰而来。   赵四翻身下马后,急急忙忙的禀报:“老爷!翰林院急报,陛下召集三品以上大臣、五品以上词臣,以及礼部主事以上官员,两日后文华殿朝会!”   在这个“首辅病重”时候,嘉靖皇帝忽然主动召集大臣开会,等于明晃晃告诉朝臣——你们做好了准备没有?   不过嘉靖皇帝这自私凉薄的劲儿,让很多大臣不禁暗暗感慨。   首辅只是病重,又不是去世,至于开始琢磨他的身后事吗?   而且尤其令人意味深长的是,就是特别让“礼部主事以上官员”出席。   按照惯例,在当晚,京城里无数纵横捭阖的小会就提前开起来了。   当然也有人请秦学士去开小会,作个形势报告什么的,但很可惜,秦学士今夜在城外农家乐,没有返回城里。   礼部尚书严嵩也召集了可以信任的亲近党羽,到自己家里来。   有义子兼刑部员外郎赵文华、忘年交兼礼部仪制司主事尹耕,以及恰好近日在京叙职的妻弟欧阳必进。   到场人员堪称阵容豪华,规格高大,让严尚书激动的想潸然泪下。   没法子,别人眼里,严尚书还是夏大学士的小弟。   与其巴结不太有实权的礼部严尚书,还不如直接去巴结夏大学士。   而且更让严嵩心塞的是,只怕连那秦德威都能召集起比这强十倍的阵容!   “再叫两个尚书来”的遭遇,简直就是严尚书至今还挥之不去的噩梦。   只是严嵩不明白,为什么秦德威似乎特别“慧眼识人”?   仿佛秦德威接触和在意的人,就没有平庸的,就算是看起来最无能的冯恩,那也简约而不简单啊。   严嵩就这样飘飘忽忽的发散着思维,于是小弟们先说起话来了。   严家的干儿子赵文华兴致很高,盼了这么多年,义父终于有机会跃龙门了。   如果选新人入阁,义父这个礼部尚书竞争力很大!   而他赵文华,则是从十年前国子监就开始追随义父的“潜邸旧人”!   赵文华掰手指头数着:“除了义父之外,其余最有资格的人就是天官许瓒、霍韬……”   严嵩听到这些人名,忍不住就说:“真正要关注的人,是秦德威!”   赵文华诧异的看向义父,你老人家吃错药了?   现在说的是入阁问题,那秦德威又没资格入阁,也能算竞争对手?   而且与秦德威关系最好的“二王”尚书,也基本没可能入阁啊。   严嵩训斥道:“你以为这只是个入阁问题?入阁问题只是皇上抛下的鱼饵,皇上心中所求是其它!”   礼部仪制司主事尹耕因为职业敏感性,稍微能猜到点内幕,对赵文华解释道:“只怕皇上又想要议礼了。”   “议礼”两个字在嘉靖朝,对很多大臣是苦药,对另一些大臣则是春药。   赵文华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再次开口道:“那义父身为礼部尚书,岂不正恰逢其会?”   与“礼”有关的业务,那都是礼部主导,天然就是礼部尚书发挥的舞台,别人夺不走这个主导地位的。   严嵩答话道:“事情并没那么简单,总而言之这次情况,本质上是对君恩的争夺,能不能入阁反而是次要的。   若论起这方面,秦德威才是最大的对手,这与他品级、官职、有没有入阁资格无关。”   赵文华、尹耕、欧阳必进三人听到这里,只听懂了后半句的意思——最擅长拍皇帝马屁的人,才是我方最大的敌人!   但前半句却还是似懂非懂,什么叫“能不能入阁反而是次要”?   严嵩轻轻叹口气,如果儿子严世蕃在这里,何至于连个能听明白话的都没有?   目前就这么几个虫豸党羽,别无可选,严嵩只能进一步解释说:“据我这些年来的观察,领悟出一个结论。   在嘉靖朝,只要能获取真正的君恩,并且维持住,即便举朝皆敌也是立于不倒之地。   最关键的是,内心要坚决的相信,皇上不会让你倒!而且皇上也有足够的权术手腕,能让你屹立不倒!   而议礼,也只不过是换取君恩手段罢了,入阁反倒是次要。”   赵文华下意识的反问道:“难道义父您观察和学习的是秦德威?”   严嵩很想指着门外,说一声“你滚”。   竟敢说堂堂礼部尚书学一个官场三年菜鸡,真丢不起那人!就不能是学习前首辅张孚敬吗?   从外省来京叙职的参政欧阳必进,乃是严嵩妻子欧阳氏的亲弟弟,与严嵩说话没有那么顾忌,此时开口说:   “若真要议礼,还请姐夫三思!万一引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得不偿失啊。”   假如皇帝再发动议礼,还能议什么?无非就是“称宗入庙”罢了,但这个分量实在太重。   当初议礼是“认谁当爹”,很大程度上还能算是皇帝家事,而“称宗入庙”比“认谁当爹”还严重,坏的是国家大礼,相当于公然践踏祖宗法度。   可以说谁敢支持“称宗入庙”,谁在朝廷舆情中立刻就是“奸臣”,你严嵩背得起这个锅?   礼部仪制司主事尹耕无奈的说:“但老大人身为礼部尚书,怎么可能躲得开?连沉默的都不可以,必须要表态。”   面对灵魂拷问,严嵩沉默良久,突然问道:“你们说,秦德威会不会支持称宗入庙?”   其余三人齐齐无语,严老大啊你不会真吃错药了吧?你今天来来回回的怎么就绕不开秦德威了?   严嵩冷哼一声,“在我看来,若说谁敢带头支持称宗入庙,只有秦德威这个向来逢迎天子的奸臣最有可能!   你们说,如果秦德威率先支持称宗入庙,吸引别人的攻讦,而我只跟在秦德威后面摇旗呐喊捡便宜,这样如何?”   秦德威再怎么折腾,目前也只是个五品,而他严嵩则是地位尊贵的礼部尚书!   只要礼部尚书采取稳健跟随战术,一样能获取君恩和入阁资格!   而且有秦德威这个带头的吸引火力,跟随在后面的就轻松不少,而且可以塑造成“迫于大势不得不为”的形象。   等到再有机会时,还能改成“忍辱负重”,逆转口碑。   尹耕有点怀疑的问道:“但是秦德威会那样做吗?”   严嵩胸有成竹的道:“到了文华殿上,想让秦德威开口,就要靠你了!   而且这几年里,秦德威得到如此多天恩浩荡,被称为嘉靖男儿。这既是他的福气,也是他的负担!   如果说我没有资格沉默,那秦德威只怕也没资格沉默。   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盯着秦德威不放的原因,他不当那个千夫所指的奸臣,谁当?”   欧阳必进又问道:“姐夫这些想法,需要告知与夏阁老否?”   严嵩再次沉默良久,然后淡淡的说:“以后我的事情,就不必告诉夏桂洲了。”   三人齐齐一惊,今晚说了这么半天,这句话才是最令他们惊悚的一句。   在大部分朝臣的不安中,预定的朝会日到了。   钟罄悠悠,香烟袅袅,嘉靖皇帝御文华殿,升座。   比较特殊的是,司礼监太监居然也出现了,从一号张佐到二号秦福,以及黄英、戴永等六个司礼监太监分列两侧。   只是二号秦太监脸色郑重,紧锁双眉,不知心里在担忧什么。   等群臣行礼完毕后,宝座上嘉靖皇帝主动开了金口说:   “朕前几日又在梦中见到皇考,如今天人相隔,令朕徒生自哀。只是不知万年以后,能否与皇考欢聚一堂。”   群臣们无奈的暗叹几声。它来了,它来了,它果然来了!   陛下假装问,驾崩以后能不能与亲爹欢聚一堂,这意思明显就是,爷俩的神主牌位能不能放一起,并且一起接受祭祀。   所以文华殿内立刻就冷场了,群臣只能用装傻和沉默来应付。   右庶子、侍读学士、鸿胪少卿秦德威心态还是比较轻松的,他偷偷看了眼严嵩,恰好严嵩也偷眼看向秦德威。   两人视线正好对上,互相对视让两人的表情一度有点尴尬。   两人又不约而同的齐齐收回眼神,心里冷哼一声“奸臣!”   于是秦德威就老老实实低眉顺眼的站着了,他真的不着急。   俗话说的好,天塌下来,先砸高个子,反正严嵩这个礼部尚书肯定要表态的。   至于严嵩将会怎么表态,那还用想吗?   作为一个青史留名的大奸臣,严嵩肯定会迎合皇帝啊,不然他以后怎么击败夏言当首辅的?   只要等严嵩“横眉冷对千夫指”的表了态,效果肯定就相当于炸鱼塘,那时自己再浑水摸鱼随便说几声就行了。   反正历史预定的大反派、大奸臣是严嵩了,自己也是无奈又违心啊。   其实秦德威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过,他真正暗藏的手段并不在于“称宗入庙”的过程中,而在于尘埃落定的事后。   等严嵩成为新一代大礼议功臣,踌躇满志时,再用一个很败人品的卑贱小阴招,夺走严嵩部分气运,而且又不会让皇帝反感!   所以秦德威的总体策略就是前期低调苟,大后期再浪。   等严嵩辛辛苦苦争来了气运,暴露了从夏言集团独立出去的野心,他秦德威再偷袭老严同志切走一半气运,想想就美滋滋。   至于当前议礼的大舞台,全都交给严嵩吧!   宝座上的嘉靖皇帝目光如电,来回扫视着群臣。心里忍不住就暗骂,自己刚才没说透,这些人全都在装傻!   早有准备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上前,奏道:“臣实在愚钝,皇上方才想垂询的,是献皇帝可否加宗号,并神主入太庙之意?”   直接挑明了,大臣也不能继续装傻了。   但大臣们心里都很苦,真的没有人愿意支持,尤其是第一个站出来引导舆论支持皇帝这个荒谬的想法。   谁这么干,就相当于直接抛弃道德,被天下人戳脊梁骨。   嘉靖皇帝就直接下旨说:“礼部官员先议论!”   这也是比较正常的程序,涉及到哪部事务,先让该部拿出专业意见。   礼部尚书严嵩先接了旨,又对礼部仪制司主事尹耕吩咐道:“此乃仪制司该管事务,着你主持礼部内外衙门诸君议论!”   尹耕领命,然后站在朝会赞礼官位置说了几句开场白,向人群看去,找到目标说:“秦德威,你先议论!”   准备进入发呆神游状态的秦德威冷不丁重新激活了,有点懵逼的望向尹耕。   你尹主事有毛病吧?你们礼部议事,让他秦德威发个什么言?   尹耕微微一笑,对秦德威又说:“阁下有鸿胪寺少卿官位,也算是礼部外系官员。”   秦德威:“……”   礼部这个衙署很怪,主体机关很小,就四个司,还都是清闲不得了、人员编制也少的。   但礼部所管的外围衙门却很庞大,像什么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国子监之类的都算是礼部系统的,还有大家津津乐道的教坊司。   所以挂着鸿胪寺少卿的秦德威,硬要说是礼部外围官员,也能自圆其说。   尹耕继续说:“虽然秦德威你本官翰苑词臣,但也是天子顾问之臣,这时候请你议论几句也没什么不恰当的。   还是说,秦德威你看不起礼部,亦或是你不想发言?”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秦德威。不得不说,尹主事点名的第一个发言人选,真是刁钻。   秦德威可是“嘉靖男儿”啊,别人可以沉默,可以搪塞,可以含糊其辞,但秦德威肯定不能。   很多人已经开始盘算,如果由秦德威出面,把这个奸臣当了,别人是不是就解脱了,可以继续站在道德高地装傻了? 第五百八十三章 谁是奸臣(中)   说时迟那时快,面对突然袭击,秦德威没有时间长考,稍有犹豫都可能会引起来自宝座上的猜忌。   对现代人来说,这种礼制都是虚头八脑的事情,但对于眼下这时代的人们来说,这是国之大事。   假如秦德威此时当着嘉靖皇帝的面说,兴献帝生前连个真皇帝都没做过,就是追封的一个虚号,凭什么入太庙?   那秦德威的官场生涯就可以直接结束了,到底是被发配还是能回老家,全看嘉靖皇帝临时心情。   秦德威脑子疯狂转着,然后慢吞吞的说:“对于献皇帝称宗入庙之事,臣之前闻所未闻,也没有特别想过,今日突然才听到。   但臣做事向来有个习惯,就是先想难处,先把困难想在前面。   所以方才就一直在想,献皇帝称宗入庙的事情,难点在哪里?似乎难点不止一个。”   众人大部分都听懂了,秦德威这两段话,翻译过来就是:   “我没说这事不行,我就是说这事很难办,所以需要多想想怎么办。到底怎么个难办,让我再拖延时间想想。”   很好,很官僚。   然后秦德威继续说:“想了一会儿,还真想出三个难处。   第一个就是献皇帝神主的次序,到底应当居于武宗之上还是武宗之下?”   这个难点,还是从老师张学士那里听来的,正好用上了。   “第二个难处,以目前庙制,太祖往下至武宗,列祖列宗神主恰好都在,但神室已经满了。   献皇帝神主入太庙,就要往外祧出祖宗神主,这个动静是不是有点大。”   太庙的坑位并不是无限的,而是有固定数目的,满了就往外祧,同时一般太祖可以万世不祧。   传统上是天子七庙,而本朝太祖的设定是九庙。   但嘉靖皇帝这个人喜欢修改礼制,将九庙制度又改得很复杂,现在是介于九庙和七庙之间的制度。   目前八个坑位加一个不用的虚坑,刚好能容纳大明八个先皇。但再进新人,就要往外祧出了。   赶人还是有点压力的,更别说赶的还是某位祖宗神位。   尤其是以献皇帝这样尴尬身份去赶人,那祖宗会不会生气?   如果前两个难点,都是秦德威为了拖延时间糊弄事的,然后到了第三点,才是真有些杀伤力的。   “若后世子孙不孝,将献皇帝神位祧出,又当如何?”   始终面无表情的嘉靖皇帝听到这里,脸色都有点变了。   原本嘉靖皇帝还没想到这方面,但秦德威主动查漏补缺,提醒了嘉靖皇帝。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嘉靖皇帝自己也清楚,献皇帝入太庙本来就是不伦不类的。   难保后世有个正义感爆棚的子孙,在不良大臣的挑唆下,又把献皇帝从太庙里祧出去。   那他朱厚璁不就像个傻子白折腾了吗?   秦德威用一句总结结束了自己的发言:“时间尚短,臣也无暇深思熟虑,目前就想到了这些。”   众人陷入了深思,秦德威好像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有用的也没说。   你只一二三罗列难点,是开始认真考虑怎么解决称宗入庙问题,还是暗中劝阻的意思?   你秦德威到底能不能给个痛快,主动背上奸臣的锅,直接表明态度支持称宗入庙啊!   这样除了你秦德威之外,别人都能解放了!   然后秦德威忽然又多了几句嘴:“臣读书少,又年轻智浅,学识驳杂不精,所以只想到了些难点,却想不到怎么解决。   但礼部严尚书学问渊博,又主持礼部事务,应该可以答疑解惑,破解这几个难点。”   卧槽!严嵩也像是被激活了,细长的眼睛快睁成椭圆形了。   秦德威这个杀千刀的奸臣,竟然乾坤大挪移,硬生生的临时制造出一个黑锅,然后甩到了自己手里!   那些都是礼制方面的问题,如果自己身为礼部尚书,在专业方面不能说出点见解,就是不称职!   而且嘉靖皇帝性情多疑,自己如果不予答解,谁知道皇帝会怎样怀疑?   但如果将“称宗入庙”的难办之处都破解了,岂不就成了自己支持称宗入庙,还是第一个公然支持的人?   对于礼制问题,对严嵩这样的老书生来说,其实没有不能破解的。   只要肯翻书去,总能从浩如烟海的经史中找到点根据,并编个自欺欺人的理由。   但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能不能这样做?   面对秦德威丢回来的黑锅,严嵩比秦德威多犹豫了几个呼吸。   但就是这几个呼吸的迟疑时间,引发了嘉靖皇帝一次皱眉。   严尚书不敢再多想,立刻开口说:“臣有所思,想到一个办法,可以化解方才说到的这些难处。”   众人立刻又抛弃了秦学士,满怀期待的注视着严嵩。   你严尚书来当奸臣也可以的!反正你是礼部尚书,这件事本来就是礼部事务,你当个奸臣也是顺其自然!   严嵩咬咬牙,继续说:“可在太庙之旁,为献皇帝另建新庙,与太庙同列,规制等同于太庙!   如此一来,那些难处便迎刃而解。其一,专建献皇帝庙,神位可以万世不迁,无后顾之虞。   其二,不用再惊动其他祖宗神位,也不存在太庙位序问题了,堪为两全其美。”   众人听到这里顿时惊呆了,也真难为严尚书了!   竟然能在如此短暂的、几个呼吸的时间里,能想到这样糊弄事的办法!   与秦学士真乃一时瑜亮,谁去当那个被黑锅的奸臣都可惜了。   就是秦德威也大吃一惊,严嵩的办法听起来很有可行性,而且非常实用。   如果这个主意被采用了,那岂不就全是严嵩的功劳了?   不行,不能让严嵩独出风头!秦德威心念急转,有了主意,便又开口道:   “严尚书所说办法确实可行,只是献皇帝庙这个名号不够庄严。   所以臣刚才也想到了一个名字,可称之为世庙,寓万世不迁之意!”   秦德威心里暗暗分析过,未来的明世宗应该喜欢这个名字吧……   嘉靖皇帝突然从宝座上站了起来,脸色狂怒,暴喝道:“一个个的都是混账东西!胆敢一起哄弄朕!” 第五百八十四章 谁是奸臣(下)   秦德威不是没见过嘉靖皇帝发火,但嘉靖皇帝这样冲着自己失态动真怒,还真是第一次。   嘉靖皇帝当然怒了,今天只有一个讨论主题,就是支持不支持称宗入庙!   重点在于“支持不支持”,而不是“称宗入庙”!   而严嵩和秦德威扯东扯西的,越扯越跑题!看着还挺象是默契打配合,妄图一起把事情糊弄过去!   想到这里,皇帝忍不住继续骂道:“你们二人沆瀣一气,串通勾结,联手愚弄君上,就是如此作臣子的?”   秦德威大惊失色,陛下你怎么可以这样污人清白?谁与严嵩联手了?   陛下你的言行都是要记在起居注和实录里的,你说话要对历史负责!   其他朝臣只觉得不可思议,就凭秦德威与严家的关系,怎么可能勾结?   刚才两人那表现,明显也是互相甩锅,何来的联手?   只能说,看问题角度不一样,主观感受也不一样。   嘉靖皇帝本以为经过十几年“修理”,如今朝廷中都是自己一言堂了,今天动议肯定顺利通过。   也不求全都支持,有那么几个站出来表态赞同就完事了,其他人不说话也没关系,充当背景板就好。   但是今天大臣们集体冷漠,唯二被推出来说话的还互相甩锅,不肯承担“责任”,这情景给了自以为“尽在掌握”的嘉靖皇帝当头一棒。   当场嘉靖皇帝就生了一肚子气,情绪发泄起来话有点多,又对某“嘉靖男儿”狂喷道:   “朕自宗藩继大统,世字来者当用作宗号,今被秦德威你这无知小儿施之于皇考,你要置朕于何地,又使朕心何安?”   卧槽!群臣内心一片哗然,皇帝他气昏头了?居然口不择言到自己给自己上庙号?   “世字来者当用作宗号”这句话的意思明显就是:世字按礼法肯定要给我支系继大统的朱厚璁用,我踏马的驾崩后,庙号应该就叫世宗!   自己讨论自己驾崩可还行?   庙号这东西和谥号一样,都是后人给先人上的,哪有自己活着就给自己定庙号的道理?   秦德威也彻底懵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难怪很多人对嘉靖有“喜怒难测”这四个字评价,今天算是有了进一步的体会。   以后史书上记载世宗这个庙号时,会不会说是自己在嘉靖皇帝生前提出的?   只有与秦德威一起被皇帝问责的严嵩,心里又是嫉妒又是庆幸。   嫉妒的是,皇帝就算要骂人,也是先想起秦德威!庆幸的是,火力先集中到秦德威那里了,自己这边轻省不少。   忽然听到秦德威开口谢罪,然后又迅速道:“陛下教诲极是,令臣醍醐灌顶!   臣此刻已经醒悟到,严嵩另建新庙之说,实乃荒唐无礼,欺君罔上!”   严嵩顿时也大怒,在这个一起被皇帝责骂的时候,你秦德威还不忘内卷!实乃奸臣嘴脸!   又听秦德威继续说:“祖宗列圣欢聚,独让献皇帝神主另居,人情不堪,时义不顺,岂有让陛下无亲亲之礼乎,可见严嵩残狠之处!”   嘉靖皇帝本来还想骂几句严嵩,却没想到,秦德威却帮着自己骂开了。   而且骂的角度很不错,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又彰显了自己“孝”的大义,于是嘉靖皇帝就听着秦德威骂了。   最后秦德威说:“若严嵩好自为之,迷途知返,尚不失为善也!”   大臣们本来就这么听着,没想太多。   但听到这里时忽然感到,熟悉的套路又又又来了,黑锅又又又被甩到了严嵩手里!   一开始,秦德威确实只是帮着皇帝出气似的,把严嵩骂了一通,扣上了一个“残狠虐待献皇帝神主,妨碍皇上尽孝”的大帽子。   然后呢?然后就该严嵩表态了啊!而且严嵩还能怎么表态?   严嵩稍稍愕然,他这辈子走过的最长的路,就是秦德威的套路!   “严嵩!你还想说什么?”宝座上嘉靖皇帝淡淡的问道,这未尝不是一个机会,逼着礼部尚书这个关键位置支持自己。   秦德威重新安静下来,静静等待历史性的一刻。   去吧,严尚书!作为历史级别的大奸臣,请开始你的表演!一直往前走,别往两边看!   “称宗入庙”就是你权奸生涯的起点,不然你怎么能讨得嘉靖皇帝的青睐,又怎么能进位大学士并当上首辅?   反派奸臣这就是你严嵩的宿命啊,也是你的历史使命,不要再逃避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严嵩缓缓地叩首,然后谢罪说:“臣思虑不周,乱议另建献皇帝庙,万死莫辞!   至于献皇帝宗庙事,臣今日不敢妄议!容臣再三思!”   因为刚才一起挨训,距离严嵩很近的秦德威极度震惊!目瞪口呆!   面对目前这样的高压,严嵩居然仍然不肯明确表态支持“称宗入庙”!   这还是严嵩吗?这还是历史上那个无底线谄媚皇帝的大奸臣吗?   秦德威这穿越者感到一丝丝茫然,不应该是这样的,严嵩明明应该是支持“称宗入庙”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管别人怎么想的,但嘉靖皇帝被彻底激怒了,蛮不讲理的喝道:“严嵩无人臣之礼!革职!”   “陛下!”大学士夏言急忙出列,“严嵩罪不至此!其本意不差,实乃无心之过。”   又有几名重臣附和,一起出面劝谏。   嘉靖皇帝脸色阴晴不定,片刻后又改口说:“罚俸一年,降秩一等,勒令闭门思过一月!”   秦德威看着严嵩,恍恍惚惚,一时间忠奸莫辨,难道严嵩被自己逼迫到打算走忠直路线了?   假如这是蝴蝶效应,那么可能就是迄今为止,自己对历史进程最大的改变了。   等等!秦德威又想到一个问题,连自己看严嵩都感觉眉清目秀了,那别人呢?   更揪心的是,别人又怎么看自己?与严嵩相比较,自己是不是接近于奸臣?   最要命的是,嘉靖皇帝会不会觉得自己比严嵩更适合当奸臣?   这踏马的,今天自己和严嵩之间,到底谁占了上风?   此时文华殿气氛极其紧张,大臣怕刺激到皇帝不敢说话,秦德威也更不敢开口。   他之前完全没预料到,情况会变成这样。   而嘉靖皇帝也有点下不来台,感觉今天可能不好收场。在没有新的准备之前,他也不敢再继续逼问了。   如果群体情绪被激化,又冒出几个不怕死的当场拼命死谏,那他作为皇帝也很难办。   还是等首辅李时病逝,内阁真正空缺了,再次发动或许更好些?   在这所有人都骑虎难下的时候,太监系统二号人物、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秦福施施然的从边角阴影里走了出来。   并凶狠的对嘉靖皇帝奏道:“臣方才监殿,照得秦德威三大罪状!特来弹劾!”   众人:“……”   好吧,虽然这个打岔很生硬,但总比没有好。   得到嘉靖皇帝许可后,秦太监继续奏道:“其一,秦德威屡屡胡言乱语,毫无可取之处,此为扰乱朝议!   其二,秦德威有未经奏准,擅自抢话出言的行为,此为慢君之罪!   其三,秦德威有一次偷眼仰面视君的动作,此为狂悖无礼!”   卧槽!秦德威不禁万分骇然,这秦太监难道全场一直集中精力只盯着自己看?难道他今天是严嵩的盟友?   大臣们也齐齐无语,秦太监你这简直就是鸡蛋里挑骨头,就差无中生有了。   你编造的再努力点,也许就能赶上“莫须有”的水平。   嘉靖皇帝听完后,稍加判断,猜出秦太监大概有两个目的。   第一是帮自己出气,今天秦德威表现确实也令自己很不满。刚才只顾得严嵩,暂时放下了秦德威而已。   第二是要拿秦德威这个名人杀鸡骇猴,给群臣一点警告。   想到这里,嘉靖皇帝瞥了下秦德威。   确认过眼神,此人今天看起来确实挺不顺眼的,嘉靖皇帝便下诏:“将秦德威叉出去,廷杖四十,以儆效尤!”   修道之人,讲究的就是一个念头通达!不打化解不了心里的执念。   秦德威:“……”   秦太监催道:“秦德威,你还不上前谢恩啊?”   大臣们彼此看了看,居然没有人好意思出来求情。   他们也都明白,这是皇帝拿秦德威泄愤,发泄今天事情不遂的愤恨。   正所谓大禹治水,宜疏不宜堵啊,善哉善哉。   目送值殿锦衣卫官校押着秦学士出殿,众人也是唏嘘不已。   最开始也真想不到,严尚书和秦学士这对甩锅二人组,最后结果居然是两败俱伤,双双被重创。   人在庙堂的命运,果然奇幻莫测。   更让众位大臣忧虑的是,今天并不是结束。嘉靖皇帝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固执人物,绝对不会轻易放弃的。   今天可以说是靠着严嵩和秦德威互相坑比,才误打误撞的挡住了嘉靖皇帝的非礼要求,那下一次呢?   算了算了,先不想那么多了,赶紧去午门外观刑,去晚了就没有好位置了。   不,这是监督行刑,保护同僚,免得秦德威真被厂卫下狠手打死了。   四十下虽然没有八十下那么多,但也不是好受的。 第五百八十五章 真打?假打?   秦德威被押出文华殿,心里一直在犯嘀咕,有个疑惑挥之不去。   他有点搞不懂,这秦太监到底是哪边的?是想帮自己解围,还是想帮谁收拾自己?   从文华殿到午门外,还要走个一段路,虽说不算长但也够说几句话了。   秦德威便扭头对后面的秦太监说:“能单独说几句话么?”   秦太监也不怕别人猜测,挥挥手让锦衣卫官校离得稍远些。   秦德威便对秦太监低声试探道:“或许我应该感谢秦公?”   秦太监淡定的答道:“我只为皇上效力,你谢与不谢,与我何干?”   秦德威又试探了几句,什么也没试探出来。但也不着急,等到了午门外,看看行刑的人就明白了。   像今天这样很可能出问题的朝会,东厂和锦衣卫必定是有备而来。   如果被秦太监安排来行刑的人,都是懂得拿捏轻重得老手,那必定是帮自己。   再轻打轻放的前提下,自己确实也能得到点好处,廷杖加声望就不说了,还能平息天子的怒火,避免积存怨气。   而且最关键的是,自己挨了廷杖后,能消解掉一部分严嵩刚才博得的清望,不至于被忽然反常卖忠直的严嵩比下去。   想到这里,秦德威不禁故意叹道:“严嵩是朝廷重臣,所以才有体面。像我这样的五品,就只有肉身挨廷杖了。”   秦太监看了眼秦德威,没有任何回应。   是谁给你的勇气,让你一个小小五品与礼部尚书顶牛打擂台?还想着获得与礼部尚书一样的待遇?   等到了午门外,秦德威就注意到,值班的锦衣卫官校比往常多了数倍,果然如同自己所猜测的。   秦德威被拉到午门东侧,却没有立即开始行刑。   秦太监负手而立,仿佛等待着什么。秦德威忍不住催促了几句,早点打完早点走人。   秦太监却道:“朝会应该快散了,等人出来。”   又等了一会儿,看到有大臣从门洞里出来,秦太监这才不急不忙的安排行刑。   这次最先持杖准备的,是个五十来岁的中老年锦衣卫官。   先看看这岁数,再看看对方脸上的沧桑,秦德威立刻就彻底放心了。   不用多想,这一定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奉命轻打轻放!   另一个准备替换的执刑人不知道是什么样,想来也差不多。   所以秦德威真就轻松下来,本次廷杖应该好过了。   一帮部院大臣、翰苑词臣虽然被挡在了外围,不允许靠近行刑现场,但依然站在了远处观望。   秦德威被按在了青石板上,听着秦太监一声令下,行刑就开始了。   当第一杖落在了秦德威身上的时候,忽然产生了钻心剧痛直冲脑海,秦德威忍无可忍的叫了出来。   秦德威并不是害怕,实在是因为他之前完全没有进行心理建设,没想到如此剧痛!   他还一直以为,本次可能是个表演性质的假打!而事实证明,放松的太早了!   一个老手固然会假打,但并不代表他不会真打啊!   站在远处的大臣们,也在纷纷猜测这这次是真打还是假打。   年长的人挨打时,可能会用成熟心态和强大的意志力忍耐住叫声。但秦德威完全不想忍,连连惨叫!   打了十下后,按规矩要换人打,秦德威忍耐着巨痛拼命扭头,只想看看是谁。   只见陆炳提着个刑杖,有点不好意思的站在身边。   秦德威立刻陷入了绝望,扭曲的失声道:“你为何又来祸害人?”   陆炳安慰着秦德威说:“秦学士忍耐则个,上次别过后,我一直在苦练打人技术。你要相信我。”   秦德威点了点头,又把头扭回去了,既然技术比上次好就行。   然而陆炳一杖打下去,秦学士又一次发出了惨烈的叫声。   事实证明,陆炳此人不可信!   秦太监表面站在旁边监刑,其实是于心不忍的两眼望天,强撑着不让泪水流出。   孩儿!为父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好好在家修养几个月去!别乱趟最近的浑水了!   虽然你感觉打得疼,但都是皮肉伤,不怎么伤筋动骨,忍一忍就过去了!   秦德威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挨完了廷杖,更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   反正他回过神来得时候,已经趴在了家里的床上。   徐妙璇坐在床头,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   秦德威就安抚着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别担心我了,伤势应该没有表面看起来的严重!   这下我要在家修养很久,能天天陪着你了,这还不好么?”   徐妙璇很忧愁的说:“夫君你身体这个样子,就算能天天陪着我,又有何用?”   秦德威:“……”   徐贤妻你变了,你不再是以夫为纲了,你现在满脑子里只有传宗接代的封建糟粕思想了!你不能把自己当成一个生育工具啊!   徐妙璇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不是屡屡说过,要找陶道姑求医问药么?   时间都过去这么久,听说她已经从湖广老家回来了,应该去试试看了。”   秦德威再次无语,就趴着吐槽说:“因为我身体是这个样子,所以你现在终于放心了?”   徐妙璇抿嘴而笑:“她那里毕竟药好,也可以给你治伤啊。”   秦德威不满的说:“我都这样了,难道你还忍心抬着我,来回往返于显灵宫和家里?你又不愿意让陶仙姑来家里面。”   徐妙璇胸有成竹的说:“我想过了,不如让我陪着你,暂住于显灵宫客房,也省得夫君你奔波之苦。”   这年头的僧寺道观经常都有客房,充当着留宿客人的功能,顺便搞点创收。   又比如读书人寄居于僧寺道观,是个很时髦也很常见的事情。   秦德威略加思索,便同意了:“也行,反正我现在也要隐居不出,躲在道观里养伤也是清净,非常合适!”   作为京城三大官方道宫之一,显灵宫占地不小,客房也有不少,肯定容纳得下秦德威。   如果皇帝问起来,听说小秦学士在道宫里隐居,一边养伤一边参道,说不定还会增加好感。 第五百八十六章 暗流   秦德威本想着,次日就转移到显灵宫去。但是来登门拜访的人实在太多,堵得不好出去,便只能继续在家了。   其实出于政治敏感性考虑,没有什么官员亲自来,都是派了幕僚、子弟作为代表。   主要原因在于,大家都心知肚明,事情没有结束。所有人对未来风向心里都没谱,所以想从风头人物这里探探风象。   但秦德威不便于大肆见客,除了极个别亲近人物,其余访客都在大门处被挡驾了。   此时曾后爹已经南征在外,府上没什么能上台面的人帮衬接客。   于是被秦老师扣留深造青词的归有光被拎了出来,负责守在大门搞接待。   然后又过了一日,秦德威仓皇的去了显灵宫隐居养伤。   即便如此,也不能完全清净,还是有大能可以骚扰到秦德威,比如大学士夏言的女婿吴舂。   吴舂与秦德威没交情,这次很明显就是替夏言来的。   如今夏师傅地位相当于代理首辅,朝廷大事绝对绕不开他,天子议礼,他也不能一直装聋作哑。   吴舂很实在的对秦德威说:“夏阁老让我传话说,天子看起来心意坚决,我们朝臣应该如何寻求体面?”   这句话里的暗示,秦德威作为一个合格政客,当然听得懂。   直白的说出来就是——皇帝他非要这样瞎搞,我们大臣没有当年那种二百多人集体哭左顺门的心气了,最终估计拦不住,但是怎么才能跪得优雅而不失体面?   秦德威只能说,能混到首辅地位的人肯定也有几把刷子。   在大方向上面,夏师傅判断还是很准的,而且十分清醒,已经料定这次肯定拦不住嘉靖皇帝。   所以夏大学士干脆就不问怎么阻止皇帝了,只问怎么才能保住他这位“准首辅”的面子。   秦德威想了想,很良心的提了建议说:“其实此事未来的关键节点,还是礼部严尚书身上,我有上下两策。   上策就是再议论此事时,让严嵩引经据典,支持称宗入庙,先背负了骂名和指责。   这时候天子与礼部尚书达成一致了,夏阁老也无力回天,只能附从。”   这样在别人眼里,乱朝纲的是严嵩,夏大学士是无辜的,付出的代价就是严嵩的名誉。   吴舂只默默记下,并不表态,然后问道:“那下策又该如何?”   秦德威继续建议说:“下策就是,夏阁老先对陛下无言以对,但点名让严嵩先发言。   此后礼部严尚书仍然反对称宗入庙,最好再有几个配合一起的。   如此必将触怒陛下,然后夏阁老再出来袒护严嵩等人。   为了救护这批忠良,夏阁老在无奈之下,接受陛下的不合理要求。”   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夏言后发制人出面唱红脸,但付出的代价就是严嵩前途,入阁基本不可能了。   两种方案,各有利弊,这是秦德威给夏言最后的机会。   吴舂听完秦德威的意见,就匆匆离去了,他就是个跑腿传话的,并没有决定权。   不只是秦德威这边,严嵩府上也有很多人去。   毕竟在大多数人眼里,严嵩与秦德威这次表现都差不多,不能厚此薄彼。   而且与秦德威一样,严嵩也是拒不见外客,大家对此也很理解。   在这时候,秦德威与严嵩如果过于招摇,那等于是给皇帝上眼药。   只有赵文华这样最亲信的人,才能见到被罚“闭门思过”的严嵩。   这个时候,赵文华心里有点慌,因为事态发展根本不按照预想的来。   本来预想的“卖身求荣”完全没有实现,而且义父严尚书还干了相反的事情,有一种“卖身都卖不出去”的别扭感觉。   或者说,本来奔着当反派去的,结果一不留神成了正面人物。   严嵩本人很安定,对赵文华斥道:“你慌什么?情势依然在掌握中!”   赵文华撇了撇嘴,谁知道义父是吹的还是说真的?   严嵩无奈,这义子看问题还是太浅薄了,一点辩证法都没有。   他难道就没想到过。到底是一个正派忠直之人卖身的价码高,还是一个平常无主见的人卖身价码高?   正在此时,夏阁老的女婿吴舂也来找严嵩了。   夏阁老对秦德威传话还算客气,是个商量咨询的口吻,但对严嵩传话,就是吩咐口气了。   只听吴舂说:“再有朝议时,夏阁老如果率先表态,那就彻底没有回旋余地了,所以不好带头说什么,但会指名大宗伯发言。   然后请大宗伯你与陛下据理力争,不可轻易退让!”   严嵩面无表情的听着,他的手藏在袖子里,紧紧握成了拳头,指甲嵌入了掌心也浑然不觉的疼痛。   吴舂又补充说:“当然,大宗伯也无须担心,夏阁老会竭力为你开脱,最后再一起对天子退让。   到了那时,天子得偿所愿,也就不会对大宗伯多有苛责了。”   严嵩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他没问,如果自己惹怒了皇上,而夏言又开脱失败了,那该怎么办?   等吴舂走了后,赵文华又急眼了,“义父你怎么能答应?这分明就是夏言拿你当棋子,你除了收获无用的名声没有任何利处!”   严嵩神色讥诮的反问:“不答应又能如何?他是快当首辅的大学士,而我是被他提拔上来的礼部尚书。   他就是大局,依照官场伦理,为了大局我就该听他的。”   赵文华不满的说:“义父你真如此想?”   严嵩挥挥手:“你退下吧!我怎么想的,还轮不到你来评判!”   赵文华临走前,又想起了什么,又问道:“难道不考虑秦德威的影响了?”   严嵩判断说:“秦德威已经借着廷杖养伤退场了,他没那么傻重新趟浑水,暂时不用考虑他。”   赵文华犹疑的说:“以秦德威的性格,不会那么老实的。”   严嵩很有把握的说:“原先我也看不清秦德威的心思,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所以还想着试探和利用,但现在我已经明白了。   如果秦德威真想从议礼谋利,上次朝会就不会以挨廷杖为结局了,这足以说明他不想参与议礼。” 第五百八十七章 开不起玩笑   时光流逝,又过了一个月,首辅李时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这位大明最低调的首辅,也是嘉靖朝唯一卒在任上的首辅,死后不缺哀荣。赠太傅,谥文康,该有的都有。   而大学士夏言终于名正言顺的进位首辅,实现了多年来的梦想,攀登上了人生的巅峰,大明朝局也跟随着进入了夏言时代的第一阶段。   当然对大多数朝臣尤其是严嵩这样的而言,更在意的是,内阁似乎又要进人了!   但嘉靖皇帝没有立刻钦点新的入阁人选,也没有下诏让大臣推举人选,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在某个平平常常的日子,有个十几年前被贬谪又被罢官的,叫做丰坊的人,忽然跑到长安右门诣阙上书。   这文书没人敢拦,迅速送到了嘉靖皇帝面前,然后被嘉靖皇帝迅速转发给阁部院。   丰坊上书的内容很简单,就是请求朝廷恢复明堂大飨古礼,并且让献皇帝配享。   既然要配享,那就得加庙号称宗,这样才能“以配上帝”。   明堂大飨这种大明开国以来就没用过的古礼,嘉靖皇帝无所谓,但若能成为给亲爹加庙号称宗的突破口,那这古礼就变得很重要了。   大臣们便知道,丰坊上书只是个引子,新一轮议礼马上又要来了。   当翰林院张潮张学士看到丰坊的上书时,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丰坊的父亲叫丰熙,弘治十二年进士,是翰林院的老前辈,比张潮张学士还要早十来年,还当过张潮的教习。   嘉靖三年左顺门案时,张潮和丰熙、丰坊父子都去参与了。   然后张潮十年冷板凳,丰熙被贬福建充军,丰坊也从吏部被贬到外地,后来被罢官。   有这份渊源,怎能不让张学士感慨唏嘘?   当年一起去哭左顺门,誓死与皇帝抗争的亲近故人,十四年后居然写了这么个跪舔谄媚的玩意,命运和人性实在太复杂和多变了。   想想当初,又想想现在,再想想别人,又想想自己,还有当今这令人压抑的朝堂气氛,一时间,张学士的多愁善感发作起来。   从翰林院出来,张学士本想回家,但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显灵宫。   秦德威还在显灵宫客舍修养,他正趴在竹制软榻上,旁边还有几个下人打扇子。   张学士的义女徐妙璇这会儿并不在此处,去了陶仙姑那边。   见到张学士不打招呼的就来了,秦德威便诧异的问道:“老师有何贵干?恕学生我有伤在身,不能见礼了!”   然后张学士把丰坊的事情,完完全全的告诉了秦德威。   秦德威便笑道:“这有什么?一个丰坊不算什么,老师你马上就会见到更厉害的了。”   张学士狐疑的问:“莫非你说你自己?”   秦德威:“……”   张学士不放心的再次问道:“你真没打算学丰坊?”   秦德威没好气的说:“老师你到底怎么了?我犯得上学丰坊吗?我都躲到显灵宫来养伤不出了,我还能干什么?   还是说其实老师你眼红了?那你就写个支持献皇帝称宗入庙的奏疏,正好内阁缺位,说不定老师你就一步登天入阁了。”   秦德威这并不是完全胡扯,张学士目前是正三品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从理论上确实具备了入阁的资格,基础比当年的张璁、桂萼之流还扎实多了。   但张学士却忽然拍案,翻脸大怒道:“你认真一点!胡说八道个什么!”   秦德威很意外,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老师生什么气啊?   又想到了什么,秦德威小心翼翼的试探说:“莫非,让我说中了?老师你真生了逢迎天子,谄媚事君以博功名之心?”   逢迎谄媚你个先人板板!有这样对老师说话的吗!张老师举起手,就想打秦德威一顿。   本来因伤在身,趴在榻上的秦德威忽然一个灵活的翻滚,闪出了张老师的攻击范围。   有伤在身,不能见礼?   有两个婢女赶紧上前,一人一边抱住了张学士的膀臂,让张学士有力气也使不出来。   秦德威叫道:“快去请夫人来!”然后又对张学士说:“老师息怒!气大容易伤身!”   张学士闭目神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心情,然后才说:“今日是想告诉你,下次朝会时,我有意面君进谏,劝阻献皇帝称宗入庙之事!”   秦德威大惊失色,原来张老师的文青病犯了!   早不犯,晚不犯,偏偏在这个要命的时候犯!会死人的!   难怪刚才老师情绪那么反常,一点玩笑都开不起!   秦德威立刻上前劝道:“老师三思!礼制问题又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何必赔上有用之身!”   张学士答道:“礼制或许都是虚名,在你眼里也许不值得什么,我也不打算与你辩论这个。   可我另外看到的是,陛下这种不听人言、一意孤行的行事态度,绝非是长治久安之道啊。   所以应该要加以劝谏,至少也要在陛下面前指出来,让陛下有所自省。”   秦德威想哭,本来已经打算趟平过关了,没想到在老师这里出了幺蛾子。   张老师你才从黑名单里放出来没几年,若再犯颜直谏,就不只是进黑名单的问题了!   官场果然是个风险及其不确定的职业,上下前后左右四面八方,指不定就会从哪里出问题,根本就是防不胜防。   又听张潮叹道:“数年来浑浑噩噩,人生在世总要留下一点什么,做一点自己真心想做的事情。   反正我也没有儿孙,不必担心连累后人,还有何顾忌?”   秦德威深情的说:“老师您虽然没有子孙,但你有学生啊!你也要对学生负责啊!”   他辛辛苦苦才把张老师扶植到目前这个位置,如果这时候与皇帝对着干,那就全白费了!   真不必逢迎谄媚,只需要保持沉默就可以了!   张学士对秦德威说:“抱歉,我并不是一个好座师,让你失望了。   不过座师有罪一般也株连不到门生,你也许会受点影响,但凭借你的本事,终究还是能渐渐消除这些影响的。”   秦德威极为无奈,工具人毕竟不是工具,终究还是个人啊。   历朝历代都有敢于犯颜直谏的大臣,秦德威也佩服这样的勇气,但唯独不希望自己的亲近人这样做事。 第五百八十八章 补课(上)   无论如何,秦德威绝对不希望张老师去当那个对嘉靖皇帝犯颜直谏的人。   所以秦德威就继续力劝说:“老师你想错了,你这样做,怎么可能不会直接连累到别人?   不但你自己重则充军,轻则贬谪,你身边的人都会因你而遭殃!   师母就不用说了,这样岁数还要与你颠簸流离,你于心何忍?   还有我,也极有可能会因为你的行为,被皇上迁怒,下场不可预料!”   张潮有点生气的说:“你休要夸大其词!未闻座师进谏,还能直接株连门生获罪的!”   当一次会试座师,就能收两三百个门生,如果这样都要株连,那官场秩序就崩了。别说师生,就是父子也未必株连。   秦德威又答话道:“皇上是什么样的人,你应当比我更加清楚!   你在这个关头突然直言,以皇上之多疑,会不会怀疑你还有同党?   我可以预料,皇上必然会先将你下诏狱,穷究你是否还有同党,或者是否有人指使!”   张老师反问道:“那又如何?心底无私天地宽,难道老夫怕了不成?”   秦德威激动的说:“但是我肯定会被陛下怀疑!老师你和我的关系并不是普通的师生关系,这点世人皆知!   甚至所有人都会怀疑,是我指使老师你!所有人都会猜测,是我在背后操持!”   秦德威这些话,放在别的师生里,就难以令人理解,怎么会有学生指使和操纵老师的情况?   但是放在张老师和秦德威这对特例身上,似乎又变得很好理解了。   张学士否认不了上面这些,又换了个方式反问:“难道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皇上任意妄为,越走越偏也无动于衷?”   对此秦德威只能说:“无论皇上如何,一切尚在我掌握之中,没必要去撞得头破血流。”   张学士喝道:“别自欺欺人了,这都是你给自己无所作为而找的借口!”   对秦德威这个穿越者而言,太知道嘉靖皇帝和大明以后会变成什么鸟样了,这才哪到哪?   所以秦德威心理上有足够的预期承受能力,也想着可以有针对性的修修补补,或者提前做一些预防。   再怎么样,未来几十年,他总能比无为还误国的严嵩做得好吧?   所以秦德威才会大胆说“尚在掌握”,但张学士这样的土著并不知道未来情况,也不清楚秦德威底气是什么,自然就觉得秦德威自欺欺人。   秦德威继续解释说:“那是因为我能做很多事情,我也知道还有哪些事情可以做。   所以我不需要我或者我身边的人去无谓牺牲,那是在没有其他办法是的壮烈之举,但现在并不是这样。”   不知何时,徐妙璇进来了,听了一会儿师生两人的争吵。   她端了茶水给张学士,然后说:“请义父先消气,我刚才有个想法,请义父斟酌。   您若直言进谏,只怕别人更关注的是夫君,甚至真的有可能认为你只是为夫君代言,而您本人得不到多少名声,又何必吃力不讨好?”   从道德上来说,当然张学士更“高”一点,但徐妙璇只能选择帮助夫君说话。   而且幼年时,左顺门事件让徐家“家破人亡”,徐妙璇对此还有深深的心理阴影。   张学士强调说:“我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名声!”   秦德威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开口道:“我原本以为,这次最大的敌人是那些潜伏在朝中的奸邪。   却没料到,竟然会祸起萧墙,最大的对头居然是老师你。”   张学士听着秦德威的话不太对劲,“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德威念念叨叨的说:“老师一直在翰苑,其实没经历过什么真正的庙堂争斗吧?当年你去左顺门,莫非也是被裹挟着去的?   说起来在如此短时间内,便扶持老师从五品升到三品,也许是我揠苗助长了。   一切来得太容易,并没有让老师感受到风雨和艰辛,所以老师对当前一切毫不珍惜,随随便便就将我的努力舍弃掉。”   徐妙璇十分古怪的望着夫君,这些话语气,感觉像是一个中老年对不经世事的少年人说的,但秦德威偏偏就能说得如此自然。   “你到底想说什么?”张学士越听越心乱,不耐烦的问。   秦德威意味不明的说:“我的意思是,老师你也该补补课了。”   补课?张学士听到这个词时,稍稍迷惑了一下,你这个“补课”它正经吗?   随即就反应过来了,这可能似乎或许是威胁自己?秦德威这不肖子弟,想给自己补什么课?   至于补课的内容,前面也说过了,是庙堂争斗?   至于补课的形式,张学士忽然想到了一个个曾经站在秦德威对立面上的人物。   难道这次,秦德威打算把他张潮当成一个“政敌”来对付?   张老师想到这里,心里五味杂陈,难道这不肖弟子真敢不肖?   秦德威看了看外面,“天色晚了,老师请回吧,璇姐儿你带人将老师护送回去。”   徐妙璇略感意外,就算护送张学士回去,派几个仆役就足矣,让自己这个当义女的送到家是什么意思?   张潮今天本意是找秦德威通报和“告别”来的,却不想话不投机,反而被不肖弟子威胁了一顿。   所以他心里很不爽,面有怒色的从显灵宫离开。而这一幕,也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   严嵩严尚书虽然嘴上认定,秦德威已经退出了这轮议礼,主观上没有参与的意图,所以已经不是对手。   但严尚书在行动上,却丝毫不敢放松对秦德威的警惕,一直派了人在显灵宫门外对面盯着。   在丰坊上书、特别朝会预计很快召开的时候,张学士傍晚抵达显灵宫,然后与秦德威深谈了几乎两个时辰,然后才离开。   这个消息显然引起了严嵩的高度重视,别的不说,那张学士也是个具备入阁资格的人,这就很关键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张学士也是自己的竞争对手之一,只是威胁比较小,不用太重视的那种。   可是如果张学士被秦德威操纵,那情况又不一样了。   还有,据说张学士离开显灵宫时很生气,这又让严嵩感觉到了诡异。 第五百八十九章 补课(下)   张潮张学士当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心事很重,他从没见过秦德威用那样冷酷的口气对自己说话。   在他印象里的秦德威,无论遇到多大的事情,都是风轻云淡的,甚至是满不在乎的。   但今晚的秦德威,却亮出了另一种堪称为枭雄的嘴脸。   也许是从前的时候,秦德威从来没有站在过自己对立面的缘故?   最后张学士强迫自己想道:“我毕竟是他老师,他能把我怎样?”然后才勉强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及到次日,张学士很正常的来到翰林院上班,在柯亭与其他人聚讲了一个时辰,然后回到公房去。   上午时候,有旨意到各部院,五天后开特别朝会,与上次一样。   等到下午时分,张学士回家时,却见有十来个人堵在家门口,沉默的等待自己。   张学士定睛一看,发现这些人是自己门生,嘉靖十四年那一拨人。   有吴山、李矶、郭朴、赵贞吉、许谷等等,而且都是门生里比较出色、留在了翰林院工作的人。   “出了什么事情?”张学士疑惑的询问道,一大群门生聚众堵自己,定然是有问题发生了。   众人面面相觑后,还是赵贞吉出列行个礼,对张学士说:“听说老师打算在下次朝会时,面君进言,可有此事?”   他们怎么知道的?张学士愕然道:“确有此事。”   已升为修撰的赵贞吉便道:“我等特来请老师三思!”   张学士更愕然了,这是什么情况?自己准备的正义之举,不求门生全都理解和支持,怎么还全跑过来反对的?   难道大明新一代的士风士气,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了?   想到这里,张学士忍不住怒道:“我要做什么,还需要你们来教导不成?”   另一个叫郭朴的编修也上前,很诚恳的对张学士说:“还请老师慎言慎行,勿要让吾辈门生蒙羞!”   张学士:“……”   他忽然感到,与学生们的对话似乎并不在一个频道上。   自己可是要直谏君王啊,怎么就成了让门生蒙羞?这三观还能更加不正吗?   “莫非秦德威对你们说过什么?”张学士猜到了问题的源头,“还有,你们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一干门生神色复杂的望着张学士,近乎哀求说:“老师!我们不想说!也不能说!”   张学士快气疯了,不想说也不能说是什么鬼?他张潮为人光明磊落,有何不可明言?   怎么今天这帮子门生说的话,他动辄听不懂?   赵贞吉苦苦劝道:“作为门生,不好教导老师什么,但道义所在,我等也不得不说几句。   不求老师高风亮节,像多数人一样沉默就好,但不要进言了!”   张学士越听越不对劲,听到这里时突然顿悟了!   这些门生似乎误会了自己,都以为自己要学丰坊,逢迎媚上的支持称宗入庙。   所以他们才会说“蒙羞”,才会劝自己“三思”。   所以他们才会“不能说”也“不想说”,他们认为师长有过错,弟子门生也不好直言,所以只能遮遮掩掩。   张学士顿时就怒发冲冠,骂道:“秦德威这个混账东西!对你们究竟说了什么?”   许谷也赶紧劝道:“老师勿怪,秦板桥也是懂得为尊者讳,并没有明言什么!”   众门生也一起说:“老师放心,秦板桥只是让我们一起来劝阻老师,别的没有多说!”   张学士更愤怒了,秦德威肯定有蓄意暗示和误导,所以让大家都产生了误会!   他干脆直接明说:“老夫并没有迎合谄媚的意思!”   众门生一起恭敬的答话说:“是,是,老师不是那样的人,所以老师你就答应我等,不必向天子进言了吧?”   张学士有跳金水河的冲动,这事怎么就说不清楚?   本来朝会直谏的这样的设想,并不适合提前公开,但张学士此时也忍不住了。   “老夫正欲在朝会面君时,为宗庙事切言劝谏,尔等还要来阻止否?”   众门生彼此对视一眼,还是赵贞吉有点尴尬的开口道:   “老师休要说笑了,若真如此,您与秦板桥也算是志同道合了,昨晚又怎么会大吵一架?”   其余众人一起附和:“是啊是啊。”   都知道那秦板桥为了妨碍皇上称宗入庙,上次都不惜挨了四十廷杖!   这样的秦板桥,又怎么会阻止直言进谏这样的正义之举?   所以与秦板桥吵架的张老师,心里到底是什么心思,作为门人弟子简直不敢想,不敢说啊。   卧槽!张学士直气得眼前发黑,这帮人都是什么不肖弟子,宁可相信秦德威,也不肯相信老师!   不知道秦德威怎么对这帮人灌输的!   他终于体会到,什么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秦德威这个先人板板王八蛋!   这时候,有一些路过官员好奇的站在远处,看着张家门前的热闹。   这让张老师有点不舒服,但他又想明白,为什么这些门生非要在门外堵着自己了!   怕不是也存了让别人看到的心思!   假如自己真的让门生“蒙羞”了,今天这种光天化日之下的“劝阻”,只怕就是与老师丑闻切割的行为了。   就像当年嘉靖八年那一波进士,故意骑马过霍韬家门而不拜,以此来表现与霍韬的切割。   想到这里,张学士顿感浑身发冷。   人性有时真的不能多想,想得多了处处都是细思极恐。   眼前这些才入官场三年的菜鸡们,未必有如此深沉的心思,肯定也是秦德威教唆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张学士想要在下次朝会上表现一下的传言,在各部院衙门里流传开来。   其实这次议礼,绝大多数人都是沉默派,不发一言的那种,连秦德威也是这个路数。   所以像张学士这样提前爆出消息,声称要有所表现的情况,就很引人注目了。   而且张学士虽然只是三品,但地位并不低,比一般侍郎要高。   张学士与温仁和、张璧并列,是目前词臣里三个领袖之一,可以视为翰苑的代表人物。   这样的人物,在集体沉默的时候,如果率先有所动作,那必定具备导向性的作用。 第五百九十章 这是秦学士的意见!   既然大家都知道了张学士想搞事,那么问题来了,张学士的立场到底是什么?   似乎又说不清了,众说纷纭的莫衷一是。   据说张学士本人表过态,打算直言进谏,拼命劝阻皇上。   但对此大家只能将信将疑半信半疑,都是庙堂上修炼几十年的老官僚了,谁轻易全信谁傻。   还听说张学士与最强弟子秦德威吵了两个时辰,另外又有一群门生去堵张学士。   这么些诡异的事情,又给张学士的立场笼罩上了层层烟雾,让其他大臣心里根本拿不准,成为了朝局一个非常不确定的因素。   反正这两天张学士无论走到哪里,总感觉有人对自己指指点点。   有很多人故意疏远自己,也有人问自己是不是打算效仿丰坊媚上。   这种感受实在太令人讨厌了,但张学士也心知肚明,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就是秦德威!   但无所谓,清者自清!下次特别朝会后,所有人都会知道自己的忠直!   秦德威想用搅浑水或者孤立自己来逼迫自己退让,没门!   张学士正在公房里生着闷气时,忽然有个中书舍人跑过来传话,首辅夏言请张学士在午门外东朝房见面!   这让张学士有点意外,想了想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他轻易就能猜出,夏首辅找自己,肯定也是为了自己要“搞事”的传言。   没想到,关于自己这点传言居然也能惊动到首辅。   一方面,说明首辅极其关心三天后的特别朝会,任何风吹草动都不敢大意。   另一方面,也说明他张潮张学士也是有一定地位的人了,所以首辅也不能无视他,要特意召见他事先沟通。   想到这里时,张学士还是有点暗喜的,混迹朝堂的人谁还能没点虚荣心。   当即在中书舍人的引领下,张学士离开翰林院,进入北边宫城,来到午门外东朝房等待。   没过多久,却见首辅夏言和礼部尚书严嵩两人一起进来了。   两人虽然年老,但都是气质清雅的款式,其实天子就喜欢这样的。   嘉靖皇帝欣赏大臣的标准往往就是看三要素:文才、相貌、听话。只是后期还加了一条,长寿。   见过礼后,分头落座。张潮打定主意,不先说正事,先看看首辅是什么态度。   礼节性的寒暄几句后,夏言轻轻咳嗽一声,重新开口道:   “今日请张学士前来,是因为昨晚秦学士传话给我,让我与张学士谈谈。”   张潮:“……”   所以今天自己被首辅特意召见,还是因为秦德威向首辅发了话?不然首辅可能还想不到自己?   首辅你说得这样直白,做人礼貌吗?   夏言表明缘故后,便问道:“听说张学士你有意在三日后朝会上进言?”   事情都传成这样了,张学士也没什么不敢承认的,“正欲面君时,直言劝谏陛下。”   夏言与严嵩听到张学士的表态,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正所谓,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说句实话,他们都不敢排除,张学士是秦德威故意抛出的烟雾弹的可能性,或者张学士和秦德威演双簧。   只是夏言轻轻皱了皱眉头,提出要求说:“若我请张学士不要进言,如何?”   张潮反问道:“为何?”   夏言真想喷一句回去:“等你当了首辅就明白了!”   作为一个首辅,在这种敏感朝会,是有控场责任的,并会提前做好预案。   但无论什么样的预案,最讨厌的就是出现不可控的干扰因素。   比如说谁唱白脸、谁唱红脸都安排好了,事情过程的大体走向也都预设好了。   结果又突然冒出个张学士这样想搞事的人,那事情走向就不可预测了。   夏言指了指严嵩,简单解释说:“到时如何劝谏,自然有礼部严尚书发声,张学士就莫要节外生枝了。”   夏首辅打算尽量把事态控制在礼部范围内,不要扩散到其他部门,避免引发大范围的抗议,彻底触怒嘉靖皇帝。   张学士拧着眉毛说:“阁老多虑了,我只代表我自己!无论我如何行事,尽力不影响阁老布置就是!”   夏言非常肯定的说:“怎么可能不影响?只要你打算面君进言,那必定就会影响。”   听得张学士气极反笑,“看来,只有我以谄媚之姿,逢迎陛下,阁老才不会阻拦我了?”   夏言很干脆的说:“那也不必了!你乃是秦德威的老师,怎么可能只代表你自己?   我不知道秦德威会为了你做出什么事情,为了将不测之事尽力遏制住,只能让你什么也不要做!   想必秦德威传话给我,也是有这个意思在内了。”   张学士只觉得郁气沉积胸中,挥之不去!   在首辅眼里,自己的份量就是“秦德威的老师”?不然连当个不稳定因素的资格都没有?   话不投机半句多,张学士实在不想扯下去了,没给出任何承诺,起身就要离开。   “慢着!”坐在首辅旁边的礼部尚书严嵩忽然开口,叫住了张学士。   然后又听到严嵩对夏言说:“去朝鲜国使节人选未定,我看张学士可以充任。”   张学士大怒,这是什么意思?随便用个差遣,把他远远的打发出去?   夏言又接着说:“其实朝廷也需要派使节去益王府,此乃近枝宗亲,必须用重臣为使节。   张学士对这个差遣可有意愿?或许可以趁机请假返乡数日。”   看着神情要爆炸的张学士,夏言又赶紧补充了一句:“这都是秦学士的意见!”   去朝鲜和出使益王府二选一?   砰!张学士愤怒又无能的拍案,但好像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仿佛有张牢牢的大网,将自己困住,动弹不得,而这张网掌控在某个不肖弟子手里,自己居然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   难怪在别人眼里,自己最大身份只是秦德威的老师而已。   踏马的,连这首辅都要尊重秦德威的意见!自己还能怎么反抗!   夏言看张学士不说话,有点不耐烦了,就直接拍板说:“张学士还是充当使节去一次益王府吧,今日拟旨下发,两天后出发!”   一个公然声称要当面直谏的人,被提前打发出去,就算是告到陛下那里,也不会有任何意见的。 第五百九十一章 一生只有一次   张潮张学士在郁郁寡欢中,暂时离开了京城,山高路远,再回来估计要年底了。   按正常规律来说,这种外派差遣,京官们大都是非常雀跃的,可张学士总觉得自己是被放逐的。   于是他就带了套《楚辞》在路上攻读泄愤,寻找一下与屈原的共鸣。   其实往各地王府派遣使节,规格不用那么高,张老师身份明显是比正常超标许多。   但益王府又有点特殊,这是与嘉靖亲属关系最近的宗室。   据说当年武宗皇帝驾崩后,有两种继承皇位方案,一种是让嘉靖皇帝这个堂弟来嗣位;另一种方案就是从益王府找个晚辈,过继给武宗皇帝当儿子。   很可惜,首辅杨廷和与张太后选择了第一种兄终弟及的方案,埋下了大礼议折腾的根源。   在嘉靖朝前期,尤其是嘉靖没生出儿子的前十几年,益王府简直就是最让嘉靖皇帝敏感的宗藩了。   在很多大臣心里可能默认益王府是嘉靖皇帝的备胎,还有人提出让益王府出人继给兴王一脉。   所以去益王府的使节规格高点也正常,而且去了也有监视检查的意思。   当然,现在嘉靖皇帝有了不止一个儿子,对益王府的警戒心下降了不少。   在张学士离开京城的次日,就是今年的第二次议礼朝会日。   参加人员基本与第一次没多大变化,仍然指定为三品以上大臣,五品以上词臣,礼部主事以上官员,司礼监诸太监列席。   唯独少了张学士和秦学士师生二人,让许多人不禁犯嘀咕,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偶然?   如果有可能的话,很多人根本不想来文华殿参加今天这次朝会。   升座后,嘉靖皇帝迫不及待的下旨:“前番丰坊献言明堂大飨之礼,尔等有何议论,尽可说来!”   殿中鸦雀无声,没有人出头奏答,气氛十分紧张。   嘉靖皇帝对此非常不满意,开金口说:“礼部说来!明堂配享之礼到底应当如何?”   礼部尚书严嵩迈着沉稳步伐出列,奏道:“明堂大飨,以功德宜配文皇帝,以亲宜配献皇帝。”   从功德角度出发应该用太宗,从亲情角度出发应该用你爹,所以皇帝你看着办吧。   嘉靖皇帝质问道:“就以皇考配上帝,有何不可?”   严嵩非常简单的奏答:“严父配天,允合周道。”   嘉靖皇帝等了等,没有等到下文,便又对首辅夏言逼问:“皇考配天,焉能无宗号?内阁如何以为?”   夏言奏对说:“臣等仰恩圣训,远揆旧章,称宗之说不敢妄议。”   不敢妄议,是个很模糊的态度。作为首辅表态不能太激烈了,不然大臣与皇帝就没了回旋余地。   嘉靖皇帝就高声道:“皇考称宗,在今日不为过情!古人并非每个君主皆有宗号,至近代则皆有宗号,皇考为何就不宜?”   此时首辅夏言不敢对,只按预定方案推脱说:“可令礼部详议与闻。”   先让礼部与皇上磨嘴皮子打太极,消耗皇上的情绪,等扯得皇上怒了,他这个首辅再出面打圆场。   如果皇上激动发作不依不饶,就打着救人的名义,假装无奈与皇上讨价还价,尽力减少称宗入庙对礼制破坏力。   听到又要让礼部议论,礼部众官员齐刷刷的看向礼部尚书严嵩,等着严尚书先发个话。   严嵩闭上眼睛,跪地俯首,对着宝座奏道:“古者父子异昭穆,兄弟同世次。   故殷有四君一世而同庙,晋则十一室而六世,唐则十一室而九世。   宋太祖、太宗同居昭位,前事可据,今皇考亲孝宗弟,臣谓宜奉皇考于孝宗之庙。”   严尚书还是很博学的,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简单总结意思就是几句话:献皇帝神主入太庙并不是无法放置,按照古礼,可以与孝宗皇帝兄弟同室,不另外占据坑位!   这样就不必祧出其他祖宗神主了,也不必再考虑献皇帝和武宗谁在上谁在下了。   所以献皇帝神主入庙完全没问题,都入庙了还能不称宗加庙号?   众人一开始还只是莫得感情的听着,但是听着听着就感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心神俱震之下,几乎不顾朝堂礼仪,脸色骇然的望向严嵩的后背!   此时严嵩低头伏在金砖地面上,别人只能看到一个后背。   这是满朝重臣中,第一个毫无底线的谄媚迎合皇帝,破坏宗庙礼制,支持献皇帝称宗入庙的人!   这位站在大礼议风口浪尖上的礼部尚书,终于还是当了奸臣!   连“嘉靖男儿”秦德威、“大礼议功勋元老”霍韬这样的人都不敢做的事情,这个严嵩何德何能,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首辅夏言也震得几乎瞬间失去了思考能力,脑中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严嵩这是要干什么?   严嵩这样说,等于是直接不打折扣的直接同意了称宗入庙,甚至还直接解决了神主安置的难题!   根据事先拟定的方案,严嵩不应该直接跪舔皇帝!   关键夏言刚刚搪塞推脱,与严嵩的鲜明果断,行成了巨大的对比!   而且更让夏言又惊又怒的是,这样大的行动,严嵩竟然不提前跟自己打招呼!   这个自己一手提拔、此时还在对着宝座俯首跪拜的严嵩,让夏言感到了陌生。   严嵩的眼睛仍然紧紧闭着,他害怕自己会忍不住流出眼泪。   他比夏言还要年长两岁,追随夏言对前程已经没有意义了。   所以他也很清楚的知道,这可能是一生才有一次的豪赌机会,抛弃了故旧、尊严、名誉等等几乎所有一切过往的豪赌。   赌的就是皇帝目前需要一个彻底终结大礼议的人,赌的就是皇帝此时需要一个平衡强势首辅夏言的人!   赌的就是皇帝会认为,需要的这个人就是他严嵩!   而宝座上嘉靖皇帝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可以确认,礼部尚书严嵩已经彻底屈服了!   在朝廷重臣中终于打开了突破口!只要有一二重臣支持,其他人沉默也无所谓了,总能强行把事情推进下去。   嘉靖皇帝立即就做出了决定,此人可用!   从登基之初,一直绵延至今的大礼议,终于看到了彻底结束的希望。 第五百九十二章 新礼制   在皇权制度下,关于一个礼制问题,皇帝和礼部尚书达成统一意见后,那几乎就是不可阻挡的了。   所以严嵩直接“倒戈”后,所有大臣都明白,称宗入庙这事已经势在必行。   有的人松了口气,有的人更加忧虑,有的人则极其愤怒!   又有户部左侍郎唐胄出列,慷慨激昂的对嘉靖皇帝奏道:“陛下之天性不可违,但天下人情亦不可拂!   以藩封之虚号,夺君临治世之宗,实乃无据之事,义固不可也!至于明堂大飨,宜用太宗配!”   嘉靖皇帝听到这样针尖对麦芒的话,也被激怒了,他这时候绝对不允许出现激烈反对的声音。   于是便直接强力镇压,将唐胄下锦衣卫诏狱讯问,并罢黜为民。   别人见事不可为,就明哲保身不发一词。   此后嘉靖皇帝又问道:“献皇帝躬备大德,延及朕躬,宜荐宗称。”   其他人对此毫无准备,只有严嵩奏对了一个“睿宗”,嘉靖皇帝很满意。   别人还以为今天已经到此结束时,却又听到严嵩奏道:   “古礼宗无定数,祖非有功者不得称。我文皇定鼎持危,功莫大焉,宜尊称为祖。”   脑子不够灵活的人猛然听到这句,还在发懵,不知严嵩用意何在。   大明的文皇帝,就是以旁系夺了侄儿皇位的朱棣,庙号太宗谥号文……   严嵩提议将宗改祖,肯定是提高了朱棣的地位。   嘉靖皇帝同样是以旁系入大统,若抬举朱棣,对强化嘉靖皇帝在礼制中的政治地位有好处。   当然这都是心照不宣的,不好明面上说出来的。   想通后的众人愕然望着严嵩,内心只有一个感觉,严尚书今天彻底杀疯了!   嘉靖皇帝喜不自胜,这严嵩绝对是个值得使用的人才!   正所谓投桃报李,嘉靖皇帝当廷就下诏,任命严嵩为文渊阁大学士、预机务。   于是眨眼之间,严嵩便成为夏言、顾鼎臣之后的第三位阁臣。   从单纯从短期朝局动荡程度来说,这次上新阁臣,比前几次小多了。   但时人却不知道,严嵩入阁会对大明产生多么深远的影响。   还有个比较特殊的地方就是,嘉靖皇帝没有撤掉严嵩礼部尚书的实职,严嵩此刻依然以大学士之尊兼管礼部。   皇帝的意图很明显,让严嵩接下来全权负责献献皇帝“称宗入庙”、“配皇天上帝”等等各项仪礼。   此后钦天监算出一个吉日,乃是九月十一,作为了最后的庙礼之日。   朝会散了后,首辅夏言深深的看了眼严嵩,什么也没说,率先就往外走。   新鲜出炉的大学士严嵩连忙追在夏首辅后面,低声的叫道:“桂洲兄!请听我解释!”   夏言头也不回的说:“今后你我同为阁臣,在文渊阁朝夕相处,有很多时间听你解释。”   严嵩苦笑着,依然跟在夏首辅侧后方,不停地说话解释。   夏言心里非常不爽,但表面又要保持“风度”,他极为厌烦这种感觉。   想来想去的就下意识的说了句:“只恨吾早不听秦板桥之言!”   当初秦德威三番两次的劝阻自己提拔严嵩,但自己总觉得秦德威以一己之私无事生非。   现在看来,秦德威也不完全是错。   想到秦德威,夏言又暗自感叹,如果秦德威没有去养伤,能否让无法严嵩专美于朝会?   可惜,已经发生的历史不能重新假设。   这次特别朝会的一系列决议,很快就传到了京城的各个角落,包括还在显灵宫养伤的秦德威这里。   但秦德威没去管严嵩,却更关注了另一件小事。   四夷馆有人跑到显灵宫,向提督四夷馆的秦德威告密说:“严世蕃被免掉了驻广东的差遣,应该是要回京了。”   秦德威疑惑的问:“是谁下令的?本官这个提督四夷馆怎么不知道?”   那人就答道:“乃是鸿胪寺卿樊大人下的命令。”   秦德威稍加思索也就理清脉络了,四夷馆如今被挂在了鸿胪寺下属,而鸿胪寺业务上是接受礼部管的。   现在严嵩以内阁大学士兼实职礼部尚书,在礼部系统里可谓是一手遮天,说一不二的角色了。   关于严世蕃苦差事被免除这件事,无论是严嵩对鸿胪寺提的要求,还是鸿胪寺卿樊大人有意讨好严嵩,都已经不重要了。   那跑过来向秦德威告密的人犹自愤愤不平,“秦学士你才是提督四夷馆,四夷馆的事情必须经过你首肯!   按规矩鸿胪寺卿不该直接插手四夷馆,更不该瞒着你调动人员!”   主要是这个人听到了传闻,等严世蕃回来后,可能会换他去广东……   秦德威笑了笑,拍拍那人肩膀,鼓励说:“你就当没有来过这里,而本官就当什么也不知道,你继续回去暗中观察情况。   你放心,念在你知道通风报信的忠心,你如果不想去广东,本官也不会派你去!”   那人大喜,连连给秦德威行礼,然后才告辞离去。   然后尚未完全伤愈的秦德威上了轿子,来到翰林院。   秦德威不在的时候,状元厅里就只有茅瓒一个菜鸟状元了。   见秦前辈突然出现,茅瓒连忙迎接,并问道:“秦前辈可曾痊愈?”   秦德威果断的答道:“没有!”   茅瓒又问道:“那秦前辈又为了什么?”   秦德威吩咐道:“帮我磨墨!我要写奏疏,弹劾严嵩这个奸臣!”   茅瓒:“……”   秦前辈的脑回路果然不同常人,虽然都说严嵩像是个奸臣,可也是个正当红的奸臣啊!   听说那严嵩筹备各项礼制,赞画周详,每日都有机会面见皇帝对答,这可不是一般人待遇!   翰林院里没有什么秘密,秦德威出现的消息传开后,就有不少好友,或者好奇的人来到状元厅坐坐。   然后众人就看到,秦德威写了封弹劾严嵩的奏疏。而且也没什么实质内容,通篇都是激情辱骂。   什么“表面忠厚,内怀诡诈”,什么“尸位素餐,贪权误国”,什么“得意忘形,不可重用”云云。   如果不是奏疏正文里面夹杂着严嵩的名字,有些人还以为秦德威在写自述。   写完之后,秦德威弹着奏疏封皮,很自豪的对众人说:“你们记住!我,秦德威,乃是大明第一个弹劾严嵩的人!” 第五百九十三章 不见不散(上)   翰林院众人搞不懂秦德威的自豪感从何而来,但也不能不佩服秦德威的勇气。   因为大家都知道,弹劾一个正当红的、上升时期的权臣,是风险很高的事情,无异于逆流而上。   而且在当前,严嵩就相当于“新礼制”的代表,弹劾严嵩很容易就会被皇帝认为是对“新礼制”的不满。   这才是最要命的,你秦德威就不怕被皇帝误判?前户部左侍郎唐胄如今还在诏狱里吃牢饭呢!   却说严嵩从严尚书变成了严阁老之后,可谓是春风得意,仿佛年轻了十岁。   虽然他也承受了很多异样的目光,但总体形势还是好的。   而且严阁老相信,这些异样的目光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淡化的。   当年被千夫所指的议礼派,不也都善终了吗?霍韬虽然依旧没人缘,但还是稳稳的身居高位。   除此之外,严阁老也很明白,当前自己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彻底终结大礼议,建立新礼制,这是皇帝赐予自己的使命。   “称宗入庙”四个字看着简单,其实不只是九月十一当天的庙礼,而是前后一系列复杂仪礼组合。   入庙之前祷告祖宗,文武百官加诰命夫人都要出动的入庙之礼,恢复明堂大飨古礼,最后还要敬告皇天上帝,桩桩件件全都要仔细准备。   嘉靖皇帝对各种礼法十分讲究和敏感,所以不能轻忽,必须办好了。   所以嘉靖皇帝才会让他严嵩以大学士兼任礼部尚书,全权调动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等相关礼制衙门的一切资源。   除了礼制事务,对严阁老而言第二重要的事情,就是处理好与首辅夏言的关系。   所幸的是,夏言心里虽然不爽,也失去了往日的亲近,但目前还不认为他严嵩是威胁。   大概在夏言心目里,只是认为他严嵩擅作主张,投机成功了而已。   所以严嵩很清醒的判断出,只要自己继续在夏言面前保持卑躬屈膝的谦卑姿态,不在内阁公然争权,吃软不吃硬的夏言纵然不爽也下不了狠手。   只要夏首辅碍于表面风度不发狠,那么自己就能苟在内阁偷偷发育,对初期而言这就足够了。   最近另外一件让严嵩比较暗爽的事情就是,鸿胪寺卿樊大人主动插手四夷馆事务,撤销了严世蕃驻广东的差事。   这种不用自己去打招呼,就有朝廷衙门主官主动把事情办了的体验,对严嵩而言还是第一次。   放在之前,因为秦德威的存在,没人愿意做这种事情。   而现在,则有人肯为了他去得罪秦德威了,这就是身为内阁大学士的份量!   严嵩一边想着,一边迈进了内阁办公地文渊阁的中堂。   有个中书舍人正在里面等,看到严阁老进来后,就将一封奏疏交过去。   并禀报说:“夏阁老吩咐,将这封奏疏分发给严阁老,请严阁老自行处置。”   严嵩十分诧异,夏言在内阁十分专权,很少有让其他阁臣“自行处置”的时候。   他先接了这份奏疏过来,打开后先看署名,一长串官衔后面是“臣秦德威”。   再粗览正文,足足激情辱骂了三页纸,被骂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文渊阁大学士兼管部礼部尚书严嵩!   严阁老顿感血压立刻飙升!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你秦德威写满了三页来骂我?   他习惯性的就想去找夏言,让夏师傅评评理,再去管管那该死的秦德威!   往常的过去,严嵩一直都是这样做的,遇到难搞的人和事就去找夏言。   但这次严嵩刚站起来,忽然就意识到,今时不比往日了,旧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   夏言虽然就在隔壁房间里,物理距离比过去拉近,但心理距离更远了。   而且他严嵩现在也是一名内阁大学士了,要用大学士的手段来解决问题!   大学士与其他大臣最大的区别是什么?那就是与皇帝的接触。   文渊阁北边,道路的对面就是文华殿,天子日常办公所在。   只要皇帝在文华殿里,内阁大学士随时可以穿过马路,去对面觐见皇帝,这是其他任何大臣都没有的政治待遇!   此时严嵩就拿着奏疏,走出内阁大门,来到文华殿。   现在夏言已经不配帮自己评理了,那就让嘉靖皇帝来评这个理!   嘉靖皇帝一目十行的看完这份奏疏,对严嵩发出了一个灵魂拷问:“秦德威究竟为何骂……弹劾你?”   嘉靖皇帝也知道,秦德威是个聪明人,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就骂人。   严嵩卖惨说:“臣委实不知,近日与秦德威毫无接触,只专心于礼制事务,不想突然就遭受弹劾。”   虽然没有明说,但也是疯狂的暗示着什么,秦德威骂我严嵩就是破坏礼制啊!   嘉靖皇帝狐疑的问:“你与秦德威之间,最近真的没有过节?”   在嘉靖皇帝印象里,秦德威虽然年轻有点人来疯,但又不是真疯狗,莫名其妙的就咬人。   你严嵩最好不要恃宠而骄,瞒着朕胡作非为,然后又来装无辜,忽悠朕帮你。   这皇帝真踏马的难侍候!严嵩就差指天发誓了:“臣愿与秦德威当面对质!”   如果换成一般人弹劾严嵩,嘉靖皇帝就懒得多想了,肯定是为了维护严嵩的威望,直接处分上弹章的人。   皇帝的决策资源很宝贵,哪能随便浪费,无关紧要的人物就简单化处理了。   但秦德威终究是个特殊人物,皇帝的最佳诗友,活着的人形祥瑞。   嘉靖皇帝又想起上次廷杖之后,很长时间没有看到秦德威了,也不知道此子有没有怨怼之心。   于是皇帝就下旨道:“传秦德威明日觐见!”然后又对严嵩吩咐道:“你明日与秦德威一起觐见!”   说实话,严嵩心里有点嫉妒。   大明讲究一个言路畅通,天下官员那么多上奏疏弹劾别人,也没见皇帝面见询问谁。   凭什么秦德威无缘无故骂了人,皇帝还要召见一下,亲自问问情况?   如果自己不是一个被皇帝看重的新红人,那是不是就会白挨骂?   反正明天不见不散!在皇帝面前进谗言这种事,谁不会啊? 第五百九十四章 不见不散(下)   显灵宫客舍,徐妙璇从修玄小院那边拿了药回来。   她看到夫君已经能自行坐立了,便有点异样的问道:“你今日出去行动,可有什么不适?”   秦德威拍着胸脯,很有觉悟的说:“反正行房没问题了!”   徐妙璇欲言又止,纠结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陶修玄说这个阴阳不调的问题,不只是我要调理,也要诊断你的情况。”   秦德威故作不屑的说:“我能有什么问题?还用她诊断?我都生了三个了!   不过吧,也许是我和你有哪方面不协调,让她诊断一下也是聊胜于无。”   就在徐妙璇陷入了沉思时,忽然有个婢女在门外叫道:“从府里那边传了话过来,说有天使到府传旨,让秦老爷明日去文华殿觐见!”   对此秦德威也挺意外的,居然还有这种好事?这就是嘉靖男儿的光环吗?   原本他只是准备,来回写几个密疏,打打文字仗的。   如此秦德威也没别的心思了,早早睡觉休息,养足了精力。   然后次日一大早,就来到了左顺门外面,等候着召见。   左顺门在大明朝廷里也是个政务枢纽,不但是内外收发奏疏的地方,而且往里面走就是文华殿和文渊阁两大核心建筑。   秦德威站在左顺门等待时,来办公的内阁大学士、内阁两房中书舍人都从这里经过。   有与秦德威打招呼的,有视而不见的。   又等了一个时辰,才有太监出来,宣秦德威进见。   秦德威与严阁老一起来到文华殿后殿,对嘉靖皇帝行礼。   在这种非公众场合,嘉靖皇帝也不端着了,把那封奏疏甩到秦德威面前,直接质问道:“你这奏疏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诋毁严嵩?”   秦德威答道:“陛下!臣也是气不过!对严嵩实在忍无可忍!”   嘉靖皇帝喝道:“你把话说清楚,你又有什么气不过的?”   难道是因为上上次朝会,你与严嵩联手甩锅,最后只有你挨了打而气不过?   秦德威却大着胆子反问了一句:“这其中因果,难道严嵩有意隐瞒,没有对陛下如实交待?”   严嵩:“……”   他心里正琢磨着过一会儿怎么进谗言,冷不丁的就听到秦德威这句,差点就破防了。   你秦德威甩锅甩上瘾了吧?你踏马的率先骂人,还踏马的让被骂的人给出交待?   而且对皇帝有意隐瞒,这是欺君之罪,你秦德威哪来的这么大脸随便扣这种帽子!   诬告是要反坐的,你秦德威知不知道?   嘉靖皇帝本就是多疑性格,听到秦德威如此肯定的语气,不禁狐疑的看向严嵩,难道严嵩真胆大包天到欺君?   严嵩也顾不上琢磨如何进谗言了,赶紧用最坚定的语气奏道:   “臣绝对没有任何隐瞒,臣与秦德威近期绝对没有任何过节!臣也实在不明白,秦德威诋毁臣的原因!”   嘉靖皇帝不耐烦猜谜了,指着秦德威喝道:“你明明白白说来!”   秦德威大声的奏道:“陛下可否知道,上次议礼朝会之前三日,身为礼部尚书的严嵩,故意将臣之老师、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张潮选为使节,打发出了京城!”   猝不及防的严嵩彻底懵逼!他没有预想到,秦德威这会儿突然提起了张潮的事情,所以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在这种相对私密的场合,秦德威感觉有很多话就可以随便说了,反正出了门不认。   于是秦德威十分悲愤的继续说:“其实老师张潮当时已经有了打算,意欲在议礼朝会上有所作为,但却被严嵩提前放逐!   臣身为学生,看到老师的遭遇十分不忿,又看到严嵩却能平步青云,所以才气愤不已!”   雾草!严嵩脑子嗡嗡响,感觉自己要气疯了。   如今别人都腹诽自己是奸臣,却不知道秦德威才是真正的奸臣!   把张潮当使节外派出去,流程上来说,确实是礼部直接办理的事务。   但有个大前提,是你秦德威先指使夏言表了态,然后礼部才遵照你们意思办的!   当然,他严嵩确实也有一点小小的私心,担心张潮在秦德威支持下,产生对自己的威胁。   所以痛痛快快的赞同了外派张潮,并迫不及待的直接操作流程。   当时还觉得去除了一个竞争对手,有百利而无一害,但哪能想到,这居然是一个坑!   嘉靖皇帝的脑子也有点乱,秦德威的话里面逻辑比较复杂。   当然核心要素就两点:张潮想干什么?严嵩为什么把张潮外派出去?   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嘉靖皇帝又看向严嵩,询问道:“秦德威所言是否属实?张潮出使是否由你指派的?”   严嵩很想说这其实是秦德威干的,但秦德威肯定不承认,自己也没任何人证物证。   严嵩还想说,这是首辅夏言先私下里表过态,然后礼部才办事,但他还是不敢这样说。   如今自己立足未稳,再往死里得罪夏言,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从表面程序上来说,内阁大学士只有收奏疏拟票的权力,没有直接对六部下令的权力。   所以自己扯出夏言,无异于检举夏言越权。   而且秦德威本来没提到夏言,若自己故意拖夏言下水,只会让夏言更生气。   想来想去,严嵩只能异常憋屈的对嘉靖皇帝说:“外派张潮出使,确实是臣所选定。”   两害相权取其轻,身为礼部尚书,选派使节是职权范围里的事情,无论如何称不上是罪过!   就算被嘉靖皇帝认为妒贤嫉能、排除异己,那也没关系,这并不是大错!   反正自己高举“新礼制”大旗已经成为了事实,皇上正需要自己!   听到严嵩承认,于是嘉靖皇帝以为自己懂了,难怪秦德威激情辱骂严嵩,也是情有可原。   其实在上次议礼朝会之前,对张潮要搞事的传言,嘉靖皇帝也是有所耳闻的。   面临那样敏感的朝会,厂卫密探肯定要关注大臣动向。   而且又闹出了一群门生苦劝老师的动静,被密探注意到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烟雾弹太多,没人能确认,张潮到底是什么立场,准备搞的是什么事,就连张潮自己说过的也不一定就是真心话。   但从“事后”秦德威这个气急败坏的态度,以及严嵩紧急驱赶张潮离京的情况来看,嘉靖皇帝心里有所猜测。   也许严嵩对张潮是同类相斥?而秦德威气急败坏,是觉得吃了大亏?   不然的话,如果张潮在议礼朝会中表现出色,没准入阁的人就是张潮了。   骂来骂去,原来本质还是功名利禄之争。   想到这里,嘉靖皇帝突然被逗笑了,忍不住“呵呵呵”几声。   这么些年了,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秦德威在争斗中“惨败”,第一次看到秦德威吃亏到气急败坏的模样,感觉莫名的可乐。   刚答完话的严嵩再次懵逼,皇上你笑什么?自己的回答有那么可笑吗?   秦德威也不明所以,大部分时间不苟言笑的嘉靖皇帝怎么忽然抽风了?   但秦德威年轻人反应快,趁着嘉靖皇帝心情好,连忙指着严嵩,痛斥说:   “所以严嵩先前对陛下故意隐瞒事实,假装不明情况,实乃欺君也!”   严嵩立刻辩解:“陛下!臣确实未曾想到张潮之事与秦德威的干系!   也想不到秦德威竟然如此心胸狭窄,假托师生情义,又借机生事!”   嘉靖皇帝感觉已经掌握了事实,不想继续听了,无非狗咬狗而已,有什么可听的?   他可以明白秦德威的情绪,但他也不允许秦德威继续攻击严嵩。   所以嘉靖皇帝挥了挥手说:“秦德威诽谤大臣,罚俸半年,此事到此为止,退下吧!”   严嵩很想对皇帝进行普法,告诉皇帝,像秦德威这样毫无实据的公然上疏弹(辱)劾(骂)当朝大学士,如果按照诽谤罪名,应该怎么处置。   但他还是忍住了,至少皇帝认证秦德威错了,还了自己清白。   两人走出文华殿,严阁老终究有点念头不通达,大家都是奸臣,凭什么他平白无故被骂?   忍不住对秦德威讽刺说:“年轻人只图一时口舌之快,有何用处?”   秦德威非常诚恳的答道:“其实我认为,若只花费半年俸禄,就能公然骂你一顿,是非常划算的。”   严嵩:“……”   又走了几步,严嵩还是忍不住,再次开口说:“但是毫无意义!都是官场中人,还是少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秦德威反唇相讥道:“你懂个什么官场?”   严嵩差点原地炸了,你秦德威竟敢说位极人臣、号称宰辅的内阁大学士不懂官场?   秦德威瞥了眼严嵩,慢慢悠悠的说:“谁说骂你没有意义了啊?只是阁下没看出来而已。   阁下以大学士兼管礼部,实在不合常理,岂能为长久之例?   依我看来,阁下把这管部的礼部尚书腾出来,给我老师来当,也挺好的。   朝廷官员这么多,不骂一骂你并引出我老师,怎么能让陛下对我老师产生深刻印象?”   严嵩:“……”   莫非当初张潮出京时,秦德威就想到了这个?   秦德威不但骂了自己,还强按着自己承认故意排挤张潮,而皇上这昏君竟然还踏马的觉得秦德威吃亏了!   他原以为,能当上大学士就足以镇压秦德威了,现在看来,还是要当首辅才行! 第五百九十五章 没有人能阻挡我!   在嘉靖皇帝急切的等待中,时间走到了嘉靖十七年九月十一这个吉日。   献皇帝睿宗袝庙之礼这日举行,嘉靖皇帝终于完成了将亲爹神主送入太庙的终极心愿。   太庙里供奉的神主不只有列祖列宗本人的,还有历代正宫皇后陪同。   所以不但文武百官都去参加典礼了,各官的诰命正妻们也要出席。   秦德威别看只有五品,但正五品词臣在官员里面,已经称得上中高级了,同档次的官员岁数都偏大。   所以在排列班序时,秦德威就夹杂在了一群中老年男人当中,稍微年轻点的二三十岁官员,没有站在他这个位置的。   官员正妻的政治待遇完全随同丈夫,妙龄少妇徐妙璇也穿着礼服,夹杂在了一群中老年妇女当中,降维打击似的轻轻松松就艳压了。   从清晨折腾到午后,典礼才算结束。夫妻两人回了家,都瘫在炕上不想动,随便说着话。   秦德威站在历史的高度,忍不住发出感慨说:“从陛下嗣大统至今,折腾了快二十年的大礼议,总算要彻底结束了。”   徐妙璇问道:“难道以后朝堂能平静了?”   秦德威便无奈的叹道:“只要人心不平静,朝堂又怎么可能平静啊。再说以陛下的性子,不折腾议礼,也要折腾别的。”   徐妙璇拍了拍夫君:“那岂不遂了你的意,不然你怎么浑水摸鱼?   还有别发懒了,在床上闲着也是闲着,等我喝口药再试试看。”   秦德威一边脱衣服,一边唉声叹气,正所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操心。   今天袝庙之礼虽然是最隆重的环节,但却不是最后一项。   再过一阵子,另一个吉日上,还要将宗庙变动情况敬告给皇天上帝,以此来作为全套仪礼的最后收尾,到了那时才能叫“大礼告成”。   在“大礼告成”之前,朝廷喜事连连,从万里之外也传回了喜讯,安南谮主莫登庸无条件投降了!   而且讨伐安南的过程与秦德威的布局比较,几乎一模一样。   去年主帅毛伯温、分路曾铣抵达两广和云南后,一方面从附近各省调兵遣将,聚集粮草;另一方面联系安南南方的旧黎氏宗室,大造声势,并为莫登庸人头悬赏一万两。   果然如同秦德威所预料的,在大明强大的政治和军事压力下,莫登庸无心迎战,主动乞降。   在上月,莫登庸自缚至镇南关,跪进降表,并献上土地图册。   虽然对大明朝廷来说,这并不是多大的事,但好歹也是一件“武功”,让嘉靖皇帝也乐呵了一下。   然后就按照秦德威先前所谋划的,下旨将莫登庸封为都统使,比照土官待遇,镇守安南北部。   然后将黎氏重封为安南国王,统治安南南部,算是帮助黎氏复国了。   至于南征官员,等班师回朝后再行封赏。   而运筹帷幄的秦德威有没有封赏,大概也要等到那时候才能知晓。   但在此时,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严嵩的独子,也就是严世蕃从遥远的南方,万里迢迢的赶回了京师。   虽然风尘仆仆,虽然路途劳累,但严世蕃依然眉飞色舞、精神焕发!   因为父亲当上了大学士,对严世蕃的刺激太大了。他已经开始梦想着操纵父亲,成为手握权柄的小阁老。   严世蕃进家门后也顾不得休息,扯着父亲就来到书房,兴致勃勃的说:   “父亲你目前当务之急,就要培植党羽,真正结成势力!就好比列国纷争,必须要尽力扩大疆土人口一样的道理!”   严嵩知道,自家儿子分析起来经常能头头是道,听几句也常有收益。便随口问道:“具体又该如何?”   严世蕃答道:“我在路上就仔细想过了,第一个突破点就是左都御史霍韬!   首先霍韬与夏言、秦德威都是多年死敌,积怨极深。而父亲你如今与夏言生了隔阂,与秦德威也是结了仇。   其次,霍韬一直就是议礼派,当年靠大礼议起家,而父亲你如今也是靠议礼上位!   其三,老的议礼派逐渐式微,霍韬几乎就是独苗人物了,他也需要父亲!   所以父亲与霍韬之间,有共同的敌人,也有共同的政见,完全存在合作与互信的基础!”   严嵩闻言点了点头,却又说:“但霍韬此人生性刚愎自用,极其自负,从不甘屈于人下,想拉拢到并不容易。”   严世蕃同样很有自信的说:“性格也要屈服于现实,待儿子我亲自去游说霍韬,必定能说服他!”   于是严嵩就同意了,“你可以去试试。”   严世蕃又继续说:“霍韬之后的第二步,就是拉拢兵部尚书张瓒!   此人当初因为郭勋帮助,才做了兵部尚书,算是议礼派的外围成员。   如今郭勋隐退,张瓒在朝中没有其他人脉,只能与霍韬抱团取暖。   只要父亲能拉拢到霍韬,那么只要稍加引导,兵部尚书张瓒也会靠过来。   如此在外朝部院七卿中,父亲你就有了左都御史和兵部尚书两人的支持!   虽然还不那么牢固,但也算是初步具有了一定势力!   有了外朝大臣的强力支持,父亲这个大学士才能化虚为实,不至于成为另一个大学士顾鼎臣那样的摆设!”   严世蕃越说越上头,感觉太师椅容不下自己了,又站了起来,挥斥方遒的说:   “不过上面这两步并不是结束,还有最关键的第三步!   父亲以大学士兼任礼部尚书是不可能长久的,迟早要卸去礼部尚书!   但是卸职后,定要扶持一个自己人当礼部尚书,从现在开始父亲就该寻摸人选了!   若有左都御史和兵部尚书两大员的支持,成功推举自己人的可能性还是不小的!   只要这个礼部尚书也是党羽,那么父亲在外朝七卿里就拥有三人支持了!   七人里的三人已经近乎半数,只要父亲能掌控住,实权就不亚于首辅!”   不得不说,严世蕃为严嵩勾画出的未来蓝图很清晰明确,也很有可行性,并不是异想天开、胡思乱想。   想起下一任礼部尚书这个问题,严嵩皱眉道:“你可知道,秦德威想推举他老师张潮为礼部尚书,而且已经在陛下心中先入为主了!”   严世蕃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他担心父亲怂了后退让,连忙先打气说:   “这个礼部尚书绝对不能让,尤其不能让给秦德威他们!   在嘉靖朝,礼部尚书一直是比较接近天子的大臣,这个特性尤为重要!   而且最近这些年,担任过礼部尚书的人,全部都入阁了!”   严嵩叹口气道:“我当然不想让给秦德威,但能不能争得过,又是另一回事了!”   严嵩都不想细说,儿子你不在京城的日子里,他这个父亲直面秦德威的时候,都经历过什么!   但严世蕃就看不惯父亲这怂样,“父亲!你不能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如今你已经贵为大学士,又是天子新宠,已经不再是需要隐忍的时候了!   现在皇上要弄新礼制,大势就在你身上,未来这段时间很关键!   对其他人,你该笼络就笼络,该召见就召见,该争的就争,合纵连横都没关系,皇上都会默许的!   你也不想想,你为了皇上的新礼制,背负了多少指责和骂名?   如果不把势力尽快捏合组织起来,你凭什么认为别人会好心放过你?”   严嵩不是不明白这些道理,再次叹道:“你说的都对,但愿你不是纸上谈兵。”   严世蕃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说:“父亲放心,我会竭尽全力帮助父亲,纵横捭阖于朝堂!   父亲你不方便出面的地方,我替你出面!父亲你不方便对别人说的话,我替你说!”   随即又豪情万丈的说:“往日受限于身份,但如今我是内阁大学士的儿子,就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了!”   秦德威的阴影挥之不去,严嵩便很谨慎的说:“为稳妥起见,近期你还是要低调,不要被秦德威所针对了。   毕竟你从广东调回来,并没有经过秦德威的允许,若让秦德威知道了,不知会不会生事。   等大礼告成之后,我向皇上奏讨封赏,恩荫你做一个官,那样你才算是真正安全。”   严世蕃不屑的说:“父亲你多虑了,你现在是大学士兼实职礼部尚书,秦德威从官面上又能把我怎么样?谁肯跟着秦德威,与我过不去?”   说的虽然狂妄,但也不是没道理。   就在这时,有个严府大门的门子来到书房外,禀报道:“有几个锦衣卫官校到访,说是来找大爷的!”   严家仆役嘴里的大爷,当然就是严嵩严老爷唯一独子严世蕃了。   严嵩与严世蕃齐齐愕然,怎么会有锦衣卫官校来找人?   要是一般公差,直接轰走就是,但锦衣卫不同,不能随意慢待。   严嵩陪着儿子,一起来到大门,却见对方领头之人乃是一名极其年轻的锦衣卫官。   此人看到严家父子,连忙上前几步对严阁老行礼,礼数上十分周到,无可挑剔。   然后他自我介绍并说明来意:“在下乃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徐妙璟,前来请严世蕃去问话。”   严世蕃大怒,“呸”了一声后,指着徐妙璟叫道:“谁让你来找我的?”   徐妙璟公事公办的答道:“有提督四夷馆秦德威,到锦衣卫北镇抚司报案,声称有译字生兼办事文员严世蕃逃亡,请求锦衣卫缉拿治罪。”   严嵩:“……”   难怪总觉得秦德威的阴影挥之不去,原来在这里埋伏着!   秦德威肯定早有预谋,有密探眼线在近郊驿站盯着,等严世蕃临近京城时就知道了!   更让严嵩惊讶的是,秦德威居然能指使厂卫势力!   严世蕃喝道:“我乃鸿胪寺卿下令调动回来,怎么就是逃亡了?”   徐妙璟就解释说:“四夷馆事务由秦德威这个提督全权负责,秦德威不曾听说你调动之事,也没有下令调动你回来,所以只能将你视为逃亡了。”   严世蕃口才上一直不错,此时便咬牙切齿的说:“你们锦衣卫也不能擅自拿人,可有驾贴?”   徐妙璟有备而来的掏出一张凭证,晃了晃答道:“你不是官身,拿你也不需要驾贴。但在下为了周全,多此一举请刑科给事中签发了驾贴,不想还是用上了。”   严世蕃:“……”   徐妙璟就站在大门外,对严世蕃说:“严家大爷不用多想了,走吧!”   秦德威发现有属员逃亡,向锦衣卫镇抚司报案。   然后锦衣卫指挥同知徐妙璟接手此案,又向六科里的刑科申请驾贴。   拿到刑科签发的驾贴后,徐妙璟经过侦查,发现逃亡人员严世蕃到了严府,所以又来请严世蕃去问话。   从法律程序上来说,完全没毛病!   “混账!”严世蕃发现讲理讲不过,瞬间发了狂,指着徐妙璟破口大骂道:“这里是大学士府邸,你这小畜生胆敢在此撒野!”   徐妙璟很冷静的劝了句:“严家大爷你不要让人为难。”   严世蕃站在大门里,叫嚣道:“我就在这里,有胆你就闯进来抓我!”   严世蕃这种做法,其实就是撒赖了,但很管用。   再怎么说,一个没有诏旨的锦衣卫官擅自闯进大学士家里抓人,那政治后果极其严重,没人敢这样做事。   所以徐妙璟也很无奈,只能后退几步,站在了严府大门外面。   然后扭头对着严府的人说:“在下官微位卑,实在不敢闯门惊扰阁老。   但又有任务在身,所以只能在大门外等候了,严家大爷什么时候想通了,还请自行出来。”   听在严世蕃耳朵里,这就是暗示,只要敢出来就被抓?   随即徐妙璟又指挥另外几个官校,围着严府转了一圈,把侧门也都守住了。   严世蕃一开始还不当回事,但到了夜晚时,发现门外的锦衣卫官校居然换了人。   然后严府众人就意识到,这些锦衣卫官校是打算十二时辰不间断,在门口外面盯梢了。   于是一帮锦衣卫官校就这样,正大光明的公然监视大学士……   这时候严世蕃才意识到一个问题,这还怎么合纵连横?还怎么人情往来?   堂堂一个小阁老,居然被几个锦衣卫官校阻挡住了! 第五百九十六章 渔翁得利(上)   锦衣卫因为各种特殊性,比如功能扩展,又比如经常被当成恩荫赏赐的奖励,导致一百多年来编制膨胀,人数众多。   嘉靖初年皇帝想励精图治时,狠狠裁减了一批锦衣卫官校,但近几年又有点反弹,至今仍有两三万人。   徐妙璟这个年轻的世袭的指挥同知虽然没什么太大实权,也就是给厂公跑腿打杂的,但随便招呼一二十人毫无问题,毕竟锦衣卫闲人太多了。   所以主抓“严世蕃逃亡案”的徐妙璟有足够的人力,把严府的正门侧门全都安排上,日夜不停的蹲守监视。   严世蕃在家观察了三天,门外的官校还是没有撤去,似乎打算长期坚持,这就让严世蕃有点烦了。   作为一个心中有雄图大略的人,眼下又是助力父亲结党成势的关键时刻,怎么能被困在家里不得动弹?   这日严嵩回到府中,看着严世蕃抓耳挠腮的模样,有点无奈的说:“不然我提前向皇上奏讨恩典,恩荫你为官员?”   如果这样,之前的“逃亡”就一笔勾销了,锦衣卫官校也就没权力抓人了。   严世蕃虽然急着出去,但还是很纠结的说:“让我再想想。”   大礼尚未告成之前,父亲向皇帝讨恩典,虽说肯定能讨下来,但也是消耗“政治资源”。   这次皇帝答应了你,那下次遇到别的事情,皇帝也许就不想答应了——总不能事事都答应吧?   严嵩只能说:“那我再寻找机会,与掌卫事的锦衣卫指挥使王佐疏通。”   这会儿严嵩也动了点真火,一个大学士要是连儿子都护不住,那简直就是笑话了。   严世蕃又道:“虽然儿子我暂时无法出去,但父亲也别闲着,不能让那秦德威好过!”   知子莫若父,严嵩问道:“你又有什么想法?”   严世蕃就答道:“关于父亲即将卸下的礼部尚书这个位置,我这几日一直在仔细琢磨。   结果我敢断定,除了秦德威之外,夏言必定也在觊觎这个礼部尚书!”   至于理由,也不用说那么细了,严嵩这个“当事人”肯定懂。   当初夏言在外朝有两大支柱,分别是礼部尚书严嵩和刑部尚书兼京营总督王廷相。   如今严嵩悍然“独立”出去了,夏言在外朝的支持力量遭受重挫。   所以夏言必定要想办法补回来,最佳策略当然就是扶持一名新的礼部尚书。   不但能重新稳固住势力,而且也是一种对脸面的修补——跑了一个礼部尚书不要紧,我夏言还能再扶持另一个出来!   严世蕃指点说:“所以父亲你应该去找夏言,将秦德威的意图告诉夏言。   只要夏言能与秦德威先闹起来,父亲您就可以渔翁得利了。”   说完后轻轻叹口气,原来只能当棋局看客,这次却有机会亲自下棋,但是踏马的连门都出不去!   严嵩又想了想,夏言与秦德威的性格都是比较强势自我的,冲突起来的可能性确实非常不小。   及到次日,严嵩去文渊阁办公。   如果严嵩想见首辅夏言,其实非常简单,比过去还简单,毕竟夏言办公地点就在隔壁。   只是夏言的态度非常冷淡,很公事公办的对不速之客问道:“介溪有何贵干?”   严嵩感觉现在多说废话没用,便直接开门见山:“等大礼告成之后,我打算辞去礼部尚书。桂洲兄若有瞩意人选,我愿助一臂之力。”   夏言狐疑的打量着严嵩,不知严嵩这个“叛徒”忽然跑回来说这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严嵩按照严世蕃指点的话术说:“毛伯温南征班师回朝,理当升赏,难道桂洲兄不想让他出任礼部尚书?”   毛伯温算是夏言的党羽,也是这次征讨安南的主帅,出征前是正三品副都御史,出征时临时加了兵部尚书虚衔。   这次回来,按理应该升为实职正二品,也就是尚书这个级别的。   在夏言看来,当然是让毛伯温直接出任礼部尚书最合适了,堪称一举多得两全其美。   但也不是没有问题,毛伯温这次立功是“武功”,而礼部尚书是文学官员,与毛伯温十分不搭。   而且毛伯温也不是文学词臣出身,让毛伯温去当总督或者兵部尚书都挺合适,当礼部尚书就实在有点跨界了。   所以夏言也一直拿捏不定,但如果有严嵩的示好支持,那毛伯温的把握性就更大了。   想到这里,夏言不禁有点动心。   严嵩暗中察言观色,趁机又继续说:“其实若想让毛伯温为礼部尚书,最大的困难并非在于支持力度够不够,而在于必定有人强烈反对。   据我所知,秦德威打算推举他老师张潮张学士为礼部尚书,这是个非常有竞争力的候选人。”   严嵩虽然想挑动夏言与秦德威的争夺,但说出来的话也都是真话,没有胡编乱造。   张潮张学士目前是词臣最大的三个人之一,又挂着礼部右侍郎虚衔,在翰苑已经干了差不多二十七年。   从出身到资历,都是最标准的礼部尚书候选人,进位礼部尚书称得上顺理成章。   严嵩最后总结说:“那秦德威是什么性格,桂洲兄也知道,他绝对不会轻易放弃机会的。   所以桂洲兄若想提携毛伯温,就绕不开秦德威这个人,这才是最大的阻碍。”   夏言陷入了深思,他不得不承认,严嵩说的很有道理。   如果是别人来竞争,根本就不用这样担忧,堂堂首辅根本不怕对手。   但秦德威的战斗力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夏言怎么敢小看?   应该先请秦德威过来当面谈谈,夏言抱着这种想法回了家。然后他就听到门子禀报说,秦德威到访。   对此夏首辅略感意外,便吩咐道:“带到书房!”   自从秦德威地位上升后,已经很少主动跑别人家里拜见了,这种行为实在太低端了。   这次他拜访夏言,也是必须要来,进了书房后,便对夏言道:   “听说那严嵩贪得无厌,企图染指新任礼部尚书人选!不知道阁老您是怎么想的,但若换成我,我绝对不服气啊!”   夏言:“……” 第五百九十七章 渔翁得利(下)   不知为什么,夏言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智商被侮辱的感觉,而且还是来自于严嵩与秦德威的的联手侮辱。   严嵩跑过来说,夏首辅你要小心秦德威;秦德威跑过来说,夏首辅你要小心严嵩。   这俩人是不是潜意识里都觉得,他夏言是个弱逼?看起来既好忽悠,又好利用?   夏言一边想着,一边不动声色的问道:“严介溪所思所想,你怎么判断的?你怎么就敢断定,严介溪对下一任礼部尚书人选有所图谋?”   秦德威惊讶的反问:“这还用想?对于怎么当大学士,没有人比我更懂了!”   大学士首辅夏言咬牙道:“再给你一次重新说话的机会。”   秦德威便侃侃而谈:“大学士名为宰辅,实际上在任何典章律例中,都没有明确职权。   那么大学士的实权从何而来?很大比重来自于对外朝尤其是六部的控制。   严嵩已经有胆量违抗阁老你的指令,搏得一个大学士了,难道还能没有胆量更进一步争夺六部掌控权?”   夏言听到这里,忍不住冷哼一声说:“岂是他想争就能争到的?老夫还是首辅!”   秦德威难得正色说:“阁老太小看人了,严嵩这次确实有可能争到好处。   当今严嵩是站在大势上的,他为新礼制背负了天下人的指责,也让他这新进大学士的根基十分不稳。   所以皇上对严嵩必定有补偿心理,只要严嵩有所求,皇上为了稳固严嵩地位,很容易就能答应严嵩所求!   而严嵩肯定不会放过这种时机,推举自己人去做礼部尚书!至于礼部尚书的意义,不用在下赘述了吧?”   夏言又陷入了沉思,秦德威所说的,貌似也很有点道理啊。   秦德威趁机上眼药:“所以万万不可小视严嵩,阁老必须要重视他!”   过了一会儿,夏言忽然开口说:“老夫这里并没有礼部尚书的合适人选。”   秦德威立刻又劝道:“其实关键不在于阁老你想不想要这个礼部尚书,而是在于你不能让严嵩得逞!   不然容在下说句不好听的,阁老若不展示手段,看在别人眼里,就是让严嵩蹬鼻子上脸了!”   夏言很想说,很长时间以来,你秦德威才是那个蹬鼻子上脸的人!   这时候夏言忽然意识到,相比较严嵩和秦德威,如今他夏言才是掌握了最多信息的那个人。   他已经知道了秦德威的想法,也知道了严嵩的思维,但这两人却还都不一定知道他的心思。   在很多竞争中,输赢往往并不是因为智商或者性格,而是取决于谁掌握的信息更多!   因为掌握信息越多的人,就越有可能做出正确的决策!   夏言现在有两种选择,第一种是直接点破秦德威扶持张潮张学士的心思。   然后就明来明去的要么威逼,要么利益交换,让秦德威放弃对张学士的扶持,转而支持自己。   第二种选择就是继续装糊涂,装作不知道秦德威的真实意图。   夏言彷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着说:“其实刚才没有对你明说,你对严嵩的猜测,或许都是错误的。   因为严嵩今天已经答应,在礼部尚书人选的事情上支持老夫。”   秦德威愣了愣,反问道:“你还相信他?在议礼问题上,他答应过你,最后还不是出尔反尔了。”   夏言便问道:“若严嵩真另有不测之心,那你会支持老夫么?”   秦德威毫不犹豫的回答说:“在下当然支持阁老!而且在下一直以来,也是如此做的!”   夏言忽然从书桌上拿起一份折子说:“老夫近期正思考如何封赏南征各官的问题。   比如那毛伯温此去立下功绩,理当晋升为正二品,可惜朝中目前没有官职可以安置功臣。   所以关于这个问题,老夫写了份奏疏,想荐举毛伯温替代兼职礼部的严嵩,成为下一任礼部尚书。   就是老夫预计阻力不会小,秦板桥你若支持老夫,不妨也签个名,算作联名上疏。”   秦德威:“……”   首辅老大人你不讲武德!官场中人说支持那不都是口头的吗!首辅老大人你怎么还想强行较真!   他只能急忙推辞说:“在下何德何能,敢与阁老同列署名?   况且在下终究只是个五品,不可德不配位,哪有资格随便发这种议论!”   夏言绵里藏针的说:“秦板桥你过谦了,毕竟你才是筹划南征方略的人!   如今南征也随着你的策划而圆满结束,那么酬功之事,你自然也有资格继续发表议论。”   秦德威暗暗后悔,刚才话说得太满了,拍着胸脯说支持首辅,没想到夏言居然要当场落实到纸面上!   而且自己也小瞧了夏言这个首辅,过去的顺利,让秦德威今天确实有点大意了!   秦德威有意岔开话头说:“既然严嵩说过支持阁老,那他可曾签名?他这个兼职的现任礼部尚书,更有资格表态。”   夏言不带情绪的答道:“老夫明日就拿到内阁去,请严嵩签名,然后封成密疏,直接向陛下进奏。”   秦德威有点吃惊,如果是密疏,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了!官场中人都知道,密疏比明发奏疏要更顶!   密疏上可以写很多不能公开的东西,相当于与皇帝说私密悄悄话,但并不是人人都有资格上密疏的。   嘉靖皇帝有个特别爱好,喜欢给大臣赐下银章,不同银章上有不同的字眼。   拥有御赐银章的人,才具有给皇帝写密疏的资格,反正秦德威目前没有。   而且密疏可以不具名,只有皇帝可以根据银章印记的字眼,来分辨密疏是谁写的。   但夏言这次明显不是要匿名,是署名写只有皇帝可以看到的密疏,这又是一种象征意味。   “秦板桥你签不签?”夏言再次问道。   权力格局中,谁不想当渔翁?严嵩想,秦德威想,难道他夏言这首辅就不想了?   严嵩说支持首辅,秦德威也说支持首辅,这是你们两人主动送上门来的。   那么就来看看,你们两位谁是真心支持?   如果都是真心支持,那最好不过了。   如果一个真心支持,另一个不那么真心,也没问题。   如果都不是真心支持……那就别怪掀桌子了! 第五百九十八章 做人不能忘本   秦德威对夏首辅的态度很不满,这个不满并不是因为夏首辅想强迫他秦德威签名支持,而是因为夏首辅又忘了本分。   他秦德威又不是夏言的手下小弟,也不是夏言提拔上来的,并不欠夏言什么。   所以两人之间关系的定位应该是合作者,他秦德威没有义务无条件支持夏言。   反过来说,夏言想要获得他秦德威实际支持,主动拿出交换条件才是诚意。   二话不说,就让人签名支持的这种行为,无异于强买强卖,也就是看着霸气了。   当然秦德威不会那么没品,更不会浅薄到直接说“你不开价这买卖就做不成”之类的话。   他只是渐渐严肃起来,难得很正经的说:“那在下也就明说了,毛伯温此人起于州县,并非翰苑清华出身,并不具备任职礼部的资格。   若阁老强推毛伯温做礼部尚书,实乃昏聩之举,只怕要招致中外非议!所以我以为极其不妥,阁老还是收手为好。”   礼部尚书确实与其他尚书不太一样,是高阶进化版的词臣,是官方的文坛领袖。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一般规矩都是翰林出身才能担任礼部尚书。   但夏首辅仍然强硬的答道:“我只知道,执政从来没有不变之规,破一次例又有何妨?”   言外之意就是:我乃首辅,我就是要搞特殊化!   于是秦德威也懂了,夏言用毛伯温,不但因为毛伯温又又是一个江西同乡亲信党羽,还有树立威望的意思。   把没资格的毛伯温破例运作成礼部尚书,才能在朝堂展示出首辅的强大权威!   对此秦德威只能暗暗猜测,严嵩迅速蹿红以及操持各项礼仪大出风头,大概给了夏首辅很大压力,导致夏首辅迫切需要刷存在感。   可是你一个首辅这样为了刷存在感而赌气……   彻底弄清楚夏首辅的意图后,秦德威也就没兴趣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了。   既然这次夏言不肯听自己的,那就只能拿出第二套备用方案了,把夏言和严嵩一起捶了。   想到这里,秦德威又是叹口气,原本不想这样高调嚣张的,会过早暴露自己的。   但时不我待啊,嘉靖二十一年之前必须尽力抢班夺权。   临走前,秦德威对首辅老大人行了个礼,莫名其妙的说了句:“惟愿阁老像我那张老师一样,早日清醒!”   秦德威走到夏府大门,还有些客人在门房里排队等待着首辅的召见。   这些客人里有认识秦学士的,见秦学士从里面出来,纷纷打着招呼。   可是走的近了后,借着灯光就能看到秦学士满脸怒色。   于是众人又不知说什么好了,看秦学士这模样,鬼知道发生了什么。   秦德威突然停住了脚步,一边用力挥着手,一边对门房众人厉声发泄说:   “以一己之私,用人唯亲!不听劝阻,一意孤行!亡无日矣!”   门房众人惊愕无语,可以假装没听见吗?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都能猜到秦学士说的是谁啊!   毋庸置疑,秦学士在夏府大门说的话,肯定要传开,并引发各种猜测。   敢在首辅大门“骂街”的人,全朝廷也没几个,怎能不引人注目?   只是大多数人掌握信息不全,实在不懂其中的内涵。   严世蕃听到这个消息后,兴奋的对父亲说:“他开始了,他开始了!   秦德威故意公开说这些话,目的就是先将自己置于道德高处,把责任归于夏言!   我就知道,秦德威与夏言绝对走不到一起!接下来,看秦德威与夏言争斗就行了!”   严嵩又来到内阁办公时,被夏言叫到屋里,然后也看到了那封秦德威曾经看过的“密疏”。   ——向天子提议,破格使用南征有功的毛伯温,任用为礼部尚书。   对此严嵩沉默了片刻,在夏言的逼视下,提笔签了名。   反正密疏只相当于小纸条,又不是正式任命公文。严嵩感觉,秦德威应该值得信任,此人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   其后夏言将密疏呈进了宫中,天子没有驳斥回来,这让夏言也放了心,至少天子不反对。   不过在此后数日,秦德威却深居简出,无所作为,所有人对此都很意外。   夏言担心节外生枝,也不欲费力多事。   彷佛在首辅家大门骂街只是一次年轻人冲动,过去也就过去了。   然后时间就到了十月底,毛伯温、曾铣这些南征官员回京,不过王事结束之前,他们还不能回家。   征安南虽然兵不血刃,但理论上也算一次“胜仗”,朝廷肯定也要有相应的仪式。   于是在大朝会和献俘这些典礼之前,朝廷要先开小会,先把奖赏和典礼流程等事情定下来。   所以这日文华殿经筵取消了,改成了阁部、词臣、科道的御前集体会议,毛伯温、曾铣也上殿旁听。   首辅夏言对宝座上的嘉靖皇帝奏道:“陛下诏臣等议论南征酬功之事,初拟总督军务毛伯温进位礼部尚书。   待大礼告成之后,严嵩可不用再具体管礼部,改由毛伯温管部事。”   殿里很多大臣听到夏言的奏对,莫名的就想起了那晚秦学士在夏府大门口的“骂街”。   夏言借着南征酬功,硬推毛伯温当礼部尚书,这不就是秦学士所骂的“用人唯亲”么?   想到这里,一些不明真相的朝臣们纷纷恍然大悟。   估计秦学士作为翰苑清流的标志性人物,天生的骄傲,实在无法容忍毛伯温这样的人来当礼部尚书。   所以当晚才会力劝夏首辅,然后夏首辅一意孤行,秦学士就愤怒的在大门说出了那些话。   不知不觉,殿里众人没出来发表意见,下意识的都去看秦德威了。就连夏言也停顿了一下,瞅了瞅秦德威。   秦德威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的站在班位,目光低垂,让别人看不清虚实。   似乎没有什么意外,夏首辅就更放心了。   天子都默许了的事情,你秦德威又有何德何能可以推翻?   如果你秦德威胆敢不分场合的胡搅蛮缠,小心引起天子的反感!   自以为排除了“干扰”的夏首辅正打算继续说下去,南征的官员又不止毛伯温一个,其他人如何封赏也要拟定明白。   主帅毛伯温后面,就是分路曾铣了。   这时候,忽然户部尚书王以旂出列,疑惑的对夏首辅问道:   “征安南之首功,难道不是秦德威?若要酬功,为何不从秦德威议起?”   这话不算错,南征的大体方案完全是秦德威规划的,过程基本也与秦德威的判断一致。   说难听点,就算派几头猪去,只要按照秦德威的策划去做,也能“胜利”。   所以论起首功,秦德威应该比毛伯温更有份量。   对这个道理,夏言不是不明白,但是他不知道怎么说啊!   秦德威已经是二十岁的正五品词臣了,还怎么升?再升到二十岁的四品词臣,疯了吗?   四品词臣清流就是国子监祭酒或者詹事府少詹事这样的位置了,外放出去,都踏马的能干布政使和巡抚了!   所以夏言也有苦衷,便对王以旂反将一军:“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酬功?”   王以旂卡了壳,“灰溜溜”的退下。   但这个问题抛了出来,满殿大臣除了面面相觑之外,却没一个能发表意见的。   没有人知道应该怎么办,难不成真给一个四品清流?朝议意外的陷入了冷场。   当事人秦德威满脸严肃的走了出来,对嘉靖皇帝奏道:“既食君禄,自该尽心报国,些许小事,不须酬功!”   哟呵!众人也有点惊讶了,秦学士觉悟这么高?   嘉靖皇帝虽然也很为难,但还是反问道:“有功必赏,岂不是为君之道?故意不赏,亦为不公也。”   秦德威奏答说:“我大明天朝疆域万里,国中雄兵百万,安南撮尔小邦何足挂齿?   再说安南并没有犯我疆土,故而臣不认为,平定安南能算什么功劳。   如果非要找出捷报缘故,也是因为陛下声威远震殊俗,以及大明国力强屈人之兵,所以才有莫登庸献表来降!   至于臣等,所仰仗的也不过是陛下天威和大明国力而已,岂能贪天为己功?”   众人感觉秦德威说的好有道理,竟然无法反驳。   嘉靖皇帝又道:“尔何必过谦,没有功劳亦有苦劳。”   秦德威继续奏道:“如今我大明强敌乃是北虏,安南实在不算什么!   若兵不血刃威吓安南都算大功,将来又何以酬平定北虏之功?   再说连安南都如此当回事,岂不是让天下人笑朝廷没见识?   若陛下实在念及苦劳,可赏赐恩荫或者散官、勋位即可。   臣只是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加官就大可不必了,臣自愧于心,万万不敢领受!”   这些话还是那么有道理,众人看着秦德威,像是见了鬼一样。   这个深明大义、淡泊名利的人究竟是谁?   而秦德威表完态,忽而又转向南征主帅毛伯温,友好的问道:“想必毛大人的想法,与在下是一样的吧?”   毛伯温:“……”   他想要封赏,想要升官,但他此刻却不能说出来!   秦德威在前面已经那样高风亮节了,自己如果唱反调,岂不就成了贪图封赏的小人嘴脸了?   可是你秦德威想高风亮节的推辞功劳,就请你独自去做啊!拉上别人干什么?   他毛伯温平生最讨厌的,就是搞道德绑架的人了!   毛伯温不想违心的附和秦德威唱高调,又不想被人看低了,所以心里陷入了极度别扭的状态,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话。   秦德威当然不会干等着,他忽然看向毛伯温身边的另一个“南征功臣”曾铣,不紧不慢的说:   “曾大人你也参加了南征的,你又是怎么想的?”   曾铣不是词臣,不是大员,不是科道,很少上文华殿参加朝会。   此时曾铣望着便宜儿子在殿上挥洒自如的风采,一时间也有些恍惚失神。   头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官场阶层差距。   秦德威皱了皱眉头,忍不住又催问道:“曾大人是否赞同我的看法?”   曾铣回过神来,他还能怎么办,他根本就是别无选择!   所以曾铣只能违心而果断的答道:“秦学士所言极是!南征之事,本无功劳可言,都是做臣子的本分,实在不敢妄领封赏!”   曾铣也很大气,到手的功劳说不要就不要了!   众人忽然发现,朝议陷入了一个诡异的境地。   理论上的首功秦德威已经高风亮节了,另一个功臣曾铣也高风亮节了,那岂不就只剩下毛伯温了?   事已至此,毛伯温不可能不高风亮节,不可能不跟着一起辞功。   只能说,此时毛伯温里外不是人,仿佛干什么是错的,就算人品没问题,反应慢了也是原罪啊!   不过这样的人,怎么能当礼部尚书?   等等,众人忽然又意识到,好像问题的根源就是礼部尚书?   似乎从一开始,夏首辅想强推毛伯温当礼部尚书,而秦德威是强烈反对的?   此时夏言早就惊呆了,之前万万没想到,秦德威竟然用这种方式,把毛伯温废了!   这秦德威真踏马的不是人!他狠起来竟然连自己都打!不对,狠起来连自己的爹都一起打!   自己的功劳说扔就扔了,自己爹的功劳也说扔就扔了!   而且最让夏首辅感到骇然的是,秦德威这样折腾,居然没有引起天子的反感!   本来天子给自己面子,已经默许毛伯温了。   而秦德威却有本事,能在不引起天子反感的情况下,真的推翻这个结果!   本想推动毛伯温借着南征之功升为礼部尚书,如果不叙功了,或者确定只给点恩荫之类的赏赐,那还升什么升?   这时候夏言忽然又意识到,自己极其缺少与秦德威打对台的经验……   谁能想到,感觉如此难受!   秦德威只能表示,难道你夏首辅先前就没想到,毛伯温的南征之功是从哪里来的?   如果没有他秦德威运筹帷幄,定下方略,毛伯温哪会有功劳?   做人不能忘本,他秦德威有本事送别人功劳,就有本事再收回来! 第五百九十九章 我还能不能相信你?   在大多数朝臣的眼里,秦学士是一个很独特的人物。   只要被秦学士针对的人不是自己,那就总能看到别人的乐子,给严肃紧张的朝堂增添一丝活泼的气息。   今天之前,所有人都没想到,秦德威突然就出手狙击首辅夏言了。   在大家印象里,秦德威大多数时候都是配合夏言的,从来不公开与夏言唱反调,很多人都将秦德威视为夏党的松散外围。   所以大家对惊呆的夏首辅很理解,毕竟夏首辅从来没被秦德威打过,经验不足,一时间反应不及也正常。   不过众人还是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前有严嵩“独走”,今有秦德威“狙击”,这夏首辅到底是怎么了?   但秦德威并没有留给大家太多的思考时间,抛下了夏言,忽然转向严嵩,很好奇的问道:   “方才听首辅所言,等大礼告成之后,就不用严阁老继续掌管礼部了?所以才要推荐其他人选出任礼部尚书?”   严嵩猜不出秦德威的目的,很谨慎的答道:“等大礼告成之后,诸礼齐毕,我自该退位让贤。”   不想让也没办法,哪有大学士长久兼任实职尚书的道理?   于是秦德威就对嘉靖皇帝奏道:“严阁老对礼制贡献卓越,作用无人可以替代,所以本不该轻易换人掌管礼部!   若非换不可,大概也只有严阁老明白谁最合适,不如由严阁老举荐人选并付诸廷议!”   卧槽!文华殿里众人听到这里,又一次智熄般的齐齐震惊!   秦德威竟然公开支持严嵩,这比刚才秦德威狙击夏首辅还令人惊悚!   秦德威与严嵩之间的关系,那是有目共睹的,严世蕃流放八千里就是这段关系最好的说明。   所以秦德威你刚才提议,让严嵩举荐下一任礼部尚书人选,到底图什么?   众人只觉得智商不够用了,就算是欲擒故纵,也没这么狂野的玩法啊!   先前秦德威还公然上疏弹劾辱骂过严嵩,今天又支持严嵩,这是不是精分?   还是说有另一种答案,秦德威与严嵩和解,并勾结起来了?   也不是没可能,毕竟两人都是“抛弃”了夏党的人,某种意义上有共同语言。   若真是如此,两人联手后,朝堂说不定要变天!夏首辅也挡不住!   就是心思深沉的严嵩本人,此刻也是彻底懵逼了,和夏言一起陷入了惊呆的状态。   要是秦德威真的支持自己,这可怎么办?   宝座上的嘉靖皇帝还以为自己可能听错了,又追问了一句:“秦德威你是说,大礼告成之后,让严嵩推荐礼部人选?”   秦德威言辞恳切的说:“臣观古往今来,礼制总是会因人为而变动。   大礼告成之后,须得有可信之人继续做礼部尚书。至于谁最合适,严阁老应当清楚。”   嘉靖皇帝稍加思索后,习惯性冷峻的脸色忽然变柔和了几分,很赞赏的对秦德威说:“你有心了。”   众人无语,秦德威刚才那些话非常平平无奇,陛下你到底在感动什么?   秦德威本人也莫名其妙的,自己只是先给严嵩挖个坑而已啊,为何又打动了皇帝?   其实秦德威那个借口说的很冠冕堂皇,意思就是新礼制搞完了后,还需要继续巩固。   所以需要让大功臣严嵩再推荐一个可靠的人,占据住意识形态阵地。   但嘉靖皇帝从来不相信冠冕堂皇,他只相信人心算计。   秦德威的这些借口,在嘉靖皇帝看来都是说给外人听的,用来糊弄文武百官、天下臣民的。   而他的帝王心术能戳破一切表面假象,直接看透了秦德威的内心。   以秦德威那性格,不骂就不错了,怎么会去跪舔严嵩?   但在当前,响应称宗入庙、辛辛苦苦操办一系列仪礼的严嵩,就是他嘉靖皇帝心目中的“政治正确”,暂时还是无可替代的那种。   所以秦德威此时支持严嵩,就是一种讨好皇帝“政治正确”的行为!   既然皇帝想扶持严嵩,那么秦德威就委屈了自己,为了“政治正确”,为了完成皇帝意图,捏着鼻子去支持严嵩。   那么先前秦德威狙击夏言的动机,也就让人明白了,毕竟夏言想从严嵩手里抢走这个礼部尚书位置。   只要能看破人心,道理就这么简单!于是嘉靖皇帝就趁热打铁的下旨说:   “秦德威所言甚善,严嵩制礼功劳卓著,大礼告成之后另行升赏,可举荐贤良替代礼部事务。”   于是今天这场朝会,又在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很多庙堂老手也大呼看不懂。   已经有人总结出规律了,一般秦德威跳出来有所表现的朝会,结局都会比较诡异。   很多人想抓住秦德威问东问西,但没熟到那地步,也就只能作罢。   刑部尚书兼京营总督王廷相神色复杂,看了看郁闷的老盟友夏言,又招呼秦德威与自己一起走。   出了午门后,左右附近没有别人了,王廷相直接问道:“你这是打算与严介溪合谋了?”   秦德威连忙否认:“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王廷相忍不住又发出一记灵魂拷问:“我还能不能相信你?”   秦德威非常肯定的说:“我永远是老前辈最可信的人。”   王廷相望着不远处承天门的门楼,若有所思的说:“也对,或许是老夫多虑了。   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两个权奸人物怎么可能真心合伙?”   而严嵩回到家里,将今日朝会之事告诉了儿子,结果严世蕃也陷入了迷茫。   以严世蕃的智商,他居然完全理解不了。   如果说秦德威目的是为了讨好皇帝,但让父亲严嵩举荐下一任礼部尚书,对秦德威又能有什么好处?   除非秦德威有把握,再次出手狙击父亲,就像今天狙击夏言一样!   可是严世蕃绞尽脑汁挖空心思,也猜不到秦德威会怎么狙击。   这种明知道对方有阴谋,但就是找不到线索的感觉,实在糟糕透了。   “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秦德威与夏言翻了脸,故而意欲与我和解?”严嵩忍不住幻想出了另一种可能。   严世蕃斩钉截铁的说:“那不可能!如果秦德威真有和解之意,大门外的锦衣卫官校为何不撤?”   严嵩叹口气道:“你先前还断定,夏言与秦德威争斗,我们渔翁得利。   结果呢,哪有渔翁得利的机会?难道这次秦德威表面支持,就算我们渔翁得利了?我还能不能相信你?” 第六百章 就这样巧合了?   在当晚,王廷相微服悄悄去了夏言府邸,他想作为一个中间人,劝夏言放下身段重新拉拢秦德威。   不过还是被要强的夏言拒绝了,王廷相也无可奈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遥想起八年前,秦德威还只是个拼命巴结自己,才能混在金陵文坛雅集的人,再后来也就是被人戏称江东小霸王而已。   当时谁能想到,只用了八年时间,金陵小霸王就成了朝堂小霸王,连首辅都被挤兑了。   作为朝堂上认识秦德威最久的人之一,也是对秦德威最了解的人,王廷相已经看出秦德威野心勃勃的苗头了。   其实朝中也有不少人的猜测与严世蕃一样,怀疑秦德威随时有可能出手狙击严嵩。   然后众人就抱着期待的心思,等着看秦德威如何整治祸乱礼制的奸臣严嵩了,毕竟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可是十月底过去了,在十一月初一吉日,皇帝在南郊举行祭天大典,向皇天上帝恭进册表,将宗庙之事告知于上天。   这是嘉靖皇帝亲爹“称宗入庙”全过程的最后一项仪礼,到此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可以宣布大礼告成!   嘉靖朝前期最重要的政治问题,从嘉靖皇帝即位之初就开始的大礼议,理论上来说也到此终结了。   很多老臣子不禁都感慨万分,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还有些人看着意气风发的红人严嵩,陷入了怀疑人生的伤感。   无数人前前后后抗争了十几年,不知多少人被贬谪被廷杖,到底有何意义?   对了,不是传言秦德威要给严嵩一点颜色,为什么丝毫不见动静?   秦德威你究竟在干什么?你这无所作为的样子,简直辜负了天下人的期望!   大礼告成之后,朝廷表面喜气洋洋。然后就是例行公事的入贺与封赏了。   据说嘉靖皇帝心情极好,向来不是很大方的嘉靖皇帝这次打算“普惠”一下,把重臣的散官、勋位都抬一抬。   十一月初一大礼告成,十一月初二君臣休息,十一月初三嘉靖皇帝御奉天门,接受全体文武官员的朝贺。   清晨的大朝会结束后,嘉靖皇帝又御文华殿,接受阁部重臣、翰苑词臣的特别入贺。   懂行的都知道,又到了争奇斗彩的时候了!这种场合还能怎么庆贺,那就是用诗词歌赋来说话!   在场的大臣们,肯定人手一份文艺作品,等着献给皇帝,以博取君恩,这都是嘉靖朝的老惯例了。   其实有一个文学爱好者皇帝,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文人的幸事。   如果换成正德朝的武宗皇帝,哪有心思与大臣谈论诗词歌赋?   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严嵩作为礼制主持人,首先带领群臣一起行礼称贺。   等平身并重新排好班位后,严嵩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切终于要顺利的结束了啊。   如今大礼告成,再等百官朝贺完毕,天子就会顺理成章的下诏封赏,然后自己再推荐新任礼部尚书。   这些日子他一直忐忑不安,生怕秦德威抽冷子给自己来一下,内心也煎熬的很。   如今眼看终点在望,身心终于就要解脱了。   谁若敢在这个“普天同庆”的时候捣乱,皇帝肯定会让他明白什么叫九天雷霆之怒。   所以严嵩在心里又盘算了一下,判断出秦德威真的已经没有机会了。   以秦德威的智商,大概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扫兴。   却说舞拜山呼完毕,按着流程就该献艺了,毕竟今天朝会唯一内容是庆贺。   这种场景下的文艺作品,题材当然只有一种就是颂圣。抛开体裁不谈,大概也有几种创作思路。   比如从古代尧舜之流说起,吹捧抬举式颂圣的;又比如声称祥瑞,然后从祥瑞入手烘托颂圣的。   就是由谁来充当第一个拍马的?群臣还在彼此扭捏的时候,忽然人影一闪,有人已经拿着文稿冲到了宝座前。   众人定睛看去,此人不是秦德威又是谁?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其实还是有些人略感奇怪,因为秦德威这种诗霸也要讲究个体面,很少如此急匆匆的抢第一个,不知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   然后就听秦德威对嘉靖皇帝奏道:“昨日臣居家,忽见有五色云气抱日,光采绚烂,熠耀如绮!   考诸载籍,是谓庆云,亦曰景云,乃嘉气祥瑞也!”   朝堂上都是老司机,大家听到这里,就明白秦德威的手法了,接下来大概就是祥瑞式颂圣了!   至于五彩祥云这玩意,既然你秦德威说看到了那就算是有吧,谁还能硬说秦德威没看到?   只有严嵩十分疑惑,怎么秦德威思路与自己一样?   他也是编了一个看到五彩祥云的祥瑞,居然与秦德威就这样巧合了?   又听秦德威奏道:“臣秦德威恭承盛事,谨撰《景云赋》一篇,奉纪殊祥窃附于古人,颂德陈事之义!”   嘉靖皇帝今天心情确实好,居然破例打趣了一句:“竟然不是诗词,少见你秦德威作赋文,读来听听。”   秦德威就大声朗诵道:“明后之御天兮,俨穹窿而下亲昭;景云以垂象兮,光煜郁而纷演初……   既霏廓而氛澄兮,亦葩蔚而柯散俄;捧日以昭回兮,歘绕空而粲烂……   明堂之未备兮,圣心郁而未遂;物阜成而曷报兮,荷生成其孰主……   皇考渊德以启圣兮,上巍巍而为伍盍;我将而我享兮,父昊天其来子爰……”   众人听着,只感到秦德威这篇赋文辞藻华丽,铺排汪洋,笔力千钧,大气磅礴,又十分切合皇帝的大礼意图。   放在当前的意境下,绝对是最顶级的赋文了,不愧是秦德威!   只有严嵩紧紧握着自己的文稿,脸色惨白,身体忍不住的颤抖,像是见了恶鬼!   为什么秦德威诵读出的赋文,与自己精心创作、准备压轴献上的文章一模一样?   而在此时,秦德威沉浸于赋文的意境,万分深情的诵出了最后的收尾几句:   “歌曰,倬彼景云龙之翔兮,荧荧煌煌烂天章兮!天心宠嘉圣孝备兮,圣德广运望如云兮!临照四方光八表兮,于万斯年旦复旦兮!”   嘉靖皇帝拍案连声激赏道:“好极!好极!”   有凑趣的大臣一起和声道:“于万斯年,旦复旦兮!” 第六百零一章 秦失其鹿(上)   在原本历史上,《景云赋》是巨奸严嵩最著名的代表作品之一,确实也是大礼告成之后的应景朝贺之作。   嘉靖朝能被皇帝所欣赏重用的文臣,文学功底上都是有几把刷子的,严嵩虽是奸臣也不例外。   所以严嵩精心准备的这篇《景云赋》,作为主旨为颂圣和赞美议礼的马屁文章,质量是非常过硬的。   原本历史时空里,这篇文章甚至还被嘉靖皇帝下令收录进史馆,作为史料留存。   熟知历史的秦德威当然知道,严嵩在大礼告成之后,肯定要拿出《景云赋》这篇毕生代表作。   说不定此时此刻,《景云赋》的原版文稿就在严嵩手里或者怀里。   但秦德威就是故意抢先一步,在文华殿上率先把《景云赋》诵读了出来,而且还是当着原作者严嵩的面。   这对严嵩而言,纯粹就是来自于神秘力量的降维打击了,性质跟机械降神差不多,根本就不可能防住的。   他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自己准备的文章怎么就到了秦德威手里。   但他残存的一丝冷静告诉自己,此时若去争辩谁是原作者谁是剽窃,没有任何意义!   没人会相信,秦德威能神乎其神的抄袭了自己!若强行指责秦德威,只会让别人以为自己是无赖!   当务之急,是赶紧再弄一篇东西出来,应付过朝贺场面再说!   所以严嵩没有任何多余反应,这让秦德威有点失望。   他还抱着严嵩出来大吵大闹的期待,这样的话就可以彻底搞臭严嵩了。   可惜严嵩终究是严嵩,心思隐忍程度超于常人。   其实在五年前,秦德威见过李攀龙后,暗暗下过决心,做人还是不能太败人品,以后不抄袭同时代人物的作品。   本来他一直坚持下来了,没想到忍不住在严嵩这里破了戒。   此时文华殿里众人不明真相,并没有看到隐藏的刀光剑影。他们只知道,秦学士又献上了一篇让皇帝十分激赏的好文章。   看着秦学士打完头阵,其他人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毕竟今天人人有节目。   文艺水平高低且不论,但不能没有,为人臣者必须要有个朝贺的态度,不能不给皇帝的脸面。   但是献艺完毕的秦德威并没有退回班位,反而又对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严嵩说:   “严阁老想必也有雄文华章,不妨献出来共赏?”   众人听到这句,只当是秦德威给严嵩面子,引着严嵩也出来表现一下。   还有人难以理解,秦学士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为何频频对严嵩示好?   另外一些人看向严嵩时,忽然觉察到一件奇怪的事情,严嵩今天为何“无动于衷”?   作为新礼制的主要代表人物,还没卸任的礼部尚书,严嵩今天沉默的有点不对劲!   可严嵩的脑子本来正在高速运转,打算抓紧时间,临时再编一首诗词出来。   结果秦德威这句“问话”,硬生生的把严嵩的构思打断了。   只有严嵩自己明白,秦德威一定是故意的!完全不给自己喘息机会!   嘉靖皇帝也很有兴趣,对严嵩的作品非常期待。   严嵩的内心极其苦涩,也就是他精神强韧还能强撑,换成个心理脆弱的人,怕不是早已崩溃了。   用尽了最后的理智,严嵩对嘉靖皇帝奏道:“秦德威所言五彩祥云,臣亦得见。   怎奈大礼告成后过于亢奋,一时间文思不畅,至今未能成文,有负祥瑞之现世,陛下之期冀。”   在当前情况下,这是严嵩所能想出的最好的回答了。   秦德威仿佛“大吃一惊”,说:“难道严阁老今日没有贺文献上?”   经过这么一句提醒,众人都感到极其不可思议,严嵩也吃错药了?他今天竟然是空着手来的?   再怎么样,今天也得献上篇东西应景啊,你严嵩居然什么都没有,是不是有点过于嚣张了?   而嘉靖皇帝也愕然片刻,他万万没想到,一直兢兢业业的严嵩在这个时候掉链子。   这该怎么解释?大礼告成之后,严嵩就懈怠了?   然后嘉靖皇帝突然又想起,当初秦德威写奏疏骂严嵩时,曾经说严嵩“得意忘形”。   真踏马的让秦德威说中了,眼前严嵩这样,看起来就是得意忘形的表现!   不过嘉靖皇帝纵然很不满,也不能当场把严嵩贬出去。毕竟严嵩代表着“政治正确”,目前绝对不能倒。   就算严嵩出了点问题,嘉靖皇帝也只能忍着,不然朝中没有第二个严嵩了。   严嵩没东西,但别人都有,于是朝贺继续进行。   等到了尾声的时候,严嵩再次出列,奏道:“臣蒙陛下殊恩,以大学士兼管礼部,专意制礼之事!   所幸不负圣望,如今大礼告成,臣不必继续破例兼管礼部,请辞去管部差事!”   这都是预先定好的环节,朝廷早就定下大礼告成后,严嵩就辞去管理礼部的职责。   又按照预定套路,严嵩辞去管礼部的实职后,然后嘉靖皇帝赏赐给严嵩一个太子太保之类的宫保衔。   再然后把严嵩在内阁的排名调整到第二位,仅次于夏言,在顾鼎臣之上。   但是当严嵩现在真的请辞礼部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嘉靖皇帝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就这样默不作声的接受了请辞,后面预定的赏赐统统没了。   严嵩只是从第三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变成了第三大学士,其它什么都没有变。   纵然是再坚强的人,遭受这样的打击,也不免失魂落魄,但却又不能流露出任何“怨望”,不然会引起皇帝加倍猜忌。   永远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有个侍郎不知道是抱着什么心思,对嘉靖皇帝奏道:   “当初秦德威提议过,让严嵩请辞后,推荐新礼部尚书人选,当时陛下允准了。如今时机已到,不知严嵩可否有了意中人选?”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严嵩深深的看了眼那人,将来弄不死秦德威,还能弄不死你?   就瞅瞅皇帝这个冷淡不满的态度,严嵩哪还敢再推荐人选的事情?这不是对皇帝蹬鼻子上脸找不自在吗?   所以严嵩只能答道:“臣实在驽钝,无识人之明,不敢擅拟人选。”   听到这句,众人又是恍恍惚惚。 第六百零二章 秦失其鹿(中)   今天大部分东西都是虚的,只有这个新任礼部尚书人选才是最实在的,也是令人最关心的!   大家原本以为,新的礼部尚书人选八成已经是严嵩的自留地了。   严嵩挟大礼告成之势,随便提个人选,皇帝也很有默契的批准,事情就能这么定下。   连秦德威都“迫于大势”支持严嵩了,谁还能阻挡?   但实在预料不到,严嵩今天忽然发神经直接自毁,失去了提名的权利,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   回想这过程,从头到尾都透露着诡异。   但说到“诡异”两个字,很多人又不约而同的想起了秦德威。   看看秦学士这段时间的表现,也很诡异!   先不想那么多了,如今严嵩放弃了提名礼部尚书的人选,那可就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局面了!   低调了许久的左都御史霍韬感到这是个绝佳机会,立刻出列对嘉靖皇帝奏道:“尚书人选,不宜久拖,可按惯例廷推!”   机敏的人立刻就听明白,霍韬到底是什么意图了。   大明高层官员的选拔制度里,有廷推这么一种程序,比如户部尚书王以旂,就是当年通过廷推而上位的。   按照规定,廷推是外朝官员开会推举人选,参加人员是三品以上大臣、科道的掌科给事中和掌道御史。   而内阁大学士要避嫌,不参与外朝人事。同样翰苑词臣也属于内廷侍从,不参与外朝廷推。   也就是说,如果现在就进行廷推,大学士夏言、侍读学士秦德威这样的人立刻就要回避,他们不是外朝官员,没资格参加廷推!   霍韬判断,今天严嵩出人意料的放弃了提名权,而死对头夏言对此八成没有准备。   在没有提前布置的情况下,夏首辅就很难对外朝廷推施加影响。   因为在外朝的那些党羽目前并不知道夏首辅的意图,而且也没有时间彼此沟通了!这就是一个机会!   确实如同霍韬所预料,首辅夏言感觉陷入了极大的被动。   如今外朝礼部尚书空缺,核心的七卿中实际上只有六卿,而在这六卿中,夏言的代言人只有刑部尚书王廷相!   而且王廷相现在也不完整了,有一半可能还是属于秦德威的!   可以说,自从严嵩和秦德威相续“背弃”,而毛伯温又还在“待业”中,如今夏首辅在外朝的支持力量正处于最虚弱时期。   而霍韬和兵部尚书张瓒一直是抱团取暖,在目前这个特殊处境下,这两人占据了六卿的三分之一,这就是很巨大的优势了!   夏言绝对不容许多年死对头霍韬拿下礼部,但暂时又没有对策。   首辅老大人忍不住又在心里大骂严嵩秦德威这两个王八蛋,如果不是这两人拆台,何至于让霍韬趁虚而入!   但夏首辅同时又非常矛盾的特别渴望,秦德威重新回来支持自己!   只要秦德威肯站在自己这边,那么在外朝就有了户部尚书王以旂、完整版刑部尚书王廷相两个重量级代言人,足以继续压制霍韬了!   别人都在等着看夏首辅的反应时,似乎与此事毫无关系的秦德威却站了出来抢戏,对嘉靖皇帝奏道:   “霍韬所言不可取!礼部尚书所掌文事,应当取自翰苑文学之士,所以让词臣推举即可,不需霍韬操心了!   更何况礼制事务纷繁,陛下还是要用熟悉可信之人,以免误事!”   嘉靖皇帝十分诧异,他还以为秦德威会直接推荐人选,求自己乾纲独断呢!结果就这么贴心的提出了一个更稳妥的方案?   前面一段都是废话,而后面那段才是关键。   嘉靖皇帝从即位开始就热衷于礼制事务,从天地到爹妈,各种礼制改来改去。   所以秦德威的暗示就是,皇帝您这么爱好修订礼制,尤其是您最近整出了那么大动作,你不找个熟悉可信的人配合你玩,您能放心吗?   而嘉靖皇帝熟悉的人都是谁?当然是三天两头见面的一帮翰苑文学侍从了,这就是词臣最大的优势所在。   感觉秦德威说的很有道理,嘉靖皇帝就下旨说:“本次许翰苑坊局词林官员,推举礼部尚书人选。”   让外朝官员瞎几把推举,没准会推举出一个唱反调的礼部尚书,那还不如从亲近词臣里选一个!   于是众人还在琢磨霍韬提出的廷推方案,冷不丁的却就听到了新方案。   他们只能在心里感慨,这秦德威反应真踏马的快,如此短时间内就想出了怎么忽悠皇帝的话术!   不过也不对,这不仅仅是反应快,而是早有预谋!也就是说,秦德威早就预见到今天会有这种情况!   或者说,秦德威早就预见到了严嵩发神经,然后秦失其鹿的局面!   然后那种挥之不去的诡异感觉,又又又一次涌上众人心头,他们完全看不懂秦德威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同时也看不懂,秦德威提出这样方案,又是个什么意图!   你秦德威就算想推张老师上位,但那一大群翰林词臣就能听你的?   翰林词臣相对于外朝官员来说,不但性情更为清高,而且各自为政山头混乱。   人人都以“储相”自居,谁都不服谁,没那么容易被你秦德威全部摆平,又凭什么集体支持张潮上位?   推举人选这种事,是大臣们自己的事情,皇帝按规矩一般不会在现场。   所以嘉靖皇帝指定了方案后,就走人了,随便狗咬狗去吧!反正到最后,还是要让他这个皇帝满意了才能批准。   等众人送走了嘉靖皇帝,立刻就进入了临战状态。   其实依照秦德威提出的新方案,那就是词臣内(选)战(举)了,大部分朝臣只能冷眼旁观,或者通过眼神等方式施加压力。   但谁又没有一颗“捡漏”的心?万一出现几败俱伤情况后,或许还有新机会?   一开始这个机会是夏言的,而后来这个机会落到了严嵩手里,可严嵩又莫名其妙的把机会放弃了。   然后秦德威又把机会抢回了翰苑,那谁又敢说,下一个得到机会的不是自己? 第六百零三章 秦失其鹿(下)   外朝廷推经常搞,早有一套固定章程了,但词臣自行推举礼部尚书的情况很少,没有效法的先例。   所以应该怎么开始?众人不知不觉又看向秦德威,毕竟这事是他向皇帝提议的。   而秦德威则走到吏部尚书许瓒面前,行个礼道:“烦请冢宰出面来主持推选。”   官场上做事,皆要有能拿上台面的由头。   外朝廷推都是由吏部尚书来主持的,而这次秦德威也请许尚书出面主持,相当于请专业人士当外援。   但许瓒摆了摆手拒绝说:“这是你们词臣的事情,本官参与其中不伦不类。”   众所周知,外朝的部、院、寺、监这些政务衙门,与翰林坊局这些内廷臣僚是两套不同体系,就是《出师表》里写的“宫中府中”的区别。   所以许天官要表现出避嫌的态度,当然如果真能参与礼部尚书的推举,许天官还是乐意至极的,毕竟这能够扩大他的影响力。   但是大明官场很多时候要讲究个“三辞三让”的规矩,不能公然表现的出迫不及待,那样会坏口碑。   所以要等秦德威再三邀请过后,许天官才可以“无可奈何”的答应。   然后就在许天官期待的目光里,秦德威转过身,又回到词臣这边,当仁不让的对着众人道:   “但凡推举人选,必定要先有个主持,既然冢宰不肯,那就由我来主持吧!”   许天官:“……”   词林官们也有点无语,但大部分人又想了想,秦德威也确实有资格主持。   毕竟秦德威是正五品,在词臣体系里绝对算得上中高级人物了。   大部分词臣都是编修、修撰、侍读、侍讲这个层次的,哪有资格与秦德威竞争。   当然也必定有不服气的,比如与秦德威最不对付的蔡昂,当场就质问了一句:   “为何要由你主持?词林里还有许多年资比你深的前辈!”   秦德威立刻就答道:“啊,对对,蔡前辈你说的都对!那么就由蔡前辈来主持好了!”   然后秦德威又对众人说:“蔡前辈德高望重,以蔡前辈的年资,主持本次推举,想必就没有人不服气了!”   众人:“……”   秦德威你今天能有点正常反应吗?怎么每次答话都不在大家预期之内?   连与你品级一样的蔡昂都不敢怼了,你秦德威还是嘉靖男儿吗?你是不是为了拉票,脸都不打算要了?   秦德威没管别人怎么想的,对着蔡昂督促说:“时间不早了,请蔡前辈赶紧开始吧!”   “啊,这……”蔡学士猝不及防的被秦德威推上了主持的位置,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他又稳了稳心神,才重新开口说:“陛下命吾辈词臣推举大宗伯,还请诸君先畅所欲言,举荐贤良!”   “这样不行!”秦德威粗暴的打断了蔡昂,“若照蔡前辈所言,必将人多嘴杂、纷乱无章,各执一词、互不相让,那么久而不决,要拖到什么时候去?”   众人暗暗点头,对了,就是这个味,这才是正版原装的秦德威。   蔡昂被怼的怒而反问道:“那你说如何选举?”   秦德威毫不客气的答话说:“第一,必须要推选词臣,不要推选外人!   第二,礼部尚书是正二品,那么只从正三品词臣里,挑出年资最深的几位作为礼部尚书的备选!   年资或者品级不够的,这次就别来凑热闹了!   然后围绕这几个备选人物,再让诸君畅所欲言的议论,这样才是有的放矢,不会散乱无章!”   单纯的词臣官职,基本上三品就到顶了。而词臣又是个非常讲究前后辈的群体,排资论辈风气很重。   所以秦德威“挑出几个年资最深的三品词臣作为备选”的建议,是非常尊重传统的,别人也都无法反驳。   蔡昂也是哑口无言,他这个主持,当了跟没当一样,简直当了个寂寞。   其实最顶级的词臣就那么些人,大家心里都有数,做不了假,很容易就挑出了三个公认年资最深的备选。   第一个备选是吏部右侍郎兼掌院翰林学士温仁和,弘治十五年进士。   第二个备选是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张潮,正德六年进士。   第三个是詹事府詹事张璧,正德六年进士,同样是正三品,威望也很高。   如果不加挂侍郎之类官衔的话,正三品的詹事府詹事就是翰林坊局系统里,最高级别的词臣官职了。   这个时候,有了目标的众人纷纷开始议论起来,尤其是秦德威这个档次的中高级词臣发言更积极。   因为词臣系统越往上越是递进的,顶级词臣升为礼部尚书走了,那么中高级词臣就有希望替补为顶级词臣位置。   秦德威这时候反倒一言不发了,静静的听着众人的各种言论。   有支持温仁和的,分量最重的人就是两个学士蔡昂与江汝璧。   有支持张璧的,份量最重的人是詹事府少詹事孙承恩。   当然也有支持张潮的,但比前两人的支持者要略少一些。   虽然张潮资历很深,绝对是翰苑老前辈,但迅速崛起却是近三年的事情。   张老师自从五品急速冲到正三品,直接翻越过了很多人,当然也会引发一些人羡慕嫉妒恨的情绪。   而且张老师还有个好门生秦德威,做人骄横霸道也就罢了,升级速度也是超快,同样也让很多人有小情绪,连累到了张潮。   所以在这个背景下,支持张潮的人数,比另两个要少一些,或者说明显处于劣势,形势并不乐观。   对这三个备选,在旁边看热闹的阁部院大佬们也纷纷发表意见,意图对最终人选施加影响。   首辅夏言和大学士严嵩越发的后悔了,不过后悔的方向却不太一样。   严嵩后悔的是,因为大门外总有锦衣卫官校监视,没有按照儿子部署规划,早日与左都御史霍韬、兵部尚书张瓒达成勾结。   不然的话,在这种场合,大学士加左都御史加兵部尚书的组合,话语权绝对很大。   说不定就能强行施加影响,还有机会把自己心目中的人选推举上去。   严嵩有点怀疑,秦德威在大门外布置锦衣卫官校,根本不是为了收拾儿子或者羞辱严家!   秦德威就是为了防止自己与其他大臣串联,让自己这种时候孤立无援!   想到这里,严嵩忽然有点惊悚,秦德威在那个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今天这个场面?   也就是说秦德威蓄谋已久,可能早就勾通了家里仆役或者婢女,偷走了自己文稿?   而让首辅夏言后悔的是,自己推举毛伯温失败后,竟然只寄希望于秦德威与严嵩争斗,没有准备其他主动方案。   现在这样的场合,自己只能当个边缘人,连插手契机都找不到。   等其他一些大翰林表完态,秦德威就冷笑着开口道:“那么,该着我说几句了。”   其余编修、修撰这些小翰林见状,也就先闭上了嘴,等秦德威说完。   但秦德威并没有直接表态,却看向严嵩,高声问道:“当初皇上曾经下旨,叫严阁老今日举荐新任大宗伯人选!   所以我斗胆猜测,在严阁老心里,一定有个备选人吧?   不然的话,若真连个人选都拿不出来,岂不就成了欺君之罪?”   严嵩感觉自己今天不去物理手撕秦德威,就是非常有涵养了,哪还有心情与秦德威互动?   秦德威似乎也不需要严嵩说什么,自顾自的继续说:“严阁老不想说便罢,但我猜也能猜出点东西。   严阁老心目中的人选,必定是个能服众的人物,毕竟您是个新上任的大学士,该求稳要求稳。   而具备礼部尚书任职资格,又能服众的人物屈指可数。   那么刚才三个公认最具资格的备选之中,或许就有严阁老原本拟定举荐的人选啊。”   众人一时间只觉得,秦德威这通分析好有道理,逻辑满分。   但最精明的那些人已经意识到,秦德威这通分析究竟有什么意义了!   秦德威凝出十分犀利的眼神,在温仁和与张璧这两大热门候选人之间来回扫荡。   突然冷不丁的对温仁和发问:“温前辈!我斗胆问一句,你与严阁老可有过往来?”   温仁和毫不犹豫的答道:“没有!”   秦德威又迅速转向张璧,同样问道:“那么张前辈,我还是斗胆问一句,你与严嵩可曾有过往来?”   但张璧却犹豫了,没有像温仁和那样第一时间果断回答。   其实已经不用回答了,犹豫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张璧也没法,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不敢保证一切都天衣无缝。   万一以后被证实当中撒谎,政治信誉就彻底破产了,御史能直接把自己弹劾回老家去。   “呵呵呵呵……”秦德威别有用心的笑了几声。   严嵩是一种表面上的“政治正确”,所以秦德威不能明说什么,只能用笑声表达“你懂得”的内涵。   毕竟严嵩的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可是一个谄媚事君、无底线逢迎皇帝的人物。   然后秦德威就很玩味的质问詹事府少詹事孙承恩:“我就想想问孙前辈,你还支持张璧前辈么?”   孙承恩刚才是张璧最有力的支持者,这时候也极其无语。他再看向张璧,神色就有点不对了。   你张璧居然跟严嵩这样的奸臣暗中勾搭了?再公开支持张璧,会不会被认为是谄媚当红人物严嵩。   至于其他人,想法大概也差不多。原本支持张璧的人,在秦德威咄咄逼人的扫视下,也羞于再继续支持张璧了。   又听到秦德威高声叹道:“难怪严阁老当初故意派我老师张玉溪公出使,至今尚不能完差回京。”   自始至终没有人在明面上说什么,没有人会公开指责张璧。   但大家心里都明白,只要是公开推举形式,张璧今天肯定没戏了。   秦德威仿佛毫不费力,像是撕掉一张纸似的,轻轻松松就废掉了一个热门候选人。   众人这时候不约而同的把视线转向另一个热门人选,吏部右侍郎兼掌院翰林学士温仁和。   秦德威都杀掉了一个张璧,绝对不会轻易停手的,不知道又会怎么对待温学士?   只见秦德威走到温仁和前面,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然后说:   “温前辈乃是有德行的长者,平日里对在下也多有关照。据闻温前辈乃是弘治十五年登科,堪为词臣中最早。”   众人听到秦德威这些没用的寒暄,还是莫名其妙的,不明秦德威目的是什么。   然后秦德威转头看向内阁班位,继续说:“如果在下没有记错,三位阁老的登科时间,应该都晚于温前辈吧?”   夏言、顾鼎臣、严嵩三个大学士,闻言齐齐变了脸色。   顾鼎臣和严嵩都是弘治十八年登科,比温仁和晚了一届,夏言更不用说了,正德十二年的菜鸟,比起资历就是弟中弟。   所以温仁和如果当了礼部尚书,大家都会很别扭。   在嘉靖朝,礼部尚书基本上就是半步内阁的待遇,也可以说是连接内阁与翰苑之间的环节。   而在这个词林官系统,又是十分讲究前后辈的传统,就连大学士排序往往也是按照年科来排,谁最早谁就是第一位首辅。   像夏言这样后来居上的情况,其实是非常规的现象,这也是严嵩与夏言矛盾的根源之一。   严嵩是科举前辈,比夏言早了十多年,但夏言却一直把严嵩当手下看待,严嵩就不服了。   明白了这个背景,就能理解,一个比所有大学士都老资格的人,当了礼部尚书的话,大家为什么都会有别扭感觉。   万一哪天温仁和又凭着礼部尚书入阁,那怎么排顺序?   反正现在内阁大学士们以及秦德威,一起注视着温学士。   感觉凭空多了几许压力,温仁和长叹一声,挥挥手说:“罢了罢了,老夫退出了。”   词臣就是这样残酷,错过了自己所在的时代,没有早早在同代人中脱颖而出,基本就没机会再老来俏了。   不是每个老师都有个学生叫秦德威的。   秦德威再次对温仁和行了个礼,还是很恭敬的说:“温前辈真乃君子也!”   公认的三个备选人,转眼间就剩下一个不在现场的张潮了。   众人想到这里,无数槽点简直在心里滚滚而来!   什么夏首辅丢了机会,什么严阁老放弃了机会,什么秦失其鹿,都是没有的事情!   这只鹿可能始终都在秦的手里,从来就没有失过!   秦德威雄姿英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什么双雄争霸也是不存在的,以后没准就是三足鼎立了! 第六百零四章 要有大事发生   虽然已经“人心所向”,三个备选其实就剩一个了,但还是需要有人一锤定音。   詹事府右庶子兼侍读学士秦德威对众翰林说:“张亭溪公德行纯粹,学问精深,况且已在翰苑养望近三十年!   我认为,张亭溪公应该承受更多重担,最适合推举为大宗伯,诸君对此可有反对的?”   亭溪就是张潮的号,秦德威问得很有技巧,不是问有没有人赞同,而是问有没有人反对。   反正没人想主动出头,大多数人都是沉默的。   就算有不服秦德威的,理智的衡量了一下战斗力和场面形势后,也果断怂了。   至于翰林词臣以外的大佬,想说点什么也说不上话,毕竟皇帝旨意是让词臣推举人选。   于是秦德威便对掌院翰林学士温仁和道:“既然无人反对,那结果就是词臣公推张亭溪公为礼部尚书,烦请温前辈向皇上奏明。”   今天的朝会加朝议到此全部结束,大臣们如鸟兽散。   众人三三两两议论纷纷的,今天这场朝议,很多地方都让人看不懂,值得探讨的细节实在太多了,忍不住就与熟人讨论起来。   当然最大的谜题就是,严嵩为什么会失了智,今天居然没有准备贺文?   这完全就是一种无法解释的智障行为,甚至都有人开始猜测,严嵩是不是被谁做法魇镇了?   不过暂时没人好意思去直接问严嵩,因为如今最失魂落魄的人,莫过于失掉礼部的严阁老了。   在咬咬牙举起了“称宗入庙”大旗后,严嵩一直负责推进新礼制。   在整个过程当中,他对秦德威可谓是严防死守,丝毫也不敢放松,重视程度甚至在夏言之上。   一直到大礼告成,似乎一切尘埃落定,严嵩才放下了心,认为自己已经成功的防住了秦德威。   接下来,就该是他这个大功臣顺理成章收取胜利果实的时刻,比如今天的朝贺。   可秦德威竟然在这个时候钻了出来,抢走了至少一半的胜利果实!   实在是非战之罪,一开始谁能想到,秦德威居然在大礼结束后才动手?   此外众人还有一种见证历史的感觉,一个五品词臣竟然能在没抱任何大腿的前提下,直接操纵朝议,并与内阁大学士对抗而不落下风。   从今往后,只怕没人再觉得,秦德威是夏党的外围成员了,他自身似乎就能凑起一个党了。   心里很有逼数的秦德威没在意别人怎么想的,他早就知道,这次肯定会引起别人注意,暴露自己的“实力”。   从宫里出来后,秦德威就直接回了家,然后就去了西府。   没别的缘故,西府这边还有个“待业”中年,秦德威需要沟通一下。   曾后爹南征回来后,朝廷忙于礼制,还没来得及给南征官员安排工作,就当是给他们放假了。   所以曾后爹如今只有一个南征之前就定下的正四品级别,但新的职务还没有,名副其实的待业状态。   曾后爹没资格上文华殿,见到秦德威后,很感兴趣的问道:“今日殿中朝贺,情形如何?天子可有赏赐?”   秦德威风轻云淡的答道:“也没什么其他大事,就是我安排了张老师去做礼部尚书。”   曾后爹:“……”   没有看到现场的曾后爹不太理解,夏首辅和严嵩这两个大佬干什么吃的,竟然坐视竖子猖狂。   秦德威有些口渴,让仆役送上茶来,然后他端着茶盅坐下,态度和蔼的询问道:“曾老爷啊,关于你未来的职务,你自己有什么想法么?”   曾后爹再次恍惚失神,仿佛坐在自己眼前的不是便宜儿子,而是一个内阁大学士。   秦德威又很善解人意的说:“曾老爷你这个人暂时不适合在朝廷,会让我束手束脚的,所以你还是去地方吧。   如今你也是正四品了,级别上够资格出任巡抚了。好好干,前途还是很光明的,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正四品就可以挂佥都御史官衔了,也就具备了外派为巡抚的前置条件。   所以大明官职最低的巡抚,可以低到只是个四品,然后管着从二品的布政使,正三品的按察使。   曾后爹忍不住就反问:“巡抚人称封疆大吏,你说巡抚就当巡抚?”   大明地方系统有个趋势,就是巡抚职权越来越重,原有的布政使司等衙门品级或许比较高,但份量越来越轻,实际上变成了巡抚下属。   所以如今巡抚才是真正的地方话事人,无论是四品还是三品二品,都称得上一声封疆大吏。   面对质疑,秦德威气定神闲的说:“我与王师叔打个招呼,推举你出任巡抚。”   按照制度,内地巡抚由吏部会同户部共同推举。所以户部尚书王以旂在内地巡抚提名上,有一半的话语权。   但曾后爹却不是很乐意,“你也知道,我的夙愿是去边镇建功立业。”   秦德威皱眉道:“你这是为难我秦学士!”   边镇督抚与内地巡抚任命程序不同,边镇督抚是由吏部与兵部共同推举,户部就说不上话了。   而秦德威与兵部又不熟,甚至与兵部尚书张瓒的阵营关系还比较敌对。   “行吧,我先试试看。”秦德威只能这样说。   正当这时,显灵宫的陶仲文陶老道派了人过来传话,说是有急事,邀请秦德威去见面。   秦德威就又离开了家里,假装去显灵宫拜神去了。   陶老道正在后殿兜圈子,心事重重,好像真的遇到了大事。   秦德威不禁哑然失笑,“仲文真君!何事让你如此心神不宁?”   陶老道愣了愣,仲文真君又是什么鬼?他虽然名字叫陶仲文,但哪有如此称呼别人的?   如果不是老熟人关系,陶仲文还以为秦德威这是故意要羞辱自己。   陶老道也没心情与秦德威较真称呼,“你知不知道,要有大事发生?”   秦德威淡定的抢答道:“莫非国师邵真人已经病重,快羽化飞升了?”   陶老道:“……”   就离谱!有时候他真觉得,秦德威才是能掐会算的老神仙!   在心里暗中吐槽,陶老道连忙又道:“不止这件,还有另一件我根本不敢对外人说的大事!”   秦德威再次很淡定的抢答道:“莫非圣母蒋娘娘已经病入膏肓了?”   陶老道:“……”   真没意思,一点剧透的乐趣都没有。 第六百零五章 历史转折中的秦学士(上)   虽然秦德威表面上很淡定,甚至还有心思抢答逗乐子,但懂历史的都知道,陶仲文说的这两件事情,绝对都称得上嘉靖朝的大事。   说起嘉靖朝政治,从嘉靖十七年下半年到嘉靖十八年年初几个月时间,就是非常明显的转折点,称得上嘉靖朝前期与中后期的分水岭!   历史上这段时间不长,但连续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就是严嵩借着“称宗入庙”上位,开始与夏言长达十年的明争暗斗,而且还足足影响了后面三十年政治格局。   当然在本时空,因为秦德威胡乱掺乎,政局走向已经开始偏离轨迹了。   第二件大事,就是嘉靖十七年十二月,嘉靖皇帝的亲妈蒋太后去世,以及三个月后的南巡。   这事对嘉靖皇帝精神打击很大,之后的嘉靖皇帝开始进入狂热修仙模式。   第三件大事,就是嘉靖朝前期的国师邵元节重病不起,并在嘉靖十八年二月去世。   历史上在这段时间之前,嘉靖皇帝还是一个非常勤政好学,渴望用天下大治来证明自己,但性情急躁、不得其法的皇帝。   但这段时间之后,灰心丧气的嘉靖皇帝仿佛一百八十度向后转,渐渐开始沉迷修仙,不再上朝,也很少与大臣见面,对国家的责任感变得淡漠。   所以说,陶仲文陶老道嚷嚷的“两件大事”并不是空话,确实是大事,堪称历史转折点的大事。   当然陶老道其实并不清楚,这两件事到底有多大意义,他只是从对自己的影响来看待的。   万一邵国师病殁了,那他陶仲文有没有机会当新国师?   这并不是臆想,他陶仲文也是进过宫做过法,在天子面前露过脸的高士!   至于为什么要跟秦德威说这些事,因为秦德威三年前就预测过,他陶仲文有当国师的气数。   陶仲文或许是许多人心目中的老神仙,但秦德威才是陶仲文心里的老神仙,这种关键时刻陶仲文只想听听秦德威怎么说。   “镇静!”秦德威训道:“该怎么做,我早就对你强调过!你不要去琢磨皇上,不用想办法去皇上那里刷存在!”   陶仲文有点关己则乱,忍不住说:“现在有很多道友,都在想法子找门路……包括邵仙长的几个弟子。”   秦德威非常肯定的说:“你所要做的事情,就是继续紧紧追随邵国师!越是其人将死,越是要侍候好邵国师!   皇上其实是个念旧的人,邵国师又是深得皇上信重十几年的真人,让邵国师临终前推荐你几句,比什么都管用!”   陶仲文又问:“虽说我与邵仙长交情甚好,但邵仙长有几个弟子,邵仙长为何要放弃弟子,转而推荐我?”   秦德威对宗教史不是很了解,他也不清楚历史上邵元节临死前为什么向嘉靖皇帝推荐陶仲文。   但不影响秦德威从结果倒推原因,以及信口开河胡编,反正编错了也是陶老道该着,不影响他秦德威的政坛地位。   “邵国师十几年来始终荣宠不衰,说明邵国师非常清楚皇上的性子,所以才能维持着皇上的信重。   等机会合适时,你就直接问邵国师,他那些弟子有本事伺候皇上吗?伺候不好的后果,他那些弟子担得起吗?”   以嘉靖皇帝这种别扭性格,没几个人能侍候好,邵元节如果不怕死后还被弟子连累,就该明白怎么才是稳妥。   秦德威比陶仲文本人都有信心,“也只有你,显灵宫的仲文真君才是下一任国师的最佳人选,别人都不行!   如果邵国师还为此纠结的话,或者对你能力没信心,那么就让邵国师给你一个机会试试水!”   陶仲文疑惑的说:“什么机会?”   秦德威高深莫测的说:“大约在明年年初,此时不可说。”   明年二三月时,嘉靖皇帝会启程南巡……至于原因,秦德威现在不敢说。   现在已经十一月了,下个月初蒋太后就没了。   最后秦德威极力给陶老道打气:“我看好你,仲文显灵真君!”   陶仲文有点恼火的说:“能不能别叫我仲文真君!”   这个称呼简直不伦不类,还尬出天际,不知道秦学士今天为何如此喜欢这样叫人。   回到家里,秦德威又对曾后爹说:“现在不适合运作官职,还是要等等,明年再说。”   曾后爹想问原因,秦德威保密不说,这让曾后爹再次心塞,长叹父将不父,活得像个儿子的下属,还是非亲信的那种下属。   然后秦德威又得到一个消息,嘉靖皇帝终究还是感念严嵩的“功绩”,觉得一点不赏实在过不去,便恩荫严世蕃为尚宝司丞。   这说明皇帝抹去了严世蕃一切过往,如此堵在严府外的锦衣卫官校就没借口抓人了,只能撤掉。   也是没法子,权贵的儿子哪有那么好抓,穿越者亦不是万能的。   这时候天气已经很冷了,只有回到内室火炕上,秦德威才会摘除一切面具,躺在炕头长吁短叹。   徐妙璇疑惑的问道:“正当得意之时,夫君为何忧叹?”   秦德威慨然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忧叹。”   徐妙璇也不是政治小白,还是不明白:“大礼议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秦德威翻个身,有点悲凉的说:“你们又哪里知道,真正的凛冬将至啊。”   乐观的人们哪能知道,嘉靖朝乱世即将开始。   大臣本以为执拗于大礼议的皇帝已经很烦人了,但好歹都是过去式了。   可今年以后,大臣们才明白,执拗于修仙的皇帝更踏马的烦人!   徐妙璇用力将忧国忧民的秦德威扳了过来,“就是凛冬今晚到,你也别想逃避!按你的说法,现在不是安全期,这几日不许偷懒!”   时间走向了年底,按照惯例,各衙门渐渐进入了清闲放松模式,只等着到了十二月后,就准备封衙过年。   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张潮结束了使命,从外地返回了京师。秦德威怕出意外,出了京城来到通州迎接。   当晚张老师会在通州过夜,秦德威便有了时间与张老师沟通。   没别的意思,就是秦德威实在不放心,要看看张老师思想有没有变化。   毕竟张老师离京之前想当诤臣的想法有点可怕,实在不行,不换思想就换人,秦德威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见过礼后,秦德威懒得寒暄,主动问道:“老师知道消息了吗?”   张潮面无表情的说:“回程时沿途所遭遇招待,比去程时隆重了十倍,我岂能不知?   我活了五十多年,从来不知道,做官还能这样做的,感觉什么都没做,也能连升数级。”   秦德威由衷的赞叹说:“那是因为张学士你有一个好弟子啊。”   张潮:“……”   秦德威又对张学士勉励说:“好好做,礼部尚书未必就是终点,内阁大学士也未尝不能期待。”   张潮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狠狠的说:“被送出京时,我本来有断绝师生关系的想法,然后辞官走人!”   秦德威礼节性的大惊失色了一下:“老师你怎可如此!”   张潮继续说:“后来老夫悟透了,老夫不能那样做,必须要保留有用之身和师生关系。”   秦德威大喜过望,连忙称赞说:“看来老师你真悟透了!没错,必须要保留有用之身,不然何以待将来?”   所以为了师生关系,就放弃犯颜直谏吧,先自保再说其它!   然后又听到张学士说:“老夫看透的是,像你这样肆意妄为之人,若无约束,必定要成为……治世之能臣。   所以老夫必须为了你而保留有用之身和师生关系,这样才能对你有所制约!   放眼朝中,也只有老夫具备这样资格了,这就是老夫的责任!当年老夫将你取中时,就埋下了今日之宿命啊。”   秦德威愕然片刻后,忍不住伸出大拇指夸奖说:“老师你的心理建设做的真好,堪称一代大儒了。”   甭管用什么理由当遮羞布,张老师能自我说服就行。   次日秦德威陪着张潮回了京城,然后张学士接了诰书,从翰林院搬到礼部上任了。   从此以后,张学士就是张尚书了,尊称为大宗伯,雅称春官也可。   在大礼告成之后,大臣们都以为嘉靖皇帝肯定要踌躇满志,积极奋发一下,然后先过个好年。   却不料,嘉靖皇帝整个十一月都没再上朝,甚至都没出现在大臣面前,连最大朝仪之一冬至大朝都取消了!   这下所有大臣都明白,肯定出什么事了。   然后就传出了消息,嘉靖皇帝的生母蒋太后已经进入病危状态,无数道士在宫中为蒋太后祈福,连皇帝自己都亲自下场斋醮,哪还顾得上朝政。   这几年入朝的新人可能不知道,但老人们都清楚,蒋太后对嘉靖皇帝有什么意义。   当年大礼议时,嘉靖皇帝一个新人少年与朝中元勋宿老抗争,很大程度上就是蒋太后给与的勇气,蒋太后就是嘉靖皇帝的精神支柱。   在满朝关注中,到了十二月初四,蒋太后驾崩,结束了从京师到安陆,又从安陆返回京师的传奇一生。   嘉靖皇帝发自内心的伏地恸哭,几近昏厥,夏言等内阁大学士和张潮等礼部官员几次搀扶。   数日后,等嘉靖皇帝情绪稍稍稳定后,在文华殿举行奉慰礼,文武百官一起入殿安慰嘉靖皇帝。   这也是近二十天来,嘉靖皇帝在朝臣面前首次公开亮相。   站在队伍里的秦德威暗暗感慨,只怕以后这种君臣朝会的场面越来越少。   懂历史的都知道,嘉靖皇帝以后只酷爱写小纸条给大臣猜谜,而不是面对面的交谈了。   这次奉慰礼除了安慰皇帝,主要内容就是讨论蒋太后的身后事。   嘉靖皇帝第一个诏旨,就是让礼部给蒋太后拟谥号,这都是应有之义,上任没几天的礼部尚书张潮接了旨。   嘉靖皇帝第二个想法,他怀疑皇伯母张太后以巫蛊诅咒亲妈蒋太后,想要废掉张太后。   群臣顿时炸了锅,无数个草泥马在心中呼啸而过,皇帝迁怒的简直毫无道理。   差点疯掉的大臣们无论忠奸一拥而上,硬生生劝住了同样差点失心疯的嘉靖皇帝。   毕竟嘉靖皇帝名义上是张太后所立,皇上你废张太后堪称大逆不道,根本没有任何天理和法理的支持啊!   而且如果废了张太后,皇上你自己的法统怎么办?   纵然是桀纣,也不能这么干事的!   站在最前面的大佬们面面相觑,心有灵犀的都明白,现在必须要说点别的事情以分散皇帝的注意力,免得皇上又发疯。   就是该说点什么事,大家都拿捏不定。皇上这个人喜怒难测,现在情绪又不稳定,说什么都很冒险。   号称最近最懂皇帝的人、第三大学士严嵩突然出列,面有哀容的奏道:   “听闻圣母当初潜居王府时,曾经著有《女训》一卷,不如整理刊印,发行天下!”   嘉靖皇帝心里略感宽慰,不禁又红着眼圈说:“可!圣母诞育朕躬,夙承慈训,本该修订成籍,为万世遗训也。”   其余众人只能叹道,不愧是严嵩,知道怎么哄着皇帝,奸臣也是有奸臣的用处啊。   严嵩暗中得意,正要继续说下去。因为还有个很关键的问题,谁来编蒋太后的这本《女训》?   懂行的都清楚,只要负责编这本《女训》,完工后必定能升,不要怀疑嘉靖皇帝对爹妈的孝心!   而且这本《女训》听说只有一卷,并不算太长,应该很快就能完成。   别人虽然也有心动的,但不好意思直接出来抢,因为这是严阁老提议的。   按规矩得让严阁老先说话,除非你还有其他道理,但已经是不可能的。难道还能去说,不要编蒋太后的《女训》这本破书?   说时迟那时快,严阁老还没来得及再次开口,就从后排窜出一人,冲到了宝座前,对嘉靖皇帝奏道:“严嵩所言多有不足,考虑十分不周,臣秦德威必须补充几句!”   严嵩虽然不相信秦德威还能变出花来,但总有不妙的预感。   秦德威继续奏道:“我大明昔年曾刊印过记述高皇后生平言行的《高皇后传》,也刊印过《文皇后内训》,俱为宫中女德宝典!   如今圣母又有《女训》,不如与《高皇后传》、《文皇后内训》汇编到一起,重新刊印,永为万世垂范!”   严嵩:“……”   高皇后是太祖高皇帝的马皇后,文皇后是成祖文皇帝的徐皇后,这二位在大明后宫都是具有极高地位的人物。   把蒋太后跟那二位相提并论,相关著述汇编在一起,那岂不就把蒋太后抬高到了与高皇后、文皇后等同的地位?   想到亲妈的身后哀荣,嘉靖皇帝顿时眼圈又红了,哽咽着说:“就如此办,交由秦德威整理汇编,朕亲自作序。”   秦德威立刻接旨!身为高阶翰林官,奉命编书没毛病!又不是没编过!   严嵩感觉自己要爆炸了,差点就劈手夺下殿上武士的金瓜,然后往死里殴打秦德威。   马勒戈壁的,人事全不干,抢功第一名!可一可再不可三!   众人看看严嵩,再看看秦德威,忽然有点同情严嵩。虽说这是个奸臣吧,但真的有点可怜。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是严阁老先来的……   另外,秦德威这个套路并不新鲜,当初秦德威编《皇明宝训》时,就夹私货把《献皇帝宝训》塞了进去。   如今把蒋太后《女训》与高皇后、文皇后汇编一起,与当初是一样的套路。   可最气人的就是,这么白捡的升官机会,他们怎么就想不到呢? 第六百零六章 历史转折中的秦学士(中)   不管怎样,经过严嵩与秦德威的合力作用,总算又把嘉靖皇帝的情绪安抚了。   此时大臣们要求真不高,陛下你别再发失心疯想废张太后就行!你妈死了和张太后真没关系!   然后君臣要讨论的,就是蒋太后的安葬问题。   本来这不是个问题,帝后安葬都有严格的礼制规定,而且也有很多先例可循,所以只要按部就班去做就行了。   如果元后进位的太后驾崩,那就埋到天寿山先帝陵寝里,与先帝合葬,然后神主入太庙,放在先帝边上就行了。   如果只是皇帝亲妈但不是元后,那就只能埋到先帝陵寝边上,神主也只能放入大内奉先殿。   但问题在于,嘉靖皇帝他一家子太太太特殊了。   那位刚被追认为睿宗先帝的亲爹,还埋在湖广承天府纯德山呢……   又经过嘉靖皇帝十几年孜孜不倦的搞大礼议,礼制也越来越复杂,情况越来越特殊。   所以大臣们心里对这个难题都没谱,就连嘉靖皇帝本人心里也没什么主意。   这样的事情,别人可以沉默,内阁和礼部则不行。   首辅夏言率先开口道:“臣数年来奉命勘察山陵地势风气,于成祖长陵之西南得一支山,名曰大峪,实为吉壤。   可将显陵北迁,迎睿宗梓宫于大峪山,再将圣母与先帝合葬,两全其美哉!”   嘉靖皇帝略有心动,这样办的好处是一劳永逸,将父亲与列祖列宗同居一处,再好不过。   还没等别认考虑完利弊,秦德威不知道从哪闪了出来,连忙劝阻道:“首辅此言,不妥不妥!   想先帝奉藏体魄二十年,一旦复露于风尘之间,撼摇于道路之远,使先帝在天之灵惊动,圣躬于心何安!”   嘉靖皇帝皱了皱眉头,下意识道:“此言也有理。”   作为一个大孝子,开掘父亲坟墓,把父亲棺材从陵墓里刨出来,是有点那啥,嘉靖皇帝又觉得挺膈应的。   大学士严嵩等到这时候,觉得自己的机会又来了。   大致方案无非就是两种,先帝北上和圣母南下,结果就是皇帝二选一。   既然皇上没有一口答应北上方案,那自己就可以提出南下方案投机。   严阁老的反应真不算慢,想到就做,立刻也出列,对嘉靖皇帝奏道:   “今以体之正,情之安,莫若奉圣母梓宫南诣显陵,与先帝合葬于穴中。”   殿上众人心里也衡量了下,圣母南下这个方案,比起先帝北上方案,其实还是省点人力物力的。   但秦德威又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连忙劝阻道:“严嵩此言,不妥不妥!”   不妥你麻痹!严嵩差点失态的当场就喷回去,害怕被问罪殿前失仪才强行忍住。   又听秦德威继续说:“人人皆知陛下天性至孝,若先帝圣母合葬于承天府显陵,远离陛下数千里之遥,陛下今后欲叩陵祭奠先帝圣母,又该如何?”   嘉靖皇帝眉头又轻轻皱起,还是秦德威思虑周到啊,这确实也是个问题。   严嵩严阁老怒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但你秦德威倒是说出个可行的来!   忍不住就质问道:“不知秦德威你到底有何方案,以备圣询?”   秦德威便奏道:“将圣母梓宫安于昌平大峪山,再将先帝衣冠与圣母合葬,如此可与列祖列宗山陵同在,又可备陛下四时祭奠。”   严嵩质疑说:“你这也是大为不妥,难道让先帝独在显陵?”   秦德威没理严嵩,继续奏道:“与此同时,奉圣母衣冠南诣显陵,与先帝梓宫合葬,两处各有礼制,此乃周全之计也。”   殿上众人听完秦德威的方案,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最省心省事的办法了。   比起先帝北上和圣母南下,大臣们还是更喜欢秦德威这个两处衣冠合葬的方案,起码不怎么折腾。   严嵩对此也无话可说。   但嘉靖皇帝仍然觉得不完美,他要的又不是省心省事,他要的是称心如意。   可嘉靖皇帝自己还是拿不定主意,好像各种办法都有问题。   这让情绪不稳定的嘉靖皇帝非常心烦意乱,突然就开口说:“朕欲明年二月南巡谒显陵,实地勘察显陵状况,再决议是否将慈宫南袝显陵!”   群臣都惊呆了,陛下怎么想一出是一出?怎么又想到南巡了?   陛下你如果考虑,要不要将圣母梓宫运到承天府显陵,派一个官员去考察显陵状况也行,何必自己亲自去!   还没等别人想好怎么劝,却见秦德威又不知道从哪里闪了出来,对嘉靖皇帝奏道:“陛下不可!”   众人都有点意外,没想到秦德威敢第一次冲出去劝谏。   嘉靖皇帝怒道:“有何不可?”   秦德威没有退缩,苦苦劝道:“臣以为,陛下哀伤过度,圣体多有损耗,何况往年冬春经常小有不快!   若远涉长途,舟车劳顿,冲冒风尘,万一圣体违和,圣心不畅,谁其任之?”   性格执拗的嘉靖皇帝冷冷说了句:“朕岂惧辛苦哉,为吾母而已!”   秦德威又劝道:“距离明年二月时日太短,若仓促成行,沿途各地准备难以周到,只怕多有事故!   何况陛下若南下承天,北虏闻知虚实若趁机来犯,只怕形势危险!”   又有数名大臣出列,包括吏部许瓒、户部王以旂等人,跟随着秦德威,纷纷劝嘉靖皇帝不要南巡。   有个言辞激烈的都给事中直接说:“沿途近岁仓库空虚,圣驾所至,必会惊扰地方、劳民伤财!”   嘉靖皇帝充耳不闻,起身道:“朕意已决,再言不宥!”   说完就退朝了,只留下了一地无可奈何的大臣们。   群臣正要散去时,忽见秦德威挡在了严嵩前方,很严肃的盯着严嵩。   还有好戏看?众人便放慢了脚步,好奇的看着秦学士与严阁老。   只看秦学士瞪眼如铜铃,并指如戟,对着严阁老高声斥道:“尔实乃奸臣也!   若非你不顾显陵纯德山形制不佳,谏言圣母梓宫南移,又怎会勾起皇上南巡之念?   方才也不见你进言劝阻,若因此而生出的种种状况,也都是你的错,你要对此负责!”   在众人若有所思中,说完话的秦德威扭头就走,只给留给众人一个正气凛然的背影。 第六百零七章 历史转折中的秦学士(下)   秦德威从宫里出来,又去了翰林院转转,见没什么事情,就打算回家了。   这时候已经是十二月份,本来就到了公务清闲并逐渐暂停的时候。   如果不是出了蒋太后驾崩这样的事情,很多人都已经开始准备过年了。   当然,就算蒋太后驾崩了,那还是要准备过年的。   秦德威还没走出翰林院,就听到后面有人呼叫:“秦板桥留步!”   转头看去,原来是许谷和赵贞吉两个熟人,便问道:“有何贵干?想去喝酒?”   许谷嘿嘿笑了笑,满怀期待的说:“喝酒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听说你又得了编书的差事?圣母的《女训》?”   “啊这……我险些忘了还有这件事。”秦德威拍了拍额头。   许谷震惊了:“这事你都能忘?涉及到升官的大事,你都能忘?”   谁都知道,给皇帝编他妈的书,必然就是升官捷径啊!   对一位官员来说,忘记升官堪比商人忘记金钱,书生忘记文字!   秦德威叹口气说:“升官有什么用?我对升官不感兴趣!”   许谷对此不能理解,赵贞吉反而别有感慨的说:“升不升官,确实对秦板桥没有大用。”   不能不服,就秦德威在朝堂上的所作所为,品级这种限制有多大意义?   秦德威被吹捧的高兴了,主动说:“行了,你们的心思我知道了!   还是老规矩,你们负责修订,然后我拿回家审阅并抄录定稿!”   那两人连忙答应下来,跟着秦德威就是进步快。   然后秦德威又吩咐说:“要抓紧时间,过年也不要休息,争取一个月后编完!”   许谷和赵贞吉吃了一惊:“要这么快?”   翰林院编书都是经年累月的,哪有一个月速成的。   秦德威强调说:“第一,机不可失,必须要快!趁着圣母丧事还没过去,陛下心里还在哀恸,将成书呈上去效果才好!   第二,圣母所著《女训》只有一卷,而《高皇后传》、《文皇后内训》都是现成的,也无需改动,直接拿来汇编在一起就可以了!   我看一个月时间足够了,一定要抓紧,不能延误了!”   交待完了后,秦德威就回了家,又去交待徐妙璇。   而另一边,大学士严嵩也回了家,或者说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   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难受。   严嵩本来是一个阴鸷隐忍的人,但是这次实在压不住火气了。   招来了儿子严世蕃,只提了一个问题:“如何报复秦德威?”   严世蕃也吃了一惊,真不知道父亲经历了什么,从来没看到父亲这样急切过。   原来的父亲都是劝自己多加隐忍,一切从长计议的。   严世蕃只要不是自己被欺负,就还是很清醒的:“在秦德威不犯错的前提下,若真正能报复到秦德威,首先需要自己有势力根基。   所以父亲大人借着年底公宴聚会多的机会,多多拉拢人脉,尤其是先前说过的霍韬和张瓒!   这两人是重中之重,只要与他们结成同盟,父亲才能算真正立稳了!”   严嵩有点失态的答复说:“我知道了!”   严世蕃继续说:“其次就是扩大人脉的范围,不要总盯着文官,也要多结交其他人物!   比如武勋里的咸宁侯仇鸾,他还是很有前途的。   毕竟矮子里拔将军,勋贵里没有别人了,三个国公也还都嫩得很。   仇鸾好歹真正历练过,当初又是支持过大礼议的。陛下如果需要用将,不用他又能用谁?”   严嵩点头,仇鸾也是被秦德威“欺负”过的,也需要文官里有人撑腰,这就是拉交情的基础。   严世蕃想到什么,心有余悸的说:“最后,要想办法结交厂卫人士!毕竟有的时候,我们需要爪牙。   我经过多方打听和筛选,找到了一个绝佳人选,那就是锦衣卫当指挥佥事的陆炳!   我相信,以父亲内阁大学士这块金字招牌,拉拢别人必定事半功倍,比从前要好很多。   只要父亲真正具备了一定势力,报复就不再需要寄希望于对方犯错,可以完全使用实力碾压!”   于是乎,在嘉靖十七年的年底,大多数人放松准备过年时,有些人依然在忙碌。   嘉靖皇帝不顾反对下诏,明年二月下旬天气转暖后启程南巡。   北直隶、河南、湖广沿途开始鸡飞狗跳,紧急准备迎驾。   要搭建行宫,要修路,要准备供应,时间非常紧张,沿途各县大概是别想过这个年了。   此后如同朝臣所预料的,正月初一的元旦大朝果然取消了。   每年正月十五日都有的,午门前的鳌山灯会也被取消了,嘉靖皇帝没有与民同乐的心情。   嘉靖皇帝又是连续一个多月,没有在大臣面前亮相。   大臣也不急,反正这一个多月也没什么政事,什么也耽误不了。   秦德威带着许谷、赵贞吉两人,经过紧急施工,一月下旬时,终于完成了《高皇后传》、《文皇后内训》、《献皇后女训》的汇编工作。   三本变成了一册,秦德威丝毫不敢耽搁,迅速将定稿送进了宫中。   嘉靖皇帝或许还处在心如死灰的状况,对任何事情都不上心,唯独父母的事情例外。   所以嘉靖皇帝也做出了反应,按惯例将奉命编书的人升一级。   许、赵两人直接加了詹事府左右中允,仍兼翰林院修撰,品级升到了正六品。   但对已经是正五品的秦德威就有点难办了,嘉靖皇帝没主意,也没有心思浪费。   所以干脆就下诏,让朝臣廷议秦德威的升迁问题。   而吏部尚书许瓒接到这个诏旨,一开始有点懵。   因为翰苑词臣升迁自成体系,向来是皇上自留地,根本不经外朝廷议。   所以这次把秦德威升迁推到廷议又是什么鬼?难道皇上偷懒到如此地步了?   但许瓒干了几年吏部尚书,对人事工作很有经验了,随即明白了问题所在。   这里涉及到大明官制的问题和结构缺陷,秦德威这样的人从正五品向上升,非常难以安排。   所以并不是皇上想偷懒,或者是善心大发想放权,而是真没了主意,所以让外朝集思广益。 第六百零八章 不上不下   大明官员(特指文官)明面上具有九品十八级,还有个无品级的不入流,但正经文官区间基本上就是七品到二品。   七品以下都是杂官,二品以上都是加官虚衔,不在常规文官体系之内。   所以一般做到二品尚书就能称位极人臣了,内阁大学士也要先挂个虚衔尚书来确定基本政治待遇,然后才能套上宫保衔。   在二到七这个区间里,抛开翰林光环加成不说,秦德威目前的正五品就是个中间层,而三品以上才能被称为高官。   至于如何从五品中层变成三品大员,真正懂行的人都知道,难点不在于四升三,而在于五升四。   四品升三品相对不算难,但五品升四品才是最难的,尤其是对秦德威这样的词臣来说。   如果打开大明的官职表仔细看,就能发现五品的位置非常多,从朝廷到地方各种各样的五品。   大学士、翰林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左右庶子、六部郎中、六部员外郎、府同知、光禄少卿、大理寺丞、按察佥事等等,都是正五品或者从五品。   然后三品官职也不遑多让,同样丰富多彩,而且很多都是不限名额的。   虚虚实实的侍郎是三品,大部分副都御史巡抚是三品,还有大理寺、太常寺、通政司、光禄寺、太仆寺等衙门主官也是正三品或者从三品。   但是再看夹在三和五中间的四品,就会发现,位置瞬间变少了很多,比三品和五品两个档次都要少。   整个京城,不包括外放的右佥都御史,可能一共就只有十来个正四品官职,其中只有一个是词臣。   而且更稀缺的是,京城里的从四品只有国子监祭酒这么一个位置,也算半个词臣。   看到这里应该都能明白了,五品升四品是一个什么概念,多少官员就尴尬的卡在了五品。   再想想六部架构就更能明白,中层是五品郎中,再往上就是三品侍郎,独独没有四品官职。   所以在大明官场里,四品对官员而言并不是承上启下,而是不上不下。   于是秦德威这个五升四的问题,在加上秦德威本身的特殊性,就真难住了嘉靖皇帝,干脆放权推给了廷议。   如果不是秦德威,本也不会这么麻烦,打发到外地当四品知府就可以过渡了。   但秦德威这样的状元是清流中的清流,怎么能当知府去呢,再说他才二十岁。   吏部尚书许瓒感觉,这可能是自己掌管铨政以来,所遇到的最棘手的人事问题!   嘉靖十八年一月二十三日,许天官来到东朝房,主持今日的廷议,此时参加廷议的大臣基本都已经到场。   参加人员还是老规矩,三品以上大臣、科道的掌科掌道,以及衙门主官,内阁与词臣回避。   廷议内容肯定不只是一件事情,许天官作为主持人需要控场。   他正在琢磨,应该把秦德威五升四问题放在最前面讨论,还是放到最后面讨论,反正各有利弊吧。   不经意间,许天官眼角余光扫过东朝房的角落,瞥见了一道年轻的身影,安静乖巧的隐藏在人群最深处。   “你怎的在这里?”许天官疑惑的问。   那人反问道:“在下为何不能在这里?”   许天官忍不住喝道:“秦德威!这里是外朝廷议,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未闻词臣列席廷议的道理!”   词臣和外朝真的是两回事,词臣和内阁都是围绕皇帝转的秘书班子,外朝是正式国家机构,是两套不同运转体系。   秦德威“嘿嘿嘿”的笑了几声后,开口说:“那个,冢宰且先息怒,请听我解释!   在下还兼着个鸿胪寺少卿提督四夷馆,去年朝会时,还曾被人当成礼部序列官员来着!”   许尚书也是纵横朝堂四十年的老手了,立刻就反驳道:“那你既不是三品以上,亦不是科道官,仍然没资格列席!”   秦德威也继续解释说:“鸿胪寺虽然只是个五品衙门,但主官也应该列席。   不过鸿胪寺正卿樊大人恰好今天生了病,便委托在下代替列席,所以在下就不得不来了。”   众人无语,这樊大人应该是被迫生病的吧?也不知被秦德威抓住了什么把柄。   许天官只感觉头疼,又道:“今日廷议,还要议论你的升迁之事,你觉得你不用回避?”   秦德威很善解人意的说:“你们说你们的,我就听听而已啊。再说了,也没有当事人必须回避的规定吧?   当初廷推冢宰您做吏部尚书那次,冢宰您当时身为户部尚书,也在现场,并没有回避啊。”   许尚书扭头不管了,踏马的肯定说不过你秦德威,你爱怎么就怎么吧!   你自己好意思站在这里,听着别人对你品头论足就行!   然后赌气的许尚书直接开场说:“今日第一件事,皇上前日下诏到吏部,曰右庶子兼侍读学士秦德威修书有功,命我等议论秦德威升迁之事!”   一时间并没有人畅所欲言,只有左都御史霍韬敢开口道:“秦德威年资尚浅,升为从四品即可,不必到正四品了。”   众人乍然听着霍韬的话,感觉很公允。   资历特别深的话,可以直接正五到正四,资历浅的,就是正五到从四,没毛病!   但是再细想,数遍京城官职,从四品只有一个,那就是国子监祭酒。   至于外地的从四品官职,那是侮辱嘉靖男儿秦德威。   所以按这个套路升迁的话,秦德威只能去当国子监祭酒了,似乎没有任何其他选择。   话又说回来,国子监祭酒一般情况下,也常被默认成词臣迁转过渡职位。   主持廷议的许天官下意识看向秦德威,却见秦德威仿佛也陷入了沉思。   别人都以为秦德威是有目的而来,其实都是想多了,秦德威根本没什么既定目标。   对秦德威而言,再往上做什么官不一样?他之所站在这里,纯粹就是为了防止被坑的。   这时候,礼部尚书张潮出声道:“国子监算是归礼部辖制的,对此我要说几句。   诸君皆知,国子监中有数千监生学习,而祭酒责有训导之责,必须要能为人师表。   所以国子监祭酒人选向来看重三点,一是老成端重,二是学术精深,三是品德优良。”   然后张潮指着秦德威,抬高了声调,极力贬低说:“而秦德威此人年轻气盛,老成端重肯定是没有的!   至于其他,更谈不上学术精深,至于品德就不用提了。没有一条符合的,何以能为人师表?”   秦德威:“……”   老师你这是真心话大冒险吗?你真的这样想的吗?这不会是你的真实想法吧?   但霍韬却毫不犹豫的反驳张潮说:“张亭溪你太过谦逊了,须知举贤不避亲仇!你不能因为秦德威年轻,就断言不够老成端重啊。   要说学术,秦德威堂堂状元出身,都奉旨编两次书了,还能说学术不够?至于品德……做到为人师表还是没问题的。   总而言之,秦德威以状元出身担任国子监祭酒是非常合适的,代表着朝廷对国子监的重视,秦德威一定能重振国子监风气,为国培育更多贤才!”   秦德威:“……”   霍韬你说的这人是谁?   众人看看指着秦德威大肆贬低的张潮,再看看对着秦德威大唱赞歌的霍韬,只觉得现实太魔幻了!   要知道,秦德威与霍韬之间的关系不说是不共戴天,也称得上仇恨似海了。   不过魔幻完了后,很多人也渐渐回过味了。   国子监祭酒这个官职怎么说呢,虽然号称是词臣迁转序列的中间站,唯一的从四品,但确实也有点边缘。   只说位置,国子监位于京城的最北端,与其他衙署相隔最远。   而且当国子监祭酒,就意味着离开了皇帝身边,离开了主流政坛,平常也不会出入宫廷,对秦德威这样的人而言,应该是相当致命的。   想想最近走红的那位严阁老,当年他在国子监祭酒位置上苦苦熬了六年无所进步,最后没办法去了南京才把品级升上来。   从这个角度考虑,霍韬送秦德威去国子监,也真是善意满满了。   许天官听得津津有味,他忽然发现,如果调整好心态,不把自己当成强势主控,还是挺有乐子的。   最好的主持人,就是竭力挖掘出观众最想看的东西。   许天官忽然转头对着角落里的秦德威发问:“秦德威你怎么看?你本人对国子监祭酒职位有何看法?”   秦德威不假思索,慷慨激昂的答道:“国子监本来是个大有潜力可挖的地方,但近百年来却被搞得暮气沉沉,至今有名无实,徒费朝廷钱粮!   我若为祭酒,必将重振风气,让国子监再次恢复到高皇帝时的荣光!”   众人:“……”   秦学士你清醒点,别听到能当个一把手就这么激动,你不会真的认为,霍韬忽悠你去国子监是好意吧?   秦德威仿佛没注意到别人的眼神,举起手比比划划,滔滔不绝的阐述自己的上任思路:   “若我为祭酒,要充分利用国子监的数千读书人资源,办一份报纸,就是比邸报更为进化的一种东西!   纸面大小类似街头揭帖,内容也类似揭帖,但字体要小的多,可容纳内容也多数倍!   每旬出一份,政事政论,针砭时弊,热点话题,观点碰撞!说不定诸公的大名就会出现在上面!   技术上可以采用铜活字印刷,如果前期做不到,就用人手抄!发动国子监监生,短时间内能抄个几千到一万份,也足够发行了!   前期免费发行,然后每份一分银子发售,各衙门谁敢不买报纸,就重点关注!   稳定后争取月保底收入二百两,用以补贴监生,实现良性循环!”   卧槽!各衙署的大佬们听着听着就脸色剧变了,没人怀疑秦德威不敢胡来!   这踏马的如果真让胆大妄为的秦德威去了国子监,不是给所有衙门找麻烦吗?大家全都要被秦德威所谓的报纸支配!   秦德威实在恐怖如斯,去国子监这种边缘地方,都想着玩出花来!   礼部尚书张潮环视了一圈,幽幽的说:“敢问诸君,可还有人赞同秦德威出任国子监祭酒?”   没人说话,张潮又问霍韬:“你说呢?”   霍韬已经惊愕了半天,实在无言以对。   资格最老人物之一、刑部尚书兼京营总督王廷相也苦笑连连,对许天官说:“别考虑从四品了,直接议论四品吧!”   从四品官职只有国子监祭酒,如果不敢让秦德威去当这个,那就只能向上兼容正四品了。   朝廷里正四品官职有左佥都御史、通政司左右通政、大理寺少卿、太常寺少卿、太仆少卿、鸿胪寺卿,以及最尊贵的詹事府少卿。   正五品词臣直接加詹事府少卿,升为正四品本来也是常规操作,比如礼部尚书张潮张老师当初就是这么过来的。   但秦德威实在太年轻了,直接上正四品词臣,无论亲仇所有人都觉得太踏马的夸张了。   要知道,理论上词林官最顶级就是三品,并具备了入阁或者转尚书的资格。   二十岁就冲到四品词臣,只差一步就成为内阁大学士或者尚书的候选人,听起来像是搞笑。   许天官拧着眉毛,非常慎重的说:“詹事府少卿非资深翰林官不可兼任,秦德威年资太浅,不足以当之。”   这不是他对秦德威有意见,完全出自平衡朝堂的公心。   说完后,许天官又看向秦德威,试探秦德威的反应。   秦德威很淡定的回应说:“在下真心无所谓,反正都是为皇上效力,什么官职都一样。   说实话,我心里并无定数,任由诸君评定而已,即便让我出任国子监祭酒我也不介意!”   众人心里一起吐槽,可别提国子监了!   于是许天官拿出了一个方案:“秦德威翰林词臣官职可以不变,另加一个非词林的四品官职,也算是一种变通了。诸君意下如何?”   四品词林官太尊贵了,不能轻易给,就只能加一个其他序列的四品,同时保留原有五品词臣官职。   这样做的好处就是既照顾到品级牌面,又保持了词臣身份,对朝堂格局冲击也不至于太大。   又是霍韬开口提议说:“秦德威的鸿胪寺少卿升为正四品鸿胪寺卿,其他依旧,这样最顺。”   秦德威无语,这样与过去有什么区别?除了表面上五变成了四,居然什么都没变?   再说他的本官可是翰林词臣,又不是鸿胪寺!   鸿胪寺官职只是为了搭配提督四夷馆而套的,那种三流衙门,挂一个少卿或者正卿有么区别?   大部分人居然觉得这样安排挺合理,秦德威顿时感受到了来自朝臣集体的深深恶意!   既然这样,那就掀桌子吧! 第六百零九章 玩这么大!   秦德威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一个看不见的天花板,是排资论辈观念根深蒂固所形成的强大惯性。   他秦德威的官衔看着花样挺多,什么詹事府右庶子,什么侍读学士,什么鸿胪寺少卿兼提督四夷馆的,似乎琳琅满目。   其实本官只有一个,那就是从五品侍读学士,这就是秦德威一直被称为秦学士的原因。   詹事府右庶子是无任何实际内容的虚衔而已,只为了将秦德威抬高到正五品。   如果秦德威这次品级提升到了正四品,而其他都不变的话,那么本官还是侍读学士这个从五品。   虽说秦德威也不在意升官,但顶着四品虚衔,实际上依然做着从五品的实官,升了跟没升一样,那可就很没有意思了!   不能让别人形成印象,以为他秦德威是个只会默默接受的老实人啊!   所以秦德威对许天官行个礼道:“在下只是恰好路过,本来要去左顺门投奏疏的,暂且告辞!”   除了面见皇帝之外,大臣上疏途径大致有两种。   大部分情况是把奏疏交到通政司,然后由通政司每日早晨汇总,于左顺门交给宫里。   另一种就是大臣亲自跑到左顺门,直接投疏。当然普通大臣进宫没那么便利,一般秦德威这样的翰林词臣才能如此。   许天官懒得挑理了,你秦德威刚才还说过,是鸿胪寺卿樊大人恰好生病所以让你代替列席!   说完后秦德威又掏出本奏疏,对众人晃了晃,随即就往外走。   其实大部分人都能看得出来,秦德威对结果还是有点不满意的。但就是官场,就是首辅也不可能随心所欲啊。   同时众人也心如猫抓,很想知道秦德威奏疏里到底写了什么。   秦德威特意在这个时候说出来,绝非无的放矢,肯定有点什么事情!   目送秦德威离开后,许天官咳嗽一声,对众人开口道:“继续议事!第二件是……”   但许天官却发现,多数人都心不在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反正众人完全没心思开会了,许天官这个主持人无可奈何。秦德威明明已经走了,却又好像没走。   有个人声音大了点:“秦学士年少气盛,莫不是要赌气请辞吧?”   当即又有人反驳:“不可能,如今圣心忧烦,中外小心皆翼翼,秦德威哪敢胡闹?”   这时候,今天一直沉默的户部尚书王以旂忽然开了口,很淡定的说:“诸君不用乱猜了,秦学士只是想要上疏请立东宫以固国本。”   众人齐齐愕然,整个东朝房瞬间鸦雀无声。   他们确实有预感秦德威要玩一把大的,但也没想到玩这么大!   还有些人饶有兴趣的看看户部尚书王以旂,再看看礼部尚书张潮、刑部尚书王廷相。   细节很有趣啊,谁是秦德威最信赖的工具人,一目了然……   等短暂的寂静过后,东朝房里爆发出了更大的讨论热度。   自从嘉靖皇帝有了儿子,前两年不是没有人想过上疏提议立太子。   但大家也都知道,嘉靖皇帝这个人喜怒无常,性格又非常敏感多疑,劝他立太子实属风险莫测。   万一皇帝觉得这是嘲讽他身体不好,那就玩砸了,所以还是秦德威胆子大。   而且更让众人都想不通的是,你秦德威对升官不满意,与提议立太子之间有什么关系?   难道提议立太子,就能让你更满意的升官?   但就算立了太子并设置东宫属官,那也是国本大事,容不得你秦德威在里面趁机渔利。   如果是说想政治投机,那皇子才两周岁又三个月,要投机也太早了!   从东朝房出去就是午门,过了午门走几步就可以到左顺门,所以秦德威很快就投了奏疏。   于是乎没过多久,还在东朝房继续开会的众人就看到,秦学士重新出现在了东朝房门口。   虽然不明白秦德威为什么又回来,但大家有很多疑问想问。   许天官忍不住就率先发问:“你真上疏请立东宫去了?”   秦德威打个哈哈说:“原来诸公已经知道了?没错,确实如此!”   许天官又问道:“你为何如此做?”   秦德威一本正经的答道:“陛下南巡在即,按照祖宗规矩,应该有太子留守京师监国,以防京师无主生乱!   所以才要谏言陛下为了南巡,请速立东宫,以稳定天下人心。”   这个理由非常合情合理合乎逻辑,完全没问题,就是多疑猜忌的嘉靖皇帝也挑不出理。   但众人有点无语,大家想知道的为什么,并不是这个官方说辞里的为什么!   只有霍韬习惯性的斥道:“国本大事,你一个小小词臣也敢妄言!所图不过邀名买誉,以此希求幸进而已!”   秦德威嗤笑了几声,不阴不阳的答道:“霍总宪莫非忘了,在下官居詹事府右庶子?   所以在下为东宫之事发言,乃是尽职尽责,天经地义,有何可以指摘?”   众人:“……”   从制度上来说,詹事府是东宫官署,詹事府官员都是东宫属官。   可现在根本没有太子,所以詹事府官职都是纯粹的虚衔。   不过翰林院官衔根本不够用,所以才会用詹事府的官衔,这是词臣的惯例,翰林院和詹事府等于是两块牌子一套人马。   所以说,你秦德威那詹事府右庶子,是为了给你们词臣加品级,所套用的虚衔啊!   等等,似乎又有个问题!   假如真立了太子,东宫有人就不虚了,那东宫属官詹事府右庶子还是虚衔吗?   卧槽!众人想到这里时,脑子都有点乱!   所以秦德威到底想干什么?就为了把正五品虚衔变成实官?为什么秦德威的操作总是叫人看不懂?   秦德威没管别人怎么想的,就指着霍韬狂喷:“连一件如此尽忠本职的事情,都能遭到霍总宪的恶意揣测和无故质疑!   这只能说明你心术不正!正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好比疑人偷斧!   想必从你这样的奸邪眼里,看什么都是卑鄙虚伪!请勿多言,免得脏了我的耳朵!”   秦德威喷得正嗨时,忽然有个太监站在东朝房门外,探头看了看,便道:“正好诸君都在这里,也省得一处处跑了!”   然后那太监又高声道:“皇上口谕,召尚书、都御史上殿!” 第六百一十章 大洗牌(上)   没人知道,这次太监传旨其实救了霍韬一命。   可能有高血压心脏病之类问题的霍韬被秦德威狂喷后,刚才已经很接近猝死边缘了。   但太监传旨打断了秦德威,也让霍韬缓了过来。随后听到太监又加了一句:“另召秦德威也上殿!”   众人接了旨后,不约而同的齐齐看了秦德威一眼。   六部尚书加都御史合称七卿,是最核心的大臣,但七卿之外居然又多召了一个秦德威。   所以情况已经不言而喻,肯定皇帝是第一时间看到秦德威奏疏了。   不然的话,大家也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了。   而且只召见外朝的尚书、都御史这种最核心大臣,说明不是那种集思广益的议论,是真要做出决策了。   今日的东朝房廷议就此中断,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再加一个秦德威,一起走出东朝房,并从午门进宫。   也是有点巧合,嘉靖皇帝已经两个月不理朝政了,今天才到文华殿看奏疏。   秦德威上疏请立东宫,这事干系实在太大,内阁也不敢拟旨,第一时间直接送到了嘉靖皇帝这里。   然后嘉靖皇帝就传诏,召见内阁大学士和外朝尚书、都御史等核心大臣,将东宫之事定下。   核心十人团和一个秦德威上殿后,嘉靖皇帝就让太监将秦德威请立东宫的奏疏宣读了一遍。   其实这事毫无争论,皇帝有了这个意思,所有大臣更是欢迎,立太子就是顺理成章,毫无阻碍。   而且人选也没争议,现有的皇子中,并没有皇后嫡子,年纪最长的皇二子朱载壑。   所以太子人选毫无疑问的,就是不足三周岁的皇二子朱载壑,从此大明就有了储君。   既然立了东宫太子,接下来就要配备东宫属官,对于大臣们而言,这才是最大的事情!   谁能做东宫属官,那么将来就是从龙之臣,不是一般的官职所能比的,运气好的说不定还能混个帝师名分!   所以一般情况下,东宫属官都是打破头来抢的。   尤其是大明连续几代皇帝寿命都不太长的样子,基本上都是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浮动。   有人当场偷偷掐指算起来,嘉靖皇帝如今也三十多了……于是大佬们摩拳擦掌,积极准备分猪肉。   东宫官署是詹事府,但原本那些詹事府官员,都是随便定的虚衔,没考虑过辅导太子的问题。   而现在既然立了太子,那么詹事府是东宫实官了,当然不能再像原来那样。   原有的人员肯定也不合适了,所以一场大洗牌在所难免。   甚至可以说,不只是詹事府大洗牌,而是整个词臣的大洗牌。   因为按照太祖高皇帝规定,东宫官署必须由廷臣兼职,共同一套人马,以免父子相疑。   所以现在詹事府官员都是由翰林官兼任,詹事府进行大洗牌的话,肯定要连带到翰林官员。   想到这里,有些人看向秦学士的眼神就有点异样。   年轻人有点狠,莫非你为了舒服升官,竟然让整个词林都大洗牌一次?   正三品的詹事府主官詹事张璧成为大洗牌中第一个变动的人物,直接被改任为礼部右侍郎。   至于新詹事人选,内阁提了几个人选,嘉靖皇帝都不满意。   最后嘉靖皇帝直接提了条件说:“东宫官署,非秉性忠义、学问广博、大有名望之人不可。”   众人品了品,就品出点意思来。   皇帝重点是想找那种性情忠直,还要名气大的人来组成黄金阵容,来作为辅导太子的班底。   站在最边上的秦德威简直无力吐槽,陛下你自己心里没点逼数吗?   你折腾了十几年大礼议,一批批的打压反对派,做人特别忠直的早被淘汰得差不多了!   只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无论当爹的什么德行,都还是希望儿子走正道,并希望儿子身边都是正派人。   而且这个时候的嘉靖皇帝还没有变得神经兮兮,还是个正常的父亲。   当然也不排除是嘉靖皇帝的帝王心术,因为东宫属官越忠直,太子才越安全。   之后首辅夏言又提出了一个人选,陆深。   此人乃弘治十八年进士,上海县陆家嘴的主人,嘉靖朝初年的重要翰林讲官。   十多年前因为讲课问题,陆深得罪当权的桂萼被外放,直到近些年才回朝担任太常卿。   当然最重要的是,此人是录取夏言的考官,是夏言的老师。   对这个人选,嘉靖皇帝考虑过后便同意了,下诏任命陆深为詹事府詹事。   詹事下面就是正四品少詹事,想到“正四品”这个特殊品级,众人又不约而同的看了眼秦德威。   今天这大动静,说到底还是因为秦德威对假正四品不满,才折腾出的动静。   可是大佬们顿时又感到有点奇怪,与他们共同上殿的秦德威居然一言不发,乖巧如斯?   关于少詹事人选,最后嘉靖皇帝亲自选定了极有名望的学者崔铣。   此人当年大礼议时因为冒犯皇帝被罢了官,绝对够忠直,学术水准也高。   大臣们这才真敢相信,向来讨厌大臣卖忠直人设的嘉靖皇帝,竟然还真想在东宫搞出一个“正人汇进”的局面?   夭寿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要不要再把杨慎提溜出来试探下皇帝?   君臣继续往下讨论,詹事府内设官署有左、右春坊和司经局,合称坊局。   坊局又与翰林院合称为“翰苑坊局”,几乎可作为词臣的代名。   其中左、右春坊官员更是重中之重,是正五品的官署,设有庶子、谕德、中允、赞善等官职。   比如秦德威的右庶子,其实全称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是春坊官员里级别最高的正五品。   本来在大明早期,春坊还设有春坊大学士这种官职,作为左右春坊的长官。   但后来因为官名太容易与内阁大学士混肴,容易产生误解,所以罢设了。   总而言之,如今君臣讨论左右春坊官员,只能从左右庶子开始讨论。   于是众大佬不知道是第几次不约而同的,齐齐注视右春坊右庶子秦德威了。   秦德威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现在触动到你了,你还打算继续沉默下去吗? 第六百一十一章 大洗牌(下)   虽说嘉靖皇帝召集了内外“十人团”加一个秦德威,但在詹事府人选问题上,还是以内阁意见为主,外朝话语权不大。   因为詹事府与翰林、内阁一样,权力边界上属于内廷,外朝干涉太多就属于居心叵测了。   三品四品议定后,首辅夏言继续对皇帝奏道:“春坊官员里,现今正五品左、右庶子分别是王教、秦德威,臣以为皆可留用。”   然后大学士严嵩开口反对:“秦德威轻佻,不可以辅东宫!”   夏言诧异的看了看还在沉默的秦德威,对严嵩说了句:“秦德威有何不可?”   严嵩很有理有据的答道:“秦德威年岁太轻,品性不定,不知他年又会变成何等模样,焉能在东宫用不测之人?”   从刚才例子可以看出,嘉靖皇帝对詹事府官员人选的标准,那就是岁数比较大的,经受过长期考验的,确定品性忠直的,不会再变质的。   毕竟太子年龄幼小,若择人不当,容易被居心不良之人把持,或者三观长歪。   左都御史霍韬也极为诛心的补充了一句:“以秦德威岁数,若辅导数十年,或有伊尹之事。”   这意思就是秦德威太年轻了,辅导太子时间可能极其长久,会出现一些尾大不掉的问题。   十八年前就是大礼议功臣的霍韬敢肯定,对于多疑的嘉靖皇帝而言,最吃这套。   这个时候秦德威终于站了出来,干脆利落的说:“臣请辞右庶子!”   这是秦德威上殿后首次开口,但对秦德威所说的话,众人都感到非常意外。   这不科学啊,按照习惯思维,小霸王秦德威应该与严嵩、霍韬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的大战三百回合才是。   所以谁也没想到,秦德威怎么就一声不吭,直接认输了?   说起来秦德威在朝堂也混了好几年了,大家从来没有见过秦德威这样怂过。   还没做出决定的嘉靖皇帝也颇为讶异,下意识的问了句:“尔莫非负气之言也?”   这种十来个人小范围会议,说话相对比较随意,也相对比较实在,不用太多门面功夫。   嘉靖皇帝想到了什么就说什么,他怀疑秦德威这是故意耍小性子。   秦德威非常确定以及肯定的奏答:“臣提议立东宫,本为天下计,也是为了解陛下南巡后顾之忧,非为一己私心也!   所以请辞右庶子,以示无私!绝非为严嵩、霍韬之言而负气,君子自有坦荡,也不屑于辩驳小人之言!”   嘉靖皇帝稍加思索后说:“准了。”   所有人都迷惑不解,你秦德威提议立东宫,然后什么也没得到,反而丢了个右庶子,图的是什么?   还是说,秦德威真的就是大公无私?   一时间没有别人说话,秦德威趁机又奏道:“此外臣还有两条谏言,愿陛下听从采纳。   第一条,七十年前李贤定下非翰林不入内阁规矩后,词臣完全不经历庶务,经年累月宁可词林终老,也不愿意外迁。   对这种风气,臣不满意已久!虽说难以改变,但求借着重置东宫官属之际有所变化,多召用外放地方之官属!”   当初张璁、桂萼当权时,与翰林矛盾极深,大批翰林被排斥外放,秦德威说的就是这部分人。   其他人听到秦德威这些话,又是惊愕非常。   别人这样说也就罢了,你秦德威可是史上最年轻状元,堪称词臣体制的最大的受益者,居然也反体制!   秦德威继续奏道:“第二条,东宫官属虽立,但不可完全独立无上层监管!臣提议,由排名最后的内阁大学士严嵩管领东宫事务!”   众人已经震惊的无以复加,秦德威简直反常的过分了!几乎每一句话都是与平时反着来的!   刚才严嵩故意排挤秦德威,秦德威不针锋相对也就罢了,却反手就推荐了严嵩?   官场基本常识就是,谁掌握了东宫,谁就掌握了未来,所以才会对东宫官职趋之若鹜,要的就是从龙之功。   你秦德威居然建议让严嵩总领东宫,这又算什么?大公无私之后,又变的以德报怨了?   你秦德威今天就是为了凹人设来的?你能不能干点让大家都明白的事情?   但秦德威说完后,没再有多余解释,只在一干惊诧莫名的目光中,退回了边角位置。   随便别人怎么猜测,这东宫官属谁爱当谁当去,反正他秦德威对此毫无兴趣!   在历史上,这位皇太子被精心培养十三年后,十六七岁时就莫名其妙的挂了,直接坑了一批希冀从龙属官。   还导致嘉靖皇帝吐血到怀疑人生,然后才有“二龙不相见”典故。   所以如果评价大明最坑的东宫班底,这一届绝对算得上强力候选之一了。   反正在历史记忆里,这波东宫官员除了命硬的徐阶基本全扑街了,那他秦德威还凑什么热闹?   所以秦德威辞去右庶子官职时毫不犹豫,甚至异常安静,没有推荐一个亲近人物去东宫。   而且看着别人纷纷塞亲信人物进东宫,他心里还偷偷乐,坐等十三年后这批别人亲信一起掉进大坑,岂不美滋滋?   而且最关键的是推荐严嵩总领东宫,能促使严嵩把大量精力和资源都消耗在东宫,等十三年后,可以笑看严嵩竹篮打水一场空。   掌握着先知先觉的信息优势,预判就是这么爽!   与其说请立东宫,不如说是挖了一个大坑,秦德威感觉自己这波横跨十三年的长线操作,有大气层的水准。   看这满朝上下,有一个算一个,没人能懂自己!   虽然众人对秦德威的诡异表现惊疑不定,但讨论还是要继续。   嘉靖皇帝对秦德威的那些建议暂时不置可否,先让群臣继续讨论东宫其他官属。   詹事府坊局里的局,指的是司经局,设置有洗马这个官职。   夏言推荐了一个人选,嘉靖二年的探花、因为触怒前首辅张孚敬被贬谪地方的徐阶。   秦德威只能说,夏师傅你这一辈子提拔的人中,就看对了这么一个。   然后就听到了嘉靖八年状元罗洪先、嘉靖八年会元唐顺之的名字。   这两人都是触犯前首辅张孚敬后回老家去了,这次统统被嘉靖皇帝不计前嫌的召回。   就是霍韬脸色不甚好看,作为张孚敬的同党和亲密战友,看着当年顶撞自己的人一个个被召回,不知心里是何滋味。   应该说,嘉靖皇帝给太子准备的东宫班底,不可谓不用心,在当今也堪称星光灿烂了。怎奈最后还是造化弄人,最后集体扑街。   秦德威一边听着别人提名人选,一边在心里暗暗点评时,冷不丁的就听到大学士顾鼎臣推荐华察为左赞善。   扑哧!秦德威突然就笑出了声,猛然听到这个名字有点绷不住。   众人不知为何都想打人,这有什么可笑的?你秦德威今天没完没了的故弄玄虚,也是够了!   又是一个只有秦德威自己才知道的梗,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位华察以后在老家的外号叫华太师。   没错,就是后世唐伯虎点秋香这个民间故事里,那位华府华太师的原型人物。   虽然华察实际上比唐伯虎小了三十岁,但民间传说不考据那么多。   “秦德威!”忽然从宝座上传来声音。秦德威也是久经训练的朝臣了,立刻条件反射般的出列。   但嘉靖皇帝没有理秦德威,反而对吏部尚书许瓒问道:“秦德威现今是何官职?”   手底下这么多大臣,大明官制又挺交叉复杂,尤其词臣官职看起来都差不多,嘉靖皇帝也不可能很精确的记住每一个人的全部官衔。   还好刚为秦德威的任职问题操过心,许瓒还是能答得上来,立刻奏道:   “秦德威已经辞去右庶子,目前只是从五品侍读学士,兼鸿胪寺少卿提督四夷馆。另有升迁之诏旨,不过尚未拟定。”   情况有点复杂,嘉靖皇帝一时间还没琢磨明白。   秦德威立刻进奏道:“陛下不必计较臣之官职,只要能为陛下效力,臣也不甚在意身外之物,就算降到从五品也无所谓!”   经过这番“提醒”,嘉靖皇帝终于反应过来了。   秦德威的正五品,是因为加了右庶子。而刚才痛快的批准了秦德威辞去右庶子,又没有别的补偿,那么秦德威就只是个从五品侍读学士了。   所以等于是说,平白无故的把秦德威从正五品降到了从五品。   本来征伐安南的功劳就不赏赐了,而修蒋太后《女训》的赏赐还没落实,结果刚才又把秦德威降了级,这也实在太欺负人了。   纵然再刻薄寡恩的皇帝想到这点,也有些不好意思。   秦德威趁机又说:“臣刚才言及,不愿见词臣圈地自封,只知寻章摘句,乃是肺腑之言也!词臣迁转朝臣之惯例,请从秦德威始!”   其余人大吃一惊,你秦德威反体制不只是说说,竟然还来真的?   秦德威刚才故意主动请辞右庶子,卖卖“无辜”被降级的惨,等的就是现在这个机会。   他很清醒,嘉靖皇帝在南巡结束后,就要心灰意懒的进入修仙模式,以后就基本不上朝了。   可以说,今后就算是翰林词臣,也没什么机会面见皇帝了。那继续当这个翰林词臣,还有什么用?   接触不到皇帝的词臣,那就是纯粹的摆设!与其在翰苑虚度光阴,不如转型去外朝掌握点实权。   现在这个局面下,已经感到内疚的嘉靖皇帝总不会亏待自己吧?   起码四品实权官员起步,大理寺少卿、通政司左右通政都挺不错的,或者以右佥都御史巡抚北直隶也不错。   但别人理解不了秦德威的思路,真觉得今天的秦德威彻底失心疯了,就像是被人魇镇了一样!   嘉靖皇帝狐疑的看着秦德威,久久不语。   今天别人都打破脑袋想往东宫塞人,只有你秦德威却反其道而行之,故意辞去东宫官职!   甚至你连词臣都不想做了,居然想迁转到外朝去!   还是说故意做出与众不同的行为,以此来引人注意?但嘉靖皇帝又不认为,秦德威是这种做事毫无目的的浅薄的人物。   嘉靖皇帝沉吟良久后,才再次开了金口说:“方才准许秦德威辞去右庶子,似乎有些草率,实在亏待有功之臣。”   秦德威连忙说:“此乃陛下之圣明,臣确实不适合辅佐东宫!”   嘉靖皇帝还是没理秦德威,又对首辅问道:“东宫官属可还有缺位?”   夏言看了看记录,答道:“方才已经议定完毕,当前已无缺位。”   嘉靖皇帝就吩咐道:“那就再加一个官职。”   夏首辅有点懵,加什么?   嘉靖皇帝就补充说:“复置詹事府左春坊大学士。”   夏首辅更懵了,八九十年前,朝廷就罢设左、右春坊大学士了啊。   在最早期,内阁阁臣曾经借用过左右春坊大学士的官衔。   后来内阁阁臣改用殿阁大学士为官名,比如文渊阁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之类的,不再借用左右春坊大学士。   但左右春坊大学士这个官名太霸气,很容易与内阁大学士官名混肴,所以罢掉不设了。   大臣们无语至极,皇上又要搞什么鬼?   虽说大家已经习惯了嘉靖皇帝经常抽风,但这皇帝总能在大家意想不到的角度又抽个风。   嘉靖皇帝这才看向秦德威,继续下旨说:“任命秦德威兼左春坊大学士,不参与东宫讲读事务,只负责监察。”   群臣顿时哗然,陛下对秦德威实在太宠爱了,难道就因为他是“嘉靖男儿”?   秦德威明明已经表示想去外朝,陛下都舍不得放他走?   连“左春坊大学士”这种作古快一百年的官职,都踏马的翻出来送给秦德威了!   虽然这官只是个正五品,但名字叫“大学士”啊!又因为历史渊源,堪称极其特殊的一个官职!   但这个任命,却宛如晴天霹雳,直接炸在秦德威头顶,连谢恩礼节都忘了。   东宫那可是个大坑啊,自己已经逃出来了,为什么皇帝非要把自己拽回去?有病吗?   秦德威慌忙的叫道:“陛下!臣何德何能,万万当不起!不敢领命!”   嘉靖皇帝暗暗冷笑,虽然想不明白你秦德威为什么想跑,但不要紧,朕可以让你跑不掉,看看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越不想,朕越要用你!权柄操于君上,从来不是依照臣子想法来的! 第六百一十二章 双学士   秦德威今日机关算尽,连十三年后都算到了,唯独没有预判到嘉靖皇帝的预判。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对东宫这块蛋糕不争不抢的逃避态度,不知道触动了哪根弦,反而让嘉靖皇帝产生了逆反心理!   可秦德威又不能明说为什么不愿意去东宫任职,只能苦苦哀求:   “请陛下收回诏旨!臣实在年轻,来日方长,升迁不急于一时啊!”   言辞恳切,就差哭了。   嘉靖皇帝懒得纠缠不休,直接对秦德威下了最后通牒:   “再将尔侍读学士升为翰林学士,兼詹事府左春坊大学士!再敢不从,以抗旨论处!”   嘉靖皇帝有一种直觉,以秦德威之聪慧,肯定觉察到东宫可能存在什么问题,所以才会尽力躲开。   但如果直接问秦德威,他肯定不敢说或者不能说,所以就只好把秦德威强行留住,若有问题他也跑不掉!   还有,如果用严嵩总领东宫事务,那么用秦德威可以制衡严嵩。   众人不明白皇帝的权术直觉,只觉得秦德威这官职太不妥当了。不是说复古不复古的,简直就是有点乱制。   有人想出面劝谏皇帝,但听到皇帝这斩钉截铁的口气,顿时也不说话了。   嘉靖皇帝喜好胡乱改制,不是一次两次了,谁能劝得动?   不过众人羡慕也是真羡慕的,翰林学士兼左春坊大学士,这是什么神仙官职?   别说只是正五品,可那双学士的逼格与虚荣,简直天下无双了。   在一百多年前早期,内阁制度草创不成熟的时候,“翰林学士兼春坊大学士”再加个“预机务”,基本就是早期首辅排面了。   这样已经消失在历史里的古早双学士官职,今天却被皇帝复刻出来,送给秦德威。   只有秦德威差点吐血,门面虚荣有什么用处,将来这些都有可能成为毫无卵用的官职!   严嵩刚才说过了,年轻人心性不定,将来存有变质可能,不适合东宫官职!   霍韬刚才也说过了,过于年轻的东宫属官,辅导太子时间太长,容易尾大不掉,产生伊霍那样的人物!   这些都是汲取了历史经验教训,非常有道理的话,陛下你为什么不听从?   真是一个自以为是的昏君啊!   其实秦德威还有最后一个能让嘉靖皇帝破防并改变主意的办法,就是大喊一声:“杨慎更合适这些官职!”   但他不敢,只能怂了。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充满着许多无奈。   按照官场惯例,詹事府官员必定同时也兼任翰林官职,所以今日过后,原有的词臣局面算是产生了天翻地覆变化。   等文华殿散了后,消息立刻就传遍了朝廷各衙署。   三个大学士回了内阁,七个部院大佬和一个秦德威出了午门。   大多数散朝出宫时候,张老师和王师叔为了避嫌,往往不会与秦德威同行。   但王廷相却不避嫌疑,经常与秦德威一起走,更接近于忘年交关系。   “你这是什么表情?好似别人欠了你几万两银子。”王廷相很奇怪的问。   秦德威心情不佳,不想说话。   王廷相难以理解,又长叹一声对秦德威说:“如果有可能,老夫真想拿尚书来换你的双学士。”   秦德威也很实在的回应说:“我也想拿自己这无用的双学士,去换你的刑部尚书兼京营总督。”   听到“无用”二字,王廷相感觉自己信仰受到了侮辱,不满的说:“老夫这是真心话!”   秦德威继续回应道:“我也是说真心话!”   王廷相对此完全不信,在他看来秦德威这就是装逼,所以只想暗骂几句“装逼遭雷劈”!   四十年前王廷相中进士后,被馆选为庶吉士,但三年散馆时,王廷相却没能留在翰林院,被打发外放了。   于是乎王廷相的官场天花板就是尚书了,大学士则没可能,因为非翰林不入内阁。   这是王廷相心里永久的遗憾,所以王廷相对翰林学士兼左春坊大学士这样的官职,要多眼馋有多眼馋。   秦德威又问:“张延龄在刑部最近怎样?”   从嘉靖十二年起,张延龄在刑部天牢关押也快六年了。   王廷相不明白秦德威怎么又关注张延龄,还是如实答道:“与往常一般无二,没什么变化。”   秦德威点点头道:“那明日我去看看张延龄。”   王廷相更不明白了:“你看他作甚?”   秦德威言简意赅的说:“搞钱!”   瘦死骆驼比马大,号称京城首富的张家虽然败落,但一直没有抄家,家产依然可观。   王廷相彻底不会了,震惊的质问道:“你今天荣升双学士,不想着装……报效朝廷,转头就去勒索搞钱?”   秦德威嘀咕着“资本原始积累”等王廷相听不懂的话,一起走出了承天门。   王廷相忍不住警告说:“东宫官属对品德要求尤其高,尤其你得了个使人眼红的左春坊大学士。   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最近你还是要谨言慎行,免得被弹劾举报,保不住这来之不易的双学士。”   秦德威很期待的说:“那可太好了,要不然也不用别人代劳了,王前辈你来弹劾举报我如何?”   王廷相:“……”   秦德威回到翰林院,发现整个翰林院充斥着喜气洋洋的氛围,比任何佳节都热闹。   毕竟这次立东宫官属,很多翰林官获得了东宫兼职。   以后一边侍奉皇帝,一边辅导太子,这个模式让很多人都感到,又一个词臣盛世即将来临。   熟知历史进程的秦德威对此无力吐槽,马上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了,还盛世个脑袋。   就这波词臣,以后混得最好的郭朴、袁炜都是写青词的,哪有什么词臣盛世,青词盛世还差不多!   作为这次大洗牌里收益最大的人之一,新鲜出炉的翰林学士兼左春坊大学士秦德威出现在翰林院时,也受到了热烈的祝贺。   虽然秦德威完全不想接受这种祝贺,但许谷、赵贞吉、邢一凤等好友,以及很多关系尚还不错的人蜂拥而至,将状元厅挤满了。   “高,还是你高!”赵贞吉由衷的佩服说。   秦德威莫名其妙,这次挖坑埋了自己,又哪里高了?他有理由怀疑,赵贞吉说的是反话。   许谷也感慨道:“众人都说秦板桥你这招以退为进,简直妙到毫巅啊!”   秦德威狐疑的看向老实人邢一凤,“你也如此认为的?”   邢一凤实话实说:“很多人都分析过了,你这次不正面争夺,采取了反其道而行之的办法。   你先故意放纵别人排挤你,然后主动辞官,营造出一种悲惨境遇。   随即你巧妙的激发了皇上的维护之心,反过来要加倍补偿你,甚至还赐予你双学士,以示殊荣!”   秦德威:“……”   我怎么不知道我有这么厉害?   又有人叫道:“今晚去坊司胡同喝酒庆祝如何?”   赵贞吉看了看秦德威,犹豫着说:“东宫官属对品德要求很高,落人口实就不好了,最怕影响秦板桥的学士位置。”   还有这样好事?秦德威拍案道:“去了去了!同去同去!今天我要点两个!” 第六百一十三章 身外之物   翰林院是个排资论辈的地方,与秦德威走得近的自然大多数都是嘉靖十四年的同年,以及嘉靖十七年的新人。   随便招呼,就有七八个人真打算为秦德威庆祝,相约着要去更熟悉的教坊司西院胡同喝酒去。   不过今天有点晚了,又仓促没准备,便另约定了明日下午聚会。   秦德威回家时,天色已近黄昏,消息早就传了回来,全府上下也是喜气洋洋,就差张灯结彩了。   秦德威才进家门,全家妻妾连带仆役全都来道喜。虽然秦德威不认为这是喜事,但架不住别人都高兴,也只能强颜欢笑。   回到屋里,与徐妙璇和王怜卿一起用膳。   徐妙璇提醒说:“刚才我去了西府,见曾老爷从外面回来,情绪不太好,不知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事情。”   秦德威十分诧异,曾后爹一个待业中年还能有什么烦恼事情?莫非是被自己这二十岁的“大学士”刺激到了?   他便放下筷子,起身道:“我去那边看看,安慰安慰曾老爷。”   徐妙璇拉了拉夫君,有点怀疑的说:“不是我信不过夫君,你确定你是去安慰的?”   王怜卿吃吃笑道:“夫君什么时候学会安慰人了?”   秦德威瞪了几眼,还是过去了,他得确保曾后爹别后院起火。   此时曾铣正在西府内书房长吁短叹,秦德威进去后就直接问道:“老爷今日有何烦恼?如果你也想做这双学士,那我就帮不上了。”   曾铣按捺打人出气的心思,还是如实答道:“今日下午去拜访了兵部尚书张瓒,谈得不顺利。”   曾后爹虽然没说拜访兵部尚书目的,但秦德威秒懂了,肯定是为了“跑官”。   毕竟曾后爹心心念念的是边镇建功立业,最近辽东巡抚有空缺,这个位置很适合曾后爹练手。   毕竟当前最要害、最吃紧的是宣大、延绥等处,一般非重臣不可。而辽东镇相对安定轻松,是曾后爹最有可能争取到的位置。   但边镇督抚都是由吏部和兵部联合推荐提名的,吏部这边问题不大,主要就是兵部的态度了。   秦德威闻言又问道:“那张瓒难道故意拿捏父亲?”   在历史上张瓒以贪腐闻名,所以秦德威对张瓒真没什么好感,话里也不加尊称,直呼其名了。   曾铣带上了几分怒气说:“张尚书向我索要一万两!不知这算不算拿捏。”   秦德威拍案道:“如此狮子大开口,这明摆着就是拒绝了!”   嘉靖前期不比以后尤其是万历晚期,银子还是很值钱的,一万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也堪称是一笔巨款了。   秦德威对张瓒索贿有所预料,但是他也没想到张瓒居然索要如此多银子。   想来想去,这只能是拒绝的意思了!   不然以如今的行情,根本不可能有人会拿一万两找张瓒买官!再说如果给了张瓒一万两,那又该给吏部多少?   而且就算想花这个钱,京师的家里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   秦德威稍加思索后,大包大揽的说:“行了,曾老爷不用记挂此事了,明天我去找张瓒谈谈。”   曾后爹叹口气,只提醒了一句:“张瓒这样公然索贿之人,还能稳居大司马官位,只怕内情不简单”,然后便回屋睡觉去了。   及到次日,秦德威闲来无事,就直奔兵部,投进帖子。   兵部尚书张瓒在公房里接到帖子后,虽然根本不愿意见秦德威,但还是让人把秦德威带了进来。   没办法,这就是秦德威的江湖地位,拒见就是错。   “今日拜访大司马,是为了急递铺的事情。”秦德威落座后开口说。   这让张尚书愣了愣,他还以为秦德威会先说起曾铣,没想到是另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秦德威就继续说:“能不能让商家补贴两京之间急递铺若干银两,然后使用急递铺人手传递信报?   或者另雇佣人手,依托两京之间的急递铺通道自行传递?”   这听在张尚书耳朵里,实在异想天开,不明白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先不说,政治上允许不允许,如果只是为了传递几封私人信件,就如此投入那也太夸张了,完全收不回成本。   张尚书不愿意正面回答秦德威,平白答应是不能答应的,但他又不想正面直接拒绝秦德威。   不过张尚书也有独属于他的办法,答道:“让那商家先拿五千两来给兵部,然后可以尝试推动。”   不知道怎么办时,就开出一个漫天的价钱,自然就能令人知难而退。   他就不信,真会有商家傻的拿出五千两来推进此事,推进又不代表一定可以。   这跟昨日对曾铣开价一万两是一个道理,就算是婉拒了。   秦德威转而又问:“那么关于家父的事情,必须要一万两?”   对秦德威这种有能力直达天听的人,张尚书口风很紧,只说:“那你问曾大人去。”   秦德威点了点头,就起身告辞了。   这又让张尚书有点诧异,以秦德威的性格,一般都要“据理力争”,今天居然没有半句多余的话。   从兵部离开时,天色还早,秦德威又去了西城三法司驻地。   然后秦德威大摇大摆、熟门熟路的进了刑部大门,守门的官军和书吏连眼皮都懒得抬。   随即他找到提牢主事打了个招呼,就一起直奔天牢而去。   被关押了将近六年的张延龄早就被移到一处单独牢房,并不在秦德威当年住过几天的地方。   一般天牢的牢房都是半地下结构,十分阴暗潮湿,但张延龄所在牢房却全在地面上。   提牢主事守在门口,秦德威独自走进去。却见里面铁栅栏前站着另一个刑部官员,正对张延龄说着什么。   隐约听到那人叫道:“张延龄尔还敢不从!找你借一千两,也是让你花钱买平安!劝你想清楚了,钱财这种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秦德威暗暗感慨,这就叫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当年孝宗夫妻放纵张家兄弟时,可曾想到过有今日下场?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敢来勒索银子。   那人听到牢门响动,也转过头来,惊呼了一声:“秦德威!”   但秦德威却不是很认得此人,只是觉得有点眼熟,应该是见过的。而且从对自己的称呼来看,是敌非友了。   正常人称呼自己“秦学士”,也有另一部分亲近人称呼自己“秦板桥”。   只有深怀敌意的人,才会直呼自己姓名!所以秦德威也毫不客气的吐出一个字:“滚!”   那官员愤怒的说:“这里是刑部!你一个外……”   秦德威还是重复的一个字:“滚!”   那官员对比了一下双方在刑部的权势,心情依然愤怒,但两腿很理智的走了出去。   秦德威施施然走到铁栅栏前,站在那官员刚才所在的位置上,对另一边牢房里的张延龄问道:“此人是谁?”   张延龄冷笑着答道:“刑部员外郎赵文华!”   原来是严嵩的义子,秦德威唾弃说:“真是无耻之尤!竟然依仗权力,公然勒索牢中犯人!”   张延龄继续冷笑着不说话,先不用抨击别人,不知你秦学士今天干什么来了?   秦德威只好又主动问:“你最近过得如何?”   张延龄暗暗讽刺说:“与这几年没什么不同,如果没有闲杂人等来打扰,就更好不过了。”   秦德威仿佛刚刚记起来,又说起另一件事:“鄙人在京师开了一家钱庄,听说张家富可敌国,烦请张侯爷帮衬帮衬,存个几万两银子进去。”   张延龄:“……”   自从他被关进天牢后,来打秋风的人很多,毕竟人人都知道他们张家曾经是京城首富。   不过那些人勒索的数目,大大小小从几十两到几百两不等。   方才被秦德威所痛斥的赵文华,索要一千两已经是非常多了,所以他才不肯就范。   但张延龄万万没想到,强中手还有强中手,秦德威一开口居然就是几万两现银。   这姓秦的知道几万两是什么概念吗?就算是勒索,也要专业一点吧?   于是张延龄怒道:“干脆将张家所剩余家产,全部赠送给你算了!”   秦德威狐疑的说:“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并不是找你索要钱财,只是让你把钱财存进我那钱庄而已!   但钱庄会给你开出银票,你们张家人拿着银票一样可以当成银子使!”   张延龄根本不相信秦德威所说,“说的都是好听话!几万两银子进了你那钱庄,还不是由着你用!   无论你们花样怎么变,归根结底还是侵吞我张家的钱财!”   秦德威讲道理讲不通,威胁说:“你还想不想好过了?”   张延龄被勒索的经验太多了,也很光棍的说:“如果要用几万两来换,那就不过了!”   秦德威喝道:“我记得你兄长张鹤龄已经被发配到南京,那是本人故乡所在,办点什么事情都很方便,你就完全不顾念兄长安危?”   张延龄哈哈大笑,“我兄长年事已高,在南京暴病过世多时了!你还想怎么样?”   秦德威:“……”   要关注的国家大事实在太多了,难免会漏掉很多不出名人物的小故事。   稳了稳心神,秦德威意味深长的说了句:“不知你听过没有,陛下马上要南巡,不知道要有多少开销。”   对钱财很敏感的张延龄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皇帝如果缺钱会不会抄张家?如果皇帝没想到,别人会不会提醒皇帝?   秦德威就继续说:“所以让你们张家在钱庄放几万两银子,也是分散风险。   况且现在,还有多少地方能安安全全的放置张家的几万两?”   张延龄陷入了沉默,身为阶下囚,实在是有太多身不由己之处。   得到禀报的刑部尚书王廷相走进了牢房,正好听到秦德威叫道:“张延龄尔还敢不从!   让你拿出几万两,也是花钱买平安的机会!劝你想清楚了,钱财这种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算你拿个十万两出来又能怎样!”   “你也是够了!”王廷相实在听不下去,忍无可忍的大喝道。   秦德威感觉自己该说的都说了,也就走出了天牢。   王廷相跟着出来,对秦德威训道:“你们这些人也别太过份!动辄跑到天牢勒索人犯,成何体统?   尤其是几万两也敢说,你真不把刑部放在眼里了吗?!”   秦德威眼皮也不抬的说:“大司马张瓒找我索要一万五千两,我能怎么办?   谁又能给我一万五千两?想来想去,也只能找张家解决了!”   兵部尚书找你们索要如此巨额的银子?刑部尚书兼京营总督王廷相想了想后说:“啊,那没事了。”   王老大人此生最后一点官场念想,大概就是从刑部改兵部了。   从刑部出来,天色差不多就到了午时,昨天与翰林好友们约好了,今天下午一起去喝酒庆祝。   这年头交通速度可没那么快,于是秦德威赶紧又与友人们汇合。   在去西院胡同的路上,嘉靖十七年状元茅瓒有点好奇的问:   “听说秦前辈在南京时也是行院名人,连我远在钱塘也听说过秦前辈的事迹。   但为何我到京师后这一年,从未见过秦前辈章台走马?为何秦前辈忽然就不去了?”   秦德威深沉的答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一行人来到胡同口,还没走几步,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秦学士来了!”   忽然就从各家门户里不停的涌出人来,有忘八也有老鸨子,热情的上前问候,并拼命的揽客,就差把秦德威撕了。   茅瓒看着这一幕,彻底目瞪口呆。   秦前辈来花街柳巷的动静也太大了,是不是第二天全京城都能知道秦前辈又去风月场了?   也难怪秦前辈不怎么来了,谁吃得消这种待遇?   有些脸皮薄的人比如邢一凤也是望而却步,只是搞搞社交喝花酒而已,根本不想满城皆知啊!   在胡同里艰难的走了一段路后,秦德威也头疼,甩开几个老鸨子,转身说:“还是去附近太白楼包场吧!”   然后又对随从马二吩咐:“你暂且留下,选十几个美人去太白楼佐酒!”   于是众人又从胡同里往外走,恰好此时,迎面走来一个奇特的美人。   只见她头顶莲花冠,身着八卦道袍,玉面星眸,气质高远,虽然行走在这花街柳巷里,却又仿佛超然在外。   众人看得目眩神迷,难道这是最近流行的新花样?   秦德威吃了一惊,此人不是陶仙姑又是谁,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胡同并不宽,陶仙姑也看见了秦德威,蹙起了眉头,冷哼一声,顺着早春的风轻飘飘送过来两个字:“渣男!” 第六百一十四章 烧冷灶   周围众人齐齐看向秦德威,能被一个女人当众骂成“渣男”,这必定有情况啊,一般都是被渣了!   没想到秦学士你这浓眉大眼的,居然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而秦德威只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如果真有“故事”,被骂也就认了,但明明什么都没做过,最多就是有点学术争端!   事关个人名誉,秦德威不得不对陶修玄质问说:“我又不曾负过你,你如此愤激又从何来?还请谨言慎词,不要误导他人!”   陶仙姑淡淡的说:“你明明是灵根之体,也时不时的来显灵宫骚扰我,还动辄把其男性都赶走。   我看在你灵根份上,从数年前起就指点你长生大道,你却又始终不肯认真修炼。   而且你还来这种地方鬼混,这不是辜负我的期待又是什么?”   说到这个,秦德威就很气愤:“可你指点都是什么?先要我背诵几十本经文,又要我练这练那的百日筑基,谁有那个精力去做?”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你向道之心不诚啊。”陶仙姑也有点生气的说。   这没法诚心!秦德威又转移话题反问道:“别说我来这里鬼混,你一个女流之辈行走在这里,就不觉得害臊么?你难道就不顾及脸面吗?”   陶仙姑毫不在意的说:“这与你何干?”   秦德威很直接的答道:“影响我追求大道的心境!”   看热闹的众人听着二人对答,只觉得恍恍惚惚,他们怀疑这两人正在变着花样的打情骂俏,但又没证据。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秦学士玩的真花!情趣也真多!不服不行!不愧是继承了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印章的人!   陶仙姑依旧不在意:“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不明内情的世俗眼光,又何足挂齿哉。”   秦德威对陶仙姑的态度有点不满:“做事要讲究一个实效和目的,别做这种除了被人指指点点外毫无意义的事情!”   陶修玄很严肃的解释说:“大道法门有些情欲方面的问题,需要与实例验证。   你又不肯用心向道,我不来这里寻求他人样本,又该找谁验证?”   秦德威无语,就是一个人类最原始的本能,整得跟科学实验似的!   如果不是仙姑你非要坚持牢记几十本经书、百日修炼筑基等前置条件,咱这灵根早就帮你验证了!   有个高情商的老鸨子出面打着圆场说:“秦学士别误会了!小仙姑是个善心人,帮着姑娘们看病的,药方子都很管用!我们行院里十分敬重她!”   秦德威散漫的挥了挥手:“行了行了,随便怎么说吧!修个道而已,何至于此。”   陶修玄对秦德威这种态度莫名的不爽,赌咒似的说:“我陶修玄若再对你抱有期待,就永不得大道!以后你也别来骚扰我!”   秦德威连忙回应说:“啊,仙姑别这样!我对大道还是很向往的,只是不得其法而已!”   陶修玄虽然对行走的灵根有点不舍,但还是毅然转身走人!   走了一小段路后,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发现那行走的灵根竟然在美人簇拥下背道而行。   吵架的结果,只有陶仙姑继续不爽,同时还感觉道心可能出了问题,于是更不爽了。   回到显灵宫,本想找祖父陶仲文问几句话,可是看到后殿的大门外站着很多大汉。   对这种场面并不陌生的陶仙姑明白,估计是又有贵人来了,那些大汉明显都是护卫。   又找个小道童去问话,果然祖父暂时无暇见她,于是陶修玄又回了自己小院。   此时陶老道正在接见一位老者,这位老者看似平平无奇,穿着像是普通富家老员外,但下巴却光秃秃,没有半根胡须。   只听那无须老者很亲热的说:“你和我都是直接为皇上效力的人,以后还是要多亲近亲近啊。”   陶老道毕恭毕敬,丝毫不敢大意,很谦卑的说:“张公言过了,贫道不敢当!”   然后又接着说:“张公乃是内廷柱石,贫道何德何能,敢与张公同列。”   被陶老道尊称为张公的人,依旧很客气,毫无架子的说:“皇上之外的其他人,哪有那么大的尊卑区分,又怎么不能同列了?”   张公越这样平易近人,陶老道反而越别扭。   这并不是陶老道犯贱,而是这位张公身份实在不一般,乃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   至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地位,完全无需赘述。   毫不客气的说,如果不考虑有卵子没卵子,司礼监掌印太监就是皇帝之下最尊贵的人。   这样的人物忽然找陶老道套近乎,陶老道不明所以的情况下,又哪敢安之若素的领受?   这感觉就像是堂堂内阁首辅,突然跑过去对一个秦德威之外的五品中层“称兄道弟”,那谁敢轻易打蛇随棍上?   所以陶老道连连摆手,越发的谦卑:“张公休要戏弄贫道了!贫道真的当不起张公戏耍!”   张佐仿佛对陶老道的态度很满意,“哈哈”笑了几声,又开口道:“听说老仙长家中尚有个适龄孙女啊。”   陶老道的预感不是很好,也不想与张佐继续说自己孙女,但他没胆量逐客。   只能虚与委蛇的说:“贫道愚钝,不明张公忽然提起这个,又是何意?”   张佐笑眯眯的说:“我有个义子,正值壮岁,去年丧偶,正寻找合适续弦,不知老仙长可愿成人之美?”   陶老道像是受到了巨大惊吓,你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义子求亲,什么样的人找不到?何至于来自己这里?   他又醒悟到,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他还不知道!   想了想后,陶老道便壮着胆子婉拒说:“我那孙女,自幼沉迷于修道,并没有与人结亲的心思,实在不是良配啊!”   张佐没有翻脸,回应说:“老仙长可能不太懂咱这份诚心诚意啊。”   陶老道连连苦笑:“张公实在折煞人也,我这样的显灵宫主事,哪里配上的张公门第!”   张佐慢慢收起了笑容,“这样的见外话就不要说了!实不相瞒,皇上前日去探视了邵国师,欲请邵国师伴驾南巡。   然而邵国师沉疴难起,根本无法下床,所以推荐由你陶仲文代替,陪伴圣驾去湖广承天府谒显陵!”   陶仲文之前从未听到过这个消息,立刻震惊的愣住了。   嘉靖皇帝是一个极其迷信方道的皇帝,身边少不得道士,代替邵国师伴驾南巡,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如果表现正常不出意外,那就是国师替补了!   道教国师在嘉靖朝的地位,那更不用说,完全就是嘉靖皇帝的精神导师角色,绝对值得任何人拉关系。   也难怪司礼监掌印太监也跑过来提出联姻。国师的孙女,当然配得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义子。   极大的震惊之余,还有无边无际的惊喜,陶老道连连扪心自问,难道真被三四年前的秦德威预测中了?自己真的要成为国师了?   想到这里,陶老道下意识的抬头望天,难不成显灵宫上方真有五彩祥云?还是只有秦德威老神仙能看见的那种?   张佐张公公只觉莫名其妙,咱给你通风报信,你却只抬头看天作甚?   感觉这老道完全拎不清状况的样子,难道邵国师推荐此人,是看走眼了不成?   张佐加重了语气,很有内涵的说:“这世间的事情,有顺理成章的,有出现意外的。但老仙长并不想出现意外,对不对?”   陶仲文能从事神棍职业,还是混得不错的那种,心思玲珑是没有问题的,立刻就懂了张公公的意思。   就是说,你陶仲文具备了成为国师的基础,不出意外未来也确实会成为国师,但毕竟那是未来。   而一名司礼监掌印太监,肯定有足够实力进行狙击,让你陶仲文未来当不成国师。正所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当然如果双方能联盟起来,那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共同发展共同进步。   张公公说的很好很好,但陶老道还是忘不了给他带来初体验的秦德威。   只能又一次婉拒说:“我那孙女承蒙张公厚爱,怎奈她就是出家人性子,贫道素来也一直将她当出家人对待,真未有考虑过婚配。”   司礼监掌印太监何等尊贵,以张佐的地位说了这么多,就真有点不耐烦了。   名利场中两个陌生人如何急速的拉近距离?那就是直接政治联姻。换做今日之前,他张佐绝对不会多看这个老道士一眼!   张公公站起身,傲慢的说:“我今日到此,说实话就是烧冷灶来的!不管老仙长之前怎样,在我眼中就是冷灶!   我也不屑于隐瞒,明白将消息都告诉你了,老仙长自行斟酌吧!   后面肯定还会有人来找你,我最后就说两条,第一,我来得最早,这便是诚意;第二,宫廷里外,难道还有更值得你高看的?”   言外之意,你要是连司礼监掌印太监都看不上,你还能看上谁?   陶仲文除了苦笑还是苦笑,你张公公觉得自己很早?可三四年前,别人秦德威就来过了!   主要是秦德威表现实在太神奇了,让陶老道不敢轻易背弃。   张佐走之前并没有放狠话,那是因为他有强大的自信。只有不够自信的人,才会随便放狠话。   回到外宅,张佐又收了些银子,也不多,大概八千多两,是从兵部尚书张瓒那里送来的。   官场上银子也不是随便乱收的,不然纯粹是给自己找麻烦,或者是给自己埋祸根。   不过张佐与兵部张瓒都是北直隶人,还认过了宗亲,有这份关系在,张佐自然可以放心收张瓒的银子,并在暗地里给予支持。   张瓒这种垃圾,为什么能牢牢占据如此要害关键位置?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底,揭晓了就这么简单,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点检完银子,结束了名义上的休假,张佐回到宫里。拜见了皇帝后,就来到司礼监视事。   恰好就看到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秦福站在堂中,拿着几本奏疏与几名司礼监佥书说话。   张佐直接走了过去,话里有话的说:“秦福你专督东厂事务,怎的会来司礼监指点差事?”   秦太监便笑道:“张爷误会了!我到这里,是为了陛下南巡事务,需要与其他人沟通商议!   总而言之,绝非插手司礼监的事务,没想到让张爷恰好看见!”   张佐敲打说:“你心里有数就好,吾辈能各安其位,各守本分,就是皇上最大的洪福。”   张佐很不喜欢秦福这个人,第一个原因,秦福并非出自兴邸,也不是顺天府或者北直隶人。   要知道,太监籍贯里最多的就是北直隶,张佐也是。所以无论从出身来看还是地域籍贯划分,秦福都不能是张佐的自己人。   第二个原因,张佐总觉得秦福此人不安分,总想冲击现有体制。   别的不提,就说当初秦福挤掉毕云拿下东厂,就用了很多小花招。   而秦福当时本来已经很春风得意了,以乾清宫管事兼御马监掌印犹自不满足,还要拿下东厂。   作为掌管整个太监体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不喜欢这样破坏稳定的人。   可张佐虽然不喜欢,也架不住皇帝欣赏秦福,而且秦福本身也很少被人抓住把柄,所以张佐只能更不喜欢了。   却说陶老道送走了巨擘张公公后,连忙去了西边竹林内小院,对孙女陶修玄说:“我看你也别在这里修炼了,想法子去投奔秦德威吧!”   陶修玄:“……”   祖父你搞什么鬼!有这样卖孙女的吗?今天她陶仙姑刚与秦德威绝了交!   陶老道与孙女聊了几句后,又道:“那没关系,我去找秦德威说!”   陶修玄实在不能理解,祖父到底怎么了?就这么上赶着送自己出去?   陶老道没过多解释,匆匆的往外走,才走到前殿,忽然又被一个独眼胖子拦住了。   “在下严世蕃,特来拜见老仙长!家父乃严阁老!”那胖子行个礼后自我介绍说。   陶老道无语,这也是来烧冷灶的?看来消息逐渐要传开了。 第六百一十五章 仙凡之别   陶老道的智商和情商真不差,比大多数人都高,不是每个人都有本事忽悠住皇帝当国师的。只是遇到机械降神的秦德威,陶老道算是被天克了。   刚才就只听到严世蕃见礼的一句话,陶老道就能想象出,未来夏言多半是打不过严嵩了。   今天第一个来找上门“烧冷灶”并通风报信的人,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   从此可以推测,皇帝去探视邵国师时和往常一样,身边随从应该都是司礼监的太监,所以司礼监掌印反应速度最快。   然后第二个人就是严阁老的儿子严世蕃了,所以问题就来了,严阁老为什么能如此迅速知道消息?   答案只有一个,严阁老可能一直在用心结交司礼监里的高级太监。   正所谓一叶知秋,所以陶老道当即就预测出,严阁老和夏首辅之间,从长远来看,有太监辅助的严阁老大概率会占上风。   等严世蕃自我介绍完后又问道:“老仙长脚步匆匆,这是要去哪里?”   陶老道当然是想去找秦德威,在这个突然就成了“预备国师”的时候,他内心还是有点紧张。   仿佛只有秦德威才能让他安心,哪怕秦德威这个人太高傲,说话并不好听。   但陶老道也意识到,自己找秦德威这种事情,此时并不适合让别人知道。   所以他就掩饰着对严世蕃答道:“正要去探望邵真人,却不想严大人来访。   既然已经撞见严大人,那贫道也不能视而不见,就只好先招待严大人了。”   严世蕃微微得意,这才是阁老公子所应该有的待遇,别人就该以他为优先。   来到后殿,宾主落座寒暄几句后,严世蕃又开口道:“在下舅舅家里有个表弟,至今尚未婚配,听说老仙长有孙女……”   陶老道无语,你们这帮人还能有点新鲜花样么?全都盯上了陶修玄?   如果没有秦德威存在,今天遇到的示好或者联姻请求,都会让陶老道激动一下。   毕竟张佐和严嵩都不是寻常人,是全大明最顶级的人物,可这手法都是秦德威玩剩的啊!   论起政治地位,秦德威比起司礼监掌印太监或者文渊阁大学士,确实低太多。   但陶老道明显能感受到,秦德威恐怖之处与政治地位完全无关,充满着超自然的神秘感。   早在三四年前,秦德威就预言自己能成为国师,并提出与自家联姻。   早在两个多月前,秦德威就已经预知到邵国师快不行了,还指点自己怎么想办法接班。   比起秦德威神一样的预知和布置,别人那点“烧冷灶”的举动,简直就是凡人般的可笑。   严世蕃提出了“联姻”的提议后,就仔细察言观色,见陶道长竟然没有丝毫惊诧。   大家都是聪明人,于是严世蕃立刻就明白,陶道长肯定已经知道消息了。   自己再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往显灵宫来,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还好也不算晚,只要比别人早就行。   “对结亲之意,老仙长意下如何?”严世蕃再次试探着问道。   陶老道假装考虑了片刻后,脸色表现得极其为难,然后才纠结着说:   “对严大人实不相瞒,刚才有宫里大珰也来过,同样也是提出了结亲。”   严世蕃心里盘算了一下,再次劝道:“大珰虽然显贵,但那都不是正常人家,老仙长何苦冒险。”   然后严世蕃又加大了筹码:“若老仙长对我表弟不满意,那就换我本人来!”   如果你陶仲文觉得大学士阁老外甥的份量太轻,那大学士阁老独子的份量就足够重了吧!   这真的是加码?陶老道很高情商的不去直视严世蕃的尊容……   严世蕃软硬兼施的说:“我劝老仙长仔细考虑,毕竟有修为的高士也不只老仙长一人。   听说有个叫段朝用的得道之人,法术也十分高妙,只是缺有力人士荐举。”   陶仲文虽然是个方外老神棍,但亲情还是很在意的,怎么也不能把孙女当纯粹的工具。   肯定无法当场承诺什么,他又与严世蕃谈笑风生了一会儿,才将人暂时打发走。   然后陶老道将弟子们召集起来,发话说:“我自今日起,就住在邵真人府邸侍奉疾病,暂时不回显灵宫了。   除了天子召见之外,一概不见外客!尔等谨守门户,各安其职,不要轻易与外人交谈!”   陶老道也是没办法,宫里宫外的大佬巨佬们,人人都有资格威胁他!   他哪有本事全部承受的住?他现在还不是国师,只能先躲着了!   临走前,陶老道再次去西边小院找到孙女陶修玄,吩咐说:“我不方便去找秦学士了,你还是亲自去吧!”   陶修玄无语,祖父简直越来越过分了!   想把自己卖给秦德威也就罢了,居然还想要自己主动!这道心还要不要了?   她忍不住反问道:“京城之大,难道就容不下一方清修净土么?”   陶老道担心孙女不明白事情严重性,又知道孙女很有个性主见,就拿出了最严肃的态度说:   “如今时日不同与往,无数人盯着我们了,所以不是任性的时候,你必须听我吩咐!   如果你不想被强迫嫁给一个未知的人物,最好马上就去找秦学士,一刻也不要耽误。”   陶修玄不禁有点悲伤,这些年祖父变化太大了,明明是方外向道之人,为什么活得如此政治?   如果不是祖父积极追名逐利,哪会出现眼前这种被名利绑架的处境?自己的清静又哪会被扰乱?   小仙姑仿佛不忍心看陶老道目前的嘴脸,阖上了双眼,有点疏远清冷的说:   “自从嘉靖十四年,秦德威第一次到显灵宫开始,祖父就不是从前的祖父了。”   陶仲文闻言愣住了,他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些。   好像这一切就是从嘉靖十四年,一个被称为文曲星的史上最年轻状元文魁,拼命忽悠自己将来能成为国师开始的。   陶修玄继续说:“没错,就是秦德威,亲手释放出了祖父心中的魔念,诱导祖父活成了今天的样子。”   陶老道叹道:“事已至此,虽然不知是狂是愚,也只能驱动身躯一路向前,焉能再回头?若你不想被连累太深,最好还是找秦德威。”   陶修玄很犀利透彻的回应说:“在这种问题上,秦学士与其他人,又有什么根本不同?”   陶老道很认真的答道:“两者之间自然大有不同,就像是神仙与凡人的区别!你不也看出来,秦德威是天赋灵根之人么?”   陶修玄:“……”   秦德威简直就是一个魔鬼,竟然能把职业神棍祖父忽悠成这样。 第六百一十六章 宁错杀不放过   秦福秦太监虽然在名义上成为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差遣。   但在实际上,因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的极力排斥,秦太监并不能插手司礼监工作,平时主要任务还是提督东厂。   最近秦太监事务非常繁忙,因为皇帝南巡在即,安全保卫是重中之重。   跟随皇帝出动的亲军就是锦衣卫,而锦衣卫官军又是在东厂领导下的,秦太监必须要安排好。   说实话,忍耐力很强的秦太监都有点想吐槽,这次南巡简直就是一拍脑袋的瞎几把决策。   文艺青年抽了风就崇尚“说走就走”,但方方面面的准备时间实在太短了。   秦太监几乎已经可以预见,南巡过程中必定是状况百出的。   所以他也很精明的做好另一手准备,提前想好各种推卸责任的借口,以免遭了池鱼之殃。   还要调派一些与自己不对付的锦衣卫官伴驾,到时候推出去背黑锅。   正当秦太监坐在养心殿专属自己的直房里,思考着背黑锅人选问题时,有个司礼监文书房的小太监悄然来拜见。   “印公宫外休假时,微服去了显灵宫。”小太监通风报信说。   秦太监蹙眉不语,这一锅冷灶,竟然让张佐捷足先登了?这张佐动作的果断迅速,超出了预料。   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张佐作为司礼监掌印,时常伴驾行动,得到消息就比自己早。   又加上自己出于谨慎,想着先调查陶仲文底细把柄,结果就更慢了。   但现在也等不得了,秦太监起身就准备出宫。他决定亲自探探陶仲文的口风,再做下一步打算。   提督东厂有一个好处,就是出入宫禁方便。而其他宫里的大太监,如果想出宫那必须要向皇帝申请休假。   先到东安门外的外宅,秦太监同样换了身普通富翁服色。   然后他不带太监随从,只带了一批外宅奴仆护卫,前往显灵宫。   秦太监这排场还是值得被礼敬的,显灵宫值守后殿的弟子按照吩咐,答话说:“陶仙长发过话,身体有恙,近日一概不见外客。”   秦太监搓着腰间玉带,冷笑着说:“不见外客?据我所知,陶道长昨日刚见过人,怎得今日就忽然有恙了?”   那值守弟子也不愿意得罪人,就陪着秦太监说好话。   秦太监忽然摊牌了,对那弟子喝道:“我乃东厂秦福!能不能见到陶仙长?”   人的名树的影,值守弟子立刻就跪了。   没想到今天第一个接待的,就是如此棘手的人物,这难度也太地狱了。   他只能低声下气的解释说:“不是陶仙长不肯见秦公,其实陶仙长并不在此地,去了西边真人府,侍奉邵真人去了。”   面对厂公的强大威压,这弟子连陶老道的行踪都说了出来,也真是尽力委屈求全了。   秦太监是个祖传多疑的人,立刻从简简单单的几句话里猜测到了内情。   于是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再回到东厂衙署,却见御马监太监高忠正在等待,也是为了商议南巡事务。   “秦爷去哪里了?”高忠随口问了句。   对高忠这个最密切的盟友,秦太监没什么可隐瞒的,“去了显灵宫,本欲见见那被邵真人举荐的陶仲文。”   高忠更来了兴趣,连忙问道:“结果如何?”   秦太监答道:“陶仲文躲到了邵真人府,不见外客了。”   高忠就有点疑惑了:“他这是何意?”   秦太监冷笑道:“只怕是已经有了主意,所以才会摆出这样的姿态。”   高忠还是没明白,他知道自己不如秦太监思虑周密,主动问道:“你确定?”   秦太监真实心思很少外泄,但以后可能需要高忠配合,也就耐心说了几句:   “但凡是个正常人,处在这个关口上,肯定都是待价而沽的想法,哪有不见客人的道理?   所以那陶仲文心里已经拿定主意,必定有了接连之人,不需要再听别人条件了,才会躲到真人府去!”   高忠不屑的说:“就是一个道士而已,结交不到就不到了,以秦爷之身份,还用在乎这样一个人?”   秦太监有点阴狠的说:“勿以恶小而不为,勿以善小而纵之,防微杜渐,不可轻忽。”   高忠愕然不解,不懂秦太监怎么就发起狠了?陶老道不肯见你而已,鸡毛蒜皮的事情至于么?   秦太监别有深意的说:“据我所知,先前陶老道见过张佐了,然后陶老道就不再见客,难懂你就想不通其中关节?   所以我料定,张佐就是让陶老道拿定主意的人,你说处在我这个位置,能忍得了这个?”   其实秦太监只猜对了一半,另一半却因为过于多疑直接奔沟里去了,让陶老道拿定主意的人真不是张佐。   不过不由得秦太监不谨慎,他们都是天子亲信的大太监,也称得上都是有脸面的人物,但归根结底还是家奴。   而国师虽说也是在天子面前混饭吃的,但身份终究与“家奴”是不同的,有其特殊之处,尤其遇上个迷信方道的皇帝。   秦太监并不太能确定,司礼监掌印太监与国师如果联手,会有什么样后果。   但他不想冒任何风险去测试,皇宫里几乎不会给任何人试错机会!   “你就说如何去办?”高忠向来唯秦太监马首是瞻,毫不犹豫的问道。   秦太监狠狠锤了下桌子,下定决心说:“我的意思就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就算未来的国师不属于我们,也不能让张佐得到,让他又壮大势力。   那陶老道被认为是未来国师,但也还是未来,不是现在!让他变成过去,也不是做不到!”   正好此时,秦太监御用打杂跑腿的徐妙璟过来汇报永定河庄园事务。   秦太监觉得徐妙璟最近成熟了不少,就随口吩咐说:“给你加几分担子,放下这些杂务,抽些人手去调查显灵宫陶仲文的情报!”   徐妙璟:“……”   秦太监狐疑的看向徐妙璟,为何不领命?   三年前徐妙璟结婚娶陶小娘子时,老丈人陶老道平平无奇还没什么特殊名气,完全不会令人特别在意。   而秦太监经手的信息实在太多了,三年前听了一耳朵就过去了,当时根本没在意陶仲文的名字,现在也早忘了。   于是徐妙璟又想哭了,做人好难。   以厂公的狠辣果决,这一定是故意逼他大义灭亲,可他真做不到啊! 第六百一十七章 都是家事(上)   徐妙璟完全没想到过,秦太监竟然会忽略了,他徐妙璟是陶道长的女婿这个事实。   在秦太监的记忆里,徐妙璟最鲜明标签就是“秦德威妻弟”,别的都不重要,也不用去刻意关注。   而在徐妙璟的认知里,秦太监这个人向来心思深沉、缜密周到,基本不会犯错误。   结果卑微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徐妙璟完全不敢质疑秦太监,他也知道秦太监最讨厌话多抗命的人。   所以最后徐妙璟也不敢多说什么,领命离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徐妙璟左思右想,越发的感到秦太监绝对是有意为之,就是故意这样安排的。   让女婿去调查岳父,肯定蕴含着很深的目的。   但具体是什么意思,徐妙璟又觉得以自己的能力,可能不足以想明白。   不过也没关系,他还认识另一个聪明机敏的智囊!   回到家里,徐妙璟对妻子陶氏吩咐说:“今天一起去姐夫家走走。”   对于这个妻子本身,徐妙璟是非常满意的,长相好看又乖巧,还能生儿子,夫复何求?   非要找美中不足,就是岳父家有点拿不出手,徐妙璟对外人尤其是在同僚中,从来不提岳父家是做什么的。   像他们这种武勋世官,大都是互相联姻的,无论妻家门第高低,没听说谁的岳父是老道士这样的身份。   不过无所谓了,反正是靠姐夫过日子,也不指望岳父能提供多大助力。   徐妙璟来到秦府时,正好秦德威在外面喝了酒回来,于是一边喝茶醒酒一边闲聊。   将秦太监的命令说完后,徐妙璟忍不住问道:“我那老泰山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不然厂公不会无缘无故的要查他。”   秦德威虽然没有任何消息,但他能掐会算啊!   距离启程南巡时间已经不足一个月,差不多也到了国师邵元节推荐陶仲文的时候了。   秦德威先安抚住了徐小弟:“不要慌,是好事,大好事!陶道长可能要发达了!”   想象力贫乏的徐妙璟似乎不太关心老泰山前途:“发达不发达的先不说,厂公让我调查老泰山,该怎么办?”   机智如秦德威,一时间也是有点茫然,完全不能理解秦太监的行为逻辑。   他可以猜测,秦太监肯定知道了邵国师向皇帝推荐陶仲文的内幕消息,不然不会对陶仲文产生兴趣。   可是有徐妙璟这样的关系在,秦太监完全可以去拉拢陶老道,这才是正常人的思维吧?   或者说,假如秦太监由于某种原因要对付陶老道,秦德威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肯定应该暗中出手,尤其要瞒住徐妙璟,不能打草惊蛇才对。   让陶老道的女婿去调查陶老道,既得罪人又没有好处,还暴露自己目的,这波操作让秦德威有点不会了。   一般情况下,只有最脑残的反派,才能干出这样的事情。   深思熟虑后,秦德威只想到了一种可能:“或许这是投名状?厂公是想用这件事来考验你?   厂公这样的人完全就是皇上的工具,没有什么理想和道义的,甚至连亲情都很淡薄。   所以他们也只能用权术和把柄来控制人,让你调查你的老泰山,等于是逼你做一件违背道德的事情当投名状,然后才能信任你。”   徐小弟过了好半天,才理解和消化秦德威的意思。就好比话本故事里的山贼,想入伙就先杀个人。   但理解归理解,现实不是话本故事,做出抉择是很难的,徐妙璟又问:“那该如何是好?”   秦德威幽幽的说:“不知道你听说过一个词没有,就是过度执行。”   又听完姐夫解读了“过度执行”的精妙之处后,徐妙璟还是忧心忡忡:“这无法糊弄住厂公吧?”   秦德威也无可奈何:“现在已经能看出,厂公对陶道长敌意很大,所以做好两手准备吧。   接下来,就要看厂公如何抉择了。如果厂公肯做出明智选择,假装被糊弄住,那自然一切都好;   但如果厂公真的敌对到底,那也只能碰一碰了。”   其实秦德威也很头疼,他不想再增加敌人,目前战线拉的太长了,实在不想让对家再多出一个东厂。   可是有的时候,真就是身不由己。   第二天,徐妙璟拿着厂公手令,抽调了数十官校,然后气势汹汹的杀到西城显灵宫。   二话不说,先把显灵宫的大门、后门全部封锁。然后一干官校冲了进去,登时就鸡飞狗跳起来。   此时显灵宫里尚有不少拜神上香的善男信女,统统被登记,然后轰了出去。   道士和陶老道的弟子们都被一批批扣住,分头关了禁闭,准备问话。   一时间,本来井然有序的道宫沸反盈天,不过陶仲文和儿子陶世同都不在这里。   有个小道童认出了带头的徐妙璟,飞奔着冲到西边竹林小院。   叫开门后,他对着正打坐吐纳的陶修玄喊道:“小姑爷失心疯啦!带着官校来拿人抄家啦!”   陶仙姑两眼望天,生无可恋,简直永无宁日了!   徐妙璟问了几个陶道长弟子后,知道陶家人目前只有陶修玄在,便也来到了这处小院。   陶仙姑叹口气问道:“难不成你连我也要抓了?”   论辈分,陶仙姑是侄女,徐妙璟苦恼的答道:“奉命而行,实不得已,不过没想着抓你。”   陶仙姑继续问道:“你想怎么解释?”   徐妙璟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者说连他自己也未必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不然你去找姐夫?他肯定能给你解释清楚。”徐妙璟很诚恳的给了一个建议。   从来讲究一个心静的陶仙姑,居然直接破防生气了,“连你也逼我去找秦德威?”   如今显灵宫不是没人关注的地方,甚至相反,很多深知“内情”的人都在默默关乎着这里。   徐妙璟带着大批官校又是封门又是扣人的,把知情人都给震惊了。   难道东厂秦太监这是想公开表达出,他对陶道长的敌意?   可这种行事风格,完全不像是秦太监的日常作风,到底是搞什么鬼?   唯有秦太监这个“当事人”,似乎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他急忙将徐妙璟叫到东厂,厉声质问道:“徐妙璟!你意欲何为?”   徐妙璟第一次这样直面秦太监的怒火,心里紧张的像是打鼓,他拿出了全部勇气才能答话说:   “奉厂公之命调查,焉能有所徇私?唯有竭尽全力,不敢稍有保留!”   平时徐妙璟一直是个老实人形象,而现在他的语气却有点慷慨激昂的意思。   这让精明的秦太监一时间竟然看不出来,徐妙璟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如果是装傻,那么是谁让他装傻的?   但秦太监没时间继续琢磨,因为皇帝的旨意也到了,让秦太监立刻去文华殿觐见。   进了后殿御书房,秦太监发现,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已经早到了。   嘉靖皇帝最近支气管炎又发作了,精神状态也不大好,十分疲倦的挥了挥袖子,有气无力的说:“你们对质吧。”   张太监看了眼秦太监,开口道:“东厂为何查抄显灵宫?”   秦太监在路上就想好了,也不辩解推脱,干脆横下心来说:“调查显灵宫陶仲文,是东厂职责所在。”   张太监很意外,没有预料到秦太监竟然如此光棍,原有准备的问话也用不上了,临机应变的说:   “你东厂未经许可,擅专而为,我看是妄图大造声势,以此左右皇爷之决断!”   用不用陶仲文是皇帝的事情,你东厂凭什么替皇帝作主张?   秦太监就完全不心虚的硬顶了回去:“东厂做事,只求无愧于陛下,也只对陛下负责,不求外人理解,也不用外人来教导!”   至少从表面上来看,秦太监理直气壮,问心无愧的样子。   嘉靖皇帝慢悠悠说了句:“天下本无事,尔等这些庸人自扰之。”   秦太监暂时松了口气,幸亏刚才自己没有露出软弱姿态,赌对了。   在皇帝眼里,其实东厂查不查陶仲文都不是问题,但自己不能表露出心虚。   甚至推脱责任给下边都不行,会让皇帝觉得自己别有心思。   嘉靖皇帝又看了眼秦太监:“你到底怎么想的?”   秦太监急忙答道:“陛下南巡在即,臣安敢松懈!”   嘉靖皇帝又挥了挥袖子:“都下去吧!”   最终皇帝也没有明确表态,两大太监只得退出了文华殿,然后分头离去。   再回到东厂,徐妙璟未得命令,不敢走人,还在候着。   秦太监平复了心情,假装淡定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徐妙璟很自责的说:“都怪在下不会办事,调查急于求成,没想到惊动了厂公。”   秦太监冷笑道:“我只想问问,你搞出这么大动静,对自己有何好处?   在我想来,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情,应该没有人会去做吧?所以你到底图什么?”   徐妙璟垂头丧气的答道:“在下也别无他法,也不愿意辜负厂公栽培。”   站在秦太监的角度看,确实也挺不理解徐妙璟的行为。   徐妙璟的做法无异于把东厂对陶仲文的敌意公开化,但也等同于是对陶仲文的一种保护。   但这对徐妙璟有什么好处?难道徐妙璟投靠了别人?   此时秦太监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两难处境。   他可以将所有责任都归结于“徐妙璟办事能力太差”,治罪徐妙璟,对陶道长释放善意。   他还可以继续将陶道长视为假想敌,可是难度已经增大了许多。   另外还有个让人为难的地方,徐妙璟是秦德威的妻弟,如何处置徐妙璟,不能不顾及到秦德威。   想到这里,秦太监忽然心有灵犀一点通!   徐妙璟这个平常看起来很老实的人,忽然如此违反常态,那必定是有人在背后教唆,除了秦德威还有谁?   所以说,表面上是徐妙璟搞事,其实真正搞事的是秦德威?   秦太监深思熟虑后,对徐妙璟吩咐说:“你找个机会,带秦德威来见我!”   这几日找秦德威喝酒庆祝的人比较多,这日他醉醺醺的回到家里,本想去王怜卿屋里嗨皮一下,然而却扑了个空。   这边的婢女说,王怜卿被叫去了大房那里。   秦德威只好又折返到主院,远远的望见大厅里灯火通明。   透过门口,能看到徐贤妻坐在正中,王美人、李小娘子分列左右,不知在干什么。   秦德威对着守在门外的婢女做了个手势,悄然走到门边上,却又没进去,偷偷站着。   只听里面徐妙璇清了清嗓子,开口道:“用夫君的话说,我们开个家庭小会。”   李小娘子羞怯的笑了几声,“我也算你们家里的?我还没过门呢?要不我先回避?”   徐妙璇说:“你也别装模作样了,老实坐着。”   王怜卿疑惑不解的问道:“最近有什么事情了?没什么大事吧?难道璇姐儿你有了?”   徐妙璇深深吸了一口气,默念几声“共御外辱”,然后才重新又开口道:“我那弟妹今天捎了话过来,说是显灵宫那位陶仙姑想见夫君,问问我们的意见。”   王怜卿毫不介意的说:“见就见了,何至于大惊小怪?当然,璇姐儿你如果心里抗拒,我也听从你的。”   王怜卿和李小娘子都没怎么与陶仙姑打过交道,但都隐约听过八卦,知道徐妙璇对陶仙姑成见很深,极度排斥。   徐妙璇叹口气说:“你们不懂的,那仙姑与我们不同,不能放她进家里来。”   王怜卿其实一直不很理解,忍不住就问道:“我听说,陶仙姑不染尘俗,是个很超然的人物,璇姐儿何至于如此敌视?”   徐妙璇答道:“你可知道,在她眼里我们都是俗人!虽然她这样说过我,但我也承认她说的没错。   我也说实话,陶仙姑这个人的品质确实很清纯不俗,没有烟火气,跟我们这些尘世里打滚的人不一样。   夫君这样的男人,心里装着再多的名利,也是有对清纯的向往。   我们几个都没有清纯气质,如果陶仙姑进了家里,只怕夫君的心都全投到那边去了!难道你们就完全不在意吗?” 第六百一十八章 都是家事(中)   王怜卿和李小娘子一起笑道:“那都是璇姐儿你操心的事情了,我们又哪里管得了。”   徐妙璇苦恼的揉了揉额头,是她没有表达清楚吗?怎么这两人一点危机感都没有呢?   须知越是心性复杂功利的人,越容易欣赏和沉迷于简单纯净、不求名利的女子!   万一夫君沉迷于双修和好药,那又还能分多少时间来大房播种?   而且听说像夫君这样的老文人,还都喜欢谈玄论道刷逼格,陶仙姑完全满足需求。   秦德威在门外重重咳嗽了几声,李小娘子反应最快,跳了起来向门外探望:“秦大官人你竟然偷听我们女人说话!”   王怜卿打了个哈欠,扯着秦德威就走:“今天该着我了,睡了去也。”   “慢着慢着!别着急!”秦德威先按住了王美人。   然后又转头对徐妙璇说:“我简单说两句啊,正所谓家事国事天下事,即便是治家也要学政治,懂政治,讲政治!   你知不知道,陶道长正处在一个关键时刻?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很快就可能成为下一个国师了。”   徐妙璇愣住了,她想起了三四年前夫君的那些胡言乱语,难道真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自己弟弟的老丈人,真的是国师了?   秦德威继续分析说:“目前陶道长为了避免外界干扰,躲在了邵真人府,而修玄仙姑到咱们家来也是陶道长的意思。   你要体会到其中深刻政治意义,第一,这是未来国师向秦家示好,第二,表示与秦家同进退。   第三,这还促进了未来国师与秦家的文化交流,第四,进一步加强了与秦家的友好关系。   而璇姐儿你作为管家娘子,站位要高,格局要大,认清当前形势,不能逆潮流而动啊!”   “行了行了,夫君你也少说几句!”王怜卿用力拖着秦德威,继续往外走。   李小娘子在后面叫道:“春季又到了,别忘了骑马踏青去呀!”   一直到了西边跨院,王美人才松了手。秦德威疑惑的问:“这么急的吗?”   忽然廊前灯下,排列出五个如花似玉的少女,穿着新做的春衫,妆扮美美的,宛如春蕾绽放花枝招展。   她们又一起对着秦德威屈了屈膝,齐声道:“见过老爷!”   秦德威愕然,这是什么情况?   王怜卿扶着秦德威的肩膀,别有感慨的说:“当初我收养的女儿们,调教了这许多年。如今总算可以出师了。”   秦德威很想问一句,你这个出师,它正经吗?   从嘉靖十一年起,王怜卿就收养了几个幼女,作为“女儿”。本意是未雨绸缪,为将来转型做准备。   不想后来嫁入了秦家门,这几个“女儿”就只能当婢女用了,但王怜卿平日里闲的无事,调教倒是一直没落下。   原来都是黄毛丫头片子,秦德威也没太在意过,今晚捯饬过后再看,居然也都是十八变后的小美人了。   王怜卿又介绍说:“她们几个学得差不多了,演剧唱曲都不是问题。老爷你若有兴趣,就拿她们组个家班。”   秦德威微微遗憾,原来是这么个出师,不过家班的主意不错,在当今也算个很时髦的娱乐了。   随即又听到王怜卿幽幽的咬着耳朵说:“老爷你若有别的什么坏心思,我也拦不住你,反正她们也都大了……”   “嘶!”秦德威看着五个小美人倒吸一口冷气,你王怜卿竟然拿这个考验老爷。   难怪你刚才表现的有恃无恐,不惧外患!原来还准备着女团这样的杀手锏!   王怜卿又轻轻叹道:“只盼老爷有了新人别忘旧人,记得常来我这里就好。”   “胡说什么!”秦老爷义正词严的说:“我又不是色中恶鬼,现在有你们几个已经够了。”   王怜卿被哄得吃吃笑了几声,“这就够了?老爷你才二十岁就这么不行了?”   秦德威伸手就是抓了一把,狠狠的说:“今夜让你知道行不行!”   两人互相调戏着正要进屋,忽然值夜得赵四在院外叫门,禀报说徐妙璟来访。   秦德威抬头看了看月亮位置,这都几点了?但深夜来访,必有要事,秦德威只能又去了中路前厅。   徐妙璟见到了姐夫,就急忙说:“厂公发话了,必须要见你!”   秦德威毫不在意的回应说:“必须?他说必须就必须?想见就见?君臣父子师生才可以任意传唤,他占了哪样?”   虽说习惯了姐夫很飘,但徐妙璟还是有点畏惧东厂提督的积威,嘀咕说:“可那毕竟是厂公。”   秦德威十分霸气的说:“我还是大学士呢!”   在嘉靖朝,太监、厂卫势力其实是很受限制的,远远称不上肆无忌惮,嘉靖皇帝不喜欢家奴、爪牙有太多自我意志并谮越胡来。   至于后来所谓的最强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也主要强在是嘉靖皇帝奶兄弟这个身份,以及南巡时救过嘉靖皇帝的命,并不是强在锦衣卫势力有多大。   所以秦德威或许感到麻烦,但也称不上害怕,嘉靖朝还真没有被厂卫干掉的大学士。   见徐妙璟还想劝,秦德威又说:“而且你再想想,如今有不知多少人盯着我,厂公那边也不知多少人盯着!   所以我犯得上冒险么?见面肯定不合适,又没多少好处,厂公现在也给不了我什么。”   徐妙璟夹在中间十分无奈:“可是老泰山的事情总要解决,厂公态度不明,多半是想与你谈谈这个。”   秦德威忽然来了兴趣,“你在显灵宫大动干戈后,厂公现在对陶道长是什么态度?”   徐妙璟垂头答道:“我看不出来。”   秦德威又问:“那厂公对你又是什么态度?”   徐妙璟还是答道:“我看不出来。”   秦德威看得出来,徐妙璟现在有点焦虑,便宽慰说:“你放心,我给你准备了后路,厂公也不能是末日!”   这并不是秦德威吹逼,也是有充分预案的。   第一,徐妙璟将来有个国师老泰山;第二,安排徐妙璟在锦衣卫里去抱陆炳这条大腿;第三,南巡时先知先觉,争取混个救驾大功。   只要这几点齐备,在加上他秦德威的帮衬,徐妙璟自保肯定没什么问题了。   徐妙璟对姐夫的信心倒是没有动摇,只询问道:“那我又应当如何回复厂公?”   秦德威便道:“如果厂公是个聪明人,就应该停止这些针对陶道长的莫名其妙行为。   陶道长与他东厂又没有利益冲突,真是何苦多此一举!如果厂公真有诚意会面,就先解释清楚,为什么针对陶道长和你。”   及到次日,徐妙璟去了东厂,对秦太监禀报说:“秦学士暂时不想与厂公会见。”   秦太监拧起了眉毛,“是何道理?”   徐妙璟如实答道:“其一,秦学士不明白厂公为什么查陶道长,所以见了面也不知道谈什么。   其二,秦学士觉得见厂公太敏感,缺少合适借口,如果被人知道就不好了。”   秦太监点了点头:“关于第一个问题,可以当面说,不好传于别人之耳。至于第二个问题,只好借你一用了!”   徐妙璟不明所以,什么叫借自己一用?   砰!秦太监突然拍案,并喝道:“左右何在!将徐妙璟拿下关押,无我命令,不许放人!”   徐妙璟觉得自己实在太无辜了,明明是秦德威的回答让厂公不满意了,为什么要抓自己?   而且这也不合规矩,所有武官的逮捕审问,必须要先奏请皇帝!不能擅自抓人!   当然,在东厂讲规矩也是件很可笑的事情,东厂本身就是个破坏规矩的存在。   秦太监又对徐妙璟说:“现在你可以写书信,让你姐夫来这里营救你了。”   徐妙璟:“……”   他忽然懂了,原来秦太监想通过这种方式,制造与秦德威会面的借口。   妻弟都被关起来了,还写了求救信,姐夫过来看看很合情合理!   此时秦德威正在詹事府里转悠,原来他的本官一直是翰林官,所以办公地点始终在状元厅。   如今是翰林学士兼詹事府左春坊大学士,算是同品级的实职,说不准哪个是本官,所以秦德威又在詹事府里多了一处办公用房。   单纯从地位来说,秦德威这左春坊大学士差不多就是三品詹事、四品少詹事之下的第三把手。   说起来也巧了,在翰林院,秦德威这个翰林学士差不多也是第三把手。   陪着秦德威视察的“华太师”介绍说:“原本詹事府都是虚官,如今人员选充齐备,大约再过半月,等从外地召回的那些同僚到位,就算正式开府了。”   秦德威指示说:“如今詹事府中彼此生疏,等全部到位后,可以办个集体会面仪式,或者雅集,让大家互相熟悉一下。”   忽然有个东厂档头闯了进来,将一封书信送到秦德威手上。   秦德威拆开看去,极其无语,感觉这秦太监最近行为实在大失水准,是不是更年期到了?这么卖力气的要见自己,又图什么?   合上了书信,秦学士冷哼一声,对“华太师”说:“东厂抓了我妻弟,我去东厂救人!”   翰林院第三把手兼詹事府第三把手的排面真不低了,到了东厂就被请进去,然后顺利的见到了厂公。   秦太监挥退了左右,看着秦德威,不知为何,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最终还是秦德威先忍不住了,开口问道:“大珰费尽心思要见我,到底有何见教?”   秦德威不提徐妙璟的事情,这并不是事情本质。   秦太监想了想答道:“我要阻击陶仲文,秦学士又有何高见?”   秦德威百思不得其解的说:“这又是为什么?又是何必告诉我?”   秦太监答道:“因为我判断,陶仲文已经投靠了一个我不想提起的人。而且我有另外一个人选,比陶仲文更合适。”   秦德威愕然,你秦太监吃饱撑着至于么?他秦德威与陶老道勾搭,又管你秦太监什么事情?   难道你秦太监另一个国师候选人,能比陶仲文更合适?   便有点生气的质问道:“大珰你一定要阻击陶道长?一定要与我秦德威过不去?”   秦太监也有点怒了,反问道:“这么些年来,我一直与秦学士相安无事,那么这次你一定要维护陶仲文?”   秦德威非常肯定的答复:“是的!”   辛辛苦苦烧了三四年冷灶,眼看就要到了收成的时候,怎么可能放弃?   你秦太监又不是皇帝,没有一句话就让他秦德威放弃的道理!   秦太监满腔怒火,但又发不出来。   换成别人如此顶撞,不用废话,直接就往死里弄了,但偏偏此时站在面前的人是秦德威。   最后只能继续威胁道:“这里是东厂!劝你好自为之!”   秦德威针锋相对的说:“正因为大珰你是东厂督主,所以也要劝你好自为之!”   秦德威毫不客气的说:“你想大张旗鼓的决定国师人选吗?你想大张旗鼓的对付我这个东宫属官第三把交椅吗?   你想操纵陛下身边人物进退吗?你考虑过陛下的感受吗?   锦衣卫掌卫指挥使王佐是兴邸旧人,与大珰你并不是同路人吧?如果大珰你麻烦缠身,你猜他会怎么做?   至于其他的,我就不能明说了,如果大珰你觉得上面还不够,就尽管试试看了。”   秦太监也有点头大,秦德威别的本事没有,但闹事胆量绝对不缺,也具备把事情闹大的能量。   况且秦德威是“嘉靖男儿”,同样具备在嘉靖皇帝面前的话语权,这也是非常让人头疼的。   而且更要命的是,秦德威的小阴招出了名的花样繁多、防不胜防,他贵为厂公,也不敢确定秦德威到底还有多少隐藏手段。   如果说以上问题不是不能克服,只要秦太监不惜代价全力以赴,也不是不可能灭掉秦德威,毕竟他秦太监可以调动的资源无比庞大。   可还有个最大的问题,秦德威可以肆无忌惮、火力全开,而他秦太监则投鼠忌器,根本不敢使用全力!   马勒戈壁的,秦太监从未这么憋屈过,而且凭什么自己要这么憋屈啊!   这根本就是一场不公的较量! 第六百一十九章 都是家事(下)   秦德威对陶仲文的维护之意,秦太监早就有所察觉,但是如果直接询问,秦德威肯定不会说实话。   毕竟在秦德威眼里,他秦太监并不是可以交心的人。   所以秦太监刚才就是试探施压,看看秦德威到底有多大的决心,从而进一步判断秦德威与陶仲文的关系密切程度。   但秦太监没想到的是,与秦德威说了几句话,就针尖对麦芒了,越说越僵,先把自己气个半死。   原先他看秦德威与别人针锋相对时还没太多感受,但轮到自己时,心态上就有点受不了。   不是秦太监心理素质不行,实在是情况太特殊。   亲儿子为了别人与自己翻脸这种人伦惨剧,只有他自己默默承受还不敢声张。   此时秦太监甚至已经开始脑补,假如陶仲文与司礼监掌印张佐勾连上了,而秦德威又力保陶仲文,是不是也说明秦德威与张佐有勾结?   这并非不可能,大臣与太监拉关系这种事情并不少见。   但凡聪明而又有野心的大臣,都会适当结交得力太监,以为内廷臂助。   想来想去,秦太监最终还是不想与亲儿子翻脸,忍了又忍,重新组织了语言说:   “虽然不知道你与陶仲文到底是什么关系,让你下决心如此不惜代价的支持他。   但是我要提醒你,以你这样不上不下的地位,陶仲文是不可能真心选择你来投靠的!   所以你又何必大言不惭,为了陶仲文当马前卒?此乃智者所不取也!”   秦德威听到这几句,心里非常诧异,他已经做好开战准备了,结果就这?   话说眼前这位真的是东厂提督吗?东厂难道不是翻脸就干,哪有这样婆婆妈妈的?   还有,就这水平是怎么当上东厂提督的?难道自己已经威名远震,连东厂都要忌惮了?   抱着这种疑惑,秦德威下意识就回应道:“大珰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何故?”   秦太监:“……”   这踏马的,等你下次挨廷杖的时候,一定让你知道用心打的感受!   秦德威赶紧补充了一句试探说:“无论如何,陶道长也是徐妙璟的岳父,不能不保!”   秦太监吃了一惊,难道自己出现疏忽了?随即陷入了莫名其妙的深思。   竟然还有这样的内情?所以自己让徐妙璟调查陶仲文,才像是捅了马蜂窝?所以一向老实的徐妙璟才忽然暴走?   他一边想着,一边故作淡定的随口道:“纵然陶仲文是徐妙璟的岳父,那又怎样?难道就能被你所用了?   陶仲文会因为你是他女婿的姐夫,就一定与你同进同退?你才有多少筹码能绑定他?   要说起来,你也是官场中人,不会这么天真的吧?真正的利害面前,这点拐着弯的亲戚关系是维系不住的。”   秦德威越发疑惑了,你这是替我担忧?你有没有搞错?我能不能搞定陶老道,需要你来操心?   又听秦太监说:“陶仲文目前是个人人都想要的香饽饽,这里面水很深,你把握不住。”   从正常逻辑来看,秦太监说的也没毛病。陶仲文如果能当国师,那交际圈一下子就是大明最顶级了。   所以没人会想到,陶仲文这种老神棍老江湖能被秦德威这样的年轻人所控制。   然后秦太监亮出了目的:“据我所知,陶仲文最近躲进了邵真人府,不知道是与谁勾连了。   你们这些当亲戚的,不妨去劝劝他,别的太监所能给的,我一样能给。别的太监给不了的,没准我还是能给!”   这是让牵线的意思?秦德威心里不由得犯嘀咕,秦太监怎么变色龙一样,刚才还喊打喊杀,现在又想拉拢陶老道了?   转折实在有点生硬,大概国师这个位置实在太香了,谁都想凑上来下注?   而且好像秦太监最担心的是,陶仲文与别的太监勾结?   秦德威忍不住又问了句:“大珰你不是说另有人选,为何还想结交陶道长?”   秦太监怀疑秦德威这是想讨价还价,但他又没证据,只能先压着价说:   “当然另有人选了,有个叫段朝用的高士你听说过没有?许多显贵都很推崇此人。   到底支持陶仲文,还是段朝用,全在我一念之间。如果陶仲文不堪造就,那我就只能去帮段朝用了。”   这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的底气!我谁都可以支持,谁都也需要我的支持!   没有陶仲文还有段朝用,所以你秦德威也别哄抬物价。   秦德威无语,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段朝用这个“骗子”。   嘉靖皇帝是个修道皇帝,对道士还算宽容礼敬。   在历史上,很多道士都接触过嘉靖皇帝,但把自己玩死的不多,段朝用就是最出名的一个。   那就别怪宰客了!秦德威心念急转,抬头哈哈大笑几声,有点放肆的说:   “不知那些显贵都是什么眼光?连段朝用这种江湖骗子也敢支持?   段朝用是不是号称最擅长黄白之术?能炼出金银器具?还会炼仙水?   都是假的!不信带过来,我当场给你戳穿!哪怕是到皇上面前,我一样也敢戳穿!   而且段朝用此人野心太大,总想参与庙堂之事,作为一个道士这很危险,将来注定死无葬身之地!   我敢断定,谁跟着段朝用走得近,谁就注定倒霉,三年之内就见分晓!”   秦太监:“……”   秦德威笑容满面的说:“所以大珰意图结交未来国师,还是支持陶道长为好啊。”   好好一个压价的筹码,瞬间被秦德威粉碎了,秦太监有点不爽。   但他同时也松了口气,从秦德威这个态度看,陶仲文似乎并没有与司礼监掌印张佐定死。   “直接说吧,你想做什么?”秦太监淡淡的问,大家谁也别装了,直接交换利益吧。   秦德威立刻就说:“我想从张家弄几万两银子出来,但是力有不逮,张家一直不肯顺从。大珰若有闲心,可以帮我解决这个事情。”   双学士虽然名望很高,但干脏活不方便啊,换成东厂就不一样了,绝对有办法从张家“借钱”。   秦太监皱了皱眉毛问:“哪个张家?建昌侯的张家?”   秦德威答道:“没错,正是这个张家。”   秦太监有点不满,讥笑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就如此贪财,这就是翰苑风流吗?”   几万两也敢说,真是不学好!二十岁就想着捞钱,还有什么前途?   秦德威不动声色的说:“在下开了个钱庄,现在缺本金,所以也不是亏待张家,只是让张家投钱合伙而已。”   亲太监完全不信:“你最好说实话。”   秦德威只能又说:“也没法子,有人向我索贿,数额也特别巨大。   我想来想去只好找张家借钱,不然我也不知道谁能拿得出这么多钱。”   秦太监纳闷了,就问道:“你秦德威也不是软柿子,谁敢找你索贿?数额还大到如此地步?”   秦德威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兵部尚书张瓒。”   听到这个名字,秦太监眼前一亮,还有这样的好事?连忙问道:   “张瓒找你索贿又怎样,你就真筹钱给他?真需要几万两之多?”   秦德威不可能傻到把所有算计都亮明白,只顾左右而言他的说:   “其它都是我的事情了,大珰只需要帮我从张家借到钱就可以。”   秦太监只敢肯定,秦德威绝对不是被别人要钱,然后就老老实实奉上的人。   他在心里衡量了一下风险,虽然说张家败落了,但张太后还没死呢,张家依然在天子的视线里,随时可能被天子关注到。   秦太监不禁很想问一句,银子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一定要从还有点敏感的张家拿钱?   “必须是张家!”秦德威非常坚决的说。   秦太监又隐隐醒悟到什么,难道这就是秦德威的意图?拿张家的钱,送给兵部尚书张瓒?   而后秦太监试探着提醒说:“你知不知道,张瓒与司礼监掌印张太监暗中认了宗亲?”   秦德威真不知道这个细节,他先前只猜测张瓒可能认识哪个大太监,但没想到是司礼监掌印。   但他表面还是很淡定的说:“所以才请大珰你,帮我从张家借钱啊。”   拿张家的钱,去行贿兵部张瓒,炒作的好了,至少也能让张瓒吃个挂落,解决曾后爹的就业问题。   至于其他的,秦德威无所求,如果别人想落井下石也无所谓。   秦太监盯着秦德威,心里不停的算计风险和得失。秦德威似乎开了一辆马车出来,自己到底要不要搭车玩一票大的?   最后秦太监点头说:“可以,东厂可以出力帮你从张家借钱,但不能公开。”   秦德威也应声道:“成交!”   秦太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疑问道:“张瓒为什么要向你索贿?兵部又管不到你,你何至于屈从?”   与秦太监好歹也是临时合作者了,秦德威也就坦白说:   “家父曾讳铣,目前是待选差的佥都御史,欲往边镇建功立业,但被张瓒作梗。”   秦太监:“……”   所以东厂帮你秦德威弄来钱,其实是为了帮这姓曾的选官用的?   心情有点苦涩了。 第六百二十章 壕无人性   秦德威从东厂出来,心情还有点不可思议,今天的结果真是出人意料。   他完全没想到,东厂居然肯帮自己从张家搞钱,一下子解决了当前最难办的问题。   张家死而不僵,自己的实力又不足以强逼张家拿出几万两,但如果东厂出马,那就不存在难度了。   另外秦德威不得不称赞一声,秦太监隐忍功夫真的厉害。   遍数满朝文武权贵,谁能被自己顶撞过后,马上又面不改色又谈合作的?就是严嵩的隐忍功夫,也到没这种地步。   看来对秦太监这样的人物,以后还是要防着点,不能彻底信任。   秦德威一边琢磨着秦太监这个人,一边回到了家里。   此时徐妙璇已经得知了弟弟出事的消息,正在家里坐立不安。   见到丈夫神态轻松,徐妙璇不禁先松了口气,看来是已经解决了。   于是徐妙璇按捺住疑问,先伺候着丈夫换了家居常服,然后才问道:“小弟状况如何了?”   秦德威:“……”   糟糕!与秦太监战术拉扯了几个回合,然后又着重谈张家的事情,最后却把徐妙璟忘了!   难怪在路上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最终事情算是没办好,秦德威便垂头丧气,对徐妙璇拱拱手说:“实在无颜面对贤妻,自请流放至西院,今晚我就去王怜卿那里反省了。”   徐妙璇:“……”   责怪也不是,不责怪也不是。   还好到了次日,徐妙璟被放了出来。他从头到尾完全是莫名其妙的,所以就直接来到秦府,找姐夫询问前因后果。   秦德威就吩咐道:“这事儿不能细说,你也别多想了!现在就交给你一件任务!   陶道长躲到邵真人府去了,显灵宫无人坐镇,以当前形势,显灵宫怕要被外界频频骚扰,甚至还有可能生乱。   我与秦太监说过了,让你这些日子就去显灵宫守着,再怎样你也是陶道长女婿,在那里值守名正言顺。”   徐妙璟有点不乐意,一个锦衣卫官天天在道宫里守着有什么意思?而且也没个期限,难道就一直守下去?   秦德威语重心长的说:“在显灵宫要守多久,全看你悟性,如果你参透其中玄机,说不定明天就可以交差回家了。”   这都什么狗屁倒灶的差事,谁踏马的不知道姐夫你想参透什么玄机?徐妙璟苦着脸去了。   送走徐妙璟,秦德威正打算继续午睡,却又有人来了,乃是张太后之弟、建昌侯张延龄家的黄管事。   秦德威有点诧异,没想到东厂效率如此之高!昨天才与东厂说定,今天张家就主动登门了。   黄管事精神有点萎靡不振,对秦德威说:“特来告知秦学士,张家可拿出三万两,交与秦学士。”   秦德威很生气的说:“我说过多少次,不是我要这些银子!你们怎么就听不懂人话?   我的意思,只是让你们张家把银子暂存至源丰号钱庄!   这些银子还是你们张家的,你们张家依然可以支出使用!”   黄管事仿佛看破了一切,意兴阑珊的说:“随便秦学士如何说了,明日我亲自押解银两去源丰号。”   秦德威喊住了黄管事,很好奇的问道:“我先前数次与你们张家谈过,你们张家都不肯顺从,但这次你为何来得如此之迅速?”   黄管事没好气的说:“我家大爷被东厂档头抓走了!谁敢不怕?”   黄管事所说的大爷,自然指的就是张延龄的儿子。   秦德威无语,东厂就是东厂,做事太简单粗暴了,但效果似乎也真不错。   年后开春,算是一个人事工作的小高峰,掌握着武选权力和边镇巡抚推荐权的兵部自然十分重要。   所以兵部尚书张瓒家里即便称不上门庭若市,也是车水马龙了。   大司马张府门外的流量甚至比吏部天官府邸也不遑多让,因为都知道张瓒肯收钱,所以拜访投机的人相对也多。   在这种百忙时候,这日午后,兵部尚书张瓒神秘失踪了两个时辰。   他去与老朋友霍韬秘密会晤了,另外还有一个独眼胖子。   席间严世蕃代表他父亲发言说:“说句实话,我们三方的党羽势力,甚至还不如五品的秦德威,简直奇耻大辱!   所以更应当守望相助,互为倚靠,两位老大人以为然否?”   霍韬回应说:“确实如此。”然后又看向张瓒。   张大司马略微想了想,也点头道:“严东楼所言极是。”   张瓒虽然一直向司礼监掌印张佐输出银子,但这毕竟是上不得台面的关系,不便于公开。   原来与霍韬抱团取暖,一直太单薄,但若能与严阁老凝聚成势,那就放松多了。   内阁大学士加老资格左都御史加兵部尚书这样的势力,放眼朝中也算是数一数二,基本没可能被撼动。   再加上司礼监掌印的暗线,张大司马忽然对未来安心多了。   反正这波稳了!该贪的钱财可以继续贪了,已经不求上进了,除了钱财还能图什么?   正坐在兵部后堂,琢磨着心事的时候,又听禀报说,秦德威来求见,还是空着手来的。   张瓒想了想,拒绝说:“不见了!该说的上次都已经说过,没有什么可再补充的。”   一万五两银子,拿不出来就正好什么也别办,其实本来就是拒绝的意思。   此时正在兵部前厅等候的秦德威,听到被拒见的结果,也并不以为意,反而与前来兵部办事的官员们攀谈起来。   又过了几天,黄昏时张瓒从兵部回到家里,心情十分不错。   因为就最近几天,有两三个人突然开了窍,凑出了银子交给自己,短短数日入账三五千。   刚进了家门,又有个亲信管事禀报说:“姜大人今日又送了二千两。”   张瓒点了点头,对这个数目也很满意。   管事口中所说的姜大人姓名姜奭,两年前在甘肃镇总兵官任上御敌不力,撤职降秩,如今谋求起复总兵官。   前阵子这位姜大人一直抠抠搜搜的,让张尚书很不满意,不想今天居然也开了窍。   说起来最近开窍的人真不少,张尚书有一种顺风顺水的感觉,如果所有人都这样懂事,那真就省心了。   他又与管事交待了几句,然后就开始见客。   此时大门外还有不少人投贴求见,武官居多,也夹杂着文官。   但秩序并不乱,官场上这些迎来送往、求见拜访都有约定成俗的规矩了,大都知道该怎么办。   三品以上的可以直接插队,三品以下的按先来后到,遇到不懂事乱插乱闯的,就会遭到舆论谴责。   正当大司马府邸门外众人按顺序等待时,忽然又从街角转进来一行队伍。   前面是一人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一辆吃力的马车,尤其奇特的是,这队伍竟然有二十多个杂役仆从。   这就让门外众人很醒目了,在京城这地界,出门带二十多个随从绝对称得上招摇。   天子脚下,是龙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不像外地,随便一个七品知县出行也能前呼后拥的几十人。   关键是,这么多随从也没有打出仪仗,就纯粹是跟着走。也不知道谁家办什么事,要带这么多人。   走着近些,就能看清高头大马上是个年轻人,仪表不俗、气势非凡。   此时张府大门外居然没有认识这年轻人的,只当是哪家权贵的公子哥。   年轻人下了马后,直接插队走到最前面,自然有随从将名帖呈送给张府的门子。   其余众人顿时敢怒不敢言,不知道是哪家纨绔,如此践踏规矩!   就是门子看了名帖后,脸色十分怪异扭曲,似乎还有点不知所措。   年轻人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对随从们招呼说:“先搬东西!”   于是便有十来个仆从一起动手,将马车上的东西卸了下来,原来是五个小箱子。   张府门子连忙叫道:“先别!”   来拜访的年轻人斜眼瞥着张府门子,漫不经心的说:“莫非你这刁奴竟敢瞧不起我秦德威?”   大门外其余访客虎躯齐震,原来这个没有公德、践踏规则、悍然插队年轻人就是传说中的秦学士!   人的名树的影,纵然因为圈子比较低端不认识秦德威,也绝对听说过秦德威。   可以说,但凡是在京城官场交际过几天的,就没有不知道秦德威这个名字的。   更让众人震惊的是,难道连秦学士也要向张尚书送礼?   拿着名帖的门子不敢跟秦德威顶嘴,只说:“等着,先通报!”然后就飞快的朝着府里狂奔而去。   秦德威依然不介意,指挥着自己带来的随从说,“先把东西搬进去!”   两人抬着一只箱子,五只箱子用了十个人。然后其余十多人左右前后保护着,硬是进了张府大门,又将五只箱子放在了门内。   众访客看着这一幕,只感觉很古怪,这是什么送礼套路。   而且大家都有一定经验,这五只小箱子重量不轻,但体积并不大,这说明小箱子里八成装的是银子!   不然箱子里还能是什么?总不至于装了五箱铜铁来送礼吧?如果真是五箱铜铁,又何须二十多个人保驾护航?   猜测之后,众人又震惊了!   足足五箱,这得是多少银子?还有,你秦学士都不带掩饰的吗?   反正面对如此壕无人性的情况,更没人站出来指责秦学士插队了。   先前那门子慌里慌张的到书房,将秦德威的名帖呈进去。   张瓒很不满的斥责道:“你慌什么!秦德威也值得大惊小怪?”   门子叫道:“老爷你还是先看看名帖,秦德威说带着一万五千两银子!”   张瓒吃了一惊,下意识展开名帖看去,果然如同门子所说!   张大司马只想大骂,这秦德威是神经病吗?还真搬了一万五千两银子过来?   当初他狮子大开口,两件事一共喊出了一万五千两这样一个巨额数字,主要目的是劝退秦德威!   因为他并不想与秦德威正面冲突,所以才想着用这种办法,让秦德威知难而退。   毕竟一万五千两现银实在太多了,没几个人能拿的出来。而且就算能拿出来的,也不会舍得花在这里。   所以索要一万五千两好处的效果,其实相当于婉拒。   但谁能想到,秦德威这么神经病,听不懂婉拒的意思吗?   不,不是神经病,他就是故意的!   不然以秦德威的智商,怎么可能蠢到大摇大摆公然带着巨额银子来这里!   张大司马顾不得多想,赶紧挥了挥手说:“今日不见客了!赶出去!”   虽然没指名道姓把谁赶出去,但门子心里明白。老爷说怎么办,他这样的下人就只能照做。   回到大门这里,门子将张大司马的话传出来,又专门对秦德威说:“请回吧。”   其他访客虽然失望但也还好,全都只看向秦学士,都知道真正的热闹在这里。   只见秦学士极其愤怒,厉声对门子质问道:“大司马言而无信,是何道理?”   门子并不还嘴,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秦德威又转向其他访客,依旧愤慨的说:“既然诸君在此,也来给我评评理!   前些日子找这张大司马办事,张大司马开口就是一万五千两,还不肯讲价!   我万般无奈的想尽办法,这才筹集了银子!得到的却是请回吧三个字!”   顿时一片哗然,先前大家都只是猜测,实际上也只看到了箱子而已。但听秦德威说了,才能确定那里面真的是银子!   在书房里,张大司马继续陷入了深思,秦德威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可以分析出,秦德威对自己很不满,所以他今天带着一万五千两银子过来,其实也是负气之举,公然挤兑自己的意思。   但秦德威是什么样的人,张瓒也很清楚。秦德威做事不可能只是虚张声势就完了,肯定还有后续动作!   但张大司马绞尽脑汁,各种换位思考,也想不出秦德威还能有什么动作?   他也不理解,秦德威这样做有什么实际意义?   如果说是意图毁掉自己名声,他位极人臣又不求上进了,要名声有何用?   如果说是想坐实自己受贿实证,那也是可笑之极!难道带着银子去别人家门口,然后大喊几声就能算实锤? 第六百二十一章 想多了也没用   李小娘子在王怜卿院里玩了一下午,看着五个小美人排练《西厢记》挺有趣的。恨不能亲自化身张生,上去调戏下小红娘。   黄昏时候,李小娘子回到他们兄妹寄居的院落,却被哥哥李泾叫了过去。   李泾看着妹妹,长吁短叹的说:“咱们得考虑将来的事情了。”   要说目前他们兄妹的日子,其实过得也不错,但现在李泾这个当兄长的心里总是不大安稳。   三四年前,李泾从辽东来到京营,一直以班军名义在京营镀金。   经过三年“考绩”,再加上有征安南的功劳,李泾官阶从指挥佥事升了两级成为指挥使。   当然在京营里,即便指挥使也不算什么,尤其还是一个外地来的。   李泾目前在京营的实际职务只是某一团营的骑兵大把总,这差不多就是他的天花板了。   京师十二团营,每一团营都设有提督、坐营等武职,坐营下面又有协同坐营,这些都视为京营里的高级武职。   再往下,才是大把总、千总、小把总等中层武职,但中级和高级之间是有巨大鸿沟的,是两种不同层次的人群。   虽然说官阶与营官武职并不是一定要严格对等,但你不混到二品都指挥使这个档次的官阶,一般就别想当协同坐营官了。   所以李泾这个外地指挥使能在京营当个大把总,基本就到头了,没有未来了。   而且李泾身份始终是辽东派到京营的班军,根子还是在辽东,将来到底怎么办,实在让他迷茫。   与此同时,兄妹里的妹妹李淑跟秦德威的关系一直不明不白的,没名没份也不是长久之计。   但秦德威肯定无法给妹妹正妻名分,又让李泾这个兄长不知道该怎么对老家人去说。   如今妹妹也是二十来岁的大姑娘了,实在不好再糊里糊涂的这么拖下去。   想到两人的未来,李泾就越想越烦恼,简直都是糊涂账。   李小娘子却没受影响,笑嘻嘻的说:“我还以为大哥遇到什么事情了,原来就是这些。”   李泾不满的说:“人生不是儿戏,难道对于将来,你就一丝忧虑也没有?”   “没什么可忧虑的!”李小娘子毫不在意的说。   李泾疑惑的问道:“难道你有了明确的想法?”   “没有!”李小娘子还是毫不在意的说。   妹妹这对自己人生完全不负责的态度,让李泾很生气,就想开口训几句。   但李小娘子又信心十足的说:“不用想那么多,问问秦先生就行了,秦先生会解决的!   像秦先生这种人,最喜欢别人听话。所以老实听他安排就好啦,还乐得自己轻松,真想多了也没用!”   李泾:“……”   一时间分不清,妹妹这是真傻,还是大智若愚?   李小娘子转身又往外走,“我这就去那边问问,大哥你就别白费心思自己瞎想了。”   她来到主院正房这边,正好撞见壕无人性回来的秦德威。   听完李小娘子的话,秦德威点点头:“我知道了,你让你大哥等安排就行了。”   这个答案完全在李小娘子预料之中,就笑着回应说:“那就劳驾秦先生!”   在旁边的徐妙璇问出了一个萦绕心里很久的问题:“为什么李家妹妹总是叫秦先生?听起来偏生分了。”   李小娘子其实也不懂,瞥了眼秦德威说:“他说这样听着有趣,就这样叫了。”   对李家兄妹的事情,秦德威还是挺上心的,第二天就去京营东官厅找王廷相了。   “前辈啊,有件事情要拜托你,你看你能不能答应。”秦德威风轻云淡的问道。   刑部尚书兼京营总督王廷相对秦德威熟悉的不能再熟悉,莫得感情的抬起手,比划了一下回应说:   “无论老夫让不让你说,或者老夫答应不答应,那有用吗?所以你随意吧。”   那秦德威也不客气了,“是这样的,我看李泾这个人不错,你给他安排个协同坐营官镀镀金。”   虽然号称已经习惯了秦德威说话风格,但王廷相还很想指着辕门,对秦德威说一声“你圆润的滚”。   他知道,李泾是秦德威那个很能打的小情人的兄长,现在官阶已经升到指挥使了,在京营的武职是骑兵大把总。   但让李泾这个外来指挥使,在京营当一个协同坐营官,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中层武职与高层武职之间存在着巨大鸿沟,简直就是两种阶级,想要跨越阶级,岂是那么容易的?   特别是在京城有一大堆公侯伯,遍地是裙带的背景下,一个协同坐营官指不定就有十几个侯爵伯爵的关系户盯着。   于是王廷相耐心的解释说:“不是老夫不肯帮忙,考核叙功虽然归我这个总督负责,但武职选用其实更多还是看兵部。   一般正常不出格的人员选用,老夫或许还有几分面子,说几句话也就定了。   但你想让一个外地指挥使去当协同坐营官,已经超出了老夫的能力范畴,老夫真没有这样的权力!”   秦德威看着王廷相问:“真办不了?”   王廷相很坚决的答道:“真办不了!”   秦德威起身就走,嘴里念念叨叨:“本来还想着推你去当兵部尚书……”   “慢着!慢着!”王廷相喊住已经走到房门的秦德威。   又迟疑着问:“老夫岁数大了,耳朵不是很好用,仿佛听到你刚才说了兵部尚书四个字?”   秦德威回过头来,“我刚才掐指一算,张瓒这个兵部尚书当不久了。”   如果换成别人说这些话,王廷相或许不会当真,但这可是秦德威啊!   王廷相六十几岁的老眼,居然迸发出了不亚于年轻人的炽热,但动作很自然,轻轻捻须微笑:   “如果老夫能以兵部尚书兼京营总督,就有足够权力破格选用人才了啊,举荐令尊为巡抚也不在话下。”   刑部尚书兼京营总督总有点不伦不类,虽说六部是一样的品级,但彼此之间也存在鄙视链的。   但无论如何排列,刑部和工部都是最底层,兵部比这两个地位高一级。   以实职兵部尚书兼京营总督,再加个太子太保,大概就是已经年过花甲的王廷相这辈子所能追求的极限了,属于那种人生死亦无憾的追求。   秦德威很怜悯的看着王老前辈:“没事多睡觉吧,梦里什么都有,现实中你想多了也没用。”   王廷相:“……”   既然说想多了没用,那你秦德威一开始提起兵部尚书干什么?就是为了逗着玩?   王老大人默默看了看外面的总督标兵,好想学话本里的大帅们,一声令下先打秦德威八十杀威棒。   秦德威觉得如果拿不出合理解释,可能走不出辕门,连忙说:   “老前辈你不能怪我啊,我肯定希望你能做兵部尚书,但你别忘了,还有个南征归来的毛伯温待用呢,所以说你想多了也没用。”   毛伯温也是正二品,是首辅夏言的同乡党羽,目前与曾后爹一样正处于待业状态。   王廷相四十几年官场经验,不点就能透,指着秦德威怒道:“你真是个魔鬼!”   秦德威回应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兵部尚书还是要按照正常推举流程产生。但不是我点你当下个兵部尚书啊,明白我的意思吗?   刚才你问我怎么办,我要说无可奉告,你也不高兴。你要问我支持不支持你,我是支持的,我明确告诉你这点……”   秦德威的暗示很明白了,我当然支持王老前辈你啊,但夏首辅应该会力挺毛伯温。   那王老前辈你以后是站老盟友夏言,还是站我?   与王廷相谈完,又留下了一个考验人性的问题,秦德威就躲回了家里面,低调的避开外面的流言。   秦学士带着一万五千两巨款,去大司马家送礼的事情,在这几日被当成了一则奇闻,在京师官场上稳稳流传着。   没人看得懂里面深浅,但并不影响大家传播热情,毕竟这事实在太猎奇了,主角又是秦德威这样的名流巨星。   在大多数人眼里,把这当成了讽刺打脸的行为艺术。   大概是秦学士看张大司马不顺眼,故意想出了这招去恶心张大司马,甚至还有传言说,那五只箱子里其实都是石头或者铁块。   张瓒本人还是有点不安心的,到处找熟人寻计问策,想着群策群力说不定能发现问题所在。   但无一例外,没人能给出什么靠谱答案。   这股流言自然也进入了东厂的日常情报里,但厂公秦太监却明白,如今的皇上未必能像过去一样,有心情把东厂日常情报当八卦听。   今日秦太监一大早就到乾清宫,但却扑了个空,嘉靖皇帝昨晚又跑到玄极宝殿斋醮去了,并暂时斋居于此。   站在玄极宝殿外面,等候求见结果的秦太监暗暗叹气,神情有点忧虑。   可能外朝的大臣还没察觉到变化,但秦太监这样的皇帝亲信却已经发现,自从蒋太后去世后,皇帝与往常真的大有不同了。   原来的皇帝虽然也修仙,但重心还是在政务上,称得上勤政。像秦太监这样的亲信太监,经常每天能见到皇帝两次左右。   而现在皇帝忽然极度沉迷斋醮,连秦太监也未必能天天见到了。   原来每日早晨,秦太监都会觐见皇帝,并且将东厂日常情报当段子讲给皇帝听。   可是现在,时常斋居的皇帝基本不听这些了。   当然今天秦太监求见皇上,并不是为了讲段子,而是另有重要事务,不然无故打扰皇上修仙,等于得不偿失自讨苦吃。   正在秦太监胡思乱想的时候,从玄极宝殿里面发了话出来,让秦太监觐见。   嘉靖皇帝正坐在高台上打坐,秦太监不敢多看,低头禀报起南巡扈驾事务。   “拟定扈从锦衣卫官一百二十员,旗校八千员,另调配其余亲军官兵六千员。至于拨用银两……”   听到这里,嘉靖皇帝睁开了眼睛,陷入了沉思,秦太监也就顺势停了下来。   虽然没有沟通交流,但嘉靖皇帝知道问题是什么,秦太监也知道问题是什么。   两个字,没钱!四个字,内库没钱!   前些年又是新修太庙,又是兴修两座太后宫殿,库银消耗本来就巨大,而去年年底蒋太后去世后,又是花费银两无数。   而今年才刚开春,各种税银还没收解到内库,正处在一个青黄不接的关头。   虽然说南巡队伍一路上都有地方供给,但皇上也要出钱补贴,不然就凭沿途州县的经济水平,仓促间哪有财力进行如此庞大的供应。   而且皇上打算在南巡期间,派重臣携带银两巡视九边,以犒赏来激励士气,稳定边疆,这又是一大支出。   想到这些,嘉靖皇帝也有点愁,就是国库太仓银也非常吃紧,拆东墙补西墙没多大必要。   秦太监趁机排忧解难说:“张延龄已经系狱数年,但陛下仁慈,始终没有抄了张家。如今用度缺乏,不如……”   嘉靖皇帝抬起了手,阻止秦太监继续说下去。   这事不只一个姓秦的提到过,但嘉靖皇帝始终放不下面子,害怕被人指指点点说自己贪张家之财。   可如今到了极度缺钱的关口,嘉靖皇帝对张家的家产真是很动心。   但皇帝的尊严不允许他出尔反尔,还是再想想吧。   秦太监说到这一步,就不敢再继续劝了,再说就过犹不及。   然后秦太监掏出折子,对嘉靖皇帝奏道:“关于近期东厂情报,请陛下御览。”   嘉靖皇帝只问了一句:“可有大事?”   这么多年了,秦太监大概也知道嘉靖皇帝心目中“大事”标准,很干脆的答道:“并无大事。”   那嘉靖皇帝就懒得关注了,让秦太监退下。   并还让秦太监向外传旨,二月十二日开朝会,召集三品以上大臣及翰林官,最后敲定南巡相关所有事项。   秦太监无可奈何的退出了玄极宝殿,现在不但与皇帝见面次数少了,就算能面见到皇上,沟通互动比过去也少多了。   过去能互动一百句的话,现在互动十句就不错了!   所幸的是,并不是他一个人这样,别人都是这样,不然他秦太监可就真睡不着觉了。 第六百二十二章 诬陷也是一门技术(上)   秦学士壕无人性的八卦依旧在京师流传着,虽然之后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但依旧让兵部大司马张瓒很不安。   对秦德威斗争历史稍有了解的人,这时候都不可能安心的。   秦德威肯定不会吃饱撑着没事干,就为上门打个脸,其他什么实际利益都没有。   所以张大司马也小心起来,甚至暂停了卖官业务,连客人也不见了。   这日张大司马回到家中,正冥思苦想的时候,门子又来禀报。   被打断思路的张瓒很不爽,对门子斥道:“说过不见客!为何又来烦扰?”   门子回应说:“是尚宝司丞严大人到访,他说特来为老爷排忧解难!”   听到是新盟友严阁老家的公子严世蕃,张瓒便又吩咐将人请进来。   宾主见过礼,并落座后,严世蕃主动对张大司马说:“全京城我与秦德威争斗经验最多,只有我最懂秦德威!”   张瓒很想说,你严世蕃所说的经验,莫非就是如何被流放八千里的经验?   但想了想严世蕃他父亲,张大司马就只是高情商的笑了笑,鼓励严世蕃继续往下说。   对张瓒这个新拉拢来的盟友,严世蕃还是很重视的,一是张瓒位置重要,二是他判断张瓒在宫里有暗线,这也许是非常大的助力。   所以严世蕃把握十足的继续说:“秦德威目前只是引而不发,绝无可能就此偃旗息鼓,他只是在等待时机!   我敢断定,这个时机就是二月十二的朝会,秦德威必定会在朝会上发难!”   张瓒忍不住就问:“他会如何发难?”   严世蕃答道:“朝会上肯定有人会攻讦你受贿卖官,秦德威那边势力很大,围攻你很轻松,所以首要问题就是先把攻讦化解掉!   一万五千两银子是个很大的噱头,而秦德威极为擅长制造话题,扩大影响,然后挟势逼人!”   张瓒却说:“行贿乃无凭无据之事,到那时直接否认就好,陛下也不能因为捕风捉影之事而大动干戈。”   退一万步说,收点银子在皇帝眼里八成也不算滔天大罪,又不是直接从国库贪腐,再说还有司礼监掌印张公的暗中帮衬。   严世蕃却断然道:“不!直接否认并不是最佳对策!大司马要明白,你并不是与秦德威辩解,你们双方的话都是说给皇上听的!   秦德威极为擅长揣测君心,所以在朝堂上才能屡屡投机取巧!   陛下生性多疑,你如果直接与秦德威激辩纠缠,只怕就陷入泥潭,变成这事说不清的处境!   所以你不需要辩倒秦德威,你只需要让皇上能理解你,并反击秦德威,这才是全身而退的思路!”   张瓒闻言很感兴趣,立刻追问道:“早先听闻严大人足智多谋,如此计将安出?”   严世蕃胸有成竹的答道:“大司马可知道,有家源丰号钱庄是秦德威的产业?   据我所知,那一万五千两银子最后都搬回了棋盘街的源丰号钱庄!   所以这笔银子肯定都是秦德威先从钱庄里提出来的,又料定大司马你不敢真收下,才敢上门虚张声势!   我认为,应当从这里入手化解!   在朝会上,大司马可以对陛下奏答,因为边镇银两缺乏,又听说秦德威有钱庄产业,所以戏言让钱庄捐银。   却不料秦德威因为对父亲选官情况不满,故意与大司马斗气,从钱庄搬了一万五千两银子到府上闹事,才导致流言四起沸沸扬扬。”   张瓒之前与严世蕃并不熟,故意迟疑着说:“这样无中生有的诬陷,不为君子也。”   严世蕃颇有感慨的总结说:“什么叫诬陷?对付秦德威,就不能太老实,要抛开事实不谈,该捏造就要捏造!   反正秦德威与大司马相处谈事时,并无外人在场,半真半假无中生有的捏造几句,就足以四两拨千斤了。”   张大司马这才拍案道:“甚妙!”   如果这样解读,一万五千两银子事件的性质就变了。这并不是一个索贿事件,而是一个自私自利的斗气事件了。   还有,钱庄东家随便从钱庄里搬银子出去斗气,那钱庄的信誉也就折损了。   如此张瓒大司马终于睡了个稍微安稳的觉,只要掌握了秦德威的套路,再反其道而为之,秦德威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严世蕃也暗暗得意,帮了张瓒度过难关,以后可以开始插手兵部事务了。   转眼就到了二月十二,一干大臣早早聚集在文华殿前,三五成群的闲聊。   这次大家积极性都挺高,毕竟从皇帝他妈去世到现在,算上今天这次,嘉靖皇帝一共也就上了两次朝。   这让大家都很感慨,深深被嘉靖皇帝的孝心所感动。   只有通晓未来的秦德威暗暗叹气,只能说且行且珍惜吧,见一次少一次。   从南巡回来以后,嘉靖皇帝三年能上两次朝就不错了。   再往后来,君臣奏对恐怕就全靠传递小纸条了,在这个模式下,值守宫廷的内阁实在太占便宜了。   这也是为什么嘉靖朝内阁权力空前强化,彻底凌驾于六部之上,而首辅也越来越独尊的表面原因之一。   至于深层次原因,就是嘉靖皇帝有意识的强化首辅和内阁权力,以此来实现对外朝的控制。   毕竟一个沉迷修仙的皇帝没有精力把各部、院、寺、监都直接管到,所以就通过内阁尤其是首辅来集权。   在秦德威对未来的大势的畅想中,嘉靖皇帝御殿升座,群臣趋步上殿觐见。   舞拜完毕,分列班位。嘉靖皇帝就宣布,二月十六乃吉日,定于此日启程南巡。   群臣心里只能吐槽,今天已经二月十二了,直接宣布四天后就出发?   这很嘉靖,皇帝就是这样急性子,习惯就好。   随后嘉靖皇帝又下诏,今日先梳理近期朝廷事务,消除一切不稳定因素,然后议论南巡事务。   说到不稳定因素,很多人就有话要说了。   只见礼部尚书张潮大踏步出列,对皇帝奏道:“近日有左春坊大学士兼翰林学士秦德威,携银一万五千两登兵部尚书张瓒家门!   并当众言称张瓒索贿一万五千两,实属骇人听闻!又传遍京城沸沸扬扬,官民议论纷纷,上下疑心不定!”   它来了!它来了!大多数群臣并没有太吃惊,稍有政治经验的都能判断出,秦德威今天肯定要对张瓒发难。   礼部尚书张潮那是秦德威的亲老师,当个主攻手也并不令人惊讶。   正当这时,张瓒也出列,对陛下奏道:“臣对此也有话要说!伏请辩解一二!”   张瓒出来辩解,也在众人预料之中。先前发言的张潮想了想后,就让给张瓒先说。   随后张瓒将自己与严世蕃商量的说辞抛了出来,并反击说:“臣弹劾秦德威任性妄为、干扰选官,并胡乱使气,有失官体,败坏朝廷声誉!”   如此张瓒把主要责任完全推到了秦德威头上,嘲讽打脸行为艺术变成了完全不负责任的使性置气、任性妄为。   钱庄确实是存在的,秦德威确实也从钱庄搬了银子,根本说不清。本来是他张瓒说不清,结果就变成秦德威说不清了。   这个辩解角度,倒是在众人意料之外了,众人暗暗想道,在秦德威先手对张瓒发动弹劾攻讦的前提下,这样结果算是一个大反转?   事实真假不知道,但张瓒的解读,听起来确实挺像那么回事的。   应该说,众人虽然都是老官僚,不会轻信于人,但张瓒的说法实在太符合秦德威的小霸王人设和气质了。   而张瓒又偷偷瞥了眼人群里的秦德威,见秦德威十分错愕的模样,心中大定。   先前最早发言的礼部尚书发言张潮叹口气,重新组织了语言说:“兵部张司马或许有所误解了,本官并没有弹劾张司马的意思。”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疑惑不解了,你不想弹劾张瓒,说这件事情作甚?   然后张潮掷地有声的对嘉靖皇帝奏道:“臣要弹劾秦德威,强行勒索建昌侯张家一万五千两!”   众人:“……”   不知为何,又觉得脑子不够用了。   就连打对台的张瓒也懵了,完全不知从何说起,这跟建昌侯张家有什么关系?   但是听到了“建昌侯张家”和“一万五千两”两个关键词,最近手头很紧的嘉靖皇帝有些敏感的大喝道:“秦德威!可有此事?”   终于轮到自己上场了,秦德威连忙从班位里窜了出来,奏答道:   “都是误会!臣并非勒索敲诈,实乃向张家借钱!还有一式两份的借款文书,可以为凭证!”   众人无语,你秦德威若真向张家借出了钱,那张家有能力让你还吗?这借钱和勒索有什么区别?   嘉靖皇帝冷笑道:“朕怎么不知道,张家竟然对你如此大方?”   秦德威赶紧解释说:“并非臣有这个本事,而是兵部尚书张瓒有这个本事!”   众人对这句话不明觉厉,但都能感觉到,今天真正的戏肉要来了。   张瓒还是完全不明白秦德威意图,只能斥责了一句:“你血口喷人!” 第六百二十三章 诬陷也是一门技术(下)   秦德威没理睬张瓒,只继续对嘉靖皇帝奏道:“当日家父向张瓒求官,张瓒便对臣索要一万五千两,但臣哪有如此巨资,便只能一筹莫展。   后来听说了一条消息,只要找建昌侯张家借钱并送给张瓒,就可以顺利选官!   臣又详细打听过,前阵子真的有几名官员向建昌侯张家借了钱,然后转交给了张瓒!建昌侯张家银锭皆有暗记,一查便知!   于是臣便如此效仿,按照张瓒所说,从张家借了一万五千两,并准备交给张瓒!   后不知为何,张瓒出尔反尔,毁约不践,臣亦无可奈何!也许是臣年轻识浅,不知道怎么送银子,所以惹恼了张瓒。”   众人不禁感慨,秦德威的小作文似乎更技高一筹。通篇没有直接说张瓒,但大家听完后,都能自动脑补出隐藏剧情。   兵部尚书张瓒贪图建昌侯张家的巨额财富,又不方便直接下手。所以故意纵容诱导待选官员去找建昌侯张家借钱,然后用来贿赂自己。   只不过遇到了年轻气盛、不太会办事的秦德威,然后闹大了。   张瓒忽然想起了近期顺风顺水的几笔贿赂,以及那几个突然开窍的抠搜官员。   他们贿赂自己的几千两银子,难道都是从建昌侯张家借的?   张瓒一边想着,一边抓住了破绽驳斥道:“一派胡言,你秦德威那一万五千两银子分明是从源丰号钱庄提出!”   秦德威从容的解释说:“其实张家存了三万两银子在钱庄,那些送给张瓒的借款,都是从钱庄支取的。臣也只是借了些许便利,一切都有契书作证。”   张瓒一时有些语塞,他知道,秦德威说的肯定都是事实,那些钱肯定真的是从建昌侯张家借来的!   他明明感受到秦德威诬陷自己,但却又找不到秦德威所说的假话!   众人又“恍然大悟”,今天两边的小作文都很精彩,但对比之下,张瓒那边技术更糙一点。   张瓒的小作文,有很多缺少实证的地方,而秦德威这边都是大把实证。   不得不承认,诬陷也是一门技术。当然,实证有时候也不重要,最终主要看皇帝的想法。   张瓒也意识到了这点,甩开秦德威,直接对着宝座以头抢地,“砰砰”叩首,苦苦叫道:“陛下!臣绝无觊觎建昌侯张家之意!一切皆为构陷!”   嘉靖皇帝有点烦,马上要南巡了,朝廷要维护稳定。为这点勾心斗角的事弄一个兵部尚书,也不值当。   秦德威这时忽然也凑到前面,奏道:“陛下请听臣一言,建昌侯张家号为京师首富,家资巨万!   如今张延龄系狱,陛下天恩仁慈,数年来始终不肯抄没张家,但张家又守不住家业!   宛如孩童持金过闹市,总有张瓒这般宵小觊觎张家钱财,致使张家钱财大量向外流失,岂不可惜?   不如将建昌侯张家抄没,以资国用,总好过让钱财落到张瓒这样宵小手里!   若陛下迟疑不决,只怕再过一年半载,张家就要财产一空!而吃肥的都是张瓒这样宵小,于国于民有何用哉?”   严嵩本来还想着出面帮张瓒求情,在他眼里受贿确实也不是大事。   但听完秦德威所言,严阁老心底一沉,张瓒这个新拉拢来的盟友完了!   幸亏自己慢了一步,没有出这个头。   别说严嵩,与张瓒关系不错的人,这时候也没人敢出面了,秦德威实在太诛心了!   秦德威一句一个“张瓒这样的宵小”,那并不是故意骂人,而是一种意识强化!   大家都听说过,先前一直有传言,说宫里近些年用度大,嘉靖皇帝贪图建昌侯张家财富。   而嘉靖皇帝又是个要面子的人,不愿意传言成真,所以一直没有抄张家。   但如果嘉靖皇帝真想要抄张家,那就必须要有一个冠冕堂皇的、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众口的理由。   而如今的张瓒,实际上就成了秦德威送给嘉靖皇帝的理由!   皇帝都要顾忌脸面,不好意思抄建昌侯张家,保留了张家家产,而你们这些其他杂碎竟敢使尽手段趁机侵吞张家财富!   为了不让张瓒这样的宵小杂碎得逞,皇帝应该抢先抄了建昌侯张家,总好过便宜贪官污吏!   别人大气也不敢出,而张瓒已经瘫倒在地,他万万没想到,秦德威的算计如此之深!   什么争风斗气,什么索贿行贿,都是最不重要的表面!   嘉靖皇帝死死盯着张瓒,在心里忍不住想了一句:“那都是朕的钱!”   刑部尚书兼京营总督王廷相看了看夏言,又看了看秦德威,迈步出列,打破了殿中的沉静。   “臣弹劾张瓒败坏兵务!近几年武选多由贿行,非行贿不得实职,京营武职如此,边镇武职亦如此,导致上行下效,边将无能,边事日渐败坏!”   如果说秦德威是把张瓒送进了棺材里,而王廷相的弹劾,就像盖上了棺材板。   众人不免顿生宦海险恶之唏嘘,一个强大的兵部尚书,居然就这么完了。   嘉靖皇帝下旨道:“传东厂秦福上殿!”   正在午门外值班的秦太监接到诏旨,连忙一路小跑着上了文华殿。   嘉靖皇帝又对秦太监下旨道:“抄张家!”   秦太监看了眼张瓒,神一般的回复说:“斗胆敢问陛下,是哪个张家?”   众人:“……”   原来今天最毒的人在这里。   嘉靖皇帝喝道:“滚去办事!建昌侯张家,兵部尚书张家,一并抄没!”   秦太监领命出殿,去办差事了。   抄兵部尚书张家时,如果能发现点张瓒与司礼监掌印张佐暗通,并且把钱送给张佐的线索,那就更乐子了。   钱其实并不重要,但谁让皇帝如今对张家的钱敏感呢?   而且秦太监先前没有告诉嘉靖皇帝“秦德威一万五千两”这个热点八卦,只提醒皇帝抄建昌侯张家,如今看来是正确的。   这样做的好处是,皇帝先有了抄张家的念头,酝酿了好几天,心里把张家的钱视为己有了,然后才有今天“张瓒事发”。   在皇帝意识里,就等于是“朕正要准备抄张延龄家,你们居然就开始跟朕抢钱了”,会让皇帝下意识更生气。   不然的话,结果就是“看到你们开始从张家捞钱,朕才反应过来”,那心态绝对不一样。   正所谓,细节决定成败,秦太监深藏功与名,去抄家了。 第六百二十四章 大学士们   兵部尚书这样要害位置空缺,对朝廷是一件非常重要的问题。   尤其如今南巡在即,稳定大于一切的背景下,总领军务的兵部尚书不可或缺,所以必须要马上任命新的兵部尚书。   不过对于大部分殿上朝臣而言,今天这情况是非常措手不及的,之前没想到张瓒会被嘉靖皇帝当场罢免。   多数人没有预案,没有提前串连的前提下,最合适的人选几乎就是京营总督王廷相了,兵事大臣需要专业性,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担当重任的。   按照惯例,皇帝没有垂询的话,内阁大学士为了避免专权之嫌不会主动推荐外朝大员的人选。   但今天嘉靖皇帝估计是懒得听一群官员的七嘴八舌,只对三名大学士问道:“尔等阁臣可有举荐?”   首辅夏言犹豫不决的斟酌着什么,次辅顾鼎臣比较无所谓,于是严嵩先说话了:“去岁毛伯温南征回师后,尚未得用,可以执掌兵部。”   众人诧异的看了眼严阁老,谁都知道毛伯温与夏言关系密切,而你严嵩居然推荐一个夏党的人。   但殿上的人都不傻,最初的惊诧过后,大家也都想明白了。   刚才王廷相站出来给张瓒盖棺材板的行为,已经表明了王廷相对兵部尚书位置的希冀,可王廷相也是夏言的多年密友啊。   无论你夏言支持谁,只怕另一个都会离心离德。尤其毛伯温也是江西人,说不定就被严嵩拉拢过去了。   这时候众人在看夏言,大家都很好奇夏言会如何抉择。   不多久夏言对嘉靖皇帝奏道:“刑部王廷相久知兵事,可以改兵部。”   嘉靖皇帝不想拖延,当场拍板:“若无他议,王廷相改兵部!”   虽然建议得到了采纳,但是夏首辅一点高兴的心思都没有,他今天完全是被赶鸭子上架。   众人对夏首辅都很理解,他还是不敢冒彻底失去王廷相,以及王廷相背后的秦德威的风险。   而且众人都感到,对夏首辅来说,秦德威势力已经是“尾大不掉”到不可或缺了。如果夏言是权臣,那秦德威就是权臣里的权臣。   王廷相从刑部尚书改任了心心念念的兵部尚书,那么刑部尚书位置又空缺了出来。   嘉靖皇帝可能是想早早结束朝会,还是没有广泛征询意见的想法,只对大学士们说:“尔等阁臣继续举荐。”   首辅夏言不说话,刚才他已经“举荐”了一个兵部尚书,如果再举荐刑部尚书,就显得很“贪权”了,可能会引起皇帝猜疑。   于是严嵩又出列说:“毛伯温南征有功,久无实任,可补刑部尚书。”   这个道理倒是没错,嘉靖皇帝就采纳了说:“可!”   如此以来,今日最重要的人事变动就完成了,六部尚书位置变动了两个。   秦德威对严阁老的表现有些意外,只能说严嵩也不愧是严嵩,这种突发状况下,还能想尽办法捞回一点便宜。   其实秦德威刚才有心上去捣乱,但皇帝只询问了内阁大学士意见,别人都没法插嘴,他秦德威也只能憋着了。   嘉靖皇帝这种“懒政”,别人都以为只是今天特例,但却让秦德威产生了一点危机感。   这已经是非常明显的苗头了,只怕以后大学士的份量会越来越重,必须要在内阁有所布局了。   现在内阁里面严嵩是对头,而夏言太骄傲又不肯当工具人,那就只有……   接下来朝会又讨论南巡事务,首先按照惯例,如果皇帝出京,皇太子必定留在京师监国。   纵然当今皇太子只是个三岁幼童,但储君就是储君,监国的名分是跑不掉的。   随即要敲定负总责的留守大臣,嘉靖皇帝在三个大学士之间扫了几眼,就指定顾鼎臣为留守大臣,辅佐皇太子。   并下旨,顺天府及大兴、宛平二县、五城御史及兵马司、皇城各门守门官军俱听顾鼎臣指挥。   至于首辅夏言和大学士严嵩,都跟随嘉靖皇帝南下。   另外按照惯例,皇帝出京,一般六部尚书都要跟着,保证行在仍然是大明的政治中枢。   至于其他高级大臣,都要看情况安排,谁去谁不去都要经过定夺。   秦德威作为翰林院第三把手兼詹事府第三把手,享受准侍郎待遇,自然也具有被安排的资格。   秦德威看了看留守大学士顾鼎臣,忽然主动奏道:“臣秦德威蒙陛下殊恩,授与东宫显职,朝夕慎恭,愿留京辅赞储政,使陛下心安于行!”   这让众人很意外,都没想到秦德威这个宠臣居然主动申请留京。   秦德威当然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大学士里顾鼎臣留守,自己如果留京可以与顾鼎臣拉拉关系。   主要是顾鼎臣为人温和柔媚,具有上好的工具人属性,如果能发展为当前内阁代言人很不错。   这个设想还是非常具备可行性的,顾鼎臣是苏州昆山的,他秦德威是南京的,好歹都是南直隶人。   而且他秦德威与苏州士人关系一向不错,跟文征明啊、王世贞他爹啊都是老朋友了,结交顾鼎臣具有非常好的群众基础。   另外秦德威真不愿意跟着出京,这次南巡筹备仓促,路上屡屡出事,沿途供应也不太好。   总而言之,一路上实在太辛苦了,还容易被嘉靖皇帝迁怒当出气筒。   至于从行宫大火里救出嘉靖皇帝的大功,秦德威只想说那是玩命,水火无情,万一出点差错会死人的!   秦德威对嘉靖皇帝奏完后,却见顾鼎臣慌慌张张的出列奏道:“秦德威学识广博,通晓山川地理风土人情,更适合伴驾南巡!”   秦德威有点生气的望向顾鼎臣,你这什么意思?小爷我好心留下陪你,你就这样态度?   可顾鼎臣完全没感受到善意,他只觉得害怕,如果秦德威留京,京城里谁说了算?出了问题责任算是谁的?   还没等秦德威说些什么,夏首辅和严阁老突然也都奏道:“秦德威不宜留京!”   三个大学士齐齐阻止秦德威留京,强迫秦德威伴驾南巡,这种空前统一的态度,让其余众人惊愕不已。   阁老们也有自己的担忧,皇帝、首辅、六部尚书都离京的话,在京师朝廷高层基本就空了。   谁敢把秦德威放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一个不小心被秦德威抄了后路怎么办?   尤其严阁老,他担心自己从湖广回来后,变成一名失独老人。 第六百二十五章 南巡之前(上)   秦德威主动请求留京,最后也没有成功,被众望所归的安排进了南巡队伍。   安排完文武大臣,嘉靖皇帝又下诏,让神霄保国宣教高士陶仲文随行。   众人听到这里,也都揣摩出来了,陶仲文这真是准国师待遇了,要准备接国师邵元节的班了。   但仍然有炮灰官员进奏,推荐著名方士段朝用,这估计是代表某个大佬放风试探的。   秦德威已经从好几个人口里听到“段朝用”这个名字了,看来此人最近一直在竭力游说朝中官员,寻找投机幸进的机会。   不过嘉靖皇帝并没有改变初衷,仍然用陶仲文伴驾南巡,对此秦德威乐见其成。   如果真要争议起来,秦德威也毫无畏惧。   只要说一句“陶仲文是湖广人士”,估计嘉靖皇帝心中天平还是会向着陶仲文。   到此南巡事务也就大体议定,今天朝会就散了。   群臣走到殿外时,詹事府詹事陆深不知为何,摆了点老资格对秦德威说:“秦板桥你何至于如此狠辣?”   有些人可能不明白内情,但陆深认为自己是懂真相的人,他知道曾铣谋求辽东巡抚的事情,也知道张瓒作梗的事情。   在陆詹事眼里,秦德威就因为父亲仕途被阻碍,就毫不犹豫的设下圈套,直接彻底废掉一个兵部尚书,这未免也太跋扈狠绝了。   秦德威厉声叱道:“张瓒公然卖官鬻爵,非行贿不得为将帅,至今数年,边事已然大为败坏!   故而此乃乱臣贼子也,人人得而诛之,詹事你竟然还同情张瓒?”   陆深被秦德威顶的无话可说,拂袖而去。   而秦德威打发掉倚老卖老的陆深后,想找顾鼎臣说几句话。   但大学士办公所在的文渊阁就在文华殿对面,顾鼎臣已经脚步匆匆的走过去了。   内阁中枢重地,外人不得擅入,秦德威只能用幽怨的眼神,望向顾大学士的背影。   二月十二宣布二月十六出发,这种事也只有嘉靖能干得出来,整个京城顿时就忙乱了起来。   至于秦德威这样“清流”,主要准备就是整理自己的私人行李,挑选两个仆役随从。其它不用操心,或者说操心了也没用。   先把家里人都安抚了一遍,首先让曾后爹稳住,南巡期间仔细看家护院,安心守住大后方。   等南巡回来后,王廷相差不多也彻底接管兵部了,就举荐曾后爹当辽东巡抚去。   然后秦德威就离家前往显灵宫,到了就看见徐妙璟正在前院兜圈子。   “姐夫!”徐妙璟大喜的叫了一声,连忙迎上来说:“南巡在即,我还要守在这里?”   这次南巡,要带一百二十名锦衣卫官,对于庞大的锦衣卫队伍来说,实属僧多粥少,能去真就是业界地位的象征了。   徐妙璟本来在名单上,但如果被强迫守在显灵宫,那就只能被别人顶替了。   不能参与南巡,那在锦衣卫这样特殊衙门里就脸上无光,以后在锦衣卫里也别想抬头做人了。   秦德威对着徐妙璟拍了一巴掌,恨铁不成钢的说:“让你办点事,到现在都办不好!要你何用?”   姐夫到底让自己办什么事,几年前的徐妙璟可能猜不出来,但现在那还有不明白的?   不就是想来个亲上加亲,彻底绑死陶家吗?   徐妙璟感觉自己活成了一个“王婆”,唉声叹气的问:“定要如此着急的么?”   秦德威答道:“天子已经下诏,让陶道长代替邵国师伴驾南巡!你说我能不着急吗?肯定是你不够用心!”   徐妙璟连忙叫苦道:“凭姐夫你的本事,几年都没搞定,但却要让我几日内办成,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秦德威克制住了再拍一巴掌的冲动,“那是因为有些手段不适合我来使用,所以才需要你这个厂卫小人!谁想到你悟性如此之差,到现在都没把办法悟出来!”   徐妙璟便赌气说:“你行你上啊。”   最讨厌这种瞎哔哔的上司了,只知道下达困难任务,也给不出解决方案。   秦德威却胸有成竹的说:“你只要熟悉了基本背景,很容易就找到方向!”   然后就继续分析道:“当初仅仅只是传出邵国师推荐陶道长的消息,就有很多人跑过来烧冷灶,才迫使陶道长躲到了邵真人府。   如今算是尘埃落定,陶道长顶替已经病入膏肓的邵国师陪伴皇上南巡,只要不出差错,以后必定会代替邵国师。   在这样情况下,以前那些自认烧过冷灶的人,会不会再跑过来示好?从心态上来说,肯定是要跑这么一趟的。”   “为什么?”徐妙璟不懂就问,反正问姐夫不丢人。   秦德威笑道:“这是一个心理学问题,冷灶都烧过了,这时候如果不来,岂不就相当于前功尽弃?   对于那些精明算计的人来说,绝对咽不下气吃这个亏。   而且距离南巡只有三天左右时间,他们这些人肯定迫不及待的卡着这段时间来加强示好。”   徐妙璟感觉姐夫预测可能很准,然后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但毫无卵用,反问道:“然后呢?”   秦德威真的恨铁不成钢了:“然后赶紧让你的妻子偷偷去见陶道长,问清楚都有哪些人来烧过冷灶,这些人近日很可能还会再来!”   徐妙璟还是不明白,直接问道:“姐夫你到底要做什么?”   秦德威指挥说:“接下来就要从来访名单里,挑一个人品最差的,让小仙姑亲眼看看什么叫人间丑恶!然后她烦不胜烦了,我请她回家的机会不就来了?”   徐妙璟:“……”   难怪秦德威都双学士了,自己还只是个跑腿打杂的,自己做人是不是太厚道了?   秦德威催促道:“懂了就快去做,别耽误时间!”   徐妙璟倒也不是一无是处,连忙又道:“其实开始把守显灵宫时,这个来访名单我早就掌握了,有司礼监掌印张佐、严阁老家的严世蕃……”   秦德威迅速叫停:“可以了!不用继续往下说了,如果要挑个人品最差的,这个严世蕃绝对不做他想!   不过难度也大,不能让他知道咱们都在这里,要先躲起来。”   秦德威正要继续说细节时,忽然外面道童禀报,说严世蕃要进显灵宫。   徐妙璟无语,这严世蕃是专门来上赶着打配合的吗?   秦德威则是欣喜莫名,没想到如此巧合,那可不用再费力调度严世蕃过来了。   秦德威对严世蕃的人品和相貌,绝对有信心!绝对能恶心到小仙姑,也算废物利用了!   主要是陶老道马上就要位列国师了,实在没时间磨蹭了啊,先速速把这人质哄回自己家里再说。   想好后,秦德威一边走,一边吩咐说:“我先去小仙姑屋里躲着,你也别露面!让外面人把严世蕃放进来。” 第六百二十六章 南巡之前(中)   秦德威来拜(纠)访(缠)过很多次了,对显灵宫后殿西边小院熟门熟路,侍女开了院门后,秦德威就直接进了堂屋。   陶修玄正坐在东间的丹炉前,回头瞥了眼秦德威,“你又来了?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秦德威在后面坐下,凝视着小仙姑那白皙的脖颈,习惯性的开口道:“仙姑!我想双……”   陶修玄头也不回,很娴熟的反问二连道:“经义能否记诵?百日筑基之功可曾做了?”   秦德威叹口气,每次都是这样,一点创意都没有。   然后又开口道:“其实我今日前来,另有它事。家母这个人比较迷信……啊不,有崇道之心。   愿迎仙姑进驻寒舍修行,由我秦家供奉,让家母可以朝夕慕道,恳请仙姑成全我这孝子之心啊!”   陶修玄的小脸上露出几分讥诮,“你这姓秦的每次都有新花样,就是这样在外面哄骗女人的?”   秦德威也很坦诚的以实情相告:“实不相瞒,对于凡俗女子,凭借我的相貌、才华、功名、声望、权势,金钱,根本不需要去哄骗啊!”   咔嚓!陶修玄又觉得道心出现了新的一丝裂纹,她竟然生了“逞暴行凶”的念头,通俗易懂的说就是想打人。   秦德威很高情商的话头一转,继续说:“听我一句劝,最近形式太复杂,你把持不住,不如转去寒舍修行。   而且老仙长马上要南下,你在京师无人庇护,就凭小小院墙,能挡得住纷至沓来的狂蜂浪蝶吗?   而且这也是老仙长的意愿,为了能让你祖父安心南下,你这个当孙女的就从了……你祖父吧!”   被困扰了很久,就算是仙姑也有怨气,陶修玄下意识就说:“哪里是为我而来,分明都是家祖招惹来的。”   秦德威连忙接话说:“仙姑所言极是,说到这里我也不免要说一句老仙长的不对了!   追名逐利乃是人间常情,老仙长本无可厚非,但影响到仙姑清修就是考虑不周。   当然或许也是老仙长实力不济,有心无力,震慑不住宵小,我这点就比老仙长要靠谱了。   不是自我吹嘘,在京城没多少人敢随便闯我家门,足以保全仙姑你的清净。”   陶修玄对秦德威有一个问了好几次的问题:“你与别人,有何区别?”   就在这时,院门外忽然有人高声道:“当朝文渊阁大学士之子严生特来问道!”   陶仙姑正想对侍女说一声“不见”,却被秦德威抢在前面,对陶仙姑说:   “你总是问我与别人有什么不同,那你可以见见这个严世蕃,亲身感受和比较一下!”   陶修玄心脏突然猛跳了一下,本来神彩熠熠眸子对着秦德威怒目而视,显然道心又破防了。   本仙姑在你心目里,到底是个什么?随便就推给其他男性去见?   而秦德威疑惑不解,探询道:“又怎么了?”   陶修玄不好解释自己这种复杂微妙的心情,只是冷声说:“我现在相信,你真不会哄骗女人了。”   然后她便对侍女道:“将人请到月台上说话!”   月台就是房门外的平台,陶修玄的意思就是与外面“严生”隔着一扇门说话。   对这个待遇,文渊阁大学士之子严生自然是大喜,他感觉可能机会来了!   公正客观的说,这位“严生”确实也是个政治反应机敏,而且行动力超强的人,不然也不会如此迅速的又找到这里来。   尤其是张瓒被自己坑了情况下,严生居然可以毫无心理障碍的舍弃了对张瓒的内疚,跑到这里来开展一段新的布局。   而且在原本历史上,陶仲文与严阁老走得就很近,如果没有秦德威这个穿越者,本时空后果怎样还真不好说。   严世蕃口才敏捷,学问也不错,站在外面月台上,隔着门板与陶修玄谈玄论道,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刻钟。   屋里陶修玄扫了眼在旁边打瞌睡的秦德威,很不满的拿浮尘敲了敲秦德威的头。   秦德威用力搓了搓英俊的脸面,逼着自己清醒一点。   忽然又听到外面说:“听闻陶仙长即将南下,仙姑独在京师无人关照,只怕要饱受骚扰。   我严府欲设家庙,邀请仙姑移步暂往数日,在那里无人再能打扰仙姑清修。   想必在京城里,没人能乱闯大学士门庭,护佑仙姑不在话下!”   陶修玄忍不住又看向秦德威,眼神中充满着嘲讽。   耳熟不耳熟?你秦德威刚才说的话,跟外面这人所说的,有多大区别?连吹嘘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秦德威刚想反驳几句,门外的“严生”还在继续说:“家母欧阳氏,素来怀有向道之心,也愿请仙姑驾临严府,以便朝夕请教……”   陶修玄望向秦德威的眼神里,嘲讽更浓了。   听听,听听,你们两人说的话是不是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抬出亲妈化解别人顾虑的套路就这么好用?   还是说,你们两个是商量好的,一起来忽悠本仙姑?   秦德威差点吐血,踏马的这严世蕃犯什么病,学自己说话做甚!   套路一旦被重复了,就变成狗血了!严世蕃把自己先前的台词都毁了!   陶修玄凑近秦德威,低声问:“我再问你,你与别人究竟有何区别?”   秦德威站起来,悄无声息的将旁边窗户开了个小缝隙。然后他指了指缝隙,示意陶修玄过来自己看。   陶修玄莫名其妙的,也轻步走过去,探头朝外面看了看。   只见所谓的严生,形体肥胖无脖,面容上一只眼溜圆,另一只眼的眼皮子却耷拉着,十分怪异。   这副体貌尊容,连常人都不如,更别说与嘉靖男儿秦德威相比了,区别就是这么大。   有点小清高、有点小洁癖,还有点颜值党倾向的小仙姑默默的回到了原位,虽说人不可貌相,但是……   秦德威轻声感叹道:“这可是当朝文渊阁大学士的唯一独子啊,而且还是比较当红的大学士。   你去打听打听就知道,此人性格十分偏执记仇,而且为人蛮横霸道,只要他看中的东西,必定不择手段也要抢到手里。   你已经被他视为猎物了,必定会被他纠缠不休,你又不能把他怎么样,那谁才能冒着得罪大学士的危险来保护你?”   陶仙姑想了想严生的尊容,又想了想自己被不停纠缠的局面,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第六百二十七章 南巡之前(下)   听到屋里好一会儿没有回应,外面的严世蕃不忧反喜,他认为这是陶仙姑正在考虑,或者犹豫不决。   这就相当于打开突破口了,接下来无非就是怎么把突破口扩大的问题。   但严世蕃又等了等后,却听到那股清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不劳阁下费心了,我另有落脚之处。”   严世蕃立即问道:“哪里还能比我严府更安稳?”   里面又答道:“应秦学士母亲相邀,去秦府修行。”   严世蕃脸色大变,在京城说到秦学士,那指的就是一个人!唯一能让严世蕃瞬间破防的那个人!   忽然屋子的窗户从里面打开了,秦德威的上半身露了出来,微笑着对着严世蕃招呼了一声。   这秦学士人居然就在现场,还躲在屋里偷偷看乐子?严世蕃先是懵了,其后又炸了。   他一只眼死死盯着秦德威,脑子里急剧盘算了几下,回头对着院门外叫道:“都过来!”   瞬间就有七八条健壮大汉,气势汹汹的冲进了院子里。   严世蕃也不顾秦德威,抬脚就去踢门,第一脚没踢开,然后又是几脚。   他刚才已经算计清楚了,如果就此扭头走人,那就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不会得到。   以后只要陶家在秦德威那边,那注定会站在敌对面。   但如果直接抢了陶修玄就走,有大学士父亲兜底,说不定还有一丝丝的其他机会。   严世蕃是个有赌性还敢赌的人,下定决心后就开赌了,即使赌输了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而且秦德威悄然密会陶仙姑,身边定然没有多带人手,自己这边应该是暂时占优的。   秦德威站在窗户边,将外面情况看得一清二楚。虽说早有准备,但也是吃了一惊。   主要是没想到严世蕃竟能如此乖张,二话不说上来就莽了。   听着外面踹门声音,秦德威连忙一个箭步冲到了门后面。这样门被踹开后,也是自己先堵着。   然后英勇无畏的对陶修玄喝道:“你进里屋去,这边有我!”   陶修玄神色依然沉静的很,信手从架子上拿下一顶斗笠,扣在了头上,从斗笠上有半圈面纱垂下挡住了脸。   然后她就转身去了东屋,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的矫情。   这时候,房门从外面被暴力破开了,严世蕃一马当先气势汹汹的迈进了屋里。   秦德威拦住了去路,对严世蕃冷笑道:“光天化日之下,难不成严大公子今日还有了强抢民女的兴趣?”   严世蕃主要目标并不是秦德威,环视了一圈屋内情况,就喝道:“懒得与你呱噪,闪开!”   秦德威放肆的嘲讽道:“一群鼠辈,安敢对我动手?”   这不是秦德威装逼,而是陈述事实。   一个被称为嘉靖男儿的史上最年轻状元,最顶级的清流(大)学士,如果平白就被下流人物殴打了,嘉靖皇帝肯定要震怒。   就连准备莽一波的严世蕃也犹豫了一下,真对秦德威直接动手,后果实在太严重了,比杀个普通人还要严重。   这时从院外又冲进来十几个人,比严世蕃这边人手还要多一倍,直接堵死了严世蕃这伙人的退路。   不用看就知道,是徐妙璟带着手下旗校过来了。   秦德威胆气更壮了,又质问道:“严公子破门而入,意欲如何?”   看到这种情况,严世蕃哪还能不知道,自己这是中了圈套!   他立刻对手下杂役们大喝道:“先打秦德威,打到够本!再绑了秦德威杀出去,然后发给安家费,各自浪迹天涯!”   无论什么在处境下,严世蕃总是能做出一个疯狂的、尽可能回本的决定,投降和任人宰割是不可能的!   眼下这个时候,自己直接投降或者被对方打出去都是屈辱,还不如先打秦德威一顿,爽完再说!   可秦德威低估了严世蕃这种特质,没料到严世蕃还想困兽犹斗,拼着事情闹更大,也要拖自己一起丢人。   秦德威心里今天第一次有点慌了,现在距离自己最近的就是严世蕃这伙人,堵住了屋门里外。   而徐妙璟与手下旗校被隔在了院中,如果自己挨了打,无法第一时间保护住自己。   正在秦德威脑中急速运转时,忽然从身后传来了清冷的声音:“往这边过来。”   秦德威侧身看去,却见陶修玄不知何时,已经从东屋出来了。   但与仙姑气质不符的是,此时陶修玄双手攥着一把铁铲子,只比蒲扇小两圈的大铲子。   更为令人震慑的是,铲子上还有一堆煤炭,而且是正在充分燃烧的煤炭。   秦德威转眼间就想明白了,这大概是从东屋丹炉那里掏出来的。   陶修玄又先前走了两步,虽然没再说一句话,但含义很明显。谁若敢上前,就等着迎接这一铲子的火炭吧。   严世蕃本来一马当先,这时候立刻退了两步,站到了人群里。   水火无情,被一铲子火炭扑过来,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严世蕃即便再疯,也没疯到拿自己小命和身心健康开玩笑的地步。   但其他随从杂役也不敢轻举妄动,看这架势,注定是谁先上谁傻,谁也不想当炮灰。   而且严世蕃就是想不明白,秦德威身边这些女人,都是这么生猛的吗?   当初见过的那位骑马的,一言不合就对自己拔刀相向。今天这个,二话不说就提了一铲子火炭玩命。   就是前金陵最红美人王怜卿,也听说为了秦德威当众跳过秦淮河!   趁着大家都愣神的功夫,秦德威赶紧挪动到了陶修玄身后,重新获得了安全感。   然后秦德威对着窗户外面,扯着嗓子大叫道:“立刻动手!”   锦衣卫旗校这边都是带着家伙的,又人多势众,打起来简直摧枯拉朽。   秦德威不关注战局了,小心翼翼的对陶修玄说:“你可以先放下铁铲了,我有几句话要说。”   陶修玄问道:“你想说什么?”   秦德威指着正满地打滚的严世蕃,苦口婆心的说:“你看看,今天若不是我在,你遇到了这样卑劣的人必定要吃大亏。是我救了你,所以你要认账。”   陶修玄难得露出了一点笑容道:“可今天若不是我在,先在地上打滚的人就是你了。所以我也救过了你,就算扯平了,两不相欠。”   秦德威:“……”   “所以若去秦府修行,无关任何恩怨,也不涉及任何纠葛,就单纯的当作一种新的历练吧……”   陶修玄放下了铁铲,皱着眉头看了看双手,又说:“我先去洗手。” 第六百二十八章 善后(上)   趁着陶修玄去洗手的时候,秦德威将徐妙璟扯到一边,安排说:“一会儿你护送小仙姑回我那里。”   徐妙璟拧着眉毛,一口气叹了又叹,亲姐姐对陶修玄这位妻家大侄女是什么态度,他可清楚的很。   最后还是抱怨说:“姐夫不是我胆小,你不能总抓着我给你背黑锅啊。”   秦德威拍了拍徐小弟肩膀,加油鼓劲说:“别害怕,借口都帮你想好了!   你就说有内阁大学士家的子弟来强行抢人,碍于亲戚之义不得不照应下。   但你家里地方狭小,没有多余屋舍,实在安置不下,所以送到我那里去。   另外到了我家里面,先不用禀报你姐姐,先去西府禀报我母亲。就说请了小仙姑在家里修行,日常给母亲谈道说法解解闷。”   徐妙璟还是唉声叹气,又问道:“你都想了这许多,为何你不亲自将陶修玄送回家?”   秦德威指着地上的严世蕃,很严肃的说:“你们打了人,我要帮你们善后!”   徐妙璟:“……”   姐夫你这个状元瞬间就失了智?你就没想想他们这帮锦衣卫官校是为什么打人?   恰好此时严世蕃护着要害叫道:“吾乃尚宝司丞,尔等小校胆敢殴打六品官员!”   秦德威冲上去,对着严世范踢了几脚:“好了,现在是大学士打你了,你总该知足了!”   快被打昏的严世蕃混不吝了,口不择言的叫道:“你有本事打死我,我在家里又不是没挨大学士打过!”   以秦德威的智商,也恍惚了一下,总觉得几句话有哪里不对。自己是占便宜了还是被占便宜了?   其后秦德威与徐妙璟分了工,用牛皮绳把严世蕃等人都捆了,秦德威带着一半锦衣卫旗校,押着严世蕃等走人。   徐妙璟带着剩下的人,护送陶修玄去秦府,顺便帮忙将最紧要的东西带过去,其它东西等明天慢慢收拾运送。   却说在刑部后堂,今天是新任刑部尚书毛伯温第一天上班。   前任刑部尚书王廷相欢天喜地的光速交接完毕,美滋滋去兵部当大司马了。   对很久以来就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王廷相来说,这刑部尚书真没什么好当的,也不值得留恋。   而新上任的毛尚书心思完全不在公务上,甚至都不在即将启程的南巡上面。   他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个问题,自己该怎么处理夏言、严嵩两位内阁大佬之间的关系?   按道理说,他平日当然与夏言亲近,也是别人眼里的夏党。   可是他这个刑部尚书,理论上却是严嵩“举荐”而来的,官场伦理上,这关系处起来就令人尴尬了。   从地域来说,夏首辅是江西人,严嵩也是江西人,他毛伯温同样是江西人,更掰扯不出远近。   毛尚书越想越难做,不停的长吁短叹,夏言与严嵩之间的决裂,搞得他如今也真为难了。   正在此时,有个主事飞一般的跑到门外月台上,叫道:“出大事了,秦学士和锦衣卫官校扭送了严阁老的儿子来报官!   他们声称严阁老儿子强抢民女,被秦学士和锦衣卫官校捉了现行!”   毛伯温:“……”   只要听了这段概述,就能明白这是一件多么催人泪下的棘手案件。   秦学士和严阁老儿子就先不提了,居然还有大批锦衣卫官校参与和见证!   踏马的,这劳什子刑部尚书有什么好当的?早知道就应该坚辞不受!   本来就正头疼与严阁老之间的关系,居然又把严阁老儿子送到自己手里来审,那不是让自己难上加难的难做人吗?   毛尚书实在不想接案子,挥手道:“都是官员,叫他们去都察院报案!”   那主事又禀报道:“下官也如此推脱,那秦学士又说,若是公罪就该去都察院,但这样不涉及职务犯罪的私罪更适合刑部!”   毛伯温相信,自己如果不接案子,秦德威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没准就跑去敲登闻鼓了。   只能无奈的又吩咐说:“那就先接下来,等南巡回来再审!”   已经重伤的严世蕃是恩荫了六品官身的人物,未经皇帝准许不准拘押,只能先让刑部差役抬回家去了。   但其他那些动手的杂役,暂时就全部被关押在刑部大牢。   报案人秦德威笑嘻嘻的看着刑部各种依法安排,最后才对毛尚书低声道:   “为女方名声起见,本官有意隐匿了女方身份。其实女方乃是陶仙长的孙女,就是即将伴驾南巡的那位陶仙长。”   于是毛伯温更头疼了,这案件简直全都是麻烦人物,南巡回来之前,还有机会辞官吗?   毛尚书的烦恼,秦德威并不去操心,他又不是自己的工具人。   在刑部报完案,秦德威就回了家。他没回自己那边,直接就去了西府西跨院,也就是辽东李家兄妹寄住的地方。   李小娘子正在院里,拿着一根长棍戳大侄子李成梁。   如今李成梁也是个十几岁少年人,却被李小娘子戳的满院子抱头鼠窜。   秦德威随口问道:“你在干什么?”   李小娘子扔下棍子,迎上来答道:“正教他枪法!”   秦德威摆摆手:“你继续,我找你大哥说话,今晚与你大哥喝几杯。”   李小娘子笑嘻嘻的说:“我陪你进去。”   李泾正在擦拭腰刀,忽见秦德威过来,连忙起身行礼。   秦德威随意坐下,李小娘子去倒茶,秦德威就对李泾说:“你的苦恼我都明白,等南巡回来,就给你一个大惊喜。”   李泾性格比较沉稳,没有得意忘形,只是疑惑的说:“是何等大惊喜?”   秦德威信心十足的说:“等着就好了,是你想象不到的大惊喜!”   一个外地指挥使级别武官,挂上京营某一团营的协同坐营官,还真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大惊喜。   等镀了这层金,李泾马上回辽东,就可以直接出任分路参将了。   那是仅次于总兵官、副总兵官的地方镇戍系统高级武职,熬完资历又有人脉的话,就可以考虑冲击总兵官这个武将终极目标了。   李泾没有再细问,但他知道秦德威一般言出必行,既然说了就肯定有好事。   便再次起身行大礼,先谢过了再说。   秦德威倒是想说不用谢了,如果不是大到让你们整个铁岭李家都肝儿颤的惊喜,又怎么好意思提出让李小娘子给自己当偏房小老婆?   晚上与李泾推杯换盏的喝了几杯酒,正酒酣耳热时,有个婢女在门外轻声唤道:“老爷!夫人喊你回去呢。”   在旁边帮忙倒酒的李小娘子很惊讶的说:“璇姐姐从来不着急催着秦先生回去的啊?今晚是怎么了?”   秦德威站了起来,对李小娘子说:“你送我回去,陪着与璇姐儿说说话!”   又对婢女问道:“大姐儿今晚在哪里?若在王姨娘那里,也一并给老爷我抱过来,今晚我与大姐儿耍子!”   李小娘子感觉怪怪的,总觉得秦先生这是凑人壮胆。 第六百二十九章 善后(下)   于是秦德威左手边是李小娘子,右手边是抱着女儿的婢女,回了正房去。   才走到前厅,就看到有婢女站在门外招呼。秦德威纳闷,怎么夫妻说个话还要跑到前面前面来?   徐妙璇正在里头坐着,旁边却是徐妙璟的妻子徐陶氏,也就是陶老道的小女儿,正拉着徐妙璇的手说着话。   徐妙璟的儿子也被带来了,不到三周岁的小男孩,正坐在母亲和姑姑之间卖萌。   而徐妙璟一个人单坐在另一边,自得其乐的喝着茶。   秦德威暗暗点头,这徐小弟成熟了,比原来也会办事了!   徐陶氏唉声叹气的说:“都说我父亲要当国师,传得沸沸扬扬也不知是真是假,好多糊涂人就先信了。   如此我那侄女儿可就成了别人眼里的猎物,今天差点被人劫走,幸亏我夫君一直在显灵宫看守着,才没有酿成惨祸。   但夫君他马上也要南巡,我那侄女儿无人保护,璇大姐就发个善心,让她在秦府修行,躲开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人。”   秦德威抱着小棉袄女儿,和李小娘子一起进了厅里。   徐妙璟抬头看了眼,心里下意识的“咦”了一声。   瞧姐夫这人员配置模式,居然与自己一样!那岂不是说,自己的机智终于与姐夫平齐了一次?   李小娘子挨着坐在了徐妙璇另一边,秦德威坐在了徐妙璟这里,假装不明真相的问:“有什么事情啊?”   徐妙璇面色如常,微笑着说:“陶仙姑要来府里驻守修行,也是为长辈祈福,理当修个家庙供奉着,所以找夫君来商量,你看如何是好?”   秦德威大度的挥了挥手:“都是亲戚,不必小气了,该修就修!东边不是还有个院子么,可以先腾出来用。”   徐妙璇又问道:“那不是给南京顾姐姐预留的地方么?”   秦家主一锤定音:“先紧着眼前用吧!”   一团和气,其乐融融。   徐妙璟悄悄对妻子使了个眼色,带着儿子就告辞走人了。表面功夫都帮忙做完了,下面都看姐夫自己的内里功夫了!   等回了内院,又进了卧室,秦德威连忙对徐妙璇说:“贤妻大气!贤妻真敞亮!”   徐妙璇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就开始卸首饰,同时又冷哼一声道:“人都已经被你弄进来了,我还能怎样啊?   也值当你们兴师动众的一起来哄弄我,显得我多么小家子气似的。”   秦德威坐在炕头,忧心忡忡的说:“我也是没办法,你可知道,天色就要有所变化了!   皇上以后可能会深宫静修,包括我在内的外臣都难得一见了。只怕要宛如当年宪宗皇帝时,天高帘远,君门万里啊。   而陶道长这样的国师,却比我们更有面君的便利……”   明宪宗成化天子,大明第一个“宅男”皇帝,新模式开创者,很多官员在京师十几年都不知道皇帝长什么样,看过《大明官》的都知道。   徐妙璇并非完全不闻外事的家庭妇女,听到这里大吃一惊,“竟会如此!”   秦德威这种对皇帝大逆不道的,传出去会被砍脑袋的判断,徐妙璇并没有质疑。   过去这些年,夫君这种骚话太多了,但最终却大都实现了。   她就是震惊皇帝以后要当“宅男”,一个“宅男”皇帝和一个正常皇帝,统治模式是绝对不一样的。   皇帝变成深宫“宅男”的话,首当其冲被削弱的就是翰林词臣。   因为词臣本来最大的优势是亲近皇帝,可以经常会面和探讨问题。但如果一年到头也见不到皇帝,词臣的权势和话语权又从何而来?   而夫君偏偏就是最顶尖的词臣,失去对皇帝的直接影响力,权势就要小很多。   秦德威便紧握双拳,很深沉的说:“所以啊,为夫也是有苦衷的!为了全家未来的安康,真不能放走陶仙姑,这都是政治啊!”   “不必再说了。”徐妙璇连忙阻止了秦德威继续说下去:“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夫君大可以放心,我今后定会与那位仙姑相处好。”   秦德威赞道:“贤妻果然大气,贤妻果然敞亮!”   在今夜的京城,要善后的不仅仅是秦德威,还有另一个大学士严嵩。   看着躺在榻上哼哼的儿子,严嵩既有几分心疼,又有几分恼火,还有几分无奈。   “你怎么又去招惹秦德威?”严阁老皱着眉头问。   严世蕃忍住疼痛,不满的说:“并不是我招惹秦德威,而是我又遇到了他。   秦德威与我想到了一起去,所以总是会撞上。这反而能说明,我的思路并不算错,只是硬实力不够,所以争不过秦德威!”   严嵩想了想说:“你不要留在京师了,跟随我一起南下!”   官员可以带少量随从,严世蕃可以用随从身份跟着父亲走。   严世蕃闻言便惊道:“我跟着父亲你南下有何益处?我正欲在京城大展拳脚!”   严嵩忍无可忍的斥道:“你还想大展什么拳脚?你若不跟在我身边,我怕白发人送黑发人!”   严世蕃不服气的说:“父亲这是哪里话?南巡启程后,在京城里还有谁能动我?”   严嵩讥讽说:“秦德威临走前与你大闹一场后,岂会没有安排就放心离京?   我敢料定,秦德威必定已经针对你布网了,到了那时,你连求救都找不到人!”   严世蕃哼声道:“到那时秦德威人都不在京师,还能把我怎样?”   严嵩冷冷的说:“每年辽东都会派出五百精锐铁骑到京师轮班上值,这五百人都归一个叫李泾的所辖制。   这些边军向来悍勇,趁着京师空寂时,选出心腹人物劫杀了你再逃回辽东,简直易如反掌!”   严世蕃突然冷汗直冒,大怒道:“我不信秦德威真敢如此?”   严嵩叹道:“但我不敢赌他的不敢!另外南下还有个好处,祭祀完显陵后,陛下肯定会封赏群臣。   我想法子把你加进来,这就等于变相赦免你了,也省得秦德威拿官司纠缠你。”   严世蕃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对严嵩行了个礼:“幸亏有父亲庇护,这才能容得儿子我在外面任性。”   严嵩没再说什么,只感觉秦德威就像是一块巨石,横亘在他们父子面前不可动摇。   儿子做错了什么吗?但每一次都是因为遇到了秦德威,正确的行为就全变成了错误,简直就像是遇上了天敌一样。   冥冥之中,到底有没有鬼神啊? 第六百三十章 在路上   转眼间就到了二月十六,圣驾南巡启程的日子到了。留守大臣顾鼎臣率领数千京师官员,守候在宣武门外送驾。   嘉靖皇帝当场挥笔写下了一首长诗(宫廷桂冠诗人秦德威代制),赐给留守大臣,并上邸报晓谕天下。   其中有几句:“必欲亲审视,庶几万世昌。万世获昌利,是慰二亲方。乃严谕臣民,知我非漫行。奏告天舆祖,旁祈神祗匡。”   充分阐述了南巡的政治意义,强烈表达了南巡并不是皇帝心血来潮瞎溜达的思想。   此次南巡队伍规模庞大,动用包括锦衣卫在内的亲军一万五千人,马匹三千。以宣城伯卫錞佩都护将军印,成国公朱希忠为副手,主掌扈从。   另以咸宁候仇鸾、东宁伯焦栋为左右副将军,负责队伍两边警戒。   又因路途遥远,随驾大臣都配了车乘,不然很多五六十岁的老年大臣真受不了。   翰林院第三把手兼詹事府第三把手秦德威享受准侍郎政治待遇,单独有专车,还拨给两名军士听用。   其实秦德威作为一个有活力的年轻人,出入更喜欢骑马。   但这次路途遥远,全程骑马不但风吹日晒还会累死人,而且要服从统一安排,所以也就不搞特殊化了。   所幸只要皇帝出行,必有的一项工作就是“平整道路”,所以坐车也能接受。   果然如同秦德威事先所预料的,这次南巡太过仓促,沿途不是那么舒适,在吃和住两项上,基本就只能对付着了。   所谓皇帝行宫,基本都是用驿馆或者公馆临时改建,近侍大臣只能在旁边民舍凑合住宿,有时候还是临时搭建的屋舍。   嘉靖皇帝又是个急性子,每天急于赶路,没留出多余娱乐时间,大臣也就只能跟着奔波。   坐在车里,秦德威不禁想起了上辈子看过的电视剧里,无论哪个大清皇帝南巡也不是这样辛苦啊。   什么纪晓岚啊刘罗锅啊和珅啊,跟着皇帝出巡,不都是一路游山玩水偶尔再夹杂点英雄救美、反腐倡廉吗?   南巡的第五天,开始想念每每旅行时,无论上马开车,必陪伴左右李小娘子了。   只不过这次实在没法带上,唉,旅途少了许多乐趣。   忽然有人骑马靠近了车驾,秦德威抬起眼皮看去,原来是徐妙璟徐小弟。便随口问道:“没有轮到你当值?”   此次随行的一百二十名锦衣卫官,除去现场提调旗校的,分班轮流在嘉靖皇帝左右随侍,充当皇帝近身最后一层人肉屏障。   非要比喻,可以想象成肥皂古装剧里的御前侍卫,但实际上战斗力可能打不过厨子(大清嘉庆皇帝亲眼目睹的)。   徐小弟这会儿有空跑过来,那肯定是没有上值。他满脸兴奋的说:“姐夫!有人托我传个话,想要与你亲近亲近!”   秦德威靠在车窗上,无动于衷的回应说:“从东海之滨到西漠黄沙,从塞上边关到岭南百越,天下想与我亲近的人多了!”   听着狂傲,但也算是实话。   不过秦德威心里还是有点好奇,谁能让徐小弟兴奋成这样?   按道理说,徐小弟这些年也是见过世面了,堂堂的东厂提督狗腿子,史上最年轻状元的小舅子,不应该为了谁而激动了。   只听到徐妙璟答道:“是国公啊!国公!”   于是秦德威打了个哈欠,在车里直接翻了个身,找个舒服姿势,准备春困了。   对于志在权臣的人来说,大明的国公就是朝廷吉祥物,有什么实用?徐小弟还是欠历练,这也值当兴奋?   就说南京那个什么魏国公徐鹏举,去年还是靠他秦德威帮忙游说,才重新当上了南京守备大臣。   徐妙璟苦着脸,凑着车窗求情道:“姐夫,是定国公,我们徐氏的定国公啊!你就给我个面子!”   秦德威这才明白,徐小弟的兴奋点在哪里了。   号称大明第一异姓的徐家分了两支国公,南京魏国公,京师定国公。   而徐妙璇、徐妙璟姐弟两人,其实都是定国公徐家这边的族亲,当然是血缘关系非常远的那种了,平常都断了走动的。   但再怎么说,徐妙璟也是姓徐的,终归是徐氏大家族的边缘人物。   猛然被家族的名义族长来主动套近乎讨好,有点屌丝逆袭般的兴奋感觉,也是人之常情。   秦德威又重新坐起来,漫不经心的说:“行吧,今晚到营地后,一起坐坐。”   在京师时结识走动或许有不少繁文缛节,或许还要考虑政治影响什么的,但一起在外面出巡时,交往就随意轻便了许多。   这时候又有人纵马到附近,提鞭指着徐妙璟喝道:“徐妙璟!谁许你擅离队伍,任意窜行?速速归队,不然军法从事!”   秦德威顺着声音望去,看服色是个中年高阶武官。忍不住就对徐妙璟问道:“这谁啊?”   徐妙璟苦笑着答道:“都督佥事陈寅,掌行在锦衣卫事。”又补充了一句:“亦是兴邸旧人。”   秦德威撇撇嘴,很直率的评论道:“你们厂卫里真几把事多。”   东厂提督秦太监忙于抄家搞银子,建昌侯张家产业又太大太多,所以暂时分不开身。   这可是至少几十万的大生意!最后秦太监求得皇帝批准,没有跟随南巡。   然后这个陈寅就负责掌管行在锦衣卫事,在掌卫大佬王佐年老的情况下,以后锦衣卫也许就是陈寅接班了。   一个准备接管锦衣卫的高阶武官,竟敢对东厂太监的直属狗腿子使脸色,真是很微妙啊。   秦德威迅速切换到了吃瓜模式,厂卫里面有好戏看了。   再说那位秦公公不肯随驾南下,又安排了这么个有敌意的人掌管行在锦衣卫事,真的挺有趣的。   就是徐妙璟有点小不爽,直接控诉说:“他这样对我无礼呵斥,姐夫你居然完全没有同仇敌忾之心!   好歹帮我骂回去啊!我不好回嘴,而你完全可以的!你随便骂回去,他也不敢怎样你!”   正因为旅途无聊的秦德威没心没肺的笑道:“那是你们厂卫内部的事情,我们文官当然就是看热闹了。”   徐妙璟气呼呼地纵马离开,回到了副驾队伍里。 第六百三十一章 这个味对了   当天住在了北直隶赵州城里,就是那个有千年赵州桥的赵州,千年前有五姓七家之赵郡李氏的赵州。   但到达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明天早晨就要继续出发,所以秦德威还是没有时间去游览古迹。   嘉靖皇帝住进了由州公馆改建的行宫,秦德威住在了旁边破旧官舍里,和几个其他大臣共处一院。   这条件,让已经骄奢淫逸了好几年的秦学士恍恍惚惚间,以为自己正在接受忆苦思甜教育活动。   还没等适应土炕,他就看到徐妙璟带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华服青年,从外面走到了屋门口。   不用介绍,秦德威就知道这位华服青年就是当代定国公徐延德了,在上朝时见过的。   毕竟徐延德作为国公,朝会上班位在武臣最前排,上朝多了总能看熟了。   说起来当今京城三大国公,英国公、成国公、定国公,很凑巧的都是二十几岁年纪。   秦学士将徐公爷让了进来,在屋里平礼相见,分宾主坐下。   徐延德先攀谈道:“秦学士同在京城,一向有失亲近,都是我的过错。”   秦德威回应道:“久仰国公威名,只是无缘,不曾拜会。”   徐延德又笑道:“怎能说是无缘,秦学士与京城徐家结了亲,算起辈分来,我和你也是世弟兄了。”   秦德威只连声道:“怎敢怎敢。”始终不再深入说什么了。   徐延德看了眼徐妙璟,只见这位“徐家人”却扎扎实实站在秦德威背后,远近亲疏一目了然。   对此徐延德只能叹口气,身段更低了,主动说:“今后来日方长,秦先生与我徐家一直有缘,我徐家自然也愿意与秦先生亲近。”   秦德威愕然,这徐延德到底有什么想法?   他一个国公富贵已极,上朝都是站在最前面的,至于对自己这样谦卑吗?自己也没本事把国公变成王爷啊?   送走了徐延德,秦德威转头对徐妙璟问道:“他到底图个什么?”   徐妙璟叹道:“姐夫可能不太了解勋贵圈子的事情,上上代定国公因为获罪,被勒令闲住,从成化初年一直闲置冷藏了将近四十年。   自那以后,定国公徐家名望一落千丈,近三十年来还是一蹶不振,没有任何重用,如今徐公爷是想着重振家声。”   秦德威恍然大悟,其实对比下也就明白了。   当代成国公朱希忠,同样是二十几岁年纪,已经代替天子祭祀过天地,本次南巡又是副都护。   而定国公徐延德袭爵十年了,什么差遣也没有,只有空头公爵。   当然秦德威完全没有积极性去帮这个“亲戚”,作为权臣谁有兴趣搭理宗室、勋贵这种大明特有的花瓶摆件?   当然也不排除被舔得高兴了,兴之所至顺手帮几下,这就是大人物的任性。   此时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阵得喧闹声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肯定是出问题了。这里可是行宫所在,出现这种喧闹本身就是犯上!   身为锦衣卫官得徐妙璟脸色变了,对秦德威急忙说:“我去看看!”然后几个箭步,就冲到了院门外。   秦德威招呼了随从,也往外面走。同时也有不少其他大臣走出来,一起顺着喧闹声来源看去。   却见行宫大门外街道的远处,跪了一片片的百姓,不停在呼喊,十分吵闹嘈杂。   数百亲军官校紧紧堵住了街道,阻止这群百姓靠近行宫大门。   秦德威下意识的自言自语道:“有那味了……”   上辈子电视剧里的皇帝出巡或者微服私访,肯定要遇到这种群体性事件,这个味太对了。   旁边的大臣王廷相以手抚额,哀叹一声,这状况不是给嘉靖皇帝上眼药吗?   嘉靖皇帝这个人自嗨式的“励精图治”了十七年,最喜好粉饰太平和盛世气象。   这样一大群看着饥寒交迫的百姓来闹事,无论是什么诉求,绝对不符合嘉靖皇帝追求“盛世”的口味。   此时嘉靖皇帝本来正准备打坐静修,精神突然就被这一阵阵的喧嚣打断了。   由此可见,行宫到底有多小。外面街道人群的聚集呼叫,居然能吵到行宫最里面的皇帝。   嘉靖皇帝本来心情就不好,一路走来磕磕碰碰的小状况出了不少,而且沿途所见所闻也不尽如人意,与想象中嘉靖盛世相去甚远。   此刻又突然被噪音烦扰,嘉靖皇帝的情绪顿时原地暴躁,直接把玉如意砸到墙壁上。   然后对身边太监大喝道:“让陈寅过来!立刻!”   陈寅是掌行在锦衣卫事的高官,嘉靖皇帝可能是要用锦衣卫办事了。   过了一会儿,太监又回来奏道:“暂时没找见,陈寅并没有在行宫里外,一时不知去了哪里!”   听着外面持续不绝的杂音,还在暴躁的嘉靖皇帝简直气疯了,“该扈从左右之人,呼之不见,这是渎职!”   这时候,以夏首辅为首的辅弼群臣鱼贯而入,秦德威是最末尾的一个,站在了门槛边上。   夏首辅简单的奏道:“方才去打听过了,外面数百滋事者都是饥民。   去岁赵州受灾,如今又正值春荒青黄不接之时,彼辈家中无粮,便想冲撞圣驾以求赈赏。”   嘉靖皇帝勃然大怒道:“朕去岁就早有下诏,沿途所经受灾之地,皆由附近州县输粮,然后由官府低价出粜米粮,以赈济春荒!   赵州出粜了一万两千石,足够补贴数万户一月之需,如何又来的大群饥民聚集州城,甚至还要闹到朕这里?”   赵州知州范昕连滚带爬的进来,对着嘉靖皇帝叩首。   嘉靖皇帝喝问道:“外面怎么回事?”   范知州连忙说:“臣这就去将人驱散!”   嘉靖皇帝咬牙道:“朕只问你,为何还有大批饥民?”   范知州哭丧着脸,奏对道:“从附近运来本地一万两千石,已经每石五钱的价格全部粜出!   至于为何还有饥民,臣也无能为力!或许是赈粮仍然不够,或许是风闻赵州粜粮后,从周边其余地方流窜至此。”   君臣众人看着范知州,神色各异。   众人一时间也分辨不出来,到底是范知州贪污了赈粮,还是说了大实话?   秦德威出列,淡定从容的对嘉靖皇帝说:“不用只听范知州的一面之言,应当立刻封存州衙账目和仓库,然后查照即可。是真假不了,是假也真不了。”   这时候,又有人连滚带爬的进来了,不是别人,正是刚才暂时失踪的都督佥事兼掌行在锦衣卫事陈寅。 第六百三十二章 忠与奸(上)   陈寅感觉自己实在太倒霉了,刚才嘉靖皇帝准备静修,看着肯定无事,他才敢悄悄出去私会别人。   谁还能没点私生活了?但没想到,偏偏就这会儿出了事情!   一群饥民跑到行宫来喧闹,让嘉靖皇帝感到大丢脸面。尤其皇帝急着找自己时,居然第一时间没能找到自己!   而且陈寅还知道,南巡出来这几天,所见所闻让嘉靖皇帝心情很不好!自己真是撞到枪口上了!   其实陈寅稍微晚点才出现,嘉靖皇帝的怒火已经被转移消散了不少,但还是对着陈寅劈头盖脸的狂喷:   “尔身为朝廷爪牙之官,与文臣职事各异!尔平日俯首屏足,假模假样效仿文臣,那都是伪恭敬也!   如今行宫震恐,乘舆撼摇,尔事前未见清跸,事发呼之不见,俱为散漫失职!”   宝座下面一干辅弼大臣齐齐无语,什么叫“假模假样效仿文臣”?什么叫“伪恭敬也”?   你朱厚璁要不是有皇帝身份,敢说这样比秦德威还刻薄的大实话,绝对走不出这间屋子!   看着被皇帝狂喷的陈都督,秦德威不知怎的,这时候想起了秦太监。   那位东厂提督以“几十万两大生意”为借口,放弃了别人趋之若鹜的南巡伴驾机会,是不是早就有所预判?   都督佥事陈寅连连叩首:“臣辜负圣上天恩,不敢狡辩,只请戴罪办事!”   嘉靖皇帝喷完后,手边也没有更可用之人,只能又严厉的下旨道:   “滚去办事!其一,有冲突法驾者,即逮捕以闻!以此为例,严禁再有拦驾之举!   其二,去州衙封存账目仓库,查照近月粜粮实况!若有欺瞒君上之举,严惩不贷!”   秦德威又叹口气,皇帝尤其是有权力的皇帝,心态怎么可能与普通人一样?   在电视剧里,那些看到饥民就走不动道,热衷于做慈善的皇帝,果然都是骗人的。   上辈子听到的相声里,“老爷子心善,见不得穷人,于是把方圆三十里内的穷人都赶走了”这个段子,其实才是大多数皇帝真实心态写照。   秦德威再次出列,对嘉靖皇帝奏道:“陛下南巡本为二圣,大肆捕获百姓,只怕惊扰二圣在天之灵。   故而臣以为,究其为首者数人即可,其余无知之民还请陛下开恩宽恕,何必与其计较短长。”   见是秦德威出面啰嗦,嘉靖皇帝不耐烦的挥了挥袖子:“准奏!”   掌行在锦衣卫事的陈寅出去办事了,嘉靖皇帝不说解散,群臣便就只能一起在这里等结果。   显然嘉靖皇帝的情绪上头了,今晚一定要等到结果,也不知是想较什么劲。   驱散百姓是小事,弄清楚粜粮到底有没有问题是重点。   嘉靖皇帝是要脸面的,今天到底是谁让嘉靖皇帝丢脸了,一定要找到过错方。   多疑的嘉靖皇帝有理由怀疑,是不是赵州贪污了粜粮,才导致饥民跑到行宫喧闹,打了自己的脸。   大多数人晚膳还都没用过,此时饥肠辘辘,于是嘉靖皇帝就传旨,赐膳!   秦德威很想说,陛下若真体谅大臣,还是放了大家各自去觅食吧。   赐膳听着高大上,但肯定吃不好,实际体验相当于集体坐在路边吃冷盒饭一样的感觉!   更要命的是,还不能吐槽盒饭难吃,失去了最大的乐趣!   不过看了看跪在门槛另一边的范知州,秦德威忽然又觉得,能坐着吃盒饭还是挺幸福的。   大约一个时辰后,陈寅又从外面匆匆进来了,对嘉靖皇帝奏道:“已经初步看完账目和州库。”   虽然听上去很快,但群臣都没有太过于惊讶,因为这本身就不是特别复杂的事情。   一是州城并不算太大,行宫距离州衙也就半里地,很快就能到。   二是粜粮这事只是最近一两个月的短期事务,而且出入账目都很简单,查起来并不困难。   三是只需要清算粜出粮食数目,并对照点计收入银钱即可,不涉及存粮问题,不用去现场看州仓有没有存粮。   换句话,官府平价卖粮惠民解决春荒,该卖的应该都卖出去了,州仓还有粮食才叫奇怪!肯定不存在虚构存粮这样的传统经典问题。   陈寅继续奏道:“从账目来看,赵州近月确实粜出一万两千石,以每石五钱计算,共计收得六千两银子。”   嘉靖皇帝又问:“银子何在?”   陈寅答道:“这笔银子都放在州库,并单独保存。臣也看过,数目一两不少。”   然后陈寅又让几个锦衣卫官校抬着几个箱子,放在了君臣面前。打开之后,里面都是银子,还有一本厚厚的账册。   如果都能对照无误的话,那赵州州衙就没有过错了?   也就是说,赵州州衙确确实实按照了朝廷命令,向外平价粜粮,数目是一万两千石。   也确确实实进账了六千两银子并保存在州库,不存在贪污现象。   摆在群臣面前这些明明白白得账本,和清清楚楚的银子,都可以证明赵州官府的无辜。   君臣一时无话可说,或者不知该说什么。   一直跪在门槛边,并且状如死狗的范知州突然就活了,高声道:“陛下请听臣一言!”   满屋子人,总要有个说话的,嘉靖皇帝抬了抬眼皮,冷声道:“说!”   范知州往前几步,奏对道:“官府虽然临时转运出粜,州内之所以还有饥民,缘故在于粜粮还是不敷使用,依然有未承恩泽之民!   再细究原因,不外乎两条!其一,北直隶近年来劳役渐多,影响生计,州民家中储备日渐空虚。   又兼陛下决意南巡,行宫、屋舍、道路整治,短短三月之内皆要齐备,工役浩繁,民众亏欠甚多,今春更是生计艰难。   故而州民灾年后应对春荒时,需要更多粜粮,一万两千石有用,但并不够。”   群臣不免多看了范知州几眼,刚才没看出来,这范知州竟然是个忠直之臣啊!   虽然没有犯颜直谏,没有直接指责皇帝过错,没有阻拦皇帝南巡或者大兴土木,只暗搓搓的暗示,陛下你已经很扰民了!出现饥民闹行宫的事情,也怪不了别人!   但放在当今的政治环境下,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真的已经算很难得了。 第六百三十三章 忠与奸(下)   嘉靖皇帝的脸色阴晴不定,总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来,他感觉自己被带节奏了。   想从权术层面去解决范知州,那太简单了。但这不仅仅是权术问题,还有脸面问题,嘉靖皇帝做人还没到可以公然不要脸的地步。   安静的大厅内,忽然有人动了。   站在大臣班位最末尾,已经挨着门槛的某正五品(大)学士,溜达着走到了大厅中间“证据”那里,伸手就把账本拿了起来,好奇的翻了起来。   旁边锦衣卫陈都督下意识的伸手,想拦住擅动证物的秦学士,质问道:“你干什么?”   秦德威举着账本,躲过了陈都督的魔爪,又对嘉靖皇帝奏道:“臣请重新清查!并由臣亲自清查!不用多久,半时辰就可以!”   嘉靖皇帝当然希望有人出来打破目前的节奏,再说秦德威是可以信任的人,立刻开口道:“准了!”   群臣都无语,你一个翰林词臣、著名诗人会算什么账?   从来没听说过秦德威展示过数算,估计也就能算清楚一百以内的加减吧!   面对质疑,秦德威邪魅一笑并不解释。论起数算,他可是小学毕业水平!   只见秦学士也不要算盘,也不用别人帮忙,只让人拿来了笔墨纸砚。   然后站在桌案潜,一只手就翻着账本看起来,另一只手则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群臣齐齐注视,只感觉秦学士写的都是鬼画符一样的东西,画来画去乱七八糟的不知所云。   嘉靖皇帝倒是挺感兴趣,觉得这些笔迹有点神似道教的符文,充满了神秘的气息。   账本内容并不算多,秦德威加加减减几十次,也就把近一两个月的数据整理明白了。   没过一会儿,刻意表演完小学生数学的秦德威就扔下笔,口中道:“粜出一万两千六百八十石,合该入银六千三百四十两!”   众人真心吃了一惊,秦学士不靠别人帮忙,不靠算盘,就凭借纸笔和鬼画符,就真能算出数目来?   因为刚才无论范知州还是陈都督,奏报时为了省事,口头上都是笼统的说“一万两千石”和“六千两”,没有讲那么精细。   所以秦德威说出如此精细的数目,只能是他刚才亲自算出来的,而且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然后秦德威又对嘉靖皇帝奏道:“账目上没错,没有虚增多减的状况!”   嘉靖皇帝顿时感到极度失望,如果没问题,白费那力气重查一遍作甚?   秦德威又走到银箱这里,伸手翻检了几下银子,最终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和猜测。   便对范知州问道:“你们粜粮收回的银钱,为了清白,都是专门单独存放,原物就是这些了,是不是?”   范知州答道:“确实如此。”   秦德威拍了拍手,戏言道:“那么范大人,这些银子不会是你从本地富户那里借来的,用以糊弄朝廷的吧?   等离开了赵州,这些银子就要完璧归赵,重新被主人拿回去?”   言外之意,莫非你范大人把银子都贪污了,然后另借了银子来充场面?   范知州斩钉截铁的说:“绝无此事,这些银子就是粜粮所得!如若秦学士不信,下官甘愿将银子献与朝廷,请秦学士亲自带走看押!”   本来有人被秦德威说得起了疑心,但听到范知州的话,又消除了怀疑。   如果范知州肯让朝廷把银子拿走,那就是不怕考验,说明这些银子没问题。   所以秦德威先前的无端怀疑,很很像是奸臣为了讨好皇帝,对忠臣进行侮辱和打击。   或者说,奸臣想方设法的对忠臣进行构陷的套路,很多都是这样开始的。   但秦学士全然没有奸臣模板的觉悟,很突兀的“哈哈”笑了几声,指着范知州说:   “你们这些州县官吏,为了盘剥民财简直花样百出,当着圣上和朝廷诸公面前,还敢瞒天过海!”   范知州看了眼秦德威,强硬的顶撞说:“你是学士老爷,哪里知道亲民官之不易。   若再信口雌黄凭空污蔑,下官也少不得以下犯上,在御前争一个脸面了。”   秦德威冷笑道:“你还有脸面?我且问你,为何银箱里的银子,都是大锭的?   按道理说,粜粮给百姓,收回来的应该有很多细碎散银,甚至还会有铜钱,有几家百姓能拿着大锭的银子来买粮?   你也别说是经过重新熔铸,都变成了大块银锭。   因为你刚才说过这些都是原物,而且粜粮也就是近一两个月的事情,哪有这么快就重新熔铸成银锭?   再说就算重新熔铸,银锭大小也该是统一的!可你这些银子,有五两重的,有十两的,还有五十两的,这是什么熔铸法子?”   范知州继续答道:“官府以低价粜粮,本来就损失很大。为了再减少银两损耗,所以本州粜粮最低只收五两银锭,令各乡里统一来办,这样做的好处就是……”   还没等范知州把话说完,秦德威突然就一脚飞踢,将范知州踹到了门槛外边。   因为被门槛绊了一跤,范知州直接栽倒了,又从门槛外月台一直滚了下去。   好端端的文斗突然变武斗,值守的锦衣卫官立刻紧张起来,上前围住了秦德威。   陈都督威风凛凛的大喝道:“秦德威你胆敢御前失仪殴打官员!”   秦德威毫不在意,对着嘉靖皇帝叫道:“陛下!赵州知州范昕欺君罔上,凌虐百姓,其罪当诛!   不用听这范昕解释了,他说什么都是狡辩,隐瞒的都是祸心!   粜粮本为陛下惠民之举,恩泽雨露本可遍及赵州百姓,这范昕却胆敢只收五两以上银锭,分明是将大多数百姓都隔绝在外!   普通百姓已然穷困,谁能拿得出五两整银?如此出粜的低价粮食,肯定都落在富户手里,最不济也是乡里之间的包税大户!   正值灾年后春荒,两三个月内只要转手售卖粮食,就是数倍暴利!与此同时,很多普通百姓根本得不到朝廷的低价粜粮!”   向来高高在上的朝廷衮衮诸公听秦德威说到这里,全都惊呆了,竟然还有这样“合法”的操作手段?   明面上看不出任何问题,查账也没毛病,账本清清楚楚,银子明明白白!   那些低价粮食落到富户大户手里后,转卖出几倍暴利,范知州随便分点也有万儿八千两了,比直接贪污粮食高明多了!   如果秦德威所猜测的都是真的,这范知州踏马的也真是个人才!尤其刚才装忠直之士装的真像,差点把秦德威都衬托成奸臣了!   不是诸公见识少,而是基层总有新花样,层出不穷的谁也不可能全都门清。   此刻诸公惊奇之余,又不得不感慨,怎么秦德威就能想出猫腻何在?莫非秦德威在南京当小霸王的时候,就亲自干过这种事?   嘉靖皇帝越听越勃然大怒,当然他不是因为秦德威当面打人而生气,他恨不得生吃了范昕!   这范昕可恶之处不在于捞了多少,而在于吃干抹净之后,还敢唾了他这个皇帝一脸!   明明是范昕自己在粜粮问题上做了手脚,却敢把饥民责任全都推给了他这个皇帝,还险些就成功了!   更可气的是,刚才文武百官几乎全都成了沉默的帮凶,差点就集体默认了范昕所说的话,只有秦德威这个忠良站了出来!   虽然到目前为止,秦德威没有任何证据,但嘉靖皇帝却愿意相信秦德威。   或者说,就算秦德威的猜测不是真的,也要变成真的!   一代忠良秦学士仿佛对气氛的变化一无所知,还在继续说着:“如果陛下不信,就全面清查本州大户,看看有没有大量囤积官府粜粮的事情!   但还是别派陈都督去了,这人办事能力不足,刚才就险些误导陛下,让奸人范昕得逞!”   “够了!”嘉靖皇帝的情绪宛如火山爆发,除了秦德威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高压。   然后又听到嘉靖皇帝很阴沉的说:“朕明日在此多留一日,只为弄清楚赵州出现饥民到底是什么缘故!”   以嘉靖皇帝的赶路急性子,肯在此多留一天,说明动了真火。   “秦德威!给你一天时间,能否查明?”嘉靖皇帝表明决心后,忽然又问向今天唯一的忠良。   秦德威犹疑了片刻后,答道:“需要从现在开始连夜办事,并且还需要海量的人手,明日分头出击,日落之前应该可以查清。”   人手不是问题,随驾的亲军多达一万五千人。   嘉靖皇帝当即亲口点名:“卫錞!朱希忠!仇鸾!焦栋!陈寅!尔等俱听秦德威号令!”   秦德威差点就跪了,皇帝你别这样!虽然咱热爱揽权,但现在肩膀还很弱小,真承受不住太多!   其他大臣们当场就炸了,只能说这嘉靖皇帝情绪一上头,简直就是不可理喻啊。   那五个人大都是公侯伯,当前在队伍里的差事分别是都护将军、副都护将军、左副将军、右副将军、掌行在锦衣卫事。   也就是说,一万五千随驾亲军都是这五人分别率领的。若都听秦德威号令,那秦德威明天想造反怎么办? 第六百三十四章 什么叫嘉靖男儿   可秦德威现在不想造反啊,所以也真用不到那么多人,连忙主动撇清嫌疑:“只用左右军以及数百锦衣卫旗校即可,无须全部调用!”   嘉靖皇帝因为愤怒而冲动完后,也恢复了些许理智,对秦德威指示道:“亲军准许你量力而用,三品以下,许你先审后奏!”   秦德威这才敢领命,行礼告辞道:“陛下但内里……啊不,陛下但请安心静修,臣现在便开始布置,明天日落之前必定回奏陛下!”   今晚是睡不成觉了,秦德威抽调了锦衣卫指挥同知徐妙璟,并带着三百锦衣卫旗校,直接就去州衙了。   天下州县衙门格局不说一模一样也是大同小异,秦德威熟门熟路的很,直接占领了赵州州衙,将这里变成了临时大本营。   其后秦德威坐在了州衙正堂的公案后面,望着堂前戒石上著名十六字,也就是“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感觉完成了一个刚穿越那时候的小小梦想。   坐正堂,洒签子,打板子,堂上一呼,堂下百诺……   时间紧任务重,没有多余工夫畅想了。秦德威立刻下了第一道命令,让左右军守住州城的城门,无论天亮不亮没有命令严禁出入。   第二道命令,立刻封锁州衙、县衙官舍巷道,然后挨家挨户的抓两个衙门的吏员。   抓到的直接送州衙大堂,先打二十大板再问话。   一个时辰后,州衙从大堂一直到大门,灯火通明之下却满地是人,都是被打得起不来的州县小吏。   然后才从大堂传话下来,所有州县小吏轮着上去接受问话。   那位年轻得过分的坐堂官员完全不听任何辩解,对所有小吏只有一个灵魂拷问:“你可知道谁家从官府收购的粮食比较多?”   回答不及时的,或者让年轻官员不满意的,直接拉下去就继续打。   就这么问了一圈,汇总了上百份答案后,再进行比对,秦德威差不多就心里有数了。   这时候,天也亮了。   大明兵制以五十人为一队,秦德威便以队为单位,直接放出去几十队人。   每队各带两个本地向导,目标都是晚上问出来的当地大户人家。   这些目标有在城里的,还有大部分在城外周边乡里,几十队撒出去,每队负责一个目标。   每到一处就直接冲进去抓捕家主,并现场检查粮仓。   封锁城里需要人手,把守城门需要人手,以及放出去抓人搜家更需要人手,一共动用了四千左右亲军。   这人数委实不算少了,若没有这样的人力资源支持,秦德威也不敢承诺一天内查清案件。   当然如果不是嘉靖皇帝动了真火,也不会给秦德威这样不惜代价使用人力的机会。   不过虽然用的人多,但一切安排的有条不紊。   感谢大一统帝国,各地风土人情虽然尽有不同,但官府衙署统治模式都差不多。   秦德威坐在赵州州衙正堂上,并需要太多适应时间,就能摸清脉络。   上午时候,秦德威只能坐在州衙,等待各队人马回报消息,便暂时清闲了下来。   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秦德威一声令下,又把赵州知州范昕提了上来。   嘉靖皇帝特别诏许过的,“三品以下先审后奏”,所以秦德威就敢把这个知州当阶下囚审问。   范知州精神萎靡不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本来很简单的事情,皇帝也就在赵州住一晚上,糊弄走了就完事了,却偏生出了意外。   秦德威猛然一拍惊堂木,喝问道:“范昕!你在朝廷的黑后台究竟是谁!如实招来!”   垂头丧气的范知州听到这个问题,也是懵了。   就是踏马的几千两银子的事情,也值得去朝廷找黑后台?你秦学士是想找事呢,还是想找事呢?   别说没有所谓的“黑后台”,就算退一万步说,也不可能随便向上攀扯啊,这秦学士到底懂不懂规矩?   秦德威再次拍下惊堂木,“你,认识不认识严世蕃?就是严阁老的独子!”   范知州:“……”   他可以确定,这姓秦的就是闲着没事干,拿自己逗乐来的。   秦德威叹口气,这姓范的真不上道。他又对徐妙璟招了招手,吩咐道:“你继续审!我去补一下觉。”   徐妙璟吃了一惊,有点紧张的说:“让我来审?我能行吗?”   秦德威恨铁不成钢的说:“你好歹也是个锦衣卫官啊,谁知道以后会不会让你去诏狱当差,今天给你一次练手机会!”   临近午时,秦德威又醒了,来到州衙大堂,却见徐妙璟手捧一杯茶,正与阶下囚范知州谈话。   秦德威走上去,伸手就是一巴掌拍向徐妙璟,直打得徐妙璟呲牙咧嘴。   然后又对徐小弟呵斥道:“你就这么审案子的?你是在开茶话会吗?你的暴力拷打呢?你的酷刑又在哪里?”   徐妙璟很不服的反问道:“那你刚才怎么不动手?”   秦德威理直气壮的说:“我们文官不打文官,动手的都是你们厂卫!”   随即又对范知州问道:“你真没有黑后台?你不考虑指控下严世蕃?”   范知州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怒道:“我若在朝中有这样靠山,何至于只能当一个知州?”   秦德威不屑地说:“给你指条能活命的路子你不走,你这水平也只能当一个知州!”   就在这时,放出去的几十队人马渐渐开始回来了,秦德威只能暂时放过范知州。   可惜了,这姓范的还是不上道,没有能趁机搞出点事情来。   随后秦德威忙得不可开交,将各队人马带回的消息进行了汇总整合,又随机抽查审了十几个本代大户。   日落的时候,秦德威匆匆忙忙来到行宫,将今天的清查结果奏报给嘉靖皇帝。   “根据初步清查,官府出粜粮食中,约有三分之二流入了本地及周边大户人家。   又根据今日审查,已经整理出了三十余家大户名单,合计已经从官府收了粜粮八千余石。   这就是赵州如今出现饥民的真正原因,与陛下南巡事务并无关系!”   在旁边一起听的文武大臣心知肚明,归根结底重点是最后一句话,皇帝要的就是这个“公证”。   但秦德威却还没完,又多说了一段:“幸亏陛下洞照烛鉴,察知有人作恶,果断命臣清查粜粮事务,阻断了赵州上下如此恶行。   不然再拖延到三四月,只怕春荒会更严重,甚至有可能到易子相食的地步!陛下真乃赵州百姓再生父母!”   众人:“……”   看看,看看,什么叫“嘉靖男儿”。 第六百三十五章 确实是外行   最后嘉靖皇帝下旨,赵州知州范昕斩首!州治所在平棘县知县充军戍边!勾结官府的囤积粜粮的本地大户全部抄家流放!   至于其他善后事宜,都交给了负责北直隶的顺天巡抚,皇帝明天还要继续赶路,没时间继续在赵州磨蹭。   其实贪图安逸的秦德威挺想留下善后的,不愿意这么辛苦的继续往南跑了。   奈何皇帝看秦学士这个浓眉大眼的忠良正顺眼,不愿意放他离开。   所以次日一大早,秦德威嘟嘟囔囔的继续坐车上了路。   车辚辚,马萧萧,一万五六千人的队伍沿着一望无垠的华北大平原一路南行,沿途各地又有动辄成千上万的劳力为南巡服务。   又数日后,南巡队伍进入了河南省界,住在了隶属于河南省的彰德府。   而从彰德府再继续往南,就是卫辉府了。熟悉嘉靖朝历史的,对这个地方懂得都懂,嘉靖皇帝差点被烧死的地方。   就是秦德威不大确定,蝴蝶效应干扰过的本时空,明晚半夜还会不会有卫辉府行宫大火。   今晚神霄保国宣教高士陶仲文陪同嘉靖皇帝谈论了半时辰道法,然后小心翼翼的退出了行宫。   老道士在行宫门口刚松了口气,就看见了女婿徐妙璟。   徐妙璟显然也是等了有一会儿了,边活动腿脚边对岳父说:“有人要见老泰山。”   虽然没有明说是谁,但陶仲文凭直觉就知道,要见自己的肯定是秦德威。除了秦德威,没人能这样指使徐妙璟来找自己。   其实陶老道目前身份有点敏感,毕竟他现在经常陪皇帝闲谈,还有点心理医生的作用。   南巡队伍人多眼杂的情况下,反而没人敢随便接触陶仙长了,以免有“窥伺”皇帝的嫌疑。   秦德威不敢公开招呼陶老道,也是有这个因素,也就是徐妙璟有女婿身份的便利,才能帮秦德威请人。   徐妙璟将老泰山引到自己的屋舍,里面没有点灯,只坐了个黑乎乎的身影,看着像是秦德威。   然后徐妙璟站在了屋门外面警戒,只留了老泰山与姐夫在屋里说话。   秦德威叹口气:“仲文真君啊,有些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陶仲文似乎很无奈,“说了多少次了,别叫我仲文真君!”   在黑暗中看不清秦德威的表情,但可以听出他很犹豫,“今日车前旋风大作,让我心惊肉跳,心血来潮,心神不宁,心寒胆颤……”   陶老道无语,你这是犯心病了?   秦德威继续说:“在我看来,这预兆应在你身上。”   陶老道:“……”   他一个六十几岁的老人家,眼看正要步入人生巅峰,可经不起惊吓啊!   “到底是何情况?”陶老道有点急迫的问。   如果别人说这些话,陶老道就当是信口胡诌了,但秦德威在他心目中不一样啊,是神棍里的神棍!   关键时刻,秦德威只言简意赅的说了两个字:“主火。”   陶老道不听还好,听了就更着急了。   这火的范畴可就大了,火灾是火,发炎上火是火,从心火肺火到恼火发火全都是火!   当然了,这样含混不清、可解释范围很广、后续能见机适配的说辞,陶老道并不陌生,都是神棍蒙外行的技巧!   可秦德威和他又不是外行,懂行人之间只管开诚布公就好,没必要这样云山雾罩的!   陶仲文忍不住又探寻道:“能否提前消除火灾?”   黑影中的秦德威摇了摇头,“火终不免,只能护住你了。”   陶老道再一次无语,甚至还有点不满了,因为秦德威这句又把他陶仲文当成了一个外行糊弄!   “火灾免除不了,只能保全你”这种意思,都是忽悠外行的屁话啊。   如果最后人“保全”了,那岂不就是你这预言之人的功劳了?   又如果到了最后,人没有被“保全”,你成了骗子呢?也没关系!   那个时候,人都没了,谁还追究你骗人?而已经没了的人,对你还有什么意义?   今晚的对话,让陶仲文感到很不爽,他是如此的诚心诚意,但秦德威却一直用对待外行的态度敷衍他。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让秦德威甚至不肯对他敞开心扉?   但陶仲文也没办法,秦德威实在不愿意泄露天机就算了,他起身告辞说:“已经夜深了,各自早些安歇吧。”   一直走到院外,陶仲文才确认,秦德威竟然真的连一句挽留都没有。   所以今晚见面,到底是图个什么?   一夜无话,平安无事,等天亮了后,继续往南走。   在河南巡抚的护送下,南巡队伍渐渐离开彰德府,进入了卫辉府地界,卫辉府知府王聘在府界迎接。   忽然有旋风围绕圣驾,久久不去,这让迷信的嘉靖皇帝心里十分惊恐。   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的陶仲文,被紧急召到了皇帝御辇下面。   嘉靖皇帝很直接的问道:“旋风绕朕不去,主凶还是主吉?”   陶仲文面无表情,但心里有点懵,好像昨晚也有个人说过什么“旋风”来着?   虽然心里还在发懵,但专业素质保证了陶老道嘴上没有掉链子,用依然淡定从容的嗓音答道:“此乃凶兆也。”   陶老道继续想着昨晚的事情,于是紧接着又补充说:“主火。”   言简意赅,只有两个字,一如昨晚某人的腔调。糊弄外行,越简单的话,可阐述发挥的余地也就越大。   似乎从来没有人对皇帝说过这种凶兆的话,嘉靖皇帝有些慌乱,又问道:“可否做法攘除?”   陶老道仰头闭目,摆出得道高人的范儿,然后才开口道:“极难,可试为之,但终不免。”   嘉靖皇帝更慌乱了,一时不知还该说什么。   陶老道突然睁开了眼睛,斩钉截铁的说:“陛下勿虑,虽不能免,但谨护圣躬尔!”   就算可能会发生点问题,我保证,皇帝你的安全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陶老道所有的话,都是严格仿照秦德威昨晚的原话说的,意思半点不差。   陶老道不知道怎么说才是正确的,但他很清醒,高仿秦德威是最有可能正确的。   嘉靖皇帝稍稍松了口气,但仍然心事重重。南巡一路多有不顺,他实在有点膈应了。   陶老道迈着方步,回到了自己的车驾上。   他这时才明白,秦德威昨晚那些话并不是说给自己听的,所以也不需要向自己解释什么。   秦德威那些话,只是想借着自己的口,传给皇帝听的。自己的作用,其实就是个工具人。   至于秦德威的神奇之处,那不需要惊奇了。   在能窥伺天机的秦德威面前,自己这被吹捧为陶神仙的,确实就是个外行。   自己昨晚真是可笑。 第六百三十六章 行宫里外   当日,封藩于卫辉府的汝王朱祐椁赶过来朝见,嘉靖皇帝在行宫接受朝拜后赐宴款待。   论辈分朱祐椁是嘉靖皇帝的亲叔叔,最近的亲戚之一。   在民间传说故事里,汝王当年曾经与嘉靖皇帝争夺过皇位,演化出不少金斧头式的段子。   什么朝廷在汝王朱祐椁和兴王朱厚璁之间拿不定主意,便约定先到京师者为皇帝……   包括秦德威在内的一干辅弼大臣做为背景板,参与了朝仪,并获得在行殿一起吃盒饭待遇。   汝王执礼甚恭,又会说话,哄得嘉靖皇帝龙颜大悦,对这位王叔印象极佳。   毕竟嘉靖皇帝是个需要被认可的人,汝王做为近支宗室,这样谦卑逢迎对嘉靖皇帝也是很有意义的。   看着把皇帝哄高兴了,汝王趁机诉苦道:“岁禄发放经常不足额,甚至还拖欠了两年之久,只到手五成,乞请皇上做主。”   嘉靖皇帝不动声色的看向河南巡抚易瓒,按照大明制度,封于各地的藩王及宗室,俸禄都是由地方官发放的。   河南这些藩王及宗室禄米的总负责人,当然就是河南巡抚了。   但这里又有个很微妙之处,宗室俸禄的发放,从来不在对地方官政绩的考核范围内……   所以地方官对宗室俸禄态度,那都是看心情发。   心情好了能发给两三成,只拖两三年,心情不好了,拖个十年八年也有,然后也许用宝钞发。   不是一个地方如此,整个天下都是这样,变相用这种方式减少财政支出,算是大明行政体系的一种自我调整。   与此同时,地方官又舍不得为了宗室而加税,平白坏了自己名声,反正朝廷也不考核这个,所以就只能苦一苦宗室了。   河南巡抚易瓒没料到汝王这个不懂事的,居然把潜规则拿到明面上来说。   克扣宗藩俸禄那是通行全国的潜规则,如果都老实足额发放,地方财政早踏马的不够用了!   关键他也不清楚嘉靖皇帝现在是什么心思,不好确定自己应该怎么答话。   汝王还在苦苦哀求,“别无生计,艰难度日,举家哀号,大失体面……”   听着真烦人,严重影响了某位大饭量年轻人的食欲,秦德威便不耐烦的站了出来,对嘉靖皇帝奏道:   “宗藩俸禄发放,地方自有法度,典者有其责,陛下何必事必躬亲?汝王又何必以些许小事而烦扰圣心?”   汝王看着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凌厉大臣,弱弱的解释了一句:“啊这……正在叔侄说家常话,你这外臣也敢擅自插嘴。”   大明宗藩在权臣面前,真的是没底气,大写的惨,堪称历代最没地位的王爵。   秦德威于是不阴不阳的又说了句:“今日幸见汝王朝见,又想到后面还有周王。听说周王宗室一年索求折银计算大约三十万,实际上官府只给五万啊。”   嘉靖皇帝:“……”   本来他还想训斥一下无礼之极的秦德威几句,但听到这里果断闭嘴了,皇帝也不能凭空变出银子啊。   开封的周王宗室是所有宗室里最能生的,整个周藩宗亲多达数千人,数目为天下之冠。   如果在汝王这里开了口子,那周王来朝见时怎么办?一年多支出二十几万两,那是能开玩笑的吗?   就算是亲兄弟,那也要明算账啊。   所以嘉靖皇帝只能打个哈哈,赐给汝王金币若干,至于讨要俸禄之事就顾左右而言他,装个糊涂过去了。   河南巡抚易瓒对秦学士倒是十分感激,不然天威莫测,他今天真不好答话,也只有秦学士这样的人才敢随便开口。   秦德威趁机又进谏道:“宗亲日渐繁衍,远支宗亲可许以自行谋生,也算是为国所用,总胜过空耗钱粮。”   这涉及到国策变更,哪个皇帝也不可能轻易决定,秦德威就是加深一下印象。   事实上,宗室政策直到万历朝才有所松动,嘉靖朝前期还不需要太着急。   目前通过文官们的集体努力拖欠和克扣,宗室俸禄的实际支出,在天下财政支出里的占比大约为百分之六多一些,还能支撑。   嘉靖皇帝听到秦德威的话,就随口问了句:“宗亲能以何谋生?”   秦德威也就随便一答:“可以开钱庄,这个最适合各处宗亲。”   因为旅途劳累缘故,御宴早早结束,君臣各自安歇去。   散场往外走的时候,秦德威走得很慢,甚至落在了一干老年人后面。   一边走还一边小心翼翼的张望四周,努力记住沿路的通道和房屋格局。   如果蝴蝶效应没有改变历史,今晚行宫真着了火,说不定这份记忆就能派上用场了。   但很可惜的是,秦德威只能在行宫前殿到宫门之间活动,行宫后殿是他根本无法涉足的地方,里面只有太监和宫女。   不过火场救人这种事情,危险系数实在太大了,就是穿越者丢到火里也会被烧死,秦德威也想不好怎么办。   算了,见机行事吧,以他秦德威的地位,似乎也犯不上拿命搏富贵了。   走到行宫门外,却看到掌行在锦衣卫事的都督佥事陈寅,正对着徐妙璟猛烈训斥,还有一些锦衣卫官站在附近看着。   出宫的大臣们看到这一幕,没人在意,也没人去掺乎,继续走开,文臣与锦衣卫官之间泾渭分明。   只有秦德威停下了脚步,又好奇的凑了过去。临近了时,正好就听到陈寅喝道:“徐妙璟你今日扰乱行列!再记一次过!”   徐妙璟眼角瞥见有人过来,等看清楚后,连忙开口招呼道:“姐……秦学士!”   陈寅陈都督心里有点警惕,又有点忌惮,但面上绝对不会软,只冷笑道:“莫非秦学士还管得到锦衣卫的事情?”   秦德威连声答道:“不敢不敢。”   然后他才对徐妙璟问道:“我就是不太明白,如此多人在场,怎么也没个人给你求情?你混的也太差了吧?”   徐妙璟心里委屈万分,姐夫你这叫什么话?这跟人缘有什么关系?   谁肯为了自己这样一个普通锦衣卫官,去得罪极有可能掌锦衣卫事的人?   再说他满打满算也才在锦衣卫当差四年多,哪有那么深厚的人际关系。   秦德威又问道:“你不是有个叫陆炳的好大哥吗?听说这位好大哥是你们年轻官校的翘楚,平日里也是义薄云天,在锦衣卫里深受年轻官校拥戴!”   秦德威这些话并不是信口胡诌,那陆炳身为皇帝奶兄弟,向来心怀大志。   平时陆炳确实也极力笼络年轻一代锦衣卫官校,预备将来成为自己的班底,徐妙璟也是重点拉拢对象。   如今小弟遇到了不平事,好大哥此时不站出来,更待何时?   秦德威这旁若无人的天生主角气场,又让陈都督不爽了,“本官正训诫下属,秦学士还请回避!”   秦德威仍然无所谓的说:“那你继续!”   然后秦德威转身就走到了其他锦衣卫官那里,在人群里找到了陆炳陆指挥,质问道:   “听闻徐妙璟与陆大人有袍泽之义,经常同在午门当值,为何此刻不见陆大人出面讲情?”   陆炳:“……”   在那边教训徐妙璟的是陈寅,你秦德威跑过来找我作甚?   本来大家都在看陈都督和徐妙璟,结果秦德威说了这一句,又齐刷刷的都看向陆炳了。   陆炳只能辩解说:“此乃上官诫勉下属,我辈不好胡乱打断。”   秦德威淡淡的讽刺道:“我本以为陆大人是为了友人急公好义、路见不平勇于出头之人,看来是我想多了。   若还有像徐妙璟这样的人,今后遭遇了不公,大概也指望不上陆大人了。人心都有杆秤,陆大人你好自为之吧。”   本来陆炳为了对抗老一辈人物,通过数年苦心经营,在锦衣卫年轻人里威望很高。   但秦德威说了这么几句,周围其他年轻点的锦衣卫官校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忍不住就对陆炳打了个问号。   其实能被选拔来当“御前侍卫”的锦衣卫官校,都不是傻的。   以陆炳的身份,会害怕陈寅陈都督吗?会在意与陈寅之间的上下级关系吗?   所以陆炳肯定就是故意看着陈寅“折辱”徐妙璟啊,这里面还不知道有多深的水,但这个“义”的大旗是立不住了。   不过众人还是不能理解,你秦德威总抓着陆炳说什么?陈都督就这么没排面,这么不值得你秦德威多看一眼?   想到这点,陈寅也感到莫名的羞辱,不知不觉停住了对徐妙璟的训斥。   有个与陆炳关系不错的锦衣卫官喝道:“秦学士莫非也是欺软怕硬,不敢与陈都督争执?”   秦德威斜视着陈寅,轻蔑的说:“此乃将死之鼠辈,有何可言乎?”   秦德威主要是对秦太监这个老阴比有信心,等回了京师后,这陈寅若能活过三个月,他秦德威就跟秦太监的姓!   论起嘲讽气质,秦德威确实是行家。陈寅瞬间暴怒,下意识的就伸出手,要拔出腰刀。   徐妙璟一个箭步冲上去,按住了陈都督的手,叫道:“不至于!不至于!”   又扭头大喊:“秦学士你快走吧!我这里没关系!”   秦德威赶紧走远了十几步,然后才站在安全距离外,对徐妙璟挥了挥手,“你随我来!我教你怎么应付陈都督!” 第六百三十七章 大火里的人心   陈寅听到秦德威这句话,又差点气得咬碎了牙,大叫道:“狗才休走!”   这时候其他锦衣卫官见要闹大了,一哄而上,围着陈都督劝起来。不然惊扰行宫的板子打下来,大家全都要倒霉。   徐妙璟趁机溜出来,跟着秦德威走了,他边走边抱怨说:“你说陈都督也就罢了,又何必去挑逗那陆炳?   你又不是不知道,陆炳身份特殊,心里明白是什么情况就好了,故意挑明了招惹他做什么?”   秦德威皱着眉头想着事情,信口答道:“虽然陆炳是天子奶兄弟,但这奶兄弟身份也不是万能的。   从我今日反复试探来看,此人心思很深,而且似乎对你有了提防,甚至打压的心思了。”   徐妙璟有点不爽的说:“我就是个普通当差的锦衣卫官,别人想着打压我作甚!”   秦德威继续答道:“在别人眼里,你在锦衣卫里的主要角色,是给秦太监跑腿打杂的亲信啊。   现在你又多了一层光环,还是陶道长的女婿,如果陶道长变成陶国师,有这两重身份叠加起来,你就值得被特殊对待了。   陈都督是藩邸旧人那一派的,不收拾你收拾谁?   而陆炳最大资源,就是与天子的特殊亲近关系,而你如果有了未来国师这样老泰山,岂不有可能分走陆炳的资源?”   徐妙璟忍不住大叫一声:“真烦啊!”   秦德威不屑的说:“这就烦了?还有很多弯弯绕绕没说呢!你说那陆炳,会不会已经与严嵩眉来眼去了,不然为何疏离你?”   徐妙璟脑子要炸,干脆习惯性的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秦德威叹口气,陆炳那奶兄弟身份只能是坚固的基础,确实也不是万能的,历史上陆炳真正腾飞的依仗是行宫大火里救驾成功。   但这个功劳不是随便就能抢走的,是真的极度危险,而且真的有可能会被烧死出不来。   不然历史上那么多锦衣卫官在场,为什么只有陆炳冲进火场去了,为什么别人都不敢?难道别人不知道救驾功劳有多大吗?   “今晚你在行宫旁边值宿时,先多打几桶水备着,然后准备好棉被!”最终秦德威只能这样对徐妙璟说。   在这个早春的夜里,北方的风还是很大的。四更天的时候,大多数人已经进入了最深沉的睡眠状态。   旅途太累,晚上没什么人失眠,只有秦德威例外,一直睁着眼等到了四更天。   他甚至还让自己四个随从全部守在屋里,并下了死命令,今晚如论如何一定要保护自己。   当隐约听到动静的时候,秦德威从炕上一跃而起,抓起水桶浇到棉被上,并让随从拿着。   然后急匆匆的出门,直奔行宫而去。此时绝大多数人还都没有反应过来,仍然在睡梦中。   除了秦德威之外,只有行宫边上临时搭建的、供“御前侍卫”值宿的棚屋里的那些锦衣卫官已经发现了火灾。   北方早春的风力真不小,火借风势,窜烧的很快。   尤其在晚上,一开始没人注意到,等被外面人发现时,整个行宫仿佛都已经被笼罩在了火光里。   反应最快的秦德威和锦衣卫官站在了行宫大门外,一时慌乱起来,不知所措。   为什么这些锦衣卫官没有第一时间冲进火场去?甚至还站在行宫大门外逡巡不前?   第一,他们这些锦衣卫官是世代相传的武官,火灾过错和责任又不是他们的,无论谁来当皇帝,他们依然是世官,基本盘完全不受影响。   第二,他们大多数锦衣卫官本来与嘉靖皇帝也没有太亲密的私人关系,就是换个新皇帝来,前途也不一定变坏。   第三,按照规矩,宫里事务都是属于太监的。他们即便身为亲军那也是外臣,如果没有皇帝命令,不能干涉宫里事务。   举个极端例子,万一冲了进去,看到光着身子的皇妃,那是死呢还是死呢?   所以对大多数锦衣卫官而言,扈从圣驾也就是一份糊口的工作而已。   只要责任不在自己身上,不是有人当着自己面刺王杀驾,确实也缺乏勇闯火海,拿命去搏的动力。   如果没那么大危险,冲上去也就冲上去了,毕收益远大于风险。可是这种大火实在太危险了,真的有可能丢掉性命!   当然万事总有例外,与嘉靖皇帝有特殊亲密关系,前途全系于嘉靖皇帝的陆炳就是一个例外。   但此刻陆炳看着会带来生命危险的火海,暂时也在犹豫!   如今现场还有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就是,没有主心骨,没有一个明确下令的人!   秦德威看了看后面,其他大臣还没有跟上来,再看看左右,此时此刻也没见到什么当权的大太监出现。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秦德威当即对自己的四个随从做了个手势,然后冲到了都督佥事、掌行在锦衣卫事陈寅面前,怒喝道:   “陈寅!还不速速下令,命锦衣卫官校冲进宫内救驾!”   看着汹涌的火势,陈寅犹豫了一下,心里简直卖麻批。   你秦德威喊个屁啊,你一个词臣也就只管动嘴了!又不用你上,你当然喊得痛快!   而陈寅犹豫的地方在于,如果他下令冲进去,那他这个管事的必须带头冲。   这可是救驾,如果别人都冲进去,而他不冲或者落后就表示他不想救驾,那事后必定要被论罪。   还有,周围的锦衣卫官看起来没有人想冲进火海玩命,如果下令后,得不到执行,但最后责任算谁的?   但秦德威不想给陈都督继续犹豫时间,最忠实的随从马二突然绕到陈都督后面,一棒子狠狠打向陈都督后脑勺。   然后几个随从一拥而上,直接把陈都督并用牛皮绳绑了起来,还堵住了嘴。   陈都督的亲兵还想救人,但又被早有准备的徐妙璟带着一批部下旗校持刀逼退了。   这就是有心算无心,谁能想到秦德威这帮人突然就下手。   秦德威顺手将陈寅的腰刀抽了出来,还从陈寅怀里掏出了印绶,用力挥舞着对周围叫道:   “陈寅故意坐视圣驾陷入火海,行为与谋反无异,人人得而诛之!如今事态紧急,诸位听我号令行事!”   卧槽!昏昏沉沉的陈都督还残存着些许听力,听到这几句就愤怒的挣扎。再不挣扎,黑锅全都由自己来背了。   可是他立刻又被敲了一棒子,彻底被打昏迷了。   周围其余锦衣卫官校冷漠的看着秦德威,你说听你号令就听你号令?谁给你授权了?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除了天子本人或者经过天子授权,就是首辅来了也不能直接调动。   他们之所以没有阻拦秦德威弄陈寅,也是因为需要陈寅来背黑锅,万一真出了大事,那可以推脱为陈寅的责任。   然后秦德威忽然朝向人群最前方的陆炳,霸气十足的喝道:“陆炳!我命你先行入宫,寻找圣驾所在!”   陆炳:“……”   本来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有没有秦德威的招呼,也准备上刀山下火海了。毕竟嘉靖皇帝是自己奶兄弟,没了嘉靖皇帝自己什么也不是!   可是秦德威喊了这么一嗓子,自己再冲进去的话,看在别人眼里,就好像是自己完全听从秦德威命令行事一样!   这踏马的是什么操蛋感觉!   秦德威指着随从抱来的浸水棉被,继续灵魂拷问陆炳:“我已经把东西准备好了,你到底上不上?”   如此多人众目睽睽,陆炳哪敢说一个“不上”?   然后秦德威忽然又转向徐妙璟,看着徐妙璟不说话,选择权完全交给了徐小弟自己。   很多话都事先说过了,如果想拥有更灿烂的未来,就跟着陆炳一起冲进火海,用性命去博取富贵。   如果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锦衣卫官混口饭吃,就站在安全的外面,等待最终的结果。   徐妙璟咬了咬牙,抓起另一条浸水的棉被:“我也去!”   其他人齐齐震惊,没想到除了陆炳之外,还有敢玩命的猛人。   秦德威暗暗叹息,挥了挥手高声道:“壮哉!去吧!”   又非常悲壮的对徐妙璟和陆炳补充了一句:“若事有不谐,汝妻子吾养之,勿虑也!”   然后秦德威就目送陆炳在前,徐妙璟在后,从行宫大门跑了进去。   对于人心或许可以计算清楚,但对于火灾,秦德威是把握不住的,真的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其实秦德威也有点冲动,一起进去捞个直接救驾的大功,但还是忍住了。一是太危险了,秦德威不想亲身涉险,穿越者又不是水火不侵。   二是为了避嫌,内宫终究是外臣的绝对禁地,大明从没有外臣踏足过内宫。   锦衣卫是亲军,眼前这些锦衣卫官目前相当于御前侍卫,冲进内宫救驾也是职责所在。   但自己一个外臣冲进内宫里,就算是形势紧迫、情有可原,仍然有可能让敏感的嘉靖皇帝心里膈应。   所以还是谨守本分,稳妥一点,不要轻易越过后宫那条线,不要给嘉靖皇帝产生不舒服的机会。   再说在外面,也不是刷不出功劳。   按下了乱七八糟的念头,以及对徐妙璟的担忧,秦德威强行开始现场指挥灭火。   虽然锦衣卫官校没人服气,但此时除了秦德威就没别人发号施令了,不听这个姓秦的又能听谁的?   再说在赵州时,秦德威也临时客串过总指挥,大家不是不能适应。   这时候,有一批大臣也匆匆赶到了现场,秦德威抬起腰刀,指着严嵩父子比划说:   “诸公年事已高,都是老弱病残之辈,上前也无用!故而不必再靠近了,还请退后!”   一干老官僚立刻就清醒了,明知道这秦德威是想独揽指挥功劳,但踏马的竟然无力反驳。   秦德威说得有理有据,一帮子年纪超过五六十的文弱老头子,连水桶都提不动,在猛烈的大火面前又有什么用?   靠前一线,本来就该属于秦德威这样二十岁小伙子的!   但扶着父亲站在外圈的严世蕃差点也气炸了,你秦德威说别人“老弱”也就罢了,特意说一个“病残”又是说谁?   说实话,严世蕃这样的狠人,真有丢下父亲,然后冲进行宫去搏富贵的决心。   但秦德威举着不知哪来的腰刀不停比划,让严世蕃根本不敢上前,就怕秦德威直接趁乱弄死自己。   秦德威震慑退其余大臣,转身又大喝道:“用沙土从大门开始清理,逐渐往里面清理出一条通道,准备接应救驾!”   在行宫里面,火势蔓延极为迅猛,到处都是乱跑逃命的太监和宫女。   徐妙璟不管别人,也不看周围环境,他的眼睛里只有陆炳。   他心里谨记着姐夫的叮嘱,说那陆炳毕竟与嘉靖皇帝关系特殊,很有可能知道行宫尤其是内宫的道路,所以要紧跟着陆炳,不要自己瞎闯。   还好临时行宫并不大,道路也不复杂,如果没有限制,只需要一会儿就能从最南边跑到最北边。   说得似乎很慢,其实并没有多久,不知穿过了几层宫门和院落,陆炳突然停住了。   他脑袋从浸水棉被里伸了出来,张望了一下四周,似乎在分辨什么。等他辨别确认完毕后,就朝着一处被大火焚烧的宫门迈步。   陆炳此时是真心想救出嘉靖皇帝的,没有太在意后面多了一个徐妙璟,有一个帮手总比没有好。   而徐妙璟心里明白,八成是陆炳推断皇帝睡在那院落里面,不然也不至于犯这个傻,明知有大火还要过去。   在这一瞬间,徐妙璟脑中闪过了无数画面,有诡诈多疑的姐夫,又有阴谲的厂公秦太监。   自己这朵洁白的莲花,就是被他们一步步带坏的!好人也要黑化,都是这个世界的错啊!   然后徐妙璟噙着泪水,轻轻伸出了脚,绊在了陆炳的脚下。   毫无防备的陆炳突然就狠狠栽了个跟头,重重摔倒在了硬邦邦的石阶上,大量的烟火灰尘让他一时间头晕目眩。   徐妙璟二话不说,直接从陆炳身上越了过去,独自对着宫门开始猛冲。   等闭着眼穿过宫门,院内同样是熊熊大火。徐妙璟扫视一圈,就看到了嘉靖皇帝坐在院中水缸旁边,正剧烈的咳嗽着。   徐妙璟连忙扑了过去,不敢详细直视皇帝,举着浸水的棉被,低头跪见道:   “陛下!臣徐妙璟,奉秦德威之命前来护驾!斗胆请准许臣背负陛下,披上浸水棉被向外走!”   嘉靖皇帝扶着水缸,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接过浸水棉被披在身上,对徐妙璟下旨道:“你转过身去,背上朕走!” 第六百三十八章 形式主义救火   说实话,背着一个人走路还是很费力的,即使嘉靖皇帝体型偏瘦弱。   可徐妙璟知道,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机遇就在今天了,哪怕是累死也要往外冲。   极致的精神意志总能激发出人体的潜力,徐妙璟就这样背着天下最尊贵的圣躯,穿过了还在焚烧的内殿宫门。   随即徐妙璟就瞥见了不远处的石阶上,那个逐渐清醒,开始蠕动挣扎起来的人。   于是徐妙璟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开始朝着前殿方向跑起来,将倒地的陆炳彻底甩在了身后。   背负皇帝从火海里闯出来的,只能有一个徐妙璟!   临时搭建的行宫并不是很大,只要绕过了前殿,再穿过一道宫门,就可以看到行宫大门了!   此时在行宫大门处,秦德威一手挥舞腰刀,一手提着陈都督的印绶,指挥聚集起来的锦衣卫官校灭火。   但让所有人都难以理解的是,秦学士只指挥着人手扑灭了行宫大门附近的火焰。   甚至还强行拆毁了两侧宫墙,将行宫大门与其它地方从物理上断绝了,以保证行宫大门不被焚烧。   此后又组织了人手向行宫大门里推进数十步,然后就不动了。   再之后,秦学士命令所有官校只站在行宫大门,以及门里几十步警戒,力保这一小片区域的安全。   哪怕是别处已经烈焰焚天,哪怕前殿已经塌陷,哪怕大量太监宫女逃不来,秦学士依旧站在安全区的最前方巍然不动。   现场锦衣卫官校们面面相觑,只清理出一小片安全区域就不管了,这是什么救火方式?只是装个样子,象征性的形式主义救火?   不过官校们也都没意见,反正谁也不想深入火海去搏命,摆姿态就摆姿态吧。   有这样的指挥者也挺不错,起码不会逼着大家去卖命,还挺体谅人的。   忽然有个看似臃肿的身影,踉踉跄跄的从前殿边上甬道跑了出来。   随着棉被落在了地上,众人也都看清了,是徐妙璟背着一个人出来了!   这个时候,能让徐妙璟玩命背着往外跑的,除了嘉靖皇帝还能有谁?   秦德威愕然,这又是什么情况?   在他预期里,徐小弟应该就是跟着陆炳一起,蹭一下救驾大功而已。   徐小弟到底怎么搞的,竟然还能独自背着皇帝出来了?在原本历史上,把皇帝从火海里背出来的陆炳人呢?   在这火海深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人性扭曲、道德沦丧的事情?   虽然疑云重重,但秦德威没时间多想了,他突然扔下了刀,向前迎了几步,大叫道:“陛下万安!”   徐妙璟从火海里冲出来,此时已经昏头昏脑,整个人都累懵了,完全是凭借着本能向前跑。   忽然听到了姐夫的声音,这才打个激灵,略微清醒了过来。   秦德威又冲上去,拦住了徐妙璟,急忙高呼道:“陛下!前方通道已经开辟,请移万金之躯步行出宫,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趴在徐妙璟背上的嘉靖皇帝抬起头,看了看前方就松了口气,知道已经脱离危险了。   只是听到秦德威的话,让嘉靖皇帝略有不解,让他亲自走出去是什么意思?皇帝什么时候需要亲自走路出宫门?   但嘉靖皇帝毕竟是个聪明人,稍稍愣了愣后,立刻就明白了,秦学士真的是用心良苦!   被人背着,以这种狼狈不堪的形象,逃命一样的出去,让外面臣民看见了,真龙天子的脸面往哪里放?皇帝的尊严还要不要了?   于是嘉靖皇帝就拍了拍徐妙璟,沉声道:“放朕下来!”   徐妙璟连忙小心翼翼的下沉半蹲,让皇帝扶着自己在地面站稳了。   等皇帝离开后,用力过度的徐妙璟再也支撑不住了,直接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嘉靖皇帝随便指了几个官校,下旨道:“你们四个,负责将徐妙璟抬出去!”   徐妙璟闭上了眼睛,一切都值得了,皇帝记住了自己名字!   这时候,又内宫方向走过来一个人,一瘸一拐的靠近了。   众人又认出,这是另一个勇闯火海的人陆炳,好歹也是安全出来了。又有两个官校,连忙上前扶住了陆炳。   秦德威没给陆炳这时候说话的机会,连忙对嘉靖皇帝催促道:“火势未灭,仍然在蔓延过来,请陛下速速移步宫外!”   数百锦衣卫官校分成两大片,从嘉靖皇帝面前一直排到行宫大门,一副用血肉之躯挡住两旁火势的架势。   秦德威忽然又带头高呼:“万岁!万万岁!”   数百官校便跟着一起高呼,“万岁”之声顿时回荡在行宫火海的上方。   在响彻夜空的欢呼中,嘉靖皇帝挺直了身躯,沿着人群中间的夹道,昂首阔步就向外走。   这时候,那些官校才明白,刚才秦德威指挥大家“形式主义救火”的意义何在了。   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保证皇帝能安全的从这里走几步出宫,以良好形象现身于外面臣民的面前!   所以只要让行宫大门和几十步通道暂时安全就行了,其它地方烧成什么样都无所谓。   至于皇帝陛下心里的感念,那就不用多说了!   想到这里,众官校心里极其震撼,这种深谋远虑,果非常人所及也!   难道刚才大火开始烧起的时候,秦学士心里就已经有了所有预案?这就是顶级文臣的智商和心术?   今夜直面感受了一次,也算不虚此行了。   此时所有的随驾大臣都站在宫门外,焦急的等待结果。期间只见一个个太监宫女逃了出来,但这越发的让人心焦了。   时间虽然不长,但却让大臣们有度日如年的感觉,忽然听到从行宫里面传来巨大的山呼万岁声音。   随后便看到在熊熊火光的掩映下,皇帝闲庭信步的走过了行宫大门。   这一瞬间,在大臣的眼里,皇帝的形象宛如神明庇佑,轻轻松松就从火海里走了出来。   情不自禁的就跟着锦衣卫官校一起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靖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今晚这脸面算是保住了。   徐妙璟保住了自己的命,而秦德威则保住了自己的脸。 第六百三十九章 两种大臣   君臣在行宫大门外会合,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触。但感触完了后,就陷入了尴尬。   按照礼仪,皇帝总不能站着与大臣说话。可这一时半会的,又从哪里找合适的金台宝座?   关键时刻,还是要看机智的“嘉靖男儿”,从行宫里跑出来的秦德威又奏请道:“请陛下暂时移驾御辇!”   皇帝所用的车驾都在另一处安置,没被与行宫一起被烧毁。   眼下皇帝无处可坐的时候,登御辇的确是个不错的应急主意。坐在御辇里高度还可以,又不跌份。   于是几名逃出的太监扶着皇帝上了御辇,又远离行宫,以免再被火烧到,而大臣就在御辇下排位站班。   劫后余生的嘉靖皇帝喝过几口水,强被压抑的惊惶渐渐平息了,但心里的怒气依然盘桓不去,又不知如何发泄,就开口问道:“陈寅何在?”   这很正常,皇帝遇到事情后,一般都会习惯性的让掌锦衣卫官员去办事。   嘉靖皇帝是想让陈寅继续组织救火,并且勘察灾后现场,寻找火灾起因。   但是无人回应,几名大臣稍微闪开了身形,露出了朝班角落的状况。   于是嘉靖皇帝就看到,地面上有个人被绑的死死,还被堵上了嘴,再细看不是陈寅又是谁?   谁敢擅自捉拿锦衣卫官?嘉靖皇帝疑惑的看向众大臣,但众人却又齐刷刷的看向秦学士。   秦德威上前奏道:“行宫起火时,陈寅畏惧火情,迟疑不前,毫无救驾之心,简直辜负圣恩,实乃禽兽不如!   这还引发了公愤,在场锦衣卫官校皆可以作证!臣情急之下,擅自擒下了渎职无为的陈寅,以求能临时调度众官校。”   嘉靖皇帝暂时不置可否,下令道:“先解开陈寅!”   重新恢复“自由”的陈都督扑倒在御辇下,奏道:“秦德威擅自擒拿臣这个都督佥事,跋扈横行何异于矫诏!   此外秦德威所言皆为指鹿为马,实乃颠倒黑白欲陷臣于不义!”   秦德威沉声道:“我只问陈寅你一句,火起后,你可曾下令闯火救驾?   情况十万火急,你却在犹豫,我真想不明白你在犹豫什么!救驾之事,还需要有犹豫?我看你其心可诛!”   陈寅辩解道:“当时情况危急,臣仓促之间,为周详多想了一下,便被早有预谋的秦德威与徐妙璟联手陷害!   而秦德威还早早备好浸水棉被,似乎有所预期,就等着行宫失火!”   陈寅这几句话也算是很阴险了,暗示秦德威似乎早有准备,就盼着行宫起火似的。   其实很多大臣心里也有这个疑虑,秦德威今晚的表现堪称是极为卓越,有条不紊指挥若定,真给人一种早有预谋和准备的感觉。   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猛然遭遇大变,能如此镇静冷酷的应变,实在是匪夷所思。   秦德威冷笑着对陈都督说:“这还用有所预期?在白日间,陶道长算出可能有火灾的时候,周围不知多少人听到了,你听到了没有?”   不等陈寅答话,秦德威转而对嘉靖皇帝奏道:“大臣可分为两种,第一种就是臣这样的。   得知这个卦象后,臣晚上确实就提前有所筹备了,为的就是以防万一!   涉及到陛下安危,不怕辛辛苦苦白费力气准备,就怕遇到事情了毫无准备,只能束手无策!   而第二种就是陈寅这样的,身为掌管行在锦衣卫事之人,明知出了火灾卦象,仍旧麻痹大意毫无准备!   等到火起,此人又不知所措,甚至顾惜性命畏惧不前!真不知道这个锦衣卫官是怎么当的!”   众大臣怜悯的看了眼陈寅,不知你这个都督是怎么想的,不老老实实认错讨饶就罢了,竟然还想与秦德威争辩。   陈寅急忙奏道:“陛下,实情绝非如此!臣绝无半点秦德威所言之意!”   秦德威斥道:“陈寅!如今幸赖祖宗神明庇佑,陛下安然无恙,你不反思悔过,反而变本加厉诿过于别人!   我以求万全,小心翼翼提前防备难道也成了过错?你到底是何居心?   难不成都像你一样对陛下安危毫不在意,麻痹大意疏于防范,就是正确的?”   然后秦德威又对嘉靖皇帝奏道:“若陈寅毫无问题,那么当时臣一时愤激擅自拿下陈寅时,为何在场数百锦衣卫官校无人阻拦?”   听到这里,在旁边看热闹的大臣默默给陈都督判了个死刑,此人的棺材板已经盖上了。   嘉靖皇帝心里存着怒火,他需要出气,就开口道:“陈寅渎职罪不可免,罢去陈寅一切官职差遣,枷号示众后流三千里!”   然后还嫌不够,嘉靖皇帝又继续喝道:“河南巡抚、布政、按察,还有卫辉府、汲县,全部锁拿问罪!”   卧槽!秦德威出面阻拦道:“陛下!不至于此!”   在历史上,嘉靖皇帝从行宫火灾里狼狈的逃出来,大丢脸面,然后就大范围迁怒。   把从河南到卫辉府的官场,全部撸了一遍,甚至还将知府知县狠狠羞辱了一顿。   但在本时空,秦德威用心良苦的保全了嘉靖皇帝的颜面。   他本以为嘉靖皇帝会减少迁怒,没想到还是要来这一出,下意识的就出去阻拦了。   然后又劝道:“陛下幸免,必有二圣在天之灵庇护,又何必大动干戈,让二圣在天之灵不得宁静。”   嘉靖皇帝依然没有完全消气,下旨道:“巡抚、布政、按察全部官员降秩二等,罚俸半年!卫辉知府、汲县知县罢免!”   秦德威叹口气,也就不继续劝了。   嘉靖皇帝就是这样喜欢迁怒的性格,不可能完全拦住的,能这样减轻已经很好了。   然后嘉靖皇帝又问了句:“徐妙璟现在是什么官阶?”   秦德威奏道:“世职锦衣卫指挥同知,在北镇抚司听用。”   嘉靖皇帝就下旨说:“徐妙璟升指挥使,协理锦衣卫北镇抚司,兼御前值殿官!另外赐庄田三万亩,回京师后拨给!”   这便是论功行赏了,从这四个赏赐里,足以见殊荣了。   世代相传的官阶升到了指挥使,以后子孙世代都是指挥使,这好处当然不用多解释。   协理北镇抚司,也算是一个很大的差事名头了。一下子跃升为锦衣卫里能管事的,足可见皇帝信任。   御前值殿,其实说得就是上朝位置。在朝会上,距离皇帝最近的大臣分别是锦衣卫官和大学士,东西对立,象征皇帝最亲近的文武大臣。   而值殿官位置就是距离皇帝最近的丹陛上,代表锦衣卫与大学士并列,这是一种特殊恩荣。   至于赐田三万亩的实惠更不用说了,足以养着数千口庄户人,都算是私人势力了。   听完这些赏赐,秦德威不羡慕,那都是徐妙璟真的卖了命换来的。   再说他秦德威也是有功之人,一样有赏赐,等着就是了。   嘉靖皇帝看着大臣们,垂询道:“这秦德威之功,该如何论?”   从首辅到大学士再到尚书,全部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嘉靖皇帝就很为难的挥挥手:“那先散了。”   秦德威:“……”   别散啊,这事可以慢慢讨论,总能讨论出一个结果的!   难道以大明官制爵禄之复杂,竟没有他这样一个有为青年的上升空间了吗? 第六百四十章 不敢问不敢说   不是皇帝有意打压秦德威,也不是谁想漂没了秦德威功劳,主要是赏赐太难办了。   秦德威如今才二十岁年纪,已经是翰林院第三把手兼詹事府第三把手了。   朝廷为了把秦德威继续安置在五品框架里,连左春坊大学士这种特殊官职都从故纸堆里翻出来,加给秦德威了,还能怎么升?   再升就应该是侍郎了,这对整个朝堂官制框架都是巨大破坏。   如果赏赐只是虚头八脑的东西,相对于秦德威的功劳而言,又没多大意义。   两个字,难搞!先搁置吧!   随后嘉靖皇帝下旨,命令行在兵部尚书王廷相负责灭火和勘察火灾现场,至于今晚之前参与救驾官校,都赐予酒食并准许各自休息。   然后又谕示众人,明日多停留一日,午后再来朝见,继续商议有关事项。   嘉靖皇帝这意思就是要休息一下了,不然以这个状态也没法赶路。   陶仲文当晚并没有住在附近,这时候才不紧不慢的赶过来,依旧气定神闲的仿佛一切都在天机之中。   大臣们正在讨论怎么安置皇帝起居,有几种备选方案,一时争议不休。   陶仲文便对嘉靖皇帝奏道:“城北有白云阁,又名吕祖阁,乃是一处胜地,相传为吕祖升仙之处,陛下不妨前往。”   迷信修仙的嘉靖皇帝闻言,就与陶仲文一起走了,剩余太监宫女也纷纷跟随前往。   大臣们面面相觑,看来经过今晚这场火灾,嘉靖皇帝对陶老道的信任大大加重了。   还有人生阅历十分丰富的老臣略感忧虑,有些人经历了劫难后,会变得更加迷信,皇帝弄不好也是如此。   在原本历史上,这次火灾预测就是陶仲文人生最高光的几个关键点之一,堪比“二龙不相见”。   至于原本历史上的陶老道为什么能算出来,秦德威也不知道,他只是抄作业,出口转内销。   此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一无所获”的秦德威无可奈何,长叹一声“一场辛苦为谁忙”。   他回到自己宿处时,就看到徐妙璟瘫在床上休养。行宫边上值宿地方都烧毁了,徐妙璟就跑到这里来了。   此刻秦德威有个疑惑已经在心里盘桓了半个晚上,把徐小弟拍醒了就问:“你是怎么越过陆炳,将天子背了出来?”   在历史上,可是陆炳把皇帝背出来的。而且在徐小弟和陆炳之间,皇帝肯定也更信任奶兄弟陆炳啊,这都能被蝴蝶效应了?   徐妙璟揉了揉眼睛,很不自然的答道:“陆炳他,他不小心栽倒在石阶上,摔得还挺重。那时情况紧急,我也顾不上陆炳,就先去救驾了。”   “真的是摔倒?”秦德威心情十分复杂,目光犀利的看着徐小弟。   徐妙璟不好意思与姐夫对视,低下了头,小声说:“是我绊倒的。”   秦德威真的感到很意外,连连叹道:“想不到啊想不到,你徐妙璟这浓眉大眼的,居然也学会不择手段的争功了。”   徐妙璟忍不住反问:“我做错了?”   看着日渐成熟的徐小弟,秦德威不由得万分感慨:“其实看到你还保存着良善的赤子之心,我很欣慰啊。”   徐妙璟一脸懵逼,自己这种行为还能叫良善?姐夫你对这个词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秦德威轻声笑道:“若是没人性的凶残恶棍,当场就对倒地的陆炳直接补刀了!反正火海里死个人也不足为奇,哪还能让陆炳活着出来?”   徐妙璟:“……”   不知为什么,徐小弟背后突然冒出了一层层冷汗。   秦德威继续评论说:“你没有那样做,就让我很欣慰,说明你还有底线,依然是个良善少年啊。不然的话,只怕连我今后也要小心提防你了!”   徐妙璟不知说什么,所以在姐夫眼里,自己做得没错,还是一个好人?   秦德威转而又批评说:“但是,你还是有不对的地方,你不该对陆炳无动于衷。”   徐妙璟很莫名其妙,“哪里不对?什么叫对陆炳无动于衷?难道姐夫你还是想让我给陆炳补刀?”   秦德威便吩咐说:“明天你朝见陛下谢恩的时候,多提几句陆炳,主动为陆炳请功!   无论如何,陆炳也是与你一起冲进了火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能被无视了?你作为唯一证人,要帮陆炳说话!”   徐妙璟无语,怎么感觉最坏的还是姐夫你?   “仔细学着!这都是教你怎么做人做事!”秦德威打了哈欠,倒头便睡。   等到日上三竿的时候,秦德威饿醒了,徐妙璟已经不知去了何处。   起身后,秦德威就看到兵部尚书王廷相在屋外坐着,也不知道是干什么来的。   还没等打招呼,就见王廷相又挥了挥手,便有几个随从提着食盒上前。   秦德威非常惊奇的说:“王老前辈突然无事献殷勤,到底有何图谋?”   王廷相无视了秦德威没大没小、不分尊卑的调侃,开门见山的说:“老夫奉命勘查火灾现场,不知道应当如何结论,所以来请教你。”   秦德威坐下来,边吃边说:“是怎样就怎样,勘查出了什么,就是什么。”   跟秦德威这么熟了,完全没必要遮掩心思,王廷相很实诚的说:“关键在于,这是要向皇上奏报的。”   言外之意很明显,就是想请教,怎么才能把皇帝糊弄过去,尽量减少后续的折腾。   主要在糊弄皇帝这方面,王廷相敢认定,秦德威就是最专业的,所以不得不虚心请教。   秦德威便问道:“先说说勘查结果。”   王廷相答道:“首先,经过查问走访,昨晚行宫闭门后并无人出入,所以肯定不是外来人物纵火。   其次,经过残迹比对,以及人物指证,可以确定,最先起火地方在宫女居处……”   秦德威抬起手打断了王廷相的陈述,问道:“那里是侍奉谁的宫女?是侍奉娘娘的,还是侍奉皇上的?”   王廷相回忆了一下后答道:“应当是侍奉皇上的宫女。”   秦德威脸色变得十分古怪,下意识的连连摇头。   王廷相诧异的反问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秦德威有一个大胆的,可能非常接近历史真相的猜测,但他不想说,也不敢说。   也许是侍奉嘉靖皇帝的宫女故意纵火?   想进一步深入探寻为什么,那就要去问问嘉靖皇帝为什么有虐待宫女的癖好了,反正秦德威不敢问。   在宫女的问题上,嘉靖皇帝也算是自古以来的独一份了,反正又黄又暴的。   历史上三年后更著名的“壬寅宫变”,一大帮宫女被虐待的受不了,都能集体动手想勒死嘉靖皇帝,纵个火又算什么?   秦德威这幅“看穿了一切但就不说”的神态,让王廷相宛如百爪挠心。   秦德威主动阻止了王廷相的探询:“别问了!有些事情,并不适合老前辈这种纯洁的人知道。”   王廷相:“……”   他这样一个年过花甲,纵横官场四十几年的老官僚,竟然被二十岁小年轻说“纯洁”?   所以你秦德威的内心世界,到底有多么黄暴?   秦德威斟酌了片刻后,指示说:“天干物燥,风力也大,本来就是十分容易起火的时候。   在民间,经常有处置火烛不小心而起火的事情,动辄烧掉一片街坊。   所以我猜测,大概是宫女胡乱丢弃未熄灭的蜡烛,导致行宫起火。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原因了,昨晚又没有打雷。”   王廷相追问了一句:“就这样奏报?没有问题?”   感觉秦德威的指点太简单了,简单到了近乎轻描淡写的地步,让王廷相有点不放心。   虽说目的就是为了糊弄皇帝,但也不能看起来太过于糊弄啊。   秦德威肯定的说:“应该没问题,或许陛下就是想淡化!”   反正原本历史上,官方资料就是这样记载的,结论就是宫女不小心乱丢蜡烛导致失火。   而且这个结论肯定得到了嘉靖皇帝的同意,才能列入官方记录。   据此反推过来,嘉靖皇帝对这个结论肯定满意。或者说,只要提到宫女,嘉靖皇帝估计就想着淡化失火原因了。   如果真是因为虐待宫女,而导致宫女纵火的话,嘉靖皇帝肯定不愿意将公开结论定为“宫女故意纵火”。   不然别人产生了吃瓜心态,胡乱猜测皇帝与宫女的那点儿事,再有不要命的太监往外传传八卦,嘉靖皇帝的脸面又没了。   秦德威吃完了午饭,就和王廷相一起去了城北白云阁。此时不少大臣已经聚集在这里,等候着朝会。   大约在申时,有太监出来传话,传朝臣觐见。   嘉靖皇帝在临时设置的金台宝座上,值殿锦衣卫官徐妙璟已经开始在宝座下面站班了,成为距离皇帝最近的人之一。   等群臣舞拜完毕后,嘉靖皇帝主动向王廷相询问结果。   王廷相便奏报了“火起于宫女居处”的勘查情况,又按照秦德威的意思,说可能是宫女不小心乱丢蜡烛失火。   如果不是出于对秦德威的迷信,王廷相是绝对不敢这么随便奏报的。   嘉靖皇帝沉默了片刻后,就轻描淡写的说:“大抵是如此,就以此为定论,无须穷究了。”   别人都没有在意,只当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奏报,一次普普通通的偶然火灾,最多惊奇皇帝竟然偶尔大度宽仁了一次。   只有王廷相暗暗心惊,秦德威对皇上心理的拿捏居然如此精准!   更可怕的是,他完全不明白,皇帝到底想的是什么,秦德威又想的是什么。   一时间感觉自己这四十几年官场,都是白混了。   然后就是继续商量火灾后的事宜,比如烧毁了大量法器、宝物,要下旨分配给沿途官府尽力重新置办。   又比如还要商议,要不要赏赐昨晚救火的官校,期间徐妙璟又主动为陆炳奏功。   “陆炳与臣同入火海,同有赴死之心,虽然最后功成在臣,但陆炳心性仍可嘉,恳请陛下善待亲臣之心!”   嘉靖皇帝顺水推舟的,将奶兄弟陆炳也提拔成了指挥使,就是陆炳脸色不甚好看。   站在辅弼大臣群体最末尾的秦德威伸长了脖子,就差举手示意了,但还是没等到自己想要的。   “明日启程!”嘉靖皇帝谕示群臣后,就退朝了。   从卫辉府继续南下,很快就抵达黄河了,此时黄河可没有桥梁,大队人马开始次第渡河。   嘉靖皇帝站在御舟上,注视着黄河河面,不知想什么。   同在御舟伴驾的著名诗人秦学士挤了过来,献上代制诗一首。   什么“遥出神京千里余,道经河渎驾六鱼”,什么“昔年绛服承先诏,今日黄袍抚四舆”,都是为了嘉靖皇帝量身定制的。   过了河后,依旧是大平原农田,着眼处都是一望无际的春季麦田。   嘉靖皇帝在御辇上随口说了几句农事,著名诗人秦学士又挤了过来,献上代制诗一首。   什么“途边遮马禾苗长,道畔拂舆麦穗斑”,什么“迎风激叠苍云合,向日明堆翠雾闲”,绝对应景,绝对体现皇帝的情操。   又有春耕的父老道边跪迎,嘉靖皇帝象征性下车劝农,摆了摆把式。   著名诗人秦学士又又挤了过来,献上代制诗一首,什么“成实愿饱吾民腹,须得灵膏自帝颁”,绝对应景,绝对体现皇帝的悲天悯人。   夜晚宿在行宫,与大臣闲谈时,嘉靖皇帝忽然因为父母双亡而感伤。   著名诗人秦学士又又又挤了过来,献上代制诗几首,什么“坛壝虽有臣邻助,几殿宁无念母心”,什么“长途几遍触悲思,信道伤怀父子真”,绝对能抒发思亲之意。   嘉靖皇帝:“……”   虽说自己是个文青,对文学艺术很有兴趣,但你秦德威两三天内献了几十首代笔诗,这踏马的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吃饭睡觉上车下车都要写个诗,他朱厚璁又不是立志要一辈子发表几万首诗的皇帝!   此时御案上放着一份从京师发来的奏疏,才上任的詹事府二把手少詹事(正四品)崔铣突然病重不起,又因为年事已高,请求辞官。   众大臣齐齐叹息,天数乎?命运乎? 第六百四十一章 措手不及   大明官制里,三品位置不少,可以有很多侍郎巡抚之类的,资历到了挂一个不算难。   五品位置也不少,翰林学士可以有好几个,侍读学士侍讲学士更没数量限制。   唯独四品位置十分稀少,尤其清贵的四品词臣更是到了极其稀缺和珍贵的地步,詹事府少詹事就是词臣四品的独苗。   尤其现在有了皇太子,少詹事就是实职了,不同于先前十几年虚职状态,意义十分非凡,几乎等同于侍郎了。   而秦德威秦学士又是筹划征安南、又是给皇帝亲妈修书,又是指挥救驾,还被压制在五品,连左春坊大学士都安排上也要压在五品,为什么?   除了因为他年纪太轻之外,最大的原因就是四品实在没有合适他的位置。   但是在大家眼皮底下,就这么很凑巧的空出了一个正四品的位置,詹事府少詹事崔铣竟然因为年老病重无法履职,直接主动辞官了!   偏生詹事府第三把手左春坊大学士秦德威又积攒了这么多新老功绩,接手这个第二把手少詹事位置,说起来似乎也名正言顺。   可他还是个二十一岁的大孩子啊!   碍于排资论辈的传统老观念,连自己人都觉得秦德威以二十一岁低龄上少詹事太夸张了,写到史书上就是“中外惊疑”的那种。   于是一干大臣齐刷刷的看向严嵩。上吧,严阁老!   别人即便不支持,可能也碍于情面不好意思发言阻止,或者是不敢,或者地位不够,唯有靠严阁老你了!   严嵩做官以来,从来没有这么众望所归过,但他不上也不行。   就开口对嘉靖皇帝奏道:“东宫辅臣人选,尤其是掌总的大臣,务必要老成持重之人。”   这个理由也算是老生常谈了,也是比较公认的经典话语。   秦德威有点不耐烦,对严嵩怼了一句:“当初就是选了老人,结果没过几天,这位少詹事就年老病重不能履职了。   若还只肯选老人,只怕过几天又要换人!只是个四品官而已,何至于一定要执着选个老人?”   众人:“……”   只能说不愧是“嘉靖男儿”,而且手里攒着一大把功绩就是硬气,真就敢在这里恃宠而骄!   其实秦德威这话有些情急过分了,甚至还有些恶毒。朝堂上想给自己求官,说话要讲究一个含蓄,没有这么露骨的。   但秦德威不装了,摊牌了!   不着急不行,回了京师后,嘉靖皇帝就会切换到远离朝臣的修仙模式了,在此之前要尽可能的向上爬,不然以后机会可能就不多了。   严嵩虽然被噎了一下,但是他还是很机智的不打算与秦德威正面对线。   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所以严阁老只当什么也没听见,继续对嘉靖皇帝奏道:“关于新少詹事,有个极为合适人选,乃是弘治九年的顾璘。”   顾璘?顾东桥?顾老盟主?秦德威十分诧异,没想到听见了这个名字。   随着秦德威权位渐长,已经很久没有人在秦德威面前提起过这个人了。   这就是身居高位之人的悲哀,很多所谓的“负面信息”就自动被别人过滤掉了。   虽然顾璘根本影响不了秦德威心情,一直以来占上风的是秦德威,但别人总会以为,提起顾璘这个对头会让秦德威不爽。   嘉靖皇帝日理万机,哪里记得清那么多人,顾璘又不是杨慎这样的,严嵩就详细的说明了情况:   “顾璘籍贯南京,先前为湖广巡抚,去年年底已经卸任,恰逢圣躬准备南巡谒显陵。   于是顾璘就地改任右副都御史兼工部左侍郎、督理显陵事务,特别负责修缮扩建显陵,以迎候陛下谒陵。   此人学识出众,早年就以才名显扬,位列弘治十才子和金陵三俊之一。   中年以后又主盟东南文坛,天下皆以为德高望重也!臣举荐此人,可以辅东宫!”   秦德威:“……”   严嵩当年在南京养了几年望,期间与顾老头勾勾搭搭,这个秦德威早就知道,在原本历史上也是如此。   只不过顾老头已经毫无威胁,所以秦德威已经完全不在意了,但没想到严嵩如此能整活,这个时候把顾老头推了出来。   而其他人立刻明白其中意思了,在心里齐齐给严阁老点赞,亏得你能寻摸出这么个人来!   顾璘这个身份还真是有用,甭管他与秦德威实际关系如何,只要没有结下生死大仇,从科举伦理和官场规矩来说,顾璘确确实实就是秦德威的同乡老前辈。   在直面竞争的情况下,小后辈对老前辈相让,那是士林的基本礼节,明面上讲究一个谦逊,除非完全不在乎人品口碑了。   所以将顾璘搬出来,就相当于对秦德威进行了道德绑架。于是众人又齐齐注视秦学士,大家都很期待秦学士的反应。   秦德威若还要风度和形象,就不能在这里当众贬低顾璘,只能从技术上质疑说:   “太祖高皇帝祖训,东宫辅臣必须由廷臣兼任,顾老……前辈他连个词臣都不是,如何能为詹事府官员?”   严嵩早有准备,回应说:“以顾璘之资历和名望,可迁为礼部侍郎,再兼少詹事即可。”   秦德威真是被整了个措手不及,只能又捏着鼻子说:“顾璘卓尔不俗,风仪折人,陛下至湖广一见便知。”   明着是褒美,其实重点在最后一句,暗示皇帝你对顾璘也不熟悉,应该先看看人再定啊。   顾老头嘉靖朝初年大多数时候在南京“隐逸”,起复后主要又在湖广,嘉靖皇帝对他真不熟。   急切之中,秦德威也只能先用拖延之计了。   于是嘉靖皇帝暂时搁置了问题,此后继续南下,穿过了河南省就抵达了湖广省。   湖广巡抚、布政、按察等都在边界迎驾,又过了数日,于三月十二抵达了此次南巡的终点承天府。   行宫设在了丰乐驿,这里距离献皇帝显陵所在纯德山很近。   驻扎此地的右副都御史兼工部左侍郎、督理显陵事务顾璘在此迎驾觐见。 第六百四十二章 嫉妒使人扭曲   嘉靖皇帝在丰乐驿行宫安置下后,随驾大臣惯例都来行宫大门外等候朝见。   这就跟对父母的晨昏定省一个道理,如果皇帝不想见人,就会传旨出来让大臣们散了,但大臣站在外面等的态度必须有。   也来朝觐的顾璘同样站在大门外等,然后他就很惊奇的发现,自己仿佛成了“红人”,许多根本不熟的大臣居然主动来找自己攀谈。   这让顾璘很有点受宠若惊,久在地方的他都不知道自己影响力竟然如此之大。   顾东桥当年做过布政使,起复后当过湖广巡抚,称得上封疆大吏了,但没在朝廷里尤其是六部担任过要职。   如今他虽然挂了工部左侍郎虚衔,实际职责只是维护显陵而已,并不是正经的朝臣。   在大明官场的观念里,顾璘虽然资历老品级高,但仍然只能算二流大臣,别说与大学士和尚书比,就是比其它侍郎也是低一等的。   如果非要类比政治排名的话,大概和秦德威差不多……   所以被一群朝臣主动过来攀谈,顾东桥怎能不受宠若惊?   当然作为才名远扬的交际达人,以及前南京文坛盟主,顾东桥场面上的接人待物能力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他此时虽然内心惊奇,但仍能与其它大臣们有来有往的谈笑风生,既让别人如沐春风,也维持住了自己的逼格。   这就是老人家纵横士林四十多年的功力,像某些小年轻是绝对学不来的。   如果私下里见面,说不定就有人会透漏消息给顾璘,但这里是公开场合,谁也不好公然“通风报信”。   于是就只能尬聊别的话题了,既然身在湖广,自然而然就聊起湖广的风土人情、趣闻轶事。   这方面刚卸任湖广巡抚的顾璘是非常有优势的,所以他就挑着文人都有兴趣的话题开始说:“荆州府江陵县出了位神童叫张居正,十二岁入学,远近知名。   前年这张生十三岁就来参加乡试,我劝他回去,少年人应该多加磨砺才能成大器。但他一定要试试,果不其然的落榜了,但我预料他下一科或许就能中。”   顾璘正说得入巷,忽然间,与他说话的大臣又纷纷散了,像是被春风吹散的杨柳絮一样,飘荡到四周各处。   刚才还热闹的小圈子,瞬间又只剩下了顾璘一个人冷冷清清,在春风中凌乱着。   “顾大人你一定要挺住啊!”有人临离开前,还是忍不住多嘴说了一句。   这又是怎么了?顾东桥有点迷茫,仿佛刚才的热闹都是一场虚幻的泡影,自己为什么又要挺住?   “啊哈!原来是顾老前辈在此,自从嘉靖十三年一别,真是许久不见了!”   翰林院学士兼左春坊大学士秦德威昂首阔步的踱了过来,主动朝着顾璘打招呼。   在场所有人都在注意秦德威与顾璘,看到秦德威这热情洋溢的模样,很多人忍不住暗暗感慨。   秦学士你变了,你也变成老油子了!你居然也学会面上笑嘻嘻了,居然也开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了!   秦德威又行了个礼,继续问候道:“五年不见,老前辈身体可好?记得老前辈当年时常有轻微头痛心悸,如今可有好转?我在京城从李太医那里觅了个方子,回头送给老前辈。”   顾东桥:“……”   他敢发誓,自从嘉靖九年认识秦德威以来,从来没见过这样亲热对待自己的秦德威!原来的秦德威好像也从不称呼自己老前辈!   面对这种空前的诡异,社交达人的技能也卡顿了。   顾老头直愣愣的望着秦后生,心里简直巨浪滔天,这踏马的什么情况,难不成自己要破格入阁了?还是要当尚书了?   就在这时候,有太监出来拯救了失态的顾璘,传旨让大臣们觐见。   在行殿行过面君礼仪套路过后,就直接开始说事,毕竟已经抵达了终点,第一阶段旅途结束,接下来都是正事了。   嘉靖皇帝南巡承天府,表现出来的动作是谒献皇帝显陵,目的是为了实地考察显陵,以决定父母最终要怎么埋。   是献皇帝显陵北迁,还是圣母梓宫南移?还是一南一北分别埋葬?   据秦德威偷偷分析,还有可能是父母双亡后,心性敏感的嘉靖皇帝感到孤独,所有才有了“寻根”的行为。   再说句大不敬掉脑袋的话,秦德威一直怀疑嘉靖皇帝有“妈宝男”倾向。   大学士严嵩忽然摸出一本小册子,呈给了嘉靖皇帝,并奏道:“臣在途中不停考据古法,重新拟制祭祀大礼,以配献皇帝神灵,斗胆恳请御览。”   自从即位以来,嘉靖皇帝对各种礼制极有研究,也非常热衷改革和调整礼制,从天地到祖宗,全都改了一遍。   反正根据后世分析,就是用礼制改革加强自己皇位合法性的意思。   所以作为礼制爱好者,听到严嵩所言,嘉靖皇帝就产生了兴趣,拿起小册子翻了翻,随即龙颜大悦,很是满意。   秦德威也没想到严嵩还藏了这一手,忍不住看了看夏言,不由得叹口气。   为什么夏师傅今后越来越斗不过严嵩,连老命都赔进去了,看看这就是差距啊,你这个首辅怎么就没想到这个?   然后秦德威又看了眼张潮张老师,礼制是你这个礼部尚书的业务范围,你怎么也没想到这些?   至于秦德威自己,礼制业务真不是他的专长。   这东西真的不是能信口胡编的,既要引经据典,又要通晓历史能援引历代范例,反正秦德威一直提不起兴趣去钻研礼法学术。   嘉靖皇帝初步同意了严嵩呈上的祭祀典礼的条例,随后就是右副都御史兼工部左侍郎、督理显陵事务顾璘上前奏事。   他将显陵状况以及所在的纯德山情况,一一详细奏报,让君臣大致有所了解。   根据陶道长算出的吉日,嘉靖皇帝定于三天后登纯德山谒显陵,并举行祭祀大典。   在此之前,嘉靖皇帝还会抽时间召见本地父老士绅代表,并设宴款待。   未来几天事务大致就这样,主要负责各项具体工作的还是地方官府,嘉靖皇帝又命严嵩负总责,督理显陵事务的顾璘协助。   其实嘉靖皇帝一直也在观察顾璘,只觉此人风仪谈吐还可以,勉励了几句后,忽然又问:“听说你与秦德威同乡,早年就相识?”   顾璘感到莫名其妙的,只能如实答道:“九年前,在南京时认识。”   嘉靖皇帝接着说:“有人举荐你为礼部侍郎兼东宫少詹事。”   顾璘登时就虎躯巨震,但面上仍然强自镇静,谦逊道:“臣何德何能,又何敢辅东宫?”   嘉靖皇帝又说:“但有人说,东宫大臣应该找个年轻的,不能都是老臣。”   顾璘很有风度的奏对说:“东宫事关国本,臣子各有畅言,一切惟陛下圣裁而已。”   嘉靖皇帝没再说什么,就下旨散朝了。   严嵩招呼顾璘道:“顾大人与我商议事情去!”   刚才皇帝有过命令,严嵩总负责显陵祭祀大典,顾璘为协助,三天内要准备齐当,时间紧任务重,要立即开始筹备。   两人来到严嵩的宿处,严世蕃也出来与顾璘见礼。   等落了座后,顾璘就主动对严嵩询问说:“向朝廷举荐我的,可是介溪你?”   顾璘与严嵩算是很有交情了,当初严嵩在南京养望几年,顾璘就用心帮了忙的。后来顾璘起复为湖广巡抚,又是反过来靠严嵩帮忙了。   所以顾璘没太多客套,直接就问了。说实话,顾璘此刻心里是十分患得患失的。   若能迁为礼部侍郎兼少詹事,那可是一个大飞跃,二流变一流有多难,谁在这个位置谁知道。   严嵩轻轻点了头,也没有否认,直言不讳的说:“确实是我举荐的,但实不相瞒,我也是无奈之举。”   顾璘完全没听明白,什么叫无奈之举?   严嵩就解释说:“其实另一个最有可能的候选之人乃是秦德威,我想来想去,也只能推举你来阻止秦德威了。”   顾璘:“……”   懂了懂了,忽然全都明白了!刚才在行宫大门外候朝的时候,别人一窝蜂来找自己攀谈,肯定与这有关系!   等别人看到秦德威来了,又一窝蜂的散了,肯定还与这有关系!   严嵩不动声色的询问道:“事情就是如此,至于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   顾璘连连苦笑:“还是那句话,我又有何德何能?”   秦德威早就在他心里造成了永久性的、不可逆转的创伤,导致他现在连南京都不想回去了!   猛然听到被严嵩推荐出来,与秦德威争夺官位,顾璘第一反应居然是畏惧。   严嵩皱了皱眉头,如果没有心气,还怎么与秦德威争?就比如自家儿子,虽然屡屡失败,但一直还有心气,这就叫意志坚韧!   正在喝茶的严世蕃突然放下茶盅,对顾璘大喝道:“顾老大人你又在害怕什么?   在少詹事任命上,你可是众望所归,说是身负天下之望也不为过!满朝文武谁想出现一个二十一岁的少詹事?”   以严世蕃的年纪、资历,用这样口气对顾璘说话,称得上无礼了。但谁让他有个当大学士的爹,更何况当大学士的爹并没有阻止。   严世蕃的口才也相当了得,直接劝道:“你根本不需要有任何顾虑!庙堂不是打打杀杀,还是人情世故。   说一千道一万,秦德威又能把你怎样?即便你这次输掉了,秦德威又敢对同乡老前辈赶尽杀绝吗?   你仍然什么都不会失去,所以对你而言,这次毫无危险,但可能有的收获却极大,你有什么理由不去搏一次?”   顾璘能混成南京文坛盟主,也是有手段有心性的人,刚才只不过是因为事起突然,下意识的就想怂。   不过他听了严世蕃的话后,又感觉非常有道理。自己确实没多大风险,为什么不去试一试?   而且可能获得的收益实在太好了,礼部侍郎兼少詹事是很极品的位置,再往上就是位极人臣了,哪个官员没有这样的梦想?   如此顾璘便下定了决心,果断对严嵩行了个礼说:“谢过阁老举荐之恩!”   严嵩对顾璘的态度很满意,顾璘最大价值其实就是“秦德威同乡老前辈”这个身份。   就算这次事情不成,严嵩也要想办法把顾璘弄到朝廷里,哪怕能多恶心秦德威几次也是赚的。   从严阁老住处出来,顾璘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充满了斗志,仿佛又恢复到了年轻时候的光随岁月。   原以为这辈子已经触碰到了天花板,没想到命运又给自己打开了一条通道。   “东桥老前辈!”对面忽然有人喊了一声。   顾璘顺着声音望过去,就看见秦德威坐道路另一边,仿佛一直在等着。   秦德威盛情邀请道:“去我那里小酌几杯?”   明白了前因后果,再面对秦德威的诡异表现,顾璘就不慌了,只淡淡的回应说:“老夫今日有些累了,只想着早些回去休息。”   秦德威又改口说:“若老前辈不愿意移步,那么我到你那里?”   顾璘依然拒绝:“还是免了,如果有话,就在这里说。”   秦德威很清楚,如果能劝顾东桥发扬提携晚辈的风格,主动退让,是最好的办法,动静和后患也最小。   只要给他机会,威逼利诱一起上,不是没可能说服顾璘。   但是看顾璘如今这个态度,再加上又是刚从严嵩那里出来的,秦德威就彻底明白状况了,看来顾东桥是铁了心要争夺少詹事位置。   于是秦德威也不装热忱了,忍不住就叹道:“你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年过花甲还要挡着别人的路,真是何苦来哉?”   顾璘差点就被这句话气出个脑血栓,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就算姓秦的当到了什么劳什子大学士,本性还是那个金陵小学生!   他顾东桥是弘治九年进士,距今四十三年了,你秦德威才是嘉靖十四年进士!   也就是说,他顾东桥比秦德威早了三十九年,中间差着两三代人,什么叫挡你秦德威的路?   明明是你秦德威上升太快,所以才会觉得别人碍事挡路!   想到这里,顾璘忽然更难受了。   九年前的嘉靖九年,刚看到十二岁的小学生时,他绝对不会想到,此人居然用几年就能追上自己四十多年官路,成为上升的竞争对手!   他忽然也能理解,满朝诸公看待秦德威的心态为什么那么扭曲了,正所谓,嫉妒使人扭曲,也包括自己在内。 第六百四十三章 遍地名人   从理智的角度说,顾璘或许不该与秦德威争这个位置。如果他把机会让给秦德威,长远收益可能更好一点,福及子孙也不是没可能。   但凡人并不是绝对理性的,民间还有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的说法。   自从秦德威横空出世以来,他顾东桥从一个堂堂的南京文坛盟主,逐渐变成了秦状元系列民间传说里的固定丑角,这种经历岂是一般人忍得了的?   在丰乐驿行宫休息一夜后,嘉靖皇帝再次出发,抵达了位于钟祥城里的兴王旧邸,住进了卿云宫。   这里是嘉靖皇帝度过了从出生到少年时期的地方,今日以九五之尊重新回到旧居,嘉靖皇帝心情有点激动。   君臣在隆庆殿拜谒过睿宗献皇帝的神主后,嘉靖皇帝下旨免去大臣今天和明天的朝参,还谕示大臣斋戒三日,以备大典。   此外还宣布了未来的日程安排,三月十五谒显陵,三月十六在龙飞殿举行祭祀大典礼,三月十七典礼告成后再去谒显陵。   却说听到皇帝免去了今明两天的朝参,大臣们都轻松了下来,这等于是给大臣放了假。   毕竟一路上舟车劳顿,天天赶路,人人都疲累不堪,如今终于能歇歇脚喘口气了。   别说大臣,嘉靖皇帝自己也累,同样想着先休息一两天。   今晚大部分人睡的不错,因为不用再想着第二天早起赶路。   次日秦德威起来后,看着外面春光明媚,又想着今日无事,难得悠闲,可以在当地游览一番,去看看旁边的汉江也不错。   再说正值三月阳春,本来就是踏青的季节。   但文人出游都要呼朋引伴的,秦德威想了又想,居然找不到合适的同行之人。   这些来伴驾南巡的大臣,都是有“资历”的人,换句话说岁数都不小,起码也是个中年了。   而且从科举辈分上来说,别人也都是“老前辈”,与秦德威就不是同代人。   如果在场全是老前辈,只有他秦德威一个小年轻,那绝对没意思。   尤其是张老师若也在场的话,还要夹着尾巴假模假样的侍候老师,想想就心累。   于是秦德威不禁唏嘘一番,人生才二十一岁,竟然就体验到了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正在这时,徐妙璟站在屋门外打了个招呼。   秦德威叹口气说:“给你个接受文魁熏陶的机会,陪我一起游赏春光去。”   背锅经验丰富的徐妙璟直接拒绝了:“我还要去卿云宫当值,不能分身,所以无缘接受姐夫熏陶了!”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秦德威问道。   徐妙璟赶紧请教说:“陆炳最近看我的眼神怪怪的,你看如何是好?”   秦德威毫不在意的说:“他说过什么了吗?”   “那倒没有。”   秦德威便没好气的答道:“那你有什么可心虚的?那晚场面混乱,是他自己不小心摔倒了,怪得谁来?   你记住,只要你不心虚,心虚的就是别人!对了,你给我借匹好马来,我要骑马出行!”   如今徐妙璟的锦衣卫官渐渐由虚转实,手底下也带着几百旗校了,以及配套马匹。   随后就让马二跟着徐妙璟去了,没多久就又看到马二回来,还牵着一匹白马。   秦学士换上文士衫服,头顶儒冠,腰系金带,手持象牙折扇。既文雅又华丽,一看就是个有钱的英俊读书人。   带着随从,刚出了院子,还没上马,就看到隔壁也有人出来了。   是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张璧,也是换上了常服,带着随从住处出来。   当初张璧是詹事府詹事,立东宫大洗牌后,张璧被调整为了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排名在三把手秦德威之前,算是翰林院二把手。   秦德威招呼着寒暄说:“张前辈也要出游吗?听说张前辈就是湖广人氏,算得上半个地主了!”   张璧想了想,如实答道:“顾东桥在江边设席款待同道,我正要过去。”   秦德威惊奇的问道:“顾东桥凭何设席?不怕贻笑大方么?”   士大夫交游,摆席也是要讲资格的,没那个资格就摆席,只会被人笑话不自量力。   朝廷这么多大佬在此,你顾璘又算个什么,敢以主人家身份张罗事情?   张璧解释说:“顾东桥在湖广做了几年巡抚,此后又督理显陵事务,算得上半个地主了,所以主动出面设席招待不足为奇。”   秦德威便叹息道:“顾东桥竟然不邀请我这个同乡,委实令我心酸啊。难道在顾东桥眼里,同乡情义还不如个人前程重要么?”   你们两人之间真有同乡情义?张璧只能“呵呵”了,寒暄完毕就要告辞撤退。   这时候,张璧的随从里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忽然开口道:“见过秦学士!”   秦德威疑惑不解,主人家说话,敢这么随意插话的随从可不多见,说难听点这叫失礼。   再细看,这名少年人身穿秀才标配的襕衫,原来是个读书人,那可能就是张璧的晚辈之类,并不是奴仆身份,难怪敢搭话。   张璧也怕秦德威误会什么,主动介绍道:“此乃江陵张居正也!受友人托付,让他来承天府跟着我长长见识!”   秦德威:“……”   真是让人猝不及防,冷不丁又见到个历史名人。   虽然他见过的历史名人已经很多了,多到了麻木的地步,但张居正还是很特殊的一个。   毕竟此人在历史上是大明首辅的巅峰、文官政治的顶峰,最接近古典意义上宰相的存在。   张璧是湖广石首人,与江陵就是上下游隔壁的关系,说是同乡也不为过。   所以张居正跑到钟祥来见世面,托门路找到张璧并不奇怪,这年头读书人都是这样互相提携帮衬的。   再说朝廷大佬里,貌似也就张璧是湖广人,张居正不投奔张璧又能投奔谁?   介绍完毕后,这名叫张居正的少年又正式对秦德威行了个礼。   秦德威回过神来,站在张居正面前,二话不说就开始解腰带。   十五岁的少年张居正纵然向来胆大,此时也有点害怕,下意识藏在了张璧身后,眼神也躲闪起来。   张璧愕然不已,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你秦学士一言不合就解腰带,这是要干什么?   秦德威已经解下了象征富贵的金腰带,托着送到张居正面前,示意张居正收下。   少年张居正一脸懵逼,又听到秦德威对张璧感慨说:“此子不凡,他日或许贵过我也!那时就能用上这条金腰围了!”   张璧也懵逼了,你秦德威这是认真的?你是不是想捧杀湖广士林的未来希望?   你十七岁状元,二十一岁左春坊大学士,而且还奔着四品清流去了。   能贵过你秦德威的,那得贵到什么地步?贵不可言吗?   只有秦德威的忠实仆从马二“扑哧”笑了出来,这招不是跟那谁学的吗?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当年顾老头就是想这样忽悠秦德威来着。   然后马二被秦德威狠狠瞪了一眼,不过这笑声化解了略显尴尬的气氛。   秦德威对张居正伸手,但却被躲了过去,便继续对张璧说:“你若要去顾东桥那里,带着张叔大只怕不妥,对他不好。”   张璧还是很关照张居正这个同乡后起之秀的,连忙问道:“有何不好?”   秦德威提醒说:“顾东桥明显已经彻底倒向严阁老了,张前辈你去顾东桥那里凑热闹无所谓,但何苦让张叔大卷进去?他现在只是个秀才而已!”   政治这个东西真的是很复杂,张璧这里水也很浑。   上个月首辅夏言为了让老师陆深当上詹事府詹事,把张璧调整走了,所以张璧对夏言心里是很不满的。   如今张璧在态度上更倾向于严嵩,所以才愿意接受顾璘的聚会邀请。   但张璧与秦德威无冤无仇,同在词林没冲突过,也没互相挡过路,所以两人还能和睦相处,还有点同僚交情。   秦德威转而又对少年张居正问道:“你可知道,前年你为什么没有中举?”   张居正很中规中矩的答道:“晚生才疏学浅,文章不好,未入考官法眼。”   秦德威直接说:“并非如此!其实是当时湖广巡抚顾东桥最讨厌少年神童,所以才力主将你排斥于榜外!”   张居正很不服气的说:“顾大人为何会讨厌神童?”   以当今的风气,士林都是非常推崇神童的,哪有反而厌恶的?   秦德威指了指自己,笑呵呵的说:“都是因为我,让顾东桥对神童厌恶非常,不想连累了你的乡试啊,罪过罪过。”   张居正:“……”   张璧琢磨了一下,觉得秦德威提醒的确实很有道理。张居正还年轻,确实不适合跟着自己去顾璘那里做客。   可以想象,顾璘那里大概会是一个松散的小团体,政治色彩很浓,自己无所谓,但张居正这个小少年真不好涉入。   世上终究只有一个秦德威,可以在十几岁的时候瞎搞庙堂政治,别人学了就是死。   秦德威主动大包大揽:“我正要踏春出游,但缺少同行之人,所以今天还是让张叔大跟着我好了!张前辈你大可放心!”   张璧反复三思后,才对秦德威点了点头:“那便将张叔大暂时托付给秦板桥了!”   然后张璧又仔细叮嘱了张居正几句,然后才与秦德威告别离去。   这个时代的县城一般都不大,钟祥也不例外。   秦德威走了几步就发现了什么,自言自语道:“这满坑满谷的,怎么如此多读书人?”   旁边的张居正闻言答话道:“听说圣驾南巡承天府,又有百余朝中大臣伴驾而来。周边很多读书人都心存侥幸的赶了过来,希图有所际遇。”   秦德威随口道:“所以你也是这样?”   张居正:“……”   一句话把天聊死。   秦德威又走了几步,便又看到了认识的人,乃是詹事府詹事陆深。   这不是碰巧,主要是因为大臣都安排在附近这片住,而且秦德威和陆深、张璧都是词臣,住处更近,出门就碰上再正常不过了。   再说一遍,政治这个东西真复杂。   陆深是夏言的老师,又被夏言推到了詹事府詹事这个位置上,按道理说与秦德威属于松散联盟。   但陆深为人过于方正,看不惯秦德威手段激烈的风格,摆着老前辈架子对秦德威说教过几次,又每每被秦德威顶撞。   所以最后搞得秦德威与陆詹事有点面和心不和的意思,反而不如秦德威和张璧之间的私交,但张璧却又开始倾向于严嵩。   秦德威淡淡的招呼了一声,也不想寒暄,正想要告辞,但陆詹事却主动说起话:“我正要去夏桂洲那里喝茶,秦学士也是吗?”   秦德威回应说:“啊,算了算了,不当这个不速之客了。”   看到秦德威这个态度,陆詹事有点意外:“夏桂洲发起聚会,没有邀请你?”   秦德威不以为意,“我要出城踏青,去观览汉水,就不去叨扰夏阁老了。”   陆詹事犹豫了一下,然后指着身后一位身材不高的白净男子介绍道:“此乃侍讲学士兼詹事府司经局洗马徐阶,与我乃是松江府同乡,刚从江西赶过来。”   秦德威:“……”   今天这是什么日子,刚碰见个张居正,转角又遇到了徐阶,下条街莫非高拱又要跳出来了?   徐阶是嘉靖二年的探花,但得罪了前首辅张孚敬,被放逐在外十多年,之前做到了江西提学副使。   所以陆深才会说,徐阶刚从江西赶过来。   就是见礼比较麻烦,从尊卑来说,秦德威明显比徐阶高,但从科场规矩来说,徐阶又比秦德威早了四科。   两人随便平礼相见,然后告辞。   钟祥在汉江东岸,秦德威一行继续向西走,打算出西门去看江景。   少年张居正胆子不知不觉又大了起来,居然主动攀谈说:“没想到无论是首辅,还是严阁老那边的人,都不邀请秦学士,你真不在意么?”   秦德威笑道:“我为什么要在意?”   张居正像个小大人一样,故作成熟的说:“人在官场,难道不合群是好事?”   秦德威虽然没证据,但隐隐感到被鄙视了,是不是笑话自己没人缘没势力?   于是便狞笑着说:“你倒是提醒我了,看来也要秀秀肌肉给别人看才是。   你这个黄口小儿一会儿站稳了,不要被吓到尿裤子!” 第六百四十四章 县学惊魂(上)   听到秦学士的狠话,少年张居正没被吓住,反而兴奋起来,他本就是为了开眼界长见识才来的。   若能近距离观摩学习大佬操作,那绝对是不虚此行,少年人看热闹不嫌事大。   秦德威把仆从叫到一边,吩咐了几声,随即就有三个仆从走了,只剩了马二一个人继续跟班。   张居正身边也有个仆役,加上马二有两个人使唤,暂时也够用了。   秦学士转了个方向就说:“走!去县学。”   饱含期待的张居正顿时大失所望,说好的秀肌肉、亮实力呢?以你秦学士的地位,去县学那种低端地方耍威风又算怎么回事?   就好比一名年轻壮汉,拳打八十老翁,脚踢垂髫幼童,也能算武德充沛?   所以张居正忍不住就问了一句:“但不知秦学士去县学有何深意?”   秦德威轻笑几声:“看在张崇象前辈的面子上,这次就指点你几句!我就问你,皇上回归故里,除了祭祀和谒陵之外,还会做什么?”   张居正思考了一下后,很正确的答道:“大概还会召见父老士绅,以示仁爱亲近。”   秦德威又问:“朝见皇上的人群里必定有本地士子代表,又从哪里选?你还觉得去县学无用?”   张居正:“……”   少年人很直接的感受到了,彼此段位差的有点多,不敢再质疑了,老老实实跟着走吧!   秦德威随口又道:“给你出一道考题,你可以想想,我去了县学应该干什么?”   钟祥这里的县学与天下大部分县学都差不多,早就不是每天上课了,每月只有几个固定日期来聚讲和会文,其他时间生员就是放养的。   但最近时间比较特殊,大部分生员基本天天都到县学。毕竟皇帝和如此多大佬就在城里,样子还是要做的,不能被挑毛病。   所以秦德威带着张居正走到县学时,就有几十个生员正聚在院中。   县学大门的值守杂役看了眼秦德威和张居正,也没拦着,就任由这两人进去了。   正所谓先敬衣冠再敬人,秦德威和张居正看上去都是读书人,没什么好拦的。   而且杂役也知道,最近到钟祥的外地读书人非常多,到县学来串门交友很正常。   进了大门后,张居正还是没忍住,又问道:“秦学士为何不报上名头?”   秦德威边走边答道:“我当然可以先亮出身份,在大礼迎接中,高高在上的进去;   也可以先与彼辈以寻常身份交流,最后才亮出身份,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你仔细想想,哪一种情况会让别人印象深刻?当然前提是,首先要有一个能足够让人吃惊的身份!”   这真是事事皆学问,张居正感觉又学到了,很从心的答道:“还是后一种状况令人向往。”   此时正值三月中,春暖花开春光明媚,对读书人而言,当然也是交游聚会的高峰期。   如此多读书人“被迫”聚在县学装门面,很自然而然的,就将县学这里变成了雅集聚会的场所。   秦德威和张居正进来的时候,只见明伦堂前三五成群,热闹非凡,有才的人吟诗作词,无才的人吟风弄月。   秦德威大步走到明伦堂月台上,向堂中扫了几眼,朝着一个中年人问道:“你就是县学教谕?”   那中年人抬了抬眼皮,简简单单的答道:“正是。”   秦德威实在太年轻了,并没有引起别人的太多关注,那教谕甚至连秦德威是谁都懒得问。   在世人印象里,朝廷大佬起码都是四五十岁起步了,谁能想到这二十来岁的年轻士子是谁?   秦德威高声斥道:“在下本是慕名而来拜访,但到此看过县学诸君行径,简直荒唐之极,令人大失所望!”   这中年县学教谕连眼皮子都不抬了,对秦德威的话置若罔闻。   这年头风气浮躁,很多读书人都这样,言辞激烈偏狭,以此来吸引关注并增加名气。   作为一个经受过社会毒打的卑微老油条,县学教谕选择了无动于衷,犯不上与愤青计较,认真就输了!   但月台下其它本地读书人就不能忍了,闻言就围了上来,神情皆不善。   有个三十来岁的生员喝道:“你又是谁?敢在此大言不惭!”   秦德威冷笑道:“我只是一个无名之辈,就是看不惯尔等,难不成说错了?   一个个貌似衣冠风流,但却都是昏庸蠢笨之辈,在这里干着愚昧呆傻的事情!”   这句话真是犯了众怒,本地士子围得更近了,脸上的愤慨之色已经压制不住了,甚至还有些人开始大声谩骂。   场面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此刻若有人登高一呼,只怕立刻就会发生单方面群殴事件。   旁边的张居正虽然胆大,但面对这些逐渐逼近的愤怒人群,不禁也害怕起来。   秦学士刚才说,让自己站稳了,不要被吓到尿裤子,莫非就是这个意思?   当时还以为秦学士是故意危言耸听或者说玩笑话,没想到居然是真的!要不要这么刺激啊,这秦学士有受虐倾向吗?   县学教谕还是怕出事,无论如何他也是责任人,于是从明伦堂里站了出来。   然后对秦德威问道:“阁下到底是谁?敢留名字否?莫非你与我等有何恩怨?”   秦德威傲然道:“我乃江陵张居正也!我不是针对谁,在场的还不配与我有恩怨!”   张居正:“……”   神童张居正在方圆几百里内名气还是很大的,县学教谕疑惑了一下,感觉这个“张居正”比传闻中岁数略为成熟,但大概是相貌早熟的缘故。   然后那教谕又开口道:“阁下有理但说理,若是说不出个道理,只是凭空叫嚣,少不得要给我等一个交待了。”   秦德威毫不畏惧的答道:“圣上御临钟祥,尔等身为士人却不能体察天心,融会贯通圣上之深意,只知道在此卖弄风骚,不是荒唐又是什么?   如果尔等愚蠢不懂,那我就好心告知尔等,圣上以孝治天下,南巡就是孝道之礼!孝之一字,就是圣上最看重的!”   众士子听到这里,突然就齐齐陷入了沉思。   秦德威继续训斥道:“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圣上关怀旧居父老,极有可能召见赏赐,所以尔等本地士子有面君的机会。   如今尔等不细心感受圣意,为圣上弘扬孝道,只在这里吟诗作词又有何益哉?   我进了县学大门后,看到尔等有机会都不知道珍惜,在这里挥霍时光,简直痛心疾首。除了说你们都是蠢货,还能说什么?”   数十名县学士子突然就鸦雀无声了,此人当真是可恶之极,说话实在太气人了,却又很有道理。   明明是几十人对着一人,但气势上却完全落了下风,居然被压制的死死。   站在旁边的张居正只觉得目眩神迷,这就是大人物的气场吗?   而且勤学好问的小张秀才已经深深思考起来,为什么秦学士要跑过来“指导”县学士子?   是想通过本地士人渠道传播某些舆论,同时也是做一个表现给皇帝看?   县学教谕突然指着秦德威叫道:“你不是张居正!那张居正远在江陵,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地方生员!   论起见识,那张居正大概也不比我等强多少!就算能有所揣测,又焉敢如此肯定的明确圣意?”   秦德威“哈哈”一笑,难得称赞别人一声:“你这个小小教谕,还算有点见识!贵姓啊?”   县学教谕连忙对着秦德威行礼,口中道:“下官姓孙,见过这位公公!”   秦德威:“……”   勤学好问的张居正实在忍不住,就很有歧义的开口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孙教谕恭敬的答道:“如此年轻无须,又极富文人气质,又洞悉皇上心意,气场又如此强大,除了刚从内书堂肄业并进入司礼监的公公,还能有谁?”   孙教谕感觉自己很懂,回答非常不错,还顺便吹捧拍马了。   众所周知,司礼监宦官都是从小在内书堂接受标准的儒家教育,等于是太监里的读书人。   从内书堂肄业进了司礼监就相当于文人进了翰林院,而且这帮人在宫外也喜欢穿儒衫。   秦德威暗暗发誓,从今天开始就蓄须!   小张秀才缩了缩头,不敢继续问了,只能默默祝福这位孙教谕未来安好。   正在这时候,忽然看到县衙大门杂役连滚带爬、屁滚尿流的冲到了明伦堂月台前,对着孙教谕语无伦次的喊道:“快去迎接!”   孙教谕再次紧张起来,这是有大人物来了?他连忙一边整理衣冠,一边喝问道:“是哪位老大人来了?”   那杂役仿佛还在语无伦次:“是尚书,三个尚书!一起到了!”   听到这句,不只孙教谕,就是数十名本地生员也瞬间一起炸了锅,读书人谁不想接触大人物?   但三个尚书到底是什么情况?小小县学能承受的住这种惊喜或者惊吓吗?   那可是正二品尚书,不是大白菜啊!一下子出现三个尚书的场合,只有庙堂议事时才有啊。   不用孙教谕吩咐训话,生员们哗啦啦的都涌向大门,去迎接大佬们了。   只有秦德威气定神闲的站在月台上,完全不为所动。   小张秀才也十分激动,三个尚书联袂而至,谁能不激动?   但他看了看一动不动的秦德威,又望了望大门,还是迟疑着问道:“晚生也该过去迎接?不然就失礼了。”   秦德威随口道:“你是跟着我的,先等等,人来了再说。” 第六百四十五章 县学惊魂(下)   没过一会儿,就看到孙教谕在前引路,三个老人沿着甬道穿过仪门,走到了明伦堂前,后面一群兴奋的县学士子追随着。   人还没走近时,秦德威就对张居正介绍道:“中间那个是礼部张尚书,是我座师;左边那个是兵部王尚书,我的文坛前辈;右边那个是户部王尚书,是我同乡师叔。”   小张秀才又震惊了,竟然还不是刑部工部这些六部里末流的尚书,而是户部兵部礼部这样中上要害的尚书!   但他又觉得情况很诡异,既然不是师长就是前辈,秦学士怎么不去执礼出迎?   虽说听说在京师,翰苑词臣身份清贵见谁都是平礼,但秦学士难道连师长前辈的套路都不讲究了?   正当小张秀才胡思乱想时,那位兵部王尚书远远的就对着秦德威叫道:“秦板桥!你突然派人请我们来这里,到底有何贵干?”   在场所有人听到这句,心里就像是炸了一声巨大的响雷,或者是掀起了滔天巨浪!   有的人是因为“秦板桥”这个名字而惊骇,孙教谕万分震慑的望着秦德威。   同时又有点想哭,他职业生涯的下一站可能要去两广或者云贵教学了。   如此年轻又要隐姓埋名,这踏马的就是故意坑人啊!正常人谁能把一个年轻人与朝堂大佬身份联系起来?   有的人则是震惊于其中显露出的权势气息,小张秀才对此瞠目结舌,久久失神。   刚才秦学士亲口对他说过的,要秀肌肉亮势力,然后就随随便便喊来了三个正牌尚书?   听这位兵部王尚书的意思,确实就是秦德威临时起意,派了仆役去找人,然后这三位尚书就很“听话”的全来了!   才十五岁的小张秀才很难想象出,一句话让朝廷六部里的半数都出现在面前,这是什么级别的影响力?   难怪秦学士警告自己站稳了,别尿裤子,原来真意在这里!   有这样势力的秦学士,又怎么会在意夏首辅或者其他什么人不来邀请?会在意别人搞什么聚会不带他玩?   三个尚书就在这里摆着,别的聚会谁家能有如此份量?   此时在少年张居正的脑中,忽然闪现出史书上的一句话:“大丈夫当如是也!”   秦德威却鬼魅般的对小张秀才笑了笑,很碰巧的说出了另一句话:“彼可取而代也。”   卧槽!正在立志的张居正瞬间惊悚万分,心里出现了巨大的阴影。   秦德威十分纳闷,只是勉励你可以取代他们三个尚书,你是这什么见了鬼的表情?   先不管张居正了,秦学士走下月台,上前迎了几步,先对三尚书行了个礼意思意思,然后才开口说:   “民间百事教化为先,钟祥乃帝乡也,请诸公前来教导本地士子,让士子尽知陛下孝道,岂不美哉?”   很好很政治正确,谁也说不出什么,而且若能传到天子耳朵里,就更妙了。   三尚书彼此对视了一眼,不得不叹服,有的人真就是天生政治动物。   别人只想着趁今天假期尽情休闲放松,秦德威怎么就能想到,钻进毫不起眼的县学里搞政治?   亮明身份的秦学士摊牌了,不装了,对神情复杂的县学生员们挥了挥手,正要讲几句的时候,县学大门杂役再一次连滚带爬、屁滚尿流的冲了过来。   并惊惶的对孙教谕喊道:“又来了个阁老!严阁老到了!”   秦德威:“……”   孙教谕差点就腿软了,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   小小一个县学,又不是东朝房或者文华殿!先来了个状元秦学士,然后来了三个尚书,现在竟然又来个大学士!   而三尚书大为惊诧,这里只是小小县学,严阁老来做什么?难道抱着与秦德威一样的想法?   莫非这就是奸臣所见略同,只有奸臣才能打败奸臣?   正当众人各怀心思的时候,秦德威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   三尚书齐齐斜视之,很有默契的不想搭话,谁也不好意思在另两人面前充当捧哏工具人。   而其他人身份太低,不敢随便与秦学士说话。   只有年少无知、勤学好问的小张秀才还是忍不住问道:“学士为何发笑?”   秦德威指着县学大门方向:“我没想到严阁老真给我面子,居然抛开门户之见,应我的邀请,也来教化诸生了。”   三尚书:“……”   你吹,你接着吹,严嵩如果是能被你叫来,他们的两个王姓倒过来写。   但其他人不明觉厉,齐齐一片哗然,知道秦学士很威武,没想到还能更威武!发一句话,连大学士都能叫过来!   孙教谕又带着生员呼啸而去,往大门去迎接大学士严阁老了。   只见大门那里有位轻车简从、眉清目秀的老者,孙教谕带着生员们上前大礼拜见。   严嵩受了礼,虚扶了一下,示意众人起来,又很平易近人的对孙教谕说:“老夫今日兴致所至,游览县学,只叙前后辈之礼。”   孙教谕很懂的说:“秦学士已经在里面了,三位尚书也到了,就等阁老光临了。”   严嵩登时就魂惊肉跳的,秦德威那帮人竟然也在?   这踏马的都能撞车?你秦德威一个小年轻,不去游山玩水,跑县学来作甚?   同时他又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   孙教谕边带路边说:“秦学士听说阁老应邀而来,很是高兴!”   严嵩:“……”   孙教谕没觉得有什么,开始简单介绍县学情况。   忍了又忍后,严阁老在心里已经把孙教谕发配云南了,淡淡的说:“你刚才说了秦德威什么?”   孙教谕赶紧拍马说:“虽说是秦德威组局邀请,但阁老能亲自驾到,实在还是令满县生员喜出望外,仿佛喜迎甘霖!请进请进!”   严嵩站着不动,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他刚要下决心扭头转身就走,忽见秦德威率领一排尚书从仪门里迎了出来,高声叫道:   “严阁老您可真来了!在下相邀时本不抱希望,不想严阁老如此重视教化,真乃朝臣典范、吾辈楷模!”   严嵩只觉得脸皮直抽搐,他感觉自己在做一个无穷无尽的噩梦。   苍天无眼,既然大明已经有了他严嵩,为何还要出现一个更年轻的秦德威?   此地“主人”孙教谕苦恼的挠了挠头,眼下到底是什么局面,这次可真不懂了。 第六百四十六章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严嵩本来以为,趁着别人都去放松聚会,自己独自来县学亲近士子,这个手段很精妙。   在县学教化人心,借用士子公论在“帝乡”传播皇上孝道,定能大大刷新皇上的好感!   一切的前提是,这个世界如果没有秦德威就好了。   如果还没有见到秦德威时,严嵩还可以扭头就走,但现在明显不合适了。   一是秦德威已经喊出了“重视教化”,自己还要扭头就走,传出去岂不就成了自己刻意抵触?   二是若看到了秦德威后扭头就走,落在别人眼里,没准会以为自己怕了秦德威。   三是如果自己走了,岂不就让秦德威在这里专美?正所谓舆论阵地你不去占领,就会被敌人占领!   反复衡量过后,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严阁老就继续立定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秦德威走得近些,先行了个礼,才盛情的说:“严阁老来的正是时候,一起一起!   献皇帝庙号是您上的,神主是您送进太庙的,您对皇上孝道体悟最深,务必赐教给诸生啊!”   严嵩:“……”   关于“称宗入庙”,以及导致自己变成奸臣这件事情吧,有很多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德威又张罗着说:“此时人多,我看这县学地方太局促了,不如去找个开阔地方,诸公以为如何?”   县城并不大,出了西门不远就是汉水,从县学走过去也就一刻钟多的路程。而且大量随驾亲军驻扎在城外,安全性也不是问题。   严嵩清醒过来,立刻拒绝说:“我看不必折腾了,在县学里就很好!谈经论道,不在县学又该在哪里?”   虽然一时间猜不透秦德威打什么主意,但只要秦德威想做的,直接反对就行了。   秦德威转向三尚书,问道:“换个地方如何?”   户部王尚书:“可以。”   礼部张尚书:“可以。”   兵部王尚书:“可以。”   秦德威无奈的对严嵩叹了口气,“阁老您看,其余诸公都想去外面,您胸襟宽广,不如从善如流了吧?”   严嵩无可奈何,如果是政务商议,还可以拿出大学士架子强行一言而决。   但这只是闲余聚会而已,不带那么煞风景的,自己刚才也说了“只论前后辈不论尊卑”,真没法与大多数人硬杠着。   秦德威又对县学生员们高声道:“诸生听好了!本官将朝廷半数重臣请到这里,尔等仔细侍候好了!”   有识趣的士子也高声回应道:“多谢秦学士!”   秦德威又将少年张居正喊到礼部尚书张潮面前,介绍说:“此乃江陵神童张居正也!暂时让他侍候老师!”   然后对张居正说:“我这老师与顾东桥不一样,最喜奖掖后进,提携少年俊秀!别的不提,史上最年轻状元,就出自老师门下!”   张潮:“……”   说真的,他非常不确定,“选拔秦德威”这事以后上了史书,到底会是自己的人生亮点,还是成为自己的黑历史。   兵部尚书王廷相感到有些奇怪,秦德威的口气怎么像是交待后事?就问道:“你想做什么去?”   秦德威答道:“诸位可往西门去,我当然做诸公前驱,先行去勘查,并选定地方,等待诸位过来。”   王廷相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你有这么勤谨?”   以他的认知,秦德威对这种鞍前马后为别人服务的工作,从来没有过积极性。   秦德威也没有过多解释,与仆从马二扬鞭上马,率先向西而去。   此时算是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了,迎着春风在郊外信马由缰,十分惬意。   片刻后便到了汉水附近,秦德威沿着河岸上下游纵马而行,与其说是看地方,不如说是在找人。   前方有处坡度平缓的小土丘,顶部似乎十分平坦,在上面视野开阔,可以遍览周围田园风光和水景。   秦德威心头一动,加速上去,果然看到了一群人在这里聚会。   坐在主人位置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顾璘顾东桥,不愧是半个“地头蛇”,果然选得好地方。   顾璘身边一左一右两人也很有意思,分别是严嵩独子严世蕃和严嵩妻弟欧阳必进。   秦德威望之忍俊不禁,这严嵩真是个奸臣,把儿子和妻弟派到顾璘这边来站台,他自己却偷偷去了县学独自刷舆情!   秦德威扭头就对马二吩咐了几句,然后独自纵马继续向前。   正在聚会的众人正面朝汉水,把盏临风,当然手里面都是茶水,不是酒。   毕竟皇上昨天下过旨,让大臣在祭祀大典前斋戒,谁也不会犯喝酒这种低级错误。   听到刺耳的马蹄声后,众人齐齐看去,就见秦德威勒着马在外围兜圈子。   大部分人十分错愕,这里明显是倾向“严党”的聚会,你秦德威一个人跑过来是什么意思?   关键是秦德威也不下马,就坐在马上旁若无人的东张西望,怎么看怎么像是挑衅。   莫非是怕被群殴,所以不敢下马,若见势不妙随时可以纵马逃跑?   随后秦德威摇了摇马鞭,对顾璘叫道:“我欲与县学士子做文会,这里正合适。烦请老前辈相让,分出一半地方与我,晚辈万分感激!”   话音未落就惹得一片哗然,大家都是朝廷命官,纵然是政敌当面,也要讲究个体面和风度,你秦德威这样直接抢地方礼貌吗?   坐在主席上的顾璘脸色很难看,正要说什么,旁边严世蕃却抢先站了起来。   然后他愤慨的叫道:“秦德威!这里有你的同乡前辈,有的你词林前辈,胆敢如此无礼!”   秦德威不屑一顾的说:“老前辈们都还没说话,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在这里狂吠?”   严世蕃直接顶撞了回去:“你秦德威如此欺人太甚,公道自在人心,谁人不可说?老前辈们懒得与你计较,我严世蕃便仗义执言而已!”   严世蕃也没办法,他必须率先支棱起来,强硬的与秦德威刚正面。如果连他都怂,那“严党”的人心还能凝聚吗?   再说秦德威这种横行霸道飞扬跋扈的做法,一看就是反派,引起的是公愤,没准就是个机会。   难得能站在“正义”的立场,与秦德威刚正面,无论谁来判断,也不会觉得秦德威占理。   只听秦德威又大喝道:“我只问你严世蕃一句,让还是不让?”   严世蕃还是很硬气的说:“只要我严世蕃坐在这里,就绝对不会相让!你秦德威纵然再骄横,也休想以为人人都屈服于你!”   秦德威似乎陷入了无能狂怒,又对顾璘问道:“老前辈当真不卖我这个同乡的面子么?只是分出丘顶一半地方而已!”   顾璘答话说:“严东楼所言,亦是我所想。这里还有许多同道在此,我不能因为一己之乡情,而不顾道义。”   秦德威再次转向严世蕃,怒不可遏的呵斥道:“你严世蕃当真不知好歹,若敢再阻挠,定要你自食恶果!”   严世蕃得意的说:“秉持公义而为,有何惧哉!我严世蕃从来不对恶行相让!”   正在这时,有一群人从丘下的土坡上转了过来,出现在众人眼前。   大都身穿直裰,似乎就是刚才秦德威所说的县学生员们。   这帮生员看到许多貌似大人物的坐在丘顶平地上,而且个个脸色不善,就吓得逡巡不前了。   不知不觉人群分开,又有几个老者走到前面来。   严世蕃随便看了眼,就惊叫了一声:“爹!”   席间众人也看得分明,那被士子簇拥的人不是严阁老又是谁?而且不只是严阁老,另外还有三个尚书!   一个大学士加三个尚书这样组合,在大明几乎可以横行无忌了,这又是什么状况?   更让“严党”难以理解的是,严阁老为什么与死对头秦学士、三尚书在一起?   在今天这个难得放假的日子,你严阁老不来拉拢自己人,跑过去和秦德威鬼混,是个什么道理?   难道说,有惊天动地的合纵连横发生了?   秦德威竭力对着“严党”们解释道:“诸君不要误会啊,我与严阁老只是偶然在县学遇上的,并没有其它勾当!   我们的初衷只是想与县学士子亲近亲近,培育帝乡士心,以此教化风气!”   此刻心情最破碎的,莫过于顾璘了,才下决心与秦德威争斗,结果转眼间严嵩与秦德威在一起了?   前南京文坛盟主、从政四十年的老人也不是没脾气的,忍不住就对严嵩怒道:“我等正欲死战,阁老何故先降?”   严嵩叹口气,当真是一言难尽,一时间根本解释不清楚。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裹挟来的,没法抽身而去啊!   随即秦德威又对严世蕃叫道:“你刚才说,对恶行永不相让!莫非有意大义灭亲乎?”   严世蕃:“……”   场面一度有点尴尬,以严世蕃之聪明也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时此刻,夏首辅与几个友人也在聚会喝茶。   夏言与松江府关系十分密切,半师半友的詹事府詹事陆深也郑重的将同乡徐阶引荐了过来。   此后夏首辅与徐阶谈了一会儿话,心里也十分满意,感觉此人谦虚懂事可以扶持。   有个江西大臣江汝壁匆匆过来了,对夏言禀报说:“我亲眼目睹,今日秦德威与严嵩一起相聚了!”   自从严嵩与夏言分道扬镳后,在朝堂实力雄厚的江西人也陷入了分裂状态。   也有很多像江汝壁这样,游走于夏言和严嵩之间,两头讨好的人物。   刚才江汝壁去参加了顾东桥组织的那场集会,但看到秦德威与严嵩联袂而至时,又悄悄离席,跑过来向夏言通风报信。   对于高层大佬而言,秦学士与严嵩站在了一起,绝对是不容忽视的事情。   夏言大吃一惊,忍不住质疑道:“怎么可能如此?”   正所谓官场没有秘密,秦德威刚与严嵩一起出现在公众面前,就能传到夏言耳朵里。   在夏师傅的印象里,秦德威与严嵩之间的关系不说是深仇大恨,也称得上不共戴天了,完全没可能走在一起。   江汝壁就差指天发誓了:“虽然听起来难以置信,但事情确实如此,是我亲眼目睹的!”   对这个消息,夏言一时间不知所措。   明眼人都能分析出,如果操纵外朝部院的秦德威与内阁大学士严嵩联手,他这个首辅就很难应付,非常容易被架空。   此刻徐阶进言道:“阁老勿虑也,下官敢断定,秦德威绝对不可能与严嵩联手!   所以秦德威故意如此表现,其实就是一种警告,此人根本目的还是施压,必定另有所图。”   徐阶是刚来的,可能不太清楚很多细节,但庙堂上人人都明白,秦德威当前所图到底是什么?   只怕除了正四品少詹事这个位置,秦德威什么都不想要!所以夏师傅很快就顺藤摸瓜,自以为看透了事情的真相。   今日假日结束后,明天还要去朝见皇上,难道对少詹事位置志在必得的秦德威打算做点手脚?   其他人都不说话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没什么可能好说的,最终决断只能让夏言做出。   只有徐阶继续进言说:“以我观察,对秦德威此人不可强迫,越是强迫越是激烈反抗。   所以对秦德威只可怀柔,用恩义笼络羁绊。毕竟此人乃是词林养望之官,清望还是非常重要的,不敢轻易承受忘恩负义的名声损失。”   夏言竟然无言以对,徐阶说得看似有道理,但却又像什么也没说。   在过去几年,秦德威名义上被视为夏党的外围,但他夏言几乎没有为秦德威争取过什么利益。   大概是总觉得秦德威太年轻,成熟至少是十年八年以后的事情,收获周期太长不划算,所以就不太上心?   而秦德威也不知为什么,也从来不找他夏言索求功名利禄,所以哪来的恩义羁绊?   陆深怕徐阶再无知者无畏的说下去,会让夏首辅不来台,于是就拼命给眼色,让徐阶退下不要再继续说了。   夏言没有兴趣继续主持聚会了,挥了挥手让众人散了,只有他一个人留下并且长考。 第六百四十七章 这并不是帮我   钟祥西门外,汉水边的土丘上,气氛还是如此尴尬,因为大部分人都很懵逼,不明白秦德威想干什么。   秦德威唉声叹气的对严嵩说:“严阁老啊,在下看你这个儿子,似乎不太听你的话,还是欠缺了一些教训。   刚才阁老您没到之前,就他和顾老前辈不肯让地方,如今您亲自到了,他还是不肯让地方,那您不就等于白来了吗?”   严世蕃虽然不懂为什么父亲和秦德威这帮人混一起了,还是对父亲强调道:“今日之盛会,乃是顾东桥老前辈主持的啊!”   言外之意,今天这场就是给顾璘造势的,必须要把顾璘撑起来。如果顾璘没了面子,那还造什么势?   秦德威转身就招呼三尚书和县学生员们,“老师、前辈、师叔,还有本地诸生,走了走了!既然他们不肯让,我们先下去另寻地方!”   严党众人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道秦德威为何忽然走人,但只要肯走就好。   “慢着!”居然是严嵩拦住了秦德威,这让其他人都很吃惊。   秦德威皮笑肉不笑的说:“阁老在此巧遇如此多亲朋好友,在下就不耽误阁老父子相聚,与亲友共同赏春了。”   严嵩已经被陷入了两难,一方面顾璘的脸面不能不管,还很松散的“严党”人心也不能彻底散掉。   另一方面,他又需要利用这些本地生员,在特殊时期去刷嘉靖皇帝的好感度,这是他严嵩在朝堂的立身之本!什么都是虚的,只有皇帝的宠信才是实在的!   在场人中,大概只有严嵩知道秦德威想做什么,也只有秦德威知道严嵩想做什么。   秦德威就是故意把严嵩领到这里的,如果没有遇到这批“严党”,严嵩跟着秦德威和县学生员们走就是了,难不成秦德威还敢硬行驱赶阁老?   但现在这个场面下,如果严嵩甩下“严党”,势必会让别人寒心。   秦德威感觉气氛到了,便又对严嵩低声道:“祭祀大典敬告上天,以献皇帝配享,也需要赋文增光添彩。   如果让皇上故乡士子根据皇上孝道,联句制一篇赋文,在大典上献给皇天上帝,您觉得这个创意如何?”   严嵩细长的老眼精芒闪过,盯着秦德威不说话。   秦德威又一次唉声叹气:“我等纵然想留下,与阁老共襄盛举。但是严东楼和顾老前辈从刚才开始,就不肯相让,为之奈何?”   严嵩立刻转头就对严世蕃喝道:“你下去!”   别人不好说,但拿自家儿子开刀毫无压力。   严世蕃就顿时急眼了,自己亲爹居然为了外人,当众驱赶自己,这是什么样的奇耻大辱!尤其还是为了秦德威,更是感到羞辱!   严世蕃还想说什么,冷不丁旁边秦德威又悠悠的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啊。”   顾璘见严嵩这种做派,也冷着脸说:“那我也无颜留于此处了,告辞!”   虽说早习惯了被秦德威打脸,但如果严嵩此时都不替自己出头,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了。   严嵩无奈的回应道:“东桥勿要生出芥蒂,今夜我亲自拜访,再与你细谈!”   又对严世蕃说:“你送东桥公下去,仔细陪好了!”   他只能这样给顾璘补面子了,效果虽然未知,但总比什么也不做好。   对面其余人比如严嵩妻弟欧阳必进,又比如略微向严嵩靠拢的张璧,已经懵的不能再懵了。   严嵩若无其事,招呼着众人道:“坐,都坐!今日以文会友,无须拘礼!我也有几句话要对县学诸生说。”   此后严嵩又对欧阳必进说:“今日士子众多,你也帮我待客!”   秦德威笑了笑,给面子的率先席地而坐,这让严嵩悄悄松了口气。   严嵩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别的本事没有,处理政务能力不如夏言,机敏讨巧不如秦德威。   他能依赖的,唯有极力迎合天子而已,要把这一点做到极致!既然“称宗入庙”时出卖了风骨,那就无法再回头了。   所以在谄媚这方面,绝对不能落后于秦德威,绝对不能不如秦德威,这是他严嵩最后的底线!   如果连这都比不过秦德威,他严嵩凭什么在朝堂立足?   秦德威看着西斜的日头,对旁边王廷相说:“王老前辈啊,你这个兵部尚书位置是我帮你坐上的,你的身后名也要靠我维持……”   王廷相没听完话,就很干脆利落的回答说:“老夫可以竭力举荐你,虽然不知道有多大用处,但尽力而为。”   谁不知道秦德威心心念念的是什么?除了正四品詹事府少詹事,还能有什么?   就是拿兵部尚书当主力,主动出面去举荐詹事府少詹事,有点捞过界,十分不合适。   詹事府官员是内廷系统的,性质与大学士、翰林是一样的,而兵部尚书是管武职的外朝官,太不搭界了。   但王廷相也顾不得了,秦德威都这样直接的开了口,再不合适也得上。   秦德威却很诧异的对王廷相说:“老前辈您不会认为自己能行吧?您怎么会有如此自信的想法?   听我一句劝,像少詹事这样的东宫官职,您真的没能力独自办下来啊!”   王廷相:“……”   秦德威很耐心的指点说:“我的意思是,回城后你应该去拜访一下夏阁老。”   秦德威对王廷相有恩,然后让王廷相去拜访夏言,两者之间仿佛在逻辑上关联不起来。   但王廷相明白了,再次点头道:“知道,老夫会帮你!”   虽然说王廷相靠着秦德威帮忙,如愿以偿的当上了兵部尚书,与秦德威越来越近。   但王廷相也没跟多年老盟友夏言撕破脸,或者说夏首辅不能承受彻底失去王廷相的风险。所以彼此还是可以走动往来的,帮秦德威去传传话也没问题。   王廷相的理解就是,请夏首辅出力气,帮秦德威把少詹事办下来。   但秦德威却很自信的说:“不不,这并不是帮我,而是帮夏阁老!”   王廷相不禁愕然,请夏言使力帮秦德威拿下少詹事,为什么反而是帮夏言?   仔细品了又品,只觉得这句话意味深长。 第六百四十八章 不需要支持(上)   以严阁老、王尚书、张尚书、王尚书、张学士、秦学士、为首的大臣,与本地县学士子们度过了令人难忘的一天。   经过士子们联句创作,又经过严阁老和秦学士亲自润色,集体作成了《福瑞赋》、《思恩赋》这两篇文章。   一篇是追思献皇帝并向上天祈福,一篇弘扬皇帝孝道,象征着殿上朝臣和故乡父老一起对皇帝德行的崇仰和认可。   场面如沐春风,其乐融融,金乌西坠,兴尽而散。   或许有人疑惑,祭祀大典用的文章有那么重要?值得严阁老如此付出?甚至不停对秦德威妥协?   如果这都不算重要,那么嘉靖朝就不会出现青词宰相了!认识不到这点的,在嘉靖朝肯定混不好!   在迷信的嘉靖皇帝心里,什么祷文青词祭文之类的东西,都是与上天和神灵进行精神沟通的途径,绝对不可以轻视的。   在小丘上一团和气的严阁老和秦学士下来后,各自冷哼一声,分道扬镳而去。   少年张居正也跟着同乡前辈张璧走了,他感觉这辈子十几年加起来,都没有今天一天见识的多。   兵部尚书王廷相进了城,直接就去拜访首辅夏言了。   此时夏言正独坐喝茶,看在王廷相眼里,与今日汉水边上的热闹形成了强烈对比。   夏言请王廷相落了座,然后主动开口问道:“你也是为秦德威而来的?”   王廷相的答话在嘴边转了转才出去,“我到此非为秦德威,而是为夏桂洲你而来!”   但说完后,王廷相忽然就感觉到,这句话似乎很有秦氏特色。   随后王廷相将今日之事简单说了说,然后对此评论道:“秦德威今日与严嵩聚在一处,共襄盛举,乃是从来未有过之事。”   接着他又强调了一遍说:“在今日之前,秦德威从来不与严嵩合作,而今日就是第一次,所以我为夏桂洲你而深感忧虑!”   夏言便回应说:“秦德威想的还是少詹事?他找严嵩无异于与虎谋皮,严嵩绝对不可能放过他!”   王廷相叹道:“情况并非一成不变,你的想法也不要固执不变啊。不只是少詹事问题,这是一个很危险的苗头,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夏言咬了咬牙说:“这次若想让我支持秦德威,我也有条件。”   “等等!”王廷相忽然阻止了夏首辅继续说下去,“可能是我没有把话说清楚,其实秦德威说了,并不需要你支持他。”   夏言:“……”   这踏马的不要自己支持,那还让你王廷相来说什么?   看着夏首辅错愕的表情,王廷相心里莫名的有趣,一不小心又学秦氏特色了,好像这样“欠揍式”说话确实也挺有意思的?   不只是王廷相,严嵩也没有回住处,他去了顾璘那里,抚慰顾璘那破碎的心思,表达对顾璘依旧支持。   白天时候,顾东桥当众被扫了面子,新伤旧伤齐齐发作,心情十分抑郁。   有些话严嵩不方便说,但可以由严世蕃说出来,他对顾璘劝道:“顾东桥请听我一言,你无须丧气,还请振作精神!   少詹事这样东宫官员人选,能主动建言又不招致非议的,无非就是大学士、礼部尚书,其它朝臣都不合适。   而当今大学士中,顾阁老远在京师,只有夏言和家父在天子左右,但天子又不大可能听从夏言。   因为詹事已经由夏言的老师陆深担任了,少詹事不可能再用夏言的人。   而礼部尚书张潮又因为避嫌,不好推荐秦德威,但他同时又不能推荐别人来干扰秦德威,所以只能一言不发,这次可以忽略张潮。   总而言之,在少詹事问题上,目前真正能说上话的只有家父,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只要家父还支持你,你就是最有力的竞争者!”   顾璘不由得叹了口气,“我忽然又没有信心了。”   严嵩便安抚说:“今日与秦德威只是偶遇,迫不得已临时合作,但我绝对不可能支持秦德威做少詹事。”   及到次日,太阳照常升起。今天不放假了,大臣们又到卿云宫外面集合,等待朝见。   嘉靖皇帝大概也缓过来了,传旨升座,让大臣入朝。   今日满朝文武最靓的还是严嵩,本来这种礼节性会面没有什么正事,但严嵩还是无中生有的奏道:   “昨日臣与秦德威等人信步考察县学,与本地士子相聚,从中得知,如今本地父老尽知陛下之孝道,并感念涕叹矣!   感叹之余,数十人齐心联手制成赋文两篇,曰福瑞,曰思恩,以慰陛下思亲之义,并告上天以庇圣躬,彰陛下孝道为天下之表率!”   随驾的文武大臣有百余位,消息不灵通的人听到这里惊诧莫名,严阁老居然与秦学士这对死敌居然合伙作案了?   嘉靖皇帝将两篇赋文都看了几遍,不禁动容而感慨。   经过两大高手润色的赋文,肯定差不到哪去,更不用说背后代表着故乡民心这层重要意义。   随后嘉靖皇帝就吩咐道:“抄于表册,用于典礼。”又嘉奖道:“具名大臣,每人赏银五十!”   昨天参与了与本地士子聚会的大臣一起谢恩,其他人也只能羡慕了。   秦德威连连感慨,对于严嵩和夏言的斗争,史书上可能没有那么多细节。   但亲眼看到了,亲身经历过,就明白严嵩为什么能一点一点的超越夏言,最终取而代之了。   论起处理政务国事的能力,夏言确实比严嵩强,也真是想有所作为的。但严嵩实在太能舔了,简直一舔遮百丑。   本以为今日朝会再无事时,礼部尚书张潮忽然又出列,对嘉靖皇帝奏道:“臣弹劾工部左侍郎兼督理显陵事务大臣顾璘!骄慢无人臣礼!”   群臣立刻来精神了,还以为在今天这礼节性朝会,也就是听严嵩拍马屁了,没想到还另有好戏!   “昨日群臣与士子皆发自赤诚,感叹陛下之孝意,以手为心著作文章。但顾璘却当场拂袖而去,实乃藐视圣躬,无礼之极!”   张潮这几句话,让别人仿佛看到无数刀光剑影扑面而来。而且更让别人震惊的是,张潮竟然也干这种事!   在大家印象里,张潮张尚书还是张学士时,为人还算诚朴实在,没有刻意吹毛求疵或者捕风捉影的攻讦过谁。   没想到今天张潮像是变了个人,竟然挑头开火。   至于张潮发起攻击的动机,众人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秦德威,都知道顾璘与秦德威正在竞争少詹事。   少詹事说透彻点,还是皇家的家教或者管家性质。所以如果顾璘缺少对皇家的尊重,那就绝对不适合担任少詹事了。   但张潮的这番蜕变,还是令人很唏嘘,难道真的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感受着周围诧异的目光,张潮几乎就想掩面而走,权力斗争使人扭曲啊!   他说他不想做,秦德威非让他做;他想拒绝,秦德威不让他拒绝。   做人很挑理的嘉靖皇帝听到后,转向严嵩喝问道:“可有此事?”   昨天严嵩是在场的当事人,还是地位最高的那个,对此问题避无可避,只能奏答道:“确有此事,顾璘提前离席而去,但是……”   说到这里,严嵩忽然停住了,不敢再往下说了。   本来他想说的是“情有可原”,但他忽然又意识到,刻薄严苛的嘉靖皇帝肯定非常讨厌这四个很糊弄人的字。   所以严阁老也只能急忙停住后半句,以免惹火烧身。   顾璘已经站了出来,免冠顿首,对嘉靖皇帝叩拜谢罪。这是朝堂老规矩了,被正式当面弹劾的大臣,都要这样做。   严嵩皱起了眉头,脑子急速运转着。   他现在明白,为何昨日秦德威蓄意挑衅和挤兑顾璘了,原来伏笔在这里,就是要逼着顾璘走!   可惜已经是后知后觉了,当时却完全没意识到这个隐患。   还没等严嵩想好怎么救人,却见身后一道黑影蹿了出来,对嘉靖皇帝奏道:“陛下!顾璘只是无心之失,本意绝对没有藐视皇家!   顾璘可是督理显陵的事务大臣,怎么可能不明白陛下孝意,怎么可能不在乎追思献皇帝!”   众人看清楚是秦德威后,又大吃了一惊,谁也想不到秦德威竟然会出来维护顾璘。   当老师的张尚书弹劾顾璘,当门生的秦学士又出来帮顾璘说话,这对师徒到底在搞什么鬼?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吗?   就是群臣还有点恍惚,秦德威这应该是替顾璘求情没错吧?就是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   总强调“督理显陵事务”干什么?强调一下顾璘因为工作特殊,本应该更加忠诚,但实际上反而更不堪?   最后秦德威求情道:“故而臣以为,顾璘这是无心之小过,陛下不必苛求,只以宽宏待臣子即可!”   嘉靖皇帝不知为什么,忽然开口质问秦德威:“你为何替顾璘求情?难道你不想做少詹事了?”   这话问的太诛心了,但又能不答,秦德威半真半假的编造说:   “顾璘乃是同乡前辈,已经与我认识了九年,念及故旧之情,不得不出面求情。” 第六百四十九章 不需要支持(下)   虽然不清楚昨天现场的细节,不知道顾璘是怎么被抓住小把柄的,但嘉靖皇帝凭借自己的英明神武,早看透了秦德威的手法套路。   作为上位者,有的时候不需要穷究细节,只需要摸清别人心思,把握住事态走向就行了。   更让心思敏感的嘉靖皇帝注意到的是,秦德威不方便直接攻讦顾璘,而是由礼部尚书张潮出面干这个脏活。   要知道,因为刻意避嫌的缘故,张潮很少在朝堂上公开表现出对秦德威的支持,像今天这样直接替秦德威干脏活的情况更罕见。   由此能分析出,秦德威的决心很大,堪称不惜代价的下血本了。   或者说,秦德威就是故意把这种势在必得的决心展示出来。   而另一边顾璘也不仅仅只代表自己,顾璘的背后支持者是严嵩,如果处罚顾璘,伤的又是严嵩。   搞清楚了这些,对嘉靖皇帝而言,就是怎么做选择题的问题了。   但目前严嵩和秦德威都挺不错的,嘉靖皇帝并不想打击任何一边,导致有点难办。   作为一个统治技术完全合格的君主,嘉靖皇帝不会被这点事情难倒,转头又对首辅夏言垂询道:“应当如何处置?”   皇帝不好表态,或者说还没想好怎么表态,就先让不属于任何一方的首辅说几句。   如果真有什么不如人意的后果,那也是首辅背锅。   夏言心里早有预案,就算皇帝不询问,他也会找个机会说出来。   如此夏首辅便奏对道:“顾璘无心之失,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这四个字,刚才严嵩不敢说,但却被夏言说了出来。   嘉靖皇帝还以为夏言打算推脱,就不耐烦的打断了夏言,“朕问的是,应当如何处置?”   夏言就赶紧继续说:“既然顾璘有不敬之嫌,那就说明顾璘不适合督理显陵了,不妨迁往他处,也算平息此事。”   迁往他处有两层含义,第一,既然已经调动到别的地方,那就别想礼部侍郎兼少詹事了,总不能儿戏般的不停调来调去。   第二,对顾璘没有进行明显惩戒,严嵩的面子上也能过得去。   夏言的提议让嘉靖皇帝有点刮目相看,倒不是因为提议多么有技术含量,而是嘉靖皇帝很惊奇,夏言居然也学会“和稀泥”了?   顾璘之前不是布政使就是巡抚,这次当了几天虚职工部左侍郎,再迁官的话那还应该是巡抚。   这就是大明官制奥妙之处了,开始挂工部左侍郎虚职,表示顾璘已经开始从地方进入庙堂了。   但离开庙堂,重新去当同品级的巡抚,就算是一种“贬”了。   秦德威又了出来,对嘉靖皇帝奏道:“眼下又到江南漕粮开始北运的时候,正需要有大臣坐镇江南督粮,臣推荐顾璘为应天巡抚!”   天下流官都不能在家乡或者家乡周边五百里内做官,但唯有南北两京例外。   只有这两个地方可以在家乡做官,总不能因为是京师人,就彻底不允许在京城里做官?   南京六部也好,应天巡抚也好,都是朝廷直属的京官,不受地域限制,每个地方的人都可以选用,南京人同样能担任这两种职务。   但对南京人来说,能在家乡或者家乡附近做官,堪称近似于“衣锦还乡”的特殊荣耀了。   所以在大臣们眼里,秦德威推荐顾璘去做应天巡抚,绝对称得上“厚道”,绝对是给顾璘留脸面。   即便对方是政敌,能做出这样安排,也算是一种最体面的台阶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秦德威对同乡前辈也是做到了“仁至义尽”。   户部尚书王以旂此时忽然补充说:“去年通州太仓,漕粮只运到二百八十万石,比额定四百万足足少了约一百二十万。   如果不想连年亏空,今年必须要派有力大臣,坐镇江南督粮!”   于是秦德威再次推荐说:“顾璘久在地方,政务娴熟,处事老练。而且又是东南人氏,极为熟悉江南民情,正适合迁为应天巡抚!”   还在谢罪的顾璘看了秦德威一眼,神情十分复杂。   他真没想到,向来穷追猛打的秦德威,居然在最后“仁义”了一把。   认识九年了,从没见过这样“妥协”的秦德威,可见秦德威为了这个少詹事,已经不惜任何代价了。   不过应天巡抚这个官职,对南京人来说诱惑力不是一般的大,古人都说过“富贵不还乡犹如衣锦夜行”。   所以顾璘顾东桥竟然觉得,被“贬”为应天巡抚,似乎可能也许比少詹事更香。   首辅夏言也奏道:“江南漕粮之事,万万不可轻忽,但江南地方民情复杂,牵连甚多。   所以应天巡抚这个官职,非老于政务的大臣不可,顾璘久任封疆,出任应天巡抚确实妥帖。”   漕粮就是大明朝廷的生命线,绝对不是闹着玩开玩笑的事情,嘉靖皇帝琢磨了一下,发现顾璘真算是一个合适人选。   随后又对严嵩问道:“你意下如何?”   严阁老心情有点苦涩,他已经回过味来了。   礼部尚书张潮、双学士秦德威、首辅夏言、户部尚书王以旂,仿佛每个人都只做一件事,最后却拼成了一张大网。   在今天之前,顾璘算是自己的人,但如果去当了应天巡抚,那又算是谁的人?   严嵩知道,自己如果这时候还强推顾璘为少詹事,只会让嘉靖皇帝认为是胡搅蛮缠,从而感到厌烦。   只怕连顾璘自己都对秦德威开出的条件动心了,那严阁老还能怎么办?只能无奈的随大流说:“臣附议!”   如此顾璘的最终命运被决定,进入庙堂的节奏遭到打断了。   他只能继续去当巡抚,只不过这是一个很特别的、不会让他不满的巡抚。   这时又有王廷相出来说:“当初顾璘被举荐为少詹事,但被暂时搁置。如今顾璘另有迁转,那少詹事又应当以何人补上?”   大臣们不由得看向秦德威,一个候选人顾璘退出了,那就只剩另一个候选人了。   现在大家都明白,这是秦德威势在必得的东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那种。   秦德威今天绝对是秀肌肉并展示决心和实力的,想与秦德威争夺这个位置的,就要考虑有没有顾璘那么好“运气”了。   某种意义上说,秦德威用霸道的方式,实现了众望所归。   嘉靖皇帝等了会儿,见没别人再说话,就叹口气下旨道:“秦德威有大功于社稷,加少詹事!”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如果还要拖下去,那就真是当众刻意打击秦德威了,会传递出秦德威失宠的错误信号,嘉靖皇帝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   负责起草圣旨的首辅夏言心情更复杂了,果然就像是昨晚王廷相所说的,秦德威并不需要自己直接支持。   又好像从头到尾,也没谁直接发言支持秦德威,但秦德威就这么得偿所愿了,简直神奇。   二十一岁的正四品词臣,只差一步便具备出将入相资格,竟然出在我嘉靖朝! 第六百五十章 请从世蕃始!   皇帝说的是“加少詹事”,而不是“改少詹事”,所以秦德威的原有官职都保留了下来。   主要好处是能多吃几份俸禄,体现嘉靖皇帝对功臣的特殊恩典。就好比那些大学士或者尚书,被加太子太保之类官衔一个道理。   所以现在秦学士官职的全称是詹事府少詹事、左春坊大学士兼翰林学士,提督四夷馆。   今日散朝后,没人去议论即将到来的祭祀大典,私下里都在说秦德威的事情。   满朝文武对此都有点心塞,没人愿意看到这种不属于自己的奇迹发生。   可是在没有一个人公开发言支持的局面下,居然还是让秦德威爬上去了。   最讲究内在逻辑的官场,还有没有一点合理性了?   对大明官场有所了解的都懂,二十一岁的正四品词臣,用一句“恐怖如斯”或者“空前绝后”来形容,也绝对不过分。   举另一个人的例子,嘉靖二年的探花徐阶,当年二十来岁,起点不比秦德威差多少。   后来徐阶因为得罪首辅张孚敬被贬出京,前几年一直做到了正四品的江西提学官。   从级别来看,三十多岁的实权大宗师正四品,手握一省读书人命运,混的不算差。   而上个月立东宫大洗牌时,徐阶被调回来重新担任词臣,职位只是从五品的侍讲学士兼詹事府司经局洗马。   但是从正四品江西提学官转为从五品词臣,没人认为徐阶被降了,反而都认为徐阶升官了。   从五品词臣都这样,那么在大明体制下,又清又贵、又红又专的正四品少詹事秦德威又是什么地位?   如果转换到地方官职,给他个巡抚勉强算平调,若给布政使、按察使之类的就可以看成贬官了。   甚至根据大明官场升迁规律基本可以断定,秦德威下一个官职只能是正三品的六部侍郎,除了侍郎之外都可视为贬官。   大臣们三三两两的散去,而另一个当事人顾璘也茫然的往外走。   今天丢了礼部侍郎兼少詹事,但却被迁转为拥有“衣锦还乡”荣耀的的巡抚,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虽然他得到了虚荣,可是失去了更上一层楼,比如将来当尚书或者入阁的通道啊!   王廷相九年前也在南京当过兵部尚书,与顾璘还算是比较熟悉,有点交情。当年秦德威第一次诗坛亮相时,王廷相就与顾璘正坐在一起喝酒。   这会儿王廷相走在顾璘旁边,用心良苦的劝了句:“东桥啊不是我多嘴,其实秦德威看在同乡面子上,已经对你留手了。”   秦德威之所以推动顾璘当应天巡抚,其实也是一种政治妥协。   一是秦德威顾忌人心舆论,毕竟顾璘是同乡老前辈,赶尽杀绝会坏自己名声;二是为了迅速消解顾璘的斗志,减少斗争的难度。   不过顾璘被王廷相说得有点不爽,输就输了,又不是没输过,难道反而要感谢秦德威的不杀之恩?   王廷相提醒说:“近处想想郭勋,想想张瓒;远处想想当年的应天府江府尹,南京镇守太监潘公公。”   顾璘:“……”   王廷相苦口婆心的说:“我的其实想说就是,你上任应天巡抚后,千万别想着管南京城里的事情,切记切记。”   顾璘莫名其妙的,王廷相突然跑过来说这个是作甚?   南京城理论上在应天巡抚的辖区内,但实际上南京城事务归南京六部、内外守备大臣和应天府府尹来管,巡抚一般不管南京城里的事情。   所以顾璘一时就没明白,王廷相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的提醒?   然后又听到王廷相继续说:“东桥你再想想,上一个妄图插手南京城事务那位盛巡抚,最后是什么结果,殷鉴不远啊!”   顾璘顿时就恍然大悟,愤慨的说:“你堂堂一个兵部大司马,竟然替秦德威当传声筒!”   所谓“不要管南京城里的事情”,其实就是一个警告!   警告他上任应天巡抚后,别想着去南京城里搞报复,毕竟秦德威很多亲友和利益都在南京城里。   被戳穿的王廷相反而越发诚恳了,“我真的是为你好,担心你经受不住蛊惑。”   顾璘得到应天巡抚任命,很快就要出发,他今晚去拜访了老朋友严嵩,算是告辞。   到了严嵩住处时,远远的就看到严阁老那位独子,正在厅中极度愤慨的说着什么。   此时严世蕃正激动的狂喷朝臣:“如果满朝大臣齐心协力,一起站出来阻拦,秦德威绝对没戏!但很可惜,他们没有这样做!   明明没有人希望秦德威上去,但是全都选择了明哲保身,全都选择了畏惧退缩,坐视秦德威这种奸邪窜居高位!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让秦德威得势,每一个朝臣都是有责任的!”   严嵩拍案喝道:“注意你的言辞!”   严世蕃很刚烈的回应说:“若我在殿上,定然奋勇向前,誓死与秦德威周旋到底!   哪怕是头破血流,哪怕是遍体鳞伤,也要将秦德威反对到底!   反正绝对不像那些没胆的大臣,除了懦弱就是无能,连与秦德威对线的勇气都没有!”   严嵩总感觉自家儿子那些话,连自己也包括在内了,于是冷笑道:“反正你也上不了殿,随便你怎么说。”   严世蕃现在身上所谓的正六品尚宝司丞,就是个垃圾寄禄官,专门给大臣子弟恩荫的那种散官,根本没资格上殿议事。   严世蕃却对老爹行了个大礼:“所以恳请父亲帮助,让我做个殿上臣!”   严嵩:“……”   原来自家儿子空对空的吹逼了半天,最终目的是这句话?是春心萌动想着要实权官来了?   严世蕃怕父亲认识不到自己的作用,便又目光如炬的断言道:“我敢料定,皇上希望出现敢于反对秦德威的臣子,皇上需要有这样的人,请从世蕃始!”   严嵩冷冷的说:“然后再被流放八千里?”   这时瞥见顾璘被领了进来,严世蕃又说:“如果父亲觉得在京师难以安排,儿子我可以先去南京六部迁转过渡!”   顾璘一进来就听到这句,立刻就想转身走人,四十年的官场经验告诉他,这绝对是麻烦。   严嵩忍不住大喝道:“你若想好好活着,就不许离开我身边!”   “父亲!这是个机会!”严世蕃很多话不方便在别人面前说,只能暗示了一句。   假如有顾璘这个南京本地大佬配合,再加上应天巡抚的权力,自己又去南京居中策划指挥,捣翻秦德威老巢不是没可能!   严嵩对严世蕃的话置若罔闻,只对顾璘招呼了起来,但是已经不太能像今天之前那样亲密无间了。   顾璘想了想,还是对严嵩说了句:“秦德威已经传话警告过我,不许我插手南京城里的事务,这说明秦德威实际上还是有所防备的。”   顾璘的意思并不是什么“告密”,而是告诉严嵩父子尤其是严世蕃,秦德威早有提防,还是别痴心妄想作文章了。   严氏父子送走顾璘后,忽然又有太监来传旨,嘉靖皇帝明日要登纯德山谒显陵,诏严嵩随从。   严嵩给传旨太监塞了点银子,问道:“皇上还诏许哪些大臣伴随?”   那太监如实答道:“据我所知,有夏阁老、六部尚书、陆詹事、张学士,还有成国公、定国公等人。”   听着这个名单,严阁老很敏感的觉察到少了一个人,再次询问道:“没有秦德威秦学士?”   那太监很简练的答道:“没有。”   嘉靖皇帝向来以恩威莫测闻名,谁能知道怎么回事?所以也就懒得猜了,反正言多必失。   送走了传旨太监,严世蕃兴奋的说:“父亲还有什么怀疑?我的猜测果然是正确的,皇上开始有意冷落秦德威了!”   严嵩嗤声道:“你还得意什么?我看你明日就要出事!”   严世蕃有点不满的回应说:“父亲太过于长别人志气,莫非你也被秦德威吓住了?”   严嵩忍无可忍,不留情面的讽刺儿子:“明日最具实力的大臣都随圣驾上纯德山了,钟祥城里就没别人了。   若秦德威起了心思要欺凌你,或者就是拿你泄愤,钟祥城里谁能拦得住他?谁又能护得住你?”   严世蕃:“……”   严嵩不知是激将还是什么心思,又说:“你不是要与秦德威誓死周旋到底么?   不妨明天你先试试看。你若能安然无恙度过明日,我就举荐你迁转到六部。”   严世蕃用最深情的态度叫了一声:“老爹!我也想去纯德山!”   严嵩疑惑的说:“你怎么去?皇上也未曾诏见你。”   严世蕃很机智的有了主意:“纯德山乃是献皇帝显陵所在,君臣登纯德山,绝对不可能乘轿或者车辇过去。   估计到显陵之前,只能骑马代步了。所以儿子我可以做为侍从,给父亲牵马,再说儿子侍奉父亲,也是天经地义!”   面对孝心大发的儿子,严阁老竟无言以对。   但转念又想,如果秦德威不在,以自家儿子的机智说不定能有什么表现机会。   及到次日,严氏父子一大早就来到宫门外面候驾。严世蕃真的牵马执鞭,貌似乖巧的立在父亲身后。   清晨的薄雾中,又有人马缓缓的从街道那头走过来。   严世蕃一只眼仔细看去,原来是刚荣升四品的秦学士也很卑微的牵着马,朝着宫门走过来。 第六百五十一章 叫破喉咙也没用   秦德威没有穿官服,只以平常人样子出现,他身后的马是老师张潮的,不然大明也没几个人有资格让秦德威牵马了。   不过乡试座师兼会试座师张老师很不自在,这时候不肯上马,只跟在后面慢慢走着。   秦德威走到宫门外时,却发现别人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多么惊讶,这就让秦德威很奇怪了。   自己这样画风独特的出现,居然一点波澜都没有引起,难道自己真过气了?不红了?   他扫视了一圈,就发现了同样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严世蕃,同样寻常服饰,同样牵着马匹。   秦德威顿时恍然大悟,所以是严世蕃把自己风头抢了?   别人先看到了牵马执鞭的严世蕃,再看到自己也“有样学样”,当然就没那么惊讶了。   礼部尚书班位和大学士并不远,所以礼部尚书的马和大学士的马距离也很近,于是秦姓马夫和严姓马夫互相友好交流很方便。   感觉自己风头被抢的秦姓马夫很不爽,指名道姓的说:“你这严监生,为了能在皇上面前露脸也真是不择手段!”   拥有历史记忆的秦德威对严世蕃不敢小看,他猜测严世蕃这样做的目的,很有可能是想在皇帝面前刷存在感。   以秦德威的功力,一句“严监生”就让严世蕃破了防,差点就脱口而出“我不是监生”。   所幸严世蕃脑中仅存的理智告诉自己,绝对不能这样回应,甚至不能继续纠缠身份话题。   不然秦德威下一句必然就是,“那你是个什么?尚宝司丞?哈哈哈哈……”   所以严世蕃的回应滴水不漏:“儿子为父亲尽孝乃是天经地义,牵马执鞭又有什么可质疑的?   反倒是秦学士你,以清贵之身,做奴仆之事,实乃哗众取宠。”   秦德威冷哼一声,什么叫哗众取宠?你严世蕃懂个锤子!   难道他秦德威喜欢这样辛苦?只不过是想过来看看皇帝的态度,不然就不放心。   另外作为一个“红人”,如果突然被皇帝“冷落”,却继续稳如泰山不当回事,那皇帝知道了会怎么想?尤其嘉靖皇帝还是个很猜忌多疑的人!   当然秦德威这些心术不能明说出来,更不可能对严世蕃透露。   于是严世蕃激动的发现,自己在与秦德威的口舌之争中,终于占了一次上风!   其实对秦德威的心思,严世蕃凭借机智隐隐也猜到了几分,但只要秦德威在吵嘴里不能明说,那就只能憋屈着,被自己爽!   想到这里,严世蕃感觉自己又行了:“在下真没什么身份,本来就上不了台面,为父亲鞍前马后的尽孝,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反倒是你秦学士这样做,虽说是为老师效劳吧,但也太夸张怪诞了,不免有用力过猛之讥啊。”   “够了!”秦德威一声大喝,打断了严世蕃的话。   严世蕃对左右其它大臣的马夫笑道:“看看,秦学士恼羞成怒了!”   附近马夫纷纷低下头,装作没听到,你们神仙打架,别来连累凡人啊!   秦德威叹口气:“本不想与你这严监生计较,可是你定要逼我。如果你是为了尽孝,那我劝你还是换个人来牵马。”   然后又比划着说:“不然就凭你这眼神,就凭你这身板,就凭你这腿脚,怎么牵马执鞭?   万一出了事故,严阁老有个三长两短,那你到底算是尽孝呢,还是虐待令尊呢?”   雾草!严世蕃瞬间仿佛万箭穿心,红着眼嘶吼道:“我与秦贼势不两立!”   因为有钱常年肉食进补的秦德威已经成年了,心里比较了一下双方的物理战斗力,便夷然不惧,反而撸起袖子,咄咄逼人的上前几步。   正在这里当值的第一责任人陆炳见状,也不敢看热闹了,连忙大喝一声:“都住手!不是,都住口!谁敢在此喧闹惊驾!”   然后带着官校迅速上前,拦在秦德威与严世蕃之间。   恰好此时卿云宫龙飞门打开,嘉靖皇帝骑着马出来了。   因为这是去谒陵,所以并没有伴随着钟鼓配乐,皇帝出来的很安静,没有给外面人太多提前反应时间。   结果嘉靖皇帝才出龙飞门,坐在马背上视野极佳,立刻就看到了左前方不远处,也就是驻马的地方乱作一团,很多人都在朝着那个方向张望。   不过发现皇帝出来后,众人就像是一起被按下了暂停键,然后立刻朝拜,没有人不懂事的继续乱下去。   陆炳上前对嘉靖皇帝奏明情况道:“少詹事秦德威与尚宝司丞严世蕃生了口角,臣正在竭力阻止!”随后又补充了一句:“严世蕃乃阁臣严嵩之子。”   嘉靖皇帝有点生气的质问道:“此二人怎么会在这里?”   陆炳如实答道:“均是充当马夫,声称为尊亲和师长牵马执鞭而来。”   嘉靖皇帝口气很严厉的斥道:“他们以为朝廷连两个马夫都派不出来么?让这两个东西都给朕滚下去,别在这里碍眼!”   陆炳又等了一下,见皇帝没有别的话,这才领命去传旨了。   嘉靖皇帝这次没让秦德威随从,并不是厌烦秦德威,或者刻意敲打。他单纯就是觉得秦德威最近实在太热了,需要冷却一下。   而且秦德威近期写诗数量实在太吓人,让嘉靖皇帝心里有点害怕。   万一登纯德山谒显陵时,秦德威又积极的献上十篇八篇的作品,那就又是不好不赏的情况了。   不管是金银还是彩缎,亦或是御器,总要给点,不然皇家脸面何在?以后别人谁还有积极性?   可从帝王术来说,如果赏赐次数过多,那赏赐本身就不稀罕不值钱了,所以不能再给秦德威水诗词混赏赐的机会了!   综合考虑后,嘉靖皇帝这次圈定随驾大臣名单时,把秦学士排除了出去。   听到嘉靖皇帝的旨意,高端马夫二人组反应各不相同。   秦德威明显松了口气,看来皇上对自己没什么不良看法,就是不知为什么抽了个风,所以这次登纯德山不叫上自己。   但严世蕃就苦涩了,本来有意找机会在皇上面前刷存在感,但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而且更要命的是,和秦德威一起被留在了钟祥!昨天父亲警告过,今天钟祥城里没人能护得住自己,难道一语成谶了?   虽然皇帝让这两人“滚下去”,但两人肯定不敢当着皇帝的面,自己先走人。   所以两人也只能在最外围边缘地方等着,恭送嘉靖皇帝离去,然后是随驾大臣和护卫官军次第离开,然后两人才敢重新恢复自由。   秦德威看了看左右,忽然狞笑着重新撸起袖子,一把抓住了严世蕃。   两人因为都装成马夫,没有带着仆从,所以此时应该是一个十分罕见的单挑机会,秦德威向来善于利用优势。   此时什么叫优势?身材更高大,体格更强壮,年纪更轻,单挑独眼、虚胖、腿脚还不好的人,就是优势。   而严世蕃吓得脸色惨白,他很知道,秦德威绝对不是银样镴枪头,真得敢对大学士儿子动手!   但宫门外还有值守的官校,很尽职尽责的上前劝阻道:“宫门前严禁斗殴!”   秦德威低声回应道:“火海救驾的徐妙璟乃是我妻弟!”   直属于皇帝的亲军武官或许可以不卖文官面子,但对同系统内红人就要顾忌几分了。   为首的武官叹口气,一边转身一边说:“无论如何不要让我看见,不然大家都难办。”   秦德威二话不说,强行拖着严世蕃,就朝宫门斜对面的小巷子里钻。   严世蕃竭尽全力的挣扎,嘴里故意放声嚎叫道:“你秦德威有什么权力强行拉人!你秦德威还有没有王法!”   可惜在卿云宫前,过路的不是太监就是官员,都很懂事的两不相帮,真没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热血好汉,现实世界又不是话本故事。   秦德威冷笑道:“你叫破喉咙也没用!你背地里给我使了多少小绊子,别以为我不知道,顾璘就是你撺掇的吧?我也是忍你很久了,拼着罚俸一年,今天与你算算账!”   却说前往纯德山的大队人马离开卿云宫后,嘉靖皇帝骑马前进,左右后方最近的人员是两个大学士。   比起端起首辅架子的夏言,嘉靖皇帝还是更喜欢与说话更好听的严嵩闲聊。   严嵩变趁机口头向嘉靖皇帝谢罪:“方才犬子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嘉靖皇帝随意问道:“为何令郎今日如此大胆,竟敢在龙飞门外喧闹?”   严嵩有点哀伤的奏答:“犬子胸中有几分才华,怎奈其貌不扬,自幼多遇坎坷,性情最受不得激动。今日又遇到了秦德威,故而一时失态。”   周围其它人听到这里,齐齐无语。从来没发现,严阁老的话竟然如此有道理。   因为遇到秦德威才失态,这个说法仿佛让事情一下子变合理了,而且还情有可原了。   试问谁能保证遇到秦德威时不失态?所以严世蕃又能有什么错呢?   就是嘉靖皇帝听到这个解释,居然也不觉得严世蕃有多大错了。   此时严嵩仿佛不是大学士,而是一个普通老父亲,絮絮叨叨的说:“犬子确实聪明,自幼博览群书,才学满腹。怎奈造化弄人,身有残疾,不得其用,可惜之极啊。”   这种舐犊情深,让嘉靖皇帝产生了些许情绪上的共鸣,他也想起了自己的父母,轻轻叹口气。   严嵩继续说:“臣近些年来考证古法、更订礼制,犬子多有辅助,但也只能隐藏幕后,是以功名不彰。”   嘉靖皇帝终于产生了些许兴趣,“竟然有此等本事?”   从昨晚开始,严嵩当然能看得出来,自家儿子就是受了秦德威晋升为四品的刺激,所以才想积极求官。   作为父亲,即便口头上再贬低,还能怎么办?谁不希望儿子有一个好的未来?   而且一个垃圾挂职寄禄的尚宝司丞,在秦德威面前真不够看,完全没有安全性可言。若能迁转为一个正经的要害官职,反而能提升人身安全。   如今费尽心思,终于说到皇帝有兴趣了,严嵩就答道:“容臣自夸,犬子也称得上俊彦奇才,有博古通今之能。”   嘉靖皇帝忽然问了句:“比秦德威如何?”   严嵩:“……”   嘉靖皇帝没有为难一直很顺从的严阁老,很给面子的便下旨道:“着两名官校飞骑回转,命其中一骑换上严世蕃过来!”   当即就有两名侍驾的锦衣卫官校调转马头,向着来路飞奔而去。   临近飞龙门时,远远的就听到了杀猪般的嚎叫声,顺着声音望去,就看到前方巷口有两人拉拉扯扯的。   再细看,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正强行动手,把另一个矮胖丑人拖进了小巷子,画风十分诡异。   两名官校纵马加速冲了过去,同时叫道:“圣旨到!都住手!严世蕃接旨!”   在皇权社会,圣旨两字大于一切,钻进小巷子里的秦德威听到有人喊圣旨,下意识的稍稍愣神,停住了动作。   严世蕃摆脱秦德威的魔爪后,立刻很机敏的躺倒在黄土地上,连续打了几个滚,又使劲用力,连连撕破了衣袖前襟。   转眼间,他全身上下变得又是灰头土脸又是破破烂烂的,看起来状况可怜,仿佛刚被按在地上打了一顿。   秦德威:“……”   为什么他始终将严世蕃视为劲敌,这就是原因。   严世蕃正想着再自抽两个耳光留下痕迹时,那两个官校却已经到了巷口,看到了自己,严世蕃只能作罢。   毕竟来者不一定是向着自己的,当面做伪证容易出事。   两名官校看到严世蕃形状,也是愣了愣,之后才有其中一名官校翻身下马,对严世蕃喝道:“圣谕!传严世蕃觐见!速速上马!”   浑身破烂的严世蕃得意的大笑几声,对秦德威道:“你等着吧!爷爷我这就去见驾了!”   自家父亲既然预见到,自己留下不会有好事,肯定会被欺凌,那肯定也会想办法把自己捞走!   他相信父亲,一个大学士如果连这点事都办不到,那可以趁早回家养老了!   刚才死皮赖脸的拼命挣扎,拖延了这半天,终于等到了转机! 第六百五十二章 托臣给陛下带个话   嘉靖皇帝在路上前进时,不可能为了接见一个严世蕃就停下,严阁老的儿子还没这个资格让皇帝驻马。   所以一直到了大队人马中途停下休息的时候,严世蕃才在引领下,得以上前觐见皇帝。   只见此时严世蕃凄凄惨惨,堪称筚路蓝缕的出现在众人面前,嘉靖皇帝忍不住很嫌弃的皱了皱眉头。   左右其他大臣也很无语,严阁老平日里是怎么教导儿子的?如此低端的卖惨,还想拿到这里用?   这里是庙堂朝廷又不是乡间地头,殊不知皇上最讨厌失礼没规矩的吗?   严世蕃扑倒在皇帝面前:“臣知己身衣冠不整,有不敬之罪!只是接到圣旨后,立即马不停蹄的赶来面圣,没有时间整理。”   嘉靖皇帝念及这是严嵩的儿子,就问道:“怎会如此狼狈?”   严世蕃奏答说:“是臣眼疾身残,行动不便,一时不慎从马上掉落,不想这狼狈之像,污了陛下的龙目!”   两旁众人都很意外,这严世蕃居然没有趁机告状。   刚才秦德威和严世蕃一起被留下,然后严世蕃就变成这模样,想想就能猜出是谁干的,可严世蕃竟然能忍住不说。   本来嘉靖皇帝是漫不经心的,但听到回答后,就意味深长看了眼严世蕃。   好感度加了点,感觉严阁老这个儿子还是挺懂事的,知道识大体,不节外生枝的让他这个皇帝为难。   稍事休息后,君臣继续向纯德山前进。   再说起嘉靖皇帝这次南巡承天府,主要目的就是实地考察,最终确定父母二人到底要怎么安葬。   第一种方案,父亲献皇帝陵墓北迁到京师大峪山,与蒋太后合葬;   第二种方案,父亲献皇帝陵墓不动并扩建,母亲蒋太后梓宫南下,与父亲合葬于承天府显陵。   第三种方案,也是群臣最主张、最省事的方案。两边谁也不用动了。献皇帝继续在承天府显陵,而蒋太后在大峪山就地安葬,互相以对方衣冠合葬。   今日嘉靖皇帝到纯德山,不仅仅是谒显陵拜祭父亲献皇帝,也是实地考察的重要环节。   君臣抵达纯德山后,沿着神道来到献皇帝显陵的祾恩殿,然后行三献礼。   随后嘉靖皇帝让其它大臣、太监、武官、道士齐齐退下,独自留在祾恩殿。   这一刻的朱厚熜是孤独的,只是一个背井离乡、父母双亡、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凡人。   去年年底蒋太后去世对嘉靖皇帝来说,不仅仅是失去了至亲,也是失去了唯一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放眼宫廷内外,如今又有谁能让嘉靖皇帝完全信任?   随行的文武大臣站在殿外,默默的等待着皇帝出来,他们或许知道皇帝需要什么,但他们给不了,也不敢给。   过了好一会儿,嘉靖皇帝从祾恩殿出来,向陵园外走去,其余文武大臣在后面尾随着。   嘉靖皇帝在纯德山闲庭信步,又上马环绕着转了片刻,忽然他驻足不前,对群臣问道:“尔等看来,此地山景如何?”   皇帝表面是问纯德山的山景,但肯定不只是说山景,对大臣都心知肚明,肯定是借着山景说双亲安葬问题。   但一时间没有人接话,因为回答这个问题实属吃力不讨好。   如果说京师大峪山比这里纯德山好,就是主张将显陵北迁,在大峪山多修一个皇陵,那将极为劳民伤财,尤其是当前国库已经很吃紧了。   所以谁支持这个建议,谁就无异于那种支持“称宗入庙”的奸臣,招致一片骂声。   但如果说纯德山这里不错,暗示显陵留在本地,而嘉靖皇帝却已经下决心把显陵北迁到京师,那又是押错宝,得罪皇帝自讨苦吃。   毕竟以嘉靖皇帝对亲爹的态度,谁敢保证嘉靖皇帝不想大兴土木,在京师再造一个更宏大的皇陵?   所以说无论怎么回答,都有可能吃力不讨好,关键就在于嘉靖皇帝态度不明,有些人也不敢冒险。   嘉靖皇帝看着沉默的大臣们,叹口气道:“设若秦德威在此,必不致于无片言进献。”   众人:“……”   陛下你是不是忘了,是你亲自把他排除在外的!   不然陛下你发十二道金牌急召秦德威过来,在此出面扛雷?   此时忽然有个上不了台面的严姓尚宝司丞排众而出,奏对道:   “臣看纯德山,崇冈隐起,叠阜盘亘,如龙游凤跃,蜿蜒抱护,风气完萃,全山萃郁,青松碧幢交相辉映,实乃吉壤也!”   大臣们惊讶不已,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其貌不扬的官二代。   没想到此人即兴而说,辞藻也是一套一套的,称得上有才之人了。而且以卑官之身敢于主动御前奏对,胆魄也是非凡。   这口才,这胆量,有点像个缩水版的秦学士啊。   严嵩也愕然的看向儿子,知子莫若父,自家儿子刚才肯定是上头了。   他敢肯定,就是皇帝那句“设若秦德威在此”,把自家儿子刺激到了!最近自家儿子就听不得这种话。   当然严世蕃不是傻子,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无论如何,先吹捧一番纯德山总不会错,毕竟这里埋着嘉靖皇帝的亲爹。   然后根据皇帝的态度变化,走一步看一步吧。   果不其然,严世蕃的辞藻让嘉靖皇帝听起来很舒心,又对随行道士陶仲文问道:“严世蕃说此地乃吉壤,老神仙以为如何?”   陶仲文很讨巧的答道:“蒙献皇帝福荫,陛下得以荣登大宝,纯德山焉能不是吉壤宝地?”   嘉靖皇帝又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仿佛吐出些抑郁之气,仿佛自言自语道:“大峪山那里,略有些空寂。”   严世蕃仿佛抓住了一闪而过的机会,迅速又开口奏道:“纯德山被汉水怀抱,又如飞龙起伏,实乃上天所赐福地也,大峪山其实略有不如!”   仿佛一个信号,其余大臣们跟在严世蕃后面纷纷进言。   大家所说的内容只有一句话“纯德山很好,显陵不要动了”,这是很正义的进谏,可以节省大量人力物力财力。   带领了朝议风向的严世蕃微微得意,对父亲使了个眼色。   我严世蕃过去只不过是欠缺机会而已,若我能为殿上臣,焉能让秦德威专美于前?   看看今天陵墓之议,看看别人的跟风,就是最好的例子!   如果皇上最后下决心不迁显陵,以后别人议论起来,这首功必定就是他严世蕃的!   不过嘉靖皇帝不知为什么,仍然眺望着远方的汉水,还在犹豫不决,难以下定最后的决心。   随行大臣并不多,就那么几个,唯独礼部尚书张潮没发表意见,就显得非常醒目了。   嘉靖皇帝便狐疑的看向张潮,这种礼制大事上,礼部尚书不说话,就是最大的可疑之处。   等别人平静后,张潮才进奏说:“今日秦德威牵马执鞭,并非为作怪,而是有话想要进言,所以挖空心思现身于御前。”   朝臣里是个人就能猜出,今天嘉靖皇帝到纯德山实地考察,肯定要议论双亲陵墓之事,所以想在前面也不奇怪。   嘉靖皇帝好奇的询问:“秦德威又想说什么?”   张潮继续奏道:“秦德威不能前来,就托臣给陛下带个话。大体就两句,其一,纯德山陵气万万不可泄也!”   听到这句,十分迷信的嘉靖皇帝莫名的悚然一惊。   如果将显陵北迁,为了移动父亲献皇帝梓宫,必将开挖显陵地宫,会不会导致气运散了?   张潮继续奏道:“其二,太祖高皇帝定都于应天府时,皇陵并没迁往应天府;其后京师北移时,孝陵也没迁往京师。”   言外之意就是,太祖、成祖两个最重要的祖宗都没干出迁亲爹陵墓的事情。   所以不把亲爹陵墓迁到京师,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不是不孝顺。有两个祖宗先例摆着,陛下你又何必执念于此?   秦学士“隔山打牛”传来的两句话,宛如醍醐灌顶又像是快刀斩乱麻,让嘉靖皇帝从长达数月的犹豫不决中彻底解脱了。   随即嘉靖皇帝神情舒展的对大臣们说:“皇考葬显陵将二十余年,一旦复露于风尘之间,朕心不安,皇考、圣母不宁。故而朕已决意,父陵不迁,只在纯德山改营扩建!”   众人:“……”   所以他们一群人说了这半天,最终还是不如秦德威托工具人传的两句话?   严世蕃只感觉悲怆莫名,自己在前面铺垫了那么多,本该自己独揽首功,为何最后一锤定音的还踏马的是秦德威?   没有说理的地方,严世蕃只能垂下头,默默的退回到最后面,也是尚宝司丞本应该站的地方。   又听到旁边有人小声议论说:“朝廷议事乃至于决断,还是要看秦学士啊。”   嘉靖皇帝又对群臣道:“朕欲将圣母梓宫南运至此,与皇考合葬,尔等以为如何?”   首辅夏言想了想,还是奏道:“只是沿途地方又要整修一遍道路。”   蒋太后梓宫如果南下,那肯定也是最高的礼节待遇。沿途州县又要重新修路。而且为保护梓宫,可能动用上千人队伍护送,对沿途州县又是很大负担。   今年皇帝南巡已经折腾了一圈,蒋太后梓宫南下再折腾,北直隶、河南、湖广沿途州县只怕撑不住。   万一这些中原腹地出现民变民乱,那不是打励精图治嘉靖皇帝的脸吗?   嘉靖皇帝又对严嵩问道:“尔以为如何?”   严嵩很恭顺的答道:“只听陛下圣裁,臣子竭力去做就是。”   严世蕃在心里合计了一下,感觉自己机会又来了,又一次排众而出,对嘉靖皇帝奏道:“臣想过此事,略有所得。”   嘉靖皇帝却很有期待的先对礼部尚书张潮问道:“尔意又如何?”   张潮答道:“若行于陆路,圣母梓宫撼动于道路,搬运环节也多,时有倾覆之险,有伤陛下之孝心。   若陛下不急于一时,圣母梓宫可从水路南下。沿运河送至江水,再沿江而上到汉口,然后转入汉水。”   虽然所费时间很长,但不用修路了,也不用再一次骚扰陆路沿途州县了。   梓宫放在船上还有好处,不用搬来搬去了,比较体面。而且走水路的话,沿途安全系数更高,不需要那么多护卫,节省沿途负担。   大臣们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如果梓宫非要南下,走水路比走陆路还是好那么一点点,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   嘉靖皇帝考虑了片刻后,就准了:“可以如此,就走水路。”   只有严世蕃单眼圆睁,他想说的也是这些!但陛下却先问了张潮,从张潮嘴里先说了出来!陛下为什么不先问自己!   此时嘉靖皇帝才对严世蕃问道:“尔有何话要讲?”   严世蕃也是有点急智:“臣愿请缨,先行去勘察水路,顺道督促沿途州县提前准备!”   从钟祥出发,可以沿汉水南下,然后入大江,又转运河北上回京师。   张潮张尚书犹豫了一下,然后也说:“秦德威自知不能前来,便托臣给陛下带个话,也欲请缨勘察水路。”   严世蕃:“……”   嘉靖皇帝却完全没有任何意外神色,“水路之说,本也是秦德威想到的?”   张潮如实答道:“秦德威本想将其殚精竭虑之构思,尽数献与陛下,怎奈无法前来,也只能托臣给陛下带话了。”   带你麻痹话!严世蕃急智还在,忍无可忍的进谗言说:“陛下明察,秦德威只是想借机顺路回南京,将此差事视为休假而已!”   嘉靖皇帝闻言便对夏言道:“既然如此,那就传旨让秦德威应了这个差遣,准他回南京。”   严世蕃差点当场吐血,自己明明说的是谗言,皇帝听不出好赖话吗?进谗言进到自己想吐血,这是什么见鬼的体验?   他还想说几句:“陛下,这……”   严嵩立刻对严世蕃轻声呵斥道:“你退下!哪有你这尚宝司丞说话的地方!”   嘉靖皇帝念及严嵩的好处,随手施恩道:“严世蕃可以去工部做事,留于此地改建显陵。”   犹豫了几个月的待决事项都敲定了,难题也有了解决方案,嘉靖皇帝的郁郁心情不说是彻底化解,也算稍稍舒畅起来。   在春日阳光里,看看纯德山的山景,再望望汉江水色,此情此景,需要一点文学来点缀。   这秦德威写诗产量太多真的挺烦人的,可是猛然没有了,又觉得少了什么。   其余大臣齐齐叹口气,他们一群人今天干什么来了? 第六百五十三章 吃饱了撑着   从纯德山下来,嘉靖皇帝回到了钟祥城卿云宫,随驾群臣各自散去。   严世蕃闷闷不乐,甚至还有点失魂落魄,完全没有得到工部官职后的欣喜。   严嵩很少见到自家儿子这样低落的神态,就劝了句:“何至于此?”   严世蕃很烦躁的说:“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为什么总是屡屡被秦德威截走?而且不止一次!”   关于这个问题,严嵩也解释不清,他也总有被秦德威截胡的时候,冥冥之中经常疑神疑鬼。   对此严嵩只能很无奈的说:“世间并非只有你是聪明人,秦德威总能与我们想到一处去,而且动作更快。   或者说,这也可能不是他动作快,而是他的意识更早,所以才能总是比我们提前一步。”   严世蕃愤怒的说:“那总要做点什么?”   严嵩反而很冷静的说:“不需要做什么,秦德威又不是真正挡路的人。”   这里面有两层意思,其一,大学士的下一步就是首辅,秦德威又不是首辅的竞争者,甚至短期内连入阁都没可能。   其二,秦德威这样扩张势力,其实真正影响的是柄政首辅夏言的权势威望,而不是他严嵩这个大学士。   又到次日,朝廷在卿云宫龙飞殿举办祭祀大典,大飨皇天上帝,并以睿宗献皇帝配祭,又遍祭社稷及山川。   严嵩、秦德威牵头与县学诸生联合所作的那些赋文,在这里全都派上了用场。   大典结束后,嘉靖皇帝再次去了纯德山显陵祭拜皇考,这回秦德威得以随驾,应制作《再阅显陵歌》。   官方祭典到此基本结束,此后就是皇帝召见父老士绅,并宣布免本地三年税赋等活动了。   这个时候,秦德威向嘉靖皇帝请辞,去办勘察水路这项差事去,嘉靖皇帝谕示限期两个月回京。   秦德威带上随从,先沿着汉水南下,又沿着大江东去,一路上都是顺风顺水。   三月底时候,詹事府少詹事、左春坊大学士兼翰林院学士秦德威终于回到了阔别一年半的南京城,而且还是在春天这个最好的季节。   在路上,秦学士还与沿途官府打打交道,但临近南京城的时候,反而偃旗息鼓的低调起来。   没别的原因,秦学士并不想轰轰烈烈、万众瞩目的上岸进城,也不想有一大群士绅围追堵截般的在码头迎接,他已经过了喜好风光热闹的年纪了。   南京城外有两个大码头,一个是在城北的仪凤门外龙江关,一个在城东的江东门外。   秦德威因为着急赶路,抵达江东门外码头时,天色已经黑了,江东门这道外城门已经关闭,无法通过入城。   但江东门外有大集市,商业十分发达,所以吃饭住宿甚至娱乐都不是问题。   秦德威一行人找到家客店,包了单独院落住下,然后就在旁边酒楼吃饭。   秦德威早就换上了普通读书人服饰,除了相貌堂堂之外平平无奇,并不特别引人注目。   进去的时候,就看到大堂里面坐着两个年轻士子,正在高谈阔论。有个圆脸士子对另一个长脸的士子说:“你来的太是时候了,这几日新金陵诗社正有热闹看。”   秦德威本来没在意这两人,正打算上楼梯,去二楼寻个雅阁。   但听到圆脸士子的话后,秦德威有点疑惑,便走了过去,询问道:“这位朋友请了,我只听说过南京城里有青溪诗社,这新金陵诗社是什么?”   那圆脸士子抬眼看了看,见是个读书的同道,便答道:“朋友你是外地的?你说的这青溪诗社都是老皇历了,现如今的风尚是新金陵诗社,源头出自秦状元,秦状元你总该知道的吧?”   秦德威更好奇了,顺势坐下,先说了句:“相逢即是有缘,今日我做东。”   那圆脸士子连忙自我介绍道:“在下江宁生员焦文杰。”   江宁县学生员?秦德威也出自江宁县学,但并不认识此人,估计是最近刚进学的。   口中随便答道:“在下江陵张居正,刚从湖广过来,正要有所请教,这新金陵诗社是怎么回事?”   焦文杰就解释说:“我们南京诗坛的新金陵风本是秦状元当年率先提倡的,这也是新金陵诗社名头的由来。”   秦德威又问道:“这什么新金陵诗社又是谁发起的?阁下方才说,这几日正有热闹是何意?”   焦文杰不知为何苦笑几声,“说起这诗社,里面情况就复杂了。本来去年一开始,是由秦状元那些徒子徒孙开始提倡,要结成新金陵诗社。”   秦德威嘴角抽了抽,徒子徒孙是什么鬼?   然后焦文杰继续说:“为首的人有王逢元、何良俊、高长江等人,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反正这些人都与秦状元关系很近。   但是这些人闹了内讧,为了谁当诗社主持而争夺起来,三人在文坛也各有支持者,一直就争执不下。”   秦德威极其无语,没想到发生了如此狗血的事情,摇摇头说:“区区一个诗社主持,有什么可争的?”   焦文杰对秦德威这种轻慢态度有点不满,加重了语气解释说:   “怎么不值得争?如今文坛老一代渐渐谢幕,谁若能当这个主持,在秦状元不在南京时,将来就是顺理成章的主盟文坛之人了!”   秦德威忍不住就问:“那你支持谁?”   焦文杰理所当然的说:“在下肯定是支持同窗前辈高长江的!”   秦德威不知说什么好,接着问道:“以你看来,这三人谁胜算大?”   焦文杰仔细想了想后,很认真的分析道:“不好说,三人各有优势。   王逢元前辈出自上元,成名极早,才气纵横,据说当年是秦状元之外的最强年轻才子,上元县读书人肯定支持他。   何良俊虽然是松江人,但出身于秦家门客,与秦家关系不一般,寄居于南京的外地读书人自然也支持他。   而高长江前辈据说是秦状元密友,劣势是没能中举,但优势是财力雄厚,江宁县学的前辈们都支持他。   春季文人聚会多,我估计这几日就能见分晓了,真不知最后鹿死谁手。”   秦德威摇摇头,评价说:“都是吃饱了撑着,闲得蛋疼。” 第六百五十四章 你管这叫不熟?   秦德威见焦文杰也是个灵通人物,就继续顶着张居正的名字,有意与焦文杰多闲聊了几句,得知不少南京城近期的情况。   以秦德威今日之地位,如果在南京城公开亮了相,只怕很多事情就传不到秦学士耳朵里了。   眼下那焦文杰又不知道秦德威身份,自然说话顾忌就少,也更接近于真实。   吃了几口菜后,焦文杰见秦德威气宇不凡,又出手大方,便生了结交之心,又主动问道:“张兄今夜在此,是路过还是要停留?”   秦德威答话说:“久闻金陵为东南形胜,特意顺江而下前来游览,明日便想进城。”   焦文杰连忙说:“金陵名胜繁多,昔年秦状元亲定四十景,外地人来了恐怕难以适从。在下就是本地人,如若张兄不嫌弃,在下愿为向导。”   在旁边桌子等待伺候的随从马二偷偷笑了几声,感到这样也挺好玩的。   现在明明是两个偶遇“陌生人”在这里闲谈南京城掌故,却动不动就能听到秦状元名号。   这足以说明,秦老爷的影响力在南京城已经无孔不入了,随便说点什么都要扯上关系。   但秦德威哪里又需要导游,随意转移了话题问道:“你是本地人?那晚上怎会在城门外?”   焦文杰先指了指旁边的方脸士子,“此乃对岸江浦庄生也,定山先生后人。   我今日过江去浦子口买新茶,回来的晚了,城门已经闭锁,便只能宿在城门外了。”   云雾茶是对岸江浦县的特产,秦德威有点诧异:“茶叶还要你亲自去江北买?城中没有卖的?”   焦文杰答道:“是专门送给秦府的,在下亲自去产地求购,才能显诚意啊。”   听到“秦府”两字,秦德威愣了愣,“哪个秦府?”   焦文杰解释道:“你们外地朋友可能不清楚,在南京若只说秦府,那就没有第二家了,就是秦状元家。”   秦德威对焦文杰的观感立刻下降了几分,这人好歹也是个秀才身份了,却甘于做这种奴仆之事,简直斯文扫地啊。   而且堂堂一个读书人,看着二十岁都不到的年纪,就知道奔走于权贵之门,连买新茶这种小事都不惜卖力气,也过于油滑世故了。   于是秦德威也没兴趣继续了,起身道:“旅途疲累,回房安歇了。”   焦文杰见状就明白了,自己的行径可能让这位张兄误会了,把自己看成谄媚小人了,但他又不好解释什么。   旁边的朋友庄生代替解释说:“张兄有所不知,其实焦贤弟实在是另有缘故。   那秦府二老太爷有一独女,到了成亲年纪。正有人帮着焦贤弟撮合,所以焦贤弟不得不殷勤表现了。”   秦德威不禁愕然,没想到听到这样的消息。   别人嘴里的秦府二老太爷自然就是叔父秦祥了,叔父的独女自然就指的是堂妹,比自己小上几岁,眼下确实也到嫁人岁数了。   虽说如何嫁女是叔父的事情,但秦德威遇上了,就理该过问一下。   他又转身看向焦文杰,重新打量了几眼后,然后开口道:“看来焦朋友一定是人中龙凤了。”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以秦家在南京的地位,你焦文杰到底有多优秀,能让别人帮你去撮合?   焦文杰很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张兄和他的随从瞬间动容,眼神齐刷刷的开始审视自己。   他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谦逊的对秦德威回应说:“在下没什么本事,其实是碰巧了。”   “碰巧何解?”秦德威没听懂。   焦文杰又解释说:“其实秦府二老太爷只想招个本地读书人作女婿,而且还想要招具有秀才功名的。   在入学的生员里,恰好只有在下未曾娶妻,所以县学的高前辈就帮着向秦家介绍和撮合了。”   秦德威恍然大悟:“难怪说是碰巧,那你的运气还真不错啊。”   焦文杰隐隐然感觉到,眼前这位张朋友透露出了几分颐指气使的味道。由此可以判断,此人出身必定富贵。   一边想着,一边很实在的答话说:“在下家境贫寒,故而娶妻困难,至今依然独身。   如今承蒙秦府二老太爷考察,无论最后成不成,也算是一段际遇了。”   秦德威听到“家境贫寒”四个字,反而又对这个焦文杰高看了。   对于拥有两京最大钱庄的秦家来说,结亲对象是穷是富根本无关紧要,最不看重的就是财富了。   但在家境贫寒的情况下,还能读书并在南京考中秀才的人,绝对称得上百里挑一的人才了,至少智商是非常高级的。   上一个遇到的类似人物,就是“万年老二”邢一凤,去年凭借实力硬生生考中榜眼。   想到此处,秦德威拼命的在记忆里搜刮了一番,可是也没记起焦文杰到底是谁。   但是在南京城姓焦的名人里,秦德威倒是想到一个人,就是万历年间的老状元焦竑。   此人之所以出名,就是打破了南京城二百多年没有文状元的黑历史,让南京士子扬眉吐气。   但在本时空,这个任务已经由秦德威提前几十年完成了。   历史上那位焦竑能当状元,智商肯定不差,而眼前这位焦文杰智商看来也不低,而且都姓很小众的焦,不能这么巧吧?   秦德威算了算时间,忽然对焦文杰问道:“如果你有个儿子,你会怎么起名?”   焦文杰:“……”   难以理解,这是什么怪异的问题?   秦德威故作神秘的说:“我学过一点测字之法,可以看你后人的运数。”   焦文杰想了又想,就想出一个名字道:“焦竑。”   破案了!秦德威终于推断出来,大概这位焦文杰就是历史上那位焦状元的亲爹了,就是不知道本时空历史轨道会走向何方。   至少可以说明,这焦家人智商没问题了,就是不知道焦文杰人品如何。   于是秦德威先是说了几句好话:“后人科举必将鼎盛也。”   好听话当然人人爱听了,焦文杰感谢了几句。   秦德威又抬头看了看外面,“久闻南都繁华之大名,但在下初至贵宝地,人生地不熟啊。   烦请焦朋友带带路,我再做东道,开第二场花酒去,叫我见识见识这花花世界的金粉风流。”   焦文杰苦笑着说:“张兄要去寻幽探古,在下做个向导不是问题,但对于秦楼楚馆,在下真不熟。”   秦德威板起脸说:“焦朋友莫不是故意以清高示我?在金陵这种风气放浪的地方,读书人哪有不拈花惹草的?”   焦文杰急忙答道:“张兄还是误解了!读书人也并不全是浪荡子,就说以在下之家境,哪有闲钱去挥霍?   即便入学后,跟着前辈去过两次秦淮河南的旧院人家,那也是浅尝辄止的应酬一二,但要说熟悉真算不上熟悉。”   秦德威笑道:“你放心,我与那秦府又不相识,今晚之事,不会传到秦府那里!你不熟悉也不要紧!”   这时候,随从马二招呼跑堂小二过来,询问道:“江东门外,哪里有美人?”   城里秦淮旧院、南市楼街这些地方,秦德威或者马二都还算熟悉,但对城外真不熟。不过江东门外这种热闹的商业区,肯定有娱乐业。   跑堂小二很干脆的答道:“去年重修了江东楼,去那里就可以!”   秦德威一把抓住焦文杰,豪爽的说:“走!共赏金陵夜色去,今日与焦朋友一见如故,想必焦朋友不会使我独行!”   秦德威相信,普通人在酒色面前,很容易就能露出本性。   焦文杰却十分苦恼,这什么人啊?刚才还是客客气气平平淡淡的,转眼之间就突然热情了起来。   再说大家刚刚认识而已,立刻就去喝花酒,进展是不是太快了些?   焦文杰是想拒绝的,但秦德威的几个随从大概明白了自家老爷的意图,便一拥而上。   劝说的劝说,拉车的拉扯,硬生生簇拥着焦文杰往外走,焦文杰的朋友庄生也无可奈何,只能跟着一起走。   这一带的各种设施都很集中,没几步就来到了重修的江东楼。   此时月上柳梢头,楼上楼下灯火辉煌,远远的就能感受到醉生梦死的销金窟气象。   “不愧是新修的地方,果然硬件好啊。”秦德威点评说。   马二也下意识的答话说:“跟南市楼街的风尚有点像,莫非商人云集的地方都喜欢这个调调?秦淮旧院那边从来就不这样。”   焦文杰:“……”   你们管这叫不熟?你们是不是刻意隐瞒了什么?   秦德威用力拍了拍焦文杰,“你且宽心,今晚花费都包在我身上!”   然后秦德威一马当先,脚步松快的率先走进了江东楼。   后面焦文杰忍不住对马二问道:“你们老爷仿佛很愉快?”   马二叹道:“大概是许久没有无忧无虑的放松了。”   秦德威走进江东楼后放眼看去,只见一楼大堂摆了一排巨大的屏风。绕过屏风,就又看到屏风后面坐了十几个各色女子。   之所以不说是十几个美人,是因为秦德威与过往经历比较,感觉整体档次差了点意思。   果然行业龙头还是在秦淮旧院和南市楼街,其他地方硬件再华丽,软件终究也是差了一筹。   忽然从女子当中站起一个来,朝着秦德威走了过来。   秦德威细看了几眼,是个岁数三十左右,但很面熟的女人。虽说风韵犹存吧,但在这行里,三十岁就算人老珠黄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秦德威一样,既能欣赏少女,也能欣赏轻熟。   再走近些,秦德威终于认出来了,这不就是当年秦淮四美之一冯双双么?十年前与王怜卿内卷到绝交的那位师姐。   秦德威心里暗骂“踏马的”,怎么这里还能遇到老熟人?你冯双双算起来也是三十来岁了,怎么还不转幕后?   同时紧急迎上几步,主动说:“在下江陵张居正,见过这位姐姐!”   冯双双愣了愣,攀上来笑道:“原来是张公子,有幸得识,今晚需要奴身侍酒吗?”   好歹也是昔年花场顶尖的人物,心思和反应都很快。   秦德威怀疑只要自己不答应让冯双双陪酒,身份就肯定保密不了。   焦文杰虽然有点实在,但人又不傻,狐疑的看着秦德威与冯双双,你们上来就就开始互动了,还管这叫不熟?   不过他还是有理解不了的,看年纪张朋友也就比自己大个两三年岁,为什么能与这个三十来岁的少妇熟悉?   秦德威留下了冯双双,又随便指了几个看着不错的,然后就直接上楼去了。   为方便左拥右抱,所以是分席的,每个人单独一座席面。   这样秦德威与焦文杰坐的稍远些了,趁机低声对冯双双问道:“你好歹也是秦淮四美,怎么会沦落到这里?”   冯双双惨笑几声:“这秦淮四美都什么年头的老皇历了?”   不用再细说,秦德威大概也能猜到内情。无非就是人老珠黄过气了,又没找到托付终身的人家。   所以在秦淮旧院失去竞争力后,就转移到城外江东楼这样三流场子了。   当然冯双双的衰落,与秦德威也有紧密关系,冯双双的“榜一大哥”是前老盟主顾璘顾东桥。   顾璘被秦德威打击得声望大失,四五年前一气离开了南京,冯双双就失去了靠山以及最主要的榜一大哥,而且还没人来接盘。   秦德威好奇的问:“你心里不恨我?”   “我哪敢恨你,恨你又有何用?在南京城谁不知道,只要能与你扯上关系,不管是人还是东西,立刻就身价倍增。   就拿花界来说,当前最红的两个美人,一个自称是秦状元弃妇,一个自称是秦状元求之而不得的女人。”   秦德威:“……”   这都什么跟什么?弃妇是谁?柳月?求之而不得又是谁?五百年后的情怀?   秦德威忽然感到,南京城已经变得很陌生了,已经不再是自己记忆里的那个南京城了,而且现在变得很异化。   秦德威把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海中赶出去,“先不要说那些了,我有个事情,请你安排!”   冯双双吐槽说:“在这南京城,还有你办不到的事情,需要别人帮忙安排?”   秦德威习惯性的发号施令说:“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安排一场冲突!我要考验一下别人的胆魄!” 第六百五十五章 五年后的偶遇   说起来冯双双十年前名列秦淮四美,连王怜卿都一度被她挤兑得不上不下,算是行业内卷的拔尖人物。   如果连惹是生非、制造冲突的手段都没有,真就白活这三十年了。   秦德威吩咐下去,就不再关心具体过程,只用等结果,然后再根据结果做下一步反馈。   只有足够自信能掌握全局的上位者才有这种心态,这两年秦学士越来越适应这种地位了。   而冯双双得了秦德威的指令,就起身出去,开始寻思如何安排。   其实秦德威这个做法近似胡闹,在这种酒色上头的地方故意制造冲突,非常容易失控。   但冯双双也相信,以秦德威在南京城的势力,无论惹出了多大的事情,都能兜得住,这就是可以随便胡闹、为所欲为的本钱。   这种烟花地方,最不缺的就是各色帮闲,冯双双就想着找几个相熟的帮闲过来,共同做一个局。   从楼梯下来的时候,冯双双冷不丁的就瞥见,有位意气风发的老者高视阔步,走进了江东楼大堂。   她下意识地就停住了脚步,这眼泪当场就飚了出来,泉水一样的往外涌。   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前老盟主顾璘顾东桥了,不然也没谁能让冯双双如此失态了,这就是她的青春啊。   她人生最好的年华,也是最风光的几年,都是在与顾老盟主以及老盟主的朋友们交游中度过的。   此时顾东桥猛然间也看到了昔年老相好,同样是万分惊讶。   他出任了应天巡抚,想着先去句容上任,等上任后再找机会风光的回南京城。   所以今晚顾璘只能算是路过南京,并不想进城,直接宿在了江东门外水驿。   但顾老头是一个喜欢声色犬马的富贵人,想着这里就是金粉繁华的南京老家,哪里按捺得住寂寞?   又听说重建了江东楼,也就跑过来“观光”了,却不料进门就撞见了数年不见的冯双双。   更让顾东桥没想到的是,冯双双这样曾经位列“秦淮四美”的顶流美人,居然沦落到在这里讨生活。   这里可是城外啊,档次格调都比秦淮旧院那边差太多了!从秦淮旧院到城外江东楼,那就相当于翰苑清华贬成了推官、知县。   “你怎么会在这里?”顾璘忍不住就问了句。   冯双双擦了擦眼泪,但还是止不住的流,先是行了个礼,轻吟了一首古诗作答:“汉军北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悲怆中又带了一点点绵绵不绝的幽怨,宛如缠丝让人欲罢不能,这就是前顶流美人的素质。   顾璘心里别有几许人事兴亡的感慨,随口吟道:“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随即又伸手去牵冯双双,“罢罢罢!往事不堪回首,今夜陪老夫一醉!”   冯双双却轻轻闪身,躲开了顾东桥,涕泣道:“今时不同昔往,奴家另有客人,恕不能陪伴老先生了。”   顾东桥毫不在意的说:“什么客人,辞掉就行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顾东桥再怎么被秦德威打击,在南京城也是可以横着走的。   冯双双涕泣而道:“这客人乃是秦状元本人。”   顾璘:“……”   他知道秦德威也是从湖广沿江而下了,可这秦德威怎么没进城,也在城外住了?   长叹一声,顾东桥转身就走,口中又吟道:“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从今别却江南路……”   冯双双无语,顾老先生怎么变成这样了?她连忙追上几步,对顾璘悄声道:“老先生,其实秦状元是隐姓埋名来的,他不知想什么,要找人一起胡闹。”   秦德威想要无事生非的制造冲突,那么让顾老先生进去,冲突不就来了?   顾东桥听完后,便感到这好像是个很不错的机会。   秦德威为了考验另一个人,不想暴露身份,那自己岂不就可以也假装不知道,摆起架子了?   传了出去,别人不明内情,只知道他顾东桥在秦德威面前抖了起来,而秦德威示弱了!   哪怕是演戏,能在秦德威身上爽一爽,也值得了。   虽然这样做实际上没有任何用处,也改变不了什么,但能在秦德威面前装一次逼,那就能念头通达、人生圆满!   念及此处,顾东桥忽然生出了豪情,挥挥手说:“走!今晚会会秦德威去!”   冯双双微微屈膝道:“多谢老先生!”   此时在屋内,秦德威正在对焦文杰劝酒,又对陪酒的美人道:“今晚你们银价翻倍!但必须要让焦朋友满意了,喝好玩好!”   以当今尤其是东南的社会风气,秦德威不介意应酬花酒这种事,多多少少也是避不开的,除非活成业师王以旌老先生那样的老古板。   但避不开归避不开,酒色之间也是要讲品行的,或者说,反而最能看出品行。   几巡酒下肚后,秦德威又提议联诗,这也是读书人酒宴上常见的游戏,一人一句的接龙。   “就以这位美人为题,必须要围绕她来作句!”秦德威指着焦文杰身边的陪酒美人说。   然后他又笑眯眯的起了个头:“杏子红衫半解开,问君早就藤床卧。”   这不是个“好”头,并非仅仅指水平粗糙,而是说第一句就直奔床上去了,那么下一句不得写点香艳的?   焦文杰和还有庄生面面相觑,没想到这位叫张居正的外地士子如此直接和艳俗。听说湖广那边风气醇厚,怎么士子也如此放浪?   焦文杰想了好一会儿,吭哧吭哧的勉强接了一句。   秦德威察言观色后,暗暗点头,这道测试也勉强算是过了。   从这个情况可以看出,这位焦文杰没有什么骚诗浪词的创作经验,所以也可以得知,焦文杰没怎么经历过这种放浪形骸的场面。   而且也不太可能是装的,上来就劝焦文杰许多酒,目的也是为了解除他的自制力,尽可能露出本相。   正在这时,屋门忽然被推开,顾东桥昂首阔步的走了进来,门外还有几个随从。   秦德威无语,他本想让冯双双随便找几个人,装成豪门子弟来砸场子就够了,以此考验一下焦文杰的应变能力和胆气。   可他也实在没想到,冯双双忽然转眼就搬出个顾东桥来了。 第六百五十六章 新一代   冯双双对秦德威低声下气的解释说:“奴家刚出去,就遇到了这位素来相识的老先生,便就过来了。”   真的是今晚偶然遇到,并不是蓄意。   顾东桥瞧见秦德威,又盯了几下,确定秦德威没有反应,真的在假装不认识。   然后才傲然道:“老夫到此,是想请这位冯姑娘过去喝酒,特来告知尔等。”   在欢场上,这种公然来抢人的行为,几乎就是最大的挑衅了。   秦德威伸了伸手,“好!恭送冯大姐!”   顾东桥:“……”   你秦德威不是要挑起冲突吗?为什么不按理出牌?你如此痛快的就放人,还怎么闹起冲突?   一时间,顾老头有点茫然不知所措。   秦德威叹声叹气的对焦文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这样外地人哪里敢惹地头蛇啊。   再说冯大姐这年纪,也就在老人家眼里还是姑娘了,不要就不要了吧!”   冯双双:“……”   想在秦德威这里拿到主导权,真是痴心妄想啊。   秦德威又转头对顾璘说:“在下真的怕了你们了,为何还不离去?难道你们还想得寸进尺,对我这个外地人另有图谋?”   焦文杰这时候站了起来,走到顾东桥面前。无论事情惹在谁身上,他必须出面,因为他是席间唯一的南京城本地人。   秦德威在后面大呼小叫说:“焦朋友!算了算了,你别替我出头了!我受点委屈没关系!   出门在外,受人欺凌很常见,多多忍让才是平安之道!反正我们小地方来的,在南都不被待见也正常!”   焦文杰:“……”   搞不明白,这张朋友到底是想让他撤回来,还是拱着他上前?   不过没有时间多想了,焦秀才主动对顾璘开口道:“在下江宁县学焦文杰,这位老先生无故闯进来,强行抢人,只怕于礼不合吧?”   顾璘真不认识焦文杰,估计对方也不认识自己,便自报家门道:“老夫姓顾,号东桥居士也!”   一般情况下,他在南京凭借名号就能搞定很多事情。   可是焦文杰听到这个名号后,居然毫无反应,只回应说:“恕在下孤陋寡闻,管老先生是谁,但总要讲一个理字。”   顾璘:“……”   难道自己才离开南京五年,就有本地读书人不知道自己了?   想到这里,顾璘不禁动了真火,对焦文杰喝道:“看样子你也是读书人,竟敢假装不知道老夫,可恶至极!真当老夫拿你没有办法了吗!”   焦文杰很老实的答道:“在下家境贫寒,自幼只晓得两耳不闻窗外事,也少与人交游,今年才刚进学!故而恕在下年幼无知,十八年来从未听说过老先生啊。”   顾东桥再次无语,是这个时代变化的太快,还是自己跟不上时代?   被人根据话里信息可以推断出,焦秀才今年十八的话,当年秦德威与顾老盟主大战的数年里,焦秀才不过十岁左右年纪,与文坛完全没有关系。   而顾东桥五年前彻底失败离开南京时,焦秀才也才十三岁,此后开始成熟的时候,南京城已经笼罩在秦状元大名之下了,耳濡目染都是秦状元。   所以如果之前不怎么热衷交际,今年才进入士人圈子没两个月的话,焦秀才这个新一代,确实有可能不知道仿佛已经成为前尘历史的老盟主顾东桥。   顾东桥顿时意兴阑珊,一切都索然无味起来。   五年时间改变了许多,新一代的士子已经开始有人不知道自己了,自己又图个什么?   焦文杰又问了句:“这位老先生也是读书人吗?与高长江、王逢元等前辈可曾相识否?”   大概在年轻士子心中,王逢元、高长江这样的人就是很厉害的领军前辈了。   顾东桥一言不发,原本还算挺直的腰杆瞬间塌了几分,戏也不想演了,颓然的转身就向外走。   本来是想趁着秦德威隐藏身份的机会,在秦德威身上爽一爽的,谁知道一个不起眼的新人,就把自己打击成这样了。   望着顾老头逐渐佝偻的背影,秦德威忽然也觉得于心不忍,高声送了一声:“顾东桥走好!”   冯双双看看秦德威,又看看顾东桥,进退两难。   最后她咬牙对秦德威道:“今夜奴家要失陪了,还请原谅则个!以后要杀要剐随意!”   秦德威挥了挥手,“我又不是不通人情,去吧!”   冯双双对着秦德威行了个礼,然后提起裙角,脚步匆匆的追了出去。   见外人都走了,焦文杰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回了席位。   秦德威忽然笑了几声,对焦秀才问道:“其实你知道这顾老先生是谁吧?”   焦文杰惊讶的说:“我以为我装作不知道,已经很像了,不想居然被张兄看了出来。”   然后他一边擦着汗,一边对秦德威说:“你这外地人可能有所不知,这位老者乃是当年的南京文坛老盟主顾老大人。   在下虽然不认识,但刚才听到名号后,心里可吓得不轻!情急之下感觉最好的办法,就是先装作不知道了。   只要装作不知道,接下来无论怎么出格,都可以不知者不怪了,总有个转圜余地。”   秦德威又问道:“顾东桥毕竟是个大人物,你这秀才就不害怕吗?”   焦文杰嘴硬的说:“在下算是秦门这边派系的人,怕谁也不能怕顾东桥啊。   再说顾东桥离开南京多年,在南京城里影响力很小了,同道应当能护得我周全,所以张兄不用担心了!”   秦德威哈哈大笑道:“我从湖广过来,听到了一个消息,顾东桥已经被任命为应天巡抚,这次出现在江东门外,估计正是上任路过!”   焦文杰愕然,这个消息真不是好消息,突然有点后悔了,今晚真是莽撞了。   “怎么了?你想什么?最终还是害怕了?”秦德威很有恶趣味的继续追问。   焦文杰不知是吐槽还是别的意思,回答说:“我只是在想,那秦状元据说是天子近臣,户部王大司徒也是同道中人。他们怎得如此疏忽大意,放了顾东桥来当应天巡抚?”   秦德威懒得给低端人士解释高层利益交换的内幕,“先不说那些了,我现在认为,有一件事情很适合你。”   焦文杰有点跟不上秦德威跳跃的思路,“又是什么?”   秦德威答道:“我看新金陵诗社的主持,就很适合让你来做。什么王逢元,高长江,何良俊,统统不行!”   焦文杰大惊失色,差点就腿软了:“张兄慎言!”   顾老头距离他有点远,但高长江、王逢元这些人都是他的直接前辈,除非不想混圈了,不然都是无法得罪的。 第六百五十七章 回家如做贼   主持不等同于盟主,如果南京文坛要有一个盟主,现在当然是非秦德威莫属。但秦德威长期不在南京,所以就要另外有个代为做主的人,这就是主持了。   经过一晚上的考验,焦文杰焦秀才在他本人不知不觉中,得到了秦德威的初步认可。   长相没问题,智商没问题,情商也没问题,临机反应和做人担当都还不错,生活小节问题也不大。   这年头大部分婚姻也没什么恋爱过程,都只能这样让亲友帮忙相看。   至于秦德威为什么说让焦文杰当主持,是因为他觉得那三人闹得太不像话,打着自己旗号在南京拉帮结派!   说一千道一万,谁来当主持,有谁问过自己这个首领的意见吗?   秦德威有必要让徒子徒孙们知道什么叫组织程序,没有经过个别酝酿、首领提名,全都是无效的非法组织活动!   没掌过权的普通人或许会觉得,这没大不了的,区区主持而已,谁当都一样,肉烂在锅里,秦德威不还是稳稳的盟主吗?   可如果对这种失控事情都不敏感,甚至毫无反应,那就不配当首领!   不过焦文杰却只当秦德威喝多了说胡话,他心里还奇怪,这位张兄明明饮酒比自己少多了,怎么醉的比自己还快?   于是焦文杰主动说起:“今夜已然尽兴,不如这就安歇去,明日一起进城。如果张兄不嫌弃,在下可以帮忙寻找住处。”   秦德威就对焦文杰身边的美人说:“今晚的账目都算我的,这位姐儿过夜多少钱?我替焦朋友一起付了!”   焦文杰连连拒绝道:“过夜就不必了,我回客店睡!”   秦德威劝了几次,焦文杰还是不答应,也就作罢了。两人走出江东楼后,各自留下了住处地址,然后互相告辞。   回到住处,秦德威对马二说:“我明日要潜行入城回家,不欲为别人所知。”   秦德威真心是想在家清净几天,不然只要被别人知道自己人在南京,那就永无宁日了。   马二答道:“若想彻底保密,那一大早雇个不认识老爷的车马,然后老爷坐在车篷中不要露面。小的我也稍作乔装打扮,省得被熟人认出来。   就是入城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被检查验看,三山门官军对老爷都熟悉,如果看到就保不住密了。”   秦德威也没别的办法,既然飞不过去,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另一边焦文杰今夜被刻意灌了不少,后劲很大,所以睡的时间有点长。   等他起来后,又赶到“张兄”留的住址时,得知对方已经退房走人了。这不禁让焦文杰怅然若失,只觉张兄说话行事诡异莫测。   江东门只是外城,进了江东门后,只能算到了南京外郊,再进内城,才能算到了“市区”。   从江东门一直向东,过了莫愁湖,以及徐魏公的芳林园,就是内城三山门了。这一带可以说秦德威当年经常活动的地方之一,甚至可以说是成名之地。   所以秦德威沿途加倍小心,车篷更是严严实实。临近三山门时,又先让马二去探路。   马二作为经常跟在秦德威身边的随从,也有很多人认识。如果三山门官军连马二都能认出,那就不能从这里走了。   当马二顺利通过了三山门后,秦德威的马车便也继续向面。守门官军简单看了看没有走私货物,没注意秦德威相貌,也就放行了。   那车夫是临时雇来的,并不认识秦德威这帮人。但是看到这帮人鬼鬼祟祟的做派,心里不免就犯嘀咕了,莫非这位年轻老爷是在逃的犯人?   本来车夫有点害怕,奈何对方给的钱太多,就疑神疑鬼的继续走了,在大都市光天化日之下,总不至于公然劫车吧?   真正进入城中后,秦德威才放下了一大半的心,与先锋官马二汇合后,沿着三山门大街继续向东然后又折向南。   临近午时,终于抵达了位于武定桥西南、秦淮河岸的秦府大宅附近。   高大巍峨的三层四柱文魁石牌坊拦街矗立,象征着无上的荣耀和煊赫,城里大部分人到了这里都要礼节性的下马下轿。   据说在南京城里,这是规制仅次于开国中山王徐达大功坊的牌坊。   所以前面探路的马二就为难了,如果让马车直接冲过去就太醒目了,说不定会被附近人当成无礼之徒拦住。可是让秦老爷下来在街头露面,那还保什么密?   而且远远望去,秦府那朱红色的五开间大门(其实逾制但风气如此)前,似乎还有外人候着。要秦德威回家进门,就能被外人看到。   秦德威叹了口气,只是想悄悄回家而已,怎么体验跟做贼一样。   幸亏也早有准备,又让另一个面生的随从,拿着信去了大门秘密向里面通报。   不多时,就看到有两个仆役从大门里飞快的跑出来,然后将马车绕了半圈,引到了秦府后门。   此时后门已经打开,附近也没有闲杂人,秦德威从马车跳了下来,疾步进了大门。   送秦德威回来的马车夫虽然感到诡异,但也很有职业道德的没多问。   外形已经纯粹是个富家翁的秦祥秦员外和管家郝大年站在后门里,秦祥见到秦德威就埋怨说:“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   秦德威行礼后叹道:“提前说了就肯定走漏风声,还怎么求一个清净啊?能瞒几天算几天吧。”   常言道,富在深山有远亲,更别说家在闹市中了,想要悄悄回家真就跟做贼一样。   秦祥挥了挥手说:“你先回房休息,我去整治酒席,到时慢慢说话。”   秦德威也就暂时与叔父分开,回了主宅后院。一路上那真是雕檐画栋,说实话,秦德威住过的地方里,此处最为精致奢华。   但他却住不了几天,若想长住,怕不是要等几十年退休后,想想也真浪费可惜。   顾氏从堂屋中迎了出来,对夫君行礼参见。   因为聚少离多,秦德威心里有点愧疚,主动将顾娘子扶了起来。然后他左顾右看,却没发现两个儿子。   但顾氏仿佛也没注意到这个问题,就引着夫君往屋里走。   秦德威暗自揣摩了一下,感觉这是有情况啊,女人心思永远需要琢磨。   此时又听到顾娘子幽怨的说:“又是一年半不见了。”   秦德威想着先给顾娘子吃一个定心丸,非常确定的说:“这次一定带你去京师!”   顾娘子轻抚着脸颊,叹口气说:“可是耽搁了这许多年,妾身已经不是最好的时候了。如今人老珠黄,如何侍奉夫君?”   秦德威又想了想,一切语言都是乏力的,还是要靠行动来说话。所以他直接扛起了顾娘子,一头钻进了卧室。   这多年的老夫老妻了,谁不明白谁啊?故意让两个儿子不出现,然后只有男女独处,这不就是一种小心机的测试吗?   如果他秦德威表现的相敬如宾和禽兽不如,那顾娘子就一定会脑补她已经失去了女人魅力,然后又会想东想西。   没必要这么试探,真诚一点,大家还是袒露心胸坦诚相对吧。他秦德威是个博爱的人,从少女到轻熟都可以的。   半时辰后,秦德威疲惫的仰面朝天,口中道:“别胡思乱想了,这几天先收拾行李,跟着我去京师。”   顾娘子内心深处还是在意年纪,可能是想撒个娇,故意像十几岁少女一样说:“听说京师那边气候不宜,对皮肤不好呢。”   秦德威轻抚顾娘子后背,语重心长的说:“钱庄事业想要做大做强,再创辉煌,京师就是必不可少一部分。   但最近京师那边出现了瓶颈,而且未来可能马上就要进入快车道,需要真正能主事之人坐镇,非你不可。”   顾娘子:“……”   她对钱没有兴趣!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情,就是创办了源丰号钱庄!   真想问一句,在钱庄和她顾琼枝之间,夫君你到底选择谁!   久别胜新婚的两人磨蹭了好一会儿,才从卧房出来。有婢女在门外禀报说:“二老太爷已经将家宴备好,就等老爷入席了。”   秦德威与顾娘子在婢女的带领下,来到东院花厅。一大一小两个儿子这才出现,都在席间等候。   看到两个儿子,秦德威也不由得感慨一声时光荏苒岁月如梭。长子秦国祚如今已经五岁,次子秦国泰也有三岁了。   受了两个儿子很拘谨的拜礼后,一家人就齐齐入席了。   对叔父秦祥敬了三杯酒后,秦德威又看着堂妹,笑道:“我昨晚在江东门外,遇到了个焦秀才,听说他想跟咱们家求亲啊。”   秦祥连忙问道:“你与他打交道了?你看此人如何?不过以你如今地位,别人在你面前都会装模作样,你短时间内很难看出别人本性。”   其实秦祥对焦秀才挺满意的,年纪般配,有秀才功名,家境又不好,这三大条件简直就是给他量身定做的女婿,但他还是想听听大侄子的意见。   秦德威答道:“我当然也想弄清楚,所以就藏着身份,请他在江东楼喝了顿花酒,叫了美人陪他!”   秦祥:“……”   这真是坑人啊!再老实的人跟着大侄子也得学坏啊!大侄子十二岁就钻寡妇门、上花魁床的事迹仿佛还历历在目呢!   秦德威继续说:“这焦秀才为人看起来还可以,不过我要给他一道考题。   他是不是要给咱们家送新茶?到时叔父对他传个话,如果他能争到新金陵诗社的主持,我就同意这门亲事!”   秦祥又无语了,这不是刁难人吗?   得益于秦府地位,他对最近新金陵诗社的风潮也有所耳闻,这可是已经成为南京文坛主流的团体,不是那种小猫三两只自娱自乐的小组合。   那焦文杰不过是个刚进县学没俩月的菜鸟秀才,凭什么能超越一干前辈,当上新金陵诗社的主持?   秦祥正纠结,到底要不要开这个条件时,旁边的宝贝大侄孙秦国祚忽然开口说:“爹爹,什么叫花酒?好玩吗?”   秦德威:“……”   在只有五岁的秦国祚的认知里,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大人是对自己非常重要的亲近人物,所以就想着努力融入对话。   顾娘子伸手拧了秦德威一下,抱怨说:“当着儿子的面,说话注意些!”   秦德威摸着长子的头,感慨说:“也是五岁的人了,又这么聪明,也该考虑启蒙读书的事情了。”   秦祥便道:“今年我一直在考虑寻找老师的事情,只怕全南京城所有的读书人都想来家里坐馆,是要仔细挑选。”   秦德威不屑的说:“还用找什么馆师?我亲自来教导读书就行了。”   “不要误我秦氏子弟!”“夫君还是放过大郎吧!”   秦祥和顾氏听到秦德威的话,不约而同的齐齐发声。   秦德威气得多吃了几口肉,对秦祥问道:“叔父你这是何意?”   年纪大了爱回忆过去,在刚才一瞬间,秦祥就想到了秦德威被启蒙的大功坊社学赶出来的那个下午。   他一边急转弯,一边斟酌着说:“我的意思是,你终究还要北上,不能在大郎身边,怎么教导读书?”   秦德威继续抚摸着秦国祚的头,答话说:“我想带着他们母子一起走,以后他们就在我身边了。”   秦祥很明显不舍,沉默不语。秦德威叹口气,先不再提这个会让叔父难受的话题。   这时候,管家郝大年进来禀报说:“县衙那边传了话过来,说是新任应天巡抚顾璘老大人两日后来南京城,问二老太爷想不想去参与应酬?”   上级官员到某地时,当地官府往往都要组织士绅代表去参与接风洗尘。对于士绅而言,这也是与高官接触的好机会。   而秦府作为南京城里最具知名的家族,被邀请参加这种活动也很正常。   虽说应天巡抚实际上不管南京城里事情,但在明面上,毕竟应天巡抚区域包含了南直隶在长江以南的所有地方,所以应天府、江宁县、上元县还是要礼节性的接待一下巡抚。   但秦德威还是直觉不对劲,按时间计算,顾璘今天才能抵达巡抚行辕驻地句容上任。   然后坐席未暖,两天后就跑到南京城来,怎么看怎么别有目的。   不知道这顾老头又想干什么,难道昨晚被“新一代”刺激到了,又要整活刷存在?   家宴结束时,秦祥又对秦德威苦苦劝道:“你入仕实在太年轻了,只怕还要经历数十年宦途光阴。   可你若久在京师不归,我秦府在南京城就缺乏顶门立户的人,而叔父我碍于出身,委实难当大任,又迟早要老去。   若无主心骨,时间又长到数十年,秦家在南京这些基业难免就要出问题!听说皇帝出巡的时候,还一定要让太子留守京师监国,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所以还是让大郎留在南京为好,只等上十年就可以顶门立户了,不然还有谁能替你守住东南家业?”   秦德威很意外,没想到叔父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习惯性多疑的反问道:“这些话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别人对你说的?”   秦祥不假思索的答道:“你不用误会什么,都是我自己想的!想了好几年!”   秦德威点点头,“叔父所言也有道理,我秦家还不是大族,确实太缺人了,容我三思。”   家宴在其乐融融中结束了,秦德威就带着两个儿子去了花园玩耍。   现在他们父子之间状态,简直就是“最陌生的亲人”,两个小男孩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在亲爹面前拘束的不得了。   还好岁数都小,熟悉一会儿就开始撒欢了,毕竟血浓于水。   其中二郎还是只知道傻乐的年纪,大郎却已经能简单对话了,就是放开后问题有点多。   “为什么娘亲不让你说花酒?”“怎么都不让爹爹教我读书啊?”“我到底有几个娘亲?”   秦学士对儿子问题疲于应付的时候,未满四十就当上了秦府二老太爷的秦祥去了前厅。   焦秀才亲自去浦子口收了批今年新茶,又亲自送到秦府来,平易近人的二老太爷就亲自接见了焦秀才。   二老太爷在江宁县当过很多年捕快,早就把焦秀才家庭状况里里外外的摸透了,除了穷之外没什么问题。   刚才问过大侄子,也没见大侄子有明显反对的意思,心里基本已经敲定了。   可是大侄子另有吩咐,秦二老太爷也只能按照大侄子的剧本来演,板着脸问道:“听说你昨夜去了江东楼?”   在这春日天气,焦秀才的冷汗刷得冒了出来,脸色当即就变了。头脑宛如雷击,秦家人是怎么知道的?   秦二老太爷轻喝道:“到底去了没去?”   焦秀才艰难的如实答道:“去了。”   他本以为秦二老太爷会借机训斥,却不料秦二老爷卡了词,想了会儿才重新开口,冷哼一声道:   “我秦家不与无名之辈结亲!你若想娶我秦家女,就去做那新金陵诗社的主持,不然免谈!”   焦秀才无语,这是有多看得起自己?   他实在想不通,这两天到底是怎么了,人人都拿这个说事?他到底有哪点像是能当主持的?   目送忧郁的焦秀才离去,秦二老太爷也爱莫能助。秦家最权威的大侄子说了,这叫考验“逆商”,最能见人品。   从五开间朱门的小旁门走出来,又过了四柱三层大石牌坊,焦文杰才渐渐的清醒过来。   那个叫张居正的有问题!肯定是张居正把消息传给秦家的!不然秦家哪里又能如此快就知道了?   而且今早去找张居正时,这个张朋友却神秘失踪了,没有等自己一起入城,当时只觉得诡异,现在想起来都是疑点!   越想越可疑,焦文杰转头就去找县学大哥高长江。当初就是高长江把自己介绍给秦家的,出了问题应该让高长江知道。   自从秦德威飞升后,作为亲密战友的高长江熬成了老生,也就如愿以偿的成为了县学带头大哥,也就是俗称的学霸。   而且秦德威创立的春秋两季诗歌大赏,也是一直是由源丰号与太白楼联合赞助的,更增大了太白楼少东家兼源丰号小股东高长江在南京文坛的话语权。   此时高长江正在自家的太白楼设宴拉拢士子,每年春季都是文人活动的高峰期,新金陵诗社主持之争也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高长江自然也不敢懈怠。   焦秀才找到高长江后,将高长江请到无外人的后院角落,然后又将这两天遭遇的情况告知。   “这不只是针对你,而是冲着我来的!”高长江听完后,很有大哥气势的扛起了责任。   他高长江是焦文杰与秦家之间的牵线人,损毁焦文杰,那就无异于打击他高长江与秦家的关系!   只要秦家想一句“高长江怎么会介绍这种人”,对方的目的就达到了!   然后高长江又非常肯定的说:“我可以断定,那张居正一定是受了别人指使,故意引你上钩!”   焦文杰问了句:“能不能发动同道,将这张居正找出来?”   高长江皱眉道:“只怕很难找到人了!他今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就是故意藏匿起来,甚至都有可能不在南京了!”   焦文杰愁眉苦脸的唉声叹气,没想到已经有了六七分模样的好事,就横生了如此波折。   真是人心险恶,谁能想到江边偶遇的一个豪爽大气、气度不凡的读书同道,竟然会故意陷害他!   高长江咬牙道:“我正在想,这是不是另两人做的局?”   焦文杰当然明白,高大哥说的另两人,指的就是王逢元、何良俊这两个竞争者。   这两人名份上都是正宗的秦学士门生,何良俊当过秦府门客,以注解秦学士诗文闻名;而王逢元是秦学士早年踏脚石,又为了秦学士不惜与顾老师决裂。   所以这两人身上的“含秦量”都是非常高的,不比高长江差。   但焦文杰还是不能相信,这两人会干出陷害自己的事情。再怎么说,目前还是“君子之争”,并没有撕破脸啊。   文人撕逼多了,大家都懂江湖规矩,同在南京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能这样无底线的。   “不好说!人心叵测,谁知道别人怎么想的?”高长江现在也不敢大意了。   但又想到当前的局势,高长江不禁忧心忡忡,扼腕而叹道:“听说顾东桥要携巡抚之威重返南京,堪称是大敌当前啊!而我们新金陵派却还在内斗!这真是内忧外患,风雨欲来!   如今秦学士不在,别人都靠不住,我作为秦学士的亲密战友,拼死也要守住新金陵派的基业!” 第六百五十八章 姜还是老的辣   今日南京城,真的已经不是前盟主顾东桥的天下了,不仅仅是因为官场和文坛双双败给秦德威,还有大量同道流失的缘故。   前年著名藏书家罗凤谢世,去年与顾璘同列金陵三俊之一的陈沂先行逝世,后又有当世两大作曲家之一的徐霖辞世。   而顾东桥的昔日密友,不出名的著名隐士许隆在儿子许谷得到秦德威提携,当上翰林院修撰后,便彻底隐世不出了。   当老一代人物以各种方式纷纷谢幕,而年轻士人又纷纷以秦德威为偶像,时代就已经彻底变了,以顾老盟主为首的青溪诗社基本也名存实亡。   一个二十来岁就位列顶级词臣的人摆在眼前,谁还会把五六十岁才混到巡抚的人当人生偶像?   纵然有不少中生代的士人还在活跃,纵然有人能记起顾老盟主昔日的荣光,但他们却改变不了大势,只能随波逐流了。   不过这次前老盟主顾璘以应天巡抚之尊,时隔数年后的高调归来,在南京城里还是引起了不小的关注。   只要不与秦学士相比,顾老前辈这也算特殊的衣锦还乡了,各个士人圈子多多少少都会议论几句,只有秦府一如既往的无声无息。   当然大家也都习惯了这点,秦学士不在南京的时候,秦府很大程度上更像是一个吉祥物。   所有人仍然都会尊敬秦府,所有人也仍然都会扯着秦学士大旗给自己增光添彩,但却不指望没有秦学士的秦府能发出什么声音。   顾东桥抵达南京城后,每年一度的东园雅集也准备召开了,这次就专为顾东桥而办。   请帖发出来后,时人便注意到,与往年相比邀请人数少了很多,只有一些名流得到了请帖。   本来众人以为这次雅集就是随便糊弄过气老盟主的,但看到请帖署名后,又感觉到了不同寻常。   请帖是几人联名的,除了顾东桥之外,还有南京城最大的文化赞助商之一、东园公子徐锦衣,最重要的是还有当世著名学者、经义大家、现任南京礼部尚书湛若水,名义上的南京文坛官方领袖。   江宁县学学霸高长江作为风头正劲的士林名流人物,自然也得到了请帖。   他带着小兄弟焦文杰来到东园,还不忘对小兄弟科普:“当年秦学士首次文坛亮相,就是在这东园,那时候你还不到十岁吧?   当时秦学士也就比你大个几岁,还自称小学生,以布衣之身隐匿姓名直接从王逢元手里夺魁!”   焦文杰有点向往的说:“如此有纪念意义的盛会,高兄也在场亲眼目睹吗?”   高长江有点不好意思:“当时我家太白楼给东园送酒菜,我跟着进来时,听东园的管家说的。”   焦文杰:“……”   两人走进东园,因为与会人数并不多,也就三五十人样子,所以扫了几圈就看见了上元之虎王逢元和过江猛龙何良俊。   高长江把两人招呼过来,一起走到了湖边亭中谈判。   其余众人看到这三个新生代龙头人物碰头,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但大家都是斯文人,不好意思硬凑过去旁听。   这三人虽然都是“含秦量”很高的人,但各自与秦德威的渊源不同,背后基本盘也不同,彼此之间自然也做不到亲密无间。   高长江伸手指了指自己,先开口道:“你们有什么事情,尽管冲着我来,别耍花招碰我小兄弟!”   王逢元不屑道:“你这个秀才把话说清楚了,谁耍什么花招了?”   高长江很愤慨的说:“前日这位小兄弟遭人陷害,害我与秦家失情分,除了你们,谁能如此无聊?”   王逢元本能尖酸的答话说:“我看你是贼喊捉贼,明知自己一个秀才不足以服众,就想着凭空捏造构陷别人了。”   何良俊也有不满之处,直接开火道:“你高长江先别指摘别人,你最好也解释清楚,今年的春季大赏,为何寓居南京的外地人无一中选?”   高长江很霸气的说:“你还不是新金陵社的主持,我高长江需要向你解释吗?这南京城里,还轮不到外地人说话!”   何良俊斥道:“南京乃是国都所在,是天下人的京城,不然何以称京?有无数各地士人在此寓居,岂能有一地之私?”   王逢元也插嘴冷笑道:“你高秀才也是好大的口气,难道你就是新金陵社的主持了?”   高长江反唇相讥道:“但你也不是主持啊,难不成顾东桥重回南京,就是为你撑腰来的?”   焦文杰感觉十分不对劲,本该是三方混战,但说着说着就变成高长江一对二了。   这位大哥也太能拉仇恨了,听老生闲谈,高兄当年动辄挨打,真不是没原因的。   想到这里,焦文杰连忙上前劝道:“诸位前辈都是自己人,有话好生讲,何苦互相攻讦!”   又对王逢元和何良俊说:“在下与两位前辈无冤无仇,如果前辈们认识那位叫张居正的,还请把人请出来,我也好向秦府去解释。”   正当这时候,鼓乐奏起,主人家徐天赐和南京礼部尚书湛若水、应天巡抚顾璘一起出现,意味着雅集开始了。   众人也只能暂停各自叙话,依照礼节,聚集了过去,给主人家足够的尊重。   徐天赐和湛尚书都没说话,是顾巡抚先站了出来发言,让不少人恍恍惚惚感觉像是昨日重现。当年但凡是雅集,顾老盟主都是这样先发言的。   “老夫近些年在外游历,如今年近古稀重回金陵,心内不胜感慨。”   普普通通的开场白,就像是个普通老人回乡一样,众人听着心里毫无波澜。   又顾东桥继续说:“在外宦游时,老夫多有所见所闻,又有不少所思所想,念及前尘往事,有懊悔不及之感啊。   多年以来,老夫推崇六朝风气,是以文字格调绮丽卑弱,然而却迷途而不自知。   直至近年才醒悟到,文气与世运相盛衰,六朝文过于质,是衰世靡靡之音,与国运格格不入啊。”   在场的都算得上顶尖文人,听到这里,齐齐震惊!   顾东桥和青溪社那些人,一直号称六朝派,创作上的就是六朝金粉那种纤巧靡丽的调调,当初也是被秦德威年年骂的。   后来秦德威干脆又提倡了新金陵风尚,率领年轻士子直接与老前辈们的六朝风气打对台。   知道上面这些典故后,再听到顾东桥的这段话,怎能不震惊?   顾东桥这意思,无异于直接批判六朝风气,那就相当于直接否定了他过去坚持的一切文艺基础啊!   顾东桥痛心疾首的说:“如今回到金陵,再看这六朝遗景,虽有桥名朱雀,巷号乌衣,渡称桃叶,台纪凤仪,浮华靡丽,却终为世所悲!   国家开天于此,一洗六朝淫靡之陋。而老夫沐浴膏泽,却心慕形追六朝故事,歌咏以侈曼相高,一错五十年矣!”   众人已经听懵逼了,这是彻底自我否定和自我批判,一般人谁能干出这样的事情?前老盟主这是又受了多大的打击?最近也没听说秦德威骂你啊?   顾东桥却不以为意,仍然在剖析心境:“直至今时,老夫这才领悟到了新金陵的含义,领悟到了什么叫新金陵风尚!简而言之,精髓就是格局二字!   具体到诗之一道,贵于文质得中,过质期野,过文则靡,元气弗壮,无才弗华,无情弗蕴!”   众人感觉三观又颠覆了,你顾东桥连最后的倔强都不要了吗?居然彻底放弃自我后,又吹捧起死对头新金陵风了?   “说到此处,老夫不禁又想起当年的文坛之争,是老夫过于固步自封导致偏颇了。   亏得南京出了一个秦板桥,使我南京文坛不至于继续沉沦,这是南京文坛的幸事!若不生秦板桥,南京文坛就毫无希望!”   居然都开始直接点名吹了,还是直接糊脸吹,但众人已经麻木了,就继续麻木的听着。   “亡羊补牢,犹未晚也!如今老夫重回南京,就是存了与新金陵派的和解之心,也是与老夫的过去和解!   另外还有两件事情要做,当众告与诸君。其一,重新刊印秦板桥诗集。   如今南京流传诗集多是嘉靖十四年以前旧作。老夫搜罗了秦板桥北上京师后的诗文,皆可加进去。   其二,青溪社从今日起解散!以后南京文坛再无青溪社,只以新金陵社为龙头!”   众人简直惊愕到了极点,来之前就预料到了顾东桥可能会整活,但也没想到这么能整活啊,你还有底线吗?   你这不是和解,而是直接跪了啊!而且还是很彻底的,不保留任何尊严的跪了!   还以为你顾东桥就只能安安静静的当一个时代眼泪,供大家回忆唏嘘就行了,结果还在扑腾。   忽然有人叫道:“东桥公与新金陵派和解,我南京文坛避免继续割裂,实在幸甚!”   顿时有数人附和,此起彼伏。   很多人尤其是四十来岁的士人,年轻时都跟着青溪社这帮老前辈混过,如今随大流又追随新金陵派去了,但人非草木,孰能忘情。   看到顾东桥主动放下身段和解,最高兴的还是这批人,就像看书都喜欢看大团圆结局一样的道理。   而高长江、王逢元、何良俊三大新生代龙头则面面相觑,今天顾东桥的行为完全出乎三人的预料。   他们原本预感顾东桥可能要趁机搞事,毕竟顾东桥上任了应天巡抚,而秦学士在几千里外,但万万没想到,看见的是滑跪。   王逢元心里更是百味杂陈,好歹当年也是喊过顾东桥老师的,今日亲眼目睹以前的长辈老师变成这样,真是难以言表。   同时不禁又有点埋怨,如果顾老师早能这样接受秦德威,又何至于与自己决裂?   就在这时候,顾东桥在人群里看到了王逢元,然后主动走了过来,亲切的招呼道:“吉山啊,许久不见了。”   王逢元行了个礼,不知说什么好。   顾东桥主动说:“老夫刚才也说了,重回金陵是要和解,与新金陵派和解,也是与过去和解,同样包括你在内。”   王逢元有点哽咽,其实他一直以来也是背负着不小压力的。   师徒决裂这种事情,再怎么说也不好听。只是秦德威成为他的座师后,按照座师大于一切老师的行规,以及秦老师快速上升光环耀眼,才冲淡了与顾老师决裂的影响。   但在王逢元心里,总还是存着一根刺,想起来时就会膈应。如今当年的老师主动提出和解,让王逢元心里轻松了不少。   顾璘又转向何良俊:“听闻你乃江南后起之秀,博学多才,老夫巡视江南,身边缺乏良助,欲聘你为行辕幕宾,意下如何?”   何良俊犹豫了一下,跟着巡抚当幕席,绝对是好差事!   如果是以前,秦德威与顾璘针锋相对大打出手的时候,他肯定不能随便加入对方。   可如今对方都直接公开彻底投降了,已经解除了敌对关系,去对方那里谋份工作并不过分。   尤其这还是江南巡抚,天下文风最鼎盛的地方之一,能接触到大量人脉,对个人发展极有好处,而且巡视范围还包括了自己老家松江府!   顾东桥轻声道:“不急于今日,你可以仔细考虑。听说令弟也入学了,同样可以来做个幕宾,明年我亲自送入乡试考场。”   高长江对着王逢元和何良俊怒目而视,你们两人的这种犹豫,就是对阵营的背叛!   顾东桥转头看到高长江的神态,也慈祥的攀谈说:“这位高朋友又何必如此见外?莫非老夫就不是南京人了?   老夫方才已经当众摒弃了六朝风,如今也是新金陵派的一份子了,与你算是同道啊。”   高长江一时语塞,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这顾老头好像说得很有道理,想驳斥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   与高长江说了话,顾东桥却又发现了站在高长江身后的焦秀才。   那天晚上,他对焦秀才的印象可是极为深刻,是第一次遇到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   “现在,小友可否知道老夫是何许人了吧?”顾东桥仿佛是开玩笑说。 第六百五十九章 个人崇拜   一直以来在焦文杰的心目中,王逢元、何良俊、高长江这三位前辈都是很厉害的人物,都是需要自己这个贫寒后辈仰望的存在。   王逢元在秦学士出现之前,号称是南京年轻第一人,金陵三俊之一王韦的儿子,最顶级的文二代。   虽然他被横空出世的、更年轻的秦学士屡次踩来踩去,但能给秦学士当成名的踏脚石也是一种荣耀啊,别人想当还没这个资格。   何良俊虽是一个外地人,以注释秦诗起家,交际能力超强,交游也十分广阔。   纯凭能力被秦府认可并当了数年门客,现在还是二老太爷最信赖的读书人之一。   而高长江看似才华平平无奇,就是运气好攀上秦学士,但运气也是一种天赋和实力。   当年县学同窗百十人,为什么只有高长江能成为秦学士亲密战友?更别说还被秦学士拉进了源丰号钱庄,成为一名珍贵的小股东。   但在今天,焦秀才忽然发现,这三位前辈似乎也不过如此?   一个被秦学士横扫的过气老头,三言两语之间,就把三位前辈全都压制住了。   往常看起来十分高大的前辈们,此时此刻仿佛变得十分不起眼。   而且让焦秀才震动的是,顾老头都是这样的水平了,那传说中的秦学士又是何等样神仙人物?   被焦秀才崇拜成神仙人物的秦学士,今天也早早起来了,站在堂屋中茫然四顾。   自从跟着皇帝南巡以来,秦德威就没睡过几天安稳觉。直到回了南京家里,才能睡上好觉,当然是尽完补偿义务之后。   这日醒来,在堂屋四顾后,秦德威没发现两个儿子的踪迹。   “孩儿们呢?”他对顾娘子问道,而顾琼枝噙着笑意答道:“都去叔父那里了。”   秦德威忽然心头一紧,又问道:“你想干什么?”   顾娘子很有少女感的捏着手帕,明亮眼神里充满期待的说:“妾身想去春游。”   秦德威大手一挥,豪爽的说:“走!为夫陪你去花园坐坐!”   顾琼枝不满的强调说:“要出门!”   秦德威瘫在软榻上说:“就我这样的,能出去吗?万一被人认出来,这日子还能安宁吗?”   顾琼枝坐下来抓住秦德威的手臂,“我就是想出去,春季哪有不出游的?夫君上次与我游春,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秦德威嘀咕道:“好娘子啊你也是快三十的人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怎的还如此任性?”   顾娘子幽幽的叹口气,情绪到位了,下意识脱口而出:“唉!这大概便是——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头?杨柳色?秦德威立刻大惊失色,问道:“你从哪里学到的这句唐诗?”   顾琼枝答道:“前两年,有本挂着夫君你名字刊印的《唐诗三百首》,我偶然翻到这两句,真真说到了自己心里。”   “以后你不许再吟这首诗,我听着闹心,受不了!”秦德威严肃的指示说。   顾娘子只感到莫名其妙,夫君又抽什么风?这诗有什么问题?   然后秦德威忽然又反应过来,“等等,什么叫挂着我名字的《唐诗三百首》?”   顾琼枝有点骄傲的解释说:“就说这本《唐诗三百首》是你编的,上面署了你的名字。   在一开始,这书没写你名字时,根本卖不掉,其后书商就加上了你名字。   现在倒是十分流行了,听说与百家姓、千字文一起,成学童的启蒙读物了。”   秦德威极其无语,这南京城的个人崇拜风气简直没救了。   而且这年头的人也真没有姓名权意识,秦德威又咬牙道:“是哪个书商干的?胆敢假冒我名字!”   顾娘子见秦德威有点生气,连忙又解释说:“是藏书、印书大家罗凤老先生,据说七八年前,你随口对他说过编《唐诗三百首》这个创意,就是后来你发懒没做。   再后来罗老先生自己编完,送了书稿到府上,你叔父同意了用你名字。再说现在罗老先生前年过世了,你还计较个什么。”   秦德威还是无语,这罗凤到底图啥啊。   顾娘子回忆着说:“他和你一起署名的,名字还列在你后面呢。临死前他还说能够与你一起名传百世,死不为憾了。”   秦德威:“……”   这是世道疯了,还是人疯了?   这次他回南京的最大感受就是,仿佛人人都想对自己扑上来,人人都想从自己身上蹭一点好处。   连秦状元弃妇、秦状元踏脚石这种说法都能成为噱头,就离谱!   很多事情都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的,这以后会不会失控啊。   但纵然身为穿越者,对此也是无奈,这就是人情世故。   顾琼枝见秦德威发起呆,关切的问道:“夫君你怎么了?”   秦德威长叹一声:“我忽然有点害怕啊,不想让孩儿们读书进取了,以后给他们荫一个监生,做一个有品级的寄禄官足矣。苏东坡也说过的,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顾娘子不太会与夫君直接争辩,只委委屈屈的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现在想那么多作甚?   以后孩儿们若与你一样运气惊人,啊不,若与你一样学术出众,你还能强压着不许考取功名不成?”   秦德威摇头道:“你们妇道人家还是看不透,我怕的就是,若我将来能官至阁部,孩儿们运气肯定惊人,啊不,学术肯定出众!”   比如历史上翟銮在夏言被罢官后,当上了首辅,然后他两个儿子都学术出众,一起中了进士。   结果这事又被严嵩告发,嘉靖皇帝震怒,导致翟銮被罢官,退出了政治舞台。   顾琼枝怕秦德威心烦了,就督促说:“别想那么多了,出去游玩散心啊!”   秦德威知道自己拒绝不动了,点头道:“那走吧!”   顾琼枝却又问道:“我穿什么颜色什么款式的衣服?”   秦德威漫不经心的答道:“随便吧。”   顾娘子略微感伤的说:“唉,想当年,你总是挑剔我的服饰,又要薄又要透,现在看都不想看了,真乃今非昔比了!” 第六百六十章 老夫聊发少年狂   在顾娘子的万般纠缠下,秦学士无可奈何的陪伴顾娘子着出了门,春游去也。   他其实也清楚,大概是即将离开南京的缘故,顾娘子想在南京多留下一点共同记忆,或者弥补一些遗憾,也是人之常情。   秦德威看着换衣服的顾娘子,问道:“往西走?”   往西有凤凰台,出三山门还有莫愁湖,都是胜景。   顾琼枝没兴趣:“我们都去过多少次了。”   秦德威又问:“往南走?”   往南出聚宝门就是长干里,以及雨花台,继续向南还有牛首山。   顾琼枝还是没兴趣:“我们也去过。”   秦德威再次问道:“那就往北走?”   什么鸡笼山玄武湖都在北边,也能看。   顾琼枝依旧无感,拒绝道:“北边太荒了。”   秦德威无语,“那你想去哪里?”   顾娘子毫不犹豫的指着东方说:“坐船沿秦淮河一路向东,你从来没有带我去过东边。”   秦德威:“……”   此时南京人确实有游河的习俗,比如说到了季节或者节日,就上船游河,又比如外地朋友来了,招待朋友也是安排游河。   但从秦府后门码头上船,沿秦淮河往东走一段,北岸就是府学和贡院了,至于南岸,呵呵呵呵。   所以东边当年都是王怜卿的势力范围,秦德威怎么带顾娘子去东边,时间管理之外也要讲究一个地域管理。   今天为了掩人耳目,秦学士特意戴上了很时髦的遮阳帽,宽大帽檐有意压得很低,叫别人一时分辨不出。   在东南地方风气渐开,应景应季时妇女偶尔抛头露面也不是大事,仕女游春的多了,顾娘子出门也不算奇怪,最多加个面纱。   上了船后,飘飘荡荡的,随波逐流,没多久就到了内秦淮河东头的长板桥。   长板桥再往东就是通济门,出了通济门就是东郊了,秦淮河会更宽阔,河景与城内相比又是不同。   顾娘子却停舟不前了,指着前方高处的长板桥问道:“这就是秦板桥的板桥么?”   秦德威不禁怀念起年少放浪的岁月,答道:“当初一时兴起,随意用的。”   顾娘子轻声笑道:“人言道,金陵四十景里,秦状元唯一原创的胜景,就是这个板桥赏姬。时至今日,我才第一次看到。”   秦德威老神在在:“俱往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顾娘子对婢女吩咐道:“靠岸,上去看看。”   这附近都是才子美人汇聚之地,甚至是天下才子美人密度最高的地方,此时长板桥上,男女成双成对亦或成群结伙,有凭栏眺望的,有观摩秦学士题诗的。   秦德威陪着顾娘子在桥上徜徉,两人都刻意遮挡着容颜,虽然在这里有点奇怪,但也没人太在意。   忽然听到旁边有个士子说:“南边东园今日雅集,传闻顾老先生将有大动静,可惜我等不得其门而入!”   另一人说:“听说只小范围请了二三十人,我们想看热闹也看不得。”   顾娘子侧头在秦德威耳边悄声说:“你不介意那位顾老大人么?就这么放任他?”   站位已经很高的秦学士真无所谓:“他爱怎样怎样,我管他作甚,还能翻了天不成?”   顾娘子忽而很像个坏女人,唯恐天下不乱的撺掇着夫君说:“但是我就想看看,你怎么拾掇他的。”   秦德威:“……”   这次回来,你顾琼枝真有点奇奇怪怪,又有点任任性性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返老还童了。   顾娘子软语恳求着说:“全南京街头巷尾都传着秦板桥智斗顾老先生的故事,人人都有知道你打败了顾东桥成为南京文坛霸主。   那王怜卿肯定都经历过很多次这样场面了,但我却没见到过,我也想经亲眼目睹一次。”   老夫聊发少年狂,秦德威哈哈笑道:“我算知道,什么叫红颜祸水了!那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江东小霸王!”   从长坂桥在往南走几步,就是乌衣巷口和东园了。   至于没有请帖这种小事,秦学士懒得操心,只对着跟随的管家郝大年扬了扬下巴。   于是郝大年掏出秦府的帖子,上前拍在守门管事手上,然后不知说了几句什么,秦德威和顾娘子连姓名都没报,人就低调的进去了。   此时东园里安定祥和其乐融融,一切剑拔弩张都成了过往泡影,南京文坛新老势力实现了大和解,实乃十年未有的大喜事!   纵然是心里犯嘀咕的,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这种“和解”仿佛是一种政治正确。   而焦文杰焦秀才却感到,自己似乎与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但他自认为看出了顾老先生的心思。如果辈分这么高的老前辈主动投降过来,甚至甘愿吹捧秦学士,那当个新金陵派的主持绰绰有余吧?   看起来王、何、高三大前辈似乎都没有多少还手之力,主持真有可能落到李代桃僵的顾老前辈手里。   这让焦秀才有点不甘,秦府可是发过话,只有自己当上诗社主持,才肯把秦家女嫁给自己!   如果高长江去竞争主持,他出于道义真不好有多余想法,可是凭什么落到顾东桥手里啊!   而且焦秀才又记起,自己前夜可是一时犯蠢,得罪过顾东桥。   当时不觉得顾东桥这个败狗有什么可怕,谁能想到他转眼间就卷土重来了,如果被报复起来,自己哪有还手之力?   所以焦秀才还很担心,如果顾东桥报复,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时,焦秀才有点想哭。本来前一两个月,他终于感到自己时来运转,成为幸运儿了。   又是考中了秀才,又是有人介绍自己与秦府说亲,简直就要踏上人生巅峰了。   但自从前夜遇到了那位叫“张居正”的小人,自己就开始连连走霉运!先有秦府变脸,后有仇家得势,昂扬的前途陡然就变得黯淡起来。   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才能逆转这该死的命运啊!   这场雅集人数不多,所以大家很随意的席地而坐,顾东桥凭借过往的资历,丰富的经验以及强大的控场能力,渐渐成为了核心人物。   顾东桥非常积极的说:“今日只是老夫公示重回正道而已,再过几日还在东园,办一场独属于新金陵诗社的雅集!   老夫可以负责广邀名士,这场雅集要成为新金陵诗社的标志性大会,让新金陵诗社名扬整个大江南北!”   众人一起轰然叫好,一如当年青溪诗社大会的时候。   顾东桥老先生十分享受这种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岁月。   而且这次再也不怕有人突然跳出来打脸了,他高举的可是秦德威的大旗!   谁敢打自己的脸,谁就是打秦德威开创的新金陵派的脸! 第六百六十一章 我已经决定了   秦德威和顾娘子偷偷钻进了小树林,在仆役的掩护下,观望着旁边湖边的这群人。   毕竟老话说得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看了一会儿后,听着顾老头高呼新金陵派,秦德威只觉得现实太过于魔幻了,对顾娘子苦恼的说:   “真有点下不去手啊,如果都这样了还要拾掇,只怕会被天下人指责刻薄寡情。”   顾娘子捂嘴而笑:“那就罢了,我们出去就是。”   秦德威却又道:“再等等看,不能白来,总要留下点什么。”   湖边的一派欢声笑语中,突然有人站了起来,十分醒目。   场内众人齐齐看去,原来是最年轻的那个焦秀才,跟着高长江来见世面的。   “我反对!”焦文杰用尽了全身力气,赌上了自己的一切,喊出了这嗓子!   他不甘心,他要置之死地,他要做最后的挣扎!这可能是他打破天花板的唯一机会了!   如果不做点什么,平白的归于平庸,他一辈子都会后悔的!   但众人却集体懵逼,你焦秀才反对的是什么?   高长江有一定连带责任,他连忙伸手去拉焦文杰,连声道:“你这是作甚!坐下坐下!”   虽然不明白焦文杰想干什么,但站起来这样说话就太冒失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学秦德威。   焦文杰却挣开了高长江,继续说:“我自幼虽然未曾目染但也耳濡,一直听着秦学士与顾老前辈相争相斗的事迹,具体也是诸位耳熟能详的,不须我再赘述!   难道诸君就没仔细想过,如果不为名利,秦学士所作所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秦德威的苦心又是什么?”   众人想了下,感觉这个问题十分不好回答。就算能说几句的,也不敢轻易开口。   有点阅历的都明白,在公开场合胡乱评论权势人物,极有可能会倒大霉的。   小树林里顾娘子忍不住好奇,就低声问:“除了名利之外,你还能有什么想法?”   秦德威茫然的答道:“我也不知道啊。”   焦文杰见没人能回答自己,又主动开口道:“据我所知,秦学士屡屡痛斥拉帮结派、盟社泛滥的风气!甚至就是当着顾老前辈的面,说得次数最多!   而且秦学士经常身体力行的独来独往,很少为了文坛之事与别人抱团结伙!   除了以上之外,秦学士极其厌恶排资论辈的风气,一直提倡唯才是举!不然当年也不会屡屡以下犯上,冒犯到顾老前辈了!   所以我认为,这两点就是秦学士的真正目的,一是打击拉帮结派风气,二是抵制排资论辈风气!”   听到这里,顾东桥不爽了,不耐烦的问:“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焦文杰一开始还有点紧张,当众说话不甚流畅,但抱着彻底豁出去的心态,越说也就越流畅了。   不管以后会变成怎样,至少在此时此刻,他内心是很爽的,念头是通达的!   所以便对顾东桥答话道:“我其实不想多说什么,只是忍无可忍,觉得实在可笑而已!   秦学士当年极力反对的事情,比如拉帮结派、排资论辈,你们却在这里原样复制,继续这样做!   秦学士当年以一己之力打破了盟社固化,让年轻一代士子突破了桎梏,摆脱了老前辈们控制,对南京文坛功莫大焉,堪称是最大的功业!   而你们却又要重回到从前,甚至你们还高举着秦学士的大旗,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这就是打着秦学士大旗反对秦学士,我岂能忍得住?”   众人面面相觑,焦秀才的发言真的是大出意外了,完全逆转了之前的和谐画风。   文坛的事情其实没有一定之规,很多时候就是看谁的嗓门大,或者谁的逻辑更精密。   解读这种事情每个文人都会做的,刚才前盟主顾老大人从诗道论起,其实就是对秦德威思想的一种解读,毕竟诗言志。   但对秦学士内涵的解读,都没有这位焦秀才犀利和清奇!   小树林里顾娘子又问秦德威:“我真不懂你们文人的弯弯绕绕,你真是这样的人?”   秦德威还是茫然,我对南京文坛有这么大的功劳?   有个人提出质疑道:“难道你说这些,就是反对新金陵诗社?”   焦文杰完全进入了一种玄之又玄的兴奋状态,头脑莫名的空灵,敏锐的觉察到对方的意思,张口反驳说:   “秦学士只是对诗文体裁提出了新金陵风尚,目的是扫清六朝靡丽风气,但从来没有刻意组织过新金陵派,也从来没听说过新金陵诗社是秦学士发起的。”   顾东桥拍案而起,呵斥道:“一派胡言,歪理邪说!你懂什么秦学士!   秦学士以诗词入道,所以才有新金陵派,理当从诗文发真探微。你这种抛开本体的空论,只是为你自己所用任意发挥,无异于诛心之论!”   无论如何,对顾老先生而言,手里的大旗是不能让的,但大旗是什么,真无所谓。   只要大旗在自己手里,能让自己爽到,这就足够了!   但焦文杰也不知不觉进入了他从没想到过的巅峰状态,立即反驳说:   “老先生你才是大错特错!单从秦学士诗词本身文字来论,并不存在什么道,诗词对秦学士而言只是一种文字游戏!   你们以为秦学士提倡新金陵风,反对的是腐朽六朝风?那同样大错特错!   秦学士反对的并不是某种文风,而是文坛的风气!只不过恰好老先生们当年推崇六朝,所以六朝才成了靶子!   别忘了连秦学士自己的成名作,都是仿效六朝齐梁体写的《芳树》,所以可以判断,秦学士并非从诗道立意上反对六朝!”   在场众人里,脑子慢点的,都跟不上双方辩论思路了,反复想上几遍,才能理解其中含义。   似乎也有道理?秦学士那诗词堪称杂货铺,写诗对秦学士而言,真的就像是做文字游戏一样。   小树林里顾娘子完全听晕了,又捅了捅秦德威,问道:“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鬼话?”   秦德威附和着说:“确实都是鬼话,该我出场,平定这场乱事!”   湖边众人正想参与辩论时,忽然从旁边小树林里传来几声大笑。   有的人十分熟悉这种笑声,有的人却没听出来是谁。   然后又从小树林里昂首阔步的走出来一个年轻身形,头上遮阳帽挡住了半张脸。   没听出声音又不熟悉的人,看到这模样,心里就嘀咕了几句,此人是谁竟敢如此装逼?   秦德威掀开遮阳帽,露出了面孔,立刻就引起了轰动,这张脸就是当今南京文坛的标志!   除了顾东桥之外,所有人都没想到秦学士会突然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眼前,也幸亏刚才他们没说秦学士的坏话!   但此时却有一道不和谐的刺耳声音响起,只见焦文杰一个箭步冲上去,指着秦德威叫道:“张居正!你害得我好苦!竟然还敢现身!”   卧槽!众人顿时惊骇莫名,看焦秀才就像看傻子!   你焦文杰刚才哔哔了半天秦学士思想,到头来你连秦学士是谁都不知道?   难道这焦秀才其实是个失心疯?刚才他们听了半天都是疯子呓语?   秦德威对焦秀才的失态并不以为意,他先朝众人随便拱了拱手,口中道:“诸君许久不见了!”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的纷纷回礼,一起叫道:“见过秦学士!”   秦学士这三个字,让焦秀才又像是被雷劈了一遍,这个世界为什么对他如此恶意?   他也只能呆若木鸡的站在秦德威面前,头脑已经是空白,没有任何思维了。   秦德威对挡路的焦秀才叱道:“你下去!”   焦文杰还是愣着,一动不动,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   秦德威伸手推了焦文杰一把,又对其他人打了个哈哈,很随意的说:“我这个准妹夫年轻气盛,见识不够,刚才言语之间多有得罪,还请诸君见谅啊!”   其他的话可以忽略,但秦德威公开说出“准妹夫”三个字,就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所以这个姓焦的幸运儿,入了你秦学士的眼,能娶你们秦家的女子了?   众人忍不住又暗暗想道,难道刚才焦秀才那些顶撞别人的话,就是秦德威的本意或者授意?   而顾东桥的脸色就极其难看了,自己都这样卑微的投诚了,你秦德威还是不依不饶?   到底要自己怎样,才能放过自己,让自己晚年能舒舒服服在南京城养老?自己这岁数,只怕再没有第二个十年了!   焦文杰突然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正要开口说什么,又被秦德威骑脸斥责:“滚下去!”   焦文杰不敢有别的表示,灰溜溜的往外走。出了东园后,就双手笼袖蹲在路边,委屈的等着秦学士出来。   这个一直耍弄自己的人,居然就是秦学士本尊,枉自己一直把秦学士想象成神仙人物。   而秦德威若无其事的走到人群里,高长江以及徒子徒孙们想上来招呼,但秦德威视若无睹、置之不理。   最后秦德威站在了顾东桥身边,无形的气场瞬间让顾东桥全身都绷紧了。   做人都是有底线的,顾东桥发誓,如果今天再遭秦德威羞辱,他就投湖自尽!用生命让秦德威背上永远抹不掉的污点!   其他人的视线完全随着秦德威移动,此刻氛围陡然紧张起来,谁也不确定秦德威会怎么对待顾东桥。   在众目睽睽之下,秦德威轻轻拍了拍顾老头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我已经决定了,由你继续当南京文坛盟主。”   一言既出,石破天惊!   所有人都已经默认秦德威是南京文坛盟主了,所以大家争来斗去的,只为一个主持名头而已。   何谓主持,就是盟主不在南京时,代替盟主主持文坛的人物。如果说盟主是君王,主持也就是个宰辅。   可是没有人能想到,秦德威竟然让多年手下败将,从南京文坛消失了几年的顾老大人继续当盟主。   这就奇怪了,为什么秦德威对南京文坛盟主头衔毫无兴趣?   这与官职性质不一样,没有读书人会不喜欢这种头衔,哪怕是位列宰辅了,也会乐意多一个文坛盟主头衔。   更别说南京具有特殊政治地位,与其他地方又是截然不同。   就是顾东桥自己,也没有料到秦德威会这样表态。   有那么一瞬间,十年怕井绳的顾东桥甚至怀疑,秦德威这是设下了陷阱!还会有什么阴谋等着自己!   所以顾东桥也是愣了愣神,不敢接话答应,这要是个大坑,自己主动跳就太傻了。   面对疑惑,秦德威朝向众人,淡淡的解释说:“本人从兵部大司马王浚川公手里接下了复古派的衣钵,将来志在主盟天下文坛,岂会局限于南京一地耶?”   众人:“……”   很直接,很霸气,很龙傲天的解释!   如果要打分的话,大家一定会给秦学士打满分,连扣分都不会有。不用怕秦学士骄傲,别人眼里的骄傲在秦学士身上只是基本操作。   原来区区南京文坛秦学士已经看不上了,秦学士想的是称霸全国文坛,这就是格局。   顾东桥忽然放松了,秦德威今天终于不是来打自己脸的,看来不用水太冷了。   秦德威说完了也不给别人询问机会,洒脱的直接就告辞:“我今日陪家人出游,只是顺便路过此地,你们继续。”   含秦量最高的三大年轻龙头围了上来,秦德威却仍然没有理睬,继续往人群外走。   就是他口中忽然开始吟诗:“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   三人面面相觑,齐齐叹一口气。   秦德威重新与顾娘子汇合,又找主人家徐天赐借了画舫,直接登船从东园北部的水门出去了,然后泛舟出通济门,继续游乐。   而在东园陆地大门外,苦苦守候的焦秀才已经忘了时间,忘了季节。   他看着满天星斗,感受着春夜的晚风,再次觉得这个世界对自己的恶意实在太大了。 第六百六十二章 诸事议定   秦学士亮了相,乱糟糟了很有一段时间的南京文坛突顿时就平定下来了,这就是定海神针的作用。   秦学士还指定了,让顾老大人继续当盟主,所以今后南京文坛也就不存在任何“异己”了。   秦德威这个操作,引起了士林的广泛猜测。   大多数人由此可以断定。顾东桥公叶落归根以后,终于可以在南京安逸养老了。   如果没有这一层关系缓和,顾东桥当三年巡抚退休后,回了南京城只怕四面皆敌,很难安心度日。   文坛事情重要吗?当然重要了,这时代文坛相当于最大的舆论阵地,掌握文坛就掌握了舆情。   这是实实在在的权力,不然王逢元、何良俊、高长江也不至于你争我夺的。   但与秦学士相比,文坛似乎就不重要了。秦府就立刻成为全南京城最热闹的地方,自认为身份够的,纷纷到这里来投帖子求见。   秦学士发了话,回南京是为了给叔父尽孝,不希望被打扰,所以一般就不见客了。除非关系特别亲近的,或者地位比较高的。   于是在南京城中,谁能见到秦学士,就成了近期最值得夸耀的事情。哪怕见不到秦学士本人,能进秦府前厅坐坐也可以拿出来吹一波了。   今天是县学每月一度会文聚讲的日子,焦文杰照例来到了县学。   对很多老生来说,请假缺席都是家常便饭,但像焦文杰这样的新生还是比较老实的。   但这次心事重重的焦秀才来到县学后,立刻就成了焦点人物,被一堆人围着攀谈。就连学霸高长江身边的人,都没焦秀才这边的多。   对此焦秀才心知肚明,并不是因为自己突然变帅了,而是因为秦学士当众说出了“准妹夫”三个字。   有几个与焦秀才同期进学和关系相熟的人,一起热络的对焦秀才说:“想必你一定会去秦府拜访,能否领我们进秦府?”   焦秀才实在推脱不过,也只能答应下来,他本来就要去秦府求见,问问“准妹夫”这三个字到底作数不作数。   等县学这边散了,焦文杰就去了秦府投帖,几个县学同窗爷跟着去。   当他们看到秦府大门外来来往往的人群,对秦学士影响力有了更直观的认识,焦秀才与秦府结亲的愿望更加强烈了。   倒不是功利不功利的,但凡有机会,谁不想往上走?   焦秀才的帖子送进去后,就落到了二老太爷秦祥的手里,然后二老太爷传话出来说:“上次该讲的都讲了,今日就不见了,过几天再说。”   惨遭拒见的焦秀才只能怏怏而归,几个县学同窗的态度也就冷淡了下来,让十八岁的焦秀才直面感受到了什么叫“社会”。   但他一时又想不明白二老太爷是什么意思,不见就不见了,为什么又留了机会说过几天?   然后焦秀才患得患失起来,难道“准妹夫”这三个字不作数了?   在秦府中,秦祥对秦德威抱怨说:“你不是说焦生表现还不错,怎的还要故意冷落他?”   秦德威一边逗弄着儿子,一边答道:“正因为他表现还不错,所以就越发的想多加考验,尽可能压榨出他的潜力。”   秦祥忍不住吐槽道:“别人表现不好,过不了你的眼。可表现好了,你又要使劲折腾别人。难怪我经常听到别人说,你这个人难伺候!”   秦德威坚定不移的说:“叔父你就没想过,我不能久住南京,大郎又年幼,秦府必须要有个现在就能顶起门户的人吗?就看焦生有没有这个造化了。”   秦祥只能无奈的说:“合意的女婿难寻,你别把人吓跑了!”   秦德威笑道:“如果这点韧性都没有,这样的人不要也罢!”   焦文杰回到家里,辗转反侧,苦苦思索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他感到自己还需要一个契机,就是一时间想不出契机在哪里。   直到次日,焦文杰出了门,朝凤凰台下顾府而去。不是别人,正是顾璘顾东桥的顾府。   此时顾璘正在练字,看到焦文杰的名帖,本来是有心拒绝的。   以他顾璘的地位,虽然似乎总是被秦德威弄得很狼狈,但也不是随便谁都能见的。   更别说焦文杰这样一个小生员,尤其前天还当众顶撞过自己,差点让自己下不来台。   不过通报的仆役传话说:“那焦文杰说,今天特意为解除老爷你的心病而来。”   顾东桥冷笑道:“我能有什么心病?但我就是想听听,他能怎么危言耸听!”   随后焦文杰被带到顾府书房,顾璘茶水也没安排,直接问道:“老夫有什么心病?”   焦文杰不卑不亢的说:“老前辈有什么心病,晚生大概也不能说清楚,但晚生却知道,怎么让老前辈安心。”   顾璘假意笑了几声:“那你说来听听?”   焦秀才便答道:“老前辈身为南京文坛盟主,但有王命在身,暂时也不适宜在南京长住。   所以新金陵诗社还需要有另一个主持,以便于老前辈不在时,有人能居中联络。”   顾璘兴趣缺缺的说:“然后又能如何?”   焦秀才“图穷匕见”的高声道:“然后老前辈可以指定我做主持!我相信,也只有我做主持,才能让老前辈彻底安心!”   顾璘:“……”   聪明人之见说话,并不需要太多的解释,懂得都懂。   顾老盟主仔细想过后,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没错。   他最不安心的地方就是被秦德威坑的太多了,真的就是十年怕井绳,不知道秦德威这次是不是又在坑他,严重缺乏互信基础。   但如果提名了焦文杰这个秦府准女婿当主持,就能大大增加互信程度,确实可以让自己安心一点。   顾璘甚至还可以“扶上马送一程”,扶持焦秀才继续向上,难不成秦德威还能坑妹夫?   数日后,新金陵诗社大会举行。在大会上顾老盟主当众提议,让焦文杰来当诗社主持。   看着王逢元、何良俊、高长江等人的错愕之余敢怒不敢言的表情,顾老盟主忽然觉得真有趣。   这就叫任人唯亲!有本事你们去喷幕后黑手秦德威,不然不服也得憋着!   大会散了后,焦文杰顾不上应酬,飞快地跑到秦府,对秦府门子说:“县学生员、新金陵诗社主持焦文杰求见二老太爷!”   然后补充道:“当初二老太爷亲口答应,只要我当上新金陵诗社的主持,就答应结亲。如今在下已经达成条件,特意来向二老太爷报喜!”   这就是焦文杰前几日想到的,再登秦府大门的契机!   果然这次就顺利的被领了进去,焦秀才心里快欢喜爆炸了,看来自己猜得不错。   更让焦秀才雀跃的是,他并没在前厅停留,直接被带去了中庭的东书房。   仆役进去禀报的时候,在书房门外的焦秀才偷偷向里面瞥了一眼,发现书房里没有二老太爷,主人家只有秦德威。旁边倒是有几个客人,不知道是什么身份。   等焦秀才进去的时候,秦德威吩咐说:“你先等我见完客人。”   然后又对焦文杰简单介绍了几句客人:“此乃徐魏公,此乃留守右卫的徐老指挥。”   焦文杰虽有心理准备,还是暗暗心惊。   徐魏公就是魏国公徐鹏举了,南京城勋位最高的那个,竟然主动折节过来拜访!   出身贫寒的小秀才,初步见识到了高端交际圈的一角。   秦德威没管焦文杰的心理活动,对徐老指挥问道:“徐世安怎得没过来?”   别人或许还要讲个尊卑,但徐世安与秦德威是奶兄弟,尊卑关系根本不适用,徐老三居然没有过来相见,就显得很奇怪了。   徐老指挥叹道:“你如今是天上神仙,他就是个只能混吃等死的小小千户,与你相差太远,所以自惭形秽,不愿意来了。”   秦德威皱眉道:“做兄弟的怎能如此见外?我是那种不念旧情的人吗?”   徐老指挥苦笑道:“不怪你,还是他自己有心魔,想不开。”   秦德威想了想后,便道:“这说明他产生了不甘现状的念头,又有了心气,或许是好事!   你回去告诉他,从现在开始练武看书,数年之后说不定有与我一起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机会!”   徐魏公和徐老指挥都不明白:“南京城承平日久,哪有建功立业的机会?而且也没有把南京卫所官军调往九边的道理。”   秦德威透露了点天机,暗示说:“患起于东南海上,还是未雨绸缪为好。”   但凡对嘉靖朝历史有了解的人都能猜到,秦德威暗示的就是“倭寇”。   其实倭寇之乱,从嘉靖初年为惩戒日本国使节,断绝了对日本国的贸易开始,就已经埋下隐患了。   在大多数人认知里,倭寇似乎就是嘉靖三十年以后的事情,然后就有了俞龙戚虎的故事。   其实不然,从嘉靖二十多年开始,就已经有成分混杂的批量倭寇出现,距离现在也没几年了。   秦德威作为穿越者,当然不会坐等到嘉靖三十年以后,倭寇进入高峰的时候再动手。   能在前期用较小代价解决问题,何必拖到大后期?而且倭寇问题,还涉及到海外贸易政策问题,秦德威很有兴趣插手这些事务。   如果能在嘉靖二十年代集中精力解决掉海患,那么到了嘉靖三十年代,再解决同样步入高峰的北虏时,就能从容许多。   先南后北,这就是秦德威对未来实务大体的规划。这样不至于出现南倭北虏一锅粥,大臣、官校疲于奔命的现象了。   所以秦德威才让徐老三练练武顺便学学兵法,以备数年后的起用。   送走了魏国公和老指挥,焦文杰又陪着秦学士,见了几波客人。   从兴奋到麻木,焦文杰只用了半天时间。他怀疑,全南京城的大人物是不是都要来秦府坐坐?   而且他从来没发现过,原来这些大人物身上还有和蔼可亲的一面,十分热心的与他焦秀才闲谈,让他受宠若惊。   送走了今天上午的最后一波客人,秦德威揉了揉额头,对焦秀才问道:“你感想如何?”   焦秀才由衷的感激说:“居然能结识如此多前辈友人,让我十分意外,简直像是在梦里。”   秦德威提醒说:“认识那些人的是我,而不是你。你最好清醒一点,不要以为搭几句话,就变成你的人脉了,里面区别大了。”   焦文杰:“……”   随后秦德威领着焦文杰,找到了叔父秦祥,一起用午饭。   席间秦祥又说起大郎的事情,不容置疑的说:“无论如何,大郎必须留在南京!不然你拆掉我这身老骨头好了!”   秦德威也没办法了,只能同意说:“既然叔父离不开大郎,那就听叔父的话。”   秦祥喜滋滋的说:“那就趁着你在南京的机会,赶紧落实馆师人选。”   所谓馆师,就是家塾先生,在别人家教书就叫坐馆。   其后秦祥又看向初次上了饭桌的焦文杰:“焦生或许可以?”   秦德威毫不客气的否决了:“他不行!”   焦文杰不敢插话,只能低头干饭。既然秦学士你认为焦秀才教不了一个五岁幼童,那就当没那本事好了。   然后又听到秦德威解释说:“馆师最好用外地的,以求平衡,让大郎能多接触到其它层面的人。”   秦祥懒得想了,有侄子操心就够了。   秦德威又道:“待我明日去拜访南京礼部湛尚书,请大宗伯出山!”   焦文杰听到这里,猛然抬起头,三观又被冲击了。   那湛若水湛尚书是这几年硕果仅存的学术大师,你秦学士请过来给五岁孩童开蒙,是你秦学士太狂,还是湛尚书太傻?   秦德威很诧异的说:“你又怎么了?”   焦文杰叹口气:“只觉得太浪费,还不如让湛尚书来教我。”   秦祥也觉得太不合适,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怎能让尚书来给大郎当馆师!太折大郎福了!   其实湛尚书也是有弟子的,倒是可以请过来坐馆。有个叫李春芳的来家里拜访过,我看此人就挺不错,身份正合适来当馆师。”   秦德威无语,叔父你的眼光也真够可以的,嫌弃尚书太大,改口又想找个历史上有首辅运道的人?   此时李春芳正沉迷学问,听说学术大师湛若水调到南京后,去年就跑过来拜师学习,人一直就在南京。   秦德威寻思了一下,觉得让李春芳给儿子当老师确实挺合适的。   这是认识了将近十年的老朋友了,还是父亲的同乡同年,从人品到可靠性都不是问题。   如此家里各种大事基本都敲定下来了,秦学士这次南京之行就到了尾声。   嘉靖皇帝确实给了两个月时间,但这两个月是包括在路上的时间,而不是能在南京城呆两个月。 第六百六十三章 各种消息   感觉各种事情安排的差不多,到了四月中旬时,秦德威就打算出发北上了。   这次他前前后后在家乡南京城里也就呆了十几天,看着时间不多,但真已经是天恩浩荡了。   要知道,对绝大多数大明官员而言,进入仕途意味着卖身给了皇帝,只有致仕或者罢官才能重新回到家乡。   除此之外只有三种情况,第一种是父母去世要回家守制;第二种就是去别处上任时路过家乡;第三种就是京师人或者南京人。   有的时候,在史书上看到有些官员莫名其妙的辞官或者被罢,然后过两年又起复的,没准就是因为此人思乡了。   这次秦德威北上,带上了顾娘子和次子秦国泰,还有一些财产。   最后还是将长子秦国祚留在了南京,不然真怕叔父秦祥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的。   然后临走前,秦德威又嘱咐叔父,南京这边的源丰号钱庄以稳为主,暂时不要再扩张了,等京师那边开拓出新路子再说。   为了安全起见,避免半路出现遭遇盗匪的意外,又从魏国公那里借了三十名强壮官军护卫。   这样北上队伍就颇具排面了,连人带物装载了十余艘,相当对得起小权臣的身份。   按照老规矩,还是从龙江关出发。对这段水路秦德威也是来来回回走过好几次了,并不陌生。   不过启程后,还是出了点状况。   秦德威嫌弃船舱里憋闷,坐在船头甲板上一边吹风,一边捏着小茶壶品茗,而前方就是开路的护卫船。   忽然秦德威就看到,前方船里钻出个胸前正五品走兽补子的青年,对着自己招了招手。   “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徐世安徐老三站在前面船上,高声对着秦德威喊道。   秦德威:“……”   徐世安又隔着水面喊道:“三爷我从来没离开过南京,这次亲自护送你北上,见见世面去!”   一路晃晃悠悠的两天后抵达扬州城,住在南水关外的水驿,然后秦德威就进了城。   冯恩冯老爷在这里担任两淮巡盐御史,既然路过,就少不得拜访一下。再说盐法改制是秦德威提议并推动的,也不能不关心实际情况。   不过当秦学士来到巡盐御史察院时,却扑了个空,冯老爷并不在官署里面。   秦学士亮明了身份后,就有书办禀报道:“冯大人身先士卒,亲自率领盐丁,去东边的运盐河上缉捕私盐贩子了。”   秦德威无语。很好,很有精神,很有冯老爷的个人特色。   堂堂一位两淮盐政最顶层的人物,亲自带队行动去一线抓捕私盐贩子,秦德威不知该如何评价了。   半夜三更,秦德威正在驿馆里的豪华大院里呼呼大睡,忽然被守夜的人叫起来了。   有驿站仆役在院里禀报道:“两淮巡盐御史冯大人来了,正在驿馆大堂里等候!”   半夜三更吵人,这也就是冯老爷才能干出的事儿!秦德威无话可说,用凉水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然后穿衣而出。   冯老爷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一点都不像是四十的人,在辽东积攒下来的风霜之色都渐渐褪去了,兴奋的说:“听到你路过扬州,我便连夜来访!”   秦德威打了个哈欠,忍不住回应道:“若不是遇到了我,你做官最多做到六品!还是杂的!”   两人换了个更私密的花厅,然后冯老爷主动说起盐法改制的事情,“原先西商所占份额已经萎缩到两成,但恢复开中法后,如今西商份额已经恢复至六七成了。”   “这个势头很好。”秦德威点头赞许了一声。   开中法就是用边境物资换取盐引,这是陕西、山西这些边境省份商人的强项,所以西商在盐业份额的扩大就意味着边境物资的增多。   西商份额从两成扩大到六七成,就意味着每年有价值数十万两白银的粮食等物资向边镇输送。放眼全国来看,就相当于是东南向西北的转移支付。   报完喜之后,冯恩又开始说起问题:“原先私盐贩子都是零星小团伙,甚至个人单打独斗。   但如今出现了大批失去盐引的南方盐商,他们很多人也就开始贩运私盐了,而且这些人比原先的小私盐贩子更猛烈。”   这种现象,秦德威也没办法彻底杜绝,任何改制都有利益受损的人。   秦德威只能建议说:“堵不如疏,还是想法子给他们一条出路,尽可能减少后患。”   冯老爷很熟练的就问道:“计将安出?”   秦德威没好气的说:“你自己也要多琢磨琢磨了,不用都来问我!这次我只说一个大体,我记得两淮盐业行销盐区是南直隶、江西、湖广。   每府算一个片区,由一个或者几个分销商人专营,然后将那些南方盐商逐渐变成承包片区的下级分销,也算是给他们活路了。   其中具体章程,你自己拿捏,但切记官府要掌握最大的主动!”   冯老爷想起什么,又笑道:“我近日忽然觉得,你提议盐法改制,其实你我也是损失重大!   原来盐商在扬州交了银子,然后就可以领取盐引,然后扬州这边要向京师输送银子数十万两。   对钱庄来说,这其实是个巨大机遇,尤其你一直梦想南北汇通。我在这里做御史,就可以尽力帮你达成心愿。   如今改回了开中法,边镇输送物资才能换盐引,扬州这里银钱流通就少了,也不用大量向朝廷输送银子了,对钱庄角度来说利益就小多了。”   秦德威叹口气,钱这个东西够用就好了,穿越者觉悟就是这么高。   这个时代没有人能想象到百年后的惨状,更想不到三四百年后的神州沉沦,虽然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但能挽回一点是一点。   两人许久不见,谈话一直谈到了天亮。然后秦德威继续赶路,其实他并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在路上。   一路再无他事,时间刚进入五月中旬的时候,在初夏的热情里,詹事府少詹事、左春坊大学士兼翰林学士、提督四夷馆秦德威回到了京师。   京师秦府的正房大妇徐妙璇格外激动,匆忙协助安顿好顾氏和秦国泰后,天刚擦黑,就主动要拉着夫君上床。   徐小弟出去一圈回来,就荣升锦衣卫指挥使并协理北镇抚司,还成了民间传说中的御前带刀侍卫,堪称光宗耀祖,甚至是超越先祖了。   徐妙璇这个当姐姐的自思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多犒劳几次秦德威了。   秦德威有点吃不消这个热情劲,连忙叫停道:“慢着慢着,我找人去喊小弟过来,等我先见过小弟!”   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回到京师后,当然是要先了解目前局势,不然睡觉都睡不安稳。   没多久,徐妙璟就匆匆赶了过来,向秦德威汇报起最近的各种情况。   原来嘉靖皇帝早在一个月前就回来了,又亲自去了昌平大峪山勘察一圈,最终确定大峪山风水真的不如承天府纯德山。   再然后,嘉靖皇帝就躲在宫里,没再出现过了,朝会更是停摆。   徐妙璟对此没有太在意,随口道:“陛下龙体向来并不强健,如今又奔波劳累了两三个月,故而需要休养。”   但秦德威听到这个关键信息后,心里就非常清楚,嘉靖皇帝他他他终于开启修仙模式了,只怕以后修仙就是主业,皇帝是副业了。   所以就摇摇头说:“只怕成化朝故事再现啊。”   成化朝是什么样,徐妙璟早被科普过了,他不能置信的说:“不至于如此吧?”   如果皇帝不上朝也不见大臣,那他这个值殿锦衣卫官差事不就只是个噱头了?   秦德威虽然知道趋势,但没法具体实证说明,只能以后让事实教育还存在幻想的徐小弟。   至于嘉靖皇帝如此转折的动机和原因,足够写本论文了。   简单来说,一是幻灭感,妈宝男皇帝遭遇父母双亡后,精神被严重打击,心态格外的孤独,更加偏向宗教慰籍了;   二是挫败感,嘉靖皇帝是个非常敏感的人,南巡沿途所见所闻不尽如人意,让他产生了辛苦十几年白费劲的念头,那他还折腾个什么?   即便秦学士有意识的拼命扔了几十篇马屁诗文进行精神鼓励,可也掩盖不了现状,当今世道并不是嘉靖皇帝所想象里的盛世。   三是恐惧感。导致产生了对长生的极度渴望,而且这个欲望逐渐压倒世俗事情,在嘉靖皇帝心目中占了上风。   徐小弟又继续汇报起其它事项,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南巡期间,国师邵元节挂了……   御驾回了京师后,徐小弟的老泰山陶仲文被封为“神霄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接替已故邵元节总领道教事务。   也就是说,陶老道,阿不,陶真人正式成为了嘉靖朝第二代国师。   说起这个,徐小弟越发觉得姐夫英明神武了,四年前就能看出陶真人的潜力,这是什么眼光?   徐妙璟又开口道:“月初陛下去大峪山巡视时,首辅夏桂洲不知为何伴驾迟到,陛下大怒,谴责夏桂洲怠慢无礼。   其后陛下盛怒之下将夏桂洲罢官,并追回了御赐银章,但过了几天,陛下怒气消去,又让夏桂洲官复原职。   不过夏桂洲上疏谢恩时,词句又惹怒了陛下,再次遭到训斥,少师被降成了少保。”   秦德威对此也无话可说,这种戏码未来几年将会频频上演,至于其中有没有严嵩拱火就不知道了。   其实如何处理与夏言、严嵩的三角关系,是一门很大的学问。   “对了,你小心点,听说陆詹事对你意见很大。”徐妙璟又提醒说,“詹事府重建后,如今人员渐渐到齐,只剩你还没归位了,导致迟迟不能开府,陆詹事很不爽。”   大洗牌后的詹事府由虚官转向实职,可谓是群贤盈府了,大批的士林精英被选拔进来,很多都是在外地的。   比如嘉靖八年的状元罗洪先从江西老家重新入朝,嘉靖八年的会元唐顺之也是从老家常州重新入朝,还有大多数人更熟悉的嘉靖二年的探花徐阶。   二月份詹事府改组,到四月份的时候,三十五名新任詹事府官员从四面八方汇聚,基本全部到齐了,唯独缺席的就是某少詹事。   太子东宫乃是国本,东宫官署重建是非同小可的朝廷大事,詹事府詹事陆深想着等人到齐后,就办一个隆重的开府仪式。   并让詹事府全员出席,并互相认识和熟悉一下,毕竟这是一个完全新组成的官署,很多人之间彼此还是陌生状态。   结果等来等去,最后只有少詹事兼左春坊大学士还没归位,而且一缺席就是一个月过去了,新詹事府的成立大会迟迟没有召开。   如果别人缺席,陆詹事就不管不顾了。但缺位的是詹事府唯一的二把手,还是左春坊大学士这样的吉祥物,又是那么特殊的一个不好惹的人。   所以陆詹事也没法绕过去,于是就越等就越恼火了。   听到这个事情,秦德威就很无奈的说:“唉,都是形式主义的东西,何必讲究那么多,他们等我干什么!我并不介意的!”   徐妙璟对秦德威看了又看,心里默默的想道,姐夫你现在是说着不介意,可如果他们真不等你,背着你开府,指不定你又要发飙了。   然后徐妙璟默默给自己点了一个赞,他觉得自己又有所长进了,居然能看出姐夫的言不由衷了。   徐妙璟还有不少消息要说,但他偶然抬头时,发现不知何时姐姐站在了门口,正对着自己狠狠瞪眼。   于是徐小弟立刻站了起来,主动告辞说:“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休息了,姐夫若还有话明日再说!”   秦德威目送徐小弟离去后,又对徐妙璇说:“你先去睡吧,我要去西府与父亲说说话,还有李泾。   他们应该马上就要去辽东了,我要抓紧时间与他们谈谈,不知道多晚,你不用等我了。”   正所谓权力越大,责任越大啊! 第六百六十四章 平常的一天   最后秦德威还是没过去,因为关于父亲和李泾的前途,先见的人应该是兵部尚书王廷相。   等回了卧室办完正事后,徐妙璇又提出说:“顾姐姐住在这里不合适吧?会不会太慢待了?”   秦德威兼祧两房,从身份上来说,对顾娘子的界定比较模糊,她是叔父那一支的人,肯定不能算纯粹的小妾。   名分擦边球的事情不好说,但从待遇上确实应该给予单独一套宅邸,象征是独立一房。   女人多了相关联的麻烦事也多,秦德威抓了抓头发,“看来又要想法子把旁边的宅邸买下来了,然后再与这边内部打通。”   奶兄弟徐世安也没有走,也住进了秦府,打算在京师长长见识再回去。   到了次日,秦德威出门之前,与奶兄弟徐世安一起向母亲周氏请安。   出来的时候,秦德威就说:“今日你若想游览京师,我让马二给你做向导,带着你转转。”   徐世安嘿嘿笑道:“如果不小心转到了教坊司胡同……”   秦德威干脆利落的说:“到了胡同里面就报我名字!就一定会有人热心接待你的!”   徐世安大喜道:“果然好兄弟!”随即他想起什么,又诧异的问道:“那你干什么去?还有什么事情,比陪我还重要?”   秦德威感慨道:“我这种社稷股肱与你可不一样,实在太忙了,今日还有一大堆尚书要见,所以无法陪你去玩了。”   徐老三想了想自己这个正五品千户的低端身份,不禁自惭形秽,但又有点不相信。“莫不是你跟京师人学了漫天胡吹?尚书还能排着队见你?”   秦德威懒得解释,只说:“你可以跟着我!”   徐老三下定决心说:“胡同里哪天都可以去,今天我就跟着你开开眼。”   于是秦德威就带着徐世安出了门,先去找王廷相,询问曾后爹和李泾任职的问题。   王廷相好奇的看着徐老三,秦德威介绍道:“这是我那奶兄弟,跟着我出来见见世面,老大人有话但讲无妨。”   于是王廷相这才开始说:“令尊没太大问题,兵部和吏部联名举荐令尊巡抚辽东,已经上奏了,等待批下来就是。   就是李泾出任协同坐营这件事,生了些许波折,很多勋官跳出来反对。”   这都在意料之中,到了协同坐营这个等级的京营武职,都是勋贵裙带的自留地了。   李泾这样一个边镇外地来的武官,想要升到协同坐营官,那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秦德威冷笑道:“武职选用都是你们兵部的权柄,一群废物样儿的勋贵也敢说三道四?谁反对的声音最大?”   王廷相连忙道:“事情不是这么办的,不能像你一样,做事总是不考虑后果。”   秦德威非常不服的说:“我怎么就不考虑后果了?寻常人最多只能考虑到几年以后的后果,但我考虑的都是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以后的后果。”   王廷相见秦德威越扯越远,又把话题拉了回来:“我与那些勋贵说,李泾升为协同坐营官后,不会继续在京营久任,将立刻调往辽东,反弹的声音才平息了下去。”   秦德威不在意王廷相怎么解决的,最后能把事情办了就行。   不过说起来,三大工具尚书里,还是王廷相办事能力最强,毕竟是在宦海浮沉历练了四十几年的人,大部分类型官职都当过。   其次就是师叔王以旂,虽然做人低调话不多,但实务能力很不错,当过知县练过兵,修过河督过漕,经验丰富。   至于张老师,就让秦德威比较“呵呵呵”了,一直在翰林院打转,还坐过十年冷板凳,又不是那种绝顶大才。   最后秦德威还是问道:“到底是谁反对?”   王廷相透露说:“是京山侯崔元,他有一门亲戚也谋取这个武职。”   对这个人秦德威有所了解,驸马出身,近年来最有牌面的贵戚之一,算是能得嘉靖皇帝信任,封了侯,经常充当典礼吉祥物。   秦德威拍板道:“你先与他说,如果说不通再由我出面。”   然后秦德威又说起另一件事情:“急递铺都归兵部管理,所以有个双赢的事情想与大司马合计合计。”   王廷相忍不住吐槽说:“老夫可以不听么?你居然用合计合计这样的话,看来一定是非常难办的事情。”   秦德威直截了当的说:“其实并不难办,就是源丰号租用急递铺的事情,每处急递铺每年给五两银子,足够多征发一人了!   在京师与南京之间,源丰号有快速传递消息的需求。”   王廷相拧着眉毛说:“待我多想几日,看看有无委稳妥办法。”   从王廷相这里出来,徐老三大受震撼。   就在刚才,他很直接的感受到,奶兄弟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地位,竟然对兵部尚书也是指手画脚的。   要知道兵部尚书掌管武职选用,他徐老三也是被兵部尚书管着的!   而且徐老三还有点泛酸,“那李泾到底是谁?为什么你会如此用心帮助他?我才只是个千户而已,好多年了也没变化。”   秦德威轻描淡写地说:“原因很简单,他有一个好妹妹。”   徐世安:“……”   随后秦德威又去了旁边户部,找到户部尚书王以旂,分析说:“时机实际差不多成熟了,可以开始尝试南京和京师之间的汇通了。   大体是这样,长江上的抽分局、南方运河上各地的税关解银都可以先集中到南京。   然后也不用浪费人力财力千里迢迢的押送京师,只需要从京师这边源丰号提走就行了。   此外京师官员如果打算向南方转移银两,也可以把银子存入京师源丰号,然后从南京支取,领银票更好。”   这些都是户部范畴的事情,就看王以旂有多大的决心去推动了。   从户部出来后,秦德威又钻进了礼部,去见另一个尚书了。   跟着长见识的徐老三真开了眼,恍恍惚惚还以为秦德威是个首辅,什么事情都能插一手。   秦德威行过礼后,就莫测高深的对张老师问道:“老师你准备好了吗?”   张潮莫名其妙,反问道:“准备什么?”   秦德威就提醒说:“老师,时代变了!”   张老师古井无波的回应说:“又又又变了?”   秦德威无视了张老师的调侃,直接说:“诗文赋文先放下,老师你要准备研究青词啊!别人或许可以躲开,但你这个礼部尚书是躲不开的!而且不写就是罪过!”   秦德威看似说得很不正经,其实都是对大势的预判。   嘉靖皇帝真正开始修仙后,便对青词数量和质量有病态般的追求,格外上心。   张老师内心深处对青词还是有点抗拒,别说张老师,任何一个正常士大夫都不会多看几眼青词。   张老师忍不住就抱怨说:“你整日里撺掇别人研究青词,又不见你自己写!”   秦德威答道:“谁说我没准备?我手里两百篇青词,各色题材都有,乃是我一个门生归有光的呕心沥血之作,短期内够用了。”   张老师:“……”   随后秦德威又想起另一个问题:“老师你有没有获得御赐银章?”   张潮摇头道:“我哪能有银章?一般只有内阁大学士才有,偶尔也有极其个别其它大臣获赐。”   银章就是皇帝赐予大臣的私人印记,确实非常稀少,而且是与密疏制度相辅相成的。   如果有不方便公开的话要说,奏疏就可以不署姓名,然后盖上银章封住,让嘉靖皇帝通过印记辨别是谁。   或许有人要问,密疏有这么重要?在别的时候不好说,但在嘉靖朝非常重要。   讲究权术的嘉靖皇帝本人极为重视密疏,甚至将密疏制度重搞了一遍,制定了许多条框要的让大臣们遵守。   而且在实践中,密疏攻讦成为嘉靖朝最重要的党争工具,甚至也是皇帝了解外朝动向的信息渠道。   打个通俗易懂的比方,一般奏疏相当于五百年后的工作群发言,而密疏就相当于与领导私聊,获赐银章就相当于加上了领导微信。   可以说在嘉靖朝如果没有银章,连参与党争的资格都没有,而秦德威手里目前就没有这个东西。   如果说秦德威内心深处有什么焦虑的话,这个可以算是目前最大的焦虑了。   皇帝不上朝,不见大臣,夏言和严嵩都有御赐银章,都可以写密疏,那他秦德威怎么办?   “到底怎么才能获得银章?”秦德威自言自语说。   张老师嘲笑道:“银章象征着天子的亲近,你只能问你自己了,如果连嘉靖男儿都不能破格得到,别人更没戏。”   从张老师那里出来时,一天大部分行程都结束了。   秦德威对徐老三询问道:“你感想如何?”   徐世安感慨道:“当权臣一点都不休闲,没想到需要操心如此多的实务。”   秦德威就答道:“这只是我的日常而已!”   秦德威虽然不是阁部大臣,但是他太瞩目了,回到京师的消息还是被传开了。   然后詹事府詹事陆深在公房枯燥的等了一天,也不见秦德威来报道。   陆詹事就不明白,你秦德威既然如此不在乎詹事府,那当初还争什么少詹事!   在陆深陆詹事的眼里,如今詹事府这套人马,堪称大明历代最强东宫辅弼阵容!   两个状元,一个探花,一个会元,历数洪武之后,没哪一届东宫班底能比!   如此优秀的阵容,却因为非常重要的一个人的缺席,始终不能正式开始工作,只能平白消磨时光,让陆詹事感到无比心痛。   但少了这个人又不行,或者说不敢少这个人。   事情总要解决的,陆詹事决定找个人去提醒秦德威前来报道,或者说是请秦德威来报道。   但是把整个詹事府连带自己在内的三十多人盘点一遍后,陆詹事发现了一个诡异的现象,詹事府里居然没有秦德威的“熟人”!   官场传言,当初庙堂高层议定东宫然后又组建詹事府,提名人选时,秦德威非常不积极。   甚至秦德威本人都不想加入,后来还是皇帝强行把这位史上最年轻状元塞进来的。   所以现在詹事府上下三十多人里,与秦德威最多也就是泛泛之交,没有真正能与秦德威说上话的人。   还好詹事府隔壁就是翰林院,而且詹事府与翰林院之间关系千丝万缕,约等于是一套人马两块牌子,大多数詹事府官员基本都在翰林院有兼职。   所以如果在詹事府找不到合适的人,完全可以去隔壁翰林院找。   而与秦德威能说的上话,身份又适合跑腿的翰林,基本也就三个人,许谷、赵贞吉、邢一凤。   许谷和赵贞吉在翰林院跟着秦德威混了好几年,快进化成老油条了,而邢一凤还是老实新人,最终被陆詹事抓住跑腿。   当邢一凤来到秦府时,天色已经临近黄昏了。他不用进去,远远的就看到秦德威站在自家大门外的路边,朝着东边探头探脑。   邢一凤走过去并好奇的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想着把东邻宅院买下来。”秦德威如实答道,然后又问道:“你又是所为何来?”   邢一凤也实话实说:“詹事府陆前辈托了我来传话,让你速速去詹事府上任。”   秦德威笑道:“不急不急!陛下准了我两个月时间,如今还差着几天才满日子,到时再去也不迟。”   邢一凤欲言又止的,没有再继续劝。从一起进县学开始,与秦德威认识这么多年了,很明白秦德威的秉性,劝了也白劝。   就是很迟疑的又问了句:“我怎么感觉你对詹事府那些人很疏远?”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秦德威很娴熟的否认三连。   邢一凤顿时就明白了:“原来你真不看好这些人。”   秦德威虽然不明说,但他很清楚,詹事府这些人确实就是大坑。   其实指的并不是十几年后太子会挂掉这事,没准蝴蝶效应了太子继续活下去了呢?   詹事府这些人确实都是饱读经义的人,人品也能过得去,真的都是精心为太子选拔出来的,但他们实操确实也差点意思。   打个比方都是张老师那样的,甚至还不如张老师。   主要表现就是政治上特别幼稚,明年就要出一个大纰漏,让东宫官员扑街了一大批,所以秦德威才不想与他们走得太近。   性格决定命运,政治没有侥幸,就算明年不出事,以后迟早也要出事。 第六百六十五章 黄道吉日   芸芸众生,只要对前景还抱有希望的,又有谁不是在努力向上?   哪怕已经贵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的秦公公,也正在为了前程而忙碌着。   抄两个张家的工作干了三个月,终于告一段落了。   之所以用了这么久,并不是秦公公效率低下,也不绝对是为了躲避南巡前后的大坑,而是张家产业实在太多了。   张鹤龄、张延龄这外戚二张兄弟,从弘治朝就开始横行霸道,又历经正德朝,积累了三十多年财富,直到嘉靖朝才收敛。   仅仅店面这项,从京师沿着运河一直到山东,张家拥有的店铺数量就多达一百多处。此外张家还剩余的土地多达数十万亩,以及难以计数的私盐产销人手。   如此规模的家产,花了三个月就抄完,秦太监觉得自己效率已经很高了。   而且更关键的是,秦太监终于“搜寻”出了完整的证据链,前兵部尚书张瓒对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有巨大的利益输送关系!   选了个黄道吉日的清晨,秦太监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向乾清宫,准备在嘉靖皇帝的早膳时间奏事。   此时此刻,秦太监满心琢磨的都是,怎么才能安全的给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上点眼药。   对嘉靖皇帝进谗言是一项非常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容不得半点马虎。   但走到乾清宫侧门时,秦太监忽然感到了一丝丝的不对劲!   宫门还是那个宫门,守门内宦还是那些内宦,但就是不对劲。不要问原因,问就是本能的直觉!   秦太监下意识停住了脚步,站在宫门外面迟疑不前。   有那么一瞬间,他简直怀疑宫门后面埋着刀斧手,只要自己踏进去,立刻就会喋血宫门。   忽然有一队人马鱼贯而出,大大小小的抬着十几个箱子。   这又让秦太监惊得冒出了冷汗,是什么情况?皇帝又要出巡了?最要命的是,为什么他这个镇守外方的东厂提督不知道?   对面带队的太监见到秦太监,连忙疾走几步来行礼,并主动禀报道:“陛下昨夜突然下诏,圣驾已经移居到西苑仁寿宫!我等正运送剩余御用之物过去。”   秦太监:“……”   想来想去,秦太监也只能在心里默默评价一句,这踏马的真是神经病啊!   此刻太监们虽然心里都在抱怨皇帝瞎折腾,想一出是一出的突然就跑到西苑去住。   但谁也没有预料到,嘉靖皇帝竟然从此在西苑住了一辈子。至于下次再回乾清宫的时间,那就要等到嘉靖皇帝驾崩了。   大明庙堂游戏也因此突然更新,这是一个大臣们从来没有玩过的全新版本。   纵然机敏如秦太监也不可能预测未来历史,此时的他只是个想给对头进谗言、上眼药的普通职场人而已。   所以秦太监又只能折向西,先出了西华门,然后走几步,又进了已经开始严密把守的西苑门。   至于西苑门里面,就是面积广大的太液池,叫西海也行。   秦太监站在东岸,眺望着对面太液池西岸,那里就是仁寿宫片区了。   岸边停着一些船只,供东西岸来往所用。如果不想乘船,那就要从北边绕远路才能走过去,所以一般都是乘船来往。   秦太监赶时间,当然是乘船过海,再上岸后到了迎和门,这里把守比西苑门更严密了。   迎和门里面就是仁寿宫片区,之所以叫片区,是因为这里不仅仅是只有仁寿宫,还有无逸殿(请记住这个地名)等大量配套建筑。   仁寿宫建自永乐朝,占地十分广大,当时叫西宫,现在叫仁寿宫。原本历史上的嘉靖朝末年,又改叫万寿宫。   秦太监进了迎和门,路过无逸殿,在仁寿宫门外遇到了皇帝大伴、乾清宫管事太监兼御马监提督太监黄锦。   秦太监与黄锦是秘密盟友,也就没那么多顾忌,忍无可忍的问道:“到底什么情况?”   黄锦低声答道:“忽然想到宫中乃列祖列宗升天之地,乾清宫更是祖宗停梓宫之地,陛下心有疑惧,便不想在宫中居住了。”   秦太监无语,真是除了神经病还能说什么?   那踏马的是皇宫啊,祖宗们不死在皇宫死在哪?要是连这都膈应,难道每换一个皇帝,就要新修一个皇宫?   秦太监又问道:“陛下欲久住否?”   黄锦很无奈地说:“看来是要久住了,已经召了司礼监诸太监及文书房在这里值宿。”   秦太监不禁蹙起了眉头,若是如此,他这个在外的东厂提督与皇帝的距离就比别人远了啊。   看看物理距离就知道,东厂在东安门那边,而这里是西苑,一东一西在皇宫的两边。   同时其他司礼监太监可以日夜在仁寿宫伴君当值,而他总要去东厂坐镇!   今天可真踏马的是一个黄道吉日!   心事重重的秦太监踏入了仁寿宫门,又看到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站在前殿外面,指挥其他人做事。   礼仪性的与张佐见过礼后,秦太监就越过前殿来到正殿,这里已经布置的像个道场。   只见嘉靖皇帝身披道袍,端坐于黄台上。陶仲文陶真人率领一帮徒子徒孙,在旁边协助法事。   秦太监上前拜见后,嘉靖皇帝让陶仲文回避,只与秦太监单独对话。   然后秦太监掏出折子,将抄家明细简单向嘉靖皇帝奏报过,嘉靖皇帝对此很满意,今年开销不愁了。   然后秦太监改了主意,没有大肆攻讦,只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还查得,张瓒给张佐送过银子,但也不是大事。大概是张佐碍于同乡情面,不好不收。”   在对方正有运道的时候,硬要作对是十分不智的,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就别搞小动作了。打不死对方,被反噬的就是自己。   嘉靖皇帝只说了句“知道了”,但不置可否,秦太监也就不提了。   然后嘉靖皇帝顺便指示说:“尔出去时顺路传旨,召诸大学士们来此!”   秦太监便领了旨意,恭恭敬敬出殿。   又从仁寿宫出来,想到未来与皇帝之间的相对距离会被拉远,秦太监对未来忽然有点迷茫。   为啥自己当东厂提督时,皇帝就搬到了西苑去?   宫里的这些动静,暂时还没传到宫外,大臣依然把皇帝深居不出的情况看成了放假。   至于秦德威秦学士,只要不满两月,那就是御批的真放假。   恰好此时曾后爹的任命下来了,如愿以偿的当上了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虽然还只有四品,但只要是巡抚,三品四品都一样没区别。   说起来曾后爹是嘉靖十一年的进士,只用七年就当上了封疆大吏,也算进步速度惊人了。   只是被便宜儿子的光芒所掩盖,曾后爹才显得平平无奇,还经常被便宜儿子嫌弃进步速度慢。   看到父亲的任命,秦德威不由得又多愁善感起来。   曾后爹的前进步骤已经十分明朗了,无非四品巡抚变三品巡抚,三品变总督,可自己下面的步骤该怎么走?   恭喜完了新鲜出笼的曾巡抚出来,徐世安就撺掇着,让秦德威带他走一趟教坊司西院胡同。   秦德威婉拒说:“我劝你还是自己去吧,我要是去了,你就没什么体验了。”   “一个人去太无聊,还是人多了热闹!”徐世安不在意的说,“反正你今天又没别的事情,别告诉我,你又要去串一遍尚书的门。”   秦德威叹道:“谁能像你一样无忧无虑?我这心里正迷茫着,哪有心思跟你去胡闹!”   徐世安非常不理解大人物的烦恼:“你迷茫个什么?”   秦德威随口答道:“还能迷茫什么?就是假期临近结束,突然对前途感到迷茫啊。   我这个官职真是不上不下的,关键是找不到自己在朝堂中的定位啊。”   徐世安无语,你一个二十一的正四品少詹事兼双学士说这样的话,传出去确定不会挨打吗?   秦德威摇摇头,徐老三这种粗人,哪里能听懂自己的心声?   詹事府东宫都是大坑,而且他秦德威对教育工作也没多大兴趣,不想过多介入东宫事务;   至于翰林院这边,随着皇帝进入修仙模式,躲在宫里不出来,讲课、上朝全都停止和取消,那翰林院就成了“冷宫”。   翰林的尊贵来自于与皇帝的密切关系,但见不到皇帝的翰林官,纯粹就是摆设了,所以在翰林院还能有什么业务?   而且他秦德威官职大全都是务虚的,号为清贵,可一旦真的彻底虚了,感觉就找不到在朝堂的定位了。   关键是他也没有御赐银章,连与皇帝私密交流的机会都没有。   越想越多,秦学士一度对人生产生了怀疑,就想着要不要隐居永定河庄园,然后研发威力更猛的大炮去。   不过到了次日,秦德威就去詹事府报到了。   陆詹事都特意派人来请了,还是给点面子,免得别人说自己不合群。   詹事府就在翰林院隔壁,当初太祖定下的规矩,东宫属官必须由廷臣兼任,所以詹事府官员大部分都挂着翰林官衔,两家隔壁也好串门。   主官陆詹事占据着正堂,这不用说了。而秦德威作为二把手副职少詹事,办公场所也是个独立小院落,在正堂之东偏侧,雅称为左堂。   当然秦学士也可以去翰林院那边的状元厅坐班,全看他自己心情。   见秦德威这个不可或缺的少詹事终于前来报到,陆詹事心里真是五味杂陈,表面还要笑呵呵。   他立刻就召集了詹事府全部官员,在大堂前面汇合,算是第一次非正式的内部全体大会。   别人其实都已经互相认识过了,而拖延了一个月、今天首次亮相的秦德威才是最陌生的那个人。   秦德威扫了几眼众人的状态后,当即想到了一个词就是“打鸡血”。   似乎所有人都对这份工作很亢奋,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就干出大事业的样子。   再细想也不奇怪,辅导东宫太子对文人来说的确是莫大的荣耀,没准以后就是帝师了。   而且从孝宗皇帝驾崩之后,大明已经三十几年没有正经的东宫了,这次算是终于接续上了国本。   正六品以上的官员轮流对新来的二把手自我介绍了一遍,在历史上最知名的还是那几个,状元罗洪先、会元唐顺之、探花徐阶,以及“华太师”。   虽然陆詹事一直看不惯秦德威的作风,但公事场合依旧公办,给予了少詹事足够的尊重。   人群散了后,陆詹事主动对秦德威询问道:“你观诸君如何?”   秦德威想了想后,发自内心的描述道:“很好,很有精神!”   东宫三十六官员,在二把手秦德威归位后,就进入了急速启动的状态。   陆詹事立刻选了个黄道吉日,举办大典,作为开府的象征。   不知道与秦太监问的是不是同一个算命先生,陆詹事选定的黄道吉日与秦太监居然一样。   这个大典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全体詹事府官员集体去端本宫,朝拜大明储君皇太子。   秦德威反正不操心,全程打酱油,跟着队伍走就行了。就是在去东宫的路上,他望着不远处的东华门陷入了历史的沉思。   历史上明末三大案中的“廷击案”,就是有人混进东华门,然后闯入太子东宫。   从今日实地勘察来看,从东华门冲到东宫确实不难。端本宫就在东华门里面的北边不远处,真就是几步路的事情。   皇太子现在就是个几岁的小屁孩,没什么可说的。   群臣朝拜完毕并退出的时候,詹事府詹事陆深老大人意气风发之余,仍然意犹未尽。   而且还有点遗憾,那就是没见到皇帝。詹事府官员集体朝拜东宫,然后再集体朝拜一次皇帝,才算是完美的典礼。   但大家也知道,皇帝最近“养病静摄”,在深宫里不出来,外臣根本见不到。   于是陆詹事把目光转向秦德威,热情的呼唤道:“秦大人!”   还在打酱油的秦德威迷惑不解,不太明白陆詹事为何突然叫自己。   陆詹事饱含期待的请求说:“阁下号为嘉靖男儿,向来为陛下所信重!   敢委托阁下去请陛下升文华殿,接受我们詹事府的朝拜,如此今日大典方能不留憾也!”   秦德威:“……”   众人一起围着秦德威,没有不期待的。   谁也不是傻子,忍你秦学士忍了一个多月,非要等你回来,不就是想让你在这时候,发挥你这个天子宠臣的作用吗?   被围住的秦学士走不了,实在没办法,便苦着脸道:“我可以去东角门奏请,但不一定能准了。”   所谓东角门就是奉天门东边的小门,平时有太监值守,算是宫廷里外的一个节点,从宫里传旨或者往宫里进奏经常在这里交接。   然后众人站在左顺门门廊下,目送秦德威往东角门走去。   就在这时候,忽然内阁三个大学士竟然全部出现,从附近的文渊阁里出来了!   首辅夏言和大学士顾鼎臣、严嵩在中书舍人们的簇拥下,也是出了左顺门,脚步匆匆的往北边东角门而去。   詹事府众官员面面相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能让三个阁臣如此慌张的集体出动!   难道皇帝驾崩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对他们这些东宫属官来说,算是喜事还是丧事? 第六百六十六章 人数不对   秦德威慢慢向前走,心里在反复琢磨自己的措辞。   东角门位于皇宫中部三大殿片区和南部政务片区之间的分界线上,一般都有太监值守。   秦德威如果想直接向宫中进奏,就必须通过值守太监转达,话应该怎么说,是非常重要的。   他之所以答应奏请皇帝,不仅仅是因为詹事府同僚们的督促,也是为了他自己。   目前他需要与藏身宫里的皇帝重新搭上线,但外臣又不可能随便求见皇帝,这样只会让皇帝更加厌烦。   这次似乎就是个机会,借着东宫大典可以名正言顺的向宫里奏请,并尝试与皇帝搭上话。   但秦德威还没走到东角门时,就从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这让秦德威很诧异,谁敢在宫城内如此放肆?   于是他又回头看去,却赫然发现,三名大学士率领一群中书舍人,追着自己过来,顿时也吓了一道大跳。   躲无可躲的秦德威下意识的就想道,难道内阁这帮大学士终于对自己忍无可忍,想把自己堵在宫门毒打一顿?   也不对,自己最近沉迷于休假,什么也没做啊!   在秦学士因为势孤力单而忐忑不安中,三名大学士却从秦学士身边呼啸而过,哪怕是严嵩也没理睬秦学士。   自从南巡回来后,嘉靖皇帝已经一个月不上朝不见人,单刚才忽然直接对他们下旨,这时候必定先紧着皇帝,谁还有心思管什么秦德威?   东角门外面,被皇帝临时抓差传旨的秦太监也在想着自己心事,皇帝移居西苑,统治模式出现变化,是个人都要多琢磨琢磨。   见三名内阁大学士都到了面前,秦太监就开口高声道:“皇上有旨,召见诸大学士们!先生们请吧!”   然后秦太监转身就向西去,夏言、顾鼎臣、严嵩按着顺序,次第跟随秦太监走。   其实从西苑过来传旨,到东角门反而是绕远了,毕竟东角门是通向北边乾清宫的,并不是通向西苑。   但秦太监一时老习惯站在了东角门外,但带路还是要从门外折向西走。   就走了几步后,有个小奉御发现了点异常情况,悄声提醒秦太监。   秦太监停住脚步并扭头向后看去,果然又看到,紧跟自己的队伍似乎人数不对。   本来是三个人,不知怎得变成了四个人;本来是夏言、顾鼎臣、严嵩,现在多了一个叫秦德威的。   秦太监脸皮直抽抽,冷冷的注视着最末尾的秦德威。作为传旨太监,他需要一个解释,你秦德威擅自跟过来干什么?   秦德威答道:“方才远远听到旨意,皇上召见诸大学士们,臣詹事府少詹事左春坊大学士秦德威不敢抗旨,连忙追随了过来。”   秦太监:“……”   在宫中几近二十年,没见过如此清新脱俗的贴脸碰瓷,今天可是开了眼了。   秦德威眼观鼻鼻观心,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左春坊大学士也是大学士,没毛病!“诸大学士们”又没说不包括左春坊大学士!   三位内阁大学士看着强行凑过来的秦学士,也是集体目瞪口呆。他们忽然彻底理解,为什么祖宗把詹事府左右春坊大学士官职废弃不置了!   不为别的,实在太容易与内阁大学士混淆了,眼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秦德威又对秦太监开口道:“大珰若是对圣意不明,不妨再去向皇上回奏,请皇上申明,这道旨意到底包括不包括左春坊大学士?”   秦太监狠狠瞪了秦德威一眼,这个提议就是坑爹!   真要先回去多嘴问这么一句,只怕自己会被皇帝怀疑成智商不足,并进一步怀疑自己还能不能胜任东厂提督!   秦太监权衡了一下,想着秦德威又不是皇上反感的大臣,还是比较当红的那种,所以皇上大概不会太介意。再说最后见不见还是看皇上的态度,秦德威影响不了最终决定。   所以秦太监也没再说什么,继续向西走,出西华门进西苑门。这时候,包括秦德威在内的大学士们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因为皇帝游西苑或者泛舟海上,召大臣侍从是常有的事情,大学士们都有过这种经历。   直到大学士们上船过海,到了对面上岸后,又被带进迎和门,秦德威首先感到了一丝不对,这不像是去游玩的路!   其它大学士还没那么敏感,也不清楚将来会怎么样,但秦德威是个穿越者!   但凡是对嘉靖朝政治细节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嘉靖朝中后期有三个很关键的地点,迎和门、无逸殿、仁寿宫。   比如这里迎和门,完全取代了左顺门,成为内外奏疏流通的交会之处,朱批都从这里发出,外朝在这里领取。   而迎和门里的无逸殿,则完全取代了文渊阁,甚至比文渊阁功能还全面,成为大臣们值宿的地方。   至于所谓值宿,就是不但在这里值班工作写青词,还能在这里过夜睡觉,连续住上十天半月也没问题。   很多嘉靖朝典籍记载里说的“直庐”,指的就是无逸殿,能在这里值宿才是最核心的人物。   现在的吏部尚书许瓒,在原本历史中,几年后由吏部尚书入阁当了大学士,但却没有被允许入直无逸殿,只能在原有老地方文渊阁值班。   结果许瓒这个大学士就成了纯摆设,对朝政无法插手,完全不能与入直无逸殿的严嵩等人相比。   这个处境远不如原先当吏部尚书的时候,以至于许瓒说了句:何必夺我吏部?   从无逸殿北边走几十步,就是仁寿宫。中后期嘉靖皇帝就住在仁寿宫,修仙和处理政务都在这里,甚至连后妃也都在仁寿宫里居住。   看到这个格局,大概就能理解嘉靖朝中后期一些政治小细节了。   例如嘉靖皇帝半夜三更突然给大臣发帖子,然后大臣立刻连夜起来回帖的段子,就是发生在仁寿宫与无逸殿之间。两边也就是几十步的事情,所以君臣之间信息反馈很快。   此时大学士们已经被带到仁寿宫门外,安安静静的等待着皇帝的传唤。   看着把守严密的迎和门,看着正在被打扫的无逸殿,再看着有太监进进出出搬运物品的仁寿宫门,历史老司机秦学士也陷入了迷惑。   难道嘉靖皇帝今天已经决心搬到西苑仁寿宫来住了?这好像跟他的历史认知不太一样?   在秦大学士的认知里,嘉靖皇帝应该是在壬寅宫变,也就是被宫女刺杀过后,才搬到西苑去住的。 第六百六十七章 青词大学士   历史上嘉靖皇帝搬到西苑的时间,不是专门考据过这段历史的,连很多明史专家都会弄错,下意识的认为是在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之后。   其实真正的移居时间,应当就是在嘉靖十八年南巡之后,也就是秦德威眼下所在的时间节点。   再说到历史上壬寅宫变的发生地点,其实就是在西苑仁寿宫,并不是通常认知里的乾清宫。   对于宫闱秘事,官方记录多有语焉不详之处,只能特意通过一些时人的记载和笔记,彼此对照之后才能确定端详。   当然,对于目前的秦德威而言,皇帝住在乾清宫还是仁寿宫区别并不大,他又不是参与执政的内阁大学士。   秦太监又进了仁寿宫正殿,向嘉靖皇帝回奏道:“大学士四人已经在宫门外候着了。”   嘉靖皇帝闻言便疑惑不已,“何来四人?”   秦太监血压有点高的如实奏答:“今日詹事府朝见东宫,完毕后少詹事左春坊大学士秦德威出左顺门,闻说传旨召见大学士,便跟随而来。”   嘉靖皇帝刚修炼出的道心也是震惊了,这样都可以?   秦太监小心试探着问道:“是否要将秦德威问罪并驱逐出去?”   嘉靖皇帝震惊过后,就开口下旨:“来都来了,且先留下,命此四臣一齐去无逸殿,撰祈求长生之青词!你再收上来与朕阅览。”   如今司礼监太监们都在忙着搬迁后的收拾,嘉靖皇帝就顺手抓住秦太监跑腿了。   秦太监只能又出仁寿宫门,将皇帝旨意传给四个大学士。然后这四人又被引到无逸殿厢房,并赐予笔墨。   三个内阁大学士还是没有太多感触,嘉靖皇帝一时兴起让大臣撰写东西,这并不算新鲜。   只有看出皇帝已经移居仁寿宫的秦德威,根据自己所知的历史信息,暗暗感到不同寻常。   在无逸殿写青词,那绝对是嘉靖朝中后期政治的标志画面,皇帝最亲信的大臣肯定入直无逸殿。   从结果反推原因,所以今天嘉靖皇帝突然召大学士来写青词,也许就是一种考察?   嘉靖皇帝的真正目的,可能就是决定第一批入直无逸殿、陪伴皇帝修仙的大臣人选!   嘉靖皇帝的逻辑也很简单,写青词不虔诚的,就没有资格入直无逸殿,陪伴皇帝修仙!   想到这里,秦德威其实是有点左右为难的,入直无逸殿意味着失去个人自由。初期还好两三天能出来放风一次,但长期以后甚至有可能连续十天半月住在无逸殿。   而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还不太想长期被拘束无逸殿,外面的花花世界诱惑实在太大。   但现在如果不认真对待青词,首先皇帝那关就过不去,被打入冷宫也不是没可能。   要知道,在已经沉迷方道的嘉靖皇帝眼里,不认真给皇帝写青词,就意味着不够忠诚,政治上不可靠。   权衡了两者之间的利弊后,秦德威还是选择了先自保再说,所以打开文档就是干!   祈求长生这个题材,并不难写(抄),简直是青词练笔必备的题目,也是嘉靖朝最大甲方需求量最大的题材。   秦学士从某归姓门生手里勒索的二百篇青词中,有五分之一都涉及到了祈求长生。   所以此刻秦学士凭借着强大到堪称金手指的记忆力,往纸上复制就行了。   或许有人觉得,秦学士这样干事不地道,拿别人写的青词充当自己所撰又算怎么回事?就不怕被别人揭发?   在大明嘉靖朝,除了自己亲自动笔之外,让门人弟子甚至儿子代笔写青词,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甚至是公开的秘密。   从夏首辅到严阁老,谁没干过这种事?不过近一两年,夏首辅门客质量下滑的厉害,青词质量也大不如前;而严阁老儿子的水准却越练越高,有点此消彼长的意味。   秦太监传旨后,就负手而立,站在无逸殿院中,等着收稿。   过了一会儿,时间并不算久,秦太监忽然听到一声“我已成稿矣”!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秦太监觉得自己可能出现了幻听,声音有点重复回音的感觉,在院中回荡。   然后秦太监抬眼左右张望,就看到内阁大学士严嵩和左春坊大学士秦德威一东一西,已经从各自厢房出来了,并且同时向自己开口交稿。   秦德威与严嵩隔着秦太监对视一眼,各自冷哼一声。   两人又在心里齐齐想道,对面那个奸贼肯定也是早有准备,刚才直接抄现成的,不然速度哪能像自己这样快?   秦太监一时无语,他知道皇帝身边的文学圈十分内卷,但也没想到,竟然内卷到如此地步。   这才开始多久,两份成稿就这样飞一般的写出来了!还是说,长生这个题材实在太常见了,所以很容易被提前押中?   还记起职责所在,秦太监赶紧收了严、秦两人的稿子,然后就送进仁寿宫了。   当秦太监回到无逸殿时,夏言和顾鼎臣两人还没有写完。   这很正常,现场原创当然比直接抄写慢的多,速度就不是一个量级,就是不知道嘉靖皇帝怎么想。   又等了半刻钟,夏言和顾鼎臣才交出了稿件,秦太监又跑了一次仁寿宫送稿。   当秦太监再次回到无逸殿时,宣布了钦定的评比结果:“第一秦德威,第二严嵩,第三夏言,第四顾鼎臣。”   三名本来互有嫌隙的内阁大学士不知不觉间,忽然生了同仇敌忾之心,齐齐斜视着某个半道闯进来的水货大学士。   夺冠选手秦德威险些高举双手欢呼几声,这次用归有光看来用对了!   不愧是能够名垂五百年后、以文笔情感真挚闻名的散文家,改行写青词,一样给力!   秦太监没有给秦德威庆祝时间,言简意赅的又一次宣旨:“皇上口谕,命尔等作第二场青词,题为新茶!”   听到这个题目,几位大学士一起感到惊异。如果说刚才“长生”是个大热题目,那“新茶”就是冷门偏怪的题目了!   尤其秦德威,更是头大如斗,青词并不是他的强项,后世谁会研究青词怎么写啊?   青词本质是写给上天的祷词,新茶这个东西能写出什么祷告内容?又怎么祈福?   这一定是来自嘉靖皇帝的恶意!   四人再次分头回到厢房去撰稿,这次平均用时长了很多,再没有飞速交稿的。   夏言、严嵩、顾鼎臣三人交稿时间都差不多,唯独秦德威最慢,还在里面冥思苦想。   但秦太监这次没有先走,而是耐心的等候着。又多拖延了半刻钟,秦德威免勉勉强强的交出了文稿,被秦太监一起送走。   再次出现后,秦太监宣布了第二场的名次:“夏言第一,严嵩第二,顾鼎臣第三,秦德威第四。”   内阁大学士顿时扬眉吐气,终于能对水货大学士反戈一击,不至于被水货大学士强压了。   然后秦太监奉旨引导四人进了仁寿宫,又来到正殿,四人便上殿朝见。   嘉靖皇帝没管三个内阁大学士,只对混进来的水货大学士感兴趣,因为两首青词之间的反差太大了。   他目光如炬的询问道:“祈求长生之词甚好,是你早先预备下的?”   秦德威答道:“臣年轻识短,对玄修大道领悟不够,只能靠勤学苦练,在家时常撰拟青词,又经反复修改之后,才有一二所得。”   无论怎样,若想在嘉靖皇帝这里过关,总要先把应该有的态度摆出来,嘉靖皇帝真正看重的可能就是态度。   秦德威最大的优势还是年纪,年轻人阅历少,对哲学东西体悟不深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态度必须摆正了。   嘉靖皇帝又说:“但后面这篇,又何其敷衍也!”   秦德威不敢说陛下你这“新茶”是什么破题目,只能继续答道:“臣撰青词,需要累日反复推敲、苦吟,文稿才能堪堪入目。”   嘉靖皇帝较起真来也是很杠,又质疑说:“看你吟诗作词向来快捷,为何青词就难了?”   秦德威拼命解释说:“诗词乃是抒发心境,臣自然可以随心所欲,随性而发。但青词语涉皇天上帝,臣心里端重,实在不敢妄为!”   嘉靖皇帝就指示说:“要多加修习!”   秦德威听到这里,就知道自己算是过关了。   对其他三人,嘉靖皇帝没什么单独想说的,反正都是正常发挥,并没有值得拿出来问的特殊之处。   所以就一并发话说:“朕欲长居西苑修道,欲命尔等大学士入直无逸殿,辅赞玄修!”   实在是事起突然,三位内阁大学士面面相觑,一时间不是很懂。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大学士都是入直文渊阁,在文渊阁审阅奏疏,并票拟处置的。   若全跑到无逸殿入直,又算是怎么回事?那以后文渊阁就没人了?内阁还要不要办公了?   而水货大学士秦德威很想举手问一句,陛下你这次说的大学士里,也包括我吗?   说句心里话,他秦德威年轻心浮,现在真的不想入直无逸殿,等到中年暮气了再考虑入直比较好。   再说他秦德威只是个四品,并不配啊!更不想和几个老头子天天被关在一起。   但又不能让皇帝体察到,他秦德威不想留在宫里帮助皇帝修仙! 第六百六十八章 为何就你话多!   秦德威这个水货大学士跟着混进西苑的本意,只是想搞一枚御赐银章,获得进奏密疏的权力,建立与嘉靖皇帝进行私聊的渠道。   这样可以保证自己不会因为与皇帝物理距离变远,从而遭受被动疏远。   从此以后,一边在詹事府混日子,每天睡到自然醒,想休假就休假,反正没人管,皇帝都不上朝打卡了;   一边与皇帝维持线上私密联系,写点有趣东西吸引皇帝,再不济还有归有光的青词进献。   想想这样的小日子简直美滋滋,安逸舒适,又能保证权柄不失。   但今日误入西苑的秦大学士万万没想到,皇帝他居然在选拔大臣入直无逸殿!   至于入直无逸殿是什么体验,穿越者秦德威非常清楚。   就好像是老板带着几十个美少女(还经常换人)在隔壁豪华大别墅里修仙,而你在办公室一天到晚给老板写文案,还要吃在办公室,睡在办公室,文案写不好又动辄被老板骂,这是什么滋味?   据史上严阁老回忆录记载,入直无逸殿初期,还能两三天回一次家,到了后期,经常十来天才能出宫一次。   上辈子看到这份资料时,秦德威就深深怀疑,严阁老你贪污受贿赚了数以百万计的家产,究竟都享受什么了?莫非全都给常年姬妾几十人的严世蕃嗨皮了?   而且嘉靖皇帝总是被诟病说,这个皇帝对待大臣刻薄寡恩,秦德威原本还不太明白。   看看宠臣们的政治待遇,张孚敬入仕八年做首辅,夏言一年半升到礼部尚书,严嵩稳居首辅近二十年;   还有李春芳连续四次提拔保送入阁,徐阶也是从大扑街提拔到礼部尚书大学士又进位首辅,而他秦德威则是四年升到四品,所以嘉靖皇帝哪里刻薄寡恩了?   但是后来再看看宠臣们入直无逸殿的工作待遇,秦德威就明白了。   另外,为何嘉靖朝内阁互相倾轧现象空前严重,估计也跟入直无逸殿的工作环境有关系,被压抑到变态了就只能互相伤害。   想到这里时,秦德威忍不住就偷眼看了另外三位大学士,发现他们隐隐都有兴奋之色。   对此秦学士心里不由得暗叹一口气,全都是被权力蒙蔽了是双眼的人啊,也不知道他们此时有没有预料到社畜前景?   大概在他们心目中只有一个公式,越亲近皇帝,权力就越大,而入直无逸殿就意味着更亲近皇帝。   秦德威在心里合计了片刻,便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甚至还有一点点失态,主动对三位大学士祝贺道:   “诸公得以入直宫中,侍奉圣君于左右,赞玄修大道于宫掖,实乃旷古之殊遇也!下官在此为诸公贺,也为陛下得人而贺!”   三位大学士一起疑惑的看向秦德威,这样的好事,你秦德威为何隐隐有主动撇清的意思?   而且如果你被撇清在外,那你真心高兴个什么?刚才你不还是死皮赖脸的,硬往他们大学士里面凑吗?   秦德威不敢给别人太多思考时间,连忙又上前对皇帝奏道:“今日还有詹事府朝拜东宫,堪为一时之盛事也!   如今众官属尚在左顺门等候,臣恳请陛下升殿,受东宫官属朝拜,以示君臣父子一体之意!”   秦学士这段话的潜台词有两点,第一,咱是东宫属官,主业是侍奉太子的,不便脚踩两只船。   第二,外面还有很多官属等着回话,无论陛下您答不答应接见,赶紧发句话,放咱出去给他们传旨!   这样的话,他秦德威就可以暂时逃离成为零零七社畜的阴影,再图后计。   对这个奏请,嘉靖皇帝不假思索的回应道:“传朕之意,尔等东宫属官用心辅弼,教导太子孝义之理,便是为朕分忧了,无须再来朝觐!”   不过嘉靖皇帝是朝着秦太监说的,习惯性的打发秦太监去给詹事府官员们传旨。   反正是没有让秦德威如愿以偿的出去……   秦太监深深的看了眼秦德威,一会儿想进来,一会儿想出去,真不知此子脑中到底在想什么,但也只能无奈出去宣旨了。   不过秦大学士并不乏机智,一计不成顿时又生一计。必须要整活,不整活就没有机会!   于是他再次对嘉靖皇帝奏道:“如果执政阁臣皆在无逸殿入直,国务应该如何办理?”   嘉靖皇帝皱眉反问道:“为何就你秦德威如此话多?”   秦学士:“……”   皇帝一句话就把天聊死了,因为秦某人在大学士里人缘太好了,此时身边连个解围的人都没有。   不过秦德威提出的内阁办公流程问题也确实是存在的,嘉靖皇帝就继续说:“奏本可送至迎和门,尔等阁臣就在无逸殿看本。”   这意思就是,内阁大学士以后就在无逸殿一边协助皇帝修仙(写青词),一边办公了,很好很社畜。   秦德威冒着被皇帝嫌弃的危险,又多嘴提醒了一句:“两房中书皆在文渊阁,文渊阁不能没有阁臣坐堂。”   其实关于内阁办公流程问题,三个大学士都是当事人,不好说什么,只有秦德威是内阁局外人,反而可以与皇帝讨论。   内阁大学士最早只是皇帝的秘书,后来大学士位高权重后,主要精力放在了决策上,没有多余精力从事具体文字工作。   所以内阁里又设了诰敕房、制敕房,安置数十名中书舍人,充当内阁大学士的秘书,专门负责诏书、册表、诰命等各种正式公文的起草制作和册簿存档。   假如内阁大学士都跑到无逸殿入直,那么内阁两房中书舍人不可能全部跟过来,大部分还是要在文渊阁办公。   因为无逸殿东西两侧几间厢房根本容纳不下那么多人,再说人群太多太乱还会打扰皇帝修仙。   所以秦德威才会提醒说,文渊阁那边必须要有个阁臣坐镇,不然内阁中书舍人们群龙无首。   可关键就在于,派哪位内阁大学士离开皇帝身边,留在已经不是决策中枢的文渊阁坐镇?   秦德威不怀好意的眼神在三位内阁大学士身上瞄来瞄去,仿佛是在琢磨推荐人选。   这个时候,内阁三人组心里一起雾草,稍微有脑子想想就知道,以后票拟在无逸殿,批红在仁寿宫,朝廷政务的决策环节与文渊阁无关了!   所以留在文渊阁就等于是被边缘化,还见不到皇帝,他们谁也不想!   秦德威见嘉靖皇帝这次没有训斥自己,便又壮着胆子继续多嘴,“不知三位阁老,谁肯值守文渊阁?”   内阁三人组都没有理睬故意挑事儿的秦德威,齐齐对皇帝表态道:“臣愿供事于无逸殿,侍奉陛下左右!”   秦德威也对嘉靖皇帝奏道:“既然三阁老都不愿留守文渊阁,那还有另外的法子,那就是再加一个人,专门值守文渊阁。”   众人这才明白,秦德威绕了半天目的何在了。再加一个人,意思就是加一个人入阁吗?   嘉靖皇帝似笑非笑的盯着秦德威:“礼部尚书张潮?”   秦德威对症下药的奏对说:“礼部尚书入阁,名正言顺,又顺应时宜。”   不说别人,就说屋里这三个内阁大学士,夏言、顾鼎臣、严嵩全都当过礼部尚书。   而嘉靖皇帝本人喜欢文学又喜欢更改礼制,特别偏爱礼部尚书这个职位。   比如历史上徐阶曾经被廷推为吏部尚书,但嘉靖皇帝不愿意放徐阶远离,就让徐阶继续当礼部尚书。   夏言和顾鼎臣不说话,还是严嵩忍无可忍,出言道:“臣以为,张潮不可!”   秦德威老神在在,居然完全没有任何争辩,让旁人暗暗称奇,难道秦德威改性了?   等严嵩说完,秦德威才问道:“既然张尚书不行,那就只有翟銮合适了。”   众人:“……”   翟銮,前大学士次辅,嘉靖十四年时,因为母丧(就是秦德威报丧那次)居家守制。   守丧时间早就到期了,但是没有人想起让翟銮起复……这里面原因很复杂,虽然翟銮入阁很早,但并不是嘉靖喜欢的人。   那时候嘉靖皇帝还不像现在这样专权,嘉靖皇帝想让张孚敬入阁,但大臣们却廷推翟銮。   为了妥协,最后翟銮和张孚敬都入了阁,但翟銮从来就不是嘉靖皇帝心目中的亲近大臣。   内阁现在又不缺人,嘉靖皇帝自然就没想着让翟銮回来,相忘于江湖就行了。   而且三个内阁大学士更不想让翟銮回来,因为翟銮入阁时间最早,内阁大学士除非特殊情况,一般都是要按照入阁时间次序排位置。   假如翟銮回来,根据资历能直接当首辅了,就算不能当首辅,也要当个次辅,所以内阁里也没人愿意让翟銮回来。   秦德威看着三位内阁大学士,叹口气道:“尔等选哪个?张尚书,还是翟阁老?”   此刻大家恨不得一起上去掐死秦德威,你秦大学士踏马的做个人吧!你提翟銮做什么!   从官场伦理来说,翟銮尽孝完毕后应该官复原职,现在这样被朝廷高层集体忽略,其实是非常违反道义的。   即便这样,翟銮也是天然的新内阁大学士第一候选人。   秦德威要是拿翟銮较起真来,这里没人能用道理吵得过秦德威,除非用物理方式让秦德威闭嘴。   如果秦德威出去嚷嚷,外面还有人呼应秦德威,局势更麻烦。   沉思过后的嘉靖皇帝忽然问道:“张潮青词写得如何?”   对这个问题,秦德威还能怎么答?他敢对皇帝说张老师青词不行吗?所以只能答道:“尚可。”   于是嘉靖皇帝下旨道:“那就召礼部尚书张潮入直无逸殿!”   秦德威:“……”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与皇帝的脑回路对不上了!   秦德威冒着风险多嘴的说来说去,目的就是想让张老师入直文渊阁,也就是俗称的入阁当大学士阁老!   虽然文渊阁以后可能要边缘化了,但可以先占了坑位和名头再说!   反正实职礼部尚书也没多大实权,换一个虚名的大学士阁老不亏。如果张老师是实职吏部尚书,那可能就得不偿失了,但礼部尚书无所谓的!   但秦德威却没想到,皇帝居然直接让张老师仍以礼部尚书本官入直无逸殿辅助修仙。   这根本没解决问题,文渊阁还是没有大学士留守啊,皇帝到底什么心思?   还是说嘉靖皇帝打算彻底放弃文渊阁,在西苑附近另起建房屋,将原文渊阁两房数十名中书舍人全部搬过来?   那样的话,折腾动静可就太大了,皇帝也应该不会喜欢附近杂乱吧?   与此同时,三位内阁大学士也有点惊悚,难道皇帝的意思就是让礼部尚书张潮来无逸殿入直,顶替掉一个内阁大学士?   那么被顶替的倒霉内阁大学士何去何从?还是要发配到文渊阁去?   向来很少解释自己意图的嘉靖皇帝,此刻居然多解释了一句:“若只有三大学士,入直无逸殿文臣就太少了,是以添加一个礼部尚书。”   听完这句解释,内阁大学士们也就放了心,看来皇帝不会发配他们去留守文渊阁了,要全部都入直无逸殿。   秦德威也听懂了,皇帝说“三大学士”入直无逸殿,就是不包括第四个水货大学士。   那么他秦德威便不担心失去自由成为社畜了,想想也是,老师入直,门生自然也就不合适了。   就好像历史上的严嵩入直无逸殿,即便严世蕃再得志揽权,公然号称小阁老了,但也没有正式入直过无逸殿。   可是秦德威又有点失望,推动老师正式入阁没有成功,老师还是原地踏步的礼部尚书。   自己也没有获得御赐银章,还是个普普通通的、与皇帝没有建立私聊渠道的外臣。   那自己今天豁出去脸皮折腾半天,岂不是折腾了个寂寞?   嘉靖皇帝坐在高台上,俯视着心思各异的众人,尤其多看了几眼秦大学士。   帝王权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尽量不让人猜到后续。   秦德威还是不甘心,最后挣扎了一下说:“那文渊阁……”   嘉靖皇帝冷声道:“朕自有裁断,勿复多言!尔等退下吧,一切安排静候旨意!”   秦德威的直觉感到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仿佛这事还没完。 第六百六十九章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大学士们从仁寿宫出来时,天色都不早了,没人再想去上班,所以也没有飘洋过海的原路返回。   而是直接折向西北走皇城西安门,出了西安门就是西城,距离家里更近。   秦德威先回了趟家,迅速换上了普通衣服,然后到书房翻出一本册子带上。   又等天色黑了后,他悄悄从后门出去,偷偷摸摸的奔向张老师家。   像今天这样的御前议事,按规矩是严禁外泄的,所以秦德威才会简单乔装打扮,借着夜色掩盖偷偷去张老师家。   张潮正坐在堂屋里喝米粥,即便已经贵为礼部尚书,生活一如既往的简素,住的还是原来那座小宅院。   秦德威这样的大弟子不用拘礼,直接登堂入室,对师母行礼问好并把师母哄高兴后,也坐在了张老师对面。   “今日我们几个大学士全部去了西苑,御前聆听圣训,以后内廷办事可能要有大变化了。”秦德威语焉不详的粗略说了几句。   你们几个大学士?张老师对这个称谓很无语,忍不住吐槽说:“莫非你想告诉我,众所周知的朝廷三大学士其实有四个?”   秦德威继续说:“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移居西苑仁寿宫,召内阁大学士今后入直无逸殿,就是在仁寿宫门口,距离天颜咫尺之地。”   听到这个消息,张老师也变得严肃起来,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老师你在想什么?”秦德威试探着问道。   张老师突然拍案道:“真乃荒谬之事,天子不居正位,久住旁宫,国柄摇移,是何道理?   在我想来,这简直宛如当年武宗皇帝流连西苑豹房之故事,为人臣子者应当上本劝阻!”   秦德威扭头就对西厢厨房喊:“师母快来!老师他又想拉着你充军戍边去!云南是不是离四川很近啊?”   张潮恼羞成怒的喝道:“你闭嘴!”   秦德威叹口气,“老师你想多了,皇上下定决心的事情,根本劝不动的,别白费力气了!   而且这与武宗皇帝不一样,皇上居住在西苑,也不会影响国事运转。”   张潮又问道:“你敢如此肯定?”   秦德威只说了一句:“以皇上的秉性,怎么可能放手权柄,任由臣子施为?”   这话倒也没错,历史上的嘉靖皇帝虽然久住西苑沉迷修仙,但并没有失去对朝政的控制,依然会亲自审阅批答奏疏,从没有留中不发的情况。   所以嘉靖皇帝与荒废政务的正德、万历并不是一个路数,在处置政务方面其实更像是崇祯,反正最后结果都是并不懒政但越搞越坏。   张老师感到很疑惑,“你夜晚偷摸的跑到我这里来,说这些有何用处?”   秦德威这才进入正题:“是这样的,除了三大学士之外,皇上还要召礼部尚书今后也入直无逸殿。”   张老师被绕了一圈才想到,礼部尚书不就是自己?但他一时之间也不明白其中意义,就直接问道:“这是好是坏?”   “非常好!”秦德威斩钉截铁的说:“从今往后,就那么几个大臣可以亲近天子,老师你就是其中一个!”   张老师也是能凭本事考中进士并入翰林的人,智商并不差,甚至还学会了反向思维:   “既然这么好,那你秦大学士为何不去?入直无逸殿并没有品级官职要求吧?你今天都已经面君了,为何不为自己争取?”   秦德威依然是毫不犹豫的说:“因为入直无逸殿并不适合我,但却非常适合您!”   张潮就继续追问:“那怎么就适合老夫了?难道老夫有什么特别长处?”   秦德威非常肯定的答道:“那当然了!入直无逸殿最适合您这样无儿无女、无欲无求、家庭生活简单、不需要夫妻敦伦、睡眠时间还少的老年人了!”   张老师:“……”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秦姓逆徒不愿意去入直无逸殿了,年轻人耐不住寂寞和枯燥!   秦德威声情并茂的说:“所以入直无逸殿这种差遣,简直就是为老师您量身定做的!”   张潮打断了秦德威的陈述,直接灵魂拷问:“是不是你推荐的老夫?”   秦德威连忙撇清说:“我本来是推荐老师升大学士然后入直文渊阁,那样以后您就是张阁老了,但陛下却让你直接入直无逸殿,我也劝不住啊。”   张潮非常不能理解,嘉靖皇帝这样安排自己,到底有何用意?   秦德威白天在西苑的时候,精神高度紧张没有时间多想,但出来后又仔细琢磨了一下,然后结合历史知识,对嘉靖皇帝的思路初步有了点心得。   然后他就对张老师分析说:“据我所猜测,皇上可能将老师您当成了一条鲇鱼,你先别管鲇鱼是什么,反正就理解成搅局者。   三个内阁大学士入直无逸殿,老师您这个礼部尚书同在无逸殿,这就意味着,老师您随时可以代替其中一个大学士!   如此的话,那些入直的大学士就不敢轻易懈怠了,毕竟稍有闪失就有可能被老师您取而代之啊。”   张潮有点愤慨的说:“皇上这种用心,就是鼓励大臣互相倾轧,后进清除前辈!”   秦德威上辈子看相关资料看得多了,已经懒得再评价嘉靖皇帝的帝王心术,只对老师直言不讳的说:   “这就是皇上为什么一定要安插一个非大学士的文臣,和阁老们一起入直无逸殿的缘故。   而且一定要是老师这样已经具备入阁资格的礼部尚书,而不是我这种距离入阁还有两三大步的年轻人。   所以我刚才说的没错,老师您在皇上眼里,就是最适合的人,远比我合适。”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张老师入直无逸殿,其实就相当于一个备胎,或好听点叫后备梯队。   张老师想了想傲气的夏言,又想了想隐忍的严嵩,再想想自己,不禁苦笑道:“皇上也太高看我了!”   秦德威很机智的指正了老师的小错误:“我认为皇上本来并没有高看你,但是您有我这样一个门生,才会得到皇上高看。”   张潮:“……”   无数次午夜梦回,当初为什么两次手贱去搜卷?   秦德威赶紧又开解老师:“其实没什么的,老师若无野心,在无逸殿写写青词混日子就行。   反正当今主旋律是夏首辅和严阁老彼此争斗,谁还顾得上老师。”   一想到青词这俩字,张老师就揉额头。   倒不是说写不出来,浸淫文字数十年的老翰林,基本功在这里摆着,写什么文体都不是大问题,主要就是心理障碍。   秦德威从怀里掏出半本集子,呈给张老师。   “这是什么?”张潮疑惑的问。   秦德威真诚的说:“昔年老师投我以桃,赠我翰苑讲义,今日学生我便报之以李了。   此乃门生归有光所撰青词百篇,包含各式题材,老师可拿去揣摩研习,直接使用也无妨。”   张老师接过来这半本集子后,一边翻看一边说:“我听你说过,那位归才子不是为你写了两百篇青词吗?”   秦德威答道:“另一半学生我自用了!老师不必焦虑,那归有光自愿在秦府为门客,待我回了家后,再督促他继续多写就是。”   张老师有点怀疑,真是自愿的?忽然他又有点于心不忍,便劝道:“你对自己门生好一点!该给酬劳就多给点,休要寒了人心!”   秦德威在张家一直呆到深夜才出来,期间反复各种嘱咐和叮咛,唯恐有想不周到之处。   没办法,张老师要去的无逸殿,可是从夏言到严嵩、再从严嵩到徐阶,纠缠厮杀了几十年的地方,当学生的不敢不操心。 第六百七十章 冷笑话   次日秦德威没有给自己放假,老老实实去了詹事府上班。   一是因为他也想知道,昨天他与同僚们分开后,后续情况如何。二是因为很明显要有大动静了,宅在家里很容易会漏过关键信息。   不过走进詹事府,秦德威就感觉到,同僚们对自己都很冷淡,简直莫名其妙!   但秦德威并不在意,去了属于自己的左堂,一边熟悉环境,一边喊人泡茶。   这时候,左春坊左赞善罗洪先走了进来,此人官不大但名气极大。乃是嘉靖八年的状元,中状元当年就弃官而去,是有名的正直人物。   行过礼后,罗洪先直言不讳的说:“我等皆对秦学士寄以厚望,希冀秦学士能引导陛下与太子亲近,君臣父子一心,此乃国之大幸也!   昨日我等委托秦学士奏请天子升殿,又目送秦学士赴西苑面君,然而秦学士却一去不返,最终只有太监出来敷衍打发了事。   在秦学士伴驾游玩,讨取圣上欢心时,可能想到过在外面守候的东宫同僚?”   秦德威:“……”   槽点太多,不知从何吐起。难怪詹事府这些人今天对自己如此冷淡,原来还有如此之多的内心戏。   他们以为昨天皇帝在西苑游玩,而秦德威只顾自己巴结皇帝,所以把东宫事情抛之脑后,也完全没把同僚们放在心里,放了同僚们的鸽子。   同僚们一直干等到黄昏,在加上之前秦德威拖延了一个月报到,让众人心里积累的怨气就一起爆发了。   对此秦德威只能说,你们真的不适合混官场……或许伤害了你们,但与你们何干?   忽然有诏书传遍京师各大衙署,内容很简单:召成国公朱希忠、京山侯崔元、内阁三大学士、礼部尚书入直无逸殿,以后章疏奏本送西苑迎和门。   大部分人看到诏书后都一头雾水,这无逸殿是什么地方?好端端的几个大臣入直无逸殿作甚?   詹事府里相对平静些,毕竟詹事府的主要服务对象是东宫皇太子,朝政运转流程转移到西苑对詹事府影响不大。   詹事陆深召集了正六品以上官员,讨论当前最重要的一项工作,也就是给皇太子编教材课本,以备将来授课之用。   但唯独没有请少詹事秦德威,众人对此也没有有异议。   秦德威的傲慢和目中无人,把大家伤害得太深了,大家都是清流词臣,都是士林精英,谁还能没点骄傲脾气了?   今天对秦德威的集体冷暴力,就是一种惩戒!   人都是活在社会里的,你秦德威也不例外,让你秦德威感知一下遭受集体排斥的痛苦!   有本事你秦德威放弃炙手可热的东宫官职,不当这个少詹事了!不然在詹事府里,你秦德威就是个异类!   秦德威依旧不在意,提着茶壶穿过庭前,晃晃悠悠就向大门走,坐在大堂里的众人看得清清楚楚。   在陆深的示意下,徐阶就喊了一声:“秦学士去何处?”   秦德威挥了挥手算是招呼,答道:“刚想起我还是个翰林学士,许久不去翰林院了,去那边坐几天!”   众人难以理解,为什么秦德威完全不生气?难道他真的大方到了对詹事府,对东宫事务完全不上心?   谁又能知道,在秦德威眼里,这波东宫官员迟早捅漏子大扑街。   所以与其现在上心,还不如等他们集体扑街后,再出面收拾摊子,那才叫事半功倍。   正在这时候,突然有几名太监匆匆走进了仪门,为首的太监大喝道:“秦德威在这里么?速速接旨!”   毫无心理准备的秦德威十分诧异,自己又怎么了?若有什么事情,昨天皇帝也没提啊?今天发个圣旨怎么跟突然袭击似的?   回过神来,秦德威连忙迎上前去,雷霆雨露皆为君恩,无论旨意是什么,都得先接下来再说。   别说秦德威本人,就是在场的詹事府官员,也要一起迎接圣旨,不可能装没看见。   宣旨天使对着一大片詹事府官员,莫得感情、照本宣科的读道:“……召詹事府少詹事、左春坊大学士兼翰林学士、提督四夷馆秦德威直文渊阁……”   听到这里,所有人几乎集体失仪,冒着欺君之罪的风险齐齐抬起头来,愕然的望着宣旨太监。   活久见?有人胆敢矫诏?还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直文渊阁是什么意思,官场众人谁能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入阁,物理意义上的文渊阁就是官场名词里的内阁!   所有的阁老阁臣,无论官衔是什么大学士、尚书,首先都必定要加一个“直文渊阁”,有了这个才能叫入阁!   可秦德威他还是个大孩子啊,他才二十一岁啊,仅仅四品,连侍郎都不是啊!   除了假传圣旨,以众人的见识实在解释不了,在当今内阁制度成熟完备的情况下,让二十一岁四品大臣入阁这件事!   宣旨太监在这里很恶趣味的停顿了一下,给了众人充分震惊的时间。   就是秦德威本人,此刻也是头脑一片空白,满脑子只有一句话:嘉靖皇帝炼丹吃错药发疯了?   要不要这么刺激?二十一岁就当上了阁老,那以后的人生道路还怎么走?   恍恍惚惚中,听到宣旨太监继续读道:“不参预机务。”   秦德威:“……”   心情瞬间从天堂回到了凡间,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太刺激了。   说起阁老大学士们官衔全称,一般在“直文渊阁”后面,配套的就是“参预机务”,也叫“预机务”。   比如如今顾鼎臣的官衔全称就是——少保兼太子太傅、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直文渊阁、参预机务。   别看参预机务几个字仿佛最不起眼,放在最后,但却是最为核心要害的几个字,是实际权力的描述。   真正的宰辅可以不加宫保、不是大学士,不挂尚书衔,可以一切都不重要,但不能没有参预机务。   只有拥有参预机务几个字,才真正拥有了权力,才有权审阅内外奏疏,才可以对奏疏进行处分票拟。   可以说,没有参预机务,那就什么都不是!   不过,对“参预机务”大家都很熟,可是闻所未闻的“不参预机务”又是什么鬼?   “直文渊阁”后面又强调“不参预机务”,这种奇葩的官职描述到底图啥啊?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反正秦大学士感受到了来自于九重天的深深恶意。   “直文渊阁”就“直文渊阁”,不给“参预机务”的话,省略留白就行了,又何必刻意加个“不参预机务”!   “直文渊阁、不参预机务”,好端端的内阁官职,听起来却像个冷笑话。   宣旨太监很理解秦大学士的蛋疼心情,但还是尽职尽责的提醒说:“秦德威还不谢恩?”   詹事府少詹事、左春坊大学士兼翰林学士、直文渊阁、不预机务、提督四夷馆秦德威无可奈何,在无数人的复杂目光里,木然的接旨和谢恩。   秦德威和其余詹事府众人,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成了冷笑话。 第六百七十一章 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送走了传旨太监,秦德威还在恍惚,自己这是入阁了还是没入阁?入了又好像没入,入了个寂寞?   其实“直文渊阁”已经算是大明文臣荣耀了,逼格甚高的馆阁二字,馆是史馆(被兼并入翰林院),阁是文渊阁(演变成内阁),再加上春坊(东宫官属),算是清流词臣的三种顶配。   如今秦学士一身同时兼馆、阁、春坊,堪称清流职务大满贯选手,极为特殊稀少了。   之所以还感到些许失落,主要还是刚才心理落差太大了。   一开始听到“直文渊阁”时,秦学士的心态已经无限拔高上天,开始幻想出将入相、拳打夏言、脚踢严嵩、从宰辅走向摄政了,结果后面一句“不预机务”,直接从天上回到人间。   不加“参预机务”的“直文渊阁”,用五百年后的角色来比喻,大约就相当于办公室主任吧,撑死是个没进班子的秘书长。   等秦德威调整好了心态,转过身来时,发现几十只眼睛幽幽的盯着自己。   上到詹事陆深,下到赞善、司谏,大家都不是圣人,此刻竟然心态都有点扭曲了。   实在是人比人气死人,以二十一岁年纪,从翰苑兼了春坊,又兼了文渊阁,这是写到小说话本里都被人骂不合理的际遇。   他们先前故意集体排斥玩忽职守、不务正业的秦德威,究竟排斥了个什么?   这些詹事府官员并不傻,很多人立刻就想到更早前的那份诏书,宣布内阁大学士们入直无逸殿的事情。   而秦德威的“直文渊阁”肯定不是凭空偶然,必然与内阁大学士们动向有关联。   所以这个玩忽职守、不务正业的少詹事,好像玩的是更高段位的游戏,与他们根本不在一个段位里?   如果说东宫差事着眼的是将来,那么现在就能“直文渊阁”的人,又哪里还需要管什么将来?   说极端点,没准太子的将来,还要靠这位念不念情分……   秦德威感到,总被这样当珍稀动物盯着也不是事,便对众人挥了挥手说:“请诸君继续商议编纂教材之事吧,本官要先去文渊阁报到了!”   忽然侍讲学士兼詹事府司经局洗马徐阶叫道:“太子教材干系甚大,秦学士不垂训几句吗?”   哟?秦德威不由得看了眼徐阶,难怪唯独这人有前途。满院子詹事府官员里,也就你徐阶能拉下面子来,主动缓和关系。   秦德威也就顺势开口道:“那本官就简单说两句啊,关于东宫所需的讲义,无非经义、时务、诗文、杂学四大项。   经义拜托诸君,而时务、诗文、杂学就交给本官了,本官自会调集人手,编纂课业书本。”   众人:“……”   四大项里,你秦德威一个人独占三项?   昨天是哪位同僚说过,看秦学士在詹事府的懒散表现,似乎并不是热衷揽权的?脸肿了没?   秦德威继续说:“诗文这项最简单,也有现成的教材。本官曾经编过一本《唐诗三百首》,誉满东南,足够作为东宫诗文启蒙之用了!   至于实务,本官如今入直文渊阁,得其便利,可以便览章疏诰敕,自当留心素材,以备将来教导东宫所用!”   众人也不能不承认,这个真没法抢。   说到这里,秦德威忽然来了感觉,滔滔不绝的继续训话说:“让本官入直文渊阁,也是圣天子对东宫的维护之意啊!   借由本官,使得东宫有渠道接触和熟悉政务,以实现太祖高皇帝的君臣父子一体、同心同德的祖训!   所以诸君要多体会圣意,务必戮力同心,与本官一起用心辅弼,不负皇上期许,亦不负天下之望!”   遭受长篇大论训话的众人烦得不行,不由得都在心里埋怨徐阶。就是你徐阶多嘴,留下秦学士训话干什么?   但徐阶却听得很认真,时而若有所思,时而有所顿悟,仿佛找到了青云直上的密码。   詹事府詹事陆深忍无可忍,督促道:“秦学士还是速速去文渊阁报到吧!”   秦德威依依不舍的结束了讲话,往大门走过去。   最忠实的随从马二紧跟在后面,与秦德威闲聊说:“方才小的我在旁边尽职尽责的监视众人,看来看去,唯有那位徐阶像个好人。”   秦德威不禁哑然失笑,“你这刁才无知之极!老爷我略懂相面之术,徐阶此人乃鹰视狼顾之相也!”   马二无语,别以为他没听过三国,不知道鹰视狼顾的内涵。   老爷的眼睛是不是出问题了,这相面之术未免也太离谱了!那位徐阶白白净净的,长相哪点像是鹰视狼顾了?   走到詹事府大门外,秦德威忽然想起什么,拿出了圣旨,又对马二问道:“你说这道圣旨的消息,应当还没有扩散开吧?”   马二跟着秦德威在京师历练了好多年,对朝堂门道也很有所了解,答道:“陛下突然而起,没人能事先揣测到圣意。而且又是直接让太监到詹事府传旨,此时应当还没有在詹事府之外传开。”   秦德威大手一挥:“那就不着急报到了!抓紧时间,先去各大衙门办一些事!”   翰林院、詹事府与刑部之外的六部都在一起,皆位于长安左门外,彼此距离都很近。   于是秦德威抢时间似的,疾风一样的掠过街道,冲进了六部第一的吏部。   秦德威故意把手里的圣旨晃了晃,对前堂小吏喝道:“别废话!速速带我去见天官!”   当值小吏也不知道秦学士手舞圣旨是什么情况,反正不敢怠慢,直接领进去了。   所以秦德威用了最短时间,坐在了吏部尚书许瓒面前。没错,是坐着的,四品词臣就是这么有排面。   秦德威直接说明了来意:“我有个同乡同年陈凤,三甲进士,嘉靖十五年外放为知县,到今年算是三年考满,烦请冢宰高抬贵手,让他升回京师,安排个六部主事吧。   我还有个南直隶后辈叫胡宗宪,去年的进士,也直接外放当知县了,烦请冢宰高抬贵手,给他一个考核卓异,然后行取为御史。”   许瓒:“……”   虽然敬你秦德威是个四品词臣,但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还是太不把吏部尚书当回事了?   毫无铺垫酝酿,毫无利益交换,就这样直接冲进来要官?你以为你这个水货大学士有内阁大学士那样的面子?   “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秦德威打开了手里的圣旨,展示给许天官。   许天官虽然心里疑惑,但还是不动声色的抬眼看去,然后看着看着就脸色大变,虎躯一震!   因为他看到了“直文渊阁”几个字,心里立刻就惊骇的掀起了滔天巨浪!   秦德威用手拿着圣旨,恰好手指头捏住了“直文渊阁”后面几个字,没让许天官看到“不参预机务”几个字。   发现许天官变脸后,秦德威就机敏的合上了圣旨,不让许天官继续仔细看了。   一般人看到“直文渊阁”后,都会自动脑补上“参预机务”,近百年来,这两个词组从来都是连在一起的。   而且正常人也根本想不到,还有“不参预机务”这种词组。   秦德威心里默默感谢这世道没有各种社交软件,消息传递速度还是靠人肉,自己新职务消息不可能第一时间全部扩散到各衙门。   许天官不敢相信,万分震惊的问道:“谅你秦学士也不敢矫诏?”   秦德威郑重的点点头:“这份圣旨自然是真的!难道我活腻了想来个诛九族不成?”   许天官真的无法理解,为什么皇上会让二十一岁的秦德威“入阁”,可“事实”又摆在眼前。   他甚至都猜测皇帝修仙吃错药发疯了,但圣旨就是圣旨,依然无法抗拒。   秦德威不给许天官太多消化时间,再次发出请求:“陈凤、胡宗宪两人目前都只是知县而已,并不是多大的人物,升迁也不影响大局,冢宰你就高抬贵手吧!”   同样一件事,再次听在许天官的耳朵里,就是来自“阁老”的请求了。   只是两个小小知县的命运,不值当为此驳斥阁老的面子,于是许天官就点头了。   秦德威催促道:“那就烦请冢宰将文选司、考功司郎官召过来,现场办了!”   许天官还是理解不了,难道他堂堂冢宰答应过的事情,还能反悔?所以只能当是秦阁老年轻毛躁,办事急性子。   反正都是无所谓的小事了,许天官还是根据秦阁老指示,让文选司、考功司的郎中直接带着相关籍册过来。   干脆利落、特事特办的做好陈凤升迁、胡宗宪行取的手续,并在呈文盖上了吏部大印,这事基本就算尘埃落定。   最后把呈文送到秦阁老手里,让秦阁老亲自拿到内阁备案并拟写正式敕命下发就行了。   秦德威心满意足,对许天官表示了谢意,然后急匆匆的走出了吏部。   中层党羽加二!这并不是无足轻重的小事,而是解了秦学士的燃眉之急。   因为在秦氏工具人里面,高层所占比例太大,而且年龄也偏大,这个结构是非常不健康的!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尽力壮大中间阶层,增添年轻力量,让组织实现健康发展。   不过秦德威没有时间细想和品味新到手的胜利果实了,他正在与时间赛跑!   从吏部出来的秦学士再次如同疾风一般掠过街道,冲进了六部之末的工部。   现任的工部尚书叫甘为霖,以督造皇陵、郊庙、祭坛得力,去年被嘉靖皇帝欣赏并提拔为工部尚书。   秦德威故技重施,手舞圣旨冲进了甘尚书的公堂,如今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所以秦学士开门见山的说:“京师匠户皆归工部管理,烦请大司空高抬贵手,勾销军器局五十八名匠户名额!”   甘尚书装糊涂的问了句:“为什么要勾销?”   如果一个权臣平白无故的跑过来要求勾销官属匠户名额,还能是什么缘故?   估计这些匠户早都逃亡了,至于具体逃亡到了哪里,被谁所藏匿,简直不言而喻!   但匠户也是一种户口,而且数目还有定额,都是属于官府的资源,所谓的五十八名其实就是五十八户,哪能随便勾销。   要知道,京师制造和营建任务十分繁重,如果都这样乱来,让匠户散光了,那么谁来完成官方的任务?   所以甘尚书需要秦德威提供一个理由,而且必须是强大到能说服一名尚书、并证明他自己能够承担后果的理由。   秦学士胸有成竹,又是故技重施,非常有技巧的亮出了圣旨,对甘尚书招呼说:“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甘尚书顿时与许天官同款的脸色大变!同款的虎躯一震!心里掀起同款的滔天巨浪!   “这个理由充分不充分?”秦德威淡定的问道。   如果说六部第一的吏部可能还有点与阁老掰腕子的实力,但工部是绝对没有这种可能的。   “够了!够了!”甘尚书失魂落魄的答道,二十一岁的阁老,这还有公理吗?还有人性吗?   他才刚刚与严阁老搭上线,但严阁老又是新鲜出炉更年轻秦阁老的对头!   这宦海,可真踏马的风波险恶啊,若是站错了队,未来仕途堪忧啊!   秦德威催促道:“那就现场办了吧,都是军器局的工匠,籍册上应该好找。”   等秦德威走了后,从甘尚书身后的屏风里,闪出一名独眼胖子,冷笑着说:“秦德威找你办事,你就办了?”   名义上这名叫严世蕃的独眼胖子只是个工部主事,但却对甘尚书并没多少客气。   刚才严主事正在与甘尚书讨论从工程里克扣银钱的事情,听到秦德威来拜访,就立刻躲在屏风后面偷听。   听到严世蕃的质问,甘尚书无奈的答说:“他,他现在也是个阁老!”   严世蕃:“……”   秦德威疯了,还是你甘尚书疯了?   甘尚书解释说:“圣旨上写得明白,是真的!”   严世蕃还是不太能相信,只咬牙道:“就是身为阁老,私自藏匿逃亡匠户也是重罪,尤其数目还是如此之多!现在你手里有这份名单,实证就很容易寻找!”   秦德威并不知道自己与甘尚书沟通的时候,严世蕃偷偷躲在屏风后面。   去了吏部、工部后,户部、礼部、兵部都不用去了,此刻秦德威已经来到了长安左门。   就是在登记的时候,秦学士偶然遇到了宪宗皇帝驸马、京山侯崔元。   说起这位崔驸马,当年去迎接兴王来京师时立过功劳,也算得到了嘉靖皇帝信任。   大明的大臣有三大序列——文臣、武(勋)臣、亲臣,有一定文化水平崔元作为亲臣代表,这次也得到入直无逸殿的召唤。   秦德威忽然想起什么,与李小娘子他兄长竞争协同坐营官、让王廷相都为难的人,似乎就是崔元的亲戚?   于是秦德威又主动对崔驸马招了招手,“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第六百七十二章 只能有一个学士   崔元是嘉靖皇帝的爷爷宪宗的驸马,与嘉靖皇帝亲戚关系本来没那么近,但最后仍然成为嘉靖皇帝最信任的皇亲国戚,封为京山侯,又召入无逸殿。   由此可见,崔元为人处事能力不是顶级也是一流,连嘉靖皇帝都能侍奉好,那肯定不能小看。   王廷相为了李泾出任协同坐营官的事情,找竞争者崔元说道时,崔驸马一直推三阻四,没给痛快话。   今日秦德威在长安左门遇到了崔元,便亲自直接开口了。   没说上几句,崔驸马就干脆利落的答应说:“既然秦学士亲自开了口,那我自然要卖秦学士的面子!不用再说了,这次我堂弟退出,秦学士放心就是!”   这个爽利程度,连秦德威也感到意外,只道是崔元会做人。   崔驸马笑了笑,就往西苑仁寿宫谢恩去了。   这就叫卖人情要卖到关键人物这里,先前来说情的王廷相又不是真正事主,直接把面子卖给秦德威才是人情最大化。   秦德威也先去了西苑谢恩,不过在仁寿宫门外被挡住了,于是就象征性的对仁寿宫拜了拜,算是尽到君臣礼数。   然后秦学士折返回皇宫东边,沿着内金水河,穿过上朝的奉天门外广场,一直走到左顺门。   再往左顺门里面走,路北边是文华殿,路南边是文渊阁,这里就是大明近百年来的决策中枢。   但从今日起,决策中枢暂时转移到西苑去了,皇宫东边这里就只留下了年幼的东宫皇太子和奉旨留守文渊阁的秦德威。   秦德威看了看天色,已经不早了,没有多少时间让他继续感怀,便大踏步转向路南,来到文渊阁的院门。   此地本来是内阁重地,不轻易放外人擅入,但今日不同,秦学士就很顺利的就进去了,还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   或者说,三名内阁大学士都已经撤走了,所以此地已经不能算内阁了,只能继续叫文渊阁。   秦德威里里外外巡视了一遍,内心大失所望,这里的硬件设施真不行。   京师其他衙署不管占地大小,大多都是有大门,有前厅,有正堂,有左堂,有右堂,还有膳堂、司务厅等附属建筑。   而眼前这里,主要建筑就是一栋文渊阁,贵为大学士也要全部挤在文渊阁里办公。   而文渊阁内部只有中间是公用堂屋,其它地方都是小单间,光线也特别差,毕竟这里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办公设计的。   然后文渊阁外面两侧临时搭建了卷棚屋舍,供中书舍人们办公使用,看着跟违章建筑似的。   大概地方实在不够了,又在院子东头增修了个东阁,毫无建筑美感。   对于今天的参观文渊阁初印象,秦学士曾写过一篇散文,多年以后还在流传:   “宫里文渊阁的格局,是和别处衙署不同的:都是里面几个暗幽幽的格子间,桌上预备着笔墨,可以随时写字。   入直的大学士们,早晨上了工,每每花些时间,先点几根蜡烛……   我从二十一岁起,便在宫里的内阁当学士,皇上说,年纪太轻,怕参预不了机务,就留守外面做点事罢。   外面的中书舍人,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   现在就有一个姓李的老中书舍人,陪在秦德威身边,絮絮叨叨的介绍着文渊阁掌故。   转完一圈后,李舍人就询问道:“学士坐哪里视事?”   主要是秦德威这种半吊子入直文渊阁,近百年没有先例,李舍人也不知道怎么安排才符合规矩,干脆让秦德威自己拿主意。   秦德威视线就移到了文渊阁中间的堂屋,这堂屋里供奉着“大成至圣先师”。   然后在圣人牌位下面,朝南专设有一个御座,给皇帝预备的,但近几十年从来没用过,成了纯摆设。   御座再往下,才是东西相对的几个座位,供大臣们使用,一般大学士们碰头开会就在这里。   秦德威便站在文渊阁门口,指着中间堂屋说:“将御座之外的多余座椅全都挪走,然后坐东朝西设一公案和座位,本官以后就在这堂屋里办事!”   李舍人大吃一惊,劝了句:“这间堂屋,本是阁老们聚齐议事的地方。”   秦德威不耐烦的说:“阁老们都撤走了,只有本官留守文渊阁,还留那么多座椅作甚?以后文渊阁堂屋就是本官独自办公的地方!”   李舍人嗫喏了半天,不敢抗命,只能照办。   然后秦德威又吩咐道:“现在可以把舍人们都聚齐了,一起来参拜本官!”   每个阁老搬到无逸殿的时候,都带了两名贴身中书舍人作为随从,其余的基本都留在文渊阁了,加起来还有四十多人。   说起这内阁诰敕、制敕两房中书舍人,听起来似乎很高大上,其实从官场品流来说,本质上还是杂官,性质与其他衙门经历、知事、司务、孔目之类的没多大区别。   只不过内阁这地方高级,所以使用的杂官也显得高级一些,甚至还是七品。   但杂官就是杂官,内阁中书舍人可以积攒资历加品级,五品甚至三品的中书舍人也不是没有过,但不允许迁转科道六部,一般就是当一辈子中书舍人。   所以内阁中书舍人与秦德威本质上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彼此之间的身份鸿沟是无法逾越的,根本不可能存在给新来的秦德威一个下马威的情况。   奉旨入直文渊阁的秦学士一声令下后,两房中书舍人全部老老实实的出来,站在院中。   秦德威站在文渊阁堂屋门口,面朝众人道:“今日余时不多,本官不想长篇大论,只在此说一句话,尔等记仔细了!   以后文渊阁只能有一个学士,那就是我,秦德威!”   于是这位年轻的有点过分的新来入直学士,立即给全体内阁中书舍人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铁打的舍人,流水的宰辅,内阁阁老可能会来来去去、进进出出,但中书舍人经常一干几十年。   很多老舍人见识过杨廷和的强势,见识过张孚敬的严苛,见识过夏言的专横,可谓是见多识广。   但他们今天看到直接霸占文渊阁堂屋的秦德威,还是感觉开了眼。你秦德威并不是正牌子阁老大学士,就敢这样肆无忌惮?   还有,秦学士做人从不考虑退路的吗?等到那些阁老大学士们搬回文渊阁的时候,你秦德威又将何以自处?还好意思占据中间堂屋办公吗?   他们又哪里知道,阁老若想回归物理意义上的文渊阁,那要等到嘉靖皇帝驾崩了……   讲完话的秦德威挥了挥手,准备让大家散去时,忽然有个年轻中书舍人排众而出。   又对秦德威叫道:“慢着!下官方佑还有话要说,秦学士尚有疏漏之处!”   这是自恃有背景的刺头跳出来作死了?秦德威忽然莫名的兴奋,很好,你成功的引起了我的兴趣。   内阁中书舍人里,不乏有背景的二代,实在考不上举人进士,就找关系补了内阁中书舍人的大有人在。   说实话,秦德威自从混迹于朝中后,就没见过无脑跳出来找打脸的白痴人物了。   而那些被自己打脸的人,其实都是有利益驱动的,最后演化成了送脸上门。   这个叫方佑的年轻舍人走到文渊阁台阶下,继续对秦德威:“下官以为,对秦学士的称呼不是很妥当,必须要改进!”   以秦德威之机智,也感到莫名其妙了,这个年轻舍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朝中皆知自己坐拥双学士,是名副其实的秦学士,又有什么问题?   又听到方佑继续说:“以后秦学士必将长期入直文渊阁视事,而秦学士的两个学士,一是翰苑官职,二是春坊官职,皆不属于文渊阁!   是以下官以为,若秦学士今后公事以文渊阁为主,用其它衙署的学士为称号,其实并不妥当!”   秦德威也沉默了,此人说的似乎也没错?   然后随即在场其他人却都陷入了为难,如果不用“学士”,那还怎么称呼?   难道要称为阁老?但这是不可以的!   正常情况下,入阁的大学士都尊称为阁老。可秦德威这种半吊子入阁,根本就不是正经的阁臣,绝对不能与其它大学士同称阁老,必须要区分开。   想到这里,众人不禁都埋怨起来。   这方佑简直就是吃饱撑的没事找事,糊弄着叫秦学士不就完事了,非要吹毛求疵的作甚,这下就陷入了礼法困境!   但方佑却胸有成竹,指着文渊阁中间的堂屋,大声对众人说:“在外面官署,主官可以雅称正堂,取其坐正堂理事之意也!   而文渊阁乃辅弼君上之处,固然不能有正堂官员,但秦学士坐中堂而视事,可以雅称为中堂也,我大明独一无二的中堂!”   随后方佑立刻对秦德威行礼道:“下官方佑,再见过秦中堂!”   秦德威目瞪口呆,中堂是后世流行的对宰辅大臣的称呼,清宫戏里经常见,但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不太可考。   难道在本时空,自己就是开风气之先的人?   不是没有人对自己拍马逢迎过,但眼前这位方佑的实力还是超越所有人,这样清新别致的拍马方法,简直闻所未闻。   众人此刻都紧紧盯着秦学士,等着看秦学士本人对新称呼到底是什么反应。   秦德威稍加思索后,就对方佑说:“甚是有心了,以后你就做本官的内阁随从!”   于是两房中书舍人又一次抱拳见礼,改口呼道:“见过秦中堂!”   现在大家都知道,秦中堂是什么性格了。   申时将过,快到宫门闭锁时间,在内阁上班的人都要出宫了。这个时候,也是各大衙署下班的高峰期。   秦德威出了长安右门,与提前在此等候的马二会合,然后翻身上马,朝着家里走去。   不知为什么,秦中堂感觉仿佛很多人对着自己指指点点。看来关于自己的新任命,已经逐渐扩散出去了。   “秦德威!”忽然有人当街暴喝一声!   秦中堂皱了皱眉头,是谁如此无礼,甚至不愿意叫一声中堂?   扭头看去,身后不远处有一顶官轿,轿帘已经掀开,里面坐着个吏部尚书,脸色不是好看。   秦德威毫不犹豫的双腿夹紧马腹,驱动胯下宝马一个加速度,甩开许尚书跑了,轿子是永远追不上快马的。   回到家里,秦中堂没有回正房,来到了李家寄住的院落。   “成了!”秦德威对李泾说,而李泾一头雾水的,“什么成了?”   秦德威才想起,自己并没有透露过细节,便解释了几句:“南巡之前,我说过要送你一个大惊喜,如今大惊喜就要来了!”   李泾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大惊喜,但也能猜到,能让秦德威称为大惊喜的,绝对不会小。   秦德威揭穿了谜底:“很快就有任命,让你当个协同坐营官了!”   李泾顿时大喜,这个惊喜比自己想得还要大,他从来没指望自己真能当上协同坐营。   一边消化惊喜,一边又想感谢说:“在下何德何能……”   秦德威立刻打断了李泾,“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不用谢我,我也是看在令妹的面子上!”   李泾有点沉默,这个时候秦德威忽然提到妹妹李淑,以秦德威的心眼子,绝对不是毫无目的。   他们边疆人士对男女大防可能没那么在意,所以李小娘子经常与秦德威一起鬼混,但对名分却十分看重。   李家再怎么落魄也是个武官世家,平白让妹妹给别人做妾室,心里总是过不去。   又想到家里的父母,李泾更觉得没脸。来几年京师,结果把妹妹送权贵了,传回老家这算怎么回事?   秦德威没有直接强行指示李泾,又说:“等你在京营镀完金,今年之内肯定让你再回辽东,到那时就是一个分路参将!不说光宗耀祖,也是门楣光彩了。”   辽东镇最高武职是镇守总兵官,其次是副总兵,再往下就是分路参将。   而先前李泾在辽东时,连个千总这样的破营官也没捞到,而这下一跃而起,直升数级,分路参将唾手可得,堪称衣锦还乡了。   秦德威灵魂直击的说:“这样总能对令尊有所交代了吧?想必令尊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李泾咬咬牙答道:“秦大人乃是天上的人物,舍妹对秦大人情根深种,今后就只能托付给秦大人了!”   秦德威哈哈一笑,拍拍李泾:“说了别那么见外,都是一家人!将来若有机会,保举你做总兵,再追封令尊!” 第六百七十三章 重臣名宿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风和日丽,非常适合出游。再不出去,等盛夏一到,今年京师的春游季便会彻底结束。   秦中堂昂首挺胸的站在自家穿堂里,一边整理衣冠,一边等待着仆从牵马过来。   暂住在秦府的奶兄弟徐世安打着哈欠出来,站在台阶下问道:“今日一起去玩吗?听说这季节,很多夫人小姐都会去西郊海甸游览!”   秦德威瞥了眼徐老三,露出了象征身份的象牙腰牌,轻蔑地说:“如今我与你这种闲人不同,中枢一日不可无我,故而每天都要去文渊阁入直,哪来的闲暇与你去玩?”   徐世安反唇相讥道:“我听人说了,你那位置若不预机务,也就跟我家里门客先生似的!   无论代笔写什么内容文书,不都是听家里老爷吩咐的?难道当门客先生的,还能自己做主不成?   所以这样看起来,你守着文渊阁,也称得上一声是皇家御用门房秦大爷了!”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敢这样面刺了,秦德威便气得涨红了脸,争辩道:“草诏不能算代笔……草诏……文渊阁的事,能算代笔么?”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入直不是门房”,什么“中堂”之类的。   徐老三莫名其妙,两人互相损的时候多了,怎么说一句“门房秦大爷”就把秦中堂整破防了?   随后却来了两匹马,其中一匹是秦德威的,另一匹就是李小娘子的。   李小娘子一身红衣,热情的邀请道:“秦先生!今天一起去郊外放马啊!”   秦德威虽然心动,但还是长叹一声,“自从入直宫禁,便案牍劳身,难有林泉之乐也!”   李小娘子不明觉厉,只问道:“去,还是不去?”   秦德威想了想就答道:“过几天过几天!眼下刚去文渊阁入直不过数日,不好随意旷工。   等熟悉了情况,或许可以挤出半天工夫放纵一回,但完整日子还是不容易找,毕竟文渊阁每天都要运转,没了我也不行。”   徐老三撇了撇嘴,真是纸糊的假兄弟,宁可挤时间陪小情人去浪,也不肯答应陪自己去游玩。   安抚好情人和兄弟,秦德威正要朝外走,忽然门房张三带着一个人匆匆的来到前庭。   张三与王大、马二、赵四一样都是跟随秦德威多年的老人了,如今各司其职,分别担当护卫长、长随、门房、管事,都有光明的未来。   所以张三不是不懂事的人,不经通报就直接把人带过来,一看就是有事情发生。   果然走的近了,张三对秦德威禀报说:“这是通政司桑老爷的随从,说是有急事来报。”   通政司桑老爷就是原来的掌道资深御史桑乔,与曾后爹一样来自江都县,还是同年进士,秦德威见了也得叫世叔的。   当初桑御史为了秦德威,触犯了左都御史霍韬,其后就被秦德威想法子调到了通政司出任左参议,也算是个要害地方。   通政司这地方,了解大明官场的都知道,负责收奏疏和上书的。   这位桑老爷的随从行过礼后,就赶紧禀报说:“我家老爷今日早晨清点奏疏,发现有十几封是弹劾攻讦秦老爷的,便特意让小的来报警!”   突然听到这个信息,秦德威倒是没有慌忙,好奇的问道:“具体怎么回事?”   那随从便答道:“大部分奏疏都是御史和给事中所上,有说秦老爷为人轻狂,行事不端,不宜入文渊阁的;   有说秦老爷少年骤贵,不知轻重,焉可值守中枢的;还有说以恩宠辄升高位,以远近选拔要害,非国家之福也。”   旁边徐老三听得频频点头,点评道:“说得都挺有道理,看来除了我之外,还有很多人都对秦兄弟非常了解。”   秦德威叱道:“你一个小小千户懂得什么!”   然后又顾左右而沾沾自喜道:“这分明就是言官有组织的围攻宰辅重臣的架势啊,不想我秦中堂今日也要承受这样的苦难啊。   看来我秦中堂在朝堂上,也是有一定明面地位的重臣名宿了。”   徐老三:“……”   虽说这个“沾沾自喜”看起来很诡异,但也不得不承认,秦中堂的歪理似乎也有点道理。   普通官员就算想被这样围攻,他也不配啊,一般是正二品以上实职才有的待遇。   在大明官场,言路畅通就是“政治正确”,太祖高皇帝祖训就是鼓励御史言官以小制大。   所以这种言官围攻大臣的现象屡见不鲜,就算是首辅也经常吃这种苦头。   反过来又导致宰辅大臣纷纷想办法控制言官,结果愈演愈烈,到了后期言官便成了党争的锐利工具。   刚晋升为重臣名宿的秦德威摩挲着刚长出的胡子茬,摆出容我三思的姿势。   众人便都安静了下来,不敢打扰秦中堂的思考。   不管谁遇到这种事情,也需要三思的。一思是谁在幕后策划指挥,二思对方的目的又是什么,三思己方如何化解。   又听秦德威边想边说:“按朝廷规矩,我这样朝廷名宿遭遇多人强力弹劾后,首先应该停止办公,回家待罪?   那样的话,本中堂今天就不用去文渊阁入直了!免得别人笑话我经验短缺,望之不似重臣啊。”   众人无语,秦老爷你三思就思了这些?   不过其后徐老三和李小娘子同时举手,异口同声的说:“那正好与我郊游去!”   也不是他们不懂事,主要是看秦德威气定神闲的,便觉得被弹劾也不算大事,这是多年积累下的对秦德威的信心。   再说就算秦德威丢了中堂,那还是秦学士,天也塌不下来。   秦德威左看右看,果断走到李小娘子身边,亲密的说:“走,上马!咱们去永定河庄子玩,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李小娘子笑嘻嘻的,十分得意。要是连徐老三这样男人都争不过,那她就要开始怀疑自己的女人魅力了。   通政司桑老爷的随从连忙叫道:“秦老爷慢着!按规矩,你还要写一封谢罪疏啊!”   大人物被弹劾后的两大规定步骤,一闭门谢客,二上疏谢罪,缺一不可。   秦德威扭过头去,对着穿堂边上的外书房吼道:“老归!帮我写个谢罪疏,然后让桑世叔的家人带走!”   自愿留在秦府当门客的南直隶嘉靖十六年乡试举人归有光,慢吞吞的从外书房里走出来。   然后对着秦中堂施礼,口中道:“承蒙老师谬爱,学生我铭感于心,近期逐渐承受不住师恩,又日渐思乡,今意欲辞行归去。”   秦德威忍不住大吃一惊:“什么?你真想走?”   归有光壮着胆子咬咬牙答道:“真有此意!”   秦德威有点急了,上前几步问道:“这又是为何?你哪里不开心了?”   你归有光要是走了,以后青词谁来代笔?   归有光扑通的跪倒在地,叩首道:“老师!我不想写青词!”   随即秦德威按住归有光的肩膀,殷勤的说:“走!今日为师我陪你去西院胡同散散心去,或者去东边教坊司本部胡同!   如果你嫌弃城中憋闷,可以叫几个美人一同陪你去海甸游玩!美酒美食,都给你送过去!”   然后秦德威又对徐世安使了个眼色,快帮忙动手啊!   徐老三与秦兄弟多少年的默契了,立刻上前用力攀住了归有光,强行拉起来,又往外拖拽,“走了走了,老徐我也陪你,不尽兴不回来!”   望着三人消失在门口的背影,被甩下的李小娘子目瞪口呆,她居然真的争不过一个男人!   桑老爷的家人也极其无语,江湖传言秦德威思路清奇,常人所不能及,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被言官围攻这么大的事情,都没有家里一个门客想走人重要? 第六百七十四章 伴君如伴虎(上)   把归有光塞进开往教坊司本部胡同的车,并锁死车门后,秦德威与奶兄弟徐世安一起翻身上马,押着车前进。   在路上,徐世安忍不住很关心的问道:“你为何丝毫不见慌忙?难道你早有预料不成?”   旁边马背上的秦德威叹道:“谁能预料得到这个?不过以二十一岁年纪半步入阁,肯定要招致非议,可谓是欲戴乌纱、必承其重,被人群体攻讦也在情理之中。”   徐世安又问:“你有没有猜出,究竟是谁在兴风作浪?”   秦德威摇头道:“真猜不出来。”   徐世安很诧异的说:“你竟然猜不出暗中黑手?这不是侮辱你的智商吗?连我都能猜出几分端倪!”   对此秦德威很是怀疑,反问道:“那你猜出什么了?”   徐世安自信的说:“推测黑手无非是两种方向,第一种就是你的仇人,比如我看左都御史霍韬嫌疑就很大!   他与你结仇很早也很深,而且他身为左都御史,自然有足够的能力组织一定数量言官围攻你。   还有,如果你在内阁站稳了跟脚,以你的岁数,他的门人党羽就永无出头之日了。就算霍韬本人没这个意思,他的门人党羽也会鼓动起来!”   议礼派硕果仅存大佬霍韬确实是老仇家了,从嘉靖十二年就结仇,但秦德威还是嗤之以鼻道:   “你这个推测一点参考价值都没有,我的仇家太多了!要说起近几年,只怕严阁老父子对我的仇恨更深!   除了霍韬、严嵩这样的高官,就是很多中层只要串联得力,一样可以组织起言官围攻。”   徐世安很不服气,又继续说:“哪还有第二种推测方向,除了仇家之外,可能为此受益的人也有黑手嫌疑!   文渊阁不可能没人值守,如果你被罢掉文渊阁,总要有个人来接替,那么谁最有可能接替你入阁?   我想来想去,感觉你老师张大宗伯就很有嫌疑!他这礼部尚书替代你入阁顺理成章!”   说到这里,徐老三又长叹一声,悲天悯人的说:“为了区区权位,竟然可能发这样师生互戕之事,真是道德沦丧、人伦惨剧啊!”   秦德威:“……”   他差点一鞭子抽在奶兄弟身上,再听徐老三胡咧咧分析,他就是猪!   最终还是忍不住驳斥了几句:“可能入阁的人多了,吏部许天官,赋闲的大学士翟銮,哪个可能性比我老师小?此外还有张璧、温仁和、孙承恩等学士,都可以取代我!”   徐世安问道:“那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秦德威回答说:“不着急,让箭矢再飞一会儿,观望一下形势。”   “就这?”徐老三觉得这种坐以待毙方法,并不是秦德威的风格。   秦德威很自信的说:“我入直文渊阁乃是陛下钦点,这些人攻讦我,就是反对陛下!   只要陛下还肯维护,我暂时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当然就有余地再观望一下。”   以嘉靖皇帝的偏执性子,有的时候,别人越反对,皇帝就越执拗坚持。   徐世安嘀咕说:“那你不就成奸臣模样了吗?”   秦德威沉默了片刻,叹道:“你今天说了半天废话,就这句似乎有点道理。”   类似的例子有两个首辅,张孚敬和严嵩。   这两人都是一直被舆论攻击,但大部分时间被嘉靖皇帝庇护的人,最后在舆论里和史书上的口碑都不好。   夏言就是相反例子,夏言为什么斗不过严嵩,很大原因就是夏言还在意形象。   当上首辅的夏言经常有意表现刚直,结果惹烦了嘉靖皇帝,但最后夏言在史书上评价反而最高。   所以秦德威忽然想到,这次还有另一种可能,会不会有人故意组织言官围攻自己,为的就是挑起嘉靖皇帝怒火?   然后嘉靖皇帝如果用力庇护自己的话,那幕后黑手转而就可以操作舆论,把自己打成逢迎媚上的“奸臣”。   徐老三此刻居然生出了几分感触,“来京师真是长见识了,这便是伴君如伴虎啊。”   说话间,地方到了。随便找了家门脸豪华的院落,秦德威和徐世安夹着归有光进去。   老鸨子小跑着过来迎接,热情招呼:“秦学士稀客!上次还是……”   秦德威阻止了老鸨子进一步靠近自己,“别扯交情,那没用!我老师如今乃是礼部尚书,正管着教坊司,你看着安排!”   然后又指着归有光说:“他要在你们这里住几天,你要保证让他流连忘返,不想离开京城!”   老鸨子连口答应,就安排着一行人先进去。倾尽所有,把本院最出色的几个美人全都喊了出来,还去其它人家里借了几个。   秦德威又派人请了些好友过来,就趁这个机会,在此地一聚。   今天任凭外面如何风云激荡,秦德威真就喝了一天花酒,直到深夜才离去回家。   徐老三号称要陪着归有光,流连忘返的不肯离去,也就留下了。   次日,秦德威正坐在书房,琢磨谢罪疏怎么写的时候,忽然有个叫陈春的同年进士急匆匆的来拜访。   “皇上有朱批发到都察院,我抄了一份与你送来!”陈春眼下正在都察院当御史,借着便利通风报信来了。   朱批就是皇上对奏疏的批字,因为字迹是朱红色的,所以才叫这个名字。   秦德威闻言连忙展开看去,只见上面写道:“若论资历,秦德威以状元任修撰,后历任右赞善、侍读学士、左庶子、左春坊大学士、翰林学士、少詹事。   以此积累而入直文渊阁,有何不可?倘若秦德威不可,词臣升迁次序有何用哉?   若论功业,秦德威尚有辽东平乱及改制、新式火器制造、盐法改制,修《皇明宝训》、议征安南、行宫救驾等功绩。   即便为酬功,以词林功臣入直文渊阁又有何不可?   偏有无尺寸功劳之辈,专好妒贤嫉能,故作狂悖大言,希图卖直沽名,再有犯者严惩不贷!”   陈春表示非常羡慕:“这都是原样抄来的御批文字,由此可见皇上对你的袒护之意。   你历任的官职,你做过的事业,皇上居然都能记清并一一罗列。如此知遇,亘古难有!”   然而秦德威却捂住了脸,他不想让自己的痛苦表情被别人注意到。这是好事吗?从某些意义来说并不是!   秦德威不是很理解,陛下你较这个劲干什么?措辞这么严厉干什么?而且大范围地图炮攻击图什么?   这必定会激起那些言官的逆反心理啊,到了那时,他秦德威夹在中间怎么办?   按照大明官场的习俗以及言路畅通的政治正确,权臣被言官弹劾了后,是不能直接禁止言官弹劾,或者指责言官弹劾本身不对。   如果权臣想收拾言官,只能在私下里进行报复,或者另外再找机会报复。   另外权臣被言官,尤其是一群言官集体喷了后,切忌与言官直接对线,因为很难占到理。   而且从现实来说,短时间内一口气搞定几个十几个言官,效率很低,代价也很大。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寻找言官背后的操纵者。只要能找到幕后黑手,一切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   偏生嘉靖皇帝的朱批,就犯了上面所说的错误。   不但不去寻找主谋黑手然后一网打尽,还直接对言官开喷,这不是火上浇油又是什么?一点都不像是以统治技术闻名的嘉靖皇帝。   所以就嘉靖皇帝这个表现,称为一声猪队友,也不为过吧?   皇帝真不如什么也别说,他秦德威自己就能搞定的!现在反而把情况搞得更复杂、更被动了! 第六百七十五章 伴君如伴虎(中)   送走陈春后,秦德威看着朱批抄本,陷入了沉思。   刚才陈春在的时候,秦德威不便明确自己态度,但现在经过反复思考,越想越不对劲。   时间又过了一天,站在西苑仁寿宫片区的迎和门外,正在值班的锦衣卫官徐妙璟忧愁的叹了口气。   别人前辈们值班时,根据皇帝位置都是值文华殿或者奉天门、奉天殿,这是锦衣卫官最高的荣耀之一。   怎么轮到自己混出头时,皇上偏偏跑到西苑仁寿宫来住,自己这种亲信锦衣卫官只能值守迎和门这破地方了。   南京来的大侄子徐老三嘲笑姐夫是门房大爷,其实他徐妙璟这里才更像是门房。   而且最近朝廷又有点小风波,牵涉到了姐夫,也让徐妙璟略感担心。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大太监黄锦出来对徐妙璟说:“圣谕,锁拿御史林渊、汤经邦,各自廷杖四十!”   徐妙璟奉旨而去,先出西安门到了都察院,正好两名御史都在,然后抓了两名御史,又按规矩押到午门外。   黄锦已经午门外等候了,对两名御史喝问道:“昨日朱批已经到都察院,你们两人胆敢再次上疏顶撞皇上,是谁指使你们?”   执行人徐妙璟听到这几句,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昨天皇上朱批发到都察院,是为了姐夫秦德威呵斥言官多事。   而这两名御史今天又再次上疏顶撞,简直就像是顶风作案,然后皇上就被激怒了,下诏打廷杖。   两名御史答话道:“言事皆出自肺腑,何来他人指使之说?”   徐妙璟不屑地撇了撇嘴,如果是单人弹劾,还有可能是个人行为。   但先前可是十多人一起上疏,如果没有人指使就见鬼了,这两人再次上疏,多半是前一波的余震,也可能是试探。   不知为什么,黄锦没有继续往下问,只对徐妙璟道:“行刑吧!”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徐妙璟指挥手下官校开始动手。   四十杖打完了后,徐妙璟又请示道:“要下诏狱否?”   黄锦摇了摇头,和徐妙璟都撤回了西苑。两名半死御史就被扔在午门外,反正会有人来收拾的。   熟悉大明官场的都知道,但凡文臣挨廷杖,必定满朝瞩目,只怕又要引起一波舆论了。   熬到了下值后,徐妙璟就直接来到秦府,向姐夫禀报了今天的情况。   比起发朱批训斥,打廷杖这种手段更加酷烈了。   秦德威久久无语,他秦中堂何德何能,卑微的连个“参预机务”都没有,哪里值得皇帝这样态度激烈的维护自己?   反正现在可以彻底明确了,嘉靖皇帝皇帝他他他就是故意折腾的!   徐妙璟忍不住就质疑道:“皇上这可是为了维护姐夫你啊,你怎能如此非议皇上用心?”   秦德威扭头就对妻子徐妙璇说:“依我看来,你这小弟有点飘了,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扶持徐小弟上位,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副作用,得到皇帝恩赏的徐小弟居然有“忠君”倾向了。   也许是拔苗助长了?秦德威心里忍不住嘀咕道。   徐妙璇叹口气,严厉的对徐妙璟呵斥道:“如果没有姐夫,哪有你的今天?如果你分不清楚真正应该感激谁,以后也别来认我这个姐姐!”   徐小弟打了个激灵,正所谓长姐如母,他从来没有听到姐姐这样毫不留情的训斥自己。   秦德威笑呵呵的出来唱红脸,对徐妙璇说:“年轻人一时糊涂也是正常,不要这样决绝了。”   然后又对徐妙璟道:“我这几年来历任的官职,做过的事情,立下的功绩,你现在迅速全部罗列出来!让我听听看。”   徐妙璟虽然不知道姐夫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按照要求,立刻把自己能记起来的东西说了一通。   秦德威又将同年陈春抄来的朱批递过去,“你自己对比看。”   在朱批上,嘉靖皇帝为了斥责言官无事生非,也完整罗列了秦德威的资历和功业。   徐妙璟低头去看朱批抄本,对比之下,发现自己刚才居然漏掉了几项。   雾草!姐夫不会拿这当借口来修理自己吧?徐小弟顿时惴惴不安。   秦德威冷笑道:“关于我资历功绩,你这样亲眼看着我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至亲之人,都不能一时间完整记全了。   而皇上日理万机,每天数百封奏疏送进宫中,天下又有不知多少万名官员,偏生皇上就能完完整整的写全我的履历,你觉得是巧合吗?   还有,今天那两个御史,皇上只打了他们廷杖,却没有下诏狱追查,还不能够说明问题?”   徐妙璟听到这里,不知为何,从姐夫的口气中感受到了如山一般的压力。他不敢继续问,皇帝为什么故意这样折腾。   但秦德威却偏要徐妙璟明白,主动说:“皇上故意如此折腾的目的,据我所揣测,无非就是两种可能。   第一是借由我转移视线,让舆情集中在我身上,其他方面所受的压力就小了。”   徐妙璟顿时有所领悟,他这两天值守宫门,对舆情状况略有耳闻。   按道理说,皇帝从正宫跑到西苑修仙,是非常不正经的行为,当年武宗皇帝就是久居西苑不走的。   大臣们应该努力劝谏皇帝这种行为,但现在焦点反而成了姐夫入直文渊阁,皇帝移居西苑修仙反而淡化了。   秦德威莫得感情的继续陈述:“第二就是恶化我的舆论环境,让我更加依靠皇上,更容易被皇上所控制。”   徐妙璇很隐晦的问道:“夫君也不行了吗?”   什么叫不行?秦德威答道:“也没什么,就是开始承受我这个年龄所不应该承受的事情了。”   其实就是穿越进入了深水区,在中下层的时候,闪转腾挪的空间反而比较大。   但是越靠近皇帝,越受挤压,闪转腾挪的空间就越小。因为在理论上,现有皇权体制内没有人能制约皇帝。   所以上辈子看过的很多网文里,穿越者受不了选择造反,秦德威对此也是非常理解的。   另外还让秦德威非常不服气的就是,嘉靖皇帝这些招数,应该用在严嵩身上才对啊!   凭什么他秦德威一个卑微的“不预机务”,能在严嵩之前享受这种待遇?   说起嘉靖皇帝的统治技术,五百年后网络上有无数分析,当然很多也都是从某部电视剧里引申出来的。   无论如何,嘉靖皇帝有一条思路是很明确的,就是强化内阁和首辅权力。又通过控制内阁和首辅,便能以最小精力来操纵朝政。   至于如何控制内阁和首辅,那就是靠另外一些手段了,比如秦德威目前正遭遇的这些。   现在秦德威甚至有点自我怀疑,之前几年是不是太激进了,产生了跟严嵩抢着当“奸臣”的效果?   因为抢了太多严嵩的戏份,导致自己的优先级已经不亚于严嵩,让皇帝开始有意识“针对”自己了?   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未来就必须要放缓节奏,躲在严嵩后面才是最“安全”的处境啊。   不然身为一个穿越者,最后混成了“严嵩”,那可就搞笑了。   听姐夫说完,徐妙璟只觉得汗毛直竖,心里发怵,在皇帝身边当差太可怕了,可笑自己一直无知者无畏。   秦德威笑道:“怕也不必那么怕,皇上终究是个人又不是妖魔。我说这些,只是为了让你心里有数!”   徐妙璟直接问道:“眼下应当如何是好?”   秦德威言简意赅的答话说:“就是低调。”   徐小弟还是不理解:“怎么个低调?就是什么也不做?”   秦德威解释说:“不是什么也不做,而是假装不懂皇上的深意,才能算真正低调。”   不懂,懂了,装不懂是三重境界。   然后秦德威继续说:“具体地说,就是莽!让别人以为我什么也不懂!”   徐妙璟无语,姐夫你嘴里的低调,好像与别人说的低调永远不是一种意思。 第六百七十六章 伴君如伴虎(下)   西苑仁寿宫,正殿,嘉靖皇帝刚刚完成一次斋醮仪式,往外走时,瞥见有个司礼监太监捧着奏疏,站在殿外等候。   嘉靖皇帝皱眉道:“今日章疏朕皆已经看过了。”   那太监连忙奏道:“此乃秦德威所上的《谢恩疏》,内阁不敢擅专,呈请御览。”   嘉靖皇帝便吩咐道:“念!”   那太监便打开诵读:“伏念臣才本庸愚,年少浅薄,天恩莫辞,滥用于馆阁。情深北阙,稽首徒至于再三,宠冠中枢,报德未图于万一。”   听到这里还算正常,满篇都是感激,嘉靖皇帝也很满意。   但是往下面画风突然一变,又听太监继续读道:“臣不胜受恩感激!但今有奸党兴风作浪,借臣生事端,以臣为把柄,扰乱陛下深宫静养!   臣万死莫赎,忧心如焚也,又感念陛下屡屡回护之意,倍感涕零!   自古以来,君忧则臣辱,只有臣子为君上解忧之理,岂有臣子躲避之道!   臣誓要挺身而出,追查内幕!其中必有奸党,而奸党又必有操持之人。   臣以为,严嵩、霍韬、翟銮或与臣仇怨最深,或者最有动机,故而嫌疑最大!”   嘉靖皇帝:“???”   太监又继续读了下去:“臣敢不勉其智之所不足,竭砥砺于己;尽其力之所可为,付利钝于天!”   最后一句没什么可理解的,就是表现出巨大的决心,但这个决心,它用的是地方吗?   总而言之,整篇奏疏意思就是,臣感激陛下回护之意,所以臣要为陛下排忧解难,撸起袖子干了!   等读完后,嘉靖皇帝才反应了过来,连忙问道:“是明发还是密疏?”   读本太监如实答道:“自然是明发,秦德威不曾获赐银章。”   雾草!嘉靖皇帝下意识在心里骂了一句,那岂不是都公开了?   明发奏疏里直接点出了严嵩、霍韬、翟銮的这些重臣的名字,这是唯恐事情不大吗!   其实在密奏里,互相点名指责的事情多了,但那是不公开的,相当于私密聊天,嘉靖皇帝一开始也下意识当成密奏了。   但这次终究是真正明发公开的,那意义就不一样。   想到这里,嘉靖皇帝叹口气,这秦德威还是太年轻,太不成熟,遇到事情就急眼了。   而且纵观这几年经历,秦德威太习惯于殿上面对面的议事,太习惯于当场指摘人物,所以对奏疏议事的火候拿捏不准,也是情有可原。   按照规矩,皇帝理论上对所有奏疏必须做出朱批,然后发出去。哪怕写个最简单的“知道了”、“下部议”之类的,也算是批过的。   当然也有留中不发现象,但那是非常规、不正常的情况。   所以秦德威这封明发奏疏里,点到了三个人名,嘉靖皇帝从程序上必须对此做出明确批示。   根据皇帝对双方偏袒程度不同,大概可以有三种形式的批示:   第一种是,惩罚上疏胡言乱语的秦德威;第二种是,命被点名的人自辩;第三种是,另派官员审查,得出结论后再回奏。   但嘉靖皇帝就此陷入了左右为难,惩罚秦德威有点不合适。自己刚刚死命维护过秦德威,转眼间就惩罚秦德威,那不是自己打自己脸?   另两种批示也不是很合适,朝廷目前需要稳定,也不需要敲打严嵩等人。   再说无凭无据的,总不能凭借秦德威几句空口白话就收拾别人去,让别人看到,还以为皇帝多么愚昧和轻信。   想来想去,嘉靖皇帝就口述批示道:“秦德威一派胡言妄语,无端诽谤大臣,罚俸半年,暂停直文渊阁!”   秦德威这样公然无理无据的非议大臣,也是不得不罚。如果不罚秦德威,就表示默认了,那么严嵩、霍韬明天就会请辞,安抚起来都是麻烦事!   不过嘉靖皇帝忽然又想到,莫不是秦德威想息事宁人,故意犯小错惹来处罚,以免继续被攻击?   在嘉靖皇帝心里,秦德威虽然多有机变,做事也很可以,实务上眼光很好。但毕竟年纪小,政治上还是不够成熟,也不太懂朝堂中枢里的默契。   总而言之,秦德威还需要时间来沉淀,暂时不要抓得太紧了。   但多疑猜忌的嘉靖皇帝还是有点怀疑,秦德威这份奏疏到底是有心装傻还是无意莽撞?   此时东厂提督秦太监也来奏事,嘉靖皇帝顺便谕示道:“监视秦德威近日言行!以十日为限!”   秦太监领旨出去后,到了外面迎和门,又瞧见锦衣卫官徐妙璟,便又吩咐说:“交给你一个差事,从今日起,监视秦德威十日!”   徐妙璟:“……”   大珰你明知道他徐妙璟和秦德威得关系,一点都不避嫌疑的么?   秦太监强调说:“让你去,秦德威才不会有防备!是什么状况,你如实报上来就是!”   于是徐妙璟啥也不说了,下了值就直奔秦府。   将最新情况并报给秦德威,然后问道:“姐夫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好让我心里有个数,毕竟也是我职责所在。”   秦德威仔细琢磨了半天皇帝的态度,才开口说:“放心,不会让你们难做,当然是要做一点符合我身份的事情。”   徐妙璟不明白,“你的身份?嘉靖男儿?最年轻状元?馆阁春坊三位一体?被停职的不预机务大学士?”   秦德威狠狠的说:“你们莫不是都忘了,我的起家之本,成名所依仗的是什么?我还是一个诗人!”   “不只是诗人,还是诗霸。”徐妙璟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那都一样!”秦德威又问道:“严阁老出来了吗?”   徐妙璟答道:“今日黄昏,严阁老已经暂时回家休沐,明天一天都是假日。”   夏言、顾鼎臣、严嵩、张潮四大文臣入直无逸殿,果然如同秦德威所预料的那样,吃睡都在里面了,估计以后也成为定例了。   据说四人只能轮流回家休息,平均下来每人是四天一次,今天就轮到严嵩出来了。   秦德威拍案道:“那么幕后黑手就是他了!”   徐妙璟吃了一惊:“你已经确定了?真是严阁老?”   秦德威无所谓的说:“真不真的不重要,我说是就是!” 第六百七十七章 情绪输出   秦德威与徐妙璟合计完,两人就往外走,徐妙璇在后面叫道:“天已经黑了,你们还做什么去?”   秦德威头也不回的答道:“为夫我仕途不顺,横遭重击,报效无门,心情苦闷,特去买醉!”   徐妙璟也跟着答道:“我陪着姐夫去!”   徐妙璇有点不爽,去了西边院落,对王怜卿抱怨说:“夫君今晚又去外面鬼混了。”   王怜卿对此毫不在意:“家花哪有野花香?”   徐妙璇又道:“那些人风情还能胜过你?”   作为过来人,王怜卿很明白的说:“夫君在外面鬼混,才能在外面传开,才能为人所知啊。   如果在家里跟我们吃酒作乐,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外面又有谁知道?这就是家花没有野花香的道理。”   徐妙璇无语,长了这么大,第一次听说“家花没有野花香”是这样解释的。   秦德威与徐妙璟赶到了教坊司本部胡同,与仍留在此地的徐世安、归有光会合。   乐不思蜀的徐世安诧异的对秦德威问道:“你怎么又来了?”   秦德威叹口气答道:“我被奸党所攻讦,正欲激浊扬清,斗奸除邪,但陛下反而停了我的差遣!   便感壮志未酬,横遭挫折,又悲愤又苦闷啊。无别处可消遣,所以就找你们来了。”   归有光略有担心,正要说什么,但徐世安又抢在前头答话说:“那么,直接开始还是先走流程?”   这么多年老兄弟了,一切都知根知底。   秦德威看了看左右,“先走流程,气氛还没到位!”   然后秦德威对这家老鸨子说:“我需要让这几条胡同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苦闷!”   老鸨子笑道:“那就多请些美人,秦学士的事迹,自然能就传开了。”   秦德威便指着归有光身边的一个美人说:“这样的,给我来一打,不,三十个!”   老鸨子吓得脸色变了变,勉强陪笑道:“这样等次美人,又要如此多数目,当真不好找。就算找别家借人,一时也难凑齐……”   秦德威打断了老鸨子:“我乃源丰号钱庄东家,该多少钱,去源丰号支取!”   老鸨子又道:“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主要是临时强行请人可能会得罪人。”   秦德威再次答道:“我说过,我老师是礼部尚书,管着你们教坊司!”   老鸨子还想说什么,秦德威又是一句话:“我今晚会发布新的诗词!”   如此老鸨子无话可说,出去叫人并筹备了。   没多久,便有美人陆陆续续开始进场,有个瓜子脸美人走到秦德威面前时,忽然开口说:“不想今晚再次见到秦学士,奴家不胜欢喜。”   秦德威不禁茫然:“我见过你?”   瓜子脸美人有点气馁,但仍然补充了一句:“奴家郑紫云,四年前秦学士会试之后,赠给奴家两首词。”   秦德威恍然大悟,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一首是“我是人间惆怅客”,另一首是“误人犹自说聪明”。   郑紫云忍不住撒娇说:“秦学士真是无情之人!”   秦德威哈哈一笑,张口就来:“无情无尽恰情多,情到无多得尽么。解得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影无波。”   徐老三悄声对归有光说:“现在你知道,秦兄弟在南京流传的那些诗词,究竟是怎么写出来的吧?”   聚集了三十名顶尖美人,真算是大动静大场面。   就从花街柳巷开始,一传十十传百,于是今晚来这几条胡同玩耍的人都知道,秦学士正在这里发泄情绪了。   秦德威暂时没在意外面的风风雨雨,彻夜饮酒狂欢,期间提笔写了一首《沁园春》:   “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   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癫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清。”   得了赏钱的仆役,拿着提早印好的诗稿,在路上看到读书人模样的,或者像是官员的就发放一份。   听到是文魁诗霸的新作,众人也都将诗稿收藏下来了。毕竟秦学士作品自带话题性和传播性,留一份不亏。   又借着灯火看去,众人下意识倒吸一口冷气,秦学士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能写出这样充满偏激情绪的词?   而且通篇隐隐都充斥着一股恨意,却又不知道恨谁。   有在这里巡视看场子的礼部官员,也收到一份诗稿,看完后再与今天听到的消息联系起来,就隐隐然猜到了“真相”。   秦学士先被一伙言官故意弹劾围攻,后有今天被皇上下诏暂停入直,所以心情苦闷也是可以理解的。   正所谓命运不幸诗家幸,秦德威已经很有一段时间没正经发表过诗作了,但今天遭遇“不幸”后,立刻就文思泉涌了。   在京师这样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怀才不遇之人,看到这首《沁园春》时,共鸣更多,感触更深。   比如喝多了的归有光,就抱着诗稿抹眼泪,让秦德威深深的蛋疼。   过了半个晚上,又有秦学士的新诗稿开始发了,题目是《狂歌》:   “六籍信刍狗,三皇争纸上。犹龙以后人,渐渐陈伎俩……”   众人看完之后又是惊了,如果说上一首情绪是“愤恨”,这一首的情绪就是“狂”了,就差指着骂“在座的都是垃圾”了。   其实无论“愤恨”还是“狂”,都是一种情绪输出,也是很好传播的话题,更别说是名人秦学士的话题。   用最快的时间,在别人脑中刻下印象,能记住一个已经愤世嫉俗的符号就足够了。   天光大亮后,经历了通宵达旦纵酒狂欢,秦德威秦学士醉醺醺的出来,连马都上不去,只能被扶进了轿子。   但轿子并没有回家,一直抬到了内阁大学士严嵩府邸门前。   秦学士踉踉跄跄的从轿子里出来,醉眼朦胧的看了看,随口道:“居然还有如此多更早的?”   今天严阁老在家休沐,就有很多人想趁机拜访,在严府大门排队。   秦德威不管不顾的,又强行插队,一直走到了大门边上,满嘴酒气的对严府管事说:“我乃秦德威,请严阁老与我对质!”   那管事虽然诧异,还是进去禀报了。不多久,严嵩从里面传话出来:“今日不见秦德威!”   就秦德威现在这个鸟样子,跑过来绝无好意,见了指不定多少麻烦,拒绝见面是最稳妥的选择。   秦德威站在大门外面,借着酒意叫嚣道:“阁老心虚了么,不敢与在下对质?”   一干排队的人伸长了脖子,看起这免费的热闹。   又听到秦德威叫道:“严世蕃人呢!好多御史弹劾围攻我,少不了严世蕃这人居中串联!”   严府管事耐着性子答道:“秦学士慎言!如今大爷已经南下了,运送圣母梓宫去承天府!”   秦德威大惊道:“不可能,严世蕃昨天还在你们府中!”   管事答道:“昨日老爷回来后,就强逼大爷出发南下了,防的就是阁下你!”   这下排队的人听懂了,原来秦德威指控严府父子组织言官围攻自己!   不止排队的人,就连一些路过的人也远远的围着看八卦。住在这一带的人都是官宦人家,所谓路人没准就是各家的探子。   “反正都不敢来见我,对吧?”秦德威虽然酒劲未散,还是咄咄逼人。   然后一边转身,一边吟诵道:“鸦鸣犬吠京华里,奸党虎蹲西城边。三拜相府无一语,只应拍手哭苍天!”   随即又冒出不少仆役,把那些提前印好的诗稿,往排队的人或者路人手里发。   不只这首绝句,还有昨晚那两首输出情绪的诗词一起发了。   诗霸的名头就是响亮,无论什么作品也有人收藏着看。这首七言绝句就很好理解了,直接骂严家父子是奸党。   至于秦德威为什么会这样骂,想想他所遭遇的大概就能明白。   此时又听到,秦德威对严府管事喝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严阁老与霍韬勾结的事情!严阁老不肯出来对质,我便去找霍韬!”   说实话,严府管事很想把这个前来撒野的人暴打一顿,真当大学士府第是吃素的吗!   但是望了望跟随秦德威来的数十条汉子,严管事便按捺下了动武的念头。   保护秦德威的这些人,有的是锦衣卫旗校乔装,有的是秦府仆役,有的是从永定河庄子里紧急调来的庄户。   酒意上头的秦德威离开严府大门,转身上了轿子,又朝着左都御史霍韬宅邸而去了。   在霍韬宅邸大门外,秦德威基本就是如法炮制。   但霍韬近些年身体不好,当然也不肯见秦德威,生怕气急攻心当场暴毙。   于是秦德威又吟诵了第二首奸党诗:“奸党凿空山河尽,圣主哀民日夜劳。赖是年来稀骏骨,黄金应与筑台高!”   还是老套餐,秦德威吟完诗词,就有仆从向路人发放诗稿。   秦学士目的就是带着众人情绪输出,真假其实不重要了。   换别人来,可能就没有这种效果了,但秦德威就是这么特殊的一个。   有些人可能觉得,文坛盟主之类的就是虚名,没什么大用。今日秦德威就能让这些人知道,文化霸权的用处有多大,尤其是在舆论竞争中。   轿夫请示道:“还要去哪里?”   秦德威虽然很疲倦了,仍然强打精神,吩咐说:“听说御史汤经邦今日家里办酒席,就去他那里!”   这也都是徐妙璟借用职务之便,早就打听过的,自然有人带路。   御史汤经邦就是前两日,因为再次上疏顶撞皇帝,遭受廷杖的两名御史之一。   至于汤经邦家里今天为什么会办酒席,大家都是心照不宣了。   挨廷杖不是白挨的,如果将它视为文臣荣耀,那么它就是,通过一定仪式感确定下来。   办酒席说白了其实就是庆祝汤经邦勇挨廷杖,从此可以青史留名了!   汤家不是高门大户,秦德威绕过影壁,就看到小院子中摆了两桌席位。   桌上的客人一眼看去,大概都是官员,秦德威猜测都是汤经邦的同僚御史,说不定就是弹劾自己的那帮人。   而汤经邦本人还是不能起身,趴在铺了棉被的石板上,与客人们寒暄着。   见到秦德威进来,汤经邦不禁有点得意,抬了抬头说:“恕我不能起身为礼了!不知秦学士光临寒舍有何见教?”   秦德威搓了搓脸,让自己尽可能保持清醒,然后大喝道:“汤经邦,你这个依附严嵩、霍韬的奸党!   不知我秦德威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你必欲置我于死地!   正所谓,半成伶俐半糊涂,欲保乾坤胆气粗。惹来奸党争欲杀,笔下狼藉宛囹圄!”   第三首带奸党的绝句出来了,已经是奸党三部曲了。   秦德威不想当严嵩,还是要洗白自己的,但又不好直接与一群言官直接对线争辩,越纠缠越说不清。   所以只能另辟蹊径,想办法把对方打成奸党,那对方的一切弹劾都失去了道德意义。   汤经邦没有说话,另一名客人愤怒的拍案而起,喝道:“口说无凭,你有什么证据?胆敢胡乱攀诬汤兄!”   可惜秦德威今天根本不是讲理来的,情绪输出根本不需要讲理,只需要反复灌输就行了。   秦德威瞥向那名仗义执言的客人,“抛开证据不谈,你可知道,昨晚我有多么痛苦?   有诗云,诗颠酒渴动逢魔,中夜悲心入寤歌。尺锦才情还割截,死灰心事尚消磨。   鱼鳞云断天凝黛,蠡壳窗稀月逗梭。深夜烛奴相对语,不知流泪是谁多?”   又是一首非常有情绪,足以流传一时的诗!   另一个人站了起来,“还是胡扯!汤经邦怎么可能是奸党?”   严嵩、霍韬这两人,一个是旧议礼派,连他自己门生都不想认他的;另一个是新议礼派,毫无底线,连献皇帝称宗入庙这事都能干得出来。   所以在士林里这两人口碑都不行,至少明面上不想沾惹,尤其是言官这种极为强调道德的身份。   秦德威也懒得对答,只自顾自高声吟道:“锦衣白马阿谁歌,奸党如尔奈我何?不道别人看断肠,镜前每自销魂多。”   第四首带奸党的绝句!   还是那句话,今天就不是讲理来的,而且与一群言官也不要妄图讲理,那没用。   秦德威在护卫们的掩护下,又向里面走了几步,靠近了汤经邦狠狠的说:   “如今让你们这些奸党得逞了!我被皇上暂停了入直文渊阁!而你们这些奸党,居然在此大加庆祝!”   席间众人:“……”   雾草,这个似乎说不清了!谁能想到秦德威跑过来这样歪解?   汤经邦也感觉到了不对,强行支起半个身子,“秦学士未免管得太宽,在自家里办酒席又有何不可?奸党之说,更是无稽之谈!”   秦德威悲愤的说:“误尽平生是一官,弃家容易变名难。松筠敢厌风霜苦,鱼鸟犹思天地宽。   鼓枻有心逃甫里,推车何事出长干。旁人休笑陶弘景,神武当年早挂冠。”   又要仆从拿着提前印好的诗稿,门里门外的发放起来。   汤经邦气得差点能站起来了,只想扑腾过去掐死秦德威!能不能不要吟诗了!   忍不住就骂了一句:“你这个奸邪!”   秦德威叹道:“我宁愿被你这样的奸党骂成奸邪,也不愿意做你的同道。” 第六百七十八章 读者的口味   别人听到秦德威这句话,一时间只感觉逻辑上完全没毛病。和对家本来就不是同道,被骂奸邪真的不痛不痒,但前提是对家是奸党。   不过在秦学士凶猛的情绪输出之下,反复用奸党进行洗脑灌输,对汤经邦等言官来说,是个很危险的舆论趋势。   这些言官虽然可以利用“言路畅通”这个政治正确,以及各种大道理来制造小气候,取得局部性的舆论优势。   但在更大的场景里,秦学士从昨晚到今天,以实力和先进手法进行了降维打击。   毕竟秦学士可是朝堂数一数二的流量巨星,裹挟情绪的流量,自然有不跟你讲理的资本!   虽然这是从没有见过的全新玩法,但御史汤经邦已经意识到,不能这样持续被“污名化”了,不然很可能被黑白颠倒!   他便强行支起半具身躯,又对秦德威大喝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道谁是奸党,就是由你秦德威指定的?一手遮天也不过如此了罢!”   秦德威又看了看汤家院中这两桌客人,问道:“那我就好奇了,你们聚集在这里做什么?”   这个问题,如果放到明面上,不是很好回答,一时间暂时没有人答话。   难道他们好意思公开说,是为了庆祝汤经邦成功获得挨廷杖的荣耀?   秦德威轻笑几声,自问自答说:“我想,肯定就是庆祝我被天子处分,乃至于停职了!   本该是一件正常的公事,却被你们看作私人的胜利!这不是结党又是什么?   用心如此,将朝政视为团团伙伙,说你们是奸党还错了不成?”   来参加聚会的几个言官都急了,秦德威明明是胡扯,但偏偏听起来很像那么回事。   若传了出去,说不定真有很多不明真相的人,会以为秦德威所言就是真实情况。   便又有个御史站了出来,“秦学士何必自作多情,吾辈小聚与你无关!本为祝贺汤兄正直敢言,青史留名而已!”   不装了,摊牌了,就是庆祝汤经邦挨廷杖来的,他们就是认为这是个人的荣耀!你秦德威还能怎么样吧!   这就是大明官场廷杖文化的表现了,嘉靖朝只是初现端倪,到了万历朝才是登峰造极的变态。   秦德威忽然毫无形象的仰天哈哈大笑,几乎笑得停不下来。   在众人几近忍无可忍时,秦德威总算克制住了,然后开口道:“我秦德威两次在午门外受过廷杖,当朝有几个比我多的?   我都不敢认为可以借此青史留名,而你们又哪来的脸皮,蹭了几棍子,竟然就敢说青史留名?”   众人忽然愣住了,原来秦德威被打廷杖次数更多,如果比挨打完全没有道德优势!   瞬间又产生了点班门弄斧羞耻感,又所谓,关公面前耍大刀!   主要是秦学士做人太低调了,从不吹嘘宣传自己挨廷杖的事迹,导致大家渐渐的就印象模糊了。   秦德威摇摇头叹道说:“真可怜,越是缺什么,就越是喜欢吹什么!所以也不用狡辩了,奸党们!”   汤御史这时候真的慌了,他不明白事情怎么变成这样,情急的叫道:“我不是奸党!”   秦德威冷酷的指了指大门外:“那你去外面打听,看看有多少已经认为你是的。”   汤御史刚挨过廷杖,本就重伤在身,还强忍伤痛迫不及待的出面办酒席,此刻又气急攻心,顿时当场昏了过去。   秦德威又对来参加酒席的客人们说:“诸君若还有做风宪言官的,以后欢迎继续监督本官啊!众所周知,本中……本学士向来闻过则喜,无则加勉,有则改之的!”   众人:“……”   随后秦德威也不说什么了,昂首阔步的离开了汤家院落。   对待这种假大空又沽名钓誉的言官,真的不要寄希望于讲理说服,辱骂和恐吓都比讲理有用。   这个时候,秦德威纵然年轻力壮也挺不住了。昨晚熬了一个通宵,上午又一口气跑了三个地方,现在只想回家睡觉。   徐妙璟护送秦德威回去,想起自己“监视”秦德威的职责,隔着轿子小窗问道:“怎么向上头禀报?”   疲惫至极的秦德威靠在轿厢里,昏昏沉沉的回答说:“我为人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事情不怕被知道,你如实禀报就行!”   徐妙璟无语,拍了拍轿子,轻唤道:“姐夫你清醒点!别说大胡话了!”   秦德威还是困倦昏沉的状态,信口指点说:“想想密报是给谁看的,要根据读者的口味,讲究一个情绪积累和释放。”   读者不就是皇帝吗?但徐妙璟还是有很多不懂之处,再次不耻下问:“那密报到底怎么写,姐夫你举个例子啊!”   对于一手扶持上去的徐小弟,秦德威还是很耐心的,又继续指点说:“比如,先刻画这几个言官蹭了廷杖之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洋洋得意嘴脸,下令打廷杖的读者看了后憋屈不憋屈?   然后再描述我大义凛然,以身作则,呵斥他们为奸党的英姿!读者看了后爽不爽?只要让皇……读者爽了,就什么都有了!”   徐妙璟若有所悟,收获良多,又问道:“你写得那些乱七八糟的诗词,其实都有点怨气,要不要附带进去?”   秦德威打了个哈欠:“君子坦荡荡,都附带上吧,刻意漏掉反而会让读者猜疑!”   一日之间,秦诗霸的新诗稿不敢说是满京师都是,但起码在教坊司附近几条胡同、西城官员住宅区里,流传的到处都是了,印刷版手抄版的都有。   以如今的信息传递效率,这简直堪称奇迹,如果不是秦德威提前大批量印刷,绝对做不到这点。   诗词写得好,情绪很上头,秦德威本身话题性也很强,文人士大夫见面必然聊这些,这就是热度。   “奸党”两个字就像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回旋着挥之不去。   陷入被秦德威诗词支配的恐惧今后,很多人就深深的理解了,什么叫诗霸。   果然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又过了一日,背负“奸党”压力的大学士严嵩进去了,礼部尚书张潮出来休沐了,秦德威登门看望张老师。   虽然出来时间很短,但张老师已经听了一堆秦德威事迹了。   在张老师眼里,这个学生做事一直就不着调,可总能有个不错的结果,时间长了,次数多了,也就懒得“纠正”了。   但还是忍不住质疑说:“你手里毫无证据,就敢这样指斥严嵩、霍韬,若是错了该如何是好?幕后黑手不一定是严、霍。”   秦德威却完全没当回事,随口答道:“如果骂错人了,那就再写几首诗道歉,身上还能少块肉?   再说了,就算不是严、霍,那帮言官背后也是有别人指使的!若有人敢出来承认,那我就敢道歉!”   张老师真无语了:“你这简直就是不负责任的乱来,你就不怕引火烧身吗!”   秦德威还是没当回事:“老师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数!”   “真看不出来,你心里竟然还能有数。”张潮忍无可忍的讽刺了一句。   秦德威很直白的说:“无非就是八个字,只骂奸党不骂皇帝!”   张老师叹口气,这学生能反手把一群言官打成奸党,怼到气昏,也是人才。   反正管也管不了,最后张老师便提醒门生注意形象:“老夫还听到有些人议论说,如果你将来获得执文坛牛耳的地位,那也不应该称为文坛盟主,而应该叫文坛霸主。”   秦德威貌似谦逊的答话道:“啊,都是诗友们抬爱,学生我会继续努力!”   张老师懒得再“教育”弟子,直接问道:“老夫明日又要入直西苑去了,你可有话需要老夫转述?”   这意思就是,可以在皇帝那里帮着说几句。   秦德威答道:“这次已经有人传话了,所以不必劳烦老师!老师在西苑时,只管专心青词就好。”   张老师莫名的失落,原来自己并不是秦德威的唯一。   然后又看到秦德威摸出一份文稿,递了过来,张老师打开看去,原来是一份青词文体。   “翠苑回春,结金茎于瑞露;丹丘布气,呈玉乳于灵泉。今者,吉曜流祥,星真驻景。武夷新荚旋登,清闭之筵阳羡……   伏愿:九玄锡福,三极昭恩。望碧汉之仙槎,降丹霄之羽毂。歆享芬芳之荐,陟降在兹;鉴观涓滴之诚,威灵有散落而万宇皆春,圣泽霑濡而九域共润。”   张老师看完后,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懂。   内容是写新茶的,但又是青词笔法,这是什么鬼?谁家青词写新茶?   秦德威解释说:“是这样的,陛下移居西苑那日,召我们几个大学士觐见。   老师你不在场不知道,当时陛下曾以《新茶》为题,命我们四个大学士作青词献上。   而我学疏才浅,当时名列第四,一直愧疚于心,有负陛下之期冀!   故而这些日子我知耻而后勇,在家仔细雕琢揣摩,重新作了一篇,烦请老师代为进献。”   张老师惊了,这样操作都可以?   你秦德威到底是想让皇上看到你的青词,还是看到你的“努力”与“上进”?   秦德威简单解释了几句:“读者口味不怕起点低,有努力有成长有升级,就有期待感。”   张老师愕然,难道你那个敬陪末座的第四名是故意的?为的就是有机会表现出努力进步?   想到这里,张老师又问道:“你可以自己上疏进献,又何必转托老夫?”   秦德威很羞赧的说:“这种文字游戏,又不是朝政事务,怎么好放在明发奏疏里?有损名声啊。   而且陛下又不曾赐予我银章,我也写不了密疏,还是烦请老师转呈吧!”   一点点小事都能玩出花来,张老师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下意识叹道:“你不当首辅谁当首辅?”   秦德威负手而立,悲天悯人的说:“为天下苍生计,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张老师当即就抬起手来,迟疑后转而挥动了几下,“老夫这里还有别的客人,你可以先走了!”   正在这时候,秦德威忠实的仆从之一赵四从外面冲了进来,对秦德威禀报道:“有天使到家里来了,奉圣谕找老爷问话!”   秦德威闻言不敢在老师家久留,出了门翻身上马。飞奔回家去了。   西苑仁寿宫前殿,嘉靖皇帝今日召见严嵩时,严嵩除了献上今日份的青词之外,还献上了几张诗稿。   “这是什么?”嘉靖皇帝皱着眉头问道。   严嵩如实奏答道:“此乃秦德威前两日遭受陛下处罚之后,醉酒所作的诗词。”   最高明的小人,根本不需要添油加醋、虚构事实,只需要罗列组合几个关键词,就足以挑起皇帝的猜忌心思!   处罚之后就醉酒,说明有怨气要发泄;醉酒所作诗词,说明这是酒后吐真言!   所以诗词里那些愤世嫉俗之意,那些怨恨不满,又是说明了什么,皇帝你细品!   嘉靖皇帝扭头就对旁边侍候的太监黄锦说:“遣人去问秦德威,为何敢有怨望!”   黄锦接旨后就出去了,然后嘉靖皇帝就放下诗稿,与严嵩说起其它国事。   从西苑出西安门,再到西城秦府不算远,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就看到黄锦重新进殿。   并奏道:“方才将圣谕问过秦德威,秦德威答,此乃游戏之作也,绝无怨望!”   嘉靖皇帝冷哼一声道:“什么叫游戏之作?”   黄锦继续奏道:“秦德威又说,便览历代诗词名家,大多皆有失意佳作,所以他也手痒,想写上几首尝尝鲜。   但他蒙受陛下天恩,以十七岁被点状元,此后平步青云一帆风顺,实乃自古未有之恩遇,所以他一直没有机会写这种怀才不遇的诗词。   如今难得被陛下小惩了一次,怕以后再无机会,所以就忍不住一时技痒,抓住时机发布几首,纯属游戏之作而已。”   嘉靖皇帝:“……”   这个解释委实有点清新脱俗,如果别人说这种话,嘉靖皇帝只当这是胡编乱造,甚至还涉嫌侮辱自己智商!但是秦德威就……   想起南巡路上,吃饭喝水上车下马都要写诗的秦德威,把写诗说成是“一时技痒”,嘉靖皇帝真信了,这人可能真的写诗有瘾。   从正常人角度来说,二十一岁的水货大学士,也没道理心生怨望。   黄锦的职责就是将秦德威答话完整转述,所以仍然继续在说:“秦德威还说,若有人借此离间君臣,必为奸党!”   严嵩:“……”   奸党尼玛比!听到这两个字就烦! 第六百七十九章 没事别来晃荡!   言官弹劾秦德威的事情,忽然就没了后续,无声无息的过去了,只留下了几个言官笑柄。   在朝廷中,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一定要挖出并处置幕后指使者的。   如果每件事都深究,那朝廷没几天就要散架了,譬如历史上的万历朝中后期。   但不知为什么,秦德威还是暂停着入直文渊阁,不知道是不是嘉靖皇帝想等舆论彻底平息。   于是秦学士便又只好回翰林院和詹事府上班(刷存在)了,身为馆、阁、春坊三位一体词臣,停了入直文渊阁,又没停翰林学士和少詹事。   比起詹事府,秦德威更愿意去翰林院晃荡,毕竟这里可是有标榜功名荣誉的状元厅。   当然,不排除秦学士潜意识里,总觉得詹事府风水不好,比较晦气的缘故。   进了翰林院,左转来到状元厅。此时厅中无人,嘉靖十七年状元茅瓒也不在。   但原来自己所用的桌案依旧干干净净,显然有人时常清理,秦学士满意的点了点头,看来小茅状元还算懂事。   此后秦德威又来到了翰林院后面柯亭,果不其然,又一堆翰林在这里例行聚讲。   众人都知道,秦德威自从进翰林院以来,作风比较高冷,基本不怎么参加过这种日常学术聚讲。   每次到来,都是打个招呼或者找人,偶尔也留下几首诗词供大家赏析。   这次大概也不例外,比较相熟的翰林纷纷与秦德威打招呼。毕竟秦学士现在几近于飞升了,还在翰林院修炼的人主动点没毛病。   秦德威也一一回应,还是前辈后辈的礼数,翰苑词臣内部一般不摆官架子。   忽然有人道:“方才与友人正说起秦板桥之事,皆以为秦板桥有不妥之处。”   秦德威循声看去,原来是个叫欧阳衢的侍讲学士,说起来与自己还有点渊源。   前年嘉靖十六年那科南直隶乡试,本来内定的主考官人选就是这位欧阳衢。不成想,被秦德威直接从嘉靖皇帝手里截胡了,官场就是这样,从不缺意外和惊喜。   “在下有什么不妥?”秦德威明知没好话,还是问了一句。   欧阳衢一本正经的说:“你秦板桥中旨入直,朝中物议纷纷,其实这就是不能服众了。   再说还有词林前辈翟阁老守制尽孝后,却赋闲于家,久不得起用,此乃极为不公之事。若因尽孝而失官,岂不等若鼓励天下人不必尽孝?   恰好天子又将你秦板桥入直暂停,你何不顺势请辞,另举荐翟前辈复官入直,也不啻为士林佳话也!”   秦德威盯着欧阳衢看了会儿,突然开口道:“奸党!原来你也是奸党!”   欧阳衢:“……”   秦德威指着欧阳衢呵斥道:“中枢严嵩,都察院霍韬、汤经邦等人是奸党,已经被我揭穿!   但没想到,我们翰林院里竟然也有与彼辈里应外合的奸党!我这个翰林学士,实在看不下去!”   翰林学士不止秦德威一个人,与秦德威最熟悉的温仁和温学士痛苦的揉了揉额头,无奈的站起来说:“秦板桥你冷静!有话好好说!”   秦德威仍然用手指着欧阳衢,扭头对温学士反问道:“难道他不是奸党?”   便又有几个人出来劝架,有说欧阳衢“崇尚气节”的,有说欧阳衢“学问精深”的,还有说欧阳衢“品行纯粹”的。   总而言之,请秦板桥嘴下留情,别随便在翰林院这种清华之地搞奸党,没这么干事的。   被劝过后,秦德威大度的说:“原来是我误会了欧阳前辈!没想到欧阳前辈竟然是个一致公认崇尚气节、学问精深、品行纯粹的人!”   众人便松了口气,如果秦德威真发起狠,那他们也没办法了,谁能拦得住接近于飞升的秦板桥?   随即秦德威又对众翰林道:“我大明已经数年没有派使臣去朝鲜国了,所以最近要选派大臣出使。   一是巡行朝鲜国各地,以及东北女直等藩属,二是向藩属宣布大明更改庙制大礼,来回预计为期一年半。   按照惯例,一般都是选拔翰苑清贵充当使节,不失我天朝上邦的体面。   既然一致公认欧阳前辈崇尚气节、学问精深、品行纯粹,又是探花出身,足以彰显上国体面,那就推举欧阳前辈去吧!”   众人:“……”   这种辛苦又对仕途没多大用的差事,谁都不想去!众人面面相觑,忽然没人想说话了。   欧阳衢真急了,口不择言的反驳道:“外交之事,岂能由你秦板桥说了算?”   秦德威气定神闲的答道:“此乃礼部张大宗伯的职内之事,但他如今入直西苑侍奉陛下,实在无暇分身,便委托我来翰林院选拔使臣。”   于是众人全都明白了,秦德威今天就是憋着坏来大本营翰林院晃荡,就是要看谁敢后院跳反。   秦德威一锤定音的说:“既然大家一致公认欧阳前辈你崇尚气节、学问精深、品行纯粹,那就这么定了,劳烦欧阳前辈出使了!”   众人同情的看向欧阳衢,你到底是喝了谁的迷汤,惹秦德威干什么?等你回来,没准南京翰林院又缺人了。   然后秦德威又对众翰林道:“我再去隔壁詹事府看看,去朝鲜国也许还需要一个副使。”   詹事府和翰林院之间,很多人都是两边兼职的,立刻就有个叫王教的詹事府左庶子站了起来,对秦德威说:“秦板桥慢着,我陪你一起去。”   有一个欧阳衢就够了,你秦学士别在词林坑个没完了啊!   秦德威似乎像是改了主意,对王教说:“我又不想去詹事府了,但请王前辈替我带个话。”   王教便问道:“什么话?”   秦德威痛心疾首的说:“我入直文渊阁,也是为了东宫啊!东宫太子将来要治国的,岂能不学时务?   所以我也等于是以东宫属官身份,在文渊阁搜集时务素材,以备太子将来讲学所用!   如今我被奸党攻讦,导致暂停入直,詹事府难道不应该替我发声?”   王教:“……”   秦德威叮嘱说:“所以你们要上疏!奏请让我复职!不然以后我怎么为东宫做事!   对了,太子现在还没开始授课,而我大明又已经三十几年没有储君了,都没有辅导储君的经验。   所以东宫属官集体去朝鲜国学习一下怎么辅导储君,也挺好的。”   行吧行吧,王教苦笑着离开了翰林院,回了詹事府传话去了。   温仁和便主动说:“我们翰苑同僚也会为你发声,只求以后你没事别来翰林院晃荡了!” 第六百八十章 前首辅没了   过了一日,翰林院和詹事府两份联名奏疏送进了宫里,内容出奇一致,都是奏请秦德威复职。   两份奏疏在内阁大学士手里转了一圈,除了惊奇之外,无人对此拟票,直接呈给嘉靖皇帝了。   秦德威入直是皇帝的旨意,暂停入直也是皇帝的旨意,要不要复职也只能由皇帝来定,再说别人也不想惹秦德威这个麻烦。   嘉靖皇帝修仙之余,处理政事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两份奏请秦德威复职的章疏,不过他还没想明白怎么安排,又有另一分紧急奏疏传到了案前。   在仁寿宫门外的无逸殿,东西两侧有几间厢房,入直大臣们每人一间,这就是史书上所称的“直庐”了。   虽然地方依然很局促,但对于内阁大学士们来说,比起在文渊阁时每人一间小黑屋的办公环境,那又强多了。   当然,如果文渊阁只有一个人使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却说礼部尚书张潮休沐完毕,带着秦德威“重写”的青词,又回到了无逸殿入直。   这日张潮交上今日“作业”后,就看到首辅夏言站在殿前活动腿脚,神色轻松愉快,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喜事。   但在这种禁中地方,肯定不能像外面那样胡乱打听事情,张潮与夏首辅又不是很熟,所以只能存着疑惑,回到自己厢房。   其实作为一个礼部尚书,在无逸殿入直的时候,比内阁大学士们清闲多了,但也更无聊。   内阁大学士们在写青词供奉的同时,同时还要处理奏疏国事,嘉靖皇帝可不是因为修仙就撒手不管事的人物。   而礼部尚书张某人跟他的秦姓学生一样,没有预机务权力,不用处置奏疏,只需要写青词供奉就行了。   除非嘉靖皇帝特别垂询,或者召见商讨,张尚书才能对国事说上几句话。   张潮在厢房坐了会儿,有太监过来传唤,让他去仁寿宫觐见。   于是张尚书迅速起身跟着太监走了,等见到了皇帝才知道,刚传来消息,前首辅张孚敬去世了。   张潮心里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夏言看起来如此愉快了。   张孚敬乃是当年大礼议头号功臣,在嘉靖皇帝心目中是有特殊地位的。虽然因为“七年之痒”,致仕回乡了,但仍然随时有起复的可能性。   内阁是十分讲究前后资历的地方,只要前首辅起复回朝,那么现首辅就肯定要让位,所以张孚敬依然是夏言的头号隐患。   如今张孚敬人没了,那夏言的首辅位置就算彻底巩固下来了,暂时没人再能挑战夏言的首辅位置。   想到张孚敬彗星般崛起又如流星般隐退的政治生涯,张潮也是暗暗唏嘘。   如今都说秦学士升得快,可是如果跟张孚敬比起来,秦德威还是慢了一大截!   当年张孚敬从正德十六年中进士开始,三年升为翰林学士,四年升为詹事兼翰林学士,六年半就升为内阁大学士还是参预机务的!   而秦德威混了四年才是个少詹事兼翰林学士,比张孚敬升得慢多了。   嘉靖皇帝召张潮这个礼部尚书前来,当然不只是为了告知张孚敬去世得消息。   前首辅没了这么大的事,皇帝和朝廷当然要有所表示。比如如何追赠、谥号怎么定,另外还要派遣使者前去吊唁和赐祭葬,这些都在礼部的职责范围内。   嘉靖皇帝简单说了几句,就让礼部尚书张潮拿出具体意见。   张潮忍不住说了句:“臣一人计短,不如请诸阁老们共同商议。”   张潮性格不像秦德威那么独断专行,外面还有三个大学士,他一个礼部尚书在御前独自草拟,总觉得怪怪的。   嘉靖皇帝很坚决的说:“不须他们,尔一人拟定奏上来即可!”   夏言与张孚敬的敌对关系,嘉靖皇帝又不是不知道。而严嵩、顾鼎臣在张孚敬掌权时都是被压制的人,也不会对张孚敬有多好观感。   所以嘉靖皇帝也不想多出麻烦,只让张潮一个人拟定方案就行了。   于是张尚书只能一个人想了,追赠好说,张孚敬生前已经加官至少师兼太子太师,所以追赠为太师就行了。   谥号的问题,张尚书想了想,拟定为“文忠”,嘉靖皇帝对此也很满意。大礼议的头号功臣,当然要配一个“忠”。   张潮又询问了另一个安排道:“派使者前往浙江永嘉吊唁赐祭葬,以何等级为佳?”   嘉靖皇帝对初代宠臣张孚敬还是很有感情的,毫不犹豫的答道:“必定要遣重臣为使。”   每日嘉靖皇帝不修仙的时候,东厂提督秦太监都尽量赶过来进行例常奏报,此时正好也来了。   听了对张前首辅的后事安排,秦太监忽然对嘉靖皇帝提醒了一句:“张孚敬受赐的银章,是否收回?”   张孚敬作为初代宠臣又是内阁大学士,肯定有银章密奏之权。   按照嘉靖朝惯例,大臣辞官时必须交还银章,不允许带回家里,但张孚敬是唯一的一个特例。   当年张孚敬辞官时,嘉靖皇帝特别允许张孚敬不用交还银章,这是非常特殊的恩遇。另一个辞官的大学士方献夫也想保留银章,但嘉靖皇帝就没同意。   很多人就据此揣测张孚敬还有起复的可能,这也是夏言最担心的。   现在张孚敬人没了,御赐银章是否要收回,就又是一个问题了。   想到这个,嘉靖皇帝缅怀了一下与张孚敬共同战斗的岁月,叹口气道:“收回吧。”   然后秦太监又掏出札子,对嘉靖皇帝奏道:“前数日,陛下诏臣监视秦德威,近几日动静都记录下来了。”   嘉靖皇帝快速浏览了几眼,对秦德威的表现大体还是很满意。   张潮趁这会儿功夫,也琢磨出一个人选,对嘉靖皇帝奏道:“翟銮正赋闲,可为使者。”   皇帝似乎想要给张孚敬最大的哀荣,以前大学士翟銮的份量,肯定够重了。   而且给翟銮找点事干,打发出京师,也省得总有人说秦德威应该给翟銮让地方。   嘉靖皇帝举了举手里的札子,“秦德威也可以。”   张潮:“……”   难道在皇帝眼里,秦德威也算重臣了?   而且皇帝的思路也太跳了,以秦德威的年纪性格,肯定不合适当这种必须稳重的使者。   想了想后,张潮壮着胆子小小反驳了一句:“若让秦德威去,怕把张家人都气倒。”   陛下你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把张前首辅刺激下台的? 第六百八十一章 业余与专业(上)   经过张潮提醒,嘉靖皇帝感到,虽然派秦德威当吊唁使者,非常能表示自己的重视,但还真不合适。   就秦德威那德行,去了永嘉张家后,万一闹出什么诈尸之类的事情就不好了。   所以议来议去,就只能让在家赋闲的前大学士翟銮去了,其他人要么份量太轻,要么根本走不开。   反正翟銮守制尽孝完毕后,迟迟得不到起复,产生了一些舆论压力,让以“孝”自诩的嘉靖皇帝也不便驳回。   正好能借这个机会,把翟銮安排一下。   于是嘉靖皇帝当场下旨,起复翟銮,任命为少保兼太子太保、右都御史、礼部尚书(虚),前往浙江温州府永嘉县。   少保兼太子太保的品级和原来一样,配得上翟銮的身份。   就是右都御史加礼部尚书这样的虚衔组合,怎么看怎么怪异,但在嘉靖朝也是见怪不怪了。   道士都能封礼部尚书,王廷相都能以刑部尚书兼京营总督好几年,那可比右都御史加礼部尚书更怪异。   另外嘉靖皇帝又下了一道旨,让翟銮回来再“顺路”去承天府钟祥纯德山,检查一下显陵的扩建情况。   先去浙南温州,再去湖北钟祥,这一趟下来起码要在外地折腾大半年了。若年前能回来,就算嘉靖皇帝输。   没法子,谁让翟銮不算是嘉靖皇帝的“自己人”,本来就没多大兴趣安置翟銮。   说起来,虽然秦德威扇起的蝴蝶效应越来越大,但很多时候历史规律还是在顽强的运行着。   比如原本历史时空,嘉靖皇帝安排翟銮为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行边使。   这个差事就是让翟銮去巡视九边,用了一年时间,从辽东到甘肃完整走了一遍。   翟銮可能就是从这时候心态变得扭曲,开始腐化堕落贪污受贿,一口气从边镇收了几百大车的礼物回到京师,被后世评价为晚节不保。   嘉靖皇帝把翟銮安排完,目光落在翰林院、詹事府那两份奏疏上,刚才总觉得哪里不对,现在终于发现疑点了。   嘉靖皇帝指着奏疏,对张潮问道:“以秦德威之德行,竟能如此受词林拥戴,让翰苑、春坊一起上疏奏请秦德威复职?”   张潮身为实职礼部尚书,也算是高级词臣,翰林院和詹事府的事情咨询他也不算过。   但张尚书真不清楚具体情况,如实答道:“臣这两日专心在无逸殿值守供事,不曾关注外面词林之事。”   此时秦太监却奏道:“臣倒是有所耳闻,因为张尚书无暇分身,前两日便委托了翰林学士兼少詹事秦德威,从词林选使臣去朝鲜国。   秦德威去了次翰林院后,说完选拔使臣的事情后,词臣们就一起上疏奏请秦德威复职了,大概是被秦德威的德行感化了吧。”   张潮:“……”   当初他还以为秦德威好心帮忙,原来还有如此操作!   等回过神来,张尚书又连忙谢罪:“陛下,臣实不知情!秦德威此人向来胆大妄为!”   嘉靖皇帝对的现阶段秦德威的无法无天不太介意,提朱笔在翰林院和詹事府的奏疏上批了一句“让他复直”,又对张潮说:“敕书你写与秦德威!”   然后嘉靖皇帝有点烦躁的把桌案上的奏疏一推,起身就去后面正殿道场了。   这半年多来,最亲爱的母亲、老国师邵元节、一起战斗过的初代宠臣接连去世,让嘉靖皇帝越发的感到人世虚幻无常,于是又召国师真人陶仲文入见。   等陶真人来了后,嘉靖皇帝便叹道:“朕深思后,只有斋醮祈祷,怕是难得玄功了,而潜心修道奉玄、追求万寿长生才是至理。”   嘉靖皇帝大概是“醒悟”到,只斋醮祈祷,只能算业余爱好,和民间信男信女没什么两样,和真正专业修炼是两回事。   用业余爱好水平,去挑战专业的事情,那肯定是不行的。   陶仲文还能说什么,只能奉承着说:“陛下有此明悟,臣等定当竭力辅赞!”   嘉靖皇帝问道:“西苑尚缺敬天礼神之所,朕欲新修殿宇,你说如何命名?”   陶仲文稍加思索后,奏答道:“大高玄殿。”   嘉靖皇帝对这个名字很满意,又道:“久闻长生道术有炼丹、房中等种种法门,昔年邵真人曰,红铅取童女初行月事,炼之如辰砂,若得其法可求长生。”   陶仲文:“……”   “尔以为如何?”嘉靖皇帝又问道。   陶仲文是靠邵元节推荐上位的,万万不能诋毁邵元节,何况他才刚当国师没多久,在皇帝心里的地位还不如刚去世的邵元节。   所以陶真人只能说:“邵师兄所言,应当有其灵处,臣亦有验方,但需回朝天宫敬告神明后,方能献上,或许可以合用。”   皇帝的突然情绪变化,让陶老道心里也没底,所以就施展了拖字诀。   嘉靖皇帝没有怀疑什么,点头道:“那你先去吧。”   陶真人得到皇帝准许,退下后就从西苑出了宫。   如今陶仲文受封真人,被视为国师,也极有排面的人物了,显灵宫这种地方显然容纳不下大国师了。   所以陶仲文居住在敕建的真人府(上一代国师邵元节留下来的),“办公”在朝天宫,总领天下道教事务。   回到真人府,陶道长谁也不见,静静的等待天黑人静。面对新形势,他需要找一位更神棍的人指点迷津。   在今天,没有复职的秦学士还是无所事事,无聊之下又去了翰林院和詹事府,里外转了一圈。   经过再三核查,确定他们真的上过疏后,秦学士才满意的回家。   才进了大门,就看到李小娘子坐在前厅,明显是在等着自己。   “你等在这里,是有事?”秦德威好奇的问道。   李小娘子说:“今天喜事不少,我大哥的任命下来了,升到了协同坐营官。大哥去买外面酒了,我就等你回来,请你一起喝酒啊!”   想起李泾的酒量,秦德威也有点头疼,摇摇手道:“一点小事,不足挂齿!就不喝酒了吧?”   李小娘子居然没有死缠烂打,又笑嘻嘻的说:“家里还有很多喜事,两位姐姐居然同时又有身孕了呢!”   秦德威不是第一次当父亲,冲击力已经没那么大了,但还是睁大了眼睛问道:“你,你说清楚,到底是哪两位?”   李小娘子意味深长的答道:“是王姐姐和顾姐姐啊。” 第六百八十二章 业余与专业(下)   又不是正房里的?秦德威愣了愣后,拉起李小娘子,“走,还是与你大哥喝酒去吧!”   这会儿如果回屋去,直面徐妙璇,只怕不会太好受!   不患寡而患不均,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别人又又有了,你还是没有。   醉到人事不知再回去,往床上一躺昏睡过去,就没有烦恼了!任凭风雨如晦,我自酣然入眠。   来到西府李家寄居的小院后,等李泾买了酒菜回来,整治了一桌酒席,秦德威上了桌就豪爽的吨吨吨三杯下去。   才到微醺半醉时,马二进来在旁边禀报道:“有个姓陶的老人家,走亲戚来了,从后门进宅的。”   别人听着可能糊涂,但秦德威立刻就明白了,这走亲戚的老人家,必定是陶老道乔装打扮趁夜悄然来访,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于是秦德威就先与李家兄妹告辞,出来后,马二又具体禀报说:“陶真人说,能不能在陶仙姑院里会面?”   陶真人过来,一是为了让秦神仙指点迷津,二是找孙女陶修玄来的,毕竟对于长生之道和药物问题,孙女才是专家。   但陶修玄如今隐居在秦府里,陶真人这个外人不便擅入。所以只能请秦德威准许,两人去陶仙姑院里碰面,也是一举两得。   秦德威自然无不可,就直接到陶仙姑修行居所,又让人请陶老道过来。   两人会面后,一起进了陶修玄的院子,却见有数名婢女垂手立在廊下。   陶道长没话找话的寒暄说:“秦学士对我这孙女真是厚待,竟然安排了如此多婢女侍候,我就在此多谢了!”   秦德威脸色古怪,答话道:“其实,这些其实都是贱内的身边人。”   陶道长:“……”   此时堂屋门帘挑起,徐妙璇走了出来,看起来很平静的样子。   璇姐儿居然主动来找陶仙姑,这就叫事有反常!秦德威赶紧指着陶老道,解释说:“有老道长到此看望孙女,我陪着说说话!”   徐妙璇没有多说什么,对弟弟的岳父陶老道行了个礼,问候了几句,就带着婢女们离开了。   两人又进去,除了陶仙姑之外再没有旁人。   落了座后,陶老道就先将今天皇帝事情讲了讲,然后疑惑的说:“你怎么看?”   还有句话,陶老道没有说出来,那就是邵元节怎么如此不专业?这都什么破秘方,童女经血炼药,跟民间巫术似的!   秦德威叹口气,正所谓现实永远比小说更离奇,对陶老道答道:“邵国师也是投其所好罢了。”   陶老道便问道:“以我观来,皇上已不满足于斋醮祈祷,真要开始修炼道法,应当如何应对?”   秦德威又叹了一口气,“我等为人臣者,又拦不住皇上修炼,还能怎么办?皇上要搞专业的,那就陪着他专业,先顺着吧。”   连秦德威都说要顺着,陶老道才稍稍安心。伴君如伴虎,容不得半点疏忽,多听听秦神仙的没坏处。   既然决定要帮助皇上修炼了,陶老道就看了看孙女,又对秦德威说:“关于长生之道,修玄那里有许多典籍,甚至还有些外界已经失传的。   秦学士不妨安排可靠人手,在家里将这些典籍都誊抄一份,然后我拿去献给皇上,必定能让皇上大悦。”   说着说着,陶老道就发现,秦德威看自己的眼神就不对了。可他仔细想了想,自己说的话没毛病啊。   “你有没有搞错?”秦德威忍无可忍的说:“皇上对你们道家这些经典教义,从来就不感兴趣,皇上所感兴趣的只是道法方术而已!”   陶老道有点不服的反问道:“何以见得?”   秦德威答道:“皇上若对道家经义有兴趣,早就穷搜典籍,让我们翰林词臣编纂汇总了!   可是到如今为止,皇上好祥瑞,好灵药,但你可曾听过皇上求经典?”   陶老道无言以对,活了六十多了,人生真是处处有学问,连这里面都有玄机。   坐在旁边,一直冷淡沉默的陶修玄忽然开了口,对秦德威幽幽的说:“那皇上岂不就跟秦学士你一样?嘴上喊道法双修喊得响亮,但每每让你看经书就跑了。”   秦德威:“……”   陶老道对孙女打岔十分不满,强行把话题转回正事上:“皇上今日既然对我提起此事,我必定要表现一下,不然会被皇上认为是轻慢。”   秦德威毫不为难的说:“想表现很容易,献点什么就是了。”   陶老道认真的说:“要表现其实不容易,如果没有验效,不知皇上会如何想。”   秦德威指点说:“很简单,给皇上献点药,与其它常见丹药混合后,能发阳助兴的那种。然后你就说这是饵剂,专为引发阳气,以求长生之道。   以后长生不长生的不知道,但每个男人肯定不会不满意的。而且药方要换着来,定期补一补,这叫阴阳回旋。”   陶老道又看向孙女,催促道:“这几日你且准备着。”   自家孙女从小研究药理,尤其是跟双修长生有关的,真弄出了不少号称古方的。   然后秦德威继续说:“在以后,你就慢慢传授陛下一些房中术,甭管能不能长生,陛下也是男人,总不会责怪你。”   房中与炼丹等等一样,都是道家很正统的修炼法门,教导皇上房中术总比胡乱炼丹好。   陶老道对房中术略有所知,但真不擅长,他的专业是符篆雷法,房中术双修不是主业。   而在场人里,虽然有人理论研究很深,陶修玄陶仙姑绝对专业,可陶老道又难以启齿。   他是当爷爷的,又不是禽兽,还要脸呢,怎么可能与亲孙女讨论房中术和双修大法?   所以陶道长想来想去后,便很为难的对秦德威说:“那么以后就拜托秦学士了!”   今后日子里,你秦德威先从陶修玄这里学一下房中术,再转述给他陶仲文,然后他陶仲文再拿去糊弄皇上。   关系到共同的政治前途,秦德威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答应道:“一切包在我身上!”   陶老道掩面而走,可也只有这种办法了,而且也只有秦德威适合做中间人!   秦德威叹口气,又看向陶仙姑,目光渐渐坚定,透露出求学若渴的心情。   为了你祖父的恩宠,为了你们陶家的荣辱,他秦德威可以为此献身的!   陶修玄只感觉道心摇摇欲坠,如此纯粹的长生大道,怎么就能与肮脏的政治牵扯上? 第六百八十三章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   想了又想,陶修玄开口道:“你且回去,这些日子我要先配药。”   秦德威忍不住问了句:“需要多久?”   说实话,这种言行清清冷冷却满心双修大道的矛盾体,又纯又欲的,很让秦德威有点征服欲。   陶仙姑答道:“配药不只是给我祖父的,还有给尊夫人的,她刚才过来便是求医问药。   依我看来,最好还是等尊夫人有喜之后,再来说这双修之事,不然也怕你精力难以兼顾。”   秦德威叹口气,这话倒是有道理,做人也不能太过分,正房的心情必须照顾到。   陶仙姑趁热打铁说:“正好在这段时间,你先拿几本道经……”   “告辞!过两天我来拿药!你也给我配一点!”秦德威转身就离开了。   从陶仙姑居所里出来,秦德威东奔西走,在顾琼枝和王怜卿这里各自转了一圈,反正这两处都挺高兴的。   等回到正房时,已经是临近半夜了。   一场辛苦自不必说,等再醒来,看外面天光大亮,但秦德威就是不愿意动身起来。   本来想着直接躺到午饭算了,结果婢女在卧室门口禀报说:“有个叫方佑的,自称是内阁中书舍人,在大门求见。”   秦德威一个鲤鱼打挺,洗洗漱漱的换了衣服,然后就去前厅见客。   他心里猜测,八成是让自己复直文渊阁的圣旨下来了。嘉靖皇帝应该不会出尔反尔,把嘉靖男儿赶出文渊阁吧?   果不其然,方舍人见了秦德威,行过礼后就说:“有诏旨到阁,命中堂大人复入文渊阁!”   秦德威打了个哈欠,指示说:“今日就不过去了,你替我拟个谢恩疏,等我明日到了,再拿与我。”   没办法,封建皇朝就这么麻烦,无论皇帝给你什么待遇,都得写个谢恩疏。所幸现在手底下秘书多了,这些流程化的奏疏都可以让人代笔。   方佑应声领命,然后又从怀里掏出札子,呈给秦德威,嘴里解释道:“中堂大人在家休养期间,阁中流言四起!   在下暗中观察,这札子中所记人名,都是有幸灾乐祸之言,亦或鼓吹昔日大学士翟銮起复入直的!”   秦德威:“……”   万万没想到,身边居然还有这样的人才。   虽说秦中堂对于无关痛痒的流言蜚语不介意,嘴长在别人身上,还不能让人背地里说几句?   只是一群没有前途的杂官中书舍人,又不是部院大臣,能影响什么?   宰相肚里能撑船就是这意思,没必要和小人物太过于计较,他秦德威好歹也是半步入阁了。   但也不好打击手下人做事的积极性,所以秦德威还是将札子接了过来,煞有介事的看了几眼。   既然看都看了,就来个杀鸡骇猴,秦中堂一边想道,一边随便指了个人名,对方佑问:“这个张逊业靠山扎实不扎实?”   方舍人脸色有点古怪的说:“此乃昔日首辅张孚敬之子,前日有消息,张阁老已经卒去,张逊业已经离京奔丧去了。”   秦德威愣了片刻,慨叹道:“正所谓,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啊,多少人物风流云散。”   按照历史规律,最大的威胁张孚敬没了,当今首辅夏言就开始更飘了……至于夏言飘的后果,懂历史的都知道。   忽然秦德威又紧张起来,“皇上派了谁去祭祀张阁老?不会是我吧?”   他可是很知道,张孚敬在嘉靖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张孚敬就像是嘉靖皇帝的“初恋”,即便后来再吵架再闹分手,那印象也是不能磨灭的。   方佑先答道:“皇上起复翟銮为右都御史兼礼部尚书,又命翟銮南下了。”   秦德威松了口气,他可不想再跑长途折腾,至少今年不想了。再说已经要入夏,往南方跑长途绝对是苦差事。   然后方佑又迟疑着说:“皇上虽有拖延之意,但等翟銮再回京师时,只怕大人在文渊阁中堂坐不安稳了。”   秦德威再次打了个哈欠,不是很在意的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说!”   方舍人忽然有点激动,若等翟銮回京,为了争夺文渊阁中堂,必定又是龙争虎斗!想想就令他感到热血沸腾啊。   秦德威想起,自己这两日只顾在翰林院和詹事府刷存在,没太关注时政,便又问道“近日朝中还有什么大政?”   方舍人很明白的说:“在下都特意注意过,无甚大事。”   秦德威接着问道:“若无大事,那可有什么奇事?”   方舍人心里十分奇怪,志向远大的秦中堂“关心”时政在预料之中,但怎么问得如此啰嗦?   其实秦德威也是没法子,穿越者与同时代这些人的思路,很多时候都不在一个频道上。   很多别人眼里的小事,在他秦德威眼里却是至关重要,而别人眼里的大事,在他秦德威眼里往往屁也不是。   所以秦德威不得不多嘴反复问几次,免得漏掉了关键事件,难免就显得啰嗦了。   方佑仔细回忆着,终于捡起来一个说:“若说有奇事,倒也有一件。我大明对日本国绝贡十六年后,日本国又派了使节朝贡,如今已在宁波府上岸。”   啪!秦德威拍案而起,下意识的说:“终于来了!”   这把方舍人吓了一跳,不懂秦中堂到底激动个什么。   就是个外邦求贡的小事而已,从东到西从北到南,不知有几百各种土王,谁不想朝贡大明?   又听到秦中堂再次慨叹道:“正所谓,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啊。”   这句重复的话,真把自诩敏锐的方舍人整不会了,不知道该怎么答话,这秦中堂嘴里的车轮也太多了!   在传闻中,秦中堂所思所想言谈举止异于常人,往往令人揣摩不透,果然传言不虚。   如此再无别话,方佑就告辞了。秦德威轻轻叹口气,日本国终于再次出现在大明朝廷视野的里了。   谁能知道这个千年来对中原几乎毫无影响的倭国,在大明中后期几十年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要说起如今大明对日本国的关系,要从嘉靖二年说起。   日本国眼下正处于战国时代的前期,国内已经混战起来了。   在嘉靖二年时,大内氏和细川氏为了争夺对大明贸易利益,分别派遣使节团向大明朝贡。   按照祖宗规定,民间禁止私自从事海外贸易,只有外邦官方使节朝贡兼有贸易性质,称为朝贡贸易。   这种贸易实行勘合制度,像日本国这种比较远又需要怀柔的国家,一般只允许十年一贡,还规定了船只数目和人员数目。   日本国这两支使节团,一个拿的是弘治时大明发给的勘合,一个拿的是正德时发的勘合,前后脚的按时来到指定口岸宁波。   细川氏使节团拿的弘治勘合虽然已经过期作废,但贿赂了市舶司太监,在朝贡权争斗时中占了上风。   于是大内氏使节团正使宗设怒了,直接动武杀了细川氏使节团正使,然后在宁波烧杀抢掠了一番,泛海逃去。   最后宗设在海上漂到朝鲜国,又被朝鲜砍了献给大明。   这就是历史上的“宁波争贡事件”,其后嘉靖皇帝大怒,断绝了与日本国朝贡关系,以示惩戒,至今已经十六年了。   所以秦德威听到日本国又派了使节团登岸的消息,才会感慨日本国终于又出现在大明朝廷的视野里了。   另外,在嘉靖皇帝断绝了与日本国官方关系的这十几年里,宁波府外海的走私贸易堪称“万物竞发、生机勃勃”。   现在走私贸易已经达到了第一个大高峰期,甚至在双屿岛形成了固定的据点。   大明私商、日本国人、佛朗机人混杂一处,形成了异常繁荣的海中小都市,常驻人口可能在三千以上。   原本历史时空里,再过十来年后,连位于灰色地带的海贸窗口双屿岛也被浙江巡抚发动水师剿灭了,然后大倭寇就来了。   所以十六年前的“宁波争贡事件”就像是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堪称嘉靖朝“大倭寇”的最源头线索。   秦德威不想去指责大明朝廷政策的连续失误,是人都有局限性,他也只能尽量把握当下了。   及到次日,秦德威穿上朱红的官袍,扣上乌纱帽,纵深上马前往长安右门。   下马登记后进皇城,又入宫城,过左顺门,回到了忠实的文渊阁。   很好,目光所到之处都是笑容,个个都象是好人。   等秦中堂进入文渊阁,方佑方舍人就呈上几份文书,秦中堂问了句:“这些是什么?”   方佑禀报说:“宁波那边关于日本国使节的奏疏抄件,附带抄了皇上的批字,以及今日官员呈进的相关奏疏。”   秦德威大悦,手底下有个顺手的人是什么感觉?就是这样的,心思能想到上司前面去,不用自己多操心,就准备妥当了。   自己昨天只是表达了一下对日本国使节的重视,今天这方舍人就把相关材料搜集起来了。   秦德威就翻检着看了起来,先看的是地方奏疏抄本。   反正就是浙江巡海军发现有夷船三只,上挂日本国进贡旗号,自称是日本国王源义晴遣使来贡。   浙江巡按傅凤翔等人奏道:欲遵明旨,仍前坚却,但其卑词效顺,势难阻遏,悯其悔悟之忱、略其蒙昧之罪,乞敕该部再加详议。   秦德威看到“日本国王源义晴”三个字,有点小小迷惑,换算成了足利义晴才恍然大悟,就是太阁立志传里那位剑豪将军足利义辉的父亲呗。   反正大明对日本内部事务没多大兴趣,当初随便就册封了将军足利义满为日本国王。   嘉靖皇帝的对地方奏疏的批示是:夷性多谲,不可轻信,礼部便会同兵、刑二部、都察院详议来说。   秦德威看着真是心痒痒,嘉靖皇帝怎么不来问自己,这满朝文武,谁能比他更懂日本国!   然后秦德威继续看今日的奏疏原件,是礼科都给事中丁湛所上。   其中结论是:倭夷再来修贡,仰承祖训,却而不受,以示天朝不通无礼义之国!   秦德威将丁湛的奏疏摔在地上,骂了一句:“庸人误国也!”   不只是骂这份奏疏,也是骂历史上这个人,将来此人出任浙江海道,也干了不少蠢事,甚至都能被严嵩当倭寇大起的替罪羊。   方佑连忙将丁湛奏疏捡了起来,这可是今天送入的奏疏原件,马上要送到阁老们手里的。   让秦中堂提前看,都已经是打擦边球了,要知道秦中堂的入直文渊阁差遣后面,可是加了不预机务几个字!   就是有这几个字,奏疏虽然经过秦中堂之手,但秦中堂根本没有资格对奏疏提出任何意见。   方佑请示过后,就捧着奏疏原件出去了,混入其它奏疏,一起送往西苑。   又到次日,秦德威看到了嘉靖皇帝的对丁湛奏疏的批复:这本说的是,送至礼部看过。   朱批在秦中堂手里转了一圈,做好备案存档后,又送出去了。   于是秦中堂心里更难受了,一份份文件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明明有很多想法,却没有权力表态和处置。   这种感觉就像是看得见却吃不着,比看不见还要难受!见鬼的不预机务!   朝廷是有规矩的地方,不是你职务分内事,不是可以风闻言事的言官,皇帝又没有咨询你意见,那你就最好少说话。   如果每个人都随便对其它衙门事务指手画脚,那就乱套了。   特别是秦德威这个入直文渊阁,本来位置就很敏感,只要想几乎就能接触到所有文件。   如果动辄对奏疏朱批大发议论,不加掩饰的真拿自己当内阁大学士,肯定要被所有人猜疑。   当初秦德威为什么话特别多,因为翰林词臣能经常面见皇帝,本来就有顾问职责,可以与皇帝面对面随意议论,这就是词臣特权。   但现在皇帝隐居西苑,不上朝也不怎么见外人了,词臣就很难面君了,这就是秦德威当初最担心的事情。   而且嘉靖皇帝没有赐下银章,秦德威也就没有上密疏的特权,对于一个喜欢议论飙发的人来说,不能说话这就很蛋疼了。   无论如何,这件事一定要发声!秦德威抓起笔,就开始写奏本。   方佑很不能理解,秦中堂管这闲事作甚?日本国贡使这种小事,有什么好关注的?   行走于宫廷,谨言慎行是最基本的准则。   如果为这种根本于己无关的小事随便伸手,引起了别人尤其是皇帝的猜忌,反而得不偿失。 第六百八十四章 涉及秦德威无小事   没人觉得日本国朝贡事件是大事,连自己人都不能理解秦德威目的何在。   只有秦德威自己明白,他就是为了借这件事,争夺对日关系的话语权,将今后外交权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把外交事务交给其他任何本时代的人,秦德威这个穿越者都不放心。   非程序性的奏疏,秦中堂还是会自己动手写的,因为让别人代笔,很难完美体现他这个穿越者的意图。   将一本章疏拟完并誊抄后,秦德威又喊来中书舍人方佑,吩咐道:“与其它奏疏一起送到西苑。”   方舍人很有凡事都想在领导前面的精神,请示道:“要不要中堂奏疏单独送去?这样更能引发关注。”   秦德威语重心长的对手下教导说:“我们臣僚要牢记克己二字,又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怎能随意借着职务便利,给自己搞特殊化?”   方佑只能做出受教模样:“中堂所言极是,是下官肤浅了!”   退下后,方佑偷偷打开了秦中堂的奏本,结果发现奏疏里内容只有一条,奏请四夷馆增设日本馆。   高,真是高!方舍人不得不佩服,秦中堂真善于利用条件钻空子!   这样一来,还挂着提督四夷馆差事的秦中堂就能名正言顺,参与日本国相关话题的议论了。   按照传统老规矩,应该是司礼监文书房每天代表皇帝收一次内外章疏,然后送内阁。   司礼监权力比较大的时候,司礼监诸秉笔还能先代表皇帝看奏疏,看完后再送内阁。   但在嘉靖朝,司礼监权力被嘉靖皇帝限制了。甚至连司礼监秉笔批红这样的事,嘉靖皇帝都经常在修仙之余亲自动手。   所以此时阁权渐重,奏疏一般先送内阁手里看,这就是为什么嘉隆万时期被称为大明文官政治的顶峰。   但这也不意味着嘉靖皇帝对内阁就放权,奏疏一般都要亲自过目,简直勤奋的不像是个正常大明皇帝。   能跟嘉靖皇帝比勤政的,大概只有大明太祖高皇帝和崇祯了。   后世时常有人分析,为什么嘉靖皇帝如此沉迷修仙还能保持大权不旁落,首先抛开所谓权术不谈,第一个原因就是嘉靖皇帝本人勤奋啊。   有一个时时刻刻盯着你、怀疑你的皇帝,大臣想夺权也难。   次日,方佑亲自跑腿,将今日份章疏一起送到了西苑迎和门,秦中堂的奏本也很普普通通的夹杂在其中。   在那边接收章疏的人是一名小内监,名叫冯保,年纪不足二十,刚从内书堂肄业,进入司礼监参加工作还不满一年,负责在迎和门收外面奏疏。   方舍人想了又想,就对冯保说了一句:“秦中堂的奏疏就在其中。”   冯保闻言,就翻出秦德威的奏疏,放在了最上面,然后又对方佑笑道:“阁老们早有言在先,若有秦学士奏疏,务必优先对待。”   方佑突然醒悟,难怪秦中堂不需要单独送他自己的奏疏,确实完全没这个必要!   哪怕是混杂在上百本日常奏疏里,秦中堂的奏疏也是会被阁老们特别留意的,所以根本不用为了醒目而单独送!   此后冯保冯太监又将奏疏送到无逸殿夏言夏首辅的直庐,也“好心”提醒了一句:“最上面那本乃是秦德威的章疏,咱特意翻到上面来的。”   虽然这种小细节没什么用,但也是一种示好。   刚开始职业生涯,各方面还很生涩的小太监冯保,也知道尽力拓展自己的人脉。   但贵为首辅的夏言只对小太监冯保挥了挥手,冷淡地说:“知道了,你下去吧!”   冯保失望的从首辅直庐退出来,就在院中遇到了另一个阁老严嵩。   “又劳烦小哥儿来送奏疏了。”严嵩和蔼可亲的对冯小太监打招呼说,顺便将手里两盒茶叶递了过去,“家里面刚送过来的,小哥儿拿两盒去。”   冯保连忙推辞,但始终推辞不掉,就收下了严阁老的小礼物。   他一边向外走,一边暗暗想道,难怪天子近年来越发亲近严嵩,看这做人姿态就可见一斑。   夏言自然不会关注冯保这样一个龙套小太监的心情,现在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秦德威的奏疏上。   其实这本奏疏的内容很简单,秦德威只说了一件事,请求四夷馆增设日本馆。   原本四夷馆有八个馆,当初秦德威接手后增设了西洋馆,变成了九馆体制。没想到时至今日,秦德威又来奏请增设第十个。   但在朝臣的认知里,悬隔海外的日本国对大明没什么用,日本国也不是特别从顺的藩属,往来也不多,所以没必要设日本馆。   不过事情本身并不是大事,可朝中大佬心里都有一条规律:涉及秦德威无小事,越看起来莫名其妙的越不是小事。   所以奏疏内容不值一提,关键问题在于,奏疏背后的秦德威到底又又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夏首辅对此有一个猜测,越想越令他自己不满的猜测。便对随从吩咐道:“请礼部张尚书来!”   没过一会儿,同在无逸殿入直的礼部尚书张潮九到了。   夏言将秦德威奏疏递给张潮,淡淡的说:“你且看看。”   张潮展开看完,也是一头雾水,同样不清楚秦德威的目的。   秦德威提督四夷馆,那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其后三年秦德威一直在不停的升,但秦德威却始终抓着四夷馆不放。   如今已经贵为三位一体清流,半步入阁的官职,却还挂着提督四夷馆。   有人对此说笑道,这可能是大明开国以来,最清贵的提督四夷馆官员。   主要是四夷馆这个衙门太过于边缘化,根本没人感兴趣,所以朝廷也就随便秦德威了。   “秦德威到底意欲何为?”夏言对张潮质问道。   张潮有点不能理解夏言的态度,答道:“秦德威上疏之前,又不曾知会我,我怎能知道秦德威的想法?”   夏言冷哼一声道:“你当真不知?”   张潮再次答道:“确实不知。”   夏首辅又道:“四夷馆是你们礼部的事务,你看秦德威此奏请应当如何处置?”   张潮很谨慎的回应说:“对奏疏票拟乃是阁臣职权,外朝官员焉能擅自表示?除非圣君另有旨垂询。”   夏首辅拍案喝道:“怕不是你们师生里外串通,意图侵夺内阁职权!”   张潮:“……”   原来他一直不能理解秦德威的脑回路,但对其他人还好,好歹也是在朝堂混了将近三十年的。   可是现在又发现,他对夏首辅的脑回路也理解不能了。听说皇上打算开始炼丹,难道夏首辅蒙受天恩,先以身试药了?   作为一个靠学生升上来的礼部尚书,张潮面对首辅的底气不是很足,但还是竭力辩解说:“这只是一件小事而已。”   夏首辅冷笑道:“小事?涉及秦德威就没有小事!为何偏偏这时候,就请求增设日本馆?   其人居心,无非就是故意借着小事,趁机参与政务,妄图从此逐渐形成惯例!   所以虽然事情是小事,但秦德威的心思却很大!”   张潮实在忍无可忍,顶了回去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阁老诛心之论,毋乃太过!此为疑邻偷斧也,只劝阁老一句,君子坦荡荡!”   夏言首辅也不想与张尚书争辩,又对随从吩咐道:“再请严嵩来!”   几个人都在无逸殿厢房里值守,喊人过来很方便。严嵩听到夏言召唤自己,心里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   因为自从分道扬镳以来,夏言从来没有请过自己,一般都是把自己当空气。   夏首辅的地位在那摆着,严阁老表面功夫上也不能怠慢,只能匆匆的赶往首辅直庐。   夏言将秦德威奏疏递给严嵩:“你也看着!”   这主动让看奏本的开放姿态,又是让严嵩吃了一惊。也是展开看完后,他瞬间就明白,张潮为何也在场了。   夏首辅此时就对严阁老问道:“你以为如何?”   严嵩冷哼一声,看着张潮说:“依我看来,这位秦学士想把手伸进内阁来抢权,张大人你说是不是?”   张潮简直无语了,这首辅、阁老的,都是大明政坛最顶尖的人物了,怎么一个个都着了魔似的?   芝麻大的一点事情,何至于如此上纲上线!   夏言接过话来说:“张大人你方才以为我对秦德威有偏见,如今又如何?难不成个个都有偏见不成?”   张潮很无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重复强调说:“真只是件小事而已!”   严嵩呵斥道:“正因为是小事,才容易让吾辈大意!正因为是小事,秦德威才会以为容易得逞!正因为是小事,才会容易被放过!   秦德威必定暗藏叵测居心,所以才故意选了这么一件小事,来开路和试探!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防微杜渐,不可轻忽!防火、防盗、防秦德威!”   两位已经互为对头的内阁大学士,竟然为了秦德威,联手展现出同样态度!   这让张尚书恍恍惚惚,不禁也怀疑起来,难道秦德威真的是别有阴谋?自己只是作为老师,不愿意往坏处想? 第六百八十五章 小题大做   这时候,张潮的情绪是深深绝望的,秦德威这学生真是个人才,竟然能让夏首辅和严阁老一起同仇敌忾。   又听严嵩道:“如今再想来,秦德威真是谋虑深远。他荣升至今,却依然把持提督四夷馆这样低级衙门不放,所图就是今日吧?   手中故意留一个微不足道的差遣,需要的时候,就能拿出来当突破口,无论得失都不会损失什么。”   严阁老这话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张潮猜测是夏首辅。   反正也不管那么多了,张潮很直白的对夏言道:“阁老召我前来,究竟有何吩咐?难不成就是为了听阁老们几句牢骚?”   夏首辅便答道:“请你转告秦德威,休要再得寸进尺,图谋阁权!”   严嵩也附和着说:“年轻人要安分守己,好自为之!”   张尚书又问道:“秦德威如今在文渊阁办事,严格说起来,算是阁老们下属也不为过!   故而我有一事不明,阁老们为何不亲自训诫秦德威?何必绕着弯子,转托于我?”   夏首辅忽然无言以对,严阁老起身告退。   大家都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必须注意身心健康,情绪不能过于激动,这样才能长寿。   听说左都御史霍韬才刚过半百,最近就病恹恹的,传言是前些年被气得伤了身,落下了病根。   此刻张尚书终于发现,阁老似乎也没那么可畏,连秦德威都不敢当面训斥,还不如自己呢!   又次日,秦德威坐在文渊阁中堂,盯着奏疏批答,百思不得其解。   四夷馆增设日本馆这样一件小事,怎么就被驳回了呢?堂堂的三位一体清流、半步入阁、不预机务大学士这么没排面的吗?   就算有人看出了自己意图插手日本国朝贡事务的心思,那又怎样?   在整个大明朝廷眼里,日本国朝贡本身也是一件小事啊,有什么好较真的?   今天正好张老师在家休沐,秦德威下班后,晚上就摸进了张老师的家里。   张老师如实说了内情:“夏首辅和严阁老一致认为,你意图借小事染指朝政,故而票拟驳回奏请。   而皇上也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就扫两位阁老面子,便照票拟批红,不准你新增四夷馆。”   秦德威闻言大怒,骂了一声:“奸臣只知争权夺利,耽误的却是国事!”   张老师忍不住反问了一句:“只知争权夺利的是谁?”   秦德威理直气壮的说:“我从不耽误国事,反而每每有所增益!”   忽然想起什么,秦德威又赶紧问道:“老师你不会与阁老们相同,也是那样想的吧?”   张老师叹口气,很诚实的点了点头。   秦德威转身就走,“既然老师都不肯相信我,那在这件事情上,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张老师顿时产生了些许不妙预感,连忙叫住了秦德威:“你想干什么?”   秦德威冷笑着说:“感谢阁老们因一己之私而驳回我的奏请,让我又有借口上疏了!”   张潮顺嘴就教训说:“你就非要争这口气?你就不能忍一忍?你看满朝官员,有谁跟你一样?”   秦德威别有感慨的说:“时人包括老师在内,考虑的都是……最多也就是天下苍生、国家百姓而已,而我确实跟你们不同。”   张老师吐槽说:“你有什么不同?难道你从不关心天下苍生、国家百姓?”   秦德威负手而立,悠然而道:“我考虑的是天道大势,是逆天改命!这就是我与你们的不同之处!”   张老师大惊失色,叱道:“孽徒!莫非你还想造反不成?”   秦德威:“……”   真无话可说了!真没法沟通了!穿越者的精神境界,你们土著真不懂!   次日,秦德威没有通过文渊阁内部通道,却跑到通政司,呈上了一本《再请增设日本馆疏》。   在这本奏疏里,秦德威炮轰礼部自侍郎及以下官员,不通夷情,尸位素餐!炮轰礼科给事中丁湛迂腐呆板,空言误国!   随后还炮轰内阁阁臣位居中枢总要,不知海外形势,不明天下变数,蒙昧盲目,只知因循守旧!   攻击范围很明显,就是参与了议论日本国朝贡事务的官员。   一本奏疏明发出去,朝野目瞪口呆,皆感到不可思议!   你秦学士至于吗?为了增设日本馆这么点小事,就如此大动干戈,把涉及这次日本朝贡事务的官员喷了个遍?   但却没有人敢轻易的认定秦学士胡闹,无数次实例证明,秦学士很少有毫无目的的胡闹。   一个只会胡闹的人,能二十一岁就半步入阁?反正在如今秦学士身上,也有了大人物的光环效应。   这本奏疏送到内阁,无人敢拟票,于是又直接摆在了嘉靖皇帝的御案上。   内阁的意思,大概就是想让皇帝亲眼看看,这姓秦的都嚣张成什么样子了!别人管不了,皇上你管不管?   “简直小题大做,胡搅蛮缠,唯恐不乱!”嘉靖皇帝对秦德威奏疏确实很不满。   换成一般大臣,早就不由分说直接下旨惩处了,但宠臣比一般大臣还是有些许优待的,有机会为自己狡辩。   嘉靖皇帝扭头对身边的太监黄锦吩咐说:“你去文渊阁问话!就问秦德威意欲何为!是何居心!”   黄锦领命而出,渡海入西华门进了宫城,又来到文渊阁。   这是代替皇帝问话,有“如朕亲临”的意思,所以秦德威只能大礼向北而拜。   黄锦不紧不慢、莫得感情的问道:“皇上问你,攻讦诸大臣,究竟意欲何为?”   秦德威答道:“臣见诸官员不明时势,议论荒唐,忍无可忍!”   黄锦继续问道:“皇上还问你,到底是何居心?”   秦德威也继续答道:“日本国朝贡及东海事务内情极其复杂,又牵涉甚广,日后必定成为朝廷大事!故而臣欲请陛下清心明察,勿要受那些不通时务的庸人蒙蔽!”   黄锦问完话,将秦德威奏答原样复述给嘉靖皇帝。   嘉靖皇帝听了这充满夸张风格的答话,就更好奇了,再次派黄锦前往文渊阁问话:“怎么个复杂?怎么个牵连甚广?”   秦德威奏答:“臣试举一例,前阁老、状元、名臣谢迁所在的余姚谢家,就是浙江最大的海贸走私坐商之一!”   黄锦:“……”   本来黄锦黄太监就是个传话的工具人,不该有任何情感表示,但此时听到秦德威答话,顿时也震惊到瞠目结舌!   谢迁虽然没当过首辅,但名气是非常大的,被视为一代名臣。   好劲爆的八卦,皇上有得听了! 第六百八十六章 说点奏疏上不能写的事   等黄锦回过神来后,期待感瞬间拉满了,等着继续听惊天大爆料。但秦德威这时却闭口不言,不再往下说了。   “秦学士为何停下了?”黄太监催促说。   秦德威便又答道:“已经奏答完了。陛下询问情况到底如何复杂,为何牵连甚广,这一个例子就足以说明问题了,又何须再多言。”   黄锦大失所望,抱怨说:“不能多说几句?”   秦德威回应说:“几句话根本说不清楚,若陛下真有意深入了解,我再写奏疏详述。”   黄锦是从少年时就陪伴嘉靖皇帝成长的大伴,嘉靖皇帝登基后,因为黄锦年轻,大部分时间都从事服务性工作。   比如嘉靖皇帝的膳食、穿衣等事务,也只有黄锦最明白皇帝口味,其后又掌握了御马监禁兵。   随着年纪渐长,黄太监也渐渐向政治型太监转型,对政治的敏感性也直线上升。   所以听到秦德威的话后,当即就意识到,如果把这些爆料玩意写成正式奏疏,那效果就跟火上浇油一样了。   鉴于国情,地方大族根深蒂固,正所谓皇权不下乡,不是皇帝一道圣旨就能轻易摆平地方事务的。   举个例子,如果派人去浙江余姚查走私,只怕什么关键事实也查不出来,最后来一个查无实据。   那么上奏疏爆料的秦德威岂不就成了诽谤和诬陷,又该怎么处理?   所以秦德威故意这么说,应该不是为了作死,估计别有小心思。   于是黄锦也不再问了,转身就回西苑仁寿宫,向嘉靖皇帝复命。   嘉靖皇帝听到秦德威的爆料时,同样感到惊愕。   其实作为一个皇帝,他肯定知道,近十几年来东南时常有海寇出没,而且海商与海寇界限模糊不清,经常都是同一伙人。   而且嘉靖皇帝也知道,海寇时常与陆地“奸民”勾结,得知虚实后便上岸劫掠。   所以才会有越发严格的海禁政策,用应对北方鞑虏的思路来应对海寇,在海岸线严防死守,但却始终无法彻底根除海寇。   不过海寇规模有限,也没有什么政治旗帜,成不了大气候,影响不到朝廷统治根基,只被视为轻度的疥癣之患而已。   乃至于与海上事务连带有关的事情,比如与日本国关系、日本国朝贡事务,更是完全不重要的小事了。   如果不是水货大学士秦德威拿这个当“借口”来争权,大明朝廷上下根本没人把日本国朝贡太当回事。   但嘉靖皇帝却没想到,海上问题居然牵涉如此之深,竟然连出了状元阁老、世受国恩的谢家都成了最大的走私贸易坐商之一。   如果只扯朝贡、海寇海商这些老生常谈,嘉靖皇帝未必会关注。但秦德威爆料谢家,就成功引起了嘉靖皇帝的兴趣。   至于秦德威是不是信口胡编乱造,嘉靖皇帝并没有产生怀疑。   从秦德威多年来的信誉看,虽然秦德威经常语出惊人,但却都能落到实处,没有犯过欺君之罪,至少明面上没有。   嘉靖皇帝还想知道更多爆料,但黄锦就带回了这么一句话,下面没了。   黄锦就奏道:“秦德威说,陛下若想知晓更多,他可以详细写成章疏进呈御览。”   嘉靖皇帝对此嗤之以鼻,“他有胆量把这些写进奏疏?”   然后嘉靖皇帝又对黄锦吩咐道:“让秦德威过来,给朕说点奏疏上不能写的事情!”   黄锦再次领命而去,才走到门口,嘉靖皇帝忽然又叫道:“慢着!将所有阁臣也召来,一起参议!”   内阁的阁臣们正在集体抗拒秦德威“侵权”,如果此时只单独召见秦德威,而不召见阁臣,会让朝廷上下产生重大误解,甚至误判!   阁臣们若是想不开了,只怕明天要齐刷刷请辞,挽留起来也麻烦!   当个“负责任”的皇帝有时候也很踏马的心累!   秦德威在文渊阁中堂接到皇帝召见的旨意,立刻起身前往西苑。   当他渡海来到西岸,过迎和门,远远的看到在仁寿宫门外,夏言、顾鼎臣、严嵩三位大学士已经早到了。   想想也在情理之中,秦德威过来面君,需要东西穿越整个皇宫。   而另外三位大学士从无逸殿出来,只需要走几十步,肯定比秦德威更早站在仁寿宫门。   本来首辅夏言今日可以出宫休沐,结果听到召见,又不得不留下。   望见秦德威“姗姗来迟”,三位阁老都有点不舒服,因为按照一般规矩,最晚到的人往往最为尊贵。   可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毕竟秦德威离得最远,总不能让秦德威飞过来。   四人都已经到齐了,但还是没有从仁寿宫里传出旨意,让四人上殿觐见,也不知道是不是嘉靖皇帝修仙尚未结束。   进也进不去,走也走不了,于是四人就只能一起在宫门外等候着。   秦德威百无聊赖,忍不住就对另三人说:“在下前日奏请设日本馆,为何被驳回?”   顾鼎臣算是个老好人,又念及秦德威与老家苏州士人关系不错,就解释了几句。   夏言嫌弃顾鼎臣态度太软,就开口道:“你秦德威打着什么心思,自己心里清楚,内阁不需要再向你解释什么!”   秦德威叹口气,无奈的道:“今日见到几位阁老,在下还有几句肺腑之言,实在不吐不快!   你们这些辅佐大臣,身受皇恩,就不能踏踏实实做些事吗?怎么无论何等事情,都要往争权夺利上去闹?这叫在下真的看不惯!”   夏言:“……”   严嵩:“……”   不知为何,只感气血飙升三花聚顶,被倒打一耙的气愤油然而生!你秦德威也踏马的好意思指责别人争权夺利!   无论夏言,还是严嵩,真拉不下脸面与秦德威当众吵架,关键是也知道实力不允许。   而且两个纯粹靠君恩提拔起来的大学士,威望上也镇不住秦德威。   顾鼎臣对随从使了个眼色,便有机灵的中书舍人悄悄离开,跑回了无逸殿,去搬救兵了。   没过一会儿,大臣里唯二敢训斥秦德威的礼部尚书张潮脚步匆匆的赶了过来。   张尚书也知道自己被请来是做什么的,便对秦德威明知故问道:“你怎得在此?”   秦德威行了个礼,答道:“皇上召见我们四个入直文渊阁大学士,是以在此等待面圣。老师你又所为何来?莫非想与我们同立于宫门谈笑风生?”   张潮:“……”   二话不说,张尚书转身又走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这里是四个入直文渊阁大学士,他一个礼部尚书强行凑过来,别人看到了,还以为自己硬蹭脸面,丢不起那人!   轻轻松松打发了老师,秦德威又看了看其余大学士们,摇了摇头。   夏首辅正考虑,要不要指挥随从暴起打人出口恶气。此刻自己加严嵩身边有四个中书舍人为随从,对秦德威明显人数占优。   秦德威经验何等丰富,立刻就感觉到了杀气。   他立刻对不远处的徐姓锦衣卫官招了招手,“过来!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眼看着大明文渊阁的大学士论战升级为了军备竞赛,剑拔弩张的时刻,忽然太监出来传旨了,让众人赶紧觐见。   秦德威无理由怀疑,宫里面的嘉靖皇帝一直关注着宫门外的热闹,关键时刻就出面叫停了。   四人按顺序进了仁寿宫前殿,身着道袍的嘉靖皇帝已经升座。   行过礼过后,夏言等人也不清楚皇帝为什么召见,故而没有发言,等待皇帝垂示。   结果只有秦德威抢先对嘉靖皇帝奏道:“臣前日奏请增设日本馆,干系未来国事,实有必要,再次恳请陛下准许!”   嘉靖皇帝微微错愕,今天百忙之中召见你秦德威,可不是为了增设日本馆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小事!   便对秦德威回复说:“且继续说些奏疏上不能写的事情。”   秦德威左顾右看后,迟疑着说:“有外人在此,多有不便。”   其他三位大学士都听明白了,秦德威与皇上之间有小秘密!而且是不为他们所知的小秘密!   嘉靖皇帝不为所动的又对秦德威说:“这里都是阁臣,军国机密有何不可与闻?”   要说大明知道机密最多的文臣,就是屋里这几个了,你秦德威还怕什么?   秦德威就开口道:“诸公可知,我朝对日本国绝贡十六年后,日本国为何忽然又要派遣使团来朝贡?”   秦德威这话自然是对内阁阁臣们问的,当臣子的哪敢对皇帝这样问话。   但听在其它阁臣耳朵里,感觉秦德威这就是故意挑衅,真当内阁大学士都是不通夷务的书呆子?   礼部尚书没在这里,便由最熟悉礼部事务的严嵩答道:“春秋之法,夷狄叛则惩其不恪,而威之以刑;来则嘉其慕义自通,故进之也。   谨按《皇明祖训》所列诸夷国名凡十有五,而日本与焉。故自成祖文皇帝元年已容其入贡,二年始赐国王诰命、金印、永乐大统历。”   不愧是议礼出身的新贵大臣,引经据典信手拈来,秦德威忍住了打哈欠的冲动,很有礼貌的插了一句话:“说重点!”   严嵩瞥了眼值殿将军的金瓜,也按捺住了冲动,继续说:“日本之夷,嘉靖二年干犯天纪,奉有明旨,不许通贡者一十六年。   此皇上绝之之心,即太祖之心也,春秋惩其不恪之义也。以义裁之,彼帖然而畏服矣……”   秦德威有点君前失仪的长叹一声:“阁老你这都是明发奏疏上能写的表面文章,没什么实用!”   以隐忍著称的严嵩彻底破防了,愤怒的说:“小子你来说!”   说就说!秦德威接过话来张口就开始说起:“十几年前,日本国内发现了银山,名曰石见银山,而且银山就在当年争贡的日本国诸侯大内氏领地内!   而在数年前,又有朝鲜国工匠传授技艺与日本之夷,此后石见银山产银数目暴增!   所以大内氏才又有了恢复朝贡的强烈愿望,这次甚至提出了改十年一贡为三年一贡的要求!”   殿里众人面面相觑,秦德威说得都是他们闻所未闻的事情,信息量还极大,让他们一时间不知从何问起。   顾鼎臣很好奇的问了句:“那银山产量有多大,能让秦学士你特意提起?”   秦德威淡淡的答道:“巅峰时也许能年产白银十万斤,而且日本国产银也不止此处。”   雾草!君臣纵然见多识广,也是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区区一处银山竟然恐怖如斯!   只有秦德威还镇静如常,有心情继续唱高调:“当然,我天朝物产丰盈,金银之物饥不能食,寒不能衣……   对了,近二三十年来,西番佛郎机人四处劫掠古国,也是获取了海量的金银,然后不远万里来我大明海疆求购物产。   所以在我嘉靖朝,海疆忽然就不安宁了,并非朝廷失当,也非陛下失察,实在是因为外夷形势剧变!”   君臣再细细一想也就明白了,为什么日本国忽然又来朝贡,为什么十几年来闽浙外海走私屡禁不绝,甚至海寇越剿越多。   嘉靖皇帝想得更多些,难怪余姚谢家这样的诗书世家,竟然也不顾体面的干起走私买卖,因为利润太丰厚!   归根结底,原来都是西洋东洋一群土鳖暴发户忽然有了银子闹的!   嘉靖皇帝忍不住对秦德威问道:“你又从何得知这些?”   秦德威含含糊糊的说:“多方印证而已,有些是四夷馆通来的消息,有些是臣在南京时,与夷人打听来的消息。   臣向来关注夷情,故而一直有心搜罗,近乎十年积累,总能多知道些消息。”   对这个解释还是可信的,秦德威给人印象一直就是不喜钻研经义,但特别热衷杂学,对夷务很有兴趣,结果被视为一种名士怪癖。   他仅有的两本著述之一就是《西番述略》,另一本就是《唐诗三百首》了。   秦德威赶紧趁热打铁的奏请道:“又见朝中诸公不通夷情,不晓外事,臣不得已才奏请增设日本馆。今日再斗胆毛遂自荐,由臣主持夷务!”   陷入巨大信息流的内阁大学士们登时警醒,狐狸的尾巴还是露出来了!   任你秦德威千言万语,最后总是绕不过一个“夺权”! 第六百八十七章 不在一个层面   作为首辅,夏言必须要表态。斟酌了一下后,夏首辅就开口道:“若设专人主持海外夷务,不是不可,从外朝择专官就是。”   这句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外朝那么多衙门,加一个负责夷务的衙门不是不行,从外朝找一个官员负责就是了。   第二层意思是,如果秦德威你想主持海外夷务,那就先退出文渊阁,去外朝当坐堂主官去!   文渊阁是中枢所在,虽然你秦德威不参预机务,但总不能以文渊阁职务同时兼着外朝实职主官。   如果这都可以,那阁老大学士也能兼实职六部尚书,垄断决策和执行了!   夏首辅所言也称得上有理有节,反正不能为秦德威破例。   而秦中堂虽然时常自我吐槽水货大学士,但还是很在意“入直文渊阁”这几个字的,哪里又肯退出文渊阁?   即便是半步入阁,那也是与普通外朝官员区分明显了,特别是在阁权渐重的政治大趋势下。   所以秦德威立刻辩解说:“夷务多涉及机密,不便为外界所知,设在文渊阁处置正好!”   夏言有点鄙弃的说:“夷情说到底也不过小事而已,能有多少机密?不值得设在内廷!”   其实在朝廷高层眼里,夷人海寇什么的,大概与早年间的广西瑶人作乱差不多。   瑶乱前前后后折腾了好几十年,最后不也平息了。也没听说当初为了平息瑶乱,专门在朝廷设个衙门和专官。   时人的这种观念,都在秦德威预料之中,他也只能震耳发聩的说:   “阁老,时代变了!时移则世易,海外夷情与过往截然不同,在今后的大明,海防与塞防必须并重!”   秦德威从入朝以来,在常人眼里仿佛言行风格很极端,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一直在有目的的强化自己的话语权,为的就是能说出这些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的话,并且说出来还有人听。   如果没有话语权,如果不是文魁状元,如果不是嘉靖男儿,如果不是能发现“天道”的人,如果不是对万里之外的安南事件预料精准,他连说这些话的机会都没有。   甚至勉强说出来也没人听,只会被当成疯子。   即便这样,当秦德威说出了真实“历史趋势”时,满殿君臣仍然都不太相信。   秦德威叹口气,又道:“第一,就是银子!银子!银子!周边哪些夷人能有这么多银子?   日本夷人加上佛郎机人,每年能拿出上百万甚至几百万两银子与大明通商,十年是多少?几十年又是多少?   即便禁海绝贡,那也有屡禁不绝的走私!如果几十年间上亿两银子流入大明,那对我大明的影响是什么样的?朝廷诸公可能预想过?   敢问阁老们,这样前所未有的夷务,能以旧日章法应对吗?你们翻遍史书,有过这样往大明输入海量银子的夷情吗?”   几位阁老都不知道该如何答话,感觉与秦德威所思所想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他们完全不明白秦德威想什么。   还有,也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秦德威胡编出来,故意危言耸听的。   秦德威没管别人心思,继续说:“第二,事情皆有好坏两面,有钱能使鬼推磨,银子这个东西足以打动人心!   能拿出巨额银子的夷人,若心有歹意,招兵买马、收买内奸,应付起来只怕不比北虏轻松!   何况佛郎机人船坚炮利,在海外大肆攻掠,我大明也不可不防!   二十年前,前兵部尚书汪鋐任广东按察使时,曾于佛郎机人大战过!当时以数倍船只水路夹击,才得以击败十艘佛郎机战船!   就是朝廷拥有如此多能工巧匠,也不得不仿制佛郎机炮!诸位阁老便览史书,请问可曾见过比中原还要船坚炮利的夷人?”   这个问话,又把几位大学士问住了。一来是不熟悉这个领域,二来他们也不敢像秦德威那样,很确定的预测和表态。   在皇帝面前,讲话是要负责任的,如果以后发生了与自己意见相左的情况,那今日表态就成自己的黑历史了。   秦德威见阁老们不说话,便再次对嘉靖皇帝奏道:“海外夷务或许在今日是小事,但在十年后、数十年后绝对不是小事!   古人赵武灵王尚知胡服骑射,难道我大明朝廷就不知变通么?”   嘉靖皇帝的心思其实已经偏离了,他就是觉得麻烦事情太多的话,影响自己修仙。   为何列祖列宗都按部就班、墨守成规即可,但江山到了自己手里后,却多出了这么多完全理解不了的新麻烦!   就是一个是否允许日本国来朝贡的小破事,怎么议着议着就如此波澜壮阔了?   其实这会儿大明国库还没有亏空,嘉靖皇帝对银子也没那么敏感,又刚抄了两个张家,暂时不缺钱。   所以听到秦德威描述后,嘉靖皇帝只觉得事情太麻烦,还没想到从中搞钱。再怎么说嘉靖皇帝也是个文艺青年,谈钱太俗。   当然再过两年就不一样了……把西苑修建成地上仙国,日夜做法,烧的青词都要用金粉写,没银子怎么行?   次辅顾鼎臣偷眼瞥见嘉靖皇帝眉头紧皱,忽然上前一步,奏道:“陛下勿虑也!正该有嘉靖男儿应运而生,为陛下排忧!”   雾草!夏言和严嵩一起对顾鼎臣怒目而视,他们内阁中出了一个叛徒!   秦德威也很意外,顾大学士不愧是嘉靖朝第一个青词大臣啊,这么会说话就多说几句!   就是很可惜,顾大学士寿命不久了。按照原有历史轨迹,顾鼎臣明年就在任上善终了。   而顾鼎臣暗自苦笑,论年纪他比夏言、严嵩都要大十来岁,而自家身体自家最清楚,已经自感余日无多了。   突然支持秦德威,只是着眼将来罢了。   毕竟秦德威与许多苏州士人关系向来不错,有些身后事可以托付给秦德威。   听到了顾鼎臣的话,嘉靖皇帝的焦虑感果然得到稍稍缓解。   论起开解皇帝心情的本事,顾鼎臣也算是人中龙凤,严嵩都要略逊一二。   秦德威也不得不服气,一个公认的官场混子,经历十几年大礼议腥风血雨,既没被舆论指斥,又能在嘉靖手里混成大学士,而且稳稳当当从来没受过处分,能没两把独门绝技?   嘉靖皇帝又看向秦德威,谁发现的麻烦,谁就负责解决!解决不了,提头来见!   沉吟片刻后,皇帝就下旨道:“准许秦德威所奏请,四夷馆增设日本馆!”   秦德威满怀期待的等了又等,可是就听到嘉靖皇帝说了这句。   下面呢?怎么没了?不继续说说谁来主持夷务吗?谁真会在意有没有日本馆啊?   旁边太监提示说:“秦德威还不谢恩!”   秦德威回过神来,只能不情不愿地领了旨谢了恩。   然后嘉靖皇帝才继续开口说:“既然今日说起了日本之夷的事情,那对于日本国所遣贡使,应当如何对待?准许入京朝贡,还是驱逐回去?”   首辅夏言奏道:“自成化以来,日本贡使人员劣迹斑斑,常酗酒逞凶伤人,可见其品性。   而且日本夷人时有泛海劫掠之举,被官军拦剿则自称为贡,无事又为寇,实难辨认。   况且日本国贡物只有一刀一扇,非我大明所短少稀物,除此别无长物,乏善可陈。   总和以上三处,可继续绝其朝贡,以示大明不通无义之国!”   等夏言说完,严嵩又奏道:“日本之夷,十数年来以义裁之,帖然而畏服,兹复议绝之,似出无名。   且王者之驭四夷,有不庭也则征之,今来贡也,绝之恐无以感兴四夷向服之情。况外夷进贡,关系甚大,不应禁绝。”   两人都没提银子的事情,大概潜意识里还是没认识到海贸的潜力,也不太清楚闽浙地区走私的厉害。   秦德威看了看夏言,又看了看严嵩,忍不住就说:“两位阁老一个说绝之,一个说许之,话都让你们说完了。   再细看来一个是白脸,一个是红脸,莫不是商量好的?”   严嵩又瞄了眼值殿武士手里的金瓜,不禁想起了杜工部一句诗,“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   嘉靖皇帝也看不下去了,对秦德威叱道:“你有话就放,不许再多嘴多舌!”   秦德威便奏道:“关于日本国贡使之事,既然来都来了,就让他们进京朝贡好了!   臣是这样考虑的,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以从使团中多了解日本国内部的消息,最少有助于清理东海海寇。   其次,日本国贡使必定会请求恢复定期朝贡,甚至还会提出缩短朝贡周期的请求。”   按照祖宗制度,日本国这样的只允许十年一贡,这显然已经满足不了银山暴发户的需求。   秦德威不等别人询问,主动继续说出自己看法:“彼辈大概会提出三年一贡,以此试探朝廷。   陛下尽可以再大度点,允许日本国等同兀良哈三卫,一年一贡!”   嘉靖皇帝很诧异,习惯性肉痛的说:“一年一次是不是太多了些?”   对以宗主国自居的大明朝廷而言,来朝贡的就要给赏赐。   朝贡太多就意味着赏赐支出也多,所以才会强制性的规定了朝贡周期,不然那些藩国恨不能每个月朝贡一次。   所以现如今藩属中,只有地位独特的兀良哈三卫才享受每年一次朝贡和互市的待遇,互市地点就在秦德威曾经战斗过的辽东广宁卫。   秦德威提醒道:“日本国现如今有银子,不是那些穷得宛如叫花子的番邦,求的也不是赏赐,而是通商!”   以大明的制度,说是朝贡,其实也是官方贸易,贡使肯定不是一个人来的。   每次跟随贡使的都有数百人,很多都是商人,这才是官方承认的外贸商业渠道。   从十年一贡到一年一贡,意味着官方渠道贸易量扩大十倍?   以嘉靖皇帝之聪敏,也隐隐的意识到这里面有很多文章可以做。   秦德威也含糊的说:“现在还有很多地方不清楚,一切等日本国使节到了京师,并试探过后再定!”   然后秦德威想起什么,又对嘉靖皇帝奏道:“凡事不可过于操切,操切必然坏事!   民间海禁之策实施百年,在朝中依然是大多数人共识,万万不可轻易武断改变,以免激起轩然大波。   所以允许日本国一年一贡,其实也是潜移默化中徐徐改变的灵活手段,表面上依旧维系了民间海禁。”   嘉靖皇帝心里清楚,秦德威虽然没有明说,但防范的其实是东南沿海那些走私大族。   就是秦德威这段话,真让别人意外了,简直稳重的不像是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   然后内阁大学士们悲催的发现,他们仿佛不知不觉的变成了旁观者。   完全跟不上秦德威的思路,很多地方也是似懂非懂的,根本插不进话去。   秦德威费尽心思的献策,充分表现了自己在外交事务上的专业性后,又又一次对嘉靖皇帝提醒道:   “陛下!夷务不同于寻常事务,以后也会越来越重要,必须要由精通此道的大臣管起来!”   嘉靖皇帝没理秦德威,却对阁老三人组问道:“朝廷是否有必要设置总管夷务大臣?”   “不可!”严嵩忽然开口阻止。   然后严嵩解释说:“夷字太过于广泛,从北虏到朝鲜,从南洋蛮邦到西南土司,都是诸夷,总管夷务职权过大。”   最简单的例子,北虏也是外夷,难不成总管夷务连九边兵镇事务都能干涉了?   “臣以为,只冠以海事二字即可!”最后严阁老也提出了建议。   感觉秦德威今天已经势不可挡了,既然无法阻拦,那就只能尽力削弱了。   从总管诸夷到总管海事,差的不是一点半点。办事不如人就算了,争权不能再一败涂地!   “不可!”这次是秦德威发声了。   秦德威也有自己的解释,“如果明确冠名海事,那么天下人都会猜测,朝廷突然专设此官,说明必将对海道有大动作了!   这岂不是明明白白的泄密?严阁老怎得如此糊涂,连这都想不清楚!”   听着两边较真,嘉靖皇帝也头疼了。   臣子之间一团和气固然令人担忧,可是互相针对到一个字一个字抠字眼的地步,同样很烦恼。 第六百八十八章 恩威莫测   秦德威与严嵩争执不下,忽然转头对次辅顾鼎臣说:“顾阁老你来说句公道话?”   顾鼎臣犹豫了一下,先对嘉靖皇帝奏道:“夷务衙门并不必另起炉灶,将四夷馆稍加修改即可,如此既能节省朝廷用度,又简单便利。”   这话秦德威不好说,毕竟他有提督四夷馆差遣,表面上还要避嫌,但顾鼎臣说出来没问题。   升级四夷馆这个办法很省心,让嘉靖皇帝颇为满意,给顾鼎臣点了个赞道:“甚可!”   严嵩阻击说:“若提升四夷馆,只怕与典制不合,部、院、寺、监皆有定制,凭空多出一个,总要有个说法。”   顾鼎臣便又道:“那就不用叫部、院、寺、监这些名头了,直接称为总理夷务衙门,仿如文臣总督京营戎政!”   严嵩还是在抠字眼说:“万邦总操之于皇上,所以总字不妥,焉能随意授人?只可用协理!”   于是嘉靖皇帝又在严嵩这边点了个赞,“就以协理夷务衙门为称号。”   秦德威有点失望,总理比协理听起来可虚荣拉风多了。不过名字也只是个符号而已,最后还是事在人为!   现在最关键的事情是把框架敲定了,趁热打铁把外交权弄到手。免得皇帝冲动完了,一抽风又换了想法,嘉靖皇帝就是这种性格。   四夷馆变成了协理夷务衙门,那原来的四夷馆提督何去何从?   嘉靖皇帝没再吊胃口,又下旨道:“秦德威以本职兼协理夷务大臣。”   见皇帝已经正式作出决定,夏言、严嵩便再没话说。   好歹皇上给了他们点面子,没让秦德威直接兼个堂官,协理大臣依旧是差遣,名头听起来还是附属于内阁的。   秦德威再次上前谢恩,费尽心机之后,无论如何向外交权伸手的差事总算到手了。   特别是在内阁极力反对的局面下,硬生生的抠出一块权力也真不容易。   然后秦德威又奏道:“四夷馆位于皇城之东,东安门外,臣出入四夷馆多有不便,极为影响公务。   陛下恩准四夷馆提升为协理夷务衙门,恳请再将四夷馆迁移至南边。”   大明朝廷主流的文武衙门,比如六部里的五部、翰林院、五军都督府等都在皇宫南边,也就是五百年后的广场那个位置。   而其它一些非主流衙门则散布在各处,尤其以东城为多,比如教坊司就在东城。   而四夷馆这个非主流里的非主流衙门,位置在皇城东安门外。   所以在皇宫东部文渊阁上班的秦德威,距离四夷馆其实直线距离很近,就隔着宫城东华门和皇城东安门,大概步行十几分钟的事情。   可是根据礼制,只有皇子、藩王、公主出入宫廷等才能走东华门,还有就是有时梓宫要从东华门送出去。   至于秦德威这样的大臣,出入宫掖一般都要从正南方向的承天门、午门进出,不能走东华门。   所以秦德威若想从文渊阁去四夷馆,只能走到南边出皇宫,然后在外围绕半圈,回到皇城东边,几乎五倍于直线距离。   路线类似于从“日”的左上角,绕一圈走到“日”字的右上角,来来回回的特别折腾人。   故而秦德威趁着今天机会,奏请让四夷馆搬到皇宫南边,省得自己以后长年累月的跑冤枉路。   同时也是变相提升“协理夷务衙门”的逼格,让这个新衙门能与其它主流衙署打成一片,摆脱东城非主流衙门的传统印象。   但嘉靖皇帝却不知为何,听了秦德威的奏请后,忽然走神了。   底下几个大学士面面相觑,完全猜不出皇帝忽然又想什么,就连严嵩和顾鼎臣这两个最能舔皇帝的,此时也摸不准。   片刻后,嘉靖皇帝神态露出些许嘲讽,对秦德威道:“四夷馆就不必搬迁了,朕特赐你出入东华门,与你便利。”   大学士们齐齐大吃一惊,皇帝这又是犯了哪门子病?   皇宫是特别讲究礼制的地方,文渊阁就挨着东华门不远,但这百年来,也没哪个阁臣被特赐过出入东华门。   秦德威也觉得这事太破例,他猜测这是嘉靖皇帝故意挤兑自己得寸进尺,连忙推辞道:“臣不敢受!”   嘉靖皇帝不耐烦的挥了挥道袍袖子:“给你恩典,你就领了!”   秦德威这才敢确定,皇帝似乎并不是挤兑自己,是要来真的?   嘉靖皇帝也不再说什么,起身就出了前殿,回后殿修仙去了。   在刚才秦德威说到(不能走东华门)太绕路的时候,嘉靖皇帝不禁想起了十八年前的往事。   他朱厚熜进京继承大统时,大臣们强迫他以藩王身份走东华门入宫,而他坚持以皇帝身份从午门入宫,然后就产生了第一次君臣对抗。   呵呵呵呵,走东华门是不可能走东华门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走东华门的……   于是秦德威莫名其妙的就成了嘉靖皇帝行为艺术的实验品,借着秦德威隔空嘲弄十八年前那帮大臣。   数日后,这次议事结果渐渐传了出去后,满朝全都是不明真相的人。明白的人不说,不明白的人乱猜。   无论是增设日本馆还是四夷馆提升为协理夷务衙门,都让朝臣们感到不可思议。   真不知秦德威到底何德何能,仅仅是奏请增设日本馆这么小的事情,皇帝就给了个协理夷务大臣,阁老们拦都拦不住。   更别说特赐出入东华门这种诡异的待遇,更是让人无法理解,除了天恩莫测还能说什么?   就算以后再赐顶方方正正的大轿子,秦德威从东华门乘轿入宫也不会让人震惊了!   这日秦德威回到家里时,仆从马二提醒说:“老爷又该制新名帖了,原有的名帖又又又过时了,不知老爷这次打算如何写头衔?”   秦德威随口吩咐道:“少詹事、左春坊大学士兼翰林学士、入直文渊阁、协理夷务大臣、特赐出入东华门,一个都不能少!”   马二心里嘀咕,如果真的一个不能少,那么“不参预机务”也该写上去,当然他没傻到说出口。   败老爷兴的事情,他马二从来不做! 第六百八十九章 两座大门   通州张家湾码头,这里仿佛永远不会安静,一年到头无数南来北往的客人交汇于此。   嘉靖十四年进士、离任知县、南京人陈凤从船上下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三年之后,他终于又到京师了!   当年一起考中进士的南京三人组,有的人似乎已经大学士了,有的人也混到了翰林院修撰。只有自己在外地苦熬!   如今终于回来了!今晚在通州安歇,明日起早赶赴京城!   忽然陈凤瞥见从远处另一艘船下来个人,看着似乎很是眼熟。又走近些仔细看去,便叫了一声:“胡梅林!”   另一位离任知县胡宗宪刚在岸上站稳,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号,顺声音望去,也认出了对方。   两人是嘉靖十三年的南直隶乡试同年,又都参加过嘉靖十四年的京城大比。   只是胡宗宪一直到了去年也就是嘉靖十七年,才中进士,平白的成了后辈。   见过礼后,胡宗宪对陈凤问道:“你怎得也在此?这是要回京,还是南下?”   陈凤略有自得的说:“我嘉靖十五年放了知县,三年考核卓异,超擢为兵部主事,是以赶赴京师叙职并上任。”   这种晋升确实也值得自豪了,从知县到主事可不仅仅是升了一品这么简单。   按大明官场观念,京官比地方官要贵重,更别说最核心的六部主事了。   从知县升到主事真算是很少见的超升了,跟别说才当三年知县就这样升。天下一千四百多个县,没几个能有这样待遇的。   虽然陈凤不太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猜测与秦德威有关系,除了秦德威谁能这样帮自己?   不过胡宗宪听到了陈凤的际遇,却无动于衷,连一丁点的艳羡都没有流露出来。   这就让陈凤很没有显摆爽感了,他便也问道:“你又为何在此?”   胡宗宪有点迷惑的答道:“我在山东益都知县任上才一年,突然被行取为御史,也是赴京上任去的。”   陈凤:“……”   由知县被选拔为御史,行话说叫“行取”,也称得上知县最好的出路之一了,不比自己升为主事差!   关键是这胡宗宪才当一年知县,而自己可是足足熬了三年!想到这里,陈凤瞬间没心情显摆了。   忍不住就想刨根问底说:“你怎么就被行取了,是谁提携你?”   胡宗宪真是不明白,到现在还是稀里糊涂的,“我也不清楚啊。”   陈凤能想到秦德威,那是因为他与秦德威有特殊亲近关系,胡宗宪与秦德威相对没那么近,所以就没想到。   陈凤心里也犯嘀咕,胡宗宪出身徽州,科举也很兴盛,而且也是有钱地方,难道朝中有徽州大佬暗中提携胡宗宪了?   两人当晚一起住下,次日也一起出发前往京城。   等到远远的望见城墙时,陈凤对胡宗宪问道:“入城后,我暂时去秦板桥府上投宿,你打算如何安排?   不妨与我一起在秦府借住,那边地方大,足以容纳你我,等寻觅好了住所再搬走也不迟。”   胡宗宪早有主意,大手一挥:“不劳烦陈兄费心了,我先去教坊司胡同包个月!”   听得陈凤心里艳羡不已,可惜他没有胡宗宪家里有钱,也就没有动辄包月的豪气!   胡宗宪又道:“不过我先随着你去秦府拜访。”   京城里不只是风花雪月,还有人情世故。   入城后,两人便直奔西城而去。当年科举时,陈凤就寄居在秦德威家里,也是轻车熟路了。   不过这次来到了地方后,却见“曾府”大门紧闭,根本就没个有人迎客的样子。   这叫陈凤诧异不已,听说秦板桥混的很好,大门处不该如此冷清的。   难道自己赶路这段日期里,秦板桥又失势了?   胡宗宪指着门旁墙上说:“有张文书。”   凑近了看去,只见墙上布告写道:“拜访秦学士者,请继续东行。”   两人齐齐无语,便沿着路向东走了百来步,就看到了两座大门,隔着数十步比邻而起。   这又是什么鬼?陈凤好奇的两边都看了看,一个大门上面挂着“天下文魁”,另一个大门上面挂着“词林华选”。   两个门匾看起来,都很像是秦德威家。   “天下文魁”下面又有楹联,上联是“蓬蒿三径连紫禁,身被人间雨露饶”,下联是“书帙万卷傍丹霄,手攀蟾宫桂花多”。   “词林华选”下面也有楹联,上联是“朝霞暄夕露,风鸣石濑泉”,下联是“云宿宫墙树,水鸟聒晨烟”。   陈凤横看竖看,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都是“逼气”和对于出入宫禁的夸耀。   这秦板桥三年不见,飘得越发没边!一个大门还不够,用两个大门装逼也是没谁了!   踏马的,站在这里忽然就感到自卑了,怎么破?   胡宗宪也是看懵了,陷入了选择困难症,这是该从哪个大门进去?   恰好此时,负责大门以及前庭区域的大管事张三巡视到此,瞧见了陈凤,连忙上来招呼道:“见过陈老爷!这是几时到的?”   一边寒暄着,一边把陈凤从中间大门请进去,领到了外书房。   陈凤问道:“你家老爷在府上么?”   张三笑着答道:“陈老爷稍安勿躁,我家老爷出去送人了,预计也快回来了。”   陈凤奇道:“是什么大人物,竟然能劳驾你家老爷去送?”   张三知道陈凤与自家老爷乃是同年同乡好友,有些家里事告诉也无妨,便答道:   “我家老爷新纳了偏房李氏,又将李氏兄长调回辽东镇,出任什么广义分路参将,今日便是去送李家大哥了。”   陈凤久久无语,三年不见,秦板桥真是不一样了。   在现如今镇戍体系下,总兵、副总兵之下,就是参将,拥有一定方面的指挥权,再升一升就能佩副将军印绶了,绝对算是高级武官。   随便一个小妾的兄长,就能安排成参将,这是什么样的强力大臣才能做到的?   陈凤唏嘘不已,秦板桥变了,已经不再是那个与自己勾肩搭背,聚在书房里,一起为了考试临阵磨枪的滑头少年了。 第六百九十章 用人之道   按照与别人的约定,将李小娘子她哥、李成梁他爹、李泾运作为京营的协同坐营官,就算镀金完毕,然后调回辽东去。   所以才有了秦德威今天送李泾的事情,比起在京营处处受拘束相比,李泾也乐意回辽东老家去。   尤其是还能以参将武职回去,衣锦还乡乃是人生最大的爽感之一了,虽说这荣耀一大半是靠妹子换来的。   秦德威之所以送行,不仅仅是因为李小娘子的缘故,确实也有不少话要叮嘱,自家后爹还在巡抚辽东呢。   将李泾送到了城东官亭,临别之际,秦德威便很郑重的说:“我有几句话不便写在信里,你到了辽东一定要亲口传给曾老爷。”   李泾抱拳道:“尽管吩咐,定不辱命!”   秦德威就继续说:“嘉靖十四年,我给朝廷上了《五年定辽疏》,而明年就是嘉靖十九年,五年之期将满。   所以请你转告曾老爷,无论如何,一定要做出政绩来!无论改制、钱粮都要出彩!”   这事关系到秦中堂的威望,不可轻忽!区区一地都改不好,以后拿什么去说服别人?   然后秦德威犹豫了片刻,才又说:“若政绩不那么出彩,我还有个法子。   辽东地广人稀少,又有水源,可以从对面北虏那边,招徕最赤贫的那些底层人口,鼓励他们逃亡过来,划给地方放牧。   记住不收中上层,只要最底层甚至奴隶,善加招抚轻徭薄赋,彼辈脱出苦海逃得生天,必定感恩戴德,以后就可以利用了。”   秦德威说得这个法子,在原本历史上大明就用过,效果还挺不错。   然后北虏那边也学会了,反向招徕大明边镇的赤贫农户、军丁,到了北边后也给与土地耕种,负担比在大明轻得多。   双方互相挖墙角,结果两边逃亡去了对面的胆大穷人,都比在老家过得好……   最后秦德威强调说:“但这个法子只能当备选,不到别无他法时,让曾老爷不要轻易轻启用!”   李泾好奇的问道:“莫非还有什么后患?”   秦德威解释了一句:“不是后患的问题,而是手里要存点东西!如果策略都让曾老爷用完了,以后我怎么办?”   李泾:“……”   他再一次明白了,难怪秦德威年纪轻轻便能位列中堂,这就是搞政治的!   送走了李泾,秦德威和李小娘子掉转马头,向着城里面走。   李小娘子比平时稍显沉默,长到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身边没有娘家亲人陪伴了。   秦德威也不知道怎么劝,只能让李小娘子慢慢适应了,以李小娘子的开朗,应该很快就能过去。   快走到宣武门时,李小娘子冷不丁的说:“听说秦先生你给很多女人写过诗词。”   秦德威很娴熟的否认:“我不是,我没有,被瞎说!都是谣传,真没有给很多女人写过。”   李小娘子又换了一种角度:“那就是给女人写过很多诗词啊。”   诗词流传的太多,这个数量问题否认不了,秦德威就解释说:“我是给女人写过很多诗词,但这个女人就是王怜卿,九成数量都是写给她的,因为只有她能用得上。”   李小娘子用眼角瞥着秦德威,捏着嗓子说:“可是你都没有给我写过呢……”   女人你这是在玩火!秦德威说:“美人趋骏足,晴日丽春风。各倚千金贵,齐骄三市中。   飞鞚娇才逞,萦鞭捷有神。霓裳同躞蹀,霞带共缤纷。”   李小娘子:“???”   秦先生从来都是这么快的吗?她还没酝酿好情绪呢!   秦德威目视前方,诗词还在不停往外喷发:“似骄仍似怯,怜骏复怜神。顾影妆全堕,停鞭态转新。   轻似临风迅,骄还顾步频。金羁摇钏稳,朱汗透兰纫。”   李小娘子还没回过神来,就见秦先生又完结了好几句,实在太快了,让她简直毫无享受体验。   秦德威便又抬起一只手伸向前方,深情款款状的吟道:“艳色全翻雪,明妆不动尘。行边芳草媚,顾处万花新。   皇都应绝足,倾国复何人。一顾同千里,双飞拼此身!   我完事了,你好了吗?”   李小娘子咬牙切齿的回应说:“好……了!秦先生简直太厉害了!”   回到家中,张三就禀报说有陈凤、胡宗宪二人正在外书房候着。   秦中堂本来想午后去文渊阁点个卯,然后去四夷馆,啊不,去协理夷务衙门梳理一下新工作。   但有这两人过来,秦中堂就只能留在家里会客,便直接吩咐下去,让厨子先整治酒席候着。   在外书房,秦德威与陈、胡二人见过礼,分了宾主落座。   然后秦德威问了问两人行程,以及沿途风土人情,便又问道:“你们去过了吏部没有?”   按照规矩,两人要去吏部交还原有文凭,然后办新职务手续,期间还要各自叙职。   陈凤答道:“入城后便先来你这里拜访和安顿,尚未去吏部。”   秦中堂批评了几句说:“为人臣者先公而后私,你们应该先去吏部,再来我这里。下次还是要注意些,不要轻易落人口实。”   此处没有外人,陈凤忍不住就问道:“我这次超升入京,莫不是秦板桥你使了力气?”   秦德威点点头道:“那自然是我,不然谁能记起你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知县?”   陈凤还有点担忧的说:“可我对兵事所知不多,怎会想到调我去兵部做主事?”   秦德威说了句大实话:“你现在是否精通兵事,没那么重要,能在兵部站稳脚跟就是了。”   工具人还要什么懂不懂的?知道一切听谁的就行了!对于工具人而言,知识越多越反动!   就是陈凤又想自闭了,而且听秦德威这口气,似乎打算让他长期在兵部任职了。   只有秦德威很清楚,将来无论南还是北,兵部的重要性无可替代。   趁着王廷相还在当兵部尚书的时候,赶紧安插些自己人。毕竟王廷相年纪大了,真说不好还能再干几年。   想到这里,秦德威就嘱咐说:“你在兵部要用心学习,不可自满,将来就安心在兵部升迁。”   安排完陈凤,秦德威又对胡宗宪说:“朝廷用你为科道,一样也要尽心王事。你的具体差遣,过几天就知道了。”   胡宗宪又不傻,听到秦德威这种话,立刻就明白,自己这个御史是怎么来的了。   这让他十分诧异,主要是他与秦德威并不是最亲近的友人,没想到秦德威居然主动提携自己。   随即胡宗宪又有新的不解了,也不知道秦德威到底看上了自己哪一点?   然后胡宗宪很关心的问道:“在下会有什么差遣?”   监察御史只是一个泛泛的官职,很多御史都兼着各项差事,从地方到朝廷,从刑名到钱粮,五花八门无所不包,几乎渗透了体制的上上下下。   这就是太祖高皇帝精心设计出来的制度,用御史以小制大,盯着方方面面,防止出现权臣专擅、架空皇帝的局面。   秦德威就对胡宗宪答道:“朝廷要派御史巡视闽浙海防,这差遣大概会落在你头上。”   雾草!胡宗宪下意识的说:“太远了。”   刚千里迢迢的赶回京师,又要赶三四千里的路去闽浙,也太不安逸了。   而且差遣是巡视海防,必定沿着海岸线风吹日晒,也没有大都市生活条件,绝对是辛苦非常。   胡宗宪苦着脸,秦德威到底看上了他哪点,他改还不行吗?   秦德威皱着眉头,他如果不是党羽匮乏,十分缺人手,又怎么会想起胡宗宪这个历史名人?   但眼前这个贪图逸乐的胡宗宪,与历史上的胡宗宪怎么也联系不起来啊。   难道历史人物也是有成长性的,年轻时胡宗宪就该如此?   旁边陈凤感觉胡宗宪也太不上道了,差遣还没落实就叫上苦了,就不知道问问秦板桥的思路?   于是陈凤主动插嘴问道:“若梅林去巡视海防,具体该如何行事?”   秦德威就答道:“也不需要另外做什么,摸清方方面面的情况,让朝廷真正了解最为重要!”   现在还不是全方位介入海上事务的时机,最起码要先等到日本国朝贡团到了京师后,看情况再定。   所以让胡宗宪去巡视海防,有搜集信息情报以待将来的意味,同时全面清查一下大明东南海防的家底。   所幸穿越到的是嘉靖朝中前期,各方面还没有到火烧眉毛的地步,可以让秦德威有充分时间去布局。   再过两年,嘉靖皇帝就要开始因为国库出现亏空而急眼了。   至于为什么是胡宗宪,秦姓穿越者想了半天,感觉有这么一个大历史名人,不用白不用。   历史名人是人才的概率,远超过陈凤这样不太知名的。   而且正巧胡宗宪在原本历史时空里,最后还是总督东南沿海事务,专业十分对口。   就是现在,秦德威有点自我怀疑了,眼前这位胡宗宪到底行不行?   然后秦德威又吩咐仆役去收拾房间,陈凤打算暂时住在秦府,但胡宗宪却推辞了。   他还心心念念着去教坊司胡同包月,如果以后正式成了御史,风宪官要讲究体面,估计就不方便了!   秦德威也不以为意,招呼者两人入席,算是接风洗尘。   几圈酒下来,话匣子继续打开,秦德威看着陈凤和胡宗宪,不由得感慨道:“可用之人,还是太少了!你们都要抓紧上进,尽早撑起一方天地。”   陈凤笑道:“你在京师人脉如此宽广,还能没有可用之人?反而对我们这么大期待作甚?”   秦德威苦笑道:“那些人位置都太高了,用起来其实并不好用,现在最缺的就是即插即用的中坚啊。”   陈凤听不懂,真理解不了秦德威的意思。还有,什么叫即插即用?   对于寄托厚望的好友,秦德威很耐心解释道:“我所能接触到的熟人,一是老师张大宗伯这样的,其余还有两个尚书。   位置尊贵,高高在上,轻易动不得,能随便委任差事吗?除非出现大乱危机,还真不可能让实职尚书去兼领差遣。   二是许谷、赵贞吉、邢一凤这样的好友,全都是翰苑词臣,能随便从翰林院降调出去吗?   这些人到目前为止,也是中看不中用啊,只能在翰苑养望,可远观而不可……使用焉。”   陈凤听得一愣一愣的,秦板桥这个烦恼实在太高级了,那种党社大佬才会有这种烦恼。   而他陈凤很抱歉,就是个垃圾离职知县,无法与秦板桥感同身受。   秦德威长叹一声:“所以这就是我目前最大的忧虑。”   陈凤不同见解:“我倒是觉得,秦板桥你多虑了!常言道,穷在闹市无人理,富在深山有远亲。   你秦板桥今日之功名地位,肯定会有前来主动投靠的人,只要信息挑选,何愁乏人可用?”   恰好正在此时,有仆役在屋门外禀报说:“有苏州章焕,自称是老爷故旧,前来拜访。”   陈凤对秦德威社交圈十分熟悉,闻言十分迷惑的对秦德威说:“你有这样的故旧?”   秦德威仔细想了半天,终于凭借强大的记忆力记起来了。   八年前也就是嘉靖十年,曾老爷中举的那次南直隶乡试,这位叫章焕的士子,被文坛大佬文征明介绍过来,找秦德威借官房居住。   毕竟当时贡院附近的闲置官房,大半都被某秦姓小县霸提前垄断了。   再后来这位章焕与曾老爷一起中举,又一起中进士,成为曾老爷同年后,与秦德威直接联系就少了,毕竟差着辈分,何况这章大人又去了外地做官。   没想到在今日这位章大人,突然又跑过来,以故旧身份主动登门拜访秦德威,就因为八年前借过一次房子的“恩情”。   陈凤通晓了前因后果,便抚掌大笑道:“看!我说什么来着,你真是多虑了!只要你真想网罗,何愁没有可用之人。”   此后章焕也加入了进来,几人一直喝到了黄昏,才兴尽而散。   陈凤留在秦府住,就和秦德威一起送了另两人出去。   望着胡宗宪的背影,秦德威对陈凤说:“这位胡兄,今天话有点少啊。”   陈凤答话说:“毕竟人还年轻,不太会遮掩情绪,或许是对新差遣还不太情愿。”   秦德威摇摇头,叹道:“玉不琢不成器啊。”   然后又对马二说:“传我的话去教坊司胡同及西院胡同,谁敢接待胡宗宪,就去大同劳军吧!这是礼部尚书最倚重门生的说的!”   随即秦德威又考虑起一个学术问题,历史名人多半都有个性,所以历史名人到底适合不适合当工具人? 第六百九十一章 尘封的往事   文华殿的南边是文渊阁,文渊阁的北边是文华殿。两座建筑之间有一条路,这条路的东头就是宫城四门之一的东华门。   宫城四门里,东华门是唯一只有七十二颗门钉的宫门,基本上被视为皇家其他人的出入通道。   近百年来风风雨雨,不知多少皇子、公主、藩王从这里出入过,偶尔也有太监奉命从这里出去办事。   但在嘉靖十八年的今天,东华门迎来了一个新物种,一位纯种的文臣。   三位一体词臣、不预机务大学士、协理夷务大臣秦德威在文渊阁坐了会儿,把该发布的诰敕检查完签发了。   然后他就起身离开,前往四夷馆。今天要从东华门过去。随从是没有资格跟着秦德威出入东华门的,所以只有秦德威自己走。   至于其它仆役们,也只能提前在外面等着了。以免从东华门出去后的秦老爷陷入孤身状态,被打都没有人保护。   对于东华门本身,秦德威没多大感觉,出于对称美学,东华门基本和西华门一模一样,没什么稀奇的。   但要的就是这个别人没有,只有自己才有的虚荣。   秦中堂沿着东华门门洞慢慢走出去,而在宫门外面把守的官军,就是号称“禁军里的禁军”,御马监所辖四勇士营官兵了。   然后这些禁兵,就像是看着珍稀动物一样,看着从门洞另一边走过来的那道红色的身影。   走到门洞洞口,将出未出之际,秦学士忽然站住不动了,对着宫门外的禁兵和蔼可亲的笑了笑,一点都没有大学士的架子。   有个叫韩蕾的把总诧异的对秦德威问道:“秦学士为何驻足不前?”   基层武人们与秦学士打交道少,不太熟悉秦学士的风格,不知道这是秦学士钓鱼式装逼的前奏,居然还有人上钩。   说句题外话,现在南京文人和朝中文官都已经不怎么上钩了。   然后众人便听到秦学士开口道:“此时此刻,我忽然记起了一句话,心里多有感慨!   前人笔记中记载。宋代韩魏公说,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才是好男儿!”   大部分官兵听到这句,其实没多大反应。只当是秦学士用前人的典故自我吹嘘,谁让此人既是状元,也出了东华门。   但他们都不明白这句话的背景,只有韩蕾韩把总勃然大怒,很有情绪的对秦德威说:“秦学士莫非以为,吾辈粗人都是不读书不通典故的?”   “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才是好男儿”这句话其实不见于正史,相传是文臣韩琦羞辱武臣狄青所言,潜台词是你们武人也配叫好男儿?是史上文官对武官最著名的羞辱事件之一。   韩把总知道这个典故,他代入的自然是狄青角色,所以听到秦德威这文臣典型,当面对自己复述这句话,立刻也感觉受到了巨大羞辱。   秦德威不急不慌,好整以暇的继续说“虽然我乃历朝历代最年少的状元,虽然我被世人抬举为嘉靖男儿,虽然我的诗词被谬赞为皇明第一,虽然我今日也出入东华门……   但我非常不认可韩魏公这句话!我今天之所以站在东华门提起这句话,就是想对世人说,这句话简直荒谬之极、大错特错,绝对不可以奉为圭臬,我大明不能重蹈覆辙!”   韩把总:“……”   自己还是太没经验了,一时不慎,竟然被秦学士直接骑脸。   只怕过几日京城大街小巷,都会流传韩把总被秦状元装逼的故事了。   好话坏话、正话反话都让秦学士你说了,这一连串的“虽然”,到底是显摆呢还是夸耀呢?   但韩把总也不得不服,放眼全天下,也只有秦学士具备这个资格,斥责韩琦那句话是垃圾还能不被人反喷吧?   直到此时此刻,又成功制造了一次名人轶事、坊间趣谈的秦学士这才心满意足,继续迈动脚步,跨出了东华门门洞。   东华门是宫门,向东走一小段路就是皇城东安门,然后就能抵达目的地四夷馆了。   秦学士昂首阔步,走在宫城之外、皇城之内,心里波澜起伏、气象万千。   官场传说里,大明第一个被特赐西华门的人,是几十年前某位年老首辅,那么自己第一个被特赐走东华门,是不是也能当首辅的好兆头?   现在只有文渊阁里的人叫自己为中堂,别人还是用学士来称呼自己,今后一定要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的叫自己一声中堂!   忽然,一通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打断了秦中堂的已经飘到天上的畅想。   秦德威收起遐思,疑惑的顺着叫卖声望过去。   便看到北边沿着光禄寺外墙,无数摊贩鳞次罗列,一直向北延伸到了视野之外,也不知尽头在哪里。   这里刚出东华门,还没到东安门,虽然出了宫但还在皇城里,却已经没半点皇宫气象!   刚才还满怀激荡的秦学士恍恍惚惚,瞬间以为自己站在了著名商业区棋盘街的路口。   甚至在商贩中间,还看到了“源丰号”的巨大布招子,一群伙计正在现场进行银、钱、票的汇兑业务,看起来挺繁忙的。   此时此刻,秦中堂终于从天上回到了人间。他也想起来了,这是“内市”。   所谓“内市”,顾名思义就是皇宫里太监、宫女购物的市场,当然很多时候也是替各自主人购物。   毕竟太监宫女加起来两三万人是有的,也需要一个市场,不但能购物,还能从宫里偷点物件销赃……据说最受欢迎的赃物是瓷器。   东华门是宫门,东安门是外围皇城门。   早年间,皇城东安门、北安门、西安门的门禁很严,但后来就渐渐废弛了,允许百姓出入皇城游览,但一般不能居住,然后就自然而然的产生了内市。   内市起源于什么时候不可考,文字记载最早见于成化朝。   逢四的日子,是皇宫往外扔垃圾的日期,宫门打开,然后同时又是“内市”开张的日期。   每月初四、十四、二十四,很多商人便涌进皇城。东华门外、东安门里,就是“内市”所在,能一直绵延到北宫门玄武门。   不得不说,大明皇家有时候挺接地气的,皇宫东门北门外面,紧紧挨着皇宫宫墙的地方,居然容忍大批大批的百姓摆摊做买卖。   后来的“廷击案”为什么能从东华门潜入皇宫,那都是有缘故的,外面乱糟糟的,太容易被人接近皇宫了。   秦德威没有打算去内市凑热闹,人类的悲欢各有不同。别人可以在这里暂时享受人间烟火气,而他秦中堂却要去四夷馆为国操劳。   他正要转身走人,忽然听到一个女子用南京话叫道:“秦德威!”   这让秦学士非常敏感,并不是因为有人叫他,而是因为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直呼自己姓名了!   在整个大明,能肆无忌惮直呼自己姓名的,只有天地君亲师等寥寥数人!   所以到底是谁如此大胆,尤其还是个女人!想到这里,秦德威又停住脚步,转身看去。   却发现有一个妇女正朝着自己走过来,大约三四十岁年纪,又瞧对方的打扮,像是宫里面出来的女官。   于是秦德威非常警惕的后退了几步,与那妇人保持了一定距离。行走江湖,最要小心提防的就是妇孺和残疾人。   更别说这个妇女大概是皇宫里面的人,理论上她也是皇帝的女人,虽然嘉靖皇帝大概不好这口。   不过说起来也怪了,秦德威觉得这个妇女有点眼熟。   那妇人见状,连忙又说:“秦德威!你还记得大功坊的方姐姐吗?”   秦德威根本听不懂对方的话,心里更为迷惑。   现在有三种可能,第一,这个妇人失心疯了,说的都是胡言乱语的疯话。   第二种可能,这个妇人想碰瓷自己,随便捏造一个名字就讹诈自己!   第三种可能,自己不知不觉又穿越了,出现了新的副本和人物,却不在自己原有记忆之中。   可是以他秦学士如今的地位,以及位处中枢的特殊性,掌握的信息量是十分巨大,再加上后世的记忆,大明没多少能让他迷惑的事情!   想来想去,还是故意碰瓷自己的可能性最大!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于是秦德威二话不说,果断的扭头就要走。   那妇女似乎有点急了,又开口道:“秦德威你真的忘了方秀莲吗?”   方秀莲?秦德威听到这个名字,本以为是陌生人,但脑海中忽然蹦出一阵波澜。   不知道是从哪个尘封的角落里钻出来的记忆,潮水般的重新涌进了脑海!   当年南京城里江宁县,大功坊官办社学方先生的女儿就叫方秀莲。   说是方先生,其实连个秀才都不是,只能算青襟,在官办社学为幼童开蒙糊口。   在自己灵魂穿越之前,土著扑街、社学都读不下去的那位前身秦德威,暗恋对象就是方秀莲,一位比秦德威年长三岁的待字闺中小姐姐。   只不过前身土著秦德威读书水平太差,在嘉靖九年的“开局”就被迫离开大功坊社学。   之所以失魂落魄,除了读书之路断绝,还与从此要远离方秀莲有关。   然后土著秦德威又被二十一世纪秦德威的灵魂夺舍,再接触到的就是更成熟美艳的顾寡妇、王美人了……   于是方秀莲这个名字,就被有意无意的封存在了记忆深处,新生的穿越者秦德威自己都忘了还有这份特别的记忆。   而且只穿越了半年后,朝廷大选秀,平民少女方秀莲被选入宫,与秦德威的生活圈子彻底脱钩,就像是从世间消失了。   一晃都快十年过去,秦德威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本以为很陌生,但忽然又变得很熟悉了,仿佛是一个锁住的匣子被解封了。   在大明,没有多少能让时空穿越者、入直文渊阁秦德威迷惑的信息!   姓方,比自己年长三岁,江宁老乡,嘉靖十年被选秀入宫!   通过以上几个要素判断,这位方秀莲的身份呼之欲出!   当今嘉靖皇帝的正宫,方皇后!以后谥号为孝烈端顺敏惠恭诚祗天卫圣皇后的那位!   这位方皇后人生经历也很传奇,原本历史上,三年后壬寅宫变中,方皇后把嘉靖皇帝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所以她的谥号里有“祗天卫圣”这几个特别的字。   然后在民间传说里,又过几年后,方皇后被嘉靖皇帝故意残忍的纵火烧死,反正死的挺突然,享年也就三十二。   在当今习俗下,女人名字经常不为人所知,许多女性名人在史书上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但猜出了方秀莲身份后,秦德威顿时就麻了。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掌控了一切,前身的扑街气质已经被自己彻底磨灭在历史长河里了!   却没想到,前身还给自己埋了这么大一个事情!居然暗恋皇后小姐姐,想被诛九族吗?   那疑似皇后心腹的同乡女官,看到秦德威若有所思的模样,又道:“难道你连我也忘了?亏我可怜过你,在社学还给你分过几口饭吃呢!”   秦德威依稀记得,这妇女亦是方先生的亲戚,也就是方皇后的亲戚。   但秦德威越发人间清醒,无论对方是什么目的,即便是单纯攀交情,也不能再说下去了!   按照大明的规矩,权臣不能与后宫有任何关联!在民间传说里,睡了太后的张居正张太师除外。   秦德威便冷淡的点点头说:“我并不知道你说的这个名字是谁,也不认识你。彼此各自安好,便是晴天。”   然后秦德威不再给对方任何说话机会,转身大步离开,将她甩在了身后。   也不知道这位同乡女官是偶然遇见自己,单纯想打个招呼,还是故意在这里守候自己。   毕竟很多人都知道自己要出入东华门、东安门,提前在这里守着不是不可能。   暂且不用去想了,还是那句话,大明权臣不要与后宫产生关联,而且也不需要。   后宫政治从来不是大明政治的主流,所谓皇亲国戚大部分也是非主流,弘治皇后张家当初嚣张成那样,如今又如何?   所以什么皇后不皇后的,对秦德威这样顶级文臣一点用处也没有,甚至反过来只有负面作用。 第六百九十二章 我命由我不由秦!   搞过工作的都知道,一个命令传达到基层,真正执行起来其实是有一定延迟的,所能比较的无非就是延迟的多少。   即便是秦中堂放狠话,下达的“胡宗宪封杀令”也不例外。   先将话传到教坊司,再由教坊司真正传达到几条营业胡同的所有乐户人家,以如今信息传递效率,没个一天估计完不成。   胡宗宪去年进京赶考时,就有个包月老相好叫莫红玉,也算是东边教坊司胡同里的有名美人,四大八大之类评选里的常客。   如今胡宗宪一年后重返京师,自然是要旧梦重温,他拜访完秦中堂,当晚就直接住进了莫红玉家里,直接又包了一个月。   刚过了半夜时候,醉酒的胡宗宪在里屋沉沉睡去,莫红玉正要吹灯,忽然听到有人急促的拍外间的门。   打发婢女开了门后,外面却是妈妈吕老鸨子,莫美人不禁诧异的问道:“夜已经深了,妈妈你如此急迫又是为何?”   吕老鸨子赶紧问了一句:“客人呢?”   莫红玉先走了出去,关上了门,保证屋里安静,然后才答道:“胡相公已经睡下了。”   吕老鸨叹了口气,对莫美人说:“方才教坊司传了话下来,应贵人所要求,所有乐户人家严禁接待一个叫胡宗宪的客人!   也不知胡相公怎么得罪了贵人,我看还是速速将胡相公叫起来,然后退了钱,礼送出去为好!”   听到这个消息,莫红玉也是愣了愣。   京师官属乐籍开张营业百年来,很少有哪个达官贵人这么不讲究的,到底是哪个贵人如此无聊?   于是莫美人又问了句:“如此胡来坏了规矩,难道礼部的大人无动于衷?”   一般秦楼楚馆行当出了问题,都是礼部出面解决,不然哪能在京城这种地方顺利营业?   吕老鸨子答道:“乖女儿你可不知道,我听说发话的贵人是秦学士!   他本身是什么人就不提了,他老师就是当今礼部尚书,礼部的大人们又怎么会拦着他胡来!”   然后又督促道:“你也别问那么多了,先将胡相公叫起来,反正不能留客了!”   莫红玉不满的说:“这怎么好意思!我们开门生意的,哪有逐客的道理!”   尤其胡相公年轻俊伟器大,出手又阔绰,还有功名在身,当个免费招待的情郎都可以了,哪个美人舍得赶走这样的客人?   吕老鸨是在这行浸淫几十年的人,立刻就看出,莫红玉似乎对胡相公动了点情意,不愿意赶人。   于是老鸨子有点急眼了,劝道:“常言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乖女儿你就别死脑筋了!惹到了秦学士的后果,不是你我能扛得住的!”   莫红玉想了想说:“我怎么觉得,秦学士与胡相公应该没有仇恨,这个指令更像是玩笑。   我料想,即便我们站在胡相公这边,秦学士也不会真把我们怎样的。”   吕老鸨更急了,“你这都是猜测,但你猜错了怎么办?我们错不起的,不能冒任何险!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叫起胡相公,然后礼送出去!他与秦学士之间的恩怨,与我们无干!”   莫红玉下了决心说:“半夜赶人太过于凉薄,不能让别人说我们无情无义,等明日胡相公醒来,我亲自与他说!”   老鸨子见莫红玉如此坚持,只能答应道:“最迟明日午前,不能再迟了!”   及到次日,胡宗宪悠悠醒来,他的心情十分愉快,已经很久没有睡的这样尽兴了。   他还没起身,转头却看到莫美人正坐在床边,愁眉不展,十分忧烦。   胡宗宪还以为这是什么情趣,打趣说“你这又是作什么怪?难道我短了你什么?”   莫红玉叹道:“不想与相公这次重逢,只有片刻欢愉,就又要分别了。”   胡宗宪十分莫名其妙,又问:“你这是何意?”   莫红玉就答道:“相公你可知道?昨夜收到上面的传话,严禁所有乐户人家接待你!”   胡宗宪大笑道:“你真是说笑了,谁会如此闲得没事干!”   莫红玉认真的说:“并非说笑,千真万确,是那位秦德威秦学士发的话!”   雾草!胡宗宪愣住了,认识这么多年了,你秦德威能做个正常人吗!这踏马的无聊不无聊啊!   不就是想催着自己去当巡海御史,至于这样吗!怎么就盯着自己不放了?   等回过神来后,胡宗宪又看向莫红玉,“那你又打算如何?”   莫红玉咬着银牙道:“奴家也是知晓恩情的人,既然受了相公恩情,怎能因为畏惧强权,就忘情负义?   大不了等到此段缘分完结,送走相公后,奴家就发配去大同落户罢了!”   大概想起了发配边关后的凄惨下场,莫美人又黯然神伤的补充了一句:“只盼着相公你将来有出将入相之日,别忘了有个可怜人为你发配边关。”   胡宗宪连忙道:“你这实在言重了,我怎能坐视不理!其实只是那秦德威想请我去办个苦差,我不太情愿,所以他就使出这种花样来逼我,没想到可能连累你!”   莫红玉便很懂事的劝道:“听说秦学士势力很大,胡相公不妨从了秦学士,以免被秦学士继续惦记,你们好歹也是乡试同年的情分。”   感觉自己被美人小看了,胡宗宪更不爽了,坐直了身子说:“泥人还有三分火气,我难道泥捏的都不如?   那秦德威总不能仗着东西比我还大,就可以肆无忌惮摆布我!我命由我不由秦!”   莫红玉听到这句,忍不住呆了一呆。胡相公已经是大器了,秦学士竟能比胡相公还大?你们为什么会比试这个大小?   胡宗宪毕竟是个有才略的人,沉吟了片刻后,就有了主意:“我也不连累你,我这就离开,去新安会馆借住!”   莫红玉有点失望,如果只是这样,那与赶走胡相公有什么区别?   然后又听到胡宗宪说:“那秦德威只说不许乐籍人家接待我,没说不许美人上门来找我!   你若乐意,可以陪我去新安会馆住一段时间,那样秦德威就管不着了。   我就不信了,秦德威还能继续发话说不许美人上门!堂堂学士若如此没脸没皮的管教花柳业,还不够满朝文武笑话的!”   新安会馆与很多商业组织一样,大都在东城,距离教坊司胡同并不远。   胡宗宪出身徽州大族,自身又是年轻进士官身,当然是最受会馆欢迎的人。   而且新安会馆作为徽商组织,算得上是很有钱的会馆,安排给胡宗宪借住的院落并不差。   等安顿好了后,胡宗宪将莫红玉留在房中,继续置酒高乐,还临时喊了几个莫红玉的小姐妹助兴。   莫红玉察言观色后,好奇的问道:“相公你似乎很高兴?”   胡宗宪哈哈一笑道:“美人儿你不知道!秦德威是个极度缜密的人!能从秦德威手里钻空子,其乐无穷也!”   然后又对其余几个临时来助兴的女子挥了挥手,“跳起来舞起来!今日一定要尽兴!一定要让秦学士隔着半座京城也能感受到我的快乐!”   就在此刻,会馆一个叫许鈇的管事匆匆走了进来,打断了胡相公的雅兴。   行过礼后,许管事愁容满面的说:“有几个厂卫缇骑来到会馆,声称要追查乐籍女子被拐带逃亡的事情!”   拐带乐籍?逃亡?胡宗宪大怒,拍案道:“欺人太甚!还敢凭空捏造污蔑?没有朝廷驾贴敢查我不成?”   许管事还是苦着脸:“那几位缇骑态度很和气,也没有要硬闯,说是走个过场就好,然后坐在大堂门口不动了。”   新安会馆除了同乡会作用外,还是个商业联盟组织,若有几个厂卫官校坐在大堂门口不动,那还搞个什么商业?   胡宗宪极其无语,这绝对是冲着自己来的,等于是堵着整个徽州人会馆来要挟自己!   真自己到底有哪点好,能让秦德威如此念念不忘紧逼不舍!   难道他的人生就不能任由自己做主了?就是亲爹也没管这么多,尤其自己中了举人进士后!   最后许管事出了个主意,“总这样也不是办法,有位徽籍翰林老爷叫余耀辉,也是年久资深的,可以托他去找秦学士探探口风,从中斡旋一下。”   大家都知道,翰林词臣内部关系其实不太看重品级,但很讲究辈分。老前辈说话就是有分量,秦德威至少不能拒绝不见或者不听。   然后许管事去拜访余翰林,又请余翰林带着,晚上一起来到了秦府。   秦德威与余翰林见过礼并落座后,转头对许管事疑惑地说:“我看你似乎有些面熟?莫非见过?”   许管事连忙再次行礼道:“秦学士好记性!在下许鈇,昔年南京钱业公会焦总管恶业未曾败露时,邀请秦学士及当时冯县尊赴宴,并泛舟秦淮河时,在下作为乡人,曾经在末座作陪。”   秦德威恍然,还真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机会十分难得,许管事还想拉关系攀谈几句。   可是秦德威在解开了疑惑后,他就懒得再对区区一个商人多看一眼,只与词臣老前辈余翰林寒暄起来。   “你们如果是为了问胡宗宪之事来的,我只能说他四个字,不识抬举!”   余翰林愕然,这样直白的吗?   说实话,他也看不出小老乡胡宗宪到底有多么出色,居然让秦德威如此心心念念,非他不可。   在他们同乡官员的眼里,胡宗宪这个小老乡有点玩物丧志,肆意放纵而少克制,才进官场就有“包月”雅号了,前途上限只怕不高。   一直谈了足足一个时辰,秦德威这才将余翰林送走,以及一直被忽视、连话都插不上的许管事。   寄居在秦府的陈凤闪了出来,对秦德威说:“其实我也行!那个巡海御史我也可以去做!   比起当六部主事,能独当一面的实权御史似乎前景更好。”   但秦德威却毫不犹豫驳回说:“你不行!”   陈凤很不服:“我怎么就不行?胡宗宪可以,我就不可以?”   秦德威一箭穿心:“因为你没钱!胡宗宪则不同!”   陈凤的琉璃心咔嚓碎了,长叹道:“我本以为,你秦板桥从来不是嫌贫爱富的人。”   心碎的还有徽人会馆的许鈇许管事,他回到住处时,就看到自家十三岁的儿子正在练习打算盘。   他们徽人以经商闻名天下,商业技能往往父子相袭。若换成往常,许管事看见自家儿子如此勤奋,必定十分欣慰。   但是在今夜,许管事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忽然上前几步,从儿子手里夺下了算盘。   这儿子就受到了惊吓,父亲这是怎么了?莫非自己哪里做的不对?   许管事眼中浮动着秦府景象,长叹一声,下定决心后咬牙道:“你不能再是手握算盘之人!你应该去读书!   我们这就结束京城买卖,带上金银回老家去!以后你就专心读书,力争早日进学,为我许家光耀门楣,不会再被人看低!”   十三岁的许国面对父亲的期冀,重重的点了下头。   他猜测到,父亲一定在外面遭受了什么刺激。此生此世拼尽全力,也要完成父亲的心愿!   莫欺少年穷!将来定要为许家修一座比南京状元牌坊更大的牌坊!   至于带许管事进秦府的余翰林,此刻则来到了会馆内部,去找小老乡胡宗宪。   胡宗宪行了个礼问道:“老前辈如何了?”   余翰林开口就说:“你必须去做巡海御史,而且要速速上任!”   胡宗宪闻言大吃一惊:“什么?你们为何也被秦德威灌迷汤了?”   然后又说:“我命由我不由秦!”这句话就是他最后的倔强!   余翰林没管小老乡说的这些屁话,严肃的说:“这不是秦学士的意见,而是全体徽人的意见,你必须去!”   胡宗宪:“……”   余翰林直接威胁说:“你若继续桀骜不服,我便写信给令尊,让你回乡静修几年!”   胡宗宪感觉自己要疯了,抓着头皮叫道:“前辈到底是什么意思!”   余翰林只云山雾罩的说了一句:“我徽人四处经商,运河南北,大江东西,皆有徽人足迹,沿海亦可往也!   而你胡宗宪,就是打前阵之人,焉能将巡海御史差事弃之不顾!”   胡宗宪隐隐然有所明白,秦德威到底看中他身上哪一点了。 第六百九十三章 又是一个春天   在同乡官商和秦德威的联手压迫下,年轻的胡宗宪不得不迅速接受了监察御史、巡视漳、泉、宁、绍等处海防这项差事。   “漳、泉、宁、绍”这四个字是秦德威亲自拟定的,只说“闽浙”太过于宽泛,怕胡宗宪找不到重点,所以把“闽浙”改成了这四个字。   漳州府、泉州府、宁波府、绍兴府,懂得都懂。   这次胡宗宪从头到尾,在京城只滞留了十来日,包月了又像是没包,便被驱赶着重新踏上了宦途,远赴数千里之外的海疆。   送胡宗宪上路的时候,秦德威又强调说:“你去巡海,切记只看不说,以调查记录为主,严禁打草惊蛇!必要时候,可以暂时和光同尘。”   胡宗宪只答了句:“你说和光同尘?这个我擅长!”   往后对秦德威而言,嘉靖十八年就没什么大事了。   嘉靖皇帝一个月不上朝,大臣们以为皇帝在休息养病。   嘉靖皇帝两个月不上朝,大臣们也乐得清闲。   嘉靖皇帝三个月不上朝,大臣们有点想念皇帝龙颜。   当嘉靖皇帝半年不上朝,大臣们开始慌了。   嘉靖十八年就这样过去,当嘉靖十九年到来时,大臣们似乎已经渐渐习惯了不上朝的官场生活。   皇帝不上朝这种事吧,又不是没见过,当今圣上的爷爷成化天子不也是躲在深宫十几年,也许是隔代遗传了呢。   比起完全不见大臣的成化天子,今上好歹还有几个大臣入直无逸殿侍奉左右,不至于内外隔绝,君臣彻底断开。   等到嘉靖十九年一开春,朝廷就发生了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有御史谢瑜上疏弹劾大学士严嵩贪污受贿。   但嘉靖皇帝只批了个“知道了”,然后就置之不问,完全没有追究的意思。   朝野上下小有议论,不知这谢御史背后到底是谁?   有人说这是某首辅敲打严阁老,有人说这是某中堂挤压严阁老,有人说……没有第三种了。   最近天下承平无事,秦德威正坐在文渊阁里闭目思考国家大事,忽然中书舍人方佑匆匆走了进来,惊醒了秦中堂。   秦德威皱眉道:“有何事情?”   “方才下官去西苑迎和门送奏本,遇到了严阁老!”方佑禀报说:“然后我被严阁老训斥了一顿,严阁老还说,让中堂您不要弄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小花招!”   什么小花招?秦德威稍感迷惑,最近他并没做什么啊,就只坐着看夏言和严嵩明争暗斗了。   随即秦德威就想到,莫非严嵩说的是被弹劾贪污受贿这件事情?   现在怎么说呢,大明官场早已经没有好几十年前的质朴刚健风气了,送礼这种不正之风已经不可逆的流行了。   不过数量级也还没夸张到几十年以后的程度,从历史角度来看,嘉靖前期算是一个承前启后的阶段……   没法子,王朝周期律在这里摆着,古今中外,谁能跳出这个天道?   据秦德威所知,就目前这个阶段而言,首辅夏言其实收的比奸臣严嵩多,夏首辅的生活也比严嵩更奢侈。   所以在秦德威眼里,严嵩现在被弹劾贪污受贿,要说冤枉也是冤枉,要说不冤也是不冤,全看标准如何制定了。   但这跟他秦德威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他秦德威指使别人干的!   方佑提醒道:“中堂不可不防,严阁老可能是故意往你身上泼水,让别人以为中堂斤斤计较,做人做官不行!”   秦中堂拍案道:“这个锅我不背!”   及到次日,御史陈春上疏弹劾秦德威迟到、早退、旷工、逾礼四大罪状,斥责秦德威尸位误国!   然后秦德威连忙上疏谢罪,而嘉靖皇帝在秦德威谢罪疏上批道:“无事生非,罚俸半年。”   这又让朝臣议论了,没想到开春来接连两个重臣被弹劾。   但熟悉官场脉络的人发现,弹劾秦学士的这个陈御史,不是秦学士的同年吗?听说陈御史与秦学士走的挺近的,难不成是自导自演?   于是聪明人当即恍然大悟,秦学士这可能是内涵严阁老!   所以严阁老被弹劾这件事,可能真有第三种说法,就是严阁老打算加大捞钱力度了,所以自导自演被弹劾,目的是试探皇帝能否容忍他受贿!   这真是人心不古啊,当今大学士们唯一收礼少的人,就是唯一不预机务的那个了。   虽然秦学士各种不做人,但“清廉”方面一直也算是公认的强者了。   正在无逸殿入直的严嵩听到这个最新风行的传言,差点堵心得连今日份青词都没写完。   其实这种勾心斗角都是内廷大臣的日常,过去也就过去了,习惯就好。如果不能习惯的,早就致仕归乡了。   至于政务,该怎么运转还是怎么运转。一年之计在于春,这个春季最头疼的就是户部,用于西苑的开销支出暴增……   户部尚书王以旂感到,这些年户部的差事是越来越难了。   王以旂想来想去,这份苦恼只能与秦德威倾诉了,于是乔装打扮,趁夜来到秦府。   自从秦德威半步入阁后,为了避嫌就很少与王师叔公开见面了。   但如果让人传话,王师叔又不放心,今晚就只能自己主动悄悄的去秦府。   众所周知,武功胡同有三个大门,王师叔的轿子按惯例从中间那座大门进去的。   然后等落了轿子才听说,秦德威在最东边大门里面。   于是王师叔无可奈何,又从内部通道去了东边。   这便宜师侄有时候真是不做人,难道别人来找他,还要先猜测他在哪个门里面不成?   秦德威此时正陪着孕妇顾娘子说话,听到师叔屈尊来访,便只能先去见客了。   就在这边东书房里会客,秦德威行过礼后问道:“师叔连夜而来,有何指教?”   王以旂忍无可忍的诉苦道:“前些年修两座太后宫殿,去岁又南北两座陵寝东工作,都是耗费巨大的事情。今岁又要在西苑大兴土木,只修建大高玄殿就不知费银几多……”   秦德威又问道:“太仓不敷使用了?”   王以旂就答道:“凭借积存,今年或许尚可支持,但如此下去,亏空尤其是银两亏空就是早晚的事情!”   秦德威没说话,想着什么。   王以旂继续抱怨道:“陛下西苑玄修,未免奢侈太过,著写青词用金粉,斋醮还要常用龙涎香,皆令户部采购,太费钱了。”   秦德威叹道:“亏就亏吧,等开始亏了钱,就知道找钱了。”   王以旂本来是想找足智多谋的秦德威来讨个主意,没想到却听来了这么一句。他下意识的反问道:“你是说真的?”   秦德威没好气的说:“不然还能怎样,你我又拦不住皇上,就只能先苦一苦太仓了,不然皇上怎会有决心开源?你该对皇上诉苦的时候就诉苦,但该开销时就先开销。”   不就是财政赤字国库亏空吗,作为键盘侠在网上又不是没见过!   送走王师叔,秦德威回到内院,刚与顾娘子说了几句话,忽然又有人来禀报,说是有老道长过来走动。   能进秦府走动的老道长,除了陶仲文陶真人,还能有谁?   所以秦德威又不得不暂离顾娘子,再次来到东书房,会见陶真人。   陶真人来找秦德威,确实也是遇到了事情,前来咨询的。   “你还记得武定侯郭勋否?”陶真人先问了一句。   秦德威当然记得,就是嘉靖朝前期第一武臣,前两年被自己莫须有掉后闲置的那个。   听到陶真人提起郭勋这名字,秦德威便开口反问道:“他又怎么了?向陛下推荐方士段朝用了?”   陶真人:“……”   自己还什么都没说,怎么你秦德威又知道了?   秦德威笑而不语,在别人面前,很多时候明知道前因后果,也得强行装作不知道,以免过于惊世骇俗。   唯有与陶老道说话时,有时候可以小小的放飞一下,暴露一下未卜先知的神奇。   无论秦德威知道多少,陶老道还是说了一遍:“确实如此,郭勋向陛下推荐了方士段朝用!   而且郭勋献上了银器百余件,说这是段朝用以法术所炼化出的仙器!又道,若用仙器盛饮食、供斋醮,可以致长生!”   秦德威无动于衷的听着,“然后呢?”   陶真人有点不爽的说:“然后陛下竟然信了!信了段朝用有此神通!要召见段朝用!”   陶老道主要是有地位被威胁的感受,而且段朝用并不是自己人,当初他与段朝用争夺过伴驾南巡的机会,早就撕破了脸。   秦德威却不以为意,“我说过,陛下心中多猜疑,性情又急躁。   所以要用软方术,不可求证的为主,这才是长久之计,绝对不要用太硬太直接、容易被验证的方术!   这郭勋和段朝用如此,绝非长久之计,陶仙长你又担心什么?我看你是关心则乱,当局者迷了吧?”   陶老道无奈的说:“你也别太小看段朝用,此人也是很有道行的方士,不是没可能获得陛下赏识。”   秦德威依旧没当回事:“所谓有道行,也不过是个自作聪明的方士,竟敢说会炼金银,皇上岂能不怀疑?就他这种冒险性子,迟早要翻车的。”   陶真人又想起了什么,问道:“陛下最近偶尔会向我咨询国事,你看应该如何?”   秦德威立刻就说:“我还是那句话,你千万别想插手政务,切记,千万不要去触碰权势!   你就老老实实侍奉陛下玄修即可,干政乃是大忌!最终肯定会被陛下猜忌!”   怕陶老道不信,秦德威又举了例子,“你若觉得你与陛下亲近,还能亲近得过宫里诸大珰?   可是你看在嘉靖朝,诸大珰权势与前朝相比,缩减了多少?在陛下内心深处,是非常忌讳身边人擅权,他认为这样会被蒙蔽!”   陶老道一边揣摩着秦学士的“金科玉言”,一边告辞而去。   还没等秦德威回到顾娘子身边,结果又有人登门,乃是太常寺少卿詹荣。   秦府第一次大规模东扩时,并购的就是隔壁詹荣府邸,然后改建成了正房,也就是现在秦府中路大门所在。   当时为了弄到詹府地方,秦德威也是连哄带骗的,甚至还承诺过送詹荣当巡抚。所以詹荣今天登门,就是来要官的。   秦德威应付着说:“这不已经帮詹大人你升为太常寺少卿了?”   詹荣有点气愤:“但你当初信誓旦旦,答应的是巡抚!”   秦德威苦恼的说:“这才三年,何必着急?”   詹荣回应说:“三年又三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年?”   秦德威连忙道:“詹大人言重了,您正值春秋盛年,来日方长,还有的是机会!”   面对来讨官债的,秦德威好说歹说,又使尽浑身解数,才将人送走。   秦中堂的日常就是这样朴实无华,经常要给别人指点迷津,又经常要给别人办事或者不办事。   又到次日,忽然接到通州奏报,日本国使团已经沿着运河抵达通州!   秦德威便感慨道,协理夷务大臣这个差遣的第一件正经差事终于来了!   或许有人奇怪,秦德威在两京之间来回的时候,单程往往就是个把月的时间。   而这日本国使团去年从宁波府到杭州,再从杭州上运河,至今才抵达京师,路程时间为何长达大半年?   主要是两个原因,一是沿途游历和做点买卖,导致使团每到一处都要停留。   二是迎送使团在沿途官府事务里,优先度太低,大明官府眼里没有外交,只有蛮夷藩属。   比如各地官府拨发船只、差役,使团往往等待时间比较长,行程自然也就慢了。   综合种种原因,导致日本国使团直到今日,才抵达了京师。   随即秦德威来到了协理夷务衙门日本馆,有属员请示道:“将倭人安置在会同南馆还是北馆。”   秦德威毫不犹豫地答道:“安置在北馆便可!南馆临近各部院,不可以让倭人靠近!”   其余属员依次禀报安排事项:“倭人使团至后,按例先奏请皇上接见赐宴,准与不准自有皇上圣裁。   在此之前,还要烦请秦中堂代表朝廷先出面抚慰使团,以宣示天朝鼓励蛮夷向化之意。”   “可以,我先见见!”秦德威点头同意了。 第六百九十四章 最大的荣幸   按例行规矩,日本国使团应该和琉球、朝鲜等国一样,都是安置在会同南馆,而这次秦德威改了规矩,把日本国使团放在了北馆。   不但是因为距离他办公地点近,而且算是个小小下马威,毕竟按惯例北馆都是安置女直人之类的真正蛮夷。   日本国使团正使和副使都是和尚,这也不奇怪,自从国朝初年开始,日本国就有用文化型和尚充当贡使的习惯。   其中正使叫湖心硕鼎,副使策彦周良,正使不大管事,主要事务基本都委托给了副使策彦周良。   秦德威也打算将主要注意力放在副使策彦周良身上,此人在史上也有一定地位。   根据原本时空历史,策彦周良和尚十来年后还会以正使身份再来一次大明,这也是日本国最后一次朝贡大陆天朝。   据说回到日本国后,策彦周良和尚名声大噪,曾是武田信玄、织田信长等人的座上宾。   毕竟秦中堂的原则一直就是,尽量跟历史名人打交道。一般历史名人都是一时之杰,相对比较能跟上自己的思路。   听到日本国使团已经安顿,秦德威便代表朝廷前往会同北馆进行抚慰,并进行初步接洽。   协理夷务衙门日本馆一个孔目,叫凌晨的,在路上对秦中堂禀报道:   “虽然日本国使团带有通事,但为防有词不达意之误会,日本国使节比较喜欢笔谈。彼辈都习得中原文字典故,也能作诗文,但能写不能说而已。”   秦德威随口道:“真要论起来,本官其实也略懂几句日本话。”   凌孔目立即拍马道:“中堂果然学识广博,世间罕有!”   听闻朝廷大员驾到,日本国使团正副使两个僧人连忙出迎。   只见到一个英姿勃勃的年轻大人,身着象征身份的朱红官袍,昂首阔步的走了过来。   秦德威热情的对日本国正副使打了声招呼:“斯米马赛!”   两人听不懂,都去看负责翻译的通事,但通事此刻也是一脸懵逼,大人这句到底是什么话?   秦德威很惋惜的叹口气,看来五百年后的日本话并不适用于今日。   上辈子学的几句日本话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了,连“八嘎”都没得说了。   扫了几眼正副使两个和尚的穿着,秦中堂下意识又说了句:“和光荣游戏里的画风不太一样啊。”   两个和尚使节还是听不懂,又看向通事,但通事仍然懵逼,这句话似懂非懂,该怎么翻译?   在场人里又没人敢指责秦德威,于是诡异的冷场了。   面对这个气场很强、又完全不按常理的年轻大佬,两个和尚使节都有点不知无措。   秦德威“哈哈”一笑,自我解围说:“听说贡使也是学问中人,有斯文之雅,为何不与我见礼也?”   这句话总算能翻译了,通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连忙对两位使节说了一通。   两位使节上前行礼,秦德威挥了挥手说:“无须多礼,进去说话!”   落座后,寒暄了几句,问了问行程,然后就进入社交惯例的吹捧环节。   果然不出秦德威所料,对方其实是以副使策彦周良为主。   周良和尚让通事翻译说:“此次在下渡海而来,踏足大邦,便闻说秦学士乃中华当世诗仙。”   秦德威对随员凌孔目招手示意,然后说:“恰好本官也有应景的见面礼,赠与诸位!”   随即凌孔目从外面捧进来一摞书籍,又放到了案上,只见封面上印着书名是《秦学士廿岁集》。   策彦周良:“……”   他虽然不会说汉话,确实也精通汉学文字,自然看得懂是什么书。   生平从未见过如此送礼之人!   秦德威指着书籍说:“前几日刚刊行的,诸位来的也是巧了,正好可以先睹为快。”   周良和尚还能怎样,只能收下了礼物,然后又让通事翻译说:“恳请秦学士留下墨宝。”   秦德威也没拒绝,提笔写了四个大字:“观海听涛”。   礼节性的寒暄和文化交流到此结束,秦德威挥了挥手,吩咐道:“其余无关人等暂且退下,本官与使节单独笔谈。”   这是要谈重要机密话题了,当然在场人越少越好。   随后周良和尚提笔疾书,一气呵成的写了一整张的文字,呈给秦中堂。   秦德威老神在在的扫了几眼,都是老生常谈的东西,阐述日本国恭顺之意以求通贡而已,并恳请将十年一贡改为三年。   策彦周良坐直了身躯,紧紧盯着秦中堂,却见对方没有提笔答话,反而从袖中抽出一份文稿,并递了过来。   而后周良和尚打开文稿看去,只见上面写道:“倭奴性多狙诈狼贪,狼子野心,剽掠其本性也!自唐以至近代,已成中国疥癣矣。”   看完后,策彦周良脸色不大好看,以眼神询问秦中堂,当面骂人不是待客之礼吧?   秦德威便提笔写了几个字示意:“此乃我朝大臣奏疏摘抄。”   然后秦德威再次抽出一份文稿,递给周良和尚。   文稿上面写道:“日本叛服不常,巧于用诡。圣虑控制周密,然亦不能保其不我扰者,无他,彼之狡难制而此之法不行也。   因肆奸谲,特拏舟载其方物戎器,出没海道而窥伺我,得间则张其戎器而肆侵略,不得间则陈其方物而称朝贡,其计之狡如是。”   策彦周良气得脸色通红,奋笔疾书道:“我国之民有贫有富,有淑有恶!久习中国之诗书,重廉知耻,未若北虏夷狄一概而言也!   我等传小国之命,观大国之光,以听政教访风景为心,岂敢有他?”   秦德威气定神闲的也提笔回应道:“听闻尔日本国内近年来有狂僧瑞溪周凤,声称以日本为神国,欲去我大明册封王号,不奉大明正朔,只以表面恭顺欺诈而通贡?   《善邻国宝记》是不是此人写的?其间有大日本神国也之语,东皇、西皇并称之言,是何道理?”   策彦周良顿时愣住了,两国远隔重洋,消息很是不通,这种思潮怎么被对方知道的?   瑞溪周凤也是个高僧,前几代将军的高级顾问,但几十年前就去世了,对方又是怎么把瑞溪周凤的言行扒拉出来的?   他刚才见这位大明的年轻高官一直没个正形,未免起了轻视之心。   但见到刚才几句后,顿时如冰水浇头,这位年轻高官绝对不是浅薄无知之辈!   能被日本国内派来做使节的人,必然也是博学而善对,不然根本没法与大明方面的文化精英沟通。   周良和尚稳了稳心神,赶紧提笔写道:“吾国向慕中华,效化高出于朝鲜琉球之上!   然近年大明臣民指我国王使臣等狂呼夷人倭奴,便有国人一时不忍,故作愤激之言!”   秦德威看完这几句后,久久无语,这就是中日友好靠朝鲜?   这几句大概意思就是,我们日本国明明比朝鲜更有文化,但你们大明却总是喊我们夷人倭奴,对朝鲜却视为小中华,所以才有愤青不服啊!   秦中堂不禁哑然失笑,这位周良和尚也是个有急智的人物,不过关于他写出来的东西,作为穿越者只能表示,信你个鬼!   然后秦德威不再纠缠于此,提起笔写道:“我天朝物产无所不有,原不需尔国贡物。   尔国却急需我大明铜钱、生丝、瓷器、书籍、药材等物事,祖宗许以通贡,不过引导尔国王约束剿除倭寇而已。   如今尔国全然无措,倭寇依旧出没于东海,通贡于我天朝又有何用处?”   策彦周良提笔回应道:“岂不闻大邦绝贡吾国十数年,海寇愈多?通贡定能减少寇患。”   秦德威忽然冷笑几声,提笔诘问:“你究竟是谁派遣来的?守护大名大内氏还是幕府将军源氏?”   看到这一句话,周良和尚脸色又变了。   这句话本身不难回答,但是其中透露出的信息令他十分震惊。能写出这样一句话,表示对方非常熟悉日本国内情况。   策彦周良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写字答道:“自然是奉吾王表文而来。”   这句话算是滴水不漏,名义上统治日本国的人无论自称为大将军还是什么,但在大明这里只能称为“日本国王”。   因为这是大明皇帝册封的名号,并赐给了国王金印,确立了名义上的藩属关系。   秦德威笑着写道:“为何不敢正面回答?周良和尚你还是由大内氏选拔的吧?   就凭幕府将军政令不出居城的穷困窘迫,空握金印,只怕也无钱无力组织航海,只能将国王金印借与掌握勘合的权臣大内氏使用了!”   策彦周良看到这几行字,在北国早春中忽然就汗流浃背了,万万想不到,对方这位年轻大佬对日本国情了如指掌!   自从数十年前应仁之乱后,幕府将军威信扫地,现在已经是战国争雄的时代,将军早就是个空头统治者了。   如今大明赐予的朝贡勘合在大内氏手里,将军又没钱投入组织航海,所以也只有大内氏能组织起航海队伍去大明朝贡。   秦德威继续写道:“尔说通贡可减少海上倭寇,但据本官所知,倭寇以尔国萨摩、肥后、长门三州之人居多!   这些地方又不是大内氏领地,与大内氏通贡,焉能平息倭患?那我皇明又何必要通贡?”   策彦周良两眼发直,坐着一动不动,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大内氏如果说有什么,那就是银子了,石见银山的开采和冶炼技术已经成熟了。   可如果直接说给你们大明银子,那就听起来就像是羞辱天朝上国似的,对地大物博的大明来说,银子又不能吃又不能穿。   更让周良和尚感到更可怕的是,日本国在对方眼里,仿佛就像是一个脱光了衣服毫无秘密的人,这还怎么谈?   秦德威等了一会儿,见周良和尚已经陷入深深自我怀疑,便又写道:“休说三年一贡,就是每年一贡也不是没可能。”   这句话映入眼帘,周良和尚立刻清醒过来,如果从十年一贡变成每年一贡,那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天大好事!   就是策彦周良不敢确定,这到底是意外惊喜,还是一个陷阱?   秦德威又写:“大内氏也可以接受我皇明册封,从此也是大明属臣,受特别优待也是理所当然。”   策彦周良无语,这个提议,他是万万不敢回答的,根本不能由他回答。   秦德威继续写道:“尔回国后,好生与大内氏分说,若能事成,我大明也不会亏待你。   朝鲜国有人言,能做大明的狗就是最大的荣幸,共勉!”   周良和尚沉思良久,写字回应说:“大明藩属不知有多少,还缺一个大内氏不成?若另有其它条件,请一并提出。”   秦德威就洋洋洒洒的罗列了一些:“以后允许大明在大内氏领地设置使馆,并派兵驻守。   大明子民可以行船贩运货物往大内氏,不得加以阻拦,亦不得加征。”   策彦周良立刻挥笔写道:“大明不许吾国之民随意上岸经商,又为何己所不欲强施于人?”   国家等级不同,有资格谈对等吗?秦德威不屑于解释,继续写自己的条件:“若大明子民在大内氏领地犯事,由使馆处置。”   秦中堂写了很多条件,但最关键的大概就以上几条了,其实就是以利诱惑之。   反正也不费什么事,不试白不试,这时代的人也没什么现代主权意识。   与之相反,若能打开与大明常态化通商的渠道,对所有日本国人而言都是超级巨大的诱惑,就像是久旱逢甘霖一样。   策彦周良却莫名其妙的问了另一个问题:“上邦朝中,如大人这般的几多?”   秦德威露出一个标准笑脸,提笔答道:“本官论才学中人之姿而已,只因为长相出众、身材高大,声音洪亮,所以被打发来接待夷人。”   策彦周良:“……”   这次贡使真的难做了,小国若想在大国身上占便宜,所能利用的就是信息差而已。   大明这种以天朝上邦自居的国家,对小国国情都是懒得去了解的,所以小国经常可以玩点花样,多捞点好处。   但日本国这点仅有的优势,也被秦大人抹的一干二净,甚至信息差双方还反了过来。   初次洽谈结束,秦德威步出会同馆时,对孔目凌晨吩咐道:“若安排使节团觐见皇上时,只允许正副二使去,其余一概不许。”   然后秦德威又再次吩咐说:“日本国此时已经四分五裂,使团这次来了三百多人,其中必定夹杂许多其它各家人物,与大内氏未必齐心。   你多在会同馆里停留,必定有其他人想要接触你,且都先记下来,尤其注意有没有日本国王派来的暗线。   等他们正副二使去觐见皇上时,我再来接见一下别人,好处能给大内氏,自然也能给别人!   能做大明的狗就是最大的荣幸,总会有人愿意来做的!” 第六百九十五章 不通夷务就少说话   与日本国使节会谈完毕,接下来秦中堂该做的,就是如何说服嘉靖皇帝了。只有嘉靖皇帝点头了,所有举措才可施行。   秦德威回到文渊阁后,立即就给嘉靖皇帝写章疏奏报,也没写多少细节,主要是写道:   “经臣探查得知,日本国已经有人渐生不恭之心,以神国自居,欲与大明东西抗礼也。”   虚荣的大明嘉靖皇帝看这句,立刻就怒了。   如果日本之夷都能与大明平起平坐,那他这个天朝皇帝的脸面往哪里放?   嘉靖皇帝带着强烈的情绪继续往下看,但下面就没了……   于是嘉靖皇帝立刻就产生了把秦德威推出午门,打上几十廷杖的冲动。   又有奏疏上不能写的东西?   关于日本国使团的奏疏,本来看完就完了,这样的小事不值得皇帝太过于上心,但秦德威成功把嘉靖皇帝的情绪挑起来了。   “将秦德威召过来!”嘉靖皇帝对旁边侍候的黄锦喝道。   黄锦迟疑了下,又问道:“是否要召诸位先生?”   这里所说的“先生”就是内廷对阁老的敬称,皇帝也经常对阁老尊称先生,但嘉靖皇帝从来没有。   嘉靖皇帝差点忘了,便又吩咐道:“一并召来!”   这是预机务的和不预机务的大学士,第二次集体在仁寿宫门外候见了。   黄锦想起上次有一个不妥当之处,就是地位最低的秦德威比三位阁老来的都晚,十分不合朝廷礼节的情况。   于是黄锦这次就好心调整了下次序,先让小太监去较远的文渊阁召秦德威。   等秦德威抵达仁寿宫门,先行等待后,黄锦才去旁边无逸殿直庐召请阁老。   此时年纪最大的顾鼎臣因病回家休假去了,只有夏言、严嵩接到旨意,便迅速出了无逸殿,来到仁寿宫外。   秦德威站在宫门处,瞧见黄锦领着两位阁老过来,便行了个后辈礼。   等黄锦进宫复旨后,秦德威便正色对两位阁老劝道:“前辈们直庐距离仁寿宫门仅有咫尺之遥,却来得比值守文渊阁的在下还迟!   落入旁人眼中,未免有怠慢之意。听在下一句忠言逆耳,前辈们侍奉圣君之左右,时时刻刻不能松懈啊!”   夏首辅:“……”   严阁老:“……”   瞬间剑拔弩张,气氛又无限趋近于武斗!   此时亏得黄锦及时从宫门里跑了出来:“先生们住手!觐见!立即觐见!”   三人被引入前殿,对皇帝行礼参拜过后,嘉靖皇帝对秦德威喝道:“你与日本国使团到底说了些什么!”   秦德威这时候不敢再自作孽,老老实实的将见面会谈内容简要说了一遍。   嘉靖皇帝皱眉问道:“你以为日本夷人所言如何?”   秦德威毫不犹豫的答道:“彼辈所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嘉靖皇帝:“……”   既然一个字都不能信,那你秦德威又为什么与日本使节互相忽悠半天?你秦德威工作如此不饱和的?   秦德威解释道:“圣人云,吾于人也,听其言观其行。所以对于日本夷人可以听其言,并不代表着信其言!不只是对日本夷人,对所有蛮夷皆要如此!”   严嵩严阁老插嘴说:“那日本国的大内氏也好,别的什么藩镇诸侯也好,已经是日本国王的封臣,又怎能接受大明册封?实在于礼制不合。”   针对的就是秦德威为了诱惑大内氏所说的,让大内氏接受大明册封,成为大明属臣这种法子。   秦德威毫不在意的答道:“礼法问题不需担心,如果日本国诸侯有意接受大明册封,他们自己就能想法子解决,不用我们去操心。”   殿中君臣都难以理解秦德威这句话的含义,因为这涉及到一个民族性问题。   天朝上国的君臣心态,是不大能想象得到小国的“生存智慧”。   所以秦德威不得不详细解释说:“日本国大内氏这样的藩镇,如果不贪便罢,就当没有这事;但若他们贪图与大明朝贡通商之巨利,那就不一样了!   为了利益,他们肯定会想一切办法来糊弄国内,做足表面礼法功夫接受大明册封,这就是倭人的本性!”   嘉靖皇帝忍不住说了句:“这听起来,就是掩耳盗铃?真能如此行事?”   秦德威举了个例子说:“倭人习性如此,比如大明册封源氏足利为日本国王,倭人内心不想居于大明之下做藩臣,接收国王这个封号,但又舍不得通贡利润。   所以倭人在国内,就引用春秋范例,将源氏足利这个日本国王解释为尊王攘夷的霸王,然后倭国其他人也就假装信以为真了。   但面对我大明时,倭人首领依旧以日本国王自居,表面礼法也不差,糊弄住我大明也够了。”   听完这个例子,君臣才能比较深刻的理解,倭人到底是个什么习性了。   然后嘉靖皇帝立刻想到了秦德威奏疏上那句话,拍案道:“倭人酋首竟敢如此居心不良!该当继续绝贡!”   严嵩也落井下石的指责道:“你秦德威力主与日本国通贡,有何用哉,莫非就是纵容夷人不恭?伤我大明体面?”   秦德威没搭理严嵩这个捣乱的,只对嘉靖皇帝连忙道:“陛下!不至于!不至于!”   然后又奏道:“日本国现在已经陷入内乱数十年,日本国王威信尽失,政令不行,权势皆落于诸侯藩镇之手!此情此势,便如春秋混战,又似五代十国!   近十数年,海上倭寇骤然增多,也与此有关系。战乱纷起,便不停有流浪夷人泛海为寇,我大明防御再周密也无法根治!   故而我大明以绝贡惩罚整个日本国,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处,当下连完整的日本国都没有,惩罚日本国王无异于重拳挥空。”   嘉靖皇帝不耐烦的喝道:“你到底想说些什么,莫非要朕坐视不理?”   秦德威加快了些节奏说:“非也!臣提起通贡的本意,并不是针对日本国,而是日本国那些诸侯藩镇!   我大明安居上国,可以通商之利诱之,以册封之名导之,居中挑动日本国内,诛灭轻慢大明之狂贼,也可以视为天罚!”   嘉靖皇帝此时在对外关系上还是很传统,最关心的还是烦人的倭寇,又问道:“日本国内乱还须多少年?”   秦德威奏对道:“据臣所知,日本国内零零碎碎的一百来个诸侯,一个诸侯不过一县之地。   如今连个有霸主之姿的人物都没出现,故而内乱最起码还得持续几十年,足够我大明慢慢拾掇了。”   严嵩却对嘉靖皇帝奏道:“秦德威所言,说服力似嫌不足。至于说借内乱挑动各方,控制日本国局势,更为牵强,不可知也。   故而臣以为,秦德威建言之策略,宛如大将为军功而刻意擅开边衅!   秦德威本身为协理夷务大臣,不在夷务上弄出动静就不足以彰显功劳,所以才会有如此积极插手日本国内的主意!”   严阁老对秦德威的指责很诛心,但也不是没有歪理。   对于时人而言,如果不开上帝视角,目前确实是看不见摸不着好处。   尽管秦德威一再说过日本产银多,但君臣还是没认识到多至什么地步,而且大明财政观念还是偏重实物而轻银钱。   此时的君臣也更不可能料到,小小的倭国日后也能对中华形成多大的威胁。   在大明君臣眼里,日本国可能也就是大号的琉球,犯不上多花心思去“遏制”。   于是秦德威直接回应说:“严阁老所言不错,我就是贪图事功,蓄意插手日本国内乱!”   严嵩顿时噎住,他没想到秦德威如此干脆的认账了,一时间竟然没想好怎么继续说下去。   却又听到秦德威振振有词的说:“这叫在其位而谋其事,尽职尽责还有错了不成?身为夷务大臣,不去谋划外国的事情又能干什么?”   严嵩又奏道:“昔年太祖列十五不征之国,日本就是其一,唯恐无事生非,劳民伤财得不偿失而已。”   秦德威叹口气,“严阁老若不通夷务,就少说几句吧!”   转而又对嘉靖皇帝说:“陛下!依我之方略,大明也不必付出多少,也没用大军远征!   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我也只有伐谋和伐交,完全符合兵法的。   既然代价不高,完全不存在严阁老所说之劳民伤财,那又为何不能试试看?”   首辅夏言感觉秦德威今天表现太过了,又快抛开内阁独走了!   忍不住就质疑道:“日本国除了倭寇这种疥癣之患,值得如此大费心思?”   对这种观念,秦德威无可奈何,但也知道怪不了谁。他可以喷严嵩不通夷务,但却不好再喷首辅。   只能耐心的说:“阁老有所不知,日本国之风俗,性勇而黠,男子十岁往往便教之学刀,人人以阵亡为荣,以佩刀为习俗。   而日本国之势,也可称得上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如今其虽陷于内乱,但若有朝一日重新合并,便有数十万百战之师无处安置,只怕又是我大明的祸患。   我观天下大势,所面临强敌不止北虏,西番、东洋皆不可轻视。”   秦德威说得这些,他自己知道都是很符合历史规律的,但听在其它人耳朵里,又是天方夜谭似的。   区区一个日本国,能聚集数十万兵马?   嘉靖皇帝被秦德威猛烈灌输了几次,似乎有点开窍了,询问道:   “你秦德威说这说那的,但插手日本国内乱,于我大明有什么益处?难不成费尽心思,只为看日本国的内乱热闹?”   秦德威理直气壮的说:“其一,可以从日本国收取白银,辅赞陛下玄修!   第二,挑拨离间,尽力影响日本国内局势,减少倭寇,同时削弱日本国的国势!如果能阻止分久必合,再好不过。”   嘉靖皇帝这时候还没体会到缺钱的痛苦,但有银子总不是坏事,他也很明白将来花钱地方很多。   严嵩实在不服气,又道:“这样故意祸乱藩属的行径,未免有失大明上邦的体面。”   秦德威再次叹口气,“若严阁老不通夷务,能不能少说几句?”   然后针对严嵩的话说:“日本国倭寇屡屡侵扰沿海,从国朝初年至今不断绝,所以将日本国视为北虏一样就行了!   若对北虏有离间挑拨、教唆内斗之方策,敢问朝廷用不用?”   嘉靖皇帝一锤定音道:“自然是用!”   大明与北虏从开国一直打到现在,百年之仇,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秦德威就提议道:“布局操切不得,非数年之功不可,如今先对大内氏诱以一年一贡之利,使团内其他暗线必定也会得知。   等使节回日本国,明年必定仍会有使节再来,带来日本国方面的消息,到时候再见机而作。   长久目的,是要在日本国各处开使馆和驻兵,到时还会有很多细节,逐一向陛下进奏。”   严嵩还是忍不住评论了一句:“实在不切实际,有纸上谈兵之嫌。使馆和驻兵,还是虚耗国力。”   对大明君臣而言,向藩属国派官员也好,派兵也好,都是大明的权利,并不觉得这是“侵犯主权”。   他们衡量的标准就是为了这种面子要消耗多少国力,国库能不能支撑而已。   秦德威先是信口出了个主意道:“并不需要朝廷出人出钱啊,比如只要委派海商,赐予冠带,许他自行招兵去日本国,他肯定乐意至极。”   随即对嘉靖皇帝奏道:“陛下!以后此等夷务,臣专人进奏陛下,再有陛下独断即可!   不必另召不通夷务之人,在旁边指手画脚,徒然浪费时间。   而且涉及夷务机密,很多事也不便为外人知,比如白银辅赞玄修……”   嘉靖皇帝直接说:“朕赐你银章,许你密疏进奏!”   秦德威连忙上前谢恩,足足一年了,各种暗示各种折腾,总算把银章要到手了!   有了银章,就可以放飞自我信口开河,说点公开奏疏不方便说的事情!   嘉靖皇帝在这方面政治信誉还可以,不会把密疏泄露给别人看。   朝着完全体大学士,又前进了一小步。 第六百九十六章 暴秦之欲无厌   历史上的大明朝廷顶层对外决策接连出现失误,秦德威目前主要意图,就是在尽力避免这个趋势。   而决策失误的原因,一种是主观恶意,另一种就是信息缺失。   主观恶意这种问题,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真要遇到了这样的变态就只能认倒霉。   但信息缺失问题,穿越者最擅长补救了。   所以秦德威这大半年干的事,就是利用嘉靖皇帝的信任,对嘉靖皇帝进行反复“洗脑”,意义在于补全信息。   陛下!禁海没效果!完全防不了倭寇!走私依然泛滥!   陛下!你的钱还都让别人赚走了!日本国有银子!日本国正在内乱!   陛下!日本国自身无法根绝倭寇!日本国有对大明不恭顺的苗头!那大明该怎么办!   虽然秦中堂也未必知道未来怎么做才是正确,但他总是知道怎么做会犯错。   直到今天,终于有了阶段性的成果,嘉靖皇帝赐予银章就是一种支持的象征。   这时候,有太监捧了银章过来,当场赐予了秦德威。   等秦德威领受完毕,嘉靖皇帝挥退了其他人,亲口对秦德威说:   “朕虑时人最滑诈,倘失密疏,我君臣必被他人间也,今賜尔封疏印记,用以徵验其真;另凡所上密疏,可于幅后小书某字号,尔可用忠字。”   秦德威连连领旨,这就是密疏之所以密的缘故。   不盖印,不署名,只用别人不知道的银章密封,署名处只写单独一个只有皇帝知道的字。   秦德威退出仁寿宫前殿后,偷偷看了眼银章,只见银章上的字体依稀是“忠正持节”。   就目前而言,理论上只有嘉靖皇帝和秦德威两个人知道这枚银章上是什么字。   不过理论是理论,秦德威也搞不懂为什么很多大臣的银章字样后世全都有记录。   但无论如何,密疏的机密性至少比普通奏疏大得多,秦德威总算可以写点普通奏疏上不能写得东西了。   讨论完国家大事后,大学士们先后走出了仁寿宫,就是神态各自不同。   不预机务的那位神清气爽,而另两位一个烦心,一个愤慨。   宫门外分道扬镳,不预机务的那位向东出迎和门,回文渊阁去了,而另两位向南回无逸殿直庐。   夏言、严嵩和已故老首辅李时、当今名义次辅顾鼎臣这种阁老不一样,内心权力欲都很强。   史书对夏言当首辅的评价是“专横”,而严嵩则是“专擅”,就是被嘉靖皇帝收拾过才稍好点。   被秦德威如此明目张胆的挖权力墙角,“专横”和“专擅”两位阁老心情能好就见鬼了。   关键还在于,他们是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的!   在夷务问题上,那秦德威没有任何阴谋诡计,全过程都是当着他们的面,毫不遮掩的强行夺权!   不是他们不想挣扎,但专业性比秦德威差的实在太远,反抗除了让秦德威更兴奋之外没有效果。   那秦德威对东洋西番掌故如数家珍,本身又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以后获得上密疏的权利,更是难以拦截了。   走到无逸殿的殿前院落中,严嵩有点恼火的对夏言说:“夷务尽落于秦德威之手,刚才你这首辅在仁寿宫中,为何不说话阻止!”   自取其辱式的说话有用吗?夏言冷淡的答话说:“不让秦德威将精力放在对外夷务上,难道让他来干涉朝廷政务?   与其让秦德威对其它方面动心思,不如放了他去专心外面的夷务。”   夏首辅的这个回应,也不知是无可奈何的自我安慰还是深得辩证法精髓。   再怎么样也只是夷务,在朝堂政务中不是主流。   “首揆以为夷务无关大碍?这只是一个开始!”严阁老气冲冲的说。   夏言倒是真诧异了,他所认识的严嵩非常能隐忍,关键时刻从来都能舍得下身段,却不料今日被秦德威整破防了。   又听到严嵩愤怒的说:“思厥词林先人,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内阁尺寸之地!   若我等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今日弃文渊阁中堂,明日弃夷务衙门,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德威又至矣!   然则内阁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   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首揆当思之!”   夏言:“……”   两人自从“决裂”后,很少有如此直接的对话沟通了。   但这两人本身就已经是对头了,自然也不可能达成什么真正共识,与其说是沟通,不如说是宣泄情绪。   严嵩瞥见在院子里溜达的礼部尚书张潮,忍不住就讽刺道:“张尚书若有朝一日入了内阁,如何教训你的好学生?”   张潮想了想说:“内阁内阁,就是内政,不管外夷事务也罢!”   严嵩:“……”   以嘉靖皇帝如今的作风,连大臣都不见了,更别说区区“藩属国”的使节。   但被秦德威洗脑后,嘉靖皇帝忽然又对日本国使节产生了兴趣,便传诏下去,三日后在西苑接见日本国正副贡使,并设御宴款待。   之所以是三日后,那是因为要给鸿胪寺教习夷人礼节的时间。   湖心硕鼎、策彦周良两位使节接到诏旨,受宠若惊的心情就不用提了,紧张的跟着鸿胪寺官员学了三天礼仪。   无论日本国上层文化人心思到底怎么想的,但大明天子名义上就是“共主”,能朝见大明天子就是一种荣耀。   然后秦德威就从两位使节面前暂时消失了,秦中堂并不打算参与这次朝觐工作。   如何引导夷人朝见大明天子和对答,应该是礼部和鸿胪寺的权力,做人要懂得放权。   及到朝见日子,两位使节被领到西苑。繁文缛节的舞拜过后,嘉靖皇帝简单问了几句场面话。   然后策彦周良献诗曰:“万里使星朝奉天,五云捧上玉楼前。献君唯以无疆寿,我是日东蓬岛仙。”   嘉靖皇帝随便赐回了一首诗曰:“东夷有礼信真缁,远越潮溟明国彜。入贡从今应待汝,归來勿忘朕敦仪。”   大礼完毕后,进入宴席环节。   嘉靖皇帝忽然从袖中掏出张纸条,看了眼后,对硕鼎、周良两个和尚使节质问道:   “朕闻尔国有狂僧瑞溪周凤,著有《善邻国宝记》一书。   书中有‘推古以来,东皇、西皇抗行之义,于今惟同焉’之句,是何道理?   又有‘大日本者神国也’之语,该如何解读?”   听到通事一句一句的翻译,二使节登时汗流浃背,策彦周良连忙叩首奏对道:“其中详由,皆已向秦学士解释过,实在事出有因。   恳请陛下体察细微,各国皆有妄人疯言,实不能代表人心,万万不可一概而论也!   况且周凤乃数十年前人物,已经作古,无从追究。”   等通事翻译过去,嘉靖皇帝冷哼道:“尔归国后,代朕晓谕国王,必将此狂僧开棺戮尸,所有著作一律收缴焚毁!”   大明天子的“圣旨”不容拒绝,但策彦周良只感到深深的蛋疼。   他是大内氏选派来的,大内氏只是个权臣大名而已,哪有把前高僧兼幕府高级顾问鞭尸和销毁著作的本事?   而如今的“日本国王”,也就是幕府将军足利义晴根本没实权,更没本事也没有动机去执行这道圣旨。   别无他法,只能先把圣旨领回去,然后再糊弄了。   嘉靖皇帝又掏出纸条看了眼,然后再次开口道:“以朕观来,都是尔国王无道,故而纵容出如此狂僧!   况且如今尔国大乱,亦是国王无道之果也!朕闻有大内氏心向忠义,可得嘉奖……”   策彦周良跪在下面,越听通事翻译越是蛋疼,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本听说中原皇帝是天上人做,没想到也会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嘉靖皇帝在西苑接见正副使节和其亲信的时候,协理夷务大臣秦中堂也来到了会同馆,设宴款待使团其他成员。   使团说是来了三百号人,有头有脸的也就几十个,秦中堂款待的就是这几十人了。   虽然因为消息、语言不通,使团多数人对秦德威身份不太清楚。   但是使团众人看此人的气场,以及朱红色的官袍,便知此人来历不凡。   这次秦中堂是自带通事来的,通事只简单介绍了几句什么状元之类的资历。   秦中堂还带来了礼物,《秦学士廿岁集》人手一本。   等使团众人一起敬完酒,秦中堂放下酒杯,悲天悯人的让通事翻译说:   “听说尔国从六七十年前应仁之乱起,兵祸四起,战乱不休,生灵涂炭,礼乐失之诸野啊!   在本官看来,尔国国王再也挑不起日本国这副担子了!”   使团众人面面相觑,既不明所以,又不知如何作答。   只见秦中堂又叹道:“可叹日本国内,只有大内氏尚存忠义,还知道朝贡父邦大明。”   通事刚翻译完毕,就看到使团里有个人站了起来,躬腰行礼想要说话。   秦中堂伸了伸手,示意对方开口,但那人却拿了笔墨,写了一些汉字。   这倒让秦中堂另眼相看了,使团里居然还藏着会写汉字的。低头看去,只见这几个字是“大内,勘合有,他人无”。   秦德威哑然失笑,对通事道:“他们日本国除了和尚和公卿,别人也该认真学习学习汉文了。”   然后秦中堂又正色道:“勘合这样的凭证,本官手里有好几份,都发放与尔等又如何?心有大明之忠义者,还能不许来朝贡?”   通事把这句话翻译过去,使团众人一片哗然。   其实能参加使团来到大明的倭人,多多少少也对朝贡事务有所了解。   他们知道大明近年对朝贡的态度是能拒绝则拒绝,真没见过如此痛快的官员!   可是这个年轻官员,说话能作准吗?   感受到倭人的疑惑,秦德威便开口道:“先告知尔等,本官乃大明新设夷务衙门大臣,今后朝贡事宜皆由本官办理!”   感觉可能写汉字会让面前这位年轻大人有好感,又有使团中人提笔写道:“筹,贡物,不及。”   朝贡顾名思义都是要带贡物的,这次他们能返回宁波再回日本国,那估计也是年底了。   距离明年顺风出发时间没几个月了,根本来不及筹备贡物。   秦中堂哈哈大笑道:“至于贡物之事,我天朝物产丰盈,哪里又需要尔国的东西!所以本官看来,带着心意来就行了!”   通事一句一句的翻译过去,但使团众人还是不明白,到底什么叫“带着心意”?   真是急死个人,这些大明官员太喜欢当谜语人了,就不能把话说得更明白清晰些吗?   秦中堂等了又等,见这帮死脑筋的倭人还是没有参透,忍不住就暗骂蠢货。   然后只能再次开口说:“还有一条规矩,拿着本官发放勘合的贡使团,到大明交易货物只准许用银子支付!”   听到这句,使团众人反而松了口气,怕就怕有奇形怪状的约束,如果规定只能用银子交易,那反而省心了。众所周知,日本国国内最紧缺的是铜钱,而不是银子。   可是倭人们还是迷惑不解,直愣愣的注视着秦中堂。   刚才说的这条规定与贡物筹办有什么关系?银子是银子,又不直接能当贡物。   秦德威看着求知若渴的数十双眼睛,心里已经开始“卖麻批”了!习惯了跟官场精英打交道,实在受不了这些蠢笨之人了!   什么叫心意!拿着银子贿赂夷务大臣,以求贡物问题过关就叫心意!大明要的心意就是银子!   算了算了,反正这些蠢货还要在京师住一段时间,贸易还要搞好几次,他们最终肯定会明白的。   秦德威指着夷务衙门日本馆的凌孔目,对使团众人道:“接下来贸易以及开市问题,由此人负责,尔等尽可找他就是!他解决不了的,再来找本官!”   说完后,秦德威起身就要离开,设宴款待就是个过场,该说的话说完,该表的态表完,也就可以走人了。   秦中堂好歹也是当朝四大学士之一,哪能在这里从头陪到尾!   却见有个倭人焦急的举着纸,上面写着:“勘合,发放,如何。”   秦德威随口答道:“本官这段时间自会考察!” 第六百九十七章 左膀右臂   秦中堂刚走出院落,那日本馆孔目凌晨就追了出来,小心翼翼的提醒道:   “古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中堂发给倭人勘合,最多也就几份,若其他人心生不满而闹将起来,反而不美。”   从人性的角度来说,凌孔目的忧虑很有道理。在凌孔目看来,如果因为多发几张勘合引出事端,那还不如不发。   秦中堂却不以为意,胸有成竹的说:“关于如何发放多出的勘合,本官自有主意,让倭人闹无可闹!你无须多虑,做好你的事就是!”   接见完毕招待完事,在下一阶段,关于日本国使团的主要事务就是开市了。   按照往常的朝贡贸易制度惯例,每三天开放一次会同馆,允许大明商家进会同馆与倭人进行直接交易。   而这个阶段,秦德威打算暂时放下日本国使团事务。   该布的局已经布了,该下的饵已经下了,该忽悠的已经忽悠了,暂时也不需要再做什么。   身为文渊阁中流砥柱,大明朝廷公文运转流程不可缺少的一环,总不能天天盯着事务性的琐事。   虽然各种诰书敕书旌表追赠之类的官样公文,都有熟练工中书舍人来制作,但总还需要秦中堂签发的。   从夷务衙门回文渊阁,先走东安门进入皇城,今日又是内市日期,不过秦德威没有再遇到那位同乡方皇后的亲信女官。   又从东华门进宫,在文渊阁将今日份的公文签发了后,秦德威就起身回家了。   不是秦德威非要早退,主要是家里有两个即将临盆的孕妇需要关爱。   说起来,这还是秦德威第一次全程陪着待产,前面两子一女都没有这样待遇。   在仆役的扈从下,秦中堂骑着马回到了武功胡同。隔着数十步就望见,从中间大门的角门里鬼鬼祟祟的走出一道身影。   “站住!”秦德威大喝一声,驱动马儿追到了归有光的身边,然后疑神疑鬼的问道:“汝又欲偷跑乎?”   归有光心如死灰的行个礼答道:“听闻未斋老前辈病重不起,学生我正要去探视。”   未斋老前辈指的就是次辅大学士顾鼎臣,反正最近是一病不起了,不知道又要在多少人心里引发波澜了。   秦德威心里暗暗叹口气,在原有历史上,状元阁老、青词宰相概念创始者顾鼎臣就是今年去世的。   虽然顾鼎臣在政事上碌碌无为,但对自己好歹也是助力过的,“嘉靖男儿”的名号就是顾鼎臣发明的。   就算有自己这个穿越者的蝴蝶翅膀,也改变不了顾鼎臣的身体状况,无非就是去世具体日期可能变化了。   而且嘉靖十九年又是一个格局变动之年,比较黑色幽默的是,大学士顾鼎臣去世后的次日,最后一个大礼议重臣霍韬也跟着暴毙。   这标志着嘉靖朝早期议礼派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则是以夏言、严嵩为代表的中生代新贵,而在本时空还有新贵里的新贵秦德威。   其实作为既得利益新贵,秦德威对朝廷现状局势很满意,并不想有什么剧烈变动。   格局再怎么变动,也轮不到才二十二岁的秦大学士加预机务啊。   怎奈生老病死不由人,不是秦德威想稳定就能稳住的,真踏马的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反正秦德威这两年一般都躲着霍韬,尽量不在霍韬面前出现。   就怕把不知是有心脏病还是脑血栓的霍韬气出个暴毙,平白背上黑锅遭世人非议。   归有光和顾鼎臣都是苏州府昆山县的人,真正的同乡,去探视也是应有之义。   而秦老师听说归有光只是去看望顾鼎臣,这才放了心,挥挥手道:“去吧,也替我问候顾老前辈!”   然后又叮嘱说:“明年又是春闱大比之年,距今只有一年之期。你哪里也不要去了,这一年就好生留在我这里认真复习,准备应考!”   归有光只能附和着说:“老师训示的是。”   如果不用天天写青词就更好了……   顾大学士病情确实不轻,本来身体就不是很强健,如今又年近古稀,很多人都不看好。   归有光看着这位可能走到生命尽头的同乡老前辈,不禁黯然神伤,可也不敢多打扰,以免加重病情。   他从顾府出来,又回到武功胡同,便看到有个人在胡同里徘徊着,犹犹豫豫的不知往哪里走。   这很正常,归有光对此也早习惯了。毕竟秦德威家有三个大门,规格标准都不低,经常有人在这里犯糊涂。   那人转过身来,瞧见了归有光,惊喜的叫道:“震川贤弟!”   归有光也认出来了,这不是淮安府的射阳居士吴承恩么?   三年前秦德威主持南直隶乡试时,两人都是秦老师的门下走狗,啊不,得意门生,自然走得近并且熟识了。   归有光年纪要小几岁,连忙上前几步,行礼道:“不想吴兄已经到了京师!”   吴承恩就是个喜欢到处游历的性格,想着明年又要应考了,于是按捺不住,早早的跑到京师。   今日他出现在这里,就是打算投奔秦老师来的。   别的不说,秦老师好歹是翰苑词臣。懂行的人都知道,越靠近翰林,会试中式的概率越大。   吴承恩看看左边又看看又右边,迷惑的问道:“倒是让我犯糊涂了,两年没来,连老师家门都不认识了,到底是哪个大门?”   归有光领着吴承恩,从中路大门的角门进了秦府,然后又来到位于前厅东侧的外书房。   一般情况下,外书房就相当于归有光的办公室了。   日常他就在这里读书写词,如果来了不是那么亲密的客人,就帮着在外书房接待。   归有光让吴承恩先坐下,然后打发了仆役去烧水沏茶,顺便去通报秦德威。   吴承恩看着周围这一切,极其羡慕的说:“老师对你真是极好,前年一起落第后,老师就只留下了你服侍左右。”   归有光无语凝噎,欲说还休。写了三百篇精品青词的生活,不想再去回忆。   吴承恩又诚心问道:“在老师左右,感觉如何?可有什么要注意之处?”   如果他也被老师收留了,提前讨教点经验总不会错。   归有光长叹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听弟一句劝,别留在秦府。”   吴承恩:“???”   这时候门子来禀报说,有会同馆大使来拜门求见秦老爷。   归有光想起秦老师吩咐过,外交无小事,最近但凡有涉外事务,都要重视起来。   于是他对门子吩咐道:“先请到这里来。”   没多久,有个正九品官员被领进了外书房,归有光上上下下的多打量了几眼。   那会同馆大使莫名其妙的,就问了句:“在下有什么不妥?”   归有光老老实实的答道:“登秦府大门来访的官员里,你是品级最小的一个,或曰就没有你这样小的,故而好奇多看了几眼。”   于是旁边的吴承恩震惊了,这就是秦老师的权势吗!   然后他又感到了满满的幸福,对门生而言,老师越有权势越好!   会同馆大使闻弦歌而知雅意,也不想着一定要见到秦中堂了,他不配。   又对归有光说:“在下只是来禀报事情的,烦先生与秦中堂转达。   倭人使节叫策彦周良的,回了会同馆后,对中堂大人作为有些不满,要见中堂抗议。”   听起来,就是和尚使节听说了秦德威抄后路挖墙脚的举动,生气了。   会同馆大使说完就告辞走人,归有光将此人送到了书房外面。   他又回来对吴承恩道:“你看,这里可不得清闲,更何况还要被老师强迫写……”   此刻突然有内院来的婢女站在门外道:“老爷知道吴先生来了,马上就到!”   去说今日秦中堂回了家后,在徐贤妻陪同下,啊不,陪同徐贤妻看望了为大明人口增长做出贡献的英雄母亲们。   吴承恩进府的时候,秦德威和徐妙璇正坐在王怜卿屋里,与王美人说着话。   大腹便便的王美人手里,赫然正是一本《秦学士廿岁集》,这里面都是满满的回忆。   毕竟秦学士十七岁中状元以前的少年时代,在南京城养(装)望(逼)的时候,大半诗词都是写给她王怜卿的。   徐贤妻不禁有点牙酸,开口道:“在夫君这样大才的眼里,诗词就像是填字游戏而已。其实有些真正用心之作,并不为人知,更不在这诗集里。”   在新婚之夜,送给她的那首只属于她自己的、只归她独自欣赏的《虞美人》词,那才叫用心!   妾身但使分明在,肯把朱颜悔?从今不复梦承恩。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   王怜卿非常赞同的点了点头,捂着心口幸福的说:“你说得可对了!夫君最用心的诗词,确实并不在这诗集里。   比如说,妾身但使分明在,肯把朱颜悔?从今不复梦承恩,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   气氛突然安静,徐妙璇的眼珠子当即就瞪得溜圆,指着秦德威张了张口。   秦德威迅速冲上去,一个深情的热吻,堵住了璇姐儿要说的话。   不明真相的王怜卿掩口而笑,“这就动情了?你们到外面去,不要让我眼热。”   秦德威顺势拖着徐妙璇,一直出了王怜卿所居住的院落。   “身为正房大妇,要顾全大局!别影响孕妇的心情!”秦德威诚恳的劝道。   徐妙璇使劲的顺了顺气,咬牙道:“回屋!一起把药喝了!”   恰与此时,从外院来禀报说,门生吴承恩来投奔了。于是秦老师就赶紧借机脱身,直奔外书房而去。   见到吴承恩,秦老师就作欣喜状,一万分的热忱的招呼道:“射阳!可算是盼到你来了!对了,你这什么破名号,回头改一个!”   吴承恩,号射阳居士,而当今习俗又是以号称人。   此刻的射阳居士又是疑惑,又是受宠若惊,从未见过如此热情之老师!   然后又听到秦老师主动说:“既然来了,就安心留在府里,一切自有老师我照应!”   这正中吴承恩下怀,连忙答谢:“就是太麻烦老师了!”   秦老师一手按住归有光,一手按住吴承恩,慈祥的笑道:“以后你们就是我秦某人的卧龙凤雏,不,是左膀右臂了!”   归有光迷惑不已,难道他一个人写青词产量还不够?还需要再增加一个人手?   说起来,这位吴射阳兄对佛道之类学说还是颇有心得,说不定写青词也是好手?   而吴承恩感激涕零,老师对自己实在太好了,竟然不亚于归有光!   可笑自己刚才隐隐还有些嫉妒归有光,确实是自己太不懂事了!   秦老师对吴承恩继续嘱咐说:“你先安顿下来,然后我会给你大纲,你先研究研究。”   吴承恩更激动了,老师所说的,必定是翰苑讲义的大纲!   没想到不需要自己开口,老师居然主动给自己提供翰林院内部复习资料!   两年不见,老师变得成熟了很多!终于像个长辈人物了!   这回轮到归有光嫉妒吴承恩了,自己在秦府住了这么久,老师都没说过给自己大纲!   秦德威又暂时离开两人,去了内院书房,没过多久,就拿着几张文稿回来了。   然后递给吴承恩说:“这是大纲,你先收着。”   吴承恩迫不及待的低头看去,只见文稿上先是几句浅白的诗偈:   “先有鸿钧后有天,巫妖更在仙佛前。盘古挥斧开天地,鸿蒙初分日月间。东皇太一御万妖,共工怒触不周山。刑天争位丧性命,女娲炼石补穹天……”   吴承恩迷茫的抬起头来,这是什么大纲?翰林院最近开始研究神话了?   秦老师对吴承恩谆谆教导说:“这是一部全新的小说,小说的名字唤作《洪荒记》。   我来提供大纲,你负责填稿,切记一定要按照大纲来写!至于具体写法,我也会指点你的,比如如何制造爽感和期待感。   初步计划写一千章,每章两千字,你先争取两三天写一章。”   经秦老师深思熟虑,能鼓捣出《西游记》的人,改行写大明版的洪荒网文,底蕴应该也不会差吧?   一千章怕不是要写十年?吴承恩顿时两眼发黑,恨不能当场晕过去。   想到自己的科举大业,吴承恩挣扎着说:“写这部小说,究竟有何意义?”   秦老师意味深长的说:“进呈御览,用以警示陛下,警惕西方教啊。   阐教如我大明正统,截教如四周蛮夷,但阐教真正气运大敌乃是远道而来、以抢掠夺宝为德行的西方教!”   师命不可违,尤其是权势熏天的老师……   被委以重任的吴承恩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又为自己刚才的浅薄无知而后悔了,老师太有权势的话一点都不好!   他绝望的看向归有光,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刚才归老弟总是欲言又止、欲说还休了。   归有光则陷入了沉思,青词媚上和小说媚上,哪个更为高(羞)级(耻)?   你秦老师给皇帝连载小说,不怕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吗! 第六百九十八章 政治大年   古人云,文以载道,哪怕是通俗小说也隐藏着意识形态在里面。秦德威所要利用的就是这点,用洪荒文惯例大反派西方教隐喻西洋人就不说了。   只是具体修改起来还要略花心思,无非就是从前一波佛国未遂,如今又要来一波更西边的。   其他还有不少私货可以塞,又比如借阐教、截教、西方教关系,让人更能理解传统华、夷和新来西洋人的关系。   又比如对大道的哲学和物理学的阐释,将法宝与技术原理挂钩等等,所图无非就是尽可能影响读者。   不过秦德威对吴承恩布置完任务,察言观色发现这门生完全没有积极性,忍不住就训斥道:   “我给了你举人功名,不说是师恩如海也是恩重如山了,不然你年近四旬啥也不是,将来就跟以前的文衡山一样两手空空!   让你写本小说,都要推脱不愿!如果不想认我这个老师就明说,我也不强迫你!”   你一个《西游记》的原著,中了举人后居然不想写小说,没门!   在原本历史时空里,吴承恩嘉靖十年、十三年、十六年、十九年连续乡试落榜,然后大受打击,才开始编《西游记》。之后一辈子也没中举,和文征明一样。   而在本时空,吴承恩嘉靖十六年被主考官秦德威取中为举人,目前满心功名仕进的想法,心态当然与另一个时空不同。   乡试鬼门关都过来了,如果再中了进士就是正经出身官僚,将来指不定出将入相,谁还想写小说啊!   被秦老师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吴承恩连句嘴都不敢还,只能接下了任务。   没法子,在读书人的伦理里,乡试会试座师和门生的关系,也就比君臣、父子差一个档次了。   秦德威的锐利视线又扫向归有光,冷不丁的问道:“你心里有没有产生被杀鸡骇猴、敲山震虎、指桑骂槐的感受?”   本来心有戚戚然的归有光猛的打了个哆嗦,滴水不漏的答道:“老师教训吴兄也是应该,我有幸一起聆听,大有所得!”   秦德威叹道:“我也是为了你们好!你们能在我这里写作,都是修来的福报啊,你们去想想写了很多诗文却没有用的人,与他们相比,你们已经很幸运了!   将来如果入仕,就凭你们这个经历,皇上就能记住你们!所以等于给了你们一条终南捷径,这都是为师我的苦心!”   训诫完两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不肖弟子,秦德威喝了几口茶润润嗓子,又对归有光问道:“今日可有访客?”   归有光赶紧答道:“刚才有个会同馆大使来传话,尚未来得及向老师禀报。”   秦德威听完了后,不耐烦又霸气的说:“不用理这个策彦周良,再敢啰嗦,我就让他永远闭嘴!”   归有光有意岔开话题问道:“老师为何对倭国如此上心?”   秦德威随口指点了几句:“一是倭国人口多,估计有千万之多,已经超过我大明十分之一!   如果不是在大明旁边,这已经算是一方大国了,焉能小看?   二是倭国产银数量极多,其它物产却又贫乏,能从这里赚到大钱。正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师生正说着话时,奶兄弟徐世安也进了外书房,满身酒气的也不知是从哪里鬼混回来的。   “我在你这里住了一年,该见识的也都见识过了,打算回南京去也!”徐世安对秦德威说。   秦德威毫不犹豫的回应说:“那你就赶紧走吧!”   徐世安仰天长叹一声,唏嘘道:“我是万万没想到,兄弟亲情竟然如此容易就淡薄了下来。   面对我的辞别之意,你居然丝毫不加挽留,驱逐我如混吃混喝的恶客。”   秦德威解释道:“今年是政治大年,朝堂风云动荡变幻莫测,连我都预测不到结果,你离开京师最好!”   主要是蝴蝶效应越来越大,朝堂高层情况比原本历史已经变动了大半,让秦德威也不好按照原有历史轨迹预测了。   徐世安这才接受了,“原来如此,你是担心我的安全问题,我懂了!”   已经成为大明顶级政客的秦中堂冷静的说:“不,你不懂!我担心你拖我的后腿,别人把你当成我的弱点,利用你对我发起攻击。”   徐老三:“……”   于是秦德威又很关心的问道:“你以后想做什么?还是就这样混一辈子?”   说到人生问题,徐老三也有些迷茫。他与秦德威一样才二十二岁,放在五百年后才是大学毕业的年纪。   如今他身上有个世袭千户铁饭碗,家里不缺钱,老徐家在南京城也是有一定地位。   更别提还有个秦德威这样的显露峥嵘的奶兄弟,这辈子完全躺平毫无无压力。   很多富贵闲人会培养棋琴书画之类的爱好,但徐老三身上一样不沾,反正他不知道有什么想做的事情。   自己的人生道路只能自己选择,秦德威从来不是喜欢强迫别人的人。主要是也看不出奶兄弟身上有什么长处,值得他强迫的。   徐老三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听你说过,海上有个叫双屿港的地方,听起来很有趣,我想去看看,如何?”   秦德威叹口气,劝了一句说:“那里完全没有王法,比陆上危险多了,你还敢去?”   徐老三答道:“但我觉得那里挺好玩的,有一种别样风情。你还说过那里有异于中原的西洋女子,就像是书上说的胡姬,我还没见识过呢。”   秦德威:“……”   看不出来,你徐老三一个富贵闲人居然还有冒险因子,是日子太无聊了想找刺激吗?   这个双屿港位于宁波府的外海,就是后世的舟山群岛那边,在如今乃是整个东亚最大的走私贸易枢纽。   目前双屿属于大明严格禁海后放弃不管的地方,常住人口数千,原本只有大明私商和佛郎机人,这些年倭人也来了。   三种人盘踞在双屿港,又流入了大量白银和货物,就形成了畸形繁荣的灰色海上城镇。   这里没有官府,没有法律,用一个词形容就是“冒险家乐园”。   秦德威想了又想,才又开口说:“让我来说,肯定劝你别去。但若你实在按捺不住心思,就以商人身份去观光,多带点能打可靠的随从,应当无大碍。”   以徐家的势力,给徐老三安排百八十个强壮护卫也不难,安全性应该没问题了。   在常住人口可能只有三千来人的双屿港,有百八十个持械强健护卫,已经是很强的一股武力了。   徐老三就顺势问道:“那应该怎么去双屿港?”   秦德威就指点说:“你先办货物,丝绸和瓷器之类的就行了。然后我再给巡海御史胡宗宪写封信,你带过去,让他关照你。   等你到了浙江,就搞船下海,从宁波府渡海去双屿港很近。”   徐老三继续虚心请教说:“朝廷规定,片板不得下海,我又该怎么搞船?”   秦德威苦笑着说:“朝廷规定是规定,但从来不乏变通之法啊。   浙江沿海有一种船叫渡船,名义上是短程横渡江河海峡的,实际上全都是能跑海走私的,你到了就找这种船!”   他秦德威身为堂堂不预机务大学士,居然在教唆指导别人怎么走私,真是情何以堪!   徐世安十分诧异,“你秦板桥对走私门道竟如此精通,对胡姬情况也如此了解,你是不是已经偷偷干过了?”   秦德威:“……”   这个真没有,无论是哪一个,都没干过。   又过两日,徐世安离开京师,出发回南京,秦德威便到东郊官亭送行。   刚送走了奶兄弟,秦德威上马准备回城,却又看到数十辆大车缓缓行来,十分醒目。   除了官方转运之外,这种运输规模十分少见,秦德威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然后又看到车队押运里,有个眼熟的人,秦德威想了想就记起来了,是严世蕃身边的仆役,自己见过的!   所以这个车队是谁的不言而喻,肯定是严世蕃在外头大肆收取贿赂的成果!   去年严世蕃负责运送梓宫至湖广显陵,然后又参与显陵殿宇扩建和围墙增建,莫非现在回来了?   如果真是在大学士顾鼎臣一病不起的这个时间点回来,有意思。   想到这里,秦德威纵马上前,挥鞭指着那严家仆役喝问道:“兀那狗才!严监生也回来了否?”   那仆役抬头看到秦德威,缩了缩脖子,不理不睬的,就当什么也没听见。   秦德威二话不说,快马加鞭的抢在了前头抵达崇文门。   众所周知,崇文门税关是天下最有名的税关之一,货物想进城先交税。   严府仆役押送着数十辆大车抵达崇文门时,被拦住了,要检查货物并核算税钱。   严府仆役解释说,这是严阁老家的车队,但税吏仍然不听,执意要查验并收税。按规矩如果不交税,就要没收所有车辆。   正在此时,严阁老独子严世蕃忽然从后面一辆马车里钻出来,对着税吏破口大骂道:“瞎了你的眼!认不清车上面的严字么!”   正主出来,税吏反而怂了,下意识朝着身后看去。   严世蕃也顺着税吏的视线看去,发现了秦德威正躲在人群里笑。   不用想,必定是秦德威使坏了!随即他又明白了,秦德威就是想激他露面,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回京师。   严世蕃不想与秦德威打交道,气势汹汹的走到城门外的一处凉棚,崇文门宣课司的李大使就在这里现场监督征税。   “我乃严阁老之子也,回京带了些土特产,欲献与父亲尽孝!”   见严公子亲自来说,这面子不能不给,李大使犹豫了下,对税吏吩咐道:“放行严府的车辆!”   可这时候秦德威也凑了过来,“进出城门货物哪有不征税的道理!还得检验有没有违禁之物!”   这不是税不税的问题,是脸面问题!严世蕃咬牙切齿的说:“这里又有你什么事情?”   秦德威讥笑道:“严监生回就回来,什么时候还学会藏头露尾躲着人了?”   李大使对秦德威赔笑道:“不收也罢,下次秦学士如果也有货物,一样不收!”   秦德威便对李大使回应说:“本官的师叔是户部王司徒!本官今天就帮着师叔监督你们了!”   现在像这种京师的宣课司,都是户部直接派出的,所以户部尚书对崇文门宣课司有绝对的管辖权。   李大使当即心态就崩了,两个顶级权贵斗气,偏生让他夹在中间难做人!   “你们何必为难宣课司!”忽然有人插嘴说。   谁这么胆肥敢架梁子?秦德威扭头看去,居然是前大学士翟銮。   此人因为母亲去世守制三年,然后早应该起复了,但他不是嘉靖皇帝的亲臣,也没人想让他回来复职。   去年嘉靖皇帝也没办法,就任命翟銮为右都御史兼礼部尚书,打发到南方去兜圈子了,也去了显陵督工。   秦德威狐疑的想道,莫非这翟銮和严世蕃是从湖广一道回来的?   一个守制结束后按道理本该回到内阁的前大学士,这个时候回京,也很微妙啊。   秦德威一边想着,一边对李大使说:“既然翟老大人出面,那就算了,一并放行吧!”   随后秦德威站在城门边观察了一下,严家仆役押运的大车还是那么多,但翟銮那边的大车只有二辆,对比十分鲜明。   这就是人情世态了,严世蕃虽然目前只是个小小的工部主事,但他有个当红阁老父亲,而且他还是严阁老独子;   翟銮虽然贵为从一品,但没有实权,从起复的过程看,也不可能会比严嵩有前途。   所以同样是出外办差,同样是去了湖广显陵,但严世蕃就能带着数十辆大车回京,而翟銮则只有二辆车的东西。   秦德威观察完毕后,基本可以确定,翟銮虽然可能与严世蕃同路回来,但不是同道。   望着闹哄哄进城门的严家车队,秦德威对翟銮挑拨说:“严世蕃一个区区小主事,所得竟然十几倍于你!   老大人啊,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换成我绝对不能忍啊!”   翟銮冷哼一声:“你若真不能忍,就送我重回内阁!” 第六百九十九章 修身齐家   秦德威愕然,向来能言善辩的他此时竟然无话可说。   涉及到如此敏感的议题,饭可以乱吃但话不能乱说,怎么回应翟銮都不对。   主要是秦德威也弄不清楚,翟銮这句是试探还是什么别的意思;而且秦德威与翟銮之前没有任何政治互信基础,交浅言深要不得。   所以秦德威最后只能说:“在下还要急着去文渊阁入直!先告辞了!”然后纵马穿过崇文门进了城。   在路上,秦德威就想着翟銮这个人,如果要评选大明最憋屈大学士阁老,甚至最憋屈首辅,翟銮绝对是有力竞争者。   嘉靖八年左右时,嘉靖皇帝想让大礼议二号功勋桂萼入阁,但群臣却极力廷推翟銮。   嘉靖皇帝被迫妥协了,就先让翟銮入阁,然后才让桂萼入阁,所以翟銮在嘉靖皇帝心中是个什么地位可想而知。   再后来嘉靖十年左右,也就是秦德威刚穿越没多久时候,嘉靖皇帝想废掉翟銮,让大礼议三号功勋方献夫入阁代替。   但嘉靖皇帝仔细考察过后,发现这翟銮简直太踏马的平庸无能了,完全人畜无害,什么都不影响。   于是嘉靖皇帝难得一次心软,懒得折腾,就放过了翟銮,留他在内阁混日子。   再说个大明官场冷笑话,想当年翟銮也是当过首辅的人……   还是嘉靖十年时,首辅张孚敬与嘉靖皇帝七年之痒大吵一架,然后张孚敬被罢官。翟銮替补当了一个月首辅,只过了把干瘾,再然后张孚敬又回来了。   还有,按照传统规矩,内阁大学士是按照入阁时间排列顺序的,但偏偏这个传统规矩在翟銮身上完全不生效。   当年李时入阁后,位次反而在翟銮之前;夏言入了阁后,位次还是在翟銮之前。   历史上翟銮憋屈的地方太多了,他混内阁的十几年里,张孚敬、夏言、严嵩这嘉靖朝三大强权首辅全被他遇上了。   后人评价嘉靖朝中前期阁老,翟銮经常和顾鼎臣并列,被看成是两大混子大学士,但实际上翟銮比顾鼎臣更憋屈。   顾鼎臣虽然同样在政治上无所作为,但却是青词宰相的开创者,在逢迎皇帝方面常有神来之笔,算得上是半个宠臣,在嘉靖皇帝面前能说得上话。   而翟銮连上面这些都没有,他在嘉靖皇帝眼里就是个路人。   现在的问题在于,这个总在皇帝眼前晃来晃去的路人身体忒硬朗。   当年同代的张孚敬、桂萼、席书、黄宗明等大礼议功勋宠臣人都没了,打酱油的路人翟銮还在活着……   如今都嘉靖十九年了,眼瞅着翟銮又要熬死一个同龄人顾鼎臣。   秦德威从翟銮身上又想到今年注定出现的各种政治动荡,比如内阁坑位争夺,比如尚书坑位争夺,比如方士段朝用忽悠嘉靖皇帝闭关修炼,比如东宫属官集体中二病爆发。   然后秦中堂发现,自己内心居然古井无波、无欲无求,完全没有原来那种看到机会就猛虎扑食的心态。   大概因为现在所拥有的权位势力,暂时已经足够自己挥洒才华,并且自保无虞了。   继续保持全面进攻态势,也不会让自己势力产生飞跃质变,嘉靖皇帝未必允许自己获得再多。   弄不好还会变成夏言和严嵩的公敌,如果最后遭到这两位的联手遏制那就搞笑了。   霸气侧漏的第三帝国扩张再生猛,也打不过美国加苏联啊。威加四海的苏修全球进攻再刚猛,也扛不住美帝西欧加东亚联合遏制啊。   历史经验教训如此之多,所以暂时还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吧!   逐渐理清思路的秦中堂一边哼着小曲儿:“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一边走进了文渊阁,开始今日份的签发。   下了班后,就去妻弟徐妙璟家里,与值守仁寿宫门和迎和门的徐妙璟进行了互通有无的情报交流。   告别的时候,徐妙璟有点担忧的劝道:“姐姐最近心情仿佛不太痛快,姐夫你让着点。”   都是上次“专属诗词”露馅的错啊,秦德威语重心长的对徐小弟说:“如今才感受到,娶的多麻烦就多,你要引以为戒!”   如果只娶一个,就不会暴雷了!   回到家里,秦老爷还是按惯例先去看望孕妇,直接从东大门进了新东府。   顾琼枝正慵懒的躺在明间软榻上,摆在廊下的都是各色盆景,花朵在春风里争奇斗艳。   见丈夫过来,顾琼枝便问道:“你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五百年后这往往就是送命题!   秦德威脑中迅速转了一圈,不是自己生日,也不是对方生日,更不是节日,那还是什么?   看着迷惑不解的丈夫,顾琼枝悠然的说:“十年前的今天,是你见到我,并且开始调戏我的日子啊,到如今就是整整十年了。”   秦德威无语,这都能记得清楚?   应该是吧,穿越过来的日子是嘉靖九年春天,到嘉靖十九年可不就是十年了。   还有,什么叫开始调戏你?这真是污人清白!   顾琼枝又说:“这样的日子,你不写首诗纪念吗?”   秦德威习惯性松了口气,在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男女关系纪念日,若只是写首诗就太好办了。   当即让婢女拿来笔墨,先写下了标题《名士悦倾城》。然后继续写道:   “月照流黄满,情将芍药深。   岂缘矜国色,应为得琴心。   比翼成双舞,和鸣识好音。   青春愿长在,莫遣岁华侵。”   顾娘子也就初粗通文墨的水平,对诗词技术方面并不太懂,但是“青春愿长在,莫遣岁华侵”这一句入了她心里,喜欢的不得了。   秦德威叮嘱了句:“自己收起来,不要随便拿出来,免得别人吃醋,让我不好做啊。”   “知道啦!”顾娘子突然娇滴滴的回应了一声。   秦老爷心头颤了颤,最怕少妇扮嫩撒娇,遭不住啊遭不住,先溜了先溜了。   看完顾娘子,秦老爷又横跨东西,去了西头探视另一个孕妇。   他坐下后就对王美人问道:“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王怜卿和刚才的秦德威一样迷惑,“既非生日,又非节日,难不成今日你又遇到了什么好事?”   秦德威忧伤的叹口气,痛心疾首的说:“没想到如此重要的日子,你居然毫无察觉,难道心里已经没有我了吗?”   王怜卿顿时有点紧张了,莫非自己真的遗漏了什么?蹙眉道:“你又作什么怪?”   秦德威仿佛陷入了回忆中,缓缓的说:“十年前的今天,是你见到我,并且开始调戏我的日子啊,到如今就是整整十年了。”   啊这?王怜卿当场就愣住了,感动的眼眶有点湿润:“这你都记得清楚?”   秦德威深情款款的点了点头,虽然记不清具体是几月几日了,但遇见顾娘子的同一天,下午又遇见了王怜卿。   由此可以推断,今天也是与王美人认识十周年纪念日,没毛病!   王怜卿拿起手巾擦了擦眼泪,嘴硬说:“呸!当时谁调戏你了?”   秦德威很主动的感慨道:“此时此刻,必须要题诗纪念啊。”   遂又提笔写下了题目为《名士悦倾城》的一首诗:“月照流黄满,情将芍药深……青春愿长在,莫遣岁华侵。”   王怜卿是懂行的,立刻经惊讶道:“名士悦倾城的母题!居然是齐梁宫体诗!”   她对秦德威写诗作词熟得不能再熟,这位夫君虽然创作题材五花八门,但多有肆意挥洒、装逼炫技的气质。   但眼前这样规规整整又娓娓道来的旧式宫体诗反倒是稀罕了,十分不同寻常,说明不是应付任务一样的填字游戏。   王美人内心又是一波感动,可惜身体不便,只能捧着诗稿柔声说:“郎君太有心了。”   秦老爷又安抚了几句,然后才告辞道:“时间也不早,我先回大房了。”   于是再次转移战场,秦德威回到了他最坚固的大后方。   徐贤妻正正经经迎接上来,规规矩矩的帮着换衣服,又无可挑剔的问道:“老爷要用饭么?”   秦老爷换了家居服,大手一挥道:“拿酒来!你我对酌几杯!”   徐妙璇又尽职尽责的问道:“老爷可曾有什么喜事?”   秦德威答话道:“不知你可记得,你我相识于嘉靖九年的春天,到今年正好十年了。想起如此有纪念意义的事情,岂能不饮酒庆贺一番?”   徐妙璇也是愣了会儿神,不知不觉已经十年了吗?   但她嘴上却很有内涵的说:“既然如此有纪念意义,夫君还要为妾身写诗吗?”   “写!必须写!”秦老爷胸有成竹的说,然后主动提笔写着。   徐妙璇掌着烛光,站在旁边看,只见夫君写了两首小诗。   第一首是:“忆昔秦淮柳,青青映高楼。嫩色绊郎心,柔条系郎舟。”   徐妙璇也能品鉴出来,这很像是六朝民歌风格的男女情诗,老金陵范儿十足,仿佛对十年前少年少女的时光进行了白描。   她再看第二首是:“借郎手中刀,斫取河边树。莫遣杨白花,飞渡河南去。”   刀,柴刀;河南,秦淮河南岸,风月无边旧院所在。   扑哧!徐贤妻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来,很贤惠的先放下烛台,才动手狠狠的捶了秦老爷一下。   秦德威不躲不闪,笑嘻嘻的问道:“这次过关了?”   “等下!我去去就来!”徐妙璇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转身往外面走。   秦德威淡定的继续坐着,没有阻拦。   在其她各房转了一圈,重新回来后,徐妙璇才满意的说:“这次算你有心了,没再胡乱糊弄我!快吃饭,然后一起吃药!”   秦德威彻底放下心来,难怪圣人云“修身齐家”,如何摆平家里也是一门技术活。   虽然秦中堂没有兴趣参与今年的政治狗血戏,但别人却不敢无视他。   严世蕃回到家中,与两个侍女稍作休息后,父亲严阁老也从宫里回家休沐。   严世蕃先问了句:“顾阁老状况如何?”   严嵩言简意赅的答道:“很不好,太医说,怕是熬不过去了。”   如果顾鼎臣熬不过去,那最受人关注的问题当然就是由谁来接替入阁。   严世蕃没判断谁能入阁,只非常肯定的说:“如果新选阁臣,秦德威大概会支持翟銮!”   严嵩疑惑的问道:“秦德威并没有表过态,你怎么知晓的?”   严世蕃答道:“我今日入城,在城门口遇到了秦德威!”   严嵩连忙又问:“你与秦德威起了冲突?”   严世蕃又答道:“秦德威故意挑衅我,但是翟銮发了句话,秦德威也就罢手了。   正所谓见微知著,秦德威必定要支持翟銮了!不然以秦德威的品性,怎么会为了卖翟銮面子,如此轻易放过我?”   严嵩无语,儿子这个分析说是明确吧,逻辑太诡异了;说是歪理吧,好像又有那么一丝丝道理。   想了几下后,严嵩便质疑道:“你这从人情角度也说不通,秦德威与翟銮从无合作,还闹出过矛盾,他凭什么支持翟銮?   再说秦德威他老师张潮乃礼部尚书,同样具备入阁资格,秦德威为何不去支持自己老师?”   严世蕃笃定的说:“这就需要换位思考,假如我是秦德威,这次绝对不支持张潮,就算让张潮入了阁又能有什么大用?   若花费巨大代价让张潮入阁,很可能得不偿失,并没有多大实际意义。具体就不细说了,父亲认真想想也就自己明白了。”   然后严世蕃继续说:“再说回翟銮,假如我是秦德威,支持翟銮才是最有恶趣味的做法!   第一,翟銮本来就是阁臣,当初因为守制才离开内阁,如今从大义角度来说,守制结束后,就该官复原职回内阁。   第二,翟銮年资很老,十一年前就入阁了,时间比夏言和父亲你都早得多,按道理说翟銮应该是排名第一位的大学士!   所以支持翟銮入阁,非常能恶心到夏言和父亲你,你们让不让位次都不合适,这种故意恶心别人的做法非常符合秦德威的习性。   总而言之,秦德威多半会支持翟銮入阁,以此来搅混水并削弱夏言和父亲你的声势,同时也是向别人显摆大公无私!”   严嵩本来觉得儿子是扯淡,秦德威和翟銮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但他越听越像那么回事,从政治角度来出发,秦德威支持翟銮似乎真有很大可行性。   一边思考,一边下意识再次问道:“那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严世蕃冷笑几声:“父亲你最好的策略,就是支持张潮张尚书入阁!” 第七百章 生命、死亡和长生   听到儿子的提议,严嵩略有诧异,说秦德威为了以退为进或者搅浑水而支持翟銮,还有几分可能。   但儿子又说要举荐或者支持秦德威的老师,这是什么冷笑话?做好事、送温暖吗?   面对父亲的不解,严世蕃又问道:“假如张潮入阁,能在夏言和父亲你手里,抢夺到权力吗?”   严嵩非常有把握的说:“必定不能!”   不是严嵩自吹,当今二十五岁以上的大臣里,没人能在他严嵩和夏言手里夺权,内阁不会再有第三个权臣。   内阁并没有明确职权划分,一切全看个人修为。   而张潮这个人政治能力和野心都一般,入了内阁也就是另一个顾鼎臣,充数而已,拿不到多少实权。   于是严世蕃拍案道:“就是这个道理!张潮本来就已经入直西苑无逸殿,就算再入了内阁,又能怎样?   而且现在张潮的实权是来自掌礼部事,如果让张潮放弃掌部事尚书而入阁,其实相当于明升暗降了!   所以张潮入阁,除了得到一个阁老名头,对他并没有实际好处。让他变成像翟銮、顾鼎臣那样的阁老,也妨碍不到我们。”   严嵩叹口气,说出了自己的盘算:“以我的思考,本意是想举荐吏部尚书许瓒入阁,这才是真正明升暗降。   然后又可以劝说陛下,让许瓒值守文渊阁,这样又能挤压秦德威,不能总是被动等着秦德威来内阁夺权。   其后再推动左都御史霍韬改任吏部尚书,拿到吏部这个至关重要的衙门。   陛下念及昔年大礼议旧情应当不会阻拦霍韬改任,如此今年政局于我而言也算是大圆满了。”   严世蕃稍加思索后便道:“父亲的想法不算错,是很正统的思路,在常规情况下,这是个可行的路数。   但是父亲你有没有发现,正统的思路对秦德威从来都是没用的吗?”   然后严世蕃组织了下语言,自信的说:“朝局如棋局,像我们这样的棋手,尤其要做到两点!   第一,每步棋都要考虑到下面几步,不能只看当前!第二,要预判对手,甚至预判对手的预判!”   严嵩恍恍惚惚的,感觉自家儿子越来越像秦德威了,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严世蕃则继续说着:“如果换位思考,父亲你这个路数很容易被针对和破解。   秦德威只要支持翟銮,很容易就能压制住许瓒,毕竟翟銮更有资格,按照规矩本来就该翟銮入阁!   其次,夏言不会看着仇敌霍韬掌握外朝最为要害的吏部,同样秦德威也不会!   所以父亲你如果提出许瓒入阁、霍韬接管吏部的方案,会遭到秦德威和夏言的一起反对,那时候父亲你就面临极其不利的处境!”   严嵩下意识问道:“那你说又当如何?支持张潮入阁,最多也就是恶心秦德威,我们又能有什么收获?”   严世蕃答道:“面对秦德威这样的人,必须要出奇不可,所以最好还是按我的法子来。   或者说,也不见得真支持张潮入阁,就算是放出风去,说要举荐张潮入阁!   那么从秦德威角度思考,他能公然反对老师入阁吗?毕竟从明面上来说,入阁类似于为相,是文臣最大荣耀!   所以秦德威作为门生,无法公开反对!他没有别的选择,被限定死了!这样我们才能拿捏住秦德威!   然后夏言必然也有自己的算计,如果父亲你支持张潮,夏言又该如何看待张潮?   换句话说,夏言肯定会担心,如果公然反对张潮,会不会导致与秦德威决裂?”   于是严嵩也明白儿子的思路了,支持张潮的最大意义并不在于得到什么,而在于打乱秦德威和夏言的部署。   同时,如果秦德威不愿意让张老师入阁,那就必须求自己撤回举荐之意,那就要为此付出筹码,自己可以顺水推舟了。   高手过招,虚虚实实,能先用疑兵扰乱对方的节奏,就成功了一半。至于后面,大可以在对方乱了阵脚时见机而作。   时间一天天过去,在四月的春光里,在秦府又诞生了两个小生命。   顾娘子生了个女儿,王美人生了个男孩,可谓是皆大欢喜。   可以预见,人丁稀少的秦家在接下来的一两代,很可能要实现人口大爆炸了。   秦德威也很高兴,可惜大明官员没有产假,该上班还是要上班。   而且文渊阁这种地方每天都要维持公文流转,实在不便长时间旷工,这是入直中枢最不好的地方。   这日在夷务衙门视事时,日本馆孔目凌晨呈上来一张名单,禀报道:“这是经过近日考察,日本国使团里比较恭顺的几个倭人。”   所谓最恭顺的倭人,就是暗示说可以考虑作为新勘合发放对象。   秦中堂虽然收下了名单,但也没细看,就随手放在一边了。   凌孔目感觉自己的努力被轻视了,就忍不住提醒说:“中堂说要给日本国多发放几张勘合,事关重大,不可轻授于人,必须要仔细考察。”   秦德威不禁哑然失笑,“其实在本官看来,发给谁都无所谓,何必那么在意?”   凌孔目:“……”   秦中堂感觉凌孔目这个人做事还是很认真的,工作积极性也不错,在普遍混日子心态的低端杂官里很少见,所以就有心多指点几句。   便问道:“当年朝廷给日本国王发了勘合,如今勘合又在谁手里?”   凌孔目在日本馆混了这么久,渐渐也了解不少内情了,答道:“目前日本国唯一的勘合应当在权臣大内氏手里。”   秦德威笑道:“凭勘合来通贡贸易,轻易就有几倍之利,如此利益引诱,以倭人之习性,焉能不生强取豪夺之事?   无论多出的几张勘合发给谁,回到他们国内后,指不定最后到底会被谁抢走。   所以本官才会说,增加的几张勘合发给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年到底是谁拿着勘合来通贡,再看看来者又是什么态度。”   凌孔目这才恍然大悟,还是秦中堂思虑周密。   这个时候,秦中堂的亲信中书舍人方佑匆匆忙忙的闯了进来,叫道:“有讣告发到内阁!顾阁老他人没了!”   秦中堂闻言,哪还顾得上倭人的事情,起身就向外走。   他一边走还一边对方舍人吩咐:“你回文渊阁守着,与值守仁寿宫外的徐指挥联络,收集各方消息。我去顾府吊丧!”   方舍人愣了愣,在这个时候,难道不该第一时间会见党羽,积极与各方串联,摩拳擦掌厉兵秣马,为接下来争斗做好周全准备吗?   顾阁老人都走了,茶都凉了,还有必要如此积极的去顾府么?   也就是秦中堂不清楚方舍人此时的想法,不然肯定骂一句“键政”!   身为嘉靖男儿,难道不应该去吊唁发明了“嘉靖男儿”这个概念的人吗?   走到长安右门时,方佑与秦中堂分道扬镳。望着那高头大马上的年轻背影,方舍人忽然脑补到秦中堂深意了。   苏州府作为科举盛地之一,士人群体势力非常大,而顾鼎臣就是“苏州帮”的领袖人物。   秦中堂如此积极的去顾府吊丧,目的必定是收取苏州士心,壮大自身势力根基!   说起来也奇怪,这些年苏州帮运气不很好,除了顾鼎臣之外,阁部院大臣里少有苏州人,当前朝中势力最鼎盛的是江西、浙江、河南人。   但苏州士人毕竟根基雄厚,如果一时间群龙无首的话,秦中堂似乎可以收编。只要政治需要,南京和苏州也可以是同乡!   越想越觉得真相应该是如此,方佑暗暗感慨,真乃是人不可貌相!   再有人说秦中堂不成熟,那就是瞎扯!不成熟的人,布局思路能如此长久深远?   顾鼎臣讣告送到无逸殿又转到仁寿宫时,正好让来例行汇报东厂工作的秦太监接着了。   这种消息不敢怠慢,秦太监匆匆来到后殿。一般情况下,嘉靖皇帝日常就在这里修仙。   远远的就看到在廊庑下,摆了长长的一排精致的箱子,每个箱中都有几件银器。   嘉靖皇帝正饶有兴趣的来回观看着,时不时拿起一两件银器把玩。   而在嘉靖皇帝身后的两人,则是武定侯郭勋和方士段朝用。   秦太监也是暗暗惊讶了一下,这郭勋又重新回到皇帝视野里了?   当年郭勋鼎盛时乃是第一武臣,就是几年前,郭侯爷吃了秦德威一记“莫须有”,被罢免职务,回家去养老了,没想到还在不甘寂寞的挣扎。   当然郭勋挣扎不挣扎的,与他秦太监本人没有太大关系。   秦太监是急急忙忙走过来的,但这会儿反倒不着急了,故意在不远处立定了一会儿,先观察下到底是什么状况。   嘉靖皇帝看完银器后,郭勋便对嘉靖皇帝奏道:“臣延请高士段朝用在家,以密室试之,果见此人以秘法炼出仙银,并制成器具百余件。”   段朝用补充道:“这些银器用以饮食器,可得不死;用以斋醮,则神仙可致!此外,以秘法炼出银子,也可以赞助陛下玄修!”   不死、神仙、有钱赞助都是嘉靖皇帝最爱听的话,也最想听到的话,当即龙颜大悦。   又颇感欣慰的说:“朕为长生向上天祈祷了一年,却应验在尔等这里了。”   秦太监大致明白怎回事了,郭勋向嘉靖皇帝推荐了方士段朝用,而嘉靖皇帝对段朝用观感不错,然后,连带对郭勋也不那么苛求了。   随后秦太监也不再观望,几步上前,对嘉靖皇帝奏道:“刚接到讣告,顾先生已经卒于家中。”   嘉靖皇帝脸上露出了几分惋惜神色,顾鼎臣也算是个宠臣,而且还经常有别出心裁的拍马表现,就这样没了也怪可惜的。   而且伴随多年宠臣的去世,又触动了嘉靖皇帝渴求长生的心弦,下意识轻轻的叹了口气。   段朝用察言观色,便趁机进奏道:“陛下真命天子也,本为仙体,不见其灵,何也?接触凡夫俗子太多而已。   如今凡人皆有寿数,身体都具有死气,陛下接触凡夫俗子,就接触到到死气,故而根治不绝,难求长生。”   嘉靖皇帝愣了愣,将信将疑的问道:“如此又该如何?”   段朝用又奏道:“陛下安居深宫,闭关静修,无与外人接,则黄金可成,不死药可得!”   嘉靖皇帝皱眉想道,难道自己求长生没有灵验征兆,莫非就是段朝用所说的原因?如果真想求得长生,难道必须独自闭关静修,真的不能别人打交道?   再想想神话里的人物,好像还真都有闭关修炼的经历。   秦太监看不下去了,轻轻咳嗽了一声,以此提醒皇帝。大学士顾鼎臣的讣告还等着回应,皇帝你要给个礼节性的态度啊!   嘉靖皇帝看着进献有功的郭勋,吩咐道:“今后你也入直无逸殿。”   郭勋大喜,这代表着嘉靖皇帝又重新信任他了!   然后嘉靖皇帝又对段朝用说:“朕赐你为紫府宣忠高士,再赐你府邸和丹房,用心炼制法器!”   最后嘉靖皇帝才转向秦太监,“派秦德威代朕前往顾府,并慰问赐祭!”   对顾鼎臣而言,这个规格可算是很高了,称得上死有哀荣。   很多时候,选拔使节只需要从行人司派遣个八品行人。而这次让不预机务大学士来充当使节,那规格真不低。   处理完,嘉靖皇帝又开始思考起祈求长生的问题,一两年说长也不长,到底能不能放心的闭关?   想到这个,嘉靖皇帝又下旨道:“阁臣干系重大,不可有一日缺少,命阁部院大臣集体会推人选!”   秦太监又一次产生了小小的诧异,近十几年,嘉靖皇帝真正掌权后,所有任命的阁臣基本都是乾纲独断,少有这样咨询朝臣的,这又包含什么目的?   秦德威从顾府出来,又回到了文渊阁中堂,刚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喝水,便看到有个太监走到门外。   一般太监出现在文渊阁,都代表着皇帝的圣旨,秦德威不敢轻慢,赶紧起来迎接。   接了旨后,秦德威极其无语,自己刚从顾府回来,这就又要跑一次? 第七百零一章 天不生我秦德威   夕阳西下,掌礼部事尚书张潮从无逸殿直庐往外面走,这次轮到他休沐了,可以回家休息一天。   但是在院门处,严嵩却突然出现,拦住了张潮张尚书,“顾阁老过世了,方才陛下已经下诏阁部院三品以上大臣集议推举新阁臣。”   想到顾鼎臣去世这事,张潮也是暗叹一口气。他进翰林院只比顾鼎臣晚六年,一起在翰苑相处过十几年,还是有几分交情的。   不过张尚书也不明白,严嵩找自己说这些作甚?难道皇上这次让内外一起推举人选的诏旨过于怪异,严嵩也拿不准了?   然后就听到严嵩淡淡的说:“先与你打声招呼,这次我想举荐你入阁。”   张尚书当场就愣住了,严嵩这又是抽什么风,居然想“好心”抬举自己?   而严嵩皱了皱眉头,面对自己的突然袭击,张潮为何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可有什么想说的?”严嵩还是用淡淡的口气,主动试探了一句。   张潮这才回过神来,非常诚恳厚道的答道:“阁老这些话,还是直接对秦德威去说吧,我真没有任何想法。”   严嵩:“……”   卧槽!真踏马的有其徒必有其师!没见过这样当老师的!   严阁老不想继续攻心了,转身走人!   张尚书无可奈何,他也没别的办法啊,玩心眼子绝对玩不过严嵩的,只能靠笨办法应付了。   不过他依旧满腹狐疑的出了宫,走在西城街道上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前往顾鼎臣府邸吊唁。   等进了顾府后,便又见到某不肖门生一脸苦逼的站在前堂门廊下,奉旨指导顾家的丧葬工作,生无可恋的样子。   他秦德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对丧事,尤其是从一品阁老大学士的丧礼制度,真的不是很懂。来得匆忙,又忘了多带点懂业务的属员!   不过看在别人眼里,秦学士这也算是“神思哀伤面有戚容了”,可以理解!   不知为何,被严嵩搅扰到心神不定的张老师忽然感觉,又有了主心骨。   于是张老师便主动上前协助秦德威,毕竟对于丧礼事宜,张老师至少比秦德威有点经验。   月上三杆时,师生两人从顾家出来,一起步行。张潮让仆役们在周围散开,防止有外人偷听说话。   听完张老师今天遭遇严嵩,秦德威也很惊讶,这严嵩也想玩出其不意了?说实话,秦德威一时间也摸不准严嵩路数。   他先问了句:“老师你又是如何想的?”   张潮如实答道:“在西苑入直时,我看的真切,有夏言和严嵩当国,入阁没有任何意思,还不如做礼部尚书。”   秦德威思路非常开阔的回应道:“对的,若老师不为礼部尚书,今后我就没法在教坊司胡同报出老师名号并横行无忌了,有时还能白……”   张潮二话不说,伸手就找牵马的仆役索要马鞭。   秦德威连忙重新组织语言,开口称赞道:“老师堪称人间清醒,真有自知之明!”   一般来说,入阁是好事,也是大臣的荣耀,象征着功名权位达到了新高度,但万事总有特例。   作为穿越者秦德威也很清楚,在夏言、严嵩这两大强权下,盲目入阁就等于被边缘化,甚至成为炮灰。   在原本历史上,未来十年,与夏言和严嵩同时代的阁臣有翟銮、许瓒、张璧、张治、吕本。   翟銮就不用细说了,大明最憋屈首辅。   历史上夏言被罢官后,其实是翟銮按资历先当了首辅,结果翟首辅又被严嵩黑掉了,成为严嵩第一次当首辅的炮灰和踏脚石。   至于许瓒、张璧、张治、吕本等人,如果不是专门研究这段历史的专业人士,有几个人知道这几位大学士?   许瓒从吏部尚书升为“名义预机务,其实完全没预过机务的内阁大学士”后,还有句愤怒的名言:“何故夺我吏部?”   所以根据这些历史经验,秦德威真心认为,张老师真的没必要入阁。能入直无逸殿写写青词,在天子面前纯刷脸就挺好的。   嘉靖朝可是内阁倾轧最厉害的时期,王者五十星以上局,张老师这样的永恒钻石还是别凑热闹了。   不是只用当工具人就能当好的,假如嘉靖皇帝突然召见内阁大学士议事,而当工具人的大学士没有时间与秦德威沟通,那能做好吗?   不过道理是这个道理,张潮也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夏言和严嵩的对手,但听到“有自知之明”这句评价,还是有点伤自尊。   “按照你这说法,难道就没人能在内阁抢权了?满朝文武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夏言和严嵩互相争权?”张老师质疑说。   秦德威答道:“也不能说没有人做到,新人想要在内阁夺权出头,在靠脸和靠才华之间至少拥有一个条件。   要么拥有皇上的倾向性支持,有了这个迟早能成功,这就是靠脸;   要么就是具备超卓的能力和见识,能以绝对的优势,在技术上压制住其它阁臣,这就是靠才华。”   张潮乍听觉得颇有道理,但再细想后就脱口而出:“你是想说你自己?你就是特殊的那一个?”   秦德威负手而立,举头望月长叹一声:“老师你真说对了!天不生我秦德威,朝纲如长夜!   设若国家无我秦德威,朝政会变成你说的那样,你们就只能看着夏言和严嵩两人唱烂戏了。”   张潮二话也不想说,又伸手去找牵马的仆役索要马鞭。   说点大实话都不行?秦德威连忙拦住,“老师镇静!镇静!对了,老师你最近进献青词状况如何?皇上可曾满意?”   张潮顿时很有点羞愧,发泄性的说:“满意!实在太满意了!”   最近这半年来,在入直无逸殿群臣中,张潮进献的青词质量总体最佳。   一是因为夏言和严嵩要分心处置政务,顾鼎臣身体又不好,不能像张潮这样专心雕琢。   二是因为归有光这个大笔杆子源源不断的提供底稿,张老师弹药充足质量又高。   三是因为严嵩最厉害的枪手,也就是严世蕃并不在京师。   所以综合种种原因,最近半年来,张潮居然成了青词质量最拔尖的那个人。   秦德威点头道:“那就好!无论政局到底如何演化,老师你肯定不会有事!青词一定保佑你!”   张潮:“……”   自从秦德威入朝后,他的仕途就渐渐跑偏了,而且越来越偏的没边了。   此时秦德威则暗暗感慨,其实张老师的表现已经非常不错了。   在当今这个局势下,能冷静的看清楚入阁没用甚至还可能是大坑的人,有几个人?   面对巨大的诱惑,又有几个人能稳住心神,不为所动?   入阁毕竟是文臣最高荣耀,多数人看到入阁机会就脑子发热,完全不计后果了,只为了被人称一声“阁老”而已。   分开之前,张潮又问道:“这次变局,你究竟有何想法?”   秦德威无可奈何的说:“我本无任何想法,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自己无欲无求,严嵩却有搞事之意,这就很闹心了。”   张老师明显不信,并感到自己智商受到了羞辱,你秦德威什么时候“无欲无求”过?   说句难听点的,如果不是你秦德威“劣迹斑斑”,严嵩吃饱撑着刻意针对你?   秦德威也没办法,这真是大实话没人信!   手握三大尚书工具人,坐镇文渊阁受赐银章,又有入直无逸殿写青词的老师,完全有资格笑看风云,坐视别人打到头破血流。   张老师决定换个问法:“那你感觉,严嵩的目的是什么?”   秦德威摇头说:“当前十分不好说,也许是虚张声势故布疑兵,也许是以此来威慑我们,也许是想制造一个舆情,让我们成为其他人的众矢之的。”   张潮叹道:“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而作了?”   秦德威冷哼说:“不用坐以待毙,也可以先发制人。严嵩终究还是格局太小,只会盯着内阁这一亩三分地,看我站在更高的维度,给他上一课!”   于是张老师反问道:“你还说你没想法?”随即又说:“还有,你似乎无法出席廷推。”   根据圣旨,参加推廷推的人员范围是“阁部院三品以上大臣”,这是非常惯例通用的一种圈定。   而秦德威不多不少,正好只是个正四品,不属于三品以上。虽然贵为中堂、双学士、三位一体清流,但四品就是四品。   秦德威答话说:“没资格出席没关系,我自有办法!”   又过得数日,翰林院里,吏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温仁和、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张璧一起往外走。   今天午后,是阁部院三品以上大臣集体开会推选新阁臣的时间,地点定在西苑西内门的廊房里。   温仁和与张璧就是代表翰林院,去参加这次会议的。   一般推举大臣时,翰林院并不参与。但内阁和翰林院关系特殊,阁臣都是翰林出身,所以在推举阁臣时,翰林院也会出席,有的时候干脆就是翰林院内推阁臣。   两人刚走到前院,就看到少詹事、左春坊大学士兼翰林学士秦德威堵在大门那里,也不知是做什么来的。   走得近些时,秦德威的目光在温仁和与张璧之间来回扫了几次。   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更为熟悉的温仁和,主动开口道:“温前辈,听说你忽然身体不适,需要回家休养!”   温仁和:“???”   秦德威又继续说:“所以你无法去西内门参与推举阁臣了,便委托晚辈我代替你前往!”   温仁和有点生气,他根本不想放弃这次廷推出席!   因为他也有入阁资格!他也是资历非常深的正三品翰林学士了!他对自己还是抱有一丝丝希望的!   所以温仁和毫不犹豫的说:“那不可能,勿复多言!”   秦德威恳求道:“温前辈还是通融一二,生个病去吧!”   这两天秦中堂思来想去,能让他获得资格的唯一办法就是,利用自己有“翰林学士”这个职位,偷梁换柱代替一位三品的翰林学士去参加廷推。   故而他会在这里恳请温仁和及时生病,以便于委托自己代替出席。   但秦中堂没料到,温仁和居然也对入阁有幻想,不肯生病放弃出席。   于是秦中堂苦口婆心的劝道:“温前辈!你去参加廷推也不会有收获,何必要辛苦这一场?”   大实话不是人人都爱听,温仁和瞪着眼睛,正要训斥秦德威。   旁边另一个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张璧突然开口:“说起来,我倒是真有些身体不适了,要静养一天,烦请秦板桥代我去参加廷推之会!”   秦德威本来打算用点特别手段,“说服”温仁和,却没想到张璧主动相让了。   这样也行,效果都是一样的!秦德威连忙答应下来,然后又暗示说:“张前辈放心!若有好处,必定代为力争!”   难怪历史上张璧几年后能入阁(虽然纯摆设),而温仁和则没有,看这情商差距就知道了。   于是秦德威就和温仁和一起进宫,又来到西苑的西内门。   此时已经有大半官员到了,毕竟这是一次非常重要的廷推,谁也不会怠慢。   秦德威走进廊房的时候,很是引起了所有人的注目。在一群三品以上大员中,竟然出现了一位正四品!   其实对于秦德威能出现在这里,大家并不奇怪,只好奇的是秦德威是以什么借口来的。   左都御史霍韬轻哼一声,直接开口讽刺道:“三品以下无关之人,何敢擅入重地?”   许多人暗叫一声“又来了”,众所周知,霍韬在朝中有两大死仇,一是秦德威二是夏言。   本来第一是夏言,但自从秦德威十五岁那年,把霍韬气昏在长安街后,这一二的排序就变了。   猛然听到冷嘲热讽,秦德威下意识的差点反唇相讥,但又突然忍住了,可别在自己手里把霍韬气死了。   他小跑着来到霍韬身前,没说话先恭敬行了个礼,然后好言好语的赔笑道:   “大中丞有所不知,晚辈到此地是代替张璧张前辈。他身体有所不适,便委托晚辈前来。大中丞得饶人处且饶人,又何必苛求于晚辈。”   霍韬愕然,连续倒退了数步,难道自己身体已经差到同时眼花和幻听了?   秦德威吓了一跳,连忙又上前扶住了连连倒退的霍韬,可别倒在自己面前,不然说不清了!   周围准备看热闹的人顿时也齐齐惊呆了!难道这秦德威被鬼上身夺舍了不成?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第七百零二章 坐山观虎斗   霍韬年纪并不算太老,今年才五十四岁,在阁部院级别大臣里算是年轻了。   而且霍韬更不会把自己身体状况对别人说,历史上也没人能预测到霍韬会“暴病身亡”。   只有秦德威清楚,今年的霍韬就是个随时有可能挂掉的定时炸弹啊。   “你离我远点!”霍韬站稳了后,对秦德威呵斥道。   秦德威连声答应:“是,是,晚辈这就走开,大中丞千万莫要生气了。”   然后秦中堂真就顺从的走开了,在距离霍韬远远的另一边找了个地方站着。   众人目瞪口呆,大部分人从未见过如此乖巧的秦德威。   经过秦德威与霍韬的小插曲,场面重新安静下来,在廷推开始之前,众人再次把心思放在了对局势的观察和判断上。   众所周知,抛开文渊阁、翰苑、春坊这些内廷属性的衙门,只说外朝部院主要势力有三股。   虚职、侍郎之类的数量太多先不算了,短时间内只能分析部院掌事正堂官的阵营分布。   当初皇上还开经筵听课的时候,近五年来官场最成功人士秦学士曾经讲过大数据和量化分析,有些人偷偷学习了一下,今天便可以活学活用。   在首辅夏言这边,刑部尚书毛伯温算是夏言的党羽,数据上可以视为一个;而吏部尚书许瓒倾向于夏言,但也有自己的主意,算是半个;   至于兵部尚书王廷相曾是夏言的旧盟友,但如今留给夏言的大概只有四分之一了。   在严嵩这边,工部尚书甘为霖算是完全顺从的,视为一个;而左都御史霍韬倾向于严嵩,但也有自己势力,算是半个。   至于剩下的户部尚书王以旂、礼部尚书张潮、四分之三个兵部尚书王廷相……那都是一伙的。   这样算下来,外朝部院总数值是七(六部加都察院),再加上夏、严、秦三个本尊,合计总数值正好是十。   那么首辅大学士夏言的外朝影响力指数是二点七五!占据份额百分之二十七点五!   内阁大学士严嵩的外朝影响力指数是二点五!占据份额百分之二十五!   某不预机务杂牌大学士的外朝影响力指数高达三点七五!霸占份额百分之三十七点五!   吏部许瓒和左都御史霍韬影响力指数各有零点五,各占据份额百分之五,两个战斗力只有五的人。   从这个数据来分析,最积极想改变现状的人大概就是严嵩,最不想改变的就是秦学士。   当然这个数据估算很粗略,一是因为统计样本问题,毕竟没有将侍郎统计进去。   二是没有加上个人战斗力、职位要害程度等因素的权重,比如以秦德威个人战斗力,本尊的指数应该乘以二。   总而言之,误差大概也有不少,仅能作为决策辅助参考。   此时在廊房最中间,夏言和严嵩两位被众人评估的阁老一左一右,各站一边。   夏言正在闭目养神,而严嵩的视线则不停在房中逡巡,仿佛也在对每一个人都在进行评测。   在各有所思的时候,时间一点点流逝,等到人数差不多时,夏首辅忽然睁开了眼睛,咳嗽了一声,对吏部尚书许瓒说:“开始吧!”   按照朝堂传统,这种人事方面的集议都是由吏部尚书来主持的。   许天官的开场白结束后,就有人迫不及待的说:“按照往常惯例,阁臣多是从礼部、吏部二尚书选拔,今次照例就行了!”   吏部尚书许瓒与夏首辅走得近,礼部尚书张潮是秦学士的老师,那么提出这个建议的人,又是哪一方的人?   别人还在思考时,严嵩忽然表态道:“礼部张尚书如今本就侍奉圣上左右,此次入阁也是顺理成章。”   大部分人闻言都感到震惊,严阁老怎么会推荐秦学士的老师?   谁都知道,严阁老和秦学士可是死对头,前阵子严嵩还愤怒的当众大骂过“暴秦之欲无厌”!   严嵩对别人的震惊视若无睹,在他眼中,在场官员并不以品级大小分类,也不以职务是否要害分类,什么大数据量化分析都是扯淡的!   严嵩只相信理性!今天只有一种分类方法,那就是对这次入阁机会的认识程度。   第一类人,能看透真相,能认识到这次入阁机会其实没多大用甚至是大坑。   这类人是极少数,但都是最聪明的人,他们关注的并非是入阁,而是入阁之人留下的那个真正实惠的位置。   另一类人也就是大部分人则相反,依然热衷于关注入阁机会,即便自己没资格也会热切的关注。   皇帝经年累月的不上朝,内阁成员也经年累月的入直西苑陪着皇帝,这就导致外朝官员对内阁状况并不是很清楚,对入阁还抱有期待。   很多人还在幻想着入阁后,立刻位列宰辅,参预机务,总揽朝纲……   严嵩敢肯定,秦德威绝对是第一类聪明人,如果秦德威连这种敏感性都没有,那也活不到今天。   在文渊阁值班的秦德威应该很清楚内阁局面,大部分人入阁后的命运不是成为炮灰,就是成为失去权力的小透明!   他的表态,就是说给秦德威听的!   虽然严阁老推荐的是礼部张尚书,但别人回过神来后,没去看张尚书,反而纷纷看向秦德威。   大家都知道,关键不在于张潮自身而在于他那个学生!   秦德威抬头四顾,貌似茫然的说:“诸公都瞧我作甚?你们该议论就议论,我这后学末进在此洗耳恭听。”   众人:“……”   你秦学士不先表个态,别人怎么好有针对性的发言?   因为有人说过“吏部”和“礼部”二尚书,原本的主持人许天官不好说话了。   于是首辅夏言接过了主持,对秦德威喝道:“你就先说几句!”   刚才夏首辅也在想着自己的策略,他也有自己的分析方法,那就是人性!   他相信,严嵩一定会针对秦德威。要说最近谁对秦德威最为警惕,那一定非严嵩莫属。   而秦德威更不用说,也一定会将严嵩视为最大强敌。好几年前,秦德威就一直在他面前“非议”严嵩,劝阻自己提拔严嵩,只可惜自己当时不相信秦德威。   但从这也能看出,秦德威对严嵩的敌意和排斥有多么根深蒂固。   所以今天对自己这个首辅而言,坐山观虎斗应该就是最佳策略,或许能等到渔翁得利的机会。   被夏首辅催了以催,秦德威才开口道:“那我就说上几句了,在吏部、礼部二尚书之间,我认为,吏部许尚书资历更深,更适合入阁。”   这个回答,完全在严嵩预料之中,没想到秦德威还挺上道的。   先有人提出“吏部、礼部二尚书”惯例说,然后他严嵩再出面推荐张潮,就是催动秦德威往许瓒这个方向说。   秦德威不能直接反对老师张潮入阁,所以只能通过推荐别人来间接否定张潮。   那么再这个语境下,秦德威最容易推荐的人选就是吏部许瓒了。   而许瓒是倾向于夏言的人,入阁等于明升暗降,丢掉外朝最要害的吏部,这才是严嵩真正的预案,但借秦德威之口先说出来效果最好。   随即严嵩立刻“锦上添花”的改口说:“秦学士所言甚是有理!我想过后,还是许尚书年久资深,老成谋国,该当入阁。”   别人只觉得画风有点诡异,严阁老举荐了秦德威老师之后,居然又开始追捧秦德威的话了。   夏言皱起了眉头,他当然反对许瓒入阁,但暂时按兵不动。   他不信秦德威看不出严嵩的把戏,他也不信秦德威真会老老实实上当。   夏首辅一边想着,一边看了几眼许瓒,然后他发现,许瓒居然仿佛跃跃欲试、颇为心动的样子!   于是夏首辅更不敢开口反对许瓒入阁了,这容易让充满期待的许瓒产生误会,如果就此离心离德反而得不偿失。   大部分人还在思索,秦德威为什么不直接支持老师入阁的时候,忽然又听到秦德威说:   “人选不外乎就这两个,也没什么可说的,诸公表决吧,先数一数谁的支持者多再说!若陛下问起来,也能拿出个交代。”   夏首辅立即绷不住了,连忙叫道:“慢着!众人尚未言无不尽,怎能就如此草率?”   他有预感,只要按人数表决,严嵩那边的人就不说了,秦德威这一帮人说不定也真会“支持”许天官。   虽然说表决不具备任何效力,但可别最后真搞出个“人心所向”局面,那可就难以挽回了。   难道今天自己判断失误,秦德威和严嵩合流坑自己?把自己在外朝最大的助力许瓒送进内阁?   秦德威看了眼夏言,再次开口道:“其实我又想了想,许天官其实也不合适,毕竟年事已高,近于古稀之年了。”   这次轮到严嵩皱眉了,难道你秦德威反悔了,想打破刚才的默契?便插嘴说:“许尚书身体尚还康健。”   秦学士置若罔闻,装作没听见,“我说年事已高不宜,因为有几个不合适之处。   其一,如今阁臣日常入直无逸殿,起居较为艰苦,年老之人精力或者身体难以支持。   其二,我认为内阁阁臣还是要讲究一个梯次,新入者稍微年轻些才能合理。   不然就很容易像前几年,费首辅、李首辅接连辞世,朝廷不停动荡,君臣难求安心。   其三,资历太老之人入阁,座次十分不好安排。若位在其余阁臣之下,未免有失敬老之意,若位居他人之上,又置原有首辅次辅之尊于何处?   为了避免上面这些麻烦,我思来想去,许天官并不适合入阁。”   不愿意让许瓒入阁的首辅夏言松了一口气,秦德威坑谁都行,别来坑自己就好。   秦德威说出的道理,别人也不好反驳,或者在等别的大佬出面,然后跟着打顺风拳。   严嵩对秦德威“警告”说:“秦学士再仔细想想,若许尚书不合适,那就是张尚书了。   你讲的这些条件,只能说是有其不利而已,但并不足以说明许尚书完全不行。”   秦德威仿佛恍然大悟,“严阁老所言也有道理,待人不能太过于苛求!   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友也!那我还是推荐许尚书吧!”   夏言:“……”   你姓秦的还有完没完!   自己本想坐山观虎斗渔翁得利,怎么现在好像是秦德威坐山观虎斗了?   于是夏言给毛伯温递了个眼色,然后毛伯温站出来说:“若按照你刚才所说的条件,礼部张尚书似乎更合适,秦学士以为如何?”   这是直接正面问秦德威对张潮的态度,而刚才秦德威则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   秦德威轻笑道:“如果只说条件合适不合适,其实我心里有最合适的人选!”   严嵩翻脸指责道:“难道秦学士你想着用人唯亲不成?就算是礼部张尚书,一样也有不足之处。”   在大多数人想来,秦德威否定许瓒的目的,就是为了替老师张潮铺垫。如果许瓒不合适,那就该换张潮上了。   秦德威反问道:“我想推荐的是霍总宪!用人唯亲从何说起?”   霍总宪就是霍韬,大部分人听到这句,又是大吃一惊!   霍韬和秦德威已经不仅仅是对头,那已经是死仇的范畴了,秦德威居然还能推荐霍韬入阁!   直到这时候,大部分人才感觉到今天的诡异之处!   严阁老举荐秦德威的老师,已经够让人意外了,而秦德威反手就推举了自己的死仇!   难道在这二位眼里,入阁是一件有毒的事情?都巴不得对方的人去送死?   就连严嵩也被震住了,他也没想到,这秦德威居然如此没有下限,连推举死仇的话都能说出口!   夏言也是霍韬的死仇,当年互相坑进天牢、差点仕途断绝的那种死仇,但人家夏言明知道可以转移火力,都没拉下脸皮去推荐霍韬!   没人希望自己的盟友入阁!只要入了内阁,盟友关系往往就维持不住了!这也是夏言不愿意让许天官入阁的原因之一!   秦德威还是不敢走到霍韬身边,遥遥的对霍韬行个礼道:“我秦德威向来举贤不避仇,我真心认为,大中丞您是当今最适合入阁的人选!”   然后又对其他人说:“论起资历,霍总宪乃是正德九年的会元,出身无可挑剔!   论年纪,霍总宪稍微年轻些,刚好可以居于两位阁老之下,形成一个良性次序。”   霍韬本人彻底懵逼,要说入阁这种文臣荣耀,他并不是不想,但今天并没有抱多大希望。   一是盟友严嵩不支持;二是自己有点过时了,自有势力也不足以支持自己入阁。   却没想到,结下死仇的秦德威居然站了出来推荐自己,让世界变得很魔幻。   该死,真的很心动! 第七百零三章 问鼎之轻重(上)   虽然很心动,甚至有点梗塞感,但霍韬为了避嫌,不好说话,只能瞪着眼看着秦德威。   严嵩观察了一下霍韬的神态,心里简直就“卧槽”了。明显可以判断出,霍韬顶不住这个诱惑!   但作为塑料盟友,严嵩表面上又不能反对霍韬入阁!就像秦德威不能直接反对张老师,夏言也不好直接反对许天官一个道理!   严嵩别无他法,忽然转向夏首辅,开口问道:“首揆以为如何?霍韬比起许瓒,更得皇上所信重。”   这句问话的内涵,在场人中能听懂的没三四个。   夏言深深拧起了眉头,今天的局面真踏马的有点混沌,隐隐有失控之感,却又没发现问题出在哪里。   就算先抛开其它顾虑不想了,让霍韬入阁是绝对不行的!   夏言和严嵩两个强权阁老都很明白,就如今满朝这些大臣,基本上谁入阁谁就是炮灰,唯独有两人例外,一是暴秦二是霍韬。   这两人有个共同特征,都是皇帝信重的宠臣。   霍韬可是从嘉靖元年就开始冲锋陷阵的大礼议功勋,而且还是目前硕果仅存的旧议礼派大佬。所以与普通大臣不同,具备在内阁拍桌子掀桌子的能力。   更别说夏言与霍韬有着长达十年的仇恨历史,两人当年第一次下天牢都是拜对方所赐。   不出面不行的夏首辅拿定主意后,也瞪了一眼秦德威,开口道:“自本朝设置内阁以来,哪有左都御史入阁的先例?”   秦德威毫不在意的说:“这只是个流程问题而已,技术上不是问题,有个过渡就可以了!   例如可以先让霍总宪迁转为虚衔礼部尚书、掌翰林院事、太子宾客,然后再入阁就顺理成章了!”   霍韬望着这两大死仇,居然一个帮自己说话,一个还在反对自己,心里感慨万千。   与夏言比较起来,还是秦德威能处,起码秦德威不会因为仇恨影响公事。   凭借秦德威的心机和势力,顶住甚至逼服夏言并不难,而严嵩明面上又不好反对自己,那么自己也许真的有可能入阁?   唐人有诗曰“时来天地皆同力”,大概就是这样的!   夏首辅还在对秦德威高声叱道:“你们年轻人轻视典章旧例,总想肆意更改以求通融,殊不知制度背后都有深刻缘故!   左都御史掌管台垣,负有监察百僚之责,本是独立于阁部之外!若开总宪入阁之例,岂不等于鼓励台垣专意攻讦内阁以求幸进?”   秦德威立刻又朝着夏首辅行了个礼:“啊,对对对,你说的都对!是我草率了!”   夏言:“……”   面对秦德威突然其来的认怂,又有点不会了。   还有,秦德威这句话明明是认怂,为什么听起来还是很欠打?   满怀希望的霍韬顿时就两眼发黑,你秦德威怎么这就认怂了?你的能言善辩呢?你的心机百变呢?   你秦德威当年把他霍韬气昏在长安街的魄力呢?你就不能稍微拿出半数功力来应对一下夏言吗!   这个人依旧不能处!这个人还是不可信!   秦德威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遥遥着对霍韬补了一句道:“大中丞休要怪我,我已经尽力了。”   万一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口锅咱不背啊。   廊房内顿时鸦雀无声,众人久久无语。今天这个秦德威,实在是一个非典型的秦德威,大家都彻底摸不到头脑了。   说起秦学士这个人,绝对是以“能征善战”而闻名,拳打两京脚踢内外,什么时候见过秦学士输过阵、认过怂?   但在今天,秦学士已经不知认怂了多少次,对霍韬认怂,对严嵩认怂,对夏言认怂,难道秦学士真被夺舍了?   而今天的廷推,事实上已经陷入了一个僵局。   七个部院一线大臣中,有入阁资格的三个人张潮、许瓒、霍韬暂时都没能获得广泛性的支持。   其他的尚书,不是品级不行,而是因为出身不行。毕竟规矩是“非翰林不入内阁”,不是翰林出身,没资格去想内阁。   难道只能从三品侍郎、翰林里,或者翟銮这样的前大学士里选人了?   吏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温仁和忽然叹口气,对秦德威抱怨说:“今日廷推如此僵持不下,都要怪秦板桥你啊!”   秦德威一脸懵逼,今日廷推难产关他秦德威什么事!还有,你温学士这时候跳出来刷存在感作甚?   温仁和指责说:“你秦板桥立场游移不定,态度模棱两可,故而准调才定不下来。若你肯有担起文渊阁中堂的责任,早就一锤定音了!”   秦德威:“……”   不知道秦德威听懂了没有,反正别人都听懂了,温学士这是在疯狂暗示“选我!选我!”   此刻忽然有人“哈哈”大笑了几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发笑之人乃是新上任不久的兵部右侍郎詹荣,就是卖了宅邸给秦德威然后一直纠缠着要当巡抚的那个。   “诸公何必舍近而求远也!”詹侍郎停住笑声后,说了这么一句让人听不懂的话。   温仁和温学士正在卖力气刷存在,被詹荣笑声打断了,有点不高兴,忍不住怼了一句:“少司马你也何必故弄玄虚!”   在众目睽睽下,詹荣指了指秦德威,“推举阁臣而已,费那事作甚?直接让秦学士加预机务,不就完事了?   所以说诸公又何必舍近求远、另找他人,有现成的简单法子却不用!”   廊房里诸位大臣一片哗然,难道今天廷推的正戏,现在才开始吗?刚才折腾了半天只是前戏?   雾草!雾草!如果秦德威亲自下场,只怕就是天地大冲撞的场面了!   还在幻想入阁机会的翰林学士温仁和愕然片刻,很无力的反驳说:“秦板桥只是正四品啊。”   詹荣轻轻松松的顶了回去:“若按品级,殿阁大学士本官也不过是正五品而已!”   夏言和严嵩瞬间青筋暴起,发可冲冠,像是两头被激怒的老狮子,老眼如刀射向秦德威!   你秦德威到底意欲何为?真当满朝大臣都是死人不成? 第七百零四章 问鼎之轻重(下)   夏首辅和严阁老之所以愤怒,就是因为有被突然偷袭的感觉,而且暴秦也太贪得无厌了!   你秦德威竟然还敢想预机务?除非从他们两个阁老身上踩过去!   被数十道目光聚焦的秦德威秦学士眼观鼻、鼻观心,站立如松,安静如鸡。   今天一直没说话的户部尚书王以旂忽然开口:“其实,詹荣所言,也是可行。”   兵部尚书王廷相对夏言递了一个“抱歉”的眼神,也开口道:“确实可行。”   部院七个正堂官,合称为七卿,是外朝的“七巨头”,瞬间就有两个出来支持秦德威了。   但公认的外朝之首是吏部尚书,许瓒许天官有点愤慨的说:“秦学士不要得陇望蜀!”   提名秦德威的詹荣便对许瓒说了句:“冢宰你也是入阁候选人,为避嫌疑,你还是不要说话,更不要直接点评其它人了,以免被人质疑为贪图权位。”   这话错倒是没错,也符合大明官场的潜规则。哪有一个候选人亲自抨击另一个候选人的道理?还要不要文人谦谦君子的表面功夫了?   心情大起大落了一个轮回的左都御史霍韬也想说几句,“我以为……”   詹荣连忙又堵住了:“总宪你一样也是被提名过的候选人,最好也别说话了!”   本来有资格打骂秦德威的礼部尚书张潮想了想,自己似乎也是“候选人”,同样失去资格说话了。   于是吏部尚书、左都御史、礼部尚书这些舆论上很强势的部院大臣,忽然间集体失声。   而其余四部尚书里,相对强势的户部尚书、兵部尚书,刚才已经表态支持秦德威“入阁”了。   又剩下两个有资格说话但是还没表态的尚书,分别是七卿里最弱鸡的两个,倒数第二的刑部尚书毛伯温、倒数第一的工部尚书甘为霖……   毛尚书和甘尚书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分别看向夏首辅和严阁老。   怎么才能装成主导舆论非常熟练的样子?在线等,挺急的。   刑部尚书加工部尚书,而且还不是一伙的,去打肯定一伙的户部尚书加兵部尚书,正常情况下完全没有胜算啊。   詹荣便也跟着看向夏言和严嵩,主动问道:“二位阁老是否打算极力反对秦学士到底?”   夏首辅和严阁老刚才只顾得愤怒,还没来得及多想,见到此情此景,忽然也懵了。   他们总算明白,为什么刚才隐隐然觉得不对劲,他们总算也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了。   也难怪秦德威今天一反常态的不停装怂,怂来怂去反复横跳,结果几个强力外朝部院大臣都成了被提名的阁臣候选人!   然后在如今这个局面下,这些被提名的大臣就失去了话语权,相当于被前期拉锯战消耗掉了!这就是秦德威一直装怂的目的!   秦德威手里有三个尚书,消耗掉一个最弱鸡的礼部尚书还剩俩强势的;   而夏言消耗掉许瓒,严嵩消耗掉霍韬以后,他们各自就只剩一个了,而且剩下的还都是最弱鸡的!   本来秦德威是一对一有优势,但一对二打不过,现在变成一对二还占优了!   但无论如何,夏言和严嵩都不想让秦德威入内阁,天下所有人都可以入内阁,唯独秦德威不可!   正当夏言和严嵩组织语言,准备说话时,安静了好一会儿的秦德威这时候忽然开口道:   “我知道的,无论别人如何举荐,无论有多少人举荐,二位阁老于公于私肯定要反对我的。”   两人纵然有千言万语,顿时也噎住了。   如果外朝廷推秦德威真的成了声势,但所有在位阁臣却极力反对到底的话,那就有点类似于后世的国会和政府打架酿成“宪政危机”了。   说实话,在这个人没有明显劣迹的情况下,阁臣们还要死命反对外朝的廷推结果,其实也是有点“没品”和“犯规”的行为。   这里已经没法呆了!夏言作为首辅,已经掌控不住局面了,拂袖道:“我去觐见皇上,请圣意裁定此事!”   严嵩犹豫了片刻后,也说:“同去。”   “慢着!”秦德威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了两位阁老,劝道:“不至于!不至于!”   夏言狐疑的又看向秦德威,难道他想退让?   秦德威又清了清嗓子,对廊房里大臣们说:“本官自从入仕至今,经历过六次升迁,皆由皇上亲自简拔,从未曾假手于他人,也从未经历过推举!   君恩若此,本官自然倾尽所有以报君恩!是以本官也只接受皇上之雷霆雨露,皇上安排什么,本官也就做什么,不必领受其它推举了,也不会另有所求!”   这几段话仿佛突如其来却又恰到好处,让众人都有点麻了。   你秦学士是趁机装逼炫耀呢,还是借着时机表忠心呢?亦或兼而有之?   然后秦德威又对詹荣道:“詹大人的好意,本官也心领了,但是大可不必,本官并不需要被推举!”   夏言恍恍惚惚,秦德威这算是退让吗?还是有意试探,并在外朝大臣面前明确秀肌肉?   只怕过了今日,在天下官场的普遍认知里,秦德威会被认为等同于阁老的存在!没人再感觉什么水货大学士了!   而严嵩喃喃自语道:“楚子伐陆浑之戎,遂至于洛,观兵于周疆,问鼎之大小轻重焉。”   楚庄王问完鼎就退走了,但能说明楚庄王怕了吗?   自家儿子说得没错,就该死命专心的力挺礼部尚书张潮入阁!想别的都没用!   不该三心二意的私心杂念太多,绕来绕去的被秦德威所利用,成为了秦德威刷威望的背景板!   众人都无话可说的时候,又听到秦德威说:“至于推举阁臣,我看来看去,还是霍总宪最合适。无论从年纪还是资历来看,都最为恰当!”   已经放弃希望的霍韬猛得抬头,心里又剧烈的跳了几下,再看秦德威忽然又感觉眉清目秀了。   秦德威停了一下,让众人消化完自己的意见,便继续大义凛然的说:   “虽然我与霍总宪往日多有嫌隙,但向朝廷举荐人才还是要出于公心,本官向来也是秉持唯才是举的准则!   况且霍总宪于皇上有议礼大功,早就该入阁了,所以也是为君分忧,酬谢功臣!   我话讲完,谁赞同,谁反对?” 第七百零五章 做人的格局(上)   现在廊房中所有大臣心里都在想一个逻辑问题,如果不赞同“秦德威举荐霍韬”,就等于不接受秦德威的“退让”。   那么秦德威将会“别无选择”,就有可能再次亲自下场。   而对夏言、严嵩两个在位阁老来说,简直就是逼他们“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作为现有秩序的既得利益者,二阁老没有豪赌的勇气,不敢去赌秦德威亲自下场后会不会成功。   最近皇帝他神神道道的不太正常,万一又吃药吃多了,脑子抽了风,不顾年龄问题,真给秦德威加了预机务,那该怎么办?   老资格大臣王廷相出面说和道:“诸君各让一步吧!就推举霍韬算了。”   两位阁老同意是不可能同意的,但也只说了一句“只听诸君议论罢了”,然后就不再说话。   那就没别人出来反对了,今日大臣廷推的结果就是霍韬被举荐入阁,然后会上奏给嘉靖皇帝。   但众人知道,这事基本就尘埃落定了。   霍韬可不是前大学士翟銮那种路人,是初代大礼议功勋仅存的大臣了,与皇帝有将近二十年“交情”,皇帝肯定不会否决霍韬。   其实前大学士翟銮本人也在廊房里,但从头到尾没人提起过翟銮。   这就叫几家欢喜几家愁,朝堂不只有打打杀杀,还是人情世故,比起无数人想打你,更可怕的是没人想理你。   正准备散场的时候,秦学士忽然又开口了:“我还有几句话,说与诸公!”   众人登时都有点烦躁,今天这场廷推持续时间已经够长了,临到结束,你秦德威竟然还想拖堂?   秦德威大概也怕引起众怒,赶紧长话短说:“皇上静摄于西苑,虽有大臣侍奉玄修,但人数还是太少,不足皇上所驱使!   趁着今日诸公都在,我认为应该再举荐人物入直无逸殿,增加侍奉玄修大臣人数!”   有人问道:“有这必要?”   秦德威答道:“自然是有必要的,第一,如今在入直无逸殿的勋戚已经有郭勋、朱希忠、崔元三个了,我们文臣人数优势不明显!   第二,据我所知,皇上对文(青)章(词)所求甚多,无逸殿诸公疲于应付,还是增加人手为好!   第三,入直无逸殿大臣里,阁臣之下有礼部尚书,礼部尚书之下应再加一人,如此才显得有梯次,便于陛下使用!   第四,陛下移居西苑后,与翰苑多有隔绝不通,如此长久下去,对朝政不利,所以应该从翰苑选拔人物去西苑侍奉陛下。”   于是大家都听懂了,简而言之一句话,缺个在无逸殿给陛下写青词的翰林!   对于增加人手入直无逸殿,众人真找不到反对的理由,秦德威所列举出的几条,都是不好反驳的。   卖了房子给秦学士的兵部右侍郎詹荣先说话:“我看秦学士你就是合适人选,入直无逸殿也是人尽其才。”   “不可以!”夏首辅和严阁老不约而同、异口同声的说。   如果让秦德威入直无逸殿,天天守在西苑仁寿宫,那跟入内阁有什么区别?反正不能让秦德威天天守着皇帝当政务顾问!   秦德威打个哈哈,“我就算了,但入直无逸殿人选还是要从翰苑词臣里选,我推荐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张璧。”   所有人恍惚间有种熟悉的感觉,才发生半刻钟不到的历史又重演了?就差个“谁赞同,谁反对”了。   如果不同意张璧这个人选,秦德威又又要亲自下场?   夏言怒道:“侍从大臣皆由陛下钦点,我们臣子岂能擅专?奏与陛下定夺就是!”   秦德威就说:“理该如此!那么今日就先散了吧!”   总算结束了,夏言很不爽的率先往外走。但走到门口时,他突然意识到,“散了吧”这句话,应该由他这个首辅来说!   而一声不吭的严嵩则想的更深远,如今无逸殿值班文臣理论上是四个人,三位阁老加一个礼部尚书的组合。   假如让秦德威又塞进一个人,那么入直无逸殿、侍奉皇帝的文臣总人数就增加到五人。   而塞进来的新人加上礼部尚书张潮,秦德威就有两个人了,占据无逸殿文臣总人数的五分之二!   想到这个比例,严嵩顿时心惊,那不就跟外朝部院局面一样了吗?   莫非这才是秦德威的真实目的?自己囿于传统思维,只盯着内阁一亩三分地琢磨的时候,秦德威考虑的却是整个无逸殿!   严阁老不禁暗暗叹气,自己的格局小了,这就是秦德威经常说的那个词“降维打击”吧?   出了西内门廊房,夏言、严嵩、张潮向西,坐船过海去对岸的无逸殿值班。   其他大部分大臣则向东,从西华门走到午门,再从午门转向南出宫去。   唯独非水货真品大学士秦中堂一路向东,要经左顺门入文渊阁。   兵部右侍郎詹荣在左顺门追上了秦德威,“你答应过的巡抚,可以兑现了否?”   秦德威只觉得脑壳疼,“你这格局也太小了!都帮你谋到兵部侍郎了,你怎么还惦记着巡抚!别人当巡抚的,都想着入朝做侍郎!”   以如今官场观念,同样是三品的话,实职侍郎比巡抚要高一点点。   詹荣叹道:“即便贵为侍郎,在朝中也是唯唯诺诺处处小心,上有正堂,下有分司主管,侍郎就是摆设。哪有出外镇守一方,一言九鼎一呼百诺来的威风爽快!”   秦德威被纠缠的没办法,赌气说:“据我所知,北虏各部聚集,有大举南侵之意,让你去做大同巡抚,你敢去吗!”   詹荣毫不犹豫的答道:“有何不敢?”   秦德威惊了,大同那种极其要害的地方,你也敢胡乱答应?   在当今大明北部防线上,大同和宣府经常合称为宣大,距离京师很近又直面北虏最强盛的部分,说是天下第一重要的防区也不为过。   说实话,他秦德威接下来的重心可能要向北看了,但连他秦德威都不敢去当大同巡抚或者宣大总督。   而你一个在朝中混日子的人,竟敢说担起大同的担子,谁给你的勇气?   詹荣傲然道:“我只是嘉靖五年的进士,但嘉靖十三年就已经是四品光禄寺少卿了,你可知为何?”   秦德威又惊了,区区八年时间从菜鸟进士做到四品,只要不跟他秦德威比较,那简直堪称神速了。   于是秦德威很懂行又很庸俗的问道:“令尊是谁?你老师又是谁?令堂又是谁的女儿?”   詹荣忍住了打人冲动,解释说:“嘉靖十二年时,我正做着户部员外郎,负责总理山西大同粮储,但时年大同发生了兵变!   官军围攻大同叛军百日未能获胜,是我设计策动了叛军反正,擒拿了兵变主犯!”   秦德威第三次惊了,身边居然还存在这样的猛人。   他对詹荣过去履历并不了解,也懒得去关注,平常也不太熟。再说朝廷这么多人,哪能关注的过来啊,他秦德威又不是吏部尚书。   却没想到,詹荣过往居然还有这样的历史。   对于国家功臣,秦德威还是存有敬意的,说了句:“不想你竟然是因为平叛奇功而超擢。”   詹荣一边回忆往昔峥嵘岁月,一边感慨道:“是啊,我跟令尊是一样的。”   秦德威:“……”   什么叫你跟我爹是一样的?居然分辨不出来,这是想套近乎,还是占自己便宜。   詹荣还想继续纠缠时,忽然后面有人叫道:“詹少司马你少说几句,别人还在等着!”   詹荣闻言扭头看去,发现后面好几个人站在左顺门外,排着队想跟秦中堂说几句话……   前大学士翟銮、吏部天官许瓒、吏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温仁和都在,哪个都比自己来头大。 第七百零六章 做人的格局(中)   这些人都是有身份的人,倒不是来求秦德威怎么的,他们各自有很多不理解的地方,想要与秦德威谈谈心!   就是秦德威站在左顺门门廊下,感觉不是很好。   他依稀记得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说那九千岁魏忠贤经常在左顺门这里接见和训斥大臣。   但想换地方已经来不及了,前大学士翟銮已经先走了过来,有点情绪的对秦德威问道:   “难道老夫就如此不值得你结交?你宁可去举荐死仇霍韬,也不考虑老夫?”   翟銮就是想不通,明明他才应该是名正言顺入阁的人!起复后官复原职不是应该理所当然吗?   可官场上哪有理所当然啊,秦德威叹口气道:“听我一句劝,内阁水太深,翟前辈你把握不住。”   翟銮很不服气的说:“为何要这样说?难道就因为霍韬更有君恩?”   秦德威还能说什么,在嘉靖朝,有没有这一点点君恩,就足以产生天差地别的待遇了。   而且不是秦德威看不起翟銮,历史证明过他不行。   原本历史时空里,有人“好心”主动帮翟銮两个儿子中了进士,然后又莫名其妙的被严嵩抓住了证据实锤。   最后结果是,本就不被嘉靖皇帝待见的翟銮全家仕途断绝,从此与功名无缘。   就这战斗力水平,又没有皇帝照应,还不如别回内阁了,在外面挂职晃荡,还能保住功名富贵!   于是秦德威苦口婆心的劝道:“古人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欣然,退亦欣然。   翟前辈不要总盯着内阁了,改变一下格局。你看北边,未来必将吃紧。去当个巡边大臣,勘查边镇,斥劣进贤,亦不失为壮举也!   再不济,去谋求个左都御史,超然于朝堂,岂不美哉?”   等心有不甘的翟銮离开后,吏部右侍郎兼温仁和又走了过来,非常不理解的对秦德威说:   “论起交情,我与你接触更多,你不帮我入阁也就罢了,我知道时运不可强求。   可其后你为何又独独举荐张璧入直无逸殿?难道我还比不上张璧?   还是你真的因为张璧肯托病不出,让你代替出席今日廷推,你就偏帮于他?”   面对这位翰林院老前辈的盘问,秦德威也很苦恼,因为根本解释不清楚。   想来想去,秦学士只能长叹一声道:“这事儿不能说得太细,老前辈自己想想就明白了。”   温仁和皱眉想了一下,迟疑着说:“莫非是因为张璧与夏首辅交恶的缘故?所以你秦板桥才肯推举张璧?”   张璧当初一直是詹事府詹事,在立东宫后,詹事府的地位立刻拔高很多,张璧本可以跟着水涨船高。   然后夏言却推荐了自己老师陆深做詹事,把张璧赶回了翰林院,从此就结仇交恶了。   秦德威没想到温仁和居然脑补出了这些,连忙说:“莫须有之!”   温仁和十分愤慨的说:“圣人云,君子群而不党!莫非时至今日,若想进取,必须要立场鲜明的站队?”   秦德威只能打着哈哈说:“也不完全如此,老前辈言过矣,不用如此愤世嫉俗。”   总不能告诉温学士,自己举荐张璧的一大半原因,是因为张璧有个叫张居正的同乡晚辈,而他秦德威将来想收张居正当小弟吧?   好说歹说,秦德威又劝走了温仁和,但还没完,吏部尚书许瓒还在等着谈心。   许瓒很不满的说:“这些年总体来说,老夫与你也算合作愉快。在你的事情上,老夫也从未刻意作梗过。为何今日廷推,你却对老夫如此凉薄?”   秦德威同样很无奈,这许瓒年纪大资历深,仕途又没怎么经受过挫折,如今也是外朝之首的显赫位置。   如果说出大实话——比如说许瓒进内阁也没用,只能被挤压得边缘化,还不如当吏部尚书。   那么许瓒根本不会相信这些话,只会认为这是毫无诚意的敷衍,恶意看低了他。   秦德威想了又想,只能答话说:“今天这事儿也不能怪我,你应该去问首辅!夏阁老对你并不支持,我又能如何?”   许瓒不禁陷入了沉思,在今天廷推上,自己的主力盟友夏首辅确实不是很给力。   这一圈圈的谈话连续下来,秦德威只感到心累,比在朝堂上与人大战三百回合还心累。   身居高位之人就是这样,牵扯愈多,顾忌愈多。   如何与四面八方、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是个细致活,每次谈话都要仔细斟酌。   本来秦德威还打算去文渊阁中堂坐一坐,但在左顺门接见完一波人后,就已经临近黄昏,宫门即将落锁了。   中书舍人方佑与秦德威一起出宫,嘴上称赞道:“中堂有周公之风啊!”   秦德威十分诧异,这个马屁又是从何拍起?   方佑继续说:“方才中堂在左顺门接见诸官,宛如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也!”   “这比喻有点尬了。”秦中堂点评说。   方舍人连忙应声道:“是,下次改进!”   临别之前,方舍人又禀报说:“夷务衙门那边今日传话说,日本国使团快要离开了,都在等着中堂发下新勘合。”   秦德威点头道:“本官早就准备好了,明日亲自去会同馆发放新勘合。”   方舍人犹豫着说:“日本馆的凌孔目提醒说,发放勘合让别人去就可以了。   毕竟倭人狡险,对勘合又十分渴盼。而勘合也不可能每人一份,若倭人当场闹起来,伤到中堂大人就不好了。”   秦德威胸有成竹的说:“无妨,本官叫他们闹无可闹!如果不放心,多带些人手就去了。”   等秦德威回到家里,就有仆役禀报道:“松江府冯老爷正在书房里等着!”   冯老爷说得就是冯恩了,如今他巡盐御史任期到了,所以要回京叙职,今天就来拜访秦德威。   于是秦德威没有回内院,先去了书房,就看到归有光正陪着冯恩说话。   将归有光打发出去,秦德威寒暄道:“冯老爷这些年巡视两淮盐务,实在辛苦了!”   冯恩放下茶盅,别有感慨的说:“辛苦谈不上,就是这些年拘束于地方,感觉自己格局都小了许多。”   秦德威好奇的问:“你说的格局是?”   冯老爷慷慨激昂的说:“刚才听说今年乃是庙堂多事之秋,又到吾辈奋发作为、铲除权奸的时候了!”   秦德威:“……”   他犹豫了一下,为了友情没敢问,你冯恩说的权奸到底指的是谁?   然后又听到冯恩拍着胸脯表决心说:“这次我要留在朝中,与你并肩作战,与奸佞斗争到底!”   这种队友让秦德威有点头疼,回应说:“不管冯老爷你信不信,我只想告诉你,朝中没有奸佞。”   在什么位置说什么话,如果他秦德威是底层小官僚或者读书人,那一眼看去肯定还是满朝奸佞。   但现在再去骂什么权奸啊奸党啊,那不等于是骂自己吗?所以做人的格局,也会随着地位变化而变化的。   冯恩叫道:“不可能!黑暗面永远存在,奸佞永远不会消失!   吾辈就应该找到并铲除奸佞,当年你我不就是这样并肩协力,一起驱逐了张孚敬、方献夫、汪鋐的吗?”   都这么多年了,没想到冯老爷对庙堂政治斗争游戏的热爱依然不改,于是秦德威无奈劝道:   “你这格局还是不够,怎么能只盯着庙堂?要放眼于整个天下!”   冯恩感觉莫名其妙:“什么天下?我又不想造反,难道你想造反不成?那可不行!”   但秦德威懒得解释了,“反正你明天跟我走一遭,带你长长见识。” 第七百零七章 做人的格局(下)   及到次日,秦德威领着冯恩一起往东城而去。两人从南城棋盘街绕到东城,然后继续向北走。   走着走着,冯恩突然意识到什么,有点惊喜的说:“这似乎是去教坊司胡同的路?我很期待要长什么见识了!”   秦德威无语,京师一流衙门大部分都在宫城南边,而一大堆杂七杂八的衙门则在东城,比如教坊司,比如会同馆,又比如夷务衙门,彼此离得也不远。   在会同馆周边,有大量官军值守和巡逻,让秦德威安心不少。   刚到会同馆,秦德威才走进大门,就看到日本国使团的副使策彦周良匆匆忙忙迎接出来。   就在大门里,策彦周良拦住了秦德威,让通事翻译说:“大人为何背着我等使节,私下里接洽使团其它人物?这并不符合礼数!”   秦德威冷哼道:“你想教我做事?”   策彦周良连忙道:“不敢!”   然后又请求说:“如果大人要发放多份勘合,还请全部交给使节,等回了我国后再行分配。”   秦德威呵斥道:“本官如何行事,不用你来教!”   策彦周良仍然让通事翻译说:“我国人多有贪图小利而不识礼数者,在下唯恐他们冲撞了大人!”   策彦周良还想说什么时,忽然日本国使团其他几十人涌了出来,将前院堵得水泄不通。   大部分人看向秦德威的目光,都是极度渴求的。   甚至还有人对着策彦周良叫骂着什么,显然是对策彦周良极为不满。   冯恩望着这些身高才及自己肩膀的倭人,不明所以的对秦德威问道:“你让我来见识什么?”   秦德威笑道:“明年可能就要靠你来与他们打交道了,提前让你熟悉一下。”   冯恩:“???”   秦德威解释说:“陛下已经准许,在宁波重建市舶司,由朝廷派官员负责……”   冯恩扭头就走,边走边说:“朝廷机密,不要随便泄露,我就不听了!”   认识这么多年了,他还能不明白秦德威的心思?这是又想派他外差,妨碍他在朝堂上发光发热!   他冯恩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留在能够真正发挥他作用的地方!   秦德威连忙扯住冯恩,“你听我说,市舶司掌管通贡核验、贸易征税、缉查走私等事项,以后可能还掌管外贸船引发放,是一个不亚于巡盐御史的大肥差,非常适合你!”   什么肥差不肥差的,对钱不感兴趣的冯恩毫不在意,只是很疑惑的问道:“朝廷忽然让我巡盐御史离任,莫非就是你的手笔?”   秦德威劝道:“做人格局要大一点,不要总是盯着朝堂这点地方,要放眼天下!世界那么大,你不想去看看吗?”   冯恩当即反问道:“那你怎么不去?”   秦德威实话实说的答道:“因为中枢离不开我啊!”   冯恩:“……”   正在此时,中书舍人方佑匆忙的跑了过来,对秦德威叫道:“有紧急公文,请中堂速回文渊阁阅看!”   秦德威便心领神会的问道:“是什么公文?”   方佑非常规矩的答道:“事关机密,不可在外面说,以免泄密!”   秦德威“无奈”的对冯恩说:“你也看到了,文渊阁那边真的少不了我!会同馆这边就请你帮个忙,今天你替我把勘合发了吧!”   冯恩还想说什么,秦德威就在仆从的簇拥下溜之大吉了,然后一群夷务衙门的吏员围住了冯老爷。   冯恩感觉自己又又又被忽悠了,忽然狞笑着伸手对不远处官军道:“给老爷我拿条棍棒来!”   既然你秦德威硬要赶鸭子上架,就别怪他把事情办砸了!   抄近路穿过东华门,回到文渊阁中堂,秦德威坐下后,对方佑道:“你刚才演的还真像,平日里没有少演吧?”   方舍人拿起一份禀文,呈给了秦德威,“刚才并不是演的,是真有紧急公文!”   秦德威:“……”   方舍人继续说着:“中堂吩咐过,但凡看到北虏入寇的公文,必须要禀报。在下就抄了一份副本,请中堂阅过!”   秦德威连忙打开文稿看去,原来是北虏酋首俺答纠集十余部人马大举进犯,破边墙分道入大同西路。又由井坪、朔州直抵雁门关,然后破了宁武关继续南下!   啪!秦德威看完后,将文稿拍在了公案上,脸色不是很好,该来的还是来了!   比起十年后才逐渐大规模兴起的“倭寇”,北虏尤其是俺答部才是当今大明直面的真正大患。   从实力对比上来说,未来二十年也是对大明一方最不利的时间段,其中原因很复杂,一言难尽。   再说这份公文上提到的宁武关,位于大同镇和山西腹地的交界处。   这次俺答破宁武关后继续南下,就进入了山西腹地,兵锋可以直达太原了。   可以说,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   原来北虏从这个方向入寇,基本上都是在大同镇边境拉扯,没有这样长驱深入几百里的!   但这次却不是偶然事件,背后有其深刻原因。   从今以后,大明这边总体上就开始陷入了逆风局,连续数十年消耗大量国力却一事无成,边境民不聊生。   原本历史上,十年后的嘉靖二十九年还发生了庚戌之变,堪称嘉靖皇帝生平最大屈辱之一了。   现在秦德威最怕的就是,君臣还是认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只把这次俺答深入腹地的入寇当成了偶然事件看待。   想到这里,秦德威坐不住了,起身就往外走。   方舍人赶紧询问:“中堂大人要去哪里?”   秦德威答道:“去西苑请求面圣!”   方舍人又道:“如果是为了北虏入寇之事,还望中堂大人三思。其一,这本就不是中堂大人你的职责,不闻不问也没人怪你;   其二,插手这样军国大事,又会导致内阁的敌意,尤其是中堂大人有过夺权前例的情况下;   其三,边事不同其他事务,风险极大,一旦出现过错惩处也极严厉,当今皇上性子又苛刻!”   秦德威闻言叹道:“你说的这些,都是做官的格局,却不是做人的格局啊。有的时候,还是做个人吧。” 第七百零八章 千古难题   严嵩这样一个少年神童出身,书法文章都过硬,极具文艺气质的人,却成为奸臣典型符号,被骂了几百年,难道只是因为贪污受贿、谄媚迎上、拉帮结伙、党同伐异、毫无底线吗?   其实以上这些都不是根本问题,或者说这不是独属于严嵩的问题,这是古今中外全人类的问题。   严嵩的真正问题在于尸位素餐、祸国殃民,这是根本洗不白的,也别说都是嘉靖皇帝背锅,并不完全是。   举个例子,当嘉靖二十九年北虏冲破边墙,打到京师周边烧杀抢掠,京城震动时,严嵩身为首辅,居然什么都不做,只顾闭门写青词。   因为什么都不做,就不会有错,就不会承担责任,然后只要再找个替罪羊就行了。   反正北虏抢一把就走了,管他干什么?苦一苦军民百姓就完事了。   堂堂一个首辅,遇到外敌入寇就是这种不做人的态度,被骂几百年也是理所应该的。   秦德威不想成为历史上严嵩那样的人,所以才会发出“还是做个人吧”的感慨。   身为穿越者,要是混成了加强版严嵩,那简直就是穿越者之耻了。   反正听到秦中堂说完这句话,方舍人顿时感觉秦中堂的本就很高大的身影更加高大了,充满了人格的力量。   这时候,有消息经东安门、东华门一路接力传递到文渊阁,一位叫冯恩的户部员外郎,在会同北馆对日本国使节团大打出手!   起因是有部分日本国使团成员对勘合发放不满,喧哗围攻冯大人,然后冯大人就直接开打了。   秦德威闻言摇摇头,这事就算不在预料之内,那肯定也在情理之中啊。   冯老爷从来就不擅长处理那种纷乱复杂的情况,他的思路也很简单,能动手就别吵吵,简单直接。   于是秦德威就又打算先去会同馆现场,方舍人便提醒道:“中堂刚才说过,要去西苑请求面圣。”   秦德威就吩咐道:“你去西苑迎和门那里,告诉一个叫徐妙璟的锦衣卫官,陛下什么时候召见入直无逸殿的郭勋、朱希忠、夏言、严嵩等人时,速速告知我!”   虽然秦中堂没说出目的是什么,但是以方舍人的智商,稍加揣测就猜出来了。   大同、山西发生了如此严重的北虏入寇事件,皇帝多半会召见在西苑侍奉的文武大臣问策。   秦中堂肯定是想趁着皇帝召见大臣商议的时候,再跑过去求见,然后就能顺理成章的参与进去了。   如果发挥出色,说不定又能当场从内阁手里抢夺一些权力。   方舍人恍恍惚惚,彷佛刚才秦中堂一瞬间的人性光辉只是个错觉,条条大路通京师,所有道路的终点又是争权?   不过身为大臣,争权嘛,不寒碜。   特赐可以出入东华门的秦德威,半刻钟就能抵达会同北馆现场,所以刚才消息传递的也迅速。   等秦中堂赶到时,场面已经“平定”下来,大批东城兵马司、巡捕营的弓手、官军赶到,控制住了现场。   七八个日本国使节团成员整整齐齐的摆在前院地面上,正被医士验伤。   另一当事人冯老爷站在门房里,接受东城巡城御史陈春的“质询”。   秦德威站在门外,对冯老爷问道:“你没有受伤吧?”   但冯老爷没理睬秦德威,反而对巡城御史陈春说:“我跟这位秦学士不熟!陈大人不必顾忌秦学士的面子,秉公执法就好!”   陈御史诧异的问道:“冯大人此言当真?”   冯恩正气凛然的说:“我从亲民官一直做到巡盐御史,我当然知道,公事要讲究的就是三点,公正,公正,还是公正!   所以陈大人不必有任何顾虑,请你秉公处置此事,该弹劾就弹劾,我打了日本夷人事实俱在,绝对没有怨言!”   陈御史赞道:“冯大人此言壮哉!那本官也就秉持公正,不会刻意偏袒冯大人了!”   冯恩得意的向秦德威使了个眼色,你冯老爷永远是你冯老爷!   忽然又听到陈御史继续说:“本官自然会向朝廷奏明,冯大人刚正果敢,威震夷狄,立身清廉,绝无里通外国之可能,正适合代替大明向夷人宣示国威,可推举为重设的宁波市舶司主官!”   冯恩愕然道:“你管这叫公正?”   陈御史一身正气的说:“冯大人不要胡乱猜疑,本官哪一句不公正了?”   冯恩猛然转头,望向站在门外的秦德威,恼火的叫道:“你秦德威能不能给别人一分尊重?这御史是你提前安排的人?”   秦德威让别人都散开,单独领着冯老爷边走边说,“这跟尊重不尊重没关系,不让你留在京师朝廷里,也是为了你好。”   冯恩更恼火了,“我留在京师,怎么就不好?”   秦德威高深莫测的答话说:“你连一个最简单的问题都解决不了,就别想着留在京师了。”   冯恩的理智已经告诉自己别去上钩,但还是习惯性的说:“什么问题?”   此时刚好走到皇城东安门,东安门内有金水河流过。   正对着东安门,有一座桥从金水河上跨过,名字叫皇恩桥。   站在皇恩桥上,秦德威指着桥下金水河,直接灵魂拷问道:“如果我和夏首辅都掉进了金水河里,你先救哪一个?”   冯恩顿时陷入了深思,这个问题怎么就这么难呢?   又走了一小段路,秦德威想起什么,指导说:“还有,你今天这事办得就不对,何必如此粗暴!”   冯恩还在想那个先救谁的千古难题,心不在焉的回应说:“你就给了几张勘合,哪里够他们分的!不患寡而患不均,肯定要闹起来,不快刀斩乱麻又能如何?”   秦德威答道:“你应该坐在屋里,一个一个的传见他们,每人给一份密封的纸封。   里面有几份是真正的勘合,其余大部分都是空白。然后你再要求倭人,离开大明之前不许拆开看,否则勘合作废!   如此这些倭人只会彼此猜疑,不至于当场闹事,以后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冯老爷攥起了拳头,“我有理由怀疑,你是故意不肯提前说的。”   前面就是宫城东华门了,秦德威一个箭步,溜进了门洞里。   冯老爷想追上去打,结果被守门的禁兵挡住了。 第七百零九章 终究是不同的   成功闪避过冯老爷追打,重回文渊阁的秦中堂收到了一个确切消息。   方舍人跑到西苑迎和门打听得知,嘉靖皇帝今日斋醮,不见外人,定下明天午前召见无逸殿诸大臣议事。   秦中堂便道:“原来推到了明天,这个时间好!”   听得方舍人莫名其妙,他想不明白,到底“好”在哪里?   秦德威随便点拨了一句:“因为可以提早去西苑。”   之后秦中堂也就不再等候了,混到日头偏西就下班回家。   今晚也是入直无逸殿大学士严嵩的休沐时间,他回到家里后,坐席未暖,便被儿子严世蕃堵在书房里数落,主要还是因为廷推上失败的事情。   严世蕃气愤的说:“我早说过,不要再想其他,只盯着张潮推荐就行了!秦德威不好公开反对,夏言也不可能为了张潮,与父亲你较劲!   等推了张潮入阁当摆设,还能多出一个礼部尚书可以争夺!   偏生父亲想法太多所求太多,总想盯着吏部位置,给了秦德威闪转腾挪的的可趁之机!”   严嵩感觉这次在儿子面前挺没面子,自从两年前“献皇帝称入庙事件”之后,他就走上了“奸臣”的道路,可如果当奸臣都比不过别人,那又该情何以堪!   心情有点不爽,严阁老果断结束了谈话:“明日早晨还要再进西苑,今晚我早些睡了!”   严世蕃诧异的问道:“按理说明日黄昏之前进去就行,为何早去?莫非明日有事?”   严嵩随口道:“北虏入寇,陛下明日午前召无逸殿诸文武大臣议事。”   对严阁老而言,议事不重要,有没有结果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错过任何接触皇上的机会。   在这方面,严阁老称得上谨小慎微。说不定因为哪次缺席,就被别人翻了盘!   严世蕃听到父亲的话,很敏感的说:“这次北虏动静很大?”   近几十年来,北虏寇掠是年年都有的事情,并不算稀奇,大明边防专门有个名词叫“防秋”。   严嵩回答说:“酋首俺答率部众破了宁武关,已经进入山西腹地,抵达太原周边了。”   严世蕃心情毫无波动的分析说:“近年北虏虽然看着起势,俺答、吉囊等酋首势大,其实彼辈没有什么政治目的,也没有立国争天下的野心。   彼辈所图,无非就是抢掠财货,让边镇百姓受点苦而已,动摇不了大明根本。所以父亲不必在这方面费心,以免吃力不讨好!”   严嵩赞同说:“我自然知道!”   不过想起另一个人,严嵩又说:“秦德威会不会插手边务?”   严世蕃稍加思索后,非常肯定的答道:“秦德威一定会趁机插手进来!第一,当初他搞那个夷务衙门,就可以看出端倪了!   明明只是日本国朝贡的事务,他却坚持将衙门名字叫“夷务”,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北虏也是夷务!   第二,从过往可以看出,秦德威这个人与你我不同,非常热衷于事功,其实这也可能是他最大的破绽!”   随后严世蕃阴恻恻说:“秦德威想在夷务上争权也就罢了,若还想想借着边事争权,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严嵩忽然发现儿子的话很有道理。   像秦德威这样的人,史上最年轻状元出身,诗词写得又好,只需要靠脸吃饭,只需要当吉祥物就可以平平安安到公卿。   但秦德威却对各种实际事务有着浓厚的兴趣,管不了的也爱指手画脚,不然首辅夏言也不会忍不了!   其实严嵩也能理解,这都是家国情怀,以天下为己任的观念作祟,每个时代都有人当这样的傻子。   不过谁爱当就去当,反正他严嵩不会当,就算以后能做首辅也不会当傻子。   事功再大,能大得过九十年前的于谦吗?   儿子说得很对,多做多错,热衷于事功反而可能就是秦德威最大的破绽!   想到这里时,严嵩反而安心了,秦德威终究与他是不同的。   靠事功来争夺权力的大臣,与纯粹靠无底线谄媚迎合来获取权力的大臣相比较,在皇帝心目中能一样吗?皇帝最放心哪个?   更别说边务堪称第一大坑,搞得好了是理所应该,搞不好了就是杀头灭门的大罪!   到了次日,严嵩早早就起身,从西安门进入西苑,唯恐错过皇帝的召见。   走到迎和门前时,严阁老却看见秦德威正站在门外。这踏马的,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像严阁老这样的聪明人不用去问,大概也明白怎么回事了。这姓秦之人,肯定是腆着脸跑过来求见皇上的!   严嵩暗骂秦德威是腆着脸,其实也是有根据的。   如今成熟期的大明朝廷运转,其实是以公文流转为主要手段,连传统意义上的朝会都成为礼仪形式了。   臣民有事要说的话,上疏奏闻等待批答就可以了,没有动辄跑过来求见皇帝的习惯。   今日不同古代,官僚体系已经很庞大,如果人人都想面君说事,那早乱套了。   如果想获得随便求见皇帝的特权,最方便办法就是割了小弟弟进宫,再混成太监级别差不多就能行。   不想割小弟弟的话,那先在官僚体系中混到内阁大学士,成为“辅政”大臣。   在官场观念里,成为阁老也就具备了随时求见皇帝的资格,只是没有太监那么方便而已。   为什么近几十年内阁的阁权能渐渐压过六部的部权,平级变成了上下级,就是这样一点一滴的发展起来的。   而秦德威啥也不是,充其量半步入阁的地位,就敢主动跑过来求见皇帝,不是腆着脸又是什么?   严嵩也是暗自得意,你秦德威脸皮再厚,只能在迎和门外干等着,而他严嵩则可以畅通无阻的进去!   别看你秦德威势力扩张很猛,但他严嵩距离皇帝更近!而且官场也要比拼耐性,笑到最后才是笑!   当严嵩走到无逸殿时,突然又意识到,秦德威站在这里求见的时机很微妙!   如果皇帝已经召见大臣开始议事,秦德威再跑过来求见的话,就像是闻着味来的,硬凑上来的感觉十足。   但如果秦德威提前在迎和门请求面君,恰好皇上接下来又要召见诸大臣议事,那不就“巧”了吗,正好一起进来说说。 第七百一十章 高难度技术活   严嵩还没进入自己直庐,恰好夏言在无逸殿前晨练,严嵩就对夏言说了句:“秦德威正在迎和门外请求面君。”   夏首辅皱了皱眉头,要吃肉的狼又又又来了?   如果是普通大臣没事跑到宫门外求见皇帝,结局多半是被代替皇帝传话的太监训斥一顿,然后被舆情嘲笑为普信男。   但并不普通而自信的秦德威就被召进去了,此时君臣都在无逸殿前殿。   嘉靖皇帝还是一身道袍,在高台上面南而坐,宛如庙宇里的神像俯视众生。   夏言、严嵩两位阁老在东边,成国公朱希忠、武定侯郭勋两位武勋在西边。   除了还没完成入阁流程的第三位阁老,以及请假回家的皇亲京山侯崔元,在嘉靖皇帝身边日常侍奉的文武大臣基本也就这阵容了。   不速之客秦德威拜过皇帝后,就自动站到了东边,位置也自动在严嵩后面。   嘉靖皇帝兴致不高的开口说:“为求长生计,有高士建议朕深居静修,少与凡人接。   朕反复思量,若闭关修炼一二年,期间令太子监国,如何?”   首辅夏言、大学士严嵩、国公朱希忠:“……”   为什么说伺候嘉靖皇帝是难度极高的技术活?这就是原因了。   嘉靖皇帝会经常抛出些匪夷所思、模棱两不可、怎么回答都不对的问题,让人难以接下来。   只有靠推荐“高人”而卷土重来的郭勋,以及“全知”的秦德威并不意外,还有心情互相看了一眼,各自冷哼一声。   其实秦德威也挺无语的,他还以为进来后,君臣马上就会开始讨论边患问题,却没想到皇帝开口就嚷嚷要闭关修仙。   移居西苑之前的嘉靖皇帝虽然毛病多,但还是个正常皇帝。但移居西苑之后,就开始像昏君模样了。   秦德威暗自揣测,估计皇帝现在已经陷入年龄焦虑了。   嘉靖皇帝的爷爷宪宗皇帝驾崩于四十一岁,伯父孝宗皇帝驾崩于三十六岁,堂兄武宗皇帝驾崩于三十一岁,亲爹睿宗献皇帝驾崩于四十四岁。   四个近亲平均年龄是三十八,而嘉靖皇帝本人今年已经三十四岁高龄了,而且身体还不强健,换季时经常大病。   别说皇帝自己焦虑,就连大臣们虽然嘴上不敢说,但心里也在琢磨,从乐观估计,皇帝最多还能挺大概十来年。   所以即便皇帝有点迷信方道、大兴土木、大肆选秀、重用奸臣、朝政腐败之类的乱子,到时候再拨乱反正就是了。   但原本历史时空的大臣们谁也没想到,这么一个病秧子皇帝,居然挺到了六十岁,而奸贼严嵩居然挺到了快九十。   殿中沉寂了片刻,大臣们都在装哑巴,因为皇帝刚才那几句话确实很难接住。   如果赞同皇帝闭关修仙不理朝政,太子监国群臣辅政,那意思岂不相当于“皇帝你赶紧滚蛋,国家全交给我们就行”?   嘉靖皇帝是什么样的人,对权力是什么态度,大家又不是不知道。   而且谁也说不准,皇帝究竟是真的动了闭关修仙以求长生的念头,还是故意钓鱼?   但要是反过来,说不赞同皇帝闭关修仙,同样不能万事大吉,那总要再说几个不赞同闭关修仙的理由。   可是这又很容易被理解成指责皇帝迷信和修道了,嘉靖皇帝生性敏感多疑,能听的进去这种话?   原本历史上就有大臣力谏嘉靖皇帝不要闭关,然后被一键三连的打廷杖、下诏狱、罢官。   于是别人就不劝了,结果最后嘉靖皇帝也没闭关,没人知道嘉靖皇帝当时到底怎么想的。   而此时秦德威内心深处非常、极其、特别希望,嘉靖皇帝你老人家真的去闭关修仙,以后别再出来了,说不定这样对大明更好!   但打死秦德威也不敢如此明说,在场所有人都可以赞同皇帝闭关,唯独他不行。   因为他秦德威是三位一体清流,兼着东宫属官二把手少詹事兼左春坊大学士。   若皇帝闭关不出、五岁太子监国,那就相当于东宫升天,要嗨到不能自理了。   可能嘉靖皇帝同样想到了这点,也可能是今天秦德威普信朝见,撞到了枪口上。   所以嘉靖皇帝等了会儿,看到没人奏答,就直接指定秦德威道:“你以为如何?”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反正阁老们都挺幸灾乐祸的。   你秦德威以为凑到皇帝面前就一定是好事?那真是只见过贼吃肉,没见过贼挨打!   秦德威又看了看郭勋,才对嘉靖皇帝说:“斗胆敢问陛下,深居静修之说,是谁向陛下提议的?”   嘉靖皇帝说:“高士段朝用。”   秦德威又问道:“臣之前未曾听说过此人,再次斗胆敢问陛下,又是谁向陛下举荐了段仙长?”   嘉靖皇帝不耐烦的说:“是郭勋!”   这到底是谁垂询谁?若秦德威再敢多嘴问来问去,就一定推出去打廷杖,想到做到!   但秦德威真没有继续问了,正色说:“臣只想到,官由贿授、败坏边事、遗毒至今的前兵部尚书张瓒,也是郭勋推荐的!   所以臣以为,这郭勋要么是眼光不行,要么是居心不良!如果陛下问起,臣只能奏答说,臣绝对不会相信郭勋!”   幸灾乐祸的阁老们:“……”   这踏马的岂有此理,又让秦德威闪避成功了!天理到底何在!   即便是敏感多疑的嘉靖皇帝,也不能从这段话里挑出“毛病”。   不过秦德威故意说出的“败坏边事”四个字,总算让嘉靖皇帝想起了今天的“正事”,情绪立刻暴躁起来。   当即大怒道:“朕自践祚以来,自思一心图治以不负祖宗,为何还会遭遇这种百年未有之事!”   自从九十年前土木堡之变以后,就没再发生过北虏深入腹地抢掠的事情了。   虽然年年都在与北虏打烂仗,但基本上战乱也能维持在边墙一线,内地不至于受北虏骚扰。   嘉靖皇帝也自认不是堂兄武宗那样荒废朝政的帝王,为了认爹大礼与大臣斗智斗勇的同时,也兢兢业业的励精图治了十几年。   可是北虏入寇几百里这样被打脸的难堪事情,怎么就偏偏发生在自己当皇帝时?   委屈,气愤,不解,也没地方说理,撂挑子不干的冲动都有了。   秦德威只想翻白眼,但很多话都没法说出口。   朱厚熜啊您要是再这样下去,今年就只是个开始而已,以后让你更加委屈、气愤、不解的事情多了!   就你这样当皇帝还心累?我秦德威才更心累! 第七百一十一章 画风不对   秦中堂就这么在心里碎碎念,为自己的“大明补锅匠”命运而唏嘘感慨着。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未来能做到哪一步,也不敢妄想凭一己之力就搞出整套现代化文明。   能折腾出一个东亚版的沙俄,就算对得起祖宗和后世了。   正当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秦德威思考未来时,殿上其他大臣都已经开始挖空心思,想着如何劝慰嘉靖皇帝了。   毕竟这时代的君臣伦理关系讲究一个“君忧则臣辱,君辱则臣死”,君父情绪如此不佳,在场臣子有义务去劝慰。   在安抚皇帝情绪这方面,严嵩是高手,率先有了思路,先对嘉靖皇帝劝道:   “北虏年年寇边,次数多了,总会有一两次偶然,故而今年深入也只是偶然而已,陛下不必过于耿耿于怀。”   秦德威叹道:“严阁老敢保证,明年、后年不会再出现偶然吗?若真再出现,严阁老会对说过的话负责吗?”   严嵩默念“忍”字,对秦德威的话充耳不闻,又道:“况且北虏不过抢食贼而已,抢完也就退了,并不伤我大明根本。”   秦德威叹道:“前朝宰相必起于州郡,而我朝非翰林不入内阁,二者相较各有优劣。   方听严阁老所言,对边镇军民百姓的性命财物如此之冷漠,似乎完全不知民间之疾苦。   这真让我明白了,宰相不起于州郡的弊端啊!”   严嵩默念“忍”字,对秦德威的话充耳不闻,又道:“北虏即便深入也只是抢掠,必定还要回去塞外。   于今应急之策,可以调动宣府军马,命其向西增援大同,拦截北虏归路。”   秦德威叹道:“想象的总是很美好,现实里却差的太远。”   严阁老不默念“忍”字了,但还是没兴趣与秦德威斗嘴,继续很有“章法”奏道:“边镇兵锋不振者,其弊有五。   一是将不知兵,兵不顾将;二是人无斗志,器甲不修;三是尖夜纵虏,笞罚不加;四是主将权轻;五是官吏失职。”   秦德威又叹道:“严阁老所言,说了又好像没说,我听了又好像没听。   我看没有三十年功力,说不出这样像是为了凑字数但又很正确的话。”   严嵩本来是个非常能隐忍的人,人狠话不多的那种。   但秦德威的语言似乎有奇特的魔力,总能让严嵩破防。他终于忍无可忍的质问道:“那你秦德威来说几句如何?”   秦德威张口就来:“此次北虏深入,边将作战不力,非陛下恩威不及,乃原兵部尚书张瓒之余毒也!   想当年张瓒执掌武选,边镇武官不能量才选用,多由行贿而得,然后一直也没有整顿过,焉能不出问题?   故而若想固边,必须清理张瓒余毒!先从举荐张瓒入兵部的人开始!”   与秦德威有仇的武定侯郭勋本来想着说几句,帮助严阁老怼一下秦德威。   但听到秦德威最后一句后,立刻就不敢说话了,生怕引火烧身。   秦德威那些话,其实本质上也是变相帮皇帝甩锅,将主要责任都推到了“败坏边事余毒至今”的张瓒头上。   但张瓒当年做兵部尚书,是他郭勋推荐的!如果皇帝真的采纳了秦德威的观点并追究起来,自己越跳越死!   而没有这些顾忌的严嵩立刻对秦德威斥责道:“秦德威!你胆敢借由议论边务,行党同伐异之事!”   秦德威:“……”   槽点太多,无从吐起。   你严阁老居然会指责别人“借边事党同伐异”,那原本历史时空里,三边总督曾铣和首辅夏言是怎么因为边事被斩的?   首辅夏言冷哼一声,真是两个奸臣,只知迎合天子并互相攻击!国事还是要看他这个首辅的!   于是夏首辅排众而出,对嘉靖皇帝奏道:“昔年朝廷裁撤东胜卫,从河套退回当今边墙之内……”   秦德威恰好正在深呼吸吐气,听到夏首辅的发言,忍不住就“噗”的一声,把一口气喷了出来。   听这个开场白,夏首辅大概是要提出“复套”了。   简单的说,“复套”的意思就是收复河套地区,将部分地区边防线向北推进。   这个事情本身没毛病,但黑色幽默之处在于,历史上夏言之死的导火索事件就是“复套”争议。   众人不明白秦德威这是什么反应,瞪了秦德威几眼,但也没人去问。   夏言继续说:“自此河套被胡人窃据,而大同镇则成为边防凸出部,孤悬于敌前,而山西腹地也直面河套贼寇。   臣以为,朝廷可以筹备收复河套,重建东胜卫。   如此便可与大同镇相连并形成犄角之势,又可完全庇护山西腹地,足以使西北边防更为稳固。”   其余人大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方案”,严嵩也暗暗诧异,没想到夏言能提出如此创意的想法。   他猜测,夏言大概是是受了秦德威的刺激,也开始追求“事功”,与秦德威进行竞争了。   严嵩感到,这是好事。   只要自己不忘初心,坚持不在高风险的边务上做实事,那就一定有机会取代夏言当首辅。   别人还都在评估时,只听秦德威叹道:“复套之举,起码要耗费一百万两以上的银子啊。”   夏首辅解释说:“不须一次投入,可逐年递增。”   秦德威又叹道:“那首辅的意思就是无底洞了,而且短时间内不会有成效,最后成败也难以预料。   还有,边镇军户已经有很多逃亡,朝廷若在敌寇重围中重建卫所,又如何留得住人?”   夏首辅答道:“一是严管,二是重赏。”   秦德威还是叹道:“只靠强行限制或者小利勾引,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人心能稳住一时,却难以稳住一世,不然当初也不至于撤销东胜卫了。   况且北虏焉能眼睁睁看着大明收复河套?必定会不停骚扰,这就让复套难上艰难!   对于这种情况,可有应对预案?如果虑事不能做到尽可能周全,还不如不做,否则只是虚耗国力。”   夏首辅顿时就想打人,别人辛辛苦苦做了个策划,你秦德威两张嘴皮一开一合的,就给否定了?   严嵩忽然感觉到,今天秦德威的画风,与自己和儿子所想的不太一样。   他们在家分析时,都认为秦德威热衷于追求事功。所以今天借着北虏入寇的事件,肯定会提出很多实用建议,并趁机以事揽权。   可是到目前为止,秦德威与其说是与会大臣,不如说是一个杠精,几乎把所有人的建议都杠了一遍!   而秦德威自己,则没说出半点实际有用的东西,从头到尾基本上就是不停的挑刺和打击,像是一个不能容人的奸臣!   其实应对北虏方略无非就是这些,严嵩不信秦德威还能说出什么新花样,所以他到底想干什么? 第七百一十二章 顽固不化   参加这次议事的大臣们,多多少少都是带着腹案来的。无论实用不实用,效果好不好,但肯定要有。   不然被皇帝问到,然后又一问三不知的话,官职就别想要了。   就算是不想冒风险做事的严嵩,也像模像样的提出了“边镇五弊”,以及调动宣府军兵西进大同,截击北虏归路这种不用担责的建议。   而夏言则拿出了“复套”这种极具进攻性的的提议,甚至算得上军事冒险了。   其实嘉靖皇帝对“复套”还是有所心动,这个进攻性方案更符合他被打脸后想要强力反击的性格。   可惜秦德威一盆又一盆的冷水泼下去,而且夏言目前只是有个初步草案,还没太多细节构想,也说不过“全知”的秦德威。   嘉靖皇帝刚刚起来的热情就被浇灭了,“复套”看起来也不那么香了。   于是两个阁老都被秦德威杠的无话可说,郭勋怕被“追究余毒”也果断怂了,只剩下了二十五岁的成国公朱希忠瑟瑟发抖。   嘉靖皇帝算是看出来了,秦德威今天混进这次议事,就是故意抬杠来的。   于是嘉靖皇帝喝道:“秦德威!尔若没有建言,就退下去!”   秦德威便奏道:“听闻内阁对臣多有疑虑,故而不敢越界多嘴,以免内阁又心生不满。”   嘉靖皇帝不耐烦的说:“朕准你多嘴!”   秦德威又道:“其实臣说了也没用,内阁必定掣肘,最后依旧做不成。不如专门在文渊阁设置一个军机处……”   嘉靖皇帝本来心情就不好,秦德威又仿佛在作死边缘疯狂试探,顿时让嘉靖皇帝勃然大怒。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内斗争权?嘉靖皇帝对左右太监下旨道:“将秦德威推出去廷杖二十!”   被拖到殿门口的秦学士高声叫道:“陛下!酋首俺答为何能深入腹地数百里之缘故,臣本以为朝廷诸公皆知,所以才觉得不用臣多嘴!   只是没有想到,陛下实乃明君,诸臣皆是庸臣啊!”   嘉靖皇帝:“……”   只用一句话,就打动了嘉靖皇帝!   “陛下实乃明君,诸臣皆是庸臣”这句话实在说到嘉靖皇帝皇帝心里了。   为什么皇帝兢兢业业十几年,国势却毫无振作,一定就是这个缘故!   于是嘉靖皇帝叫停了廷杖,又对秦德威询问道:“尔可说来,为何此次敌寇能深入腹地?”   秦德威奏道:“近些年,敌酋俺答得势后,对汉人态度与其余酋首大有不同。   往年汉人入北地,尽被视为奴隶驱使,但俺答却一改旧规,会招募汉人!   听闻会识字汉人,皆得提拔使用,而有功名之汉人,尽皆重用!此外对于流落北地的汉民,俺答还会拨给土地耕种!”   秦德威说的这些都是近几年俺答的新措施,以如今消息传递效率,和大明对北边情报工作的落后,还不太清楚这些状况。   所以君臣听到秦德威所言,齐齐吃了一惊。大家都是聪明人,立刻就能明白,这样的蛮夷绝对更难对付!   秦德威继续说:“这些汉人既然肯接受酋首招募,自然会将边墙内之山川地理尽皆告知,甚至会充当向导!   况且俺答手下若有汉民效力,焉能不派为细作,许以重赏,或许假扮乞丐,或许假扮行商,潜入大明边墙之内,窥探各地军情?   所以往年北虏多在边墙为寇,未敢深入腹里,而今次酋首俺答却敢长驱数百里进入山西腹地抄掠!”   嘉靖皇帝听到这里,感觉心中疑惑才算是得到了真正解答。   刚才其他大臣说得都有点虚,只有秦德威才是说到了点子上。   秦德威忽然又看着严嵩说:“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今寇知我,我不知寇,寇便能深入。   方才严阁老却武断说这是偶然之事,不是庸臣又是什么?   若不加以应对,只怕明年、后年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到了那时,严阁老又该如何说?年年都有偶然吗?”   严嵩:“……”   “偶然”这个说法,就踏马的就是为了劝慰皇上,随口一说的!你秦德威犯得上抠字眼,穷追猛打的较真吗?   嘉靖皇帝又烦躁起来了,恨恨的说:“这样过去未有的情况,怎么又让朕遇上了!”   前面几代皇帝无论什么样,局势总体上都是平平稳稳的!可为什么轮到他朱厚熜来做皇帝时,从北方到东海,各种新状况层出不穷?   秦德威就劝道:“陛下勿虑也!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看似是各种患事,说不定反而是转机。   为了应对新局势,朝廷不可因循守旧,臣建议在文渊阁设军机处……”   嘉靖皇帝打断了秦德威的话,“你先说如何应对北虏!”   秦德威答道:“平定北虏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乃是个长期过程,五年、十年、二十年皆有可能。   而且,这是一个全方位的综合性的过程,绝非一两次冒险行动就能一劳永逸。   夏言提议复套,在眼下这个阶段,就属于军事冒险,宛如赌徒上赌桌,十赌九输。”   夏首辅:“……”   刚才是严嵩,现在又轮到自己了?   嘉靖皇帝只想要见效快,快刀斩乱麻的解决问题,听到秦德威这个口气就不太喜欢。   但暂时还是忍耐着,毕竟目前看起来,只有秦德威像是靠谱,只能听秦德威哔哔了。   “若想平定北虏,其实打的不只是军事仗,还是政治仗、经济仗,甚至目前政治仗、经济仗的优先度反而更高。”   秦德威说到这里,有意停顿了一下。   但可惜在场人里,没人问他什么叫政治仗,什么叫经济仗,都在瞪着他。   秦德威只能继续说单口的,“政治仗就是对人心向背的争夺,我认为可以采取几个措施。   第一,流落北虏的汉人,只要肯回归就全部赦免,严禁边军杀回流汉人冒功!   无论如何,中原也比大漠舒适,只要有条件,大部分汉人自然愿意回来。   第二,在边境招徕北虏胡人,发放生活用资,给与地方牧马。但只接收逃亡过来的穷苦胡人,不接收北虏里的头领贵人。   彼辈在塞北生计艰难,饱受上人压榨,朝不保夕。但到大明后衣食安稳,必然对大明效忠,稍加利用便可有大用。   第三,提振边镇军民士气,增强其守土意志!”   秦德威说的所谓“政治仗”几点,在场人都都觉得第三点最重要,但偏偏秦德威说得最简单,就那么一句话。   嘉靖皇帝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了:“如何提升边镇军民士气?”   “当年祖宗创立卫所屯田制,本意是让军户有田可种,正所谓有恒产者有恒心,但情况远不是如此。   军户本身不但要上缴子粒,还要承担大量力差,未必愿意将屯田视为恒产!   尤其可恶的是,这些赋税、差役制度渐渐成为卫所各官霸占屯田,驱逐军户为自己牟利的工具!   长此以往,边镇军户不堪重负,岂能不逃亡,又哪来的士气守边抗虏?”   夏首辅说了句:“朝廷自会定期派遣官员清查屯田。”   秦德威想也不想的说:“那也是治标不治本,边镇军民士气低落,没有积极性与北虏力战到底。”   夏首辅回应说:“那又能如何提振士气?”   秦德威没再与夏言说话,对嘉靖皇帝奏道:“不知陛下有无魄力,做一件千古未有之善政?”   “千古未有”这几个字,让嘉靖皇帝很有兴趣。   秦德威答道:“永久免去边镇军户所有负担,包括钱粮和赋役!军户屯田一切所得归自己所有!”   这个提议让君臣所有人都很震惊,无数问题一下子涌进心头。   如果不交税不服役,那还是大明的臣民吗?   失去了军户上缴的钱粮,那么弥补缺口的钱粮从哪里来?   如果都不服役,边军的兵源又从何而来?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不知道要牵扯到多少方面,只怕要对边镇进行全方位的改制。   众人都有很多想不明白之处,需要秦德威深入讲解。   秦德威趁机又塞私货说:“陛下若有意推行,不如在文渊阁设一个军机处……”   嘉靖皇帝喝道:“够了,先不提这些,其他的措施又是什么?”   执过政的都知道,这种改制必定是艰巨麻烦的事情,改成什么样效果也未知。   而嘉靖皇帝现在没多大心思在国务上,十分讨厌麻烦事情,所以干脆就抛之脑后不想了,也不想听秦德威深入讲解。   秦德威劝道:“陛下!巩固边防首先在于稳固人心,此乃根本之策!”   嘉靖皇帝冷哼道:“区区夷狄寇边而已,岂能自乱阵脚,随意变更法度?你还是先说说经济仗、军事仗!”   秦德威还想继续劝:“陛下若担心不测,可先选一地试行,大同就可以!”   嘉靖皇帝又不耐烦了,警告说:“朕说不必了!”   秦德威暗暗叹口气,又开口说:“关于经济仗,要先从酋首俺答的心思说起。   第一,此人是北虏宗主小王子的叔父,但势力极大,将小王子部族逼到了东边辽宁镇之外。   而且俺答与小王子多有不和。所以想接受大明册封,借大明的爵位壮大声势,并压制小王子。”   很多年前,时人对北虏达延汗称为“小王子”,后来大明就一直用“小王子”指代北虏宗主大汗了。   嘉靖朝时的小王子到底叫什么,秦德威这样的“全知”穿越者也不知道,因为历史上根本没有相关记录。   由此也可以看出,大明对北虏的情报工作有多么忽视,居然连北虏名义上的宗主大汗的名字都不知道。   “第二,酋首俺答屡屡寇边,其实只是妄图逼大明通贡而已。   对于北虏酋首而言,入寇抄掠,获益的都是基层动手的。   但如果能与大明通贡,那么获益的人必定是酋首俺答这样北虏上层,他们可以把持贡市、垄断经营,攫取暴利。   所以对北虏酋首而言,入寇其实不划算,远不如通贡通商。”   殿中其他人完全插不上话了,一个个对秦德威目瞪口呆,你秦德威为什么对俺答如此了解?   秦德威当然了解了,历史上俺答这个人也是最有名的北虏头领之一,做梦都想与大明通商开边市。   他前前后后打了几十年,花了几乎一辈子时间,就只为一个目的,与大明通商。   但嘉靖皇帝性格执拗,无论打成什么样,死活不肯同意俺答通贡。哪怕庚戌之变被迫答应开边市后,一年后就毁约了。   在原本历史时空里,最终俺答达成心愿,还是在嘉靖皇帝驾崩以后。   听到秦德威提及通贡之事,嘉靖皇帝很生气的说:“这不可能!大明岂能被迫与蛮夷通贡?这样与城下之盟又有何区别?”   秦德威只能再次解释说:“陛下!通贡只是一种手段,其中多有可加利用之处。其一,可以是缓兵之计,借着通贡名义,整备边防,赢得喘息之机。   其二,可以掩护我方的一些行为,就好比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例如夏言所提及别的复套,可以让通贡边市开在东边掩护。   其三,关于通贡边市的地点,可以设计的很微妙,挑起北虏内斗。   其四,通过边市,可以收买北虏人士为我所用,不然连个向导也没有!”   嘉靖皇帝根本不想听这些,拂袖怒道:“看在天下人眼里,就是北虏入寇,我大明君臣心生畏惧被迫通贡!通贡之事,绝对不可议!”   秦德威无可奈何,硬着头皮说:“陛下!任何战争都要有明确的政治目的,不能毫无目标的盲目作战!   不知诸君可曾想过,我大明对北虏作战的目标又是什么?   正所谓野火吹不尽,春风吹又生,北虏杀是杀不完的,就算大明获得大胜,也不可能彻底根除北虏。   所以依照臣的设想,战争打到最后,必须要尽快的将军事胜利转化为政治胜利和经济胜利。   尤其是经济胜利,这才是最长久的思路,通贡通商其实也是一种控制手段!”   嘉靖皇帝顽固的拒绝说:“即便通贡也是赢了以后的事情,现在绝不考虑!”   秦德威无语,嘉靖皇帝实在太顽固不化了,也太难搞了! 第七百一十三章 这四个字不能少!   本来因为嘉靖皇帝心情不好,殿中气氛就很差,秦德威又屡屡硬顶着皇帝奏对,搞得氛围越来越僵了。   难道他这个穿越者不知道嘉靖皇帝对通贡的厌恶?难道他不清楚嘉靖皇帝的保守心态?难道他不明白贸然说了也用不上?   如果不是有“嘉靖男儿”的人形祥瑞底蕴,换成旁人这样不依不饶的强辩,早就被嘉靖皇帝轰出去一键三连了。   首辅夏言和大学士严嵩两位大佬刚才还敢插几句嘴,现在也不敢凑上来说话了。   其他人只感觉秦德威今天简直发疯了,花样百出的挑逗皇帝的底线,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但众所周知,嘉靖皇帝从来就不是好脾气的人,他耐心是非常有限的,秦德威这是在玩火!   想到这里,众人忽然挺期待的。   刚才姓秦的还是太克制了啊,只是强行推销理念,没有彻底放飞自我的“犯颜进谏”,不然他们出去就可以喝酒庆祝了。   而秦德威根据经验推测,嘉靖皇帝差不多已经到了临界点了,再继续哔哔就该挨打了,便默默退回到严嵩后面。   这个举动,让众人都很失望。同时众人也感觉秦德威好像少说了点什么,只说了政治仗、经济仗,那军事仗呢?   不过无所谓了,估计皇帝也不想听秦德威再哔哔了。   见令人生畏的秦德威退了下去,武定侯郭勋觉得表现机会到了,便主动对嘉靖皇帝奏道:   “北虏此次深入山西腹地抄掠,所获必定甚多。而携带回退时,必定行动缓慢,十分便于截击。   故而严嵩所言,调宣府军兵西进大同增援,拦堵北虏退路,实乃可行之法,陛下不妨从之。   此外急令太原以及山西各处关隘,务必坚守不出,不许再失陷于贼,以免虏贼再流窜戕害别处。”   嘉靖皇帝闻言便赞道:“此乃稳妥之策也。”然后又道:“此时当再设总督,处置宣、大、山西等处军务。”   皇帝这个意思,就是重新设立宣大总督这个官职,统一指挥宣府、大同、山西三镇了。   说起总督这个职务,为的是弥补巡抚制度的不足,专门跨省或者跨区而设,便于统一指挥几个战区。原来叫过总制,嘉靖十三年最终确定叫总督。   在巡抚已经常态化、固定化的情况下,总督尤其是宣大总督还没有稳定下来,并不是常设官职,经常因为防御北虏临时而设,打完仗就罢掉。   这次北虏入寇事态严重,那肯定要再次设立宣大总督。   又听嘉靖皇帝说:“兵部会同都察院推举了两个人选,翟鹏和樊继祖,尔等以为何人最为合适?”   翟鹏出身边塞,当过陕西巡抚,对边事很熟悉;而樊继祖平定过大同兵变,以兵部左侍郎在蓟镇督导过,也是擅长边务的大臣。   首辅夏言推荐说:“翟鹏镇守陕西时,与北虏多有交锋,历练丰富,适合总督宣大。”   众人还没有对此表态,忽然从严嵩身后传来一句幽幽的声音:“听说翟鹏与严阁老独子严世蕃交情不错。”   不用看就知道,文臣那边就站了三个人,严嵩后面不是秦德威又能是谁?   听到夏首辅推荐了严阁老的熟人去前线打仗,场面一度有点尴尬。   你夏首辅是有多不看好这次作战,才推荐政敌的熟人去当炮灰和替罪羊?   严嵩心里暗笑几声,便化解尴尬气氛说:“数年前樊继祖在大同平定过兵变,对大同情况更熟悉。这次驰援大同,还是樊继祖最适合。”   众人想了想,如果不让夏首辅继续尴尬的话,似乎只能赞同严阁老了?   反正这两个大臣都是久历边镇的大臣,估计让谁去都差不多。   这时候,忽然又从严阁老身后传来一句幽幽的声音:“听说樊继祖与夏首辅也是老交情了,十几年前一起共事过。”   于是场面再度尴尬了,夏首辅都珠玉在前了,严阁老居然也有样学样!   你严阁老莫非也不看好这次增援,同样想让政敌的人去替罪羊和炮灰?   该死!严嵩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差点就转身朝着后面一巴掌呼过去。   如果他再年轻三四十岁,正值青壮年时,一定就这么干了。   此刻最生气的其实不是严嵩,嘉靖皇帝的眼睛像是要喷火,恨不得把左手边这三个大臣统统推出去一键三连了!   怎奈都是自己提拔的宠臣,含着泪也得先用着。   而且一口气都清理干净的话,一时间也找不到代替者。   想发泄情绪的嘉靖皇帝挑来挑去,挑了个今天看起来最不顺眼的人,喝问道:“秦德威滚出来!那你说用谁总督宣大!”   若再一言不合,就推出去打!   秦德威再次出列,奏对道:“臣以为,随便派谁去,结果都一样。   无非是率领宣府援兵赶赴大同,然后坐视观望,等着北虏自行退出边墙而已。”   嘉靖皇帝:“……”   这个有点让人堵心的回答,打还是不打?   秦德威觉察到了一丝危险,赶紧解释说:“其实也不能怪我大明官兵,更与陛下的治理无关!   边军之中英勇敢战者为数不少,年年都有参将以上武官战死,怎奈形势比人强而已。   我大明北方九镇边军,兵力近五十万,不可谓不多,但却是分散在万里边线上的。   北虏动辄可以聚集数万,在边线来回机动,出其不意攻我之一点。   而我大明守军仓促之间,即便是镇守总兵最多也就能出动数千人去迎战,甚至还有以数百人去迎战上万北虏的事情。   如果左右友军驰援顺利,或许能小胜,如果友军驰援不利,往往就战败丧师。   而时至今日,边军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据守城堡了,保证不失地而已。还是那句话,形势比人强。”   秦德威解释了这么多,潜台词都听懂了。   无论谁当总督,八成也是拦不住机动性很强的数万北虏,所以派谁去都一样,而且这也不怪陛下。   秦德威又道:“而且据延绥镇报称,另一酋首吉囊部众徘徊于西部边墙外,估计有接应俺答之意。   所以若不能短时间内聚集十万战兵,并做好两面应敌准备,肯定拦截不住俺答这部贼寇。”   这些话听起来很丧气,却又是大实话,让人忍不住恼火的大实话。   这回嘉靖皇帝没有问“怎会变成这样”,君臣都知道的,九十年前那场土木堡之变之后,大明就丧失了主动进攻的力量,基本上就只能被动防守了。   但九十年前那位败家玩意是嘉靖皇帝的曾祖父,在礼制下,君臣谁也不好开口埋怨祖宗,嘉靖皇帝还是只能憋着。   严嵩突然感觉时机到了,嘉靖皇帝心里憋的火气一直得不到发泄,可能已经到临界点。   而秦德威偏生还在不停的说大实话,只要稍加挑拨,说不定就能惹的皇帝对秦德威发怒。   先是恨恨的看了眼秦德威后,严阁老突然很阴险的开口了,对嘉靖皇帝奏道:   “既然秦德威对边情了如指掌,不如就派秦德威去总督宣大,不必另求他人了。   何况事态紧急,宣大总督非重臣不足以镇戍,如今知兵的朝廷重臣中,也只有秦德威能走得开,而且年轻健壮。”   严阁老这个进奏,倒是真让众人意外了,但想想严阁老对秦德威的敌意,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其实大家也都懂,严嵩就是故意将秦德威架在火上烤,或者故意恶心秦德威。   秦德威错愕的眨了眨眼睛,你严阁老也真心黑!   他脑中高速的思考起来,对嘉靖皇帝回应道:“也可,臣正有请缨出征之意。”   严嵩:“……”   雾草!秦德威这个反应,让他又有点不会了啊?   你秦德威踏马的知道宣大总督意味着什么吗,就敢这么答应?   别说严嵩,其他人包括嘉靖皇帝在内,一时间也都懵住了,秦德威今天真的吃错药了?   宣大总督这个官职不是不好,不是不重要,不是不高级,不是配不上秦学士。   因为距离京师实在太近的缘故,在当前的大明,宣大总督甚至可以说是地位最高的总督,没有之一。   举个例子,在过去经常以兵部尚书官衔去当这个总督,其他地方总督哪有这样的?   但比起殿中各种清贵的大学士而言,宣大总督又绝对称得上苦差事了。   能在御前毫无风险的赞画方略,谁想去一线吃苦头?   而且兵凶战危,总督虽然不会有人身危险,但战事稍有差错就是下狱论罪的结局。   别人真不知道秦德威怎么想的,但既然秦德威做出了反应,下面这个回合,又该严阁老说话了。   所以众人又下意识的齐齐看向严阁老,可是向来有小心机严阁老却还在茫然中。   严嵩本来可以料定,无论如何,秦德威也不会答应接手什么宣大总督。   秦德威公认的好逸恶劳、贪图安逸的秉性,肯定百般推脱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毕竟刚才也分析过了,这个差事估计也刷不到什么功劳,“好大喜功”的秦德威更不会有兴趣。   现在皇帝心里正十分窝火,这种不停口嗨放嘴炮,却又不肯担起实际责任的嘴脸落在皇帝眼里,只会让皇帝更加窝火!   稍加挑拨,就会爆炸!   而且以嘉靖皇帝今天对秦德威的恼火,和嘉靖皇帝的偏激较劲性格,说不定一怒之下真“发配”秦德威去大同——你越不想去,朕越想让你去!   那就更有乐子看了,坐在大后方中枢的阁老,想挑前线的毛病还不容易?   但是严阁老算来算去,却没想到秦德威完全不按自己预设剧本来,他怎么就一口答应了呢?   实在接受不了自己算错的现实,严阁老下意识说了句:“秦学士为什么要答应?”   秦德威轻喝道:“严阁老此言何意?莫非你又后悔举荐在下了?   君前奏事,你也敢前言不搭后语的出尔反尔吗!”   严嵩迅速回过神来,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如果让秦德威顺着往下说,没准欺君之罪都要出来了。   他连忙接上话说:“只是秦学士你刚才一口答应,使我出乎意料,惊讶不已罢了!   照常例来说,一般人遇到这样事情,都是谦逊几句,少见秦学士这般的。”   秦德威冷笑道:“主要是说来也巧了,在下本来也有意主动请缨!   严阁老之举荐,与在下心意暗合,正所谓贤臣所见略同,让在下更坚定了!”   暗合你麻痹!所见略同你麻痹!严嵩除了在心里骂街之外,彻底的不会了。   众人盯着秦德威,又陷入了思考。   这秦德威到底是真的早有“请缨”之意,还是临机反应,临时编出的说辞?   有预谋的“请缨”和临机应变出的“请缨”可是两回事,所代表的意味截然不同。   主要是秦德威的演技无可挑剔,毫无破绽,让别人完全看不出真相。   砰!砰!砰!嘉靖皇帝狠狠的捶了几下扶手。   大臣们迅速收回视线和思绪,敛气屏息的肃立。   嘉靖皇帝仰天长叹一声,累了,都毁灭吧!一群混账,爱怎样怎样吧!   他只想回后殿去修仙,新选秀进来的一百个宫女还没考察!   嘉靖皇帝站了起来,扫了几眼群臣后,冷漠的说:“拟旨!秦德威以本官加右佥都御史、兵部左侍郎、总督宣府大同等处军务兼督理粮饷。”   宣大总督是个通用简称,官职全名一般就是皇帝亲口水的这一串字数,有时候是都御史兵部尚书。   然后嘉靖皇帝不等谢恩领旨,完全没耐心的甩了袖子就要走人。   还真的这么安排了?几个大臣惊的呆住了,都忘了拦住皇帝胡来。   但秦德威却又上前一步,“陛下!斗胆请再赐予便宜行事四字!”   看过《大明官》的都知道,边镇总督巡抚有没有“便宜行事”四个字,那简直就是两种官职。   举个例子,如果没这四个字,袁崇焕就杀不了毛文龙。   他秦德威如果要出镇,这四个字说什么也不能少。   嘉靖皇帝回头咬牙道:“一个字十廷杖!”   秦德威奏对道:“军情紧急,臣今日领了关防旗牌,选定中军标兵,明日就要立即出发。   但若被打伤后行动不便,恳请暂且记下,等臣结束差事再回朝时补打!”   嘉靖皇帝转身走了:“准了!每字加五杖利息!” 第七百一十四章 纷乱的筹备   大明朝廷出圣旨都是有一套流程的,首先天子表态,然后内阁负责草诏。   如果内阁有骨气觉得圣意不当,理论上可以反对并拒不草诏,这叫“执奏”,但极少有内阁阁臣这么干。   因为军情紧急,一切从速,所以司礼监太监抓着首辅夏言,当场草拟诏书,然后用了宝玺。   秦德威怕别人磨蹭,亲自拿着诏书跑到武英殿对面的六科廊。   诏旨经过六科签发出去,才能算“合法”诏旨,不经六科直接发到外朝的叫做“中旨”,防的就是“乱命”。   所以六科给事中虽然品级很低,但却非常要害,最清流的官职之一,与御史并称为科道。   秦德威拿着任命自己为总督的诏旨来到六科里的兵科时,几个值班的给事中全都震惊了。   这个任命已经超乎了他们的想象,他们完全想象不出来,最高层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产生出这样一份不可思议的任命。   不免就有人蠢蠢欲动,是不是到了表现一下的时候?   六科之设防范的就是“乱命”,给事中理论上也有权封驳诏旨,不予签发,但政治风险也同样很大。   “这份诏旨,不甚合理。”终究还是有人按捺不住,提出了不同意见,也不知道是谁安插在这里的人。   秦德威诧异的看了几眼给事中们,大声的嘀咕了一句:“几个摆设而已,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然后秦德威拿着诏旨,转身就向外走。   那给事中连忙喝道:“你若将诏旨拿到外朝,就是中旨!”   秦德威嘲笑道:“只要是我秦德威拿着圣旨,兵部、户部自然就认,该办的事情也就办了。   原本也不须求着你们这些人签发,简直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反倒是你们,自以为是蓄意贻误军机,等着集体被外放吧!”   给事中们面面相觑,他们这才发现,虽然他们在六科这样很厉害的平台工作,但对秦德威似乎没有任何约束力。   坐镇文渊阁,一头连着皇帝,一头连着外朝的人,自身就是一个能给圣旨背书并保证执行的平台,根本不需要六科。   时间紧任务重,秦德威没太多时间拖延,迅速出了宫后,就让仆从回家报信去,让家里给自己收拾行装。   然后他就飞快的来到南边几百米的兵部办事,直接拿着诏旨进入后面正堂。   在大明,巡抚和总督虽然都是封疆,但从官职名称上就有所区分。   说起来也很简单,挂了兵部官衔的就是总督,没有兵部官衔的就是巡抚。   兵部尚书王廷相正在坐堂理事,看到秦德威进来后,笑道:“你又奉了什么圣旨过来?”   赶时间的秦德威展开圣旨,急忙说:“我,宣大总督,快发关防和王命旗牌!并调拨京营官兵充任总督标兵!”   王廷相:“……”   他低头看了几遍圣旨,才确定并不是幻听。   其后王大司马一边迅速让属员去办手续,一边心有疑虑的对秦德威说:   “兵者大事,宣大两镇直接干系京师安危,你对边务到底有没有把握?”   秦德威答道:“当年我也是单骑入营,在辽东平过乱的人!”   王廷相作为浸淫兵事多年的大臣,对相关历史沿革十分清楚,又道:“以大学士总督军务的事情,我朝从未有过,你算是开了先例。”   秦德威叹道:“你终于肯承认我是一个大学士了。这其实叫督师,懂?”   大明第一个督师?王廷相有点冒酸水,不怀好意的说:“再想起我朝边镇的镇守重臣,像你这般年轻的,唯有成化朝的太监汪直了。”   秦德威便劝道:“你也别酸了,其实我是为了你好。如果我不去,那可能就是你这个六十七岁的兵部尚书亲自出征了。”   以兵部尚书总督宣大的情况,又不是没有过。   王廷相这样经验丰富的官僚稍加思索,也就琢磨明白了。   大概皇帝和朝廷也不指望这次有多大收获,仓促之间,大明根本没能力在短时间内聚集十万兵马,然后派往山西拦截北虏。   目前对策只能是守好城堡关隘,保证不失地,等着北虏自行退兵。所以无论派谁去当总督,可能都差不多。   此刻有兵部的人来禀报说,关防、旗牌都准备齐当了。   于是秦德威就对王廷相嘱咐说:“本督师拟调用辽东班军五百骑为总督标兵,烦请大司马传令给那边把总!   叫他们今日做好开拔准备,明日午时,先来一队人马在兵部这里汇合,领了关防、旗牌就从德胜门出发!”   王廷相若有所思:“辽东五百骑班军就是当年你提议的,莫非就是为了今日所用?   你也真算是深谋远虑了,居然当年就有了预谋!”   辽东固定派五百骑兵助防京师,三年换一次人,谓之辽东班军。   前些年辽东五百骑班军的把总一直是李小娘子的大哥李泾,而现在把总则是辽东铁岭卫千户金汝泉,副把总是辽东铁岭卫副千户李滋。   都不是外人,金汝泉是李小娘子大姐的儿子,也就是李小娘子的外甥,而李滋是李小娘子的二哥。   直属督抚的标兵就是话本小说里的亲兵,肯定要尽可能选最亲信可靠的,所以秦德威就指定了辽东五百骑班军。   再说曾后爹正在辽东五百骑的老家当巡抚,这些官兵也不敢不可靠,不然家里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就说不好了。   匆匆忙忙的从兵部出来后,秦德威又奉圣旨一头扎进了户部。   进了尚书正堂,秦德威打开圣旨就说:“我,宣大总督,打钱!”   展现在户部尚书王以旂脸上的表情,依旧是震惊。   就是这种震惊神情今天见得实在太多,秦德威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   所以秦德威直入主题:“五百标兵,一人先发五两!然后另拨二万两随军携带,以备其他赍赏之用!   共计二万二千五百两,明日午时备好,领了银子就开拔!”   王以旂没有多说什么,点头答应。   在兵部和户部办完事,秦德威就回家了。但进了家门后,他就感受到了鸡飞狗跳的气氛。   可以理解,毕竟宣大总督这个任命来的实在突然,而且秦德威的人设一般都是“(文弱)书生”。   猛地听说要秦德威出征去边镇,家人们慌一慌可以理解。   张三迎上来禀报道:“太夫人,姨娘们还有东府的顾夫人,全都聚集在正房大院了!”   秦德威拔腿就向偏院去,在张三诧异的目光里,钻进了陶仙姑的修行住所。   坐在陶修玄侧前方,秦德威沉声道:“此去边镇,兵凶战危,弄不好就要马革裹尸……”   陶修玄抬起手打断了秦德威:“停!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战死的总督,所以双修的事情等你回来再说吧。”   秦德威很流畅的无缝切换了个话题,“你有空去见见令祖父,让他劝劝皇上。”   连向来淡漠的陶仙姑都有点好奇了,这应该是秦德威自从认识祖父以来,第一次对祖父发出针对皇上的指令。   秦德威继续说:“若想长生久视,就少管闲事,不对,是不要沾惹太多凡俗事务!那些方外之人讲究出家,就是这个道理!”   今晚会很忙碌,秦德威也没法在这里久待,说完也就告辞了。   又来到外书房,秦德威对卧龙凤雏二门生问道:“我临时出镇宣大,可能需要一个幕席文书,你们谁肯前往?”   归有光和吴承恩急忙异口同声的说:“我去!我去!”   结果秦德威谁也没选,摇摇头就出去了,“看来你们宁可出塞受苦,也不想在家写青词和小说啊,让为师实在太失望了。”   此后秦老爷这才回到正房大院,一堆女人的关怀和担忧扑面而来,七嘴八舌的让秦老爷头大如斗。   他对母亲告了个罪,然后又对妻妾们统一安抚说:“大明没有战死的总督,就算战事不利论罪,凭借我的往常功绩,最多就是削官抵罪而已,你们又担心个什么?”   说完后,就以“撰写表文”为借口,溜到书房去了。   临行之前,给皇帝上个表文也是惯例。最有名的例子当然就是诸葛武侯的前后出师表了。   按照奏疏格式规矩,秦德威提笔先写下了自己的身份和姓名,让皇帝能一眼分辨是谁人上的奏疏。   全写下来是“中顺大夫、詹事府少詹事兼左春坊大学士、翰林学士、入直文渊阁不参预机务、协理夷务大臣,特赐出入东华门,加右佥都御史、兵部左侍郎、总督宣大等处军务兼赞理粮饷、便宜行事臣秦德威。”   秦德威一口气写完后,手有点酸。   官职连带姓名一共八十五个字,不知道此时大明还有没有比他字数更多的。   秦德威正要继续往下写的时候,忽然从前院传来消息,有个太监天使已经到了门外,是来传旨的!   这让秦德威吓了一跳,这个天使来的有点突然,不知道又是出了什么变故。   无论怎么想,他也只能大开中门,出去接旨。   说是圣旨,其实就是一首诗,但与众不同的是,这是天子赐下的,诗曰:   “大将西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   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   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   秦德威极其无语,这首五百年后被网上玩坏的诗词,居然落到了自己头上。   还有,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御前议事并受命的时候,嘉靖皇帝当面也没什么特殊表示,怎么到了晚上,突然又派人过来赐诗了?   秦德威接了旨,然后给跑腿传旨的太监塞了两锭银子,悄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陛下为何会忽然赐诗?”   那太监摸了摸银子份量,然后才答道:“是严阁老进言建议的,说秦学士素来喜好文学,陛下应该赐诗壮行。”   秦德威瞬间就明白了,严阁老真没安好心!   回到书房,继续写“出师表”,顺手就在表文里写了一首能流传数百年的名诗,用来和御赐诗:“力微任重久神疲……”   表文才完成一半,又听到仆役跑过来禀报:“前面来了一群翰林老爷!都说是要给老爷赠诗壮行的!”   秦德威不可能不见,只得起身去了前院穿堂,便看到有十来个翰林同僚,已经坐在了侧厅中。   能登秦府大门来的,那心思都是很真诚的,也都是很真诚的赠送诗词为秦德威壮行。   一时间大家又是祝福秦德威,又是互相品鉴壮行作品,厅堂里好不热闹。   此后又来了几个同年之类的友人,同样是来壮行的。   只有秦德威暗暗苦笑,官场中从来不能只看表面现象,这群翰林同僚、同年友人可能真的没有恶意,但绝对有其他人在兴风作浪。   本来这次朝廷对这次出征没抱多大希望,期待值并不高,能稳住局面,阻止进一步恶化就行了。   但有人这么搞事,串联一大堆人跑过来壮行,诗词一个比一个豪迈昂扬,口气一个比一个大。   什么“封侯”,什么“勒石燕然”,什么“取龙城”,什么“绝胡马”,能用的词都用上了。   也许是好心,但这样的词藻堆积下来,气氛立刻就不一样了,把期待值直接拉高了几个层次。而且别忘了,还有嘉靖皇帝的赐诗。   但舆情是会反噬的,如果结果达不到舆论的期待值,后果又会怎样?   从舆情大爆发时代穿越过来的秦德威,对此当然是很清楚的。   可是他明天就要出发,没有时间留在京师给舆论降温了。   所以只能祈祷自己的设想一切顺利,把可能出现的舆情反噬给顶回去。   将客人都送走后,秦德威再一次回到书房,却见李小娘子坐在案头上,正等着自己。   秦德威叹口气,劝道:“军中不让带女人。”   李小娘子说:“我可以女扮男装啊,就像是上次陪你去南京那次,扮成一个书童。”   秦德威还是拒绝道:“那也不合适,出行太多不方便地方了!”   李小娘子很不服气的说:“怎么就不合适了?我听说了,像您这样的老爷出门在外,随身带个俊秀书童很正常,就算同睡一张床也没人会在意的。”   秦德威:“……” 第七百一十五章 更赋新诗换征袍   次日午前,秦德威饱食一顿后就准备离家赴任。   临走时对正房徐妙璇嘱咐道:“我此去大概时长半年,秋冬过后,明春就能解职归来。你好生看顾门户、侍奉母亲。”   毕竟此时宣大总督还不是常设职务,一般秋、冬季边镇战事多,等战事结束了总督就可以撤销了。   秦德威此次出门,最终还是带上了女扮男装的李小娘子。   主要是有几点考虑,一是秦督师选了辽东五百骑亲兵,把总和副把总都是铁岭卫李家那边的亲戚,中间有李小娘子就更好沟通和指挥。   二是秦督师心理上不太适应男人贴身伺候,让李小娘子在身边更舒服些。   三是毕竟是去边镇,有昼夜都能贴身的李小娘子,可以作为最后一道护卫防线,能让秦督师心里更有安全感。   而且让李小娘子跟随,也是全家一致同意的,在京城的都听说过大同盛产美女。   另外秦督师带上了以王大为首的几个强壮家丁,以及文书吴承恩。   因为吴承恩还是比归有光脑子更灵活,性格上也更喜好四处游历,他今天一大早直接找去秦德威母亲周氏去哀求了。   当年吴承恩与曾后爹一起参加过乡试,也参加过曾后爹的婚礼,与周氏是认识的。   而且吴承恩身体也比归有光健壮的多,秦督师考虑再三后还是让吴承恩跟着走了。   然后一行人就先去了兵部,与副把总李滋汇合,而把总金汝泉领着大队人马在京城北边德胜门外等候。   秦德威在兵部领了关防和旗牌,当场就拿出三份早已拟好的总督谕令,盖上关防就发了出去。   第一份到宣府镇城,预计明天早晨能送达;第二份到宣大总督驻节地阳和城,预计后天早晨送达;第三份到大同镇城,预计后天傍晚可送达。   兵部尚书王廷相难得出来,亲自将秦德威送出大门,针对秦德威的性格很真诚的说了几句:   “你去边镇,切勿行险,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千万杜绝好大喜功之心,不要被几首吹捧的诗词冲昏了头。”   然后秦德威又去户部,领了第一笔二千五百两银子。   至于剩余的二万两,直接从户部驻大同镇直属仓库调拨到阳和城,不用路上带着走了。   军情紧急,便没有那么大排场。秦督师北出德胜门,与五百骑全员汇合,每人发了五两银子巨款,然后就正式出发。   京城、宣府镇城、大同镇城的格局大概是这样的,从京城向西北三百五十里左右就是宣府镇城,再从宣府镇折向西也是三百五十里左右就是大同镇城。   而宣大总督平时驻地在阳和卫城,位于宣府和大同之间,向东距离宣府镇二百四十里,向西距离大同镇一百里。   秦督师带着家丁和五百亲兵,一路前行没有停歇,当晚宿在居庸关。   别人吃饱喝足就休息,但文书吴承恩还得记录今日行程存档。   当他终于完成工作,拖着疲惫的身躯,正要倒头就睡时,忽然听到有人拍门。   原来是秦府家丁头目王大过来找,对吴承恩叫道:“吴先生先别歇息,老爷请你过去!”   吴承恩莫名其妙的说:“今日行程都已记录完毕,还有何事?”   王大答道:“老爷说路上略有所得,作了六七首边塞诗,口述给吴先生一起品鉴。   顺便请吴先生仔细抄录并存好稿件,日后回了京师,可以修订成集传诵。”   吴承恩:“……”   大明诗霸又要把魔爪伸向边塞诗分类了吗?   还在京城时,莫名其妙的那么多人来赠诗壮行,秦老师不敢让热度更高,所以没有写诗。   但出了京后,秦老师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了?   吐槽归吐槽,身为门生没有拒绝老师的权利,吴承恩还是老老实实去作笔记了。   “题名黄甲宴琼筵,三百人中最少年……文场战罢承恩重,更赋新诗换征袍……”   “君王重简命,臣志在澄清。节钺分西顾,风寒护北征……”   “许国才年少,胡为绝塞行?一身凭汉节,驰马出长城……”   记完了后,吴承恩还提了句意见:“老师你这几首,太官样文章了,差点灵气。”   “有道理……”秦老师略加思索后,又开口道:“那我再加一首塞下曲,你拿笔记好了。   宣府城边秋草稀,黄沙碛里夜云飞。督师不寐听刁斗,月上辕门探马归。”   天色蒙蒙亮,诗人秦老师重新变成秦督师,从居庸关继续出发。又次日抵达了宣府城,宣府镇总兵官白爵亲自出城相迎。   虽然总兵是正二品,在地方算是最高级武官,但却是宣大总督的下属。   吴姓文书望着前方迎接人群,不禁叹道:“原本以为边镇尽为骄兵悍将,却没想到这位总兵官执礼甚恭。”   秦督师轻笑道:“这叫老江湖,其实更难慑服。”   此时全程道路已经算是走了一半,队伍人困马乏,秦德威便下令在宣府休整半日,顺便听取一下总兵官的工作汇报。   拒绝了白总兵的宴请,简单用过膳后,秦德威就问道:“宣府镇实有多少兵员?”   总兵官白爵答道:“镇兵员额九万四百,实有八万,马四万。”   这个回答有实有虚,挑不出毛病,秦德威又问道:“本督师前有谕令,准备调宣府兵向西增援大同,可否齐当?”   白总兵第一次听到督师这个称谓,但也顾不得多想,连忙叫苦道:“宣府镇守边千里,兵员本就捉襟见肘。   而边墙以北的大沙窝尚有小王子部众驻牧,随时有可能南下,抽不得太多兵员去增援大同。”   当前北虏主要有三大股势力,小王子、吉囊、俺答。小王子是名义上的宗主大汗,而吉囊和俺答是亲兄弟,还都是小王子的叔叔。   简单的理解,目前小王子在最东,临近宣府;吉囊在西部河套,临近陕西三边;俺答则更临近大同。   这次打了嘉靖皇帝的脸,深入山西腹地的势力就是俺答,以后他也会成为北虏最强大的势力。   其实白总兵所言并非完全没道理,足够糊弄住一般的文官了。   整个大明北方边防都是这样,九镇边军兵力看着很多,但却稀释在漫长的防线上。   但秦德威还是拍案喝道:“你个不知好歹的军头,胆敢虚言妄语蒙蔽本督师,该当何罪!”   白总兵很有经验的回应道:“督师此话从何说起?我委实不明白,还请督师明示一二,也好知错就改。”   秦德威冷笑着说:“小王子积蓄富足,又与兀良哈三卫邻近,多有往来以通有无,根本不需要寇边抢掠!”   兀良哈三卫就是名义上投降了大明的一些北虏部落,也是唯一能与大明通贡的北虏部落,所以兀良哈三卫物资远比其他北虏部落丰富。   而小王子是北虏名义上的宗主大汗,历代积蓄极为富裕,驻地又靠近兀良哈三卫,有钱就能买到更多物资,就不必辛辛苦苦的南下抢掠。   而且缺乏攻坚能力,不能深入内地的话,只在边墙附近还未必能抢到多少东西。   所以小王子部落已经不怎么寇边了,对小王子部落来说,冒着损失部众的风险南下抢掠并不划算。   对于秦德威知道这些内情,白爵并不意外,朝廷派来的宣大总督不可能半点虏情都不通晓。   但仍然滴水不漏的辩解说:“北虏向来狡险,即便少有动静,也不能不防,督师万万不可麻痹轻敌阿。”   秦德威却说:“北虏逐水草而居,近来大沙窝渐成沙漠,本督师料知小王子已有东迁之意,欲往辽东镇方向而去,哪还有心思南下寇边?”   白总兵顿时大吃一惊,对小王子部落即将东迁的这个消息,他真不清楚,可是秦督师又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官场伦理,白总兵不便当面直接质疑上官的真假,只能答道:“下官从未听说过这个消息。”   秦德威便喝道:“本督师可以肯定的告诉你,此事千真万确!尔你身为总兵官,连对面敌虏的动向都探不明白?难道要本督师判你一个失职?”   反正秦德威知道在历史上,小王子部落确实迁移到东部辽河流域那边去了。   白总兵无语,既然秦督师如此肯定,那小王子即将东迁这个动向八成就是真的。   如果较真起来,确实也算自己情报失察了,然后就看秦督师是否真的打算较真了。   不知不觉间,自己这老边务居然被年轻督师拿捏住了一点主动权。   不愧是传说中的文魁,白总兵暗暗感慨。他正在琢磨该怎么回话,心神不稳的时候,突然又听到秦督师说:“还有吃了小败仗瞒报的事情,你说本督师要不要追查?”   白总兵又是吃了一惊,下意识问道:“督师初来乍到,又是怎么知晓的?”   秦德威睁大了眼睛,诧异的说:“宣府镇竟然还真有未曾上报的小败仗?本督师只是随口一诈而已。”   白总兵:“……”   秦德威迟疑着说:“莫非你想主动交待?”   白总兵忽然行了个礼,很光棍的说:“下官心服口服了!督师不必再试探了!   如今宣府镇除去分守各路营堡、边墩的官兵,驻扎在镇城的兵员不足两万,督师看着调遣吧!”   秦德威沉吟片刻后,下令道:“本督师不要步兵,只要精骑,所有步兵仍旧留下守城。   你亲率两千精骑,两日内必须出发,先前往阳和城增援!本督师已经一路传了谕令过去,令大同镇预备草料!”   阳和城就是阳和卫的卫城,距离大同城百里,是宣大总督平常驻节地。   正所谓军令如山,白总兵接了命令就去准备。   晚上,秦德威召吴姓文书前来,又记录了三首诗,然后早早的睡了。   又到次日,秦德威继续带领亲兵踏上行程,沿着驿途向西而去。一路驱驰,当晚夜宿怀安卫。   过了怀安卫差不多就到了大同镇辖地,然后在黄昏时终于抵达了阳和城。   这里才有正经的总督标营,是宣大总督大本营,设有标下参将、游击各一人。再加上分路参将、本城守备,全城兵力也有一万人了。   但这次俺答深入南边山西腹地,军情紧急,秦督师当然不能像平常那样,坐在督院里发发公文就行。   所以秦督师并没有在大本营阳和城久住,休息一晚后,继续带领家丁和五百亲兵去了大同城。   阳和城距离大同城不过百里距离,骑马半天就到了。   这大同城堪称是方圆数百里内最大的雄城,城墙周长十三里,墙高四丈二尺。   接到牌票得知宣大总督要来,大同巡抚史道、大同镇总兵王升便在东门阳和门外迎接。   其他参与迎接的还有户部驻大同管粮郎中、大同知府、兵备道、游击、坐营参将等等文武官员。   无论出于什么缘故,反正这史巡抚、王总兵两人都不希望总督过来。   总督亲临大同督师,很明显就是对前一阶段的战事不满。   但不管心里怎么想的,迎接礼节都不会差了,该有的表面功夫都有。   史巡抚还很恰到好处的称赞了秦德威几句:“云中本地气候刚烈,未秋先霜,五谷之种多难养,物产素来匮乏,守军苦不堪言。   幸赖秦大人力请朝廷复开中法,数年下来果有成效,使边镇粮草足用,军民得安也!”   秦德威毫不居功的回应道:“都是圣上天恩所致,本督师焉敢居功!”   又是一群人被科普了“督师”两字,大家总算知道总督大人喜欢什么称谓了。   督、抚、总兵其乐融融一团和气,正要一起入城时,忽然从斜刺里冲出个中年男子。   虽然此人被拦在了外围,但仍大呼小叫道:“我乃奉国将军!有冤不得伸,特来请制台大人做主!”   秦德威无语,奉国将军可是属于皇族宗室的一种封号,为什么会跑来找自己告状?   大明藩王里,代王就藩于大同,所以这位奉国将军肯定就是代王这支的宗室。   多疑的秦督师立刻就开始怀疑,莫非其中有什么阴谋?还是有人想给自己下马威? 第七百一十六章 遍地都是功劳   出于谨慎,秦德威根本不想管这些背景不明的事情,再说皇帝派他来这里是为了军事。   主次不分、什么事都管的钦差大臣,只有五百年后的电视剧里才有。   往城门走的时候,陪在身边的大同巡抚史道怕年轻督师多想,就主动开口解释了几句。   “这个宗室实乃浑人,抢劫了知府刘永的财物,然后被罚了俸禄,但心里还不服气,到处喊冤。   看在他是宗室的面子上,别人也不好再将他怎样。而且若非宗室身份,抢劫财物就不只是罚俸禄的事情了。”   嗯?秦督师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身朝着被拦在外围的那个浑人宗室又看了几眼。   这又让史巡抚摸不到头脑了,他能看得出来,秦督师本来对这事毫无兴趣的。   但怎么听了自己解释后,反而又关注上了?   史巡抚迅速反思了一遍,自己说得这些话实在没毛病。   秦督师确实是对宗室半点兴趣没有,主要是他忽然联想到了一件“历史小事”。   嘉靖年间有个宗室抢劫了大同知府,又对朝廷处分不满,然后就打算造反了……   当然这场造反也是很无厘头的那种,那位宗室勾结了一群白莲教教徒为造反基础,第一步打算秘密联系北虏,同时计划去烧大同守军的粮草。   第二步就是引导北虏占领大同,然后效仿石敬瑭旧事,登基为儿皇帝。   所以听到史巡抚介绍说,这个喊冤的宗室抢劫过知府财物,成功的引起了秦督师的兴趣。   不能这么巧合吧?莫非就是历史上那个与白莲教勾结、妄想造反的宗室?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位宗室简直就是一件行走的功劳,还是唾手可得的,而且又是平定反叛这种可遇不可求的功劳。   想到这里,秦德威就挥了挥手,吩咐道:“既然是天潢贵胄,放过来说话!”   旁边所有文武官员都齐齐无语,这个年轻督师到底会不会做官?   哪有刚下马就随便插手地方事情的道理?还是说,想借机展示总督威严?   但无论如何,这里总督最大,别人也拦不住。   此后只见那中年汉子宗室被亲兵推了过来,秦督师问道:“你有何冤情?”   “我乃代藩奉国将军朱充灼也!”这宗室先自报了姓名,然后才又说:“感朝廷处置不公,特来申诉!”   自从宣德以后,宗室已经半点实权都没有了,“奉国将军”听起来很唬人,但在秦督师这样权臣面前屁都不是,就是藩王来了也没卵用。   秦德威不耐烦的说:“有话就直接说!到底什么不公?”   这个叫朱充灼的宗室继续说:“知府刘永走私所得财物,本宗室即便抢了又怎么样?朝廷为何只处分我?”   瞬间全场落针可闻,众官吏齐齐注视秦督师,只有大同知府刘永脸上现出惊慌的神色。   秦德威挥了挥手,“你住口!先带下去!等本官入城后再行勘查!”   随后秦德威重新转身,果断的继续向城门走去。   其余众人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评价了,就审了个半吊子便匆匆结束了,这是懂事呢还是不懂事呢?   只有极个别聪明人领悟到,秦督师似乎暗藏高明之处。   过了大同城东门也就是阳和门后,秦德威忽然对史巡抚问道:“听闻大同盛行白莲妖教,民间地下多有信徒?”   白莲教起源于宋代,大明建国后被高皇帝定为妖教禁止了,但在地下一直流传着,信徒主要分布在北方民间。   这情况很多人都知道,没什么可隐瞒的,史巡抚就答道:“大同镇流传妖教确实有之,多年来一直屡禁不绝。   去年官府剿灭了一个被称为吕老祖的妖教头目,还有不少教徒纷纷出逃到了北虏那里,以一个叫丘富的为首,实为叛逆!”   这丘富就是北虏酋首俺答身边第一代汉奸大头目了,秦德威暗暗冷笑,不过这才到哪?   历史上未来十年就有大批大批白莲教信徒投靠北虏,甚至成为北虏不停入寇大明的“带路党”。   数十年后巅峰时候,在俺答领地内生活的白莲教徒多达上万人。   后世最出名的几个汉奸头目如今还在大同偷偷摸摸传教呢,那么说起来,这些人又是一堆行走的功劳?   无论那些叛国的白莲教头目有什么苦衷,秦督师并不想知道也不想去了解,这是阶级立场和民族立场所决定的。   从阳和门入城后,秦督师进驻大同城公馆,文武官员纷纷正式拜见。   大部分人拜见完就退下了,秦督师只留下了史巡抚和王总兵。   此时没有别人,秦督师当头就问:“大同现有多少兵马?”   大同镇总兵官王升汇报道:“现有兵员七万六千人……”   秦督师打断了王总兵,“本督师问的是,大同城里有多少兵马,并非是整个大同镇。”   大同镇与大同城不是一个概念,大同镇指的是包括六七百里边防线在内的一大片地方,大同城指的则是所在的这座城。   大同、宣府都是镇、城同名,经常导致误会产生。   王总兵只得重新汇报说:“大同城中有官兵二万二千七百零九人,马骡一万六千九百九十二匹。”   秦督师直接下令道:“本督师命你抽集精锐二千骑,三日内完成出征准备,其余继续守城!”   王总兵似乎有不同意见,刚说了句:“若要这样,督师……”   巡抚史道这时候开口说:“王将军且先去准备着。”   王升犹豫了下,就不再说话了,接下了命令。   秦督师敲定了调集精锐骑兵的事情,继续询问其他事情:“这次酋首俺答到底怎么入寇的?”   王升答道:“北虏破开了一处边墙,然后绕过大同城,从大同右路直达宁武关,然后又破关进入太原府。”   秦督师看似无意的又问了句:“为什么俺答没有进犯大同城,就直接继续南下侵入山西腹地了?”   王总兵回复说:“下属也不甚明白,大概是大同城坚难克,故而北虏不愿攻打大同。”   秦德威就按照官场套路随便吹捧了一句:“一定是王将军威名远震,故而北虏不敢犯大同。”   王总兵连忙谦逊道:“督师折杀了!当不起!当不起!”   至少到目前为止,督、抚、总兵的首次会面,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什么异常。   此后秦督师以长途劳累,以及正处于非常时期,一切从简为借口,谢绝了大同城给自己接风洗尘。   巡抚和总兵告辞后,天色差不多就黑了。   从京城带过来的中军官金汝泉、旗牌官李滋、文书吴承恩等人又进来,听候秦督师的下一步指示。   但是他们只看到秦德威望着外面出神,仿佛正深思熟虑的想什么。   等了一会儿,秦德威还在长考。   几名侍从下属面面相觑,实在不能理解,这才刚进了大同城,有什么值得秦督师沉思的事情。   最后还是吴承恩上前轻唤了一声,“老师?何故在此深思?”   秦德威回过神来,见左右都是亲信,并没有外人,便指着外面叹道:   “你们可知道,大同城里遍地都是行走的功劳啊。我所愁思的是,怎样才能安安稳稳的,将这满坑满谷的功劳捡起来。”   众亲信听完还是面面相觑,如果是别人嘴里说出来的,就当是胡话疯话了,但这可是秦督师啊。   秦督师与他们一起进的城,也没多看了什么,怎么就能发现满坑满谷的功劳的?   难道这就是别人能当督师,而自己只能当小军头(小文书)的差距?   家业只是世袭铁岭卫千户的金汝泉实在忍不住功业的诱惑,壮着胆子问了句:   “不知行走的功劳都在哪里?如若军门不嫌弃,小的我愿效犬马之劳!”   秦督师指点说:“城门口闹事的那位宗室就是,刚才出去的总兵官王升也是,巡抚、知府说不定都是。   对了,还有大批潜藏在民间的白莲教匪徒!去吧!功名但在马上取,我看好你!”   金汝泉:“……”   无论是宗室也好,总兵也罢,巡抚和知府更不用说了,那都不是他这个小小千户能惦记的啊!   就算是本地的白莲教匪徒,也不是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所能探知到的!   吴承恩不禁想起了秦老师的光辉历史,从南京到京师,不知多少官吏栽在秦老师手里。   所以忍不住劝道:“朝廷派老师总督宣大,是为了抗击北虏,还是不要内斗了。   若外敌未靖,却能把整个大同城连根拔起,不知朝廷和天下人又该如何看待老师?未免会有外战外行,内战内行之讥啊!”   秦德威反问道:“岂不闻,攘外必先安内?”   于是吴承恩便不说话了,老师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旗牌官、李小娘子的二哥李滋则有个疑惑:“军门在宣府就抽调精骑西进,在阳和城也吩咐重新编集骑兵,到了大同又要抽集精骑。   小的斗胆询问一句,军门聚集数千精骑意图何在?”   秦督师仍然没说,不到最后时刻,不会有人明白自己的真实意图。   就是对自己人,最大的底牌也要保密!绝对避免一切走漏风声的可能。   所以只对亲信们答道:“我心中自有军机,说了就不灵了,听从命令就好!”   然后金汝泉和李滋两人也退下了,吴承恩生无可恋的拿出纸笔,准备聆听并记录老师的今日份新作。   秦督师正在酝酿“诗意”的时候,忽然家丁王大走到堂屋门外,禀报道:“大同刘知府来访!”   秦德威随口道:“见客时间已经过了,老爷我作完诗也要休息了,让他走人!”   王大却苦笑着说:“那刘知府硬塞给了我两锭银子,他还带了一个匣子过来,另外还有……”   秦德威叱道:“跟老爷我说个话吞吞吐吐的,到底还有什么?”   王大咬了咬牙说:“还有一对孪生美人。”   秦德威:“……”   双倍的快乐?竟然拿这个考验督师?   “老爷见不见?”王大又问道。   秦德威转头对吴承恩道:“今晚不作诗了,你先下去吧!”   本来生无可恋,只想逃之夭夭的吴承恩,忽然又不想走了,但最终还是被赶了出去。   随即大同知府刘永亲手提着匣子,走进了厅中。   秦督师对匣子里是什么毫无兴趣,抬眼就朝刘知府身后看去。   果然见到一对长相近乎相同的白净美人,身高一般的颀长。   尤为少见的是脸部轮廓略深,有几分立体感但又不显得突兀,十分明朗夺目,宛如一对极品玉雕。   秦德威不由得连连感慨,口口相传“大同婆娘”是九边特产之一,果真名不虚传。   刘知府也没着急说话,绝对不打扰秦督师欣赏美女。   一直等秦督师收回了视线,他才道:“下官趁夜而来,打扰督师歇息,实乃罪过也。”   秦督师快人快语的说:“不妨,有事就说!”   刘知府斟酌着说:“今日入城时,有人胡言乱语,恳请督师不可当真。”   这句话指的就是宗室奉国将军朱充灼所说的,知府走私了。   在大同这地方,走私真不是费劲活计,比如随便搞点盐,往北边一送就能赚钱。   在刘知府焦灼的等待中,秦德威足足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   “那都是中伤之语,他胡乱说出来,本督师也就胡乱听着,岂能做什么凭据?”   刘知府大喜,起身就要再度行礼,被秦督师拦住了,“同为朝廷命官,何须多礼!”   刘知府就知趣的告辞道:“督师镇守宣大,来日方长,礼数不周容日后再补。”   秦督师没有挽留,刘知府就这么走了。   匣子没拿走,能带来双倍快乐的美人也没带走,都留在了被秦督师征用的公馆。   秦德威就对公馆婢女说:“先将这一对美人送到后院!”   而后秦德威继续坐在前厅喝了一盏茶,寻思着时间应该缓冲的差不多,李小娘子应该欣赏完那一对美人了,才起身向后走去。   正好就撞见李小娘子叉着腰,站在月门当中,堵住了秦督师继续进入内院的道路。   “姐姐们都让我看着你,防着你胡作非为,可你这样子,让我回了家怎么向姐姐们交待!”李小娘子气鼓鼓的说。   秦德威叹口气,很苦恼的说:“你不懂官场上的事情,实在情非得已,不收不行啊。”   李小娘子不信:“这里还能有人逼你?”   秦德威解释说:“如果不收下这对美人,那知府必定不安,别人也会对我加倍警惕,非常影响我开展工作。   所以为了暂时麻痹他人,让他们暂时放松安心,我就不得不收下这对美人!   所以不是别人逼我,而是形势比人强。我也是很有苦衷的,你能理解吗?”   李小娘子蹙眉想了好半天,“那奴家不拦着秦先生了,但秦先生你也别让奴家难做。   人你可以留下,但回了京师家里再做处置,那就不关我的事情啦!   也都是为了你好,怕你不爱惜身子,好色过度折损亏空了,最后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第七百一十七章 魔幻的一天   秦督师和李小娘子在月门对峙了片刻后,长叹一声道:“我怎么舍得让你不高兴?就暂时将这两人安置在另外院落吧!”   李小娘子顿时十分感动,秦先生果然还是在意她的!   她赶紧扶着秦德威就往里面走,走到屋前时,忽然又醒悟了过来。   “你又骗我!以你的多疑性子,本来就怕出什么问题,事情彻底解决之前,肯定不敢轻易尝试陌生新人!   却偏生要逗着我吃醋,或者是想拿这当借口给别人看,打消外人可能出现的疑虑!”   秦德威不禁感慨道:“难道我的能力退化如此严重,连你都骗不过了?”   李小娘子笑嘻嘻说:“那些不该退化的地方,别退化了就行。”   秦德威无语,这李小娘子从少女变成了少妇后,仿佛一下子就无师自通开车技能了。   在大同城歇过第一晚,次日秦德威便吩咐下去,将宗室朱充灼带过来。   此时朱充灼正在街头殴打一个“不长眼”的小贩,虽然他这个宗室身份在权臣面前什么都不是,但在普通百姓面前还是有点用的。   至少他打了人后,官府碍于宗室身份也很难刑罚。   其实想想也就知道,敢去抢劫财物的,又能是什么良善人物?   只不过这回抢到了知府头上,才被朝廷罚了俸禄,让本就不富裕的朱充灼一下捉襟见肘了。   听闻总督大人传唤,朱充灼立刻欢欣鼓舞,他感觉这是一个好兆头!   如果总督大人没有想法,大概率会不闻不问的冷处理。   但既然肯召见自己,那就说明总督大人想借用自己搞事情,这不就是他所期盼的吗?   抱着极大的期待,朱充灼扔下小贩也不打了,急急忙忙的赶赴到公馆。   秦督师坐在厅上,对朱充灼斥责说:“本督师已经查过,你抢劫他人财物确有此事!   朝廷念在你身为宗室,对你已经是从轻处分了,还有什么可闹的?   故而劝你心怀感恩,回家闭门自省去,休要再夹杂不清!”   朱充灼只当是总督大人这是欲扬先抑,无悲无喜的继续听着。   结果又听到总督大人一锤定音的宣判道:“这事到此为止,禁止再告!你且退下吧!”   朱充灼便立刻就急眼了,要是这样结果,他跑过来又图什么?   你秦督师昨天可不是这种态度,而且问题关键也不只有他抢劫!   刘知府那财物来源可是走私,通敌的走私!   当即就口不择言的说:“大人休要故作糊涂,此事若……”   秦德威充耳不闻,连连挥手道:“左右何在,将无理取闹之人轰出去!”   几个总督护卫亲兵上来,按住了朱充灼就往外推。   因为对方是宗室身份,处置也不好过于残暴,只能尽力推着走。   一直走到了仪门门边,却正好遇到守门的管事王大。   只听王大嘲笑几声,对着朱充灼说:“你这个人当真活该,忒不懂事了!   昨夜那刘知府到访,可是带着珍宝美人来的!而你却是两手空空,就这还想求我家老爷做主?”   这世道简直太踏马的黑暗了!朱充灼闻言又是悲愤,又是恼怒,破口大骂道:“狗官!狗官!”   负责驱逐朱充灼的总督亲兵就加了份力气,将朱充灼架起来从大门丢了出去,让这宗室当众摔了个跟头,滚了一身尘土。   从地上爬起来后,横遭奇耻大辱的朱充灼气得浑身发抖。   他好歹是个宗室,不是街头那些贱民,居然被当权者如此对待!还有天理和王法吗!   一咬牙,朱充灼转头又去了代王府。这天下是大明的天下,大明在大同也有藩王!   在王府门外,朱充灼等了好一会儿,才见王爷派了人出来传话说:   “我们宗室要想生活过得去,就不要去触犯权臣,切记切记!你还是回家歇了吧,别再闹了。”   于是朱充灼又是肺都快气炸了,没想到连代王都怂得不敢为自己出面!   回到家里,朱充灼越想越气,就将自己结交的几位“能人”请了过来。   第一位,是白莲教一个头目罗廷玺,以祖师自居,据说有数百弟子,人称罗老祖。   第二位,是个叫王廷荣的白莲教徒,家里小有资财。   第三位,是个叫门四的汉子,颇有身手。   第四位,名叫卫奉,精通北虏语言,时常在胡地汉地之间偷渡往来。   待得几人到齐了后,朱充灼就对罗廷玺罗老祖抱怨说:“先前抢劫知府财物,是老祖你出的主意,谁想结果如此!”   罗老祖皱眉道:“咱也想不到,官官相护竟然到如此地步!”   罗祖师还有句话没说出口,他更是想不到,宗室身份在官员面前居然如此费拉不堪。   朱充灼又恨恨的说:“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成了笑柄!”   罗老祖展开眉头,自信的说:“不妨!官府越是黑暗,岂不越是可以说明,到了改天换地的末劫之年?”   白莲教就是这样,无论世界怎么变,反正白莲教似乎永远在造反,谁坐江山就反谁。   朱充灼咬牙道:“先前老祖说过,是我犹豫不定,今日愿拜老祖为军师!”   罗老祖抚须大笑,对朱充灼说:“我早定好了策略,近年胡人势大,我等可勾引小王子前来攻打大同。   然后我们烧了各处粮草,使得兵马不能屯驻,再传言说此乃天火,以动摇人心。   等小王子大军到时,我们暗开城门,里应外合,杀了代王、督抚、总兵,你便可以坐了天位,再依据胡人图谋中原!”   然后罗老祖又对另一教徒王廷荣道:“我手里钱财都已经拿去打造兵器、火器四十余件,所余无多。   你可以拿出些钱财来,等朱将军得了江山,就封你当户部尚书。”   随即朱充灼又吩咐门四、卫奉二人,一个负责烧粮草,将来就是兵部尚书;另一个负责偷出边墙,接洽胡人,将来封做礼部尚书!   并亲笔写了一封信,交给未来礼部尚书卫奉作为与胡人接洽的凭证。   众人计议已当,只觉得豪情万丈,胸怀激荡,不能自已。   又拿出了酒来,五人共饮后互道一声“共勉!”   朱充灼将四名未来的股肱大臣送出了家门,郑重其事的躬身拜道:   “皇国兴废,在此一战,诸君务必奋励努力!今日之辱能否雪耻,全拜托诸君了!”   除了身份超然的罗老祖罗军师之外,其余三人一起还礼,情绪激动的大声说:“敢不为主公效死力!”   在这个未来君臣龙虎风云相会,既热血又感人的时候,忽然有人从旁边屋顶上站了起来,并吹起了刺耳的竹哨。   寂静无人的巷口瞬间涌入了大批官兵,将巷口堵得水泄不通。   又有一批人纷纷从附近屋顶上站了起来,手持强弓或者火器。   在这堪称天罗地网的包围下,巷子里但凡有人也是插翅难飞。   朱充灼愣愣的看着这一切,头脑一片空白。   他就是想不明白,自己真的只是临时起意在家商量造反,绝无可能事前泄露,为什么会有官兵同步上门围剿?   未来的兵部尚书门四慌了,对罗军师说:“老祖不是有拆天补地、移星换斗的法术么?还不速速施展!”   罗老祖长叹一声:“对方设有阵法,破了我法术!”   宣大总督的中军官金汝泉一边指挥部下前进,捉拿几名造反人士,一边对总督旗牌官李滋不敢相信的说:   “二舅啊我委实像是做梦,我们这就成了平定叛逆的功勋了?他们真的是在造反吗?”   李滋也挺无语的,“我大哥和小妹都说过,跟着秦中堂就不用多想,立功升官都很容易。   这几个人就算不是造反,也是白莲教妖人!宗室勾结妖人,同样是个功劳。   再说白莲教妖人哪有不造反的?只要狠狠拷打,肯定能审出谋逆造反的事情!”   金汝泉又回了句:“但也真没想到,立功竟会如此容易!不说了,紧着抓人问口供,反贼肯定不只这几个!”   造反的主角朱充灼终于回过神来了,今天发生过的事情一幕幕在眼前重放,最后画面突然定格在了某督师!   他突然醒悟到了什么,疯狂的大叫道:“官逼民反!官逼民反!”   浑人朱充灼被新到任的总督扔出了大门这件事,在大同官场传开后,是被当个笑话看的。   可是这个笑话没过半天,后续进度再次传开后,整个大同官场都震惊的内心翻江倒海了。   所有人的理解能力都完全不够用,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总督秦某人昨天才到大同,到今天傍晚也就整整一昼夜多的时间,便破获了一起造反谋逆的“大案”!   所有人对此的感觉就是,仿佛这样一桩造反案件,就是严丝合缝的等着秦督师驾临大同来破!也实在太魔幻了!   要说是碰巧,这运气能让所有官员都要疯,人的运气真能好到这样?随便到个新地方,就有平叛功绩送到手里?   可如果说不是碰巧,那么过去一直远在京师的秦督师,又是怎么隔着七百里在大同布局的?   都听说过秦学士秦中堂是个很神奇的人,但谁也想象不出,居然能神奇到如此地步!   不知道别人具体怎么想的,反正史巡抚和王总兵都有点慌了,不约而同的连夜来到公馆拜访。   秦督师严厉的训斥说:“你们这些镇、抚是怎么当的!大同城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们居然一无所知毫无察觉!   这可是谋反!尤其还是宗室谋反,宁王之乱才过去多少年?殷鉴不远啊!   而且还是宗室勾结白莲妖教谋反,更是前所未有,居然就堂而皇之的在你们眼皮底下筹备着!”   史巡抚:“……”   王总兵:“……”   他们又不是能掐会算,谁踏马的能想到,朱充灼那个浑人居然会琢磨如何造反!   造反就造反,为何不早点造反?偏偏等到秦德威进驻大同城后,才故意送菜一样的造反!   但两人被劈头盖脸的斥责着,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始辩解。   主要是他们与秦督师没那么熟,很多话都不好开口说,毕竟官场上说话要讲究一个时机和氛围。   早知道,昨天就该放下架子,也学着刘知府送礼了!只要有这个媒介,很多话就好说了。   秦督师正在训着话,冷不丁的忽然话头一转,对总兵官王升问道:“让你抽集二千精锐骑兵组建新营,开始了没有?”   王总兵险些没反应过来,连忙道:“已经开始了!”   秦德威伸出手来说:“现在将选拔出来的管队以上的营官名单,给本督师拿来!”   “啊这……”王总兵愣住了。   说实话,昨天秦督师下令抽集二千精骑,三日内做好出征准备的命令,他没有太当回事。   虽然不敢直接拒绝,但拖拖拉拉的做着,也不是太着急,今天其实没有进度可言。   却不料秦督师才过了一天,就在目前这个节骨眼上,索要武官名单。   这哪能拿的出来?   想到这里,王总兵感到这位年轻督师实在欺人太甚,他好歹也是个佩将军印绶的总兵官,军镇里最大的武官!   可是他从秦督师身上,感触不到半点尊重!秦督师甚至不愿意敬称自己为将军!   而史巡抚则有一种莫名的兔死狐悲的感觉,便开口替王升开脱说:   “选拔也需要时间,一天之内很难完备,不如让王军明日再呈上营官名单。”   秦督师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才点头道:“也可,今晚就不请出王命旗牌了。”   王总兵很想吐槽一句“请出王命旗牌又如何”,但理智告诉他最好不要这样说。   史巡抚绞尽脑汁的想岔开话题,让秦督师暂时别说朱充灼造反的事情,也别再与王总兵计较。   最后史巡抚问道:“督师抽集精骑,不知有何用处?”   秦德威答道:“虽然事涉军机,但说与你二位也不妨,本督师计划派兵出塞烧荒。”   史巡抚和王总兵恍然大悟,原来秦督师的目的是这个。   所谓烧荒,简单的说就是派出官兵出塞,跑到草原上放火,以此妨碍北虏放牧和南下。   这是大明官兵对付北虏的常用办法,每年秋冬都要组织兵马,深入草原烧荒。   理论上,官兵应该深入胡地三五百里大范围放火。但实际上,到底深入多少里是一个谜,效果也是一个谜。   按照史巡抚和王总兵的理解,秦督师这就是“好大喜功”的表现了。   不敢正面刚俺答大军,那就总要寻求点别的事情填注功绩册。   最后上报个“几百里”,岂不就是功绩了?然后增修几个城堡,就算是称职的总督了! 第七百一十八章 看不见的网   世间最大的恐惧就是未知,既然明白了新来督师的思路,大同巡抚史道感觉能松口气了。   见完秦德威,史巡抚与王总兵一起出来后,上马之前又故意对王总兵说:“现在暂时可以安心了。”   王总兵反问道:“何以见得?”   史巡抚便答道:“本院先前最害怕的,就是这位督师年少气盛,勒令官军出战俺答大军,只怕必败啊。   亦或是为了总督驻地阳和城的安全,强行抽走大同城精兵去阳和城,让位置更要害的大同城凭空少了数千精锐。”   王总兵当然也明白,无论上面哪种乱命,都会让他这个直接带兵的武官陷入两难困境。   史巡抚继续说:“但如果秦督师只是想派兵出塞烧荒的话,那倒不是问题了。”   眼下俺答大军还在山西腹地流寇,大明各路守军也只能坚壁清野了,等俺答抢掠完毕并缓缓撤回塞外,怎么也得一个月时间。   而另两股北虏势力里,吉囊在河套方向策应俺答,小王子部众在宣府那边。   所以未来一个月算是个时间差,从大同方向出塞烧荒的风险并不大,至少一二百里内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再说确实也已经到了烧荒的季节。   最后史巡抚一阵见血的说:“只要秦督师不胡乱指挥战事,就可以安稳守住,不至于有大过。”   王总兵还是叹了口气,比起军事上的瞎指挥,其实他更害怕秦督师搞“政治”,刻意针对他去查问题。   主要是他自己身上不干净,前段时间俺答凑集了几个部落人马,空前规模的大举入侵时,他这个总兵官畏惧北虏兵势,便秘密派人贿赂了俺答,所以俺答没有攻打大同城,转而南下深入了。   如果这些事情被新来的督师查到,后果不堪设想啊。   但王总兵又不便于对史巡抚吐露心声,只能旁敲侧击的说:“但还有宗室朱充灼谋反的事情,焉知不会牵连到我?   当年我出任大同镇总兵官,是因为前兵部大司马张瓒的缘故,而张瓒又是被秦督师除掉的。   如果秦督师因此而视我为敌寇,借题发挥又该如何是好?”   原来这才是王总兵最忧心的地方,史巡抚从文官角度思考了一下后,很肯定的说:   “不会的,秦督师只是拿来敲打你,督促你尽快抽集精骑组建新营而已!   如果秦督师有意针对你生事,肯定会想着避免打草惊蛇,刚才就不会公开训斥你了。”   独当一面的正常人文官办事,基本都是这种套路,史巡抚对此很懂。   王总兵对史巡抚行个礼道:“你们文臣好歹还有几分科年前后辈香火情,我们武官就说不上话了,烦请抚台在督师面前美言几句。”   史巡抚自然是答应下来:“好说好说!我们镇抚同城为官,本就该同心协力。”   王总兵也就顺势而道:“抚台说的对!”   分别之后,史巡抚暗暗冷笑,你王总兵贿赂北虏的事情瞒得住别人,能瞒得住同城的巡抚吗?   这就是个把柄,关键时刻才能拿出来用的。   比起同在大同城镇守又分工明确的巡抚、总兵,宣大总督确实像个“外来户”。   按道理宣大总督驻地应该在一百里外的阳和城,然后各司其职,而不是跑到大同城来增加权力内卷程度。   次日,秦德威坐在厅中用早膳的时候,一夜未眠但精神亢奋的总督中军官金汝泉出现在面前。   并禀报道:“昨夜重点审过那姓罗的匪首,供出了十几个信徒。”   秦督师略有奇怪的说:“可是本官听说,那罗老祖号称有数百弟子。”   金汝泉答道:“那终究是号称,与曹操号称八十一万大军一样的道理,只有十几个关系紧密的信徒。”   秦督师拍案道:“这水分也太大了!”   原本以为可能会是个数百人的大案,没想到规模缩水了几十倍,简直岂有此理。   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只能让手下们继续去抓人。   十几个信徒也敢称祖师,白莲教就是这样,组织很零散,信徒碎片化,或者说很少有统一的大规模组织。   就算抓了一个“祖师”,那同地区还有好几个祖师,反正前后几百年始终清剿不完。   但这样的散装情况,也导致白莲教造反能力实在一般般,与黄巾、太平等比起来差得远了。   等秦德威用完早膳,却又见仆役王大来禀报:“那刘知府又来了!”   秦德威有点意外的问道:“他来做甚?”   王大答道:“听他口气,仿佛对老爷极为感激,很有想投靠的样子。”   秦德威起身来到会客花厅,吩咐将大同刘知府带进来。   果不其然,刘知府上来就行了个大礼,感激涕零的说:“督师大恩大德,下官铭感五内,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秦德威皱了皱眉头,感觉这知府巴结的太过了,什么大恩大德?至于如此吗?   自己只是一个主要方向在于军务的总督而已,又不直接管着刘知府。   刘知府察言观色,可能也觉得自己过火了,而秦督师也没理解自己意思,又连忙解释说:   “下官行走官场多年,从未见过有如督师这般办事英明果断的人物!故而一时情不自禁,还请督师勿怪!”   于是秦德威终于明白,这刘知府激动在哪里了。   前晚刘知府刚给自己送了礼,自己昨天就把朱充灼给彻底“办”了,所以刘知府就产生了些许误会。   大概在刘知府的心目中,他秦督师真是极品讲究人,收了礼就真给办事,而且还办的利利索索毫不拖泥带水,真乃最优质的上官。   而且刘知府还根据官场经验判断,通过这次成功“交易”,知府和总督之间已经建立了信用,关系可以更进一步了,可以有更多可能了。   想到这里,秦督师就有点腻歪,不客气的呵斥道:“你闭嘴吧!本督师查获朱充灼谋逆案,乃是为国除奸,别无它意!”   别拿你那套腐朽肮脏的官场文化,来胡乱解构别人的正义举动!   刘知府连忙应声道:“是,是!督师说得对,只是为国除奸而已!下官肤浅了!”   对于这样的“官场老人”,纵然是伶牙俐齿的大喷子秦德威,也真骂不过。   便只能挥了挥手,不耐烦的说:“如果没有其它事情,退下吧!”   刘知府赶紧又开口说:“其实下官此次前来,是因为听说督师想派兵烧荒……”   秦德威脸色瞬间严肃起来,拍案喝道:“你一个知府胆敢窥测军机!你又是从哪里得知的?”   这踏马的岂有此理啊,自己昨晚只亲口对巡抚和总兵说了烧荒的“意图”,怎么今日知府就知道了?还能不能保密了?   刘知府连忙叫道:“督师勿要生恼!今日巡抚命下官筹备粮草和军需,下官从巡抚口中偶尔听了一句,说是为烧荒出兵所用。”   官场上的细节都很有内涵,秦德威顿时就想到,史巡抚这是故意透露给知府烧荒的信息?   他不信这是失言巧合,但这能说明两点,第一史巡抚和刘知府应该是一伙的;   第二刘知府来找自己,说不定也代表了史巡抚的意志,肯定又有点什么幺蛾子了。   至于史巡抚为什么不亲自出面来说,这叫“王不见王”。   在如今官场,巡抚虽然权力级别比总督略低了点,礼节上稍稍处于下位,但实际品级没多大区别,通常也被视为同一档次的官员。   秦德威下意识揉了揉额头,朝廷派自己总督宣大军务,是为了抵御外敌来的。   结果痛痛快快的打仗还没影子,缠缠绕绕的官场纠葛反而要先出现了。   这国怎!定体问!我陷思!   刘知府当然不知道秦督师在想什么,仍然按照自己的腹稿继续说:   “督师也是知道的,我大明对北虏实行绝贡之策,断绝商贸往来。   但北虏那边却又急需汉地物产,从盐、茶、器具,甚至一针一线都要求之于汉地。   故而汉地物产在胡地价格腾贵,甚至可以直接换黄金回来。”   秦督师不动神色的问道:“那又怎样?”   刘知府生怕总督大人不耐烦听下去,加快了语速说:“正因为利润丰厚,所以边墙走私屡禁不绝,但却都是小打小闹而已。若想往胡地贩运物资,最好的路数却另有其法。”   闻弦歌而知雅意,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秦德威什么没见过啊,但假装来了兴趣,假装不明的问道:“什么法子?”   刘知府“石破天惊”的说:“就是出塞烧荒!唯有烧荒,可以光明正大的深入草原胡地,可以借着军需之名运送大批物资!”   刘知府之所以敢在秦督师面前如此大胆披露,主要是有四点原因:   第一,秦督师收钱就办事,是讲究人,看起来信誉很好,可以谈点出门就不认账的事情,买卖不成仁义在。   第二,秦督师似乎对“走私”两个字并不“反感”,那朱充灼一直想揭发走私,但秦督师从来没拿这个说过事。   第三,秦督师收重礼毫不犹豫,并不是介意外财的人。   第四,他刘永也没有落下具体口实,只是陈述了这么一种现象。   秦德威继续假装不明白:“那你说起这个,又是什么意思?只是想提醒本督师,提防烧荒的官员偷偷携带物资走私?”   刘知府“呵呵”笑了几声,“督师肯定已经明白,不须下官再细说。”   秦德威稍加思索后,才答道:“本督师不但不明白,甚至什么也不知道。”   刘知府一时间没听懂,这句“不知道”又是什么意思。   秦德威又详细说了一遍:“你们都是本地老官员了,有能力自行安排一些事情,原本也不需要本督师出力,故而本督师对此一无所知。”   刘知府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就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意思。   于是也回应说:“督师所言极是,有些小事也不需要督师亲历亲为。”   秦德威又想了想,多透露了一些消息:“此次烧荒,本官说不定要亲自带队,出塞百十里建功。”   刘知府便立刻祝福说:“便在此预祝督师马到成功!如有需要,下官会直接与督标中军官或者旗牌官联络。”   离开公馆后,刘知府迅速又去了城北察院,这里是大同巡抚驻地。   将与秦督师交谈的情况禀报过后,刘知府又说了句:“看秦督师之意,无意干涉走私之事,也没有什么疑点。”   史巡抚心里还是有一点点疑惑,“本院在京城叙职时,就听说过秦德威很多事情。   传言这是一个喜欢沽名钓誉之人,根本不看重钱财。   所以本院方才还预测,秦德威可能不会接受走私牟利,但他怎么会答应了你。”   见多识广的刘知府笑道:“这也不奇怪,在京城那种地方谨言慎行,但到了地方后就放飞自我的官员,也不在少数。   再说京官应酬多,花销极大,但实际俸禄低,外放时若有机会敛财,谁又会嫌弃钱少?”   史巡抚点头道:“这样也能说得过去,你且去准备吧!但还是要记住一点,不能让秦德威发现直接涉及你我的实证。”   刘知府答应说:“下官自然晓得,一切按抚台说的办。但总兵官那边,还需抚台去打个招呼,毕竟派出去烧荒的都是官兵。”   等刘知府告辞,史巡抚便派人去联系王总兵,两人约在了晚上见面。   史巡抚对王总兵劝道:“这次遵照秦督师命令,抽集精兵出塞烧荒,王将军你选拔人手时谨慎行事。”   王升没有明白史巡抚的意思,就问了句:“怎么个谨慎?”   史巡抚则更具体的说:“第一,你不要亲自带队去烧荒;第二,尽量不要让亲信去烧荒。”   王总兵诧异的反问道:“这又是为何?”   史巡抚答道:“这是为了防止秦德威又会耍弄什么把戏,你不在烧荒队伍里,也没有亲信在,自然就不用承担责任了。”   乍听起来,王总兵感到史巡抚说得似乎有点道理,也就答应下来。   如果秦德威真想干点什么,他犯不上去阻止,但也犯不上把自己搭进去。   史巡抚将王总兵送走后,得意的笑了笑,看不见的大网渐渐成型了。 第七百一十九章 一意孤行   状元文魁、以大学士总督宣大军务的秦中堂驾临大同城,城中有头有脸的人谁不想拜访与结识。   但大部分人都被秦督师拒之门外了,除了镇、抚、府这些官员外,也只有户部驻大同镇管粮郎中谷文昌有幸得到了接见。   这也很正常,毕竟那是朝廷户部官员,身份不同于地方官。   及时收到一万两官银的秦督师对谷郎中还是非常满意的,便勉励了几句:   “你今年好生做着,待到回京时,本督师与王大司徒保举你,将你调回京师。”   谷郎中连连感谢,他知道秦督师并不是吹水,而是真有这个能力,京师里户部尚书与秦督师关系非同一般。   然后谷郎中又主动请缨说:“听说督师意图出塞烧荒,下官愿押运粮草辎重为后应。”   户部之所以派官员驻大同,就是因为大同自身没什么造血能力,极度依赖于别处调拨,粮草银钱往来账目极多。   所以户部驻大同管粮郎中本身就是一个干后勤工作的职务,如果秦督师要出兵,管粮郎中负责兵马后勤也不为过。   但秦德威还是谢绝了谷郎中的好意,“先前已经拟定了,由大同府的刘知府来负责这些,故而不用劳驾谷部郎了。”   谷郎中皱了皱眉头,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道:“刘知府这个人不地道,督师还是远离他为好。”   谷郎中暗示的显然就是走私,但具体如何,谷郎中也没有实证,没法说的更详细。   而且谷郎中与秦督师过去没交情,也不好过于交浅言深,那样就太冒失了。   但秦督师却没有对谷郎中的暗示做出任何表示,看了看时间,就端茶送客了。   谷郎中无奈的叹口气,秦督师这样能中状元的聪明人,怎么会听不出自己的暗示?   所以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秦督师打算与不地道的人“和光同尘”了。   现在谷郎中只能寄希望于秦督师后台硬,在天子心目中地位高,别出事就行。   也许走私这种大罪,对秦督师而言不算什么吧,就算有人告到皇帝面前,也未必能告倒秦督师。   送走谷郎中,秦督师正考虑是不是“政治正确”一下,抽点时间接见本地的读书人种子时,忽然从阳和城送来了消息。   宣府镇的白总兵依照总督谕令,率领二千精骑增援大同镇,已经抵达阳和城。   于是秦督师立即传令,命宣府二千兵马在阳和城休整一日,补给完毕后继续开拔,三日内到大同右卫。   随后秦督师去了后院,对李小娘子吩咐说:“准备出发,要去大同右卫城了!”   李小娘子疑惑的说:“你不是正准备出塞烧荒么?怎么又要去大同右卫?”   秦德威简单解释说:“那里距离边墙更近,出塞方便,所以选定大同右卫城为前进基地。”   大同城距离北方最近的边墙还有八十里,也就是说,从大同城最短也要走八十里才能出塞放火。   而大同右卫位于大同城西边二百里,位置紧挨着边墙,为极要冲之地。   从大同右卫向外走,直接就能出边了,作为前进基地,当然更为合适。   随后秦德威想起什么,又说:“到了大同右卫,你就不要动了,就留在卫城等我回来。”   “那怎么可以?”李小娘子立刻就急了,“你不是说要我一直保护你吗?”   秦督师摸了摸李小娘子的头,深沉的说:“战争让女人走开。”   李小娘子气呼呼的回应道:“难道胡人打过来时,还管你是男人女人?”   秦督师劝道:“带着你出来,一直都在边墙内活动,可能要应付的最多就是小股刺客。   但出塞后,那就不一样了,千军万马对阵,战阵上你一个人能起多大作用?”   况且一路走来,沿途都有驿站、公馆,没有什么不便之处。   若出了塞,以天为帐,以地为席,你女儿家身份,怎么好混杂其中?你自己想想就知道,有多少不便之处。   所以听我的,你就留在大同右卫城,等我回来便是。”   李小娘子讲理讲不过,很不爽的说:“我若是个男儿身就好了!”   秦德威:“……”   其后秦德威传令出去,总督行辕移驻大同右卫。   大同城官吏听到这个消息,只感觉这个总督也太好动了。   才驾临大同城不过数日,堪称坐席未暖,竟然又要换地方,而且直接换到最前线去。   这位年轻人是不是对职务有什么误解?他是一个应该居中居后指挥的文臣总督,不是亲临一线的武将啊!   原先秦督师私下里透口风说,要亲自率兵烧荒,大家只当是少年意气开玩笑的,难道是要来真的?   于是大同巡抚史道和总兵官王升又来到公馆,劝阻秦督师稳住别浪。   王总兵苦苦劝道:“督师总镇宣大,肩负重责,不可轻冒矢石!”   倒不是王总兵对秦督师感情有多么深,坐在他这个位置上,是真怕秦德威在塞外出事。   如果真要那样,肯定会有大喷子不分青红皂白的说,总督文官都上阵报国了,总兵大将怎么还躲在后面?   而且封疆大吏总督要是出了问题,责任追究下来,武将总兵官很容易就被扣上护卫不周的责任。   但劝来劝去,秦督师还是听不进去,一意孤行。   史巡抚仿佛也气得不轻,有点刺耳的说:“督师如果坚持己见,还请写下免责文书!勿要拖累他人!”   秦督师年少气盛,似乎也是受不得激的性子,拍案道:“写便写了,本督师此去如论如何,与尔等无干!”   从公馆出来,史巡抚长叹一声道:“遇上这样的督师,委实令人头痛。”   王总兵心有戚戚然的说:“是啊,烧荒这种事,向来是化整为零,沿着数百里边墙各自出塞放火即可。   但督师非要让兵马先去大同右卫集中,简直多此一举。”   史巡抚讥讽说:“既想把出塞烧荒当门面功劳,却又怕死,所以才会调集数千精骑护卫!”   两人议论一番,也别无他法,只能各自回去。   到了次日清晨,秦督师便带着亲兵出发,急行一日到了大同右卫。   然后在本地驿站安顿了下来,等待各处兵马集结。   根据先前的一系列命令,调动过来的有宣府镇兵二千,阳和城总督标营兵一千,大同镇兵二千。   再加上京师带来的亲兵五百,合计五千五百人,全部是骑兵,以上还不包括征用或者雇佣的后勤夫役。   根据秦督师设定的时间节点,两日后兵马聚齐,又多休整了一日。   然后没有任何出征仪式,秦督师率领五千五百官兵低调出塞,放火烧荒去。   此时距离秦德威受任宣大总督,不过才十几天时间,中间还平定了一次谋反。   以当今物流交通的效率,称得上兵贵神速了。当然这主要得益于边镇常年处于备战状态,所以动员出兵很快。   秦督师从大同右卫出塞的消息,当天就传到了大同城里。   又到次日,没有别的消息传来,秦督师大概已经深入到大漠里,暂时与内地音讯隔绝了。   大同巡抚史道忽然从察院里动身,亲自前往总兵府。   这把总兵官王升给惊到了,巡抚主动登门拜访总兵官,这简直是特别委屈的行为了,除非有别的什么特殊大事。   同城为官经常见面,史巡抚也没有客套寒暄,直接拿出一份折子,示意给王总兵看。   王总兵接过来并打开阅览,只见折子上题头就写着:“参劾总督宣大军务秦德威四大罪状疏”。   就这一行字,让王总兵只感到手抖,差点就把折子丢在地上。   他又强行抬头瞪向史巡抚,你这老阴比给我看这个作甚!   史巡抚淡定的喝茶,示意王总兵继续往下看。   其实王总兵真的想把折子扔掉,但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反正秦督师又不在大同城,看几眼也死不了人。   前面的套话不必细览了,重点在中间几条。   “其罪一,畏敌如虎。北虏在南,深入山西寇掠百姓,秦德威不思击敌,不思拦截,反向引师北上,有意与敌背道而行,从未见如此畏敌之帅臣也,朝廷置宣大总督有何用哉!   其罪二,欲以虚功欺哄朝廷。烧荒本为每年常例,秦德威大张旗鼓出塞,全然不顾背后山西百姓危难,以烧荒为主功糊弄朝廷,遮掩无能无为也!   其罪三,刚愎不通兵事。出塞烧荒向有常法,以零散小队纵火,每队负责数里或十里,焉有数千兵马一起出塞,又能烧出几里地方?由此可见其行之虚实!   其罪四,假公济私,干犯天条,走私通敌!我大明与北虏断绝贡道,片茶粒盐不该入胡地。   秦德威却与大同知府刘永互相勾结,以出兵烧荒为名,假意携带军资,实为运送至胡人处交易牟利,此乃通敌卖国也!”   看到这里,就不必继续往下看了,王总兵再次抬起头,脸色有点白的问道:“抚台这是要作甚?”   史巡抚指了指折子,“难道上面写的不够明白?”   王总兵又问道:“上面确实写得很明白,但不明白的是,抚台你给我看它作甚?”   史巡抚也不装糊涂了,明明白白的说:“本院欲邀请王将军共襄盛举,一起署名上奏,弹劾乱大同边务的秦德威。”   王总兵想也不想的就拒绝了,“本官只是个镇将,焉有弹劾帅臣的道理!”   他很清楚史巡抚的盘算,如果只是一个巡抚弹劾总督,那可能还有点单薄。   但如果是巡抚和总兵官一起弹劾总督,那份量就很重了。   从第三方角度来看,也必然会下意识的认为总督出了问题,不然何至于巡抚和总兵一起弹劾。   可是你们文官撕逼狗咬狗,别牵扯到他这个武将,他这已经没有大后台的总兵真的玩不起!   史巡抚放下茶杯,冷笑说:“王将军你贿赂酋首俺答这件事,你也不想让朝廷知道吧?”   王总兵:“……”   他又低头看了几眼奏疏里的几条罪状,这北上出塞烧荒不也是你史巡抚鼓励纵容的吗?   秦督师集中兵马亲自出征这条,不也是你史巡抚故意激将的吗?   还有这个秦督师勾结刘知府走私这条,据他王升所知,刘知府向来不是与你史巡抚一起混的吗?   种种类类都与你史巡抚脱不了干系,你从一开始,就等着写这份弹劾奏疏?   哪怕你史巡抚捏着他王升的把柄引而不发,也是为了这时候甩出来?   史巡抚催促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王将军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王总兵唉声叹气道:“那秦德威乃是天子宠臣,就这么一份奏疏能行么?如果无用,只会反受其害。”   史巡抚胸有成竹的说:“正因为天子宠臣,所受的反噬才会越深!   皇上正为了北虏入寇的事情恼火,大感颜面无光,派出了最信任的宠臣来宣大督师。   但这位最信任的宠臣却在故意糊弄应付,还在趁机走私牟利,焉能不生出九天雷霆之怒?”   看着还在纠结的王总兵,史巡抚又道:“而且你别忘了,秦德威正处于大漠深处,与朝廷音讯隔绝,他连第一时间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无论我们说什么,都是先入为主,而且单方面的只有我们再说!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在这个局面下,秦德威已经失去了他最擅长的狡辩能力!   一个没有机会狡辩,没有时间布局的秦德威,他还能有什么?   所以王将军,我看你也不用再考虑了,直接署名吧。不然你贿赂俺答的事情,朝廷立刻也会知道。”   面对威胁,王总兵忽然问了句:“在朝中有人支持抚台否?”   史巡抚坦然答道:“自然是有的,而且地位比秦德威更高。”   王总兵衡量完毕,咬牙道:“那我就署名了!”   史巡抚收起折子哈哈一笑,“王将军你做出了一个好的选择,就算你今日不反秦德威,他日秦德威就能放过你?   在秦德威眼里,你可是张瓒余毒,迟早要清理掉的,你本就应该先下手为强,我这是帮助你。” 第七百二十章 人在塞外飘到失联(上)   以大同到京师的距离,火急公文一两天时间就可以到送到。   在北虏大军尚未撤退的情况下,大同巡抚和总兵官联名弹劾宣大总督的奏疏,关系到边镇安危,急需朝廷做出处置,以免局势突然恶化糜烂,就属于“六百里加急”公文了。   理论上,这样级别奏疏到京师后,无论是什么时间也必须直接送达皇帝手里。   哪怕宫门紧锁的深夜,也要将奏疏从门缝里送进宫,然后将皇帝叫醒了阅览。   不过自从阁权扩张,内阁大学士入直无逸殿后,奏疏往往都是大学士们先看到。   在这个深夜,三更天时候,首辅夏言已经早早安寝,大学士严嵩却还在勤奋的练习青词。   然后《参劾总督宣大军务秦德威四大罪状疏》就送到时,就落在了严嵩手里。   严阁老算了时间,估计嘉靖皇帝这个时候还没有就寝,便拿着奏疏继续等待。   又等到四更天,严嵩才拿起奏疏,慢慢的走向仁寿宫门,让太监叫起嘉靖皇帝看奏疏。   一个刚进入熟睡状态又被叫起来的人,情绪必然暴躁,更别说是嘉靖皇帝这种性格的人了。   然后又看到那样令人生气的奏疏,嘉靖皇帝立刻陷入了暴怒的状态。   很好,这一切都在严阁老的预判中,借皇帝的情绪去整人甚至杀人,这是历史上严阁老的拿手好戏。   随后嘉靖皇帝立刻传旨叫起了入直无逸殿的文武大臣,全部到仁寿宫前殿议事,就连礼部尚书张潮也被叫了过来。   在明亮的烛光下,嘉靖皇帝的脸色被衬托的有些潮红,也可能是被气的。   只见嘉靖皇帝将奏疏甩给了群臣,怒道:“秦德威忘恩负义!”   严嵩之外的大臣们将奏疏草草传看过后,齐齐无语。   能站在这里的人,无论君臣都不傻,想把他们全都欺瞒过去没那么容易。   可这份奏疏中罗列事实如此清晰,没有半点含糊其辞,也没有半点的遮遮掩掩。   那大家只能认为,里面所写大概就是真的了,不然也没胆量敢写这么清楚,一戳就破的假话毫无意义。   更别说是巡抚和总兵联名,一个人发疯或许还有可能,但总不能是两个人一起发疯。   于是众人也明白皇帝发怒的原因了,还真不是因为大半夜被叫起来。   一个深受信任的人,在一个危急的时刻,被派到了一个重要岗位上,不说做出多大功绩,但起码要稳定局面吧?   结果回报过来的就是仿佛故意摆烂,甚至还自私自利的通敌牟利,皇帝能不愤怒吗?   更别说,嘉靖皇帝刚被北虏打了脸,正在憋屈,结果秦德威这表现又像是再打了一遍脸,弄不好连杀人的心思都有了。   很多人心里都开始想道,秦德威是不是太飘了,开始物极必反了?   纵观青史不乏这样的例子,很多历史人物都是奇迹般的飞速崛起辉煌一时,然后突然就开始作死了,比如后唐庄宗。   今年不愧是一个政治大年啊,也许后秦德威时代要来了呢?   想想居然还有点惋惜,虽然秦德威搞人很犀利,但他搞业务也很犀利啊,不知“好心”帮内阁解决过多少麻烦问题。   只有礼部尚书张潮无可奈何的站了出来,硬着头皮帮助被弹劾的不肖弟子辩解说:“此乃镇抚一面之词,可令秦德威自辩。”   他也不知道前线究竟是什么情况,也只能这样说了,算是给秦德威争取一线机会。   郭勋趁机说了句:“秦德威已经进入塞北,不晃荡个十天半月不会回来。茫茫大漠又不知其人踪迹何往,怎么自辩?”   嘉靖皇帝扫视一圈后,下旨道:“郭勋为钦差赴大同镇,核明情况后押解秦德威回京!”   已经人在塞外,飘到失联的秦督师,即使知道了大同巡抚的背后动作,也不会太在意。   因为有的时候,大家根本就是不同维度的生物。高维生物的一个念头,就能毁掉低维生物的所有。   从大同右卫率领五千五百精骑以及若干夫役出边墙后,秦督师并没有立刻催动大军急行。   反而只是晃晃悠悠的走了半天多,总共也就出塞几十里地,到了午后,便又下令全军休息。   不得不说,出征塞外真的很艰苦,纵然贵如大学士总督的秦督师,也没舒服到哪里去。   其实无论是中军官金汝泉、旗牌官李滋也好,从宣府镇领兵赶过来增援的白总兵也好,都不太能理解秦督师的脑回路。   一般宣大总督都是坐镇阳和城居中指挥,哪有亲自出塞的,但关键是也没看出有什么值得总督出塞的重要目标。   只能说,大概这就是“搞政治”吧,这次出塞不是军事任务,而是政治任务。   看看,这才走了几十里路,就下令休息两个时辰,跟散步旅游一样。等两个时辰后,就临近傍晚了,那还不是继续宿营休息?   官兵对于休息当然没意见了,很认真的执行了这个命令。   眼看着到了黄昏,秦督师忽然又让所有管队级别以上营官,前往中军帐前开会。   大明营兵制度里,五十人为一队,设有管队。五千五百大军里,管队以上营官就是一百余个。   等到众营官聚齐后,秦督师从中军帐里走出来,下令说:“立刻丢掉所有辎重,所有官兵每人只携带三日干粮,马上出发,连夜奔袭!”   这个命令来的如此突兀又突然,众营官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一时间居然没有反应过来。   而且这个命令也没头没脑的,奔袭又是奔袭哪里?   秦督师又让亲兵展开了大地图,又把所有把总以上营官招呼过来。   站在大地图前,把总们就看到在空荡荡的大漠里,有个地方被标了一个记号。   秦督师指着记号说:“目标就是此地,距离我们三百里!连夜急行军,明日就可以抵达!”   宣府镇的白总兵忍不住就问了一句,“这里是什么地方?”   秦督师简单明确的答道:“应该是酋首俺答的老巢所在!”   白总兵不禁愕然,“督师又是如何确定的?”   大明退守边墙之内后,对北方的情报搜集力度就急剧下降。   而且北方常年部落混战,变化纷繁,动辄变幻大王旗,更是让大明这边经常摸不到头脑。   近些年来,也只知道酋首俺答从河套越过黄河,向东扩张,占据了古丰州滩地区驻牧。   可是这个所谓的丰州滩,却又是方圆好几百里的大片地区,没法确定俺答老巢究竟在哪个点上。   所以秦督师又是怎么知道的?   秦德威傲然道:“本督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此次奉命讨虏,自有神人托梦,指点贼巢所在!”   众营官这才彻底明白,督师打着烧荒的旗号出塞,其实真正目的却是“捣巢”。   捣巢与烧荒一样,都是大明官兵对北虏的战斗策略之一,顾名思义就是找到北虏聚居的老巢发起攻击。   国朝初年,大将蓝玉的捕鱼儿海之战,太宗文皇帝几次北征,本质上其实也是捣巢。   只是后来大明搞不动这么大了,捣巢相对小打小闹,最出名的就是成化朝的威宁海之战。   又到近些年,大明官兵在边墙疲于防守,很多年没有发动捣巢的战役了。   却不料在今天,众营官忽然又听到要捣巢,不禁面面相觑,莫不是督师说笑?   秦督师强调道:“尔等以为,本督师会拿自己的安危来说笑?”   然后再次指着地图说:“酋首俺答老巢,就在此地,大把的功勋等着尔等去取!”   不得不说,地图相对是十分粗糙的,尤其是边墙之外的塞北,更是许多空白。   根据后世科研考古结论,俺答称雄中前期,大本营并不在后世所熟知的归化城。   而俺答部众真正的老巢,在后世的包头与呼和浩特之间的地方,也就是土默特右旗一带。   原本时空的嘉靖三十年到四十多年,俺答在大本营依靠汉人工匠修筑了大板升城,而归化城则是更晚的事情了。   所以根据以后大板升城的考古位置,可以反推出俺答现如今的老巢具体地点,应该是后世土默特右旗一个叫美岱召的地方。   幸亏地图上还有山川走向是基本可信的,毕竟这些都是跑不掉的固定标识。   秦德威就是根据黄河、大青山等地理位置,推测出了俺答老巢所在的点上。   误差应该不超过几十里,可以接受。毕竟北虏逐水草而居,来回迁移几十里也正常,到了附近后再派夜不收去侦察就好。   白总兵望着地图上的那个点,如果这里真的是俺答老巢,那就能说明秦督师为什么要离开大同城,先转移到大同右卫再出塞了。   从大同城出击到那里,弄不好要走六七百里。   而从大同右卫出塞,先走个几十里并休整后,再突袭就只有三百里距离了。   知兵的都懂,六七百里突袭和三百里突袭完全不是一个概念,难度也不是一个量级。   还在白总兵心里盘算的时候,秦督师已经对营官们开始发表演说了。   “本督师就说三点,第一,本督师人就在这里,亲自与你们共进共退!   以皇上对本督师的恩宠,如果因为尔等作战不力而导致本督师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全都要被皇上治罪,妻儿老小一概充军!”   白总兵听得只想翻白眼,但又不能不承认,这是非常有可能的。   宣府距离京师那么近,他当然也知道京师的情况,秦督师号称为嘉靖男儿,乃是祥瑞一样的人物。   “第二,酋首俺答部众兵力大约二万,俺答直属兵力大约七千,留守贼巢最多不过千骑,其余的都带走南下了!”   白总兵又愕然了,你秦督师又是怎么知道的如此精细?难道真有神人给你托梦了?   “第三,酋首贼巢必定有积蓄,我们突袭贼巢,就是杀人放火抢劫,再不济还能抢些马匹!如果连这都做不好,你们也枉为大明官兵!”   白总兵无语了,这话为什么听起来怪怪的?   “第四,圣上正在为北虏入寇而日夜忧愤,我们这次若能突袭贼巢,必定大慰圣心!人人厚赏,连升二三级也不是没可能!”   白总兵有点疑惑,你秦督师不是说了只讲三点么?   “第五,如此以众击寡、以强凌弱、攻其不备、名利双收的事情,尔等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秦督师就收起了演说,下令道:“出发!向前向前再向前!掉队的就自生自灭了!”   凭借地图和向导,经过一夜急行军,又到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已经人困马乏支撑不住了。   于是再次就地休整,并派出了大批“夜不收”四处侦查。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便有夜不收哨探回报,在北方三十里处,发现了一座堡子。   众营官听到这个汇报,都感觉很诧异。   众所周知,胡人逐水草而居,住的是毡帐,也没什么工匠技术,怎么会修建城堡?   只有秦督师率先起身,“大概就是那里了!”   真正找到了目标,说明这趟不会白跑,全军都振奋起来。   又向北驱驰了不知多远,发现前方地势起伏,有座小丘,秦督师便跃马上坡,向远处眺望。   只见小丘另一边一马平川,在远方居然看到了小片小片的农田,而各片农田的中心,则建了一座小堡子。   在农田的另一边,则扎着一顶顶毡帐,散落在方圆数里的范围内,看着才像是正常的胡人聚居地。   见多识广的白总兵也瞠目结舌,“北虏居然也有种田人?”   他生平从没听说过,胡人还有种地的,有那技术吗?   秦德威冷笑道:“什么北虏,都是投贼的汉人!有白莲教匪徒,也有逃亡到胡地的边地叛军!   这种小堡子称为板升城,八成就是投贼的白莲教匪首丘富所主持修建!   这才只是开始,如果不剿灭,以后这样的板升城会越来越多!”   秦德威穿越的年代比较早,白莲教投敌才刚开始,所以在这里见到的农田和城堡规模还不大。   功劳就在眼前,看着也不难打,白总兵立刻跃跃欲试:“督师下令动手吧!” 第七百二十一章 人在塞外飘到失联(下)   汉人对抗北虏,一大难题就是胡人游牧地点不定,很难确定当前的聚居地在哪里。   只要能精准的找到地方,建功立业就相对简单的多,尤其是能摸到眼前这种大后方空虚的老巢。   此刻不只是白总兵,其他官兵见战功似乎唾手可得,当即士气高昂起来。   秦德威看军心可用,便开始指挥说:“先派数人,混进堡子里去,那里多是汉人,而且没有提防心,应该很容易进去,然后就开始不停放火!   而后兵分两路,一千人去堡子,堵住堡子门口,大火蔓延之后,里面的人必定会往外逃,只要堵住堡子门口就像瓮中捉鳖了。   看到衣服华贵的人可以暂时留下,其余就直接杀了,不留活口,不然拖累撤退行军。   另一路四千人去胡人聚落那边,同样是放火杀人,但他们肯定逃的快,但也不要恋战追击,能杀多少算多少。   如果有胡骑精壮兵力抵抗,就优先围剿这些!”   说到这里,秦督师也暗叹口气,五千五百骑兵真不够用的。   但也没法子,这是他这宣大总督所能抽调的机动兵力极限了,其他兵力还都要守城、堡、墩,哪里都不能空。   众营官对秦督师已然心服口服,各自领命而去,他们真有点相信“神人托梦”了,不愧是文魁星下凡的状元啊。   随后秦督师就带着五百亲兵作为预备队,继续站在小丘上督战。   一时间火光四起,在秦督师眼皮底下,丰州滩原本貌似承平的半农半牧生活瞬间被打碎了。   酋首俺答南下深入山西腹地抢掠,是多年来的第一次,俺答本人也不敢轻忽大意,所以基本上出尽了全力。   不然出兵人数太少,又过于深入,很容易就被围剿。   而且这次深入南侵,也被势力逐渐东扩的俺答视为立威之战,纠集了几个其他部落一起行动。   为了在其他部落面前展示本部军威,人马更要尽可能出动。   所以俺答留在大本营聚居地的部众多是老弱妇幼,以及小部分千把人兵力。   但野心勃勃,有意成为大漠新一代共主的俺答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人可以只凭地图“纸上谈兵”,就能摸到自己的老巢。   大明官兵的战斗力不是没有,汉人的战斗力也不比胡人差,只看能不能激发出来。   几千有组织的明军骑兵分道包抄冲过去后,便如虎入羊群。   胡人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尚未来得及组织抵抗,便已有数百人倒下。   俺答都想不到,他们更想不到,会有大明官兵连夜奔袭,直接杀到家里。   “承平日久”之下,胡人和叛逆汉人也都失去了防范意识,连个放哨示警的都没有。   过了好一会儿,留守此地的胡人兵力才反应过来,勉强聚集抵抗。   其余胡人见势不妙,也无心抵抗,纷纷放弃了战斗,只顾四散奔逃,漫山遍野的都是。   但这样反而让明军难以彻底围剿了,无法同时兼顾,只能杀一个算一个。   但堡子那边情况又不相同,自从里面起了难以扑灭的大火后,往外冲的胡人汉人皆有,但都被堵在门口的明军一批批的收割。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秦督师视野范围内,到处都是大火,绵延不断的烧了七八里。   秦德威感觉站着很累,忽然就坐下来,然后又在秋草上躺平了,两眼望着天空,头脑暂时进入了放空状态。   虽然他一直表面镇静自若,但那都是多年官场历练的结果,其实心里比谁都紧张。   毕竟这次事情与往常不同,朝堂上吵架吵输了最多回家养老,但这次如果败了,那可就是丧师辱国。   只许胜不许败,没有退路可言。   直到此时此刻,独自扛着所有压力的秦督师才彻底放松了下来。   他头脑正一片空明中,旗牌官李滋在旁边提醒说:“兵马都要回来了!”   于是秦督师又重新起身,笔直的立在小丘顶上,对着得胜回来的官兵招手。   分道出击的数千官兵纵马回来,看到丘上的秦督师,齐齐放声欢呼。   除了少数因为同袍好友伤亡而哀伤的,大部分人都是扬眉吐气、兴高采烈。   就今天这战功,只怕人人都要升级了,而且各种收获也不小。   毕竟这里是酋首大本营,还是有不少金银之类的好东西。   此时人马疲累,秦督师便下令,休整半个时辰,把该收拾的战利品收拾了,然后迅速撤退回边墙内。   然后他又对白总兵说:“本督师心善,见不得血腥之事,烦请白将军去统计斩首数目。”   美滋滋的白总兵哈哈一笑,只当督师这是说笑,说明督师开始把他当自己人了。   随即又有十几个俘虏被推了过来,官兵贯彻了秦督师的指示,能杀的就杀了,只有衣服装饰华贵的人能留住命,所以就这么十几个俘虏。   秦德威来回扫视了几眼,发现这些俘虏里,大部分还是胡人,但也夹杂着几个汉人。   估计都是从已经被大火焚毁的板升城里抓住的,毕竟堵着门口瓮中捉鳖很容易。   “尔等都是何人也?”秦督师观察完就开口问了句,自然也有通事翻译给胡人俘虏听。   但这十几人全都一声不吭,没有回复秦德威问话的,很有点桀骜不驯的气势。   秦德威指着几个汉人模样俘虏,对胡人俘虏说:“我生平最恨的就是汉奸,尔等若招出这几人身份,我便不杀你们。”   胡人俘虏还是没人说话,秦德威就对亲兵下令说:“随便挑两个砍掉手脚!但离我远点,本督师见不得血腥!”   尽职尽责的通事一字一句的翻译了一遍,说给胡人俘虏听。   当即就有个胡人指着一个身材最高的中年汉人俘虏,开口说了几句。   通事听了后,便对秦德威翻译道:“他说,此汉人乃是大喇嘛。”   大喇嘛?旁边其他官兵莫名其妙,但秦督师却有点惊喜,没想到还有这个收获。   如果没猜错的话,所谓“大喇嘛”应该就是最早叛国投靠北虏的白莲教首领丘富,在北虏这里被称为大喇嘛。   原本历史时空,未来三十年白莲教陆陆续续投靠北虏的首领有不少,危害最大就有四五个。   但丘富应该是最早的一个,别的不说,板升城这个概念大概就起自于丘富,给北虏带路指道的事情也没少干。   这次出击捣巢,能抓住一个首领级别的丘富也真算是画龙点睛了,秦督师十分惊喜。   毕竟那丘富可是上了大明通缉榜单的人物,悬赏很重,估计能有个千两。   此时那名被指认是丘富的中年汉人,气愤无比,正对着胡人俘虏破口大骂。   秦德威忽然忍俊不禁,仰天哈哈大笑,左右亲兵惊疑不定,不知督师为何发笑。   刚才秦德威突然想到,历史上那些投靠俺答的白莲教首领们,除了老死的或者战死的,大部分最终结局都是被俺答作为和解封贡的谈判条件,送回大明了。   当时最大的一个白莲教叛贼头领叫赵全,被审问时写了本很详细的供述,交代了很多俺答那边的北虏详情,又让五百年后的秦德威当资料看到过……   笑完了后,秦德威大喝道:“叛逆投敌之人,被人出卖也是天理昭彰!此等无父无母之逆贼,留着也无用,推出去斩了,回去后传首边墙!”   被胡人出卖的丘富立刻也叫道:“那个差点被挑出来砍了手脚的年轻胡人,乃是俺答长子!”   秦德威:“……”   卧了个槽!本以为丘富就已经是一个惊喜了,没想到后面还有更大的惊喜。   而且来得如此突然,让向来精神强韧的秦督师都有点承受不住了。   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竟然导致本该是同伙的双方互相出卖!   缓了缓心情后,秦德威立刻抛弃了前任惊喜丘富,转头就打量那名被重点按住的年轻胡人。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人就是史上也留名了的辛爱黄台吉了,未来也是活跃了几十年的人物。   后来此人与父亲俺答不和,独立出去继续向东扩张,尽占小王子部众的旧地,挤压小王子进一步东迁。   如今这位俺答长子看起来约莫二十来岁,正处于最青春热血的时候,此刻居然还敢狠狠瞪着眼睛。   如果不是因为语言不通,骂了也白骂,估计也已经开始对秦督师破口大骂了。   秦德威顾左右而叹道:“本督师不喜欢被这样瞪着。”   左右有的是想巴结督师,好让督师多记一笔功劳的官兵。   当场就有个实在人,真的掏出了小刀,就去剜辛爱黄台吉的眼睛。   胡人俘虏们立刻被吓尿了,连连扑地讨饶。   功劳簿又添了浓墨重彩一笔,心情大好的秦督师点点头,很宽厚的说:“年轻人没经过摔打,不知好歹也很常见,下不为例!”   又嘱咐通事:“仔细与胡人说清楚了,本督师说到做到,不杀他们!”   秦督师因为心情太过雀跃,导致很难集中心思审问俘虏,于是干脆就不审了,等回去再说。   当场只多询问了几句官兵,了解一下情况。   原来这俺答长子辛爱黄台吉恰好在今天去了板升里面,拜访最近得到俺答信任的“大喇嘛”丘富。   结果凑巧今天秦督师率军奔袭三百里冲了过来,将辛爱黄台吉一行人堵在了板升城里。   想在大火里活命就只能往外逃,然后就被堵门的明军俘虏了。   若不是他身上有金银装饰,又有护卫随从,看着就像是大人物,不然连命都保不住。   休整时间快结束时,白总兵也过来汇报简单统计的战果了。   “粗略数过,大约斩首三千二百多,乃是近年最大的大胜了!”   说到这里,白总兵的声音忍不住有点颤抖,腿有点发飘,只想躺下抱住督师大腿。   三千二百这个数字看着似乎不多,放在战国、汉唐时都不算什么。   但在当今这个时代,在统计比古代更严格的时代背景下,已经是十分罕有了,说是创了近几十年的纪录也不为过。   要知道,成化年间的威宁海大捷,战果统计也就是斩首四百多生擒不到二百。   因为总督命令,从宣府镇出发时,白总兵怎么也预料不到,十来天后就会成为创纪录大胜的领兵大将(秦督师那叫元帅)。   他就是抱着陪总督大人武装旅游的心态来的,无论结果如何,反正总督大人你高兴就好,即便大同镇这边出了问题,跟他们宣府镇关系也不大。   可谁能想到,其中竟然蕴含着天大的机缘,遇到了近几十年最大的一场胜仗,至少从斩首数目上来说肯定是。   当初成化朝名帅王越凭借对北虏的大捷,以文臣封爵了,那什么被吹捧为今圣的王阳明,平了宁王乌合之众也封爵了,那么秦督师呢?   只有边镇大将才真正明白,想获取巨大战功有多难,能出阵斩首上百,就可以吹一辈子了。   此时此刻只差五体投地的白总兵一边遐想连篇,一边继续汇报:“另外俘获马牛等各种牲畜八千多,其它……”   在白总兵眼里宛如天神下凡的秦督师摆了摆手,“除了大牲畜,其它缴获就不必统计了!休整完毕,撤向边墙!”   白总兵忽然又道:“此番出征大捷,督师肯定当场又有佳作吧?”   秦德威讶异的看了眼白总兵,这老哥们有前途啊,比吴承恩都有前途,居然知道提醒自己查漏补缺。   主要是刚才太紧张,秦督师一时间居然忘了发表诗词。   沉吟了一下后,秦德威便道:“其实方才站在坡顶督战时,本官已经得了三篇塞上曲。”   其一:暮云黯澹压边楼,天与恩威汉兜鍪。野烧连山胡马绝,何人月下唱凉州。   其二:旌旗荡野塞云开,金鼓连天朔雁回。落日半山追胡虏,弯弓直过李陵台。   其三:飞将龙沙逐虏还,夜驱驼马入燕关。城头残月谁横笛,吹落梅花霜满山。   白总兵连忙吹捧道:“古人云,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今日秦督师三首荡胡寇,不输于古人!”   白总兵终究是个武人,这拍马话术有点生硬不圆融,秦督师也只能勉为其难的接受了。 第七百二十二章 拿错剧本了   没有后勤辅助的军队,是不可能连续作战的,秦督师这次抛下了所有后勤夫役,奔袭三百里已经是大明官兵的极限了。   所以烧杀完了后,就要向边墙撤退了,白总兵虽然知道这是必须的,但还忍不住有点意犹未尽。   在退兵路上,白总兵感慨道:“今日丰洲滩大捷,是当年威宁海大捷之后,又一次成功奔袭酋首贼巢,下一次又不知要等多少年了。”   捣巢战术,尤其针对北虏酋首部落的捣巢,想要成功实施,有三大前提。   第一,能明确侦知敌巢的精准地点,起码误差不能超过几十里。   这就是很大的难度了,毕竟胡人飘忽不定,动辄在一二百里甚至几百里范围里放牧。   第二,己方要有果断、敢于出击指挥官,并且要有威权,能镇得住己方官兵,保证突袭数百里的意图能贯彻实施。   历史上成功实施过针对酋首老巢的捣巢战术的,都是王越、俞大猷这样的威望素著的名将。   第三,情报要详细,对敌巢留守兵力判断要准确,而且还要能等到合适时机。   为的就是保证己方突袭兵力强于敌方老巢兵力,不然就不是捣巢了,而是送菜。   只有完全满足了以上三点条件,捣巢战术才有可能成功,但是完全满足所有条件的难度又何其大?   而且即便满足了所有条件,捣巢战术依然存在着扑空或者战败的危险。   越想到这些,白总兵越觉得今天的丰洲滩大捷神乎其神,简直如同做梦,而且还是一辈子只能做一次的美梦。   秦德威听到白总兵的感慨后,很淡定的说:“下次不用等多少年,也许过几年又有机会了。”   白总兵:“……”   上次最成功的捣巢就是威宁海之战,距今正好六十年,所以今天的丰洲滩之战是至少六十年一遇的大捷。   人生能有几个六十年,难道你秦督师还想着隔几年来一次?就算做人飘了也要有点逻辑。   其实今天的丰洲滩大捷已经算是非常巨大的蝴蝶效应了,肯定极大改变原有历史走向,俺答部众大概不会继续在这个地点继续驻牧了。   至于俺答部众具体会往哪里去,失去“信息先知”的秦德威也不能很精确的掌握。   但秦德威仍然有个思路,可以去分析俺答的走向。   在原本历史时空上,俺答后期应该是移到了归化也就是后世的呼和浩特旧城一带。   虽然历史细节会变,但一些内在逻辑应该不会变。   俺答这次老巢被袭后,如果打算换地方,还是非常有可能往归化城方向迁徙的。   只要有意识的刻意针对这个方向侦测,总能发现点踪迹,这就是秦德威所说的“过几年也许又有机会”的意思。   秦督师从大同右卫出塞的那天,大同巡抚史道写好了弹劾秦督师的奏疏。   秦督师抛弃后勤辎重,经过连夜奔袭抵达俺答老巢,并取得丰洲滩大捷的那天,大同巡抚史道“说服”了大同总兵王升,共同联名弹劾秦督师。   秦督师从丰洲滩回撤,经过一天一夜重新抵达后勤辎重营地,并在这里宿营的夜晚,弹劾秦督师的奏疏送到了嘉靖皇帝的手中。   并且与此同时,秦督师下令将某部分大同刘知府直接派来的“夫役”抓了起来,视为俘虏看待。   次日,秦督师下令拔营,但没有向南回大同右卫,而是拉开了队伍宽度,并行向东前进,在秋季的草原上一边走一边放火。   反正出来都出来了,就顺便做做烧荒放火的事情,能多一份功劳何乐而不为。   连续放了几天火后,秦督师率领他的忠实大军,重新进入了边墙内,回到了大明控制的土地上。   按一般规律,出塞烧荒不可能只烧几天就回去,对于广阔的草原来说,烧荒只有几天效果很不明显。   但立了大功的官兵归心似箭,秦督师象征性的放了几天火后,也就顺从军心向边墙内转进。   出发是大同右卫出去的,但回来是从镇羌堡进来的。这镇羌堡位于大同城正北方八十里处,是大同城的“北大门”。   但这种支柱性边堡本来就有大量官军驻守,再容纳数千大军非常困难。   故而刚刚进入边墙之内的秦督师也没想着再进入镇羌堡,只打算继续往南走,明日回大同城。   骑在马上的秦督师正在思考着,应该如何露布报捷。既然已经回到大明控制的土地,报捷也就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报捷这种事,也是装逼的好机会,秦督师思考的就是怎么策划才对味。   忽而看到数名骑士疾驰而来,直接挡在了大军前面,高声叫道:“我等乃钦差随员锦衣卫官校!秦德威何在!”   被打断了思路的秦督师有点诧异,理论上此时在大同镇的钦差有两个,宣大总督和大同巡抚用的都是钦差体制。   所以数名锦衣卫缇骑所说的钦差,又是哪来的?   秦督师再仔细看去,拦路的锦衣卫官校里居然有一个是陆炳!   莫非皇上已经知道了丰洲滩大捷的事情,所以直接又派了钦差过来,而锦衣卫官校则分别派在边墙各城堡,等着自己?   秦督师一边想着,一边纵马上前,亮相在锦衣卫缇骑前方。   然后又听到陆炳叫道:“奉诏捉拿秦德威回京!”   秦德威:“……”   这踏马的是拿错剧本了吧?自己刚辛辛苦苦的从塞外立功回来,就被缇骑堵住捉拿?   一万个不服!自己明明姓秦,怎么给自己安排的是姓岳的剧本!   秦德威还有心情放飞思绪,但数千跟随秦督师武装游行归来的官兵听到朝廷要捉拿秦督师,顿时群情哗然。   功绩册要靠秦督师编纂,并且报给朝廷,如果让秦督师被带走,谁来向朝廷报功?   中军官金汝泉和旗牌官李滋立刻站在秦德威左右,很不可思议的问道:“这些人怕不是假的?”   大胜归来的帅臣,立刻被捉拿,这样的剧情简直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力,只能猜测是有人假冒钦差!   秦德威答道:“不会假冒,肯定是真的。”   别人不认识陆炳,他秦德威还能不认识?所以钦差和诏旨肯定假不了,就是不知道自己出塞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名亲信武官又问道:“如何是好?”   秦德威便对李滋道:“你带着一百人跟随我,我可不想莫名被小人害死在路上。”   而后又对金汝泉吩咐:“你负责传送露布,但一定要注意节奏……慢慢跟着我就行。”   所谓露布,就是报捷文书,而且是公开性的。   捷报这种鼓舞民心士气的消息,当然不用封着藏着,所以要公开传递,让沿途百姓都迅速知道。   正当秦督师对两个亲信吩咐时,对面陆炳皱着眉头,感觉有点棘手了。   陆炳不知道为什么,发现这数千大军有点要炸营的样子。难道秦德威才进入大同镇十多天,就如此深孚众望了?   这里不是京师,不是内地,而是边镇,尤其还是发生两次兵变的大同镇。   如果因为秦德威,这些边镇骄兵悍将一言不合又又兵变,那他陆炳岂不很有可能成为祭旗的牺牲品?   正当陆炳进退两难的时候,秦督师带着百十个人出列,对陆炳说:   “本督师自然不会违抗圣旨,但若想押解本督师回京,身边必须有这百人亲兵护卫!”   陆炳怒道:“你是钦犯,要什么护卫亲兵?我等一路上自然护卫你!”   秦德威答话说:“这百十人都是外地来到京营的辽东铁骑,本来就要回京,一路相随又有何问题?”   陆炳看了看群情愤激的数千人马,实在不敢久留,生怕自己被乱兵砍死。   所以连忙答应道:“那便如此,希望你秦德威言而有信!”   于是秦德威就带着百来个护卫,跟在陆炳后面走了。   因为捣巢而集结的数千官兵差点就炸了,但地位最高的白总兵竭力安抚说:“秦督师神机妙算,自有神人庇佑,必定化险为夷,我等只需等待就是!”   锦衣卫官陆炳走了一段路后,忽然又感觉有点蛋疼。   自己这边几个锦衣卫官校在前面走,而后面则跟着百来名精壮汉子,猛一看他们锦衣卫官校才像是被押送的!   边镇驿站本身有个特点,就是所有驿站修建的都像是城堡,设有百户一名专门负责驿站。   陆炳走到最近的驿站,就准备休息了,等明日一口气赶回大同城,钦差大臣郭勋还在大同城里等着。   刚进了屋子,陆炳就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便不耐烦的对随从说:“出去叫他们安静些!”   可是等随从回来时,却脸色极为古怪的禀报道:“外面有露布!”   陆炳十分疑惑,他又不是没这里蹲守过,没听过有什么战事,所以这个报捷的露布到底是那来的?   陆炳亲自出去,就看到堡门口刚贴出来一张大字报,还有人聚集在大字报下面。   有人对着大字报念道:“丰洲滩大捷!秦德威率师出塞,直捣酋首俺答巢穴,斩首三千二百,俘获酋首俺答长子、白莲教逆首丘富!”   陆炳:“……”   这是拿错剧本了?自己捉拿的并不是败坏边务的秦德威,而是立下盖世大功的秦德威? 第七百二十三章 你也不想身败名裂吧?   此时秦德威也住进了驿站,甚至比陆炳享受的待遇还好,小破锦衣卫指挥的待遇能与大学士督师相比吗?   嘉靖皇帝即便听了一面之词,以为秦德威在边镇瞎胡闹,愤怒之余也只是下旨捉拿秦德威回京而已。   但皇帝完全没有提到革职罢官,所以“嘉靖男儿”秦德威的官职仍在,这也是陆炳不得不容忍秦德威自带一百护卫的原因之一。   当然,如果被捉拿的官员怂了,惶惶不可终日,那陆指挥或许还能找到点优越感。   但问题是秦德威并不怂啊,路上依然前呼后拥趾高气扬,身边人手比陆炳还多,住所待遇比陆炳还好,甚至连驿馆供奉的菜品都比陆炳多四盘!   这些让陆指挥的憋屈感直接拉满,这哪象是捉拿人犯,简直像是请大爷回家!他路上一直不明白,你秦德威凭什么不怂!凭什么!   直到此刻,在驿站堡子大门看到了露布报捷,陆指挥才明白,为什么秦德威丝毫不怂了。   作为一个常年游走于宫廷与朝廷之间的能人,陆炳陆指挥不缺乏敏感性。   他立刻就意识到,要出大事了,天大的大事,皇帝都兜不住的大事!   这踏马的不是多少乌纱帽落地的问题了,而是多少人头落地的问题了!   秦德威受委屈是小事,今上被骗得变成了赵构才是大事!   那么又是谁骗了今上?是谁将今上当成了赵构!   当晚心事重重的陆指挥辗转反侧,大半夜都在失眠。   在整个大明,今晚他陆炳就是知道信息最多、掌握情况最全面的人,所以也注定是最烦恼的人。   天色亮了后,陆炳起身准备出发,无论以后风云如何动荡,但眼前的职责仍要继续履行。   昨晚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从现在开始彻底置身事外,绝对不偏帮任何一方。   等到了大同城,就将秦德威移交给钦差郭勋,然后找个借口离开,以后彻底不管这事了!   但是陆指挥站在驿站堡子门口,等待牵马时,忽然发现有一辆囚车同样停在了门前,是很常见的、上面架着木笼子的那种囚车。   陆指挥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只当还有另外的人犯也从此地路过。   随后他就看到秦德威从房间走出来,但是穿的很朴素,身上一袭青衫,头上也不是乌纱帽了,而是一顶很低调的黑色方巾。   然后就在陆指挥的注视下,秦督师高视阔步的走到了堡子门口,很礼貌的对陆指挥道:“烦请让一让。”   面对拥有六十年一遇奇功光环的人,陆炳气势尽被压制,不由自主地就让开了门口地方。   随即秦督师就站在旭日东升的晨光里,伸伸手,抬抬腿,很主动就往囚车上爬,动作很自然。   卧槽!陆指挥大吃一惊,瞬间就明白了,这囚车原来是秦德威自己找来的!   囚车旁边是堡口,堡口墙壁上则贴着特大捷报,而特大捷报下面就是绝世大功的功臣,但这位功臣却正在往囚车里钻!   眼前画面的反差太震撼了,堪比岳飞十二道金牌了,传出去必将引爆全天下的舆论,那么又是谁制造了这样的大悲剧?   陆炳下意识的扑了上去,想把秦督师从囚车上扯回来。   但是秦督师亲兵首领李滋却带人拦住了陆指挥,嘴里嚷嚷说:“有约在先,你们缇骑不能直接触碰秦大人,秦大人自然会跟着你们走!”   陆炳急忙叫道:“秦督师不能上囚车!”   李滋又装傻道:“被捉拿之人,不坐囚车又该坐什么车?”   陆炳隔着李滋,对秦德威喊话:“秦学士你给朝廷留点体面!”   秦德威充耳不闻,陆炳无奈,又喊了一句:“秦中堂你也是朝廷中人!”   听到了比较满意的称谓,秦德威才回应了一句:“是朝廷里有人不给我体面!”   “那与在下没有干系啊!秦中堂你又何必在这里上囚车,到大同见了钦差再说!”陆指挥情急之下,终于喊出了心里话。   他想的很清楚,现在秦德威在自己“手里”,如果在这里上了囚车,天下人都会只看到,是自己把功臣关进囚笼的!为平息舆论,就有了背锅的可能性!   钦差郭勋人在大同城,如果你秦德威真的想钻囚车,请你到了大同城再钻,那就是郭勋的问题了!   秦德威又回应道:“与你没有干系?这么说来,你也就是个工具人了?”   出身特殊、心气不低的陆炳很想回骂一句“你才是工具人你们全家都是工具人”!   但大丈夫能屈能伸,人在囚车前,不能不低头,陆指挥只能答话说:“对对对!在下就是个奉旨办事的工具人!”   然后紧接着又道:“皇上特意派在下跟随钦差武定侯郭勋而来,也是别有深意,皇上唯恐有人苛待秦中堂!   所以秦中堂万万不要辜负了皇上的回护和厚爱,为了朝廷体面,还是从囚车上下来吧!”   秦德威挪动身躯,坐在囚车边缘,故意保持着将下未下的姿势,嘴里继续问道:“究竟是哪些人不体面?到底怎么个不体面法?”   刚从塞外回来的秦督师还真是不明白,这段时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本来计划的是,等立下了犁庭扫穴大功,挟功返回大同镇,便能借助大势秋风扫落叶,进行大清洗。   但现在看来,大概是有人似乎先下手为强了?   只要秦德威肯从囚车里下来,什么都好说,陆炳也没有替别人保密的义务,便如实答道:“前段日子,大同巡抚、总兵联名弹劾秦中堂你四大罪状……”   秦德威吃了一惊:“本督师竟然只有四条罪名?这是看不起谁呢?”   陆炳:“……”   行吧,只要秦督师你肯从囚车上下来,爱怎么说怎么说。   在陆指挥无比渴望的目光里,秦德威终于又从囚车上跳了下来。   然后他又听到秦德威对几个官兵吩咐说:“加盖了总督关防的露布捷报一直向东,沿边墙往京师方向传,不要向南,不要往大同城传!”   陆指挥不是很懂秦督师的深意,但他选择了不吭声,现在这局面,能自保就行了,管别人做甚?   随即秦督师又对陆指挥说:“烦请陆大人派信使给大同城捎个话,就说出征归来的官兵围困了驿站,你难以将本督师带回大同城!”   以陆炳之心机,这次立刻就觉察到秦德威要挖坑的意图,但他还是选择了不吭声,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不合作。   昨晚已经下定了决心,这次两不相帮,不会帮别人去害秦德威,但也不能帮秦德威去坑别人。   别人毕竟背后也有人,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秦德威不禁叹口气,都这样了,你陆大人也太没有工具人觉悟了。   于是秦督师二话不说,扒着囚车就要上,嘴里对李滋叫道:“不去大同城了,等本督师上了车,你们押着我直接向东去京师!”   脑子慢的还没反应过来,但陆炳脑子并不慢,立刻就炸了!   捷报露布已经向东传去了,如果坐在囚车里的秦德威没有到大同,直接向东沿着边墙小路去了京师,那天下人怎么看?   别人只会认定,是他陆炳陆指挥骄横跋扈到极点,连大同的钦差都不请示,擅自将斩首三千二百、俘获敌酋王子的功臣塞进囚笼,一路公然硬顶着捷报押运进京!   这是何等的猖狂,何等的目中无人,何等的人神共愤!前朝风波亭也不过如此了!   陆炳来之前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件本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差事能变成这样!   自己这个奉旨捉拿人犯的锦衣卫官,反而成了被人犯要挟勒逼的对象!   秦德威忽然又对陆炳问道:“陆大人,你也不想身败名裂的吧?”   陆炳下意识点了点头。   秦督师趁机提出了自己的条件:“那你就给大同传信,就按照本督师说的办,说被大批官兵围困在镇羌堡驿站了!”   陆炳愤怒的答道:“做人要讲道理!这里哪有官兵围困驿站,不让你走的事情?总不能凭空无中生有的捏造!”   “哦,陆大人言之有理!”秦德威非常同意陆炳的观点,“是我的疏忽了,确实不能无中生有!”   随即秦德威又对旁边亲兵说:“你去营地找白将军,就说本督师听闻兵情不稳,大批出征归来的官兵蠢蠢欲动,意欲围困此地驿站,阻碍朝廷钦差捉拿本督师,叫白将军好生注意和防范!”   陆炳:“……”   大约半时辰后,陆指挥眼睁睁看着数千官兵出现在镇羌堡驿站外面,堵住了一切进出的道路,并就地开始扎营。   秦德威转头对陆炳说:“你看,这下不是无中生有了吧?”   陆指挥只感觉要疯了,他只想置身事外,为什么秦德威非要逼良为娼!   忍不住就质问道:“你到底意欲何为?”   秦德威懒得回答,你陆炳还有别的选择吗?工具人就要有工具人的觉悟,照做就行了,不要问那么多为什么!   又对陆炳指示说:“你有没有带空白折子?回头我替你写个奏本送京师去。”   陆指挥拿出了最后的倔强:“秦督师你尽可自行上疏,何须用我的!”   秦德威指了指囚车,“我劝你再重新说一遍,要不然让被你激怒的乱兵把你关进囚车,送到京师去?”   陆炳愤愤然的交出了空白折子,难道立了绝世大功,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第七百二十四章 天日昭昭   屈服于暴秦,不是陆炳不够聪明机灵,也不是陆指挥背景不够硬。   主要没人能在办差之前,想象得到事情会变得如此刺激。生活就是这样,无法反抗就只能顺从了。   所以陆炳最终还是送信给大同城,内容就是由秦督师口述的。   但陆指挥仍然对秦德威警告说:“这次事情已经不只是你自己的脸面,而是关系到天子的脸面!   劝你还是把握分寸,做事不要太过火,如果丑事沸沸扬扬,皇上也会脸面无光!”   陆炳和普通大臣有点差异,与普通大臣相比,他为嘉靖皇帝立场考虑得更多。   或者说,除了皇帝之外,陆指挥立场从来都不会为谁而坚定,今天帮这边,明天就可能与那边合作。   秦德威不屑的说:“大同这几个不过跳梁小丑而已!我就是想看看,朝中到底是谁胆敢将边务视为儿戏,为争权夺利不惜自毁长城!”   陆炳又说:“还有,秦中堂你不要写充满怨气的冤情诗词,你也别学岳飞,以免刺激到皇上!”   为了与这位皇帝奶兄弟达成临时合作,秦德威拍着胸脯保证:“这你放心,我没有怨气,我只会歌颂皇上!”   陆炳很不放心,也提出了合作条件:“你要是写奏疏或者诗文,须得让我先过目!”   秦德威一口答应,见陆炳已经顺从,便又秘密对李滋下令:“第一,让其余四百亲兵封锁镇羌堡周边一切道路,特别是与大同之间的道路,阻断消息传递!   第二,可以适当散布流言,以混淆视听!   第三,全军暂时不许外传消息,被查到的,扣除所有功绩!”   镇羌堡驿站距离大同城八十里,普通人可能要走上一个白天,准确消息靠自然传递,怎么也得两三天。   而骑马根据速度快慢,一个时辰之内怎么也能到,用来直接送信就不算慢了。   当秦督师派来的飞骑将陆炳最新书信送到大同城时,钦差郭勋、巡抚史道、总兵王升正聚集在公馆。   就是秦德威之前住过的那个公馆,现在又被最新钦差郭勋所占用了。   他们昨晚已经收到过陆炳传来的消息,说是已经拿下了秦德威,所以今天就再次碰头,商议下一步行动。   觥酬交错,宾主其乐融融,毕竟他们都有共同的目标。   郭侯爷曾被秦德威一脚从巅峰踹进了低谷,至今也未能恢复;王总兵则是“张瓒余毒”,而张瓒当年又是郭勋推荐的。   史巡抚与另两人其实说不到一起,但背后有人唆使,要针对秦德威,所以也不得不暂时联合。   酒席过半,忽然又有急递铺的铺兵进来禀报:“锦衣卫的陆大人又有飞骑传信给钦差老爷!”   郭勋当即接过信件,里面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出塞边兵仍以秦德威为总督,簇拥包围驿站不去,难以押解秦德威上路。”   郭勋将信件传递给另两人,并开口道:“陆指挥这信是话里有话啊,依我看来,只怕另有暗示。”   王总兵想在郭侯爷面前表达一下自己的智慧,抢先答话说:“陆指挥的意思就是,秦德威的总督官职未被解除,仍可利用职权调动边兵,抗拒逮捕!”   郭勋便叹道:“陛下大概还是念及旧情,未能下狠心直接革职拿问,所以才酿成这样的麻烦。”   大家都知道,秦德威可是嘉靖男儿,深得圣宠,皇帝一时不忍手下留情也很正常。   史巡抚皱眉思考后,“秦德威肯定一边武力抗拒吗,一边准备上疏自辩,以花言巧语哄骗陛下,这是他的特长!   故而我们必须要抢在前面,继续先入为主。   烦请武定侯迅速上疏,稍可夸大其词打动皇上,请求以最快速度解除秦德威兵权,否则难以拿问。”   应该说,史巡抚这个应对没毛病,正常来说就应该这样,假如对手是个正常人的话。   郭勋想了想也同意了,如果不解除秦德威兵权,真没法抓人。   他一边吩咐仆役:“取笔墨和折子来!”一边很有经验的对另两人说:“还请诸君一起联名!这样才有份量,不然怕压不过那秦德威。”   郭勋也是跟秦德威正面斗过的,深知秦德威在皇帝面前话语权的厉害,嘉靖男儿绝非浪得虚名。   他们三个人必须一起上,再加上朝中有人添油加醋,大概才能压住秦德威。   而且是事不宜迟,必须尽早落定,不能给秦德威太多反应时间,这是多年经验之谈!   如果来回都是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那么大概三天后,解除秦德威兵权诏书就能送到大同了。   史巡抚还是有些不放心,又派人去城门口、驿站、急递铺等处打探消息。   半个时辰后,得到回报说:“有旅人说,秦督师在塞外大破北虏劲旅,斩首三万余。   也有人说,秦督师深入大漠直捣龙庭,抓了酋首大王的母亲妻儿。   还有说,出塞后分兵烧荒,秦督师亲兵遇到北虏大部落,秦督师身先士卒冲锋陷阵,血战半日,斩敌三千余人!”   侯爷、巡抚、总兵齐齐无语,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消息?大家都是明白边务的人,想想就知道不可能!   史巡抚又对郭勋说:“据我推测,那秦德威可能有些斩首一二十的小功,甚至杀良冒功也不是没可能。   但这些也抵消不了秦德威畏敌如虎、玩忽职守、胡乱用兵、走私通敌等罪状。   而且这些与我等无干,只管上疏请求解除秦德威兵权便是,事实以后可以慢慢查。”   三人为了核实消息,又将送陆炳信件的飞骑召过来,仔细询问了一番。   得知结果是,秦德威在草原上偶遇一支胡汉混杂的商队,杀了三十多人,用来充当战功。   这就很合理了,能被陆炳选中派来送信的人应当比较可靠。   史巡抚还有点疑惑,但钦差郭勋实在没时间等了。   现在情势很明显,秦德威那边都已经准备上疏狡辩了,而经验丰富的郭勋又很明白,绝对不能落在秦德威后面!   作为一个话本小说爱好者,郭勋的文字还是不错的,在公侯伯里也算是一等一的,不然也不至于被嘉靖看中。   写完奏疏后,三人一起署名,就六百里加急发出去了。   今日在大同镇,写奏疏的人不只有一个郭勋,八十里外的秦督师能者多劳,一个人就写了两本,一本署名陆炳,另一本署名自己。   虽然陆炳陆指挥已经躲在房间里不想出来了,但秦督师还是按照约定,将写好的两本文稿呈递过去,请陆炳先审阅。   对挂着自己名字的奏本,陆炳没任何意见。主要是内容早都在预料之中,无非是吹嘘秦德威大功而已,他都懒得细看。   但是打开秦督师的奏本后,陆炳脑子立刻嗡嗡作响,像是被当头敲了一棒。   奏本正文其实就四个字:“天日昭昭”。   一心维护皇帝体面的陆炳顿时气急败坏,“你这不是暗讽皇上吗!”   秦德威轻松的回应说:“皇上就是天日,我说天日昭昭,就是请皇上做主,有何不对?”   陆炳:“……”   从字面意思上,这样解释也没毛病,但很容易让人联想啊!   秦德威脸色冷了下来,指了指外面囚车说:“要么我上囚车,要么你上囚车,陆大人你选一个吧。”   陆炳把奏本扔了回去,“随便你吧!除了岳少保,你也想想于少保!”   他已经明白秦德威为何如此写了,这就是一种软性逼宫。   皇上为了表示自己并不是另一个“天日昭昭”,只怕什么都能做的出来了。   秦德威收起了奏本,继续说:“这两本奏疏晚一点再发,因为陆大人你需要一点时间,认真核实这次本督师出塞的功绩。”   陆炳毫无兴趣的转身回屋:“不必了,你报多少就是多少!”   秦德威很欣慰,陆指挥终于开始像个合格的工具人了。   同样的奏疏,若由不同人署名,效果是截然不同的。这就是秦督师为什么不惜费心费力调教,也要绑定皇帝奶兄弟陆指挥的缘故。   一夜又一日后,又是一个夜晚,又是在四更天,嘉靖皇帝又被从熟睡中叫了起来。   奏请解除秦德威兵权的紧急章本,摆在了情绪暴躁的嘉靖皇帝面前。   现在嘉靖皇帝掌握的信息就是,第一,深受信任的秦德威在边镇不负责任的胡闹,尤其是在当前关键时刻;   第二,他这个皇帝虽然派人捉拿秦德威,但还是手下留情了,不但没革职打成犯官,还派了自己奶兄弟去,避免产生不可预测后果。   第三,秦德威却恃宠而骄无法无天,居然拥兵自重,抗拒皇帝的意志!皇帝亲信陆炳去了都拿不回人!   这样蹬鼻子上脸是对皇权的公然挑衅,让嘉靖皇帝更加愤怒了。   甚至比上次听说秦德威畏敌避战、走私通敌还要愤怒数倍!   嘉靖皇帝没有征询内阁大学士们的意见,直接下旨说:“将秦德威革职!”   这会儿皇帝已经动了真火,落井下石也没有太大意义,严嵩趁机就说起另一件事:“如今文渊阁无大臣值守,秦德威若被革职,便该选人进补。”   这倒是个应该解决的问题,反正值守文渊阁的并不在眼前侍奉,嘉靖皇帝不是很在意,随口问道:“谁人合适?”   严嵩就答道:“原阁臣翟銮一直未能复职,终究不是用人之道。   不如这次就让翟銮重新入直文渊阁,以免朝廷总是物议纷纷。”   首辅夏言诧异的看了眼严嵩,难道严嵩又和翟銮勾搭上了?   嘉靖皇帝想了想后,点头准许了,“翟銮起复原官,入直文渊阁。”   虽然皇帝对翟銮不感冒,但翟銮终究是当过内阁大学士的,总拖着不让复职,确实也不太符合伦理。   反正现在核心人物都在无逸殿入直,文渊阁那边就是个毫无权力的空架子。   打发翟銮去文渊阁,也就是名义上的起复入阁了,并不影响大局,皇帝也是眼不见心不烦。   此时,忽然夏首辅又开口道:“俺答未退,宣大总督不可或缺,秦德威之后,该紧急另派一员大臣替补。”   困倦的嘉靖皇帝也懒得想,仍然随口问道:“谁人合适?”   夏言答道:“刑部尚书毛伯温知晓兵事,可以加兵部尚书起用。”   严嵩也诧异的看了眼夏言,这夏首辅的反应也不慢啊。   如果毛伯温加了兵部尚书(虚)去总督宣大,等回朝时,要不要把虚转实了?   嘉靖皇帝稍加思索后,也同意了。   于是这件六百里加急奏疏的处置完毕,君臣三人便要各自散去,继续补觉。   等到次日天亮后,嘉靖皇帝正要在后殿修仙,忽然小太监冯保举着另一份奏本,疾步近前轻轻唤了声:“六百里加急!锦衣卫的陆指挥发来的。”   嘉靖皇帝波澜不惊的接了过来,不用猜就知道,内容肯定是陆炳告状,告的肯定是恃宠而骄无法无天的秦德威!   如果这奏本不是奶兄弟写的,嘉靖皇帝都懒得看,直接扔给内阁处置了。   但是打开折子后,嘉靖皇帝只扫了一眼,就惊呆了。   而且是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瞬间全部被彻底颠覆的那种惊呆。   还没看完,嘉靖皇帝也不知道自己应该狂怒,还是大喜,就对左右太监说:“把严嵩、夏言、张潮叫来!”   皇帝这种口气,让太监也很震惊。   等三名大臣进了殿后,也感觉到了皇帝的阴沉低气压,一时间殿内氛围十分紧张。   还没等有人开口说话,忽然小太监冯保又举着一份奏本疾步进来,有点畏缩的说:“那个,又是六百里加急。”   众人愕然,这六百里加急也太多了吧?难道六百里加急不要钱吗?   难怪大明驿传系统的开支越来越大,以后迟早要裁员节省开支!   冯保补充了一句:“宣大总督秦德威发来的。”   嘉靖皇帝闻言劈手将奏本夺了过来,打开一看,直接看到了“天日昭昭”四个字。   “啪!”怒不可遏的皇帝直接将奏本砸到了严嵩脸上,厉声喝问道:“是不是你做的!” 第七百二十五章 无奈的阁老   严嵩严阁老乃是最会揣摩皇帝的权臣之一,甚至在没有秦德威的时候,连之一都可以去掉。   但此刻被奏本砸脸的严阁老也是懵了,出现了不知所措的情况,因为他完全不知道皇帝的火从哪里来。   奏本掉在地上,展开了内里,严嵩低头用余光迅速扫了眼,便也看清了“天日昭昭”四个大字。   但严阁老还是很迷惑,他肯定明白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但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秦德威一个姓秦的,会写这四个字给皇上看?   而且关于这四个字,大家又不是没见过,只是这回写在秦德威奏本里了而已,又到底具备什么特殊魔力,竟然能让皇帝看了就破防?   严阁老知道秦德威可能被算计和冤枉了,但官场上被算计和冤枉的人多了,写个“天日昭昭”有什么用啊,只会被当东施效颦的笑柄。   嘉靖皇帝又把另一份奏疏扔给了身边太监,喝道:“你念与他们听!”   那太监连忙打开奏疏,对着夏言和严嵩、张潮读了起来。抛开前面流程文字,核心内容就只一段。   “秦德威督师出塞,连夜长驱三百里,突袭丰洲滩贼巢,共计斩首三千二百一十八级,获马牛驼等牲畜八千余匹,俘酋首俺答长子辛爱黄台吉、白莲教投虏贼首丘富等人。”   夏言:“……”   严嵩:“……”   张潮:“……”   众所周知,近几十年来,大明和北虏之间基本就是沿着边墙互相打烂仗。   在如今君臣的认知里,能斩首数十就是上大捷了,能斩首数百就堪称是一代名将了。   至于斩首三千二百,听起来更像是一个玄幻概念,而且后面还有俺答长子这样的重量级俘获。   几位大臣恍恍惚惚,一时间有点怀疑,写奏本的陆炳是不是吃了皇帝赐药,吃出幻觉来了?   嘉靖皇帝咬牙切齿道:“陆炳不会在这事上欺骗朝廷,也无此必要!”   无论事实真相到底如何,奏疏所言一定会是真的!嘉靖皇帝相信,陆炳既然敢这么写,那肯定就有把握变成真的!   严嵩立刻伏地舞拜,高声称颂道:“陛下洪福齐天,自有神明庇佑,致有空前大捷,遏制猖獗北虏!”   夏言和张潮这才回过神来,无论真相如何,先舞拜祝贺了再说,还有周围侍奉的太监也一起拜贺。   嘉靖皇帝先接受了大臣们朝贺,虽然他情绪很暴怒,但也夹杂着不少爽感。就是被胡人入侵打脸后,报复回来的念头通达畅快感。   而且被周围一圈人大肆拜贺鼓舞,嘉靖皇帝的怒气便缓和了不少。   现在所有人也都明白了,为何秦德威写了“天日昭昭”四个字,就让皇帝立刻破防了。   但还是无法理解,斩首三千二百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不是大家见识少,而是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秦德威身上哪点像是名将名帅了?满朝如此多文武贤良,凭什么秦德威一出塞就能立下绝世大功?   比起斩首三千二百、俘获敌酋王子这样的战绩,先前大同镇、抚联名弹劾的“畏敌如虎、虚功欺君、刚愎自用、通敌走私”四大罪名,反而让大家感觉更可信一些。   说到这些“罪名”,那么问题就来了,嘉靖皇帝刚才还责问过严嵩“是不是你做的”。   对此严嵩只能叩首道:“陛下以此质问,臣也只能答说冤枉!”   嘉靖皇帝拍案道:“你也说是被冤枉?那你再说说,谁又是不冤枉的那个?”   虽然嘉靖皇帝没有任何实证,但他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并不需要实证。   嘉靖皇帝对权术问题很清楚,无论是谁,想要整治秦德威这样级别的得宠大臣,都必须要有夏言和严嵩两个权臣之一的默许和配合,否则不可能成功。   在这两人里面,夏言看起来并不像是会对秦德威下死手的人,那么严嵩嫌疑就最大了。   至少严嵩也是个知情者,所以抓着严嵩问肯定没错。   严嵩立刻就答道:“据臣所知,大同巡抚史道出自涿州,原大学士翟銮出自顺天府,乃邻近之地。   两人皆为北直隶乡党,而且史道在科举上,也多得同乡前辈翟銮助力。   另外宫中大珰也多为北人,翟銮素来与大珰相厚。   还有,原兵部尚书张瓒也是北直隶人,大同镇总兵王升又是张瓒故旧。”   严阁老并没有说别的,只是竹筒倒豆子般的点出了几个人际关系,以皇帝的智商,很容易就能听懂了。   内在逻辑其实很简单,只要除掉秦中堂,原大学士翟銮就能理所当然的顶替秦中堂,入直文渊阁成为翟中堂了。   而且万事都有因果,力也是互相作用的。   大部分人还都记得,不久前廷推内阁大学士,一手操纵了廷推的秦德威没有给翟銮面子。   夏言忽然开口对严嵩询问:“那么昨晚你推荐翟銮入直文渊阁,又是何故?”   严阁老避无可避,很光棍的对嘉靖皇帝答道:“臣确实有推波助澜之意,但是制造冤屈绝非臣之本意,本以为四大罪状都是真事。”   他也很无奈,举荐翟銮这件事,简直是就是被坑了啊!   先前翟銮对他打过招呼,他也默许了并且有意合作。   昨夜看着已经十拿九稳,落井下石搞一下秦德威毫无风险,顺便可以结盟翟銮!   但谁踏马的能想到秦德威去了大同镇混日子,还搞出个惊天动地的武功!   而且严阁老非常窝火,这种“失败”,根本就不是人力所能算计到的,有种被老天爷玩了的感觉。   严阁老甚至能感受到,冥冥之中仿佛一直有一种诡异的力量在护佑着秦德威。   难道这就是嘉靖男儿的气运?   嘉靖皇帝盯着严嵩看了一会儿,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既然有了秦德威,还要你严嵩何用?   夏首辅又对嘉靖皇帝说:“当务之急,是尽快追回诏旨,以免中外惊疑。”   关于这件事,已经发出了三道诏旨,让翟銮复职内阁大学士、起用毛伯温加兵部尚书总督宣大、将秦德威革职。   关于翟銮和毛伯温这两道诏旨还好,都是京城本地的,尚能收回。   但将秦德威革职的诏旨,已经六百里加急发走了……   算算时间,现在估计已经居庸关了,而且还在快速向前传递,追是怎么也追不回来了。   嘉靖皇帝也只能再下旨道:“再拟旨!秦德威官复原职!速速再发至大同!”   大同那地方都是骄兵悍将,只在嘉靖朝就已经闹过两次兵变了。   如果那些刚出征大捷归来,正极度渴望封赏的官兵,猛然看到主帅被革职拿问,鬼知道会发生什么!   只希望在前后两道诏旨之间的时间差里,千万不要出大乱子。   然后嘉靖皇帝又转向礼部尚书张潮,问道:“秦德威如此大功,朝廷应当如何封赏?   而且这样近百年来未有之大捷,理该大臣赶赴大同劳军并发赏,又该派何人去?”   听到这里,张潮总算明白,嘉靖皇帝为什么召自己一起过来了。   对秦德威的封赏绝对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也是个很高难度的事情。   主要是这样大捷没有先例,同时秦德威自身岁数又不大,地位还特别高,赏赐的难度是地狱级的。   让张老师来提意见,无论赏赐是什么样,秦德威作为门生也不能非议。   而且皇帝问张潮应该派谁劳军,那很明显就是希望张潮去了。   天知道远在大同的秦德威有多大怨气,要知道,秦德威已经连“天日昭昭”都写出来了。   朝廷派别人去劳军,弄不好就成为秦德威撒气对象了。所以让张老师去,最有可能稳住秦德威。   张潮瞥了眼严嵩,奏道:“恩威赏罚皆出于上,恭请陛下自专。   至于派谁劳军,面对如此空前大捷,非大学士不足以彰显朝廷威严。”   严嵩不禁愕然,向来以老好人形象示众的张潮居然也“强硬”和展露攻击性了。   让他严嵩去给大胜归来的秦德威劳军,亏张潮想得出来!他严嵩能不能从大同活着出来都是未知数!   随即严嵩立刻又对嘉靖皇帝奏道:“张潮言之有理!可派大学士翟銮去劳军!”   众人:“……”   你严嵩不想死,就推荐了一个比你更有可能死的?   首辅夏言实在看不过去了,踏马的再这样说下去,内阁还有没有威严了?大学士群体还有没有体面了?都躲着秦德威是吧?   他对嘉靖皇帝奏道:“先前以毛伯温加兵部尚书总督宣大军务,这道旨意也不必撤回了。   直接让毛伯温负责劳军,然后接替秦德威为总督。而秦德威则押解俘虏回京,为圣上办献俘大典!”   讲究礼制的嘉靖皇帝就喜欢这种大典礼,立刻赞同道:“这个可以有。”   最后问题又落到赏罚上面来了,该如何赏秦德威是个难题,该如何处置大同巡抚、总兵,以及背后的翟銮等人也是难题。   一道旨意让大同巡抚、总兵都革职并押解进京容易,但是靠谁来执行?   总督秦德威作为被弹劾对象,显然是不合适的,但大同镇除了总督、巡抚、总兵之外,就没有够分量的官员了。   钦差郭勋犯罪嫌疑同样很大,更不合适,看来看去,似乎只有陆炳可以负责执行了。 第七百二十六章 捷报传来之后   在这个凉爽而清朗的早晨,京城里鸡飞狗跳,几家欢乐几家愁。   先是凌晨四更将尽,五更未到的时候,刑部尚书毛伯温从自己床上,被人叫了起来。   半睡半醒之间,一份诏书被塞进了手里。   他被紧急加了兵部尚书衔,顶替被革职的秦德威总督宣大军务,立刻出发。   对这个诏书,毛伯温是有点心里准备的。   早先听说秦德威被大同镇巡抚总兵一起弹劾了,那肯定要另选人去代替。   只是先前皇上并没把秦德威革职,这次却又明确革职,说明事情起了变化。   但涉及嘉靖男儿的秦德威的事情,不是毛伯温一个尚书所能插手的,上面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然后早上毛伯温就去了兵部,总督出镇外地肯定要从兵部走手续,不来不行。   坐堂管部的兵部尚书王廷相看着来办手续的加兵部尚书衔毛伯温,心情有点复杂,又有点闹心。   怎么说呢,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也好,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好,夏首辅的心思是昭然若揭的。   让首辅亲信毛伯温总督宣大,并按惯例加了兵部尚书虚衔,等完事回来后,是不是就顺理成章的把虚衔兵部尚书变实职?   就像上一任兵部尚书张瓒,也是从宣大总督任上回来当了兵部尚书的。   到了那时,他王廷相这个坐堂管部的实职兵部尚书,又何去何从?难道要被迫给毛伯温让位置?   毛伯温对王廷相并没有恶感,但还是忍不住得瑟,就说了句:“人在庙堂,身不由己啊,将来若有得罪之处,浚川勿怪也。”   王廷相叹了口气,答道:“宦海起伏,本为寻常事,无所谓了。”   没什么不好理解的,也怪不了毛伯温,归根结底就是秦德威“败了”而已。   既然靠山败了,自身位置当然就不稳了,这是最基本的官场逻辑。   毛伯温又带了点指教语气说:“早知今日,你们就该拼命阻拦秦德威去大同。   边务兵事最为复杂,要的是老成知兵,不是会写点诗词,又能言善辩就可以轻易把控的。”   王廷相挺不爽的,但也无话可说,这就叫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谁又能想到,官场罕有败绩的秦德威会在大同莫名其妙的栽个跟头。   以皇帝对秦德威的恩宠,都愤怒的下旨革职了,那事情肯定就无法挽回了。   这些年来,他渐渐疏远夏言,靠向秦德威,得到了兵部尚书。但在未来,却又可能因为秦德威而失去,大概这就是人生吧。   两人坐在兵部后堂扯淡,并等着办手续的时候,忽然看到有个兵部吏员跑了过来。   又在堂外站住了,对着王廷相禀报道:“刚收到从大同一路传递过来的露布捷报!   宣大总督秦德威出塞大捷!斩首三千二百,俘获酋首俺答长子!”   卧槽!大堂里两人齐齐虎躯一震。无论是谁,乍听到这个消息后,没人能第一时间接受,都会下意识以为听错了。   纵然是两个官场老人,也觉得事情诡异难测,实在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空前大胜的秦德威,会先被弹劾后被革职?   又为什么被弹劾和革职后,大胜的消息立刻就传来了?这是巧合吗?   等回过神来,王廷相就挺直了腰板,率先叹道:“早知今日,你们当初就应该拼命阻止秦德威去宣大啊。”   毛伯温:“……”这句话有点耳熟。   随即王廷相又对外面吩咐道:“派出兵丁,全城报捷!”   又有书吏捧着属于“宣大总督”毛伯温的王命旗牌来了,表示手续都已办好。   王廷相强忍笑意,挥了挥手说:“送毛制台上任!”   毛伯温站了起来,但却没动,他已经陷入了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   就这局面,还上个蛋的任啊!去强行夺一个大胜归来主帅的位置,对方还是秦德威,被乱兵弄死都是有可能的!   王廷相已经彻底放松下来,又故意对毛伯温催促道:“圣旨命你立刻去上任,你不去就是抗旨啊,还是速速出发吧!”   毛伯温想打人,但考虑到这是王廷相的主场就忍了。   就在这时,新的圣旨又到了,有传旨太监气喘吁吁进了兵部,“毛伯温接旨!”   这回给毛伯温加了个劳军的差事,而且也不是直接上任了,而是换回宣大总督秦德威。   这样看起来,就不像是去抢班夺权或者摘桃子,而是和平交接。   想到这里,毛伯温不禁松了口气,说实话,他也不想去面对一个愤怒的秦德威。   但王廷相在旁边又幽幽地说:“那秦德威是什么性格,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去干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他自己怎样认定。   不知道你毛伯温去了大同,到底会被秦德威判定为善意还是恶意。   而且我这个兵部尚书是秦德威推上来的,你却也加了兵部尚书衔,我真不知道秦德威会怎么看待你啊。   出于公心,我真要提醒你,去了大同后务必多加小心。”   你踏马的还不如不提醒!毛伯温的心态,顿时又被搞崩了。   在今日这个凉爽的早晨,心态被搞崩的人不只毛伯温。   原大学士翟銮在清晨的时候,接到了从宫里发出来的圣旨,让他起复为原官,也就是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入直文渊阁、参预机务。   翟鸾自然要欢欣鼓舞,虽然只是顶替秦德威在文渊阁值班,没有去新近的权力核心无逸殿,但总也是重新入阁了!   于是翟大学士立即换上了全套公服,准备进宫去谢恩。没准谢恩过程中,皇帝会让他去入直无逸殿了呢?   翟大学士有两个儿子翟汝俭、翟汝孝,今早一起送父亲出门。   翟家二子如今虽年纪不小,但功名只是秀才,在科举上几乎是毫无成就,希望就全寄托在复起的老父亲身上了。   但翟大学士迈着矫健步伐,刚走到大门,就听到门外街道上有兵丁敲锣打鼓,还有人沿街张贴布告。   翟府的门子去打探了一下,回来对老爷们禀报道:“是个大捷消息!说那宣大总督秦德威出塞斩首三千多人,还抓了北贼大头领的长子!”   翟大学士随即只觉得天旋地转,已经站立不稳,左右两个儿子连忙上前扶住。   又见父亲这模样,显然是出不了门,两个儿子只能又将翟銮扶回了近处的书房安置歇息。   翟銮只是头晕,但思维还在,不知不觉想了很多。   他们只把秦德威当贾似道来整,却没想到整成了岳飞啊!这下麻烦就大了!   此时翟銮也顾不上大同的史道等人了,立即思考起自己的处境。   君无戏言,既然让他翟銮复职为大学士,就不太可能马上又撤掉,那样就太儿戏了。   再说他翟銮在明面上又没什么错,也没有什么实证被抓住。   但就因为暂时不会被再次撤掉,以后才更可怕,等于是站在高处被人围观和指指点点,还不如被撤职然后低调的在家躲着!   尤其还面临与秦德威同在文渊阁值班的可能性!想到这里时,翟大学士的心态几乎要崩了。   应该辞官,而且要尽快,不能等事情发酵,也不能等到秦德威回京!   翟銮下定决心后,就强行起身,抓起笔就写起请辞疏,然后第一时间送进了宫里。   但更崩溃的事情来了,到了下午时候,奏疏批答下来了。皇帝竟然慰留了翟大学士,没有批准辞官!   于是或者预备、或者正式、或者水货的大学士阵容就有了五人,人数空前的多。   随着捷报在京城街道上传播,整个京城都轰动了,就连那些老人们也记不起,上次这样大捷是什么时候了。   百姓并不知道庙堂里的各种勾当和猫腻,只知道又打了胜仗,而且是百年未有之大捷,只管高兴欢呼就完事了。   报捷的兵丁自然会从武功胡同秦府门前走过,一边报捷一边暗暗想道,老天果然早有预兆!   看秦学士住的地方,就叫武功胡同,早就预示着文魁状元也有武功了。   此时秦府的妻妾、儿女们正聚在秦母周氏房中,一起向周氏请安。   听到捷报消息,周氏有点生气的说:“不是说总督只用坐镇城里指挥,不用上阵厮杀的吗?”   一干妻妾也都后怕的很,七嘴八舌的埋怨起来。   当初夫君在走之前,口口声声说总督毫无危险,没想到他居然亲自深入敌后了,实在太不为家庭着想了。   有个周氏身边的婢女岔开话题说:“听前面书房的归先生说,这样的功劳十分罕有,按照规矩要封爵的!”   听到“封爵”两字,周氏随即又看向徐妙璇,嘱咐说:“爵位总要传承的,你也要加把劲了!”   徐妙璇也很无奈,她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   以夫君的功名和地位,只怕有无数恩荫等着嫡长子,如今又有可能连爵位都挣到了。   只要嫡长子出生,必定是万千光环在一身,天下最亮眼的贵公子。   但偏偏就是生不出来,岂不令人恼火?   另一房的顾娘子对周氏说:“等夫君回来,母亲你也与夫君说说,我们这房也该挣个恩荫过来了。   听说大臣子弟恩荫锦衣卫官的很多,以夫君之地位,取得这样恩典应当不难。”   从周氏这儿散了后,顾娘子刚回到大东院,就有婢女禀报道:“从钱庄上来了个掌柜,已经请在前厅了。”   也不知是钱庄经营出了什么事情,顾娘子就又来到前厅见客。   但那掌柜喜滋滋的模样,也不像是出事故,只听他说:“今日来了许多山西客商,都想要与我们源丰号钱庄深度合作!”   顾娘子疑惑了片刻,立即就醒悟了过来。   北虏入寇山西腹地,一直打到了太原周边,而那里又是山西商人的重镇。   而夫君出塞大破北虏,算是替山西人出了口气。而敌酋俺答收到消息后,必定要北返,也算是将山西腹地解救了出来。   所以无论是从感激心理来说,还是投靠强权规避风险的角度,有山西客商愿意来合作,也是应有之义。   真是让顾琼枝没想到,夫君出塞破敌,居然还有这样的作用。   要知道,京城里西商因为地利缘故,势力和规模不小,不亚于徽商。   难怪夫君经常念叨说,军事是政治的延续,经济是政治的基础。   镇羌堡驿站,一夜之间,被京城无数人念叨名字的大帅秦德威正坐在方桌前,看着面前的八菜一汤皱眉头。   他转头就对负责驿站的百户官说:“你这太过于铺张了,本督师说过数次,要节俭!”   在边镇地方,驿站都是专门设一名百户官来管理。而镇羌堡驿站百户名叫王三七,听名字就知道是苦出身。   遭到训斥后,王百户对秦德威赔笑道:“督师言过了,若放在几年前,驿站想这样铺张也凑不起来。   自从督师极力建言恢复开中法后,边镇物品丰富了许多,自然也能拿出这般场面供奉督师了。   所以督师享用这些,也是理所应该,这本来就是督师所带来的啊!   再说您就是大同第一人的身份,享受一些超群待遇也无可厚非!”   秦德威发现,自从半步入阁后,耳边的好听话越来越多了,周围会说好听话的人才也越来越多了。   八盘就八盘吧,听说张居正所过之处,都得一百盘起步,跟这比八盘也不算多。   同在镇羌堡驿站里的陆炳,正懒洋洋的在床上躺着,一动也不想动,反倒像是个囚犯。   有秦德威亲兵在外面敲了敲门,“督师喊陆大人一起用膳!”   陆炳下床,打开屋门,对着外面的人问道:“秦中堂为何想着请我一起用膳?”   那人便答道:“督师说,以总督标准供奉的膳食太多了,总是吃不完,干脆就喊陆大人一起,也算为边镇节省一点食物。”   陆炳:“……”   踏马的你秦德威不就是多四个菜吗!你这简直就是嗟来之食!   那人又道:“督师还说,如果陆大人想在业务方面立个大功,侦破一些要害问题,就去找他。”   “走!”陆炳毫不犹豫的说。   秦德威虽然品性很诡诈,但朝堂上上下下也不得不承认,秦德威在政治信誉方面非常不错。   说帮你当尚书就帮你当尚书,说灭你满门就灭你满门!说到做到,一诺千金! 第七百二十七章 我负责做人   秦督师招呼了陆炳入席,指着桌上说:“菜品实在太多了,我一个人真吃不消,须得有个人来分享。   想来想去,唯有陆指挥合适了。虽然你我不是一伙的,但却有个共同之处,都是全心侍奉圣上,全心为圣上着想的。”   陆炳无语,你秦德威要真是一心为皇上着想,会写个“天日昭昭”挤兑?   不想听秦督师的套话,陆指挥就催了一句:“还是先说说你这嗟来之……啊不,菜品到底是什么。”   秦德威就开口道:“本督师刚到大同城第二天,就破坏了一起谋反案,是宗室勾结白莲妖教匪徒,人员全被当场捕获。”   这种可是锦衣卫的业务范畴了,陆炳立刻就又问道:“为何不曾听闻上报?”   秦德威答道:“后来军情紧急,本督师无暇分顾,暂时冻结案件,先行率师出塞,以免贻误军机。”   “当前人在哪里?”陆炳紧接着继续问。   “都被秘密关押在大同右卫,由户部驻大同镇管粮郎中谷文昌亲自看押。”   陆炳叹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   侦破谋逆案,尤其还是宗室和白莲妖教勾结这种敏感案例,无论如何也是功劳一件。   而这秦中堂看起来居然都不稀罕独占了,拿出来当盘小菜分享出去,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秦德威对此轻描淡写的说:“也就花费了本督师一天时间而已,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这是小事?陆指挥不想说话,你秦德威功绩多的赏不完,但别人不一样啊!   秦德威便又很实在的说:“确实是小事,后面还有更大的故事,陆大人有没有兴趣听?”   陆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故事?秦中堂要讲故事?”   秦德威诱惑说:“本官确实是讲故事,但能否将故事变现,就看陆大人你了。”   然后秦德威就说了起来:“故事大纲是这样的,第一,本督师偶然发现了有宗室勾结白莲妖教谋反的事情。   第二,这些谋逆之人意图勾结塞外北虏,本督师率师出塞。   第三,大同镇巡抚、总兵联名诬告本督师,引发了皇上的怀疑,暗中派锦衣卫官校前来访查。”   听到这里,陆炳恍然大悟。这是要给皇帝脸上贴金了,遮掩掉皇上被蒙蔽的窘状。   秦德威继续说:“第四,在本督师的正确领导下,锦衣卫官校又发现了大同镇总兵暗中贿赂和串通北虏的情况。”   陆炳忍不住打断了一下,“这个真的有?”   秦德威非常肯定的说:“真的有!俺答入寇时,大同总兵王升以重金贿赂俺答!   所以俺答没有按惯例攻打大同城,而且又敢不顾后路,放心南下深入,就是知道这位王总兵不会抄他后路!   大同巡抚史道对这一切都是知情的,但史巡抚并没有阻止,也没有揭穿或者上报!”   陆炳顿时又明白了,难怪秦德威到了大同后,与镇、抚一直疏远不合作。   甚至出塞这样的正事,秦德威也要找个烧荒和走私为借口,把镇、抚瞒过去。   此后秦德威再次继续说下去:“第五,在本督师的正确领导下,最终锦衣卫官校查出一个真相大白!   他们之所以诬告本官,就是因为本官察觉到了谋反案,妨碍到了他们!我看那个钦差郭勋,只怕也被拉下水了。   大同巡抚、总兵、宗室居然就是同伙!内勾白莲、外结北虏,妄图效仿石敬瑭旧事!”   故事听到这里,对于这个“真相大白”结局,陆指挥没什么意见。   但让他别扭的是,为何一切都要在“在秦督师的正确领导下”?   所以陆炳忍不住就说:“既然一切都在你的正确领导下,你自己去查案算了!”   秦德威想也不想的答道:“那不行,要让皇帝和别人看到是你在查案。   而且本督师作为被诬陷的人,亲自翻案的话,容易被误解为纯粹官场斗争,削弱了正义性。”   陆指挥还想说什么,秦德威就不耐烦了:“实在不行,就改成在本督师的大力协助之下。   若是还不行,本督师就上囚车去京师,痛痛快快一了百了,不理大同的烂事了!”   陆指挥吐槽说:“正确领导和大力协助?事情如果都让我做了,那你干什么?”   秦德威答道:“自然是各有分工不同,你负责做事,我负责做人。”   陆指挥不太明白,这“做人”又指的是什么?   待秦督师与陆指挥再次达成共识,圣旨估摸着也到时间了。   从钦差郭勋、史巡抚、王总兵三人联名奏疏发出后,过了两日两夜,也就是这日清晨的时候,从京师的圣旨就送达了,内容就是准许将秦德威革职。   在秦德威的刻意封锁、以及散布假消息扰乱的情况下,这三人到目前仍然没有掌握准确情况。   或者说,身居高位之人往往也是被人群隔离的,可能对外界反应比很多小人物还迟钝。   此时这三人同样也不知道,还有另一封圣旨就在后面路上。   郭勋拿着手头这份革职圣旨,对大同总兵王升说:“这革职圣旨其实是给秦德威的,本钦差只是代为收转。   烦请王将军辛苦一趟,将圣旨送到镇羌堡,并且协助陆指挥,将秦德威押解回来。”   王升很想反问一句,钦差是你郭侯爷,送圣旨也理该你送,为何你不去?   但官大一级压死人,郭勋和王升都是武臣系统的,郭勋发了话,王升也不敢违抗。   毕竟郭勋不但是侯爵,还是天子近臣,在五军都督府挂着都督职位,而王总兵只是挂着都督佥事虚衔而已。   但想到掌握五六千精兵的秦德威,信奉兵强马壮实力为尊的王总兵也有点心虚。   所幸手里有革职圣旨,秦德威再怎么嚣张也不至于公然抗旨。   无可奈何的王总兵从标营点了五百骑作为护卫,然后就上路望北而去。   临近镇羌堡驿站,便有巡逻的骑兵挡住了王总兵一行,质问道:“你们何人,聚众来此何干?”   王总兵气得反问道:“睁大尔等的狗眼,不认得本官是谁?”   可惜巡逻的这些官兵都是宣府那边过来的,真不认识大同的王总兵。   便有亲兵上前喝道:“此乃总兵官王将军,特来传旨给秦督师!”   渐渐又有不少官兵纷纷凑了过来,与王总兵一行相对峙。   王升连忙举起了诏书,叫道:“圣旨在此,将秦德威革职!谁敢抗旨!”   然后王总兵就勒紧了缰绳,只要对面有点风吹草动起乱子,他绝对扭头就跑。   不能怪王总兵胆小,实在是大同真有兵变传统,只在嘉靖年间就已经兵变了两次。   果不其然,又有不少愤怒的官兵围聚起来,人数远多于王总兵这边几百人。   朝廷也不给官兵一个安抚说法,上来就要革职和捉拿主帅,其他官兵哪里能接受得了?   万一这就是对出征大捷的全盘否定,或者因为主帅没了无法纪功,官兵们绝对连造反的心思都会有了。   气氛越来越紧张,仿佛一触即发。王总兵考虑到自己这边人少,都已经打算先撤。   反正这次前来,圣旨的内容已经公开了,怎么也能传到秦德威耳朵里,就算是把圣旨送达了。   就在这时候,驿站的大门忽然打开了。   一袭青衫的秦督师急急忙忙从驿站里出来,跟在后面的就是囚车,以及陆指挥。   “都住手!”秦督师远远的就叫道,然后就纵马冲到两军对垒的中间。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秦督师身上,有暴躁的官兵对秦德威叫道:“朝廷不公!督师可率领我等去打下大同,再向朝廷请愿!”   看到点希望的王总兵一边扭转马头准备跑路,一边叫道:“秦德威!圣旨已经将你革职!你好自为之!”   秦德威没有理睬王总兵,转身又跳上囚车,扶着囚笼站得很高,面朝上千曾跟随他出征塞外的官兵,高声道:   “尔等听我一言!朝廷追究的是我一个人,即便有罪,也只是在我一身!不影响你们纪功!”   又有人高呼道:“我等信不过这些朝廷狗官!”   秦德威便指着陆炳道:“此人乃圣上之奶兄弟,经过我说服,又感念你们的忠勇,由他亲自为你们录功,必能直达陛下面前,你们还有什么担心?”   还有人高声道:“那督师你又何去何从?”   秦德威斩钉截铁的答道:“本官刚才说过,即便有罪,只在我一身,绝对不会影响你们!   而且圣上乃是明君圣主也,本官完全相信圣上不会被蒙蔽!你们也万万不可生出异心,更不要为了我而做出追悔莫及的事情!”   众官兵感动莫名,纷纷叫道:“督师何至于此!我等情愿追随督师!”   陆炳在旁边看到这里,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秦德威说他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做人”。   这踏马的,莫非以后苦活累活都交给他了,秦德威只管装逼吗?   秦德威大喝道:“你们近三天阻碍驿站的好心,本官心领了,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现在本官要上路了,没了我一个,保全你们五千人!   你们休要冲动,回营去吧!本官这次没有让你们白来,以后就各自保重了!”   随后秦德威弯腰钻进了囚笼,对着王总兵喝道:“走!”   王总兵来之前也万万没想到,事情出奇的顺利!   坐拥五千精兵的秦德威,居然丝毫没有反抗,也没有搞任何小动作。   一看到圣旨后,什么也不做,直接就束手就擒了,甚至帮着自己安抚官兵。   王总兵只能猜测,这大概就是传说中那种愚忠的文官了。   陆炳带着人驱动囚车,并对王总兵说:“先回大同!”   忽然又有官兵要拦住,陆炳也高声道:“本官先护送秦督师去大同,安置好了再来为尔等录功!”   秦德威劝道:“本督师为陆炳担保,尔等尽可放心!”   如此拦路的官兵这才缓缓散开,让出了去路。   大同镇王总兵始终保持着警惕心,所以躲在一边没说话,好怕引火烧身,但心里却暗自发笑。   这些文官果然都是大傻子啊,别人什么都没干,他们就能自动的把脖子伸到刀口下。   于是王总兵就押解囚车向南走,朝着大同城方向移动,还有不少官兵不舍的尾随在后面,仿佛在为秦督师送行。   忽然有骑士飞一般的冲了过来,嘴里叫道:“有圣旨!秦德威接旨!”   大部分人都诧异莫名,怎么发给秦督师的圣旨如此之密集?   让很多人有不好的联想,第一道是捉拿,第二道是革职后捉拿,第三道又是什么?   秦德威淡定的坐在囚笼里,接过了诏书,看完后举起来道:“圣上有旨,命本官官复原职!”   陆炳迅速打开了囚笼,秦德威一跃而出,站在车辕上,对尾随在后面的官兵高声道:“本官刚才说过,要相信圣上!”   官兵瞬间爆发出阵阵欢呼声!   陆炳看着再次确定,秦德威的主要心思果然是在做人。   而王总兵目瞪口呆,这情势太诡异了,变化也太快了,超出了他的想象力。   先前革职圣旨,起因于郭勋等人奏请,所以批答圣旨就先传到了郭勋那里。   而秦德威官复原职的圣旨,起因于“陆炳”在驿站写的大捷奏报,所以这道圣旨就直接送到了镇羌堡,没有从大同绕道。   秦德威忽然一声大喝:“将王升拿下!”   王总兵还没反应过来,就有另一个人飞扑过来,将王总兵从马上被扑到了地面上。   然后陆炳亲自上前,用钢刀架住了王升的脖子。   王总兵带来的亲兵正想救人,秦德威又高声道:“本督师有便宜行事之权!   非常时期,不得不如此,胆敢阻碍着,一概视为叛逆!”   被按在地上的王升愤怒的叫道:“秦德威你敢公报私仇!”   秦德威喝道:“你贿赂俺答的事情,真以为天衣无缝无人知道?总兵竟然勾结外虏,这不是非常事情,又是什么?”   王升愕然,秦德威又是怎么知道的?   秦德威对王升带来的五百轻骑说:“王升此举视为叛逆!你们不与王升划清界限,将来迟早被拖累!”   随后秦德威又下令返回驿站,让陆炳审问王升。并传令给营地,明天全体拔营,兵发大同! 第七百二十八章 你听说过莫须有吗?   望着大同镇总兵王升这个“阶下囚”,陆炳陆指挥忽然产生了点“踌躇满志”的情绪。   因为审问如此高级的武官,也是陆指挥这辈子的第一次。但作为皇帝奶兄弟,他从来不会怕事大。   也是直到此时,陆指挥才反应过来,自己其实非常重要,甚至不可或缺!   从大明法理上来说,要提审六品以上武官,必须要经过皇帝御批,不然不许擅自审问。   秦督师虽然具有“便宜行事”之权,但临时拘押审问二品总兵官,依然是政治上很冒险的行为,在他陆炳的印象里没有过先例。   之所以说冒险有两点缘故,一是“便宜行事”确实包括临机处置,非常时候可以拘押,但是否包括审问口供就有点疑问了,尤其是没有先例的情况下;   二是当今还不是礼崩乐坏的末世,以大明成熟体制的防范意识,擅自拘押并审问地方镇守大将,容易引起朝廷的猜忌,特别是嘉靖皇帝本就是多疑性格。   所以秦德威最多只做到拘押王总兵,但需要另一个人去负责审问,以便共同承担或者分散“风险”。   而他陆炳既是锦衣卫指挥,又是皇帝奶兄弟,这样特殊身份恰好能排除皇帝猜忌心。   总而言之,秦德威也缺不了他陆炳,合作双方地位应该是对等的,不存在谁高谁低的问题!   没有“便宜行事”这个特权,他陆炳就无法对王总兵下手;   但没有他陆炳,秦德威也不好从王总兵这里审出需要的口供,然后继续推进剧情!   先前被秦德威长篇大论绕晕了,不知不觉导致了自我矮化,搞得像个工具人。   一直想到这里,才三十岁的陆炳才觉得真正通透了,不由得暗暗感慨,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而且后台太硬一路顺风顺水,可能也导致经验阅历也不足,与老官僚们的深沉还有点差距啊。   但现在想明白了,也不算晚!他陆炳并不是工具人,而是平起平坐的合作者!   收拾起心思,境界得到升华的陆指挥就开始审问王总兵,不过审到晚膳时间也没有实质性进展。   这很正常,对方毕竟是二品的总兵官,没有皇帝诏旨不好动刑,况且己方手里又没有实质性证据,拿什么去逼迫王总兵招供?   不过陆指挥并不气馁,只要这样关押并消磨下去,招供也是迟早的事情。   在与外界完全隔绝的情况下,大部分人的精神状态迟早瓦解。   另一边秦督师的晚膳标准照旧是八个菜,还是请了陆指挥一起用。   席间陆炳主动说了句:“方才审问王升,暂时没有进展。”   听到这个情况,秦德威只是随便“哦”了一声,表示已经知道,其他就没半点表示了。   陆指挥本来还怕秦德威着急,或者贬低自己工作能力,想着解释几句。   结果看到秦德威这个冷淡不在乎的模样,便感觉自己的工作完全没有得到尊重。   忍着一点不爽,陆指挥问道:“秦中堂莫非不关心王升有无招供,或者招供出了什么东西?”   道理很简单,如果没有王升作为突破口,你秦德威怎么继续往下搞事!   只见秦督师吐出一根鸡骨头,看向陆炳,很诧异的反问道:“无论王升招不招,有什么关系?本督师又不在乎他那点口供。”   踌躇满志、正打算与秦督师平起平坐的陆指挥愣住了,似乎遭受了一次暴击。   难道在秦德威眼里,自己这份审问工作无足轻重,审成什么样都无所谓?   “没有实证,没有口供,那你拿什么给王升定罪?”陆炳很不服的说。   秦德威啃完最后一个鸡块,丢掉骨头,轻飘飘的说了三个字:“莫须有。”   陆炳:“……”   你秦德威前两天还喊“天日昭昭”,今天又说“莫须有”,你人格不分裂吗?   秦德威根本没在意陆炳想什么,打了个哈欠后站起来说:“早些安歇,明日清早还要出发。”   陆炳直接与秦德威打交道的经验不算多,不太能适应秦德威提裤无情的冷酷风格。   昨天为了拉拢自己时,滔滔不绝长篇大论;到了今天,就懒得多说几句了?做人还有没有点温度?   “你不会连莫须有都没听说过吧?”为了维护临时合作关系,秦德威不讲点什么不行了,又对陆炳说。   陆指挥很执着的问道:“莫须有究竟是什么意思?”   被纠缠的没办法,秦德威只能答道:“总兵王升最重的两个罪名是什么?一是通敌,二是勾结巡抚,是吧?   先说这个通敌,我已经以王升的语气写了一封信,让人给酋首俺答送去了,信里提到了俺答长子辛爱黄台吉的事情。   王升和俺答早就有过沟通了,甚至还有过一些约定,相互信任还是有一点的,所以这次俺答收到王升的信,肯定要回复。   而且回信的口气必定也会很熟络和友好,这不就是通敌证据了?不然俺答为什么要像朋友一样给王升回信?   就算俺答没回应也无所谓,大不了就公开对俺答喊话。   让俺答交出与王升交通的证据,不然就剁掉他儿子辛爱黄台吉一只手!反正办法多的是!”   陆炳:“……”   所以就算王升不招,也无所谓了?真的就是审不审都一样?证据凭空就会造出来?   然后秦德威继续说着:“至于总兵王升与史巡抚勾结的事情,不也是显而易见的莫须有么?”   说到这里,秦德威真懒得继续了,他又没义务手把手教导任何人!陆炳只是临时合作者,又不是亲信人物!   陆炳还在问:“那又该如何判定王总兵与史巡抚勾结?从而给史巡抚定罪?”   “到时你就知道了!”秦德威不耐烦的说。   他真心搞不懂,有些人为什么当工具人也不老实,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难道不懂无知之人最幸福这个道理吗?   于是秦督师便又语重心长、推心置腹的劝了句:“陆大人啊你也别想太多了!   让天子知道是你在审案,这就足够了。其它也不用你操心,功劳也不少你的。”   出塞之前,重点琢磨的是怎么建功立业;但大胜之后,要重点琢磨的就是如何防止嘉靖皇帝猜忌了。   这个心态如果不及时转变,不会有好下场,而陆炳就是用来糊弄嘉靖皇帝的工具。   陆指挥也由衷的理解说:“我也总算知道,为什么秦中堂出入总是护卫重重、多多益善了。”   及到次日,全军兴高采烈的出发前往大同城。   秦督师带出来的这支官兵里,近半数是从大同城调来的,回大同城就是回家,自然高兴。   对其余官兵来说,去大同城这样方圆几百里内最大都市,总比在荒郊野外扎营舒服,当然也乐意至极。   所以听到出发去大同城的命令后,官兵士气更加高昂。   这会儿秦德威也不藏着掖着了,将消息全部都散了出去,以堂堂正正王者之师的姿态,向大同城前进。   秦督师弄来的囚车,在充当了无数次背景道具之后,也终于派上了用场,被王总兵受用了。   随即大同城里就得到了正式消息,总督大人出塞大破北虏归来,即将抵达他忠实的大同城。   从钦差公馆到巡抚察院,立刻炸了。   钦差郭勋、巡抚史道,以及与他们有关连的七百里外京师的某些人,已然束手无策。   所有阴谋诡计在空前大胜面前,仿佛就像烈日下的冰雪,直接自动消融。   郭勋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对史巡抚问道:“有没有可能关闭所有城门,将秦德威拒之城外?”   俺答的北虏大军估计很快就要北返了,只要能将秦德威堵在城外,很有可能就被俺答大军扫了,那世界就清净了。   史巡抚考量了片刻后,“没有可能做到。”   秦德威是宣大总督,这一亩三分地上的最高军事官员。只要秦德威没有被革职,一声令下便能让守城官兵打开城门。   如果城里有直接统兵的大将在,说不定还能凭借威信强压官兵,可是总兵官王升也已经成为阶下囚了。   更别说秦德威营中还有两千大同兵,与守城兵原本就是一起的袍泽,轻易就能叫开城门。   郭勋恨恨的捶了下桌案,起身就要往外走,同时对史巡抚说:“本钦差到大同,本为捉拿秦德威,现在看来无此必要了,本钦差这就离开大同!”   史巡抚讥诮的说:“你只怕也走不了,秦德威已经先派了飞骑传令各城门。   为防范北虏大军,大同城从今日起许进不许出,擅闯者以通敌罪格杀无论。”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从北方传来了隐隐的欢呼声,两人大概也猜测到了什么,便没心思说话了。   果然马上就有仆役禀报道:“秦督师率领数千官兵入城了!”   史巡抚见与郭勋也商量不出头绪,叹口气便起身告辞,离开了钦差公馆。   巡抚察院简称抚院,位置在城北,距离北城门武定门很近。   史巡抚骑着马,远远的就看到有大队人马,正在抚院大门外聚集。   走得近了,便看到秦德威秦督师在亲兵的簇拥下,正对着大门指指点点。   然后秦督师就转过头来,对史巡抚招呼说:“听说公馆已经被占用了,本督师无处可去,但看你这里不错,暂且借用了!   反正总督和巡抚的体制差不多,多有近似之处,想必衙署也正合用。”   史巡抚冷冷的问道:“你若用了这里,那本院去哪里?”   秦德威答道:“你已经有罪在身,用不着这样衙署了!”   史巡抚竭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本院怎么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罪?莫非弹劾你也成了罪状?你秦德威就永远不许别人弹劾么?”   秦督师轻笑几声道:“你弹劾我很正常,但不觉得王总兵弹劾我就很奇怪么?”   史巡抚仍然装糊涂说:“与王总兵有什么干系?”   秦德威就继续答道:“因为我朝文武分家,文臣武臣私人问题上没多大利益纠纷。   况且如今文臣权重,一个总兵官武臣在政治上,是没道理主动挑战总督的,对他并没有实际好处!   所以巡抚、总兵联名弹劾本督师这件事,必定是以你史道为主。那么没有实际好处的王总兵,又为什么要协助你?   我想来想去,只能判断为王总兵肯定被你拿住把柄了,所以才会接受要挟!   换句话说,你对王总兵的问题是知情的,凭这也足够定罪并拿下你了!   退一万步说,总兵有通敌,同城巡抚就算辩解说不知情,那也是失察之罪!”   史巡抚正要从逻辑上狡辩几句,但却被秦督师打断了,“别解释,解释也无用!你肯定有罪,皇上也肯定认定你有罪!”   史道:“……”   在旁边看热闹的陆炳很惊讶,这就是莫须有的威力?秦德威压根没有实证,靠几句分析就定罪了?   所以真就如秦督师所说,审问王总兵很无所谓,有没有结果无关紧要?   秦德威又对宣府来的白总兵说:“大同城如今没了总兵,城防暂时由你管起来,等待朝廷另有任命!现在你先送史巡抚去公馆!”   史道怒道:“我乃朝廷命官,钦差身份,你敢拘禁我!”   秦德威答话说:“史大人不要误解,这不是拘禁,只是请你在公馆暂住,周围可能有几个官兵保护你而已。   如果你有问题想交待,也可以拿起纸笔写下来。这叫两限,在限定的时间、限定的地点交待问题。   当年我在南京用过这个法子,很好用,帮着抓了一大批问题官员!”   随后秦德威对白总兵继续说:“武定侯郭勋应该还在公馆,一样照此处理!”   白总兵犹豫了下,“那郭勋乃是侯爷,而且还是开国侯爵,身份尊贵,不好无缘无故就扣留。”   秦德威当即呵斥道:“让你去做就照做!谁说无缘无故了?   本督师塞外大捷后,回到边墙内,本想凭借大胜之势,伏击还未从内地退走的俺答大军,再求一次大捷!   怎奈郭勋勾结镇、抚等人,为一己之私诬陷我,阻碍我调兵行军,错失阻击俺答退兵的绝好良机,坏了军国大事!   你说,那郭勋有没有贻误军机的大罪?有没有影响我彻底解决俺答?该不该下狱?”   白总兵:“……”   陆炳感觉自己快疯了,这又又又是莫须有?再次凭空捏出一项罪名?   你秦德威手里什么证据和口供都没有,就把总兵、巡抚、郭勋的罪名都安排明白了!   难道你秦中堂给别人定罪,从来就是不要实证,不要审理,全靠一张嘴论断吗!   那他陆炳兢兢业业的审判工作到底有什么意义?就是为了工作而工作?   陆指挥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活得毫无价值。   其实说什么阻击俺答,秦德威真的是在吹牛。但似乎没人不信,至少没人敢公开质疑。   这大概就是吹牛的最高境界了,你吹出来得再离谱,可别人居然都相信了。 第七百二十九章 水太浑了   秦督师接管大同城很顺利,完全没有遭到任何抵抗,随即就下了三道命令。   第一立刻备战,二百斤级别的新式佛郎机炮全部运上城头,子母弹备药装填,至于兵员、粮草都是常备,开始点计和分工。   第二任命宣府总兵官白爵暂代大同总兵,负责一线指挥。   第三命令正在大同右卫城的户部管粮郎中谷文昌立即撤到大同城,顶替大同知府刘永掌管地方政务和后勤。   当然,顺便也将滞留在大同右卫的李小娘子以及谋反案罪犯带回来,还有跟着李小娘子的一对玉人。   俺答入寇路线就是从大同镇右路进来的的,撤退路线大概也是从这个方向出去。   所以大同右卫城还是有一定危险,秦督师肯定不放心李小娘子继续留在那里。   至于陆炳陆指挥,也进驻了公馆,每日百无聊赖的与三名两限人员“谈心”,这是他的唯一职责。   看着外面热火朝天的备战形势,陆指挥觉得自己也像个囚犯,自从与秦德威合作之后,就失去了自由。   另外,陆指挥还要捏着鼻子给皇上写奏本:“地方镇、抚与钦差郭勋沆瀣一气、蛇鼠一窝,大敌当前,因个人之私欲,毁大明之基业,险酿不测之祸事!   赖有总督秦德威克己奉公,忍辱负重,引而不发,维持大局不坏。   等陛下圣心明照,钦命臣赶赴大同查访后,秦德威方敢与臣推心置腹,协助臣勘查众犯官罪迹。   终以最小之代价,扫股肱之祸患,现大同镇平稳过度,军民一心,士气振奋,足可御敌万全也。   如今俺答即将北返,大同形势紧急,为排除抗敌干扰,臣不得已,又借用秦德威便宜行事之权,暂将犯官隔离,以待陛下之处分。”   放下笔后,陆指挥轻轻叹了口气,不得不说,不爽归不爽,但确实也学到了很多。   身为锦衣卫官,不能只顾钻研业务,也要学习政治啊,毕竟业务都是为政治服务的。   正在静思心得、有所顿悟时,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声音,扰得陆指挥心烦意乱,便对门外仆役喝道:“谁人在吵闹?”   有人在门外禀报道:“秦督师又送了一个官儿过来!”   陆炳诧异的问道:“什么官儿?”   外面人答道:“是大同知府刘永!”   陆指挥就无语了,你秦中堂还有完没完,老虎你打,苍蝇你也打?   跟里面这三位比起来,知府身份完全不够看的,也配让他陆大人来负责谈心?   侯爷是贻误军机,巡抚是恶意构陷,总兵是通敌,而且三位还有互相勾结,与宗室、白莲妖教共同谋逆的罪行,那知府又是什么?   “秦督师说是走私。”外面的人继续答疑。   陆炳很不满的说:“这点破事也要惊动我?”   只是走私而已,又不是政治案件!他陆炳目前只喜欢政治案件,对经济案件兴趣不大,反正没了钱找兄弟要就是!   那人又回应说:“秦督师说,一事不烦二主,如今城中没有风宪官了,就劳烦陆大人一并处理。”   陆炳也没法,只能答应下来:“既然非我不可,那就收了吧!如今城中的司法也只能靠我了!”   这也不是吹,陆炳所在的锦衣卫北镇抚司本身就是被赋予了司法权的衙门,陆炳官场生涯就是从理刑千户起家的。   随后他也起身走到外面,站在房前月台上,看着大同刘知府被押解进来。   却见刘知府挣扎着说:“我为督师立过功!我跟督师有人情!我要见督师!我要见督师!”   陆炳忽然来了兴趣,你一个走私犯官员,哪来的功劳和人情?   于是高声问道:“刘大人!你给秦中堂立过什么功?你又与秦中堂有什么人情?那他为何又要送你到这里!”   刘知府答话说:“因为督师不知情,所以我要见督师,让督师知道真相!”   陆炳质问道:“在这大同城里,还有我不知道的真相?”   但刘知府仍然坚持:“只能送我去见督师,我当面亲自说,不然督师一定会追悔莫及!”   然后又对陆炳威胁道:“如果因为你不肯送我去见督师,导致督师后悔懊恼了,只怕这位大人你也不会好过吧?”   本来陆指挥自认这几天已经把心性修炼大成,结果差点就一个小知府说破防了。   你这小知府踏马的知道我是什么身份么,天下能让我不好过的人只有我兄弟!秦德威他算个……   “本官这就送你去见秦中堂!见完之后,本官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后悔!”陆指挥反过来狞笑着威胁道。   刘知府松了口气,完全没把小小锦衣卫指挥的威胁放在心上。只要能见到秦督师,一切问题都不是事儿。   此时秦德威鸠占鹊巢,正在抚院里看大同城防地图,听到关于刘知府的禀报后也是莫名其妙。   什么立功?什么人情?   一个走私犯而已,你陆炳随便就处理了,还送过来作甚?不知道总督大人正忙于军机,无暇分心闲杂事务么?   刘知府被送到抚院大堂后,立刻又要求屏退左右,与秦督师单独对话。   秦德威非常多疑的说:“你莫不是想要刺杀我?”   刘知府无语,还得主动解释说:“绝无此意!我全身上下又无兵刃,亦不及督师年轻力壮,如何能刺杀?”   秦德威狐疑的让左右退到大门外,但不许距离太远,以策万全。然后问道:“说吧,我跟你到底有什么人情?”   立功什么的不想问,随便编一编就有大把,还是人情更为关键。   刘知府凑上前两步,低声道:“今后小女就托付给督师了!”   秦德威诧异的又反问道:“你女儿与我何干?”   天下想把女儿托付他秦德威的人,能从大同排队到京城!你刘知府又有什么本事加塞插队?   刘知府嘿嘿笑了笑:“已经被秦大人收下的那对双生玉人,就是我与外室小妾所生的女儿,很少为外人知道。”   秦德威:“……”   刘知府忽而又直击心灵的说:“督师,你也不想她们被别的男人欺负吧?”   秦德威猛然拍案,骂道:“无耻!你这老匹夫,当初送的时候,怎么不说明这对美人是你亲生女儿!”   终于明白了,原来这知府所说的人情,指的是这个!   当初是为了麻痹你们这些贪官污吏,这才假装和光同尘,收下了重礼,谁踏马的知道这礼物身份居然是你女儿!   收了别人女儿,转眼就把当父亲的办了,传了出去,他秦德威还要不要脸了!   但刘知府对骂声充耳不闻,像是说家常话一样的信口道:“我知道督师其实对她们底细还不放心,但如今知道了她们的是我女儿,就应该能放心了吧?”   “我……顶你个肺!”向来能言善辩的秦德威居然憋了半天后,才吐出这么一句。   这官场上果然能人辈出!以他秦德威之功力,再加上全知全能的信息优势,居然也能被一个小小知府占了便宜!   刘知府唉声叹气的说:“不然请督师告诉我,我还能如何自保?走私这事也不是我一人之过,背后还有很多山西本地……”   秦德威不想听那些苦衷,再说对北虏走私是禁不绝的,而且卖点盐、茶、日用也不大影响实力对比,秦德威懒得管太多。   如今他只能无可奈何的问:“你有什么想法?”   一般上级对下级问出这句话,就意味着想给你好处了。   刘知府连忙说:“愿调往宁波为知府,不成的话,绍兴也行。”   秦德威:“……”   你对走私是不是有瘾?还想换个地方继续来?这俩地方都是海上走私的重灾区。   在另一边公馆,陆指挥等着收拾对自己不敬的小知府,但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刘知府被送回来。   他派人去抚院打听,结果回报说:“秦督师与刘知府在喝酒,气氛颇为融洽。   而且秦督师发话了,刘知府先前奉命假装走私,为的是迷惑巡抚、总兵等人,这算是立功!   所以都是自己人,陆指挥就别追究一点小过失了,如若无事,可以过去一起小酌几杯!”   陆指挥气得大骂,这官场的水也太浑了!   而且水不但浑也真深!巡抚、总兵、侯爷都栽了,一个小小知府却能全身而退,这就让陆大人费解!   过了两日,等到李小娘子从大同右卫撤回来,秦督师就彻底没了后顾之忧,安心在大同城里宅着。   对于大同城防问题,秦督师确实也不怎么担心。   如今明军的野战能力虽然差点意思,但守城能力一直在线,而对面北虏的攻城技术又很稀烂,一般城堡都很难攻克,更别说大同这样的坚城。   反正历史上,北虏就从来没攻下过大同,秦督师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看在别人眼里,秦督师那叫镇静自若,每日微服携俊秀书童出入悠游,大有王谢之风。   只要听说城中哪里食肆味道好,必前往品尝,遇上了官兵时,还会豪爽的请所有人喝酒。   先前秦督师曾冒充大同总兵王升,给还在山西腹地的酋首俺答写信。   又过一日,派去送信的人回来了,果然带回了俺答的回信。   在回信里俺答说,托请王总兵设法营救长子辛爱黄台吉,为此愿将上次王总兵所送金银全部返还,并另有厚赠。   于是秦督师手里终于有点证据了,同时他估摸着北虏大军要开始从山西腹地北返,大同镇要进入最高级战备状态了。 第七百三十章 七分政治   所谓高级战备状态,就是类似于坚壁清野了。   边镇特点就是城堡多,比如大同镇在最多的时候,有七十二堡。   围绕城堡有大量军户聚居,一旦有警,官兵就收缩进城堡,以城堡为支点御敌。   这次俺答大军深入山西腹地,抢掠成果比往年都丰富,还裹挟了大量汉民,所以撤军速度也慢了许多,直到现在才进入大同镇地面。   对此秦德威也很无奈,有些事情穿越者也改变不了。   大明现状就是防线太长,兵力过于分散,或者说,可供使用的机动兵力太少了。   纵然秦德威贵为总督,如今手头也不过数千机动兵力,根本无法与俺答这次纠集的数万人正面对抗,所以野战阻击什么的想都不要想了。   代理大同镇总兵官的白爵来到抚院,却见秦督师手握公文,紧锁眉头,沉吟不语。   这让白总兵暗暗感叹,竟然连督师也紧张起来了,看来都是近日北虏军情闹的。而在过去,秦督师脸上很少有这种表情。   如秦督师这样的天纵之才,终究也有技穷的时候啊。   想到这里,白总兵不由得就问了一句:“可是新出了什么事情?下官愿与督师分忧。”   秦德威将公文递给白总兵,“倒是一件小事,那就拜托白将军了。”   白爵接过来后,扫了几眼,只见这公文是一个叫毛伯温的人发过来的。   此人的官衔是兵部尚书总督宣大军务,公文内容是,人已经到阳和城,咨询秦德威如何交接事宜云云……   原来让秦督师紧锁双眉的不是军事问题,而是政治问题。   朝廷派了一个新总督,已经抵达总督衙署驻地阳和城,向秦督师询问如何交接。   看完了后,白总兵默不作声的把公文退回去了,要不起,真要不起。   他一个卑微的佩将军印绶小小总兵,哪管得了总督大佬之间的问题。   又听到秦督师愤愤的骂骂咧咧:“朝廷乱弹琴!这个节骨眼上,居然还想临阵换总督,夏言为了争权,也是瞎了心!”   白总兵依然默不作声,骂不起,真骂不起。   有些话、有些人,秦督师可以骂出来,但小小总兵就不能。   秦德威忽然转头又问道:“白将军你怎么看?”   白总兵毫不犹豫的表决心说:“我支持督师!”   秦德威斥责了一句:“谁问你支持哪个了?都是大明的官员,都是陛下的臣子,不能有山头意识!”   对对,你说的都对,白总兵又一次默不作声。   秦德威然后紧接着又说:“本督师就是觉得,在这个关键时候,本督师离开大同城不太合适,白将军以为然否?”   白总兵绞尽脑汁的想着理由,答话说:“督师言之有理,确实如此!   巡抚、钦差、总兵都被隔离了,督师若再离去,那大同城作为大同镇首城,就没有重臣坐镇了,这是很危险的!”   秦德威叹道:“没错,就是这个道理,那大同府的刘知府也是这般想的。   既然你们都认为本督师离不得大同城,就联名向毛伯温发个申文吧。   你们足以代表大同城全体军民,叩请毛伯温移动到大同城来进行总督职权的交接。”   白总兵:“……”   那俺答北撤的大军已经抵达大同镇地界了,大明这边官兵都是据城而守,严阵以待。   你却让毛伯温为了交接事宜,从阳和城出发来大同城,在路上不就是北虏的活靶子吗?   诚然凭借战车和火器,大明官兵也可以在野外死守,过去几百人死扛上万北虏的战役也不是没有,但死守的目的是待援啊。   假如,只是说假如没有援兵,死守到最后又有什么意义。   反正白总兵并不敢问秦督师,到了那时,会不会有援兵。   想了又想,白总兵才回话说:“公文可以发,我等可以代表全城军民请毛大人前来大同交接,但那边毛大人只怕不会前来。”   谁也不傻,这时候野外行军就是大冒险,很容易成为坚守待援里的那个“坚守”。   秦德威最后说:“来不来是他的事情,但表态不表态是你们的事。”   白总兵别无选择,无论有没有效果,反正秦督师让做,那就只能照做了。   而且以白总兵的官场经验来看,秦督师与毛大人的上家可能才是对等的。   所以具体到秦督师和毛大人,两者之间谁大谁小很明显,该向着谁就不必多想了。   所以白总兵找到刘知府,一起给毛大人写了份公文,送到阳和城去。   又到次日,便有探子来报,北虏已经临近大同城,在城外扎营了。   于是秦督师就亲自登上城头敌楼,向城外远眺。但他拼命看了一会儿,也没看清楚敌人模样,只是天边有些密集的黑影。   看完后,秦督师下意识就说了句:“这些胡人离城也真够远。”   守城经验丰富的白总兵陪同秦督师一起,在旁边解释说:“胡人现在没有攻城之意,离得远也是为了躲开炮击射程。”   秦德威也做出了判断:“看来是这些胡人劫掠够了,大概只想着撤回塞外,没有心思在这里玩命攻打坚城了。   再就是知道了老巢被偷袭的消息,想要尽早回去,无心在此恋战。   而且听说酋首俺答素来狡黠,都是以骑兵游击,寻找边防薄弱之处,然后再突进,从不轻易以巨大代价正面攻城。”   听到这里,白总兵叹口气道:“就是因为胡人游击灵活,所以才难打。”   秦德威理所当然的说:“所以这几年就更没必要追逐胡人打野外正面决战了,捣上几次巢,让胡人也知道痛了再说。”   白总兵无语,捣巢大捷这种事往往是不可复制的,总指望次次捣巢成功也不现实。   秦德威又高瞻远瞩的说:“其实对付胡人,应该要七分政治三分军事,而所谓政治就是以分化瓦解为主。   塞外最怕的就是出现能统一大漠的雄主,如果胡人部落四分五散互相厮杀,那就不足为虑了。”   别人不知道怎么接话,只有白总兵陪着秦督师闲聊:“分化瓦解这个道理都懂,但谁也不知该如何入手。”   秦德威轻笑几声道:“说难也不难,同样需要花些精力,经营个几年时间,说不定从今日起就可以开始了。”   同样登楼来看热闹的陆炳陆指挥听到这里,实在无语,数万敌军就在城外,你秦德威却高谈阔论,吹的没边了!   什么数年之内如何如何,什么分化瓦解如何如何,纵横捭阖挥斥方遒宏图大略,但那能解决眼前的敌情吗?   所以陆指挥忍不住吐槽了句:“只说眼前之敌如何?”   秦德威泰然自若的说:“若只退敌,那很容易!”   随后秦督师掏出一份书信,对白总兵吩咐道:“选善骑射之人,将这封信射进胡人营中!”   不多时,便有数名骑兵出城,前出十里,将秦督师的信件射入了北虏营中,随即信件又被送进了营地中心大帐中。   酋首俺答今年不过三十几岁壮年,正值最雄心勃勃的年纪。秦督师信件送到时,正有一群首领劝俺答退兵撤回塞外。   虽然信件是用汉字写的,但如今俺答身边也有汉人投靠,所以看懂信件并无问题。   只见信件写道:“你儿子在我手里,拿所有被捉汉人来换,不许再纵兵劫掠,否则砍了你儿子!另,总兵王升已被拿下!”   翻译信件的汉奸文人心里直犯嘀咕,大明官员文化水平下降如此厉害?那督师据说是史上最年轻状元,文辞怎得如此粗鄙不堪?   不过听完信件内容后,俺答咬牙下令道:“出边墙回北方!”   俺答之所以来大同城,就是寻求救回儿子的机会,但看对方主帅态度强硬,连寄托了希望的王总兵都已经没了,便知事不可为。   此时部众人心思归,完全无心继续寇掠,更别说攻城了。   至于拿所有劫持的汉人去换儿子,有雄心大志、目光也较为长远的俺答也绝不会做这种自损威望的交易。   对于专为劫掠而来的草原部族来说,把到手的战利品再赔回去就是最大的耻辱。   儿子没了还能再生,威望没了可就难以弥补,既然难以营救,那就干脆放弃了!   所以城楼上众人只看到,当秦督师把那封粗鄙不堪的信送出去后,天边的黑影就开始消失了。   秦德威瞥了眼陆炳,“敌人这不就退了?你还是审你的案子去吧,别的事情真不需要你操心。”   陆炳:“……”   这时候,有几个官兵押着秦督师出塞捣巢最大的俘虏,俺答长子辛爱黄台吉上了敌楼。   众人莫名其妙,不知道此时让辛爱黄台吉过来做甚。   秦德威指着天边,对辛爱黄台吉说:“你看看,你爹不要你了,已经退兵走人!”   旁边的通事翻译给辛爱黄台吉听,这个胡人年轻人脸色陡然变了。   秦德威又说:“本督师给你爹写信,说让他用汉人把你换回去,但你爹却不肯答应。   他宁可将你继续丢弃在这里,也要带着俘获的汉人回到草原去。   我猜你爹大概有很多女人,还会生出其他儿子的。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如果换成是我,一定受不了被亲爹抛弃的感觉!”   辛爱黄台吉瞪大了眼睛,情绪十分激动,嘴里喊叫着什么。   秦德威没管他喊什么,单方面劝道:“别激动,本督师即将送你去大明京城。   等你朝见过了我大明皇帝后,如果你愿意,朝廷会封你一个爵位。   然后才会放你回草原,或许还会比照兀良哈三卫,赐予你通贡之权,这是你爹都没有的好东西,足以让你成为草原上最靓的仔。”   通事一脸为难的看着秦督师,您这是故意刁难人!您说的这些话到底应该怎么翻译?   旁边众人看到这一幕,齐齐恍然大悟,秦督师所说的七分政治原来指的是这里,这是要慢慢离间酋首父子了!   对辛爱黄台吉洗脑完毕后,秦德威又对白总兵问道:“那毛伯温来了没有?从阳和城出来没有?”   白总兵答道:“没有。”   显而易见,北虏数万大军还在边墙内活动,谁敢随便出城?   秦德威冷哼道:“本督师要弹劾毛伯温畏敌如虎,不敢前来大同交接,致使夹击北虏的良机丧失。”   白总兵:“……”   刚才从秦督师嘴里听到那句“七分政治,三分军事”,原本理解的很不透彻,但现在忽然彻底明白意思了!   原来秦督师其实一直在搞政治啊,连退敌都是用搞政治的手法!   秦德威滔滔不绝的纸上谈兵说:“阳和城尚有八千精兵,那毛伯温若敢率领数千人马前来大同交接,半路遇敌时,便可就地死守,死死拖住敌军。   而我们大同这边便能出动数千精骑,一是增援二是夹击,找到固定的敌军后,便非常有机会再次大捷!   但很可惜,毛伯温居然不敢出城,致使本督师策划落空!眼看北虏要退出边墙,机会已经丧失!”   白总兵无话可说,秦督师你高兴就好,反正就是嘴上说说了。   陆炳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毛大人出城,是行险冒进也!智者所不取,秦中堂你还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秦德威讽刺道:“陆指挥你是为谁说话?是亲临一线、立下大功的人,还是临阵抢权、扰乱边事的人?   那么到底又是谁急着想接任总督?难不成让本督师离开最关键之地大同城,去迁就他?   又想接任总督,又畏敌不出,又束手无策无计可施,那这宣大总督也太好当了,随便派个锦衣卫指挥来也能滥竽充数!”   陆炳大怒,质问道:“锦衣卫指挥又怎么了?本官何曾得罪过你?至于你嘴里如此作践?”   秦德威冷冷的说:“本督师并没有说你,说的是我那妻弟徐妙璟,人蠢的很!   本督师的意思是,徐妙璟这种锦衣卫指挥来当宣大总督,也没比毛伯温差到哪里去!所以陆大人你有什么误会?”   陆炳实在吵不过秦德威,但他发现,秦德威的情绪很不对劲,突然有点愤世嫉俗的感觉了。   便强行诛心的指责道:“秦中堂你如此刻意针对毛伯温,这份私心只怕说不过去。”   秦德威驳斥道:“呸!大敌当前,朝廷还有人想争权夺势,到底是谁有私心?   有人想让毛伯温来刷边绩,甚至白捡一个驱逐俺答的所谓功劳,然后回去当兵部尚书!   为此居然不惜临阵换帅,犯兵家之大忌,完全不把大明边事死活放在心上了!”   陆炳无言以对,秦德威生气好像也有道理,换谁当总督也会生气。   只有一直低调站在人群里的刘知府暗暗感慨,这个小陆指挥还是太年轻了。   也不想想现任兵部尚书是谁的人,就明白秦督师生气的源头了。   毛伯温当总督是小事,他回去后想转成实职兵部尚书才是大事。   秦督师表面上针对的是毛伯温,其实针对的是毛伯温后面那个人。   秦德威骂完了后,便对白总兵说:“累了!既然朝廷要换人,那就由他们去吧。   既然敌军已退,本督师从现在起就不理事务了!等待朝廷新总督来交接,在此之前就劳烦白将军负责守城了。   虽然你出城野战实在不行,但龟缩不出的守城还是可以的,本督师也能放心。”   白总兵:“……”   如果你不加最后一句话,还是好上级!   不知道白总兵怎么想的,反正其他人都很疑惑,以秦督师的性格,真的会摆烂吗? 第七百三十一章 七分政治(下)   望着秦督师的背影,白总兵、陆指挥、刘知府三人面面相觑,感觉秦督师今天有点暴躁。   也许是目睹虏骑大军又无能为力而自我愤怒?   自从大同城里的镇、巡等大佬被隔离审查后,主持事务的就这几个人了,军事、民政、司法各司其责。   最终还是刘知府总结道:“督师自有深意啊,其实也是为我等开脱。”   白总兵点点头,“督师待下属还是挺道义的。”   对边镇事务不太熟悉的陆指挥诧异的问道:“此话怎讲?我等又没有过错,又何须开脱。”   刘知府无语,这是哪家出来的公子哥,怎的如此天真?人家白总兵就不会问这种问题!   你姓陆的就不想想,为什么刚才秦督师从军事上抨击毛伯温的时候,虽然听起来很荒谬,充满了纸上谈兵的想象,但白总兵为什么不质疑吗?   只见刘知府指着城外,对陆指挥反问道:“目睹北虏大军撤退而无所作为,是不是过错?”   陆指挥驳斥道:“我方根本无法力敌,出战不就是找死吗!万一优势敌军设伏,情况只会更糟糕。”   刘知府再问道:“但换句话说,就是怯懦畏战,避敌不出!若有人借此弹劾,又如何解释的清?”   陆炳下意识的就喝道:“谁敢这样弹劾我?”   刘知府换了一种角度说:“难道你能对皇上自辩说,因为打不过,所以不打?那皇上肯听你这样的辩解?”   于是陆指挥傲然道:“皇上当然信我的!”   刘知府:“……”   一样米养百样人,真是开了眼了,连号称“嘉靖男儿”的秦督师都不敢说这话!你以为皇帝是什么人?   算了算了,跟这种纨绔二傻子说不通,刘知府便直截了当的说:   “就明说了吧,那毛伯温很有可能弹劾秦督师避敌不战、放纵北虏,这就是政争!   而秦督师给毛伯温扣上畏敌如虎、坐失良机的罪名,实乃先下手为强,也算是帮同在大同城的我们开脱!”   陆炳恍然大悟,顿感这趟大同当真是不虚此行啊。   混到功劳是小事,学到的各种官场做人之道才是重要收获,这里面门道实在太多了。   却说秦督师一封信让俺答退兵,当北虏越过边墙,回到塞外的消息传开后,整个大同镇就放松了下来,接下来的重要事务就是赶紧修补边墙了。   如果总结今年这波对战,总体来看算是打了个五五开。   一开始俺答纠集众多部落,出其不意的侵入山西腹地时,大明一方算是吃了个大亏,嘉靖皇帝脸面无光。   但秦德威督师宣大后,集合数千精骑瞒天过海,抄了俺答的老巢,算是扳回一局,挽回了嘉靖皇帝的脸面。   本来酋首俺答还有意趁着入寇的胜势,居高临下逼迫大明通贡的念头(历史上被好面子的嘉靖皇帝拒绝了)。   但被秦督师毁了老巢后,俺答也不好意思有以兵势逼迫的想法了。   今年的交锋也就这样,来日方长,大明与北虏之间的问题不是一年两年就能解决的,尤其还有嘉靖皇帝这样偏执的皇帝。   当大同城里都知道俺答退兵后,被明军俘获的俺答长子辛爱黄台吉便主动求见秦督师。   对此秦督师欣然应邀,为表示对“王子”的尊重,秦督师没有把辛爱黄台吉像犯人一样提过来,而是亲自前去软禁处见面。   通事翻译黄台吉的话说:“这些日子住在这里,听说了很多关于秦太师的……”   “慢着!”秦德威赶紧打断了,对通事斥责说:“你是怎么翻译的?太师你也敢乱用?”   这通事也是从老四夷馆出来的,好歹也是秦督师的老“嫡系班底”,被训斥了也没害怕。   只是陪着笑解释道:“黄台吉原话就是这意思,他们北虏也就知道用个太师或者丞相来尊称大人物,没别的词了。”   秦督师暗叹口气,身边逢迎拍马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简直花样百出、防不胜防,烦死了。   然后指示说:“你翻译成中堂就可以!别乱用其他称呼!让别人听了以为我谮越!”   那通事就从善如流的改正了,继续翻译黄台吉的话:“听说了很多关于秦中堂的事情,知道秦中堂与在下一样,都是被父亲抛弃的人。”   听到这里,秦督师很配合的长长叹了一口气,对着才十八岁就被父亲“抛弃”的黄台吉点了点头。   同是天涯沦落人,此时无声胜有声。   通事等秦督师做完了表情,才继续翻译说:“如今心里很迷茫,请秦中堂指点迷津。”   秦德威早有准备,和蔼的对黄台吉说:“辛爱黄台吉啊,本督师也甚为同情你。”   通事翻译说:“如果不嫌弃,秦中堂请直呼在下本名僧格都古楞特穆尔孛儿只斤。”   秦德威:“……”   什么什么跟什么?   通事赶紧很有眼色的补了一句:“僧格也行!”   于是秦督师总算能继续安慰少年王子了,“僧格啊,本太……本督师可以保证你的性命,甚至能劝说大明皇帝将你放归草原。   但你回到草原后,如何面对你的父亲,那本督师就爱莫能助了,一切要看你自己。”   通事翻译说:“所以才恳求秦中堂指点迷津,给在下找一条活路,闻说秦中堂智如孔明,必能点醒在下。”   辛爱黄台吉在历史上也是有名有号的首领级人物,虽然此时尚还稚嫩,但人肯定不蠢。   他知道,自己即使能回到惯于弱肉强食的草原,和父亲俺答之间的信任只怕也荡然无存,最是无情帝王家,亲情非常脆弱。   父亲俺答不敢信任自己,而自己也不敢信任父亲,长此以往,在草原那个适者生存的环境下,多半还是自己要完蛋。   但如果回不到草原,那就会一辈子在大明当俘虏奴隶,或者直接被砍了。   所以辛爱黄台吉此时的心境,真是有点走投无路的感觉。在看守人员潜移默化的不停诱导下,便对秦德威病急乱投医了。   秦督师再次叹口气,和蔼的拍了拍胡人少年王子的肩膀:“办法不是没有,草原之大也有你的容身之处,就看你如何抉择。”   辛爱黄台吉赶紧说了几句,通事翻译过来说:“愿闻其详。”   秦督师便打开一张简单的地图,指着宣府北方说:“据我所知,你们宗主大汗小王子部众即将离开大沙窝,向东迁移!   而之后的大沙窝势力空虚,可以作为你的容身之所,同时也是你父亲和小王子部众之间的缓冲。”   然后很详细的指点说:“等你回到草原后,可以与你的父亲说,请求分离独立出去。   你的父亲出于“愧疚”心,应该会答应,再说分家各自扩张本就是你们的传统,不足为奇。   而且让你独立出去,也避免了父子在一起时互相猜忌,这对你们父子都好,你的父亲没道理不答应。   然后你就可以带领分给你的部众,从丰州滩迁移到大沙窝驻牧,如果这里有人排斥你们,我宣府明军可以协助你们驱逐别人。   而大沙窝距离宣府很近,此后我会奏请天子开边市,准许与你在宣府边墙外通贡。   我敢说,只要你们能与大明通贡,数年之间富裕起来也不难,甚至成为最富裕的草原部落也不是没可能。   当你富裕后,招兵买马更不在话下,肯定还有大批其他部族来投靠你,你的势力会越来越强,那还有什么可忧虑的?”   秦督师描述出的蓝图,对一个落难的王子来说,非常具备诱惑力。   而且关键在于,秦督师并不是虚无缥缈的胡编,每一步都非常具备可行性。   仿佛只要按照指点的步骤,一切都水到渠成。   黄台吉思考了一会儿后,通事又翻译说:“父亲一直想与大明通贡,但大明皇帝始终拒绝,敢问在下何德何能,可以与大明通贡?”   秦督师诱惑说:“那你就要学会跪啊,通贡就很容易了。”   扑通!辛爱黄台吉二话不说,当场就给秦督师跪了。   秦德威:“……”   这胡人少年也太实诚了,还没搞明白正确跪法,就先跪为敬了。   但从另一角度来说,果断不纠结,敢于舍弃一些东西,确实像是俺答的儿子,是个能成事的。   秦督师一边想着,一边连忙上前将黄台吉拉了起来,解释说:“不是让你跪我,是让你跪皇上!   只要你真心悔过,接受我大明册封,我大明皇帝乃仁慈圣主,自然会放你生路!”   辛爱黄台吉让通事帮忙表态说:“在下愿意!”   秦德威暗暗感慨,这个苦心谋划的事情终于也看到眉目了。   在原本历史上,辛爱黄台吉就与俺答之间父子不和,辛爱黄台吉率一支部众向东独立了出去。   秦督师就是根据这些历史信息,主动催化了这一过程,绝非是凭空设想的离间父子之策。   在此时此刻,已经抵达阳和城,进驻阳和驿的毛伯温陷入了巨大的纠结之中。   因为还没有与秦德威交接并拿到总督关防,所以毛大人很讲究的没有进驻城中总督衙署,只暂时在驿站安置。   毛伯温知道,朝中有很多人都希望他弹劾秦德威,他到大同来就背负着这种期望。   这并不是指望一定能弹倒秦德威,只要能把秦德威大捷的功劳稍微抵消一下也行。   弹劾这种事情吧,只要肯吹毛求疵,没有找不到的理由。   比如这次俺答从大同城退兵的事情,大同守军从头到尾没有与俺答交战,就非常能拿出来说事,弹一个“怯懦纵敌”完全可以。   毛伯温纠结的地方在于,这样弹劾实在“违心”,他又不是不懂兵事的大臣,知道不能过于苛求大同守军。   而且俺答真的就是退兵,也不存在别处遭到攻击,大同守军必须前往支援的情况。   但如果不想“违心”,不去弹劾秦德威,朝廷大佬那边似乎又交待不过去。   正当毛伯温左右为难,就差拿出个铜板来听天由命,通过猜正反做出抉择的时候,忽然有朝廷的公文送到。   幕僚拿着公文匆匆进来,对毛伯温禀报道:“秦德威向朝廷弹劾制台你,说你畏敌不出,坐失良机!朝廷让制台你自辩!”   毛伯温顿时怒了,拍案道:“秦德威不要面皮!”   大家好歹也是认识了好多年的,他还没考虑好怎么弹劾秦德威,结果秦德威却冷酷无情的先下手了!   这年头,好人真是当不得!   随即毛伯温又愤然道:“朝廷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此荒谬得弹劾,竟然也要当真!”   幕僚解答说:“想必是为了照顾秦德威脸面。”   毛伯温对幕僚吩咐道:“不等秦德威回话了!明日直接出发前往大同,找秦德威交接!朝廷诏旨在此,秦德威胆敢拒绝!”   一日之后,毛伯温又抵达大同城,然后直接去了抚院,堵住了秦德威。   秦德威开了中门,热情迎接并招呼说:“毛大人,许久不见了!向来可好?还能适应大同这里水土否?”   毛伯温在路上时,想了很多种遭遇秦德威后的可能性,唯独没有想到秦德威竟然会“如沐春风”,完全没有互相弹劾过后、所应该有的尴尬样子。   想了想后,毛伯温决定不吃这套,冷哼一声道:“口蜜腹剑!”   秦德威诧异道:“毛大人这是说得哪里话?莫非是因为我的弹劾而耿耿于怀?   我这都是为了你好,先把你弹劾了,就免去了你的为难!不然你不办事,也不好向夏首辅交待!”   毛伯温:“……”   照你秦德威这意思,是不是还要说一声谢谢?   秦德威就继续问道:“毛大人以为然否?您现在是不是只顾得应付朝廷质询,不用纠结弹劾不弹劾我了?”   毛伯温真不跟秦德威耍嘴皮兜圈子了,又直接问道:“闲话休提,总督关防在哪里?”   秦德威挥了挥手,文书吴承恩捧着个长方形盒子出来,放在了毛伯温手边桌案上。   毛制台对此又是没想到,秦德威居然如此痛快的就交出了关防。   按正常道理,秦德威应该推三阻四,拖拖拉拉的才是! 第七百三十二章 还有一个   关防就相当于是督抚的官印,特点就是长方形,毛伯温从吴承恩手里接过来后,又反复仔细检查了一番。   最终他可以确定,没错,手里这枚就是宣大总督的关防,秦德威真的给了自己。   毛伯温松了口气,从此时此刻起,他就是名正言顺的制台了。   不得不感慨,想从秦德威这厮手里抠出点权柄,也真费劲!   偏生秦德威大功在身,有的是本钱使性子闹意气,朝廷也不可能在奏凯献俘之前处置秦德威。   如果迟迟拿不到关防,完不成交接,当个上不了任的水货总督,那简直就是官场大笑话了,朝廷大佬们又会怎么看待自己?   与秦德威告别,新上任的毛总督就暂时进驻了大同城云中驿。   至于为什么又又是驿站,因为在大同城里没有总督衙署。   而公馆被秦德威拿去当隔离官员和软禁高级俘虏的地方了,与督院同等性质的抚院被秦德威本人暂时借用当住所。   毛总督是个讲究人,只要拿到了关防,物质条件就不在意了,便委屈一下自己暂时进驻驿站。   然后毛总督马上就开始履行职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开始点检粮草、军器。   如果按照正常官场前后任交接次序,都是前后任先把钱粮讲数讲明白了,再移交官印。   但这次毛伯温急着索要关防,就没有先讲数,先拿到关防再说。   趁着如今秦德威还没有离开大同,万一在粮草、军器方面检查出大坑来,还能赶紧找秦德威回来填坑。   本来毛总督还担心秦德威暗中捣鬼,但连续几天后风平浪静,便也放下了心。   也许人都有良心发作的时候,也许就赶上了秦德威发好心,毛总督也只能如此理解了。   自从离开京师后,毛伯温的心情不是高度紧张就是焦虑,此时终于又有闲心静坐品茗了。   只是才烧了一壶,毛总督却又看到幕僚神色凝重、脚步匆匆的走进了厅中,这心里当即就是“咯噔”的一下。   “这秦德威他,他,他又弹劾你了!”幕僚有点气急败坏的说。   毛伯温闻言大怒,你秦德威踏马的还有完没完了?一次不够还要两次?   再说秦德威卸任后本就该离开大同,念在朝廷命官体面,没有着急把他赶走,谁知居然“恩将仇报”!   生气归生气,但该问的还是要问:“又弹劾什么了?”   那幕僚答道:“他弹劾制台贪图安逸,留恋大同城繁华,久居不去,不顾宣大两镇整体大局!   是以朝廷兵部又移文过来,令制台你自辩!”   自辩你麻痹!泥人还有三分火气,更别说关防在手的总督,毛伯温当即就不能忍了。   他起身喝道:“去抚院,找秦德威!”   等到了抚院,毛总督坐在后堂会客厅等了一会儿,才看到衣冠不整的秦德威急急忙忙的赶过来,一边走还在一边系腰间玉带。   也顾不上失礼不失礼的了,毛总督对秦德威质问道:“你到底意欲何为?”   秦德威反问道:“难道我弹劾的不对?你是宣大总督,不是大同总督。   现在又不是非常时期,你的日常驻地应该在阳和城,而不是大同城。”   毛总督终于理解什么叫双标了,气极反笑的说:“真正在大同城滞留不去的,是秦大人你吧?”   他就不理解,秦德威哪来的自信,自己在大同滞留的同时,却去弹劾别人在大同久留不去?   秦德威慢慢的把服饰收拾整齐了,随口答道:“三军封赏、抚恤事宜,还需要我直接处理啊。”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比如这次出塞丰洲滩大捷,秦德威、白爵这样的将帅级别人物,要等到告庙、献俘之礼后,由天子颁诏嘉奖。   但参加了战斗的普通营官营兵,都是就地封赏,一是赏银二是提拔。   由于人数众多,所以统计、调拨、制作升迁敕书等工作耗费时间要长一点,现在官兵所热烈期待的,就是朝廷的赏赐早日到位。   毛伯温隐隐然就明白了,秦德威大概想要亲自将赏赐发放给官兵,有点收取军心的意思。   忍不住就说了句:“这也不是非你不可。”   秦德威重重的将茶盅摔在桌上,忽然咄咄逼人的问:“是我率师出塞,是我指挥五千精骑取得大捷,奖赏和抚恤也理所当然是我来发放。   难不成,毛大人你从京师赶过来,就是想替代我,把这发放奖赏的事情也抢了?”   秦德威还留在大同,很大的目的就是这个了。在官兵中树立威望的大好机会,怎么能放过?   与北虏的战事还远没到结束时候,将来少不得用到宣大官兵。将目光放长远一点,今天多笼络几分,将来的军心就可用几分。   面对秦德威的质问,毛伯温当然不敢说“是”,不然只怕要被天下人讥讽为抢功了,再说秦德威可不是良善老好人。   有些诛心的话也不好说,如果质疑秦德威故意借朝廷恩典收买军心,秦德威反手再写个“天日昭昭”就完犊子了。   主要是毛总督没啥底气,本身没有尺寸战功,接替秦德威的时机又如此敏感,本来就经常被人怀疑抢功。   最终毛伯温也只能说:“除了奖赏事务之外,秦大人就不要多管闲事了!”   从抚院出来,毛总督只觉得不但没有“面斥”秦德威,反而因为被质疑抢功,还踏马的多生了一肚子气。   然后毛总督刚回到云中驿,就看到幕僚站在大门口,似乎正等着他回来。   “又怎么了?”毛总督的心里再次“咯噔”一下,总感觉又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幕僚愁眉苦脸的答道:“派去清点粮草、军器的吏员都被赶回来了,所有事务都无法继续推进了!”   毛伯温怒上加怒的喝道:“究竟是谁如此大胆?”   理论上,总督就是这一亩三分地最大的那一个,谁敢把总督的人赶回来?秦德威当总督的时候,会发生这种事情吗?   幕僚也是无力吐槽了:“大同城里,还能有谁如此大胆?就那一位了。”   卧槽!毛伯温自认虽然有点个性,但总体还是讲究人,这次却真要炸了,忍无可忍了!   你秦德威到底能不能主动讲究一点?非要逼着别人帮你讲究?   就算你是个半步入阁大学士,但这里是天高朝廷远的大同城,不是你的主场文渊阁!   总而言之,不能太不把总督当盘菜吧!   所以毛伯温也没有进云中驿站,转身又折回了抚院,重新坐在了后堂会客厅,叫秦德威再出来。   不多时,又看到秦德威的衣衫再次不整了,提着玉带出来,不耐烦的说:“毛大人到底有多少话要说?”   毛伯温愤怒的质问道:“你妨碍军务,阻止清点粮草军器是何意?”   秦德威熟练的系好了玉带,疑惑的说:“怎的就妨碍军务了?此时本来就不需要你这个总督去清点粮草军器,多此一举。”   毛伯温认为秦德威在装傻,也不想耍嘴皮绕圈子,直接问道:“且不说应该不应该清点,就是你凭什么将人赶了回来?大同事务与你又有何干?”   “与我何干?”秦德威皱着眉头说:“你不知道大同巡抚关防在我手里么?也就是说,大同巡抚暂时正由我署理。”   毛伯温:“……”   他真感觉要疯了!这又是哪一出?秦德威什么时候成了巡抚?   秦德威答道:“不算是在任巡抚。只是暂时署理的,正空着,我就暂时代理一下。”   毛总督先前绝对想不到,回应自己的竟然这样一个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回答,但自己又该怎么回应?   看毛总督有点无知,秦德威就好心多解释了几句:   “当初大同巡抚史道不能履职后,本官恰好也在大同城,就向朝廷奏请,就将大同巡抚一起署理了。这不算大事,也不影响局势,就没怎么说。”   以下兼上极不可能,但如果以上兼下,就容易得多。   何况总督和巡抚性质本来很接近,而且大同城当时又处在非常时期,朝廷让还是总督的秦德威暂时署理巡抚也不算过分。   毛伯温算了下,当时自己还在从京城赶赴宣大的路上,所以对秦德威这个奏请没有了解。   这简直就太离谱了!   秦德威确实把宣大总督关防移交了,但手里还有一个!仍然留着大同巡抚关防,这是什么全新的玩法?   你秦德威为了一点权力,以大学士之身连巡抚都能拉下脸皮来署理,简直自甘下贱!   但是想着想着,毛伯温就有点慌了,这就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啊。   大明的总督和巡抚确实是性质很接近的官员,总督略高一点,但和巡抚仍然算是一个档次。   而且总督和巡抚都是朝廷派出的“钦差”,最大区别是侧重点不同,并不算严格的上下级,都可以直接对接朝廷。   所以督抚之间关系向来微妙的很,如果秦德威这种喜好揽权的强势人物拿着巡抚关防,那同地的总督必定就会非常难受了。   而且现在大同城里的总兵官是白爵,知府是刘永……毛总督忽然有点灰心丧气。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数日之前,秦德威如此痛快的交出了总督关防!为何又敢理直气壮的弹劾自己久留大同不去了。   秦德威懒洋洋的说:“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毛伯温怒道:“你绝对是故意隐瞒消息,甚至大同城官员都帮你隐瞒!我并不知道!”   秦德威很自然的就接上了话说:“那现在你就知道了!”   毛总督只觉得秦德威简直不可理喻,“你都入直文渊阁了,别人尊你一声中堂,你还署理这巡抚关防,有什么意义!”   秦德威简略的答道:“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啊,封赏的事务,北虏退兵的善后事宜,针对这次暴露出的弱点增修边堡的事情,以及缉捕一批白莲妖教匪首的事情。”   很多事儿不能细说,细说了就白给别人了。   秦德威手里确实有一份白莲教匪首名单,都是后三十年投靠北虏的那些“名人”。   但他纠结的是,到底是一次割完韭菜,还是分阶段慢慢割。   毛伯温很敏感的问道:“白莲妖教匪首?一批?你有名录?”   秦德威似笑非笑的讥讽道:“怎么,毛制台还是改不了抢功的习惯?”   毛伯温真想打人了,堂堂总督询问一句业务又怎么了?能认真说话吗?   秦德威挥了挥手说:“所以你还是从大同离开吧,这里真的不需要你。   平常时候,哪有督抚挤在一起的道理?大同城里已经有抚院了,总督还过来作甚?”   毛总督脑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很随随便便的回怼了一句:“是朝廷派我来了,又不是我自己想要来!”   秦德威冷笑说:“什么朝廷?是夏首辅让你来的吧?”   此刻毛总督有点破罐子摔碎的心态,不想再遮掩了:“那你去找夏桂洲!”   这潜台词就是,夏首辅才是与你秦德威对等的人,你有意见去找夏首辅,别总来折腾自己了!   秦德威继续冷笑:“你以为我不敢?但我在大同,怎么去找他?”   毛总督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可能始终忽略了一个问题,秦德威也是个政客,也是一定有诉求的。   忍不住就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秦德威拍案呵斥道:“我在前线为了北虏而殚精竭虑,为了大明而鞠躬尽瘁,但朝中却总有人想搞背后算计!   这些人自以为精妙,其实愚蠢无比。我很不喜欢,非常不喜欢,极度不喜欢这种情况。”   毛伯温顿时哑口无言,找不出道理反驳。有的时候公道自在人心,但公道经常也就是在心里了。   秦德威忽然说:“我看,你还是辞官吧!”   毛伯温下意识的反问道:“为什么?”   先不提辞官对个人带来的坏处,只从技术环节来说,他辞官可不仅仅他自己的事情!   他毛伯温还是夏首辅在外朝的支柱人物,哪能轻易自行做主?   秦德威冷冷的说:“因为只有你辞官,才能平息我的愤怒,才能让一些人记住教训!”   你夏言不是想在大后方偷袭,抢夺兵部尚书吗?那就把你伸过来的手砍掉,看谁以后还敢乱伸手。   秦中堂穿越十年无数战斗修炼成的压迫力,以及权势压制,让毛伯温感觉近乎窒息,几乎不能呼吸了。   秦德威表面劝自己辞官,可如果不主动辞官,完全把控着大同城所有势力的秦德威还会怎么“劝”? 第七百三十三章 二选一   双方能力差距先不说,主要是在大同城里掌握的资源实在不对等,而且秦德威又拿着巡抚关防,同样具备发号施令权力。   如果督抚两个关防直接对抗,从总兵到知府,再到底层官兵,到底会听谁的不言而喻。   毛伯温宦海生涯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如此纠结和左右为难过。   如果坚持不退,后果可想而知,从理性到感性都告诉他自己,绝对不是秦德威的对手;   但秦德威提出的条件又太苛刻!自己怎么舍得辞官?这不是刀笔小吏位置,而是正二品的官位!   在情急之下,毛伯温忍不住说出一句名言:“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   秦德威“扑哧”的笑出了声,真看不出来,你毛大人居然还很有幽默细胞。   毛伯温气急败坏的说:“秦大人如此勒逼,让上任数日总督的辞官,不怕朝堂惊疑吗!”   秦德威很有自知之明回应说:“其实毛大人你仔细想想,如果我真做成了这样的事情,别人应该不会为我感到奇怪吧?惊疑又从何谈起?”   毛伯温竟然无言以对,这话太踏马的有道理了!   秦德威又说:“我不知道毛大人你到底在纠结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独自扛下所有?   我知道,是夏首辅让你来的,既然现在遇到了难处,又为什么不去问问夏首辅?”   毛伯温忽然茅塞顿开!眼前这位说得没错,为什么自己一定要独自直面秦德威?   自己来做这个宣大总督,是夏首辅力主调派来的,如果自己干不下去,那不但是自己仕途的重大挫折,更是夏首辅的损失!   换句话说,如果自己被逼得辞官了,那夏首辅也会脸面大失、威信大降、势力大减。   更别说秦德威本来就是超出了自己能力范畴的物种,本来就该搬出夏首辅来!   秦德威继续推心置腹的说:“所以听我一句劝,毛大人又何必为难自己?   您还是赶紧询问夏首辅,下一步到底应当怎么做吧!这正应该出来解决问题的是夏首辅,而不是你啊!”   没错!就是这样!毛总督眉头舒展,压在心口的大石头仿佛被挪开了,说不出的松快。   多亏了眼前之人的点拨啊,毛总督念及此处,下意识的就对秦德威说:“多谢秦大人指点迷津!”   肯听劝就是可以挽救的人,秦德威也很欣慰的回应说:“不必客气!同为朝廷命官,互相提点也是应有之义!”   毛伯温感激的点了点头,不过忽然他又感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自己为什么要谢秦德威?   秦德威做人有时候很体贴,帮对手考虑的很周到,赶紧又提了个建议说:   “如果毛大人不好意思对夏首辅张嘴求援,尽可以拿我当借口!   你就明白的对夏首辅说,是我百般逼迫你求援的,你可以把所有罪责都推到我头上,我不介意!”   毛总督彻底无语,那可就真谢了!   秦德威忽然变了脸色:“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不会让你太为难。   你必须按我的指示去做,否则刚才所言全部作废,我们就直接在大同城开战!”   毛伯温有点犹豫,不知道秦德威又想干什么。   秦德威又说:“你不能只想着夏言,你也该替自己考虑,如何安稳的当好总督,才是你第一考虑的要素。”   从抚院出来回到驻地云中驿,毛总督与幕僚商议,却又听到幕僚叹道:“秦中堂也是手下留情了,不然早先斩后奏了,不会给制台留下这一线生机。”   毛总督摇摇头说:“不是给我留下一线生机,而是给夏首辅留了一次挽回脸面的机会。   而且秦德威还是看在严嵩面上,才会给夏首辅这次机会。”   幕僚对最高层圈的内幕并不十分清晰,听到毛总督介绍的情况,只觉得贵圈真乱。   幕僚也不好说别的什么,最终只能说:“看来秦中堂貌似有怒气,其实就是为了对夏首辅逼宫。   如果夏首辅想保住制台,就必须拿出些能让秦德威满意的真东西来交换了。总而言之,制台大概是无事了。”   说到这里,幕僚也挺无奈的。那夏言派毛伯温来宣大到底是想偷鸡,还是送菜来的?   此时因为北虏退兵,今年的“防秋”算是结束,大明朝廷终于可以腾出精力善后了。   嘉靖皇帝便下旨,让阁部院大臣集议献俘礼和封赏功臣(秦德威)两大问题。   这次丰洲滩大捷乃是当前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又是给嘉靖皇帝脸上贴金的事情,从凯旋礼仪到封赏,容不得半点疏忽。   说起来很多人都可能不相信,虽然太祖高皇帝明面上制定了献俘礼,但至嘉靖朝为止,大明从没搞过称得上正经的献俘礼。   连太祖本人对献俘礼的态都是简化随意不张扬的,后世子孙有样学样,献俘礼都很随便和简约,完全没有一定之规。   正德皇帝“御驾亲征”,平定宁王之乱后,倒是想大张旗鼓的办隆重献俘礼,但也都是胡来。   按照原有历史轨迹,大明第一个正经办告庙和献俘礼的皇帝其实是以后的万历皇帝,而且办了四次之多,还都是有根有据,不是正德那种瞎胡闹的“亲征大捷”。   从这个角度来看,万历皇帝也称得上“武功赫赫”,可惜只是大明武功的落日余晖。   在本时空,秦督师搞出个丰洲滩大捷,完全值得告庙和献俘礼了,以嘉靖皇帝的虚荣心,又怎么可能不操办。   但朝廷对献俘礼多年来一直不重视,大臣们都不熟献俘礼典章,而且很多纸面上的旧制度都不适合拿来用了。   所以最喜欢更新礼制的嘉靖皇帝才会特意下旨,让内外大臣集体廷议,制定出一套完整可行的仪式,向天下人宣示大明的军威。   大臣们对于大捷当然乐见其成,大家又不是汉奸,没有盼着明军战败的。但是,为何指挥大捷的人是那个秦德威啊!   内阁、部、院群臣聚集在西内门廊房,这次廷议主题是礼制问题,顺理成章的就由礼部尚书张潮来主持。   当然,主要是外朝六部之首、大多数廷议的主持人吏部天官许瓒岁数大了,需要注重养生了,所以不太想主持涉及秦德威的廷议了。   嘉靖皇帝的指示精神大家都懂,献俘礼无非就是要把场面往宏大里搞。   地点可以定在气势最大的午门,天子登五凤楼,居高临下的受俘,那绝对壮观!   现场站班喊话的大汉将军安排上两千人,奏凯的乐队安排几百人,保证气氛恢弘!   总体指导思想毫无争议,最需要商议的就是礼制细节,具体来说就是各个环节的安排。   其中最重要的三个环节,一是大臣代表向天子献俘;二是天子受俘后,讲话和颁诏;   三是刑部尚书领受诏旨后,负责处置俘虏,该关的关,该杀的杀。   然后第一个讨论的地方就是,谁作为代表向天子献俘?   自古以来在献俘人选上,无非就是两种方案,第一种是出征的主帅,第二种是兵部尚书。   套用在当下,其实就是秦德威和王廷相之间,二选一。   大家都知道王廷相和秦德威之间的关系,本来这事应该没什么波澜,王廷相肯定不会与秦德威争夺露脸机会。   但有人不知出于何种心理,玩笑一样的率先说了句:“该由兵部来献俘!我举荐兵部王尚书!”   于是其他人迅速进入看乐子状态,王廷相连连摆手道:“此次大捷乃是边镇帅臣出生入死得来,理当帅臣显耀于奏凯之时,本官焉敢贪名冒功!”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廷议上被举荐的人如果主动退让,也就不会强求了。   但此刻首辅夏言忽然也出声道:“献俘礼是朝廷的献俘,本该就由兵部代表朝廷!”   本来还算轻松的讨论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人人都意识到,夏首辅似乎有些想法。   王廷相正色道:“首揆此言差矣,如果是一般捷报,本官作为兵部坐堂官,或可勉为其难的代为献俘,不至于物议纷纷。   但本次丰洲滩大捷实乃不世出之殊功也,或许皇上还要当场下诏封赏,本官岂可越俎代庖,顶替帅臣献俘?”   夏首辅反驳道:“我朝献俘没有成型礼制,今日拟定献俘奏凯之条例,堪称承前启后,要为今后之成例。   王浚川不要只从私人关系考虑,你的职务是兵部尚书,要以兵部尚书的公心去考虑问题。   另外,我看王浚川也是众望所归,许多人都同意由你献俘,何故一再推辞?”   首辅说话份量就是不一样,自然也有很多人纷纷附和,反正秦德威又不在现场。   再说由兵部尚书献俘,一样很有道理。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戎政由兵部尚书代表国家出面也没毛病!   就连重新入直文渊阁,但一直没去上班的翟銮今天也出现了,这时候也跳了出来说:“确实该让王浚川献俘!”   王廷相只能再三谢辞,无论如何,他肯定不会去抢秦德威的风头。   于是首辅夏言就拉下了脸,喝道:“众人再三举荐,但王浚川你却依然不从!既然你抵制众人所推,何不辞官以示坚决?不然还以为你恋栈不去。”   许多人听到此处,这才恍然大悟,夏首辅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着献俘人选问题挤兑王廷相。   秦德威这边的人马有点群龙无首的感觉,主要都不清楚秦德威的心思。   他们谁也不知道秦德威对献俘礼兴趣的有多大,不清楚秦德威是想低调还是继续高调。   所以这时候也不好表态,生怕帮了倒忙。   缺了某个人在场,被史书评价为“专横”的夏言终于有了点强势首辅的模样,咄咄逼人的问道:“王浚川你究竟如何考虑的?”   最近一直很低调没存在感的次辅严嵩在这时候,也开口了:“还是由兵部尚书来献俘吧,为后世树立表率,防止帅臣居功自傲、骄矜难制,此乃百世长久之策也!”   严嵩也反应过来了,如果弄掉王廷相,那不就空出了一个坐堂管部尚书位置?   就算兵部尚书让夏言拿去了,但替补兵部尚书的人必定也会留下一个可观的位置。   一个萝卜一个坑,有实力的大佬们谁不想抓住这个机会?   王廷相扫视了阁老们几眼,沉吟片刻后,便道:“若道不同,辞官也不是不可!但兵部尚书不可无人坐堂,不知诸位又想举荐何人?”   听到王廷相这个表态,让众人很意外。   虽然没有明确说到要辞官,但这种“不是不可”的表态,本身就让王廷相陷入了重重包围。   大家还以为王廷相要么插科打诨,要么顾左右而言它,反正死活不会辞官。结果没想到,王廷相竟然主动抛出了这个“辞官”的话题。   没想到王廷相竟然如此刚烈,如此受不得激。   很快就有人接上了话:“加兵部尚书衔总督宣大军务毛伯温素知兵事,又有兵部尚书衔,可直接转为坐堂兵部尚书,不须另有波折。”   又是收获了一片点赞。   主持人礼部尚书张潮眼见事态逐渐“恶化”,急中生智的说:“毛伯温本官为刑部尚书,也未见得可以离职。   献俘礼上,天子受俘之后,又要有刑部堂官出来,代表朝廷直接惩处俘虏。   现如今刑部尚书是毛伯温,如果仓促迁转兵部去,那不可或缺的刑部又该谁人主理?”   夏言便道:“若真到了那个地步,毛伯温迁转兵部去,再另行择取贤良替补刑部就是!”   一般人听不出什么,但大佬级别的人物立刻就懂了。   夏首辅这就是有意出让利益,临时换取大家的支持!   于是除了秦德威的亲信们之外,近乎一边倒的支持夏首辅的发言。   就连中立派也有所偏向了,你王廷相自己冒失的说出“辞官”话题,怪得谁来?   但在别人眼里,本该开始慌张的王廷相却静静看着夏言,神态露出了几分怜悯。   没人知道王廷相内心有多么复杂,他与夏言的交情可以追朔到十几年前,然后做了十年政治盟友,只是近几年才渐行渐远。   但那也只是逐渐疏远而已,远远算不上决裂,但现在夏言却为了扩大权势,开始正面不停挤压他王廷相。 第七百三十四章 打开天窗说亮话   当然从夏言的角度来看,目前这个节点确实也是个扩大权势的好机会。   秦德威不在朝中,无法再以个人能力对朝廷事务直接施加影响力;   而严嵩前段时间又因为配合翟銮搞出了“天日昭昭”的乌龙,最近正夹着尾巴做人。   这种两大对手都“弱势”的局面非常少见,绝对称得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如果不抓住机会扩张,就不配当首辅了。   而且夏言也相信,只要自己带了头,严嵩、翟銮这帮人都会跟上,大家都是“苦秦久矣”的人物。   就在这时候,王廷相突然抽出几页纸,这个动作很多人仿佛都见过。   貌似秦德威的那些亲近人大多有过这种行为,议事的时候忽然就掏出几张纸来照着念。   众人下意识的就想道,难道秦德威隔着七八百里地,还能飞鸽传书临时送纸条过来?   这也未免太过神乎其神了!秦德威明明不可能预知这次廷议的准确消息。   但王廷相没有像过去一样照着念,只是捏着纸张,又深深看了眼夏言。   最后仿佛下定了决心,他才开口道:“这是总督宣大的毛伯温写给兵部的陈情咨文。”   听到这句,众人十分诧异,主要这种情况并不多见。   这种陈情咨文不算向上的奏疏,是各衙署之间的平行公文,主要用作说明情况的,并不具备任何约束力,近似于五百年后的“信息简报”之类的东西。   众人诧异之处在于,一是毛伯温作为宣大总督,如果真有事情,直接给朝廷写奏疏即可,何必多此一举给兵部写平行公文?   二是兵部是王廷相坐堂当家,毛伯温给兵部写这种毫无约束力的咨文能有什么实际作用?   说难听点,就算王廷相把这“信息简报”当垃圾丢了都没有责任。   三是毛伯温就算真遇到了事情,给夏首辅写私信都比给兵部写“信息简报”顶用啊。   没有让众人诧异多久,王廷相就继续说:“在这陈情咨文里,毛伯温指控秦德威专横跋扈,导致他已经无法正常总督宣大军务,并声称已经有了辞官之意!”   众人:“……”   不知怎得,众人忍不住就先感慨,还好这只是一封“信息简报”,不是奏疏也不是弹章,不用朝廷必须拿出处置意见。   不然的话,不定又是多大的风波了。   首辅夏言猛然听到这个,第一反应自然是大为震怒!派毛伯温去总督宣大,自然是为了牵制秦德威。   其实夏首辅根本没指望毛伯温能与秦德威分庭抗礼,只要毛伯温能稍稍干扰秦德威,让秦德威难以分心朝廷事务,就算毛伯温发挥作用了。   但他没想到毛伯温跪的如此之快、如此干脆!甚至已经有了辞官的情绪!   至于其余人相对冷静点,则是感到这情况诡异的无以复加,甚至可以说到处都是诡异之处。   毛总督给秦德威的亲信王廷相写“信息简报”,控诉秦德威无道,到底是图什么?难道王廷相还能给毛总督做主?   还有,毛总督如果想状告秦德威,为什么不给靠山夏言写信?被秦德威作法魇镇了吗?   以及,毛总督为什么敢公开喷秦德威跋扈,并说出自己受逼迫?不怕被秦德威往死里收拾吗?   另外,难道秦德威真的未卜先知,知道会有这场廷议,提前给王廷相准备了这些?   最后,为什么王廷相要公开这封“信息简报”的内容?按照惯例,应该先偷偷给夏言看,然后暗中达成妥协才是政治常态。   一切都很难以理解,不可思议,用常理解释不清楚。   大概唯一不诡异的地方就是,毛伯温在大同被秦德威逼迫到想要辞官了。   众人对此似乎完全不感到意外,就是不知道毛总督具体都经历了什么。   有孤陋寡闻的人好奇的问:“秦德威卸掉总督差遣后,在应该大同无职无权,如何又能对总督跋扈?”   王廷相举了举手里的几张纸,解释了一句:“秦德威署理了大同巡抚关防。”   很多人齐齐无语,交出总督关防后转眼就署理巡抚关防,这种骚操作一般人哪里想得到?   廷议现场渐渐就冷了下来,情况太诡异,以至于每个人都陷入了长考,就没人发言了。   王廷相也不着急,就安静的等着别人思考结束。   远在大同的秦德威当然不会知道,京城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他只是个穿越者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   但从毛伯温被强行加兵部尚书衔总督宣大这件事上,秦德威肯定能意识到,夏首辅对兵部尚书位置有想法。   如果连这点政治敏感性都没有,秦德威即便是穿越者,也早就坟头草三尺高了。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承受挤压或者攻讦的必然就是王廷相了,很容易就能推断出来。   所以秦德威先是用“甩掉责任”来诱惑毛伯温,让毛伯温产生向京城求援的念头,并以此动摇了毛伯温的意志。   等毛伯温略微服软后,忽然又变脸继续逼迫,让毛伯温以陈情咨文的形式,写给兵部。   对毛伯温而言,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可以通过属于兵部的驿传系统,以最快速度将公文送到京城,尽快出结果,减少自己的煎熬时间。   反正这个内容,迟早都是要给首辅夏言看的。直接写信给夏言,和经由兵部给夏言,似乎区别并不大。   于是被秦德威反复打击过的毛伯温,最后还是写了这封在别人眼里看来鬼迷心窍的陈情咨文。   这就是秦德威给王廷相准备的“护身符”,如果王廷相受到了夏首辅的挤压,就可以拿出这个来对抗。   当然“护身符”具体如何使用,在什么时候使用,就要靠王廷相见机而作了。   身为从政四十几年、履历极其丰富的老官僚,王廷相的处事应变能力都没问题,秦德威还是很放心的,所以也没有多想。   在秦德威预想中,只要找到个关键节点,王廷相将“护身符”偷偷给夏首辅看过,夏首辅就不得不妥协,这就是政治中的暗箱操作。   但秦德威也没料到,王廷相竟然在内外大臣集体廷议的这样场合,将“护身符”直接公开了。   谁能想到,一个四十几年的老官僚,居然干出了这样激烈的事情。   反正这里面内幕重重,此刻廷议现场的众人只觉得作为局外人,实在是云山雾罩。   夏言挤兑王廷相,想让毛伯温取代王廷相为兵部尚书,然后秦德威似乎又提前逼毛伯温提出辞官。   两边仿佛都在下棋,但外人眼里的棋局上一片迷雾。只能知道,执棋先手的夏首辅只怕已经走不下去了。   夏言在愤怒过后,也意识到了问题关键所在,你王廷相手里有东西,竟然不想着暗箱操作,而是公开掀了棋盘!   便强忍着怒气的喝斥道:“兵部收到这样咨文,为何不先关白与内阁?”   以当今内阁逐渐凌驾于六部之上的风气,六部的重要文件往往都要先给内阁看过,然后再走流程。   王廷相则针锋相对的说:“兵部是皇上的兵部,不是内阁的兵部!”   这句话,更是直接挑战和否定内阁的权威,是内阁和六部之间最敏感的话题。   夏首辅怒气更甚,厉声质问道:“内阁何事不与闻?”   论官场资历,王廷相在朝中大概仅次于许瓒,自然也有脾气,顶撞了一句说:“内阁道统在文渊阁!”   就这一句话,气得离开文渊阁、入直无逸殿的阁老们集体血压飙升。   大概只有值守文渊阁的翟銮无喜无悲,反正王廷相说的“道统在文渊阁”指的不是自己。   众人听着夏言和王廷相之间的对话,此时都听呆了,两人真是什么都敢说。   别说旁人,就是王以旂、张潮等自己人,也惊诧莫名,不知道王廷相今日又是怎么了。   也有人能猜出几分,大概是夏言先前的态度激怒了王廷相,泥人也有火气,何况一个兵部尚书?   礼部尚书张潮忽然想起,自己才是今天的主持人,连忙站出来说:“王浚川慎言!休要节外生枝!”   王廷相却又昂首而道:“我仕宦四十余年,大多数时候都在地方做实事,但近六年入朝后,反而是做事最不爽利的时候!   至今可以断定,阁臣之中,真正能做事的也就是秦德威了!   夏言你想拿走我这个兵部尚书,让毛伯温取我而代,也不是不可以!   但请你也先组织一次丰洲滩大捷好么?哪怕战功只有丰洲滩大捷的一成,我王廷相也会服气!   别忘了,那毛伯温的征安南之功,也是秦德威白让给你们的!   而你夏言又做了什么?将士出征归来枕席未暖,你就急急忙忙将总督换人,这就是你首辅的格局?”   如果一切都打开天窗说亮话,又有人不畏惧首辅权势,在这里戳破一切表面虚伪掩饰,那夏言的党羽也真无话可说。   站在一边的严嵩暗暗松了口气,幸亏自己今天预感秦德威不会善罢甘休,又加上最近自己流年不利,所以非常低调不露头,避免了像夏言这样被“公开处刑”。   但冷不丁又听到王廷相转头对自己说:“我这些话,对你严嵩也一样!   不要以为别人不知道,秦德威是被谁逼得写了天日昭昭!”   严嵩也怒了,你王廷相怼夏言就随便怼,找上他严嵩做什么?   而且逼秦德威写下“天日昭昭”的主犯是翟銮,又关他严嵩什么事?他严嵩只是企图一起落井下石而已!   王廷相挥了挥手里的几张纸,对阁老们道:“原先我一直以为,秦德威做人做事有点不够光明磊落。   后来我才明白,不如此就不足以在你们面前自保啊!   等秦德威回朝后,应该在文渊阁另设军机处,让秦德威能避开内阁干扰,专心做事。”   张潮害怕王廷相再说下去,兵部尚书官职就真保不住了,难得粗暴一次打断了王廷相。   再说秦德威也强调过,维持住夏言对严嵩的压制,谁想到今天王廷相居然针对夏言暴走了。   “王浚川休要再说无关之话!现在继续议事,献俘大臣定为出征帅臣,召秦德威回京,应该都已经赞同了?”   众人无语,真是有其徒必有其师,刚才发言的明明大都是赞同王廷相献俘,到你张潮总结里,就是都赞同秦德威献俘了?   但最后却没人出来反驳,只能默认事实了,献俘大臣就由秦德威来担当。   张潮趁热打铁的说:“那代表朝廷律法惩处俘虏的刑部尚书,又该由谁人担当?”   夏言无力的挥了挥手说:“不必别人了,让总督宣大军务的毛伯温卸掉差遣,回刑部就是!”   虽然不知什么缘故,但毛伯温都已经跪成那样了,还留在大同有何用处?   献俘礼上关键位置都有了人选,张潮主持的议题也就差不多了。   忽然又有人问道:“毛伯温如果回朝,宣大总督又该委任谁?”   按道理说,如此重要的官职出现空缺,肯定有不少出来推举人选的,但今天却一反常态,无人响应。   因为每个人都想到了,那气不顺的秦德威还拿着大同巡抚关防,谁去当总督就是送死啊。   有人便道:“那还是先举荐新任大同巡抚吧,总督并非常设官职,如今北虏已退,并且暂时也不会南下了,总督也不是必须要有。”   还是赶紧先让秦德威放下巡抚关防,不然还怎么往大同城里派遣官员?   已经消停半天的王廷相忽然又当仁不让的说:“兵部左侍郎詹荣可以。”   边镇巡抚,本该就由吏部和兵部联合提名,所以王廷相说话理所当然。   许多人第一时间只想到,似乎就是那个卖了宅子给秦德威的人……   等了一会儿,没人表态。   王廷相就对吏部尚书许瓒说:“若无人反对,就此上奏给皇上。”   到此关于献俘礼以及关联人事议题的讨论基本完毕,礼部尚书张潮记下结果后,再次开口道:“下面,就是出塞将帅如何封赏的事情了。”   所谓将帅,将大概是总兵官白爵,帅就是秦德威了,其实众人都清楚,这里指得只有秦德威。   而白爵白总兵这样武臣的封赏问题,自有成规,按规定办事就行,也犯不上在廷议商讨。 第七百三十五章 咬人的狗不叫   要讨论文臣立军功以及封爵之事,就要从制度说起,当然大明所有制度都起源于太祖高皇帝。   当初太祖对文臣封爵问题,只定下了三条规矩,第一,文臣非有大功勋于国家,不得封爵;   第二,文臣生前不许封公侯,最多只能封到伯爵;   第三,若生前出将入相,能除大患,尽忠报国者,同开国功勋一体,可以封侯谥公。   但这三条并不是完整的制度体系,都是泛泛而言,没有细致条文,十分缺乏执行性。   比如说,什么级别的功劳算大功?又比如,大明是文武分家制度,谁能又相又将、出将入相?   后来在具体执行中,文臣封爵问题就和献俘礼一样,随性的很,并没有一定之规。   而且大明文臣封爵的例子实在太少,都知道因军功封爵的三大例子只有靖远伯王骥、威宁伯王越、新建伯王阳明。   各人情况各自不同,完全没有典型性和代表性,也就没有所谓“成例”可以遵循了。   所以秦德威这次军功,还是只能单独议论,没法用任何一个前例模板去套用。   但涉及到秦德威的事情,又是敏感的封赏问题,此刻却又没人敢乱说话。   秦德威出塞大捷后,连首辅夏言和大学士严嵩都碰的灰头土脸,别人谁敢随便发言?   就算是“好心”帮忙提出建议,谁又知道秦德威本人到底满意不满意?   故而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甚至还有人叫道:“礼部张尚书可一言而决也!”   反正你张潮是秦德威的双料座师,你拟定的封赏办法,无论秦德威怎么想的,也不敢公开表示不满,又何必让别人表态?   两大强权阁老都哑了火,不想沾惹这事,但前段时间三次苦苦请辞,却三次被皇帝殷殷挽留,天天称病在家的真水货大学士翟銮,这时候却率先说话了。   众人都有点诧异,你翟銮就是个“将死之人”,皇帝留给秦德威的出气筒而已!   等那秦德威班师回朝,立刻就能让你翟銮知道什么叫天日昭昭,怎么你还敢跳出来说话?   只见政治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的翟大学士慷慨激昂的说:“秦德威督师出塞,斩首三千二百,符合高皇帝所言的大功勋,理当封爵!   我的意见就是这样,谁敢反对我!”   众人:“……”   槽点太多,无从吐起。   紧接着还是有人叫道:“我反对!”众人循声看去,原来又是王廷相。   王廷相左顾右盼的说:“秦德威功绩虽大,但一没有灭国,二没有重创俺答主力,三没有解除民众之倒悬,也就是斩首数目较多而已!   据我所知,他这斩首数目也是有投机取巧成分!   那白莲叛逆在丰洲滩筑城,而秦德威出其不意偷袭,堵住城门纵火,城中人只能从城门外逃然后被斩,当然首级数量就多。   而几个前人里,要么久镇西戎平乱无数,要么重创北虏小王子本部,要么平定大规模宗室叛乱,与他们比较起来,秦德威都差点意思。   总而言之,我以为秦德威还称不上祖宗所言的大功勋,这次要是封爵,未免太过!”   翟銮提醒说:“莫非王浚川你忽略了?秦德威在大同也平定了镇、抚勾结宗室和白莲妖教,并且通敌的叛乱啊。”   王廷相辩解说:“那是另外一件事,须得另外议论,与军功不能混为一谈!”   翟銮有点生气,指着王廷相叱道:“你简直无理狡辩!斩首三千二百都不算大功,那什么叫大功?   何况自成化朝以后,朝廷便有了不成条文之法度,文臣以军功封爵,有两种军功皆可,其一是一大功,其二是累小功。   靖远伯是累小功而得,威宁伯是两者皆有,而新建伯则是平定宁王之乱一大功!   就算你不认为秦德威这次算作一大功,但就是按照累小功,秦德威也足以封爵!   一是平定辽东兵变,二是策划平定安南,三是平定大同宗室叛逆,四是今次出塞大捷!”   王廷相立刻又反驳道:“可是秦德威先前那些功劳,都已经赏过了,岂能再重复封赏?”   众人只感觉像是看景,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   差点把秦德威弄到天日昭昭的人,此时正在拼命吹捧秦德威的功劳,要给秦德威封爵。   刚才为了秦德威,指着首辅鼻子硬刚正面的兵部尚书,此时却正在拼命贬低秦德威的功劳。   大概也只有在庙堂,才能看到如此魔幻的风景。   情况其实很明显了,翟銮想给秦德威加爵位,而王廷相则不想让超级清流秦德威身上染了勋贵色彩,以免影响到仕途。   毕竟文官和勋贵是两条截然不同的群体,而秦德威在文臣这边前途无量,去当勋贵闲官就可惜了。   而且二十年前还有个例子,在传闻中王阳明被议论封爵后,就遭到了某首辅的排斥,一直拒绝王阳明进京。当然这些只是小道传闻,未见得是真。   但王廷相的胡搅蛮缠,终于将翟銮彻底激怒了,忍不住大喝道:   “以祖宗之制,公侯伯之爵皆论功定议!盖因积前后之功无官可赏,然后加爵!   敢问王大司马,如果不加爵位,那么以斩首三千二百的功劳,秦德威还能赏给什么官?”   这个问题,确实也难倒了王廷相,王大司马也真答不上来。   一个二十二岁的人,已经入直文渊阁,兼着翰林院三把手,还是东宫詹事府二把手,还能怎么加官?   关键是秦德威功绩说起来很大,实打实的斩首三千二百,而且还俘获了重要人物。   如果只升个一品,那简直就是打发叫花子,但如果要升两三品,可是在文官体制范畴内已经到头了,难不成还能给秦德威安排一个活太师?   众人听着翟銮和王廷相激辩到这个地步,颇有种真理越辩越明的感觉。   各种条件论下来,好像真的只能给秦德威封爵了。   翟銮掷地有声的总结说:“所以给秦德威封爵势在必行,不封爵不足以酬功,还有谁反对?”   所有人都无话可说,他们的话术准备还没有王廷相充分,连王廷相都没辩过翟銮,别人更不行。   不知不觉间,真水货大学士翟銮仿佛接替了礼部尚书张潮,开始主持给秦德威议功。   只听翟銮对众人道:“我拟了一个爵位名称,请诸公静听!   既然是丰洲滩大捷,地点在古丰州,那就按照威宁伯、新建伯旧例,以立功之地为爵位名称!   所以爵位可以称为丰州伯,封号为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丰州伯特进光禄大夫!谁反对?”   “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这属于惯例封号,只要是公侯伯都有这类封号作为爵位前缀,就是文武封号各自不同。   其实这个封号挺让人无语的,前面“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是文臣的名号,后面丰州伯又成了勋贵的名号,然后又来个特进光禄大夫,嫁接起来有点不伦不类的。   没法子,大明对文臣封爵一直就是乱来,从高皇帝的指导意图来看,就不想给文臣封爵。   即便如此,别人还是无话可说。直到此时,众人才纷纷发现,原来今天准备最充分的人是翟銮……   这世上没有全知全能的人,对于陈年旧例以及故纸堆里的典章制度,大部分人都不一定能全部了解。   再说这是给别人议功,一般人也没兴趣为了别人,去翻箱倒柜的寻章摘句。   所以翟銮引经据典,对封爵制度了如指掌,对陈年旧例娓娓道来,显然在背地里偷偷下了大功夫的。   翟銮环顾四周,“既然再无人反对,那便请礼部如此向皇上呈奏了。”   众人不禁恍恍惚惚,文臣以军功封爵是极其稀少的事情,每有出现,皆被视为一时之旷典。   看来在今年,大家又能看到一个活着封爵的文臣了。   对于能参加这次议事的顶级文官来说,看待封爵的态度其实十分矛盾。   想要,又不想要,也不知该不该要。封爵之后到底算文臣还是勋贵?亦或是不文不武?   这种混乱的心态,也能从侧面反映,大明文臣封爵法度的混乱和错位。   众人以为到此为止时,翟銮忽然又开口了,显然这事还不算完。   “若给秦德威封爵,不是仅仅加个封号就可以了,还有一系列的后续问题,仍然需要我等议论明白了,方好奏明陛下!”   有人便问道:“还有何事?”   翟銮就先抛出了一个问题:“秦德威封爵之后,朝会时到底应该站在西班,还是东班?”   众人无语,皇帝西苑潜修,都多久没上朝了?还考虑朝班位置,是不是有点多余?   当然这个想法,十分政治不正确,众人也只能想想,而不能宣之于口。   在朝会上文臣班位在东,武臣勋贵班位在西,这就是东班和西班说法的由来。   所以问题的本质就是,秦德威原来是东班,如果封爵后,是不是应该去西班,和武臣勋贵站在一起?   对这个问题,众人七嘴八舌的说了几句,各有道理。   可能翟銮之外,准备第二充分的王廷相就表态说:“成化朝王越被封威宁伯后,不愿就西班为武臣,依然以左都御史身份入朝,所以仿照王越旧例即可!”   翟銮眼皮也不抬的说:“王越封爵后掌管过前军都督府,佩将军印绶在外总兵,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武臣官职,难不成秦德威也照此旧例?”   王廷相又被噎住了,让一个状元去出任武臣,也亏你能说得出口!   这时候有人说:“秦德威即便加了爵位,其他官职又未曾变化,实际上依旧是文臣官职,主要还是值守文渊阁,自然要以文臣来看待。”   翟銮却又道:“以如今之风气,文臣尊贵莫过于阁臣,阁臣中最尊贵又莫过于首辅。   而秦德威封爵后,身份、品秩皆凌驾于阁臣之上,请问又该如何排序?难不成要让首辅排在秦德威之后?”   在大明,文臣品级普遍比勋贵低,纵然是大学士首辅,活着的时候一般也就加到从一品。   所以如果秦德威成了文臣勋贵,品秩必然超过其他大学士,这似乎又是个问题了。   掌控着局面的翟銮颇有点意气风发的感觉,“因而依我之见,秦德威封爵后,不宜在阁,可以另行迁转为其他官职!”   听到这里,众人只想到四个字,那就是“图穷匕见”。   翟銮前面哔哔了一大堆,最终目的却还是这个!让封爵的秦德威离开文渊阁!   只要秦德威不在文渊阁,被皇帝强行“扣留”在文渊阁的翟大学士,暂时就能睡个安稳觉了。   翟銮扫视了一圈,再一次问道:“有人反对么?”   安静了许久礼部尚书张潮忽然开口道:“谁说秦德威封爵后,必须要离开文渊阁?这是哪门子道理?”   翟銮咄咄逼人的反问道:“难道一个伯爵在文渊阁视事,就合理了?”   张潮冷哼道:“又不是没有先例,天顺朝兵部尚书兼翰林学士徐有贞被为封武功伯,得爵后仍以殿阁大学士名号入直文渊阁!   前人都可以,那秦德威封爵后,为什么不能继续入直文渊阁?援引旧例不行吗?”   翟銮:“……”   辛辛苦苦搜集了近年最著名的三大文臣军功封爵的案例进行分析,没想到还有例外的!   无数苦心,瞬间化为齑粉!   其余众人心里一阵雾草声!七八十年时间已经很久了,亏得你张尚书还能想起七八十年前的这茬事!   徐有贞为什么能封武功伯?那是因为在“夺门之变”立下大功,拥戴了英宗皇帝复辟,然后杀了于谦!   当然是不是正义另说,但这徐有贞确实也算是文臣封爵……   众人心里对徐有贞再不耻也不好公开否定,毕竟英宗皇帝还是今上的祖宗,很多人和事无法开口非议的。   所以只能对张潮大写的服气,连这“先例”都能找到并搬出来,不服不行。   刚才还有人想着,礼部张尚书身为名义主持居然毫无作为,坐视翟銮上蹿下跳。   谁想到咬人的狗不叫,张尚书一出手就是王炸,在关键时候,直接把翟銮最想得出的结论推翻了。   朝廷遇到少见的事情后,一般都喜欢援引旧例,既然有先例,那如何处置就不是问题了。   连踏马的徐有贞都能,秦德威凭什么不能?   再加上皇帝对秦德威的欣赏恩宠,以后大概率就是“丰州伯、入直文渊阁、还是不预机务”了。 第七百三十六章 一人得道   两大主题都议论出了结果,廷议也就到了结束的时候。   向宫外走的时候,二王之一、户部尚书王以旂对兵部尚书王廷相说:“浚川公今日何必如此激烈?”   今天王廷相也实在太敢说了,说什么阁臣都不如秦德威能做事;又说什么还不如设个军机处,让秦德威绕开阁臣掣肘。   王廷相抚摸了一下雪白的胡须,叹道:“我年岁六十又七矣,还有两三年就到了可以乞骸骨的时候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我还顾忌什么?多说点别人不敢说的话,尽力为秦德威造造势、铺铺路罢了。   我看得真切,就如今的国势,夏言也好,严嵩也好,都没有中兴的本事,也就秦德威或许有这种能力。”   王以旂也跟着叹口气,别的不说,国库状况他是最清楚的,早则明年,迟则后年,必定开始出现亏空。   当年开始步入官场的时候,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以后能当上户部尚书。   更想不到,大明国库居然会在自己手上开始亏空,也不知道后世人会怎么看待自己啊!   礼部尚书张潮的方向与“二王”相反,他向西渡海,来到仁寿宫,向嘉靖皇帝奏报今日廷议结果。   献俘礼这事是嘉靖皇帝极为关心的,所以要第一时间当面向皇帝奏报,写奏疏都等不及。   张潮走进殿中的时候,东厂提督秦太监正在对皇帝进行日常信息奏报。   一身道袍的嘉靖皇帝摆了摆手,示意秦太监先暂停,然后主动对张潮问道:“献俘礼可曾制定完备?”   张潮奏道:“臣等考据祖宗之法,查询历代实际操作,又结合当今盛况,已经拟定……”   嘉靖皇帝迫不及待的又问道:“朕在哪里受俘?”   张潮连忙答道:“是日阁臣先迎陛下于奉天门,然后陛下出奉天门,再登午门五凤楼,臣等皆在午门外列班祝贺。”   嘉靖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说:“可!”   随后张潮才将议定的告庙、献俘、受俘、处置等程序,一一奏告与嘉靖皇帝,顺便奏请皇帝下旨调拨锦衣卫大汉将军、太常寺乐舞生提前准备。   嘉靖皇帝都同意了,难得没有刻意挑刺敲打。   然后张潮又奏道:“关于功臣秦德威,阁部院大臣议过,拟封为丰州伯……此外,应当按惯例推封父母及三代,以及恩荫子孙。”   站在一边的秦太监本来正乐呵呵的旁听,嘉靖皇帝高兴,他跟着凑趣高兴也没毛病,不会被猜疑什么。   但他听到“推封父母”四个字时,脸皮忽然轻微抽了抽。   按照大明制度,臣子做官满三年并考核合格后,便可以推恩封赠父母。   抛开那些旌表功劳的特例不谈,推封基本原则就是,当儿子的做到什么级别的官,就封父亲什么级别的官,同时封母亲同等级别的称号。   为的就是宣扬忠孝一体,让父母跟着官员一起享受荣光,所谓“显亲扬名”也。   听到这个推封问题后,嘉靖皇帝下意识的说了句:“秦德威似乎没父亲?”   秦太监:“……”   嘉靖皇帝此时口中的“父亲”自然指的是生父,而不是后爹继父,嘉靖皇帝对于是“谁是爹”的概念从来不会含糊。   自嘉靖朝就形成了新惯例,推封父母原则上是推封本生父母。   据说是为了防止出现官员庶子出身,因为母亲不是正妻,结果什么封赠也没有,让官员难以尽孝这样的人伦惨剧。   随即嘉靖皇帝又说:“可追赠秦德威生父正一品前军都督府左都督!”   追赠的意思,就是当成死人来对待了。   被当成活死人的秦太监突然有点冲动,开口道:“似乎有些过了。”   虽然不明白秦太监为何忽然说话,但张潮也奏道:“秦德威生父失踪二十年,如今只是生死未知,未见得已经身故。”   礼法上推封活人和追赠死人是两回事,要是按照追赠死人的标准来办事,造坟立碑,万一以后那人又活着出现,就彻底搞笑了。   嘉靖皇帝有点诧异,不太理解张潮为何较真:“找不到秦德威生父本人又如何推封?”   张潮硬着头皮奏道:“秦德威自幼由其叔父抚养成人,如今也是一人兼祧叔父支脉,将推封移至其叔父也可。”   张尚书一边说着,一边心里直打鼓。   因为人人都知道,嘉靖皇帝对于“认叔伯当爹”这种事,实在有点敏感,“伯父不是爹”可是嘉靖朝最大的政治正确。   但秦德威再三恳求过,要帮叔父请封,张尚书也无可奈何,不得不向嘉靖皇帝奏请。   “张尚书你大胆!”秦太监再次突然插口,对着张潮轻喝道,有点生气的样子。   张潮没搭理秦太监,嘉靖皇帝都还没说话,你秦太监急着表什么忠心?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嘉靖皇帝询问道:“这是秦德威的意思?”   张潮奏答说:“陛下圣明,犹如烛照!其实秦德威叔父居住在南京,推封其叔父也有利于在南方宣扬陛下天威。”   秦太监心酸的闭目无言,知道今天可能会很难过,但没想到能这样难过。   早知道儿子有这本事,坐等富贵就可以了,二十年前又何必狠心自残入宫?   这一切值得吗?   最终嘉靖皇帝再三思考后,拍板道:“秦德威封丰州伯,赐世券,其余照旧。   推封秦德威叔父为南京前军都督府都督佥事,生母为一品夫人,恩荫一子为锦衣卫指挥使,其余为锦衣卫千户。”   叔父不是亲爹,推封立刻从正一品降到了正二品。   不过以嘉靖皇帝的抠门吝啬程度,对秦家如此封赏也算是大手笔了,为了抬高品级,特意按照武臣官职封的。   嘉靖皇帝又随口对秦太监说:“你去向秦德威生母颁发诰命!南京那里,命南京守备太监去办!”   秦太监:“……”   知道今天已经这样难过了,但还是没想到,竟然还能更难过!   按照礼法,对秦德威本人、正妻的封赏及恩荫,要等秦德威班师归来,献俘礼上颁诏。   但对秦德威叔父和生母的推封,可以提前宣旨先办了,这也是孝道的体现。   传旨人物的地位高低,往往能说明皇帝的重视程度。   嘉靖皇帝让太监系统二号人物秦太监向秦德威生母传旨颁发诰命,就是要给本朝最大功臣脸面的意思。   毕竟秦德威出塞大捷实在太解气了,嘉靖皇帝不介意多给几分荣光,向天下人彰示大明天威。   就是不知为何秦太监发起呆,嘉靖皇帝疑惑的看向秦太监,“尔为何不接旨?”   秦太监回过神来,奏道:“陛下!对秦德威以及秦家封赏委实过度了,他才二十二岁,还是留些分寸以待将来,这次就不必厚赏了。”   嘉靖皇帝皱眉道:“让你去就去,哪来的许多废话?”   他总觉得秦太监今日有些反常,但细想后也就明白了,八成是秦太监看秦德威不顺眼,所以心里很别扭。   不过朝中看秦德威不顺眼的人多了,也不差秦太监一个,一切尽在掌控。   正式宣诰还需要等几天,因为从诰书制作到命妇朝服的准备,都需要时间。   但秦家得到大肆封赏的消息已经先传回了秦府(曾府),顿时三座大门一起轰动。   当家主妇徐妙璇请示过婆婆周氏后,秦府仆役四出,几乎买空了整个西城的彩灯。   然后在武功胡同悬挂起来,从胡同口到内宅,全部张灯结彩,喜气冲天。   东府顾氏习惯了商人身份,虽然觉得如此炫耀太高调,但念及两个儿子里,留在南京的长子得了锦衣卫指挥使、身边次子得了锦衣卫千户,也就不说什么了。   这次秦家上下男丁人人有赏,连王美人那出生才过百日的儿子也是未来的五品锦衣卫千户了。   这就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出头,全家显扬。该封的封,该赠的赠,该荫的荫,全家上上下下各有好处,也是这时代的常态。   因为秦德威和曾后爹都出镇在外,秦府主人家没有成年男丁坐镇,徐妙璟就请了几天假,过来帮忙张罗和接待。   这日徐妙璟送完了客人,临走前给徐妙璇鼓劲说:“大姐啊,就差你生一个儿子来继承伯爵了,努力!”   徐妙璇觉得小弟这不是鼓劲,而是堵心。   俺答大军是六月破开边墙,侵入山西腹地的,然后就是秦德威临危受命紧急赶赴大同。出塞大捷之后再善后,如今已经是七月了。   十来天后,京城秦府的喜气传到了南京。   今年是乡试年,八月份就是南直隶乡试的时间,所以这时候的南京城正是读书人最多的时候。   秦德威的多年老友高长江今年肯定要再战乡试,但他这一两年去读书人里厮混交游减少了许多,反而往武定桥秦府跑的勤快,陪着秦德威叔父秦祥消遣。   反正那秦府里面,已经没有秦德威的女人了,高长江跑的勤快点也不会招人说闲话。   但高长江也不是没有竞争对手,还有个跟他跑得一样勤快的人,就是高长江的前小弟、秦府二房的现女婿焦文杰。   两人时常就能在秦府遇上,彼此感觉都十分微妙,今日又是不约而同的在秦府大门撞见了。   两人都是熟客了,就直接被领着往花园去。   此时天气渐渐凉爽,渐渐适宜户外活动了,秦祥看着已经六岁的长孙秦国祚在花园里玩耍。   为了拜湛若水为师学习,这两年正在南京游学,又被秦德威叫过来给长子当启蒙老师的李春芳正好也在。   秦祥看着大孙子,与李春芳闲谈道:“李先生啊,大郎读书天分如何?”   李春芳很妥帖的答道:“状元之子,岂能差了?”   秦祥又叹道:“我几辈子积攒的福分都给侄子了,只怕是没有儿子了,就指望大郎光宗耀祖。”   抬眼看到高长江和焦文杰联袂而来,李春芳指着他们笑道:“谁说老东主没有儿子?老东主虽然表面无子,却有两个胜似儿子的!”   秦祥忍不住哈哈大笑,“李先生会说话!闻之犹如甘草也!”   随后秦祥又问道:“明年就是会试了,李先生你不去京师?”   李春芳摇头道:“若中了进士,立刻就失去自由身,若落榜不中进士,又未免会心情颓丧。所以我干脆就不去应试了,再游历几年。”   秦祥由衷的敬佩说:“读书人里似先生你这般豁达淡泊的人,少之又少!”   忽然门子疯狂的跑了过来,对秦祥禀报道:“二老太爷!南京内守备府派人送了消息过来!”   众人都莫名其妙的,不知道守备太监有什么要说的。   那门子喘了口气,继续说:“说是老爷在大同出塞讨伐胡人,立下了盖世大功,皇上要封老爷爵位!   然后又说二老太爷你也沾光,被封了正二品都督佥事,大郎恩荫为锦衣卫指挥使,过几天就要正式登门宣诰命了!   所以内守备府传了话,让咱们家里提前做好迎接天使的准备!”   秦府里这些主人客人的,听到这个消息后,齐齐目瞪口呆,甚至比五年前听到秦德威中状元还要震惊。   先前他们确实听说了秦德威出镇宣大的消息,但也没太当回事,只当是个正常官场调动,但却没想到有如此惊天动地的结果。   中状元再不可思议好歹也还是读书人范畴里,这出塞征伐还能大捷实在太超纲了。   高长江想了想秦德威的在学习和科举上的“光辉历史”,有点怀疑的说:“秦兄弟是不是冒功了?就像当年连续一年蝉联县学月考第一?”   秦祥拍了一下高长江,警告说:“慎言!自己人明白就行,不要出去这样说!”   李春芳连忙也说:“是的,关起门来怎么说都可以,出去就不要明说了!”   焦文杰:“……”   朝廷又不傻子,你们这些亲近人就这样不相信敬爱的秦学士秦大哥能出将入相么?   无论如何,有封赏就是好事。众人便一起恭喜秦祥,从此也具有官身了,还是正二品。   秦祥视线又转向秦国祚,有点苦恼的说:“大郎将来是考进士好,还是等到十六岁袭了锦衣卫指挥使好?” 第七百三十七章 你也不想……   从一个男人的角度,秦德威其实挺不想离开大同的。一开始是宣大总督,再后来是署理巡抚关防,感觉都挺不错。   总督又不设了,总督关防被毛伯温带回了京师,那么秦德威拿在手里的巡抚关防就是最大的了。   无论名目怎么变,都是手下官兵数以万计,做事可以独断专行,不用看人脸色,屋里还有双倍快乐。   有兵有权有美人,还有很多事业可以规划,对男人而言那就是爽的不能再爽,充实的不能再充实。   还有,给立功官兵发犒赏、被数千人感恩戴德的体验,也是很爽。如果是放在唐代,就可以考虑向朝廷写申请志愿当节度使了。   正所谓,此间乐,不思京也。   但朝廷一定要让“嘉靖男儿”班师回朝献俘,甚至还派了与秦德威有卖宅之交的詹荣来接任巡抚。   比较讲究政治信誉的秦德威实在拉不下脸,像赶走毛伯温一样,把詹荣也赶走。   所以到最后,还是只能无可奈何的交权。   秦德威恋恋不舍的摸着巡抚关防,对詹荣叹道:“京城那种地方,想做点什么事情,都要跟西苑那帮人斗智斗勇,烦不胜烦,哪里有在大同爽快?”   詹荣不敢想也不敢问,你秦中堂说的“西苑那帮人”到底都包括谁?   夏首辅、严阁老确实都在西苑无逸殿入直,可皇帝也在西苑修仙啊!   无意节外生枝的詹荣一边伸手去抢巡抚关防,一边对秦德威说:   “中堂!你也不想朝廷连发十二道金牌,勒令你班师回朝的吧?”   “罢了罢了!”秦德威松开了手,让出了关防。   詹荣瞬间变身为詹巡抚,赶紧将关防收了起来,又对秦德威道:“中堂勿虑也,你离去后,我必定萧规曹随,不坏你的布局!”   就这样,秦德威这位大明首位以大学士督师的人,结束了将近两个月的边镇督抚体验卡。   本来他还想多留半年,做点事情,明年春天再离任。   却不料出塞一次动静如此大,不得不回去给嘉靖皇帝充当奏凯的吉祥物。   秦德威从大同上路的消息,传到京城后,东厂提督秦太监终于松了一口气。   如果秦德威还是磨磨蹭蹭的不肯从大同回来,奉旨要去秦府送诰命的秦太监也快绷不住了。   这时候,有东厂佥书来禀报道:“通政司坐探得知,有御史上疏弹劾厂公!”   最近本就心情欠佳秦太监大怒道:“我近日无所作为,他还能弹劾什么?真是无事生非!”   佥书又详禀说:“弹劾厂公怠慢国家功臣,不顾朝廷体面,故意拖延封赏!”   又有小太监跑过来传旨,嘉靖皇帝让秦太监解释解释,为什么还没把功臣亲妈的一品夫人诰命送过去。   秦太监也顾不得发火了,立即起身去西苑,到仁寿宫求见皇帝。   此时嘉靖皇帝正在殿中,听国师陶仲文讲道法。   秦太监站在旁边等了一会儿,才找到机会,向嘉靖皇帝奏道:“关于封赏秦德威生母周氏之事,臣另有想法,便多等数日,不料惊动了陛下。”   不等皇帝再问,然后继续说:“臣想等那秦德威回京后,将周氏诰命发给秦德威,然后再由秦德威亲自献与他母亲,如此方能彰显陛下最重孝义!”   想到了过世已经一年半多的蒋太后,嘉靖皇帝心有戚戚的点头道:“如此也甚好!”   秦太监不敢打扰皇帝继续修道,连忙又告辞出来。   他在殿外下意识的擦了擦汗,这关看来能过去了。只有肯动脑子,人生没有过不去的沟沟坎坎。   京城里人人都在关注秦德威动向,但秦德威却不大关注京城的消息。别人还能再怎样?大不了再来个天日昭昭。   秦督师去的时候,五百铁骑不停赶路,四天左右就抵达大同。   回来时,则多了几辆大车和俩女人,速度就慢多了,晃晃悠悠走了七八天才到京师。   在守门官兵和两旁民众的欢呼声里,秦德威又从德胜门进了城。   秦德威打马来到仍然男装的李小娘子身边,说:“你先回家,我还另有事情。”   李小娘子诧异的问:“有什么事情还能比回家更重要?”   秦德威严肃的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霍去病说,何以家为?了却君王天下事,吾辈自然要先国后家!”   爱听话本小说的李小娘子就吃忠臣义士人设,重重的点了点头:“好的!”   秦德威指了指后面的大车,轻描淡写的说:“那两个被父亲抛弃的可怜人,咱们也不能不管,就由你带回去,并负责安置好。   啊,对了,如果璇姐儿问起来,你多给解释解释,没问题吧?”   李小娘子:“……”   当初某人似乎明确说过他自己是渣男,自己为什么当时不信呢?一定是状元光环太耀眼了,晃瞎了自己的眼!   秦德威说了句“我看好你”,就调转马头先走了,一溜烟的从东城向南,来到皇城外东南的五部衙署片区。   在大同和边塞习惯了纵马扬鞭的生活,秦德威的习惯一时间没改过来,横冲直撞的十分醒目。   在吏、户、礼、兵、工五部大门前这条街道上,纵然是国公来了也没敢这么张扬的。   在路旁过往官吏的注目礼中,宛如五百年后在天安门外面开超跑飙车炸街的秦德威停在了吏部大门前,翻身下马直接进去了。   论起与吏部尚书许瓒打交道的次数,也算是半个熟人了。   秦德威走进了吏部正堂,看了眼就开口道:“两个月没来,原来天官还是老大人你,那就好说话了。”   许瓒冷笑道:“秦学士两个月没有来吏部指导铨政,本官还甚为想念。”   秦德威掏出一张名单,很娴熟的递过去,“老大人你看看!”   许瓒只看了第一个人名,大同知府刘永?这又是哪颗葱?剩下的就懒得继续看了。   然后许天官便将名单推了回去,对秦德威说:“秦学士,你也不想让夏首辅在朝中继续丢脸的吧?”   秦德威:“……”   最近很流行这种句式吗?也不知道谁带头用的。   大明的吏部尚书,堪称是外朝最敏感的人物,也经常成为各种政治斗争的焦点和风暴眼。看史书就知道,很多朝廷里的争斗,往往都离不开吏部。   所以作为吏部尚书,其实最稳妥的政治站位就是靠近首辅,尤其是皇帝还算信重首辅的情况下。   只有这样,从小我来说,可以保全自身安全,从大局来说,可以维持朝局的基本稳定。   这就是资历最深的许瓒虽然一直是独立势力,但又能算是夏首辅半个盟友的意义。   如果是以前,夏首辅和秦党没有撕破脸时,许天官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如今情况又不一样了,许天官也必须顾及到夏首辅的面子,不能你秦德威说安排就随便安排,吏部不是你秦德威的地盘!   秦德威按住了名单叹道:“就是几个人而已,何必斤斤计较呢?最起码,把这个刘知府安排了吧。”   正在两人扯皮时,忽然有个幕僚匆匆走过来,站在门口,对许天官叫道:“刚传开的消息,昨日才开始入直无逸殿的大学士霍韬,忽然暴病身亡!”   无论什么时候,一个大学士没了都是大事。许瓒大吃一惊,又发了一会儿呆思考。   秦德威虽然也很惊讶,没想到霍韬被自己修改了轨迹后,终究还是没有逃过突发暴病身亡的命运。   但穿越者毕竟早有“预见”,所以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只能说,身体疾患这样的问题,并不会因为蝴蝶效应而消失,迟早还是会发作。   许瓒忽而瞥见淡定自若的某人,心生狐疑,转头开始打量某人。   一开始秦德威还莫名其妙,但随即就反应过来了,连忙对许瓒叫道:“与我无关!我也才刚进城而已!”   许瓒刚想说,既然与你无关,你为何如此镇静?仿佛早有预料?   那幕僚便插嘴解释了一句:“又有传言说,霍阁老在无逸殿熬夜写青词,然后病发而殁。”   原来霍韬先前是官职是少保、左都御史,被秦德威操纵廷推硬推入阁。   但大明从来没有左都御史直接入阁的先例,所以就采取了一种“曲线救国”的办法。   秦德威出镇宣大的两个月里,朝廷先把霍韬改为礼部尚书(虚)兼掌院翰林学士,在这个位置上暂时过渡。   所以嘉靖皇帝被六百里加急公文频频打扰,召见阁臣议事的时候,霍韬并没有出面。   直到最近霍韬才走完过渡程序,从礼部尚书(虚)兼掌院翰林学士的位置上入阁,成为又一个大学士。   又因为是嘉靖皇帝的老战友关系,霍韬顺利入直西苑无逸殿,正式完全接替了当初顾鼎臣的位置。   估计是霍阁老情绪太兴奋的缘故,工作积极性也很高,入直后的第一天就熬夜给皇帝写青词,多种因素混合导致急病发作,当场猝死。   得知了内情后,秦德威沉默半晌,别有感伤的说:“人到中老年,熬夜码字要不得啊。”   就是以许瓒许天官年近七旬的资历,见多了生生死死,感伤谈不上,就是很烦躁。   坐在吏部尚书这个位置上,他非常讨厌不稳定!   既然霍韬人没了,只怕又要推举新的大学士!然后他这个吏部尚书又要成为朝廷斗争焦点了!   想到这里时,许瓒心里不由自主的冒出一个很诡异的念头,也许秦德威最适合当吏部尚书?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秦德威太好斗又从来不怕斗,似乎还挺乐在其中,不来当吏部尚书实在屈才了。   越想越烦,许天官忍不住就对秦德威拍案叱道:“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当初硬推霍韬入阁,何至于此!”   秦德威无语,这都能怪到他?   当初他推举霍韬入阁,本意就是让霍韬这个大礼议老战友去内阁搅混水,牵扯夏言和严嵩的精力。   而且也算是做善事修改了霍韬的人物命运线,谁能想到,才五十四岁的霍韬还是没扛住,换了一种方式仍然急病发作猝死。   到此为止,嘉靖皇帝的大礼议战友全都谢幕了。   张璁、桂萼、霍韬、席书、黄宗明等全部去世,只有性格最温和的方献夫一个人健在,但致仕在老家,没几年也会去世。   在原本历史上,威胁最大的霍韬去世后,夏言和严嵩算是没有任何“外敌”了,争斗开始进入你死我活的白热化阶段。   但在本时空,虽然今年霍韬依然没了,但还有比霍韬更可怕的人。   秦德威将那份名单重新推了过去,对许瓒说:“天官,你也不想……”   “停!”许天官打断了秦德威,“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抉择,你又怎么知道我想还是不想?”   在大明官场,任何官员入阁都是求之不得的大喜事,但唯独外朝六部之首吏部尚书例外。   掌握最要害人事大权的吏部天官到底入阁好,还是不入阁好,从来都是一个玄学问题。   有的吏部天官入阁后,事业权势更上一层楼;有的吏部天官入阁后,就成了背景板,反而失去了实权。   这种纠结心态,也是许瓒很烦躁的重要原因之一。   秦德威轻笑道:“你现在有没有想清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会怎么做。   如果你想入阁,我就会全力狙击你!如果你不想入阁,我就全力推举你!”   许瓒顿时怒不可遏,顺手举起了砚台,厉声喝道:“我家父子两代吏部尚书,没见过有人敢这样对吏部尚书说话!”   秦德威很熟练的闪现出一丈远,隔着廊柱叫道:“天官冷静!其实你可以反过来想想!   如果你想入阁,我也可以帮忙推举你!如果你不想入阁,我也能全力帮忙阻止你入阁!”   许天官心里衡量了一下秦德威的战斗力,放下了砚台,疑惑的说:“你不想推举别人入阁?”   秦德威答道:“入阁对我有什么用?我对入阁没兴趣。而且我现在对于任何政争都很厌烦,我只想做实事!”   许天官:“……”   似乎可有理解,如果能一人把持三部尚书的话,那谁也不想有政争,能一直如此维持下去最好!   思考过后,许天官叹口气,将桌案上的名单收了起来,又看了眼“刘永”这个名字,吐槽说:   “区区一个知府而已,也不知何德何能,让你如此力荐!” 第七百三十八章 政治这东西   嘉靖皇帝是在与国师真人陶仲文谈玄论道的时候,听到霍韬在无逸殿直庐暴病身亡消息的。   为此嘉靖皇帝停下了道法功课,很是发了一会儿呆。   每个亲近人物的死亡,都会让嘉靖皇帝内心受到一次触动,霍韬也算是嘉靖皇帝登基后重用的第一批人,至今也有二十来年了。   到目前为止,二十来年前开始提拔的议礼派已经全部不在了。   嘉靖皇帝对陶仲文说:“为何近日修炼,全无寸进?”   陶仲文想到了秦某人的嘱托,深思熟虑后,开口道:“陛下日理万机之故也。”   这意思就是暗示,公务太多影响修仙。   按照秦德威的过去指示,以及陶仲文本人的原则,他虽然在嘉靖皇帝身边辅赞玄修,但完全不会去涉政。   在嘉靖皇帝身边,其实不涉政务是最安全的,这也是上代国师邵元节得以善终的经验。   但秦德威又有了新想法,陶仲文不得不破戒冒一点险,说点道法之外的话。   而且先前新崛起的方士段朝用还说过,让皇帝闭关修炼几年的话,嘉靖皇帝当时也没特别反应。   所以陶仲文也往这个方向稍微引导一下,应该在安全线内。   嘉靖皇帝这个人虽然沉迷修仙,但却不愿意放权,比如奏章基本都要看过,重大事项都要亲自召见无逸殿群臣。   这些事务对修道的“干扰”确实很大,尤其最近边情事务很多,屡屡有六百里加急公文,更是频频打断嘉靖皇帝修道。   特别是两次被从四更天叫醒的经历,让嘉靖皇帝更是心烦。   沉思了一会儿后,嘉靖皇帝便道:“今后批阅奏疏时间,可以集中在深夜,不打断日间修炼。”   陶仲文自然不能发表意见,皇帝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只是以后入直无逸殿的大臣们要更辛苦了,很可能动辄半夜三更被皇帝召见垂询,或者半夜接到皇帝写的小纸条,只能披衣熬夜回帖子。   然后又听到嘉靖皇帝说:“譬如加急公文,最为打扰修道,又当如何?”   加急公文一般都是敌情、灾情、造反、民变这样的紧急事件,必须要朝廷尽快应对。   按规定,加急公文要第一时间送到皇帝面前。   尤其是六百里加急,就算是三更半夜也要把皇帝叫醒了看,前段时间严嵩就两次这样干过,给嘉靖皇帝留下了深刻印象。   从公文流程就能看出,加急公文对皇帝修仙的肯定打扰最为严重。   比如向上天祈福祈到一半,忽然来了个加紧公文,要不要站起来看?   但加急公文涉及到的都是既敏感又紧急的事项,嘉靖皇帝又舍不得彻底放权。   陶仲文很有情商的答道:“此类事情非人臣可以自专,也不好完全托付给内阁诸先生,别人更不堪重任,只能陛下能者多劳了!”   当然不能全托付给内阁,嘉靖皇帝虽然扩大了内阁权力,但同时一直也在防范内阁专权。   这种涉及到战争、灾情、民变的紧急处置里,可供利用的猫腻太多了。   不过听到陶真人说“别人更不堪重任”,嘉靖皇帝突然又想起,两个月前俺答入侵的消息传过来时,秦德威曾经请求在文渊阁设置一个什么军机处,用以高效率的应对紧急军情。   当时嘉靖皇帝正在气头上,还以为秦德威完全不顾大局,只知道争权夺利,都那种紧急情况了还不忘从内阁夺权,差点打了秦德威廷杖。   现在再回想起来,在文渊阁单独设置军机处,与内阁区别开,似乎是一个极妙的组织架构?   内阁阁臣入直无逸殿,负责政务运转;而设在文渊阁的军机处,专门用以处置加急公文。   以后加急公文可先送到军机处,拿出处理意见后,再呈送御前,然后下发内阁复审。   这样就能大大的节省皇帝精力,不至于每个加紧公文都要打扰皇帝一次。而且打扰完了还很难当场处理完,等有了完整处理意见后又要再打扰一次皇帝。   此时嘉靖皇帝已经再考虑进一步减少用于处理公务的精力了,除了让自己更轻松之外,防范大臣趁机专权是最优先考虑的。   所以设置军机处除了减轻皇帝负担之外的第二个好处,就是与内阁可以互相制衡,不虞某一方形成专权,这点又让嘉靖皇帝很心动。   再从目前人员来说,文渊阁的秦德威应变能力强,善于临机谋算,正适合军机处的性质。   夏言、严嵩与秦德威都不和,内阁也足够遏制秦德威趁机胡来。   当然,任何组织架构的变动,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尤其是增设军机处这样的顶层变动。   嘉靖皇帝今天只是在厌倦政务的情绪里,以及陶真人的刻意引导下,有了一点初步的念头。   如果严嵩知道,自己两次把嘉靖皇帝从睡梦中叫起的行为,可能就是导致嘉靖皇帝起了设立军机处念头的直接原因,严嵩会不会哭晕在厕所?   陶仲文临走前,想了想又对嘉靖皇帝说了句:“陛下若有变更之意,不妨看看史书,里面自然有前人之鉴。”   以权谋自诩的嘉靖皇帝向来爱读史书,不用去翻书,脑中立刻就冒出了几个近似例子,比如汉武帝于丞相之外另设尚书台这样的掌故。   这些例子从君王统治角度来说,似乎大都是成功的例子,用五百年后术语来说,都是进一步加强了“君主专制”。   想到这里,嘉靖皇帝忽然觉得设立军机处大有可为,至少总不会变得更差。   陶仲文从殿里出来,同样偷偷的擦了擦汗。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尤其还是嘉靖皇帝这样多疑的帝王,每句话都要再三小心斟酌,不能让嘉靖皇帝产生疑虑。   别看刚才的奏答都很风轻云淡,其实陶仲文已经是拼了老命了,都是为了秦德威的嘱托。   走出仁寿宫的陶真人暗暗下决心,以后再也不与嘉靖皇帝说政治了,老老实实当个纯神棍就好。   政治这东西,都是秦德威那种人玩的,一般人还是少碰为妙! 第七百三十九章 政治这东西(下)   秦德威从吏部出来,看了看天色,感觉时间尚早,他还不想这么早回家。   于是秦德威又钻进了吏部隔壁的户部,找王师叔去闲聊了,将近两个月没在京城,回来该走动的还是要走动。   王以旂正在为国库发愁,但又没有合适的倾诉对象,看到秦德威进来,连忙拉住了诉苦。   “自去岁以来,皇上下旨在西苑修建大高玄殿,还有其他殿宇土木,本就开支浩繁;   上月你在塞北大捷,斩获三千二百首级,五千五百官兵的封赏又是一大笔开销;何况马上又要举办献俘礼,开支同样不小。   而且前月黄河下游又发水了,偏生眼下正处于去年秋粮支用所剩无几,今年夏税尚未收齐的的青黄不接时候……”   秦德威随口问道:“也没什么吧?这才哪到哪?然后呢?”   跟一百年后形式极度恶化王朝末年的财政危机比起来,嘉靖朝尤其是中前期财政问题的难度就不是一个量级的。   王以旂闻言无语,这是人话吗?真想把户部尚书的官印塞给秦德威!   秦德威又说:“国库亏就亏吧,亏点钱才能让皇上知道紧张,才好劝皇上开源。   实在不行先把朝廷文武官员今年俸禄减半,再拿去赈灾。反正即便俸禄减了半,他们也不会辞官!”   王以旂吐槽说:“你也是朝廷命官。”   秦德威轻松自如的说:“我没事,反正我今年俸禄都罚完了,减半不减半的没影响。”   王师叔突然不想跟秦德威说话了,端茶送客。于是秦德威无奈从户部出来,又去了隔壁礼部。   张老师这礼部尚书虽然入直无逸殿,日常并不在礼部,但礼部事务还是要送到无逸殿去请张老师处置。   秦德威找礼部官员询问一番,了解张老师的近况,然后就从礼部告辞了。   但是不想回家的男人再次跨进了隔壁大门,也就是兵部。   在巡街官兵眼里,挨个串门子的秦学士活得像个下部院指导工作的宰辅。   从兵部出来,秦德威跨过街道,又去了大本营翰林院,并受到了热烈欢迎。   秦德威坐在柯亭人群里问道:“今年去南直隶主持乡试的是何人?”   有人答话说:“江汝璧。”又很醒目的补充道:“估计这时候已经快到南京了。”   秦德威叹口气,今年是来不及插手了,下次再说吧。   随即又将自己的边塞诗文拿出来,与翰苑同僚共赏。   同一时间,在翰林院旁边的詹事府里,徐阶、唐顺之、罗洪先、赵时春等人正严阵以待。   如今詹事府一把手詹事陆深病重不出,二把手少詹事兼左春坊大学士秦德威境界太高,醉心于与内阁争权,基本都不在詹事府出现。   所以职责辅佐东宫的詹事府里,现在的核心人物就是徐阶、唐顺之、罗洪先、赵时春这几个人了。   徐阶是嘉靖二年的探花,赵时春是嘉靖五年的会元,罗洪先是嘉靖八年的状元,唐顺之是嘉靖八年的会元,都是士林一时之精英。   上午秦德威进城时本就很引人注目,进城后又在部院里面乱窜,消息早就在附近衙署里传开了。   估摸着秦德威在翰林院转完后,就回来詹事府,所以詹事府几个核心人物就齐聚大堂,等待秦德威的到来。   闲坐无聊,罗洪先开口道:“秦学士知道我等的意图么?”   赵时春答话说:“我等密论不为外人所知,秦学士又如何能知道?”   唐顺之则叹道:“那秦学士鬼神莫测,仿佛能掐会算,很难说他到底会不会不知道。”   徐阶想了想说:“其实我反而认为,能把秦学士拉进来最好。”   众人便一起沉默起来。   年初时,方士段朝用向皇帝献言,说只有潜居静修,少与外人接触才可得长生大道。   皇帝对此没有否定,私下里也就此咨询过大臣。再然后,皇帝就表现出了对政务有所倦怠的心思。   近几个月宫廷里外一直有传言说,皇帝嫌弃政务纷繁,正在考虑如何才能更好修炼的问题。   看似这些事情与詹事府无关,但其实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又是最密切相关的。   道理很简单,如果皇帝真深居修行不出,或者放下了政务,那皇太子不就得出来监国了吗?   如果皇太子监国了,他们这些东宫属官不就可以真正辅导执政了吗?   于是詹事府这几位核心人物最近就动了心思,考虑如何将皇太子推向前台。   毕竟他们身上东宫属官的性质实在太明显了,与皇太子算是深度绑定,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最近两个月,这几位詹事府核心人物在私下里,就一直在谋划如何推动皇太子刷存在感,但却没有告知过出镇宣大的秦德威。   徐阶看别人不说话,不禁叹口气,“我等拥戴东宫,正缺乏一个有号召力的人。   秦德威此人正合适,如果能说服秦德威,有他登高一呼,事半功倍。”   别人还是不说话,不置可否。   不知等了多久,眼看太阳偏西时,外面打探消息的杂役跑到大堂外面,禀报道:“那秦学士已经从翰林院出来!”   詹事府众人顿时精神一振,秦德威要过来了!   又听到杂役继续说:“然后秦学士就向西而去,听闻是回家去了!”   众人:“……”   你秦德威把跟你名义上不相干的东城五部转了个遍,只能给你五品待遇的翰林院也去了,为什么偏偏不来詹事府?   要知道,代表你秦德威正四品的本官是詹事府少詹事,你却过詹事府而不入,又是几个意思?   于是一股幽怨的气氛在大堂内弥漫起来,虽然大家都不希望秦德威来詹事府指手画脚,但秦德威表现的如此嫌弃,却又让大家不舒服。   徐阶忽然起身就对杂役说:“牵马来,我去追赶秦学士!”   等马被牵了过来,徐阶迅速翻身上马,也朝西而去,反正知道武功胡同在哪,大致方向不会错。   而且路上必定会有人找秦德威搭话,应该能追上。   果不其然,徐阶刚追到棋盘街,就望见了秦德威站在源丰号钱庄大门前,与几个管事作别。   徐阶远远的喊了一声:“秦学士请留步!”   不喊还好,等徐阶喊完了后,秦德威扭头看过来,忽然脸色也变了。   随后秦德威立刻翻身上马,快马加鞭的跑了,仗着骑术更出色,将徐阶越甩越远,跟躲瘟神一样。   道路两旁人人侧目,京城里竟然有让秦学士都害怕逃避的人!   徐阶:“……”   现在踏马的可以断定,秦德威必定已经知道他们几个人拥戴东宫的意图了,这是在故意躲着!   你秦德威要是不乐意当少詹事兼左春坊大学士,可以让出来给别人好不好! 第七百四十章 献俘之前   对于这波扑街詹事府官员,秦德威当然要避之不及了,唯恐沾惹上晦气。   看看历史上他们干出来的事,写到小说里都会被人骂成降智。   徐阶望着秦学士那逐渐消失的背影,追又追不上,不禁陷入了深思。   某位善使棍棒的同乡曾经对徐阶说过,秦德威想干的事情不一定是好事,但秦德威故意躲开的事情一定是坏事。   难道他们詹事府几个同僚对政治形势的判断是错误的?   秦德威回到家里时,天色都快黑了,他站在大门内,威严的对门房管事张三问道:“家中可曾平安?”   张三连忙答道:“平静无事!”   秦德威略略放了心,就继续往里面走,却见家里穿堂还有个小太监在等着,说是奉了秦太监之命,来教导受诰礼仪的。   毕竟诰封都有规定程序,不提前准备好容易出差错。   而且秦太监实在拖不下去了,再拖皇帝就要怒了,所以明天就要登门颁诰。   按照制度,官员母亲未封之前不得先封妻,徐妙璇跟着秦德威一起受封之前,必须要先诰封周氏。   也就是说,如果不提前诰封周氏,献俘礼中的诰封秦德威夫妻这个环节就没法搞了。   凡是妨碍献俘礼的事情,嘉靖皇帝都会发火,故而秦太监已经别无选择了。   别的还都好,最后礼仪教导小太监特意叮嘱道:“这次诰命由秦学士代领了,然后亲自奉与慈亲,以全孝义也。   老夫人务必不用亲自辛苦出面了,在后堂等待就好,以免弱了天子弘扬孝道的圣意。”   诰书不让命妇亲自领受?秦德威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这个无伤大雅,无所谓了,皇家怎么安排就怎么办吧。   送走教导礼仪的小太监后,秦德威回了内院,徐妙璇迎了出来,一起如常。   秦德威换了衣服后,试探着问道:“李淑人呢?”   徐妙璇便反问道:“李家妹子自然已经安置好了,但怎得还多了两个人?”   秦德威淡定的答道:“哦,是这样的,我想你身边人太简素了,还不如顾氏、王氏那两房体面。   又见那一对双生女还行,就带回来给你当婢女,以提升我秦家大房的门面。”   徐妙璇谢道:“那夫君可真是有心呢,夜已经迟了,夫君想必也累了,早些上床安歇吧。”   秦德威抬头看了看,又换算了一下时间,这才晚上八点半就夜迟了?   及到次日,秦德威起床后,提前去了胡同口去等待。   临近正午时,就听到锣鼓声音隐隐传过来,不多时,就看到一支队伍,有诰舆(民间说的彩亭)被抬着出现。   而颁诰人秦太监则走在诰舆前面,一直朝着武功胡同而来,就是走得很慢。   秦德威连忙对诰舆简单行个礼然后带路,将诰舆领进了大门。   此时在正堂里早就摆了诰案、香炉等物事,执事太监先将诰书放到了诰案上,然后秦德威对诰书叩拜。   起身后,秦德威还想着与秦太监寒暄几句。   秦太监却不想说废话,直接开始走流程,拿起专属于一品的玉轴云锦诰书,就毫无感情、照本宣科的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母以教忠为贤,心帷报国。子以养志为孝,务在完宗。翔予世代之良,克绍家传之业。肆推恩典,实倍常伦……”   程序走完了,秦德威按照惯例,请传旨天使进屋去“喝茶”。   至于金茶还是银茶看情况了,以秦太监的身份地位,不出点血是不行了。   但秦太监冷淡的摆了摆手道:“不必了!”   秦德威还以为秦太监这是故作姿态,再三邀请,但秦太监坚决不进屋,迅速转身就走了,毫不拖泥带水。   秦德威连忙跟上,将秦太监送出了大门外,然后疑惑的对左右仆役说:“我朝竟有如此清高之太监?”   刚送走秦太监,鸿胪寺教导礼仪的官员又来了……   原本钦天监算出的日子是九月二十八,据说更肃杀,更符合献俘气氛。   但性格急躁的嘉靖皇帝等不了那么久,向上天祈祷过后,将献俘礼时间定在了八月初八,这就很紧迫了。   作为告庙献俘大典的第一配角,秦德威身上的任务很重,不能出差错。   反正献俘礼之前什么也干不了,皇帝也没心思搞朝政,秦德威也就只能在家等着。   白天招待蜂拥而来的各色人等,晚上则为了爵位嫡系继承人而努力,感觉比出镇边城还累。   不仅仅是大臣们,因为明年又是会试之年,今秋就有很多举子提前到达京师,不乏各路故旧或者拿着故旧名帖的人登门来交际。   比如来自苏州太仓的王世贞他爹王忬,又带着儿子一起来拜访了。   王忬心里挺无语的,来了也不知道说啥好。   九年前和曾铣一起中了举人,如今连曾铣他儿子都半步入阁了,自己却考了三次都没中进士。   王世贞今年已经十五岁,也是翩翩少年郎了,称得上江南近两年最出名的新一代少年天才,口无遮拦的对秦德威道:   “这次父亲若再不中式,只怕以后科名要落在我这个儿子后面了,时不他待啊!”   听到王世贞这意气飞扬的口气,秦德威忽然感觉二十二岁的自己已经老了。   正想板起脸开口教训几句王世贞,忽然又有仆役送了名帖进来,秦德威一看就很意外,居然是徐渭徐文长。   这会儿已经变成天煞孤星的徐文长应该在老家为了考秀才而苦苦挣扎,怎么跑到京师找自己来了?   王世贞看到秦学士那惊喜的脸色,就问了句:“此乃何人哉?”   秦德威放下名帖,回答说:“可能传吾衣钵之人也!”   王世贞有点气恼的说:“学士你不是说过,在下可为你衣钵传人吗!”   秦德威叹道:“怎奈你爹不肯让你拜我为师啊,而且这位徐文长天赋比你更异禀啊。”   二十岁的徐文长略显畏缩的走了进来,王世贞打量过后就撇撇嘴,一看这就是穷人家的苦出身。   徐文长吭吭哧哧的说:“听闻学士出征大捷,献诗而来。”   当年秦学士对自己承诺过,如果自己日子过不下去了,可以去找他,也不知道秦学士还记得不记得。   秦德威知道徐文长这人心里极度敏感,不能拿出对待别人的惯常居高临下态度来对待徐文长。   于是就笑道:“与你六年不见,还以为找我再合作说相声来的,先坐下慢慢说话!”   王世贞不服气有人来跟自己抢“衣钵传人”,忍不住就对徐渭说:“这位兄台写了什么诗,可否共赏?”   秦德威就对王世贞叱道:“别人好歹知道献诗,你怎么就不知道?”   “谁说在下没有?”王世贞的伸手就往怀里掏。   秦德威暂时不理王世贞,接过徐文长的稿子就看,题目是《秦学士凯歌三首》。   其一:利剑随枪暮合围,寒风吹血着人飞。朝来万骑卷平冈,一片红冰冷铁衣。   其二:战罢亲看落日晞,大酋流血湿囚衣。军中杀气横千丈,并作秋风一道归。   其三:金印累累肘后垂,桃花宝玉称腰支。丈夫意气本如此,自笑读书何所为。   这几首秦德威越看越喜欢,拍案赞道:“好诗!不是那种套路诗!”   又点评道:“近人写边塞凯歌的诗词,多是套用汉军汉将啊,匈奴阴山啊,瀚海大漠啊这些词来胡乱拼凑。   徐文长这三首,不落窠臼,前面别有一股肃杀冷酷的风味,后面又有马上风流的意境!”   王忬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秦学士!这三首诗是写你的!”   别人这是拍你的马屁啊,而你却这样直接夸别人拍马屁水平高,把你拍的很舒心,真的好吗?   秦德威这才反应过来,丝毫不尴尬的顾左右而言它,忽而瞥见,王世贞把他自己的诗稿偷偷塞回了怀里。   “诗稿拿出来,我看看!”秦德威立刻向王世贞伸出了手。   王世贞吭吭哧哧的说:“啊,并没有诗稿。我今日把诗稿忘在寓所了,改日再请学士鉴赏。”   秦德威就喜欢看这种别人不想让看的东西,“你若不拿出来,今日就休想走了,你爹也救不得你!”   无路可退的王世贞只得重新掏出诗稿,磨磨蹭蹭的呈给了秦德威。上面写了两首:   “匈奴十万寇平阳,汉将飞来入战场。直取单于归阙下,论功那更数名王。   大漠横行大破胡,沙场西北汉军孤。不因骠骑能深入,知有阴山瀚海无。”   匈奴、汉将、汉军、阴山、瀚海、大漠,很好很经典,一个不少的完美切中了秦学士刚才举例的所有套路词。   “哈哈哈哈!”秦德威忍俊不禁,捧腹大笑,很久没有这样放肆的开心了。   悔恨的泪水,在江南第一少年天才王世贞的眼眶里打转。   王忬无可奈何,“秦学士你别这么为老不尊。”   秦德威答道:“因为我经常面见皇上,所以受过鸿胪寺礼官的专业训练,无论多好笑,我都不会笑,除非忍不住,哈哈哈哈。”   几人正说笑时,忽然仆役来报,有天使从宫中驾到!   听到是万岁皇帝派了太监过来,王忬父子和徐文长都有点紧张。   但已经习惯了的秦德威很淡定的说:“诸位在书房稍等,我去接个旨就回来。”   过了一会儿,秦德威回到书房说:“来!给你们开开眼,让你们见识见识御笔手迹!”   原来这次是嘉靖皇帝亲自手书了二首宋人绝句,赐给秦德威。   秦德威恭恭敬敬的打开,众人一起围观,只见御札上写的两首宋诗是:   “上将金戈耀日明,扫除烟瘴慰苍生。献俘北阙旋师旅,按堵边民歌太平。   奏凯班师得胜秋,鸣笳横槊泝中流。赋成未献明光殿,飞梦先朝五凤楼。”   王忬便心生艳羡的感慨道:“板桥之殊恩,万古难有也!”   秦德威却拍了拍王世贞,指示说:“去研墨!”   然后又对王忬说:“你没有看出圣意如何啊,皇上这并不是示意恩宠,而是心痒难耐,暗示让我提前写些献俘奏凯的诗词献上去。”   王忬:“……”   这都能揣测出来?嘉靖男儿,恐怖如斯!   而后只见秦德威提笔写道:“万乘高临五凤台,两阶干羽一时开。鸣鞭虎旅随风肃,按剑龙文傍斗回。   将帅指挥归庙略,君王神武自天才。镐京燕喜歌周雅,羽猎长杨陋汉裁。”   写完之后,又顺手拍了王世贞脑袋一巴掌。   王世贞捂住了额头,无辜的问道:“秦学士又打在下做甚?”   秦德威理所当然的说:“你肯定腹诽这首不怎么样,先教训你一下!”   王世贞:“……”   今天绝对不是黄道吉日,就不该来秦府!   秦德威又指点说:“提醒你好好学着点!以后你若做官,就要学会写这样的诗!”   送走了王家父子,秦德威又主动对徐渭说:“你肯定遇到了难处,先在我这里住下。   等你想回浙江时,我可以举荐你去巡海御史、市舶司、或者宁、绍知府那里效力。   到那时候,得一个秀才功名不在话下,举人就看天意吧。”   徐渭顿时铭感五内,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秦德威又叫来了归有光,指着徐渭吩咐道:“这是浙江来的大才,你领着去安置好他,万万不可慢待了!   若有闲暇,你们可以切磋文艺,互相学习,共同长进!”   听到秦学士的妥帖安排,徐渭更感动了,泪花都快出来了。   归有光同情的看了眼徐渭,微不可察的叹口气。真可怜,又是一个。   转眼到了八月初七,也就是献俘礼的前一天,要去告庙,作为第一大配角,秦德威开始出场演出。   奇袭丰洲滩的时候,秦德威为了省心和撤退便捷,能杀都杀了,就抓了十几个服饰华贵的俘虏。   但想到献俘的场面,秦德威又后悔俘虏太少了。   便将这次在大同抓到的白莲妖教谋逆匪徒也凑在了一起,看起来场面就壮观了许多。   为了方便,这些“俘虏”暂时都关在了距离宫城更近的锦衣卫诏狱。   告庙当日,秦德威去诏狱押解俘虏出来,每名俘虏皆戴镣铐,具体由一官五兵看守。   在看热闹的百姓夹道围观下,队伍从长安右门入皇城,来到太庙街门外。   又令所有俘虏向北而跪,里面开始吹奏凯歌,而首辅夏言作为告祭大臣进太庙去行礼。   这就是“献俘北阙”!   然后继续向西,走到社稷街门外,告祭礼仪重复如前,作为献俘礼前奏的告庙仪式就算结束! 第七百四十一章 浮夸   告庙完毕,准备将俘囚送回诏狱的秦德威忽然感觉,这些人的样子不太美观。   便对礼部和鸿胪寺的执事官员说:“彼辈衣裳褴褛,又有镣铐加身,明日牵至午门,看起来不够排场。”   执事官员们无语,这是献给陛下的俘囚,又不是朝觐陛下的官员!   不然还能怎么办?难道还能每人发一身光鲜亮丽的朝服,再去掉镣铐?   秦德威提议说:“找几十块大布,要同一颜色的!每块大布中间剪裁出一个圆洞!   然后将大布套到这些俘囚身上,这样所有俘囚只从圆洞里露出一个头颅,全身其余地方都被大布所覆盖!   如此看起来更为整齐,更为壮观。场面上也不至于破破烂烂的,让陛下感到寒酸和小气。   况且那时陛下从午门往下望,看不见镣铐刑具,又可显示大明天子慈悲之心,不忍见俘囚受苦!”   执事官员们只能服气,不忍见俘囚受苦,解决办法就是找块布把俘囚身体盖起来?   满朝文武里,就踏马的你这嘉靖男儿花样最多!   因为第二天还有重大隆重的献俘礼,秦德威必须要养足精神,所以当晚与贤妻相敬如宾。   一夜真无话,次日五更天,秦德威便起身去诏狱押解俘囚,然后带到午门外。   与此同时站班的大汉将军,奏凯歌的乐队,以及文武官员陆陆续续在午门外就位。   只有夏言、严嵩两位阁老先来到奉天门,代表文武大臣们迎接皇帝从内宫出来。   大约到了上午巳时,嘉靖皇帝出奉天门,这也是近一年半来,嘉靖皇帝首次在公众面前亮相。   还好嘉靖皇帝还不至于荒唐到这种时候也穿道袍出现,否则不定又要闹出多少风波。   然后嘉靖皇帝又登上了午门,此时典礼还没有开始,嘉靖皇帝就在午门上面游览了起来。   午门是所有门里规格最高的一个门,嘉靖皇帝虽然已经登基二十来年,但之前从未登上过午门。   此时嘉靖皇帝沿着午门城垣走了几步,俯视了一下皇宫内外的景色,然后又信步走进了午门正中的云楼,也就是民间俗称五凤楼的主楼。   却见在云楼正中,供奉着一支长矛,上面的锈迹透露着岁月的沧桑,不知是何年何月的老物件,就是不知道矛身木柄是不是同样古老。   嘉靖皇帝疑惑的对左右问道:“此矛为何在此,又是何人所置?”   有人答道:“此乃成祖文皇帝所持之矛,为何供奉于此,年岁久远,已不可考。”   曾经的太宗文皇帝,两年前已经被嘉靖皇帝改成了成祖,大概是大明最有武德的皇帝。   嘉靖皇帝对着长矛熟视良久,忽然对陪在身边的黄锦黄太监开口说:“传秦德威上来!”   黄太监虽然莫名其妙,但也没多嘴,就走下去传旨去了。   这个时候,秦德威正独自站在午门外面御道东侧,准备上前献俘。而其他朝臣都在午门下面,没跟秦德威站在一起。   黄锦怕嘉靖皇帝皇帝想一出是一出,耽误了吉时,所以脚步匆匆的一路小跑,来到秦德威身边,叫道:“皇上口谕,传秦德威上午门云楼觐见!”   听到这个旨意,秦德威和附近百官都惊诧不已,皇帝这是又想弄啥咧?   黄太监虽然理解秦德威的惊诧,但真没有时间发呆了,连忙催促道:“秦学士别愣着了,赶紧走!”   同样害怕耽误时间,没有入朝不趋资格的秦德威也是一路小跑的上了午门,又进了云楼向嘉靖皇帝行礼。   嘉靖皇帝指着被供奉的长矛说:“此乃文皇帝亲手所用之矛,朕今日将此物赐予你。”   秦德威听到皇帝的话,顿时一脸懵逼,甚至都忘了谢恩。   老子一个状元出身的文官,三位一体的超级清流,陛下你赐一根长矛又是几个意思?   两旁伴驾的太监、勋戚也齐齐震惊,不知皇帝到底是个什么脑回路!   难道听评书看小说看多了,赐秦德威祖宗御用长矛,以后“上打昏君,下打谗臣”?   但嘉靖皇帝只说了一句话,没有任何其它的解释,别人也只能胡乱猜测。   还是黄太监先回过神来,急忙提醒秦德威道:“还不谢恩?”   皇帝有赐,不领是不行的,秦德威就在懵逼里,凭借本能谢恩受赐。   嘉靖皇帝命人当场将长矛取下,直接送到了秦德威手里。   这也很不合理,完全不符合程序,御用之物即使赐下去,哪有这么让臣子直接上手拿的。   而且非侍卫类大臣在皇帝面前手持“兵刃”,严格追究起来这是大罪。   秦德威极其无语,一度怀疑嘉靖皇帝想制造“白虎堂”式冤案,污蔑自己手持武器心怀不轨。若真如此,那他可就是最窝囊憋屈的穿越者了。   而且还要下去完成献俘礼,作为文臣,手握一根长矛算是怎么回事?   幸亏嘉靖皇帝还没有昏聩到为了“斩首三千”级别大捷,就蓄意剪除功臣的地步。   将成祖文皇帝御用长矛赐给秦德威后,就没再出别的幺蛾子。   不多时,站在午门外面,等候典礼开始的文武官员、以及站班的大汉将军一起看到秦德威从午门的左掖门里慢慢走了出来。   让众人错愕的是,秦德威手里竟然捧着一支仿佛凭空出现的长矛。   有那么一瞬间,很多人脑中都产生了一个荒谬的怀疑,莫非秦德威在午门上面刺王杀驾了?但刚才午门上面,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喧哗声音啊。   秦德威面无表情的从朝臣班位面前路过,走到工部官员这里时,忽然抬起长矛,对着严姓独眼官员比划了一下。   严世蕃当即被吓得腿软了几分,站立不稳直接倒了,幸亏被旁边同僚扶住了。   群臣窃窃私语,有见识广博的人已经猜到这支长矛的来历了。   众人不由得感慨,嘉靖皇帝对“嘉靖男儿”究竟有多特殊,由此可见一斑。   连这种性质并不合适的祖宗之物,也说给就给了,除了秦德威,谁能有这种特殊待遇。   然后话题就开始转移,群臣忍不住议论纷纷,皇帝为什么将这支长矛赐给了秦德威?   有人说,皇上犹自嫌对秦德威的封赏不足以酬功,今天又临时加了一个。   也有人说,如今虏情未平,远未到可以安享太平时候,皇上以此激励秦德威再接再厉、再创辉煌,不要就此懈怠。   还有人说,皇上这是暗示秦德威以后可以转为名义级别上限更高的勋贵武臣,不然容易在文臣框架里封无可封。   秦德威没有去管别人议论,回到了御道东侧俘虏这里。   又过了片刻,吉时到,嘉靖皇帝御午门云楼前楹,升宝座。   顿时铙歌大乐,金鼓全作。   今日重要配角、大捷主帅秦德威押解俘囚数十人,至午门前,勒令跪伏。   然后秦德威对着午门大声的启奏道:“前月大明天兵出征塞北丰洲滩,克敌大胜,所获俘囚,谨献!”   作为最重要的配角,秦德威的主要台词就这么一句话。不长,甚至还有些简略,连半点自夸内容都没有。   其余大臣对此感到有点奇怪,虽说今天的主角只有一个,任何人都不可以喧宾夺主,但秦德威这也太简练了点,完全没有秦氏风格。   难道秦德威也担心风头太盛,开始知道低调了?可能是秦德威刚才被赐与长矛后,心态上了发生了转变?   还没等别人想明白其中缘故时,忽然俘囚方阵里喧哗声大作。   在前排跪伏不起的十几个真正胡人血统俘虏,突然就一起直起了上半身,高举双手。   这是出事故了?群臣正惊愕不已时,又听到十几个本该语言不通的胡人,一起用很标准的官话高声大喊:   “嘉靖皇帝,千秋万代!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群臣:“……”   原来浮夸的场面在后面,他们先前可能都误会了秦德威。   与胡人一起被抓来充当俘虏代表的那些白莲教叛逆,都跪在后排,听到胡人喊口号时,齐齐惊讶。   他们并不知道,同为俘囚的胡人居然有这种表演机会。   有心思灵活的也纷纷跟着喊了起来,反正就这几句话很好学。为了能活命,不寒碜。   但很可惜,白莲教叛逆喊出来的口号没什么用。   即便是同样的话,从外夷胡人嘴里喊出来,就能象征着陛下之天威慑服四夷,效果直接拉满,而白莲教叛逆就没有这种特效。   小配角刑部尚书毛伯温带着两个侍郎,出列奏道:“叛逆首领朱充灼、丘富、罗廷玺磔斩,同党皆戮于西市,合赴市曹行刑,请旨。”   高坐在午门上嘉靖皇帝轻轻说了句:“拿去。”   下面的大臣是听不见的,但不要紧,自然有传声筒。   从皇帝身边开始二传四,四传八,最终三百六十名大汉将军一起大喊道:“拿去!”   声音回荡在“凹”字形状的午门前,轰然如雷声,即便在皇城外的街道上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此后嘉靖皇帝又下旨道:“辛爱黄台吉等胡人详加审讯!”   今日要被斩的俘囚从长安右门牵出去,被审讯的俘囚从长安左门被牵出去。   宣布完对俘囚的处置,其余文武百官终于捞到了点戏份,一起向午门上的天子朝贺。   随后皇帝颁布《讨伐俺答大捷诏》,这是官方定调并向天下宣布的文件。   “于戏!我国家仁恩浩荡,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兹用布告天下,昭示四夷。今槛致辛爱黄台吉等,献俘千里,叛逆朱充灼、丘富等,传首九边……”   最后,就到了令很多人不那么喜闻乐见的封赏环节。   秦德威与出征官兵里把总级别以上武官,喜气洋洋的列队,等候浩荡天恩。   封赏也是有一套礼仪的,在午门前御道上已经摆上了案子,然后执事官员各自就位。   主帅秦德威受封赏是单独进行的,有官员拿着封赏秦德威的诰书当众宣读。   “国家于辅弼之臣,才品程之功,实定论采之,则荣名峻秩,朕不敢爱焉,所以彰有劝示无私也。   (官衔全称省略四十余字)秦德威锐志匡时,宏才赞理,当畿庭之再入,肩大任而不挠,位重多危,实深许国之忠,雅有殿邦之略。   策划得羌胡之要领,箸筹洞边塞之机宜,策比仲淹,勇如卫霍,握御戌之胜算,在昔允资,定力于今……”   旁边观礼的群臣听着听着就极其无语了,这诰书行文实在太浮夸了!   就说这诰书里的内容,如果去掉官衔和名字,谁能猜到是描述秦德威?   知道的人,明白这个诰书是颁给秦德威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诰书是颁给诸葛亮这种档次的出将入相人物。   不就是偷袭了一次俺答老巢吗,但那俺答还活蹦乱跳呢,主要兵力仍然还在!   秦德威今天都这样了,以后要是平了俺答,那还怎么吹怎么封?   不得不说,嘉靖皇帝和嘉靖男儿这对君臣实在太踏马的绝配了!   秦德威向皇帝献俘时,大大的浮夸了一把,可转眼间,皇帝颁给秦德威的诰书直接又浮夸回来了。   君臣不约而同的“商业互吹”,这是什么默契?   更令人嫉妒的是,为什么这个浮夸不属于自己!   在各种泛酸水的心思中,终于听到了最后:“朕嘉秦德威为国建功,宜加爵赏。今授以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丰州伯特进光禄大夫爵号,赐以世券。妻徐氏为伯夫人。承朕命。”   顿时又是礼乐大作,秦德威暂时将长矛搁置在御道案上,然后上前受诰。   按照制度,由吏部尚书捧着诰命,户部尚书和礼部尚书捧着世券等其他物品,代表朝廷一起授给被赏的秦德威。   这一刻,在午门外全体朝臣的注视下,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丰州伯、特进光禄大夫、詹事府少詹事兼左春坊大学士、翰林学士、入直文渊阁不参预机务、协理夷务大臣秦德威个人荣光达到了一个顶峰。   站在人群里的严世蕃眼睛直冒火,忍无可忍的冷哼一声道:“正所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捧得越高,摔得越重!” 第七百四十二章 闭门造车   热热闹闹的献俘礼结束了,嘉靖皇帝忽然陷入了余韵后的空虚,又回到了西苑仁寿宫继续修仙。   等刑部当天在西市砍完了被判处死刑的俘囚,朝廷也就终于恢复到了正常运转的状态,不必为了筹备献俘礼而停摆。   比如要不要再补个大学士之类的事务,又提上了日程。   在献俘礼上收获最丰的秦德威,捧着长矛、诰命、铁券这样看起来有点怪异的物品组合,回到了家中。   在秦府里,早就预先修好了小祠堂,专门用来供奉这些御赐之物。   按照礼制,秦德威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先把手里捧的东西送到祠堂。   徐妙璇带着其他各房人物,包括儿女们,一起站在在内门,等候着迎接封爵归来的老爷。   但等了一会儿不见人,让婢女去打听,却得到回禀说:“老爷从祠堂出来后,就先去了隔壁院子!”   祠堂的隔壁是所谓“家庙”,也就是陶仙姑修行之处,与祠堂建在了一起。   徐妙璇有点生气,夫君这样做事太不讲究,失礼太甚!   大大小小的一家子人都在这边等着拜贺呢,他却先跑到个暂无名分的外人那里!   作为正妻要扛起责任,徐贤妻转头对其余妾侍说:“我且去看看。”   一路前行,来到陶仙姑居所,院门外的仆役没拦着徐妙璇这个主母。   再往里面走,廊下的婢女也只对徐主母行了个礼,也没有任何响动。   徐妙璇见状,就知道屋子里面肯定不会有什么不正经的场面了。   她走到房门前,特意停了一下,果然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音。   一个清冷女声说:“祖父使人传过话,道是教主已有了分一些产业与门徒,然后更加静心修仙的心思。”   另一个男人声音说:“仙姑啊,不要让些许俗务打扰我们之间的纯洁关系。   我知道你还有压箱底的温补药方,为了秦家嫡子大业,求仙姑布施与我。”   先前清冷的女声说:“这些药方,有男有女,本要留在双修时使用。”   先前的男声赌咒发誓:“如果秦家有了嫡子,我必定奉献自身,诚心双修,不然五雷轰顶!”   门外的徐贤妻听着对话,心内五味杂陈,原来夫君其实也在着急嫡子问题啊。   原来夫君平常表现出来的毫不在意,只是为了安抚自己心情而已。   就在徐妙璇站在屋外陷入感动的时候,房门打开,秦德威走了出来。   看到妻子在外面等,秦德威一点都不意外,很自然的挥手说:“走,回去!”   回了内院后,秦老爷接受完全家拜贺,就让大家散了。   然后他就主动拉起了徐妙璇的手,“走,跟我进屋!”   徐妙璇愕然,感觉今天的夫君不太正常,下意识的问道:“进屋作甚?”   秦德威急切的说:“当然是你我夫妻同心,为了秦家嫡子而共同努力!”   徐妙璇越发觉得夫君更不正常了,前些日子还动辄摆烂躺平,今天怎么又着急起来了?   只听说过权力是最好的春药,难道爵位也是?   此后数日,本该意气风发的秦德威秦爵爷连班也不去上了,客人也一概不见。   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进,就专心在家里与妻子造小人,这种明显不太正常的积极主动的劲头,倒是让徐贤妻又是欢喜又是担心。   作为最近风头最盛的人物,秦德威不知道被京城官场里多少人关注。   虽说在廷议上礼部尚书张潮引用了“徐有贞”这个成例,在法理上解决了秦德威这个特殊人物的职业选择问题。   但这种例子终究实在太特殊了,法理只是法理,在实操中到底如何,其实也没有轨迹可循。   再说徐有贞本身也不是什么成功案例,他本人更不是人心里的榜样人物。   所以大家都很想看看,接下来会如何发展。   或者说,有的人也想看看,秦德威能不能给文臣封爵树立一个真正的样本范例,成为“后世”的成例。   但是秦德威这个直接躺平摆烂的表现,着实让别人感到意外并且难以理解。   其实京城里并不缺混吃等死的公侯伯勋贵,甚至可以说比比皆是,多一个丰州伯似乎也没有什么。   但秦德威他终究不是普通的伯爵,他同时还是是半步入阁的状元文臣,这样学别人混吃等死还是有点诡异。   如果你秦德威就想当个无所作为的伯爵,那当初张潮张尚书费尽力气,连徐有贞这样不太正面人物都不惜搬出来,又图的什么?   面对这种状况,大部分人都选择了继续观望。常言道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即便是躺平摆烂的秦德威那也是秦德威啊!   当然也总会有不怕死的人,会勇敢的去摸摸老虎屁股。   比如说工部员外郎严世蕃,在家里洋洋洒洒写了几百个字的奏疏,主题为弹劾秦德威。   因为没有言官身份,严世蕃也不能风闻言事的胡乱弹劾,所以还是精选了议题的。   工部近期向内阁报送了一份功劳名册,需要在文渊阁功绩簿登记存档,但因为秦德威不上班,导致迟迟没有落实。   所以完全可以弹劾秦德威玩忽职守,总而言之,这是一份言之有物、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弹劾!   严嵩从宫中休假回到家里,看到儿子拟写的奏疏,吃惊的说:“你疯了?”   严世蕃毫不在意的说:“我家与秦德威之间的关系都已经如此恶化了,我就是不弹劾他,情况仍然不会好转!   那我又为什么不弹劾秦德威?在我看来,不弹劾白不弹劾!就是弹劾了秦德威,也不能更坏了。”   严嵩无可奈何,自家儿子总是能找到这种似是而非、听起来又有几分理的观点。但很可惜,朝中有个比他更擅长这个的。   想了想后,严阁老又对儿子质问道:“但你这样做,对你又有什么益处?不能获利的事情,又何必去白费力气!”   严世蕃骄傲的说:“父亲可曾记得,朝中谁是第一个弹劾秦德威的人?”   严嵩无语,这个“第一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好像就是自家儿子。   严世蕃拍着胸脯说:“以后这就是我立朝的本钱!别人不敢弹劾秦德威,而我就敢!我还要成为弹劾秦德威最多的人!”   严阁老不禁有些悲哀,作为大学士的儿子,严世蕃居然混到这个靠蹭别人博名的地步,应该说是悲哀还是识时务?   告别了父亲,严世蕃拿着奏疏,雄赳赳气昂昂的来到通政司。   他要光明正大的将自己奏疏投递给通政司,进行公开展示!   严世蕃相信,只要是弹劾秦德威的奏疏出现,一定就会立刻引爆公众眼球!这就叫舍我其谁,这就叫敢为人之所不敢为!   刚走进通政司大堂,就看到一堆官吏围在一起,中间又有个年轻官员昂首而立,慷慨激昂的对通政司官吏说着什么。   “我,监察御史陈春,弹劾秦德威尸位素餐,荒废政务,辜负国恩!”   站在大堂门口的严世蕃:“……”   忽然觉得手里的奏疏不香了,自己只敢摆事实讲道理、有理有据的说秦德威“在某些问题上玩忽职守”。   而再看看人家,已经直接喷开“尸位素餐辜负国恩”了!   有个老吏喝彩道:“这已经是陈大人第三次弹劾秦学士了吧?不愧是当朝弹劾秦学士最多的人!无以伦比!”   听到这个,严世蕃忽然有印象了,确实听说过这陈春故意弹劾过秦德威,但被皇帝批了个“无事生非”。   后来也打听过,这陈春是秦德威的同年……   想到这里,严世蕃出离愤怒了,这秦德威踏马的还给不给别人一点出路了?连“弹劾秦德威”这种名誉都要自己人包圆?   忽然有人看到了在门口徘徊的独眼官员,立刻认出了并招呼说:“严大人到此有何贵干?”   严世蕃正陷入了愤怒情绪,心里也并没有预案,听到别人问话,下意识的就说:“本官前来弹劾秦德威!”   其实他说完就后悔了,或许不应该说出来的。   那前脚刚到的监察御史陈春闻言先是愣了愣,大概也是没想到,除了自己,居然还有人敢弹劾秦德威。   但又一想,这可是实权阁老的亲生独子,自然有作死的本钱,反正无论如何,好爸爸总能保住他的。   然后陈御史回过神来,又迅速排众而出,热情的对严世蕃招呼说:   “原来是同道中人!要不要我在你的弹章上联署,共襄盛举?可惜我的弹章已经投进通政司了,不能再拿出来请严大人同署了!”   严世蕃冷淡的说:“不必了!”   若请你联署,岂不连这点最后的荣光都被你抢走一半?   即便都有人开始弹劾了,但秦德威依然在闭门造车。   或者说,这时候闭门造车才是正常,毕竟大臣被弹劾后谢罪不出是政治常态。   这日秦德威正坐在堂中,与徐妙璇一起喝药的时候,忽有婢女在门外禀报:“前面传了话进来,中书舍人方佑带着公事来了,正在前院书房等候。”   心里有数的秦德威放下汤药碗,站起来就向前院书房而去。   方佑见到秦德威就迅速公事公办的禀报道:“有人上疏弹劾中堂,御批送到阁中,令中堂自辩!”   秦中堂淡定的说:“知道了!”   方佑也明白陈春和秦中堂之间的关系,对秦中堂无动于衷的态度毫不奇怪。   但是……方佑赶紧又提醒了一句说:“弹劾中堂的奏疏是两本!”   哪个官员这么虎?秦德威诧异的问道:“还有谁?”   方佑答道:“是严阁老之子、工部员外郎严世蕃!”   秦德威闻言也很意外,“严世蕃不是去年南巡后才到工部当主事吗?什么时候当上了员外郎?”   方佑苦笑几声没答话,有个阁老爹,一年多时间升个半品奇怪吗?   秦德威挥了挥手:“若无他事就下去吧,我这就写奏疏自辩!”   回到内院,秦老爷又对徐贤妻说:“今晚歇歇!我要写奏本!”   弹劾有两份,自辩当然也要写两份。秦德威懒得再往书房跑了,就在堂屋开始执笔写草稿。   针对陈春那份,秦德威写道:“臣自知如今中外惊疑,必遭弹劾也。   故而意欲奏请将爵位传于子孙,而臣本人仍然以纯文臣身份为国效力。   如此可避免文职冒武号之尴尬,也免去朝中大臣猜疑文武混杂,或可为后世之垂范也。   但臣本房尚未有嫡子,爵位无人可继承,故而心中急切……”   这几天徐贤妻习惯了与夫君夜夜缠绵,今晚独守空闺,忽然有点坐不住,又出了卧房看夫君写奏疏。   看到这几句后,徐妙璇顿时恍然大悟,难怪夫君真正得了爵位后,忽然就开始积极造小人!   原来是真需要一个嫡子名正言顺的把爵位拿走,以化解外界的猜疑!   毕竟传统观念根深蒂固,一个武勋体制伯爵值守文渊阁还是太奇怪了,跟别说以后可能还要完全体入阁。   找别人弹劾自己,只怕也是为了顺理成章的引出这些话!   这人真是个政治动物!徐妙璇忽然感觉自己成了工具人,还是不太合格的那种。   而且未来的嫡子也成了分化猜疑、让父亲轻装上阵继续勇攀高峰的工具人!   有人为了自己权势,连儿子都可以利用!   想通了这些后,一时间徐贤妻气得牙痒痒,忍不住就在夫君后背狠狠拧了一把。   秦德威不满的扭头喝道:“你干什么?别捣乱!”   徐贤妻难得不讲理一次,小小的撒泼说:“这劳什子伯爵没意思,将来我儿子也要考状元!”   如果按照秦德威那种设计,这个嫡子将来注定是混吃等死的富贵闲人,不会有半点实权!   秦德威执笔叹道:“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国家社稷,总要有人做出牺牲,就让他去当伯爵吧!”   还有另一份自辩要写,安抚好了徐妙璇后,亲德威就换了本札子,再次执笔开始写。   “臣风闻朝廷要增补大学士,是以严世蕃又开始跳梁!臣疑心此乃背后有人挑哄也!   臣委实不明白,以臣之功勋,不计出塞之事,文臣官职才是四品。   而严世蕃何德何能,一年骤升为部院从五品,与臣只相差一品半?”   与第一份自辩不同,这份口气就很不一样了,充满着攻击性,甚至还直接把是否要增补大学士的问题挑了出来。   两份自辩疏明传后,朝中立刻意识到,秦德威还是那个秦德威!   虽然秦中堂一直不上班,但仍然能掌握住节奏! 第七百四十三章 学习实践   秦德威的自辩奏疏被送进宫里后,朝堂暂时又恢复了平静,大臣们都想先看看嘉靖皇帝的反应。   内阁并不愿搭理秦德威,直接把两本自辩疏都呈给皇帝了,一切交由圣裁。   嘉靖皇帝到了夜深人静的半夜三更时,才开始看奏疏,最近开始了这样的作息节奏,而这时候在旁边侍候的是大伴黄锦。   看完秦德威第一份自辩后,嘉靖皇帝直接批道:“朝廷以爵位酬功,本不欲虚置,待嫡子成年之后,可再转袭。”   按照制度,让儿子袭爵有两个前提,第一是武勋本人必须年满六十;第二,儿子必须成年,也就是年满十六岁。   秦德威两个条件都不满足,嘉靖皇帝不能完全照顾和纵容,又不能完全不照顾。   所以就定了个嫡子成年之规矩,两个条件里只需满足后一条即可。   又看完第二份自辩奏疏,嘉靖皇帝便叹道:“朝廷可用之人何其少也。”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乍然听到让人难以理解,朝廷里不说人才荟萃吧,但怎么也不至于到无人可用的地步。   但默不作声的黄太监脑中转了几转后,才稍稍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前些年,皇帝起居一直比较正常,接触面很广,时常能选拔出比较顺眼的大臣,到了需要用人时,就可以直接补位。   而最近这一两年,皇帝潜心修仙,虽然阅览奏疏没落下,但直接接触的大臣很少,来来回回就是夏言、严嵩、秦德威等那几个。   所以在当今需要增补大学士时,皇帝发现,没有候补的宠臣可用了,所以才会生出“可用之人”太少的感慨。   在原本历史上,嘉靖朝前期首辅更换十分频繁,而在中后期,严嵩一个人就干了将近二十年首辅,未尝没有“选择面太窄”的原因。   正在黄锦暗自揣摩的时候,嘉靖皇帝突然抬起头,对黄锦说:“明日你去翰林院,让词臣们撰青词,宫门落锁之前带回来。”   到了次日清晨,黄太监就奉旨去了翰林院,顿时让整个翰林院鸡飞狗跳起来。   嘉靖皇帝自从移居西苑后,不上朝,不开经筵,少见大臣,对一般的官员而言,可能还没那么大影响,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   但翰林院就“深受其害”了,翰林的性质本就是文学侍从,与其他官员相比,最大的优势就是接触皇帝机会多。   如果一年到头接触不到皇帝,那翰林还有什么威望和上升渠道可言?   所以嘉靖皇帝突然派了亲信太监来到翰林院,并搜集青词,跟一石激起千重浪的效果差不多。   稍微聪明点的人也能猜到几分皇帝的心思,但众人对此也是态度各异。   想想秦府门客归有光对写青词的态度,大概也能明白大部分翰林的心情了。   黄太监一直在翰林院呆到了午后,然后带着数十份青词回到宫里。   在仁寿宫外的迎和门,黄太监遇到了锦衣卫指挥陆炳,两人一个是皇帝自幼的大伴,一个是皇帝的奶兄弟,自然亲近。   打完招呼后,黄锦笑道:“听闻陆大人此去大同,收获颇丰。”   这次从大同回来的人里,除了秦德威就是陆炳收获最大了。   押着武定侯郭勋、原大同巡抚史道、原大同总兵王升这样的超豪华犯官阵容回京受审,陆炳这个关系户在锦衣卫里算是“一战成名”。   至少在现有的锦衣卫官里,除了经历过当年左顺门事件的老人,没谁这么勇猛过。   虽然朝臣心知肚明怎么回事,其实都是秦督师为了避“专擅”之嫌,所以借着陆炳之手进行的大清洗。   但在表面上,这些犯官还是陆炳押回来的,功劳也得认,别人都得给皇帝奶兄弟面子。   感觉自己在锦衣卫里的威望急剧增加,陆炳正春风得意,听到黄太监的话,也笑着回应道:“收获委实良多,但真正收获不在于几个犯官,而是在心里。”   他在大同亲眼看着秦德威如何争权夺利,如何铲除异己,如何结党营私,他发自内心的感到学到了不少。   黄锦闻言产生了小小的讶异,从刚才这句话来看,陆炳可能真有长进了,前途更进一步看好。   于是黄太监产生了进一步卖好的念头,主动开口道:“你来西苑有何要事?可曾需要我帮助?”   陆炳想了想后,答道:“特为武定侯郭勋而来,欲向陛下请旨。”   被陆指挥“押解”回来的三名犯官里,巡抚史道、总兵王升都属于罪证确凿的,制造“天日昭昭”冤案的最大主犯。所以罪责完全没有争议,就等着刑部走完审判流程,论罪后明正典刑。   但武定侯郭勋就比较特殊了,严格来说郭勋的罪证并不充足。   而且郭勋本身就是奉旨前往大同捉拿秦德威的,不能因为他企图对秦德威动手就判他有罪。   再说郭勋在大同,不依靠本地巡抚、总兵又能依靠谁?要说郭勋勾结巡抚、总兵共同犯罪,也缺乏过硬证据。   况且郭勋身份也比较特殊,家世乃是开国侯爵,又是前十几年的风云人物,武勋里的头号大礼议功臣,实在有点贵重。   所以刑部对郭勋的情况十分棘手,又把郭勋退回了锦衣卫,让锦衣卫“补充侦查”。   这里面的潜规则就是,如果郭勋有罪,你们锦衣卫就把他屈打成招;如果郭勋无罪,你们锦衣卫就直接放人好了!   反正这种不清不楚的、可能徇私枉法也可能制造冤案的脏活,需要由你们锦衣卫来干,这是你们锦衣卫诏狱的责任和存在意义。   至于谁来决定郭勋有罪还是无罪,当然是宫里那位大明至尊了。   黄锦听了陆炳的来意,不禁对郭勋产生了一些同情。   当年的郭勋何等风光,屡屡以武臣身份干涉朝廷政务,堪称近百年来的独一无二,甚至还能成功举荐兵部尚书人选。   就是遇到了秦德威后,郭勋的好运戛然而止。   数年前被削去实职权柄也就罢了,今年好不容易重新取得皇帝信用,得以作为勋贵代表在无逸殿侍奉,可转眼间居然又混到了下天牢的程度。   但郭勋到底有罪无罪,黄锦并不很在意,这与他关系不大,让他感到敏感的却是另外一个情况。   “陆大人你为了郭勋之事,直接过来请旨?没有先上报东厂?”黄锦收起了笑容,神色有些严肃的问道。   陆炳答道:“即便上报东厂,还是要请旨。不如我直接请了旨,然后再禀报与东厂,这样更便捷些。”   黄锦一时无语,由谁来请旨不是随便小事,这是最核心的问题好不好?   久在宫里,黄太监当然明白很多惯例办事程序。比如郭勋如何定性这样的大事,锦衣卫应该先禀报东厂,然后由厂公向皇上请旨。   一是因为太监出入宫禁面君更为便利,二是皇帝日常与太监更为亲近,往往也更亲信太监。这也是东厂一直凌驾于锦衣卫之上的原因。   但陆炳这次绕开了东厂,直接向皇上请旨,就不符合惯例程序。往严重里说,就是与东厂争权。   黄太监知道陆炳肯定具备这样的“软实力”,但陆炳现在这样做,后果如何真不好判断。   他还是对陆炳提醒了一句说:“只怕有人不高兴。”   陆炳故作轻松的答道:“无论怎样做事,总会有人不高兴的。”   黄太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以陆炳的“软实力”,可以判断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可那东厂的秦太监能从一干潜邸从龙之人中杀出一条血路,成为二号太监、东厂厂公,又岂是好相与的?   次日清晨,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秦福来到仁寿宫,趁着皇帝早膳的时候,进行日常汇报。   汇报完毕时,嘉靖皇帝随口对秦太监问了句:“昨日陆炳为郭勋之事请旨,你可曾知晓?”   秦太监心里动荡了几下,但面上平静的答道:“实不知。”   然后嘉靖皇帝就没再说什么,秦太监也就告辞退下。   等回到东厂,秦太监在公房里独处时,脸上才显示出毫不遮掩的愤怒。   最近为了给“前妻”颁诰之事,心情已经够不爽了,偏生陆炳又来挑战自己的权威!   思考了片刻后,秦太监就对随从吩咐:“让徐妙璟下直后过来!”   下午时候,徐妙璟来到东厂,拜见秦太监。   秦太监就开口道:“有件事情,我认为你有必要转告秦德威去!”   对这种工作,徐妙璟算是轻车熟路了,只带着耳朵听就是。   秦太监继续说:“陆炳与郭勋大概已经勾结起来了,很可能要帮助郭勋开脱免罪!”   虽然秦太监没有任何实证,但“莫须有”谁不会啊?   就算从纯粹逻辑上来分析,陆炳如果不是有意帮郭勋脱罪,从而获得更多利益,犯得上冒着得罪东厂的风险么?   如果只是为了公事公办的将郭勋治罪,陆炳就绕过东厂自行其是,那他又能收到什么实际好处?   徐妙璟心里有点吃惊,郭勋与姐夫是什么关系他一清二楚,但也没有太过于大惊小怪。   对姐夫而言,这应该只能算是小问题吧?   至于秦太监为什么要对姐夫提醒这件事,徐妙璟也懒得想了,反正有姐夫操心,自己何必多此一举。   不过徐妙璟还是多了几分谨慎,从东厂返回西城的路上,特意经过锦衣卫衙署。   又来到设在内部的诏狱,便看到好几个武官正站在狱厅门口闲聊。   “谁在里面?”徐妙璟很自然的问了句。   便有人答道:“陆指挥正在里面。”   徐妙璟就了然于心,最近锦衣卫诏狱里也没有关押其他人犯,只有郭勋一个人被囚在这里。   所以陆炳进去,不是与郭勋碰面,又能是什么?   本来陆炳也有可能是履行职责审问郭勋,不会让徐妙璟多想,但经过秦太监“提醒”后,怎么想也觉得是陆炳去勾结郭勋了。   主要是徐妙璟不敢也不能质疑秦太监,秦太监说什么就只能信什么。   离开锦衣卫衙署,徐妙璟就迅速来到武功胡同,在书房见到了秦德威,将秦太监的原话转述过去。   秦德威就问道:“陆炳这两天去过仁寿宫?”   作为值守宫门外的“御前侍卫”,徐妙璟对此有印象,点头道:“确实去过。”   秦德威顿时就笑了:“难怪秦太监有不满,陆炳八成是尝试绕过东厂自主了。如果东厂连锦衣卫都控制不住,岂不成了笑柄?”   然后又对徐妙璟考校道:“你以为陆炳与郭勋如何?”   徐妙璟稍加思索后,就答道:“从我进锦衣卫当差,就能观察得到,陆炳此人虽然表面和气,但内里野心极大,不甘居于人下的性子。   我猜这次有可能是郭勋为了脱罪,愿意臣服于陆炳。而对陆炳而言,若能收了郭勋为羽翼,立即就能壮大自身势力。   毕竟郭勋乃是曾经的第一武臣,影响力犹在,而且郭勋与陆炳都是武勋阵营,天然就容易合作。   而且两人的差遣也十分互补,郭勋入直无逸殿,陆炳在锦衣卫衙署,一内一外,类似于张老师与姐夫你的关系。”   秦德威很欣慰的赞道:“不错,有长进!但那陆炳就不怕得罪我吗?人人皆知,我与郭勋乃是死仇!”   徐妙璟又答道:“那可能是陆炳凭借特殊身份,自认有冒险的本钱,无论他怎么闯祸,也不会有大事。   再说姐夫你也不可能成为陆炳的党羽,陆炳也不可能完全顺从你的意志啊。”   然后徐妙璟提醒说:“陆炳其实还好,与姐夫没有深仇。但如果郭勋搭上了陆炳,姐夫就不可大意。”   秦德威不以为意的说:“郭勋只不过是浑身破绽的土鸡瓦犬而已,我另有所图,故而一直留着他没动。   说实话,我随便出手,就能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又有何惧哉?”   郭勋向皇帝推荐了会炼仙器的方士段朝用,而段朝用为了个人目的,一直在忽悠皇帝闭关不出,少与外人接触。   那就巧了,秦德威也期盼这样,嘉靖皇帝最好什么也别管,为了长生闭关别出来了。   虽说历史上嘉靖皇帝最后还是没有采纳闭关的建议,但人总要有梦想,万一发生蝴蝶效应,嘉靖皇帝真闭关了呢?   这就是秦德威所说的,留着郭勋还有点用处。 第七百四十四章 学习实践(下)   次日,徐妙璟又来到东厂,面见秦太监。但凡上司所交待的过事情,必须要有反馈,这是最基本的职场常识。   “秦学士只说知道了。”徐妙璟简单禀报说。   秦太监听完后忍不住就反问了一句:“他不打算采取任何行动?”   满朝人物都知道,拿秦德威当刀使是一种难度极高的事情,而且也是高风险行为,除了皇帝之外,少有人能玩好。   但秦太监这次就是想在秦德威身上试试看,大概这是一种总想证明自己具有特殊性的执念吧。   徐妙璟答道:“秦学士确实无所行动,看着像坐视不理。”   秦太监疑惑的说:“难道郭勋脱罪后,秦德威一点都不担心?他怎么可以坐视郭勋逃脱而不理?不可纵虎归山的道理,秦德威也不懂?   郭勋也算是他的一个强敌了,而且郭勋与天子关系匪浅,若再搭上陆炳,更是如虎添翼!”   徐妙璟又答道:“秦学士说对付郭勋太简单了,不值得现在就大惊小怪,这里就有方法。”   说着说着,徐妙璟迅速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放在了厂公面前的桌案上。   收拾郭勋很简单?秦太监十分好奇,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拿那张纸条,但立刻又把手收了回来。   等等!秦太监忽然意识到,谁在乎怎么收拾郭勋啊?他与郭勋又没有仇恨,凭什么要他对郭勋出手?   他秦福的真正目标,是让那位不安分的皇家奶兄弟吃个教训!   徐妙璟循循善诱的对秦太监说:“陆炳这个人身份特殊敏感,实在不好直接对他做什么,否则可能会惊动天子,所以厂公必须另辟蹊径啊。   但如果陆炳真的想收拢郭勋为党羽,厂公若拾掇了郭勋,那就相当于变相教训陆炳,又不至于会引起其他不良反应。”   秦太监:“……”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如果自己那样做了,最后是谁给谁当刀?   徐妙璟反正又不负责决策,禀报完情况,就告辞走人了。走之前又说了句:“秦学士还说,郭勋的事情并不用急,多等等没坏处。”   那张纸条仍然放在桌案上,据说里面写着能轻易弄死郭勋的内容。   纸条仿佛散发着魔鬼般的诱惑,勾引着秦太监很有打开看看的冲动。   但理智又告诉自己,如果打开纸条看过后,就会失去可贵的自主权。   今日午间,秦德威正在家里养精蓄锐的时候,中书舍人方佑又过来了。   这次方舍人登门,还是传达御批内容的。   第一个就是,皇帝只允许秦德威嫡子成年后,再行让袭爵位,在此之前,秦德威就是伯爵,其余不变。   秦德威回应说:“看来我不能继续在家悠游,该去文渊阁入直了。”   这个关于爵位的御批,算是在“伯爵入直文渊阁”这个富有争议的问题上,进行“盖棺论定”了。   皇帝都作出了如此明确的表态,那秦德威就没道理以“有争议”为借口,继续赖在家里偷懒了。   方佑连忙先称贺道:“中堂为国镇守边疆两月,恭迎中堂凯旋归来!”   然后他继续传达说:“关于中堂第二封自辩,皇上御批下部议了。”   这里说的,就是秦德威抱怨严世蕃品级只比自己低一品半那个“自辩”。   “下部议”可以理解为批转到“有关部门”,让“有关部门”研究上报。能负责官员品级的部门,当然就是吏部了,对此秦德威只能同情下许天官。   调节秦中堂和严阁老儿子之间的品级差别过小问题,这可真是一个充满了“乐子”的美差事,秦德威很好奇,吏部最后会怎么调节。   正当秦中堂以为,方舍人的传达到此完毕时,却又听到方舍人说:   “另外还有一件御批,先前陆炳奏称,武定侯郭勋在大同实乃受奸人蒙蔽,请免其重罪,皇上准了。”   作为秦中堂的心腹,方舍人当然知道郭勋与秦中堂之间的关系,如果郭勋免罪出来,当然不可不防。   他刚想就此发表几句意见时,却又听到秦中堂开口叹道:“为何郭勋稍微有点动向,人人都如临大敌似的跑到我面前来说?   在我眼里,郭勋就是一个将死之人,我懒得在他身上多花半分心思!”   已经为秦中堂准备了三条建议的方舍人无言以对,只能暗暗感慨,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秦德威不把郭侯爷当回事,但别人不一样。   十几年积威摆在那里,曾经连兵部尚书都能运作的郭勋在大部分人心里,还是很有份量的。   御批才下到锦衣卫,郭勋就从诏狱里被放了出来,陆炳亲自将郭勋送回了武定侯府。   这一切都是公开的,陆炳并不介意让别人看到和猜测什么,他的本意就是要借此来宣示自己的“威望”。   回到武定侯府,郭勋身份转换为主人家,又盛情邀请陆炳接受款待,陆炳也欣然留下了。   两人先前在诏狱中就已经“沟通”过多次,早就有了很多基础,今日酒过三巡后,话也就说得更开了。   郭勋看着才刚三十的陆炳,又想着自己这两年的经历,别有感慨的说:“老夫年岁已高,今后朝堂就是你们年轻人的朝堂了,老夫也只能做个辅翼罢了。”   陆炳笑道:“侯爷言重了,不过在下确实想有所作为,今后还请侯爷多加指点才是。”   郭勋以前是“第一武臣”,而陆炳想做今后的“第一武臣”。   郭勋直言不讳的说:“陆大人你在大多数人心中,目前还是个天子宠臣,也仅此而已。   所以陆大人若想有所作为,必须要先突破这个刻板印象,不然总是难以服众。”   这话确实有道理,陆炳果然很感兴趣的问道:“如果去做?”   很多时候,指出问题所在容易,但最难的是如何解决问题。   郭勋答道:“说起来也不难,有现成的例子摆着,看看那秦德威就知道了!秦德威本身也是宠臣,但如今谁又敢把他视为单纯的宠臣?   再说秦德威为何会变成这样,就是因为他总是出手干涉其他事务,从人事到钱粮,从刑名到边务,什么都想插一手。等时间久了,别人也就习惯他的影响力了!”   陆炳无语,听你郭侯爷这意思,秦德威之所以如此强权,就是因为喜欢“多管闲事”?   不过对于效仿秦德威,或者说向秦德威学习,陆炳并不介意,只要能成功,学习效仿又算什么?   郭勋也担心陆炳年轻气盛不服人,刚才说完后就观察了一下,发现陆炳并没有流露出特别的嫌弃。   这才总结说:“总而言之,就是抓住合适机会,不停的施加影响力!如果别人这样做,或许会犯忌讳,但秦德威有嘉靖男儿之称,才得以被纵容。   从这个角度看来,你陆大人的底蕴其实不亚于秦德威,所以某种程度上是可以效仿秦德威的。”   别人动辄会害怕被皇帝猜忌,但在陆炳身上,却可以最大限度的避免。   此时嘉靖皇帝身边已经没有真正的亲人了,陆炳这个奶兄弟份量自然不一样。   这时候郭勋又抛出了一个问题:“要说机会,眼下就有,陆大人可否知道,朝堂下面时间最大的事情是什么?”   陆炳不假思索地答道:“增补大学士!”   无论换谁来说,也不会有比是否增补大学士更大的事情了。   但郭勋却摇了摇头说:“老夫看的真切,无论是否新增大学士,对朝堂都不会有太大影响。”   有夏言、严嵩、秦德威三个权臣在,中枢根本不可能有第四个权臣存在的空间。多一个内阁大学士也是摆设,少一个也无关紧要。   陆炳不同意说:“再怎么说那也是新增大学士,还能有比这更大的事情?”   郭勋这才答道:“真正的朝堂大事,甚至是影响未来格局的大事,乃是皇上有意增设军机处,专门应付各地加急奏疏,而且用秦德威主持军机处!”   陆炳真不清楚这些,讶异的说:“你又是如何得知?”   郭勋有意展示“实力”,就详细的解释说:“你也知道,老夫曾向皇上举荐了高士段朝用辅赞玄修。   而这些情况,就是从段仙长那里得知的,应该是皇上因为不能专心修炼而困扰,咨询过段仙长。   而且这事早就有过苗头,当初俺答入侵,陛下紧急召见无逸殿文武大臣商议时,秦德威就提出过设军机处。   以秦德威之实力,既然有了想法,能不发力鼓吹和推动?所以增设军机处这事,在将来至少也会成为最大最热的议题!”   陆炳承认这事很重要,但还是没看出来,这件“大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然后就听到郭勋说:“之所以说这是你的机会,就是你能在这件大事上施加影响力!   如果你能阻止军机处设立,或者是阻止了秦德威执掌军机处,那天下人都会对你刮目相看!   从此以后,就没人会把你只当成一个宠臣看待了!这就是你想有所作为的第一步!”   但万事都不可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陆炳很敏感的回应说:“这样必定会得罪秦德威!”   想在朝廷做任何事,都要预先考虑假如得罪秦德威的后果。   当然陆炳并不是害怕得罪秦德威,在朝廷里除了皇帝就没有能让他害怕的人。他只是怕麻烦,尤其是毫无必要的麻烦事。   郭勋早有准备的答话说:“对于一件事情,可以施加影响的方式大抵有两种,一是促进它,二是阻止它!   以这次来说,你即便促进了军机处设立,对你也是毫无用处!别人只会以为这是皇上对秦德威的信重,没人会认为你有多大的能力!   所以你如果想收取最大的声望,或者说将声望从锦衣卫扩展至整个朝堂,那么除了阻止秦德威执掌军机处,又能选择什么?”   陆炳仿佛自言自语道:“秦德威毕竟在大同刚帮我立了功,也不好恩将仇报。”   郭勋故作痛心疾首的说:“陆大人你糊涂啊!秦德威与你不是同路人,完全没有必要偏心于他!   况且在大同时,并不是秦德威主观上想帮你立功,而是秦德威利用了你!   你在秦德威眼里也就是个工具,他就是用你来避开不便之处,你又何必感念什么?   若今后陆大人想在朝堂有所作为,就不可感情用事,一切从眼前实际利益出发!   我敢肯定,在秦德威有需要的时候,他肯定也说踩你就踩你,绝对不会犹豫!”   陆炳沉吟片刻后,放下了仅存的思想包袱,再次开口说:“你先说说,我又该如何去做?   说实话,若想反对秦德威,我根本不具备那个实力,甚至连发言的机会都不会有。”   直到现在,郭勋才可以确定,这陆炳终于上道了,于是也拿出了干货:   “并不需要你自身具备什么实力!据我观察,朝中反对秦德威的人并不算少,只要你能整合起来,就是成功的基石!   就说夏言、严嵩这两个阁臣,就绝对不会同意再设什么军机处,更不要说让秦德威执掌军机处。   但这两个阁臣也是有问题的,他们彼此之间同样互相不信任,即便是共同反对秦德威,也会担心另一方拆台!   所以他们过去对秦德威的反抗一直不成功,一是彼此提防无法使出全力;二是总能被秦德威轻而易举的分化,并各个击破!”   听到这里时,陆炳就已经明白,郭勋想说什么了。   “而你陆大人,就可以充当一位中间人,在夏言和严嵩之间做好协调,为夏言和严嵩互相担保!   这样能让夏言和严嵩都能放心,集中全力共同去应付秦德威,不必担心背后被捅刀子!   而夏言和严嵩在面对秦德威夺权时,也需要有你这样的角色,来充当临时的粘合剂,以便于共同对外。   传了出去,仿佛就是你组织起了反对秦德威的势力!这都可以化成你的威望!   到最后,如果真能大获成功,阻止了设置军机处或者秦德威执掌军机处,你的声威就立刻更上几层楼,没人敢再把你当成无足轻重的角色!   而且最重要的是,你能收获两个大学士的信任!足够抵消得罪秦德威的后果了!” 第七百四十五章 重回朝堂   郭勋的语气很有煽动性,陆炳虽然已经心动,但仔细琢磨了下后,又觉得郭勋的智商有点低。或者说,郭勋是不是把他陆炳的智商看低了?   嘉靖皇帝是什么性格大家都知道,假如设立军机处是皇帝决意推行的决策,那么公然串联大臣反对皇帝决策这种行为,就等于是作死啊。   想到这里,陆炳又略显疏远的说:“吾辈作臣子的,焉能为一己之私,公然反对圣上旨意?”   对陆炳这些想法,郭勋毫不介意,如果陆炳连这层都想不到,也就不值得合作了。   他顺势答话说:“老夫只是劝你阻止设立军机处,何曾说要反对圣意?圣意也是会变的,让圣意变向我们这边就行了。”   陆炳感觉郭勋这里也可能有值得自己学习的东西,就耐住性子又请教道:“愿闻其详?”   郭勋便解释道:“皇上自承受大宝以来,多次变更礼制,老夫大都经历过,也数次代替皇上充当祭祀礼官。   据老夫多年所观察,皇上在每次变易之前,都喜好听群臣献言,但时常又根据议论而更改主意,所以才有圣心莫测之说。   这次增设军机处又是新制,皇上大概还会征求看法,或许下诏求言,或许命群臣集议,或许召若干文武大臣面议。   陆大人根本不必去反对,只要能说服夏言、严嵩等人齐心协力一起赞同设军机处,再一起推举秦德威主持军机处!   如果出现了这样满朝文武同心一意的情况,皇上必定心生疑忌,然后推翻原有想法了。”   陆炳恍然大悟,听了半天终于明白郭勋的真正思路了,原来是制造出一种令人猜忌的表象,以刺激皇上逆反心发作。   这种套路并不新鲜但却经典,经典就意味着经久不衰、屡试不爽的好用。   这套路放在平时也未必管用,但此刻秦德威正处在最风光的时候,却又是最好套路的时候了。   这样的时候反过来说,也经常是最容易出问题,最容易让皇帝内心产生疑虑的时候。   打个比方,一个平常公众形象极为完美的人突然出现了黑料,那舆情反噬的强度往往是正常的几倍几十倍。   郭勋说到得意之处,想象着秦德威站在人生高峰,却被当头一棒的狼狈模样,不禁越说越来劲:   “这个法子有个最大难点,我刚才也说过,就在夏言与严嵩也互相仇视上面!   而能说动夏言和严嵩不要互相拆台,共同去做一件事,非陆大人你莫属啊!你绝对可以成为他们两边的中间担保人。”   陆炳又问道:“那我又如何取信于两位阁老?”   郭旭不认为这是问题:“第一,你救老夫也不会白救,你能把一个秦德威仇家从诏狱里放出来,就已经能取信于夏、严二人了!   其次,你与皇上关系非比寻常,他们也会有意识想结交你,并为此付出一定的信任,这在当前也足够用了!   第三,他们也都是聪明人,知道怎么做事对秦德威最不利,又不需要他们付出什么,何乐而不为!”   陆炳深思过后,再三确认说:“如果都按照计划发生了,那你真的认为,皇上会相信夏言和严嵩是真心推举秦德威执掌军机处吗?”   郭勋想也不想的答道:“皇上当然不会相信夏言和严嵩是真心的!但皇上会思考夏言和严嵩为什么会一反常态!   只要你陆大人躲在暗处不暴露运作,最后皇上也只能认为,是秦德威这次采用某种手段折服了夏言和严嵩!   尤其是首辅和次辅本来彼此不和,在关键时候能同时折服首辅和次辅的人,能不被皇上所猜疑?”   听到这里,陆炳终于想透彻了,再无犹豫,下定决心要抓住这次机会,正式涉足“政治”,而且还要一炮而响。   陆炳办事还是很有章法的,他没有直接去找夏言和严嵩,主要是年纪和资历差的太多了,贸然找上去很不着调,也显得过于刻意。   而且突然连续拜访阁老们有点醒目,陆炳也不想表现得那么高调,幕后操纵就该有个幕后样子,如果办到人人皆知,那就已经失败了。   但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因为京城里还有两个很有名的二代,夏首辅的女婿吴舂,以及严阁老的儿子严世蕃。   夏首辅没有儿子,吴舂就是算半子了,严阁老就只有一个独子严世蕃,所以这两个二代对长辈都很有影响力。很多资格不够找阁老的人,想办事都找这两个二代出面。   陆炳就是找了个借口摆宴,广邀宾朋,搞了一场年轻人聚会。然后又特意请了严世蕃过来,最后又悄然单独留下严世蕃说话。   严世蕃虽然狂妄,但也明白他的狂妄对陆炳这个皇帝奶兄弟没有用处,还是能好好与陆炳说话的。   此后陆炳又与夏府女婿吴舂接触过,同样宾主尽欢。   毕竟陆炳的特殊身份就是一个金字招牌,锦衣卫最有前途的两个指挥之一,没有人会轻易拒绝陆炳的示好。   在陆炳为了自己的政治首秀而偷偷运作的时候,被视为“猎物”的秦中堂已经恢复了工作。   阔别两三多月后,秦德威终于回到了文渊阁入直。数十名中书舍人拥挤在不大的院落中,热烈迎接秦中堂载誉归来。   秦德威站在文渊阁中堂外的月台上,对众人笑道:“本中堂不在的时间里,尔等可曾用心做事?一应文牍事务可曾流畅运转?”   有人答道:“吾等敢不用心,文牍尽都及时流转无差!中堂尽可放心!”   秦德威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领导不在的时候,一切公务能尽善尽美的处置,那岂不就说明领导很多余?   还是贴心人方佑反应快,立刻补充道:“其实不敢欺瞒中堂,虽然我等做事尽心,但才力有限,又缺主心骨,故而事务运转也常有凝滞!”   秦德威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挥挥手道:“散去做公事吧!”   走进文渊阁中,秦德威见中堂里摆设没有变化,于是更满意了。   等方佑跟着进来后,秦德威又很关心的问道:“听说翟阁老起复了,也是值守文渊阁,他的公案又摆在在哪里?”   方舍人答道:“翟阁老虽然起复入直文渊阁,但称病在家,一天都没有来过文渊阁,所以也就没有特别安排过。”   秦德威呵斥道:“怎可如此怠慢!准备都是做在前面,哪有人来了再准备公案的道理?”   方佑毫不在意这批评,随便应声说:“是是。”   秦德威又叹道:“可是其他阁间又太过于狭窄阴暗,不适宜老年人办公,也真没有合适地方了。”   方佑听到秦德威这些话,忽然觉得秦中堂还是有几分体贴心的。   文渊阁当初设计初衷就不是用来当中枢办公的,谁能想到后来的功能演变,但硬件条件实在跟不上了,各个隔间出了名的光线很差。   然后秦德威又指着东边说:“我看那里有地方,你去收拾出房间,准备好公案,以及各样用具,预备给翟阁老!”   方舍人:“……”   他收回刚才的想法,就是“觉得秦中堂还有几分体贴心”这句。   文渊阁成为内阁办公地后,房间一直不大够用,先是在两侧扩建了诰敕房和制敕房。   然后嘉靖朝的前几年,又在东诰敕房的南边空地增修了卷棚三间。   秦德威所指的东边,就是这里,如果要比喻,就相当于是正常人家院落的东厢房。   让一个前辈大学士离开正中的文渊阁,去东卷棚办公,那真就是直接骑脸羞辱。   阁臣的官职字面就是“入直文渊阁”,而不是“入直东卷棚”!   方舍人敢发誓,如果把翟銮公案直接安置在东卷棚,翟銮就更不会来上班了!绝对要愤而辞职,不辞职只会被人笑话,根本没脸留下!   当然也许这就是秦中堂的意图,反正方舍人不敢问也不敢想,反正一切都是因为翟銮当初自作孽啊。   这时候,忽然传来消息,嘉靖皇帝下诏让阁部院三品以上大臣、掌科掌道、掌院翰林学士、五军都督府左右都督等文武大臣廷议增补大学士以及增设军机处之事。   秦德威收到消息后又回家去了,方舍人将秦中堂送到午门,他感觉秦中堂来上班就是为等这个消息来的。   又过三日,西内门廊房十分热闹,主要是参加这次廷议人数比较多,大概是体现出一个集思广益的意思。   渐渐廊房里站不下了,于是廷议地点就移到了户外太液池东岸。正值秋高气爽,算是京城最好的季节了,在户外也舒适。   廷议还没开始,众人三三两两的站在水边,个个神情严肃。虽然大佬们开会次数不少,但今天的会议内容重要次数仍然能排的上号了。   增补一个大学士,增设一个专门处理边境、灾情、民变等加急事务的军机处,哪个都是非常重要的政务,更别说两个都要讨论!   不知谁喊了一声:“秦德威来了!”   众人齐齐扭头向西内门看去,果然望见秦德威的身影不紧不慢的从西内门里走了出来。   除了在献俘礼当了次不能自由发挥的配角,算起来秦德威实际已经有两三个月没在朝堂上出现过了。   今天这个人没有穿那套伯爵冠服,仍然身着四品文官的官服。他的出现,并不在情理之内,但又在意料之中!   阁部院三品以上、掌科掌道、掌院、五军都督府左右都督,这些条件里,秦德威哪个也不够格,但却偏偏出现在这里,这就叫“不在情理之内”。   但众人却没有一个感到奇怪的,这就是“又在意料之中”。混朝堂的都知道,秦德威有一百种借口或直接或间接的来参加廷议。   秦德威走到水边,想了想又往外走了几步,距离水边远一点,这样比较安全。   这时候有人开口道:“秦学士似乎并无资格,为何能出现在这里?”   秦德威诧异的顺着声音看去,是个不认识的老人,在其身上官袍扫了几眼,只能确认是个大佬级别人物。   然后秦德威答话说:“新朝臣?入朝满有两个月没?听我一句劝,新人就多学多看多听少说啊。”   兵部尚书王廷相“好心”介绍了一句说:“此乃左都御史屠侨号东洲,刚从南京刑部尚书迁转来的。”   秦德威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出镇宣大时,接替已故大佬霍韬当左都御史的人。   然后秦德威就笑道:“原来是屠总宪当面!看来吏部尚书的后人,官运都不差啊!”   屠侨的叔祖父乃是成化朝名臣、吏部尚书屠滽,秦德威针对的就是这点。   但秦中堂话音才落,旁边不远处吏部尚书许瓒冷哼一声,表示了不满。   因为许瓒他爹也是前吏部尚书,一不小心被秦德威的火力无差别覆盖了。   结果秦德威就没法继续拿这个点去讽刺了,又对屠侨讽刺道:“好叫屠总宪知道,这次温学士生病了,我替他作为翰林院代表,来参加廷议。莫非屠总宪打算纠察翰苑事务了?”   旁人都有点奇怪,实在看不明白。按道理说,秦德威和屠侨之前都不认识,为何才第一次碰面就针尖对麦芒了?   就算秦德威自带拉仇恨欠打体质,也不是这么莫名其妙吧?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秦德威很清楚,历史上的宁波人屠侨可能是浙江走私最大的黑后台之一。   在浙江查走私的官员,很多都被把持都察院十几年的屠侨收拾过,但在史书上屠侨却是“以清正闻名”。   秦德威还猜测,八成是自己在皇帝面前奏对时,涉及浙江沿海走私情况的某些言论,风传到屠侨耳中了。   踏马的,在官场真是一点秘密都没有!   屠侨还想说什么,却被几个浙江官员拖走了。这位左都御史可是浙江帮的支柱大佬了,千万别轻易就栽了。   秦德威就在后面叫道:“你们几个老人多教新人学学规矩!”   此后又转头问吏部尚书许瓒:“听说陛下将我的自辩疏下吏部议论,可曾有了结果?我和严世蕃之间只差一品半这个问题,究竟应该如何解决?”   许天官不想与秦德威说话,快步离开,找首辅夏言去聊天了。   秦德威环视四周,忽然又看到了低调的翟銮翟阁老,稍稍的感到意外。   其实别人也挺无语的,这翟銮最近称病不出不去上班,但每到廷议廷推这种会议时,却又能活蹦乱跳的出现。 第七百四十六章 战神归来   好像又找到了新目标,秦德威皮笑肉不笑的走到翟銮面前,“近日给翟前辈收拾出了新公房,怎得一直不见翟前辈?”   翟銮很想当众骂街,东卷棚也是大学士能去的地方?   但他在秦德威面前实在太理亏了,完全抬不起头,而且也不可能会有人帮他出面。   毕竟翟銮当初闯的祸实在太大了,几乎就构陷出一个“天日昭昭”,差点把大功臣打成罪囚,所以谁敢帮翟銮?   最后翟銮也只能强自硬气的说:“正欲辞官,故而就不去了!”   秦德威又恶毒的说:“听说翟前辈辞官都辞了一个多月,怎么还没辞掉?”   翟大学士辞官辞不掉,这简直就是京师官场的笑柄了。   翟銮闻言又羞又怒,“杀人不过头点地!秦德威你还想如何?”   秦德威不紧不慢的问道:“我就是想知道,先前你和严嵩之间,到底有没有勾结串通?”   旁边偷听的众人齐齐无语,你秦德威大庭广众之下这样问,翟銮怎么可能答的出来?   再说严嵩本人就在现场不远处,能给阁老一点礼貌吗?   “绝无此事!”翟銮只能这样回答,政治也有规矩,有的规矩不能坏。   秦德威摇摇头:“难怪!难怪!”   别人不知道秦德威的“难怪”是什么意思,只有秦德威自己知道,难怪历史上的翟銮被严嵩轻易玩死。   翟銮也不想跟秦德威说话了,拂袖走到了水边,独自看水景。   这倒让秦德威不敢再去继续逼迫了,不是每个人都害怕“水太凉”的。   左右扫视了一圈后,秦德威又走到刑部尚书毛伯温身前,这又引起了别人的兴趣。因为秦德威与毛伯温之间,也是非常有话题性的。   果不其然,秦德威一开口就很劲爆:“阁下当总督不称职,当大司寇也不称职!”   毛伯温反驳说:“称职不称职,自有朝廷考核,也不是你秦德威说了算的!”   秦德威毫不退让的说:“我是就事论事而已,毕竟有些事情,是看在天下人眼里的!我就问你一句,郭勋怎么脱罪的?”   旁边有人看不过去了,帮毛伯温质问道:“郭勋乃是从锦衣卫诏狱里赦免,与刑部何干?”   秦德威转头叱道:“谁在此作无知之言!如今边镇武官多有不称职者,我去大同随便就查处了一批,皆原兵部张瓒余毒也!   而张瓒又是郭勋同党,故而边事败坏,根源还是郭勋!难道尔等不知,郭勋把持戎政多年,罪大恶极?”   然后秦德威对毛伯温继续说:“本中堂在大同千辛万苦,终有机会将郭勋这个奸邪下狱治罪!   但押送回京师后,你们刑部竟然不敢担责审判,转手把人推给了锦衣卫!   又导致郭勋有机会勾结锦衣卫那位姓陆的,得以免罪脱身!如果司法都让给锦衣卫,那要你们刑部有何用处!”   毛伯温无言以对,在郭勋问题上刑部确实理亏,但这个事不能细说……   秦德威狂喷刑部和毛伯温时,突然有人在秦德威背后重重咳嗽了几声。   众人看去,却见陆炳正站在几步远地方,表情有点不爽。   难道在秦德威心目里的地位,他堂堂陆炳就是一个“锦衣卫那位姓陆的”?你秦德威对人有没有半点尊重?   秦德威毫不尴尬,对陆炳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陆炳只说了两个字:“旁听。”   别问那么多,问就是厂卫的监视职责,万一有人在朝堂商议造反怎么办?   秦德威就回应了一句:“看来锦衣卫今天生病的人也不少,竟能让你陆炳来旁听。”   而后秦德威继续对毛伯温狂喷:“公道不行,正义蒙羞,奸邪逍遥法外,都因为你这大司寇渎职!要不你也学学那翟前辈,请罪辞官!”   猛然又听到有人提到自己的翟銮回过头来:“???”   毛伯温一个刑部尚书,被秦德威喷得抬不起头来,辞官是不可能的,被喷又不会少块肉。   众人虽然同情毛伯温,但同样也不好为毛伯温帮腔,因为秦德威有理啊。   没理的秦德威都已经是霸王之姿了,有理的秦德威谁还敢去碰?   而且按照秦德威所说,你毛伯温再有苦衷,事实上就是轻易纵放了郭勋。   这时候,还是夏首辅站了出来,帮毛伯温架梁子说:“无论刑部和大司寇如何,也轮不到你秦德威指手画脚。   你秦德威一不是相关事务的该管官员,二不是可以风闻言事的言官!有何道理在此擅自评判别人的公务?”   从职责角度来说,夏首辅说的非常对。   官场是有规矩的地方,如果人人都像秦德威一样,对别人的工作肆意胡乱指手画脚,那早乱套了。   秦德威哈哈一笑,嘲讽说:“路见不平,就不能说话了?刑部这事,有眼睛就能看得见!”   夏首辅呵斥说:“若你秦德威恃宠而骄,大可以去上奏,请皇上来处置!但仍然没有资格在这里问责!”   听到这里,突然秦德威又朝着人群喊了一声:“屠总宪哪里去了?”   众人莫名其妙,不知道秦德威喊左都御史做什么,而且刚才不就是你秦德威把左都御史气跑了吗?   短时间内,秦德威也没看到左都御史屠侨在哪里,只能对着人群叫道:   “屠总宪你听着!刚才夏首辅但也说了,我秦德威没资格纠察刑部,但你们都察院总该有这个职责!   况且都察院和刑部同属三法司,都察院本来就对刑部审案具有纠劾的职责!   可是这次刑部公然失职,你们都察院竟然毫无作为,那也能说明你屠总宪渎职!”   众人:“……”   秦德威真是逻辑鬼才!   被点名的屠侨想冲出去与秦德威对线,却又被同乡官员死死拉住了。   屠总宪便忍不住对同乡问道:“他素日在朝中,就是这样的?”   有个同乡官员很淡定的答道:“今日算是大同战神归来,更恐怖如斯了!”   这边有动静,终于让秦德威在人群里找到了屠侨,“郭勋未能问罪,总要有人对此负责!   不是刑部失职,就是都察院纠劾不力!要不然,屠总宪也也学学那翟前辈,请罪辞官?”   翟銮:“???”   你秦德威想劝退别人,为什么一定要扯上他翟銮!   可惜已经到了秋日,水有点凉,不然拼上自身,一定要让秦德威好看!   其余众人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你秦德威今天一言不合就劝人辞官,也真是够了!   阁、部、院的正堂大臣加起来,一共也就十来个人,你秦德威刚才已经对三个开口劝退了!   如果不是吏部尚书许瓒虽然年纪大,但人很警醒,跑得比较快,你秦德威是不是又要说,严世蕃与你仅差一品半,这也是吏部失职,所以吏部尚书也该辞官?   能站在这里的大臣都不傻,他们想着想着,忽然就不约而同的发现问题所在了。   秦德威很多行为虽然看着既故意又可气,但其实都是有目的的,今天各种“劝退”也不例外!   或者与其说是劝退,不如说是一种对别人的威慑!至于在今天这个场合威慑别人的目的,那就不言而喻了!   众所周知,今天这场廷议有两个议题,一是推举新的大学士,二是讨论设立军机处问题。   对于第一个议题,众人也都逐渐揣摩到秦德威的心思了。   现在大家基本都能确定,秦德威目前阶段大概对大学士一点兴趣都没有,从来就没想着让自己人去当大学士!   秦德威目前看重的是实权,而不是多出一个在秦德威眼里可能毫无用处的中枢傀儡。   除非秦德威把这件事当成筹码,才会虚张声势的推举一个自己人,假装争夺大学士位置,趁机与别人进行一些利益交换。   所以可以判断出,今天秦德威真正关注的只是第二个议题,也就是设立军机处的问题。   关于军机处这个概念,坊间传言最早就是由秦德威在嘉靖皇帝面前鼓吹出来的。   稍微有点政治头脑的人,都可以分析出其中的道理。   设立军机处这样的部门,就能在现有框架之外,打破秦德威难以进步的困局,对秦德威有很重要的意义。   而且从军机处这个概念的性质来说,几乎也是针对秦德威的特点量身定做的。   再看看秦德威今日咄咄逼人的气势,很能感受到秦中堂那种势在必得的决心。   但有决心不代表一定会成功,如果说秦德威从内阁夺权,以前还是因事而为,一次次都可以视为个例,忍也就忍了。   但设立军机处,则意味着要从制度上全面切分内阁权力了,夏言、严嵩等内阁强人受得了吗?   看着人来的差不多了,同时也不愿意看秦德威继续当众嚣张,夏首辅就宣布廷议开始了。   因为今天来的人多,而且文武兼有,所以就由夏首辅来主持。   经常按惯例主持廷议的吏部尚书许瓒乐得轻松,而且他也有预感,今天的廷议不会好过,不主持廷议就没责任了。   没有像众人下意识以为的那样,先讨论大学士再说军机处,夏首辅一开场就抛出了军机处这个议题。   “圣意玄修精进,欲设军机处分其劳,命我等议论商定,诸君可畅所欲言。”   夏首辅话音刚落,就看到兵部尚书王廷相排众而出,显然也是有话要说。   从身份上来说,王廷相先发言似乎也是应该。   毕竟军机处处置的范围也很明确,主要是边务、灾害、民变三大类,而这三大类里,涉及到兵部的事务最多,与兵部工作重合度最高。   其实按照正常来说,兵部尚书不应该希望多出一个军机处,但王廷相显然是不正常的。   “我早就说,军机处应该设!”王廷相旗帜鲜明的说!   众人对此无槽可吐,然后又听到王廷相说:“主要原因我也有几条!近年内阁越发庞大,内阁每日要处理的公文成百上千,浩繁无比!   这本不是稀奇事,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但也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内阁效率和公文处置的速度也明显下降!   如果一般政务还好,拖延几天不算什么。但如果是边镇警讯、民变、灾害这样的事情,往往十万火急,等不到内阁慢条斯理的处置!   所以从我这个兵部尚书的角度,十分赞同设立军机处!”   其他人听完后,只感到王廷相越发的敢说话了,上来就将矛头指向了内阁。   逻辑也很强大,正因为内阁运转速度太慢,所以要新设能快速反应的军机处。   王廷相说完后,户部尚书王以旂也表态说:“世移而事异,理当推陈而出新。”   然后就是礼部尚书张潮说话:“皇上欲静心修炼,但时常有加急公文打扰圣上清修,作为臣子应该替皇上分劳。”   三个尚书说完话,从各自情况出发,不约而同的表达了对秦德威的坚定支持。   这个阵容已经很强了,上来就全部打出去,大概就是秦德威今天拟定的策略。   根据经验,只要群臣一片散沙,而自己这边能集中调动人手,就足以引领风潮。   其他大部分人也不敢随意说什么,就算说了,只怕也抵消不了三尚书的影响力。   所以别人都在看首辅夏言和大学士,到了这个目的,也只有两大政治强人可以直面三尚书了。   见状夏言就很干脆的开口道:“我以为,军机处该设,而秦德威则可以主持军机处!”   还没等其余众人反应过来,大学士严嵩也开口了:“附议!秦德威就是天然最佳的主持军机处大臣!”   虽然众人都承认,军机处的性质与秦德威的德行很契合,但也没想到严嵩会如此抬举秦德威。   首辅和次辅一起鼓吹秦德威,这让众人都看懵了。   正在此时,五军都督府的十个左都督右都督们,也一起列队而出,对首辅夏言道:“军机处应设,也应由秦德威执掌!”   因为秦德威创立出的军机处概念,事实上侧重于军事,所以皇帝也让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们来参加议论。   结果谁也没想到,十来个都督居然与夏言、严嵩一样,异口同声的齐齐支持秦德威!   当事人秦德威也是一脸懵逼,这个场面绝对在意料之外,是他最讨厌的那种失控! 第七百四十七章 一条道走到黑(上)   秦德威知道夏言和严嵩肯定不愿意看到军机处的出现,也猜想过夏言和严嵩一定会尽力阻止。   除了夏言和严嵩,秦中堂就没考虑过别人,在秦中堂眼里,别人连阻止自己的资格都没有。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今天居然会亲眼看到夏言和严嵩大团结,众口一词抬举自己的场面。   正常的廷议应该是什么样的?或许七嘴八舌众说纷纭,或许两军对垒相持不下。哪怕是互相施以老拳,甚至当着皇帝的面互殴,也不算什么特别值得奇怪的事情。   但无论如何,总会有正方反方甚至多方,不应该出现只有同一种声音、同一种意见的局面。   而今天秦德威所遇到的,就是这种“不应该”出现的情况,确实超出了预料之外。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秦德威身上,大概除了秦德威已经没人敢说话了。   而秦中堂虽然很错愕,但脑子没闲着,开始高速运转起来。大意了,实在是大意了,居然忘了世上还有捧杀这招。   本想着先声夺人,制造舆论,所以才让三尚书率先表态,压制一些潜在的反对意见,谁想到居然碰上了这样全都捧杀自己的局面。   现在自己这边的牌都已经打出去了,三位尚书都已经说过话了,再让三位尚书改口反对,那简直就是笑话了,公开首鼠两端乃是政治大忌。   所以自己人暂时指望不上了,秦德威又在夏言和严嵩之间看了又看。能让夏言和严嵩这对死对头合作,必定有另一个人在背后运作。   但很可惜,秦德威现在没有精力分心,去挖出这个幕后人选,所以也只能暂时放下。   思来想去后,秦德威便感到,现在唯一所能做的,就是一条道走到黑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或许有更好的破局方法,但是已经没有时间继续深思了,这么多人还在看着!   拿定了主意,秦德威对夏言说:“军机处确实应该设,但小子我既才浅德薄又才陋智浅,委实难当重任,再说朝中人才济济,胜过我的比比皆是,所以还是另行推举贤明吧!”   虽然秦德威很罕见的放低姿态,甚至还自我矮化,但倒是不出众人所料。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如果秦德威还要继续嚣张狂傲,那真就要当场把捧杀落实了。正常人在这种时候。都会夹着尾巴做人。   夏言故作讶异的说:“秦学士过谦了!何须另行推举?秦学士才智超群,屡屡有所建树,从塞北到南疆,谁不知秦学士之功业?以秦学士之名望,正适合坐镇文渊阁,执掌枢机。”   秦德威连忙谦虚说:“哪里哪里,首辅言过了言过了!小子我哪有什么才智,只是不过是仗着年轻冲动,做事鲁莽之极,看似敢做敢为,其实上不得台面,距离朝廷诸公的大智慧还差得远。”   虽然都知道秦中堂和夏首辅正在打太极,但众人还是听的津津有味,尤其是秦德威自贬自损的几句。   听到这个,今天就不虚此行了,因为这实在太罕见了,积几辈子的福,都未必能亲耳听到秦德威这样公开自我贬低啊!   严阁老见秦德威只纠缠着夏言说话,仿佛命运全决定于夏言,心里有点不平衡。这个捧杀秦德威的策划,明明是他严嵩和夏言联手,而不是夏言的独角戏!   念及此处,严嵩忍不住就站了出来说,抢着风头说:“秦学士你实在过分自谦了,须知过犹不及!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你秦德威机敏果敢,多谋善断,处事得当,绝非只会夸夸其谈,而是安国经邦的能臣!”   于是其余众人又感到不虚此行了,居然能眼见两个大学士花样百出的称赞秦德威,这种场景只怕要绝迹了。   严嵩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就忍俊不禁,他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吹捧秦德威居然会让自己上瘾。   作为朝中研究嘉靖皇帝心理的第二人,严阁老可以推断出,如果事态就此发展下去,秦德威得不到任何好处。   嘉靖皇帝经常是个只看结果,然后从结果反推动机的人。   比如出现了满朝文武都吹捧抬举秦德威的情况时,嘉靖皇帝不会琢磨这里面合理不合理,别人为什么吹捧秦德威,秦德威是不是被坑了。   他只会注意到,秦德威竟然具备这样的实力,无论外因是什么,秦德威就是做到了能让满朝文武齐心协力,哪怕只是表面上的。   经过严嵩抢话,秦德威终于把注意力转移到严阁老的身上,叹了口气说:“我这人太年轻了,如今入直文渊阁就已经很遭非议了,再执掌军机处更难以服众!又岂敢陇望蜀?”   严嵩义正词严的说:“秦学士此言差矣!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国家用人,才德为先,岂有用年龄限制人才的道理!”   向来伶牙俐齿的秦德威,今天居然说不过夏言和严嵩,仰天长叹道:“二位阁老所言,在下实在当不起!”   严嵩抚须笑道:“难道哪里说错了不成?”随即又转头四顾道:“若有谬误之处,欢迎诸君指正!”   并没有人站出来,严嵩便对秦德威说:“你看,诸君都认为我们所言并没有错。”   秦德威再次长叹一声,垂头丧气的站着不说话了。   看在众人眼里,不禁唏嘘不已,有生之年终于见到秦德威吃败仗了。   如果被别人骂,还可以骂回去,但如果别人捧杀,难道还能硬捧回去?   夏言高声道:“若无异论,军机处之事就讨论到这里!现在换另一项议题,推举内阁大学士!”   这件事情虽然不如军机处之事受关注,但也是非常重要的大事了。   有资格的人选有好几个,从吏部许瓒和礼部张潮,再到翰林系统的温仁和、张璧,但众人都很谨慎,在看清风向之前不敢i轻举妄动。   这时忽然有人率先站了出来,大声的叫道:“我选秦德威!”   其余众人,正在消化这句话的内涵时,那人突然又继续说:“至于理由,刚才诸君都公认过了,秦德威才德兼备、才智超群、功业彪炳、多谋善断、处事得当,实乃安邦经国之能臣也!   严阁老也说过,年龄不是问题,何必拘泥于年龄,使人才流落于外!所以秦德威做个内阁大学士,又有何不可!”   夏言:“……”   严嵩:“……” 第七百四十八章 一条道走到黑(中)   开口推举秦德威为内阁大学士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兵部尚书王廷相,而且这也不是王廷相自己突发奇想,而是事先预定好的方案。   原本秦德威有甲乙两套方案,甲方案是第一方案,谋求设置并主持军机处;而乙方案则是备选方案,万一在军机处问题上被狙击了,就出动乙方案。   至于候补乙方案的内容,则是推举秦德威去争夺内阁大学士位置,无论能不能争的到,都可以逼迫别人进行利益交换。   本来这个乙方案是聊胜于无,以防万一的计划,抱着有个备选的心思随便定的,却没想到真用了。   可是王廷相看到秦德威发出的信号,按照乙方案行事,开口推举秦德威当内阁大学士后,简直如同石破天惊,又如在群臣心目中一石激起千重浪!   秦德威太年轻不能正式入阁,虽然从未成为正式条文,也很少在口头上正式说出,但却是朝堂上下的默认共识,但王廷相今天却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在这一瞬间,众人几乎没有一个能反应过来的,集体陷入了迷惑。   今日廷议真是没有最诡异,只有更诡异!大家本以为刚才讨论军机处问题时,场面已经是生平仅见的诡异了,没想到更诡异的还在后面。   秦德威有没有完全入阁的资格?那当然是有了,状元出身,翰林学士,功劳卓著,如果这都没有入阁资格,那别人更没资格了。   至于秦德威目前文官品级只有四品这个问题,也能叫问题?品级对秦德威这样的人来说,有任何意义吗?   但是,秦德威对于成为完全体阁臣这件事情,从来没有表示过兴趣。也从来没有真正争夺过内阁位置。而且秦德威年纪太轻,大家一般都默认秦德威是属于未来的。   所以在大多数人的心里,始终没有把秦德威与现在的大学士位置挂钩。众所周知,秦德威对内阁大学士位置不感兴趣,可是王廷相这发言又是怎么回事?   其实王廷相本人心情的也很爆炸,莫非今天真要搞大事了?这并不是王廷相自己想搞事,而是不得不出面充当搞事人。   趁着别人都在震惊迷惑的时候,王廷相又一次看向秦德威,他需要秦德威的指示,来确定下一步行动。   却见秦德威很自然的将右手搭在玉腰围上,不停的摩挲着玉片,根据事先拟定的暗号,这个动作的意思就是继续。   王廷相深深的蛋疼,看来不能停了?看秦德威这意思,还要让自己继续?   但是该怎么继续又是个问题,按照原先的方案,如果在军机处议题上失败后,他们这伙人要拿出哀兵的气势,去争夺内阁大学士位置。   可现场的气氛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更谈不上什么哀兵,应该怎么继续?   正在琢磨的时候,王廷相忽然又看到,秦德威指了指严嵩。   于是王廷相想着刚才严嵩说过的话,模仿着严嵩的语气,对众人说:“关于推举秦德威为内阁大学士之事,诸君以为如何?若有不同看法,欢迎指正!”   满场依然鸦雀无声,没有人说话,谁也不会这个时候跳出来当出头鸟。   王廷相又对众人说了一句:“既然没有异议,看来诸君以为,我的推举并没有错?”   这怎么可能!众人只是震惊,又不是想默认!   当即就有工部尚书甘为霖站出来质疑说:“秦德威还是太过于年轻了。”   王廷相回应说:“方才严阁老说过,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国家用人,才德为先,岂有用年龄限制人才的道理?”   严嵩:“……”   此刻又有左都御史屠侨质疑说:“按历代惯例,推举词臣入阁,经常要考虑前后辈次序,这是士林的礼数。   而秦德威词臣品级仅仅是四品,资历也不过数年而已,前面还有许多资深三品,按道理比秦德威更为优先,又怎能让秦德威反而居上?”   王廷相不知该如何回答时,又下意识看向了秦德威,却见秦德威指了指夏言。   于是王廷相立刻福至心灵,回应说:“刚才夏首辅也说过了,秦学士才智超群,屡屡有所建树!   夏首辅还说过,以秦学士之名望,正适合坐镇文渊阁,执掌枢机!对秦学士这样的功业彪炳的人,岂能用资历来约束?如果资历能决定一切,那朝廷设置功劳簿又为的什么?”   夏言:“……”   这踏马的还怎么往下质疑?意欲阻止秦德威入阁的人纷纷哑口无言,又齐刷刷的看向夏言和严嵩。   你们二位方才不惜工本的吹捧秦德威,现在全部都被秦德威反弹了回来!现在应该怎么办,你们二位倒是拿个主意出来!   但夏言和严嵩两个老官僚现在也发懵,目前这个状况凭借老经验,已经无法做出判断。   他们知道嘉靖皇帝特别忌讳大臣专擅,当年连大礼议头号功臣张孚敬当首辅后,因为性格刚严都受到了猜忌。   利用好嘉靖皇帝这个心理,用捧杀的方式狙击秦德威主持军机处是完全可行的。   但现在这个形势变化,就让两位政治斗争经验丰富的阁老完全看不懂了。   而且关键是,他们两个作为大学士,根据政治惯例要避嫌,不能在推举新人大学士的问题上发言表态,除非有皇帝特别垂询,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廷相表演。   只听王廷相说:“所以秦德威是非常适合担任内阁大学士,今次廷议就应当推举秦德威为内阁大学士!更何况秦德威已经入直文渊阁,再补一个大学士也是顺理成章。”   “那军机处又该如何?”有人发问。   众人望去,说话的人居然是陆炳陆指挥,不知道此人为什么突然插嘴。   王廷相毫不犹豫的说:“方才不是共同推荐了秦德威主持军机处吗?那自然应该是秦德威以内阁大学士兼领军机处了,这不是显而易见理所当然的吗?”   陆炳问完也感到无所适从了,他知道朝政十分复杂,但也没想到这么复杂!这帮官僚为什么如此能折腾! 第七百四十九章 一条道走到黑(下)   廷议到了这个程度,事实上已经陷入了所有人都没有退路的僵局,说是“政治危机”也不为过。   物极必反的道理,有的人懂,有的人不懂。   其实物极之后会不会真的必反,这谁也说不好,有的时候就是赌了。   反秦德威的人,本想用一招物极必反,让已经势不可挡的秦德威车速更快,翻车栽一个跟头。   他们赌的是,皇帝会认为秦德威具备了能让所有反对声音消失的能力。   不想输掉的秦德威别无选择,就只能更极端了,一条道走到黑,必反之后再来一个必反。   其中次序也很重要,先讨论军机处,再讨论内阁大学士,给了秦德威一次被捧杀后再“绝地反扑”的机会。   他赌的就是,皇帝会认为这是群臣给皇帝上眼药。   推举出一个二十二岁的内阁大学士兼领军机处,且不说这件事本身搞笑不搞笑,但看在皇帝眼里作何想?   皇帝会不会判断成,这是群臣对重用秦德威不满?   所以才会故意与皇帝斗气,推举出一个二十二岁就位极人臣、堪比首辅的稀有存在,以后在史书里黑上一笔?   在皇权与士大夫共治的体制下,一旦皇帝对全体朝臣产生了不信任,那就是最大的“政治危机”!   而皇帝对朝臣不信任的后果,一般就是太监、勋贵势力崛起!   这才是大臣们,尤其是正当权的大臣们最怕的地方。   此时此刻,就连刚才一直积极发言的王廷相也不敢说话了,所有人都在关注秦德威。   人人都想道,大概也只有秦德威本人才能决定下一步走势,或者说化解这场“政治危机”了。   道理也简单,所有人都没有台阶下了,只有秦德威本人才能自己给自己修个台阶下来。   至于修台阶的方式,也很简单,秦德威只要表达一下“不能胜任坚决推辞还请另荐贤良”就行了。   很多人心里都产生了非常荒谬的感觉,为什么到最后,还是要听秦德威来“哔哔哔”?   在万众瞩目下,重新回到舞台中央的秦德威重重咳嗽了几下,沉声道:   “对于诸君,尤其是二位阁老的推崇,首先本人深感荣幸,同时又感到今后肩上责任重大!”   众人:“……”   只觉得越听越不对劲,秦学士这发言似乎并不是找个台阶下,更像是一个就职宣言?   这都是什么时候了,秦学士你这是在玩火!   秦德威仿佛并不知道众人的所思所想,也感受不到现场紧张的气氛,洋洋洒洒表决心并展望未来:   “本人一定不负陛下之厚望,不负诸君之重托,尽职尽责,砥砺前行,为了大明的长治久安而奋斗终身!”   说完了后,秦德威退回人群,深藏功与名。   现在众人可以确定了,这真的就是一篇准备就职的宣言!秦德威要当仁不让,并不推辞内阁大学士兼领军机处了!   有人忍无可忍,对礼部尚书张潮说:“涉及朝廷礼制的事情,大宗伯不出来多说几句?”   这时候别人忽然请张潮发言,显然并不是看重张潮的礼部尚书身份,而是寄希望于张潮的“秦德威老师”这个身份。   张潮还是很顾大局,对秦德威劝道:“做人要谦虚自省,不要当仁不让。”   秦德威不客气的回答说:“方才议论军机处问题时,我已经谦逊了好几次,但毫无用处,仍然架不住别人的不停吹捧。   所以老师你也看到了,我也想谦虚低调,奈何实力不允许!”   秦德威这回答的意思,众人也都听出来了——造成这种状况,责任并不在我秦德威这边,凭什么要我秦德威来解决!   更深一层的意思就是:该是谁的责任,就找谁去!谁让他秦德威谦逊不起来,就是谁的责任!   这个责任也显而易见,就是夏言和严嵩二位阁老了。但两位阁老都想喷火,你秦德威也不怕撑死!   严嵩想了想后,便开口道:“其实说起推举大学士,我认为礼部张尚书更适合入阁。”   严阁老的这个意图,几乎人人都能看得出来,可以说就是一种阳谋了。   如果推举张老师为阁臣的候选人,那秦德威无论如何也不能跟老师抢位置了。   虽然说严嵩也不希望看到秦德威老师入阁,但现在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而且在很多人心目中,这大概是对付秦德威的终极必杀技了。   又有人想道,秦德威刚才故意不退,莫非就是这个目的?打算以自己的退步,来换取老师的进步?   秦德威似乎很不可思议的对严嵩问道:“你欲以老师来替代我?”   严嵩答话说:“是又如何?”   秦德威立刻表态说:“若以老师为内阁大学士兼领军机处,我自然是没有意见的!”   严嵩下意识觉得答应的真痛快,但随后也反应过来了。等等,谁说让张潮以大学士兼领军机处的?   如今可以说,在夏言与严嵩两大强权的阴影下,任何人入阁后都是傀儡。   但如果这个新阁老兼领了军机处,那就又不一样了。依赖于军机处这个平台,绝对不可能是傀儡。   一个不是傀儡的大学士,还是秦德威的老师,听起来一样可怕!   所以严嵩又补充了一句:“并不是兼领的意思,只说推举张尚书入阁而已。”   秦德威突然指着严嵩,很不礼貌的喝道:“你严嵩竟然出尔反尔,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你严嵩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难道我老师不配兼领军机处?难道我秦德威就要顺着你的想法?”   严嵩有点失态的反问道:“你秦德威究竟想怎样?”   秦德威义正词严的说:“我不想怎样,我只是认为应该尊重廷议结果!   你严嵩仅仅因为不合你心意,就想着修改廷推结果,简直视公器为私人恩怨工具!   我说可以让老师来顶替我,你又想要削减职权,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遵守规矩?   言尽于此,我跟你严嵩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训斥了严阁老之后,秦德威昂首挺胸的拂袖而去,直接走人了。   如果刚才众人敢应承推举张老师内阁大学士兼领军机处,秦德威确实可以让步,送张老师上位。   但众人对此态度模糊,严嵩也明确表示不同意兼领,那还玩个锤子!   在今天廷议上,唯一被确定推举为“内阁大学士兼领军机处”的候选人掀了桌子走了,这个廷议还怎么继续?   首辅夏言无可奈何的宣布:“今日到此为止,三日后继续!”   廷议廷推这样的事情,一次没结果很正常,很多时候都要经过两次三次博弈,才能确定最终结果。   所以听到夏首辅的话,别人也并不感到奇怪,今天的会明显开不下去了,暂时休会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就是今天这休会情况有点特殊,除了秦德威之外,个个面色凝重。谁也想不到,开会居然开成了骑虎难下的情况。   若要追究其原因,两个阁老有点太没担当了,挑起了秦德威的怒火却又不敢灭火。   最有心事的大概就是陆炳陆指挥了,他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暗中运营政治,竟然搞出了这样的“危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谋划不成还被人知道,那就是最失败的情况了。   就是故作轻松的秦德威,其实也是心事重重。   事态的发展不太受自己控制,谁知道最后是个什么结果,他也不能不在意。好在不管结果怎么坏,大概也坏不到自己头上。   回到家里,秦德威在外书房将吴承恩叫来并问道:“小说写的怎样了?两日内将现有稿件整理好!”   吴承恩应承下来,然后又见徐文长进来了。   原来徐文长还有些行李放在东城的宁绍会馆,要去一趟拿过来,以后长住秦府了。   秦德威奇道:“你去拿就是了,何必来请示我?”   徐文长赧然道:“在会馆欠了一两银钱。”   秦德威更纳闷了,“这种同乡会馆不是周济同乡人的地方么?还用给钱?金陵会馆从来没收过我的钱!”   徐文长不知道跟秦德威怎么解释,对秦德威这种有价值的人,同乡会馆当然是不要钱的。   但对于“没价值”的人,比如徐文长这样的秀才都没考中的白身,同乡会馆也不能任由打秋风啊。   秦德威很善解人意的挥了挥手:“欠了多少银钱,我都替你补上!”   宁绍会馆顾名思义就是宁波和绍兴的同乡会馆,这两地都是科举异常兴盛的地方,单独有会馆也不奇怪。   徐文长是绍兴府山阴人,到京城后投奔宁绍会馆也正常。但这次重新回到宁绍会馆,徐文长也没觉得有多亲切。   这里的同乡对待他的态度,还不及秦学士之万一,他徐文长宁可在秦府寄人篱下,也不想住在这同乡会馆了。   徐文长在会馆住的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后院柴房边上的小屋而已。但此刻屋门已经上锁了,徐文长进不去。   又在大堂找到会馆的吴管事,徐文长询问道:“在下今日就走了,烦请打开屋门取出行李。”   那吴管事抬起眼皮看了眼徐文长,“你还欠着一两五钱银子,先还了账再走。”   徐文长闻言质问道:“在下记得清楚,一共才一两,如何就是一两五钱了?”   他厚着脸皮,从秦府支取了一两银子,再多五钱就真没有了。   吴管事不耐烦的道:“这几日你的行李寄存在会馆里,岂能不收钱?再说你先前欠的账目,又岂能没有利息?总而言之,一两五钱不能少了!”   几天没见,一两竟然变成了一两五钱!徐文长大怒,骂道:“你这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简直欺人太甚!”   吴管事也还嘴骂道:“你又是个什么狗东西!今日若不还清账目,别想走出会馆大门!”   徐文长也不傻,立刻报出来历:“我在武功胡同秦状元府客居!”   吴管事可能是不相信,只冷笑道:“秦府又如何?秦府就能为所欲为吗?”   话音未落,忽然从徐文长后面冲出一道人影,直接左右开弓打了吴管事两个耳光。   等徐文长看清楚,才发现这人是秦德威身边的长随之一马二。   马二对徐文长笑了笑说:“老爷不放心,又让我追着过来看看。”   徐文长顿时又被感动了,秦学士对自己真是比乡亲还亲!   立即又有几个仆役冲了上来,围住了马二和徐文长。   但马二毫不畏惧,对吴管事喝道:“我乃武功胡同秦状元府管事马二!”   会馆的吴管事连续倒退了几步,立刻意识到今天这耳光算是白挨了。   马二又喝道:“你这管事发什么愣?还不速速把徐先生的行李拿出来!”   吴管事心里一百个不服,会馆的脸面往哪里放?自己的脸面往哪里放?   而且此时,他也真有点骑虎难下的感觉,斟酌着说辞说:“姓马的你可以走,但姓徐的必须留下说清楚了!”   马二针锋相对的叫嚣道:“敢动徐先生一根汗毛,我家老爷就敢叫你会馆永久关门!”   吴管事只觉得蛋疼,又开始怀疑马二身份到底是真是假?   宁、绍这样的科举超级强府,住在会馆的官员也不少,吴管事立刻环顾四周,企图寻找路过的官员帮忙说项。   但不知为何,这些官员纷纷绕道而走,就算有人想过来,也被旁人拉走了。   而且本来大堂里还有几个喝茶的官员,此时也立刻起身消失了。   于是吴管事便明白,这个马二的身份估计是真的,不然能让这么多官员躲着?   马二得意洋洋,左顾右盼的说:“抱歉,秦府在你们这里,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正在此时,忽然有人大喝道:“何处大胆狂徒,敢来我宁绍会馆捣乱!”   吴管事抬眼看去,原来是最近寄居在会馆的一位官员,品级还不低,是正三品,但可惜是外地的。   不过在此时吴管事的眼里,不管是什么官,敢出头主持公道就是好官!   那官员大步走到马二面前,叱道:“不成器的东西!让秦德威来见我!”   马二本来没太把这官员当回事,但听到这句话,差点就骂出一句“傻叉”。   大白天喝了多少假酒,才敢这样对秦老爷如此不敬?   但好歹心细本能还在,又感到这官员眼熟,马二仔细打量了一番,惊叫道:“原来是何,何老爷!”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八年前南直隶提学官何鳌何大人,录取秦德威为秀才的座师。 第七百五十章 造化弄人   马二来这宁绍会馆,当然不是为了砸场子,而是奉秦德威命令,为徐文长撑面子来的。   虽然马二不太明白,秦老爷为什么如此看重徐文长,在他眼里,这徐文长情商不怎么样,其他地方也看不出好来。   但既然是老爷交待下来,马二就只能用心去办。   当然怎么办事也是有学问的,刚才马二跟随在后面,故意晚进来了一会儿。   先等徐文长被羞辱过,然后马二才出面帮徐文长,狠狠教训宁绍会馆的吴管事,这样才能收取最大的感激,说穿了都是套路。   可是马二却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一件任务,自己装逼打脸正爽时,居然撞见了秦老爷的另一个座师何鳌。   这时代论起师生关系,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规矩就是座师胜过业师,大座师胜过小座师。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就是根据利益大小来决定的。当读书科举成为一种功利后,师生关系自然也就跟着变了。   与乡试、会试的座师比起来,负责录取秀才的道试座师只能算小座师,但再小的座师那也是老师,仍然包含在人伦之内的。   所以马二认出了对方是自家老爷的小座师何鳌后,立刻就不敢造次了,收起了先前跋扈模样,像个奴仆一样垂手而立。   然后规规矩矩的恭声问道:“何老爷为何在此处?”   何鳌没搭理马二,直接走到徐文长面前,和蔼亲切的说:“想不到在我们山阴,竟然出了如此年轻俊才,倒是我忽略了提携后进啊。”   徐文长真不认识何鳌,只能一脸懵逼的望着对方。您又是哪位?咱们很熟吗?听口气像是山阴县的老乡?   自己在老家山阴处处碰壁,连个秀才都办不下来,可没什么人把自己当“俊才”来看待。   就连来到京城,暂时在会馆栖身时,也没人把自己当回事。   怎么转眼之间,这位貌似是同乡大佬的人物上来就夸赞自己是“俊才”了?   大概这就是造化弄人吧?   马二担心情商不够的徐文长失礼,站在何鳌的侧后方,小声帮着介绍说:“此乃何大人,单讳一个鳌字,我家老爷的小座师也。”   听到这个名字后,徐文长才恍然大悟。   何鳌挨过正德嘉靖两朝廷杖,仕途发展也还可以,在老家山阴县乃至于绍兴府都是有名望的人物。   徐文长一直企图混迹士林,自然听说过何鳌的名字,就行了个礼道:“原来是老大人当面,是在下失礼了!”   何鳌责怪道:“既然认出是同乡,为何不叫我前辈?”   徐文长:“……”   这话实在接不住了,因为前后辈是读书人之间的称呼啊!   对方是两榜进士,自己连秀才都不是,严格说起来根本不算读书人,这声前辈怎么可能叫得出口?   看着榆木疙瘩似的徐文长,马二感觉自己好心累,又小声提醒说:“既然何老爷待你亲切,你就只管叫前辈了!”   但徐文长还是坚持说:“等在下取得功名,再堂堂正正的认前辈!”   何鳌不以为忤,抚须称赞道:“小哥儿有志气!”   然后何鳌又转向宁绍会馆的吴管事,怒斥道:“你们经营会馆的,须得扶危济困周济乡亲,何敢狗眼看人低?”   吴管事心里很不服气,你何大人先前也没正眼看过这姓徐的,今天又来充什么正义人士?   但没办法,吴管事不服气也只能憋着。   马二这会儿反而充当了好人,“何老爷消消气,别跟这样小人一般见识了!反正徐哥儿也不打算在会馆里住了,以后两不相碍!”   徐文长暗暗叹口气,此刻他的脑子以然很人间清醒。   自己在老家二十年,在会馆住过十来天,这位何老大人都没为自己发过一次声。今天却又如此亲切,所为何来?   在这个世界上,从来不以身份论贵贱、只欣赏自己才华的人,大概只有秦学士一个了。   想到这里,徐文长从怀里掏出一两碎银,扔给了会馆的吴管事,“在下也不欠你的,如此两清了!”   见会馆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马二又对何鳌问道:“何老爷什么时候到的京师?为何不谕示我家老爷?”   何鳌这才简单说了几句:“前两年我在贵州按察使任上丁忧返乡,如今进京,自然是先公而后私。”   马二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何老爷在老家守丧结束,进京谋求起复来了。   不过马二毕竟只是个仆役,对何老爷的事情所知不多,更不太清楚何老爷的状况,也不知聊什么。   所以只能礼节性的邀请说:“既然今日遇见何老爷,不能让我家老爷知道小的我慢待了贵人,斗胆请何老爷移驾去秦府做个客。”   何鳌皱了皱眉头,虽然他也想见见秦德威,但以老师身份主动拜访飞黄腾达的学生,传了出去只怕要被人说成趋炎附势。   再说,因为为某些原因,现在就去找秦德威未必合适。   但马二自然也有自己的想法,自家老爷现在身份太高,哪能随随便便就对人折节。   如果真要“礼多人不怪”,那这个“礼”也就不值钱了!秦老爷的礼,必须是稀缺产品!   虽然这位何老爷也是座师,但小座师的份量比起张老师那样的大座师,却又轻得多。   想到这里,马二忽然指着徐文长说:“何老爷不须有顾虑,小的我很明白,您想要提携同乡后进,所以才想带着人去秦府。”   这样一来,何鳌去秦府就是为了提携同乡晚辈,而不是因为秦德威位高权重了。   这算是马二帮何鳌找的台阶,在秦德威身边办事多年,马二并不缺乏变通本事。   徐文长无语,你们这样有意思吗?   何鳌却只道:“为了提携同乡晚辈,若要去时,再另行订约。”   这就让马二感到诧异了,这何鳌对于见自家老爷似乎并不迫切?自己都帮着找好台阶了,他还是不着急去秦府?   说实话,这一两年来,马二很少遇到这样的人,大部分人有机会与秦老爷会见时,谁不急着见面?   而且何鳌来京城,不是为了起复求官么?怎么有秦老爷这样的现成关系,也不想着用?   想不通也就不想了,马二也没义务一定要做什么。目送马二离去,何鳌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   等回到府中,马二就将遇到何鳌的事情告诉了秦老爷。就算何鳌暂时不来,这也是秦老爷必须知道的消息。   然后马二尽职尽责的提醒了一句说:“小的我就是想不明白,那何老爷正要求官,为何不速速来找老爷你。”   秦德威所掌握的信息远比马二多,稍加思索后便叹道:“何老师也有何老师的难处!”   马二不在意的说:“小的我就不信了,何老爷能有多大难处?难道老爷你还解决不了?”   秦德威叱道:“你懂个什么!你可知道,何老师近年来多受严嵩提携?”   马二:“……”   他再怎么猜测,也没有猜到这个缘故。   猛然听到这样的消息,马二也只能感慨一声,贵圈真乱!   有个很多人可能没注意过的八卦,秦德威的小座师何鳌其实是严嵩严阁老的外围党羽……   在原本历史上,何鳌甚至因为与严嵩走得近,遭到过夏言的严酷打击报复。   后来夏言被斩,严嵩当权的时候,何鳌官至刑部尚书,手里最有名的案件就是杀杨继盛。   而在本时空,八年前何鳌在南直隶做官,严嵩也在南京养望,然后就勾连上了。   那个时候,严嵩还是夏言的亲密战友,与秦德威也不是政敌,大家都属于夏言团伙的。   再后来,何鳌仕途顺利,一直当到了正三品贵州按察使,也算方面大员了,其间何老师没少获得严嵩的帮助。   这也是这些年来,秦德威与何鳌联系不多的原因。   但秦德威也不会责怪何老师,毕竟七八年前何老师结交严嵩这个选择,在当时来看完全没有问题,与他秦德威也没任何冲突。   除了穿越者谁又能想到,几年后严嵩会与夏言决裂,与秦德威也成了政敌?而且谁又能想到,秦德威八年时间就能上升到如此地步?   而且政治上也要讲究一个品格,不可能公开反复横跳,随便就换靠山,不然会被舆论视为忘恩负义。   上次廷议未果之后,京城政治气氛仍然敏感,何鳌也不想高调,等到晚上才悄悄去了严阁老宅邸拜访。   此时严府书房里正在开小会,这并不稀奇,廷议陷入僵局,并被按下暂停键后,这两日很多府邸只怕都在开小会。   毕竟僵局是不可能一直僵持的,所有棋手都要寻找打破僵局的办法。   坐在严府书房里的人都是严阁老最亲信的几个,儿子严世蕃、妻弟欧阳必进、义子赵文华,没有一个是外人。   在严府里开会,话最多的永远是严世蕃,今晚也不例外。   “廷议这盘棋,已经被秦德威走成死局了。”严世蕃皱着眉头说:“所以要另外寻找突破点,从其它地方打击秦德威。”   已经升为通政司右参议的赵文华很为难的说:“秦德威近期大部分时间都有意识的居家不出,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又能找到什么突破点?”   正所谓不做不错,不做事就不会有破绽。   严世蕃非常肯定的说:“当然可以找得到突破点,秦德威如果以为龟缩不出就没有错漏,那就大错特错了!只是以你们的目光,看不出来而已。”   赵文华不说话了,你严世蕃真要有那么厉害,也不至于只能躲在家里挥斥方遒了。   严世蕃自然不知道赵文华怎么想的,径自说:“可以想想,如果詹事府里出了纰漏,秦德威会不会被连带?”   欧阳必进回应说:“那秦德威向来撒手不管詹事府的事情,能被牵连?”   严世蕃答道:“秦德威再怎么样,本官还是詹事府少詹事兼左春坊大学士!   只要他挂着这个官职,在派有心人煽动,詹事府的事情怎能牵连不到他?”   只有严嵩能跟上儿子的思路,开口道:“皇上本就说过,有闭门静修一两年,让太子监国之圣意。到底如何,谁又能说得准?”   天意莫测,所有人都在揣摩嘉靖皇帝的想法,但又有谁敢说自己一定能猜准?   严世蕃还是那么有自信的判断说:“皇上畏惧寿年不永,意欲静修,有让太子监国之意,可以假定是真的。”   这句连严嵩都听不懂了:“什么叫假定是真的?”   严世蕃答道:“这意思就是,可以先认定是真的,就当皇上确有此意!   但是有一个前提,这个太子监国必须是由皇上自行决断,主动给东宫的!   假如东宫如果积极主动来争取,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皇上反而要生出猜忌之心!我说的突破点,就在这里!”   当初组建东宫班底时,因为秦德威非常不积极,所以大部分人选都是夏言和顾鼎臣、严嵩提名的。   所以在詹事府里,严嵩也有自己的耳目,对詹事府内部动向也略知一二,确实也有人蠢蠢欲动。   正在这时候,有仆役来送了张名帖,是原贵州按察使何鳌的。   严嵩考虑过后,便吩咐道:“请进来!”   严世蕃有点不满的说:“我等正在密商大事,见一个没用的外人作甚?”   严嵩只说了一句:“此人乃秦德威小座师也。”   严世蕃闻言也是吃了一惊,“这样的人,怎得与父亲亲近?”   当初何鳌与严嵩在南京交结的时候,严世蕃已经被赶回了京师,自然不太清楚一些内幕。   何鳌站在严府的前厅里,一边等待接见,一边感慨万千。   当年因为人情随手录取的一个除了长相、诗才之外普普通通的小秀才,居然只用了七八年时间,就成为朝廷巨头,影响力甚至比自己的靠山大腿严嵩更强。   两年前的时候,何鳌还不太后悔,毕竟严嵩已经是内阁大学士,而秦德威当时是只是五品词臣。   毕竟政治要讲究忠诚,何老师也不可能为了学生秦德威,就“背信弃义”叛离严嵩这个老靠山。   可谁又想到,如今秦德威权势完全不亚于严嵩,甚至隐隐过之。而他何鳌这个秦德威座师,却还在严党的船上。   这就叫造化弄人!   每每想到这些,何老师就感到心酸又心痛,早知道秦德威有今日如此之酷炫,当初又何必去抱严嵩的大腿? 第七百五十一章 三岔口抉择(上)   何鳌在严府前厅等待的这段时间,内心是纠结而无奈的。天理和人情,人伦和道德,让何老师陷入了没完没了的彷徨和摇摆。   别人去权臣家登门拜访时,都希望得到主人家的重视和热情款待,但何鳌此时心态却有点扭曲崩坏了。   如果这次遭到了严阁老的轻慢和排斥,他何鳌也许以后就不用这么难受了!   如果这次被严阁老直接羞辱,那他何鳌就可以彻底解脱了!出了严府大门,就可以直奔武功胡同秦府去!   没等多久,就有严府仆役领着何鳌往里面走。   又进了书房后,除了严嵩坐着没动,其余等人一起站起来表示迎接,毕竟官面上何鳌是正三品,比其他人都大。   何鳌迅速扫了一圈后,这心里就又沉重了几分……   可以认得出来,这书房里在座众人都是严阁老最心腹的人,聚集在这里肯定是密谈。   但严阁老却中断了会谈,并且毫不介意的让他何鳌这个外人进来,这亲近的态度真没得说,绝对不会有冷遇了!   就连那出了名桀骜的严家公子,一只眼也笑眯眯的,态度可亲的对自己点头示意。   等何鳌与严嵩见过礼后,严嵩缓缓开口道:“沅溪此次进京,为的就是起复么?”   上位者就算知道对方求着办事,一般也不会主动说起来,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若能像严嵩这次这样,主动开口问起来的,那就意味着摆明态度要热心帮忙。   这又让何鳌感激并纠结着,他真的很想说一句,严阁老不要对自己这么好了,他何鳌不配!   严嵩又继续说:“此时恰好有个很不错的位置,詹事陆深病重不起,难以履职,东宫属官群龙无首。   故而皇上有意,以三品大臣兼太子宾客,暂时总领东宫事务。我看此职务,非沅溪你莫属啊!”   何鳌大吃一惊,没想到严嵩居然给自己准备了这样的“惊喜”!   太子宾客乃正三品官职,顾名思义就是掌管东宫事务的,但并不常见也很少设。   一般情况下,同为正三品的詹事府詹事就足够用了,不需要太子宾客这个虚职。   这次是遇到了詹事不能理事的特殊情况,所以朝廷才会想着另设立一个太子宾客。   而且还有另一层考虑,如果詹事陆深以后真的人没了,太子宾客就可以无缝衔接的补上詹事位置。   明白官场规则的都知道,东宫属官乃是官场中最顶级的清流,能够与翰林院并列的。   何鳌起复求官,原本最好期待就是换一个大省的按察使,运气爆表了或许还能混一个布政使或者巡抚。   但没想到严阁老一开口就是总管东宫事务的太子宾客,而且太子宾客性质只是兼差,本官肯定要安排一个侍郎!   对于一个原贵州按察使来说,这就不是运气爆表了,称得上运气逆天也不为过。   此时心灵遭受巨大冲击的何鳌,也顾不上在秦党与严党之间的纠结和蛋疼了,下意识就说了句:“在下何德何能当得起如此辅导重任?”   严嵩笑道:“沅溪过谦了!太子宾客掌规谏之责,沅溪当年以正直声闻天下,如何不能为太子宾客?”   何鳌继续谦虚说:“朝中贤良何其多也,在下一介庸才,又算得了什么。”   严嵩叹道:“贤才虽多,却不是每个人都有时运,而你何沅溪就是一个有时运的人啊!若为荐举你为太子宾客,必定众望所归,无人可与你争。”   作为近年一直在外省为官、年纪才四十多岁的人,何鳌从来没想到过,众望所归这个词居然能用在自己身上。   一般情况下,众望所归这个词都是形容朝廷大佬,或者特别资深名宿的。   旁边的严世蕃插嘴补充了一句说:“谁让秦德威是你何大人的学生?只要秦德威不能不支持你,那么谁还能反对?”   何鳌暗叹口气,原来严阁老所说的众望所归是这个意思。   归根结底,众望所归这个词还是属于朝廷大佬的,普通官员身上哪能有什么众望所归?   严嵩最后又对何鳌推心置腹的说:“你我也算是相交多年,以后同在朝中为官,我辅佐皇上,你辅导东宫,各有其责,理当互相扶持才是!”   何鳌能感受到,这是严阁老有意对自己施恩,可在官场生态中,这就是大恩大德。   不然天下官员千千万万,阁老凭什么一定要对你施恩?阁老的恩典从来都是稀缺资源。   但越是这样,何鳌越是感受到沉甸甸的道德压力,不是个人道德,而是政治道德。   夜已经深了,欧阳必进和赵文华起身,向严嵩告辞。何鳌作为外客,也很知趣的一起告辞。   严世蕃代替父亲送客,一直将人送出了仪门,然后又折返回书房。   严嵩略感疲惫的揉了揉额头,同时对严世蕃问道:“你看何沅溪此人如何?”   严世蕃只言简意赅的答了两个字:“可用。”   至于这个“用”字的意思到底是使用还是利用,以父子两人的默契,就不用细说了。   刚才关于东宫和詹事府话题尚未说完,于是严世蕃就继续说:“詹事府罗洪先前日来见我,企图寻求父亲的支持。”   严嵩当然知道,詹事府那帮“少壮派”精英寻求的是什么支持。   当今有一种舆论思潮,还是皇帝本人放风放出来的,就是主张太子监国,让陛下专心修仙去。   詹事府诸人作为东宫属官,肯定是支持这种思潮,甚至还已经有所行动。   如今詹事府里,除了不能理事的陆詹事和不愿理事的秦少詹事,名望最大的四个骨干就是徐阶、唐顺之、赵时春、罗洪先,不是状元、探花就是会元。   但仅凭詹事府有点势单力孤,所以也需要寻求重臣的支持。   其中罗洪先罗状元是江西人,与严家能说的上话,所以找上严世蕃也是情理之中。   不深入了解的人,只会觉得詹事府少壮派都是没智商的蠢货。但严嵩知道,其实不是那么回事。   只是有些忧国忧民的人感觉这两年皇帝开始摆烂了,国家走向衰败,然后就想着换一条路子试试看。   可以说他们傻或者幼稚,但不能说他们蠢。   沉思的严阁老紧锁双眉,只觉得当前的形势真是复杂而混沌。   最根本原因就是,宫里最大的那个有了摆烂的心思,但又游移不定。然后里里外外的各路牛鬼蛇神,都开始上蹿下跳了。   比如想另起炉灶搞军机处的秦某人,想拥戴太子监国的一帮人,还有个也意图进一步攫取权势的姓陆的。   就连在宫里面也不例外,听说司礼监内部,张掌印和秦厂公也在撕逼;而道士圈里,真人陶仲文和高士段朝用也在明争暗斗!   踏马的就不能安安分分、老老实实的以内阁为核心,各守本分,各安其位吗!   严阁老的长考有点久,严世蕃等得不耐烦,就主动问道:“詹事府罗洪先所请托,父亲以为如何?”   在儿子面前,严嵩就没必要遮掩什么,答道:“以如今之圣意,若加以合理引导,其实不是没有可能。”   根据家族近亲的平均寿命,自觉可能临近寿限的皇帝怕死是真的。   皇帝想隔绝外界闭关修炼的心思也是真有的,只是没有最后下定决心。   严嵩可以判断,只要有合理的劝诱引导,让恐惧死亡的皇帝去闭关,然后太子监国,并非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严世蕃急忙说:“就算有这个可能,父亲也无此必要支持!”   严阁老是嘉靖皇帝的严阁老,是纯粹因为嘉靖皇帝宠信才能执政的严阁老,是权力直接来源于嘉靖皇帝的严阁老!   只有嘉靖皇帝威加四海君临天下,才有严阁老的权臣地位!所以对严阁老而言,太子监国又能有什么意义?   纯从个人利益角度,严阁老现在吃饱了撑着,才会去支持太子监国。哪怕皇帝再烂,又不影响严阁老的权位。   严嵩却又问道:“你说秦德威会不会支持太子监国?”   严世蕃毫不犹豫地答道:“父亲你都不会支持,那秦德威就更不会!”   严嵩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个三岔口,最后叹口气道:“你私底下口头对罗洪先说,你支持他们,鼓励他们有所行动!   但我的态度不便于公开,只能在内阁暗中策应,让他们心里有数就好!”   严世蕃闻弦歌而知雅意,“他们如果自以为得到了阁老支持,必定步子迈得更大。   除了表达我的支持,我还会说,让他们也去寻求秦德威的支持,毕竟秦德威乃是詹事府少詹事!   而且秦德威的座师即将出任太子宾客,成为东宫官员的临时首领!所以要让詹事府的事情,与秦德威脱不了干系!”   同样一件事情,皇帝可能生气,也可能不生气,甚至往哪个方向生气,很多时候全看身边人如何影响。   严世蕃进一步献策说:“天气转冷,以皇上之体质,以及往年惯例,很有可能生病。   但如今皇上深居内宫,少见外人,病了也不为外人所知,这就是机会。   一般病中人更脆弱和敏感,可在皇上病中时,引诱詹事府人有所动作,然后父亲在皇上那里稍加挑拨,必可事半功倍也。”   严嵩也不得不服气,在毒辣方面,自家儿子确实是独一份。   却说何鳌从严府出来,回到宁绍会馆住处后,简直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主要是严阁老给的大饼实在太大了。   太子东宫的首领官员!那将来如果自己从龙了,是不是就立地化身宰辅了。   在进京之前,何鳌从未想过居然还有这样的前程等待着自己。   而且让何鳌深思的还有就是,严阁老反复强调过“众望所归”,而严世蕃也明示过“你何大人的学生秦德威”。   这是不是暗示着想当太子宾客还需要这个,自己要利用好秦德威这层关系?   如今朝中有三大势力,如果严阁老支持,秦德威也支持,那这事基本就能成了!   想到这里时,何鳌才真切地感到,从前不敢想过的未来似乎触手可及。   就这样一直到天亮,何鳌才迷迷糊糊的睡着。次日醒过来后,何鳌又在去不去找秦德威的问题上足足纠结了一天。   然后何鳌咬咬牙,又在晚上很低调的出了门,前往武功胡同。在秦府大门投贴时说,为了同乡后进徐文长而来。   在这样政局变幻莫测的时候,秦中堂家里自然也不可能无人光顾,坐在外书房的座上客乃是王世贞他爹王忬,以及詹事府四大骨干之一的唐顺之,还有翰林熊过。   其实主要客人就是唐顺之,王忬和熊过都是被拉过来攀关系的,不然唐顺之和秦中堂搭不上话,甚至还有可能进不了门。   王忬和秦德威关系就不必说了,而熊过和唐顺之都是当年的嘉靖八才子之一,而熊过是张潮张老师的同乡晚辈。   以唐顺之的才华和性格,绝对不擅长趋炎附势的求人事情,但今次也是不得不来。   来了也只能尬聊说:“下官乃是常州人,与秦学士虽为同乡,向来少有亲近……”   秦德威只能“呵呵”了,回应说:“说到南直隶同乡,松江府的徐阶怎得没来?”   唐顺之:“……”   要不是任务在身,他真想转身就走。   詹事府内部是分了工的,罗洪先负责游说严嵩,徐阶负责游说夏言,负责秦德威的就是他唐顺之!   此后唐顺之几次提起东宫话题,但都被秦中堂顾左右而言他闪避了。   宾主正在说话时,忽然何鳌的名帖被送到秦德威手里,让秦德威很是吃了一惊。   秦德威本以为,何老师出于政治道德,还会继续跟自己“避嫌”一阵。他实在没料到,何老师居然今天就临时起意的跑过来了。   出于伦理纲常,秦德威不能坐在书房里不动,只能对其他客人致歉后,连忙前往大门处迎接老师去。   见过礼后,秦德威又想了想,就把何老师带到了外书房,与唐顺之等人一起说话。   反正他不想跟唐顺之谈论那扑街东宫的事情,多个与东宫完全没关系的何老师在场打岔,引开话题也挺好! 第七百五十二章 三岔口抉择(下)   将何鳌何老师请进了书房,然后秦德威又让人去把徐文长叫了过来,毕竟何老师名义上是为了同乡晚辈来的。   然后这书房里就人多热闹了起来,何鳌、唐顺之、熊过、王忬等人只互相见礼介绍和寒暄就浪费了不少时间。   何鳌听说唐顺之是詹事府的骨干官员,立刻送上了加倍热情,“原来是唐荆川,久仰久仰!十年前就听说了嘉靖八才子大名,人人都道唐荆川乃当世奇才也!”   顿时秦德威和唐顺之一起咳嗽,何老师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十年前鼎盛的嘉靖八才子组合,最后怎么凋零的?又是谁残酷无情的把嘉靖八才子组合变成了不堪回首的笑柄?   志在东宫的何鳌还想与唐顺之多聊几句,却被秦德威引到了座位上,并被强行落座。   秦德威隔开了某詹事府官员,对何鳌说:“今晚以我们师生叙话为主,老师你就是秦府最重要的客人,不用管别人!”   然后秦德威问候了几句何老师的身体,又聊了几句绍兴府地方的风土人情。   唐顺之算是看出来了,秦中堂这就是故意磨蹭时间。但是看出来也没用,主动权不在手里,走又不能走。   而且秦德威不停与何鳌说话,唐顺之也不好胡乱打断,别人那是师生叙旧,他也没资格失礼。   正在唐顺之无计可施的时候,听到秦德威对何鳌笑道:“老师此番进京,想必要有所作为了?可有需要学生我效力的地方?”   何鳌其实就等的这一句,赶紧就问道:“听闻朝廷欲设置太子宾客?”   秦中堂听到这句话,笑容渐渐消失……   而在旁边已经陷入绝望的唐顺之大喜,本以为何老师是个碍事的,却没想到竟然送上了神助攻,把话题引向了东宫!   “确有此事!”唐顺之同样加倍热情的对何鳌说:“詹事陆大人不能理事,朝廷要另设太子宾客代掌东宫事务。   何大人以节义著称,名满海内,来主掌东宫事务也是名正言顺!在下这样东宫官属无不翘首以待!”   何鳌十分开心,没想到秦德威还没开口,旁边这个东宫官员就已经鼎力支持了,莫非这就叫“众望所归”?   能当秦德威这样人的老师,果然是一种幸运啊。   这个时候,王忬、熊过、徐文长等人纷纷告辞,都是明白事理的人,知道下面已经不适合他们继续旁听了。   此后何鳌与唐顺之一起看向秦德威,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你秦中堂不表个态?   秦德威仰天长叹,应该怎么跟何老师解释,人要好好活着,别去东宫作死?   对大部分人来说,东宫官职都是上等的美职,如果劝阻别人,弄不好就要反目。   面对似乎触手可得的功名利禄,何鳌有点沉不住气,又主动对秦德威问道:“你以为如何?”   刚才秦德威不想跟唐顺之说话,现在则是不想跟何老师说话了。他想了想后,对唐顺之说:“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唐顺之答道:“陛下勤力玄修,有让太子监国之圣意。我等以为,可以应时而为也!”   秦中堂“啪”的拍案叱道:“荒唐!那也就是你们私自以为而已!须知权位操之于上,岂可由人臣擅专!我看你们也是蠢不可及!”   被斥责的唐顺之还没什么特别反应,但是把何老师吓了一跳,只觉秦姓学生比那严阁老还要霸气。   那唐顺之好歹也是嘉靖八年的会元出身,又是词林清流,还是有名的才子。按词臣规矩应该是秦德威前辈,有资格被以礼相待的人物,但却被秦德威当下属小吏一样训斥。   此地是秦府私人场合,也没有外人,唐顺之也豁出去了,辩解说:“不知我等是愚是狂,也非为一己权位之私!乃是为了社稷,才想请太子监国!”   何老师虽然为了“太子宾客”有点上头,但他并不是傻。听到唐顺之的话,立刻感觉出水可能有点深?   秦德威瞥了一眼何老师后,又继续刺激唐顺之说:“越发荒唐了!还敢胡言乱语,什么叫为了社稷?还不是你们几个詹事府官员的野心!”   被“污名化”的唐顺之忍无可忍,奋力反驳道:“如今是什么形势,在下就不信,秦中堂你看不出来!   近两年来,皇上日渐懈怠,国家颓势难掩,长此以往,我大明也不免衰败!   难道我等就该坐视不理,或者束手无策?太子监国,群臣辅政,或能对国家有所匡正!”   何老师目瞪口呆,现在东宫水这么深的么?还有,现在年轻人如此刚猛的么?   秦德威尖酸的讽刺说:“你们不但蠢,而且还幼稚!难道太子监国群臣辅政就一定能匡正了?还不是你们自己臆想的!”   唐顺之被说得真有点生气了,“这总是一条可以尝试的法子,而且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先例!   当年英庙冲龄践祚,三杨辅政,孝庙少年御临,众正盈朝,皆为一时美谈也!有诸多前例在此,为何不可效仿尝试?”   总而言之,唐顺之的意思就是,嘉靖皇帝反正摆烂了,不如换一种思路试试看。群臣辅政模式,再怎么也比嘉靖皇帝摆烂要好。   秦德威有意从唐顺之这里掏出了不少话,忽而转头对何鳌问道:“老师以为如何?”   何鳌还在震惊中,他此刻最大的感想就是,也许这时候就不该来京师,应该在老家多守半年!   唐顺之想起了自己今晚的任务,又对秦德威极力劝道:“在中枢大臣中,秦中堂终究与别人不同!   别人只知尸位素餐、谄媚迎上而已,秦中堂却是个知道为国为民,知道做事的人!   别人碌碌无为,若无君恩什么都不是,而秦中堂你功勋卓著,荣誉傍身!   所以秦中堂你可以与别人不一样,毕竟你也是个忧国忧民的人!”   唐顺之说得有点隐晦,有些意思终究还是不敢直白的表露出来。   有的人离开了嘉靖皇帝就完蛋,所以大概要反对太子监国,比如夏某,又比如严某。   而秦中堂你身具诸多大功,就算没有嘉靖皇帝,你也有立身之基,又何必与那些人一样?   到了那时候,你秦德威反而可以把那些失去了靠山的“庸碌之辈”清除出去,再现一个“众正盈朝”。   应该说,唐顺之的游说角度还是很刁钻的,似乎也不是没道理。   夏某和严某都比秦某更依赖于嘉靖皇帝,如果嘉靖皇帝变成虚君了,夏某和严某顿时就像是失去水的鱼儿,而秦某则是两栖动物。   如果不是秦德威知道未来历史,差点就被说动了。除了秦德威,所有人都不知道,问题的最大关键在于,这位太子活不长。   就算这次“太子监国”成了,那再过十年,当今太子也会身体出问题而挂掉啊,所以根本就没有从龙的可能性。   如果今天唐顺之是为了“裕王”当说客,说不定还值得赌一次,但目前这个太子真不敢让秦德威赌。   最重要的是,作为穿越者有时候真的就是本能,在没有明显利益得失情况下,倾向于尽量少改变原有历史轨迹。   站在历史三岔口的秦中堂,果断还是想选择保守路线。   退一万步说,旁边还有个严党成员在旁听,这样暗示以后可以干掉严某,真的好么?   其实这不能怪唐顺之,如果不是特别熟的人,一般谁能想到,秦德威的座师居然同时也是严党的人?   更别说秦德威一直在掌控着谈话节奏,“引诱着”唐顺之大胆的说话。   何老师本来还想发表几句意见,但此时也不敢说话了,看看唐顺之又看看秦德威。   似乎听到了很了不得的内幕,自己这个八年严党成员不会被灭口吧?   秦德威仿佛沉思良久,然后才对唐顺之说:“尔等急公好义,我身为少詹事,自然也是义不容辞。只是尔等珠玉在前,不知道我又能做什么。”   唐顺之立刻答道:“我等虽然敢上疏言事,但却称不得上达天听,正需要秦中堂这样的中枢大臣协助规劝皇上。”   他们虽然可以制造舆论,但是真正说服皇帝,还是要靠皇帝身边的这些宠臣,这也是他们分头游说几位中枢权臣的缘故。   秦德威用力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会帮助你们!”   唐顺之终于喜悦起来,今晚虽然一波三折,但最终还是取得了一个不错的结果,任务算是完成了。   不管秦德威目的到底单纯不单纯,是真心赞同他们的政治观点,还是别有用心想借机干掉夏某严某,只要肯答应帮忙就行。   常年在外省做官的何老师只感觉心惊肉跳,这次算是近距离观摩了朝廷高层政治生活现场。   这秦姓学生似乎有点可怕,朝廷高层内斗都是这样刀光剑影的么?   夜色深了,目的达成的唐顺之便起身告辞。何鳌本想一起走人,但却被秦德威强力挽留了。   “我们师生话还没说上几句,老师怎得就想辞别?休要在意夜深,老师可以留宿在这里!”   何老师无奈,只得又留下来,单独与秦德威说话。   秦德威仿佛很随意的问道:“老师听了那唐顺之的话,心里如何想的?”   何鳌苦笑着说,“我并不懂朝廷的事情,所以听听也就罢了,无甚可想,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秦德威又问道:“那老师你又为何会想到太子宾客这个官职?”   何老师很讲究政治品格,没有出卖严嵩,只说:“进京后不免要打听行情,故而听闻朝廷要设这个官职。   又有人说,只要你秦中堂肯出面支持,我当上太子宾客就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秦德威叹口气说:“方才唐顺之说的话,老师你也听到了。目前东宫里水太深,人心也很复杂,老师你这个外人把握不住。   所以此时去当太子宾客,真不知是福是祸。而我又想说,劝老师你去谋求太子宾客的人,只怕是居心叵测啊。”   这个晚上,在秦府客房留宿的何老师又失眠了。想来想去他还是感觉,严嵩父子没道理坑自己啊。   自己多年来作为严党也是兢兢业业的,又绝对没有得罪过严嵩父子,严嵩父子拉拢自己才是正常做法。   再说严嵩坑自己,又能有什么好处和收益?以严嵩的性格,没有利益的事情,他会去做?   而且谁不想往东宫安插亲信,严嵩肯定也不例外,选择自己去东宫也不算奇怪。   那么这个太子宾客,到底还要不要?真有秦德威说的那么风险?   何鳌此人不是不会做官做人,只是对朝廷中枢的经验比较少。   及到清晨,心烦意乱的何鳌干脆起身,在客房院落里散步。   没多久,何鳌恰好碰到了同样早起,并且同样住在客房的徐文长。   徐文长对这个同乡大佬还是有点好感的,便问候道:“看前辈气色,昨晚似乎睡眠不佳?不知有何忧烦之处?”   对天生亲切的同乡晚辈,何老师略略敞开了心扉说:“忧烦的是,宦海漂浮不定,难以把握方向。   即便我官至正三品,仍然感觉自己宛如一叶扁舟,只能随风浪而行。”   徐文长却道:“在下倒是有几句话,可能要冒犯前辈。”   何鳌大度的说:“愿闻其详。”   徐文长单刀直入得说:“前辈你其实是当局者迷,实际上你已经没得选了!所以晚辈我不明白,前辈还在纠结什么?”   何鳌愣了愣,没有说话。   徐文长便继续说:“前辈你昨晚听到的谈话内容,都是秦学士的机密,一般不可能被外人听到的!   但是秦学士却都让前辈你从头听到尾,这其中的意义,前辈你可曾细品过?”   不等何鳌开口,徐文长又再劝道:“晚辈我还有几句忠言逆耳!   那秦学士是碍于前辈你是老师身份,所以不便于做出明面威胁,所以才会如此含蓄的对待前辈,但前辈你自己心里要有数啊!”   何鳌习惯了秦德威老师的超然身份,还真没有从另一个角度想过问题。   听到徐文长的话,登时就像是惊醒的梦中人,背后忽然冒出了点冷汗,师生之情也不见得是万能啊!   而且何鳌这才反应过来,昨晚唐顺之越说越“劲爆”,好像就是因为秦德威一直刺激唐顺之。   这时候秦德威作为主人家邀请老师用膳,席间何老师主动说:“昨晚之事,绝不外泄。”   秦德威却从容地说:“一点小事,外泄也无妨,老师不必守着当成机密,尽管去外泄!”   何老师:“……”   以他的经验,真看不懂这学生了。   不过也正常,八年时间从秀才上升到半步入阁的人,哪能随便就让人看懂?   秦德威放下筷子,忽然又说了句:“其实早晨徐文长那些话,都是我让他说的。我想来想去,还是不敢对老师有所隐瞒。”   何老师手里的筷子不知不觉落在地上,还是去外省当土皇帝吧,朝堂实在太凶险了。 第七百五十三章 苦不堪言   亲身感受了一次朝堂的刀光剑影后,何鳌就真生出了退缩的心思,或许继续去外省任职才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一是因为目前朝堂上几方势力动辄角力,斗争撕逼太厉害,身处其中很容易被卷进去。   二是他的身份实在有点尴尬,既是严党,又是秦德威小座师,夹在中间很容易两面不讨好。   所以综合考虑后,不如躲到外地去,等朝堂形势稳定了后,再回京师。   想到这里,何老师从仆役手里接过新筷子,又对秦德威说:“闻说你与吏、户二部皆熟,能得一任方伯便知足矣,若可以为巡抚就更是侥幸了,或者山东、湖广等处按察使也可。”   秦德威喝了口汤,抬起头来诧异的问道:“老师昨晚不是说过,有作太子宾客之意么?为何又改了主意?”   何鳌更莫名其妙,昨晚他表达出这个想法时,看你秦德威的意思就是不赞同,怎么今早又换了口气?   难不成你又赞同了?你秦德威好歹也是半步入阁的中堂了,不要总是反复无常的啊!   没等何老师琢磨明白,秦德威就大包大揽的说:“我去向皇上推荐老师为太子宾客吧!”   何鳌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秦德威居然冒出这样一句话,那昨晚的反对态度又是怎么回事?   太子宾客这种东宫官职和翰林词臣一样,并不属于外朝官,不用经吏部选拔程序,而是由皇帝直接简拔。   但如何让皇帝知道一个人的名字,并且提拔他?   一种情况是能简在帝心,有位置时,皇帝自然能想到;另一种情况当然就是由大臣直接向皇帝举荐,然后被皇帝所熟知。   但与此同时,向皇帝举荐人选的大臣,往往也要承担着连带责任。   所以说,如果秦德威直接向皇帝举荐何老师,那么就等于是为何老师提供担保了,这个责任是很重的。   何鳌直愣愣的看着秦德威,这两天的阅历告诉他,这事不会有那么简单。   先前何老师拜访严嵩时,严阁老暗示的程序应该是这样的:首先,找个外围的大臣举荐他何鳌为太子宾客;   然后,皇帝向身边大臣垂询时候,严嵩和秦德威都会表示支持;最后,这件事基本就成了。   就连严嵩也不会幻想,秦德威这样的小奸巨猾肯背负责任,冒着政治风险亲自出面推荐人,毕竟东宫在成熟政客眼里是个不稳定因素。   可偏偏何老师就听到了,秦德威亲口说出亲自向皇帝举荐。   按正常来说,此刻何老师应该感动的热泪盈眶,为能有秦德威这样懂得报恩的学生而骄傲,但实际上何老师只觉得阴风阵阵……   说实话,如果拿严嵩和秦德威做个比较,从非理智的主观感受角度来说,严嵩似乎更值得何老师信任一点。   看起来严阁老对自己推心置腹,待人也更诚恳,而秦德威则是套路层出不穷,手腕太多令人生畏。   从秦德威这里出来,何鳌又去了严嵩那边。不是因为何老师对严阁老感情多么深,而是不得不去。   何鳌在秦府遇到了不少外人,那肯定保不住密了,说不定严嵩就会耳闻到何鳌找过秦德威的事情。   所以在政治道义上,何鳌应该主动去一次严府说明情况。   本来严嵩休假结束,今日要去西苑无逸殿入直了,但因为何鳌再次到访,就推迟了一个时辰。   听到何鳌传来的消息,严嵩也错愕不已,秦德威真要下这么大的本钱和赌注?   等何鳌离去后,严嵩又将严世蕃找了过来。   很多时候,只有自家儿子能稍稍跟得上秦德威的思路,虽然经常慢一拍或者南辕北辙吧,但总比没有好。   严世蕃稍加思索后便判断说:“想明白了就很简单,秦德威这是横刀夺爱的阳谋!   秦德威这次亲自举荐了何鳌,同时秦德威又是何鳌的门生,那么以后在世人眼里,何鳌岂不就是秦德威党羽了?   只怕到那时,何鳌身不由己,要被舆论逼得倒向秦德威,那么秦德威就白捡了一个三品大员为党羽,还是从我们这里挖过去的!”   严嵩疑惑的说:“可是东宫官职十分敏感,谨慎之人都不会轻易涉足,难道秦德威很看好东宫,所以敢拿何鳌下赌注?”   站在后世人和穿越者角度,这届东宫是大扑街,但在当时人心目中却不一样。   毕竟大明到目前为止,没什么扑街东宫的先例,东宫官属基本约等于未来大佬。   这个就十分难测了,严世蕃也拿不准,“我感觉秦德威的思路大致有两点,第一就是两面下注,在东宫那边也不放松。   第二是准备后路或者另一条出路,如果军机处之事遭到阻止而未遂,那就掌控东宫。”   严嵩也不能淡定了,又重复了一遍说:“难道秦德威真的看好东宫?听那何鳌说,秦德威已经答应了唐顺之。”   纵然身为政敌,严嵩也不得不承认,秦德威对形势的判断力是出了名的精准。   严阁老也不是没有疑虑,嘉靖皇帝的寿命已经接近于前面几代先皇的平均寿命了,万一过几年嘉靖皇帝真的驾崩了呢?   严世蕃异常坚决肯定的说:“不管秦德威看好不看好东宫,我们却只能不看好!   秦德威是少詹事,我们不是!我们必须效忠皇上!请父亲不要再犹豫什么!   我们现在所要做的,就是等待时机,引诱现有东宫班底犯错!以此让皇上知道,谁才是真正效忠的人!”   秦德威虽然没去上班,但也没闲着,写了密疏送进宫去。   其实嘉靖皇帝这两天收到的密疏有点多,几乎每个拥有银章的人都写了密疏送过来,连被冷落的翟銮都不例外。   另外在京师官场上,又有一个小道消息开始流传起来,据说秦德威秦中堂要举荐小座师何鳌为太子宾客。   这个小道消息让人很意外,此时秦中堂应该正在为了军机处而筹谋布局、合纵连横才是,怎么又有心情在东宫另开一盘棋?   虽然半信半疑,但大家并没有忽视,因为小道消息往往就是风向标。   然后又有另一个更丧心病狂的小道消息传开,说秦德威打算控制东宫官属,然后拥戴东宫监国,再对中枢进行大清洗!   这个消息实在匪夷所思、触目惊心,谁也不知道从哪传出来的。   就在这时候,仁寿宫里修道的嘉靖皇帝突然下诏,命夏言、严嵩、秦德威觐见。原本计划要举行的第二次廷议,又暂时停住了。   秦德威在家里接到了诏旨后,就匆匆进宫,在仁寿宫门外等候。又等了一刻钟后,夏言和严嵩也一起出现。   还没等三人唇枪舌剑的斗嘴,里面太监就将三人引了进去。   嘉靖皇帝还是日常的一身道袍,高高坐在前殿的金台上,看着进来的这三个大臣。   其实嘉靖皇帝这几天心里也有点拿不准,这三人究竟都在想什么,有时候隔着奏疏,只通过文字,很难做出准确判断。故而今天就一起叫了过来,进行当面观察。   三人行过礼后,都不知道皇帝突然召见是因为什么,所以也都没开口。   嘉靖皇帝突然对夏、严二人开口道:“秦德威在密疏中举荐原贵州按察使何鳌为太子宾客,你们以为如何?”   首辅夏言当然是要反对的,这个太子宾客明显是替代詹事作用的,甚至将来还会递补为詹事,而目前詹事陆深又是他夏言的老师。   无论从哪个角度,夏言也不可能支持什么太子宾客,尤其何鳌还不是自己人。   所以夏言就先奏答道:“实无此必要。詹事府事务目前依然井井有条,又何必增设不伦不类的太子宾客。”   而严嵩则答道:“詹事陆深不能理事,东宫官属没有首领,理当临时补充一个,以明确秩序。”   嘉靖皇帝听了两人的意见,不置可否,又转向秦德威,抬高了声调,质问道:“秦德威你为什么举荐何鳌?他是你的座师?”   秦德威毫无破绽的、公事公办的答道:“既然朝廷缺人,臣举荐贤才,也是应有之义。”   这只是一个御前小会,嘉靖皇帝显然不想听这种公事公办的奏答。   他不依不饶的说:“若老师为太子宾客,而你又是少詹事,有人说你意欲专擅东宫,以图后计!”   秦德威毫不犹豫的奏答道:“若朝中有此疑虑,臣请辞去少詹事,以此避嫌。”   夏言和严嵩听到这里,都很意外,秦德威这是跟皇帝赌气说话?   根据嘉靖朝二十来年的经验,朝中官员都知道,在嘉靖皇帝面前赌气说辞官,非常容易弄假成真的!   嘉靖皇帝真不惯这种毛病,你赌气说辞官,皇帝就真敢让你走人!近些年唯一例外的,大概就是翟銮了,想辞却辞不掉。   在夏言和严嵩期待中,嘉靖皇帝却只拍案喝道:“秦德威你还有什么话,就说出来!”   秦德威继续奏答道:“臣推荐老师何鳌为太子宾客的本意,本意是让何鳌在东宫替代臣!因为臣这个少詹事,实在当不下去了,早有辞官之念!”   虽然明知道秦德威可能是有目的的故意胡扯,但嘉靖皇帝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何当不下去?”   秦德威又答道:“因为臣管制不了东宫官属,再说臣以陛下侍从自居,没有精力兼顾东宫事务。   偏生东宫官属目前没有首领理事,臣这个少詹事居然成了官职最高之人。   于是屡遭东宫官属以下迫上,为此苦不堪言!所以臣才会说,想辞去这个少詹事!”   秦德威话里这意思,每个人听到后都有自己的理解。   嘉靖皇帝神情缓和了下来,又灵魂拷问说:“连东宫事务你都不想担当,那你又想做什么?”   秦德威叹道:“臣在朝中,大感无处可去,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嘉靖皇帝叱道:“难道朝廷容不下你了?”   秦德威连忙奏对说:“臣本在文渊阁入直,但如今文渊阁又多了大学士翟銮值守。   他是预机务,臣是不预机务,他自然比臣更优先,那么臣在文渊阁还有何事可做?”   夏言和严嵩目瞪口呆,那翟銮被你秦德威挤兑成什么样了?都成了东卷棚大学士了!   结果你秦德威竟然还睁着眼说,翟銮比你更优先,并导致你不好做事?   就说这次御前会议,皇帝都叫了你秦德威,却没有叫翟銮过来,还不能说明问题?   秦德威还在继续说:“原本臣又想着,请另设军机处独树一帜,好歹也是能做点事情,并且能为陛下分忧担劳。不至于尸位素餐,浪费朝廷俸禄。   而且在廷议上,臣主持军机处之提议明明获得不少支持,但廷议却又被强行中止暂停,最后军机处之事又硬生生的被阻拦了!   陛下如果不信,可以问问夏首辅严阁老,当时廷议的结论是什么?”   嘉靖皇帝不用问也知道,当时有旁听官校在场,作为皇帝当然知道廷议的大致过程和内容。   如果非要问起来,听到的答案肯定就是:当时结论是以秦德威为内阁大学士兼领军机处,然后严嵩被驳斥到无话可说,夏首辅就中断了廷议。   但嘉靖皇帝不想问,如果真要问出来,那中断了廷议的夏言夏首辅怕不是要伏地谢罪,请求辞官了。   最后秦德威总结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个没法做,那个做不好,这个不让做,那个做不成!   故而臣无所事事,虚度光阴,内心苦不堪言,也真不知道应该干什么!更不知应该如何回奏陛下!恳请陛下指点一条明路!”   除了秦德威本人之外,嘉靖皇帝、夏言、严嵩君臣三人一起无语。   只听秦德威刚才这口述,还以为秦德威是一个到处被排挤、到处被打压,郁郁不得志、被排斥孤立的扑街官员。   但现实里秦德威究竟是什么样,朝堂上谁心里没点数?你秦德威动辄苦不堪言,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吗?   嘉靖皇帝则陷入了深思,秦德威表面是卖惨,其实是在向他这个皇帝征询意见,寻求一个准确定位。   毕竟秦德威和夏言、严嵩这种名正言顺的传统型权臣不一样,身上的模糊地带太多了。 第七百五十四章 三人行(上)   嘉靖皇帝不说话,其他人就更只能闭上嘴,安静的站着等待皇帝思考结束。   其实对于皇帝这次召见的目的,作为近年揣测皇帝最成功的三人,都猜的差不多。   直接原因是秦德威直接推荐座师为太子宾客,以及传言秦德威意欲拥戴太子监国,引起了皇帝的关注或者说警惕,让皇帝暂时放下了修仙大业。   而深层原因则是皇帝因为寿命焦虑带来的犹豫和不自信,所以就想着通过召见,来亲自观察三个最有权大臣的心思。   或者说,面对太子监国这种舆情,嘉靖皇帝还没有明确主意。毕竟那是亲儿子和国本,而且嘉靖皇帝本人也因为正因为寿命而焦虑,也不得不考虑将来。   在没主意的前提下,就让大臣们先互相吵吵,然后旁敲侧击,这也是嘉靖皇帝的老套路了。   所以嘉靖皇帝刚才上来就先从东宫事务入手,质问秦德威。   就是秦德威实在能跑题,不停诉苦叫难,又吵着要辞去少詹事,成功带偏了节奏,暂时吸引了皇帝的全部注意力。   要说大明内阁加六部的行政制度,开创于永乐,发展于宣德、正统,巩固于成化、弘治。   到了嘉靖朝时,这套行政制度已经彻底成熟,变成了传统。夏言、严嵩都是这套制度的受益者,算是传统体制的权臣。   而秦德威与另两人相比,就属于非传统的权臣,似乎干什么都行,看到什么都想指手画脚,偏偏还都能有所作为,结果导致乱七八糟的加官一大堆。   从文渊阁到翰林院再到詹事府的官职都有,现在连伯爵爵位都安排上了,但抛开爵位勋位不谈,实际官职一看也就四品。   说在文渊阁,但不预机务;说在翰林院,又不是掌院;说在詹事府,却只挂名不管事。   世人印象里秦学士或者秦中堂有权有势,但那些权势都是建立在秦德威个人能力基础上的,而并非来源于官职本身。   不然的话,翰林院那么多学士,詹事府也有比秦德威品级更高的人,文渊阁里更有预机务的大学士,京城里还有百八十个公侯伯,为什么都不具备秦德威那样的权威?   所以像秦德威这样的人,在某种程度上,真可以自我评价一句“能力之外的资本为零”。   想到这里,嘉靖皇帝忽然懂了秦德威当前真正的心思。这位“嘉靖男儿”的核心诉求,就是在制度上把他的政治地位确定下来。   无论这个制度是新设军机处也好,或者是拥戴东宫之类的也好,表面是什么其实都不重要,关键是从制度上彰显出权威。   感到已经摸清了秦德威的心思,嘉靖皇帝就重新开始注意另外两人,忽而冷不丁的就问道:“秦德威方才说要辞去少詹事,你们二人以为如何?”   夏言奏答道:“如今詹事府正缺乏实际统领全局之人,而詹事府堂官仅有詹事与少詹事二人。   秦德威虽身为少詹事,但各衙门庶务太多,实在难以兼顾东宫,不妨另换有精力之人。故而秦德威辞去少詹事,也是恰当其时。”   听起来夏首辅说的很有道理,让秦德威当少詹事确实起不到作用。   而严嵩奏答道:“秦德威辞去少詹事实无必要,要说兼官难以兼顾,那詹事府中谁又不是兼官?   若是因为詹事府需要有力大臣统领全局,另设太子宾客即可,换一个少詹事又能有多大意义?   何况当初以秦德威以少詹事兼入直文渊阁,也有象征帮助东宫学习政务之意。换掉秦德威,别人谁又可以有此作用?”   严阁老的意见,听起来也同样很有道理,就是与夏首辅的意见截然相反。   嘉靖皇帝颇有玩味的在两人之间看了看,突然又对秦德威说:“关于这二位的奏对,你又有何看法?”   秦德威立刻奏答说:“首辅夏言所言,诚为至理也!臣理当辞去少詹事,并举荐徐阶代替!”   夏言稍稍意外,秦德威怎么会推荐徐阶取代他自己?难道秦德威真心想放弃东宫?难道秦德威推荐座师当太子宾客,也是假的吗?   不,不可能,必定是秦德威故布疑阵!秦德威绝对不会放弃东宫,一切表演是为了避嫌而已!   听完三人新一轮发言,嘉靖皇帝下意识的揉了揉额头。   就秦德威辞去少詹事这件事,夏言赞同秦德威辞职,严嵩反对秦德威辞职。而秦德威反过来又给夏言点了赞,还提议让夏言的党羽徐阶取代自己。   再加上先前夏言反对秦德威座师为太子宾客,而严嵩则又是支持秦德威座师。   虽然皇帝面前的大臣只有三个人,但其中的错综复杂一言难尽。   每个人好像都表达出了自己的态度,但每个人好像又隐藏起了自己的态度。   但嘉靖皇帝也相信,也就自己能稍微把这种复杂局面理清。换成个资质平庸的人坐在这里,可能立即就陷入混乱中。   作为皇帝,他可以不用着急表态,只需要不停的发问就好,所有臣子也不敢不回答。很多细节,就在这些回答中!   嘉靖皇帝直接对夏言问道:“若秦德威辞去少詹事,又当授以何官?”   你夏言刚才说秦德威当少詹事不合适,那么就继续说说,秦德威适合什么官职?   除掉丰洲滩大捷带来的爵位勋阶奖赏,秦德威实际本官仍然只是正四品,而这个正四品则是少詹事官职带来的。   所以免掉秦德威的少詹事官职,也相当于将秦德威本官免除了,不可能只是免掉就完事,必须要补充一个相应甚至更高品级的官位。   夏言仿佛早有腹案,不假思索的直接奏道:“自从郭勋卸职之后,京营一直难有可靠大将坐镇。   可以委任丰州伯秦德威为提督京师十二团营总兵官,佩将军印绶!”   嘉靖皇帝:“……”   秦德威也愕然的扭头看向夏言,没想到夏首辅这浓眉大眼的,居然也学会了异想天开!   就是心机深沉隐忍的严嵩也震惊到有点失态了,想不到最近一直低调的夏首辅还有这样的花活,真是咬人的狗不叫啊。   刚听到夏言开始说京营的时候,在场所有人还以为,是让秦德威去当京营的文臣总督。   京营总兵官称得上地位崇高了,往往是“第一武臣”的象征,但说破天那还是武臣啊!   不是三十年脑血栓,说不出让状元去当京营总兵的话!   夏言无视了别人诧异的目光,继续解释说:“京营总兵官一职,管辖京师团营,极为势要,从来不可轻易授人!   所以历代京营总兵官,首先必定要有德高望重之公侯伯出任,其次,必定要深得陛下之信重。”   嘉靖皇帝蹙眉思考起来,初听夏言这个建议,觉得简直是匪夷所思,但细想过后,却又觉得很具有可行性。   从各方面条件来看,秦德威真的很适合当京营总兵官!他是近几十年最大军功的创造者,他有战阵经验,他有伯爵爵位!   而且最关键的是,嘉靖皇帝对秦德威具有足够的信任,这是担任京营总兵官最重要的核心条件,任何皇帝都不会让不被信任的人去掌管京营。   朝中的这些武勋里,嘉靖皇帝居然真想不到一个比秦德威还合适的人了!   念及此处,嘉靖皇帝看向秦德威的目光,突然又多了几分期许,要不你来试试看?   秦德威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开什么玩笑!他可不想当郭勋第二!什么“第一武臣”,都是虚头巴脑的东西!   事起突然,甚至连秦德威都没有丝毫准备和预判,当即他的脑中高速运转起来。   他回想起原本历史上嘉靖朝的武臣,前期最强、最受信任的就是武定侯郭勋,而中期则有个“大将军”咸宁侯仇鸾。   而在中后期,还有个更年轻的成国公朱希忠,十六岁袭爵后,一直被嘉靖皇帝有意识的培养,是中后期的最强武臣。   当前成国公朱希忠就是入直无逸殿的武臣代表,也经常被召见奏对,很受皇帝信任。   想到这里,秦德威立刻就开口道:“成国公朱希忠世代忠良,家学渊源,身份显贵,足以镇抚官兵,可提督京营!”   在嘉靖皇帝有点心动的情况下,直接果断拒绝可能会有点让皇帝不舒服,所以只能另推别人来代替自己。   但历史上那些得宠的武臣中,推荐郭勋和仇鸾是不可能的,就只能推出朱希忠了。   等秦德威说完后,夏言下意识的就接上话说:“朱希忠少年袭爵,虽然在朝堂亮相数年,其实今年才二十五岁。所以朱希忠固然合适,就是过于年轻,唯恐镇不住营中宿将宿兵。”   秦德威愣了愣,夏言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睁眼说瞎话?   等回过神来,连忙补充道:“我秦德威今年不过二十二,比朱希忠更年轻!”   夏言:“……”   秦德威确实有个本事,总能让别人忘记他的岁数。   严嵩虽然觉得这事不太靠谱,也很难有结果,但万一成了呢?秦学士秦中堂若能变成秦将军,又该是多么喜闻乐见啊。   所以严阁老也出言表态说:“臣以为,秦德威为总兵官完全可行,但还是由陛下裁断是否需要。”   不能把话说的太狠,以免让皇帝形成秦德威被两个阁老一起对付的的观感。   而且严嵩还很体贴的提出了一个折衷方案:“郭勋之后,朝中乏将材可用,让威望素著的秦德威暂代总兵官几年也是个稳妥法子。   等数年之后,成国公朱希忠长进到可堪大任时,再将总兵官位置交由朱希忠,未尝不可啊。”   懂政治的都知道,太过极端的方案其实不容易通过,折衷方案可行性反而更强,更容易操作。   听着听着,秦德威简直被恶心坏了。严嵩帮腔并没有超乎预料,但他真没想到,夏言会这样刻意的针对自己。   虽然说在场三人之间,谁针对谁都很正常,但不知道夏首辅这次又是抽什么风?   秦德威一边琢磨着,一边对嘉靖皇帝试探着说:“臣又不想辞去少詹事了!”   夏言却又说:“君前无戏言!你秦德威是将朝堂事务视为儿戏,还是意图戏弄皇上?”   冷眼观察着夏言的态度,秦德威渐渐想到了一种可能,夏言不会把最近关于东宫的“小道消息”当真了吧?   这些小道消息,就是秦中堂要推荐小座师何鳌为太子宾客,然后秦中堂以后要称霸詹事府,再凭借少詹事身份拥戴太子监国,进一步攫取中枢权力。   以秦德威如今的功业和皇帝的信任,对谣言具备一定的抵抗力,是不怕这样小道消息的。   嘉靖皇帝内心是不大相信,按照嘉靖皇帝的逻辑,如果秦德威真打算这样做,根本就不会如此明显的暴露。   据秦德威今天的观察,严嵩可能对小道消息半信半疑,但严嵩似乎并不太想冒险对东宫介入太深,不知道是有什么打算。   唯独夏言夏首辅的表现能说明,他可能把这些小道消息当真了?   夏首辅可能真的相信,秦德威在廷议上未能如愿后,企图染指詹事府,垄断东宫权力,然后拥戴太子监国?   想到这里,秦德威有点无语了,推荐何老师也好,放小道消息也好,一是为了给他提供闪转腾挪的空间。   比如被皇帝质问起来时,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詹事府少詹事,然后索求其他官职。   二是为了忽悠和麻痹严嵩,毕竟在秦德威心目中,严嵩才是最危险的人。没想到严嵩没有上当,夏言却可能听风就是雨当了真,真是情何以堪。   秦德威实在不能理解,夏言也是老政客了,脑子里到底是什么逻辑?   三思之后,他对嘉靖皇帝请示道:“臣有几句话想问夏言,恳请陛下准许。”   嘉靖皇帝忽然来了兴致,抬了抬手说:“可!”   秦德威转身朝向夏言,沉声问道:“关于近日风传的关于我的流言,首辅如何看待?”   凭经验也知道,不要与秦德威正面对质,夏言没有回答什么,只说了句:“我不曾听说什么流言。” 第七百五十五章 三人行(下)   有个似乎人人都懂的道理,官场越往上越难升,尤其是秦德威这个岁数。   想想秦德威从五品升四品费了多大劲,还要搭着救驾之功才成功。   前两个月秦德威出任宣大总督时,配套加了兵部侍郎官衔,但那只是为了军事指挥权而加的临时差遣,并不是常官。   等宣大总督差遣结束了,临时官衔自然也就撤销了。   如今嘉靖朝的政治又到了一个节点,皇帝马上要切换到摆烂模式。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想在皇帝摆烂后巩固住政治地位,有足够权势实现抱负,从半步入阁再更进一步,自然难上加难。   就是秦德威的某些判断出现了一点儿偏差,首辅夏言居然成了最大的阻力。   上次廷议在形势不错时,是夏言果断中止了廷议;今天自己在皇帝面前以退为进时,又是夏言提议自己去当甚么总兵官。   本来秦德威还以为,最大阻力会来自与自己仇恨最深的严嵩,更何况严嵩在历史上恶名昭彰,所以对夏言其实没多少防备心。   难道在夏首辅的心目中,他秦德威对首辅权势的威胁终于超过了严嵩?   情况就是这样,官场形势变幻也正常,秦德威也不得不紧急调转枪口,朝向夏言。   不过夏首辅这个“没听过什么流言”回应,也让秦德威稍稍感到有些意外,看来老对手们也都学精了?知道不能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   但是没关系,秦德威肯定不会吃这套,便继续说:“不成想,首辅竟然如此耳目闭塞!   不过没听过也不妨,我现在就将流言说与你听!”   夏言:“……”   可以选择把耳朵堵上不听吗?可惜不能君前失仪,夏首辅除了面无表情什么都不能做。   秦德威还在说:“皇上自从垂询大臣,透露有太子监国之意后,朝廷便流言四起。   自从传出我要举荐老师何鳌为太子宾客的消息后之后,关于我的流言同样也增多了。   其中最荒谬的就是,有人说我欲借机彻底掌控东宫官属,老师为太子宾客,我为少詹事,共同拥戴太子监国。然后独揽朝纲,并铲除异己!”   夏首辅就这么听着,不想发表意见,流言就流言,又不是必须要回应的。   但秦德威说完这条“劲爆”的流言内容后,忽而转向严嵩,冷不丁的问道:“严阁老怎么看?”   夏首辅和秦中堂开打,严嵩早已经切换到看戏模式,没有一丝丝的提防,就被秦德威问话了。   以严嵩之机敏也稍稍愣了下,你秦德威不是正要质询夏言么?怎么又找到自己了?   但严嵩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随即就答道:“我没有看法。”   现在明显是秦德威和夏言要打起来,他严嵩吃饱撑着才会介入,置身事外才是最佳选择。   秦德威皱了皱眉头,不依不饶的说:“严阁老你莫非心虚了?”   严嵩反驳道:“此乃涉及你的流言,我能有何心虚之处?”   秦德威当即指责说:“流言不是涉及我,而是涉及东宫国本,你身为阁臣怎么可能没有看法?为什么不敢在皇上面前直抒胸臆?   我看你这是对皇上不够忠实不坦诚,有意遮遮掩掩,隐藏自己的心思!”   雾草!严嵩时常被人骂成奸臣,但跟不做人的秦德威一比,他觉得自己实在太冤枉了!   严阁老立刻就能反应过来,秦德威这几句责问其实并不是说给自己的,而是说给皇上听的!   以嘉靖皇帝的敏感性格,能听得了这种猜疑的话?   虽然不敢仰面视君,但严阁老已经凭本能感觉到,皇帝的多疑目光正在自己身上逡巡。   最后无可奈何的严阁老没好气的答了句:“我的看法就是,谣言止于智者!”   这应该是最稳妥的回答了,不是严嵩帮秦德威说好话,而是严嵩没必要激起秦德威情绪。   当前局势的主要矛盾在于夏言和秦德威,又何必揽事上身,替夏言抵挡秦德威的火力?   而且严嵩还想把秦德威留在詹事府,这样以后用阴谋摧毁东宫班底的时候,能把秦德威连带上。   夏首辅正在疑惑,秦德威为什么突然又去找严嵩了。   秦德威却又转了回来,再次对夏言问道:“严阁老说谣言止于智者,那么首辅又对流言有什么看法?”   这个提问看似平平无奇,其实也很巧妙,具有一定诱导性。   秦德威先重复了一遍严嵩的回答,然后再问的。如果夏言回答与严嵩一样,看起来就像是附和严嵩似的。   其实夏言的腹案与严嵩一开始的回答差不多,也是“没有看法”之类的。   但严阁老用亲身经历给夏首辅示范了一下,是如何被秦德威挤兑的,所以也只能正面回答了。   最后夏首辅的回答是:“若说我的看法,关于你秦德威的这些流言,就是无风不起浪!”   真正的政治家,从来不害怕表达自己的观点,夏首辅就是这么豪迈!   别人以为流言是对秦德威的中伤,但惯于反套路的秦德威从来不能以常理度之!   也许这些流言都是秦德威用来试探风向的,用的是虚虚实实的兵法。   别人觉得秦德威不会蠢到暴露意图,其实这些暴露出来的流言反而真有可能是秦德威的意图!   而纯看戏的嘉靖皇帝正感觉剧情平淡,但听到这里时忽然又感觉有点意思了。   夏言的回答与严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谣言止于智者”表达出的意思就是不信传言,而“无风不起浪”就有相信的意味了。   而秦德威也越发的肯定了自己先前的判断,夏首辅真可能脑血栓了,竟然选择了相信那些流言,并借此针对自己。   紧接着秦德威又追问:“无凭无据的,为何敢说无风不起浪?”   夏言针锋相对的答道:“谁说无凭无据?方才你确实向陛下举荐何鳌为太子宾客,岂不就能证实何鳌被你举荐的流言是真的?那么其它连带的流言自然也具有了可信度。”   秦德威回应说:“但我也已经向皇上请辞少詹事!”   夏言毫不客气的说:“那时因为圣心烛鉴,你的心思无所遁形。在皇上责问下,故而只能辞少詹事避嫌!”   秦德威变得很愤怒,“难道连我辞职都不能消除首辅你的疑虑?   不知道首辅到底要我怎样做,才能平息那些流言?难道一定要将我驱逐出朝堂才肯善罢甘休?”   夏言没有继续回应秦德威,转而对嘉靖皇帝奏道:“陛下听臣一言!   秦德威之道,诡异也,人世惯常虽然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但秦德威也许会反其道而行之,实则实之!”   秦德威也没有与夏言强辩,他又对严嵩问道:“严阁老你说谣言止于智者,并不相信流言,又是为什么?”   严阁老无语了,你秦德威和夏言大撕逼,为什么总是要牵扯他严嵩?他只想做个安静的吃瓜群众!   但有了一开始的回答,就无法停下来了。   严嵩无法改口,只能顺着自己先前的观点说:“自然是因为流言太过于荒谬!   我大明有圣天子在位,如同烈日当空照耀万物,想通过掌控东宫来独揽朝纲,岂不是痴人说梦?”   论起如何吹捧嘉靖皇帝,严嵩也是很专业的,当即就趁着回答拍了一波马屁。   主要是这样回答问题,无论秦德威如何不怀好意,也挑不出毛病。   秦德威便长叹道:“格局高下立判,面对流言时,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虽然秦德威没有指名道姓,但在场的都是聪明人,立刻就能领悟到“君子”和“小人”分别暗指的是谁了。   严阁老差点当场就感动大明了,秦德威居然暗示他严嵩是坦荡君子?   然后就又听到秦德威对夏言说:“连严阁老都看得出来,有圣天子在朝廷,流言根本就不可能变成现实!   而你夏言为何一定要坚持相信流言?莫非你认为凭借皇上之英明神武,还防止不了流言?”   严嵩这才意识到,秦德威为什么总是来找他问来问去!这分明就是借着自己的嘴,与夏言打对台!   这样做并不是多此一举,因为在场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看戏的人!   有些话从他严嵩这个第三方口中说出来,可能比秦德威自行开解,更能获取皇上的信任。   面对秦德威的新一轮质问,其实夏首辅的应对办法很简单,只要抱紧皇帝大腿猛拍马屁就行。   把嘉靖皇帝拍舒服了也就过去了,但以夏言脾气,真做不到那样卑躬屈膝。   此时夏言被秦德威搞得有点恼火了,而且在夏首辅眼里,好像是秦德威和严嵩联合起来一起与他唱对台戏,更令人生气。   冲动之下,没有深思熟虑就怒道:“纵然是圣天子,也有可能被奸邪蒙蔽,致使东宫失衡!”   这句嘉靖皇帝听得很不爽,紧紧蹙起了眉头。   还没等嘉靖皇帝说点什么,秦德威抢着对夏言喝道:“你的本心可能并不相信那些涉及我的流言,但你最后还是选择了相信!   因为在你心里,你把流言当成了党同伐异的工具!只有流言成真,才有你的机会!”   夏言驳斥说:“我只是有防微杜渐之心,防止出现有人专擅东宫的局面!”   秦德威反唇相讥说:“这就叫以己度人,又叫疑邻偷斧!首辅你心里有什么,看别人也都像什么!”   夏言对秦德威已经无话可说,只对嘉靖皇帝说:“惟有请陛下明察!”   秦德威简直就是强行命题,搬出流言来胡搅蛮缠!   他就不信了,皇帝还能为这点“党同伐异”的小事而处分自己?还能因为首辅打压秦德威,而处分首辅?   秦德威毫不落后的同样对嘉靖皇帝奏道:“臣也要请陛下明察!   为什么夏言会如此看重东宫?说明在他潜意识里,认为当前的东宫无比重要,足以左右朝廷局势!”   跟聪明人说话的好处就是,可以很简略,不用说那么详细,对方就能领悟到内涵。   比如秦德威这句话,内涵就在于,东宫什么时候能真正左右朝廷局势?   每一个朝廷命官心里都有答案,但又不能说出口。   当然是只有在皇帝驾崩的情况下,东宫才能真正左右朝廷局势!   那么看重东宫的人,是不是在内心深处,已经开始琢磨皇帝驾崩以后的事情了?   这个内涵,让陷入寿命焦虑的嘉靖皇帝非常敏感!   竭力置身事外的严嵩顿时感受了巨大的凶险!   但细品过后,严嵩又有种感觉,不见得是秦德威构陷,夏言未尝没有那种“布局皇帝驾崩后”的心思。   忍无可忍的夏言对秦德威叱道:“胆敢血口喷人!”   秦德威答道:“首辅你说,我举荐老师这个行为,可以佐证流言。   那么我刚才提出让徐阶代替我担任少詹事,首辅你并没有反对!而徐阶当年是靠着首辅你提名,才回朝进入詹事府!   同样道理足以证实,在你心目中东宫乃是布局的重中之重!比别人都重视!”   这里的别人,主要指的是秦德威本人和严嵩,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看看秦德威对詹事府的态度,身为少詹事从来不在詹事理事;推荐老师当太子宾客是碍于情面,不好拒绝;而且一旦遭受嫌疑,立刻就干脆利落的辞职避嫌。   再看看严嵩,似乎对詹事府也不是那么热心,安插的党羽亲信很少,或许是当初实力弱抢不过夏言的缘故。   所以严嵩才会产生毁掉现有东宫班底,然后再次重建布局的心思。   相比之下,夏首辅对东宫的态度就热心多了,当初组建詹事府时就最积极,詹事府詹事还是他的老师陆深。   “砰”的一声巨响,嘉靖皇帝拍案而起,站了起来,脸色极度难看的对夏言喝问道:“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夏言跪倒答道:“臣心天日可鉴!”   嘉靖皇帝不听夏言的解释,对严嵩喝道:“草诏!夏言狂悖无人臣礼,革去一切官职,追夺全部封赏!”   老奸巨猾的严嵩也错愕住了,一开始秦德威拿着自家流言去纠缠夏言的时候,绝对想不到是这个结局!   怎么问来问去、说来说去,一步步的就把首辅废掉了? 第七百五十六章 互相恶心   即将成为前首辅的夏言有些失魂落魄,默默的垂下头,不想卑躬屈膝、死皮赖脸的为自己辩解。   十年前他因为礼制事务开始得宠,然后一年半时间从给事中火速升到了礼部尚书,创下了大明的升迁记录。   当时春风得意的自己绝对想不到,十年后的今天,皇帝会因为一点猜疑,直接罢免了自己。   当年的首辅张孚敬等人看自己,是不是就跟自己如今看秦德威一样的感觉?   其实在场的人里,除了君臣四人,还有旁边侍候的太监们,其中也不乏黄锦这样的亲信大太监。   可是没有一个太监帮助夏言打圆场说情,因为平日夏言自恃身份,对待太监的态度过于傲慢。不像严嵩那样会做人,还时不时给太监们随手送点小礼物。   此时奉命草诏的严嵩趴在金砖地面上,稳住心神,一口气的写完了罢免夏言的诏书草稿。   严阁老的心情有点激动,他和夏言自从分道扬镳后,就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了,彼此都想把对方彻底驱逐出朝堂。   如果不是秦德威这两年一直牵扯着两人部分精力,两人早就打到不可开交了。   严阁老做梦都想把夏言斗倒,然后坐上首辅位置。只是目前时机还不成熟,天子对夏言还没有彻底厌烦。   但严阁老却没料到,秦德威今天冷不丁的就完成了他的心愿,把夏言夏首辅给废掉了。   等自己坐上首辅宝座后,下一步就可以集中精力,全力围剿秦德威了!等再把秦德威清理出去,才能算大功告成,真正安心!   嘉靖皇帝见夏言一言不发的模样,连个服软讨饶的姿势都没有,于是更恼火了。   他将诏书草稿递给身边的黄锦,喝道:“拿去用宝并发布!”   黄太监看了眼夏言,奉命而去。不管夏言以后会不会复职,至少在今天事情已经无可挽回。   无论赏罚都是君恩,夏言免冠叩首谢恩完毕,然后从殿里走了出去。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反正秦德威心里古井无波,他感觉这不算太大的事情……   在原本历史上,夏言和前首辅张孚敬一样,三起三落,三次被罢免。   等过一阵子,也许是几年,也许是几个月,甚至是几天,嘉靖皇帝情绪过去了,又经常会把人叫回来。   在难伺候的嘉靖皇帝手底下当首辅,就是这样起起落落,就连最会拍马屁的严嵩也被罢免过、猜忌过。   而且再怎么样,夏师傅被罢免养老也比被斩于西市的结局好啊。   等夏言退出去,嘉靖皇帝又将目光投向严嵩,开口道:“至于内阁首揆……”   纵然久经世故,但严嵩的心脏仍然不可遏制的怦怦乱跳,文臣最顶点的那个位置仿佛已经触手可及了!   就是不知道嘉靖皇帝在考虑甚么,还是有意考验严嵩,说了一半就停住了。   这时候,秦德威突然奏道:“陛下!论理严嵩不能做首辅!”   严阁老顿时气抖冷,首辅这件事上有你秦德威什么事?难不成你一个水货大学士还想当首辅?   一个不预机务的半步入阁,根本没资格觊觎首辅位置!   又听到秦德威继续说:“按照内阁规矩,一般都要以年序来排定位次,先入阁者为首辅,这是内阁的礼制!   即便是当初张孚敬入阁,也要等到杨一清致仕,夏言入阁,也要等到李时卒于任上,然后才得以接任首辅。   现有阁臣中,翟銮位次该在严嵩之上,所以按照礼法,新首辅应该是翟銮!”   严嵩:“……”   此时严阁老的心情,就像是在一盘美食中发现了一只死苍蝇,简直恶心坏了!   一激动差点忘了,在内阁大学士名单里,还有个天杀的翟銮!   虽然翟銮背负着天日昭昭污点,虽然翟銮屡屡辞官辞不掉,被皇帝留给秦德威当出气包,虽然翟銮又被秦德威挤兑成东卷棚大学士,天天称病在家,成为满朝笑柄,但他终究还是一个资深阁老……   翟銮早在嘉靖六年就入阁了,而本时空的严嵩是嘉靖十七年才入阁,资历差的实在有点多。   心机隐忍深沉的严嵩也破防了,但别无他法,只能祈求皇帝开恩了,深情叫了一声“陛下”,然后剖心析肝的说:   “论及才能,翟銮远不及臣啊!论及忠诚,翟銮亦远不及臣也!”   礼制是礼制,但有制度就会有破例,皇帝再为他严嵩破例一次又何妨?   反正翟銮不招皇帝待见,当初也只是因为皇帝和群臣之间政治妥协才入的阁。   秦德威却又对嘉靖皇帝奏道:“翟銮自嘉靖六年入阁,前后经历过杨一清、张孚敬、李时、夏言四个首辅,后面三个都比他晚,结果位次都在他前面。   若是要再为严嵩破例,让严嵩越居翟銮之上,那就是连续四个人越过翟銮,未免也太过了。   即便陛下不属意翟銮,但万事过犹不及,还是有个度为好,否则不免为后世所疑。”   严阁老不敢直视嘉靖皇帝龙颜,但却死死瞪着秦德威。如果不是秦德威年轻力壮,严阁老真想打人了。   嘉靖皇帝皱了皱眉头,说实话,他对翟銮真的无感,不然十多年了都没让翟銮当首辅。   秦德威继续说:“若陛下想用严嵩为首辅,也不是没有办法,翟銮毕竟背负着一些嫌疑。   原大同巡抚史道、总兵王升皆在狱中,肯定能牵连翟銮。等罢免掉翟銮,就可以名正言顺用严嵩为首辅了。”   心情七上八下的严嵩疑惑不解,秦德威怎么又突然调转口风了?   “但是……”秦德威果然不负众望的要转折了。   严阁老恨不能冲上去堵住秦德威的嘴,让秦德威不要往下说了。   “罢免掉首辅之后,又连续罢免大学士,动静实在太大,未免太过于惊世骇俗,还请陛下三思!”   嘉靖皇帝又意识到,如果连续罢免掉两个阁臣,那内阁就只剩下严嵩了,这也未必是好事。然后略有犹豫的说:“难道只能用翟銮?”   秦德威则又说:“今后若有更好人选,翟銮更容易换!而且换起来对朝廷的影响也小!”   听到这里,嘉靖皇帝这才豁然开朗。   没错,眼下确实应该用翟銮当首辅,有充分反悔的余地,反正翟銮影响力不大,怎么折腾都不会有太多后患。   如果现在直接用严嵩,万一以后还想让夏言回来复职,再换下严嵩,那对朝廷的震动就太大了。   “那就先用翟銮为内阁首揆!”嘉靖皇帝做出了一个在他看来是最优解的决断。   严嵩很想出去说几句,但很可惜,他是首辅候选人,他要“避嫌”,所以不能像秦德威那样肆无忌惮的大发议论。   于是充满期待的严阁老陷入了深深的失望中,本来夏言被罢官应该是个挺值得高兴的事情,但为什么最后还是开心不起来?   一切都是秦德威的错!   不过让严阁老聊以自慰的是,翟銮就算当了首辅,上无君恩,下无人望,八成就是个摆设。   所以内阁以后还是他严嵩说了算,就好像当初李时当首辅时,内阁实际掌权者是夏言一样。   又听到秦德威问道:“内阁比常例少一阁臣,仍然不稳,不知陛下是否亲自简拔,还是由大臣廷推?”   严嵩诧异的看了眼秦德威,这个问题实在多余,陛下自然会做出指示,还用你刻意去问?   其实秦德威心里也有一点小幻想,万一皇帝又抽了风,直接简拔他秦德威,从半步入阁变成完全入阁呢?   不再需要避嫌严嵩终于能随便发表议论了,对皇帝奏道:“欲使内阁稳定,请先让秦德威稳定,不然终究还是不稳!所以内阁不必着急增补!”   严嵩确实不想这个场景下议论增补内阁大学士的问题,因为无论怎么谈,秦德威肯定会趁机说话。到最后,多半会把优先级本来就很高的礼部尚书张潮塞进来。   有秦德威撑腰的张潮一旦入阁,肯定跟一般的新人不同,绝对是自己的劲敌,所以严嵩才说不必着急增补阁臣。   嘉靖皇帝也感到这个说法挺有道理,秦德威虽然人不在内阁,但确实就是内阁的最大不稳定因素。   于是随口就对严嵩问道:“尔有何想法?”   严嵩接着奏道:“依臣之见,不如让秦德威入内阁算了!”   雾草!秦德威也感到被恶心了,本来变身为完全体内阁大学士还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但这下彻底没戏了。   就算嘉靖皇帝也脑血栓了,顺势同意自己入阁,那岂不就成了自己被严嵩提携入阁?   真这样的话,以后永远就要居于严嵩之下了,按原本历史,严嵩还能活二十几年呢!   再被严嵩哔哔下去,指不定还要出什么问题,秦德威决定主动出击,旧事重提说:“陛下!方才臣已经请辞少詹事,并举荐何鳌为太子宾客,恳请陛下恩准!”   嘉靖皇帝点点头道:“准了!”   秦德威大喜,终于扔掉少詹事这个包袱了。   其实这个官职本身是清流美职,但奈何詹事府那帮官属太坑了,说热血也真热血,说幼稚也真幼稚,秦德威不想被他们拖累。   然后按道理还应该补官,没多少四品官配得上自己,随便补哪个部的侍郎就行了,他秦德威不挑的。   对于特进光禄大夫丰州伯而言,品级已经没多大意义了,所以嘉靖皇帝也没有压制秦德威品级的意思。   又对严嵩问道:“六部侍郎或者其他三品官职可有空缺?亦或年高老迈应当致仕之人?”   严嵩本着投桃报李的心思说:“詹事府詹事陆深年老久病不能理事,前段时间还曾经上疏请辞,可用秦德威为詹事。”   还有个君臣心有默契但没明说的道理,夏言都被驱逐了,还留着夏言的老师陆深在东宫干什么?   于是嘉靖皇帝直接拍板说:“秦德威升为詹事甚好,这个合适!仍兼春坊官!”   秦德威:“……”   辞了少詹事,又来了个詹事,到底图啥?   秦德威连忙奏道:“恳请陛下明鉴,臣辞去少詹事,乃是为了避嫌!   一是避何鳌之嫌,二是避流言之嫌。如果又加为詹事,那避嫌的意义何在?”   严嵩对秦德威指责说:“皇上胸怀万里,都不计较你这点嫌疑,你秦德威又何故百般推辞?你到底在心虚什么!”   然后严嵩又对嘉靖皇帝奏道:“太子年幼,需要长久辅导,而秦德威年纪轻轻,今后正可以长久辅导太子,也是一段佳话。”   嘉靖皇帝又想起来,秦德威从一开始就不愿意去詹事府任职,这实在反常的很。   不解之余,皇帝便又喝道:“秦德威休要再推辞!”   秦德威无可奈何,这皇帝偏执起来也真要命,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绑在东宫啊!   皇帝都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了,秦德威也只能捏着鼻子接受。   正三品詹事府詹事是最顶级的高大上官职,品级最高的纯词林清流官职,翰林学士才五品,但却确实不是秦德威想要的!   而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却一直不能到手,嘉靖皇帝一直很含糊。   又看了看严嵩后,秦德威对皇帝奏道:“臣年轻心性不稳,性子急躁,真不适合做寻章摘句,教导育人的事情。   如今中枢变动,严阁老又不愿意增补阁臣,一人执政只怕顾此失彼。   而臣只想将一肚子驳杂学问奉献与朝廷,为陛下分忧解难,协助内阁做些实务!”   严嵩听到这里,感觉自己又被恶心回来了!什么叫“不愿意增补阁臣”?什么叫“一人执政顾此失彼”?   这分明就是向皇上暗示,内阁如今没有人能压制他严嵩了,今后基本上就是他严嵩的一言堂了!   面对有人专权的巨大风险,你皇帝不考虑一下制衡问题吗?   记起秦德威的一件件事功,嘉靖皇帝点头对秦德威道:“你这份心思,朕也是明白,故而先前才许你入直文渊阁。   向来又有在文渊阁内增设军机处之议,前几日廷议无人反对,朕深思熟虑之后,决意增设军机处,负责处理各方加急公文,并由你主持!”   这才是秦德威想要的,几经波折之后终于到手了,不容易!还得借着严嵩即将揽权的机会,才能说服皇帝下决心授予!   严嵩极其无语,真踏马的狗皇帝和狗中堂!自己还没过一把专权的瘾,这制衡就踏马的紧跟着来了! 第七百五十七章 一念之差   三个人一起进了西苑仁寿宫,等各自出来时,夏言官职没了,严嵩官职明面上没变化,秦德威官职则略有些小变动。   严嵩回了仁寿宫旁边的无逸殿入直,而秦德威则先去了宫城东部的文渊阁。   中书舍人方佑出来迎接,询问道:“中堂今日突然回来,可有吩咐?”   “回来”两个字,直接说明了谁才是此地的主人,让秦中堂很满意。   秦中堂站在院中,指了指文渊阁东南边的东卷棚,吩咐说:“再收拾一遍,改成多人使用的格局!”   方佑吃了一惊,怎得又要改回来?   前段时间为了羞辱翟銮,才把东卷棚改成一人办公使用的格局,然后号称留给大学士翟銮使用。   结果辞官辞不掉,又不敢来文渊阁上班的翟銮成了笑柄,人称“东卷棚大学士”。   所以听到吩咐说,把东卷棚再改回多人间格局时,方佑才会吃惊,当然并不是因为上司改来改去太折腾人。   主要是像方佑这样敏感性强的人立刻就能意识到,又改回来说明政治形势肯定又有了新变化!   不只方佑,几个恰好从院子路过的中书舍人,也都放慢了脚步,竖起了耳朵听着。   作为中堂心腹,方舍人有些问话的资格,就小心翼翼的问了句:“莫非以后翟阁老不在这里办公了?”   秦中堂叹道:“我刚从仁寿宫面圣出来。翟阁老以后就是翟首辅了,要入直无逸殿,自然不用在文渊阁这边办公了!”   这句话宛如晴天一个响雷,把听众们震的不轻。这事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就连身在中枢的中书舍人们,谁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夏首辅怎么就没了?翟銮这个扑街大学士怎么就是成了首辅了?如果这个消息不是由秦中堂亲口说出,众人只会当成是一个玩笑。   对于主要工作是为中枢内阁、大学士服务的两房中书舍人而言,阁臣变动肯定是最受关注的消息,更别说是突然换首辅这样的大事。   秦德威放出了首辅换人的消息后,就招呼着方佑进了文渊阁中堂,很快又看到方佑又出来了。   秦德威稳坐在文渊阁中堂,悠悠哉哉的喝了一会儿茶,刚才在仁寿宫面圣的时候,说话有点多,需要补补水并润润嗓子。   然后方佑方舍人再次进来了,对秦中堂禀报说:“刚才一会儿工夫,有三个人请假出宫去了!”   “还真有不知死活的东西!”秦中堂冷哼一声,放下茶盅,就走了出去,在文渊阁前楹月台上负手而立。   方佑将东西各房间里的中书舍人们招呼出来,齐齐垂手站在阶下,听中堂训话。   秦德威用锐利的眼神左右扫视一圈后,开口道:“听说刚才有三人请假出宫去了,现在我宣布,这三人全部革职!”   舍人们错愕过后,脑子快的已经隐隐然猜测到怎么回事了,脑子慢的还在发懵,不明所以。   内阁中书舍人虽然也有品级和官身,但实际性质就是内阁中的“小吏”,只是因为内阁地位尊贵,所以使用的“小吏”也有官身。   大明官员根据出身可以分为三大类,号称“三途并进”。   第一种是科举,进士、举人皆是这类;第二种是学校出身,具体说就是国子监;第三种就是杂流,多是从小吏等升职进化而来。   所以内阁中书舍人这样的官员,其实本质上属于杂流,甚至可以说是天下最尊贵的“杂官”也不为过。   但杂流就是杂流,与科举出身的士林精英不能比,甚至连学校出身的官员也不如。   所以革职起来也没那么麻烦,甚至就是阁臣一句话的事,而吏部一般就照做了,秦中堂自然也有这个实力。   中堂心腹方佑很配合的问道:“吾辈中书舍人都在官吏籍册上,革职后去向如何?”   秦德威对方佑发号施令说:“你去吏部对许天官说,从内阁出去的人才不能浪费了。   革职三人全部充为吏员,然后选派到甘肃、广西、贵州去,鼓励他们在边疆建功立业!”   秦中堂这个专横的惩罚,镇得全体中舍人噤若寒蝉。   但还是有人不服气,可能是先前被革职三人的好友,勇敢的站出来,对秦中堂问了三个字:“凭什么?”   秦德威懒得回答,对方佑说:“你对许天官说,这个人站出来的人也一并革职了,派云南去!”   那人还想冲上来,却被方佑三拳两脚的打翻在地,又让外面禁兵拖了出去。   等热闹完了后,秦德威对众人冷笑说:“在本中堂面前,可以真的傻,但别装傻。   别以为本中堂不知道他们几个此时请假出宫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赶着热乎第一时间去舔翟首辅么?   看看翟首辅有没有能力和心思,把他们从甘肃、广西、云贵请回来!”   有几个刚才也曾纠结犹豫要不要去舔翟銮的,此时后背都被吓出了冷汗。一念之差,简直就是地狱啊。   也有人怀疑,翟阁老都要咸鱼翻身当首辅了,你秦中堂作为羞辱了翟首辅的人,就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收敛一点吗?   然后又听到秦德威说:“另外还有一件事宣布!皇上已经准许在文渊阁这里设立军机处,并由本中堂主持!   等东卷棚收拾出来,以后就作为军机处办公用地!本中堂还会选几个人,在军机处办事!”   众人纷纷恍然大悟,难怪刚才秦中堂吩咐把东卷棚再改回去!   而且也难怪秦中堂不鸟翟首辅,甚至还敢施展霹雳手段镇压讨好翟首辅的人,原来也是有底气!   中书舍人们无论是不是混子,但至少对政务流程的见识都不差,都能明白军机处设立意味着什么。   那就等于是在制度上,合法的从内阁切下一部分权力啊!再说近年来阁权渐重,皇上设立军机处未必没有制衡内阁的心思!   最后秦德威对众人训话说:“这次翟阁老能进位首辅,就是本中堂不避私仇,向皇上提议的。   这足以说明本中堂向来公事公心,尔等仔细表现,等圣旨下来后,就正式选拔军机处办事人员!”   如此秦中堂一番恩威并施,将中书舍人们整治得服服帖帖,保证中枢震动时后方安稳。   当秦中堂正在继续训话的时候,忽然看到黄锦黄太监来到文渊阁,对秦德威道:“皇上有口谕,命秦德威草拟任命翟銮诏书,并给翟銮传旨!”   秦德威愣了愣,草诏确实算是中枢词臣的职责范围,制作诏书也是文渊阁的工作之一,但跑腿传旨一般不都是太监的工作吗?   而且传旨颁诏之人是谁往往代表着皇帝的态度,尤其是给首辅这种重量级人物颁诏书,一般都是亲信大太监跑腿。   又比如上次去秦府颁诰的,就是二号大太监秦公公,充分表现了皇帝的君恩。   站在院中的中书舍人也听到了黄太监的话,同样惊诧,秦中堂和翟銮那是什么关系?   可以说,翟銮在天日昭昭的秦中堂面前完全抬不起头,一直都是躲着走的。派秦中堂去翟銮家里传旨,那不是上门打脸吗?   众人稍加思索后便感觉到,这次皇帝不想派亲信太监给翟銮传旨,而是让秦中堂跑腿,真是意味深长啊。   秦德威又回到文源阁里,一边准备写诏书草稿,一边对方佑吩咐说:“派人去翟府传话,明天我正式去传旨!”   秦德威在文渊阁整顿的时候,严嵩严阁老正在无逸殿直庐处理今日奏疏。   如今内阁暂时只有严阁老一个人,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他的肩头,一直到临近黄昏,也没有将所有奏疏处理完毕。   不过严阁老告了个假,将剩余奏疏推迟到明日处理,今晚先回家了。   然后他又将儿子严世蕃叫到书房,把今日之事对严世蕃说了一遍。   严世蕃听完却先感叹了一声:“这次真是父亲运气好!”   严嵩听着有点不爽,说得好像他混迹庙堂全凭运气似的!“若非我与秦德威极力周旋,怎能全身而退?”   随着年纪渐长,而且屡屡被教做人,严世蕃虽然还是那么狂妄跋扈,但起码说到秦德威时,态度上足够“克制”了。   他一眼就看出了问题关键所在,对父亲分析说:“皇上准许设立军机处,是因为内阁可能要有一家独大的情况了,所以才有了军机处!   秦德威肯定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也在有意识的促成这种局面!但到底由谁来一家独大,可能是父亲你,也可能本来该是夏言!”   严嵩有点不能相信的问:“你是不是想多了?秦德威能有这么深邃思路和布局?他敢冒险下这样的赌注?”   从另一个角度想,难道秦德威就不怕内阁一家独大,某个人完全控制内阁后,反过来把自己吞掉吗?   想象中的谋略和实操完全是两回事!纸上谈兵的比比皆是,但有几个人真能做成事的?   严世蕃答道:“我倾向于秦德威本来没想这样冒险,也没有打算实行这样的规划。   但今天他被迫见招拆招,然后临机应变,再加上一点机缘才能成功。但这成功大概是不可重复的,如果重来一次,秦德威也未必能成。”   严嵩感觉儿子的分析有点道理,“如果按你这样说,运气不错的应该是秦德威。”   严世蕃继续分析说:“话再说回来,如果在夏言和父亲之间二选一,秦德威凭借本心行事,应该更想把父亲拉下马。   但最近夏言却主动跳了出来,替父亲挡住了秦德威的刀!从夏言派毛伯温去大同开始,就能看出一些端倪了!   秦德威对首辅权势威胁太大,已经让夏言按捺不住平常心,所以夏言才会显得操切起来!   然后夏言这些过于操切的举动,又引起了秦德威的激烈反应,毕竟秦德威也不可能坐着不动只挨打,他也不是那种隐忍性格。   最终结果,就是因为的夏言一念之差,导致了今天秦德威与夏言直接火并。所以我才会说父亲运气好,夏言竟然主动帮父亲挡了刀!”   严阁老忍不住叹道:“虽然将夏言赶出了内阁,以后内阁无人能与我争锋;但同时秦德威也更上一层楼了,最终是好是坏真不好说。”   严世蕃答话说:“局面变成这样,也算是有好有坏了。坏处就不说了,好处是父亲今后只需要集中精力盯着秦德威就行了,不用再为别人分心。”   严嵩苦笑着说:“原来也只需要多盯着一个夏言而已,现在又能轻松多少?”   严世蕃却另有一番见解:“皇上讲究一个驭下和制衡,假如没有秦德威,父亲又独自控制内阁,那肯定就会出现满朝皆敌的局面!   到了那时候,每个人都要注意,每个人都有可能是敌人,处处都是明枪暗箭,肯定比现在心累多了。”   严嵩:“……”   怎么还听出了苦中作乐的味道?有了秦德威居然还让他们老严家省心了?   与儿子说完秦德威,严嵩又问起一个他拿捏不定的事情:“关于东宫,难道真的完全放弃不管?那毕竟是太子,不知何时就登基了。”   主要是严嵩也不知道嘉靖皇帝寿命到底行不行,如果在东宫完全没布局,万一嘉靖皇帝驾崩了,岂不就很被动?   所以到底要不要插手东宫?在东宫培植党羽?   严世蕃斟酌着说:“自古以来,皇帝与东宫之间的关系向来极为敏感,史书上父子相残的事情屡见不鲜,即便圣明如汉武唐宗也不能免俗。   我朝太祖皇帝定下制度,东宫官属皆由内廷大臣兼任,比如先前秦德威就是以翰林学士兼少詹事。   以此力求皇家父子官属齐心,不至于外人离间父子,确实也解决了部分问题,但不能算完全解决。”   说完历史缘由,严世蕃又说起现在情况:“如果父亲你是东宫官属,拥戴太子就是忠,在礼法上没有问题,还能被视为纯臣,皇帝嘴上也不会说什么。   但若不是东宫官属,一边围着皇上表忠心,一边又惦记着在东宫布置势力,那本质上就相当于脚踏两只船,首鼠两端两面不讨好!”   最后严世蕃很光棍的说:“所以,其实就是选一边下注去赌!无论如何,我建议父亲还是在皇上这边下注,全心全意迎合皇上,不要想着去讨好东宫!   一念之差,赌赢了万事大吉,赌输了回家耕读!反正就是愿赌服输!” 第七百五十八章 我也是为了你!   话说严阁老和秦中堂从仁寿宫出来后,第一时间都表现的非常勤于王事。   一个在无逸殿直庐忙着处理内外章疏,另一个回了文渊阁忙着整风,两人都没有主动往外扩散消息。   但夏言摘掉了头冠,走出了宫城和皇城,一路上不知有多少人看见了。   但凡懂点朝堂规矩的人,看到夏言的模样,都明白夏首辅这是被罢官了!   除了刑部之外的五部衙署都在皇城东南,虽然街道没名字但俗称青龙街,还细分了一街和二街,至于另一边的武衙门就是白虎街了。   只需要一个时辰,青龙街附近主要衙署的官吏都知道了首辅被罢的消息。   这事就挺突然的,不过对混迹朝堂十年以上的老人来说,虽然意外但也不至于太大惊小怪。   都知道皇帝有易上头冲动的毛病,当年张孚敬不也被罢了好几次?   但各种议论纷纷也是少不了的,随即又有新的传言补充了细节。原来夏首辅被罢居然不是严阁老使坏,而是秦德威干的。   然后众人又总结出一个规律,性格强势的大臣尤其是首辅,似乎都与秦德威八字相冲被克?   五年前的强势首辅张孚敬辞官,苗头就是殿试问题上被秦德威搞的灰头土脸,而直接导火索又是从辽东远来一封天外飞仙般的奏疏,而秦德威当时据说在辽东被乱兵裹挟了。   接下来的首辅李时性格温和不争,基本与秦德威相安无事,得以善始善终。   等轮到了执政刚强的夏言当首辅,结果今天又被秦德威干掉了。   再想想近些年来以刚性强势出名的其他大臣,例如汪鋐、霍韬这些前大佬,都是七年前在长安街上追打秦德威秦秀才的,几乎都被秦德威克掉了。   不知为什么,大家都有点同情夏首辅,也没犯什么错就惨遭罢官,想着想着就共情了。   秦德威在文渊阁整风完毕,又写好了任命翟銮的草稿,然后就起身离开文渊阁并准备出宫,中书舍人方佑在后面连忙跟上。   众所周知,阁老的仆役都不能进宫城,所以阁老在宫廷里活动时,都是有若干中书舍人跟随,充当随从使用。   这就是方舍人跟随秦德威的原因,至于秦中堂不能算真阁老,这不重要。   论理说,方舍人将秦中堂送出长安左门或者长安右门,就算完成任务了,外面自然有秦府仆役等候。   不过此时已经到了下午,方舍人也就跟着出去了。   不过秦中堂没有走长安左门直接回家,却从长安右门出去了,并且来到了青龙一街。   方舍人颇感奇怪,实在不能理解秦中堂为什么跑到青龙街招摇过市。在这种风口浪尖时候,难道不应该回家低调吗?   秦德威随口答道:“舆论阵地你不去占领,就会被敌人占领,化解负面舆情必须要及时,万万不能拖延!”   方舍人下意识的就回复说:“就好比将沾染了污痕的白绫重新洗白了?”   青龙一街第一个衙署是宗人府,与朝政基本没什么关系,秦中堂直接略过了。   然后下个衙署才是真正的外朝之首,六部第一的吏部,秦中堂大踏步的走进了吏部。   在吏部的大门、前院、前堂,似乎永远熙熙攘攘宛如闹市,全天下的官员都要从这里走几遭。   官服胸前绣了一只大麒麟的秦中堂闯进去时,外地过来不认识秦德威的人还以为,这是哪位运气不错、能早早袭位的年轻勋爵。   看胸前麒麟图案就知道,不是飞禽不是走兽,禽兽不如必是公侯伯。   就是这位禽兽不如的年轻勋爵嚣张了点,在吏部也不知道收敛,见微知著,迟早要完。   秦德威对吏部大堂的书吏们点了点头示意,直接就往后面走,却被把守大堂后门的书吏揽住了。   秦德威不容置疑的说:“带我去见天官!”   那矮胖书吏陪着笑回话:“天官早发过话,今日事务繁忙,若秦学士过来,就不见了。”   秦德威退后两步,又返回了人头攒动的大堂,气愤的对矮胖书吏高声说:“我为了天官,不惜与夏首辅在御前冲突!天官居然不见我!”   矮胖书吏的笑容渐渐僵住,作为一个小吏,这话实在没法接!   秦德威也不用别人接话,用力挥舞着袍袖说:“治国首要从来就是用人,所以铨政极具特殊,惯例是操之于上!   夏桂洲作首辅,是不是屡屡干涉铨政?这算不算侵夺吏部之权?”   矮胖书吏低着头,还是不敢回话,只带着耳朵听,在场其他人也差不多,没人傻到与秦中堂讨论这个问题。   内阁尤其是首辅与外朝之首吏部争权都争了大几十年了,夏言作为首辅虽然干涉吏部职权,但到底算不算过分,还是要看怎么解读。   秦德威继续说:“我与夏首辅的冲突,起源就是因为人事问题!我这可是为了吏部发声,为了吏部打抱不平!”   老师何鳌的官职问题,还有他秦德威自己的官职问题,确实都是人事问题,没毛病!   跟在秦德威身后的方佑方舍人不禁陷入了深思,如果秦中堂你为了首辅侵夺吏部职权而打抱不平,那您侵夺内阁之权又算什么?   秦德威说完后,转身就往外走,来不及继续思考的方舍人连忙又跟上。   方舍人以为秦中堂要离开青龙街,结果发现秦中堂又继续向下一家户部衙门走去。   户部门里门外的人也不少,都是各种来开支报销的办事人员。   秦德威站在大堂里,对值守的书吏嚷嚷说:“前阵子我在中枢看到账册,今年夏税怎么不敷使用?”   面对王尚书师侄的问题,书吏也很无奈,这玩意怎么回答?尤其是怎么在大庭广众之下回答?   当然秦德威也不需要回答,自言自语的说:“王尚书刚上任时,仓库还有盈余的。   但自从夏桂州当了首辅这近三年时间,就开始亏了,一直在吃积存老本。”   书吏无话可说,在表面上,确实就是在夏言当首辅后才开始有亏损的,你要说巧合也是巧合,你要说不是巧合那也不是巧合。   秦德威议论完毕,再次转身就走。这次出了户部后,就掉头转弯,来到青龙二街,第一家就是兵部。   对此跟随在后面的方舍人毫不意外,朝廷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头目与骨干党羽进行沟通也是情理之中。   进了兵部衙门,秦德威终于不只是站在前面大堂哔哔哔了,他顺利的来到后面正堂,顺利见到了兵部尚书王廷相。   果不其然,完全如同秦德威所预料的,王廷相心情很不好。   无论如何,王廷相早年间与夏言也是政治盟友,虽然后来因为种种原因逐渐疏远,甚至在朝堂上也针锋相对过,但毕竟没有私仇。   人非草木,今日听说了夏言倒台的事情,尤其还是秦德威动手的,王廷相念及早年间与夏言的交情,就有点伤感了。   对此秦德威叹口气,当一个头目太心累了,每个重要党羽的心思都要顾及到。   但世上人物千千万万形形色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工具人也是有自我意识的,方方面面都顾及起来确实很不容易。   秦德威也不知该怎么劝,便开口道:“我也是为了你,才与夏首辅起了冲突!”   王廷相无语,你秦德威不会安慰人就别强行安慰了,毕竟尺有所短,人都有不擅长的技能。   听听说的这叫什么话?你秦德威这次与夏言斗,关他王廷相什么事?   秦德威又道:“你也知道的,夏言一直想拿掉你的兵部尚书,一直想让刑部尚书毛伯温替换你!   这次他故态复萌,我为了护住你,不得不与夏言斗到底,然后就这样结果了!你大可不必忧郁!”   王廷相本来挺忧伤的心情,硬是差点被秦德威给气乐了。   虽然事情细节尚不清楚,但若干小道消息已经略有耳闻了,反正与他王廷相没有半文钱关系。   所以你编,你接着编。   王廷相不说话,秦德威就顺口往下说:“情况是这样的,那夏言在皇上面前,提议让我转职提督京营总兵官,差点就成功了!   这简直居心叵测,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针对的就是王大司马你!”   这个细节王廷相还没听到过,心里暗暗震惊,没想到夏言居然还有如此丧心病狂的提议!   想到这里,王廷相忽然能理解秦德威当时的心情了。   让一个状元去当总兵官,也亏夏言能想得出来!难怪秦德威被激怒了下死手,换成他王廷相也不能忍啊!   不过王廷相还是不说话,他就是想知道,这事虽然离谱,但到底与他王廷相有什么关系?怎么就是针对他王廷相了?   又听秦德威说:“大司马你想想,京营向来是武勋总兵官、文臣总督、提督太监三人互相制衡,以策万全的。   如果我当了京营总兵官,而你是兵部尚书兼京营总督,以你我的密切关系,皇上还会让你继续当兵部尚书兼京营总督吗?   所以我敢断定,夏言真实目的是想要做掉你,换毛伯温上来!而我作为你的友人,当然不能忍了!   为了你,我也只能别无选择,与坚决夏言斗争到底!别人也许会对我产生误会,但大司马你千万要稳住立场!”   王廷相:“……”   秦德威袍袖一挥:“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你也不用感激!你也不用到处传,与亲朋啊好友啊私下里说说就行了。   尤其是夏首辅为了拿下你,居然向陛下进言让我去当总兵官这个情况!”   秦德威到底是什么意思,王廷相终于懂了。他站起来将秦德威推出了兵部正堂:“多谢,走好,不送。”   从兵部出来后,旁边就是工部,秦德威犹豫了片刻后,没有进工部。   那里是严嵩的基本盘,去了也没用!   工部再往南,就是翰林院和詹事府,秦德威想也不想的就进了翰林院,为今天的“宫廷斗争”进行宣讲。   当秦德威从翰林院出来时,夕阳已经照映了半边天空。冷不丁的忽然有几个人影从左右窜了出来,将他堵在了翰林院门外。   还以为被埋伏了要挨打的秦中堂定睛一看,居然都是隔壁詹事府的官员,便喝道:“尔等在此劫道做甚!”   先前曾经来游说过秦德威的唐顺之激动的问道:“听闻秦学士升任詹事?”   又有嘉靖五年的会元赵时春说:“詹事府终于有了重量领军人物,实乃久旱逢甘霖也!”   还有民间传说里的华太师原型华察叫道:“今后吾辈有主心骨也!”   这帮人的话确实是发自内心的,毕竟詹事府一直缺少能直接在皇帝面前说的上话的人,秦德威完美弥补了这一缺陷。   只要不是夏言安插在詹事府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很高兴。   秦德威为了取代夏言老师陆深当詹事,居然把夏言干掉了,足以说明态度了。   秦德威:“……”   看着一个个在史书上以扑街闻名的人(唯一没扑街的徐阶没出现),秦德威就奇怪了,怎么就甩不掉你们这些扑街!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贴上来!   秦德威忍无可忍,大喝道:“都住口!退下去!”   众人秒懂,又道:“今日是仓促了,不该如此张扬。等任命正式下来后,我等再为秦学士贺!”   秦德威无力的揉了揉额头,今天第一次感到心累。   此时天色已晚,便纵马扬鞭,回家去了。   门房张三对秦老爷禀报说,小座师何鳌正在外书房等候,从午时一直等到现在了。   只想休息的秦德威没奈何,只能去了外书房见人。   何老师主动站了起来,关切的问:“如今众说纷纭,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秦德威随口答道:“是这样,我向陛下举荐老师为太子宾客,但夏言坚决反对,然后结果就那样了。   归根结底,我也都是为了老师你啊!万般无奈迫不得已,才与夏言斗争到底,不然何以报答师恩?”   何鳌叹道:“尊师重道之义举,应该广为流传教化人心啊。”   秦德威默默给何老师点了个赞,何老师做人其实很上道嘛,不愧是原本历史中严阁老的外围党羽。   送走何老师后,秦德威已经身心俱疲了,今天的脑力活动实在是高强度,关键是大脑还一直高速运转着没有停歇。   回到内院后,秦德威直接瘫倒在炕上,就一动不想动了。   徐妙璇端着热粥来到炕头,努力寻找着共同话题,“我听外面张三说,你把夏首辅斗倒了?”   已经过度用脑的秦德威昏昏沉沉的,听到贤妻的问话,本能的随口答道:“我也是为了你啊!”   徐妙璇:“……”   秦德威随即补充道:“他觉得你生不出嫡子来接替武勋!居然想让我放弃文官,亲自去当武官!” 第七百五十九章 乡试里的秘密   次日,秦德威去文渊阁上班去。不去也不行,嘉靖皇帝派了任务,让他给翟銮传旨去。   等秦德威刚在文渊阁中堂坐定,就看到方佑急匆匆的进来。   秦中堂顺口就问道:“给翟銮的诰书可曾制作好了?”   诰书这种东西,什么级别用什么材料都是制度规定的,所以必须要经过专门制作。   方舍人答道:“正要向中堂禀报此事,中堂所拟的草稿被退了回来!”   秦德威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也是莫名其妙的。   诰书文字基本都是官样文章,同一类的诰书大体就是同样的套路,能有什么问题?   方舍人仔细说:“刚才送到无逸殿那边,严阁老审完后,说是文采太过于繁饰,要求重写。”   秦德威更莫名其妙了,难以理解严嵩这又是什么骚操作。   官样文章都是套路话,只要格式正确,没犯讳或者用词错误、典故错误就行了,谁还真计较文采怎样?   但凡是不同寻常的操作,必然是有其目的,秦德威想了三刻钟,也没想明白严阁老这次到底图什么。   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流程还是要继续的,秦德威懒得亲自写了,将写诰书草稿的任务交给方佑。   然后又次日,方舍人又过来对秦中堂禀报说:“诰书草稿又被退回来了,严阁老那里还是没通过,说是用典太少,显示不出诰命的庄重。”   如今内阁只有严嵩一个人在岗,他说草稿不行,那就只能退回来,连个转圜的人都没有。   一次退回就够少见了,两次退回就更稀罕。秦德威真的感到诧异,严嵩这是抽风了?   如果说是针对他秦德威,那纯粹是扯淡。   这是给翟銮的诰书,又不是给他秦德威的,完不成诰书制作,他秦德威才不着急。   如果说是为了打击秦中堂的威望,那更扯淡。   没人会觉得状元诗霸连个官样文章都写不好,大家只会认为严阁老破事儿多,忒无聊。   如果是用写公文消耗牵扯秦德威精力,那最扯淡。   中书舍人这么多,秦德威可以随意指定任何一个人来继续写,肯定累不到他自己。   想来想去,秦中堂只能认为,这是严阁老故意拖延翟銮当首辅时间。但新的问题又来了,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多拖个几天,翟銮还是要来当首辅,皇帝也不可能自己打自己脸,刚准了翟銮当首辅然后又立刻撤销。   方舍人询问道:“如何是好?”   秦德威便反问道:“你觉得应当怎么办?”   方舍人很有主意的回应说:“立刻发动所有中书舍人,一起写上几十份草稿,然后一并呈交给严阁老!”   秦德威摆了摆手,“不至于不至于!这又不是我们的事情!你再找别人写一份,晚两天送上去就是,看看严阁老到底是什么花样。”   反正任用翟銮首辅为这件事,谁都不着急。就算晚上几天,皇帝也不会太当回事。   主要是军机处的进度没有任何影响,秦德威自己的任命诏书很顺利的就下发了,所以秦德威毫不在意严阁老为什么拖延翟銮的任命。   秦德威官职中“不预机务”这四个像是搞笑的字去掉了,然后加了“兵部侍郎”和“领军机处”等字样,看起来正经多了。   除去勋位伯爵,目前秦中堂的主要职务就是詹事兼左春坊大学士,翰林学士兼兵部侍郎入直文渊阁、领军机处,协办夷务大臣。   还是没有“参预机务”,明面上依然是半步入阁。   但与先前略显浮夸的半步入阁相比,现在从制度上明确了权力,是真半步入阁,可称半步阁老了。   文渊阁东卷棚挂上了军机处的牌匾,然后秦德威又从中书舍人里挑选了五个人,派在军机处值班,以方佑为首。   从此军机处架构便正式搭了起来,内廷里除了内阁、六科等权势单位,又多了一个军机处。   中外关于边务、灾荒、民变的加急公文,也就是需要第一时间打扰皇帝的那种,都由军机处受理。   于是步入官场五年后,秦中堂终于真正开始“批阅”奏疏了。在此之前,他只能看着过干瘾,和后世的传达室大爷没有本质区别。   军机处开张的第一天,秦中堂新鲜感十足,工作热情高涨。一直到黄昏回家,还沉浸在兴奋的情绪中。   见夫君回到家里后,还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徐妙璇不禁暗喜。依照过往规律,每当这时候,秦中堂在床上的表现都极好。   用过晚膳后,夫妻二人齐齐回屋。   才刚开始热完身,忽然听到外屋的婢女叫道:“老爷!有事情了!出来吧!”   秦老爷还没说什么,徐贤妻却极为恼火的对着门帘外面叱道:“乱叫什么!”   那婢女又答话说:“来了个通政司的官爷,说是有六百里加急公文,黄河下游秋汛决口了!必须要负责军机处的老爷看本并处置!”   秦德威:“……”   这简直太可怕了,难不成以后半夜睡着了,也会被叫起来看奏疏?   徐妙璇怒道:“夫君梦寐以求得军机处,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在家里也不能安生?”   秦德威连忙安抚道:“制度草创,多有不完善之处,会好起来。再说权力越大责任越大,夫君我不得不背负这一切啊!”   不过他确实也感到,这样下去真不行,必须要扩充军机处,除了自己这个领班,得多找几个轮流值班的大臣!   这日秦德威在文渊阁军机处视事完毕,又穿过东华门,去位于东安门外的夷务衙门。   在东华门和东安门之间,今天又是内市开张的日子,道路两旁涌进了大批商贩,太监宫女穿梭其中,购物的购物,销赃的销赃。   但这个热闹与秦中堂无关,又不归他负责,只是秦中堂走到外金水河皇恩桥下时,忽然有人轻声呼唤:“秦中堂!”   秦德威扭头看去,原来是曾经见过的一位女官,就是第一次出入东华门时遇到的,那位同乡方皇后身边的同乡女官。   那女官又恳求说:“听说秦中堂与陶仙长很熟悉?娘娘她近日受曹妃挤兑……”   后宫之事不是人臣可以听闻的,秦德威真不想理这女官,疾步走开了。   再说自己结交陶老道,是为了帮衬自己,又不是为了参与后宫斗争,怎么能浪费在后宫里?   根据历史经验,嘉靖朝就没什么后宫政治,也没有万历朝李太后那样的角色,完全不值得投入任何资源。   甩开烦人的同乡女官,秦德威又走出东安门,来到夷务衙门处理事务。   最近夷务衙门没别的大事,就是那些个胡人俘虏的问题,尤其是辛爱黄台吉这个俺答长子,必须有秦中堂亲自来处理。   在大同的时候,秦德威已经把辛爱黄台吉忽悠的差不多了,只差相关细节的约定。   大致上就是。第一步将辛爱黄台吉回去;第二步,父子猜疑后分家;第三步,辛爱黄台吉迁移到东部宣府北方,接受大明册封,并准许与大明互市;   先前秦中堂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怎么军机处上面,没心思管辛爱黄台吉的事情,直到今日终于能抽出时间来处理了。   坐在公堂上,秦德威正在与熟悉北虏事务的属下们商议时,忽然听到外面锣鼓喧天的声音,嫌吵闹的秦德威就让杂役出去看情况。   不多时,这杂役回来禀报说:“今天是顺天府乡试放榜的日子,乡试榜从贡院抬出来,正送往顺天府衙张挂,此时路过附近,因而吵闹。”   这倒是能让秦德威理解了,乡试放榜都是这样,把榜单放到彩亭中,然后一路吹吹打打的沿街游行,从贡院送到相关衙门张挂。   作为读书人一份子,秦德威被吵到了也不好说什么。   就是感慨了一下,这个八月是乡试时间,自己居然完全没关注。可能是自己现在关注的都是国家大事吧,乡试这种地方小考试忽略了。   从衙门出来的时候,秦德威信口对长随马二问道:“说到这个乡试,我总觉得我忽略了什么,你帮我回忆回忆?”   马二不用回忆,直接想到了就说:“南京那边,高大爷和焦姑爷今年大概都参加乡试,老爷忘了关注结果?”   秦德威很无所谓的说:“肯定不是这些!他们乡试中不中无关紧要了,多两个不多,少两个不少。我这里已经一大堆中了乡试却考不中进士的门生,能顶什么用?”   普通人如果有个举人老爷亲戚,那可是天大的助力和靠山;但对于秦中堂来说,举人亲朋真没卵用。   除此之外,马二就真想不起其它事情了,在他记忆里,乡试跟秦老爷的关联也就这点。   一直到次日时候,秦德威坐在文渊阁中堂理事的时候,方舍人进来禀报说:“严阁老那边终于审定翟首辅的任命诰书草稿了!”   秦德威对这件事已经没什么兴趣了,随口吩咐说:“那就制作诰书,然后我去翟府传旨。”   说完后,秦德威忽然脑子闪过一丝丝线索,难道严嵩拖着翟銮任职,与乡试有关?自己总觉得忽略了什么,难道就是在这里?   念及此处,秦德威迅速对方佑吩咐说:“派人去看顺天府乡试榜!有没有翟汝俭、翟汝孝这两个名字!”   过了半天,方佑禀报说:“有这两个名字。”   靠!秦德威锤了下桌案,原来如此!   最近大事小事太多,消耗精力严重,难怪总觉得在乡试上面忽略了什么。   翟汝俭、翟汝孝两人都是翟銮的儿子,在原本历史上,当了首辅的翟銮之所以倒台,就是因为两个蠢儿子连续中了乡试和会试,然后被次辅严嵩检举舞弊。   而且严嵩非常“凑巧”的有人证,借科举舞弊搞掉了翟銮,人生第一次当上了首辅。   本来秦德威没多想,只当是历史上的翟銮自己手脚不干净,被严嵩抓住了把柄,但现在看起来,事情未必那么简单。   秦德威很是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把自己放在严阁老的位置上,应该会怎么做?   当然是想办法“主动”又“好心”帮的翟銮两个儿子连中举人、进士了,就算翟銮不知情也无所谓。   然后再有选择的亮证据,威逼利诱弄出几个真实的人证。最后发动舆论,直接搞垮翟銮。   英雄所见略同,既然自己都能想到的套路,那么严家父子想必也能想到吧?   其实这就是严嵩和翟銮之间的事情,真与秦德威利益关系不大。就算翟銮被废了,也轮不到他秦德威来当首辅。   但是,既然让秦德威知道了,那就是现成的筹码,不用白不用。   想想在关键时候,对严嵩要挟一句“严阁老,你也不想对付翟銮的计划被别人知道吧”,还是挺带感的。   正在琢磨如何拿捏这条线索,方佑来禀报说,任命翟銮的诰书制作完毕了。   秦德威看了看天色,便说:“今日有些迟了,明天再传旨!”反正严嵩都拖了好几天了,也不差再多一天。   回到家里,只见大门又开始张灯结彩,秦德威皱了皱眉头,这也太浪贵钱财了。   门房张三见秦老爷面色不悦,连忙禀报说:“今日收到消息,焦姑爷中了!”   对于焦妹夫中举秦德威无感,历史上焦妹夫没什么成就,全靠儿子是明代南京唯一的文状元而闻名。   他只是对这个消息传递速度比较惊奇。乡试这才结束几天,怎么就能把南京的消息传到京师?   张三提醒说:“老爷你忘了?源丰号钱庄赞助了两京之间的急递铺,可以使用这条线路。”   秦德威恍然大悟,又问道:“高长江中了没?”   张三答道:“没中,高大爷又又又落举了!”   秦德威不禁为高长江默哀,正要进家门的时候,忽然有马蹄声传了过来,居然有人在武功胡同纵马,这个连秦德威都没做到过!   不多时,那人来到秦府们前,翻身下马后,自我介绍说:“在下翟汝俭!首辅翟阁老之子也!”   然后他又对秦德威督促道:“听说诰书已经下来了,为何不见秦学士登门传旨?”   秦德威极其无语,翟銮一直不讨皇帝喜欢,也是有原因的。从儿子身上就能看到父亲的影子,这翟銮完全没有气度啊。   而嘉靖皇帝又是有点文艺气息的人,当然看不上这种人。 第七百六十章 就不能像个正常人吗!   气度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的确很能影响观感。   秦中堂心知肚明,翟汝俭肯定不是自己想跑过来的,八成是奉了父亲翟銮的命令。   所以说翟首辅就是猥琐在这里了,首先是他之前装死不敢催促,因为诰书没有制作好,还存在有变动风险。   而今天诰书已经制作完毕,翟銮当首辅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就敢来催促了。   其次,翟銮自己心怀畏惧不敢来,却又指使儿子过来探风向,而他则躲在儿子后面,这就还是猥琐。   无论是夏言严嵩,还是秦德威,不管他们肚子里如何暗搓搓的男默女泪,但在猥琐上都是有底线的,肯定干不出这种躲在儿子后面的事情啊。   比如秦德威,大概就是大摇大摆的找一个光明磊落的理由,亲自登门挤兑人。   另外,就是翟銮这儿子,看起来也不大聪明的样子。他知不知道,秦中堂如果在家门口把他打一顿的话,包括亲爹翟銮在内没人会为他出头?   算了算了,不跟傻子一般计较了,秦德威想道,自己都是半步阁老了,宰相肚里能撑船,跟一个小小二代计较什么。   而且从政治上来说,有翟銮这样一个面对自己极其理亏、畏惧到躲着自己走的首辅,也挺好的。   于是秦德威就大人大量的对翟汝俭说:“让令尊明日在家候着,本中堂自会登门传旨!”   听到这句话,翟汝俭忽然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恭恭敬敬的对秦德威行了个礼,“有劳中堂大人了,明日我父子便在家等候中堂奉玉旨纶音驾到。”   然后他继续毕恭毕敬的躬身倒退几步,这才转身牵着马,步行走出了武功胡同,礼数上无可挑剔。   这种谦虚的做派,与先前纵马狂奔而来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雾草!秦德威愕然望着翟汝俭的背影,此人又看来并不是傻子?先前样子,可能只是测试自己目前对翟銮态度的?   秦府门房大爷张三站在旁边,见状说了一句:“老爷你似乎被试探了啊。”   秦德威想了想,感觉这是翟汝俭自发的行为,翟銮应该没有这种心眼。   于是秦中堂别有感叹道:“越是身居高位时,越是不能轻视任何一个小人物啊。”   当一个人站在高处时,就是所有人的目标,会被所有人都用心针对并设计套路。如果还习惯性的轻视小人物并不加提防,就很容易被算计。   历史上很多大人物都在小人物身上阴沟里翻船,就是这个道理。   比如秦德威如果面对严嵩,肯定会加倍警惕,仔细琢磨严嵩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而刚才秦德威面对翟汝俭时,就起了轻视之心没什么提防。   自从军机处设立后,秦德威就恢复了正常上班的状态,每天都会去文渊阁点卯。   次日秦中堂从文渊阁下直回来,骑着马走到武功胡同口时,却被自家仆役拦住了。   “老爷!今天有几位詹事府的官爷登门造访,都在外书房里候着!”那仆役禀报说。   秦德威早就跟家里人打过招呼,遇到这种情况就提早通知。   如今听到后,他一边转身就走,一边对仆役吩咐说:“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今晚去了张老师家里!”   然后走过两条路口后,长随马二忍不住提醒说:“老爷!这不是去张老爷家的路!”   秦德威在马上笑道:“本来就不是去张老师那里,要去的是王大司马家。”   如此秦中堂就直奔兵部尚书王廷相宅邸,却扑了个空,王廷相居然也不在家。   王家门房吞吞吐吐了片刻后,还是如实答道:“我家老爷去拜访夏阁老了。”   秦德威叹道:“浚川公真乃重情义之人也!”然后就不走了,坐在王家前厅喝茶。   此时王廷相已经来到了夏府的门外,想当初,只要夏首辅在家,门前就会拥堵不堪,如今也真称得上门前冷落鞍马稀了。   按道理说,一般大佬就算被罢官了,只要不是犯下滔天大罪,怎么也会有些知交好友,或者同乡故旧来登门造访。   但夏言这情况又有点特殊,江西大佬还有个严嵩,而严嵩也是夏言的仇敌,同乡人不大敢来看夏言。   王廷相苦笑几声,光明磊落的踏进了夏府大门。   正在书房练字的夏言叹口气,对王廷相说:“没想到你还会过来。”   当年两人是盟友,但今年以来,两人在朝堂直接针锋相对好几次了,王廷相数次没给夏言留面子。   两人相对无言,王廷相没问夏言威为什么可以针对秦德威,夏言也没有问王廷相为什么最近高调力挺秦德威。   最后还是王廷相说出了来意,问道:“上次廷议,你和严分宜异口同声,态度一致,究竟是什么缘故?莫非是有人居中串联?”   这是王廷相一直想弄清楚的问题,也只有最近经常冲锋在一线的王廷相才有这种细致的感受。   夏言也不知道怎么考虑的,答道:“是锦衣卫的陆炳做出了担保,所以我才会暂时放下严嵩,专心针对秦德威。”   这个答案让王廷相感到很意外,他当然知道陆炳是什么人,就是没想到陆炳居然也想涉足政治了。   王廷相又想起了最近一些陆炳的事,比如陆炳想另行组建缇骑,还有为新缇骑寻找营地,都与兵部有关。   一切迹象都说明,陆炳志向不小,再联想到陆炳帮郭勋免罪的事情,更是想象空间很大。   等王廷相回到家里,就看到了坐在前厅的秦德威。   秦德威怕王廷相多想,就解释说:“正要找前辈说说军机处公务上的事情,没想到你又去了夏府,实在是碰巧。”   王廷相也主动说:“我方才去问了夏桂洲,他说陆炳前阵子曾经居中串联过他和严嵩。”   然后王廷相又说起了近期一些陆炳的动向,“陆炳近日意欲招募勇士千人,名曰缇骑,还向兵部询问空置营地,讨要钱粮。   更肆意妄为的是,陆炳还想从北方秦、晋、冀、鲁、豫各省的势豪之家里招募缇骑勇士,似乎是想布置爪牙于各地。”   在后世武侠小说里,锦衣卫跟帮会或者特工组织似的,各地都有分舵势力,对全天下进行监控,其实这都是扯淡。   锦衣卫主要活动范围就是京师,在地方除了零星在籍挂名人员,没有什么制度化的分支机构。   所以陆炳这个组建“缇骑”,还想从各省招募人员的思路,就突破了锦衣卫原有的格局。   听到这样的事情,秦德威也就“哦”了一声,什么表示,就真说起了其他公务。   也没什么啊,陆炳在历史上本来就干过这些事情,不值得大惊小怪。   王廷相无语,你秦德威就不能像个正常人吗!听到某些别人以为很重要的消息后,能不能礼节性表示一下惊讶?   还有,如果秦德威完全不当回事,那自己不就白费心思了吗!   王大司马有点不平说:“难道老夫这些消息,完全不重要?甚至不值得你惊讶一下?”   为了让王廷相心里平衡点,秦德威礼节性的三思了一下,然后说:“夏言把陆炳说了出来,是不是想挑动我和陆炳冲突?”   王廷相:“……”   你秦德威这心眼子踏马的是不是太多了点?而且这是重点吗?都这时候了,你还在琢磨夏言,难道你对陆炳就完全不在意?   面对王廷相的质疑,秦德威便断言道:“不妨!陆炳以后行不行不知道,现在肯定不行!”   这才是嘉靖十九年的陆炳,又不是嘉靖二十九年的陆炳。   再说了,如果陆炳想搞事,最头疼的是东厂那位,别人瞎操什么心,皇帝不急太监急。   从王廷相家里出来,秦德威就派人去给妻弟徐妙璟传话,上次让徐妙璟帮忙送给厂公那个锦囊妙计,怎么没用?   又次日,徐妙璟就去了东安门外东厂衙署,拜见东厂厂公秦太监。一直到临近午时,才得以被召见。   只见秦太监从匣中拿出一件信封,放在公案上推给了徐妙璟,并道:“你来的正好,这件东西原物奉还。”   徐妙璟瞥了眼信封,原来就是上次陆炳不经东厂允许,擅自帮助郭勋免罪后,姐夫给秦太监送的“锦囊妙计”。   据说里面有收拾郭勋,敲打陆炳,重振东厂威权的办法。   当时陆炳从诏狱捞出郭勋,不但挑战了东厂权威,还扫了秦姐夫的面子。   秦太监想让秦姐夫出手,秦姐夫却又想借刀杀人让秦太监出手,便送了这么一份锦囊妙计。   徐妙璟仔细看了几眼,这信封完好无损,从来没有被打开看过,于是他又佩服起秦太监的战略定力了。   据他所知,没有人能拒绝姐夫秦德威抛出来的“魔鬼诱惑”。   只要姐夫表达出“你想不想如何如何,而我偏偏知道应该怎么办”之类的意思时,无论是口头还是文字,总能直击人心,让人情不自禁的就接受和服从。   也许大家并不是贪图升官发财,只是好奇秦德威到底会有什么妙计。   而秦太监是第一个直面“魔鬼诱惑”时,能忍住不去看不去听的人。这份意志力堪称强悍,不愧是敢于成年入宫的狠人。   想到这里,在徐妙璟眼中,厂公的形象顿时变得高大伟岸起来,这大概就叫身残志坚吧。   徐妙璟一边想着,一边收起了信封,但心里还是很有疑惑,把这个退回来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就请示道:“厂公还有何吩咐?”   而秦太监则是长叹一口气,问了一个很深刻的问题:“你说如何才能收买秦德威?”   徐妙璟有点懵,收买是什么意思?   秦太监补充解释说:“我的意思就是,怎么打动他。”   徐妙璟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姐夫那样的人也是能收买的?厂公又为什么要收买姐夫?   想了又想,徐妙璟只能谨慎的说:“非常难办。”   秦太监轻喝道:“我当然知道难办,所以才要问你!”   徐妙璟就很为难了,一般来说,收买别人无非就是几种办法,通俗易懂的说就是功名利禄和金银美色。   但想靠这些来收买姐夫秦德威,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并不是说秦姐夫不喜欢这些东西,而是秦姐夫的阈值太高。一般人所能拿出来的功名利禄美色,根本不足以能打动秦姐夫。   功业方面,文的有状元,武的有丰洲滩大捷;名声方面,文坛谁不知大明诗霸,后世再传个几百年问题也不大了;   至于利字,钱庄红红火火,两京最大;禄字方面,已经是伯爵和半步阁老了。   美色也不用提,家花不缺,野花也不缺,教坊司东西胡同里全部免费招待。   所以徐妙璟也很想反问秦太监,如果想敲打自己就直说,何必用这样的难题刁难人?   秦太监并不是想刁难徐小弟,主要是因为陆炳最近太跳了。   自行招募缇骑,独立建设营地,擅自在各省布置爪牙,这是把东厂放在了哪里?   东厂管着锦衣卫是近百年的传统,如果在他秦太监手里失控,他秦太监就要成为笑柄了!   而且不只是争夺权势的问题,更是对东厂和厂公威信的打击,会导致厂公在太监系统里的地位急剧下降!这是很危险的信号!   原本秦太监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在皇上面子就忍一忍,但现在忍无可忍了。   而秦太监又害怕引起皇帝猜忌,不愿意亲自出手收拾陆炳,急需借刀杀人。   想来想去,最好用的刀还是秦德威,别人也没本事去“杀”陆炳。   所以问题就来了,该怎么收买秦德威,才能让秦德威卖力气?   看着徐妙璟不开窍的模样,秦太监有点不耐烦,拍案道:“你的思路太狭窄了,开拓一下思路!   难道打动人心的办法只有功名利禄和美色?秦德威内心有没有什么真正的志向或者愿望?我都可以尽力帮助!”   这种问题只能问至亲之人,外人很难得知。秦太监也不怕秦德威有有什么欲望,在天底下,东厂厂公帮不上忙的事情不多!   徐妙璟犹豫了一下后答道:“姐夫常说,如今最大的愿望就是为万世开太平。”   秦太监:“……”   好了,换下一个问题。   秦太监又提醒说:“那秦德威有没有什么爱好?尤其是特殊的爱好,平常人少有的爱好。”   徐妙璟苦思冥想后,突然开口答道:“如果说姐夫有什么特殊爱好,那大概就是火炮!   姐夫一直念叨着,想造特别巨大的,几千斤重的火炮!号称可以一炮糜烂十里的那种巨炮!   为此他不惜浪费钱财,在水边搞了好几年炼铁的炉法!就是现在受限于场地和害怕震动京师,造不了巨炮。”   秦太监:“……”   这死孩子就不能像个正常人吗!你就算想把京城棋盘街全部霸占开发地产业,也比这爱好巨炮像个正常人啊! 第七百六十一章 是不是忘了什么?   秦德威私下里对人说的巨炮这种东西,现实里即便混到秦德威这个地步,私人也很难研发制造,尤其是在京师周边。   即使解决了冶炼铸造等方面的技术前提,也仍然存在很多限制条件。   只听评书看小说的人也知道,私造私藏兵器盔甲从来都是重罪,巨炮肯定是归类在火器里的,受大明法律限制。   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军器局属于工部,而工部是严阁老的势力范围,秦中堂说话不一定好使。   如果说壮着胆子偷偷研发制造,但又无法试验。巨炮跟最多几百斤的佛郎机炮不同,射程威力都大的多,试验场子都很难找。   京城北边是天寿山皇家陵园,东边是太仓和运河,西边是山区,南边遍布勋贵庄园。   秦德威名下的几十亩地就在西南永定河边,即便包括了旁边徐妙璟那万亩良田也是不够用的。   几千斤的巨炮,一炮打出去,弄不好把别人家庄园给炸了,再声震京城,那就是罪过了。   所以目前巨炮的研发正处于一个停顿阶段,秦德威还在琢磨办法。   还有就是最近半年,秦中堂需要分心的事情太多,精力也不够用,对巨炮的“爱好”就只能暂时放下了。   了解完情况,秦太监沉思了半刻钟后,才对徐妙璟说:“如果秦德威对巨炮真有热爱,你去传个话,我可以帮他顺利研制巨炮,但作为交换条件,他也要帮我做点事!”   徐妙璟不敢相信,秦太监你竟然想来真的?   秦太监为了取信秦德威,便又主动对徐妙璟说:“太监衙门有兵仗局,与工部下属的军器局一样,也是负责兵器制造的,尤其是火药制造就在兵仗局。   秦德威若想研制巨炮,可以挂在兵仗局名下,或者受兵仗局委托,就不用担上私造火器的罪名了。   至于试验场地,也可由我来协调。御马监下面诸多草场里,远离京师百十里的也有,看看能否挑选出合适地方。”   徐妙璟先去了迎和门值班,等黄昏下值后,便匆匆的往秦姐夫家里跑。   亲手将“锦囊妙计”还给了姐夫,确认无误后,才继续对姐夫说起了秦太监的条件。   秦德威听了后,感想就是,居然还有这等好事?   现在秦太监的主要差遣是提督东厂,并不直接管御马监和兵仗局,如果想要协调御马监和兵仗局,肯定要付出一些相应代价。   敲打嘉靖十九年版本的陆炳实在太简单了,只是对他秦德威没有太明显好处,所以才懒得做。   没想到这么一件“小事”,居然能换取厂公支援研制巨炮,这实在是意料之外的情况。   随即秦中堂提笔又写了一封“锦囊妙计”,再次交给徐妙璟,然后吩咐说:“你去回复秦太监,就说我答应了!然后让秦太监再看这个!”   徐妙璟无语,不是秦太监请姐夫你出手办事吗?你又给秦太监支什么招?   不过徐妙璟从小习惯了服从命令,也不多问,照办就是。   送走徐妙璟后,秦中堂总觉得自己这两天忘了什么事情,但又想不起来。   不过想不起来就算了,能让自己忘掉的事情,一定不是什么大事。   第二天一大早,徐妙璟又带着“锦囊妙计”,去东厂拜见厂公。   等了一会儿,伺候完皇帝早膳的秦太监回到东厂,徐妙璟赶紧跟着进了屋。   秦太监望着桌上的“锦囊妙计”,疑惑的问道:“怎得又拿过来一份?”   徐妙璟答道:“秦中堂说答应了,然后让在下把这信封送给厂公阅览。”   秦太监怒道:“条件是我出资源,躲在幕后,收买他动手办事!也就是说,我借他的刀杀人!   既然他已经答应了,为何还想让我看什么锦囊妙计,莫非还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那他还能干什么?只需动动嘴,事情全让我们东厂做了?只有皇……没人能这样指使东厂!”   徐妙璟只能解释道:“秦学士说了,他虽然有心出力,但有些事情真的不方便由他办!   这信封里的东西,跟合作并没有矛盾!厂公一看便知,各自有利,对厂公也是极有好处的!”   里面到底写了什么?秦太监忍不住拆开了信封,抽出写了字的纸张打开看去。   他就不信了,自己堂堂的东厂提督,还能给秦德威当刀使?   徐妙璟暗暗感慨,没想到就连倔强如秦太监,最终也没顶住“魔鬼诱惑”。   看完后,秦太监懊恼的拍了拍案子,如果早知道这样,还用再花费资源收买秦德威?   纸张上只有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方士段朝用黄白之术都是假的,贡献给皇上的仙器也是假的,全都是拿郭勋赠送的金银炼出来的!   段朝用是最近一年来得宠的道士,由郭勋推荐给皇帝的,目前地位仅次于国师陶仲文。   而且也正是因为段朝用一直鼓吹,只有深宫静修不与外人接触,才能求得长生,有寿命焦虑的嘉靖皇帝才会产生了闭关的念头,然后又有了分权的想法。   当然现在分权分出的军机处都成立了,秦德威觉得段朝用也没用了,最后再废物利用一下倒是可以。   另外还有个没写进去的潜台词就是:线索都给出来了,你们东厂不会查不出证据吧?   东厂去查名正言顺,而大臣去查就显得居心叵测了,所以秦德威才会说他不方便办。   秦太监心里合计了一下,缉查这种装神弄鬼的意识形态案件,本就是厂卫职权。   如果查出了段朝用问题,揭穿了骗局,相当于帮助了皇帝的修仙大业,算是露脸的事情。   其次能牵连到郭勋,而郭勋又是陆炳帮忙脱罪放出来的,这就足够敲打陆炳了,一举两得!   最关键是,这样绕了两层才牵涉到陆炳这位皇帝奶兄弟,很像是碰巧遇上的,不会引起皇帝猜疑。   合计完毕后,秦太监就做出了决断,此事可行,非常可行,而且没有比这件事再好的切入点了。   然后他毫不犹豫的对徐妙璟说:“有些事还真只有厂卫能办,就交给你了!”   这是秦太监最后一层保险,秦德威给出的线索毕竟没有经过验证,没准也是大坑。   所以就让徐妙璟去负责查案,秦德威再坑也不可能坑自己妻弟吧?   于是徐妙璟就再次感慨,难怪姐夫信心十足,说只要秦太监打开信封,就抵抗不了诱惑的,自动就把事情包揽了。   同样这个早晨,秦中堂来到文渊阁上班时,随口对方佑问道:“最近军机处初建,事务繁多,我每日里也是焦头烂额顾此失彼,是不是遗漏了什么事情?”   身为大秘的方佑帮忙回忆了一下,最近该办而没办的事务只有一件,那就是给翟銮颁诏。   任命翟銮为首辅的那个诏书,前天就制作好了,一直在文渊阁文件堆里放着。   但是方佑转眼一想,以秦中堂之深谋远虑和斗争意识,肯定不是忘了,而是故意晾着翟銮。   所以最后方佑还是逢迎着答道:“以中堂之机敏明断,哪里会有遗漏的公务!”   一大早晨听到这种话,就是让人心情好,秦德威很舒心的笑了几声。   方佑又很敬业的询问道:“中堂今日可有行程?属下也好去提前安排布置。”   秦德威稍加思索后道:“等大致看完公文,就去次工部!”   这个行程让方舍人很意外,因为工部已经彻底成了严阁老父子的地盘,所以秦中堂最近一两年从来不去工部。   好几次秦中堂在青龙街各部院巡视的时候,都直接略过了工部。 第七百六十二章 套路过时了!   自从首辅换人的小道消息传出来,翟銮父子三人在家就望眼欲穿了。   虽然翟銮知道,就算自己当了首辅,大概率也是摆设。但首辅就是首辅,又有哪个文臣能拒绝首辅的位置?   可惜翟阁老的一腔期盼,只应了一句老话“好事多磨”,先是有严阁老几次退回诰书草稿,后有秦德威连续两天都放着制作好的诰书不管。   从香案到喜钱,再到家庙祭品,早就准备齐当了,但负责传旨的秦中堂就是不来。   如果换成一个有排面的大臣,可以直接找皇帝告秦德威一个“轻慢无礼”。   但是翟銮在嘉靖皇帝这里没有任何面子,翟銮早几天晚几天当首辅,皇帝自己都不在意。   心浮气躁的父子就只能在家长吁短叹,彼此之间也忍不住互相埋怨起来。   曾经去找过秦德威的翟汝俭抱怨说:“两日前父亲何必让我去试探秦德威!一定是这个举动,让秦德威感到反感了,所以故意拖延时日。”   翟銮反过来指责儿子:“不去试探又怎能放心?分明是你故作小聪明,耍弄小手段,才引起了秦德威的恶感!”   翟汝俭又辩解说:“面对秦德威那样的人,用普通办法岂能探知他的真实想法?”   翟銮怒道:“大不了主动坚辞,不要这个首辅了,省得整日里心神不宁!”   明眼人都知道,内阁有严嵩,文渊阁军机处有秦德威,这个首辅很难做,而且肯定会经常受气。   翟汝俭、翟汝孝兄弟二人连忙劝阻道:“父亲还请平心静气!这首辅最起码要做到明年会试后!”   他们算是尝到了甜头,父亲当首辅的小道消息才传出来,不第多年的他们二人就双双中了举人。   可以再幻想一下明年会试,万一又双双中进士,那才叫人生圆满。当然想圆梦的前提,是父亲还当着首辅。   正当父慈子孝的时候,忽然有仆役冲到厅堂门外,对父子禀报说:“秦德威从长安左门出来了!”   翟家乃京师本地,家大业大仆役多,所以就派了人手分别守在长安右门、长安左门、东华门。   只要秦德威从宫里出来,必定会被翟家仆役看到。   翟銮看了看日头,判断说:“秦德威这个时间从宫里出来,应该不是回他自家,也不是经东华门去夷务衙门,莫不是要来咱家颁诰了?”   父子三人当即情绪激动起来,忽而又有第二个仆役冲了回来,“秦德威去了工部!”   翟銮:“……”   又是白期待和白高兴一天,人间不值得。   父子面面相觑过后,翟汝俭叹口气,对父亲道:“不能坐以待毙了,必须要主动出击!”   翟銮意兴阑珊的问道:“还要怎么主动出击?我们如今哪有能力对秦德威主动出击?”   他还以为自家儿子打算对秦德威下手,那简直失心疯了。   翟汝俭提议说:“秦德威这个人确实难打交道,但可以攻略秦德威左右的人!   听说有个叫方佑的中书舍人,是秦德威在文渊阁的左膀右臂,我们可以重金请托方佑向秦德威进言。”   翟銮只挥了挥手:“你现在去做吧!”   真是人心不古,自己想早日当首辅,居然要靠贿赂秦德威的身边人。   此外翟阁老就是想不明白,为何秦德威宁可去工部也不来颁诰?那工部可是严阁老最稳固的地盘了,秦德威去了不怕自讨没趣吗?   别说翟家父子,没几个人能想到秦中堂会去工部的,包括工部尚书甘为霖在内。   今天本来是一个很正常的工作日,甘尚书正在后面正堂判公事。   别看工部在六部里政治地位最低,但涉及到的人力物力资源一点都不少,事务也很繁剧,在六部能排到前二三。   听到秦中堂已经闯到工部大门时,甘尚书很是愣了愣,脑中当时就冒出一句话,事有反常即为妖。   近一二年从来不到工部的秦德威,此次居然主动登门,必定有问题!   以秦中堂的政治地位,都走到大门了,故意避而不见就是一种失礼了。   甘尚书又不是许天官那样的硬角色,所以只能将秦德威请了进来,同时又让杂役去喊严世蕃过来。   反正见面就只是见面而已,有什么事情再说,甘尚书作为严阁老的人,也用不着太过于卑躬屈膝。   等秦德威落了座,他一边礼节性的招呼杂役上茶,一边直接对秦德威问道:“秦中堂今日莅临工部,所为何来?”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大家本就不是同道中人,连寒暄都省了。   秦德威盛气凌人的说:“本官想用一下你们工部的军器局!大司空行个方便!”   甘尚书就问道:“用军器局作甚?”秦德威答道:“试制一种巨炮。”   秦中堂造炮不稀奇,又不是没造过,当年状元造火炮也算是一桩奇闻了。   但巨炮到底是什么,谁也不清楚。甘尚书就继续问道:“何为巨炮?”   秦德威比划了几下形状说:“一种最大可至数千斤重的火炮……”   对于时人而言,这种数千斤火炮闻所未闻,如果不是出自秦德威之口,别人只当是疯了说胡话。   站在己方的立场上,甘尚书明显是不愿意支持秦德威的。   万一成了不是白送功劳吗?秦德威不是没有成功先例,当年仿制佛郎机炮就成功了。   至于说先答应秦德威,然后伺机再从秦德威手里抢功,那还是算了。甘尚书自认没这个本事,也没见谁成功过,就不多此一举了。   所以听了秦德威的请求后,甘尚书就很得体的回答说:“兹体事大,烦请秦中堂先写个条陈给工部。”   这种套话,两辈子做人的秦德威听得多了,不耐烦的说:“条陈不条陈的先不说,我只问大司空支持不支持?”   甘尚书推脱说:“待我看到条陈,再与本部同僚详议过后才能决定。”   秦德威咄咄逼人的说:“我需要先知道大司空的看法,然后才知道条陈需不需要写,不然就是浪费本中堂的时间!”   你秦德威现在又何尝不是浪费时间!甘尚书的火气也上来了,拂袖顶撞道:“这里是工部,不是户部兵部礼部!”   不是你的地盘,说话就好好说!   说到这里就很僵,没法继续谈了,秦德威正想着放几句狠话,然后就告辞。   忽然门外就有人高声道:“我们工部答应了!”   这个声音很耳熟,秦德威当即就听出是谁来了,而且在工部尚书面前还敢这么嚣张的工部官员,除了严世蕃还能有谁?   秦德威转头就对甘尚书讽刺说:“你们工部到底有几个尚书?”   甘尚书实在不知道,把持着三个尚书的秦德威到底是从哪来的勇气,说出刚才那句话的?在说别人之前,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吗?   然后甘尚书就重复了一遍严世蕃的话:“我们工部答应了!”   这时候工部员外郎严世蕃大步走了进来,再次表态说:“无论你秦中堂要造什么,我们工部全都答应下来,奉陪到底!”   秦德威愕然,他真没想到,严世蕃居然会这样说。   在秦德威的预想中,凭着他和严家父子的仇恨,以及严世蕃的狭隘心胸,肯定会在工部拒绝配合自己,阻挠妨碍自己研制巨炮。   可是严世蕃居然不按套路出牌,上来就答应了,这让他秦德威还怎么按照预案往下继续?   一时间,秦德威也没想好怎么应对,就先开口对严世蕃叱道:“下去!本中堂和你们尚书议事,有你这个小小员外郎什么事情!”   严世蕃对秦德威回应说:“你也知道正在与大司空议事?而我就是大司空叫过来的,你这个外来的客人又有什么权力赶人?”   正三品的秦德威不屑于理睬从五品的严世蕃,对甘尚书说:“你们工部,到底是谁说了算?”   甘尚书不想兜圈子了,也直接针锋相对的说:“反正不是秦中堂你说了算。既然已经答应让你用军器局研制巨炮,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秦德威继续无情的讨要说:“只空口答应又有什么实际用处?研制巨炮是项大事,还要拨出三百名工匠以供使用!”   甘尚书无语,如今匠户逃亡情况严重,殿宇尤其是西苑殿宇兴建又十分浩繁,工匠本就十分紧张。   就为你秦德威的巨炮爱好,就拨出三百名工匠陪着你玩?大明京师的人力资源还没有富余到那份上!   再说你秦德威隐匿了数十户逃亡工匠,工部还没找过你算账,你又哪来的脸皮讨要工匠?   本来是想严词拒绝的,但旁边严世蕃忽然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又点了点头。   甘尚书没奈何,只能也点头道:“可!三百名工匠由给工部调派!”   秦德威又错愕了,连这个要求都答应?   随即秦德威又得寸进尺的说:“另外,需要拨出二万两银子,以供研发消耗!”   甘尚书差点把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你秦德威真当工部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   虽然比不了建设中的大高玄殿,但二万两也相当于京师周边四十万亩地的地租!   你秦德威一句话,就想从工部拿走二万两?简直做梦!   甘尚书还想严词拒绝,忽然旁边又又传来了咳嗽声,以及伴随着点微微的点头动作。   随即甘尚书也只能跟着点头,不情不愿的说:“可!”   秦德威相当无语,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这工部实在太配合了,自己还能怎么办?但他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借口了。   秦德威只能强行质疑说:“一切答应的虽好,但我怀疑大司空你不是能做主的人!最后所有承诺都变成镜花水月。”   旁边的严世蕃冷笑说:“说来说去,你不就想碰工部的瓷吗?   等你从工部出去后,就可以大肆宣扬,说工部阻碍你研制那什么巨炮!我猜的对也不对?”   秦德威:“……”   他还真就是这样想的,等在工部这里遇到了“刁难”后,转头就与太监的兵仗局合作,必定会引发一波舆情和高度关注。   一个状元居然被逼得与太监合作,那一定是工部的锅!   今后等巨炮研制成功,工部的脸自然就会被打肿了,到时候说不定就能趁机插手工部了。   虽然设想的很好,但严世蕃他竟然不配合!   看着秦中堂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严世蕃忽然有点得意,这么多年了,终于在斗智中占了一次上风!   实在忍不住就补充了一句:“中堂,时代变了!你的套路也都过时了!” 第七百六十三章 舍我其谁   目送秦德威离去,甘尚书还是心疼那二万两银子和三百名工匠,忍不住就对严世蕃说:“又何必如此!”   在甘尚书心里,严世蕃这种行为就跟“花钱买平安”似的,不觉得窝囊吗?跟送岁币的大宋有什么区别?   严世蕃却另有见解道:“那秦德威看似异想天开,从来不做无把握之事!这次他又突然提出研制那劳什子巨炮,我看应该是有了成事的可能了!   现在我们工部给人给钱,等他真的造出来了,岂不就有工部的一半功劳!所以做人眼光要放远,不要斤斤计较。”   感觉严大爷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甘尚书有点赌气的说:“那毕竟是二万两银子!”   严世蕃又说:“另外现如今夏言离开,家父和秦德威各有收益要消化,实在不宜再起战火。能点花钱堵住他的算计,也不算亏!”   夏言夏首辅虽然人走了,但留下了大量“政治遗产”,比如中枢权柄,比如江西帮势力,比如南直隶的盟友。   严阁老和秦中堂在这段时间,主要精力其实用在了接收和消化遗产上面,而且很有默契的互相不捣乱,免得又便宜了别人,是难得的蜜月期。   严世蕃明白当前形势,也看出了秦德威打算对工部下手的企图。   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能花钱解决的问题就不算问题,反正都是公款,只要能阻挡秦德威染指工部都是值得的!   工部对严家父子的意义不只是势力范围那么简单,还是目前最大的收入来源,极其重要不容有失。   所以严世蕃不想把工部变成“战场”,不然战火烧起来不分敌我,就算秦德威赚不到,严家也是血亏的。   却说秦中堂从工部正堂出来,外面等候的中书舍人方佑连忙迎上前去。   然后方舍人发现秦中堂脸色不是很好,就小心翼翼的问了句:“莫非工部不肯给中堂面子?”   秦德威有点郁闷的说:“太踏马的给面子了!给了二万两银子,又给了三百名工匠!”   这就让方舍人理解不能了,工部都给了这么多,怎么中堂还是不开心?   秦德威随口解释了句:“这叫战术上虽然获利,但战略目标却没有达成!”   方舍人听不懂这句,但不影响他先记下来。   秦中堂的战略计划是飞扬跋扈的狮子大开口,把工部逼到忍无可忍,然后一拍两散。   这就等于是给工部埋下隐患,然后和太监合作并大获成功,再翻旧账收拾工部,并以此为契机今后插手工部事务!   最终目的就是把工部一些下属局、厂彻底剥离出来归自己管辖,以后专门作为技术研发机构,比如军器局。   和夷务衙门一样,这种传统意义上非常边缘的衙门只有在穿越者手里,才有可能能发光发热。所以秦德威确实只能舍我其谁了,但没人能理解他。   而且需要搞的新技术太多了,总不能每次都求助于人。就像这次要研制巨炮,如果没有秦太监支援,连项目启动都不敢。   原来地位不够,事情做得太超前容易失控,或者成果被别人掠夺。如今时机差不多成熟了,可以稍稍迈开大步前进了。   可是秦德威也没料到,严世蕃居然也学会了装孙子,要什么就给什么,硬生生搞得战略计划无法推进了。   想到这里,又想到了通过两张面孔变幻试探成功自己的翟汝俭,秦中堂忍不住感慨说:“最近真是流年不利啊,怎么一个个都给本中堂蹬鼻子上脸了?”   方舍人还是无法理解,在严阁老的地盘上都勒索出了二万两银子和三百名工匠,秦中堂您到底在郁闷什么?   然后方舍人又请示道:“接下来去哪里?”   秦中堂吩咐说:“去西城的刑部!”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都在西城,并不在东城青龙街上。   方舍人总觉得秦中堂今天的行为,像是去抢地盘的。先到工部,又去刑部,不是严嵩的地盘就是原首辅夏言的地盘。   一路无话,到了西城刑部,秦中堂就被请到了正堂的左偏厅。   进去的时候,除了主座上的刑部尚书毛伯温,还有另一名客人在,秦德威辨认了一下,居然是严嵩的义子赵文华。   在工部碰到了严世蕃,在刑部碰到了赵文华,也不知道算不算两军对垒“短兵交接”。   这赵文华原先一直在刑部,严嵩得势后升到了通政司,专门替严嵩监控中外奏疏。   不过秦德威没理睬赵文华,只对毛伯温说:“在下有几句话对大司寇说,烦请将闲杂人等请出去。”   作为夏党骨干,毛伯温对秦德威的观感是十分复杂的。   不过还没等毛伯温说什么,赵文华却先怒道:“秦中堂目中无人太甚!”   严嵩得势后,赵文华作为严阁老义子,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被对待过了。   秦德威不屑的说:“我又不认识你,看你官服也就是个五品而已,谈什么目中有人无人的?”   赵文华被气得七窍生烟:“当年在城外海甸水边见过,如何不认得?”   秦德威干脆利落的说:“忘了!”   怕两人在刑部打起来,毛伯温连忙对赵文华道:“你有事快说。”   赵文华想起自己的来意,掏出一张请帖,对毛尚书说:“后日,我义父休假,欲在家里设便宴,邀江西同乡聚会,让我来请大司寇光临!”   谁都看得出来,严嵩这是在收拢江西势力了,赵文华就是跑腿的。   秦德威冷眼旁观,听到这里时,忽然也开口说:“那就巧了,我后日也想请大司寇赴宴。   你看,严阁老只派个上不了台面的人来请你,而本中堂则亲自登门邀请,可见谁有诚意!”   毛伯温无语,严嵩和你秦中堂能比吗?   且不说内阁大学士身份尊贵,哪有到处蹿访的?就说当今严阁老入直无逸殿侍奉皇帝玄修,哪来的自由度到处跑?   犹豫了片刻后,毛伯温还是接下了赵文华送来的请帖。   赵文华得意的瞄了一眼秦德威,现在才知道,谁才是外人了吧?你秦德威亲自过来挖人,又能怎样?   但秦德威似乎不以为意,忽然哈哈大笑道:“我就是想过来亲眼看看,毛尚书你的位置到底稳不稳!如今看来,可以考虑推举下一任大司寇了!”   毛伯温:“……”   难道你秦中堂跑到这里来,就是来故意恐吓人的?   秦德威毫不犹豫的起身准备往外走,临走前又说:“我有句话要送给毛大人,勿谓言之不预也,毛大人好自为之!”   在称呼上,秦德威连大司寇和毛尚书都不用了,显然在他的心目中,毛伯温已经是个“死人”了。   这些话如果由别人来说,可能只是放狠话过嘴瘾,但从秦德威口中说出来,震慑效果绝对不一样。   赵文华安慰说:“秦德威不是个好东西,惯会危言耸听而已!”   纠结了几下后,毛伯温又把请帖退给了赵文华,叹道:“念及夏桂洲的恩德,我还是不去了!”   就算秦德威不是好东西,可严嵩也是夏言的仇敌,投靠严嵩一样也是对夏言的“背叛”。   赵文华急了,如果请不到毛伯温,自己也不好向义父交待!   严阁老要拉拢的人里,毛伯温算是很重点的一个,又有江西同乡的纽带,堪称势在必得。   赵文华劝道:“大司寇莫不是被秦德威吓住了?若有严阁老鼎立撑腰,大司寇又有何惧哉?   退一万步说,做人总不可首鼠两端,瞻前顾后!大司寇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毛伯温心里极为烦躁,做人也好,做官也好,为什么这样难?再说你赵文华又算哪颗葱,敢对自己指手画脚?你以为你是秦德威?   最后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对赵文华逐客说:“不送!”   秦德威从刑部出来后,在刑部大门外随口对方佑说:“今日真是诸事不顺,刑部和工部都没有拿下。”   方舍人无话可说,真是想象力有多大,成就便有多大。一般人谁敢去想,一天之内拿下两个部?   再说如果你秦中堂顺利拿下工部和刑部,那六部中五部都是自己人,内阁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秦中堂又询问道:“你说如果往死里搞毛伯温,能不能换取严阁老在工部问题上的让步?”   方佑无话可说,作为亲信他也理解不了,秦中堂这样一个最顶级清流,为什么会盯着六部最末的工部不放,但秦中堂你高兴就好。   此后秦中堂又去了军器局视察工作,顺便构思以后的规划,就这样在外面一直跑来跑去的。   临近黄昏时候,跟着秦中堂跑了一天的中书舍人方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位于京城西南角的家里。   才走进了胡同口,就看到家门外有几个人在等候,显然是来了访客。   这倒是不会让方舍人奇怪,他早就有觉悟了,成了秦中堂在文渊阁的“左膀右臂”后,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此后方舍人在自家大门前与访客碰了面,只见对方是个一身的华服中年人,定是富贵人家。   又听到对方自我介绍说:“本人翟汝俭,家父翟阁老,今日不请自到,冒昧来访了!”   方舍人这时候倒是小小吃了一惊,主要是没想到对方来头这么大,竟然是首辅的儿子。   转念间,方舍人就明白对方的来意了。还能为什么,肯定就是积压在文渊阁文件堆里的任命首辅诰书了。   真没想到,他一个七品高级杂官中书舍人,居然也会有被首辅儿子来求情的一天!   方佑并不富裕,就靠着禄米过活,在京师算是中下人家。家里连个像样的会客地方都没有,只收拾出了一间东厢房用来见客。   翟汝俭坐下后,环顾四周道:“方中书果然清贫。”然后又掏出一张源丰号的银票,轻轻放在了桌子上。   方佑想了想,没直接收下银票,但也没有推回去,只对翟汝俭说:“阁下的来意,我心里是明白的。但秦中堂胸有韬略,深谋远虑,绝非我所能左右的。”   翟汝俭没直接问为什么还不发诰命,只顺势问道:“还请方中书指教,秦中堂到底想什么?”   方佑早就对目前形势总结出了一点心得,“秦中堂和严阁老应该有默契,各自拖延新首辅到任的时间,以便于按照各自想法整顿朝堂。”   整顿是比较好听和委婉的说法,关于其中意思,方佑相信该懂的都懂,如果不懂也就没必要懂了。   翟汝俭又问道:“那要整顿到什么时候?”   方佑回忆了下今日所见所闻,判断说:“我预计快了!”   秦中堂今天都无聊到跑到工部和刑部抢地盘去了,可能说明已经战利品消化完毕,又要去对手那里抢食了。   在这种情况下,拖着翟銮的首辅任命,防止翟首辅来干扰的意义已经不大了。   翟汝俭将桌上银票又往前推了推,“方中书见识高明,还请方中书提醒一下秦中堂。”   方佑连忙道:“好说好说。”   不就是传一句话的事情么,确实也到了该提醒的时候了。   秦德威本人并不知道,自己的无心之失,会被别人脑补出这么多。   此时他喝完了陶仙姑开的补药,沐浴完毕后,和贤妻一起进了屋,开始今晚的工作。   夫妻刚进行了热身运动,就听到婢女在外面喊:“老爷出来吧,又有夷务衙门的官爷在大门求见老爷,说是有加急公文!说是什么关于小王子的。”   秦德威闻言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套上了衣服就往外跑!这可是改变北方大漠格局的契机,不能耽误!   留在炕上的徐妙璇气得牙痒痒,忽然想起了一句唐诗:“悔教夫婿觅封侯”,越想越烦闷,忽然心口一阵恶心,趴在炕边干呕了几声。   同一个晚上,赵文华跑到了严府。这个时候严阁老在宫里入直,只有严世蕃接见了赵文华。   听说了今日刑部之事后,严世蕃略加思索后,便拍案道:“父亲早就说过,暴秦贪欲无厌也!这才平静了几日,就又开始了!”   赵文华说:“必须要让姓秦的吃个教训,不然他还会肆无忌惮!”   严世蕃却道:“其实目前还不是时机,父亲还没有准备好。而且不能在工部和刑部问题上纠缠,否则我们怎么都是亏的,要御敌于国门之外!   但也不用我们出面,只要稍加挑拨,让别人去消耗秦德威就行了。” 第七百六十四章 放下你的鞭子!   其实秦府仆役搞错了,来秦府传话的官爷并不是夷务衙门的,跟上次一样,还是通政司的人。   加急公文都是机密,不可能随便传送放置,更不可能送到家里。而且此时大晚上的宫门未开,进不了文渊阁军机处,所以加急公文原件还在通政司里。   被通知到的秦德威秦中堂,这个时候也只能去通政司拆阅加急公文。   而在通政司里面,又特别设置了判事厅,提供给军机处官员临时使用。   军机处草创,很多办事流程都是这样一点一点的完善起来的,牵扯了秦德威很多精力。   闲话不提,却说秦中堂晚上来到通政司,值夜的官员十分不解,没想到秦中堂居然连夜过来了。   虽然这是加急公文,但并不是那种边境被入侵的警讯,何至于要连夜处理?   秦德威就说了句:“你要是能懂,军机处就给你管了!”   等拿到加急公文后,秦中堂先看了看封皮,是从宣府镇发过来的,于是秦中堂心里就大致有数了。   又拆开阅览,果不其然,是宣府镇总兵官白爵向朝廷奏报,宣府北方的小王子部众已经开始东迁。   小王子就是大明最近几十年对北虏宗主大汗的称谓,而近些年崛起的俺答在名份上只是北虏右翼三万户之一,以及土默特部众首领。   用中原的政治身份类比,俺答身份其实像是诸侯,只不过俺答个人能力强,势力逐渐扩张,在以武力为尊的草原上,声威超过了宗主小王子,就仿佛春秋五霸威压周天子,所以才为人熟知。   小王子部众的驻牧地点是大沙窝,位于宣府镇的北方,大致就是后世的“坝上”,开过冬奥会,有草原天路的那片地方以及更北。   当初秦德威出任宣大总督,路过宣府的时候,就提醒过宣府总兵白爵,小王子可能有东迁之意。   大概有两方面原因,一是大沙窝的水草逐渐不够用了;二是来自西面俺答势力的压力越来越大,所以东迁避其锋芒。   在原本历史上,小王子部众东迁到辽河中上游流域后,大沙窝这里就被俺答势力所占据,然后俺答就获得了威胁京城的跳板。   以前俺答势力主要威胁的是大同、山西方向,等小王子东迁后,俺答占据了小王子旧地,兵锋就能直逼京师门户宣府和蓟镇了。   原本历史时空中的十年后,也就是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大军从蓟镇越过边墙,打到京城周边抄掠,甚至还惊动了天寿山皇陵。   这事史称庚戌之变,被嘉靖皇帝视为奇耻大辱,斩了兵部尚书泄愤,而庚戌之变最早缘故其实就是小王子东迁。   而在本时空,如果还发生类似“庚戌之变”的事情,那么被泄愤的八成就是负责边情处置的军机处了。   到了那时,秦中堂就算不会被斩,也要去雷州吃荔枝。   所以不要只看秦德威争权夺利,似乎其乐无边,仿佛是个人就能行,同时也要看到权力背后都有对等的责任,才不配位的终将会被反噬。   以上就是秦中堂为什么如此关注小王子部众动向的原因,并且先前一直督促宣府总兵白爵加强侦察。   不仅仅是为了大明京师长治久安,也是为了自己的脑袋!   看完来自宣府的奏报后,秦德威思考了片刻后,就开始提笔写密疏。   没错,就是只给皇帝本人看的密疏,大概是有些事情需要保密,不宜公开议论的缘故,主要内容就是小王子东迁之后的应对方案。   又因为关系到自家的脑袋,秦德威从来没有如此认真的写过奏疏。   往常其他事情,虽然大都也很重要,但搞砸了也不会危及生命啊。   等到天亮了,大明朝廷的公务机器又重新运转起来。   昨夜从宣府发来的这封公文原件连带秦中堂密疏叠在一起,被送进了仁寿宫。等嘉靖皇帝醒来,用膳的时候,就能看到了。   而秦德威则去了文渊阁正常视事,虽然一夜没怎么睡,但秦德威毕竟还年轻,在文渊阁中堂打了一个时辰的盹,精力就恢复了大半。   然后秦中堂正端着茶盅喝茶时,方佑方舍人走了进来,禀报完相应公务,又说起另一件事情:   “刚才有人从西苑那边过来,听闻有人向陛下进言,让郭勋重新担任京营总兵官。”   方舍人当然知道郭勋与秦中堂的恩怨,所以他认为有必要让秦中堂知道这个传言。   而且很多人都知道,郭勋当初身为京营总兵官不可一世时,就是被秦德威搞下去的;这次郭勋从大同坐着囚车回来的待遇,也是秦德威安排的。   在秦中堂升格为半步阁老的高光时候,如果郭勋又重新当回京营总兵官,那不就是打秦中堂的脸吗?   秦德威疑惑的问道:“有人举荐?这个有人是谁?严阁老?”   想来想去,有资格向皇帝进言推荐京营总兵官的人,也只有严嵩严阁老了。至少短时间内,秦德威想不到第二个人选。   念及此处,秦德威愤愤不平的说:“有些人身居高位,却不知道为国为民做点实务!整日里就知道蝇营狗苟、争权夺利、算计人心!”   方舍人对此不发表意见,免得让秦中堂产生误会觉得被反讽了。   片刻后,方佑又小心翼翼的询问道:“关于给翟阁老颁诰之事,中堂打算安排在哪天?”   还有这事?秦德威愣了愣,又拍了拍额头,自嘲道:“案牍缠身,竟然将此事忘了!”   难怪近两日,总觉得忘了什么事情,原来是这件!   不过让秦中堂奇怪的是,为什么身边就没人提醒自己?难道别人也都认为这件事不重要?莫非这就是上位者的信息孤岛现象?真值得警惕啊!   如何与上司尤其是秦中堂这样的上司打交道是一门学问,方舍人没去管秦中堂的忘记到底是真是假,又坦诚说:   “昨晚翟阁老之子带着银票,来拜访属下了,属下也不知如何是好,还请中堂示下。”   一是说明翟阁老已经急了,二是明说自己收钱了。   秦德威没管方佑收钱的事情,只是毫不犹豫的答道:“肯定应当尽快去颁诰,不然就是懈怠延误了!   可惜今日还另有大事,再等我得了空,就去翟阁老家里颁诰!你先记下来,记得提醒我!”   听在方舍人耳朵里,只觉得秦中堂口中的“大事”和“小事”太玄学了。   另有大事的意思,就是说送首辅诰命是小事?很想知道,今天还有什么大事,能比任命一个首辅还大。   此后秦中堂将文渊阁和军机处的文牍都浏览过后,拣紧要的处置完毕后,便起身就往外走,并对方舍人吩咐道:“去西城的刑部!”   方舍人:“……”   中堂大人昨日不是刚去过刑部吗,怎得今日又要去窜访?而且比任命首辅更大的事情,就是窜访刑部?   为了中堂大人的名声,方佑觉得自己必须要忠言逆耳一次了。   他拦住了秦德威的去路,暗示说:“中堂连续两日突然造访刑部,看在别人眼里,只怕要惹得中外非议了,毕竟人言可畏啊!”   刑部尚书毛伯温是夏言遗留的党羽,你秦德威天天去刑部找毛伯温,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此招摇,就不怕被别人说闲话吗?   秦德威只淡淡说了句:“本中堂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什么时候畏惧过人言?”   方佑无话可说,明眼人都看得出,你秦中堂找毛伯温是为了什么,不是拉拢就是威逼利诱,目的还不是为了扩大势力,哪来的问心无愧?   而且拉帮结伙这种事情虽然常见,但说到底也属于潜规则,哪能做得太明显?   但方舍人又不能硬拦着,劝不动也就只能尽职尽责的跟随着了。   秦德威出了长安右门,上马西去,不多久便又来到刑部大门外。   今日的秦中堂比昨日更加嚣张,连马都没下,直接骑着马就往大门里走。   刑部里设有天牢重地,所以刑部大门看守是十分严密的,当即就有书吏和官军一起拦住了秦德威。   秦中堂毫不客气的举起了马鞭,劈头盖脸的就对阻拦他的人们抽下去。   秦德威昨天刚来过,看守大门的这些人谁不认识?此刻见鞭子抽了过来,也只能纷纷躲闪。   有书吏躲得远远的,对秦德威叫道:“刑部重地,不得擅闯!请秦中堂下马说话!”   坐在马上的秦德威大喝道:“我要见毛大人,叫你们毛大人出来!”   跟在后面当随从的方舍人痛苦的捂住了脸,秦中堂今天简直横行霸道的不堪入目。   换成别人敢这样闯刑部,早被当成劫天牢的罪犯,当场送人头了!   难道是昨天诸事不顺,然后今天又听到郭勋被举荐重新当京营总兵官的传言,所以急躁了起来,气性很大?   即便作为秦中堂自己人,方舍人也认为,做人不能这样飞扬跋扈啊!   不多时,有书吏从里面返回大门,对秦德威叫道:“大司寇说了,今日不见秦中堂了!”   这个答复完全在众人预料之中,就凭秦中堂在大门的跋扈无礼、欺人太甚的样子,但凡还要点脸的,也不会接见秦德威。   秦德威又隔空抽了一鞭子,喝道:“你再去禀报,我找毛大人有公务,他胆敢不见?”   在场的别人就不懂了,想拉帮结伙,哪有这样霸王硬上弓的?真要有公务,就不是这种胡乱拿人撒气的模样了!   但想归想,却都是敢怒不敢言,没人出来喝止秦德威。   正在这时候,忽然又有人来到刑部大门,很仗义的叫道:“秦中堂太失礼了,有伤朝廷体面!放下你的鞭子!”   众人循声望去,无论认识还是不认识的,都认出了这是严阁老的独子严世蕃。没别的原因,特征太明显了。   原来严世蕃今天来到刑部,还是冲着毛伯温来的。   昨天赵文华过来拉拢毛伯温,效果不大,所以今天严世蕃就亲自过来游说。   却没想到,秦德威竟然在刑部大门这里嚣张跋扈,至于秦德威来干什么的,以己度人,肯定也为了毛伯温。   严世蕃又想道,如果能把秦德威气走了,今天不就少了一个竞争对手?   秦德威也很意外,来趟刑部还能遇到严世蕃,算不算意外之喜?但面上冷哼一声道:“我找毛伯温有公务,与你何干?”   严世蕃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我大明公务运转与历代不同,更多的是靠文牍流转,登门面对面会商的事情极其少有。所以你来找大司寇,又能有什么紧要公务?”   严世蕃这个说法倒是没错,如果评选历朝历代公文数量,大明绝对前三。   大明从朝廷到地方官府,都极其依赖于公文流转来进行治理,不同衙门之间面对面会商的场景很少。   比如说,知县拜访知府并当面商谈公务这样的事情,在大明官场上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   像秦德威这样屡屡公然窜访其他衙门的,少之又少,所以才会被方舍人担心“人言可畏”。   被严世蕃怼回来的秦德威咬牙切齿,蛮横的说:“无论如何,与你严世蕃也没有关系!就凭你严世蕃,还敢在这里故意阻拦我不成?”   大门里外,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严世蕃环顾四周,感觉是个不错的刷声望机会。   于是严世蕃就正义凛然的答道:“天下人事情天下人管!你秦德威在此跋扈无礼,动手鞭挞他人,我自然看不过去!纵然你贵为中堂,我严世蕃也无所畏惧!”   秦中堂顺手举起鞭子就打,严世蕃不躲不避,就用肩膀硬生生的挨了秦中堂一鞭子。   连秦中堂本人都愣住了,你严世蕃居然不躲?   严世蕃捂住肩膀上火辣辣的伤痕,高声斥责说:“暴秦无道!滥伤无辜!光天化日之下,胆敢行凶!”   挨一下算是苦肉计了,坐实秦德威行凶的证据,这波不亏!   秦德威仿佛根本就没有听严世蕃说什么,毫无波动的说:“既然你不躲,那就多抽几下!”   说着他真又举起了鞭子,狠狠对着严世蕃抽过去,而严世蕃还是不躲不闪的硬挨了一下。   但秦中堂真不会客气,再一次高高举起了鞭子,这把严世蕃吓了一跳!   雾草!这姓秦的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真会没完没了的当众打人!完全不顾及影响的好坏了!   挨一下不亏,但要是连续挨打,最后被打死就亏大了!   随即严世蕃一个箭步,冲到了自己仆役的身后,对秦德威叫道:“放下你的鞭子!”   跟随秦德威的方舍人暗暗叹息,这下无法收场了!更别说如果传了出去,那秦德威的路人缘就败光了!   秦德威打不着严世蕃,就没兴趣继续呆在刑部大门了,调转马头,转身就走。   严世蕃却对心腹随从喜道:“从今天可以看出,秦德威现在得意忘形,自视甚高,已经不足为虑了!”   随从们无语,挨了两鞭子还这么高兴的人,今天可算是见到了。 第七百六十五章 武臣的传承   从刑部离开后,秦德威又去了军器局,这也不令人奇怪,毕竟秦中堂喜好火器也不是秘密。   在军器局,秦中堂的威信还是挺高的。毕竟以状元之身,与工匠同进同出的人,数遍历史几千年可能也就这一个。   再从军器局出来,秦中堂就回家了,忙碌的一天暂时结束。   从昨晚去通政司,一直到现在已经过了九个时辰,除了早晨打盹补觉外,一刻也不得闲,这就是权臣的悲哀。   在回去路上,秦中堂本人一如常态,就是跟在后面的方舍人唉声叹气,总有一种要完的感觉。   自古以来,骄横跋扈到不加遮掩不知收敛的权臣,除了篡位的那些,又有几个善终的?   方舍人已经想好了,如果自己从文渊阁被开除,出去以后就学一门手艺,或者去崇文门附近摆写字摊,卖字为生。   秦中堂到了家门口,又看见张灯结彩,各种灯火不要钱一样的挂起来。然后门房张三迎上来,又是行礼又道喜。   秦老爷问过后,才知道徐贤妻有喜了,心里不由得也松了口气,在家里充当播种工具人的日子总算过去了。   来到后院正堂,只见母亲周氏也过来了坐在正中,徐妙璇坐在旁边,其余姬妾如同众星捧月的围在四周。   秦德威进去后说了几句话,又嫌太吵闹便出来了。   正好遇到徐妙璟携带妻儿登门来道贺,秦德威就和徐妙璟去了书房说话。   徐妙璟主动告诉秦德威说:“段朝用一个弟子喜好眠花宿柳,我们趁机逮住了他,拷打过后,他都招供了。”   秦德威吩咐说:“下一步如何办,听秦太监的就是。如果能牵连到陆炳,对你的前途大有裨益。”   锦衣卫年轻一代的指挥级别官员里,最令人瞩目的两个人就是徐妙璟和陆炳。   一个是身具火场救驾之功,一个是皇帝的奶兄弟。如果嘉靖皇帝健在,十年或者二十年后的锦衣卫掌卫事官必定从这两人里出。   而陆炳近日也很繁忙,但也算是忙着并快乐着,事业上大展拳脚的感觉令人着迷。   今日他与武定侯郭勋碰头,为了表示尊敬,陆炳亲自来到武定侯府邸拜访。   自从陆炳帮助郭勋免罪后,可能是为了投桃报李,也可能郭勋年纪大了要为子孙着想,近期郭侯爷一直给年轻的陆炳充当智囊。   毕竟郭侯爷当年纵横朝堂十七八年,成为嘉靖皇帝宠信的“第一武臣”,还是有几把刷子的。   比如在锦衣卫框架下,“另起炉灶”组建“缇骑”的思路,就是郭勋向陆炳提议的。因陆炳的特殊身份,可以稍稍逾越做一点别人不能做的事情。   这些指点让经验短缺的陆炳受益良多,于是陆炳就更信服郭勋了。在某种程度上,这也被郭勋视为“第一武臣”的传承。   陆炳坐定后,就对郭勋说:“我找到了一处合适地方,京城里有个荒废的庆寿寺,可以用来改为缇骑营地。”   郭勋叹道:“即便是自己找到了地方,肯定还要与兵部打嘴仗。”   当初陆炳向兵部索要营地供缇骑使用,兵部不肯给——这事王廷相曾对秦德威说过。   所以陆炳才会自己去找地方,但无论如何,自建兵营在程序上也绕不过兵部。   自觉意气风发的陆炳很霸气的说:“管它兵部如何想,先把营地建起来再说!锦衣卫亲军的事情,本就不该兵部管!”   郭勋又提醒说:“无论如何,组建缇骑要尽可能快速,不要给别人太多反应时间。规模可以不用太大,但是要讲究一个快,先把架子搭起来。”   陆炳感到肩上的担子沉甸甸,感慨道:“如果想从各省招募勇士,那就快不了,只能先从京师招募一部分了。   然后再分赴各省,这个过程实在很麻烦,没个一年半载的完成不了。”   以当今的通讯条件和交通条件,同时在几个省招新并搞垂直体系建设,当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陆炳目前也就敢想想北方几个邻近省份,绝对不敢想到遥远的南方。   郭勋就说:“即便麻烦也要做,你若想在厂卫体系里突破原有桎梏并脱颖而出,就必须要独立掌控一股势力,并且做出特色。   这是有诸多成功先例的,例如当年汪直于东厂、锦衣卫之外,又另组西厂和沉浸于边功。”   陆炳又请教道:“布局于各省,又能做出什么特色?即便多查破几个地方愚夫愚妇的案子,也算不得多大的事情。”   郭勋本不想说那么直白,但见陆炳这一窍不开,就无奈的明说出来:   “你也知道,陛下喜好祥瑞,就可以在各省大量寻找祥瑞奏报;陛下热衷修炼,可以穷搜道家古书典籍供奉给陛下;陛下沉迷丹药,同样可以在各地搜刮珍稀药材进献!”   陆炳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可以做这些事情!   也不是他不够聪明,而是每个人的人生经历都不同,导致认知都有局限性。   别的大臣都要穷尽心思讨好皇帝,而陆炳却不用费那么多心神,当然在逢迎皇帝的技术这方面就稍稍迟钝。   郭勋点醒了陆炳,又说起别的事情:“上次你施展合纵之术,让夏言和严嵩联合,以共抗秦德威。   再往后夏言就被罢了,然后秦德威有没有针对你?”   说到这个,陆炳就有点泄气,甚至可能是近期最令他不爽的事情了。   当初本想把这件事作为参与政治生活的开始,也算是在政治舞台第一次亮相。   能说服首辅和阁老联手,共同阻击另一位权臣,这样的政治亮相足够惊艳了。   这个计划一开始还挺顺利,确实在廷推上阻挡了军机处的设立和秦德威揽权。   谁知道计划忽然就完全走样了,然后莫名其妙的就失败了,以夏言被罢官而告终。   所幸陆炳没有亲自下场,没人关注到他,最后也没什么实际损失。   本想着这种失败操作尽快忘掉算了,不想郭勋今天又重新提了出来。   陆炳也不明白郭勋是什么意思,为何要重新提起这段不愉快的回忆。   郭勋又问道:“你曾在幕后操纵夏言严嵩合纵的事情,秦德威是否已经知道?秦德威最近有没有针对你报复?”   陆炳回想了一下,“最近也没怎么啊,他应该不知道,即便知道了又能怎样?”   郭勋提醒说:“最应该提防的其实还是秦德威。”   陆炳只觉得郭勋太刻意了,非常明显的把话题往秦德威身上引。   虽说郭勋与秦德威仇恨太大了,但他陆炳与秦德威的关系还没到那份上。   想到这里时,陆炳心里也忍不住犯嘀咕,郭勋是不是想借自己去报复秦德威?如果是这样,那郭勋的话也不能全听。   然后陆炳就说:“秦德威最近的事情也是沸沸扬扬,他先是从工部掠夺了二万两银子,然后又在刑部大门气急败坏的鞭打官吏,惹得千夫所指议论纷纷。   由此也可见,秦德威心思都在争权上,打着工部和刑部的主意,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郭勋六十多岁的人,如何看不出陆炳的小心思?但如今两人关系里,陆炳是优势方,他郭侯爷是弱势方,只能好言好语的劝道:   “我说起秦德威,并不是一定要让你如何秦德威,而已让你不要麻痹大意。   其他先不谈,只说秦德威妻弟徐妙璟,算你的一个竞争对手吧?如果都想在锦衣卫体系内向上走的话。”   想到徐妙璟,陆炳心情也有点复杂。   原本这人在自己面前只能当小弟,但不知为何入了东厂秦太监的法眼,成了秦太监经常使唤的人。   后来这徐妙璟又有火场救驾之功,一跃而成为天子最信任的锦衣卫官之一,地位立刻就不同了。   郭勋不动声色的继续挑拨说:“所以就算没有别的事情,秦德威身为徐妙璟的姐夫,注定与你为敌。   你认为以秦德威的智商,会不会预见到这一点?如果他预见到了,心里又会如何盘算?”   陆炳沉默不语,陷入了沉思。   郭勋又忍不住自嘲说:“我已经是一条退出舞台的老败犬,已经没什么威胁了。   所以秦德威这种精明人不会在我身上浪费精力的,我若求得苟安,又还能有什么想法?   之所以还提到秦德威,就是为的警醒你这个后来者罢了!”   这句话也有道理,只要没有皇帝参与进来,大臣之间的政治斗争基本就是以下台结束。   郭勋现在这状态,只要不起复,或者公开活动,就完全不值得浪费精力了。   陆炳回应道:“即便警醒,又能怎样?以伯爵勋位入直文渊阁,这样的旷典殊遇,岂是轻易撼动的?”   郭勋就指点说:“所以就只能多交朋友了,反秦德威的人永远会有,皇上也不会让他们从朝中消失的的。”   陆炳正要再说几句,忽然有郭家的仆役在门外叫唤了几声。   郭勋对着仆役喝骂道:“不长眼的奴才!没见老爷我正与贵客谈话?”   那仆役也顾不得请罪,趁着话叫道:“城外庄子出大事了!故而不得不打扰老爷!”   郭勋皱眉道:“区区庄子,能出什么大事?”   那仆役就赶紧说:“刚才有庄头骑马赶回府上,道是永定河庄田被毁了!”   郭勋活了六十多岁,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消息,诧异的说:“我们郭家几万亩的庄田,怎么就被毁了?”   那仆役继续禀报:“在永定河对面的庄子,今日来了一群军器局的工匠试验火器!   然后就朝着我们这边发射,打了一百多次弹药,炸烂了庄田!”   郭勋登时老眼炸裂,白发上冲冠!   郁气无可发泄,一把就掀翻了面前放置茶水的几案,从旁边架子上拔出宝剑,大喊道:“欺人太甚!”   在座的陆炳也是第一次听到如此诡异的事情,都郭家仆役问道:“永定河对面,又是谁家的地方?”   那仆役如实答道:“原本有几十亩是秦学士的田产,上月连带附近万亩土地,赐建了丰州伯庄园。”   陆炳:“……”   好了,不用再猜测了,真相大白就是这么简单。   除了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丰州伯秦中堂,没人干得出这么操蛋的事情。   也难怪郭勋立刻就要原地爆炸的模样,没被当场气疯就算有定力了。   还有,刚才郭侯爷还说“秦德威不会在我这样败犬身上浪费精力”,转眼间就被发射了一百多发弹药在自家田地,实在有点太打脸了。   还是觉得事不关己的陆炳很冷静,分析说:“我想,可能跟最近传言郭侯爷你有可能重新出任京营总兵官有关?”   郭勋一剑劈向几案,大骂道:“谁这么无聊,放这种传言!”   陆炳很想问,真不是你自己放出来试探风向的?   但是看到过郭侯爷的精神状况,陆炳最终还是没有把疑问说出口。   大概是气上头,又用力过度,郭勋忽然有点虚脱,宝剑都拿不稳掉在了地上,而身体摇摇欲坠。   距离最近陆炳连忙上前扶住了郭勋,然后又喊着仆役婢女们进来。   好一通鸡飞狗跳后,郭侯爷被抬入了后堂。又请了大夫看过,只是一时气急攻心,幸无大碍。   好端端的谈话变成了抢救现场,陆炳苦笑着从武定侯府出来,等回到自家,却又见有人在门房里一直等着他。   那人行了个礼才道:“小的乃严阁老府上仆役,我家大爷正在坊司胡同魏老六家,请陆大人饮酒小聚。”   这人嘴里的“我家大爷”自然指的是严世蕃,陆炳便问道:“非年非节的,有什么缘故小聚?”   那人又答道:“我家大爷说,上次与陆大人畅谈一个时辰,其实未能尽兴,所以今晚补上。”   陆炳又想了想后,便欣然应邀。不过先进了家,换了身普通丝绸的常服,然后才又出来前往坊司胡同。   可以确定以及肯定,这严世蕃绝对是反秦德威的人,京师官场无人不知。   所以陆炳判断是,可以与严世蕃继续亲近亲近,但并不是为了严世蕃本人,而是严世蕃背后那个爹。   放眼整个朝廷,夏言丢官后,有资格与秦德威掰掰手腕的人,大概也只有严阁老了。   当然,能不能掰的过是另一回事,别人想掰还没那资格。 第七百六十六章 真正的重点   严世蕃正在坐在楼中,听着小曲喝着小酒,等陆炳到来时,天色都已经黑了。   当初陆炳意欲开始“涉足政坛”时,与夏言女婿吴舂、严阁老独子严世蕃这些二代们都打过交道,所以算是相识了。   陆炳落了座后,严世蕃就让屋里的其他人都出去。   寒暄几句后,陆炳就问道:“严大人请我前来,有何指教?”   严世蕃也不藏着掖着,“陆大人可曾听说过,秦德威近日的恶行?”   秦德威本来就是个名人,一旦名人做了出格事情,尤其是负面事情,更引人注意,更容易成为话题。   所以巧立名目找工部勒索巨资啊、刑部门前知法犯法鞭挞官吏啊这些事情,就在京师官场传的沸沸扬扬。   更别说陆炳身为锦衣卫指挥,本身负责的就是流言监控,更不可能没听说过。   “自然是听说了的。”陆炳答道。   为了彰显自己消息灵通,他又继续说:“据闻今日秦德威在永定河边,以试验火器的名义,损毁了武定侯部分庄田,又引发了一点火情。”   严世蕃:“……”   他还想着走个流程,控诉一下秦德威刑部大门打人的恶行,然后顺势引导出下面的话题,但是没想到,后面居然能还有更恶劣的事情。   调整了一下思路,严世蕃又问道:“陆大人如何看待秦德威作恶?”   陆炳不动声色的说:“秦中堂的事情,我们锦衣卫哪里管的了?   再说这是你们文官的事情,如果秦中堂做法不对,也该是你们弹劾他,又何必问我?还是说,你们找不到执笔的人?”   严世蕃虽然挨了两鞭子,但还是很人间清醒的说:“并不是找不到人,但如果发动御史或者其他人奋起弹劾秦德威,反而正中他下怀!   秦德威极有可能是怀着某种目的,故意表现出这样跋扈!说不定就是想引得各衙门,尤其是刑部和工部的官员一起弹劾他!   然后他又在皇帝装模作样,表现出被孤立和报复的局面,然后反过来占点小便宜!”   不得不说严世蕃的分析很有道理,而且是从秦德威过往事迹里总结出来的套路。   陆炳呆了呆,你们文臣都内卷到如此地步了吗?不但要做到预判,还要预判对方的预判?   以后是不是还要进化到预判出对方对自己预判的预判。   严世蕃最后总结说:“所以我们不能上秦德威的当,不能去弹劾围攻他!   但是又有必要让皇上知道这些,秦德威的恶行必须要上达天听。”   虽然没有说透,陆炳和严世蕃都心知肚明,无数例子可以证明,嘉靖皇帝对权臣行径是很敏感的,如果权臣表现出了跋扈横行的一面,肯定要受到猜忌,连严嵩都不例外。   至于严世蕃为什么要在自己面前说这些,陆炳笑笑不说话,拿起了酒壶斟酒。   最后严世蕃说:“既然不能让皇上产生秦德威被朝臣围攻的错觉,那就只有拜托陆大人向皇上传递消息了。   我看这满朝文武的所有希望,都在陆大人一身!请陆大人为朝廷稳定,务必不要推辞!”   陆炳作为皇帝最宠信的锦衣卫指挥之一,当然有呈送情报的权利。   如果在几个月前,陆炳说不定就被严世蕃忽悠的热血沸腾,一口把事情包揽下来。   但近几个月,先后经受了秦德威和郭勋的熏陶,陆大人已经成熟多了。   他先推脱了一番说:“或许没有严大人想的那样夸张,你们找个人出面弹劾秦德威也一样。”   严世蕃确定了屋内没有外人,屋门也没有人偷听,然后才对陆炳说:   “与陆大人说几句推心置腹的话,我们不能弹劾秦德威,甚至我还会阻止所有人弹劾秦德威,还有另一层用意。   就是要在皇上心里,营造一种虽然秦德威恶行累累、作恶多端,但却已经无人敢言的局面!   不如此,又怎能让皇上真正认识到秦德威的嘴脸?又如何能让皇上摒弃对秦德威的宽容?”   陆炳:“……”   不服不行,严世蕃这一手,已经学到几分“莫须有”的味道了。   看似什么都没做,但却凭空引导皇上进行脑补并产生猜疑。   原来真正的重点,不在于控诉秦德威作恶,而是作恶之后没人敢说话。   严世蕃对陆炳行了个礼:“其他环节都好说,唯有让皇上了解秦德威恶行这个环节,只能拜托身为锦衣卫官的陆大人了!   事情了结后,我们严家父子欠陆大人一个人情!”   当夜回到家里后,陆炳写了份札子,然后第二天早晨赶赴到仁寿宫,让太监将札子送到嘉靖皇帝面前。   这不算是奏疏,只是一份情报,嘉靖皇帝看完后,就对身边的黄锦吩咐道:“你去无逸殿问严嵩,近日有无弹劾秦德威的奏疏?”   说实话,陆炳札子里记录的几件关于秦德威的事情,嘉靖皇帝都不太敢相信。大明臣子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的,也真是不多见了。   但陆炳应该不会胡编乱造,而且如果是编造的,也太容易拆穿了。   不多时,黄锦从无逸殿回来,对嘉靖皇帝奏道:“近日并没有弹劾秦德威的奏疏。”   嘉靖皇帝的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了,他本意是找几份弹劾秦德威的奏疏来,与陆炳呈进的札子对照看,以此分辨是非曲直。   但是嘉靖皇帝却没想到,秦德威都干出在刑部大门鞭打官吏的事情了,竟然一个弹劾秦德威的奏疏都没有!   正在这时,东厂提督秦太监进来了,也是拿着札子,对嘉靖皇帝进行日常情报信息的汇报。   秦太监刚念了个开头,嘉靖皇帝就打断了秦太监,问道:“你这里面,有没有关于秦德威的消息?”   秦太监便意识到了什么,但他又不能犯欺君之罪,信口开河乱说一通。   因为札子已经拿了出来,现场改也来不及,说的不对立刻就能被拆穿。   所以秦太监只能说:“没有关于秦德威的消息。”   嘉靖皇帝突然盯着秦太监,讽刺道:“难懂你们东厂也学会了为尊者讳?” 第七百六十七章 一面之词(上)   突然被皇帝阴阳怪气的说了几句,秦太监有点懵。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伴嘉靖皇帝这种君,就更像是伴虎了。   秦太监刚进来,他还不明白前因后果。他虽然对秦德威的“恶行”有所耳闻,但还不知道“没人弹劾秦德威”。   然后就冷不丁的遭到嘉靖皇帝质询,先是被问出“东厂不汇报秦德威恶行”,然后又听到皇帝说“东厂也学会为尊者讳”。   一直站在旁边的黄锦黄太监看着全过程,替秦太监捏了一把冷汗。   皇帝在一开始,猜疑的是秦德威擅作威福;其后猜疑的是,为何没人弹劾秦德威;   等秦太监进来撞上了枪口,又开始猜疑东厂为什么也没有汇报秦德威的“恶行”了。   面对这种一层套一层、一环扣一环的猜疑,下面奏对的难度就十分大了,一句话说不好就要在皇帝心里落下一根刺。   特别是秦福进来的晚,只看出了皇帝对东厂产生猜疑,对前序两道猜疑却不太明白的情况下。   秦太监心念急转,但面上不动声色,仍然平稳如常的说:“陛下明察,若说起东厂为何不曾将秦德威近日行径进奏,实在是因为无此必要。”   作为东厂提督,他不可能说不知道秦德威最近的行为,便只能另外想法为自己开脱了。   嘉靖皇帝不悦的说:“什么叫无此必要?难道那秦德威没有违法乱纪?”   秦太监继续奏答道:“秦德威所作所为都是公开行径,官场上人人皆知,自然有科道官弹劾他。   等陛下看到弹章,就能知晓此事,又何必东厂多此一举汇报?”   嘉靖皇帝愣了下,仔细一想似乎就是这个道理。东厂以为会有言官弹劾,故而不用另行重复汇报,也在情理之中。   就连在刚才,嘉靖皇帝本人不也以为会有言官弹劾,派人去内阁找奏疏么?   秦太监用眼角余光察言观色,见皇帝脸色稍稍缓和,连忙趁热打铁的说:“说到底,秦德威行径并不是暗室欺人,事情明白清晰,用不着厂卫侦缉勘察。   再说,那都是彼辈文臣之间的公开纠纷,若无其它变故,东厂坐探只监控就足矣,确实没必要硬行参与其中,不然就太逾越规矩了。”   这些道理也没错,厂卫都是“密探”,光天化日之下的事情,哪里又需要密探了?   在旁边旁听的黄锦便暗暗感慨,这秦福在没有多少思考时间的情况下,还能如此条理清晰、责任分明,又不触及皇帝疑忌的把自己开脱出去,也真是不容易。   嘉靖皇帝貌似放过了秦太监,又开口说:“我刚才让黄锦去内阁查过奏疏,秦德威违法乱纪,却无人弹劾,你说这是为何?”   秦太监心里顿时恍然大悟,这才明白皇帝为什么犯病了,原来还有这样的缘故。   他心里一边琢磨着,一边做出惊讶的神色,先是“失声”道:“居然无人弹劾?怎会如此?我大明向来言路畅通,何至于此?”   然后又问道:“臣斗胆敢问,既然无人弹劾秦德威之恶行,陛下在宫中玄修,又是从何得知?”   嘉靖皇帝想了一下后,拿起陆炳递进的札子,对秦太监说:“此乃锦衣卫陆炳所奏报也,东厂不知情?”   秦太监连忙奏答:“东厂对陆炳作为确实不知情,而且陛下也不能只听臣一面之词。   既然乃陆炳所奏,其人必有想法,臣想向陆炳询问无人弹劾秦德威之事。”   刚才秦太监进仁寿宫的时候,就看到陆炳在宫门那里值守。现在想来,陆炳很有可能是再等结果或者等下文。   嘉靖皇帝的问题十分不好回答,秦太监也没把握能应对得当,那就拖陆炳下水好了。   陆炳名义上是东厂秦太监的“下属”,秦太监想询问下属也理所应当。   于是嘉靖皇帝略加思索后,觉得确实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便派小太监去宫门传旨,把陆炳叫了进来。   等陆炳进殿并对皇帝行过礼,秦太监就对陆炳开口:“在皇上面前,我有些话要问你。”   陆炳看了眼秦太监,回应道:“洗耳恭听。”   秦太监就问道:“秦德威近日作威作福,却无人敢惹,无人敢迎其锋芒,无人敢纠正他,究竟是为什么?”   某种意义上是代替嘉靖皇帝询问的,所以秦太监就只能先抓着嘉靖皇帝最关心的问题来问。   陆炳与秦太监不同,来之前都是有腹案的。听到秦太监的问题后,心里正好有标准答案能对的上。   于是陆指挥就很顺溜的答道:“近数年来,但凡得罪过秦德威的人都没有好下场,而秦德威一路步步高升,谁人不畏惧?   前阵子连当时夏首辅也未能幸免,时间没过多久,朝臣尚还心有震慑,所以才有满朝噤言,无人弹劾秦德威的状况!”   说完了后,陆炳暗暗复盘了一下,感觉自己的“答案”没有任何问题,标准的不能再标准了。   秦太监直勾勾的盯着陆炳,忽然说了句:“陆炳你说无人弹劾秦德威?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句话猛地听起来莫名其妙,让在场很多人摸不到头脑,不懂秦太监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有聪明人稍稍琢磨了下后,忽然就细思极恐了。   此时正在低头喝补药的嘉靖皇帝听到这句话后,也诧异的抬起头,看向陆炳。   秦太监没给别人开口的机会,迅速又说:“就在刚才,皇上派人去内阁查过奏疏,才能确定最近无人弹劾秦德威!   在此之前,连我这个提督东厂都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无人弹劾秦德威,敢问陆指挥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陆炳下意识的说:“这不是秦太监你问的么?”   秦太监又重复了一遍说:“我问的是,为何秦德威无人敢惹、无人敢迎其锋芒、无人敢纠正?   按照正常人的理解,我指的应该是,为什么秦德威屡屡当众违法乱纪,又是打人又是毁田,却无人敢阻拦纠正?   再说回我的问题里,根本没有半个字提到无人弹劾秦德威的事情。   而陆指挥你却偏偏就能这样理解,并且主动说了出来。请你再回答一次,你到底怎么确定的无人弹劾秦德威?”   陆炳:“……”   有的时候,真恨不得自己是一个哑巴!   他陆炳现在应该只是一个路见不平、义愤填膺,所以向皇帝投诉秦德威的人!   他陆炳此时此刻,对“无人弹劾秦德威”这件事应该不知情!   但却在秦太监的语言陷阱诱导下,不知不觉暴露了自己已经知情!   或者说,最大的问题在于,自己明明知情,但却企图在皇帝面前装作不知情。   嘉靖皇帝叹口气,没想到这次陆炳也不老实,八成是跟谁串通好了。当然,对大臣之间勾心斗角的事情,嘉靖皇帝也并不介意。   陆炳拼命对嘉靖皇帝解释说:“臣也是偶然耳闻,有人议论说言官没人弹劾秦德威。   但臣也并不能确定,故而未敢胡乱奏报。只是对秦德威作威作福的事情感到气愤,便投书给陛下!”   嘉靖皇帝对陆炳这些解释或者掩饰毫无兴趣,只是问话说:“你还是说说,为什么没有人弹劾秦德威?”   原本的标准答案,陆炳刚才已经说了一遍了,这次再重复就显得太糊弄了。   但陆炳又不可能说出真相,把严世蕃出卖了。   这次出现没有言官弹劾秦德威,其实是多重因素作用的结果,就是陆炳也不是全部内情都知道的。   第一,与秦德威亲近的言官自然不会多事;第二,与严阁老关系不错的言官,受到暗示也是按兵不动;   第三,还真有不少人被秦德威吓住。第四,都察院左都御史屠侨被严世蕃打过招呼;   第五,其他个别零星弹劾的秦德威的奏疏,在通政司被赵文华暂时拖延,还没有送进宫里。   无法说出真相的陆炳想来想去,只能对嘉靖皇帝奏道:“臣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陛下也不能只听臣一面之词!   如今秦德威就在文渊阁入直,不妨将秦德威召来,陛下亲自面诘!”   嘉靖皇帝:“……”   秦太监说不能只听一面之词,把你陆炳召了进来;结果你陆炳也说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又要再召别人?   不过也有道理,找别人问来问去,都是猜测,应该直接看秦德威这个当事人的表现。   想着上午还有时间,嘉靖皇帝就派了小太监去文渊阁喊人。   直到这时候,甩锅成功的秦太监才有工夫琢磨,秦德威到底想干什么?   不明白秦德威的心思,很多时候就不好打配合。   秦太监忽然就感到心累了,跟秦德威这种心思诡异的人配合,还不如自己孤军奋战自在。   此时秦中堂正在文渊阁训人,忽然看到小太监过来传旨,让秦中堂速速去仁寿宫觐见。   对此文渊阁里没人感到奇怪,就秦中堂最近那无法无天的表现,不被皇帝叫去才是奇怪!弄不好还要打廷杖!   就是秦德威本人也有心理准备,对方舍人交待了几句后,就跟着小太监走了。 第七百六十八章 一面之词(中)   既然早就预料到可能会面君,这段时间一直横行霸道的秦德威当然也不会毫无准备。   在从文渊阁前往仁寿宫的路上,秦德威在心里反复打了几遍草稿,对可能遇到的各种问题都有所准备。   无非就是那点儿事,为什么勒索工部?为什么硬闯刑部鞭挞官吏?为什么要炸郭勋的庄园?   等的就是被别人弹劾或者向皇帝告状,一切尽在掌握,没什么可担心的!   秦中堂顺利的被带进仁寿宫,来到前殿。此时嘉靖皇帝已经用完早膳,所有君臣都转移到了更方便外臣朝觐的前殿。   秦太监很想对秦德威说点什么,但是在这个环境下,他根本没有机会与秦德威私下里交谈。   等秦德威行完礼,还要忙着去修仙的嘉靖皇帝也没心情兜圈子,直接劈头喝道:“秦德威!听人说,尔近日在宫外擅作威福!”   秦德威稍稍感到意外,从皇帝的用词来看,事态似乎比自己想象的略微严重一点?   嚣张跋扈也好,横行霸道也好,这些词其实都无所谓,并没有触及皇帝底线。   但要用上了“威福”两个字,性质就有点不同了。擅作威福、威福自专这些词里的内涵,哪个是皇帝能容忍的?   不过也不打紧,无非就是把嘉靖皇帝小情绪安抚住的问题,秦德威仍然没慌。   他心里迅速寻思着,就先引导嘉靖皇帝骂几句好了,等皇帝骂完,情绪也就发泄大半了。   所以秦德威有意奏对道:“陛下请听臣解释!”   于是嘉靖皇帝就拍着扶手喝问道:“那你给朕解释,为何没有言官敢弹劾你,坐视你作威作福不理?”   秦德威:“……”   好像与想象的情况有点不对!嘉靖皇帝在意的似乎是另一件事?   此刻秦中堂与刚才秦太监的心情差不多,都是猝不及防的有点懵。   看着才回过神来的秦德威,嘉靖皇帝又说:“朕还能在这里亲自问你,是你的恩典!你若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苟且之事,如实说来!”   秦德威只觉得自己实在太冤枉了,嘉靖皇帝这意思,分明就是怀疑他为了专权,在暗地里压制言路!   这简直就是六月飞霜,他秦德威从来只有唆使别人弹劾自己,什么时候压制过言路了?什么时候怕被别人弹劾过了?   等嘉靖皇帝说完,秦德威就奏答说:“伏请陛下明鉴!别人为何不弹劾臣,臣又哪里知道?臣也没有那个本事,明白别人如何想的啊!”   这意思概括出来就是,别人不弹劾我秦德威,又关我秦德威什么事!   生怕皇帝钻牛角尖,秦德威继续说:“即便臣作出解释,也是一面之词!陛下若想知道其中缘由,应当召问他人。”   这意思概括出来就是,谁不弹劾我,就去问谁的理由好了!   嘉靖皇帝:“……”   又是一个“一面之词”?今天这是第几次听到这个词了?这帮臣子能不能换个新花样新姿势?   但别人说的另一面之词好歹是指定了人选,而你秦德威的另一面之词,是不是太夸张了点?   嘉靖皇帝感觉自己可能被当傻子糊弄了,怒道:“你秦德威说召问别人,就能得知缘由。   那么满朝文武成千上万,又该召问多少?难不成全召过来,朕还要一个个问过去?”   秦德威连忙又献言说:“不必如此!只需要询问几个典型范例就行了,过去谁弹劾臣最多,就召问谁!”   从道理上是说得通的,过去弹劾秦德威最积极的人,这次却没有出手,背后说不定就具有代表性的理由。   还能有这样操作?嘉靖皇帝微微错愕,下意识问道:“过去谁弹劾你最多?”   秦德威答道:“臣记得清清楚楚,第一是监察御史陈春,第二是工部员外郎严世蕃!还有第三第四第五,就不赘述了。”   在场众人无语,你秦德威记这个记得可真清楚。   秦德威继续奏道:“若想知道别人为何不弹劾臣,不如就询问这二人,或许可以得知答案。”   事起突然也没有准备,秦中堂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下意识的先把严世蕃一起拖下水再说!   嘉靖皇帝发了狠,他想看看,这帮臣子还能有多少花样!便对身边太监喝令道:“将这两人也召来!”   就是这两个人,一个在工部,一个在都察院,要过来都需要多等些时间。   想起今日修仙功课,嘉靖皇帝有些不耐烦,起身就向后走,并对秦福和黄锦这两大太监吩咐道:“等人来了后,你们替朕问话!”   不过走了几步后,嘉靖皇帝又改口说:“还是朕亲自问话!”   走出前殿,嘉靖皇帝又一次产生了心累的感觉,忽然厌倦了臣属之间的勾心斗角。   嘉靖皇帝曾经很热衷于驭下制衡之术,挑动大臣之间的对立和斗争,但现在终于有点烦了。   天天处理这种互相扯皮的破事,还怎么修仙?或许应该与时俱进,换一种驭下模式了?   是不是要找一个可靠的代理人,将所有的事情扛起来?而作为皇帝,只要控制好这个代理人就行了,总比同时操纵几个方面要省心。   只是如今朝廷可用之人不多,可供选择的人更不多。   却说严世蕃人在工部,突然被召入宫朝觐皇帝,也是猝不及防的。   他和秦德威不一样,根本没去过仁寿宫,所以接到召见旨意时,猛然间是十分惊讶的。   没有父亲的通风报信,严世蕃十分不明白,皇帝召见自己作甚?难道贪污工程款的事情被皇帝发觉了?   来到仁寿宫门外是,严世蕃发现有个人与自己一同等待。不是别人,正是与自己争抢过弹劾秦德威第一人头衔的陈春陈御史。   此时嘉靖皇帝正在做修仙功课,他最讨厌被打断。   于是严世蕃和陈春就只能在宫门外候着,而前殿里有秦太监、陆炳、秦德威等人,也不敢出去,同样只能继续等待。   一直到了下午,嘉靖皇帝的本次功课才算告一段落,然后又来到前殿。   这时候,严世蕃和陈春才得以被带进殿,朝觐天子。 第七百六十九章 一面之词(下)   自从嘉靖皇帝深居西苑仁寿宫修仙后,很少接见大臣尤其是外朝大臣,这次真是严世蕃第一次进仁寿宫朝觐皇帝。   刚才在宫门外的的时候,严世蕃心里就在犯嘀咕,不仅是因为不知道为何被召见,还因为旁边一起被召见的陈春。   陈春身上和他严世蕃几乎没有任何共同点,却一起出现在这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非要说两人有什么交点,那就是曾经一起竞争过“弹劾秦德威第一人”的荣誉。结果因为对方作弊,他严世蕃败了,只能当弹劾秦德威第二人。   世人大多只记得第一名,又有谁会在意第二名是谁?当然有,就是秦德威。   所以严世蕃在走进宫门的时候,已经有了一个准确的判断,这次突然被召见绝对与秦德威有关!   又等进殿后朝拜过皇帝,严世蕃迅速用眼角余光扫了一圈,果然在殿里看到了秦德威,此外还有陆炳等人。   于是严世蕃更疑惑了,看来是陆炳向皇帝打小报告了,但怎么把自己牵扯进来了?难道陆炳出卖了自己?   在皇帝面前,臣子彼此之间无法私下交流和沟通,一切只能靠个人瞎猜了。   刚做完功课的嘉靖皇帝精神有些疲惫,说话声调没有上午时中气十足了。当然,在场臣子也都是从上午站到了下午,精神状态一样不好。   “你就是陈春?”嘉靖皇帝在新进来的二人之间来回扫了一眼,仅凭外表就分辨出了谁是陈春,谁是严世蕃。   陈春连忙上前一步,又行礼道:“臣正是!”   嘉靖皇帝就问道:“秦德威近日跋扈横行、作威作福,为何不见你弹劾?”   类似的问题不知问了多少遍了,但真不是皇帝小题大做。如果一个权臣失去言官钳制,没人敢弹劾他,嘉靖皇帝能放心才见鬼。   严世蕃一开始觉得有点泛酸,因为两个人一起朝见皇帝,但皇帝却先问另一个人。   论品级自己是从五品,论背景自己是阁老儿子,皇帝凭什么先问陈春?   随即严世蕃就反应过来了,皇帝问出这种问题的缘由何在了,等一会儿八成还要问自己!   看来当第二名还是有好处的,比第一名有更充分的准备时间,于是严世蕃就迅速思考起来。   嘉靖皇帝这个问题的本质,是想知道“你为何不弹劾”,并不是想要知道“秦德威是好人还是坏人”。   所以回答里,重点放在贬低秦德威或者抬举秦德威,都没有多大意义,只会让多疑的皇帝觉得这是在逃避什么。   最完美的答案,是能做到吹捧皇帝,然后把自己的动机与皇帝联系起来,表达出自己是皇帝的臣子,而不是会被秦德威影响的。   在严世蕃思考的同时,陈春就开口奏对道:“秦德威平日行事多有差错,臣曾数次弹劾秦德威,以求纠正风气。   奈何秦德威深受陛下庇护,每次弹劾都没有大用,甚至不了了之。长此以往,臣不免心灰意懒,故而懈怠无为。”   嘉靖皇帝:“……”   听陈御史这口气,仿佛是在埋怨自己这个皇帝,但他却并不感到生气。   毕竟陈御史行事的出发点是皇帝的态度,而不是秦德威,忠心是没有问题的。   想了想后,嘉靖皇帝就对陈御史训斥道:“尽忠职守应当前后如一不忘初心,焉能托辞懈怠辜负国恩!”   被皇帝训话的陈春连忙谢恩道:“承蒙圣训,纶音在耳,天恩浩荡,不胜感激!”   好了,这算是过关了。   早在陈御史树立弹劾秦德威这个人设的时候,秦德威就说过,当别人习惯了陈御史弹劾秦德威之后,如果有一次不弹劾就会引人注意。   所以就要防着,有吃饱撑着的人会问出,“为什么你这次不弹劾秦德威”之类的蛋疼问题。   只是陈御史没想到,问出这样蛋疼问题的居然是皇帝本人。所幸秦某人早就帮忙准备了标准答案,照着说出来就行了。   在皇帝眼皮底下成功过关的陈御史不蛋疼了,但身旁的严世蕃却开始蛋疼了。   因为陈御史的答案,就是他严世蕃刚才思考的结果。他才想出来,就被陈御史抢先一步用了……   可恶,这就是第二名的悲哀吗!   嘉靖皇帝问完了陈春,视线又转向严世蕃,同样开口问道:“你又是为何没有弹劾秦德威?”   严世蕃很想重复一遍陈御史的论调,但他现在已经不能这样做了!   第一看在别人眼里,肯定有毫无主见、鹦鹉学舌的嫌疑,甚至会被皇帝认为,是不想对皇帝说实话,所以才敷衍塞责。   第二也就是最关键的原因,假如所有人都是陈御史那样的论调,那么岂不就说明,所有人都是顾及皇帝态度,而不是畏惧于秦德威的“威福”?   所以,必须要有人站出来,表达出对秦德威的害怕!只有这样,才能在皇帝面前,突出秦德威的专横和霸道!   当然,表达出对秦德威的畏惧,也会有很多副作用!比如说会被质疑,只因为畏惧秦德威,就顾不上尽职尽责、忠君爱国了?   但皇帝在这里看着,严世蕃已经没有时间多想了!   念及此处,严世蕃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奏对说:“臣畏惧遭受秦德威报复,故而没有弹劾。   臣已经知罪,一时想错行差,只顾明哲保身,却忘了人臣本分,伏请陛下治罪!”   为了防止别人挑刺,严世蕃很有急智的主动请罪,承认自己不该畏惧秦德威,堵上悠悠众口。   在大部人眼里,严世蕃这已经是所能做到的最极致的表现了。   就在此时,沉寂了半晌的秦德威突然开口道:“陛下!严世蕃这是谎言欺君!容臣拆穿之!”   随后秦德威又对严世蕃质问道:“你乃是阁老之子,令尊又是当今唯一在阁的阁老,以你的身份怎么可能会畏惧我?分明是谎言!”   严世蕃口才也是很顶尖的,当即就反问道:“阁老又如何?先前夏桂洲还是首辅呢!在皇上面前,都是臣子而已!”   秦德威:“……”好有道理的一句话,竟然无法反驳。   但秦德威也不是能轻易被堵住嘴的,当即又另行开辟了一条道路,“前日在刑部大门前,你义正词严的站出来呵斥我!   如果你真对我又畏惧之心,又怎敢当众站出来指责我?所谓畏惧,分明就是嘴上说说,给皇上听而已!”   前几天秦德威闯刑部的时候,遭到了书吏和官兵的阻拦,恰好被严世蕃碰见,还挨了严世蕃几番训斥。   严世蕃立刻回应说:“正因为当日对你秦德威没有敬畏之心,才挨了你两记鞭打,难道还不许我长个记性?   之后就畏你如虎,心怀恐惧,不敢稍有触犯了,一直到现在都是!朝中与我一样想法的,肯定不在少数!”   在场其他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两人,一个硬说“我很怕你”,另一个硬说“不,你不能怕我”,听起来恍恍惚惚的就感觉像是两个小儿在吵架。   这样下去只怕没完没了,也不知道吵到哪里是个头。   秦德威转向嘉靖皇帝,奏道:“臣已经证实,严世蕃谎言欺君,应当惩治!”   不知道秦德威怎么想的,反正所有人都没看出,到底是怎么证实的。   但秦德威也知道别人的疑惑,再次朝向严世蕃说:“当时我确实轻轻用鞭子碰了你,这点是没错的!   如果你真的感到恐惧,或者对我产生畏惧,而现在又得到皇上面前说话的机会,肯定要请皇上为你做主!   再不济,你出于害怕,也该去找令尊,请令尊帮你出面向皇上求救,以免遭受我的报复!想必令尊身为阁老,这点体面还是有的!”   众人想了想,秦德威这个逻辑好像也没毛病。   然后秦德威话锋一转,“而你严世蕃挨了我两鞭后,既不感到奇耻大辱,也没向皇上讨饶求助,浑然没有当回事!   我认为你这个态度足以说明,你严世蕃根本就没有产生什么对我畏惧之心,更谈不上害怕畏缩!   一切都只是你的托辞,这不是谎言欺君,又是什么?”   严世蕃:“……”   他已经自行堵上了所有可能的漏洞,没想到还是被秦德威硬生生的挖出了破绽!   众人齐齐无语,再回想起来,感觉严世蕃一旦开始秦德威争辩,就已经输了。   对秦德威过往经历有所了解的人也依稀记起来,秦德威年少的时候似乎是当过状师的,官司从南京县衙一直打到了京师廷审,号称从无败绩,严世蕃输的委实不冤。   站在大殿角落里的小太监冯保暗暗叹气,难道这就是该死的政治?   秦德威自己也公开承认抽了严世蕃两鞭子,这绝对是违法乱纪的行为,可是居然没有一个人在此议论秦德威打人这件事本身的对错!   全都在琢磨严世蕃这个被害者到底是害怕了,还是没有害怕?好像严世蕃到底是有没有被打到害怕,比秦德威打人这个事实还重要!   嘉靖皇帝最讨厌的两件事,第一,别人在他面前不说实话;第二,别人在他面前说大实话。   便冷冷的对严世蕃问道:“你还有何话说?”   严世蕃用尽了最后一点急智,对嘉靖皇帝说:“秦德威威福自专,有目共睹!臣再怎么说,也是一面之词!陛下若想……”   “一面之词”这几个字今天已经让嘉靖皇帝烦透了,他粗暴的打断了严世蕃,喝道:“你有一面之词就说!没有就廷杖四十,惩治你谎言欺君!”   秦德威忍不住就说:“欺君之罪只廷杖四十太轻了。”   嘉靖皇帝叱道:“闭嘴!你秦德威的罪过后面再议!”   秦德威愕然道:“臣何罪之有?”   嘉靖皇帝:“……” 第七百七十章 也是误会!   除了想直接骂人之外,嘉靖皇帝竟不知从何说起,你秦德威怎么有脸说这种话?   在嘉靖皇帝心目中,秦德威有罪没罪这件事根本不需要讨论,能讨论的就是罪过是大还是小而已。   反正就看他这个皇帝的心情而定!就像那位懂事的陈御史所说的,就看皇帝想不想庇护!   甚至可以说,今天所有的议论都是建立在对秦德威的“有罪推定”基础上的!   如果秦德威无罪,今天吃饱撑着探究为什么无人弹劾秦德威?   在皇帝发飙之前,秦德威连忙又道:“陛下不妨询问严世蕃!无论如何,严世蕃总不会包庇臣!”   这话逻辑上也没错,就凭严家父子和秦德威之间的关系,严世蕃显然没任何可能包庇秦德威。   严世蕃本能的就觉察到有坑,还是大坑!就是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坑。   主要是在秦德威的恶意解读之下,他现在已经丧失了嘉靖皇帝的信任,很多话术都无法使用。   嘉靖皇帝冷笑道:“是你提议严世蕃召过来的,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事先串通一气了。”   直到此时,严世蕃才明白,自己今天有幸到仁寿宫面圣,是因为秦德威“捣鬼”。   然后自己的计划就变得一团糟了,现在完全看不出下一步应该如何发展了。   不过不要紧,即便“无人敢弹劾”这条比较高级的、能触动皇帝心思的罪名落实不下来,还有很多基本罪名在等着秦德威。   无非就是退而求其次,让秦德威因为横行霸道、张跋扈挨点惩戒罢了。   此刻嘉靖皇帝忽然又对严世蕃说:“你说!秦德威有罪否?”   秦德威最近的罪行好几条,其中影响最恶劣的,就是硬闯刑部,并鞭打官吏。   如果严格追究起来,免官都是有可能的,闯法司重地可以视同劫天牢。   作为挨了两鞭子的受害人,严世蕃觉得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极具发言权,可以泣血控诉秦德威罪行!   但是严世蕃又很清醒的意识到,秦德威似乎在拼命的把话题往这方面引导,甚至不惜冒着触怒皇帝的危险说了句“臣何罪之有”。   所以事情必定有蹊跷,不能被秦德威带节奏。   在这种场合,几乎每个人的心思都在千回百转,每一秒都不知过了几个弯绕。   严世蕃边想边说:“臣乃受害之人,便如官司中原告,哪有原告直接给被告定罪的?只有官府审定给过后,才能定罪。   即便臣指控秦德威,也不能由臣直接定罪,所以秦德威是否有罪,不该由臣来说出。”   严世蕃自觉这几段话,完美的将自己摘了出去,后面不参与秦德威的话题了。无论秦德威后面如何作妖,也跟自己没关系了。   秦德威忽然在边上补充了一句:“严世蕃所言未尝没有道理,其实殿内也有司法官。”   众人互相看过后,齐齐将目光投向了来自锦衣卫的陆炳。   锦衣卫掌管诏狱,在天子授命下是具有一定司法权的,再说陆炳当过理刑千户,专业性也是有的。   销声匿迹躲了半天的陆炳,没想到终究还是躲不过去。陆指挥就是不懂,秦德威对给他自己定罪为什么如此积极?   作为一名专业的司法官员,陆炳实在没法昧着良心说,秦德威当众硬闯刑部、鞭打官员是无罪。   只能对嘉靖皇帝奏道:“秦德威罪行确凿,但罪名可大可小,主要看其动机。”   秦德威叫道:“陛下!臣也有苦衷,前往刑部是为了北虏俘囚辛爱黄台吉!   先前臣收到宣府镇报信后,曾给陛下写过密疏,论及如何使用俺答长子辛爱黄台吉!   首先程序上要让辛爱黄台吉向陛下认罪,然后陛下大赦,并释放辛爱黄台吉!同时,暗中册封辛爱黄台吉!   所以臣想着与刑部尚书毛伯温会商,共同提审辛爱黄台吉,尽快结案以待陛下操纵。   结果那毛伯温自私自利,坚拒不见,叫臣无可奈何!   又因为情况紧急,军机贻误不得,是以臣才会有擅闯刑部之事!”   陆炳:“……”   他就说了一句判词,你秦德威就反过来说了一百句!   严世蕃暗暗庆幸,幸亏刚才预感不妙,躲开了大坑。   谁能想到,这个大坑的引子居然在天牢里,是那几个北虏俘囚!   又听到秦德威继续奏道:“唯求陛下明察!归根结底,还是尸位素餐、人浮于事者太多!   只有臣在努力做实事,一直在琢磨如何利用好辛爱黄台吉平定北方,所以才会产生矛盾!”   嘉靖皇帝突然问道:“毛伯温为何拒绝见你?”   秦德威奏答说:“臣不知其中内情如何。不过当日工部的严世蕃正好在刑部拜访毛伯温,还帮助刑部官吏阻止臣进入,想必严世蕃懂得毛伯温所想!”   严世蕃:“……”   雾草!大坑的真面目终于出现了!秦德威刚才那段话,几乎每句都暗藏刀锋!   严世蕃觉得自己好难,他已经尽力把自己摘出去了,秦德威为什么还不放过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拖自己下水!   而且他严世蕃不但要尽量保全自己,还要拉扯一堆猪队友!   比如刚才陆炳就是猪队友,可惜自己还不能扔弃!   马上毛伯温也要成猪队友,自己还要想办法帮毛伯温给圆回去!   严世蕃还是只能边想边奏对道:“这一切,其实都是误会,所以才导致了一些本不该发生的事情。   毛伯温误会了秦德威,以为秦德威是来结党营私的;臣当时也误会了秦德威,以为秦德威是寻衅滋事的。   所以毛伯温拒见了秦德威,而臣也参与阻拦秦德威进入刑部。”   秦德威冷笑道:“我当时明确说了,是有公事求见!谁知道毛伯温是不是故意不信!”   严世蕃很想说,就你秦德威一开始那飞扬跋扈、横行无忌的模样,看着就是故意肇事来的,谁能相信你是来办事的?   “那就是误会。”严世蕃一口咬定了说。   秦德威提醒说:“可是我用鞭子打了你!”   严世蕃咬着牙说:“也是误会!”   秦德威一时无语,你严世蕃能苟到这地步,也是人才。 第七百七十一章 我们不一样   正当这时,却听到嘉靖皇帝说:“既然都是误会,那就各自情有可原了!”   有头脑不灵光的还在纳闷,严世蕃一口咬定“误会”,看起来像是纯粹嘴硬,非常幼稚。为什么还产生了效果?   因为这个说法,其实抓住了嘉靖皇帝的心思。   既然都是误会,那秦德威硬闯和打人自然是情有可原,可以谅解的;   而刑部和毛伯温自然也不是故意贻误军机阻碍公务,既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一样情有可原。   说到底,嘉靖皇帝根本不关注谁是谁非,也没想着因为秦德威打人就治罪,更不想再撤个刑部尚书,所以是误会就最好了,大不了各自罚酒三杯。   秦德威也不能逆着嘉靖皇帝的心思去行事,只能叹口气说:“那你严世蕃还是来说说,你谎言欺君的事情吧!”   严世蕃倒也光棍,对秦德威回应说:“皇上刚才赏赐廷杖四十,领了就是!”   秦德威却道:“不不,我不是说这个,刚才的罪行是刚才的,但现在你又有新的谎言欺君罪行了。”   严世蕃:“……”   随即又听到秦德威对嘉靖皇帝说:“严世蕃一开始说被臣打过后,心生畏惧不敢弹劾,然后被臣拆穿了,这是一次谎言欺君,所以陛下有廷杖四十之赏赐。   刚才他情急之下,先指责臣威福自专,所以才会引发问题;然后听到臣说当时身负公务,又迅速改口说一切是误会。   不知道到底哪个才是实话?两个截然不同的说法,总有一个是谎言!   尤为可恨的是,先有过一次谎言欺君了,结果马上又再犯,不可忍也!”   众人听到这里,又为严世蕃捏了一把冷汗,嘉靖皇帝或许不关心谁是谁非,但一定关心谁在皇帝面前谎言。   如果真被嘉靖皇帝认定了,严世蕃不死也要脱层皮,搬出严阁老都不好使。   严世蕃不可能容忍秦德威继续说下去,连忙插嘴道:“陛下明鉴!秦德威擅作威福,和让别人产生误会其实是一回事!   正是先有秦德威擅作威福,然后别人才会有所误会,所以不是前后矛盾!”   秦德威接上话说:“那我明白了,按照你严世蕃的说法,我当时身负公务,去刑部做事,就有擅作威福的嫌疑了?”   严世蕃很警惕的说:“这跟你是不是去刑部有公务无关!不必混为一谈!   何止是刑部,你也去过工部,巧立名目从工部勒索了二万两银子,难道不是擅作威福?   你随意拿郭勋庄田试验火器,难道不是擅作威福?”   秦德威便对嘉靖皇帝奏道:“陛下,臣刚才有个问题始终未能想明白,就是别人到底为什么总是会对我产生误会?方才经过严世蕃提醒,则恍然大悟了!”   很多人都想在这里插嘴说,别人为什么总是对你秦德威产生“误会”,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你秦德威什么时候实诚的让别人猜准你的心思?如果别人都能猜到你的想法,那还会产生误会吗?   秦德威没管别人怎么想的,只要皇帝不打断他就继续说:“被误解的根源就是,臣和很多大臣都不一样,出发点完全不同,所以才会屡屡产生误会!”   嘉靖皇帝忍不住问道:“你与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秦德威奏答:“臣做事,很多人不做事,这就是不一样!”   嘉靖皇帝叱道:“荒谬!朝中大臣谁不做事?难道只有你秦德威一个人身负公务?”   秦德威继续奏道:“臣说的做事,指的是料敌机先,引领前沿,走在时人前面的事情!   并非循规蹈矩、墨守成规、因循守旧的事情,宛如毛驴拉磨,几十年还是原地转圈!   前者才是为陛下分忧,后者只是消耗俸禄而已!”   嘉靖皇帝下意识的说:“大言不惭!”   但是说完后,又感觉秦德威倒也不是完全自吹,很多事情似乎都是快人一步的感觉,积累的功劳算起来也真不少了,而且都能让皇帝省心。   有的时候,事实胜于雄辩,别人谁也否认不了。   说到这里时,秦德威突然指着严世蕃:“甚至还有很多人根本就不做事,整日里琢磨的都是争权夺利和蝇营狗苟,与臣的出发点根本不一样!   这些人理解不了臣的所思所想,在他们眼里,臣这样勇于任事的行为,全都是擅作威福,以他们的心胸也只能这样理解!   他们又时常被臣所鄙弃,每每被呵责到哑口无言时,便冠以误会二字为说辞!   其实哪有什么误会,只是不理解而已!”   又一次被点名的严世蕃破防了,怒道:“你秦德威功劳虽然多一些,但与我们同在朝中为臣,又有什么不一样!   你去工部是为了设置陷阱夺权,你去刑部是为了试探毛伯温意向,你炸郭勋庄园就是为了报复和警告郭勋!   难道只有你秦德威是清白君子,别人都是卑劣小人?”   嘉靖皇帝忽然精神振奋了,习惯了老狐狸小狐狸们绕来绕去的不说人话,猛地听到这样直白接地气的语言,还是挺有意思的。   秦德威扭过头,直接对严世蕃斥责说:“我去工部索要人财,是为了研造巨炮,用于城池防御,在你严世蕃眼里,是擅作威福!   我去刑部,是为了将俘囚利用起来,成为宣府和蓟镇的外围藩篱,彻底保证京师之万全,早在密疏里向陛下建言过!可在你严世蕃眼里,只有擅作威福!   我在庄田试验火器,其实是为了试验火药配方,如今已经有了威力更强的配方,促使我大明火器更为强力!可在你严世蕃眼里,还是只有擅作威福!   你们这种人,根本不了解我做事的想法,也根本不理解我在做什么。   你们只知道权和利,所以也只会以权和利去看别人!”   严世蕃:“……”   这秦德威竟然偷换词义,重新定义了擅作威福!   众人若有所思,终于认识到严家父子与秦德威的差距或者说区别在哪里了。   秦德威是一边干着突破性的实事一边趁机塞私货整人,而严家父子只会整人,但干不了多少实事。 第七百七十二章 猪队友   嘉靖皇帝此时回想起秦德威的过往事迹,也感到秦德威的与众不同之处,好像每次都能解决一些烦心事,别的大臣还真没有这么顺手好用的。   尤其是秦德威还能看破一些天道运行的轨迹,莫非真的是应运而出的“嘉靖男儿”。   众人都感觉到事情有点变化,原本是追究秦德威为什么没有被弹劾这个主题的。   但现在秦德威和严世蕃杂七杂八、东拉西扯的激辩几个回合后,几乎就离题十万八千里了。   就连嘉靖皇帝本人也觉得,没人弹劾秦德威好像也不算什么大事。   当然今天大张旗鼓的追问了半天,如何收尾的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于是嘉靖皇帝又随口对太监黄锦又下了道旨意:“尔将朕意说与科道官们,以后纠劾百官务求从严,不可因为朕之偏好,就失了士气!”   众人都是理解皇帝意图的熟练工,这基本意思就是说,你们这些科道官以后不要因为某人当红就不弹劾!   同时差不多等于是表明,这次就算过去,下不为例的意思了。   严世蕃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难怪秦德威让皇帝召见自己,难道就是想故意与自己吵架的?   吵着吵着就脱离原有的主题了,而原本主题对秦德威非常不利,脱离主题对秦德威而言不啻于脱罪!   关键是自己还没吵赢,被秦德威贬损了一通,这就更气人了!   不过严世蕃还是很善于做心理建设的,不然这么多年早就被打击得精神崩溃了。   他马上又强迫自己想,那秦德威大概认为,只有自己算是可堪一战的对手,能吵上几个回合!   所以秦德威才会请皇帝召见自己,不然的话,秦德威为什么不找别人?   在场人里,还有个很生气的就是陆炳陆指挥了,为什么整人又没有成功?搞政治斗争真有这么难吗?   先前郭勋出了个主意,建议自己搞合纵连横,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串联夏言、严嵩等人,阻击秦德威。   只要两个强权阁老达成共同抗秦统一战线,就必然能成功!   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结果廷议陷入了僵局,再然后夏言这个首辅就被秦德威干掉了!   前两天严世蕃又过来找自己出了个主意,说是秦德威最近疑似志得意满,行为骄横,做了很多跋扈的事情。   而严世蕃短时间内能按下弹劾秦德威的声音,让自己向皇帝“打小报告”,只要稍加引导,可以引发皇帝对秦德威的猜忌!   结果今天也亲眼看到了,啥也不是!   更让陆炳恼火的是,居然还是严世蕃和秦德威扯了半天,才扯着扯着就把皇帝对秦德威的猜疑扯没了。这都是什么猪队友!   本来陆炳对秦德威并没有什么恶感,虽然在大同时,被秦德威当工具人利用挺不爽的,但同时也捞到了功劳。   只是后来经过精确的政治“计算”,陆炳认为自己和秦德威不是一路人。   比如说,秦德威肯定是站在徐妙璟那边的,而徐妙璟将来又明显可能与他陆炳争夺锦衣卫权力。   所以陆炳开始参与政治时,就想着拿秦德威练练手,而且自认为看得开。   可就算是练手游戏,如果练来练去只有失败,也很令人恼火了!   难道队友都是猪队友,只能自己上?   虽然陆指挥人还算聪明,但最近二十年的一直顺风顺水的陆指挥没受过多少挫折教育,此时渐渐就沉不住气了。   就当众人以为今天到此为止,已经高处不胜寒的秦中堂又逃过一劫的时候,一直沉默的陆指挥突然排众而出,对秦德威指责说:“我要说几句公道话,我看得分明,你这个人实在不安分!”   因为陆指挥的身份,大家对陆指挥的容忍度都很高,虽然都很错愕,但没有人打断陆指挥,也没人站出来呵斥陆指挥君前失仪什么的。   包括秦德威本人也就静静的看,在嘉靖皇帝面前,还是要给皇帝奶兄弟一点面子的,不能像对待严世蕃那样。   最莫名其妙的还是严世蕃了,他理解不了,你陆炳一个极为适合当幕后的人物,为何突然跳到前台?   然后就听到陆指挥继续说:“你秦德威虽然有些许功业在身,但很多都不是你的本职所在!   你大部分时候的本官都是翰林官和詹事府官,但你似乎从来都没将精力放在本职上!还动辄对其他衙门指手画脚,参议其他衙门的事情!   虽然朝中诸公已经习以为常,容忍你的犯忌之举,但不正常就是不正常!   朝廷设立百官,本意是为各司其职各负其责,只有皇上可以总领纲要!   若都像你秦德威这般胡乱逾越,肆意干涉其他衙门,朝政早就大乱了!   这只能说明,你秦德威不是知道一个安分守己的人!”   众人听到这里,只感觉陆指挥的这些话,要说有道理吧,确实也有几分道理。   别的不说,秦德威的那些功劳,除了编纂《皇明宝训》,有几件是与本职工作相关的?   像什么夷务之类的,那都是先有了既成事实,然后才不得不补授的官职。   至于以翰林身份,蹲守军器局制造火炮这样的事情就更不用说了。   严格说起来,以宣大总督亲自上阵出兵,其实也是一种出格的行为。   就是编书功劳,据小道传闻,秦学士也是一推五二六,大都委托给翰林院的小弟们了。   但众人想过后又感觉,要说夸张,陆指挥的话确实也有点夸张。   形容一位权臣“不安分守己”,其中隐喻就很严重了,不是一般情况就能随便说出来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说法也能戳中皇帝,陆指挥作为皇帝的奶兄弟,也不是完全政治小白。   陆炳说完,然后众人等着看秦德威如何应对了。   但反驳陆炳和反驳严世蕃肯定又不一样,陆炳在嘉靖皇帝心目中,是类似于亲人的角色。如果对陆炳贬损过甚,只怕嘉靖皇帝也会不爽的。   只听秦德威叹口气道:“在大同的时候,我与陆大人共同铲除奸贼,合作十分愉快。却不想,陆大人对我成见居然如此之深。”   陆炳肯定不能认下“成见”的说法,连忙说:“不是成见,而是说几句公道话!”   秦德威再次叹口气,“看来是在大同共事时候,我做事手段有所欠缺,让陆大人心有不满了。”   陆炳无语,你秦德威庸俗不庸俗?你是不是想把政治庸俗化?只能继续否认说:“绝非如此,没有这回事!”   秦德威忽然转口又问道:“莫非我最近得罪过陆大人?乃至于陆大人对我心有怨恨?”   陆炳差点就想当殿动手了,你秦德威庸俗起来还有完没完!讨论的是政治公理,你秦德威总是往私人恩怨上扯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秦德威还想着,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妄图通过反复罗嗦一个观点强化给皇帝?   如此陆指挥便怒道:“秦德威你听明白了,你我没有私人恩怨,并不涉及公事!你也不要总往私人恩怨上说!”   秦德威很认真的答话说:“陆大人放心!我会认真反思最近的所作所为,如有不周到之处,一定会给陆大人一个交代!”   陆炳很醒目的说:“不需要给我交代!我方才所言皆出自公心!你最近做下的事情,哪一件不是不安分守己?   你一个馆阁春坊大臣,去工部作甚?为了研制巨炮?又去刑部作甚?为了审问俘囚?又去炸庄田作甚?为了试验火药配方?   就算你再有道理,这是你一个馆阁大臣所应该做的?本职差遣都不用心,偏生把精力放在其他衙门,难道这就是尽职尽责?”   秦德威突然对陆炳行了个礼,诚恳的说:“陆大人说的是,我知错了!”   众人:“……”   真是有一种活久见的感觉,秦德威居然直接认错了!而且是被人批评后的直接认错!   虽然早就预感到,秦德威可能会对陆炳客气点,正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大明最大的一尊“大佛”还在旁边坐着呢。   但无人能想到,秦德威居然客气到如此地步,连个负隅顽抗都没有,直接缴械投降。   陆炳先前也没料到秦德威会这样,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一时间被整的不会了。   只有严世蕃暗暗嫉妒起来,秦德威面对陆炳的态度,与面对自己的态度截然相反,你秦德威也实在太功利了!   难道阁老儿子比起皇帝奶兄弟,就差那么多?   看陆炳居然发愣,秦德威又主动问道:“陆大人还有什么要说的?”   陆炳想来想去,试探着挤兑道:“既然知错,就应当向陛下请罪!不然也只是嘴上知错而已。”   道理还是这个道理,如果只有嘴上认错而没有实际行动,那没有实际意义!   秦德威还是很诚恳的回应说:“陆大人说的对,我也正有此意!”   众人心里只能“呵呵呵”了,你秦德威又不是没向陛下请过罪,哪次你吃亏了?   你所谓的请罪,不过是以退为进、避实就虚、虚晃一枪的把戏罢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秦德威朝向嘉靖皇帝,奏言:“陆炳方才所言多有切实之处,臣自思行为多有不慎,致使朝堂上下惊疑,都是臣的罪过。”   对这种“请罪”的陈腔滥调,嘉靖皇帝已经不耐烦了,随意的挥了挥袖子,正要“罚俸一年”时,结果又听到秦德威说:“臣请辞詹事府詹事!”   嘉靖皇帝:“……”   他已经记不清,秦德威这是第几次请辞詹事府官职了?这秦德威怎么如此不待见詹事府官职?   “你秦德威请罪和辞去詹事有何关系?”忽然有人插嘴问了一句。   众人看去,失态问出这话的人居然是严世蕃。   虽然感到奇怪,但鉴于这话也是从皇帝到其他人都想问的,所以也就没人怪罪严世蕃。   秦德威对嘉靖皇帝解释说:“陆大人刚才弹劾臣疏于馆阁本职,不务正业,不安分守己。   臣想这谢罪之道,就只有辞掉詹事,而且臣连翰林院官职一并辞去,不再兼馆职!”   众人吃了一惊,你秦德威是说真的?君前无戏言!   秦德威当然很理智,当年挂着詹事府官职,是为了升级,毕竟词林官里面,只有少詹事是四品,想从词林直升四品就只有少詹事了。   如今连三品门槛都越过了,还留着詹事府官职有什么用?不要说詹事府清贵,在嘉靖朝詹事府从来就没有发展空间!   翰林院官职的道理也相似,自从嘉靖皇帝躲在西苑修仙后,翰林官就不再是能多多接触皇帝的官职,才正五品的翰林官身份已经没什么用了,正经的内阁大学士一般也不会兼着翰林官啊。   既然陆炳找茬,那就顺便一起辞了吧。   嘉靖皇帝疑惑不解,口中叱道:“无有大罪,朕岂能随意剥夺大臣官职!”   秦德威奏对道:“既然有人指摘臣不务正业,那不妨换一个官职,让臣去提督军器局!”   詹事去搞火器,那是不安分,但提督军器局去搞火器,就是名正言顺了!   嘉靖皇帝无语,詹事是正三品清贵,军器局是九品衙门,你秦德威这个换法完全不科学!   秦德威掷地有声的说:“臣有志于此,请改詹事为工部左侍郎提督军器局!一来以示无争权之心,二来可解朝廷上下最近对臣之疑虑!”   詹事府詹事和侍郎算是勉强对等了,就是逼格差的有点多,詹事是顶流清贵,工部是六部末尾,工部尚书入阁都没戏。   但秦德威刷的成就太多,已经超然到不在乎这所谓的逼格了。   不过在大多数人眼里,如果真这样换了,算是对秦德威一个敲打,也算是朝廷对秦德威近期所作所为的回应。   毕竟秦德威公然横行霸道的,朝廷如果完全不闻不问,连个表面文章都不做,公信又何在?   雾草!只有严世蕃大惊失色,如果秦德威兼了工部左侍郎,岂不就成了自己上司?这是人干事?   而且严世蕃清楚,别看军器局在政治权力格局中基本就是零存在感,纯粹一个工匠衙门,但还是不能让秦德威提督军器局。   因为这是秦德威蚕食权力惯用招数!先落子在一个完全不起眼的小地方,然后逐渐扩张出一支势力!   当年秦德威就是先提督了连品级都没有的边缘衙门四夷馆,然后就渐渐把四夷馆改组成了夷务衙门!   他严世蕃作为曾被派遣八千里的当事人,对此最明白不过!如果让秦德威提督军器局,鬼知道又会怎么演化!   想到这里,严世蕃恨恨的盯了眼陆炳,真是猪队友!   本来事情都要散场了,你陆炳跳出来作甚!结果给了秦德威这个借口! 第七百七十三章 半步颠峰   严世蕃从来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秦某人,往深里想,秦德威是不是为了甩掉已经没有实际价值的翰林、詹事官职,近几日才故意惹是生非,一边由于找处分的?   一般人哪有这种想象力,能想象出有人居然会想甩掉翰林、詹事这种顶级清流官职?正常人思维都只会以为,秦德威最近是志得意满的飘了,历史上也不乏这样的例子。   一时间,严世蕃感到天地之间唯有自己清醒了,真是众人皆醉他独醒,只有他才能看穿秦德威,但却根本叫不醒别人。   陆炳被严世蕃的不善眼神盯得莫名其妙,又下意识去看向秦德威,恰好也对视了一眼。   但秦德威的看向陆指挥眼神却完全相反,充满了友爱和善意,仿佛还在说“谢谢啊”。   能被“对手”这样释放善意信号,陆指挥终于觉得哪里不对了。比起激烈交锋然后败北更可悲的是,对手那种完全不在意的友善。   嘉靖皇帝略加思忖后,便下旨道:“秦德威轻浮无礼,不足为东宫表率,免去翰林学士、詹事、左春坊大学士,改工部左侍郎兼提督军器局!”   辅导东宫工作十分重要,秦德威一直占着茅坑不办事也不是办法,隔三岔五的总是请辞詹事官职也太烦人了。   故而嘉靖皇帝这次就发个了狠,他想看看秦德威辞掉詹事后,詹事府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能让秦德威如此避之不及!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在别人眼里这算是惩罚,相当于贬了,但秦德威反而大喜,连忙上前谢恩。   这波可算甩掉了包袱!在嘉靖朝中后期,政治气候与明代其他时候有点小区别,比起失去效用的清流职务,实权才是最重要的!   比如翰林院,在其他时候翰林院内部有自成体系的规矩。翰林只要熬资历就可以熬成内阁大学士候选人,就算不入阁平时与皇帝直接打交道机会也很多。   但在嘉靖朝中后期,嘉靖一般不见人了,而翰林能否升迁全看写青词,原本的翰林规矩几乎都作废。   所以留着翰林官熬资历还有什么用?再说秦德威都半步入阁了,也不需要翰林官为跳板了。   詹事府更不用说了,等这波东宫集体作死扑街后,就是“二龙不相见”,连太子都没有,詹事府就是纯摆设,又哪来的权势?   秦德威谢恩完毕后,又奏道:“三品左侍郎与军器局相差太远,提督看似不伦不类,请将军器局改为军器监。”   大明朝廷衙门名称里,常见的词组就是部、院、寺、监,算是叫得上号的衙门。   而局在大多数地方都是很不入流的称呼,和仓、库、厂(除了东厂)差不了多少,所以秦德威才奏请将军器局提升为军器监,这大概意思就是将“兵工厂”升格为“装备衙门”。   果然来了!秦德威果然要扩张势力!严世蕃心里暗叫一声,然后竭尽最后的余力,苦苦进谏说:   “陛下!工部事务也颇为繁杂,而秦德威身上差遣已经太多了,只怕难以兼顾工部左侍郎提督军器局!”   秦德威也顺势奏道:“严世蕃言之有理,可让严世蕃加赞理军器局,以便于协助臣。”   严世蕃:“……”   他敢拿自己性命打赌,他如果真去当助手,不出一年就会因公牺牲!军器局里有的是能误杀自己的东西!   嘉靖皇帝不耐烦的说:“此事已决,不必再谏了!”然后又对秦德威说:“军器监之说以后再议!”   如果现在就给了,以后拿什么酬功?   黄锦黄太监在旁边记录嘉靖皇帝的口头旨意,回头还要交办给内阁制作正式的圣旨。   听到这里时,黄太监就问了句:“秦德威其余勋位官职差遣如何?”   刚才皇帝只说了秦德威的翰林学士、詹事改工部左侍郎提督军器局,没有提及其他的职务。   嘉靖皇帝不假思索的说:“其余不变!”   黄锦记下后,又尽职尽责的问了个很专业的问题:“若秦德威仍保留入直文渊阁,以何官位入直?”   嘉靖皇帝愣了愣,刚才好像是把这个问题忽略了。   大明有些官职差遣,是有一定固定配套组合的,比如巡抚必加右副都御史或者右佥都御史,又比如最近新设的领军机处差遣,前面加了兵部左侍郎。   而所有阁老都必备的“入直文渊阁”其实也并不是官位,而是类似于巡抚这样的差遣性质。   根据近百年官场老传统,在入直文渊阁几个字前面,配套的官位一般是翰林学士或者殿阁大学士,就仿佛巡抚之前必须加副都御史或者佥都御史,先前秦德威就是翰林学士入直文渊阁。   刚才在秦德威一口气被免了翰苑坊局的清流职务,包括翰林学士、詹事兼左春坊大学士,而其中的翰林学士与“入直文渊阁”是连带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没了翰林学士,秦中堂拿什么去入直文渊阁?   主要是秦某人的官爵太复杂,兼项太多,全写下来百来字,一不留神忽略了某些问题实在太正常不过了。而出现问题后,就只能弥补解决。   殿中众人瞬间就一起想到,“入直文渊阁”前面配套加的官位不是翰林学士,就只有殿阁大学士了。   目前最常用的文渊阁、武英殿、谨身殿、华盖殿大学士都在此列,在内阁一般只有三个人的情况下,四个殿阁大学士再加翰林学士,数量也足够用了。   另外说实话,平平无奇的翰林学士有点配不上如今的秦德威了……   雾草!众人心里又齐齐惊呼,难道这才是秦德威故意请辞翰林学士的目的?他想拿翰林学士换一个殿阁大学士?   这里没多少外人,感觉被算计了的嘉靖皇帝拍扶手怒斥道:“秦德威!你胆敢在此对朕妄逞心机!”   秦德威心里也是极为卧槽,急急忙忙的辩解说:“陛下明鉴!臣刚才谢罪请辞时,也没想到这节!天日可鉴,实乃无心之失!”   嘉靖皇帝环顾左右,冷笑着对东厂秦太监问道:“你相信秦德威的解释么!”   秦太监瞥了眼秦德威,毫不犹豫的顺着皇帝的语气说:“不信!”   人人都知道秦德威是个精于算计的人,没人相信秦德威在这里会是无心之过。在皇帝面前,秦太监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   秦德威顿时就有点慌了,今天一路闪转腾挪,这才抚平了嘉靖皇帝的猜疑心思。本以为大功告成、即将收官的时候,却意外的惹到了皇帝!   更冤枉的是,自己真没那个“拿翰林学士换殿阁大学士”心思,一却都是无意之下的机缘巧合!   百来个字的勋位、官职、差遣,谁能时时刻刻精确的记住?   但偏偏却被所有人误会自己早有蓄谋!哪怕长着着几十张嘴也说不清,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无奈的之下,秦中堂只能赌咒发誓说:“陛下!臣对天明誓,绝无故逞心机之意!”   站在旁边的陆炳想起秦德威刚才那个“友爱”的眼神,还是很不服气,忍不住说:“你问问殿中,再去问问朝中,可有一个肯相信你解释的?”   严世蕃痛苦的捂住了脸,这样的队友真心带不动了。一个人人都不相信的秦德威,又怎么可能让皇帝敏感起来?   没等嘉靖皇帝有所表示,秦德威赶紧又说:“臣这样一心实事的人,今日遭到严世蕃、陆炳等人的轮番攻讦,应对起来已经是疲于应付了!   委实再无多余精力,去想其他事情,故而一时不察出现疏漏!况且刚才无端遭到了陆炳指责,情急之下难免失措!”   嘉靖皇帝看了看陆炳,又看了看严世蕃,最后重新朝向秦德威说:“入直文渊阁本就要加殿阁大学士,即便你真想要这个名号,难道朕就吝于给你?”   说到这里,嘉靖皇帝又停住了,陷入了左右为难中。这次倒不是因为纠结给不给,而是纠结给什么名号。   目前殿阁大学士还不是以后完备的四殿两阁模式,经常用的名号也就上面那四个。   但是新的问题在于,这四个都不适合给秦德威,哪怕是位次最低的文渊阁大学士,也是要参预机务的!   既然原有框架不行,所以就只能进行原创了,嘉靖皇帝在制度上尤其是礼制上从不缺乏原创的决心,已经搞了很多发明创造了。   所以嘉靖皇帝随便想了下,就略带调侃的说:“现有殿阁都没合适的了,听闻军机处设在东卷棚,不妨名号定为东卷棚大学士。”   秦德威:“……”   当初秦中堂把翟銮的办公地点调整到文渊阁外面的东卷棚,就出现了东卷棚大学士这个外号来编排翟銮。   但是秦中堂万万没想到,小丑竟然是他自己!他怀疑,这个外号是不是传到了嘉靖皇帝的耳朵里。   如果严格按照君无戏言的要求,那就完犊子了!   想到这里,秦德威忽然意识到,嘉靖皇帝这是正在试探自己!必须要做出正确的反应,才能有未来可言!   于是秦德威也顾不得琢磨了,连忙抓紧时间对皇帝说:“陛下天恩!臣安敢妄议东卷棚大学士名号,唯有从命而已!”   秦德威猜测,以嘉靖皇帝文艺敏感的性格,怎么可能容忍的在身边有个名字十分不好听的官职?   秦德威推测,皇帝八成还是一种试探,考验一下他秦德威的态度。当面对皇帝的无礼时,到底会表现的十分抗拒,还是顺从?   果不其然,嘉靖皇帝皱了皱眉头后,反而说:“东卷棚大学士这个名字,未免太过于粗糙了,不雅不雅!”   又想了片刻后,嘉靖皇帝便有了新的想法:“那就叫东阁大学士!”   鉴于秦德威刚才表现不错,嘉靖皇帝决定给点奖励。   这个可以接受,寓意也好,而且也符合原有的历史潮流!秦德威连忙上前谢恩,这次是真心的。   虽然东阁的本意是文渊阁东边的阁子,但并不妨碍秦中堂自我催眠和幻想。   东阁可以对西苑,以后严嵩之流就是西苑大学士了,而他秦德威则是东阁大学士,直接体现出了东西对等的江湖地位。   嘉靖皇帝又对黄锦口述旨意说:“加秦德威为礼部左侍郎、东阁大学士、入直文渊阁。”   因为心里吃惊,黄太监提笔稍稍顿了顿。身为太监,他居然对秦德威嫉妒起来。   虽然说在大学士之前,一般还要加上象征品级的虚衔,比如尚书、侍郎,不然的话,大学士只有五品,完全不够用的。   但是,秦德威的加官未免也太多了点,以兵部左侍郎领军机处,以工部左侍郎提督军器局,现在又以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   一身兼了三个侍郎,虽说都是虚衔,不敢说后无来者,但前无古人大概是肯定了。难道这就是嘉靖男儿的待遇么?   嘉靖皇帝下意识的解释了一句:“秦德威掌管协办夷务衙门,加礼部官衔正合适。”   但别人都懒得听这种解释了,今天已经太累了,皇帝你想怎么封官就怎么封官。反正秦德威有没有这个大学士其实无所谓,本身都已经是三品了。   嘉靖皇帝也大概也倦了,强忍著哈欠吩咐了一声:“若无它事,就退下吧!”   恭送嘉靖皇帝离去后,众人无论是友是敌,看向秦德威的神情都有些复杂。   本来以为今天是批判秦德威的时机,结果吵了半天,居然还是让秦德威出了风头!   东阁大学士这个名号,虽然不能给秦德威更多权力,但名份上意味着秦德威进入了殿阁大学士的体系!   如果说秦德威原先是半步阁老的话,现在就是半步巅峰阁老了,除了没有参预机务四个字,和真阁老也差不多了。   众人一起走出宫门外,严世蕃咬牙切齿的说:“秦中堂真是好算计,竟然还惦记着将我召请过来!”   意气风发的秦中堂答道:“不用谢!到目前为止,连令尊严阁老都没能做到让你进仁寿宫朝觐,但我却做到了!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我比你爹还想着你!” 第七百七十四章 父慈子孝   被一个死仇用伦理哏调侃,严世蕃除了牙齿咬碎、血压飙升,还能做什么?说又说不过,打又打不过。   主要是旁边还有个值守仁寿宫门和迎和门的锦衣卫官,叫徐妙璟的,肯定会帮秦某人的。   天色已经临近黄昏,皇宫的宫门即将落锁,该出宫的必须要出宫了。   仁寿宫东南边就是无逸殿,乃是亲近大臣的直庐所在,而中间的道路通往迎和门。   严世蕃满腔窝火的走着,不经意间,望见无逸殿后墙的拐角处,站着一道苍老的身影,而且正担忧的注视着自己,这不是父亲严嵩又是谁?   难道父亲在外面站了一下午?   不知为何,严世蕃的眼眶瞬间湿润了,泪水都差点直接流了出来。   原来严世蕃总是嫌弃父亲太软弱无能,在皇帝面前与秦德威争斗时总是落于下风,简直不像是个顶尖权臣。   今天进仁寿宫亲自体验过了,才知道父亲这些年有多么艰辛和不容易,终究还是自己年少轻狂不懂事了。   而且自己被秦德威指控“谎言欺君”却逃过几十廷杖,难道会是因为皇帝忘了?还不是念及父亲情面,有意饶过罢了。   想想被闪电罢官的夏言,看看欲仙欲死的翟銮,再追忆死不瞑目的霍韬,父亲仍然身体健康、权位稳稳,已经成为事实上首辅,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严世蕃正心情激荡时,忽然又听到秦德威远远对父亲高声道:“严阁老!今日在下可是放了令郎一马!”   然后又看到秦德威指着站在迎和门边的徐妙璟,继续对严嵩说:“不然几十廷杖打下来,你这独子就要非死即残了!”   严嵩便抬起双手,抱拳弯腰对秦德威行了个礼。   这默契就是,既然你高抬贵手,后面关于你秦德威新任命的问题,我就不捣乱了。   不然内阁也可以拒不受旨,称之为“执奏”,拼着付出巨大代价博弈皇帝改圣旨。   秦德威叹口气,严嵩作为一个父亲,还是很可以的。   看着对二十二岁秦德威行礼服软的六十一岁老父亲,严世蕃又倍感屈辱,内心刺痛,扭头就往迎和门外走。   从西苑仁寿宫里出来的这些人原路返回,乘舟渡海,来到太液池东岸。   秦中堂为了安全起见,没有与别人尤其是严世蕃、陆炳同乘一座船,以免发生落水事故,坚持独自坐船。   就是陆炳陆指挥从仁寿宫出来后一直很沉默,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今日直接攻讦秦德威,一点作用都没有?反而让秦德威拿翰林学士换了个东阁大学士?   他想找严世蕃交流一二,却又发现严世蕃不大想与自己说话。   这让陆指挥终于产生了些许自我怀疑,可能是自己在仁寿宫说错了什么?   上岸后,从西华门入宫,然后途径右顺门,一直走到了奉天门外,再折向南出午门,基本就算出宫了。   严世蕃突然停住了脚步,有意让秦德威走到前面去。   看着不远处秦德威的背影,严世蕃目露凶光的对陆炳说:“想解气吗?此刻秦德威身边无人,极为难得,我们背后偷袭,打他一顿如何?”   陆炳不禁愕然,搞政治还带这样的?这也太不高大上了吧?   严世蕃恶狠狠地说:“不然如今就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你我念头通达?”   经验证明,他单挑肯定是打不过秦德威的,只会被秦德威单方面虐打。但如果有陆炳协助,就有足够胜算了。   陆炳犹豫着说:“此乃宫禁之中,动手殴人乃大罪也,更别说打个大学士了。”   你陆炳怕什么?严世蕃气愤的说:“诏旨未下,他现在还不是殿阁大学士!   再说什么叫动手殴人?这叫双方互殴!我今日就豁出去了,大不了流放三千里!”   陆炳身为皇帝奶兄弟,打个架的勇气还是有的,只是他惊讶于严世蕃的决绝,连流放三千里的准备都有了。又问道:“你想好了?”   严世蕃咬牙切齿的说:“方才秦德威受家父大礼,又轻佻的呼叫家父,此乃辱我父也!   我严世蕃不甘于父亲屈辱,含恨对秦德威动手,此乃孝心和春秋大义也!我今天一定要打了秦德威替父报仇!”   陆炳:“……”   这么一说,背后偷袭和打架斗殴突然又慷慨激昂的高大上起来了,政治原来是这样玩的。   严世蕃说完后,就朝着秦德威走去。陆炳只能先跟上,大不了就帮个忙了,反正他今天看秦德威也挺不爽的。   却见前面的秦德威走着走着,突然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他没有从南边午门出宫,却又向东朝着左顺门走过去。   左顺门里面就是文华殿和文渊阁,再往东可以到东宫和东华门,秦德威进了左顺门,那肯定是要去办公地文渊阁。   忽然间,秦德威再一次看了看天色,便拔腿小跑起来。   严世蕃和陆炳怕跑步声惊动秦德威,所以一开始并没有跑。   等秦德威跑起来时,严世蕃和陆炳猝不及防,还没等追上,就眼睁睁看着秦德威一溜烟的消失在左顺门里。   这两人既不是阁臣,也不是东宫属官,没有诏旨就没有资格跨进左顺门。   所以两人就只能站在左顺门外面,面面相觑。   陆炳疑惑的说:“莫非秦德威已经知晓我们的要打他的图谋了?”   严世蕃回应道:“不可能!我们刚才也只是临时起意,秦德威又能从哪里知晓?”   陆炳又问:“天色已晚,宫门马上要落锁了,秦德威还去文渊阁作甚?”   严世蕃有点暴躁的说:“别管他去文渊阁干什么,反正他肯定还要马上出宫!   只要他回家,就会走午门,不会背道而驰的走东华门!我们就去午门外等着!”   陆炳虽然对秦德威很不爽,但确实也没有严世蕃那么大气性,说了句:“要不今天就算了?”   严世蕃不依不饶的说:“你刚才不是担心宫禁殴人罪加一等么,午门之外就不算内宫了吧?岂不更好?   再说午门外有锦衣卫官校值守待命,难道还能不听你的?围堵秦德威更有把握!”   严世蕃说的没错,在午门外面,一般都是有一大堆锦衣卫官校值守待命,随时准备接旨办事,从打廷杖到跑腿传话无所不办,当年陆炳和徐妙璟都呆过这个岗位。   先不提新鲜出笼的东阁大学士秦德威回到文渊阁后,又是一番鸡飞狗跳,只说严世蕃和陆炳来到午门外。   环视一圈后,陆炳招呼了几个亲近可信的锦衣卫官校,然后一起围在右掖门四周。   等那秦德威出来后,先前后左右的堵住了。然后就交给严公子吧,反正严公子都做好了流放三千里的心理准备了。   没等多久,逼近了宫门落锁的时间,就听到从门洞里传来脚步匆匆的声音。   随即便见秦德威从午门右掖门里急急忙忙的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随从方舍人。   严世蕃率先大喝一声:“站住!”   他今天真的是打算豁出去了,哪怕拼掉自身也要打击一下秦德威的威望!   这秦德威都要成为东阁大学士了,与西苑父亲严阁老遥遥相对,绝对不能让秦德威的威望超越父亲!   让秦德威挨自己一顿打就是见效最快的方式,哪怕自己付出被流放的代价也值得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下次找到能打秦德威的机会不知要等猴年马月了。   一个工部员外郎能与大学士兑子不亏!   听到叫声,又被挡住了去路的秦德威吃了一惊,抬头望去,下意识问道:“你在这里作甚?”   严世蕃并指如戟,指着秦德威狠狠的说:“你辱我父亲,我与你势不两立!”   秦德威不为所动,冷静的说:“然后呢?”   严世蕃慢慢的撸起袖子,狞笑着说:“父亲受辱,我少不得要以皮肉之苦报你了。”   秦德威喝道:“你可知道后果?”   严世蕃很清醒的说:“不就是流放三千里么,我认了!即便今日不动手,以后迟早也要被你流放,还不如今日先打了再说!”   原本在场的人都以为秦德威面对这种形势,会找机会逃跑,或者尝试说几句软话,再不济也会放狠话威胁。   却不料秦德威主动凑到严世蕃近前,将左脸朝向严世蕃:“那还等什么?来打我啊!如果嫌我辱严阁老辱的不够,我再骂几句都可以!”   严世蕃:“……”   论起多疑,严世蕃没比秦德威差多少,此时忽见秦德威一反常态的主动求打,严世蕃立刻心里就没底了。   事有反常必有妖孽!   秦德威皱起了眉头,“怎么?送脸给你,你都不敢打?”   严世蕃正琢磨如何回应,才能既硬气,又不失被动,还能体面。   忽然秦德威伸出手,用力一巴掌呼上严世蕃的左脸,登时就把毫无防备得严世蕃打得整个人都转了半圈,左脸上火辣辣的。   严世蕃登时就急眼了,你秦德威怎么可以先动手,你就没看看周边都是谁的人!   他招呼起陆炳等帮手,先按住秦德威,然后自己再打回来!   秦德威却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大喝道:“本官身为天使,传诰命出宫,谁敢拦我!”   一直站在秦德威身后的方舍人,此时也双手举起了玉轴和特质丝绢制作的、卷起来的诰命文书,高声道:“拦截圣旨,格杀勿论!”   在午门外,是没有人敢假传圣旨的,所以秦德威说的肯定就是真的。   陆炳和其余几个锦衣卫官校闻言后,不知不觉退远了几步。   锦衣卫乃是天子亲军,而且还是很特殊的亲军,所以对待皇帝和皇帝的圣旨是有态度的。   严世蕃捂着脸,下意识的问道:“诰命?什么诰命?”   秦德威傲然答道:“封翟銮为首辅的诰命!”   严世蕃:“……”   你秦德威脑子有毛病吧!怎么偏偏这会儿想起积压了有一阵子的破圣旨!   那么现在秦德威就不是秦德威了,而是一个代表皇帝意志的传旨天使!   趁着严世蕃愣住的时候,秦中堂突然一个飞踢,直接把严世蕃踹翻在地,然后就是拳打脚踢的猛烈输出。   严世蕃刚想奋力还击,又听到秦德威叫了一声“谁敢拦截天使阻碍圣旨”,于是他又不敢动手了,只能抱着头挨打。   在惨叫声里,严世蕃连滚带爬的从右掖门一直被打到了午门正门前。   眼看着就要跨过甬道,被打到午门另一边去了。而且秦中堂已经解开了金腰围,攥在手里仿佛鞭子,看样子是要改为抽打。   围观的锦衣卫官无人敢上去劝阻,毕竟刚才有人喊了,“拦截圣旨格杀勿论。”   最后还是秦中堂亲信方舍人实在看不过去了,在秦中堂后面劝道:“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中堂饶了他吧。”   气喘吁吁的秦德威将金腰围重新束好,然后才对方舍人叹道:“我打他一顿是为了他好!不然拦截圣旨成为了事实,岂止流放三千里?”   然后又对方舍人吩咐道:“明日派人去西苑,向严阁老传话,就说我又一次饶了他们严家的独子!让严阁老将我的新任命诏书尽快发下来!”   偷偷听到这里,趴在地面装死的严世蕃忍不住哽咽起来,人生实在太难了。   这究竟是为什么!自己都打算付出流放三千里为代价了,为什么还是不行!   另外他死也想不通的是,为什么秦德威偏生在这个时候急急忙忙拿着翟銮的诰命去颁诰!   这难道只是巧合不成?秦德威为什么运气总是这么好?   秦中堂又看向陆炳,道:“刚才我看的分明,有几个官校占据四周围住了我。   烦请陆大人辛苦一下,把他们全家都发配崖州吧,我不希望午门外有胆敢对大学士不敬的人。”   这些都是比较亲近的人,而且刚才他们也只是听从命令行事而已。陆炳于心不忍,还想为此说几句。   但秦德威完全不听,冷笑着说:“如果陆大人你舍不得,那我就要亲自动手送他们上路了。”   然后秦德威对陆炳置之不理,趁着天色还没完全黑,开始布置传旨工作。   这种事都是有既定套路的,午门外的值守官校都门清,完全不用反复推敲。   先从其余官校里挑了二十多人作为仪仗队伍,接着从西朝房里搬出了彩舆,将诰命放置在彩舆里。   同时秦德威又命令一个官校先行出发,快马加鞭前往翟銮府邸提前报信,让翟銮做好接旨的准备。 第七百七十五章 各人的夜晚   陆炳看了看情况,自己留在这里除了现眼之外毫无用处。就带着人,抬上了受伤“不起”的严世蕃,离开了午门。   在半路上,躺在马车上的严世蕃“醒了”过来,但双目无神,宛如灵魂出窍的行尸走肉。   陆炳看在眼里,深为同情但又莫可奈何。   忽然又看到严世蕃猛地坐起来,大呼小叫道:“秦德威你竟然坏我名节!”   陆炳吓了一跳,有些话可不能乱说!你可以贬低秦德威的人品,但不能贬低秦德威的审美!   幸亏此时周围路边没有别人,不至于传出什么不该有的谣言。   又听到严世蕃嚷嚷说:“难怪秦德威没有极力劝皇上打我廷杖!甚至默许免掉了我的廷杖!就是为了不给我青史留名的机会!”   陆炳:“……”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什么啊!   不敢再耽误,陆指挥赶紧把严世蕃送到了严府,再仔细探查,严世蕃疑似是发烧了。   从严府出来,屡屡受挫的陆炳情绪有点消沉,又想起了最近的导师郭侯爷,便直接去了北边的武定侯府。   当初听闻秦德威直接骑脸炸了郭家庄田,郭侯爷也气急攻心过。但修养了数日,恢复了几分元气,能坐在软榻会客了。   陆炳将今日情况说了,结局十分致郁,搞得郭侯爷本来快好的身体,又有点想倒下了。   陆炳叹道:“眼见着秦德威位列东阁大学士,你说还能怎么办?”   这时候,陆指挥感觉自己可能从一开始就选择错了路线,不该把秦德威当成政治游戏练手的对象,真是越练越抑郁。   郭勋都这把岁数了,没想到在晚年遇到了一个让自己死不瞑目的执念。   他有点无奈的说:“常规的办法,已经无法组织秦德威了,如今所能寄以希望的,只有靠神仙方术、旁门左道了。”   陆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亦或是郭侯爷和严世蕃一样发烧说胡话了。   郭勋解释说:“段朝用段道长若能得势,就有机会了。取信于皇上后,段朝用随便借用方术指斥秦德威几句,就胜过百名御史了。”   这个思路要说可行性,那还是有的,因为嘉靖皇帝确实是迷信的人。   这种法子在历史上也不是没人用过,只不过是二十年后的事情了,道士蓝道行曾经在嘉靖皇帝面前指严嵩为奸臣。   如今段朝用靠炼器术和长生术,也算得到了嘉靖皇帝的初步信任,算是国师陶真人之下的第二人。   如果时机成熟,或者信任程度再大一点,段朝用确实也有资格对皇帝进谗言了。   但陆炳还是无语,自己这帮队友搞政治都搞的什么鬼啊。   严世蕃想着豁出去打人已经够奇葩了,郭勋这边竟然又想着搞旁门方道。   一切都是被秦德威所逼迫的啊,反正严世蕃打人不成反被打了,也不知道郭侯爷这边到底行不行。   看郭勋尚未完全康健,陆炳又说了几句话后。也就告辞了。   结束了纷乱一天的陆指挥在回家时,路过了翟銮府邸。又想起已经放出来的首辅诰命,不知道今夜过后,朝廷格局又是个什么光景。   就在陆炳在严府和武定侯府串门子的时候,正是翟府的晚饭时间。   翟銮全家人围聚一堂,但情绪都不太高,父子三人都有点忧郁,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有一阵子了。   其实充满希望的等待并不可怕,关键是不知道等到何时才是个头,这就很令人折磨了。   诰命就在文渊阁,但奉命颁诰的秦德威就是不来,皇帝也没当回事,如之奈何?   辞官辞不掉,首辅等不到,做人的尊严都没有!这都什么鬼日子!   在原本历史上,历经了张孚敬、夏言、严嵩三代强权的翟阁老,本就是大明最窝囊首辅的候选人之一。   结果本时空又多遇上一个犹有过之的秦德威,算是可以把之一去掉了。   根子还是在皇帝那里,可皇帝有那么多宠臣,凭什么就看不上他翟銮?   越想越气,翟阁老愤愤的将筷子拍在桌上,对儿子们说:“这官不做也罢!等首辅诰命到手也没什么意思,马上就辞官!   若还不准就挂印而去,回山东祖籍隐世不出!我就不信了,皇上还能强逼着人当首辅!”   两个儿子正要劝父亲忍辱负重,忽然有仆役在门外叫道:“有官校报信,说诰命即将来到!让老爷准备迎接诰命!”   翟銮强行按下突然激动起来的心情,问道:“什么诰命?”   仆役又答道:“给报信官校塞了些银子,他又透露说是关于首辅的!”   来了来了,它终于来了!   翟銮却大怒道:“天下岂有晚上偷偷摸摸颁诰的道理!”   两个儿子却一起劝道:“算了算了,父亲不要在意细节,先受了诰命再说!”   在午门外,为了给翟府充足的准备时间,秦中堂有意多拖延了一会儿才出发。   这个时候,天都黑了,仪仗队伍只能打着灯笼前进,吹吹打打的礼乐就省掉了。   被临时拉来充当赞礼的方舍人很无语,在文渊阁干了十多年了,第一次见大晚上的去别人家里颁诰。   忍不住就对旁边马上的秦中堂问了句:“属下十分不解,先前中堂一直不甚着急,为何此时又突然如此急忙?”   关于翟銮的首辅诰命,先前秦中堂浑然不当回事,今天突然又火急火燎,这个节奏变化让身为心腹亲信的方舍人也不理解。   秦德威不由得叹道:“吾辈侍奉天子,当体察入微。今日天子偶然对我提到东卷棚大学士几个字,看似随意,可焉知不是一种警告?   又焉知不是暗示翟銮的事情不要太过火?无论如何,小心无大错,所以就速速将诰命送过去,先了结这桩事情,免得授人把柄。”   西城距离宫城并不远,路上没多久就到了翟府。   翟銮祖籍山东,但籍贯却在京师本地,两三代积累下来,翟府占地面积比多数官宦人家都大。   其后过程也没什么可说的,纵然秦德威之前没有当过天使,但总归听说过,而且旁边又有别人指点,完成仪式还是没问题的。   而翟銮纵然对秦德威心里有再多怨言,这个时候也不可能吐露出来。   诰命的内容也不难理解,翟銮从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升为了太保、礼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   位次明确还在严嵩之前,再前面没有别人了,这就算成为首辅了。   一切流程即将完成时,秦中堂忍不住好心说了几句:“翟阁老啊听我一句劝,享受过首辅的荣光后,就赶紧辞官吧!还能保证显身扬名,荣光善终。”   翟銮只想快点完事,随口应付着说:“啊对对,你说的都对。”   秦德威也没兴趣留在翟府寒暄,喜钱也不收,直接走人了。   走出翟府,秦德威却正好遇见路过的陆炳,二话不说,立即厉声大喝道:“陆炳你企图伏击我秦德威?”   夜深人静,秦中堂的声音在空寂的胡同里回荡,传的很远。   陆炳气得叫道:“秦中堂你做个人吧!”然后扭头就走。   在翟府里,翟銮站在家庙里,看着供奉起来的诰书,内心不禁感慨万千,自己竟然还有登上人臣之极的一天。   旁边翟汝俭兄弟二人怕父亲不甘受辱激情辞官,一起上来劝道:“官位得来不易,二十年寒窗,三十年宦海,才有今日之首辅!还请父亲三思!”   翟銮突然又拾起了精气神:“既然已经当上首辅了,少不得要体会体会滋味,辞什么辞!”   在这样一个可能改变了朝局的日子,夜晚必定是不平静的。   锦衣卫指挥徐妙璟从迎和门下值后,就接到了传话,东厂秦太监让他去一趟外宅。   秦太监的外宅就在西安门外,徐妙璟从西苑出西安门很近,一刻钟后便到了。   秦太监召见徐妙璟,不为别的,为的就是暗查段朝用骗局的事情。   徐妙璟答道:“根据姐夫的线索,已经有了眉目。段朝用有个姓马的亲信徒弟,极为贪花好色,时常在花街柳巷留恋不返。   我前日已经带人在娼家抓住了这位马道士,审出了口供。   他招认说,段朝用确实先后从郭勋手里得了二万多两银子,然后以此烧炼成了所谓仙器。”   对于抓人并审出这样结果,秦太监并不吃惊,江湖骗子多了,只不过这次骗术使在了皇帝身上。   但让秦太监吃惊的是,提供了线索的秦德威又是怎么知道这个内情的?   早习惯了姐夫神奇之处的徐妙璟根本不作多想,“姐夫乃是天上星宿下凡,生来就有奇异。有些个未卜先知的本事,实属正常。”   “胡扯!”秦太监忍不住叱道。   什么星宿下凡,什么生来奇异,秦德威怎么生出来的,难道他还能不知道?   随后秦太监又问道:“你捉了那马道士,可曾打草惊蛇?”   徐妙璟颇有把握地说:“应当无事,听说那马道士留恋花丛,十天半月失联不归也是常事。这次抓了他,关一阵子应该不会引起疑心。”   随后秦太监就思索起来,应该怎么利用好这件事,或者说选择哪个时机抛出来比较好。   秦太监目的很明确也很简单,就是整治一下不把东厂放在眼里的陆炳。但又不能直接针对陆炳,不然会引起皇帝的猜疑。   比如今天在仁寿宫,虽然陆炳屡屡说了错话,但自己还是只能忍着,不能直接趁机打击陆炳。   当初秦德威提供的段朝用骗术线索之所以好,就是能绕两层圈子,通过间接的间接的关系,毫无人工痕迹的牵扯到陆炳身上。   今日陆炳在皇帝面前表现不佳,要不要趁热打铁,把段朝用骗术戳穿了,然后暗搓搓的引向陆炳?   秦太监拿捏不定,随口对徐妙璟问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目前时机如何?”   徐妙璟想也不想的说:“姐夫说过,时机不到。如果想把线索发挥到最大用处,就应该再等等。”   秦太监不是徐妙璟,不是没有自主思想的工具人,不想听这样只给结论不给过程的模糊言论。   所以秦太监又问道:“那他可曾说过,到底是什么样的时机,才是能发挥出最大作用的时机?”   徐妙璟咏叹着说:“大概要等到黄叶满地,霜华满天,寒气侵衣的时候,姐夫说的。”   秦太监:“……”   及到次日,秦德威出了家门,没有去文渊阁上班,反而掉头向西,又去了刑部。   秦中堂站在刑部大门,在此地值守的书吏、官军却视若无睹。秦中堂又里面走了几步,还是没有人来拦。   于是秦中堂十分不满,对书吏喝道:“为什么不拦住我?”   那书吏垂手不说话,心里默念“拦个几把”。   秦中堂又训斥说:“刑部重地,随便放纵别人进去,就是玩忽职守!”   那书吏还是不说话,心里默念“玩忽职守个几把”。   最后秦中堂说:“无论谁来,都应当一视同仁,哪怕是我这个东阁大学士也不能有特殊之处!”   听到东阁大学士几个字,书吏恍惚分神,差点脱口而出“特殊个几把”,连忙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秦德威昂首阔步走进刑部,没有进屋,直奔天牢而去。这条道他熟,七年前就反复走过很多次了,是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走过夹道,进入牢房后,秦德威等适应了昏暗光线后,左右一扫,发现第一间还是个旧相识。   秦德威笑了几声,对着牢房里叫道:“张侯爷!我还以为你已经被斩于西市了,没想到还活着呢。”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京城首富、弘治正德两朝第一贵戚张家兄弟里的张延龄。   只可惜,张家曾经的赫赫风光如今都风吹雨打去了。   张昌龄已经病殁了。张延龄在天牢关了将近八年,张家家产在秦德威的帮忙下,前年都已经被嘉靖皇帝抄没。   张老太后虽然也活着,但在宫里过得凄风苦雨、风烛残年,属于狗都不理的地位。   嘉靖十二年秦德威二入天牢时,张延龄也被关进来,当过几天狱友,所以也是认识的。   已经不复刚入狱那时风光的张延龄扒着牢房的铁栅栏,对秦德威喝道:“我张家与你有什么仇恨?”   家产被抄没,真的是要了张延龄半条命,没钱怎么在牢里过的舒服?   秦德威嗤声反问道:“那些被你们张家夺产的百姓,与你们张家又有什么仇恨?”   不过今天秦德威不是来看张延龄的,所以也没有浪费精力在张延龄身上。   他一直走到了天牢深处,对着另一间略微干净的牢房叫道:“我的辛爱黄台吉好兄弟,今日我放你出来了!” 第七百七十六章 好大哥   当初辛爱黄台吉在丰州大捷里被俘虏后,秦德威就对这位俺答长子攻心密谈过。   当时秦德威曾经承诺过会释放辛爱黄台吉,而且从大同押送到京城的路上,对辛爱黄台吉还算优待,一直施展怀柔手段。   如今三个月过去了,苦苦等待的辛爱黄台吉终于等到了秦德威来兑现承诺。   就是坐牢的时间有点长,辛爱黄台吉不免还是有一点怨气,而且十八九岁的人也不善于控制情绪,就随口说了句:“怎得等了这许久?”   秦德威闻言拍了下铁栅栏,异常生气的说:“你怎能对我说这样的话?你对得起我的苦心么?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人?”   等通事翻译完后,秦德威才继续说:“虽然过去几年我常在京城,但也听说过辛爱黄台吉你的少年勇武,而我向来敬重的就是勇士。   所以我一直对你很优待,也一直在寻找机会让你重获自由!   但是我对你说过多少次,释放你需要一个合适时机,不然随便放你回塞北,否则就是害了你!”   有些观念已经被秦德威数月来反复灌输过,深入辛爱黄台吉内心,此时他便下意识的点头道:“说过。”   一是自己回到草原后,与父亲俺答之间很可能会互相猜疑,关系如何相处?   二是自己有被俘这个“污点”,父亲以后内心会如何看待自己,或者说如何处置自己?   所以被释放回草原部族里后,很难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秦德威没给辛爱黄台吉太多思考时间,“先前我一直在等待,如今机会终于出现了!   据边镇来报,小王子部众已经开始东迁,大沙窝以及周边地方要空出来了!   站在好兄弟的立场上,我认为这就是你的机会!”   通事翻译过去后,辛爱黄台吉说了几句,通事又翻译回来:“好大哥叫我僧格就好。”   辛爱黄台吉终究只是个十八九岁的人,各方面免疫力较低。   秦德威接下了“好大哥”这个称呼,“也行,以后就叫你为僧格了,更简单顺口些。”   然后又情绪激动的说:“释放你回到塞北后,如果你遭到父亲猜疑,就可以请求外放驻牧大沙窝!   这样才能让你在草原上有容身之处!这就是我辛辛苦苦替你谋划的最安全的出路!   但你却居然会埋怨我行事慢了,竟然抱怨我让你多坐了几天牢,让我实在难受啊!”   辛爱黄台吉连连行礼道:“不敢不敢!都是我的过错!我知道错了!”   秦德威叹道:“如今我是大明的大学士,而你是北虏阶下囚,我帮了你,又能有什么好处?   所以无非是我看你投缘罢了!与你一起被俘的板升汉人,如今性命又安在?”   辛爱黄台吉羞愧的说不出说话,好像一直是秦德威对自己付出,自己却什么也报答不了。   秦德威摆了摆手,很大度的说:“不要想那么多了,我施恩不望报。”   站在铁栅栏外面,秦德威打量了一遍天牢里面状况,又道:“怎么能让我的好兄弟住在这里!速速安排入住到会同馆!”   通事如实的将秦中堂的话翻译过去,辛爱黄台吉再次感激。无论以后如何,起码能离开这该死的监牢了。   秦德威又对辛爱黄台吉解释说:“先前没有皇上批准,只能委屈你在这里了。如今先送你去会同馆安顿,然后再说话。”   当然被送到会同馆后,并不意味着这些北虏俘囚获得自由,一样要被限制和监视。而且会同馆建筑本身就是里外隔绝的格局,最适合搞软禁了。   要不然秦德威当初在南京官场搞“两限”的时候,也不会将地点选在南京会同馆。   如此当日秦中堂又调动了大批官军和差役,将十几个北虏俘囚转移到了会同馆。   然后让会同馆给这些俘囚安排沐浴饮食,人人又都发了新衣,而秦中堂则先去了文渊阁处理公务。   此时天色已近午时,秦德威才在中堂坐定,就看到方佑方舍人跟着进来。   于是秦中堂便问道:“关于东阁大学士的诏旨,发下来没有?”   方舍人答道:“尚没有。”   秦中堂不满意的说:“怎得如此之慢?你现在就去催催严阁老!”   方舍人无语,昨天皇帝才口头下旨,让黄锦传达给内阁。   而今天才过去半天,哪有这么快草诏并走完流程?就是着急也不是这么着急的。   还有,当初翟阁老的诰命,你秦中堂拖拖拉拉的,如今轮到自己了,却又急成这样!   秦德威仍然吩咐说:“去吧!快不快是他的问题,但催不催是我的态度!”   方舍人虽然觉得没必要,但上意不可违,只能出发去西苑。   走到迎和门时,方舍人还与秦中堂的妻弟徐指挥打了个招呼。   然后方舍人还望见了不远处的仁寿宫门外,翟阁老正在踱步徘徊。   “什么情况?”方舍人又问了句徐妙璟。   对姐夫的心腹亲信,徐妙璟也没什么可瞒的,答道:“翟阁老是来觐见谢恩的,但皇上没有接见。”   方舍人只能万分感慨,翟阁老这首辅的待遇也是没谁了,不知道到底图个啥。   连首辅上任谢恩这样重要的会面,皇帝都懒得见人,这足以说明翟阁老的尴尬地位了。   方舍人忍不住就点评说:“真不如坚持辞官算了,还谢哪门子恩啊。”   徐妙璟开玩笑说:“你一个中书舍人而已,就别同情别人阁老了。”   这属于话糙理不糙,方舍人苦笑几声,就打算去无逸殿找严嵩,可是才走了几步,他就被翟阁老看见了。   昨晚秦德威去翟府颁诰时,方舍人被拉去做了临时赞礼,所以翟阁老知道方佑现如今的身份地位。   “方舍人请留步!”翟阁老连忙叫住了方佑。   趁着中午时间,秦中堂刷了几份军机处的公文,编好了处理意见,然后与奏疏原本夹在一处,送至仁寿宫。   随即就看到方佑从西苑回来,并禀报说:“翟阁老今日去谢恩了。”   秦德威不耐烦的说:“这有什么稀奇的?谁升了官不去谢恩?”   然后方佑继续说:“但皇上没有召见翟阁老,然后翟阁老看到了我,并对我问了一句话。”   秦德威疑惑的说:“什么话?”   方佑答道:“翟阁老只问,文渊阁东卷棚公房尚在否?他可以去办公了。”   秦德威:“……”   这翟銮是有毛病吧!你一个首辅不按最近惯例,去无逸殿值班,企图跑回文渊阁这边作甚?   随后秦德威立刻醒悟过来,翟銮不是不想去无逸殿值班,但皇帝不愿意浪费时间见他,也没有明确说让他在哪里入直啊!   况且无逸殿那边还有严嵩,指不定又动了什么手脚阻碍翟銮。   所以翟銮委托方舍人传的这句话的真正意思就是,你秦德威如果不帮我翟銮想办法,我就去文渊阁值守了!   想必秦中堂你也非常不愿意看到,在已经姓秦的文渊阁多出一个首辅吧?   想通这里面环节后,秦德威拍案怒道:“无耻无赖之极!”   这翟銮搞不定皇帝和严嵩,竟然来威胁他秦德威去帮他搞定!偏生自己还要吃下这个威胁!   这感觉,就像是被糊了一脸狗皮膏药!   一直忙到下午,秦德威才从东华门出了宫,然后来到会同馆。   此时辛爱黄台吉浑身上下焕然一新,也已经吃饱喝足,就等着好大哥过来了。   见到秦德威后,辛爱黄台吉问道:“秦兄早间说,草原上终于有了容身之处,回到草原不至于一直身处险境!但如今之计,我又该如何被释放?”   秦德威非常有把握的说:“释放你i是小事!你在献俘礼上的表现,让皇上很高兴和满意,又经过我劝说,所以皇上会赦免你的。”   说着说着,秦德威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份文书:“这是一份供述,只要你在上面画押,就算被我大明审问过了,再经皇上恩准,就能正式释放你了。”   虽然秦德威说的很轻描淡写,但辛爱黄台吉并不傻,意识到这份“供述”其实就相当于“认罪书”。   所以就犹豫了一下,这种东西到底签不签?如果签了,只怕传回草原就是个污点了。   人性这个东西是有规律的,秦德威也不着急,让辛爱黄台吉自己斟酌了一会儿,然后才重新开口说:   “这份供述其实就是给皇上看的,需要有这样一个交代。毕竟大明天子威加四海,尔等犯我边疆,谁不是罪臣?   除此之外,不会公开出去,别人只知道是大明天子赦免了你。”   嘉靖皇帝最要脸面,没这种“认罪书”满足皇帝的虚荣心,还真不好说服皇帝继续下一步。   辛爱黄台吉想了又想,心里逐渐动摇了,主要如今身为阶下囚,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就算自己不愿意又怎样?就算有“好大哥”斡旋,自己能保住性命,但大明朝廷大不了把自己关一辈子,最吃亏的还是自己。   自己才十八九岁,人生才刚开始,不能毁在囚禁之处!   看着辛爱黄台吉逐渐动摇,秦德威又抛出了一个诱惑:“同时,大明天子将封你为顺义侯,特别赐你银印!”   辛爱黄台吉吃惊的问道:“当真如此?”   秦德威斩钉截铁的说:“我还能编造不成?绝无虚假!”   辛爱黄台吉恍惚了一下,这是连父亲俺答都没有获得过的东西。   说起来可能让人觉得很精神分裂,逐渐崛起的草原雄主俺答一边猛烈的侵掠边镇,一边却又很渴望获得大明的册封。   俺答虽然势力很大,但在北虏中的名义地位其实只相当于诸侯,而北虏的宗主大汗是小王子。   俺答在军事上或许可以逼迫小王子,在政治上却总是矮了小王子好几头。   所以俺答才会渴望从大明获得高规格的册封和金印,然后利用大明册封抬高自己的政治地位,获得与小王子分庭抗礼的待遇。   无论如何,中原始终是文化鄙视链的上游,大明天朝上国的影响力犹在,获得大明的册封和认可确实能抬高身份。   而且从经济角度来说,获得大明册封,就意味着有了通贡的权利,这又是俺答苦苦求之不可得的东西。   等辛爱黄台吉逐渐接受了“事实”后,秦德威又苦口婆心的劝道:   “这事也不宜宣扬出去,等你从父亲那里独立出来后,再正式公开,这样能尽可能保证你的安全!   然后大明就将与你通贡,而且比兀良哈三卫更优待,你或许能成为草原上最富有的头领!”   想到这个前景,辛爱黄台吉忽然按住了“供述”,咬牙道:“我签!我签!”   还是那句话,身为阶下囚,根本就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若想活命就只能遵照别人的意图去行事。   他连二十岁都不到,还不想死!   与辛爱黄台吉议定时,天色都已经到了黄昏时候,秦中堂便离开会同馆,回家去也。   走到武功胡同口外面时,居然望见了严嵩的仪从自北方过来。   严嵩这样入直无逸殿的大臣,可以走西安门出宫,位置在绝大多数官邸的北边。   秦中堂便驻足等待,等严阁老仪从走近些时,便叫道:“严阁老今日有没有草诏?   如果你精力分散,我自行写上一份诏书草稿,你直接拿去用了吧!”   严嵩没理睬秦德威,连落轿都不肯,直接继续走人了。   等回到家里,看着儿子的惨样,严嵩的心情不停的高低起伏,善于隐忍的严阁老,此时也觉得火气压不住了。   严世蕃虽然动弹不便,只能斜躺在软榻上,但经过退烧后,脑子已经恢复了清明。   只是他不停的拧着眉毛,不知在在想什么。   严嵩长叹一口气,摸着严世蕃的头说:“受伤了就要静养,何必多思多虑?”   严世蕃回应说:“儿子我在想,我们将赌注全部下在皇上这边,是不是错了?   另外你说秦德威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图谋,所以才执意要退出东宫詹事府?”   严阁老立刻叱道:“不可能!只有我们父子明白的图谋,秦德威又从何得知?   而且放弃东宫,将赌注都下在皇上这边,你怎么又能说错了?”   严世蕃非常悲观的说:“就算把赌注全下在皇上这边,也赌不过秦德威啊,所以是不是错了?” 第七百七十七章 不是东西!   当辛爱黄台吉在“供述”上画押的那一刻,秦中堂的谋划就正式启动了。而且不止辛爱黄台吉,被俘虏的胡人大部分也都被诱导画押了。   辛爱黄台吉被许诺册封为顺义侯,其他人则是册封为指挥使到指挥佥事不等。   这样做的好处就是,让这些人一起染上“污点”,可以互相作证互相监视,免得出现“孤证不立”的情况。   如果只有辛爱黄台吉自己偷偷画押,回到草原后万一不承认就彻底失控了。   同时这些人也大概率会因此而团结,被放回草原后不至于让辛爱黄台吉毫无班底。   当然也可能会产生负面作用,但世事难有十全十美,不可能一点风险都不冒。   至于极个别不肯画押认罪的俘囚,那都很自然的病死了。   秦中堂将这些北虏俘囚的认罪书呈进仁寿宫后,当天下午,在修仙功课的间隙,嘉靖皇帝传旨出来,召阁臣们以及无逸殿大臣去仁寿宫觐见。   原来说起阁臣范围,默认是指殿阁大学士,不包括秦中堂,但现在则默认包括了。   秦德威泛舟渡过太液池,又过迎和门,远远望见翟阁老或者翟首辅还在仁寿宫门外等候谢恩。   听在此值守的徐小弟说,这是翟阁老连续第三天来谢恩了,但都没能进仁寿宫。   望着这一幕,秦中堂也觉得很蛋疼。   西边无逸殿,东边文渊阁,而翟阁老不东不西的没地方去,首辅当成这样,不如直接辞官就完事了。   况且强扭的瓜不甜,皇帝不想见你就算了,回家养病去,当个名义首辅皆大欢喜,又何必天天在这里耗着丢人现眼!   秦德威站在迎和门驻足不前,这让徐妙璟很是莫名其妙,“不是皇上召见姐夫你么?为何不去仁寿宫门外等候?”   秦德威答道:“在这里等也一样,一会儿太监从仁寿宫出来接人了,再过去跟着!   况且你我兄弟许久没有说话了,正好也可以在这里说说话。”   徐小弟对姐夫的心路已经熟的不能再熟了,“我怎么感觉你是在躲着翟阁老?不然你刚才仔细问他的事情作甚?”   秦德威喝斥道:“胡扯!满朝文武就没有能让我躲着的人!严嵩我都不避道,何况别人!”   无论怎么说,反正秦中堂不想跟翟銮单独相处,更不想讨论翟首辅是否去文渊阁办公的问题。   徐妙璟就站在旁观者立场,说了公道话句:“那翟阁老毕竟是首辅,虽然不如唐宋宰相礼绝百僚,但也是你们文官的门面人物!   现在翟阁老被压制的如此卑微,丢的是你们全体文官的脸。反正别人说起闲话,姐夫你也跑不掉!”   现在身边已经很少有人敢这样对秦中堂说话了,也就徐妙璟这样的人还有点底气说大实话。   于是秦中堂更蛋疼了,翟首辅本该援引成例去无逸殿办公,用原来夏言的直庐!   所以翟首辅现在无处可去都是严嵩的错,为什么在文渊阁的自己要一起背锅!   就这样一直等到同样受召的成国公朱希忠、京山侯崔元、内阁大学士严嵩、礼部尚书张潮等人出现在仁寿宫门外,秦德威才慢慢走了过去。   走到宫门前,秦中堂忽然发现除了那些老面孔之外,又多了两个新人,而且都认识。   一个是嘉靖十四年乙未科的同年郭朴,一个嘉靖十七年戊戌科的探花袁炜,目前本职都在翰林院。   秦德威内心不由得感叹道,历史的车轮真踏马的是滚滚向前。   了解点历史的都知道,嘉靖朝后期有四大新生代青词宰相,分别是李春芳、严讷、郭朴和袁炜。   四大里的两个,这会儿开始出现在西苑了。   作为内廷老人和词林前辈,秦中堂明知故问的说:“你二人怎会出现在这里?”   郭朴恭敬的答道:“陛下召我二人在无逸殿供奉。”   秦德威知道,前阵子嘉靖皇帝好几次传旨到翰林院,让翰林们写青词呈进。   姑且这算是选拔后备梯队“干部”吧,然后这两人脱颖而出了,入了嘉靖皇帝的法眼,被调到无逸殿供奉。   历史的惯性就是这么强大,只要嘉靖皇帝还用青词选人,这两人总能露头的。   而且明眼人都清楚,所谓的在无逸殿“供奉”,其实就是专门给皇帝写青词。   秦中堂暗暗叹口气,自己在翰林院的那些小弟,比如许谷、赵贞吉、邢一凤等人,怎么就没一个被选拔出来的?   他不知说过多少次,要用心对待青词,这帮人就是拉不下脸,白白错失机会。   想想就太心累了,纵然是穿越者,也有力穷之时啊!   幸亏还有个老熟人李春芳,名列历史上四大新生代青词宰相第一位,还能让秦中堂感到未来可期。   正当在别人眼里,秦中堂莫名其妙唉声叹气的时候,黄锦黄太监从宫门里面走出来。   黄太监这是奉旨引着众人往里面走,于是同在宫门的翟銮也跟着大家一起行动,黄太监犹豫了一下,没有阻拦翟銮。   毕竟翟銮是名义上的首辅,就算不尊重翟銮,也应该尊重大明首辅。   作为文化型太监,要懂得给别人尊严,不能跟那帮文官里的严某人和秦某人似的。   再说皇帝传旨召见的范围是“阁臣及无逸殿大臣”,翟銮肯定算是阁臣,理论上也包括在范围内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黄太监作为天子自幼的大伴,亲信里的亲信,容错余地大,即便有点小失误也能过关,所以比一般人自由裁量权大些。   嘉靖皇帝这是把好几件事情攒在了一起,第一件事也就是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辛爱黄台吉等北虏俘囚的处置问题。   关于这个问题,秦德威已经铺垫的很到位了。有献俘礼上的“仙福永享、寿与天齐”,还有这次搞出的一堆认罪书,气氛已经完全烘托出来了。   所以现在差的就是,嘉靖皇帝下定决心最后拍板,但嘉靖皇帝心里还是有些疑虑。   不过嘉靖皇帝没有直接问秦德威,反而对严嵩说:“你看如何?”   不知道别人是不是看出来了,但严嵩和秦德威都已经明白嘉靖皇帝什么心态。   嘉靖皇帝想维持自己英明神武的形象,不想因为问这问那太多,从而显得不够机敏果断,所以让严嵩代为问话。   领会了皇帝意图后,严嵩就对秦德威质疑说:“辛爱黄台吉乃是俺答长子,或可留下作为人质。放他回去,真的比当人质好?”   秦德威知道严嵩这是替皇帝说的,也犯不上情绪波动,就照本宣科的答道:   “当初在大同已经试验过,事实证明俺答绝非舐犊情深之人,不会因为长子为人质,就会改弦易辙。   所以留着辛爱黄台吉当人质没有多大用处。况且俺答正直壮年,还能再生育,并不会缺儿子。”   其实秦中堂很想举个让嘉靖皇帝很有代入感的例子,假如陛下你被人抓住了儿子当人质,陛下你会放下尊严接受要挟吗?   严嵩继续质疑说:“到底能不能起到作用?假如辛爱黄台吉回了塞北就被杀掉,那岂不是白费心思?”   秦德威答道:“将辛爱黄台吉留在手里,已经没有多大用处,就该重新考虑用法了。   况且我大明并不用付出什么代价,也不用耗费国力,即便不成也没有损失,又为什么不试试看?”   严嵩又说:“你这个谋划的前提,就是俺答与辛爱黄台吉父子将会互相猜疑,对此又有多少把握?”   在原本历史上,就有辛爱黄台吉与俺答不睦,然后出去独立的记录。   而在本时空,则多了辛爱黄台吉被俘虏的事件,然后加上被拼命灌输洗脑,以及册封和通贡的巨大利益诱惑。   秦德威感觉,背上了污点但也有了退路的辛爱黄台吉回到塞外后,肯定更不安分,独立出去发展必定是辛爱黄台吉的最佳选择。   不然的话,辛爱黄台吉继续在俺答身边的话,自己心里也绝对安稳不下来。   当然以上还都是推测,秦德威虽然心里有把握,但嘴上也不敢说的太死。   因为变数真不算少,事情随时可能会偏离计划,秦中堂也要给自己留下退路。   所以被问到有多少把握时,秦德威只答道:“世间从来没有万全之策,衡量后很有可能成功、又承担得住失败责任,便可以尝试去做。至于具体分析,都在密疏中写过了。   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吾辈为人臣者,总不能害怕事情不成,就什么也不做。”   严嵩其实很想说一句,万一事情不成,大明成了蛮夷笑柄,你秦德威要对此负全部责任。   但这是一把双刃剑,今天用在秦德威身上,以后就会被挤兑着用在自己身上。毕竟他严嵩也经常需要提出决策建议,同样无法负起全部责任。   所以有些话还是不说为好,这就是权臣之间的默契。   更关键的是,秦德威血太厚了,就算被逼着为失败负责,被削掉一大堆勋位官衔,那还能剩不少。   而他严嵩的官职如果被削完了,估计就什么也不剩了。同样被削的话,连与秦德威极限一换一都做不到。   此后严嵩又盘问了几句,便问无可问。   而嘉靖皇帝见连严嵩都问不出什么,就拍板做出了最终决定:“就依秦德威所言而行,军机处负责监控!”   别人更插不上话,如何处置辛爱黄台吉等俘囚的问题,就此讨论完毕。   当然今天不止这一件事,此后严嵩又对皇帝询问说:“今年冬至大朝,陛下升座否?”   在朝廷里,最重要的节日就是冬至、元旦、万寿,而这三个日子的大朝会也是礼仪规格最高的大朝会。   如今距离冬至也就两个月,很多准备工作应该开始了,所以严嵩才会专门询问,皇帝是否要上朝。   嘉靖皇帝摆了摆手说:“免了。”   群臣对此毫不意外,近两年时间,嘉靖皇帝就没上过朝,所有朝会基本全部免了,故而再免掉今年冬至大朝会,也不值得稀奇了。   而严嵩确定了皇帝免掉冬至大朝会后,心里有了计较,有些事可以寻机发动。   此时在殿中,只有翟銮心里最苦,因为他被嘉靖皇帝完全无视了,别说垂询国事了,连个呵斥都没有。   而且这还是翟銮第一次进仁寿宫议事,却跟透明人没区别。   在皇帝面前,只有严嵩和秦德威的话最多,殿内其他人对此都是习以为常了,最多就是场面上比原来少了一个夏言而已。   但近期的事实证明,没有人能补上夏言的位置。   因为少了夏言而多余出的发言机会,也基本都被严嵩和秦德威瓜分了,别人就没分到半点。   反正经过这次议事,翟銮心都凉了半截。   找了个说话间的空隙,翟阁老主动对嘉靖皇帝奏道:“原首揆夏言在无逸殿入直,而如今无逸殿已经人才济济,似是不须臣入直,故而奏请天恩,准臣重回文渊阁。”   翟銮这样说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一是以退为进,都知道目前无逸殿才是内阁重心所在,自己偏说去文渊阁,就显得并不贪心。   二是皇帝不待见自己的前提下,离开西苑无逸殿去文渊阁,被准许的概率更大点。   反正不管去哪里,先把办公地点落实了再说,堂堂首辅不能总是在宫门流浪。   说好听点叫不东不西,说难听了就叫不是东西!   但嘉靖皇帝对翟銮这个人真的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十多年前翟銮入阁,就是皇帝对大臣们政治妥协的产物;   前段时间让翟銮当首辅,也是为了避免过于惊世骇俗,同时维持传统秩序,让朝廷暂时稳定的需要。   所以翟銮在哪里办公,嘉靖皇帝同样也是丝毫不关心。在皇帝眼里,本来就是个过度摆设首辅,爱怎样就怎样。   听到翟銮的奏请后,不想搭理的嘉靖皇帝就看向严卧龙和秦凤雏,问道:“你们二人以为如何?”   不知道严阁老此时怎么想的,反正秦中堂心里就“雾草”了!   这翟銮故意向皇帝奏请来文渊阁,是不是欺软怕硬?是不是看他姓秦的好欺负?   忒不是东西了,亏的自己好心给翟銮传旨颁诰!而且他是不是忘了“天日昭昭”的罪过了? 第七百七十八章 你不要过来!   如果是在前一段时间,文渊阁里多一个翟銮,秦德威也未必会拦着,因为没有什么实际影响。   从嘉靖十八年春季皇帝转移到了西苑仁寿宫后,内阁办公也跟着转移到了无逸殿,而文渊阁就成了走流程和存档的地方了,已经不具备多少实权。   虽然秦中堂看起来有权有势的,但那是因为他自身的影响力,而不是因为入直文渊阁。   所以在那个时候,文渊阁多个翟銮很无所谓,完全不影响权力格局,秦德威甚至还有闲心在东卷棚给翟銮布置公房。   不过到了如今,形势又不同了,文渊阁里增设了军机处后,重新获得了制度上的权力。   所以秦中堂心里又怎么能容忍,文渊阁再进人抢蛋糕?   不过虽然秦德威极其不愿意,但也不好开口直接反对翟銮来文渊阁。   这样又会显得过于贪恋权位,将公器视为私有,与主流价值观不符。   可支持是更不可能的,于是秦德威就不说话了,也没去看翟銮,只盯着严嵩。   刚才嘉靖皇帝问的是“你二人以为如何”,所以如何表态也有严嵩的份。   尤其秦德威不便表态的时候,严嵩就更应该说话了,这也是权臣之间的默契。   大概在既得利益者权臣的心目里,只有不东不西、回家养病不出的首辅,才是最好的首辅,对大家都好!   却见严嵩先是斟酌了片刻后,才对嘉靖皇帝开口道:“如今文渊阁没有老成之士坐镇,让翟銮去文渊阁值守,确实也是妥帖合适的。”   雾草!秦德威恶狠狠瞪着严嵩,权臣之间默契在哪里?你严嵩难道就不想送翟銮回家养病去?   抢食的人都出手了,你严嵩不想着共同维护既有局面,竟然还想着内斗?   其实因为同样的道理,严阁老同样也不愿意让翟銮去西苑无逸殿。   但翟銮却主动提出了去文渊阁,就让秦中堂先被动了,严阁老便觉得,这就是机会,不用白不用!   只要翟銮去了文渊阁,在权力面前,可以预见注定与秦德威产生矛盾!   当然,翟銮能不能斗得过秦德威根本不重要,严阁老也从来没指望翟銮能赢秦德威!   严阁老期待的是,秦德威按捺不住,动手把翟銮也废了!   这样又要任命新首辅了,而他严嵩就能轻轻松松躺着当上首辅。正所谓驱虎吞狼之计,何乐而不为?   与此同时,秦德威肯定也有损失!   名义上的首辅天然具有执政的法理性,该如何在同一个办公场所对待首辅,尺度十分不好拿捏。   在讲究上下尊卑秩序的国度里,以下凌上,对在同一个办公场所的上位者直接逼迫过甚,无论什么时候也会影响个人风评。   到时候造造舆论,说不定也能把秦德威污名化为权奸!   秦德威又瞪了几眼严嵩,但仍然毫无效果,反而听到严阁老又罗列出一二三四五条,论证了翟銮去文渊阁的必要性。   于是这下众人又都去看秦德威了,人人都知道秦德威肯定不乐意接受翟銮去文渊阁,但是人人都好奇秦德威会不会拒绝。   秦中堂不由得叹口气,他是一个想专心做事的人,不愿意将精力放在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上面。怎奈人在庙堂身不由己,总有人要找事。   然后秦德威对嘉靖皇帝奏道:“翟銮以首辅之位,值守文渊阁也是理所应该,臣绝无反对意见。”   殿内众人微微错愕,大家心理预期都是想听秦德威花样拒绝的,没想到完全相反,不会后面还有个“但是”吧?   又听到秦德威继续对皇帝奏道:“但是,如今文渊阁设有军机处,翟銮如果值守文渊阁,就有一个权责不清的问题存在。   军机处事务本来非常明确的由臣处置,若翟銮在文渊阁,军机处事务又该由谁来负责?   毕竟翟銮乃参预机务首辅大学士,这“预机务”不知包括不包括军机处?”   嘉靖皇帝不想听“困难”,只想知道“解决办法”,便打断了秦德威“诉苦”,直截了当的问:“那你说应该如何办?”   秦德威便直接说出了结论:“臣只是认为,臣作为一个年轻人,作为一个词林晚辈,于情于礼,应当对翟銮礼让。所以文渊阁就由翟銮值守,臣奏请转移到无逸殿入直!”   一言既出,众人大吃一惊,甚至以为耳朵听错了。   秦德威居然说要放弃文渊阁这个经营成熟的根据地或者大本营,拱手相让给一个毫无势力的翟銮!   刚才还说翟銮进入文渊阁会导致军机处职责不清,难道解决办法就是秦德威退出文渊阁,只留下翟銮一个人独守文渊阁?   众人从来不知道,秦德威竟然高尚到了如此地步!   这样不慕名利、谦让权位的行为,还以为只有古人身上才能看到啊。   翟銮也陷入了震惊,心里甚至泛起了糊涂,如果真这样安排了,那一会儿应该先向皇帝谢恩,还是先感谢秦德威?   此刻大概只有严嵩还保持冷静了,他只知道一点,假如秦德威真跑到无逸殿,岂不是与自己争权来了?   另外他怎么就不信,秦德威真会放弃辛辛苦苦才搞出来的军机处?   所以严嵩就问了一句:“那军机处事务以后又如何是好?”   秦德威理所当然的答道:“军机处当然是跟着我了!陛下命我主持军机处,自然是我到哪里,军机处就设在哪里!”   众人:“……”   敢情你秦德威的意思,解决翟銮值守文渊阁后“职责不清”的办法,并不是你秦德威净身出户、退出文渊阁。   而是你秦德威带着军机处一起走人,去距离皇帝更近的无逸殿,只剩一个空壳子文渊阁给翟銮?   此时无逸殿内阁的当家人严嵩听到秦德威的新解释后,真吓了一跳,下意识的说:“你不要过来!”   道理很简单,如果秦德威赤手空拳的跑到无逸殿来,那就没有什么依仗,他又没有“预机务”权力,想跟自己抢内阁阁权难度比较大。   但如果秦德威带着军机处来了,依仗军机处的权力,在无逸殿兴风作浪就容易的多!   虽然说军机处到了无逸殿,自己或许也有机会插手军机处,但付出的代价可能是让秦德威同时插手内阁!   用半个内阁换半个军机处,算起来绝对是亏的!所以严嵩也绝对不愿意看到秦德威带着军机处,搬到西苑无逸殿来。   至于说让军机处搬到无逸殿,而秦德威不要过来的美事,严嵩想都不敢想。   还有就是刚才那句下意识脱口而出的“你不要过来”有点跌份,严阁老赶紧想法子找补,对嘉靖皇帝奏道:   “秦德威此言不甚妥当,一是无逸殿直庐只剩了一间,乃是原首辅夏言所用……”   秦德威插话说:“既然当初夏言的直庐还空着,让我用怎么就不妥当了?”   严嵩:“……”   你秦德威这是认真说的?你踏马的有脸去用首辅专用直庐?   缓了口气,严阁老排除了秦德威的恶意干扰,才继续奏道:“二是无逸殿本身不算大,目前已经没有多少空余。   若把军机处转移过来,地方根本不够用,军机处又不只秦德威一个人。”   这点还算有点道理,当初内阁转移到无逸殿后,之所以还保留文渊阁,以及两房中书舍人数十名,就是因为无逸殿地方根本不够用。   更别说这时候无逸殿已经又增加了入直大臣,再想把秦德威连带军机处搬过来,肯定塞不下了。   秦德威冷笑对严嵩说:“现在就三个阁臣,我秦德威,你严嵩,还有翟首辅!   如今无逸殿明明还空着一间直庐,你严嵩又不请翟首辅去,又要拦着我去,那你到底如何想的?   难不成无逸殿就是你严家开的,阁臣去无逸殿入直,必须由你严嵩说了算?”   严嵩不与秦德威辩论,只对嘉靖皇帝说:“臣绝无专恣之意!一切都是从实际状况而言!现如今无逸殿确实容纳不下军机处!”   众人还以为秦德威要对严嵩穷追猛打的时候,秦德威忽然又对翟銮说话:“翟阁老!你自己说,该去无逸殿还是文渊阁!”   其实比起秦德威,翟銮更愿意与严嵩相处,至少严嵩表面上看起来和蔼可亲。   但翟銮更清楚,无逸殿里都是嘉靖皇帝所认为的亲近大臣,只有得到嘉靖皇帝认可的人,才有资格入直无逸殿侍奉皇帝。   秦德威可以自请入无逸殿,人人都公认秦德威有这个资格,但他翟銮就不行了。   比起皇帝身边的无逸殿,“远离”西苑的文渊阁才是他翟銮最有可能去的地方,说不定皇帝也想让他去文渊阁。   所以翟銮只能答道:“依然奏请值守文渊阁。”   秦德威也无奈,翟銮怎么就死心眼要去文渊阁?   如果自己一个名义上不预机务的人,在文渊阁把首辅挤兑成了傀儡,那对自己的风评也不好啊!   秦德威又对嘉靖皇帝奏道:“其实数次状况表明,军机处设在文渊阁,多有不便之处。   晚上到的加急奏疏,因为宫门落锁又加上文渊阁夜晚无人,所以只能在宫外处置。   与其如此,还不如将军机处迁出文渊阁,直接设在通政司。如此这般,无论昼夜,只要加急奏疏传到均可正常处置!”   秦德威的思路跳跃的有点快,大多数人都很难第一时间跟上并深入思考,只有严嵩勉力能追随。   当即严阁老就想象到,如果军机处设在通政司,秦德威从此扎根通政司,那更不堪设想!   通政司乃是内外奏疏汇总之处,让秦德威在通政司不走了,那岂不所有的奏疏都有可能会让秦德威先过一遍手?   这个后果实在太可怕了!想象空间也实在太大了!   内阁大学士加参预机务的意思,就是可以先看奏疏拟定意见!   如果秦德威都蹲在通政司了,那不给秦德威加参预机务,还有什么意义?岂不相当于让秦德威在宫外,又弄出一个小内阁?   “万万不可!”严嵩又急忙反对说:“内廷外朝泾渭分明,向来有别!内廷乃皇上侍从之臣,岂有将内廷衙门搬到外朝,远离宫中的道理!”   嘉靖皇帝也对秦德威训斥说:“军机处怎么能设在宫外!”   秦德威就奏道:“陛下,臣有几句话想问严嵩!”   然后又对严阁老说:“照你所言,这也不行,那也不可,我去无逸殿不行,另选其他地方也不可。   那请你正面明确说出一个法子,到底应该如何做?”   严阁老只能说:“并不需要如何做,是你秦德威太小题大作!军机处仍留在文渊阁,翟銮也在文渊阁值守即可。”   秦德威又说:“那你严嵩再明确说出,翟首辅在文渊阁值守时,该不该管军机处的事务?”   面对这个问题,严嵩一时间卡了壳,这都不是人臣所能明面回答的问题。   秦德威却又反了过来问道:“那么换个角度,翟銮值守文渊阁后,我秦德威该不该管军机处事务?”   严嵩还是没有回答,因为决定内廷大臣职权划分是皇帝的权力,这是很敏感的事项,就是提建议也要谨慎,能不说就不说。   秦德威便对嘉靖皇帝奏道:“由此可见,严嵩其心可诛!就是要故意制造模糊不清状况,挑起翟銮与臣的纠纷!”   严嵩忍不住喝道:“我只是就事论事,你实在一派胡言!”   秦德威转头就呵斥道:“严嵩!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我在大同前线时,你就曾经勾结翟銮,妄图构陷于我!   不想今日你们二人故态复萌,竟然又默契联手的打压我!”   严嵩气得驳斥说:“凭空污蔑,岂有此理!你秦德威惯会血口喷人!”   秦德威继续说:“就说今日,翟銮说要去文渊阁,你严嵩说支持翟銮去文渊阁,然后又故意连续几次阻止军机处离开文渊阁!   如果说你们二人这不是联手,什么才叫联手?休要怪我多想,反正你们二人有前科,做的又如此明显,不能不让人怀疑!”   严嵩:“……”   这都什么跟什么!秦德威这简直就是强行往他头上扣盆子!   他严嵩又不是傻子,翟銮这个扑街又有什么跟他联手的资格?再说自己想当首辅,而翟銮则是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怎么联手?   严阁老忽然也明白了,也难怪秦德威东拉西扯的提了一堆吓人的建议,目的就是让自己不停的否定再否定,从另一个角度看起来就像是帮翟銮张目了。   旁观的众人纷纷恍然大悟,看似不可能,但又有谁敢保证严阁老没跟翟銮偷偷联手?   毕竟从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来看,翟銮最恨的人应该是秦德威才是,也存在与严嵩联手的动机。 第七百七十九章 时机临近了   秦德威忽然站在道德高点,指责严嵩和翟銮又有联手可能,成功的引起了众人对当初“天日昭昭”的记忆。   翟銮对此也很无奈,他就知道,虽然秦德威从大同回京后,对曾经被构陷的事情闭口不提,但这并不是秦德威大度,而是当时提这事得不到更多好处。   如果遇到了合适的时候,秦德威肯定会把被构陷这件事利用起来,今天就果不其然了。   秦德威呵斥完了严嵩后,紧接着又嘉靖皇帝奏道:“翟銮奏请值守文渊阁,严嵩对此支持,若陛下也准许,臣自然不敢违抗圣命。   到了那时,臣作为晚辈人物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唯有辅佐翟銮就是,文渊阁和军机处都将以翟銮为尊!”   秦德威这几句话,又是一个大回转,刚才还在斥责严嵩翟銮,现在忽然又说可以支持翟銮。大多数人还是摸不清秦德威的意图,只能云山雾罩的。   翟銮多么希望秦德威这几句话都是现实,但很可惜他也知道不会那么简单。   当然秦中堂的这些话,本来也不是说给大多数人听的,嘉靖皇帝能领略到其中意思就行。   在嘉靖皇帝眼里,不受待见的翟銮就是个过渡人物,迟早要被换下去的,所以不能给翟銮太多权位,以免尾大不掉将来不好撤换。   所以秦德威刚才最后的话里,就是暗示,翟銮到了文渊阁的后果。   同时这话也是说给严嵩听的,你严嵩想干掉翟銮当首辅,就把翟銮请到无逸殿自己动手,不要指望他秦德威会帮忙干掉翟銮!   嘉靖皇帝耐心并不太好,看够了后就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最后拍板道:“翟銮入直无逸殿!”   如此新的内廷政治格局正式形成,但谁也不知道能维持多久。   傀儡首辅、谨身殿大学士翟銮,和强势次辅、武英殿大学士严嵩在西苑无逸殿值守,主持内阁工作;   而东阁大学士没加预机务的秦德威在文渊阁值守,主持军机处工作。   就像过去的老传统,动荡完毕的朝廷一般都会暂时进入比较平稳的时间。   嘉靖十九年的最后一个季度缓缓到来,一年到头没有什么假期的大明官员们,都已经开始期盼冬闲和新年假期了。   明年是科举大年,开春就有会试,很多举子都已经在年前来到京师,为开春后的会试做准备。   尤其是运河沿岸的举子,更是要趁着北方运河没有封冻的时候,赶着时间先到达京师。   秦德威那些南直隶门生们,归有光和吴承恩都已经在府中了。   其余如何良俊和王逢元等人,在南京呼风唤雨三年后,这次又跑来京师准备撞大运了。   跟着前辈一起来京师的南直隶帮里,其实最重要的焦点人物乃是秦中堂的妹夫焦文杰。   在通州夜宿的时候,何良俊对焦文杰问道:“我们进城后,要暂住在会馆,然后去寻找租房,你住哪里?”   以焦文杰的近亲身份,肯定可以住进秦府,所以何良俊才有此问。   但焦文杰想了想后,答道:“我与你们一起。”王逢元就说了句:“有志气!”   作为秦中堂的妹夫,却想在外面住,显然是有意避嫌,不愿让别人过多的关注到与秦中堂的关系。或者说,也可以解释为不想徇私沾光。   当然,鉴于秦中堂那过于响亮的名声,作为秦中堂的近亲是机遇与风险并存的,低调点反而可能更安全。   次日三人从崇文门进了京城后,先找了金陵会馆投宿,然后就马不停蹄的前往西城武功胡同秦府拜访。   即便焦文杰再想低调,但拜码头的基本礼节还是要有的,就跟着一起去了。   以三人的排面,自然是顺利进了秦府,并坐在了外书房,乡试同年吴承恩和归有光都出来一起叙话了。   如今的秦中堂是大忙人,白天一般都不在家了,今天正在军机处安排边镇防冬事务。   众所周知,对北虏的防范一般都有“防秋”和“防冬”,意思就是这两个季节北虏入寇的概率最大。   不过今年“防冬”可能会比较轻松,北虏里最嚣张的俺答势力被毁了老巢,多半没有心思再来一场南侵。   一直到天色黑了,秦中堂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坐在书房接见门生故旧们。   在晚宴之前的间隙,何良俊问道:“老师你说,我们这次能中么?”   秦德威无语,“科场之中,皆有定数!你能不能中,我哪里又能知道!”   其实秦中堂本来想说“靠的是努力和才华”,但想了想自己的科举经历,就改成了“皆有定数”。   何良俊“嘿嘿”笑了几声,非常有内涵的说:“老师你贵为东阁大学士,还能不知道我们是否能中?”   这潜台词其实就是,老师你想不想让我们中?只要你想,我们自然就能中。   秦中堂立刻拉下脸,高声呵斥道:“国家取士抡才大典,务求公正为先!   你们既是我门生,自然更应该严格律己,以才华和文章进取!岂能对旁门左道孜孜以求?”   众门生连连感慨,难怪说居移气、养移体,秦老师自从值守中枢后,俨然正气凛然了许多,居然开始对过往进行自我否定了。   主要是洞悉了一切的秦中堂又是只能自己背负秘密,他很明白,为了政治安全,在这科最好还是不要作弊了!   翟首辅家两个傻儿子今年双双“开窍”中了乡试,大概说明严嵩已经在布局了。   等这两个傻儿子明年再双双中进士,就是严嵩为了夺取首辅宝座,对翟首辅发动总攻的时候。   假如翟首辅到时候以舞弊的罪名而倒台,而秦中堂同时也有舞弊嫌疑的话,严嵩肯定要趁机把秦中堂一起拖下水!   即便秦中堂是皇帝宠臣,但在同样舞弊嫌疑下,皇帝总不能惩治翟銮而放过秦中堂,那样无法对舆论交待。   所以在这科考试中,最好还是老实点,看着狗咬狗就好,不要趟浑水了。   正在秦府师生晚宴的时候,徐妙璟也过来看望姐姐了,也就顺便加入了晚宴。   秦德威就随口对徐妙璟问道:“陆炳近日如何?”   徐妙璟答道:“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一门心思在组建他的缇骑。听说已经向皇上奏讨了庆寿寺遗址为营地,已经初步招了二三百勇士。”   秦德威听了后不予置评,但徐妙璟却又问道:“你说的时机到底是什么时候?或者说你到底在等什么?”   秦德威反问道:“这是秦太监让你问的?”   徐妙璟先是点了点头,然后补充说:“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秦德威叹道:“我知道有人在等什么,但为人臣子者,不便于说出口啊。”   徐妙璟被这故弄玄虚搞得很无奈,又道:“厂公说了,让我一定要问出答案,否则就不要回东厂了!”   秦德威没法子,只能将徐妙璟招到身前,低声说了几句,没有别人听到。   徐妙璟听着就震惊了,没想到是这种答案。   此后问出了答案的徐妙璟回家休息去了,次日早晨又带着答案来到东厂,进见秦太监。   原本徐妙璟以为,秦太监已经按照惯例去仁寿宫汇报日常信息了,要等上一个多时辰。   结果他却发现,秦太监就坐在判事厅里,这个早晨哪里也没去。   当徐妙璟判事厅的时候,还有几个东厂档头都在向秦太监禀报事务。   徐妙璟也不是“外人”,听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原来陆炳组建缇骑,从这些档头手下里,挖了不少精兵强将过去。   所以这几个大档头早晨一起跑过来,向厂公诉苦了,同时请厂公做主。   秦太监面无表情的听完了诉苦,又瞥见了徐妙璟后,便对档头们随意挥挥手说:“你们先下去,我自有主意!”   等别人都走完后,秦太监沉下脸对徐妙璟喝道:“所谓的时机,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莫不是耍弄我?”   徐妙璟连忙答道:“昨夜去问了姐夫,再看近日状况,大概时机已经到了!”   秦太监皱眉道:“说清楚些!时机到底是什么!”   徐妙璟也不太有胆量直接说出口,只对秦太监问道:“今早厂公为何没有去西苑?”   秦太监并没有隐瞒的答道:“从宫里传来消息,皇上龙体欠安,所以免了我的觐见!”   其实只要熟悉嘉靖皇帝的人都知道,一到冬春季节,嘉靖皇帝必定生几场病,年年如此,早就习惯了。   徐妙璟顺势答道:“这就是机会临近了。”   秦太监愣了愣,这又算什么机会?   他的主要目的是在不引起皇帝猜疑的前提下,打击陆炳挽回东厂的威严,但皇帝生病和打压陆炳又有什么关系?   秦德威对徐妙璟的原话是:只要等到皇上生病,机会自然就出现了,再等待一件大事!   对姐夫已经是相当熟悉的徐妙璟一时间也想不到,为什么是这样的答案。   秦太监想了又想,咬咬牙对徐妙璟吩咐道:“事已至此,我就再信一次秦德威!   若误了我的事情,我以后就去全力帮助严嵩,勿谓言之不预也!”   正在被秦太监关注的陆炳陆指挥正意气风发,今日在数十名缉事官校的簇拥下,视察缇骑营地施工现场。   有了基地,有了缇骑组织为爪牙,今后就可以甩开东厂和锦衣卫的桎梏,成为独立的势力。   这行当本质上就是拳头大的说了算,只要足够强势,就可以压倒老衙门,成为势力最大的那个密探缉事组织!   以上都是老前辈的经验,永乐朝东厂盖过锦衣卫,成化朝西厂盖过东厂都是这样的路数。   在嘉靖朝,自己组建的缇骑也该成为时代的弄潮儿!   反正在皇帝眼中,充当爪牙的无论是什么组织其实无所谓,只要能办事就行!   在畅想未来的时候,陆指挥其实也没少反思过。   先前参与政治或许操之过急了,自身还不够强大,过早参与政治简直就是看天吃饭。   所以遭受了政治挫折后,自己简直丝毫没有还手之力,连反击能力都不具备,只能眼睁睁看着秦某人继续嚣张跋扈!   所以等自己本身有了足够强大的势力后,再去参与政治也不迟。便如高皇帝的策略——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卸下了失败包袱的陆指挥只觉浑身轻松,脚步也轻快起来。   “进展有些慢!尔等莫不是偷懒了不成!”陆指挥很不满的对着工匠首领斥责说,“还是尔等胆敢小瞧我缇骑营地,不肯用心营建?”   那工匠首领答道:“京城衙署营造,皆归工部营缮司直接掌管。而营缮司员外郎严大人近日不能理事,又赶上天气渐寒,故而就慢了。”   陆炳:“……”   秦德威果然是阴险狡诈之辈,故意把严世蕃打得在家修养,以此拖累自己的缇骑基地营建进度!   严世蕃也真是的,为了捞钱就完全把持着营缮司,一点权力也不外放。这又导致严世蕃缺席后,营缮司就没人做主了。   想到这里,陆炳转身就往外走,同时对随从吩咐道:“备马去严府!探望严东楼!”   陆炳赶到严府时,就被领到了书房,却又发现书房里的客人不止他一个。   严世蕃坐在软榻上,几个姬妾在旁边侍候。   他指了指另一个客人对陆炳介绍说:“此乃嘉靖八年状元罗洪先也,我们江西的大才,眼下正在詹事府。”   等罗洪先走了后,严世蕃又对陆炳说:“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向你揭发,詹事府里大批人物心怀叵测,包括罗洪先在内!”   陆炳瞠目结舌,你严世蕃刚才还与罗洪先称兄道弟的,怎么转眼之间就把罗洪先向自己举报了?   以后可别说秦德威品格如何了,你严世蕃这个操作的品格比秦德威还不如。   严世蕃慷慨激昂的说:“在大义面前,也顾不得情分了!如今陛下才稍有欠安,这些人居然就生了拥戴太子幸进之心!”   陆炳陆指挥在政治光谱上,是绝对的“保皇党”,如果没有嘉靖皇帝,陆指挥就什么都不是。   所以严世蕃的这些话,就成功吸引了陆指挥,怒道:“他们这些不安分的人到底想干什么,又怎敢如此妄为!” 第七百八十章 修仙和女人   看着挑起了陆炳的情绪,严世蕃就详细说:“据我所知,罗洪先、唐顺之、赵时春、徐阶等人欲联名上疏,奏请在冬至或者新春之际,让东宫御文华殿,接受群臣朝贺。”   陆炳的政治游戏虽然连续失败了几次,但也不是一点经验都没得到,长进还是有的。   当即就带着点疑心,对严世蕃问道:“那么罗洪先为什么会想到来找你?”   罗洪先能来严府,并且放心的将政治意图全盘告知严世蕃,难道能与严世蕃一点干系都没有?   换句话说,如果不是严世蕃态度暧昧,能引得罗洪先来找严世蕃沟通?   严世蕃感到自己被陆炳怀疑,假装很生气的回应说:“陆大人这是疑心我?唐顺之还去找了秦德威呢,你怎得不去疑心秦德威?   还有,当初徐阶也为此找过夏言,这里面缘故难道陆大人不明白?不过是东宫官属主动寻求阁臣支持而已!”   陆炳又想了想,觉得严世蕃的辩解也有道理。   对于东宫那帮人来说,拥戴太子是正义之举,不用太遮遮掩掩,有什么不敢对人说的?到处寻求支持,也在情理之中。   然后陆炳又问道:“他们也找过秦德威?秦德威不会支持他们吧?”   如果秦德威真敢支持,那这事儿就要小心对待了。   严世蕃叹口气,颇有点遗憾的说:“你看秦德威那躲避詹事府的样子,像是支持的态度吗?   原本秦德威是负全责的詹事,也让他给辞掉了,还好现如今詹事是他的小座师何鳌。”   于是陆指挥松了口气,他真不想再和秦德威打对台了,至少近期在自己势力成长起来之前是不想。   只要不与秦德威对上,就没什么可再想的,其他詹事府官员还不放在陆指挥眼中,也没什么可说的。   转而他又催促严世蕃说:“如果东楼你的伤势已经大好了,不妨早日去工部营缮司上值,督理下缇骑营地的修建进度!”   严世蕃想起在午门当众挨打的丑事,推脱说:“再等一阵子,风头过去了再回工部。”   陆炳大概也明白严世蕃的心思,这人还是感觉午门挨打太丢人,想等事情彻底淡化了再出现在公众面前。   以陆炳的特殊身份,一般对人说话自然不必遮遮掩掩,直言不讳的劝道:   “严东楼你想多了!只要令尊还是势压首辅的次辅,没几个人敢笑话你!”   严世蕃有点不服又有点狂的说:“世人但知严工部是严阁老的儿子,我更愿让世人知,严阁老是严工部的父亲!”   陆炳无语,下意识的说:“莫非你这也要向秦德威对齐?现在人人说起那辽东曾巡抚,首先身份就是秦德威的父亲。”   严世蕃:“……”   为了让严世蕃早点上班,加快工程进度,陆指挥也是煞费苦心,继续对严世蕃开解说:“再说你又有什么可被笑话的?   你想想看,那些触犯了秦德威又被秦德威针对的人,大多是什么下场?轻则发配充军,重则被赐死!   而你严东楼勉强能全身而退,代价也只是挨了一顿打,这已经比绝大多数人都强太多了!别人又有什么资格笑话你?   如果只用挨秦德威一顿打就能逃脱充军或者赐死,多少人求之而不得!”   严世蕃从来不知道陆炳居然如此会说话,从这个角度想,难道自己反而应该自豪?   至少心情是好多了,严世蕃自我感觉没那么抑郁了,言简意赅的说了声:“谢谢。”   陆指挥点头回应说:“不客气。”   最后严世蕃还是感慨着答应了:“既然陆大人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岂能无动于衷,明日就去工部恢复公事!这张脸面不要也罢,一定帮陆大人督促营建进度!”   从严世蕃这里得到承诺后,陆炳就告辞了。   当晚严嵩严阁老休假,从无逸殿直庐回到了家里,严世蕃将今日罗洪先和陆炳先后来访的事情都告知与父亲。   严嵩便问道:“你最后如何与罗洪先说的?”   严世蕃答道:“我对罗洪先说,传言陛下近日龙体欠安不能视朝,至于尔等的意思,阁老们已经知道了。”   严嵩还是很满意的,严世蕃这话听起来没有留下任何把柄。   如果罗洪先和詹事府那边的人误会了什么,也只能怪他们理解错误。   比如把“龙体欠安”理解成,因为陛下生病所以是上疏请太子接受朝贺的机会;   又比如把“阁老知道了”理解成阁老默许了,然后还会提供后续支持。   这不奇怪,很多乐观或者正能量有使命感的人,都倾向于把事情往自己所希望的好方向进行理解。   严嵩又点评说:“其实无论如何,詹事府那些人肯定要上疏拥戴太子,只是时机选择问题而已。   大概这也是秦德威一直想辞掉詹事的原因,只可惜最终还是让他逃掉了。”   严世蕃趁机又说:“詹事那些人这次上疏就上疏了,以后大概就没他们什么事情了。但对于我们来说,其实最重要之处在于后续。”   严嵩大概猜到了一些儿子的心思,但还是故意问道:“自从秦德威离开詹事府后,其实詹事府已经没什么用了,你又有什么想法?”   严世蕃便开始阐述自己深思熟虑了好几天的思路:“目前东宫官属主要还是由当初夏言布局的,如果这次集体上疏又触怒皇上后被一网打尽,立刻就完全空了。   再之后,朝臣震慑于皇上,害怕被猜疑,估计没人敢往詹事府安插人手。父亲岂不就可以从容布局,将詹事府彻底掌控住?”   严嵩又问道:“你也说了,别人震慑于皇帝,害怕被猜疑,就好比先前秦德威躲着詹事府。可是凭什么我就敢在詹事府布局?”   严世蕃早有计较,“等父亲回到无逸殿直庐时,可以抢在前面通风报信,将詹事府即将联名上疏的动向告知与皇上,以此表示出对皇上的忠心。   那么在詹事府问题上,皇上自然不会猜疑父亲,足够让父亲在事后从容布局了,这就是相对于别人的巨大优势!”   严嵩不置可否,继续问道:“彻底掌控住詹事府,又有什么好处?”   严世蕃详细的答道:“首先,东宫毕竟是未来,我们在天子这边不一定赌的过秦德威,应该稍稍往东宫那边分一点赌注,也是多一条可能的出路。   其次,能在天子不产生猜疑的情况下,布局于东宫,这就是一个难得的送到手里的机会,不用白不用啊!   第三,父亲你没注意到么?太子渐渐已经到了能记事的年纪了,之前太子尚幼,东宫官属不会让太子留下印象,而今后就不同了。   所以如果新布局的东宫官属,将是太子成长后第一批有记忆的身边亲近人,真正具有师生之情的官属!”   严嵩长叹道:“我已经这个岁数了,即便东宫未来可期,又能于我何加焉?为了保你后半生富贵,以及子孙前途,才值得对东宫下注啊。”   严世蕃听到这里,便知道父亲已经同意自己的方案了,这在预料之中。   然后又对父亲提醒说:“只是仍要小心,等现有詹事府官属被一网打尽后,秦德威也会插手进来!”   严嵩摇了摇头,“在这个问题上,秦德威并不足为虑。”   先前秦德威三番五次的辞职,近乎死皮赖脸的把詹事退掉了,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   如果詹事府又出现了真空,秦德威又怎么好意思在去安插人手?   如果那样,舆论只会认为秦德威从一开始就对东宫居心叵测,东宫栽跟头可能就是秦德威为了大清洗而幕后下黑手。   虽然舆论没什么大用,但传到天子耳朵里就会坏菜,所以秦德威不会冒这样风险。   其实严嵩到了这个岁数,还不知道能活多久,又到了如今这个地位,只差半步就是首辅,已经很不喜欢风险了。   只要踏踏实实的跪舔皇帝,应该就可以安安稳稳的善终,其他任何幺蛾子可能都是多余的。   念及此处,严嵩连连叹几口气,对严世蕃说:“皇上玄修,可得长生否?”   严世蕃毫不在意的说:“也就皇上自己相信了。”   别说皇帝能长生了,就算能明确皇帝还能活几十年,那谁还会在意东宫太子啊?   从近百来年的皇家寿命来判断,目前在东宫下点注,基本上还是赚的概率大于亏的。   父亲年纪大了,但他严世蕃还在壮年,应该为长远考虑一点。   虽然皇帝乃真龙天子,拥有至高无上的神圣,但大臣想到东宫问题时,都会在心里大不敬的分析下皇帝的寿命问题。   别说大臣,长居西苑仁寿宫的嘉靖皇帝本人对此也非常敏感,当前正处在一个最焦虑的时候。   仁寿宫格局是这样的,大殿有两座,分别是前殿和正殿。   正殿就是嘉靖皇帝修仙或者斋醮的地方,而前殿则是嘉靖皇帝召见入直无逸殿大臣的地方。   除了两座大殿之外,仁寿宫里还有八处寝宫,分列在东西两侧。   其中东边是万春、丽春、永寿、长春等四宫,西边是延寿、景福、安喜、仁和等四宫。   这八座寝宫没有空着,基本上嘉靖皇帝的宠妃比如曹妃、张妃、马妃等都从宫里搬到了这里,连方皇后也从坤宁宫搬了过来。   另外去年嘉靖皇帝曾经为了修仙而选秀,选进来的一百宫女也都分住在寝宫各处。   一方面说明皇帝人在哪里,哪里才是龙脉宝地;另一方面也说明,皇帝修仙离开不开女人。   此外仁寿宫还有什么蚕坛、桑园之类的象征性区块,但这些就不是嘉靖皇帝感兴趣的地方。   寝宫有联云:接珍膳而五谷馨,豫延和而百禄多。乃是嘉靖朝著名诗人秦德威所撰拟,著名书法家严嵩所书写,堪称珠联璧合。   今日深夜,嘉靖皇帝做完修仙功课,又批阅了奏疏,三更天就已经过去。   嘉靖皇帝从殿里出来赏月,便看到方皇后在阶下等候。   嘉靖皇帝有文艺气质,审美一直在线,被嘉靖皇帝偏爱的那些大臣,从夏言、严嵩一直到秦德威,无论年纪大小相貌风度就没有差的,所以更不用说后宫里的女人了。   此时方皇后不过二十五年纪,正当盛年,又生的花容月貌身段苗条,不然当年也不会被嘉靖皇帝亲自选出来封为皇后。   所以方皇后并不是影视剧常见的,那种不被皇帝待见的冷宫皇后。   看到方皇后后,嘉靖皇帝微微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就朝着东边第一所的万春宫而去,这里也是方皇后在仁寿宫里的寝宫。   进了万春宫后,嘉靖皇帝便直接问道:“你于深夜前往殿外,迎候朕出关,可是有话要说?”   方皇后奉上茶水后,又正式行个礼道:“臣妾斗胆为宫人请命,恳请陛下稍加宽容。”   方皇后指的是去年选进来的那一百少女,堪称是最惨的一届选秀了。   一般选秀选进来的宫女,运气差也就是干苦活,再差就是去浣衣局。   但这批少女却是被嘉靖皇帝视为修仙用的工具,真真正正的字面意义上的工具。不是工具人,就只是工具。   比如为了保持“药引”纯净,经常只能喝露水喝冷水,不许吃饭,长此以往谁能受的了。   此外充当炉鼎,充当试药人,充当奇形怪状法术的试验品,种种虐待不一而足。   嘉靖皇帝冷淡的说:“是谁让你说这些的?”   方皇后垂头说:“臣妾目睹宫人状况,心生可怜。”   嘉靖皇帝仍然无动于衷的说:“能助朕玄修,是她们的福气,你若可怜她们,那又有谁来可怜朕?”   方皇后咬了咬牙,又劝道:“这些宫人常在宫闱服侍左右,若多有怨气,不是祥和之兆也!”   嘉靖皇帝对方皇后还是有好感的,没有斥骂,耐住性子说:“你身为六宫之主,管了后宫事务即可,玄修之事不必由你来多言!”   方皇后轻轻叹口气,她本还想多说几句,但看到嘉靖皇帝的脸色,就闭口不说了。   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当初皇帝南巡时,卫辉城行宫里的那场火灾,有小道传言说就是宫女丢弃火烛引发的。 第七百八十一章 修仙和女人(下)   皇帝不肯将军机处设置在宫外,所以到了晚上时候,如果出现必须第一时间办理的紧急公文,秦中堂就只能去通政司临时判事厅来处置了。   夜深气寒,秦中堂秦老爷在这个初冬的冷夜回到了家中,然后就面临着每天一次的选择题,今晚去哪里睡?   自从徐贤妻身怀六甲之后,一家之主秦老爷终于获得了彻底的自由,可以每天自由的选择睡觉地方。   秦老爷站在前庭,今天思考睡觉地点的时间有点久,不知道是不是犯了选择困难症。   旁边的随从马二冷的直跺脚,忍不住提了个靠谱的建议:“老爷不妨抽个签,听天由命?”   秦老爷抬头望月亮,忽然叹口气道:“最近老爷我一直忙于公务,是不是忘了正式向陶仙姑致谢。”   马二连忙说:“是极是极,老爷你确实没有去谢过陶仙姑,我听那边的婢女说,陶仙姑私下里骂过老爷!”   听到被骂,秦老爷不怒反喜,“她居然会骂我?那就真该去致谢了!”   看来日积月累的接触下来,终于让道心破开缝隙了!不怕仙姑有情绪,就怕仙姑没人气!   马二主动说:“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就去谢过吧!小的我提灯笼,先给老爷引路。   然后我去正房院门口,替老爷知会一声,老爷就不必另外费心了!”   秦德威满意的点点头,正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果然还是老人使惯了顺手。   随即就向陶仙姑修行的院落走去,等秦老爷拾阶而上,又推门而入时,马二就自动消失了。   堂中一盏青灯,案上几卷黄庭却没有打开,陶修玄散着头发,披着道袍,轻轻蹙着眉头,不知是为何而愁。   听到推门的响动,陶修玄的心也猛地跳了几下,赶紧将书卷展开,装作正在看的模样。   此后她依旧神情冷淡的抬头,对秦德威问道:“阁下秉烛夜游,到此有何指教?”   秦德威一本正经的答道:“仙姑助我秦家嫡系血脉延续,特来答谢,世俗中人无以为报,只能以灵根相许了!”   陶修玄说:“我早就嘱咐过,纵然是灵根之体,双修之前也要先筑基百日,固本培元,阁下可曾做到了?”   秦德威明白,所谓的筑基百日,意思就是不近女色,这哪能忍得住?   主要是家里这条件,也不允许百日筑基啊。   无可奈何的秦老爷直接坐在了案几对面的蒲团上,“从我阅读过的几十部仙侠文来看,修仙这种事情讲究的是一个兴致所至、念头通达啊。”   陶修玄有点生气的盯着秦德威问道:“几十部?仙侠文?你什么时候去看旁门左道东西了?你有心去阅览那些,却不肯沉下心来,研磨我这里的道家经文?”   秦德威连忙说:“看什么不重要,我的意思是,仙姑为何总是设下一堆前置条件来考验人?   有句话说的好,永远不要考验你的爱人,不然只会自寻烦恼,就如你现在!”   陶仙姑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内心平静下来,然后才开口回应说:   “是谁让我烦恼的?先前让你保持童子身,你没做到;后来让你学习道家经典,你还是不肯做!   再其后,我只要求你百日筑基,你仍然做不到,或者仍然不肯做!   连这点双修的诚意都没有,你还想做什么?”   秦德威长叹道:“你的心里竟然为我生气了?为什么世间还有像我们这样的心投意和之人,至今不能成双成对?为什么仙姑姐姐甘愿守孤灯诵黄庭,单宿单飞呢?”   陶修玄默念太上忘情,冷冷的答道:“贫道许身大道,正是为了探求双修奥妙,使人间芸芸众生痴男怨女得以升华,而不是贪恋小情小爱。”   秦德威挪动身躯,绕过案几,凑近了陶修玄:“既然仙姑姐姐有如此胸怀,那么眼前就有需要你来升华的芸芸众生啊。”   近距离感受到了强烈的男性气息,尤其这还是一个带着无数耀眼光环的英俊强壮的男人,陶修玄下意识的往后躲了躲,“贫道心中只有修仙大道,还望阁下早日醒悟,习理义、炼筑基,方为同道之人。”   秦德威再次移动,步步紧逼着说:“我身为嘉靖男儿,饱享世俗荣华富贵。可是从未享受仙家欢乐。   今夜路过仙姑这里,真乃天赐良缘。从此阴阳和合,双宿双飞,这不是同道之人吗?”   陶修玄避无可避,又不敢直视秦德威,遂直接闭上了眼睛,口中念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坚,贫道断绝尘念,心中只有长生大道!这才是同道!”   秦德威呵呵笑道:“你说道心惟坚,却紧闭双眼。你不敢睁眼看我,还说什么道心惟坚?仙姑姐姐,你就睁开眼睛吧!”   陶修玄心烦意乱,情急之下念了一声:“无量寿!”   秦德威贴近了,在陶修玄耳边说:“别闭上,睁开眼,你就睁开眼吧!”   陶修玄忍无可忍,又赌气的瞪着秦德威:“我就是睁眼看你,又能怎样?”   秦德威伸手攥住了陶修玄的肩膀,轻声道:“仙姑难道真的不喜欢我吗?今日良宵难得,你就答应了我吧。”   陶仙姑身躯越发的僵硬,咬着牙说:“刚才已经说过!贫道已许身大道,并立誓在先,阁下若无诚意双修求长生,还请放了贫道,来世若有缘分……”   秦德威的手从陶修玄的肩膀抚向她的脸,也用脸慢慢凑近说:“我只想今夜,不想来世,今夜我们是有缘分的,仙姑你就答应了我吧。”   陶修玄眼中一片茫然,头脑仿佛迷失在层层叠障中,她虽然有道心,但终究是一个没谈过恋爱的女人。   而她眼前这位是两京著名的美男子,是天下最有名的才子诗人,史上最年轻的状元,还是当今朝堂最有权势的人物,种种身份叠加起来,而且正处于男性荷尔蒙气息最强的年纪。   这样的人放低身段,步步紧逼、一环扣一环的说起情话,杀伤力又该有多大?天下又有多少妙龄怀春的女子能抵挡得住?   两张脸很近很近,几片唇瓣似触未触,仿佛仙凡之间的界线,初冬夜忽然热了起来。   “老爷!老爷!”忽然有人在门外大声叫道。   屋里的暧昧气氛瞬间被打散了,秦德威大怒道:“哪个不想活的在狂呼乱叫!”   外面的人仍然大声音的说:“皇上从宫里传了手札过来,请老爷去前厅领受!”   秦德威:“……”   这皇帝是不是生病了吗,大晚上的不睡觉瞎折腾什么啊!看来病的还是太轻!   其实熟悉历史的都知道,躲在西苑修仙的嘉靖皇帝有个习惯,就是喜欢大晚上的递纸条子给大臣。   纸条里面或许是问题,或许是对联,或许是谜语,或许是诗题,让接受了纸条的大臣猜谜作答。   当然在一般情况下,御札都是就近送到入直无逸殿大臣手里。   秦德威万万没想到,不愿意去无逸殿、晚上躲在宫外的自己竟然也摊上了,这又能找谁去说理!   秦德威还能怎么办?嘉靖皇帝传了手札过来,说不定此时还在仁寿宫里等着“答题”,为人臣者又怎么敢拖延怠慢?   从西城武功胡同的秦府到西安门,再从西安门到西苑仁寿宫,道路长度大概只有五里,正常步行也就两刻时间,如果小跑所需时间更短。   所以传递文书速度还是很快的,说不定皇帝真就在等待。   无可奈何的骚人秦老爷又重新变回了威严的秦中堂,放开了陶仙姑,起身道:“我去去就来。”   此后秦中堂一路跑到前厅,又恭恭敬敬的接收了御札,然后展开阅览,只见得上面写道:   “今日严嵩云,望朕身形似鹤。故而朕得句曰,人道君如云里鹤,遍询无逸殿诸直臣,无有称意下联,尔可试来。”   雾草!秦中堂只想骂娘,难道皇帝陛下你就为这句吹捧而夜不能寐?你怎么不说自己是云中鹤?   大晚上的被折腾,尤其还是坏了即将双修的好事,秦中堂纵然忠君爱国,但也有点小情绪!   于是便提笔写出了下联:“自称臣是酒中仙!”   将御札原路送回,秦德威忽然又有点后悔了,自己简直就是啥虫上脑导致失态了,所以对句略显顶撞。   算了,先不想了,明天再说,等自己去了宫里再想法子弥补。   打发走不速之客,秦德威又回到了陶仙姑屋里,但屋里的气氛已经重新冷却了。   不过没关系,秦老爷有足够的耐性重新把气氛重新变热。   但这次秦老爷没有说情话,也没有动手或者动嘴,只是眨了眨眼睛,含情脉脉的注视着仙姑。   眼眸里的神采宛如湖水又好似星辰,正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   陶仙姑低下了头,道心非常不稳,手里无意识的胡乱翻动着道经。   秦老爷忽然按住了陶修玄的手,然后抽出了道经,又对陶修玄说:“长夜漫漫,不如我来给仙姑诵读经文吧。”   此后秦老爷用浑厚的男中音,对着陶修玄朗诵着道经。渐渐的,两道身影越靠越近,这个初冬夜忽然再次热了起来。   忽然门外有人大声叫道:“皇上又从宫里传了手札过来,请老爷去前厅领受!”   秦德威:“……”   这皇帝今晚是失眠了吗?病人还能失眠?   还有,第一次感到住的距离西宫太近也不是好事!   自己要不要搬家到城墙外的南城贫民区去?那样就算皇帝想半夜传纸条,也不至于半个多小时就传一张!   没等秦中堂说什么,陶仙姑叹道:“我看你若想追寻大道,还是先辞官吧。”   “那可不行。”秦老爷毫不犹豫地答道,赶紧又找补说:“若不做官,又怎能护佑仙姑周全?”   随即秦中堂又赶紧跑到前厅,只见御札中写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从这句可以看出,大半夜失眠无聊的皇帝似乎是故意较劲,但秦中堂却不敢再上头了。   想了想后,卑微的东阁大学士只能捏着鼻子,恭恭敬敬的提笔写道:“岂羡唐宗吟爽气,谩夸汉武赋秋风。九霄明月千峰雪,尽入君王藻翰中。”   陛下不要误会啊,没有“天子呼来不上船”,而是“尽入君王藻翰中”!   将御札原路送回后,秦中堂没有着急离开,继续坐在前厅等待。   又足足等了半多时辰,没有看到新的御札送过来,秦中堂才能确定,嘉靖皇帝大概已经心满意足了,刚才那首诗让皇帝身心舒爽念头通达了。   正当秦中堂打着哈欠,正想着剩余时间还够不够修仙的时候,忽然又听到有人拍大门,叫道:“御书手札!”   有那么一瞬间,秦德威差点就真想辞官了,这皇帝疯了吗!还让不让人修仙了!只许皇帝玄修,不许大臣修仙?   这次御札只有两个字:“冬夜。”   秦德威被嘉靖皇帝搞得没脾气了,信手写了首词:“夜寒不耐西风劲。多情却是无情病。月痕依约到南楼,楼头鼓角三更尽。   蝉残韵咽魂难定。百般烦恼千般恨。起来点检露华深,冬蛩地下声相静。”   希望这是今晚的最后一单吧。   回到陶修玄院中,秦德威望见屋里灯还亮着,这才重新推门。此时的秦老爷已经心如止水,只想着道个晚安,留一线给日后。   然后只见陶修玄坐在蒲团上,闭目念念有词。   秦德威诧异的问:“夜都如此深了,你还在诵经?”   陶修玄没睁开眼,只是语气有点阴森的答话:“法咒!”   秦德威无语,这是咒谁呢?皇上?但真龙天子有天命护体,你这小仙姑那点咒又有啥用?   于是秦德威劝道:“别念了,小心被人揭发行巫蛊事!再说也没什么用!”   陶修玄还是睁开了眼睛,很玄奇的说:“未见得就无用,我有预感,今日之因果,终有到我手里的时候!”   秦德威不信,能有什么因果?   无论皇上再怎么三长两短,也落不到你手里啊,就算你懂点医术,那还有太医呢。 第七百八十二章 风波起   嘉靖皇帝失眠,把秦中堂折腾了大半夜后,终于消停了。然后两天之内朝臣都知道,皇帝病情又又加重了。   嘉靖皇帝并没有对外公布病情,也没有小道消息乱传,但已经熟悉嘉靖皇帝节奏的朝臣们就是全都知道了。   嘉靖皇帝与他孙子万历皇帝不一样,虽然两位皇帝中后期表面看起来都是摆烂,但内在却完全不同。   万历皇帝的摆烂方式是怠政,送进来的奏疏都留中不发,积压在手里不做任何处理。   而嘉靖皇帝虽然沉迷修仙,也是要摆烂,但多疑猜忌的嘉靖皇帝害怕失去权力,仍然一直“勤政”,对送到手里的奏疏都会看过并御批。   所以在嘉靖朝,基本没有奏疏留中不发的情况,公文运转一直很流畅。   但就在这两天,没有御批奏疏从仁寿宫里发出来,大明朝廷公文运转的最顶端节点突然就停滞了。   朝臣们看到这种情况,根本不需要任何小道传言,立刻就能做出判断,皇帝病情加重了!   不然以嘉靖皇帝的习惯,不会出现连续两天没有御批发出的情况。   詹事府里,罗洪先、唐顺之、赵时春、徐阶这四大骨干就凑到了一起,共商当前大计。   罗洪先率先发言道:“眼下时机已到,正该我等东宫官属联名上疏,奏请太子冬至日御文华殿,接受百官朝贺!”   然后罗洪先又继续说:“理由有三,一来朝廷大典不可轻废,可由东宫储君代行!   二来可向中外昭示,当今国本稳固!三来太子年纪渐长,可使太子开始熟悉礼制!”   这三条理由与其是自述动机,不如说是给东宫之外朝臣听的。   毕竟东宫官属即便想拥戴太子,也要尽力争取广大朝臣的支持,出师有名很重要。   唐顺之说:“吾辈几个宫僚还是太单薄,声势也不足,最好要取得执政的支持。”   这里执政指的是在内阁执政的人,一般情况下默认是首辅,但在当下显然不适合。   所以唐顺之说的执政,或许是严嵩,或许是秦德威,肯定不是首辅翟銮。   按当初分工,罗洪先负责游说严嵩,而唐顺之负责游说秦德威。   唐顺之不知道罗洪先具体如何,反正自己很不顺利,一直搞不定秦德威。   然后便听到罗洪先很有把握的答道:“严阁老是支持的。”   严家人里,与罗洪先直接打交道的是严世蕃。反正按照罗洪先的理解,严家是支持的意思。   赵时春闻言便道:“那就可以了!”   严嵩就是事实上的首辅,一个顶一百个。有了严嵩的支持,那还有什么不可以的,除非皇帝又想换人。   四大骨干里,往常还算活跃的徐阶今天出奇的沉默,没有怎么说话。   别人对此并没有感到奇怪,都知道徐阶的最大靠山夏言倒台了。当初徐阶能从外地调回京城并进入詹事府,就是夏言直接推荐的。   所以在眼下这个阶段,徐阶能活跃才叫奇怪。一是正处于靠山消失的迷茫期;二是要夹着尾巴做人。   其实徐阶没有别人想象的那样敏感脆弱,他今天之所以沉默,是因为他一直在考虑,要不要临时退出,不参与东宫官属的联名上疏了?   道理也很简单,某善使棍棒的冯姓松江府同乡在信件中说过,看那个姓秦的有什么行动就行了,这绝对是风向标。   罗洪先扫视一圈后,意气激扬的拍案说:“既然诸君再无意见,那就可以定了!奏疏我早已拟好,只待诸君一起署名!”   赵时春也很激动的回应说:“安定邦家,正在今日!”   这时候徐阶才开口说:“是不是先向何詹事禀报一声?”   詹事才是詹事府的第一号人物,何詹事就是秦德威的小座师何鳌。   当初秦德威辞掉詹事后,同等级别的太子宾客何鳌无缝衔接的接替了詹事的位置。   从理论上,这四大骨干都是何鳌的下属,但词臣更多的是讲究前后辈规矩,上下尊卑倒没那么讲究,翰林院也是如此。   所以罗、唐、赵、徐四大骨干抱团“自行其是”,并没有与何鳌有过太多沟通。但到了上疏的关头,最好还是知会一下詹事。   徐阶扯出何詹事的目的,无非就是拖延时间,他并不想在这种气氛下,当场签字署名。   本来四大骨干是平等的,但罗洪先拿下了“严家”,便隐隐以罗洪先为首了。   于是罗洪先自告奋勇的说:“我去向何詹事禀报!”   禀报也就是禀报了,并不是请示。无论何詹事什么态度,他们这个划时代的奏疏上定了,肩上都是沉甸甸的历史责任感。   然后罗洪先又安排说:“唐荆川负责缮写奏疏,赵浚谷去通知其他同僚!”   等到了何詹事那里,就如同罗洪先所预料的那样,何詹事像个老官僚一样并没有直接表态,只是问了几句细节而已。   在罗洪先眼里,人到中年的何詹事已经失去了热血和锐气,不再是当年两朝廷杖的何大人了。   当然,罗洪先也不需要何詹事表态,他们四大骨干再加上其他十几名詹事府官员,已经足够代表东宫了。   何鳌凭借本能直觉,就感觉这会是一件大事,他忽然明白,秦德威为什么不愿意当这个詹事了,估计就是不想沾惹这些事情。   同时何鳌又记起,秦德威当初不愿意让他做东宫官属,是他自己非要当太子宾客。   想到这里,何老师也坐不住了,立刻启程前往武功胡同秦府。   虽然秦德威这个时间在文渊阁办公,但何老师不介意在秦府多等几个时辰。   反正在几个秦德威的门生面前,他何老师乃是爷爷辈身份,被伺候的还挺舒服的。   所幸冬季事务比较少,临近傍晚时秦中堂就回到了家。   何老师主动问起说:“先前真不知道詹事府里还有这样的联名上疏,我实在想不清楚后果如何,还望指点一二。”   所谓的后果如何,真正意思就是皇帝的态度究竟如何,是应该跟着投机还是回避。   秦德威只说了一句:“老师你看我一直不想当詹事,还能看不清楚?”   聪明人说话点到为止,但何鳌又造难了。如果真的像秦德威暗示的那样不好,那又应该怎么把自己摘出去?   底下一帮中低层官员瞎搞,皇帝追究起来,詹事府詹事肯定也逃不过惩罚。   秦德威答道:“还能怎么办?只要你提前将此事告知给皇上,并且提醒皇上注意。皇上自然就会认为你是忠君的,又怎会处罚你?”   何鳌又问道:“哪该如何告知皇上?”   秦德威答道:“首先,老师你不能通过任何公开的奏疏上报。   毕竟老师你是詹事,是东宫官属之首,而詹事府官员拥戴太子是天然正义,老师如果公开举报从道义上过不去,容易被舆情批判。”   何老师满怀期待的继续问道:“那我又该怎么办?”   秦德威不假思索的答道:“很简单!不要被舆情所知就行了,大致有两种办法!   第一种就是直接去仁寿宫求见皇上,当面告诉皇上所知道的事情,法不传六耳,应该很难传出去。   第二种办法,就是写不具名的密疏,盖上银章后,可以第一时间送到皇上手头!这样别人不知道密疏里写的什么,也不知道密疏是谁写的。”   何鳌:“……”   敢情你秦德威提出的这两种办法,都是毫无实用性的东西!   如果他何鳌有仁寿宫求见的政治地位,或者有写密疏的特权,还用来咨询秦德威你吗!   秦德威叹口气说:“也是没法子,老师你若想脱身,就只能想办法先密奏皇上,以示忠心。然后等待罗洪先他们联名上奏拥戴太子视朝,证明你所言不虚。   而老师你如果先公开上奏,然后罗洪先他们发现事情不对,又不行动了,那不就成了老师你构陷污蔑罗洪先他们吗?”   所以只能密奏了?何鳌转念一想,虽然自己没有密奏或者单独觐见的政治特权,但学生秦德威有啊!   只要自己肯写个揭发罗洪先等人的文贴,让秦德威代为呈送给皇帝,或者面见皇帝奏报,不就完事了?   何老师本来以为是一桩顺理成章的事,却不料秦德威连忙摇头:“不行不行,还是不行!”   然后秦德威解释说:“皇上心里十分讨厌大臣结党,而世人皆知你和我的关系!   詹事府事务本来与我无干,然而我却拿着老师你的揭发密疏,去找皇上奏报。看在皇上的眼里,岂不是坐实了你我结党营私?”   何鳌有点不服气的说:“朝中结党的人还少了?”   秦德威又解释说:“私下里结党也就罢了,皇上永远不可能一网打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如果在皇上面前公然表示结党,无异于向皇上挑衅,实属不智啊,肯定要遭到皇上的报应。”   何鳌就有点烦了,“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到底该怎样,才能让我避开惩处?”   秦德威也很无语,当初他就反对何老师去东宫当太子宾客,一直说这是个大坑!   但何老师鬼迷心窍,贪图清贵,非要去东宫,又怪得谁来?   秦德威又提出了另一个建议:“要不然,老师你就去找严嵩?反正你与那严嵩有香火情,也说得上话。   然后你将詹事府官员的行动告诉严嵩,让严嵩去密报皇上!”   何老师已经不知说什么好了,听罗洪先的意思,严嵩是支持他们的。   假如这是真的,自己跑到严嵩那里,揭发罗洪先他们,岂不多此一举还自投罗网?   再说严嵩如果有事先揭发的意思,完全可以自行写密疏,又凭什么替何鳌转交?   其实秦德威也很无奈,就何老师这样的,换成别人早就被自己视为丢在詹事府的弃子了,死活完全不管。   但何老师是自己的小座师,如果照顾不周,或者坐视不理,又被传了出去,就会非常有损自己名声。天地君亲师,师也在伦理里面!   庙堂不只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   想来想去,秦德威只能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我就替老师走一遭,求见皇上去说明詹事府情况。”   这会儿何老师又开始担心秦德威处境了,问了句:“这样好么?”   秦德威不仅仅是学生,还是大腿,如果为了跳出大坑就失去大腿,那就得不偿失了。   秦德威斟酌着说:“不妨,我自有计较!明日清早我就去西苑,若能见了皇上,随机应变就是。”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何老师,徐妙璟又来拜访了,秦德威只能打起精神接见。   徐妙璟说:“姐夫!厂公已经快绷不住了!如果还没什么,他就要自行发动了”   秦德威笑道:“秦太监这么没定力?到底是怎么当上东厂提督的?”   徐妙璟答道:“不是厂公没定力,而是陆炳的缇骑拼命从东厂挖人,近日东厂已经流失了数十人!   很多人都在抱怨厂公太胆小怕事,如此厂公还是一言不发,大失人心!”   秦德威便答道:“那你就去告诉他,现在就可以了!时刻准备着!或者明天去西苑!”   同样在这个夜晚,严嵩严阁老休假回到家中,然后就被儿子请到书房密谈。   严世蕃急急忙忙的说:“父亲明日不要休假了,尽早去西苑!而且写密疏投进仁寿宫,不知何时才能被皇上看到,干脆直接求见皇上!”   严阁老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的是什么?”   严世蕃就解释说:“罗洪先他们决议上疏了,快的话就是明天!”   严阁老一天到晚处理的事情太多了,精力不够用,这才将某些事情从记忆角落里提了出来。   严世蕃又催促说:“父亲你必须赶在他们上疏之前,对皇上预警此事,这样才能获取皇上的信任,不然没有任何意义!”   “知道了!”严嵩言简意赅的答道。   他目标也很简单,借着皇上的手清空这帮人,换上自己的人。   可惜了这么一天假期,只能在明天尽可能的早起,然后尽早的去宫里求见。 第七百八十三章 一通混战   次日清晨,秦太监早早的醒了后,用了几口早点,便从养心殿直房出来,按照惯例去找嘉靖皇帝进行早汇报。   在过去,早晨朝觐皇帝的这段路很短,乾清宫就在养心殿边上,走不了几步路就能见到皇帝。   所以大太监们的直房都以在养心殿为荣,图的就是距离皇帝近。   但如今皇帝搬到了西苑长住,秦太监的朝觐之路就麻烦多了。   每个早晨,他只能一路向北而去,然后在玄武门等待。玄武门作为皇宫的北门,与午门、东华门、西华门一样,夜晚都要关闭落锁。   等到宫门开了,秦太监才能走出玄武门,然后折向西来到西苑。   又过了太液池玉河桥再折向南,一共走个四五里,才能抵达最终目的地仁寿宫。   每次走这段路,都会让秦太监产生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对于太监来说,与皇帝位置的远近不仅仅是距离问题,甚至可以直接决定权力大小。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粗暴的道理,距离皇帝近,权力就大,距离皇帝远,权力就小。   现在秦太监作为二号太监,住处距离皇帝路程四五里,中间还隔着警戒森严的宫门,这就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   而那些入直无逸殿的大臣,就住在仁寿宫隔壁,半夜三更朝觐皇帝都不是问题!   也就是说,入直无逸殿还能夜宿的大臣,已经比一般太监还亲近皇帝了!   就算不跟入直无逸殿大臣比较,只说住在武功胡同的秦德威,此子府邸距离仁寿宫路程也就是五里,而且只隔着警戒及别略低的西安门,仍然比住在养心殿的秦太监更接近皇帝!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在玄武门等待宫门打开的秦太监越想越不对,便暗暗下定了决心。   等打压完陆炳之后,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想办法将直房搬到西苑,从物理上向皇帝靠近。   或者把东厂改个名字叫西厂,搬到西城来,这样距离西苑皇帝更近?   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秦太监过了玉河桥,沿着太液池西岸来到了迎和门。   与值守迎和门的锦衣卫官校打过招呼后,还没走到仁寿宫门,秦太监就皱起了眉头。   因为在仁寿宫门外面,竟然有两个身穿绯袍的大人物正在等候了。   再细看,一个是严嵩,另一个是秦德威。   让秦太监不满的是,竟然有两个人比他来的更早,这是秦太监绝对不容忍的事情!   秦德威是住在宫外的,严嵩昨晚应该是休沐回了家的,结果这两人却来的更早!比住在养心殿的自己更早!   虽然现在皇帝病重不见人,但秦太监也不允许自己丢掉了第一名,甚至还掉到了第三名!   每天最早从西苑外边进来朝觐皇帝,第一个向皇帝求见的人,只能是他秦福!   当走得更近些时,秦太监又注意到,严嵩和秦德威之间,也在冷眼相对。   又听到秦德威冷哼一声说:“严阁老你也就是仗着年老觉少,醒的早,才来早了一步。   刚才在路上时,我没有依仗人多势众围攻你的仪从,已经是放了你一马!”   说起来秦中堂的家奴仆从在文臣里面,确实称得上人多势众,甚至不亚于一些混得好的勋贵。因为秦中堂在京城里和京城外都有产业,有产业就有人手。   严嵩义正词严的斥责道:“关于官员仪从人数,持何礼器,国家自有法度!   你一个不预机务的学士,出入前呼后拥仆从成群,简直岂有此理,和那些勋贵有什么两样?”   秦德威非常有理有据的反驳说:“我本来就是丰州伯!”   严嵩:“……”   这秦德威要权力和体面时就说自己是文臣,要场面和排场时就摆出勋臣架势,哪边好处也不落下!   严阁老忍无可忍的就骂了句:“你这姓秦的,无耻之尤!”   站在后面偷听了一会儿的秦太监不乐意了,重重咳嗽了一声,姓秦的又怎么了?   严嵩回头望见是秦太监,又换了话说:“老夫本就是入直西苑侍奉皇上,在仁寿宫门奏请觐见也是应有之义!   而你秦德威一个外臣,只配在迎和门外等候,却擅自进入迎和门,来到仁寿宫门外!”   秦德威辩解说:“我有密疏,欲亲自呈给皇上!”   秦太监听着听着,因为不是第一名而产生的恼怒渐渐平息后,也渐渐恢复了理智,立刻就觉察到了不正常之处。   严嵩和秦德威两人,居然会在同一天的大清早,共同来到仁寿宫门外求见,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正在秦太监思考的时候,又有人来了,乃是最近风头正盛的陆炳陆指挥。   被批准了缇骑营地,又被批准了一千名可以吃皇粮的缇骑员额,这大概能证明陆指挥扩张势力得到了天子的支持。   最近半个月,从北直隶、山西、山东等近处省份招收勇士的进展也很顺利,预计到明年开春后,就基本能完成在这三个省的布局了。   对于厂卫势力而言,这也是开创性的一步,第一次从京城向周边省份蔓延。   这就是为什么陆炳最近在厂卫里威望大涨的原因,不然又凭什么能从东厂直属番子挖走数十名精锐人物?这些人物又凭什么敢从东厂跳槽到陆炳直属的缇骑?   真正心腹大患出现,秦太监也就顾不上严嵩和秦德威了。   当然凭着身份,秦太监也不可能主动对陆炳打招呼,就是只看着陆炳不说话。   陆炳想了想后,对秦太监随便行了个礼,开口道:“近日有些个原东厂兄弟投奔到我,我又抹不开脸面拒绝,只得暂且收留。秦公未曾加以追究,我在此多谢秦公体谅。”   陆指挥在秦太监面前,原来都是自称为在下,现在自称我了。   秦太监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说,因为怎么说都对自己不利。   强硬往回要人,陆炳肯定不给,平白扫了自己面子;如果表示大度,就显得软弱无能。   所以秦太监只是扫了陆炳几眼,淡淡的讽刺说:“真是很难得见,陆大人会在清早就出现在仁寿宫。”   以陆炳和嘉靖皇帝之间的特殊关系,一般不用刻意表现什么,比如一大清早就候见这样的行为。   陆炳打个哈哈说:“想必秦公心里明白的很!”   秦太监心里有点闷气,踏马的要不是某个姓秦的一直再说等待时机,自己早就对陆炳动手了,还能忍到今天受这鸟气?   想到这里,秦太监瞪了眼另一个姓秦的,又开口道:“我心里对陆指挥并不明白,但这位秦中堂心里对陆指挥一定明白!”   陆炳还以为秦太监是讽刺自己,指的是上次输在秦德威手里的事情,所以才说秦德威很明白自己。   本来停止了与严嵩斗嘴的秦德威正在看热闹,却冷不丁的听到秦太监很有怨气的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   想到目前秦太监是团结对象,秦德威也只能帮着接话。   但秦德威没有直接对陆炳说什么,反而突然又对严嵩说:“听说近日锦衣卫增设缇骑,又大肆扩张,蔓延至北直、山东、山西等处。   彼辈所到之处,专会聚集豪势无赖,京城及外省民众多有惊扰不安!   目前彼辈虽然只是黑恶雏形,但以小见大,无法无天之人将来若得了势,必然劣迹斑斑恶贯满盈!”   严嵩面无表情的听着,虽然一个字也没回复,但不说话就是最大的表态——你跟我说这些干啥?   陆炳插嘴说:“秦中堂休要恶意污蔑,危言耸听!你也是打过官司判过案的,难道仅仅凭借猜想,就能随便论罪?”   秦德威很想怼一句:“老子混迹庙堂,从来都是凭借猜想的莫须有来论罪!”   但上面这句话也不好直白说,秦德威故意不理睬陆炳,只对着严嵩冷笑说:   “严阁老身为执政,人人皆以为你是真首辅,听说了缇骑之事,就如此无动于衷?”   严嵩反问了一句:“以秦大人所见,又该如何?你若有主意,请拿出个方略。”   秦德威仿佛怒道:“严阁老你还是不是文臣之首?你心中还有没有百千万的黎庶?   人人都知道你想做首辅,人人都知道你以首辅自居!但你到底能不能拿出首辅所应该有的担当?”   严嵩很无所谓的说:“你如果有担当,就去做吧,你又不是没有这个能力。”   严阁老向来对人不对事,缇骑这事与陆炳有关,他肯定就不会多管闲事。   陆炳见秦德威一直不理自己,但却又一直揪着自己的事情不放,很不爽和生气,忍不住再次插嘴说:   “我们锦衣卫的事情,何时轮得到你们文臣指点?”   锦衣卫属于天子亲军,所谓亲军的意思就是直接对皇帝负责,事务皆由皇帝钦定。   所以锦衣卫与文官之间,是互相独立、互相并列互不统属的系统。   秦德威终于肯搭理陆指挥了,回头就喝道:“我们大学士站在这里说话,何时轮得到你这个小小指挥来插嘴!”   近日顺风顺水,连秦太监都不敢触己锋芒的陆炳听到“小小指挥”几个字,瞬间就要炸。   却又见秦德威转向秦太监大声说:“管好你们厂卫的人!”   眼看着宫门外四人一通混战后,场面就要失控的时候,黄锦黄太监从宫门里出来了。   众人都知道,这时候黄太监出来肯定是代表皇帝出来的,所以都闭上了嘴,静听黄太监的传话。   黄太监看着宫门外这些人,苦笑着说:“诸位都是老熟人了,咱也不必打官腔。   如今皇上正在静修,本不欲见外臣,但听说严先生秦学士一起求见,料想有大事发生,便让我出来问清楚,再去回报。”   皇帝这个判断很犀利,秦太监过来是例行公事,陆炳过来是串门子,唯有严嵩和秦德威一起请求觐见,就显得很不同寻常了。   所以就算是生病不愿意理事,也得派人出来把事情问明白了。   听到皇上这么传话,那就只能严嵩或者秦德威上前回话了,秦太监和陆炳暂时只能靠后。   本来严嵩是抱着打小报告,以此表忠心的心思来的,料想秦德威大概也差不多。   但此时几个人一起站在黄锦黄太监面前,有些话就不好说出口了。因为这种背后打小报告的行为,终究不是一件太光彩的事情。   与天子单独奏对还可以说出来,外传的概率很低,可现在这个情况,只要是说出来的话,就绝对没有不外泄的道理!   严嵩敢肯定,只要自己稍有几句不那么正面,出了宫后秦德威就会大肆宣传,当然反过来也一样。   黄锦很无语,刚才一个个吵得热火朝天,怎么现在跟哑巴了似的?然后又催促了一句说:“严先生秦学士,你们二位谁先说?”   秦德威看了眼严嵩,慢吞吞的说:“我今日奏请觐见,乃是为东宫之事而来,听说有些詹事府官员,欲联名上疏。”   严嵩暗喜,秦德威终于沉不住气,先说了出来!这样传出去,也是秦德威先告的密!   而他严嵩也只是万般无奈,有人先做初一,自己才做了十五,跟着秦德威往下说。   作为宫里人,黄锦黄太监并不太熟悉宫外情况,便讶异的问道:“那东宫官属为何联名上疏?”   秦德威仿佛正在苦苦寻思怎么表述的的时候,这时候严嵩忽然抢话答道:“对秦德威所言,我略知一二,既然秦德威将话题引了出来,我便将我所知内情告知。   彼辈欲奏请冬至日当天,太子在文华殿接受百官朝贺,特来提醒皇上。如果快的话,奏疏今日就能送进来,还望皇上早做筹谋。”   黄锦听到这里,脸色也变了。任何一个稍微懂点庙堂政治的人物,听到这种消息后都不敢慢待。正所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   黄太监强迫自己冷静的问道:“那些东宫官属到底想做什么?”   严嵩答道:“他们到底什么意图,只有问他们自己,以及詹事府詹事何鳌!”   再见到皇帝之前,大部分人都不会把话说的太死,也不想泄露太多真实想法。   黄锦也没再多问,点头道:“我先向皇上奏报!” 第七百八十四章 问题的根本   等黄锦再次走进仁寿宫后,宫门外候见的众人便沉默了下来。   不多时,黄太监再次出现,对众人道:“进去吧,皇上召尔等觐见。”   还是那句话,嘉靖皇帝也不傻,能让严嵩和秦德威不约而同的一起跑过来,那就必定有大事发生,就算是小事也会变成大事。   然后黄锦就引着众人往里面走,但是与过去不同的是,这次没有并去前殿或者正殿。   往常嘉靖皇帝在仁寿宫召见大臣时,不是在前殿就是在正殿,从没有其他地方。   在这宫禁之地,别人不敢乱说,只有秦太监问了句:“这是要去哪里?我等安敢擅闯?”   你黄太监别胡乱引路,给大家搞一出“白虎堂”吧?   黄锦没好气的回应道:“皇上在寝宫静修,没有御殿,下旨召见你们,你们还能去哪?”   于是别人更不敢多问了,对于大臣而言,寝宫之类地方绝对是最敏感之地了,一般根本不可能有大臣走进皇帝的寝宫。   另外嘉靖皇帝在寝宫召见大臣,说明真可能生病了,而且病情不轻,不然怎么会连寝宫都不能出。   仁寿宫前殿和正殿两旁有八座寝宫,黄太监又领着众人进了其中一座大门。   说是寝宫,其实也就是一套大点的不知几进的四合院,前院居然还有宫女走动,众人也不敢乱看,一直跟着黄锦走就是。   就是不少宫女难得见到外面男人,好奇的偷偷打量这几个陌生人,尤其是秦德威,吸引了最多的目光。   秦德威在心里吐槽,难道要把他们几个带到嘉靖皇帝床头前不成?向来讲究体面的嘉靖皇帝,肯像普通病人那样卧床见人?   就在这时,上台阶进了一间堂屋,或者叫寝殿,嘉靖皇帝强撑病体,在几个宫女的扶持下,半躺在软榻上。   群臣一起行礼参见过后,不约而同的偷偷看了眼皇帝,只见皇帝脸色蜡黄,连坐着都费劲。   于是众人终于能彻底确认,嘉靖皇帝是真的生病了,不是装病。   此时嘉靖皇帝说话很费力气,只用抬起手指了指严嵩,这意思很明显,就是让严嵩先说。   严嵩连忙上前一步说:“臣今日宫门求见,本意为陛下试药侍疾,无有他想,亦不欲外间杂事惊扰陛下……”   秦德威有点错愕,你严嵩这样编小作文,就实在有点没下限了啊?   然后又听到严阁老继续说:“方才在宫门外,秦德威说东宫有人串联,其实臣对此也是知道的。   本想等东宫有人上疏后,内阁票拟时严加驳斥,尽量减少这等狂悖事情打扰陛下静修的次数。   却不料秦德威在仁寿宫以东宫事情为借口大呼小叫,为了一己之私,惊扰陛下静修。”   众人听到这里,原来严阁老前面的小作文,都是为了反衬秦某人的“一己之私”。   嘉靖皇帝病的不想说话,黄锦代替皇帝对严嵩问道:“你都知道什么,详尽说来。”   严嵩就答道:“东宫不安分官属甚多,其中以罗洪先、唐顺之、赵时春、徐阶四人为首。   自从年初以来,彼辈就多有串联,时有同气连枝之议,不甘于等待资深年久,希图拥戴之功。   此次上疏,明为太子接受百官朝贺,其实为太子监国铺路。亦是由这四人主张操持,如果所料不差,今日奏疏就能送进宫中。”   黄锦又问道:“你为何知道如此详细?”   严嵩又答道:“彼辈以忠义自诩,时常分头做说客,竭力游说诸大臣,言语之间多有透露。不只是臣,很多人比如秦德威,也是如此。”   黄锦继续问道:“你为何不见早说?”   严嵩继续答道:“臣先前以为,彼辈只是效忠东宫,故而不好说什么,以免有离间父子君臣之嫌。可是臣委实也没想到,彼辈竟然会上那样狂悖的联名奏疏。”   嘉靖皇帝突然拖着病体,拍着软榻边缘喝到:“彼辈以为朕必不起也!”   这意思就是,他们想着皇帝这次会死!   这种话从皇帝嘴里说出来,就很严重了,嘉靖皇帝面前的群臣只能一起谢罪。   然后嘉靖皇帝指了指秦德威,于是黄锦又问道:“你说秦德威为了一己之私,又是何故?”   正常人都会有这样疑问,你严嵩和秦德威大清早的一起出现在仁寿宫门外,干的大概还都是同一件事,凭什么你严嵩就是为皇帝尽忠尽责,而秦德威就是为了一己之私?   严嵩前面啰嗦了半天,其实等就是这个问题,立刻就接上话答道:“臣以为秦德威叩宫门觐见,乃是为了一己之私,理由有三。”   第一,秦德威先前一直想彻底辞去詹事府官职,而且根本不愿意参与东宫公事。   如今秦德威已经没了詹事府官职,与东宫并无直接关系了,但却反而积极主动的为了东宫事务而求见,岂不荒谬?   想来想去,这只能说明秦德威首鼠两端,并不是出于公心,而是从一己之私出发!”   对这个指控,秦德威也很无奈啊,他本来可以抽身事外,并且已经辞掉了,但何老师一门心思的往里面钻。   不管又不行,天地君亲师,如果秦中堂连座师都保不住,那朝堂中还能有什么威信?   严嵩显然对这个问题准备的很充分,又说出了第二条:“东宫官属做事有些幼稚,很多人都知道他们的行径。   但秦德威根本不去想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尽可能将东宫之事对陛下的影响缩减到最小!   他只会想着抓住这个机会,从陛下这里邀恩固宠,根本就没想到陛下如今正在静修!   他完全是从自己如何才能取得最大利益的角度来行事的,所以他才会急匆匆的宫门外,妄图在陛下这里博取更多好处!”   现在众人更深刻的明白,严阁老为什么上来先抛小作文,这就是先把自己摘出去了,和秦德威区分来,然后又把帽子扣给秦德威。   毕竟在大多数人眼里,秦德威和严嵩今早的行为也差不多。   最后严嵩才所:“第三,新任詹事何鳌乃是秦德威座师,秦德威为了让座师不被牵涉进东宫之事,所以才会故意如此积极表现。”   严嵩说完了后,众人便又一起去看秦德威。   如果换成个皇帝观感一般大臣,被严嵩这样指控完毕,说不定就直接被推出去打了。即便皇帝知道可能有冤枉,但架不住皇帝就是想找接口修理人。   但秦德威毕竟不一样,拥有与严嵩同等话语权的辩解机会,不会因为几句“谗言”就轻易被皇帝修理,这也是秦德威朝堂上吵架总能获胜的原因之一。   按照惯例,秦德威在这个时候应该跳出来狡辩了。但众人等了一会儿,只见秦德威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如山,毫无出来回怼的迹象。   于是人人都惊诧莫名,秦德威这究竟又是怎么了?还是又开发了撕逼新套路?   黄锦就对秦德威问道:“有何话说?”   秦德威仿佛才被惊醒,长叹一声说:“我只是觉得,心中悲凉,无话可说。我大明真的是无人可用了?为什么严嵩这样的人还能在内阁主政?我大明究竟是怎么了,我不禁陷入了深思。”   随后秦德威又对严嵩喝道:“严阁老!你到底能不能做点实事?遇到了问题,你永远不会认真想着去如何解决,在你心里永远只有借着机会搞内斗和整人的想法!   比如这次东宫之事,你刚才的言行,足以证明你的心思只放在了如何构陷我秦德威方面!   除此之外,你根本就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做!就连你假意逢迎陛下,也是构陷我秦德威的前提!”   其他人听到这里,大概唯一的感想就是“又来了又来了。”   这种接近于小儿吵架的逻辑互辩,也不知道要听到什么时候。   无非就是甲说乙“动机不纯”,乙说甲“才是真正的动机不纯”,然后大概就是甲说乙“如何证明动机不纯”。   果不其然,立刻就听到了严嵩的反驳说:“你秦德威休要血口喷人,你所能做的,也只是与我一同清早在仁寿宫外候见,又有什么脸面指责与我?”   严嵩最烦的语气就是,秦德威这种自我吹逼“做善事”,然后反过来指责他严嵩不做实事。   而严阁老之所以讨厌这种语气,就是因为很大程度上说的都是实话。   但这次不一样,东宫一群扑街人非要一起做死,纯意识形态的问题,还能做什么事?最大的实事,可能就是事后安插亲信。   秦德威呵斥道:“我与你当然不一样!听说的东宫的事情后,你严阁老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   你无非就是如何利用机会,如何够构陷我!要不然你刚才也不会一二三的罗列出如此多的罪状!   而我想的则是,这次东宫问题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根源在哪里?到底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你严阁老的心里,可曾想到过这些问题?你敢说说吗?”   短时间内,严嵩想不好应该说什么?只能一边想,一边将就的答话说:“东宫问题的根源,在于历代詹事管理疏散,肆意放纵!   至于如何根断绝根源,也很简单,将詹事府官员换掉就行。”   其他人听到这里,也想不出更好的托词,如果自己站在严嵩的角度,一时之间还真找不到更合适的话术。   严嵩这个回答不敢说无懈可击,也算是最稳妥的答案了。   秦德威哈哈大笑了几声:“我还以为别人你为真首辅,会有什么高见,没想到却不过如此!   这次东宫问题的根源不在东宫,而是在东宫之外!”   别人听到这里,纷纷大惊失色。他们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秦德威所说的“东宫之外”,莫非指的是皇帝?   就连毫无精神的嘉靖皇帝,听到这里也跟打了鸡血似的,被刺激的满脸酡红。接下来秦德威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被推出去打廷杖,甚至发配几千里!   秦德威丝毫没有在意别人的眼神,泰然自若的说:“有方士段朝用鼓动陛下深居闭关不出,而且消息传的满朝皆知。   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会引发一些人心里的荒谬念头!而储君作为东宫属官,最受不得这样刺激。即便是老实人,这时候也会不安分起来,多出不该有的想法!   所以段朝用才是造成动荡的根源!”   不知为什么,大多数人都默默的松了一口气,原来秦德威说的是段朝用,不是宝座上那谁啊。   但是秦德威说到段朝用也很刺激了,一个是天子宠臣,另一个则是准国师待遇,都是嘉靖皇帝所信任的人。   别人还在思考时,严嵩当即就抓住了最敏感的一点,他对秦德威质问道:“你若说段朝用是东宫问题的根源,那么你要如何是好?”   秦德威毫不犹豫的回答说:“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当然是清除段朝用,如此才能杜绝问题根源!”   这时候陆炳突然站了出来,对秦德威指责说:“一派胡言!段朝用辅助玄修,多有勤绩,怎么就成了祸根?   莫非你秦德威为了掩盖座师的问题和过失,故意祸水东引?还是说你秦德威与陶真人沾亲带故,所以故意攀污段朝用?”   秦德威稍稍愣神,你陆炳这样说话,可就过分了,甚至可以说越线了。谁没个三亲六故?你陆炳就这样不管不顾的揭发?   其实陆炳陆指挥这次发言很突然,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只能理解为陆炳故意与秦德威唱反调了,甚至还揭露了秦德威的一点小关系。   秦太监深深的看了眼陆炳,他总感觉陆炳在和严嵩打配合,严嵩负责正面,陆炳负责当奇兵,一起夹击秦德威。   不然陆炳一大早跑到仁寿宫来干什么?他又不需要过分的逢迎皇帝,以此来刷忠诚度。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陆炳居然能与严嵩这样的事实首辅有如此深入合作了,那就更要打压下去了。   至于陆炳为什么选择这个时机,秦太监能猜出来,八成是为了郭勋,然后段朝用又是郭勋推荐给皇帝的。 第七百八十五章 乱带节奏   直到这时候,秦太监才完全领悟到,秦德威所说的“时机”究竟是一个什么时机了。   虽然已经领教过数次秦德威的精准“预判”了,但是秦太监仍然感到不可思议。   秦太监本人就是一个最顶级的预判高手,所以才知道想更进一步有多难。   秦太监感觉自己预判水平还处在人力可以触及的范畴内,可秦德威这样的已经隐隐然有了鬼神一样的意味了。   这个念头让秦太监恍惚之间,不太敢相信秦德威是自己的种。   不过秦太监很快就凭借强大的自制力,强行把不该有的杂念清理出去,现在不是研究秦德威血脉问题的时候,还有更紧迫的事情需要自己思考。   手里整人的黑材料,也就是关于段朝用的黑材料能派上用场了,确实是好事。但如何运用好黑材料,更是一门精细的学问。   如果节奏把握不好,很可能就是被视为居心叵测,然后两败俱伤了。   正在秦太监找到了目标,头脑高速运转的时候,秦德威已经开始为自己辩解了。   这里容不得故弄玄虚卖关子了,必须要在嘉靖皇帝失去耐心或者疑心更重之前,准确快速的把一切解释清楚。   秦德威没有对代天子问话的黄锦回答,而是直接对嘉靖皇帝奏道:   “对于臣与陶仲文之间的关系,陆炳乃是无端揣测和污蔑,其用心只是为了围魏救赵,掩护段朝用而已,在此臣有几句话要分辨明白!   其一,臣当初只是奉母命去显灵宫祈福,又想起陛下向道之意,所以也生了研究道法之心,然后才得以结识陶仲文!   在那时,陶仲文只是主持显灵宫事务的一个普通道长而已,与臣也只是谈玄论道的交情!   臣也万万想不到,陶仲文日后会蒙受天恩,受封为真人!”   秦德威说的这些,其他人还是相信的,因为几年前的陶仲文确实就是个普通的老道长,最多就是和当时国师邵元节关系还不错,谁能想到陶仲文成为第二个国师?   秦德威继续解释说:“近两年陶仲文受知于陛下,得以侍奉陛下左右玄修,臣为了避嫌,与陶仲文已经少有往来!   一方面,恐于被人视为别有用心,借陶仲文窥测陛下;另一方面,臣受陛下重托值守文渊阁,也不想让陶仲文有机会通过臣来干预军国大事!”   对于这几句,嘉靖皇帝倒是相信,因为陶仲文从来就不主动谈论政治,平时连只言片语都没有,可以说在政治上毫无野心,而且也从来没有提到过秦德威。   秦德威忽然又转向陆炳,“既然陆大人今天点破了,那就请把话说明白了,可曾抓到我与陶仲文之间合作的把柄?   甚至不用说把柄,哪怕是任何蛛丝马迹,或者是风言风语,陆大人都可以说出来!”   陆炳只能无言以对,他还真没有这方面的把柄,连风闻言事都做不到。   所以他所仅能拿出来说事的,也就是秦德威和陶仲文有着拐了好几层弯的亲戚关系。   正常人听到这里,都只能理解为,既然陆炳都这样刻意针对了,还拿不出实质性的把柄,那就说明真没事了。   这也秦德威的聪明之处,他只是将陶仲文视为一道保险,而不是惯用的工具人。   所以平常从来不利用陶仲文进行政治斗争,也从来不利用陶仲文直接牟利,更不会让陶仲文对嘉靖皇帝传什么话。   其实站在皇帝的立场上,到了秦德威这个地位,不可能因为与陶真人有一点关系,就废掉秦德威,正常君主的统治之术不是这么玩的。   就这样,秦德威面对陆炳突然指控,轻易的扭转了形势。对此没有人感到意外,如果秦德威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也就不配混到今日的地位了。   就是严阁老很失望,还以为陆炳能多吸引一会儿火力,结果没几下子就被秦德威掌控住了局面。   想到这里,严阁老恨不能冲上去替陆炳发言,好让陆炳能纠缠住秦德威,自己也能轻松点。   在严阁老左右为难,到底应该不应该出面时,忽然进来后一直很安静的秦太监很体贴的问道:“关于陆炳所言,严阁老你怎么看?”   秦德威正要习惯性的长篇大论对陆炳穷追猛打,就这样猛然被秦太监打断了。   他有点不满的对秦太监看了眼,你老老实实躺好了当个工具人就行了,轮到你时出示一下证据就完事了,乱插什么话?   不过被问话的严嵩不想在皇帝面前,表现得太过于支持陆炳这个人。   他斟酌着说:“陆炳的怀疑,情有可原。毕竟也是有一些事实基础,让人产生疑虑并不为过。”   这意思就是,秦德威和陶仲文之间瓜田李下的,就算没有勾连,还能连怀疑也不允许别人怀疑了?做人不能如此霸道。   秦太监再次对严嵩问道:“那么关于秦德威所言,也就是段朝用之事,严阁老你又怎么看?”   严嵩无语,你秦太监问陆炳还算情有可原,毕竟都知道陆炳要跟你抢饭吃,可段朝用管你鸟事!   你一个东厂太监,还能管皇上怎么修仙吗!   一直代天子问话的黄锦,顿时也头大如斗,在宫门外的就开打的混战又延续了。   他一时间分不清秦太监插这句嘴,到底是想针对严嵩,还是想针对陆炳。   听这几个人互相攻防,实在太心累了。   严嵩哪肯直接评论段朝用,无论褒贬都不合适,便推托道:“对于秦德威为何指控段朝用,我委实不明真相!”   秦太监忽然咄咄逼人的说:“怎么?对陆炳所言,严阁老就敢议论几句,对秦德威所言,严阁老却不敢议论了?   你究竟是怕了秦德威,还是怕了被秦德威指控的段朝用?”   严嵩:“……”   秦太监突然展示出来的攻击性,让严嵩猝不及防,因为实在毫无预兆。   严嵩也搞不清楚,明明自己和秦德威才是对家吧,秦太监怎么就跳出来针对自己了?秦太监的对家不应该是陆炳吗?   秦德威感觉自己风头被抢了,这死太监也太能抢戏了,实在忍无可忍,为了抢回主动权开口道:“关于段朝用之事,应该问的是陆大人!”   秦太监皱了皱眉头,你秦德威就不能老实一下?你追着陆炳咬又有什么用?在目前的朝堂政治游戏中,陆炳还没什么份量。   又听到秦德威对陆炳质问道:“你与段朝用之间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我刚刚弹劾了段朝用,你陆大人就突然站出来,帮助段朝用说话?”   陆炳迟疑了片刻,在眼前的语境下,这个问题没有回避余地,拒不回答就会被别人猜疑了。   别人只会质问,凭什么秦德威就敢如实回答,而你陆炳就要遮遮掩掩?   但要陆大人如实回答,却又不可能。   他帮段朝用说话,就是因为郭勋说过,段朝用如果地位巩固后,就大有用处,比如向皇帝进某人的谗言。   琢磨了半天,他才答道:“只是素来仰慕段高士玄功,不忍见段高士被人所构陷。”   此时此刻,陷入进退两难的陆指挥又感觉到,自己似乎又说错了话,或者找错了时机?   说话看起来是个很简单的事情,似乎人人都会说话,再简单不过了。但想要在朝堂政治游戏中说一句正确的话,怎么就这么难?   冷眼旁观的秦太监疑惑不已,自己刚才判断陆炳和严嵩打配合,难道是以己度人,高估了陆炳?   如果是定力不够的人,这时候看到目标落了下风,肯定就顺势下场踩人了,但秦太监还是隐忍住了。   秦德威可以诘问或者指责陆炳,因为是陆炳先惹了秦德威,秦德威自然有反击的资格,但并不意味着别人也可以去踩陆炳。   想到这里,秦太监忽然有点羡慕陆炳了。   一般人在嘉靖皇帝这里,可能只有一条命,搞砸就彻底完蛋了。而秦德威、严嵩这样的宠臣就有两三条命,比一般人多一两次机会。   但陆炳就是至少有三五条命的开挂玩家,多搞砸几次都没关系,也不是谁想踩就能直接踩的。   又听到秦德威继续说:“没想到陆大人居然敬仰段朝用,甚至不惜贸然为段朝用说话,看来你们才是关系匪浅,何敢还来指责我!”   陆炳也不好再说自己仰慕段朝用之类的话了,防御性的说:“我与段朝用从未有过深交,只是听说段朝用辅赞皇上玄修多有功效,若被构陷殊为可惜。”   秦德威冷笑道:“你觉得段朝用被构陷殊为可惜,所以你就迫不及待的跳出来,用陶真人来构陷我?   难道我这样的功勋之臣,在你陆大人心里,尚不如一个方士?”   陆炳:“……”   其他人暗暗感慨,这陆炳终于又被秦德威逼到了说无可说,只想动手打人的地步了。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陆炳的气质与严阁老家的儿子越来越相似了。   陆炳只能对嘉靖皇帝求救道:“陛下明鉴,臣绝无此意!”   嘉靖皇帝没多大力气说话,还是秦太监很贴心的站出来说:“庙堂人心叵测,陆炳年轻敦厚,还少说几句,不要着了奸人们的道儿!”   秦德威很想问一句,你说奸人是谁?   然后秦太监又对严嵩问道:“听闻严阁老有首辅之姿,为何对段朝用不置一言?”   秦德威差点气吐血,没想到今天遇到秦太监这么个乱带节奏的!不知道是不是队友的猪!   今天的目标是什么?根本就不是解决严嵩,追逼严嵩有什么意义!退一万步说,严嵩和段朝用也没什么实际关系,拿段朝用说事牵连不到严嵩!   严嵩答话说:“段朝用辅赞玄修,自有陛下体察,吾辈臣子不敢妄论。”   秦太监仍然没放过严嵩:“我说的不是玄修之事,秦德威刚才说,段朝用的进言已经波及到朝廷,造成了人心不稳的局面。   秦德威又说,东宫上疏其实就是受到段朝用进言的刺激,难道你们内阁对此连个表态都没有?”   对这个问题,严嵩心里迅速考虑了一下,初步感觉自己应该支持下段朝用。   第一,皇帝身边的方士里,陶仲文已经和秦德威有关系了,自己应该另寻他人。   至于秦德威说的,与陶仲文目前已经切割开,那都是骗骗外行的鬼话,反正严嵩不信。   而段朝用目前就是陶仲文之外的第二得宠方士,有扶持价值,值得支持一次。   第二,陆炳刚才发言帮助段朝用,很意味深长,支持段朝用也能加深一下与陆炳势力的合作,也不是坏事。   毕竟最近陆炳势力扩张很快,未来前景广阔,同样值得投资。而且陆炳目前看起来很好忽悠,便于控制的样子。   但是下决心支持后,又应该如何去做,更是一门精细的学问。如果把握不好节奏,只会被人以为是高端黑。   此时此刻,如果在皇帝面前公开站出来,直接表示对段朝用的支持,可能是最下等的办法。   时间很短暂,但严阁老脑中转的很快,拿定了想法后就答道:“这是秦德威的围魏救赵之计!   眼下谈论的是东宫联名上疏的问题,秦德威总提起段朝用作甚?简直生拉硬扯,用以掩盖真正居心!   秦德威就是想帮助这些东宫官属脱罪,也是想协助座师何鳌逃避罪责,所以才提出一个段朝用作为转移视线的工具!   将问题都推到段朝用身上,自然就减轻了别人的罪责!所以在议论段朝用之前,还是先说东宫上疏之事应当如何处分!”   这就是一种高级的支持形式,没有直接褒扬段朝用从而引发皇帝猜疑,反而通过指责秦德威,间接表现出了对段朝用的支持。   秦德威正琢磨,如何回应严嵩的时候,今天很少发出说话的嘉靖皇帝突然用嘶哑的嗓音说:“段朝用何罪之有?”   听到这句话,严嵩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机会可能来了!嘉靖皇帝也许并不喜欢别人批评段朝用!   从一般人的心理来说,越是有什么毛病,越是忌讳别人说什么。   比如越是迷信的皇帝,越是讨厌别人说他迷信;越是好色的皇帝,越是厌烦别人指责纵欲无度。   嘉靖皇帝也没有逃出这个规律,所以不喜欢别人攻击自己身边的道士,那样就像是讽刺他这个皇帝迷信。   尤其是攻讦陆炳拿段朝用来说事,攻讦严嵩也拿段朝用来说事,综合听起来,好像全都是为了攻击段朝用似的!   听到皇帝直接开口袒护段朝用,秦德威先是愣了愣,然后忍不住狠狠瞪了眼秦太监,真是最怕遇到无脑瞎几把节奏的人!   如果没有秦太监,自己一个人单挑严嵩加陆炳轻轻松松,多了一个秦太监,反而被动了!   就算手里有段朝用的黑材料,也不是这么用的!   你以为现在立刻把段朝用黑材料扔出来,就会让皇帝龙颜大悦?恰恰相反,只会让皇帝感觉受到了羞辱,甚至怀疑起你的居心! 第七百八十六章 杀疯了   任何一个和政治沾边的人物,做事或者搞斗争必然都是有目的性。疯狗当然也有,但不是常态。   比如秦德威今天的主要目的就很明确,只有三条。第一,彻底解决死仇郭勋,清除掉这个曾经掌权十几年、根基深厚定时炸弹。   第二,彻底巩固陶仲文的国师位置,将陶仲文最大的竞争对手段朝用清理掉。   第三,顺便保住小座师何鳌不被处分,这关系到秦中堂的脸面,如果连座师都护不住,秦中堂的威望肯定受损。   为了实现上面三条主要目标,秦德威才揪住了方士段朝用作为武器。   而严嵩严阁老,本不在秦德威目标里。只是严嵩上来就指责他秦德威“一己之私”,所以秦德威只能连带着攻击严嵩几句,但依然没有将严嵩视为主要目标。   这就叫做主次分明,人不能太贪心,妄想一次性把所有目标都实现。   还有个意外情况就是,陆炳又跳了出来,但也不要紧,仍然不影响大局,秦中堂可以随机应变的灵活应对。   最多就是再追加一个小目标,那就是顺便再敲打最近总是针对自己的陆炳。   而且秦中堂也很有技巧,并没有把段朝用与文臣直接关联起来,免得嘉靖皇帝产生“借机抨击皇帝崇信方道”之类的猜疑,选了实际上没什么政治份量的陆炳为突破口。   本来一切都很井井有条,但因为秦太监的乱带节奏,事情就朝着失控方向而去了。   秦德威真的没预料到,秦太监竟然放着陆炳不管,却对严嵩步步紧逼。   按正常人理解,秦太监的主要目标应该也是陆炳才对,刻意针对严嵩简直就是抽风!而且严嵩和段朝用之间并没有显性联系!   然后恶果立刻就显示出来了,刺激皇帝说出了“段朝用何罪之有”这句话!   皇帝乃是金口玉言,这样说出来的话,大臣就要有所反应。   严嵩决定抓住机会,率先表态道:“方士段朝用有罪亦或无罪,皆由陛下而断,不该臣子妄议!”   陆炳也趁机道:“段朝用本无罪过,奈何他人莫须有!”   本来严嵩回答的滴水不漏无懈可击,但陆炳的回答立刻就让严嵩无奈叹了口气,也真不想要陆炳这个队友啊。   皇帝要的是态度而不是答案,也就你陆炳能这样说话还没后果了。   而且段朝用到底有没有把柄落在对家手里,也是个未知数,秦德威和秦太监今天都拿段朝用进行拉扯,未必没有其他原因,一定要小心为上!   所以话绝对不能说死!只需要说自己“不敢妄议”就行了!   正当秦德威还在思索如何破局的时候,秦太监再次开口道:“不想在段朝用这人身上,严阁老与陆大人异口同声了。”   严嵩很想驳斥一句,你哪只耳朵听到异口同声了?两人的回答根本不是一回事!   秦德威恨不能把秦太监的嘴巴堵住,你要还是个智商正常的人,就别再继续刺激皇帝了!   现在并不是严嵩和陆炳偏袒段朝用,而是皇帝本人有了偏袒的心思!严嵩和陆炳只是顺着皇帝的意思说!   这时候黄锦黄太监提醒道:“不要离题万里了,还是说说东宫之事,究竟该如何处置!”   秦德威刚要开口,却发现秦太监又抢在前面说:“当由内阁先拟定,我等其余人既非执政,也不好越俎代庖。”   总而言之,秦太监今天句句都不离严嵩,又是内阁又是执政的,不是点了严嵩又是说谁。   就连病恹恹的嘉靖皇帝也诧异的看了眼秦太监,直感到东厂提督今天智商下降的有点厉害。   到此形势明朗,严嵩也没什么可遮遮掩掩了,当仁不让的说:   “若东宫联名奏疏到阁,应当将联名之人尽皆罢官,以儆效尤。而詹事府詹事何鳌以纵容僚属、管教无方降职外调!”   严嵩虽然生性隐忍,但下定决心后发狠起来也是非常果断的,替皇帝背黑锅之类的事情也毫不犹豫,这也是嘉靖皇帝倚重严嵩的重要原因之一。   秦德威又要说话,却又被秦太监上前一步,抢在了前面,气得秦德威想打人。   但也顾不上动手了,秦德威在秦太监后面高声道:“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东厂职责不在政务,也不在辅导,本不该在此参与议论东宫事务!”   秦太监惊讶的回头看了眼秦德威,你踏马的到底哪边的?老子难得亲自下场,你这小兔崽子竟然拖后腿!   严嵩也想不到对家居然“内讧”了,便趁机道:“秦德威所言有理,东厂确实不该说话。”   秦太监才懒得理别人,直接对嘉靖皇帝奏道:“但因为于己无关,反而旁观者清,臣发现严嵩多有矛盾之处,提醒陛下不可不察!”   严阁老反思了一下,自己前后回答都是很得体的,无懈可击的完美,不可能让秦太监抓住矛盾,所以秦太监可能是诈人!   随后秦太监又对严嵩质问道:“严阁老方才拟定,联名上疏的东宫官属都是罪臣,应当罢官,但又为何对段朝用网开一面?”   大部分人尚未反应过来,秦太监这句话到底是什么逻辑,严嵩本能的反问了一句说:“莫非秦太监你以为,东宫官属并无过错?”   秦太监毫不犹豫的说:“他们肯定有罪过,表面是奏请太子接受冬至朝贺,其实是为了让太子监国而预演!   这样的事情,本就不该由人臣做主,所以他们谮越无疑,该被治罪!   但是他们希冀太子监国的前提是,皇上专心静修,不预外事,不接外人!这又是谁的提议?”   不用问就知道,这就是段朝用的进言,建议嘉靖皇帝为了长生闭关修炼几年,不外人接触。   所以秦太监也不需要等别人回答,发出了触及灵魂的拷问:“那我就迷惑不解了,你严阁老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又给希冀太子监国的东宫官属定罪,又对向皇上进言静修的段朝用开脱,岂不是前后矛盾?”   严嵩:“……”   就连一直在暗骂秦太监的秦德威,也不禁陷入了深思。   这里面逻辑似乎就很简单了,段朝用的建议只要被正式采纳,皇帝闭关的后果肯定就是要让太子监国,这也是那帮东宫官属所期待的。   那么你严嵩既然毫不留余地的给联名上疏的东宫官属定罪,却又为什么对段朝用没有半点问责?   别人先前都能感受到,今天严阁老的表态和发言一直是滴水不漏,看起来无懈可击的,从任何角度都挑不出毛病的那种。   但是没想到,严阁老都做到了如此地步,还是硬生生被挖出这么大一个漏洞!   这漏洞被戳穿后,就显得很简单,但在刚才却没有人想到,实在有点集体灯下黑的意思了。   秦德威更无语,难怪秦太监刚才纠缠着严嵩不放,并不是乱带节奏,就是为了诱导严嵩针对段朝用表态!   无论严嵩先前的表态发言多么无懈可击,多么逃避责任,但在“大势”面前,都是没用的!   你只要敢对东宫官属问罪,然后同时又对段朝用不闻不问,那就是过错!   虽然说严嵩并不是他今天的主要目标,但如果出现了好机会,他也不介意多踩一脚严嵩!   还没等秦德威找到最舒适的踩人切入角度,秦太监又又又说话了:“还有,秦德威虽然指控了段朝用,但却没有问责东宫官属,有避重就轻、庇护东宫罪臣之嫌,只是行径恰恰与严嵩相反而已!”   秦德威:“……”   众人也齐齐愕然,秦太监这是杀疯了?竟然连秦德威一起打? 第七百八十七章 最后的风头   秦太监表露出的意思很明白,什么严阁老什么秦中堂,都是各有私心,只是角度不同而已。   皇帝陛下你睁大眼睛看看,只有他这个东厂厂公,才是对皇帝最忠心纯粹、最公正无私的那个人!   出其不意的踩了秦德威一脚后,秦太监神清气爽、念头通达、通体舒泰,又找回了严嵩,“我再问一遍,关于段朝用的进言,严阁老到底怎么看待?   如果说先前进言也只是进言,听听就好,可现如今已经牵涉到东宫,严阁老总不能继续熟视无睹吧?”   现在秦德威明白了,为什么秦太监总是揪着严阁老不放了。   因为权力越大责任越大,严阁老身为内阁执政,有“义务”对这种政治问题表态,不然就是公然的尸位素餐。   而陆炳这样的还没什么政治份量的角色,根本不具备相应政治职责,当然也就没有政治义务,完全可以装死。   而且秦德威还发现,秦太监巧妙偷换了一个概念,段朝用进言的本意动机是为了“长生”,这也是打动嘉靖皇帝的地方。   但秦太监却将段朝用进言与东宫上疏成功关联起来了,不知不觉间,在众人潜移默化里,段朝用进言的本意动机成了“太子监国”。   没见刚才嘉靖皇帝还说了句“段朝用何罪之有”,但现在则完全不阻止批判了吗?这说明多疑皇帝心里也开始犯嘀咕了,更别说一般人了。   于是退无可退的严嵩无奈的叹口气,纵然精神强韧,此时也有心神俱疲的感觉了。   又是这样!只要遇到姓秦的,再简单的计划也要出变故!   这次本来已经非常简单了,就是借着东宫官员作死的机会,然后进行大清洗,并换上自己人。   而且劲敌秦德威先前已经数次表达出对东宫完全没兴趣,所以这次谋算应该毫无难度才对。   但谁知道秦德威会把段朝用扯了出来,成为了一个大变数,甚至还玩出了花。   其后两个姓秦的各执一词吵来吵去,把局面搞得很复杂,让自己顾此失彼,出现了漏洞。   面对秦太监的逼问,严阁老先用了一招缓兵之计,反问道:“秦太监你总是问我,你又怎么看待段朝用的进言?”   秦太监笑道:“刚才另一个阁臣说过,让咱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东厂职责不在政务,也不在辅导,本不该在此参与议论!”   严嵩依然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发言风格:“段朝用进言是向皇上进言,如何看待也只有皇上可以论定,我等臣僚只需听皇上圣断就是!”   因为出了一个大漏洞的缘故,严嵩正处于一个很被动的状态,完全无法反攻,只能采取守势。   正当众人以为秦太监还会继续盘诘严阁老的时候,忽然转向陆炳说:“方才秦德威指控段朝用居心叵测时,只有你真正替段朝用辩解,你甚至一度还说仰慕段朝用玄功。”   陆炳只觉得自己就是个傻瓜,自己刚才说的话与严嵩相对比,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秦太监找上自己,八成就是很难从严嵩那里继续打开缺口了,所以才会在自己这边尝试。   然后秦太监继续对陆炳说:“所以你大概也是赞同段朝用进言的吧,你是不是也很期待太子监国?”   陆炳吓了一跳,你秦太监的话可以乱说,但不能让皇帝乱想!连忙否认说:“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   秦太监疑惑的对陆炳问道:“那我就难以理解了,你和严阁老一起偏袒段朝用,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严嵩差点就爆出粗口,谁踏马的和陆炳一起了?但想到自己的处境,就只能暂时强忍着继续装低调。   就是陆炳无言以对,真实原因无法说出口,想编虚假理由又没有那个急智。   看到陆炳被秦太监逼得说不出话,秦德威心里很不是滋味,仿佛自己的玩具被抢走了。   明明起先陆炳是属于他秦德威的,而秦太监的目标是严嵩!   占尽了上风的秦太监便冷笑道:“正所谓无利不起早,人心更是逃不出名缰利锁!   我就不信了,你严嵩和陆炳真就是一片公心,才会抱团袒护段朝用!”   就像是一道证明题,秦太监做完了最后的论证。   其实最后这几句话,是秦太监说给嘉靖皇帝听的。段朝用居心非常可疑,从内阁到近卫,都有支持段朝用的,皇帝你看着办。   作为一个忠心不二的东厂提督,忠实的履行了自己的义务,替皇帝嗅出并点明不轨之徒。   今天被压制到现在的秦德威也不得不佩服起来,这秦太监明明有段朝用的黑材料,却一直不用。   始终凭借真本事来盘诬构陷敌人,这是打算把黑材料用在更关键的时刻?   依照嘉靖皇帝的多疑性格,但凡发现了疑点,都不会客气的,尤其是段朝用还涉嫌到“太子监国”。   但向来冲动的嘉靖皇帝这会儿却犹豫了,主要是段朝用看起来仙法高妙,炼出了仙器供奉,似乎又有长生之术。   人才难得,让嘉靖皇帝有点舍不得。   秦太监皱紧了眉头,如果打蛇不死只怕后患无穷,难道要在这里把段朝用的黑材料抛出来?   但这个时机不是很好,如果这时候拿出黑材料,未免太过于刻意了,好像一直故意藏着看笑话似的。   已经半天无声的秦德威突然出列,终于抢在了秦太监前面,对嘉靖皇帝奏道:   “方才陛下玉音曰,段朝用何罪之有?臣此时也想奏对一句,与朝臣少有往来的陶真人又是何辜,刚才平白横遭陆大人指摘!”   在场的人里,除了陆炳谁不是精明人物,顿时齐齐变了脸色。   真是咬人的狗不叫,秦德威今天没怎么叫唤,但突然咬起人来却最毒!   就这两句话,有好几个意思!   第一层意思,严嵩陆炳这帮人捧段朝用的真实目的,并不是看在陛下你的面子上,也许是想让段朝用取代陶仲文当国师!   不然无利不起早,还有什么利益能打动准首辅级别的严嵩?   第二层意思,陆炳刚才很突兀的扯出陶仲文,就是上面这种心理状态的下意识表现!   第三层意思,陶仲文不热衷政治,而段朝用热衷于政治,难道陛下你真希望身边陪同修仙的道士获得政治权力?难道陛下你真的鼓励段朝用这样不安分的道士?   第四层意思,陶仲文和段朝用比起来,陛下你究竟留下谁才是最好选择?难道陛下你就真的如此放心段朝用?   陛下你说段朝用何罪之有,但陶仲文难道当不起这句?   嘉靖皇帝突然指了指秦太监,吃力的下旨说:“将段朝用下诏狱审讯!”   没让陆炳直接去办,让秦太监经手,这就很能说明态度了。   秦太监虽然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但心里有点不爽,自己辛苦了一整场,最后风头却被别人抢了!小王八蛋! 第七百八十八章 人心不古   嘉靖皇帝就是这样性急的人,一旦真正起了疑心,就不会忍耐,立刻就会动手。   就算事后知道是自己弄错了,他也不会认错。当然他作为皇帝,拥有支持自己这样做的权力。   段朝用是不是支持“太子监国”?与此同时,段朝用是不是与某些大臣勾结?   上面这两点,让段朝用成功的打动了嘉靖皇帝,获得了免费的诏狱套餐,连个当场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至于严嵩、陆炳以及联名上疏的东宫官属等人,嘉靖皇帝没有当场做出处置。很有可能是想等段朝用审讯结果出来之后,再做计较。   那些联名上疏的东宫官属,如果真与段朝用有勾连图谋“太子监国”,就全部流放边境充军;如果与段朝用没有勾连,就是罢官免职,勒令居乡闲住。   至于严嵩和陆炳,嘉靖皇帝不相信陆炳会勾结段朝用,很有可能只是被蒙蔽了;而严嵩很有可能是利用了段朝用,但究竟是什么心思还要再看看。   口谕将段朝用下诏狱后,嘉靖皇帝就闭上双眼,十分疲惫不堪。   作为一个症状不轻的病人,虽然今天没说两三句话,但只仔细听这几个人说话,也是一种高强度的脑力劳动了。   其余众人见状,也知道到了退下的时候,又在黄锦黄太监的引导下,默默的行了礼,然后退出这座不知是什么名字的寝宫。   外人只知道仁寿宫内部有八座寝宫,但肯定不能把这八座寝宫与名字都对上号。   走出寝宫,又向着仁寿宫门走的时候,心态轻松的秦德威忍不住放飞了一下,对黄太监问道:“刚才面圣之地,是在谁的寝宫?”   黄太监答了句:“曹妃的寝宫。”这要说秘密也不是多大的秘密,皇帝又不会天天在这里睡,给秦德威说说也无妨。   就是秦中堂听到这个答案,下意识就打了个激灵。曹妃,曹端妃?   如果没记错的话,历史上的“壬寅宫变”就发生在这位曹妃的寝宫,也就是刚才他们几个人站立的地方!   很多人有个认识误区,以为宫女刺杀皇帝的“壬寅宫变”发生在皇宫里,宫变之后嘉靖皇帝才移居西苑仁寿宫,这是错误的。   其实“壬寅宫变”发生地点就在仁寿宫,举个历史记载的细节为例。   在历史上的宫变过程中,有宫女跑到方皇后那里告密,然后方皇后迅速赶到现场解救了嘉靖皇帝。   假如宫变地点真的发生在皇宫里,而宫女跑到坤宁宫找方皇后告密,就这段来回路程时间,皇帝早就凉了。   也只有在仁寿宫内部,宫女告密可能就是去隔壁院子喊一声,方皇后马上就从隔壁院子过来救下皇帝,才是比较合理的剧情。   想到可能要临近的“壬寅宫变”,秦德威的心情有点复杂,也不知道本时空还有没有宫变。   虽然嘉靖皇帝身上有各种不是,但终究对自己还不错,就算天下人都厌恶皇帝,唯独他秦德威不可以。   理论上,本时空宫变的基础条件仍然还在,主要是嘉靖皇帝修仙后对宫女的虐待,宫女的不满都还在。   以及仁寿宫终究不如大内防备森严,环境也较为宽松,所以宫变发生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但宫变时间会不会发生变化就不好说了,在条件具备并成熟的前提下,提前或者延后都有可能,这就叫历史的必然性里又有偶然性。   众人走出仁寿宫时,心思各异心情不一。当然这也很正常,每次出来的人里,总是欢乐悲伤各不相通。   比如这次严嵩严阁老心理郁气简直无处排遣,本来事情只是东宫事件,早有准备的自己可以拥有绝对主动权!   结果被秦德威一番移花接木,讨论的事情就变成了段朝用事件,还莫名其妙就把自己攀扯上了!   当然现在严阁老也顾不得秦德威了,段朝用落到了秦太监手里,所以主动权在秦太监手里。   所以严阁老一边走,一边对秦太监说:“诏狱审讯段朝用时,还是要秉持公心,不至使陛下失望也!”   这是告诫秦太监,别拿着段朝用胡乱攀扯构陷!   秦太监暗笑,还审什么啊,黑材料早就准备好了,过几天直接拿出来就可以用了。   这样拿出黑材料,不会让皇上产生疑心。明面上这是皇帝明察秋毫、洞察奸邪之后,东厂遵旨办事才审出了黑材料,而不是东厂提前居心叵测调查出来的。   所以如何运用黑材料也是一门学问,就好比同样是写举报信,有的人就能举报成功,有的人写了举报信后卵用没有。   众人都是一大清早来的,出来的时候还不晚,才是上午时候。   然后便看到首辅翟銮脚步匆匆的从无逸殿方向走了过来,直接与宫门的众人打了个照面。   黄太监将几人引到仁寿宫门外,已经算是完成了任务,但看到翟銮后,主动问道:“首辅为何而来?”   翟銮拿着一封奏疏,仿佛很焦急的说:“出大事了!特来求见陛下!”   黄锦:“……”   怎么说好呢?翟銮嘴里说的大事,八成就是詹事府官员为了太子而联名上疏的事情,刚才在仁寿宫里都讨论烂了。   但凡是想靠近皇帝的大臣,得知这件事后都会找皇帝来表忠心,所以翟銮出现在这里很正常。   但别人都是提前有所预见,然后不等奏疏送进宫,就大清早的提前守在宫门求见了,而你翟首辅直到看见联名奏疏了才后知后觉?   严嵩正心情郁闷,忍不住就内涵翟銮说:“吃汤都吃不上热乎的!”   翟銮抬了抬手里的奏疏,煞有介事的说:“严介溪可知是何等大事?要不要先看过再说?”   黄锦黄太监摆了摆手说:“皇上已经知道了,首辅还请静待后续!”   翟銮顿时就愣住了,皇上怎么就提前知道了?   刚才是故意趁着严嵩不在无逸殿里,才抢到了奏疏阅览,并有机会进行处置,故而又借机来求见皇帝。   如果皇上早就知道并做出了决策,那自己拿着奏疏跑过来求见,不就是白费心思了吗?   自己和这帮宠臣之间的差距,真的就这么大?   看着翟銮愣神的模样,严阁老忽然觉得心里畅快了不少。   翟銮这样的才踏马的是正常人啊,才能让自己感到自己是一个超越普通的聪明人,如果内阁里所有人都是翟銮这样的就好了!   回过神来后,翟銮神情落寞的对严嵩说:“那我就先去写票了。”   严嵩不耐烦的说:“随你!”   詹事府这本联名破奏疏没什么好票拟的,皇帝态度都那样明确了,票拟没有什么操作余地,谁写都一样,就是个纯粹的工具人。   翟銮紧紧捏着奏疏,点头道:“既然严阁老另有他事,那么河淮之事就先交给我了。”   河淮之事?严嵩顿时有点疑惑,这又是什么?不是詹事府官员联名上奏吗?   还没等严嵩再问话,翟銮就已经匆匆走开了,堪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留给严阁老一个看起来有点屁颠的背影。   雾草!严阁老何等聪明,登时就醒悟过来了!   翟銮手里的奏疏肯定不是詹事府官员联名奏疏,而是其他重要事务的!   所以翟銮刚才利用了大家的轻视心理,虚张声势的装疯卖傻,被所有人嘲笑赶不上趟,却在自己眼皮底下取得了奏疏的处置权!   而且这么多人在场看着,也不好当场反悔追回来!   严阁老差点就破防大骂,真踏马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连翟銮都变得这样混蛋了!终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   秦德威不让自己爽也罢了,翟銮居然也敢把自己算计!真不知道那份奏疏里到底说的是什么,让翟銮这样重视!   这时候旁边有人慢悠悠的答疑解惑说:“前月黄河在睢县决口,大水从涡河经亳州入淮,河淮水情又复杂起来,明年漕运也大受影响。   然后水灾之后,江淮地区又是群盗蜂起,治安混乱,甚至影响到两淮盐业。总而言之,河淮、江淮正处在一个紧急状况。   故而江北凤阳巡抚六百里加急上奏,请将河漕事务再次总和起来,重设河漕总督,抓紧时间整理河道同时保明年漕运;另请速设江淮总兵官,以镇压剿灭群盗。”   严嵩下意识的问:“你怎么知道的?”   “这奏疏我昨晚就看到了。”那声音轻描淡写的说。   “这么大的事情连我这个内阁执政都还不知道,谁敢抢先知道!”严阁老有些愤怒。   “现在不就让你知道了?”   严阁老扭过头去,原来是秦德威在说话……   然后严阁老感觉自己可能已经出现内伤了,不,是内伤又加剧了。   前几年王以旂卸任之后,河、漕又分设了,这回如果再合并成河漕总督,是为了整理河道和督理漕运,增设江淮总兵官为了剿匪,都算是在紧急情况下为集权而设。   涉及到庞大的人力、物力、财力,还有军事指挥权,想想就知道,这中间不知道能捞取多少利益,却平白地丢给翟銮这废物去处理了!   此后各人分道扬镳,严嵩去无逸殿追翟銮了,陆炳从西安门方向出皇城。   而秦德威要去文渊阁,秦太监要去东厂,都是向东,都要先坐船过太液池,从西华门进皇宫。   站在太液池东岸,秦太监对秦德威邀请道:“同乘一舟如何?”   秦德威谨慎的远离了水岸两步,对秦太监说:“我习惯独自乘舟了,不然人多了容易晕船。”   真是人心不古!本来是好心的秦太监气得拂袖而去,率先上了一艘渡船,小王八蛋你过几日别后悔!   秦德威来到文渊阁办公,今日再无他事,临近黄昏时,出宫回家。   进了大门后,就被门子张三告知说,小座师何鳌何老爷已经在书房等候一天了。   秦德威无语,真不知道该说何老师这是敏锐还是死脑筋,怎么就认准了自己?   说起来自己今天进宫朝觐的三大目标里,只有保住何老师这条,没有彻底完成。   在当时那个皇帝疑心已经起来的氛围下,强行帮何老师开脱,只会更麻烦,所以秦德威就只能暂停。   何鳌自从知道詹事府骨干官员联名奏疏发出去后,就明白自己前途全在秦府了,干脆连詹事府也不呆着了,只在秦府守着。   见到秦德威就问道:“情况如何?”   秦德威无奈说:“皇上大怒,这次詹事府只怕要大清洗了,至少所有联名的人都会被罢官!”   跟自己学生也不必遮遮掩掩的,何鳌又直白的问道:“那我呢?会不会牵连到我?”   秦德威劝道:“目前还不明朗,要我说,老师不妨离开是非之地,正好要重设河漕总督,老师不妨考虑一下?”   对秦中堂而言,只要在舆论中能交待的过去,让别人说秦中堂能护住老师,那就行了。   何鳌却犹豫着说:“当过了詹事府詹事,再去当河漕总督未免落了下乘,还是先看看。要不,明年开春后的会试,当一任考官再走?”   送走了何老师,秦德威就直奔陶仙姑修行之所,登堂入室,直接坐在陶仙姑的蒲团上。   陶修玄无奈的放下炼药的瓶瓶罐罐,起身远离了几步,询问道:“有事?”   秦德威答道:“我今日为了陶道长,在皇上面前与奸人大战三百回合,费尽心力才除掉了,巩固了陶道长的国师位置!”   陶修玄淡淡的口吐四字真言:“筑基百日。”   这筑基就是戒色,秦德威解释说:“我的意思是,你要懂得感谢我,这不是双修不双修的事情。”   陶修玄毫不动摇的说:“筑基百日。”   秦德威讨价还价说:“除了这个,你就没有别的想法了?上次明明你已经心动了,别百日了,打个一折吧?”   陶修玄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说:“筑基百日。”   秦德威假做生气的说:“真是人心不古!我这可是救了你的祖父,你没有半点报恩的心思吗!”   陶仙姑无所谓的说:“只要有贫道在,祖父不会被皇上抛弃的,即便没有你去救。”   秦德威疑惑的说:“这是为何?”   陶仙姑自信的说:“药好,还能针对不同状况灵活调理,只要皇上是个男人,又怎么舍得抛弃祖父?就譬如你,现在舍得让贫道走吗?”   秦德威:“……” 第七百八十九章 年末最后的闹剧   及到次日,段朝用下诏狱的事情在京师官场上传开了,对所有人而言,这是一个很突兀的消息。   之前谁也想不到,地位不停水涨船高、几乎逼近陶真人的方士段朝用,一夜之间就会锒铛入狱。   伴随着段朝用入狱消息的,必然还有各种靠谱或者不靠谱的小道传言,让朝廷中人也能隐隐约约的看出个轮廓。   比较明白具体情况的也只有当事人了,但当事人又实在太少,毕竟事情没有发生在大规模的朝会上。   陆炳陆指挥来到武定侯郭勋家中,与主人家相对无言。如果说段朝用下狱对谁打击最大,可以说非郭勋莫属。   当初段朝用能出现在嘉靖皇帝面前,就是郭勋推荐的,后来段朝用以方术获得了嘉靖皇帝的信用,成为仅次于陶仲文的道士。   郭勋在段朝用身上寄托了很大的希望,只等着时机进一步成熟,便可以收割利益。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却不料突然就翻了船。即便从陆炳口中听了一遍过程,郭勋还是不太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或者说不是亲身经历的当事人,就很难当时场景中的微妙之处。   郭勋疑惑的问道:“不是严嵩和秦德威互相攻讦吗,怎么把段朝用牵扯进去了?”   陆炳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能说:“如今为之奈何?还救不救段朝用?”   陆指挥危机感并不强,也没觉得自己会有什么事,主要是觉得段朝用这个棋子没了太可惜。   其实郭勋也是差不多的心思,虽说段朝用是他推荐给皇帝的,但他推荐的是修仙方术,又不是其他方面。   总不能因为段朝用出现了政治野心,就把一个好心推荐高人帮助皇帝修仙的世袭开国侯爵罢免掉。   郭勋思索过后,还是舍不得自己花费的大量心血。要知道,他前后已经在段朝用身上投入了几万两银子了!   最后郭侯爷叹道:“还是要救!不过要恳请严阁老一起!”   当即郭勋就派人去打听了,得知严阁老今晚休沐,便又连夜来到严府。   当初郭勋掌兵权,与文臣积怨很深的时候,严嵩还是个边缘人物,所以郭侯爷与严嵩没有直接矛盾。事到如今,关键时刻也能拉下脸说上话。   虽说严嵩与郭勋没有太深的交情,但两人很有同病相怜的基础,都是秦德威的“受害者”,非常有共同语言。   看在同是抗秦统一战线,而且郭勋又具备一定拉拢价值,严阁老一开始由衷的劝了几句说:   “段朝用已经惹起了陛下嫌疑,郭侯爷又何必不舍?断尾求生的勇气还是要有的。”   郭勋有准备的答道:“事情本不必至于此,皇上也是一时愤激,未能分辨明白,段朝用仍有很大生机。   其一,皇上对方士向来宽待,甚少加以重刑,即便小有过错,也多加优容。   段朝用说到底也并没有十恶不赦的现行罪过,只要被皇上谅解了,很容易就能获得宽恕。   其二,有人说段朝用图谋太子监国,实乃无稽之谈!要知道,段朝用是一个方士,而只有皇上才会信用方士!   所以段朝用吃饱撑着才会去想太子监国,完全就是没有可能的事情!难道太子监国能给段朝用带来更多的好处?   这里面的利害得失,皇上可能一时被奸人蒙蔽,又加上病症缠身,故而有所失察。   但只要能点拨皇上想通其中关节,段朝用自然也就会被赦免。”   说到这里,郭勋就停了下来。   严嵩当也听出了话外音,郭勋所说的这个能去点醒皇上的人,暗指的不是他严嵩又是谁?   郭勋今天拉下身段,跑到严府来求情,所求的不就是这么一件事?   严嵩也沉吟不语,思考着其中的利弊。如果段朝用还能挽救一下,那么如果风险投资成功,收益也是巨大的。   郭勋又劝道:“以那秦德威的秉性,既然拿捏住了段朝用,必定要借此攀扯严阁老!   并非我危言耸听,听闻当时在皇上面前辩论时,已经有了这个苗头,难道严阁老还不警醒?”   这话倒是没错,当时严嵩发言很谨慎,但却被强行和陆炳绑定,当场打成了段朝用的支持者。   郭勋见严嵩没有表示反对,就继续劝说:“即便严阁老不在意段朝用的生死,但也应当求一个自保,不能任由秦德威拿捏段朝用!”   严嵩语气含糊的说:“知道了,我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等郭勋离去后,严世蕃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对严嵩问道:“父亲作何想?”   其实严阁老有个地方与陆炳、郭勋想法差不多,也是没有多大的危机感,也不认为段朝用能牵连到自己。   莫须有也只是莫须有而已,自己和段朝用真没什么关系!   所以严嵩真正考虑的就是,能不能利用好段朝用,从段朝用身上攫取一定利益。   听到儿子的问话,严嵩便答道:“正想皇帝赦免段朝用的几率有多大。”   严世蕃没有与父亲继续讨论,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心得:“我这两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秦德威搞段朝用,究竟有什么真正的、不可替代的好处?   换句话说,秦德威费劲搞段朝用所能收获的好处,都能用其他方式获得,又何必费那么大力气去搞段朝用?”   经过自家儿子的提醒,严嵩也陷入了深思。   这个问题其实是一个很基础的问题,但偏偏就是这个很基础的问题,被很多人都忽略了。   然后严世蕃很笃定的说:“另外以秦德威的手段,不会只把段朝用送进诏狱就结束的,必定还会有后手,让段朝用不得翻身。   类似的例子数不胜数,秦德威最终放过哪个了?还能翻身的也就我这么一个特例了!”   感觉自家儿子说的好有道理,严阁老竟然无言以对。   严世蕃总结说:“郭勋说的那些话听起来很不错,但完全是建立在秦德威完全没有后手的基础上的,可这又似乎不太可能。   所以我对父亲的建议就是,让郭勋走在前面试试看,如果触发了秦德威的后手,就让他去死!   如果秦德威没有后手,那就按照郭勋所说的,捞出段朝用也无妨,对我们也没有多大坏处。”   严嵩这多年来,也是被秦德威整怕了,完全赞同自家儿子这种两手准备的思路。   不过严嵩还是有更进一步的想法:“如果让郭勋去试,不知何时才能看到结果。   而且我们隔着一层,只怕很多重要信息,比如秦德威的动向,不能在第一时间知道,然后又会导致误判发生。”   严世蕃略加思索后说:“办法也不是没有,不一定全指望郭勋去充当开路先锋。   我们不只是要点醒皇上,更要提醒大臣们,秦德威将要利用段朝用来清除异己、党同伐异!   如果官场人心惶惶起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对秦德威也是一种巨大的舆论压力。   如果秦德威为了反击舆论做出什么,就必然会暴露自己的后手!   到了那时,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关于儿子的意图,严嵩大都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但这里就猜不出了,很奇怪的问道:“你也有后手?是什么?”   严世蕃很自信的说:“父亲不必多问,到时就知!看儿子我怎么应对秦德威!”   严嵩只感觉,自家儿子的身上似乎有种莫名的亢奋。   别人在琢磨段朝用是否还能起死回生、废物利用的时候,秦德威秦中堂的心里却完全没有段朝用。   在他心目中,段朝用已经是个死人了,完全不必值得浪费心思。   秦中堂所关注的只有三件事,实权、实权、还是实权!   抓了更多实权才能做更多好事,将自己与严嵩之流区别开来,不能让后人写列传的时候,将他秦德威与严嵩并列立传!   当秦中堂龙行虎步走进入文渊阁,总感觉有人对自己指指点点,一开始还以为是错觉。   后来又一想,作为明星人物,所到之处成为焦点,被人指指点点也正常。   直到方佑方舍人前来汇报工作,结束后还是欲言又止的,秦德威就意识到,可能自己又“高处不胜寒”了!   在秦中堂的逼问下,方舍人不得已才说:“外头各衙门都在传言,说秦中堂你趁着皇上病重,又借着段朝用为由头,打算兴起大狱,大肆剪除异己!”   秦德威怒而拍案道:“谁这么无聊,传这种闲话?没有的事情,谣言止于智者!”   方舍人又道:“更可怕的是,很多人居然相信了。”   秦德威二话不说,起身就向外面走。   方舍人追在后面问道:“秦中堂要哪里?如果想训话,先等我召集了所有人手!”   方佑还以为秦中堂会召集所有内阁中书舍人,结果却听到秦中堂说:“趁着谣言威力最大时,赶紧去工部吓唬人!”   方舍人:“……”   知道秦中堂是个狠人,没想到对自己更狠,连自己的谣言都要利用!   只用了一刻钟,秦德威就出现在皇城东南外的工部,并坐在了工部尚书甘为霖的对面。   这是秦德威被加了“工部左侍郎”后,第一次造访工部。   趁着上茶的功夫,甘尚书习惯性的偷偷派人去喊严世蕃,不然单独面对秦德威,他心里完全没底。   寒暄了几句后,秦德威就开始狮子大开口的为军器局要人要钱,预计将规模扩大至三倍,并且还要调严世蕃来当助手。   甘尚书感觉秦德威就是来瞎扯淡的,怎么可能答应这种无理要求!   至于秦德威为什么敢突然跑过来,并提出这样无理要求,甘尚书也“略知一二”,不就是新的斗争大形势吗!   秦中堂放下茶盅,“难道大司空没有听过最近的谣言吗?须知谣言就是遥遥领先的预言,大司空就不怕预言成真?”   工部尚书虽然比其他几个部地位略低,但歹是六部之一的尚书,甘为霖忍无可忍的说:   “已经到年底了!你们这些奸臣居然又搞起斗争!你们能不能消停几天,让朝廷诸君过个安心好年!”   秦德威愕然,这些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恰好在此时,看到严世蕃进来,秦德威便对严世蕃说:“不知你听到了否,甘尚书竟然辱骂令尊是奸臣!”   严世蕃:“……”   可这事儿不能细说,甘尚书刚才一时气愤口误说的是“你们奸臣”,“你们”到底包含谁,就不好详究了。   秦德威突然又对严世蕃开口道:“我刚才发现一个问题,你们工部竟然不怕谣言!   甚至可以说,完全不在乎谣言!比如严阁老已经在御前身陷勾结段朝用的嫌疑,难道你身为人子,敢不在乎谣言?”   严世蕃接过了甘尚书的舞台,对秦德威说:“那又如何,难道为了些许谣言就大惊小怪?”   秦德威非常果断的做出了判断:“那本中堂只能理解为,谣言可能是从你们这里散出去的!   胆敢散布这种诽谤大臣的谣言,等着皇上治罪吧!”   政治谣言这种东西,全看自由心证吧,有没有证据不重要。   严世蕃呵呵笑了几声:“就算是我严世蕃说出去的吧,那又如何?   难道这不是谣言?你秦德威真不会利用段朝用来排除异己?”   秦中堂冷笑道:“你根本不知道厉害!我已经手下留情了!   已经查得,段朝用诈称会炼器,故意进献假仙器,欺骗皇上说使用仙器可以长生!   你们说,段朝用该不该死?如果被段朝用所牵连……”   秦德威话音刚落,就看到严世蕃身形一矮,迅速往下降低了。   本来秦中堂还以为严世蕃要施展老套路装晕,却不料严世蕃直接跪地行礼:“秦中堂主持军器局,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秦德威:“……”   千算万算,还是被严世蕃整不会了!此人脑子里到底想的什么!   从上下尊卑来说,以秦中堂的地位,当得起严世蕃的行礼。但从拼爹角度来说,严世蕃一般并不给大臣行礼!   严世蕃心里暗暗冷笑,自己就不要脸了,看你秦德威还能怎么办!   反正在午门被当众殴打后,他就是大笑话了!在秦德威面前,就已经没脸了!   现在就继续不要脸又何妨!我这准首辅儿子都已经跪下了,你秦德威还有脸继续收拾我?你秦德威还想不想要士林的名声口碑?   他严世蕃知道秦德威必定有后手,这就是他对付秦德威后手的办法!   而秦中堂很罕见的发现,自己一时间竟然无计可施。 第七百九十章 没有简单纯粹的快乐了   秦中堂来得风风火火轻松愉快,但走的恍恍惚惚怀疑人生。他万万想不到,严世蕃的底线能低到这种地步。   历史上的严世蕃可是出了名的桀骜不驯,乃是天王老子都不服的人物,到底是谁把本时空的严世蕃改变成了这样?   说实话,做出这种事的人假如是严嵩严阁老,都比严世蕃更合理一点!毕竟原本历史上夏言复辟后,严嵩就对夏言卑躬屈膝的求饶过。   而且秦中堂很明白,严世蕃心里肯定还是对自己怀有恶意的,肯定不是真的拜服了自己。   但严世蕃他当众下跪了,不是私底下没有别人见证的下跪,而是当着工部甘尚书等人的面,公开下跪服软!   按照官场规矩,在没有杀父夺妻这种生死私仇的前提下,严世蕃公然下跪臣服,秦中堂就该适可而止了。   这种情况还要继续搞人就属于被人唾弃的政治追杀了,那是原本历史时空上的严嵩才会干出的事儿,然后严嵩就成了史上最有名的奸臣之一。   从工部出来,秦中堂意兴阑珊,虽然争权的目标都达到了,可怎么就高兴不起来?   就这样郁郁寡欢回到了家里,秦德威也没问都有谁来访,埋头就往内院走。   然后被门房大爷张三喊住了,并禀报说:“今日有人拿着冯恩老爷的亲笔信到访,已经请到外书房等待了。”   冯老爷亲笔信的面子在秦德威这里是很大的,所以张三才会特意提醒一声。   秦中堂虽然没心情见客,但听到张三禀报后,也就转身去了外书房。   进了书房才发现,访客不是别人,正是嘉靖二年探花、东宫官属四大骨干之一的徐阶……   难怪能有冯老爷的亲笔信,毕竟都是松江府的大地主,交情深厚也正常。   对于徐阶的来意,根本不用问就知道,肯定是来求救的。   这两天小道消息这么多,不是傻子的都知道东宫官属要倒霉了,尤其是参与了联名上疏的骨干人物。   所以东宫人物找门路求救没什么好奇怪的,但让秦中堂疑惑的是,冯老爷的书信为什么如此及时?   其实冯老爷的亲笔信里没别的内容,就是帮助徐阶求情,请秦中堂拉徐阶一把。   可是如今冯老爷被扔到了浙江主管市舶司,距离京师有三千里的路程。   而东宫联名上疏也就是前两日的事情,冯老爷又是怎么隔着三千里的路程,及时把帮忙求情书信送到徐阶手里的?   徐阶老老实实的答道:“三个月之前,在下曾向冯南江兄写信,咨询东宫之事。”   噗哧!秦德威很不厚道的笑出声来。   被上位者笑声打断,徐阶只能无奈的礼节性停了下来,等待秦中堂训示。   秦德威摆了摆手道:“不想冯老爷竟然也有被人郑重其事咨询庙堂之事的一天,实在令我忍俊不禁也!你继续说。”   徐阶总算明白,冯恩的好棍棒究竟是为谁而练了,不过又有点羡慕冯恩。如今这世道,敢口头上威胁秦中堂的人真不多了。   然后继续答道:“冯兄指点在下说,秦中堂对东宫有躲避之意,故而可以断定东宫必有灾殃!   然后冯兄又附上了另一封书信,就是秦中堂手里这封。说是提前预备了求情书信,如果东宫出了事故,就让在下持书信前往秦府求救。”   秦德威:“……”   看不出冯老爷也有长进了啊,居然也学会了预判,并提前布置安排了。   然后秦德威就叹了口气,正所谓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牵牵绊绊的人情因素实在太多了,例如眼下,冯老爷的面子就不好不卖。   就是徐阶这个人吧,历史上的严阁老已经算是很能隐忍了,但徐阶比严阁老还能隐忍。   就是穿越者秦中堂,也判断不出徐阶此刻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也判断不出,假如自己帮忙后,徐阶到底会不会对自己产生感激之情。   此时秦中堂回忆起历史上的徐阶,似乎并没有受到东宫事件的影响。   在原本历史时空里,这时候首辅还是夏言,应该是与松江府士人关系密切的夏言出手庇护了徐阶。   但在本时空,徐阶却通过冯老爷找到了自己。   秦德威一边思索,一边回应说:“实话实说,天子震怒非常,将东宫官属的行为视为逼宫!   连受宠的方士段朝用都因为嫌疑,直接被下狱了,所以东宫官属注定要有一场大劫……”   还没等说完,徐阶身形矮了下去,当着一干秦府门客的面,对秦德威跪地行礼道:“看在冯兄求情的份上,中堂救我!”   秦德威久久无语,难道今天流行软膝盖?你徐阶怎么跟严世蕃似的,说下跪就下跪了?   “并非是不救你,带头联名上疏的几人,都已经刻于帝心了,本中堂也没有把握。”秦德威解释说。   徐阶抬起了头,答话说:“可在下并没有参与联名!”   秦德威:“……”   你都没有参与联名逼宫,那还求救个屁啊?   还有,你徐阶不是詹事府四大骨干之一吗,为什么你没有参与联名?   徐阶答道:“在下人在詹事府,恐遭牵连波及,不然也不敢叫秦中堂为难!”   秦德威算是明白了,徐阶如果没有参与联名上疏,那就很好救了,自己就没有任何借口表示为难了。   而且有徐阶这放弃尊严的一跪,秦中堂不救都不行了。   想到这里时,秦德威忽然醒悟到,难怪历史上的四大詹事府骨干里,罗洪先、唐顺之、赵时春全都被清洗了,只有徐阶保全了下来,并且官路未受丝毫影响,甚至更上一层楼。   不仅仅是夏言的帮忙,肯定也有徐阶自己的“努力”。   而且别人都完犊子了,岂不更显得徐阶“出淤泥而不染”?难怪嘉靖皇帝以后就开始欣赏徐阶了,一直到驾崩,徐阶荣宠始终不衰。   打发走了徐阶,秦德威对长随马二问道:“为什么老爷我今日感觉没有从前快乐了?”   马二深思过后,“可能是老爷今日地位太高了,无人敢轻视老爷,人人都不得不穷尽算计的来对待老爷,所以就缺乏欲扬先抑的爽感了,更不要说扮猪吃虎的乐趣了。”   然后马二又问道:“难道老爷你想为了些许扮猪吃虎或者欲扬先抑的过程,回到从前寒微之时?”   秦中堂毫不犹豫的答道:“不想!已然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谁还想什么扮猪吃虎这种低级趣味?”   在秦中堂被跪来跪去,不太快乐的一天里,同样也有很多人不快乐。   在郭勋郭侯爷为了挽救段朝用这个濒临失败项目,四处奔走寻求新“融资”的时候,陆炳也没闲着,来到锦衣卫诏狱旁听审讯。   天子将段朝用交给了秦太监审问,秦太监身份太高,又将段朝用交给了徐妙璟直接办理。   陆炳虽然被排斥出了审讯工作之外,但以陆炳的身份,他要前来旁听是拦不住的。   这是第三日审问了,徐妙璟也没什么新鲜花样,只是问了老生常谈的几个问题。   听在书吏的耳朵里,只觉得徐指挥审得也太过于敷衍了,不知道是搞什么鬼。或者说徐指挥年轻经验少,不懂怎么审讯。   段朝用能忽悠住嘉靖皇帝,口才还是不错的,对被审问到的问题,一一轻松作答:   “贫道所有进言,只为皇上长生,绝无拥戴太子监国之意!贫道一生所学,只有在皇上这里才能产生功效,又怎么会拥戴太子!”   “贫道勾结大臣也是万万没有的事情!或许贫道与个别大臣稍有往来,但这样的关系说起来,与陶道长和秦中堂的关系也差不多!   如果秦中堂和陶道长都清清白白,贫道又能有什么异心?”   陆炳说是旁听,其实是抱着监视的心思来的,防止段朝用在审讯中出什么问题,毕竟锦衣卫问案习惯实在太黒了。   但听着听着,陆指挥就被段朝用的辩词所吸引了,感觉又是一个可以值得学习的对象。   自己目前最大的问题,其实就是说话水平不行,导致自己屡屡失分。所以从现在开始,当务之急就是抓紧一切机会学习提高。   不过说起来,徐妙璟比自己更加不堪!听听徐妙璟审问的那些话,都是什么玩意!   想到这里时,陆指挥终于感到,自己在某些方面领先了徐妙璟一点。   忍不住就想当众对徐妙璟指点几句,以显得自己更成熟,比徐妙璟更像个合格的锦衣卫高层。   然后陆指挥想到做到,便站在公案旁边唤了一声:“徐老弟!”   徐妙璟仿佛没听见陆炳的呼唤,反而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的说:“段朝用,你继续说说吧,制作假仙器欺骗皇上是怎么回事?”   一言既出,刑堂之上,四下皆惊,所有人之前都没听说过这个情况。   段朝用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矢口否认说:“绝无此事!”   徐妙璟站了起来,不耐烦的说:“得了吧,你徒弟王子岩早都招过了!   你先勾结郭勋,从郭勋那里得了数万两白银,然后用这些银子炼器,假托为仙器,进献给皇上希取圣恩!”   段朝用这才有点急了,连忙开口道:“此乃诬告……”   徐妙璟挥挥手,示意官校将段朝用拉下去,口中说:“人证物证都不缺,你段朝用招不招无所谓了,散了散了!”   然后徐妙璟想起了什么,侧头对陆炳问道:“陆兄似乎有话要对我说?”   陆炳答话道:“没有了。”   徐妙璟微微一笑,“段朝用是郭勋举荐给皇上的,此次郭侯爷只怕罪责难逃了。”   陆指挥脑中顿时如同翻云覆雨,郭勋算是自己近几个月以来的导师,一直指点自己如何扩展势力和应付对手,难道要完?   徐妙璟又是微微一笑,话里有话的说:“但本来有罪的郭侯爷进了诏狱后,又是经过谁向皇上说情,得以免罪释放的?   所以陆兄不要想郭侯爷了,还是多想想自己吧!陆兄先前帮了郭勋免罪,这次又有谁能帮助陆兄免罪?”   陆炳头一次感到,自己也是有危险的。   当夜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的秦太监没有住在宫里直房,而是请假宿在西安门外的外宅。   徐妙璟如约进见,并对秦太监禀报说:“已经暗示过陆炳了,不出意外,陆炳一定会来找厂公求饶!不是今夜就是明天!”   秦太监点点头道:“甚好,今夜就等一等他。”   但两人一直等到了半夜三更,也没等来陆指挥,徐妙璟又疑惑的说:“莫非陆炳想着明日去东厂讨饶?”   但向来算计精明的秦太监也想不明白,“不应该,以陆炳的性格,怎么会公开求饶?   就是讨饶,肯定也要私底下进行,才是他的作风,真不知问题出在了哪里?”   正当秦太监和徐指挥都失去耐心的时候,忽然门子过来禀报:“徐指挥的家人来报,说那陆炳去了秦府!武功胡同那个秦府!”   秦太监:“……”   莫非陆炳确实在讨饶了,只不过是去找了秦德威?这陆炳踏马的是不是傻?   转而秦太监又对徐妙璟怒道:“你到底怎么暗示的?”   徐妙璟茫然的答道:“就是按照厂公吩咐说的,让陆炳仔细想想该找谁脱罪。”   所以陆炳深思过的后果就是,只相信秦德威才能救自己?甚至比顶头上司东厂提督还要靠得住?   对此秦太监理解不了!这陆炳脑子到底怎么长的?他凭什么认为秦德威更能办事?   而秦中堂站在穿堂,看着大半夜不回家,偷偷摸摸来到秦府,然后跪在自己面前的陆炳,更理解不了!   一天之内遭受的第三跪,这谁受的了!   如果让嘉靖皇帝知道了,陆炳跪了自己,自己还不肯帮忙找台阶下,那皇帝又该如何想?   更让秦中堂牙疼的是,严世蕃也好,徐阶也好,陆炳也好,虽然情况各异,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只怕没有一个真心的!   但自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还都得戴着面具假装接受,简直折寿啊!   人在高处,要顾及的东西就越来越多,再也没有简单纯粹的快乐了! 第七百九十一章 春联那些事儿   陆炳没去找嘉靖皇帝,而是先找别人,那是因为就算他先找嘉靖皇帝,也不太可能被直接免罪。   那样会显得嘉靖皇帝太好说话了,甚至像是听陆炳的话一样。   所以嘉靖皇帝想赦免奶兄弟陆炳,也需要有个台阶下,然后才顺水推舟的饶了陆指挥。   有资格充当台阶、出面向皇帝说情的人,非皇帝宠臣不可,所以人选寥寥无几,这就是陆指挥半夜来跪秦中堂的原因。   找秦中堂,别人不会捣乱;找别人,谁知道秦中堂会不会捣乱?   但秦中堂始终开心不起来,让家人们都很奇怪。   秦中堂今天遭受的三连跪里,严世蕃是什么样的人就不用细说了,肯定是中山狼一样的人物。   而徐阶在原本历史上一直跪舔严嵩十多年,最后徐阶给了严嵩什么结局?严世蕃又是怎么死的?   原本历史上的陆炳也因为犯了罪,去跪过当时的首辅夏言,然后夏言心软放过了陆炳。最后夏言之所以被斩于西市,陆炳也没少出力。   所以被这样三个人跪了,作为穿越者的秦中堂,心情真的十分复杂。   此后的事情发展,就完全如同秦德威所预料的。   当段朝用的骗术被揭穿后,论罪肯定该死,但嘉靖皇帝还在犹豫杀不杀段朝用。   皇帝的这种心态,就好比很多受骗者总是对骗子抱有一丝希望。段朝用只是在黄白术和仙器问题骗了皇帝,万一真的另有什么长生之法呢?   另外就是,求长生心切的皇帝还担心,杀方士不祥,不利于求仙或者吸引真正的高人来效力。   所以在外人看来,生性苛刻的嘉靖皇帝对道士总是格外宽容,被骗了也舍不得杀。   反正段朝用在诏狱里出不来了,不杀就这么一直关着,直到皇帝下定最后的决心。   还在外面奔走营救段朝用的郭勋郭侯爷,也立刻又被捉拿下狱了,被关进了刑部天牢,与已经坐牢七八年的张延龄做了狱友。   当初郭勋掌权的时候,还从张延龄这里刮了不少钱财,还图谋过张家把控的北方私盐生意。   如今郭勋成了张延龄狱友,也算是天道好还了。   或许有闲人想多嘴问一句,那去年张家被抄家后,家势彻底败落,北方私盐生意就落到了哪里?   这就要问问陆炳陆指挥了,然后再想想陆指挥在北方各省招募勇士的基础又是什么?   被关进天牢的郭侯爷日子不好过,天天被张延龄隔着牢房辱骂和嘲笑。   郭侯爷确实也在喊冤,声称自己也是被段朝用所蒙骗,所以才将段朝用推荐给了皇帝,但已经没人关心他是不是真冤了。   就是年底是刑名淡季,没谁想折腾案子了,大概要明年再说。所以郭侯爷也要在天牢里过年了,前提是别在天牢里暴病身亡。   至于东宫官属,在嘉靖皇帝的九天雷霆之下,罗洪先、唐顺之、赵时春这些带头的都被罢官,勒令居乡闲住。   其余也有不少人收到牵连,左迁贬官者比比皆是,詹事府詹事何鳌被勒令在家闭门思过,估计也是等到明春再做处分。   过年前大部分事情也就这样了,一般没人想在年底前多折腾什么。   进入十二月后,又过了腊八,京师从朝臣到百姓全体进入准备欢度春节的状态,除了随时待命应急的军机处,谁还想什么公务。   明年可是嘉靖二十年,如果以十为一整数的话,二十年就算一个里程碑大年了。   嘉靖皇帝不上朝虽然屡屡遭到正直大臣的抱怨,但客观事实上,确实减轻了大臣们的负担。   尤其是元旦大朝这样的规格最高的典礼,一旦免掉,就能让十二月的朝臣们彻底放松。   于是各衙门又开始了公宴的高峰期,衙门内部的,衙门之间的,吃吃喝喝,每日都能看到大量官员醉醺醺的走在皇城周边的街道上。   当然家境富裕的秦中堂不缺这点吃喝,也不用通过吃吃喝喝拉关系,所以也就不很上心。   这日秦德威走进文渊阁的时候,方佑方舍人提醒说:“文渊阁该贴春联了。”   其他诰敕房、制敕房之类地方的春联可以随便找人写,中书舍人里有的是词句好、书法好的专业人士。   但文渊阁正门,也就是中堂外面的春联,没人能代笔,只能让秦中堂亲自来。   秦德威站在庭中,抬头看着文渊阁的前楹,嘴里却问道:“西苑无逸殿那边,严阁老的直庐或者正殿可曾贴了春联?”   方舍人无语,这是真无语,完全答不上来。不是他方佑无能,这样上司的脑回路,谁能跟得上?   就写春联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事情,却先琢磨西边无逸殿那里写了什么,这分明就是存着心别苗头!   如今翟首辅和严阁老都在无逸殿入直,无逸殿就相当于内阁驻地代名词了。   所以秦中堂其实问的是,内阁的春联怎么写的?如果不是为了别苗头,问这个干什么?   秦德威见方佑答不上来,就吩咐道:“这都不知道?还不去速速打探!”   方舍人很想问一句,中堂大人你活得累不累啊?当然,也许这就是别人是中堂大佬,自己是跑腿舍人的原因。   又半个时辰后,方舍人从西苑折返回来,对秦中堂禀报说:“严阁老直庐没有贴春联,但无逸殿正殿外面已经贴了!   但正殿这春联也是严阁老手书的,上联是,和声鸣盛世;下联是,春色满皇州。”   秦中堂闻言点评道:“果然是严氏风格!”   这里秦中堂所说的严氏风格是什么意思,并不能细说,懂得都懂。   方舍人就就帮着研墨,他想看看,秦氏风格又是什么样。   此后秦中堂提起笔来,同样写下了十个大字,与内阁春联的字数一样多。   方舍人抬眼看去,只见上联是“春为一岁首”,下联是“月傍九霄多”。   “好!中堂此联极工!”方舍人立刻开口喝彩,果然是秦氏风格。   其实这个对联很有意味,隐隐透露着一丝小霸气,还有几许傲然自得。比如“为”、“首”这样的字眼组合,一般衙门哪敢用?   所以秦中堂不负众望,还忍不住技痒与内阁别苗头了,春联气势上要压倒内阁。   但方舍人也只能用“极工”来称赞了,别的意味都不好直接说出口,只能让观者自己领会。   果然这个既低调又张扬的个性春联贴出去后,立即就在官场传开了。   然后不知怎么的,官场上就流行起找秦中堂要春联的风气了。但凡与秦中堂能说上话的、有排面的官员,基本都找秦中堂索要过春联。   大概都觉得秦中堂是个大福气的人,行走的人形“祥瑞”,都想在新春佳节沾沾秦中堂的福气。   这日秦中堂从东华门出宫,前往夷务衙门视事,走到东安门外金水河的皇恩桥上,迎面碰巧遇见了东厂的秦太监。   东厂衙署在东安门外面,秦太监从东厂回宫里时,必定经过东安门,所以特赐出入皇宫东门的秦德威遇上秦太监并不奇怪。   礼节性的打个招呼后,秦德威正要继续前行,却又被秦太监喊住了。   然后听到秦太监说:“听闻中堂写得一手好春联,咱家外宅尚缺一对春联,有意请中堂赐墨,咱家不胜感荷。”   在大明朝,高级太监和文官之间的文字互动很常见,比如很多大太监或者大太监父母的墓志铭都是由高级文官撰写的。   所以秦太监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以秦太监的地位,秦德威也没道理拒绝。   但秦德威还是多问了一句:“厂督想要什么风格的春联?”   太监这种特殊群体的心理需求可能与一般人不一样,故而要先问明白了。   秦太监便答道:“要彰显出豁达、敞亮、娴雅、精致的读书人风范,最好又要有点特性,与寻常人不同。”   秦德威无语,豁达、敞亮、娴雅、精致这几个词,与你秦太监沾边吗?   还要与常人不同的有个性?直接在春联上写明你是太监,够不够与常人不同?   秦德威一边想着,一边皱眉道:“厂督莫不是为难人?”   秦太监笑道:“以中堂之才学,也有被难住的时候?”   秦德威答话说:“那就试试看。”   过年前没大事,闲着也是闲着,此后两人便去了旁边光禄寺。   借了纸笔,然后秦德威笔走龙蛇,一气呵成的写了一对春联。   上联是“无子无孙,尽是他人之物”;下联是“有花有酒,聊为卒岁之欢”。   秦太监:“……”   什么无子无孙,大过年的你秦德威别自己咒自己了!   秦德威顾盼自得的说:“厂督看着如何?无子无孙,豁达!尽是他人之物,敞亮!   有花有酒,娴雅!又全用南宋宰相乔行简的词中语,精致!”   秦太监只能哭笑不得,收了春联走人。   年底的酒席多,虽然大部分宴请都被秦中堂都推掉了,但总有推不掉的,或者不想推的,比如翰林院公宴。   官场有句话怎么说的,一日为翰林,终身是翰林,纵然官至内阁大学士,也要以翰林出身为荣。   所以秦中堂虽然为了攫取实权,战略性放弃了翰林院兼职,但依然有资格参加翰林院公宴。   算起来,秦中堂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来翰林院了,这次回到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倍感亲切。   此时宴席未开,多数人还站着闲聊。秦中堂一眼就看到了吏部侍郎兼翰林学士温仁和,高声招呼道:“温前辈!别来无恙乎!”   温仁和便与秦德威寒暄着说话。   秦德威环顾四周,感慨道:“我嘉靖十四年来这里时,温前辈是吏部侍郎兼翰林学士,如今还是吏部侍郎兼翰林学士。   六年时间,各处人事更新、物是人非,唯有温前辈宛如翰苑定海神针啊。”   温仁和:“……”   姓秦的你不会说话就少说几句!   当年张孚敬对翰林院进行大清洗后,翰林院人数凋零,最少时只有二十来人了。   但经过嘉靖十二年特选、嘉靖十四年和十七年的科举馆选,翰林院人才队伍得到了补充,如今人数又大大回升了。   所以秦德威这次参加翰林院公宴,居然产生了“人山人海”的感觉。   忍不住又对温仁和说:“我从来不知道,翰林院居然有如此多人!”   温仁和冷笑着说:“你秦中堂还想不到其中奥秘么?明年会试考官未定!”   秦德威顿时秒懂,答话说:“最近忙的大事太多了,把会试的事情忘了。”   按现如今官场传统,会试的主考官要从翰林院选,大概半数同考官也要从翰林院选。   对翰林们来说,这就是一个好机会。举个例子,看看那张潮张前辈,收了个秦德威当学生后,多么风光。   考官是由皇帝点选的,在过去,翰林平常与皇帝打交道机会很多,皇帝一般都心里有数。   但现在政治生态与过去完全不一样了,嘉靖皇帝一直在西苑修仙,翰林们平常也见不到皇帝,根本没机会表现自己。   而翰林院年终公宴上,按惯例皇帝都要与翰林有点互动,比如出题让翰林们写应制诗之类的。   对翰林们而言,这可能就是仅有的表现机会了,容不得翰林们轻忽。   对此秦德威没有鄙视,大家都不容易啊,内卷是可以理解的,不是人人都像自己一样机会多。   然后秦德威就离开了温学士,找其他熟人交际去了。   现在翰林院人数扩张后,不像原来那样“一团和气”,就出现派系了。   大体上最明显的派系是三群,第一群是传统派,以十几年前、甚至更早的入翰林的老人为主。   第二群人,就是供奉派,就是有机会去西苑入直、给皇帝写青词的郭朴、袁炜,以及围绕在这两人身边的一群人。   第三群人,就是与秦德威关系密切的一帮人,比如赵贞吉、许谷、刑一凤等人。   如果要问秦中堂怎么看,秦中堂会表示完全没看法。他秦德威已超出了这个层次,不太在乎这种低端局部小气候了。   最多就是恨铁不成钢,经常斥责小弟们不给力,不如郭朴、袁炜那帮人会写青词拍马屁。 第七百九十二章 前辈永远是前辈   下午时分,翰林院公宴正式开席后,以秦中堂的地位,当然是坐在正厅上首。   秦中堂的旁边就是吏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温仁和,酒过三巡后,温学士就忍不住借着酒意说:“以你看来,谁会被选为今科会试主考官?”   秦德威当然听得出这话里的意思,温学士与其是问主考官人选,不如是问他温仁和有没有可能被选为主考官。   甚至还有更进一步的意思,就是你秦中堂能不能帮忙?   当今的会试主考官一般出自大翰林,从资历和地位来说,温仁和当个主考官当然绰绰有余。   而且温学士虽然偶尔也有心急上头的时候,但总体上与秦德威相处没有什么不愉快的。比如以秦德威在翰林院时的缺席率,考核却从来没有“不称职”过。   秦德威想了想,还是对温仁和说:“不是我不肯帮忙,听我一句劝,温前辈还是不要想着参与这次会试了,以免飞来横祸。”   温学士惊讶的说:“飞来横祸?何至于此?”   就是一次科举考试而已,说得跟上阵杀敌似的。   秦德威含糊的说:“翟首辅两个儿子今年双双中了举人,明年又双双参加会试,可谓是势在必得。   温前辈你若做了主考官,取中还是不取中?连我都不想插手这次会试,温前辈还是算了吧,若想做主考,三年以后再说。”   秦德威不可能明白说出,严嵩为了扳倒翟銮,肯定布置了阴谋,最多也只能说到上面那个地步。   温仁和只反问道:“你确定不想插手?”   秦中堂没骗人,肯定不会插手这次会试。第一个原因,严嵩为了首辅大位,肯定针对翟銮有所布置。   自己虽然不待见严嵩,但也不上为了翟銮去给严嵩捣乱,对自己又没任何好处。   第二个原因,则是为了着眼于将来。这次“相让”了,下次或者下下次考试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抢资源了。   以张居正为代表的科举黄金一代就快来参加考试了,这些才是秦中堂的目标,不过还要等上一两科。   嘉靖二十年这科如果太过于积极抢资源,那么以后人才大潮出现时,万一嘉靖皇帝想搞平衡,限制自己怎么办?   以秦德威的地位,要争就是争主考官,如果这次争上了,下次就不会用自己了!没有几次当主考官的道理!   但这些原因同样都不好说出口,所以秦中堂只能对温学士说:“我肯定不会插手今科会试。最近风头太盛了,还是暂时低调些为好。”   温学士对秦德威想要“低调”这个说法嗤之以鼻,你秦德威自从进了翰林院,嘴上就开始嚷嚷要低调,但你什么时候真低调过了?   但温仁和料想秦德威也不至于蓄意骗人,便道:“既然你都不肯插手会试事宜,想必会有复杂内情,那我也不想着做主考了!”   秦中堂暗暗感慨,自己身边的人里,似乎越来越多的人懒得思考了,只会看着他秦德威怎么做,就亦步亦趋跟着做,把他秦德威当成了一个风向标,不加思考的就盲从。   历史上很多首领人物之所以前期英明后期昏聩,都是因为长期沉醉在这种感觉里,导致后期失去了正确的判断能力!   这个时候,每年都有的互动节目来了,有太监冯保拿着嘉靖皇帝的题目,来到翰林院公宴现场。   这是很多词臣参加翰林公宴的最大目的,就是冲着这个与皇帝互动的节目来的。   题目是一幅叫《秋江独钓图》的画,皇帝下旨让词臣们撰拟题画诗词呈上。   面对这种难得的表现机会,有心当考官的人纷纷上前,欣赏完了画里内容就开始构思。   主考加各房同考,至少要从翰林词臣里选拔七八个人充任,对每个人来说这几率不低。   这次给皇帝留下了深刻好印象,说不定就被皇帝指定为考官了。   温仁和暗自观察秦德威,却见秦中堂不动如山,对题目丝毫没有兴趣,也没有提笔的意思。   便又问道:“你为何不甚积极?”   秦德威扫视着答题的众人,淡淡的嘲弄道:“诸君只怕都是白费力气了。”   只要他秦德威不捣乱,这次会试就是看严嵩布局了,说不定已经被严嵩敲定完毕了,不明真相的人在这里积极没什么卵用。   看到秦德威没半点表现积极性,又听到秦德威的话,温学士才可以彻底断定,秦德威真的没有心思插手会试。   正当无心出风头的秦德威与温仁和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时,却有人来对秦德威说:“秦前辈为何不展露才学,以供我等后辈学习?”   秦德威转眼看起,原来是嘉靖十七年的探花袁炜,在历史上是嘉靖朝后期四大青词宰相之一,也算是个马屁天才。   秦中堂五年前剽窃的“洛水玄龟初献瑞”那副醮联,原作者就是历史上的袁炜。   在当今,袁炜也是翰林院供奉派的核心人物之一,秦中堂淡出翰林院之后的新生代风头人物。   能够时不时被召入直无逸殿,给皇帝写青词,风头上将赵贞吉、许谷、刑一凤等秦氏小弟都盖住了。   温学士却先喝了一声:“袁元峰不得无礼!”   秦中堂只感到好笑,这袁炜还没说什么,你温学士却先喊出“不得无礼”又是几个意思?   这是先认定他秦德威被“无礼”了?说实话,有点像是低端的挑拨离间啊。   秦德威一边想着,一边对袁炜说:“我若出手,就没你们什么事了。”   袁炜有点不服气,就说了句:“秦前辈还是不肯与后辈同乐?”   秦德威慈祥的摆了摆手,“我的年少轻狂都是昨日之事了,你们自行高兴了就好!”   袁炜内心里很想跟秦中堂比试一番,看看谁写的东西更让嘉靖皇帝欣赏。   但秦中堂不应战,袁炜碍于后辈身份,又不能强迫硬逼着秦中堂参赛。   等袁炜走开后,秦德威又对温学士问道:“怎么?这个后辈人物得罪过你?”   温学士叹口气道:“此人太狂了,比你还令人讨厌多了!”   秦德威十分诧异道:“我还没让你们习惯?他还能比得过我?难道江山代有才人出?”   温仁和答道:“你至少不会指摘和修改前辈们的文章啊,但袁炜就敢这样做!”   秦德威哑然失笑,难怪这温仁和对袁炜如此讨厌,肯定是被袁炜改过文章。   不过秦德威说不参加,就真没参加。当太监冯保收了几十份诗词后,就起身回宫,向皇帝复命去了。   下面就是等待皇帝的批复了,众人三三两两的聚集,彼此复盘着诗词。   不过一会儿就有人高声赞道:“这次拔得头魁的,必定是袁元溪了。”   袁炜虽然口中连连谦逊,但面上的得意是遮掩不住的。   论起诗词,他或许不是最好的,但若论起把拍马逢迎与诗词结合,他袁炜绝对数一数二。   可惜今天秦中堂避战了,不然真有心与秦中堂比个高低。如果能赢一次不败之身秦中堂,江湖地位就能上好几个台阶。   过了一个时辰,太监冯保再次出现在翰林院,参加公宴的众人突然安静下来。   人人都知道,冯保肯定是带着皇帝的评价来的,个人荣辱就看这一遭了。   冯保先在场内找了一圈人,然后才高声道:“皇上有问话:为何不见秦德威进献?着秦德威题诗呈上来!”   本来充满期待的众人既无语又幽怨,等了这半天,就等来这么一句?   这么多人写了诗词进献,只是秦德威偷懒摸鱼,都能被皇帝特别注意到了?   那秦德威不想出风头,今年公宴不参加互动游戏了,皇帝还非要让秦德威写一首来专门看看?   那刚才自己绞尽脑汁的写诗作词,只为博君王一声称赞,其意义又何在?   温仁和温学士愕然望着秦德威,莫非这一切也在秦德威算计内?说好的不想出风头呢?难道只是换了个新花样?   秦德威叹口气,这嘉靖皇帝也忒没有边界感了,大过年的想偷个懒都不行。   画是秋江独钓图,秦德威看了几眼后,就在旁边动笔写起来,诗曰:   “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   众人看了不得不叹服,这首诗先不说质量如何,但技巧上肯定新奇,令人耳目一新、印象深刻,不愧是诗霸的手笔。   太监冯保拿了秦德威新写的诗,又匆匆的回宫了。   公宴便继续举行,众人继续吃吃喝喝,但已经有点心不在焉了。   不知过了多久,太监冯保再一次出现在翰林院中。   却听到冯保还是只对着秦德威说:“皇上有话,秦德威你不用心,重写!”   众人:“……”   这是皇帝与翰林院的互动游戏,不是与秦德威的互动游戏!皇帝你这样只顾着秦德威,又把别人放在哪里?   别人可能都快羡慕哭了,秦中堂本人却牙疼的不行。   是不是自己过去拍马拍得用力过猛了,导致标准就不能降低了?   稍微不那么认真对待,皇帝就要不满意?那岂不就是说,以后要一直维持着高位水准,不能偷懒摸鱼?   那样的话,就太累了!从科学上说,谁也不可能一直保持高水平!   难怪历史上的夏言也好,严嵩也好,初期文字都是很受皇帝好评;但越往后,他们的文字越不被皇帝满意,还总被皇帝斥责为敷衍,成为压垮骆驼的稻草之一。   不是夏言和严嵩没有才华,但再有才华也不可能一直源源不断取之不竭,偏生皇帝对他们的要求一直也不肯降低。   严嵩找到了儿子当代笔,多苟延残喘了几年,而夏言就没有合适的枪手人选,败亡的就很快。   秦中堂想到这里,就用力晃了晃头,不想以后长远的事情了,先把眼前的难关对付过去。   在众人围观下,秦德威继续提笔写了一首七律:   “高竿百尺倚云浮,独泛仙槎傍斗牛。拱极众星为玉饵,悬空新月作银钩。   拔开烟雾三千界,钓尽乾坤几万秋。归向玉皇应有问,丝纶已属大明收。”   众人看完整首诗,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只想说一句话,秦中堂你还是收了神通吧!   你把这样的东西拿出来,皇帝还能看的下别人的东西?   秦德威放下笔,环顾四周后,便对着袁炜招了招手,“袁元溪以为这首如何?   听闻你最爱修改前辈诗词文章,以此为能事,那你来看看,这首如何修改?”   袁炜满脑子回荡的都是秦德威刚才那句话——我若出手,就没你们什么事了。   现在秦中堂说中了,真没自己什么事了。如果连拍马屁都比秦前辈差,那自己还能有什么?   冯保收起秦德威新写的七律诗,就再次匆匆的离去了。   到此众人已经觉得公宴毫无滋味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也同!   每年翰林院公宴的传统节目不仅仅是君臣互动,还有秦德威出风头!   还以为今年秦德威辞去翰林学士后,在翰林院是客场,大概会刻意低调,别人出风头的机会到了呢!   但时间还早,众人也不好意思立即走人,只能熬着。   冯保又一次出现在翰林院时,众人连去迎接捧场的心思都没了。   反正估计是找秦德威的,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果不其然,只见冯保对秦中堂说:“皇上手书几首唱和之作,赐予秦德威,并命秦德威当众诵读!”   秦德威行过礼后,就从冯保手里接过御札,读道:“古昔明王勤圣学,必资贤哲为股肱。君臣上下俱一德,庶政惟和洪业成。   每从古训寻治理,歌咏研磨陶性情。诗成朕意或未惬,中侍传宣出紫清。   朕所望者独卿重,庙堂论道迓熈平。沃心辅德期匪懈,未让前贤专令名。”   从水平上来说,这首诗真的不怎么样。但皇帝的诗词从来不是看水平,而是看内容的!   而且皇帝让秦德威当众读这些,又何尝不是一种圣意的表示?   听完皇帝这几句御赐诗,众人尤其是与秦德威不熟的那些后辈人物,便深深明白,什么叫“嘉靖男儿”了。   前辈永远是你前辈啊!   秦德威叹口气,嘉靖皇帝对自己确实没得说了,他要让自己当主考官咋办? 第七百九十三章 也不怕折寿!   翰林院公宴散了后,秦德威与赵贞吉、许谷、邢一凤等友人一起走。   在路上,赵贞吉忍不住嘲笑道:“那袁炜必定以为自己今夜会独占鳌头,谁想萤火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   本来除了已经飞升的秦德威之外,赵贞吉算是翰林新生代里比较拔尖的人物了。但袁炜最近凭借青词和颂圣,风头稳压赵贞吉了。   赵贞吉本来走的是正统词臣路线,当然看不上袁炜这种以青词颂圣为主业的人。   另一个同行的许谷喝多了,“就算比起迎上颂圣,袁炜比秦板桥也差得远!”   秦德威无语,他一时之间不能确定,许谷这是不是夸奖?   赵贞吉连忙打圆场说:“不能这么说,青词和颂圣并不是秦板桥主业和本心,只是顺应时势而已,这点与袁炜还是有显著区别的!”   秦德威斥责说:“你们也混了六年了,能不能有点长进,看不出袁炜出风头背后的意图吗!   他背后有浙江尤其是宁绍乡党的扶持!今夜袁炜有意抢风头,说不定就是宁绍乡党对我的试探!”   严嵩一直在拉拢浙江势力,就像他秦德威一直在拉拢南直隶势力一样。   左都御史屠侨是浙江势力尤其是宁绍势力的头面大佬,而袁炜与屠侨都是宁波人。   所以不是秦中堂多疑,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多了,不多长几个心眼混不好的。   至于秦中堂为什么不刻意拉拢宁绍势力,主要是他不想和海上走私集团牵扯过深,以免以后甩不掉。   此后元旦到来,政治风波不停动荡的嘉靖十九年成为了历史,大明进入了嘉靖二十年。   很多为频繁政治斗争感到心累的大臣都在祈祷,希望嘉靖二十年能消停下来。   像往年一样的过了春节,又庆祝了正月十五,然后朝廷机器又缓慢的重新启动起来。   如果二月份没有大事,很多衙门能歇到二月二才算过完年。但今年二月有会试这样的抡才大典,衙门不可能歇到二月。   所以元宵节过了后,朝廷就开始办公,首先宣布的就是一些人事变动。   詹事府詹事何鳌调任河漕总督,南京礼部侍郎张邦奇调任詹事府詹事,国子监祭酒江汝璧调任少詹事兼翰林学士。   当即就有人分析出了这些人事任命背后的内幕,总体来看是由严阁老主导,对东宫詹事府进行了一次洗牌。   其中第一项任命,是与秦中堂的政治交换,严阁老用已经失控的河漕总督换了詹事。   至于第二项任命,大概是严阁老为了拉拢浙党,张邦奇就是浙籍大臣,很巧的与屠总宪乃是同县。   第三项任命就更明显,肯定严阁老为了拉拢原本羽附于夏言的那些江西老乡。江汝璧就是江西人,还是夏言的同县。   然后又有新的消息,少詹事兼翰林学士江汝璧被任命为嘉靖二十年辛丑科会试的主考官。   秦中堂对这一切都是冷眼旁观,三项人事任命里,前两项的政治内幕真如同传闻猜测那样。   但新上任的少詹事兼翰林学士、会试主考官江汝璧就不好说了,谁知道此人到底是被严嵩拉拢,还是来替严嵩背黑锅的。   反正与秦中堂无关,他也懒得管闲事。   这几项人事任命之后,朝廷工作的重心就是全力保障会试以及后面的殿试了。   在科举制度下,除非外敌打到京城或者天子驾崩,没多少比天子取士更重要的工作了。   时间过得很快,二月初九,会试第一场开考。   秦德威将一干亲友故旧送进了考场,计有妹夫焦文杰,南京同乡王逢元,来自淮安府的沈坤、吴承恩,来自松江府的何良俊,来自苏州府的王忬、归有光等等。   会试三场完毕,二月底放榜。   无欲无求的秦中堂很淡定,榜单是晚上放出来的,秦中堂并没有等榜单,该吃就吃该睡就睡。   等天亮后,秦中堂起床时,会试榜名单自然就摆在了面前。   焦妹夫居然第一次会试就中了,这让秦中堂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原本历史上焦妹夫应该没这个福分才对。   王世贞他爹王忬从嘉靖十一年开始,考了四次会试,这次终于中了,真不容易。   不然凭借王世贞的天资,就真有可能要发生父亲科名被儿子反超的人伦惨剧了。   另一个跟曾后爹乡试同年的老朋友沈坤,这次也如同历史上那样中了。在原本历史上,沈坤乃是这科状元。   另外除了亲友之外,秦中堂榜单上也颇见到了几个历史名人。   或者应该说,每科榜单其实都能见到历史名人,这也是穿越者翻阅榜单时的最大乐趣之一。   嘉靖二十年的中式者里,名气比较大的有未来的首辅高拱,四大新生代青词宰相之一严讷,还有严阁老最有名的党羽之一鄢懋卿,未来的镇边名臣王崇古等等。   看完榜单,秦德威又对马二问道,“归有光、吴承恩等人在何处?”   马二答道:“他们二人连带何良俊、王逢元一共四人,昨晚在外书房喝酒喝到酩酊大醉,至今尚未醒来。”   秦德威摇摇头,这些扑街仔大部分在原本历史上连乡试都中不了,本时空全靠自己提携才走到京城会试考场,考不中很正常!   然后秦德威就对马二吩咐说:“等他们醒了,就告诉他们,下次等老师我当了主考官,然后再来考!不然就别白费那力气了!”   此后秦中堂出门正常上班,不过晚上没有直接回家,却先来到礼部尚书张老师家里拜访。   今晚是张老师休沐的日子,见到秦德威,张老师就问道:“近日朝廷没有什么大事,你怎得突然来访?”   跟老师没什么客气的,秦德威直接说:“会试结束了,下面朝廷就该准备殿试了,负责组织考试礼部的是不是要向皇上奏报读卷官、执事官人选?”   张老师就反问道:“那你有何想法?”   秦德威指着自己说:“报读卷官人选时,报上我!”   科举大三关里,会试后面就是殿试,决定最终名次,而殿试读卷官就是事实上的考官。   因为殿试在名义上的考官是天子,所以审阅试卷的大臣只能叫读卷官不能叫考官。   按照惯例,读卷官由内阁阁老,以及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翰林院、詹事府的掌事堂上官来担任,一般人数十多个。   张老师看着秦德威,有点为难的说:“内阁大学士都会充当读卷官,但你到底算不算内阁大学士?”   秦德威叫道:“我这东阁大学士是假的不成?老师你尽管把我名字报上去,反正最后决定的人皇上!”   张老师一想也对,秦德威这么刺眼的名字,皇帝一定能注意到。报个名也没什么大不了,准不准就看皇帝的圣意了。   而后在报名的时候,礼部就将秦德威放进了读卷官名单里。嘉靖皇帝批了一个“准”字,没有对名单做任何删改。   当读卷官名单出来后,看到秦中堂的大名赫然在列,朝廷上下的想法就是,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读卷官十多个,秦德威一个资历排名并不靠前、实际官职三品的人,能起到的作用有限,所以也不用大惊小怪的。   在别人眼里,很大程度上,秦德威八成是为了满足虚荣心。   因为能参与读卷的官员,都是最核心的重臣。参与读卷对大臣而言,本身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秦德威这么虚荣的人当然不会错过。   会试过后,京城再次上演万年不变的几家欢乐几家愁局面,狂喜和失意的人互相交错,造就了一幕幕人间悲喜剧。   本来与秦德威无关,但官场又有流言说,秦中堂这次会试上无所作为,明显是对严阁老怂了。   这流言传到秦中堂耳朵里时,又让秦中堂感到很蛋疼!   如果强力插手,总有人指责自己无事生非不消停;如果什么都不做,又会被人看低,甚至怀疑自己不行了,权臣真难当!   成化朝之后,如果没有特殊原因,殿试日期基本都定在三月十五日。   殿试当天没读卷官什么事情,所有试卷都被糊名弥封后,送进文渊阁保存。   为防止舞弊,所有的读卷官当晚集体夜宿于礼部,并于三月十六日前往文渊阁看卷。   包括首辅翟銮、大学士严嵩、六部尚书在内的十多名读卷官从礼部出发,经过长安右门、承天门、端门、午门、左顺门,抵达文渊阁。   秦德威忽然抢先几步走到前面,又转身对众人道:“欢迎诸公莅临文渊阁!可惜都肩负抡才重任,我就无法尽到地主之谊了!”   其余众人:“……”   你这意思,就是说你是文渊阁的主人呗?只要严阁老不打你,随便你说。   然后秦德威就一马当先的走进院落,又站在“春为一岁首,月傍九霄多”的春联前面,对众人道:“我已经吩咐过,将中堂收拾清空了,专为阅卷之所!”   众人算是搞明白了,秦德威混进读卷官队伍,不仅仅是为了虚荣,也是为了强行刷存在感!   文渊阁中堂的正中间,摆满了三百来份试卷,众人先绕过试卷,对着大成至圣先师的牌位拜了拜,然后才开始准备阅卷。   科举考试这么多届了,很多程序都已经形成惯例。   比如殿试读卷,首辅一般不参与直接看卷,而是负责总览和总核。而首辅之外的读卷大臣,按照品秩排列好,依次开始看卷。   所以今天首辅翟銮就坐在了东首公案后面,开始主持阅卷。   翟銮之下,应该就是严嵩了。他正要移动脚步,站到第一看卷人位置时,忽然有道红影一闪,抢在前面站在了第一个位置。   众人再仔细看去,这个抢了第一个位置的人,不是秦德威又是谁?   严阁老登时就勃然大怒!   平时你秦德威争权夺利也就罢了,但明面上的规矩礼节还是应该遵守的!   他严嵩在名位上就是第二号人物,首辅翟銮之下的第一看卷人位置只能是他严嵩!这是绝对不可以让人的!   你秦德威居然胆敢抢位置,这分明就是公然无视尊卑,破坏朝廷礼法!   “秦德威!你给我出来!”严嵩暴怒的喝道。   秦德威诧异的说:“这里就是我的位置,我又为什么要出去?”   严阁老叱道:“你别装傻!位次是按照品秩来排的,又有什么资格站在首席!”   秦德威突然抬起手,指着自己胸前说:“你说了,按照品秩来排座次,可我是超品伯爵,品秩自然比你们高!”   众人这才发现,秦德威公服补子与众不同,不是文官的鸟类,而是一只麒麟。   所以秦中堂今天穿的其实是丰州伯的公服?   说起来也是坑,武勋公服与文官公服款式是一样的,猛的看起来都是大红袍乌纱帽,没多大区别,所以刚才大家都没注意到。   唯独胸前补子不同,有爵位的勋贵胸前是一个麒麟,既不是飞禽也不是走兽。   严嵩差点被气吐血,你秦德威脑子有毛病吗!殿试是读书人的最高等级考试,你秦德威穿个武勋的公服跑过来看卷?   秦德威又对众人道:“总而言之,我的品秩最高,理当坐在第一位!”   在场人中,品秩最高的首辅翟銮也不过就是个从一品少保,严嵩还只是太子太保,比超品伯爵自然差点。   这也是文武之间的现状,文官品级比武官普遍要低。   别人其实无所谓了,反正那地方本来默认是严阁老的,秦德威抢不抢的与别人无关。只要严阁老不打你,你秦德威爱在哪就在哪。   然后又听到秦德威对严嵩说:“难道你不承认我大明的品级制度?”   严阁老想了想,殿试读卷期限是两日,反正今天第一天只是看卷子,并不排定等次!你秦德威今天占据了第一位,也没什么实际用处!   随后严阁老忍气吞声,来到了秦德威之下的位置,然后放狠话说:“你等着被弹劾吧!胆敢穿着武勋公服看卷,必遭天下读书人唾弃!”   随后严阁老没有看卷,却拿笔当着众人的面写起了密疏,明目张胆的弹劾秦德威,再然后就让中书舍人将密疏投进仁寿宫。   众读卷官也没再管严阁老与秦中堂之间的博弈,开始看起试卷。   等到太阳即将落山,众人不得不出宫的时候,才将将把大部分文章看完。   今天已经太晚了,只等能明日再过来决定名次。   今晚还要去礼部住宿,众读卷官刚走到左顺门,就看到有个太监正站在门里面,对着众人道:“皇上有口谕给秦德威!”   然后对秦德威说:“皇上口谕,你秦德威看卷就不要穿勋贵公服了!”   众人闻言,就明白这是严嵩打小报告得逞了。嘉靖皇帝素来注重礼法,看不惯秦德威这样乱穿衣也是正常,殿试读卷穿武勋袍服不像话!   看来秦德威最多也就是今天爽了一把,到明天就恢复原形了,该在哪里还是在哪里。   还有人犯嘀咕,觉得秦德威太不聪明了,就算想穿麒麟补子的伯爵公服爽一把,也可以等到明天再穿啊!   明天是排定名次的时间,非常关键,位置越靠前的大臣,越有话语权!   所以秦德威应该今天低调行事,明天再突然袭击穿上勋贵公服,用品秩最高的名义抢占首席位置,才是一个正确的聪明人做法。   结果秦德威把勋贵公服浪费在今天了,一点用都没有。就你秦德威那个正三品本官,在读卷官里论起品秩完全是倒数了。   一夜无话,及到次日,众读卷官在礼部前院集合,准备出发前往文渊阁,继续殿试审卷工作。   当秦德威出现时,众人下意识的就去看他穿的服饰。   只是大红袍没用,这里人人都是大红袍,关键还是看胸前什么补子。   等秦德威走得近些,众人不用细看就发现了,秦德威胸前补子赫然是两只仙鹤!这是一品的补子!   众人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你秦德威的文官品级不是正三品兵部左侍郎兼工部左侍郎吗?怎么穿上一品的文臣官服了?   秦德威耐心的向大家解释说:“我的勋位除了丰州伯之外,还有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这个是正一品阶官啊。   所以我也有正一品的文臣官服,只是平常不大穿用,但殿试读卷这样隆重场合,我也要隆重对待,故而今日拿出来穿上了。”   全场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不让秦德威穿伯爵武勋袍服来捣乱,他就弄出一件正一品的文臣袍服?   关键还是合法的!   说实话,与其看秦德威穿正一品文官服,还不如看他去穿伯爵服!   京城里公侯伯满大街都是,但谁见过正一品文官!正一品对文官那是什么意义?   在大明,文官一般就是封太师、太傅、太保才能拿到正一品,活人基本不会有这种待遇,大都是首辅级别的死了后追赠!   你秦德威竟然穿着正一品出来招摇,也不怕折寿! 第七百九十四章 殿试中的猫腻   散官里光禄大夫是从一品,但秦德威上次立功后被授予的是特进光禄大夫,是正一品没错。   武官和勋贵的品级是虚高的,正一品丝毫不稀奇,超品也就那么回事,人数多了说值钱也未见得值钱。   但文官的正一品就是另一回事了,除了秦德威这样以军功封爵的偏门路数,就没有活着的正一品文官。   在原本历史时空里,也就张居正生前被封太师,算是一个活人特例,而且这个路数比秦德威更正统点。   总而言之,正一品文官对朝臣冲击力实在太大了,秦德威立刻感受到了浓浓的酸气,连忙对众人道:   “我本意也不想如此招摇,往日诸公什么时候见我穿过这件官服?”   大明文臣以军功封爵制度,一直是一笔糊涂账,没有什么固定范式,也没有明确规定说秦德威到底应该穿什么衣服。   所以在日常里,秦德威还是穿着职官对应的正三品冠服,听起来很低调的样子。   此时连礼部尚书张老师也忍无可忍了,对秦德威斥责说:“你不是号称将勋位留给了将来的嫡子,为何言而无信,又将勋位冠服穿了出来?”   秦德威辩解说:“现在不是还没生下嫡子吗?”   这句回答好有道理,张潮竟然无言以对,只想动手了。   秦德威赶紧又继续说:“我想着,既然有幸参与朝廷大典,就该隆重以待!   本来昨日打算低调些,只穿伯爵服,但有人不许,偏要弹劾。对此我也很无奈啊,那今日就只能换回最隆重的文官袍服了!”   听到这里,众人下意识的齐齐看向严嵩严阁老,虽然没人说话,但大家眼神中透露出的意思差不多——你惹他干什么?   严阁老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他心里只有一个问题,秦德威到底想干什么?   先前会试阶段,秦德威一直清静无为,这会儿到了殿试,秦德威突然又高调嚣张起来,究竟有什么意图?   虽然说殿试从来不淘汰人,很大程度上就是走过场,但谁知道秦德威又有什么歪心思?   今天众人还要去文渊阁读卷,并初步确定名次,另外还要将前三名进献给皇帝。   时间紧任务重,没有太多时间磨蹭了,所以众人最后也只能按下酸气,一起进宫去文渊阁。   秦德威回想起上辈子看到过的大明科举史料,似乎有个很奇怪的现象。   从县试、府试到道试,再从乡试一直到会试,考试以及阅卷程序都有丰富的史料和详细的记载。   后世研究者只要看史料,基本就能对这些科举过程和种种细节了然于心。   唯独殿试阅卷程序,史料总是语焉不详,不但含糊不清而且前后不一。就是精通明史的爱好者,往往对殿试阅卷情况也是一头雾水。   这种反差情况,委实令人感到一丝意味深长,充满了不可说的神秘气息。   原本秦德威也是不明就里,但穿越过来后,尤其混迹高层后,渐渐就明悟了。   无他缘故,就是殿试阅卷里的猫腻太多了,很多时候简直就是半公开的,当事人谁好意思详细记载成史料给后人看?   假如今天秦德威通过一些手段,让自家妹夫成为三鼎甲,会好意思把详细过程写进日记吗?   比起乡试、会试,殿试的公平公正元素不能说没有,但少得太多了。   再举一个例子,殿试虽然糊名,但时间太紧并没有重新誊抄的程序。   所以给读卷大臣看的都是原卷,如果极其熟悉的话,理论上是有可能通过笔迹来认人的。   嘉靖二十年的这波读卷大臣站在文渊阁中堂门外,又不约而同的一起看向秦德威。   严阁老带着讥讽的语气说:“秦中堂你说,今日怎么定位次?你和首揆孰在主位?”   一般情况下,首辅就是品秩最高的文臣,殿试读卷中,首辅在主位,不直接参与读卷但负责主持。   但今天情况就特殊了,在场人中,品秩最高的文臣显然是穿着正一品冠服的秦某人。   那么秦某人和翟首辅两人之间,谁应该在上位?   秦德威打个哈哈说:“当然是以首辅为尊,位次依然像昨天那样就好!”   严阁老被气得无话可说,率先走入了文渊阁中堂。他就是想不明白,秦德威到底有什么阴谋!   翟首辅还是在主持位置上,秦德威是首席读卷位置,距离翟首辅很近。   而后秦德威与翟銮寒暄说:“在会试榜上,看到令郎二人双双中式,真是一门佳话,可喜可贺!”   翟銮不知道秦德威突然提起这个是什么意思,只冷淡的点了点头作为回应,其他并不想多谈。   秦德威又讨论说:“人生就只有一次机会,要不要想想办法,再将令郎二人排到前十去?或者三鼎甲?”   翟銮按住砚台就想打人,你秦德威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你还能再大点声吗?   自家人知自家事,儿子什么水平,他这个当父亲的还能不知道?   关键是,他在嘉靖皇帝心目中完全没份量,所以皇帝不会兜底,根本没资格公然舞弊!   再说就算有这个心思,也绝对信不过秦德威!   见翟銮不答话,秦德威又转向另一边的严嵩——按照位次,严嵩仅在秦德威之下,距离同样很近。   然后众人就听到秦德威很诚恳的说:“严阁老!听说你最近与浙籍大臣走得很近,有没有被请托?这次要不要照顾一下,在三鼎甲里安排一个浙江人?”   严嵩还没有说什么,忽然有另外一名大臣被惹恼了,拍案喝道:“胡言乱语信口雌黄!”   秦德威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左都御史屠侨,便回应道:   “我们阁臣之间说话,你一个入朝不到一年的新人,有什么资格插话!”   其他人也挺无奈的,你秦德威今天装什么傻,要都像你这样公开说出来,那还能叫黑箱作业吗?还是说你秦德威今天打算掀桌子了?   严嵩也不想与秦德威纠缠,对众人开口道:“今日时候也不早了,若手头试卷都已经看完,那就开始转桌吧!”   说到转桌这个概念,就要从殿试读卷工作说起。   理论上,所有试卷都要经过所有读卷官审阅,但这样太耗费时间和精力。十多个读卷官,每人都把三百来份试卷看一遍也不现实。   所以最开始,执事官员会将试卷分发给十几个读卷官,平均每人二十多份卷子,这样审阅起来就节省多了。   当然,殿试的第一个奥秘就在这里。比如说,如何能让焦妹夫的试卷,很碰巧的发到秦德威这个读卷官的手里,就是一门学问。   可以说各位读卷官的手里,大多都有一两份这样的人情试卷。   再多就不行了,试卷毕竟是糊名的,执事官员没有那么好记性,安排不过来。   当每个读卷官看完手里试卷后,并评完等级,就要开始“转桌”了。   这意思就是按顺序,轮流把其他人桌上的试卷简单查阅一遍,象征都看过了。   这就是殿试中的第二个奥秘,如果某人运气好,在别人桌上看到了不被看好的佳作,或者是自己“眼熟”的试卷,那可以把这份试卷拿回自己桌上,重新打分评级。   昨天每个人都将自己手里的试卷审阅完毕,今天就要先转桌了。   秦德威没有太多想法,所以转桌时也就随便翻看翻看,对付过去了。   转桌完毕后,就要进入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   除了当主持的首辅之外的十三名读卷官,每人提交一份他认为最优秀的试卷给首辅,一共十三份。   这就是预定的前三名试卷,以及十份备卷,都要呈交给皇帝做最后的审定,算是“种子选手”。   殿试读卷程序一直没有明确规定,上面说的这个办法,也是多少年来实践摸索出来的。   既照顾到了每一个读卷官的脸面,让每个人至少选出了二甲前十;又在决定名次的问题上,彰显了内阁的权势。   至于初步名次具体怎么排列,在“种子选手”中,到底选哪些作为拟定的前三名,要看首辅权威有多大。   遇到强势的首辅,直接一言而决就能从“种子选手”里定下前三名试卷,但显然翟首辅并不具备这种实力。   于是众人又看向严嵩,首辅弱势,次辅强势,少不得要撕扯了。   也有人看向秦德威,这位秦中堂霸占着首席读卷的位置,肯定不是来闹着玩的。   如果没有秦德威,严阁老占住首席读卷的位置,早就去撕翟首辅了。   但就是多了一个动机不明的秦德威,导致严阁老不敢轻举妄动。   翟銮在严嵩和秦德威之间来回扫视了几眼,忽然对秦德威问道:“从秦大人你开始,先提交试卷过来。”   想都不用想,秦德威第一个提交的试卷肯定是他妹夫的。只要拿到了各人所提交的试卷,他翟首辅才有与严嵩相争的机会。   但秦德威迟疑着说:“我虽然是第一次参加殿试读卷,但觉得这样提交试卷很有弊端!   每个人各自交一份优秀试卷,作为三鼎甲和二甲前十的候选,有点太过于片面了。   这样每张优秀试卷只有一个人审过,很受个人主观影响,未见得就会公正,其中弊端太大了。”   翟銮又问道:“那你说怎么选拔试卷?”   秦德威胸有成竹的答道:“不如将提交出的十三份试卷,再由读卷官轮流审阅一遍,然后进行评级,标注于试卷上,可以写一等到五等。   等十三份试卷传阅完毕后,根据每张试卷上的评级情况来确定名次,一等最多的当然就是第一名了。”   听起来,秦德威这个办法很不错,大部分人一时间都没想到槽点。   只有严嵩处于对秦德威的疑心,立刻就开始推演起来。   他前面是秦德威,不用说了;他后面是吏部尚书许瓒,这也不是自己人!   在大明,权力很大的吏部尚书是一个很敏感的位置,也是个很难做的位置。   一般吏部尚书分为两种,一种是依附于首辅的,另一种就是独立的。   但吏部尚书很少有巴结次辅的,因为丢不起那人!身为外朝之首,就算要投靠人,也只有首辅才配接收!   所以许瓒许天官没有投靠他严嵩的理由,至少到目前是这样。   严阁老在心里将许天官划掉了,继续往下看。内阁后面是吏部,而吏部后面当然就是其他五部了。   所以许天官的是户部尚书王以旂,看到这里时,严阁老的心里忽然就“咯噔”了一下。   几岁的孩童都知道,吏户礼兵刑工!   吏部尚书许瓒后面,接连着的就是户部、礼部、兵部,最关键的是这三个部的尚书都是秦德威的人!   那他严嵩选拔出来的优秀试卷,连续经过几道敌人的手,还能有好?   人都有盲从心里,后面的人看到前面连续“差评”,难免不会受影响!   就算从绝对人数上来说,他严嵩只有工部尚书、左都御史、詹事等几个盟友,也不占优啊。   不等严嵩表态,主持读卷的首辅翟銮却赞同说:“可以,这次就试试看!”   秦德威这个建议表面上是把决策权分散到十四个人头上,但他翟銮本来就没有什么权威,也谈不上失去什么。但同时可以分散严阁老的权威,何乐而不为?   也没再给严嵩说话机会,秦德威就一锤定音说:“既然首辅都同意了,那就这样开始传阅吧!”   然后秦德威率先把自己选出的优秀试卷传给了翟銮,其他人也纷纷跟着行动,统一将试卷按顺序传阅。   却说翟首辅拿到了秦德威传过来的试卷,只觉得有点眼熟,分辨过后就发现,这不是自家长子翟汝俭的字迹吗!   随即翟首辅抬起头,愤怒的看向秦德威,这究竟是意欲何为?   秦德威不好意思与翟首辅对视,顾左右而看它。   不多时,严阁老选出的优秀试卷也传到了翟首辅手里,字迹同样很眼熟,不是次子翟汝孝的又是谁?   两个儿子会试上双双中式,这确实是好事,但翟首辅并不想张扬,殿试有个中下名次就行了。   结果一个殿试的试卷分给了秦德威,另一个分给了严嵩,还都成了优秀试卷,翟首辅不相信这是巧合!   于是翟首辅更出离愤怒了,这两个不干人事的王八蛋! 第七百九十五章 父子们   两个儿子是什么水平,翟首辅自己最清楚,双双连登黄甲,本来就已经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了。   如果在殿试上,又双双名列前茅,然后三鼎甲或者馆选为庶吉士,那又是多么高调?   用脑子想想就知道,德不配位,肯定要出问题的!况且他翟銮又不是那种权力足够大的强势首辅,能把这种事情压下去!   所以在翟銮眼里,严嵩和秦德威推荐两个儿子的试卷,简直就是故意捧杀,其心可诛!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等读卷官们推荐的十三份优秀试卷都汇聚到手里后,主持殿试读卷的翟首辅立刻将自家儿子两份试卷拣了出来,然后开口道:“这两份试卷不够格!”   大部分人都吃了一惊,因为殿试读卷程序中,很少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读卷官每人推荐一份试卷,这是每个人的政治权利,首辅也不能随便剥夺啊。   再说即便首辅有心操作,也要讲究一个事先酝酿和私下安排,哪有当场退回试卷的道理?   可以说翟首辅这种行为,只怕会把人得罪到死,不知道究竟是哪两个人撞邪了。更多的人就好奇,这两个被退回试卷的人,又会如何应对。   然后又看到翟首辅对严嵩和秦德威说:“你们二人还请另行荐卷吧!”   其余人顿时哗然,不成想翟首辅竟会如此勇猛,同时挑战严阁老和秦中堂!   秦德威有点意外,稍稍愣了愣。他好心抬举翟銮的儿子,但翟銮却为何如此不识抬举?   秦中堂不愿意看到翟首辅被严阁老整的太难看以至于快速倒台,所以想顺手提携一下翟銮儿子。   并且早就嘱咐过执事官员,将翟銮儿子试卷分给自己,随便哪个儿子都行。   虽然秦中堂对翟銮没多少好感,但翟銮毕竟是职位上压着严嵩的人。   万一将来翟銮被严嵩攻击科举舞弊时,他秦中堂又因为殿试上推荐翟銮儿子被卷进来,那可以稍稍替翟銮分担一点火力。   反正以他秦中堂的体量,承受这些毫无压力,让翟銮继续坐在首辅位置上恶心严嵩就值得。   可是秦中堂也没想到,翟銮居然将试卷退了回来,不领这个人情!   更怪异的是,翟銮连严嵩推荐的试卷也退了回来,秦德威稍加思索后,就猜出了真相。   大概是严嵩同时举荐了翟銮另一个儿子的试卷!这样的话,翟銮根本承受不起,只有这样才能解释的通!   于是秦德威就无语了,你严阁老不结党营私、提携党羽,推荐别人的试卷干什么?   而严嵩则暗暗得意,终于破了秦德威的局!   刚才他就一直琢磨不明白,秦德威这次殿试读卷如此招摇,刚才又提出了互相传阅评定名次的办法,到底图什么?   出于谨慎需要,严阁老临时改变了原有的想法,将预定推荐的试卷改为了翟銮另一个儿子翟汝孝的试卷!   没别的意思,就是摸不清秦德威意图之前,拿翟首辅儿子试卷来试试水。   万一秦德威真撕破脸,动用户、礼、兵连续三部尚书来否决自己推荐的试卷,那最倒霉的也是翟首辅。   不料居然误打误撞歪打正着,恰好破了秦德威的一个小局。   现在严阁老敢肯定,秦德威那边推荐的肯定也是翟銮另一个儿子的试卷!   想到这里,严阁老心情就十分畅快。   秦德威叹口气,很诚恳的对翟銮说:“首辅还是留下我推荐的试卷,然后退回严阁老的荐卷,这样对你最好。”   翟銮冷哼一声,严嵩固然不可信,但你秦德威就很值得相信?   秦德威又继续劝道:“最好听我一句劝,首辅你不要后悔。”   翟銮不肯松口,秦德威摇摇头,难得自己做一次好事,有些人居然还不要!既然翟首辅执迷不悟,死活不肯领情,那就由他去吧!   说实话,如果没这两个儿子,翟銮或许能安稳当几年首辅。   随后秦德威从自己手边的试卷里又选了一个,当成优秀试卷重新传给翟銮。   严阁老仍然担心被秦德威针对,也是随便选了一份试卷,汇总到翟首辅手里。   然后将手里的十三分试卷简单整理了一下,三份评级最高的试卷被预定为三鼎甲,其他十份作为备卷。   然后读卷官一起将这些试卷被送到了仁寿宫,由嘉靖皇帝御览。   嘉靖皇帝现在也不怎么见大臣了,所以没有召见全体读卷官,只留下试卷审定,而读卷官们都在宫门外等候。   等待的时候,众人不免彼此闲聊几句。   礼部尚书张老师对秦德威问道:“你今天大费周折的,到底想干什么?我完全看不出你的目的。”   在别人眼里,秦德威今天又是正一品冠服,又是修改读卷推荐程序,动静可真不算小了。但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也没干成什么,委实令人莫名其妙。   秦德威对张老师笑道:“谁规定的做事一定要有目的?我本来就没什么目的,就是玩!”   张老师和别人一样,不相信秦德威的嘴。   秦德威也没法,只能答道:“如果老师非要问目的,可以说有两个。其一,会试的时候,我无所表现,就被人视为软弱了。   所以在殿试上,无论如何也要折腾出点响动,让别人知道,我秦德威仍然还在。   其二,我对殿试读卷不熟悉,原来也从未参与过,所以这次就是试验练手。将来真要选拔人才时,知道该怎么做了。”   当然,本来也可以顺道拉翟銮一把,但翟首辅不领情就算了。   有的人真就是蠢死的!此时秦德威已经开始思考,如果翟首辅抵挡不住严嵩攻击又该怎么办了。   到那时要不要干脆落井下石,帮着严嵩踩翟銮,然后推老师递补入阁?   宦海风波不定,从来就没有一定之规,墨守成规更是要不得,随机应变才是常理。   不多时,就见太监出来,送回了十份试卷。还有三份试卷被皇帝留下了,这就是三鼎甲人选,留待到金殿传胪仪式当天才会揭晓。   天色已晚,众人暂回了礼部休息,次日又来到文渊阁继续。   此时三鼎甲试卷在皇帝那里,二甲前十名也定下,要做的无非就是把后面试卷名次排定了。   后面名次没那么重要了,所以排起来也很简单,从首位秦德威开始,轮着提交试卷,然后名次就依着顺序往下排。   比如秦德威先推荐一张试卷,是二甲第十一名;然后严嵩推荐一张试卷,是二甲第十二名,许天官推荐一张试卷是二甲第十三名,依次往下。   等都轮过一遍了,又再从秦德威继续开始,没有争议的情况下,排起来就很快。   其实中后段的名次基本无关紧要了,大部分时候就是走个过场。   等试卷名次确定后,殿试读卷工作就只剩下拆卷看名字,并且填榜了。   除了三鼎甲位置空着,其他位置全部填满,而三鼎甲名字理论上要到明天传胪唱名才能拆卷知道。   但其实等填完了金榜,对于三鼎甲人选到底是谁,众人也就有数了。   与会试结果名单一对比,目前少的三个名字是潘晟、高拱、沈坤,也就是说这三人的试卷在皇帝那里,就是即将出炉的三鼎甲人选。   然后再一看籍贯和背景之类的,懂行的人心里都能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三人当中,高拱情况最明显,与许天官都是河南人,肯定就是许天官荐卷上去的。   按道理说,如果阁臣数目多权势大的时候,内阁自己都不够分的,高拱很难进三鼎甲。   但这次秦德威与严阁老互相别苗头,互相牵扯,翟首辅又特别弱势,给了其他人可趁之机,高拱才得以进入三鼎甲,算是有运气了。   穿越者秦中堂称之为蝴蝶效应,在他印象里,原本历史上高拱名次虽然不低,但绝对没有进前三。   三人当中,情况第二明显的就是潘晟了,乃是浙江绍兴人,而浙江的宁波绍兴地方是科举强地,人才鼎盛,势力很大。   关键是最近严阁老一直在拉拢浙江人,所以潘晟能进入三鼎甲,八成与此有关,是严阁老与浙江大佬合力的结果。   三人当中情况最不明显的就是沈坤了,这样一个淮安人看不出多大背景,朝中目前也没有江北籍大佬。   但是众人不由自主的都觉得秦中堂很可疑,如果有看起来比较奇怪的事情,八成就与秦中堂脱不了干系。   这次别人确实没有怀疑错,秦德威确实出了把力气。   这沈坤怎么也是认识了好多年的人,再说此人就是原本历史上的今科状元,如果被自己蝴蝶效应弄没了,感觉也怪对不住人的。   再说秦中堂闹出了这么大动静,又是穿出正一品冠服又是提议修改了程序,如果最后连个三鼎甲都没有,岂不让人笑话?   就是为了自家脸面,为了维护庙堂地位,秦中堂怎么也得捧一个三鼎甲出来,所以顺应历史潮流的沈坤就是最合适人选了。   当然,如果实在安排不上也就算了,秦中堂也能接受,就当第一次参加殿试读卷练手,为以后操作殿试积攒经验了。   写完金榜的第二天,就是金殿传胪的仪式,对于朝廷而言,这是最盛大的典礼之一。   纵然嘉靖皇帝久不视朝,这时候也会出来走个过场,这就叫天子取士,所以新科进士才会称为天子门生。   最起码钦点三鼎甲这样的程序,皇帝不出来就没法进行,别人也代替不了。   结束了两天阅卷工作、拖着疲惫身躯的朝廷股肱重臣秦中堂一边想着明天大典,一边回到家里休整。   门房大爷张三提醒说:“曾老爷回来了!”   “哪个曾老爷?”秦老爷一时没反应过来,在自己家里还有其他老爷?   张三哭笑不得,又说了一遍:“是西府的曾老爷,昨日进的家!”   原来是后爹回来了!秦德威这才回过神,孝道在这里摆着,后爹也是爹,身为人子即便再疲惫,也不得不立刻前往拜见。   此时曾后爹正坐在堂上,与周氏说话。   秦德威上前礼节性的谢罪说:“我这两日担任殿试读卷官,未能远迎老爷回家,实乃罪过!”   听到殿试读卷,曾后爹心里很有点泛酸,文臣所能有的荣耀,这便宜儿子简直一个都不能少!   嘴上回应说:“不妨不妨,忠孝两字,忠在孝前。你受皇上洪恩无以为报,当然要竭尽全力以国事为重。”   然后秦德威又问道:“老爷怎得这时候回来了?”   曾后爹答道:“只是为回京叙职,接受考察。”   秦德威皱眉道:“老爷回来的不是好时候啊。”   “又怎么了?”曾后爹问。   秦德威回答说:“下个月只怕庙堂不平稳,老爷你这时候回来,很容易被卷进去。”   如果没记错的话,下个月太庙被雷击起火烧掉大半……   曾后爹忍不住吐槽说:“在你嘴里,庙堂什么时候平稳过?去年你就说本年度是政治大年,今年刚开春,你又说庙堂不平稳,你就说说什么时候才能平静?”   秦德威很无奈的说:“老爷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朝堂能否平静,这也不是我说了算!”   曾后爹仰天长叹一声道:“我怎么感觉,所有的不平稳,都跟你有关系?   你就像是一切动荡的根源,长此以往,福祸未可测也!”   秦德威:“……”   曾后爹原来碍于非亲生后爹的敏感性,从不这样说自己的。如何才能让曾后爹正确认识到他的家庭地位?   想了想后,秦德威转而开口道:“老爷还是别说我了,还是想想自己怎么努力向上吧。”   曾后爹不满的说:“我已经位列巡抚了,做得也堪称有声有色,还要怎么努力?”   秦德威便道:“您的夫人母凭子贵,现如今是一品诰命;您的儿子是超品伯爵兼一品文散阶,正三品实职;   您的儿媳妇是伯夫人,同样的一品诰命,至于其他世袭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的孩童就不提了。   全家只有您目前只是四品啊,作为大家长,您必须加倍的努力才是,不然以后跟我们这些超品一品的人平等对话?” 第七百九十六章 魔幻之年的开端   秦德威最终仍然得以全身而退,因为明天还有金殿传胪大典,秦德威身为殿试读卷官必定要出席。   故而曾后爹还是顾全大局了,以免把继子打出痕迹,导致到了明日大典上有碍观瞻,损害朝廷威仪。   及到次日,清晨宫门大开,各色人员早早就位。   正式大典在奉天殿举行,而新科进士都在殿外列队等待唱名,当年秦德威中状元时也曾经这样经历过。   在大典之前,皇帝会先驾临华盖殿,也就是三大殿里中间那座。并且会在华盖殿拆开前三名试卷,最终确定三鼎甲人选和名次,再当场写进金榜。   包括秦德威在内的十四名读卷官,此时都在华盖殿,共同等待三鼎甲的诞生。   等待时闲得无聊的秦中堂忽然对旁边的严嵩说:“严阁老要不要与我打个赌?就赌状元是谁?”   旁人听到后,很有点诧异,不理解秦中堂突然打赌干什么。   严嵩并没有理睬秦德威的“挑衅”,身为内阁实际执政,傻子才跟秦德威打这种赌。   赢了没好处,别人都以为内阁执政捧个状元理所当然,赢了个秦德威这种小年轻也没什么可骄傲的;但如果输了,又非常没面子。   只要我不迎战,便是无懈可击,你又能奈我何?   严嵩不吭声,但吏部天官许瓒却饶有兴趣的对秦德威问道:“怎么个赌法?”   秦德威道:“我赌状元是淮安沈坤,让严阁老赌状元是绍兴潘晟,既然严阁老不敢就算了。”   严嵩冷哼一声,什么叫不敢?只是不值得而已!   其实有别人想跳出来,接下这个打赌,但就怕秦德威来一句“你不配”,干脆就不自讨没趣了。   又过了一会儿,嘉靖皇帝出现。自从丰州大捷献俘礼后,这是嘉靖皇帝第一次在公众场合亮相,但他却先说起了另一件事。   原来去岁冬季包括京城在内的北方雪水稀少,今年开春来也没下过雨,眼看着春旱将起。   听到嘉靖皇帝提到春旱的事情,在场大臣也没有不重视的。   对于农业社会来说,这绝对是一项令人忧心忡忡的大事,春季闹了旱灾,夏收情况可想而知。   到了那时候,官府无税,百姓无粮,影响到的就是全社会的稳定。不知多少流民造反,都是从旱灾和歉收开始的。   正当群臣以为,嘉靖皇帝近两年难得一次与朝臣共商国是时,忽然听到嘉靖皇帝当场下旨说:   “朕已在宫中日夜祷告,又将于朝天宫设三十六日大醮祈雨,尔等大臣亦不可轻忽,俱要在家中设坛祈雨!”   群臣顿时暗暗失望,原来皇帝并不是想与大臣讨论政务,而是直接提要求来的。   当然对古人来说,祈雨不是什么迷信,而是一种朴素信仰,遇到旱灾就祈雨是很正常的现象。   就是秦中堂有点小人之心的怀疑,嘉靖皇帝是不是想借着祈雨来普及道教?   大臣们奉命设坛祈雨没错,但谁要拜的是佛,那可真就拜错庙门了。经过这么多年的训练下来,应该不会有人这么蠢吧?   君臣说完了春旱,才开始今天的正事,先拆已经标记了名次的试卷。   第一甲第三名,也就是俗称的探花,拆开后显示名字是高拱;第二名也就是榜眼,拆开后显示的名字是潘晟。   那第一名状元不用拆开也知道了,就是淮安人沈坤!   对这个结果,秦德威并不意外,甚至早有预料,不然刚才凭什么敢挑衅严嵩打赌?   虽然沈坤本来就是历史上的今科状元,但秦德威并不是刻板根据历史来确定的。   毕竟历史也有蝴蝶效应,而且会改变的越来越大。如果认为另一个历史时空的状元,在本时空肯定还能中状元,那绝对是教条主义。   所以如果穿越者还想“未卜先知”,就必须要摸清事情背后的运行规律。   嘉靖皇帝会亲自看前三名人选的文章,并决定三鼎甲名次。   历史上的沈坤能被点为状元,说明他的文章深得嘉靖皇帝欣赏,这就是事情背后的运行规律。   所以秦德威只要能把沈坤文章送到嘉靖皇帝面前,大概率还是会被皇帝点为状元。   在场众人虽然也不因为结果而吃惊,但却齐齐看向秦德威。   因为大家都联想起,秦德威刚才找严阁老打赌的事情,难道秦德威事先就知道了结果?   对一个状元,严嵩本来并不在意,这都是虚名而已。   状元也就是今天风光,然后名气会很大,但不代表着以后官场混得好。   但严阁老此刻却忧心忡忡,甚至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里。   试卷送到皇帝那里后,皇帝并没有召见大臣,所以连他严阁老也不知道结果,但秦德威为什么能提前预判结果?   原因只有两个,要么是秦德威与皇帝之间有不为人知的联系渠道,要么是秦德威对皇帝的揣测水平远远超过了他严嵩。   无论是哪点原因,都威胁到了严阁老赖以生存的本事,足以让严阁老今晚睡不好觉了。   只有秦德威暗暗好笑,提议打赌只是灵机一动而已,算是对“信息资源”的最大化利用。   只要被别人听见,无论严阁老应不应战,都已经输了。   反正别人听到了打赌的内容,再看看最终结果,自然会脑补出很多能够提升自己声望的事情。   此后金殿传胪大典继续进行,对新科进士们而言,现在或许是很激动的时刻,人生到达了一个顶点。   但对于官场老油条们而言,这个大典每三年一次,完全不会为此感到兴奋。   唱名完毕,金榜被捧出长安右门张挂,那些参加典礼的大臣完成了任务,如鸟兽散去。   却说金榜被挂在长安右门外,自然有万民瞻仰。其中也少不了民间政治家进行分析,京城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人了。   “从这张榜上可以看出,当今朝堂中,捧出状元的秦中堂权势最大,严阁老其次,许天官第三!”   “一派胡言!你到底懂不懂朝堂?榜眼是浙江人,与严阁老的关系有限,所以严阁老不会用全力捧他,所以才落到第二!真论起权势,自然还是内阁执政严阁老最大!”   种种议论,不一而足,每次都是这样,伴随着这些议论声音,嘉靖二十年的辛丑科考试渐渐成为了过去式。   在传胪仪式上,嘉靖皇帝下旨让群臣都要为了春旱祈雨,无论理解不理解,群臣大抵都要照做。   其实在当今这样不讲科学的社会里,祈雨往往也是一种政治,看过《奋斗在新明朝》的都知道。   祈雨不仅仅是给上天看的,还是给上司看的,给百姓看的。祈雨的目的也不仅仅是求下雨,往往还包含了立人设、甩锅等多种目的。   所以嘉靖皇帝下旨让朝臣祈雨后,就有大臣立刻积极行动起来,下不下雨的其实无所谓,搞出点动静让皇帝知道才是最重要的。   当然秦德威在这件事上不用太积极,作为一个地位稳固的宠臣,他已经犯不上通过这种行动来博取皇帝关注。   而且这种事情如果搞得太过火,就算能让皇帝另眼相看,但在舆论中也许就是负面了。用“跳大神”来讨好皇帝,这算什么玩意?   所以秦德威在祈雨问题上只要随大流即可,不必想着突出表现。当然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该糊弄的还是要糊弄。   设坛作法的硬件好安排,就是在软件方面让秦中堂煞费思量,比如要不要请个专业道士来充场面?   深思熟虑后,秦德威摸进了陶仙姑修行的地方。既然家里养着这么一个道士,不用白不用,也省得另外花钱找人了。   “仙姑啊,京城久旱无雨,朝臣皆要奉命祈雨。”秦德威请求说:“我苦于不懂祈雨之术,有请仙姑去指导一二。   同时与我同起同坐,共同施法求雨!仙姑但请放心,法坛清肃之地,我不会让外人轻易来打扰我们的。”   这个祈雨正经吗?陶仙姑蹙眉道:“你把贫道当成什么人了?”   秦德威疑惑的说:“有什么问题?仙姑莫非误会了什么?”   陶仙姑没好气的说:“贫道钻研的是长生大道,查究的是生与死的奥秘,不是装神弄鬼的那些法术!   你如果想寻个道士来帮忙作法祈雨,那还是另请高明!”   “一事不烦二主,家里供奉着仙姑,何须再找别人?仙姑就与我一起祈雨吧!”   “筑基百日,否则免谈!”   按下朝臣各自准备祈雨不提,在殿试结束后,这次考试季便算结束了。朝廷的工作重心就从科举考试方面,渐渐恢复到常态。   因为过年和科举而暂时冻结的那些工作,也都开始重启。   比如因为欺骗皇帝而下了诏狱的段朝用,还在诏狱呆着;又比如被段朝用牵连,而打入天牢的武定侯郭勋,还没审出结果;还有被郭勋牵连的陆炳陆指挥,交出了缇骑后,也在等待处分。   段朝用的情况最清楚明白,事实俱在,已经审完该杀了,就是等皇帝的诏旨。   但武定侯郭勋还没有开始审,而且到底怎么定性,上面也没个具体指示,这就成为刑部尚书毛伯温这段时间最大的心病。   有时候,毛尚书真想辞职不干了,这个刑部尚书做得很没意思。   一是作为夏党余孽,被夹在严阁老和秦中堂之间,生存环境艰难。   二是以嘉靖皇帝的性格,和朝廷中此起彼伏的斗争气氛,动辄有难办的案件落在刑部,办的不满意了就必定遭殃。   结果导致刑部尚书这份工作十分不好干,称为六部中风险最高的尚书也不为过。   腻歪归腻歪,但工作还得干,最起码形式上要表现出来,免得又被某中堂指责“渎职”。   所以毛尚书还是尝试着提审了郭勋,而且以郭勋的武定侯身份,也只能由毛尚书亲自审问。   毛尚书试探性问了一句:“郭勋你如何勾结段朝用,可如实招来!”   郭勋当然不肯承认这些,开口辩解说:“我与方士段朝用确实有交往,但如何能称得上勾结?   段朝用以诈术欺骗的事情,我根本不知情,甚至连我也被骗了几万两银子,所以勾结段朝用更是无从谈起!   再说我和段朝用的交往再寻常不过,类似这样的交往太多了,难不成全都是勾结?   比如我与严阁老,同样有交往,我同样也给严阁老送过礼,难道也是勾结了不成?”   毛尚书:“……”   暂时审不下去了,匆匆退堂。   然后毛尚书晚上悄然去了严府,哪怕严阁老不在,能见到严世蕃也行。   不为别的,就为得到一个明白的、来自上面的指示,就是对郭勋到底应该如何定性?这样才好掌握审问的分寸。   严世蕃摇着折扇问道:“究竟如何对待郭勋,你去问过秦中堂没有?”   毛尚书答道:“没有去找秦中堂,而且不必问也知道他的说法,所以不用去问他。”   严世蕃好奇的问:“你觉得他会是什么说法?”   毛尚书答道:“以秦中堂的秉性,肯定说要拷打问罪,然后为民除害,能杀就杀!”   严世蕃哈哈一笑,随口说:“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郭勋在天牢里生病暴毙!免得大家都为难!”   正在这时候,有个仆役来禀报说:“锦衣卫的陆指挥派人传了口信过来,说方士段朝用被放了出去!”   严世蕃听到这个消息也大吃一惊,连忙问道:“段朝用被谁放出去了?”   那仆役答道:“是皇上下的旨,听说段朝用自请祈雨,皇上就放了段朝用,让他试试看!”   纵然聪明如严世蕃理解起来也有点费劲了,皇上这都是什么神经病心理啊!   严世蕃觉得自己已经比较神经了,却没想到皇帝比自己还神经!   被骗了一次还不够,还要再给骗子一次机会?一个证据确凿,应该杀掉的诈骗犯,你皇帝居然还能再信他?   情况实在有点魔幻,严世蕃不禁陷入了沉思,难道皇帝这么好骗吗?   自己过去是不是太过于讲究技巧和含蓄了?面对一个自负的人,更简单粗暴点也许效果更好?   毛尚书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看?”   严世蕃回过神来,“我们还能怎么看?此时最应该看的是秦德威!”   其实严世蕃隐隐还有预感,如果皇帝嗑药嗑多了发神经,那么以后魔幻的事情会越来越多的。 第七百九十七章 天人感应   差不多就在第一时间,段朝用被释放的消息也传到了秦中堂的耳朵里。   即便是作为穿越者,秦德威也感到了错愕,事情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在他心里,段朝用这个注定祸国殃民的玩意,基本上已经等同于死人了,但没想到被嘉靖皇帝放了出来。   随即秦德威就产生了一种被背叛的感觉,那段朝用是被他整进诏狱并拟处死刑的,而皇帝竟然不考虑他的心情,随便就把段朝用释放了!   段朝用与有自知之明、为人收敛的陶仲文不一样,绝对不是个好东西!   稍微想想就明白,一个惯于使用欺诈手段,胆大包天,还有政治野心的神棍,能是什么好人物?   可以说,这样的人如果得势,注定要祸国殃民!   嘉靖皇帝为了这么一个东西,无视了他秦德威的心情,怎能不让秦中堂感到气愤。   有那么一瞬间,秦中堂体验到了史上那些正直大臣面对昏君时的无奈感。那些昏君最大的问题是,根本不讲道理!   此后等段朝用被释放的消息传开后,很多大臣都不太不理解。   段朝用明明就是一个被实锤的骗子,皇帝不但不杀他,怎么又放了出来,并且还委以祈雨的差事?   大臣们按照当世经验,隐约感觉皇帝有点像那种被寺庙骗过后,还总是抱有期冀,继续给庙里供奉香火的人。   这种行为,也很像五百年后那些被电信诈骗的人,明明已经被告知对方是骗子,还总想给对方打钱。   这些被害者的认知逻辑是,如果不继续打钱,前面的钱就真打水漂了。   与此同时,朝臣们也都在等着看秦中堂的反应。毕竟段朝用是秦中堂送进去的,如今又被放出来,秦中堂不可能没有反应的。   果不其然,第二天秦中堂就有章疏进奏,而且并非以密疏形式进奏的,而是通过普通途径的正常奏疏。   根据流程,这份万众瞩目的奏疏呈进了内阁,到了严阁老的手中。   而严阁老不知此时自己应该抱着什么心态,反正就先打开看过。   只见得奏疏中写道:“段朝用妖道也,实乃异端诳惑,假此逞其不轨之心。观其所言行,虚诞诬罔,圣皇皆可明察,何故枉信奸人!”   然后又继续看,后面写道:“崇信妖人,有损无益!今天灾屡现,去岁河决,今岁春旱,四方多警,民贫岁凶,臣窃为陛下忧之!”   看完之后,严阁老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将秦德威的奏疏简单抄了一份。   然后连个处理意见也没提,就把这封奏疏送进仁寿宫了,让皇帝亲批。   然后就在当晚,锦衣卫的陆炳陆指挥拿着秦中堂奏疏抄本,悄悄来到严府。   自从“导师”郭勋下狱后,自顾不暇的陆指挥就断了与郭勋的联系。但朝堂波诡云谲,又让最近正倒霉的陆指挥不得不靠拢严家,不得不把严世蕃当智囊。   严世蕃将奏疏抄本仔细看了一遍后,有点疑惑的说:“难道我看了一份假奏疏?”   陆炳不明觉厉反问道:“何出此言?”   严世蕃便答道:“因为这根本不像是秦德威写的!还是说,抄错了?”   奏疏前面内容,那种抱怨皇帝释放段朝用的怨气透出纸面,肯定不讨嘉靖皇帝喜欢。甚至以嘉靖皇帝的性格,肯定很讨厌被人抱怨。   而后面的内容,又嚷嚷最近年景太差,很不盛世,都是如今嘉靖皇帝最不爱听的话。   严世蕃不敢相信,秦德威能写出这样的奏疏?   过去秦德威不是没有劝谏过皇帝,但都是很讲究“技巧”的,以不激怒皇帝为最大前提。   都知道嘉靖皇帝是个逆反心强烈的人,硬劝一般没好效果。   而手里这份奏疏,就属于那种骑脸硬劝的风格,没有考虑皇帝的接受程度,绝对不像是秦德威的手笔。   陆指挥对严世蕃点点头道:“我的感想与你一样,所以让我疑惑的是,秦德威为什么会这样写奏疏?”   严世蕃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是如何看待的?”   陆炳答话说:“我听人说,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是不是秦德威已经飘了?   自从大胜归来后,他一直顺风顺水的惯了,皇上对他也是恩荣尽至。   先是封了伯爵,又赐了东阁大学士,还按着他心思设立了军机处,今年殿试读卷也让他去了。   所以猛然遇到段朝用这种事情,秦德威有没有可能会心态失衡,也许这就是他的个人际遇转折点?”   严世蕃边想边说:“秦德威这个人一直就飘,不存在比以前更飘的情况啊。   与秦德威打了这么多次交道,仔细回想,每当他做出出人意料事情的时候,吃过亏吗?   故而我以为,这封奏疏可能就是一个诱饵,等着别人咬钩!秦德威惯会如此做事的,这次也不例外!   所以绝对不能顺水推舟,落井下石!”   陆炳忍不住叹道:“我感觉,你仿佛对秦德威异常有信心?”   严世蕃:“……”   这话怎么听起来如此扎心?   陆炳看严世蕃脸色不很好,连忙又说:“那什么时候才是顺水推舟,落井下石的时机?”   严世蕃答道:“那要看在什么时候,秦德威真正受到了惩戒,而不是那种不痛不痒的罚酒三杯!   在此之前,我们都要对他恭敬点!”   及到次日,嘉靖皇帝的御批发出来了,对秦中堂的奏疏批的是“胡言乱语,勿复多言!”   别人看了后,感觉嘉靖皇帝对嘉靖男儿还是挺有耐心的,如果换成别人,估计直接挨廷杖了。   御批发到文渊阁,秦德威长叹一声,然后再次提起笔来,又写了一封《再论远斥妖道奸邪疏》。   然后将中书舍人方佑召过来,吩咐道:“立即将这封奏疏送过去吧!”   方佑接过来后,只看了眼标题,就感到肝儿颤,连忙劝道:“中堂要爱惜有用之身!”   秦中堂你也不是走诤谏路线的人,千万不要头铁啊!就算在段朝用问题上丢些面子,但来日方长,又何必计较于一时!   秦德威正气凛然的说:“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让你去送奏疏就送了,不必废话!”   方佑劝不过,只能依照吩咐,将奏疏送到了西苑迎和门。然后奏疏又经过文书房太监,送到了内阁。   这封《再论远斥妖道奸邪疏》在严阁老手上,被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但还是吃不准。   这份秦德威的第二封奏疏完全没有收敛,风格于昨天的如出一辙,还是骑脸硬劝,皇帝听得进去才怪。   如果说昨天秦德威的第一封奏疏是为了抛出诱饵,那今天还这么干就是玩火。严阁老不会认为秦德威是蠢货,但他就是琢磨不透秦德威的想法。   思来想去,严阁老决定亲自将奏疏呈送御览,他想亲眼看看皇帝的反应,然后再具体分析情况。   当严阁老拿着奏疏,来到仁寿宫们外时,发现候见的不只一个。秦太监、陆炳都在,甚至近期的焦点人物段朝用也在。   本来严阁老与司礼监掌印张佐的关系更近一些,但与秦太监也能算点头之交,表面和气。   可是去年那次御前议事时,严阁老与秦太监撕破了脸后,关系就急转直下了。   所以严阁老与秦太监就没有什么可寒暄的,见了面也当没看见。   至于陆炳,自从辛辛苦苦组建的缇骑被秦太监收走后,再不复去年的嚣张。他在秦太监面前,就是两个字,装死。   所以陆炳虽然很想与严阁老、段朝用聊几句,但最终什么也没说,毕竟秦太监还在这里。   还是段朝用打破了沉默气氛,对严阁老打了个招呼。   严阁老没那么多忌讳,又有心探究段朝用,便问道:“听闻段道长自请祈雨,有几分把握应验?”   段朝用答道:“该应验时,自会应验。”   不管灵不灵,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不然的话随时有可能会被拉到西市斩首,还不如再赌一把!   二十来年前,第一代国师邵元节,就是以祈雨灵验开始得宠的,他段朝用为什么不能效仿?   当然段朝用也不是完全盲目豪赌,根据经验,大部分时候久旱之后都会有下雨。   只要能耗到那个时候,假托祈雨灵验,就算成功了!成功概率还是很大的。   但这些心思不可能与别人说,故而段朝用只能岔开话题,他看着严阁老手里的本子,随口问道:“此乃什么奏疏?”   严阁老没有答话,你段朝用一个道士,也敢随意询问中枢机务?做人还是要有点数,也难怪秦德威会把你往死里整!   当然,你段朝用如果真有本事反杀秦德威,也不介意为你喝彩!   正当众人各怀鬼胎的时候,从仁寿宫里有太监出来,将几人引到了仁寿宫正殿。   对这几人的来意,嘉靖皇帝基本都是心里有数,就是不清楚严嵩拿的什么奏疏。   但他却先对段朝用问道:“朝天宫大醮可曾准备好了?”   面临大旱,祈雨不仅仅是祈雨,嘉靖皇帝还想通过祈雨来向臣民证明,修道不是不务正业。   再说段朝用要是有本事灵验了,岂不说明他真有道行?长生之术岂不又有指望了?   段朝用连忙奏道:“如今朝天宫已准备齐当,只能陛下下旨!另还有两件事情奏闻!”   嘉靖皇帝淡淡的回应说:“继续说来。”   段朝用奏答说:“祈雨大醮要有阴阳之意,故而要征用京中女冠,乞请陛下准许。”   嘉靖皇帝点头道:“可。”   旁边的秦太监暗暗皱了皱眉头,这皇帝吃药吃多后真有点“昏”了,上了头后就什么都敢乱答应?   然后段朝用继续说:“从去岁到今春,大旱连续数月,此乃上天示警也!   天象显示,有中枢辅臣自恃功高,不修德行,故而引发上天警报!”   皇权朝廷确实有“天人感应”的讲究,所以段朝用的话也是有“道理”的。   嘉靖皇帝对这种事最敏感了,立刻喝问道:“是谁?”   这时候,严嵩忽然出列,恰到好处的呈上秦德威的奏疏。   嘉靖皇帝接过来随便看了几眼,很暴躁的怒道:“秦德威眼中还有朕么!”   被骗过的人最烦别人絮叨他被骗!最烦别人爹味一样的教导!   一堆危言耸听、十分不中听的话,昨天说了一遍,今天又来说一遍,烦不烦?   昨天给脸了没有发作,今天就蹬鼻子上脸了?   一肚子邪火的嘉靖皇帝又将奏疏丢回严嵩手里,然后对秦太监喝道:“将秦德威杖责四十!”   秦太监多嘴问了句:“以何缘由?”   嘉靖皇帝随口道:“目无君父,不修德行,致使上天警示!打完后,免去职差,勒令闭门思过!”   秦太监:“……”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天象警示后,不能只有皇帝罪己,大臣也要一起扛罪,这还是秦德威在嘉靖十二年时“发明”的理论,嘉靖皇帝当时特别喜欢这个理论。   万万没想到,八年后这个理论应验在秦德威自己身上了。   只怕那时候的秦德威也想不到,八年后他会成为有资格扛起天象示警责任的人物了。   就是秦德威到底有多大的脸啊,能以一己之身扛起大旱灾的罪责?   嘉靖皇帝忽然又指着陆炳:“你去执刑!秦福监刑!”   众人听到这里,便明白皇帝动了真火了,不然不会刻意再下旨让陆炳去动手!   秦太监和陆炳奉旨出去,前往文渊阁去拉秦德威。   此刻陆炳的心里是非常纠结的,作为要打秦德威廷杖的执刑官,到底是轻拿轻放,还是往死里打?   严世蕃说过,秦德威真正受到皇帝惩戒的时候,就是顺水推舟落井下石的机会,那这次算不算?   廷杖四十加免去职务,这个惩罚已经很严厉了。   秦太监瞥了眼陆炳,忽然开口道:“怎么?拿不定主意?”   陆炳装作没听见,最近彻底落了下风、失去了缇骑势力的他不想跟秦太监说话。   秦太监却在旁边自顾自的说:“我知道,你陆炳心底对秦德威有些恨意,但那秦德威仇家太多了,也不差你一个。   当秦德威落难的时候,肯定会有很多人会落井下石,你陆炳看着就行了,又何必着急下场当出头鸟?   所以你陆炳如果拿不定主意,那么最稳妥的选择,就是坐看风云,判断形势,而不是冒险当出头鸟。”   陆炳:“……”   可恶,秦太监的话好有道理,让人忍不住就想听从! 第七百九十八章 身份标签   走了一路想了一路,走到左顺门的时候,陆炳陆指挥终于拿定了主意。   秦太监的话确实有道理,不能把秦德威往死里打,这样做蕴含的政治风险太大。   但是,好不容易秦德威能落到自己手里,轻拿轻放却又非常不甘心。   所以在四十廷杖当中,即便大部分不能认真,但怎么也得夹杂几下狠的,如此才能出口气。   如果一点真正的皮肉之苦都没有,那还能叫廷杖吗?   想到这里时,陆指挥顿时感到自己终于变得成熟了,有那么一点老谋深算的风范了,像是一个合格的政客了。   这份自我进步的感受,比起单纯的打打杀杀念头通达,还要让陆指挥心情喜悦。   以至于走进文渊阁的时候,陆指挥对秦德威打招呼的时候,还笑容可掬的。   秦德威没把陆炳太当回事,陆炳上次跪过后,见到他都是笑脸。   所以就不以为意的问道:“陆大人来我这里,有何贵干?莫不是皇上有召?”   陆指挥答道:“奉皇上旨意,劳烦秦中堂去午门,领受廷杖四十。”   雾草!秦中堂十分诧异,没想到自己这次会被打廷杖,他的初衷里并没有受皮肉之苦的意思啊!   主要是廷杖这个成就早就达成了,真不想再挨打了,他秦德威又不是喜欢被打的受虐狂,所以挨廷杖并不在这次计划内!   反正秦中堂总算切身感受到了,难怪史书上都说嘉靖皇帝这个人喜怒难测,刻薄寡情!   “秦中堂请吧!圣意不可违!”陆指挥催促道。   就是陆指挥的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不变,这让秦德威总觉得陆指挥今天像个变态。   在所有中书舍人的注视下,秦中堂被陆炳带走了,有大胆的人远远跟在后面,想看个究竟。   走到左顺门时,秦太监正站在这里等,又对秦德威宣旨道:“廷杖四十,免去职差,闭门思过!”   听到“免去职差”这四个字,秦德威长叹一声,权臣生涯终于完整了。   在嘉靖朝,如果没被情绪动辄激动的皇帝罢几次官,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权臣。   当年张孚敬曾经被罢过两三次,本时空的夏言也被罢过两次,霍韬只被罢了一次所以成就最低。   就是让秦德威很不理解的就是,免职就免职,为什么要打自己廷杖?自己有那么气人吗?   在东厂秦太监和锦衣卫陆指挥的监押下,秦德威向午门外走去。但这个行进的阵容组合,马上就引起了过路官员的注意。   有点经验的人看到这一幕后,都能作出判断。东厂监视,锦衣卫动手,地点又在午门外,那八成是要打廷杖了!   如果说只是打廷杖也就罢了,关键是这次还是秦德威这样顶流名人被打,那就称得上轰动了。   于是瞬间就有十几个官员围观,远远的站在外围。   当陆指挥的手摸到刑杖的那一刻,尽管他一再告诫自己,要成熟稳重,但还是按捺不住的有点激动。   毕竟合法打秦德威的机会,朝廷中不知多少人做梦都想有。   当年他陆炳在午门值班时,不是没打过秦德威,可惜年少无知没有好好体验,今天就要仔细品味了。   “趴下!”当陆炳准备好后,就对秦德威喝道。   然而秦德威却不慌不忙的拱了拱手,仿佛发自内心的道喜说:“恭喜陆大人创造了历史,今日过后,要青史留名了啊!”   这话让已经提起气势的陆指挥一头雾水,什么创造历史青史留名?   如果非要讲究“青史留名”,那不是你们文官挨了廷杖后,以此为光荣然后自我吹嘘的吗?   再说你秦德威并不是第一次,早就挨过两次廷杖了,今天这场还能有什么特殊意义?   正当陆指挥疑惑不解的时候,只见秦德威郑重其事的说:“陆大人将成为大明第一个动手对大学士打廷杖的人,一定会名垂后世啊!”   陆炳:“……”   换句话说,就是你秦德威成了大明第一个因为诤谏而挨廷杖的大学士?那么到底是谁名垂后世?   自从宣德朝以后,内阁制度成熟以来,内阁大学士地位逐渐特殊,成为事实上的最高级文臣,文官的象征和代表。   而且大学士名义上也是辅佐大臣,所以礼遇特殊,就算触怒了皇帝,也就是罢官免职,不会加以刑罚,下狱的都没有。   近百年来厂卫势力再嚣张跋扈,也没对阁老大学士动过手。   当然,原本历史上夏言这个首辅被杀,那也是几年以后的事情,而且确实也非常罕见,现在这件事并没发生。   所以陆炳就有点蛋疼了,打个廷杖居然还打出压力了。   真像秦德威所说的,只怕今天打完后,自己就成舆论大反派了,毕竟阁老大学士代表着文官的体面!   秦德威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标准的阁老大学士,但之前在名义上挂着大学士的官衔,也拥有近似于阁老的职权,至少是个巅峰半步阁老啊。   如果得到皇帝暗示能打死秦德威,也算一了百了,但关键就是不能打死。打完了沾一身腥,图什么?   秦德威循循善诱的说:“陆大人啊,你不会真打算对一位大学士动手行刑吧?   不过行刑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责任本也不该由你来承担,要不然你们再去请示一下?”   陆炳无语,为什么你秦德威这么能说?以后有机会杀你是不是也要先堵上你的嘴?   说到底陆指挥的身份只是一个执行者,闻言就转头向秦太监看去,现场的最高指挥者其实是这位东厂提督。   秦太监也没料到这样的意外,怎么人人都忘了秦德威是半步阁老?也许是皇帝顺口说打廷杖,也没多想?   他沉吟片刻后,便道:“等我再面圣请命。”随即疾步进了午门,又向西出西华门,到西苑去了。   嘉靖皇帝见到秦太监,以为是打完廷杖后回奏来的,还问了句:“传太医治伤了没有?”   能问出这句话,说明皇帝的药劲过了?于是秦太监很有技巧的奏道:   “方才臣忘了提醒陛下,那秦德威被罢免之前乃大学士身份,是否还要加以恩威?”   嘉靖皇帝也有点错愕,之前他也真没意识到,秦德威身上有“大学士”这个标签。   从礼仪上来说,阁老大学士代表文官体面,一般也不会受刑罚。   举个例子,放在过去,皇帝一般也要对阁老称呼为“先生”,只是嘉靖皇帝不喜欢这么叫。   秦太监赶紧又对嘉靖皇帝奏道:“臣想来想去,大概是陛下赐给秦德威实在太多了,很容易让臣等顾此失彼,忘记提醒啊。”   一般的大臣比如严嵩,身上最明显的标签就是内阁大学士,称呼就是严阁老。又比如翟銮,说起来就是首辅。   但秦德威与任何人都不同,称得上标签的身份实在太多了。   史上最年轻状元,大明诗霸,丰州伯,三位一体词臣,不预机务大学士、军机处话事人等等等等,简直令人眼花缭乱。   结果就导致在秦德威身上,就没有一个标志性的、最鲜明的标签,一个虚名大学士反而可能是最不起眼的一个标签了。   午门外,随着时间的推移,站在外围的观众已经增加到了近百人,都是过路的官吏太监之类的。   秦太监重新从午门里出现时,也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害怕出现什么群体性事件,连忙宣布:“皇上圣谕,念及秦德威有功于社稷,免去廷杖之刑!”   强力围观的众人听到这句,居然不约而同的齐齐“唉”了一声,似乎小有遗憾。   如果这是一个说书场子,或者收费戏台,只怕接下来就要喊退钱了。   又听到“当啷”一声响,陆炳将刑杖摔在了地上。刚才要打吧,有点压力;现在不打了吧,又有点愤恨。   秦德威将刑杖捡了起来,“我先拿走了,留个纪念。”   如今秦德威只是免掉了廷杖,其他的处罚依然生效,于是马上被赶出了皇城。   一个时辰之前,他还是半步阁老大学士秦中堂;而现在被剥夺了职务后,就只是个丰州伯了,只配穿麒麟服了。   回到家里,却见家门大开,曾后爹率领归有光、吴承恩等门客一起迎接出来。   秦德威连忙上前拦住,又对曾后爹埋怨道:“老爷你这是做什么!”   曾后爹叹道:“这么多年,你终于有些风骨了,值得为父我迎接一次!对了,听说你挨廷杖了,怎么不像被打过?”   秦德威无奈的说:“如果考察合格,老爷你还是回辽东继续当巡抚吧,朝堂不适合你。”   回到家里后,秦德威突然就感觉自己闲了下来。   先前兼职的衙门太多,工作自然也就繁忙了,而且军机处事务突发性很强,经常让人不得安生。   所以当这一切都消失后,秦德威立刻就陷入无所事事的状态了。   第二天秦老爷习惯性的早早醒了后,摸完徐贤妻那还差一个多月就临盆的大肚子,似乎就没什么可干的事情了。   要不要趁着这段时间有空,把陶仙姑拿下?感觉最近陶仙姑的道心越来越动摇了,如果坚持死缠烂打几天,说不定真有机会。   还是带着李小娘子出城骑马踏青,顺便去永定河庄园视察几天?也不知道今年春旱,永定河的水够不够用。   正当秦老爷坐在堂上琢磨应该干点什么的时候,听到婢女禀报说,张三在院外求见。   当年的江宁县王、马、张、赵四大差役,如今都跟着秦德威为家仆了。马二是长随,张三是门房,赵四是外管事,王大则是护院头目。   听到张三来见,秦德威还以为来了客人,就直接出去,在内院门口问道:“是谁来了?”   张三却说:“来了两个恶客,一个是道士,一个是顺天府的差役。”   这又是什么奇怪的组合?秦德威诧异的说:“什么恶客?敢恶到我们这里?”   张三答道:“那道士自称是段朝用的徒弟,奉命来请陶仙姑去协助祈雨的。”   秦德威皱眉道:“这些人祈雨就祈雨,找陶仙姑作甚?”   张三又答道:“听门口那道士说,段朝用请过了圣旨,可以征发城中女冠,参与朝天宫的祈雨大醮。”   秦德威很厌恶的道:“你说这段朝用,好端端的来招惹我作甚?”   张三:“……”   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清楚?秦老爷你先前把那段朝用往死里整,这会儿别人想报复,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秦德威想了想,段朝用这行为显然是故意的,要么是冲着自己来的,要么就是冲着陶老道来的。   而段朝用所依仗的就是奉旨祈雨,在祈雨结束前,别人不敢拿他怎么样。   张三问道:“还请老爷示下,如何是好?”   秦老爷便不耐烦的说:“遇上这种公然登门挑衅的事情,应该怎么做,还用我教你?”   张三跟着秦老爷年头久了,在老爷面前胆子也大,居然回了一句:“那老爷还是教教小的我吧。”   秦德威忍不住训斥道:“你这夯货且记清了!我就问你,老爷我现在是什么身份?   老爷我不是什么讲究脸面的文官,身份标签是丰州伯,是勋贵!而且还是有钱有势,可以非常横行霸道的那一类勋贵!   京中像我们这样的勋贵门第,都是怎么对待那些故意挑衅我们的下贱人物?”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张三很懂的答道:“当然是往死里打了!”   秦德威叫嚣道:“那你还愣着干什么,去打啊!现在要适应老爷我新的身份!不只是往死里打,还要给老爷我打死了!”   张三犹豫了下,为难的说:“出了人命,终究不是好事吧?小的我真没干过这种事啊。”   秦德威指点说:“也没让你在门外公开打,拖进府里再动手!而且府里不是有辽东军士看家护院吗?让他们动手!   完了后,让这些动手的人先藏到城外庄园去,别人问起就说逃亡了!以后就让他们回辽东,谁还能找得到凶手?   至于尸体,要么找个空地烧了,要么找个大车,让辽东班军以军需名义押运,尸体装在水缸里偷偷运出城去处理!   然后让这些押车的辽东官军连夜回辽东去,不要再来京师!   这样既找不到直接凶手,又找不到尸体,完全没有对证,谁能奈何一个伯爵?”   张三:“……”   想不到啊想不到,自家老爷一个文质彬彬的状元公,凶残起来也如此专业。   这从清流文官到私用军士的勋贵角色转换起来,也太丝滑了吧?   最后秦德威叫道:“退一万步说,我秦家有金书铁券,怕什么人命!”   秦家立起门户以来,无论在南京还是北京,真没因私怨搞出过人命,张三便再三确认说:“老爷真要我去这样做?”   秦德威冷笑说:“你说呢?跟了我这么久,还不明白老爷我是什么样的人?”   张三诚恳的说:“老爷手段变幻莫测,小的我心里只有敬佩,真不知道老爷是什么样的人。”   秦德威抬腿就是一脚:“呸!你只是不敢说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怎么想的!” 第七百九十九章 三进宫   秦府访客在等候的待遇,大致可以分成三个级别,最高级别是请到外书房,有门客先生陪着说话。   次一点的,则是请到门房里坐,有茶水之类的奉上;最差的待遇,就是站在大门外等着里面回话。   此时秦府大门外就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道士,另一个是衙门公差。显然在秦府眼里,这俩货色毫无地位可言。   这道士叫奚元任,乃是近期著名高士段朝用的高徒,为了朝天宫祈雨大醮而不辞辛劳的奔走。   今天到秦府拜访,就是为了请动被供奉在秦府的陶修玄陶仙姑,去朝天宫参与祈雨大醮。   公差则是顺天府的衙役宋老六,官府派来奉命协助奚道士工作的。   就是在宋老六的眼里,这奚道士就像是个十足的脑残,竟敢跑到秦府来要女人。   如今话已经送进去了,两人就在大门外等结果。   但宋老六的小腿肚子都有点发颤,一直在琢磨怎么在秦家人面前把自己撇清了。   在等待过程中宋老六实在忍不住了,就对奚元任问道:“人人都道,秦学士乃天上星宿下凡。你们这些敬奉神仙的人,又何敢来秦府要人?”   奚道士只觉得宋老六也太胆小了,只不过跑腿办事还需要这个京城地面熟人协助,就鼓劲打气说:   “我们段仙长奉旨祈雨,无论官吏军民,谁都要配合,秦府也不例外!你看你们顺天府衙门,不也派了你来协助么?”   宋老六暗中撇了撇嘴,感觉这些外地来的土鳖道士,真是不懂京城权力运行的规则。   真以为只要有了“奉旨”两字,就可以畅通无阻了吗?   奚道士也暗中鄙视了下宋老六,这种粗人又哪里能明白借势使力的精妙。   难道连皇帝都能算计忽悠的段仙长还能不知道,秦德威肯定会拒绝交出陶仙姑?   但是,段仙长想要的结果,就是秦德威直接拒绝啊!   拒绝交出陶仙姑,就等于拒绝配合皇帝钦定的祈雨大醮,这样可就有说法了!   再借力使力,将事情闹得更大些,说不定就能把陶仲文也能拖进来了。   两人正在鄙夷对方时,忽然府的左右旁门一起打开了。   紧接着就冲出六七个如狼似虎的彪形大汉,而且训练有素的瞬间就围住了门外二人。   还没等宋老六反应过来,这些人就裹挟着奚道士,又进了门里。   好歹也是一起来的同伙,宋老六下意识的想追着进去,却又被人拦住了。   然后秦府的门房大爷张三指着宋老六厉声喝道:“与宋差役无关,不要多管闲事!”   宋老六不过是个衙役,又哪敢跟秦府的人叫板,正想说几句好话时,忽然就听到从秦府大门里面传来惨叫的声音。   顿时宋老六连话也不敢说了,就这么站在大门外。   随即在大门里面,接二连三的几声惨叫连连响起,宋老六能分辨得出,这就是奚道士的声音,但是他无能为力。   再然后,惨叫声很突兀的就没了,秦府大门内外又恢复了安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宋老六就在大门外等着,一直等到了下午日头偏西,也不见秦府将奚道士扔出来。   经验丰富的宋老六顿时意识到,大事不妙了!或许对秦府这样的人家是小事,但对他宋老六却绝对是大事!   毕竟他宋老六是被派来协助奚道士的,如果奚道士有了三长两短,他宋老六也不好交待。   于是宋老六也不再徒劳无功的继续等待,拔腿就向城西北的朝天宫跑。   临近黄昏的时候,激发出全部潜能的宋老六来到朝天宫,禀报过后又被领到了段朝用面前。   段朝用问道:“你们不是去了秦府么?你又何故慌张?奚元任为何不见?”   宋老六喘着气,将今日遭遇简略说了下,然后又道:“好教老仙长得知,奚道长只怕没了!”   段朝用疑惑的说:“你又怎么肯定的?”   宋老六很有把握的答道:“我久在京城,熟知这些豪门行径最为霸道,打人泄愤乃是家常便饭。   如果奚道长只是被打伤,那打完后肯定会被扔出来。然后秦府的人还会对我这个同行者放几句狠话,以此为威慑。   但我一直等到下午,也没有什么动静,秦府也没有理睬我。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奚道长只怕被打死了!   而且我在大门外亲耳听到,奚道长的惨叫渐渐没了声气,不会有错!”   段朝用狠狠的将茶盅砸在地砖上,破口大骂道:“秦德威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他原本预想,弟子奚元任过去后,肯定会遭到秦德威拒绝,甚至挨几下拳脚也是有可能的。   那不就是现成的苦肉计吗,无所谓!   谁知道秦德威竟然凶残的直接把奚元任打死了,然后连个只言片语都没有!   这种来自于权贵的轻蔑,以神棍为职业的段朝用经受过很多次,但没有像秦德威这样的可恶的!   虽然今日秦府大门这里发生了一点小事情,但秦府的主人秦老爷完全没放在心上,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在家里休息了一天。   到了次日,秦老爷就出了门,来到棋盘街。这里是京城最繁华的商业区之一,源丰号钱庄就设在这里。   经过这两年的苦心经营,以及来自于户部的微小帮助,京城源丰号发展很快,只看占地面积也是当初开业时的三倍。   不过秦德威为了避嫌和低调,很少在这里现身,反正有顾氏掌舵,自己只需要在家里指点工作就可以了。   现在被免了官职后,幕后东家秦德威就跑过来现身了。   犹如众星捧月,秦德威在一干掌柜、伙计的陪同下,里里外外巡视了一圈后,又坐在后堂说话。   秦德威对掌柜们问道:“自从我卸了官职后,这两日有没有人上门肇事?”   源丰号钱庄与普通的钱庄不一样,很多业务都是要有权臣撑腰,才能做下去的。   但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一旦权臣失势或者下台,就肯定要出问题,所以秦德威才会特意询问情况。   但掌柜们一起回答说:“并没有。”   秦德威又再次问道:“你们也不要怕事!真的没有?”   掌柜们还是答道:“这个真没有!本号营业一切都正常!”   秦德威便自言自语说:“怎么连个落井下石,打击报复的人都没有?”   掌柜们无语,难道秦老爷你还盼着发生点不好的事情?   秦德威叹道,这年头人们越来越不傻了。最近这几次钓鱼,竟然一条也没钓上来,别人竟然都不上当了。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于是又有个掌柜抛开了流程,直接吹捧说:“有秦老爷坐镇京师,就是宵小震慑,源丰号的生意自然太平无事!”   其他掌柜也纷纷跟着赞美道:“是极是极!即便秦老爷从朝中退隐,余威亦足以保得本号太平!有秦老爷庇护源丰号,谁敢来肇事?”   秦德威笑道:“还是要低调些,尔等心知肚明就好,不必宣之于口!估计很多人还要观望一阵子,想来近期也不会有坏事上门了!”   话音未落,忽然有个伙计小跑过来,在门外叫道:“外面出事了!来了一群锦衣卫官校,堵住了门口!”   众掌柜:“……”   秦德威却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对那报信伙计说:“走,我去看看!”   走到钱庄门口,果然看到一群锦衣卫官校站在门里门外,但随即又看到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秦公公,正大马金刀的坐在太师椅上。   秦德威十分诧异,他刚才还以为是陆炳又“开窍”了,迫不及待的想落井下石,却没想到是秦太监。   秦德威带着疑惑,走上前去,“听说秦公求得皇上恩典,将直房搬迁到了西苑,实乃洪恩浩荡也!今日秦公不去庆祝乔迁之喜,却来此地做甚?”   原本秦太监直房在养心殿,与西苑仁寿宫有不短的距离,这让秦太监很没安全感。   经过反复奏请,最近终于获得准许,可以将直房搬到西苑,距离皇帝又重新变近了。   只见秦太监拍了一下扶手,站起来喝道:“本来正在新直房布置,却不料皇上发来一道圣旨,让我捉拿你下狱!”   秦德威忍不住就感慨说:“皇上竟然让厂公亲自来拿我,看来这是将我视同为首辅级别的待遇了,不然只需遣一锦衣卫官足矣!”   秦太监无言以对,现在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吗?   秦德威抬腿就主动往外走,边走边问道:“走了走了,是去锦衣卫诏狱吗?”   秦太监没有半点成就感,答道:“是要将你拘拿到刑部天牢,然后法司审讯你的罪行!”   秦德威蹙眉道:“又去天牢?还以为可以下一次诏狱了。”   但对大臣而言,下刑部天牢比下诏狱更优待点,说明皇帝没有弄死你的心思。   不过秦德威这种恃宠而骄、玩世不恭的态度,不知怎得,彻底激怒了秦太监。   你秦德威打死了人命确实是小事,但你这个态度大有问题!   “你站住!”秦太监忽然对着主动走在前面的秦德威大喝一声。   秦德威很莫名其妙,随口问道:“秦公又怎么了?”   秦太监冷冷的说:“史上有很多臣子依仗恩宠,习惯骄横,即便被处罚后也不知收敛!   他们总是认为天子一定会宽宥自己,但日久生厌,君恩却越来越薄,最后坠入深渊而不得善终!   你也是读过史书的人,难道没看过这样的例子吗?年轻人一定要懂进退,不能因为一时成功,就无节制的挥霍成功资源!”   秦德威听完秦太监的话后,不禁若有所思,可能是在消化秦太监的逆耳忠言。   秦太监还要说几句时,却听到秦德威冷静的回应说:“我就想不明白,秦公到底有什么立场对我说这些话?   是不是有点交浅言深了?其实你这样的说话语气,专门有个形容词叫做爹味啊。”   秦太监:“……”   若有一根棍棒在手,必定让你秦德威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爹味!   最终秦太监只能咽下这口气,强行找补说:“不识好歹!我只是不欲使陛下失去良臣,不忍见嘉靖朝君臣佳话出现问题!”   一路上两位姓秦的再无交流,今日秦德威从家门里出来,回去却住进了刑部天牢。   八年过去了,秦德威第三次被关进天牢,这里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   大概变化的只有人了,八年前里面关的是冯老爷,后来又多了个张延龄;八年后的今天,张延龄还在,另一间牢房里却是郭勋了。   当秦德威被押着走下台阶,进入天牢过道的时候,建昌侯张延龄和武定侯郭勋稍稍错愕了一下,一开始还以为老眼昏花了。   随即两人隔着铁栅栏叫道:“天道好还!世间有必伸之理!秦德威你也遭报应的一天!”   两个年过六旬的老者,看到秦德威也下了天牢,开心的像个孩子。骂完之后,忍不住就大笑嘲讽起来。   秦德威冷哼一声:“笑什么笑!我就不明白,你们个个都大难临头,为什么还笑得出来!”   随即伸手指向张延龄,“你能活到今天,全因为昭圣皇太后还在,陛下出于孝道,不忍见昭圣皇太后为兄长受刑而伤心!   据我所知,如今昭圣皇太后年事已高,多有不豫!你这罪臣的性命宛若蜉蝣,又还能苟延残喘几时?”   昭圣皇太后就是张太后,弘治皇帝的正宫,正德皇帝的亲妈,嘉靖皇帝的伯母皇太后,如今在冷冷清清中进入了风烛残年。   嘉靖皇帝至今没杀张延龄,就是碍于张太后的名分,所以就一直关着。一旦张太后崩了,张延龄基本也就是被斩的命运了。   听到秦德威的话,张延龄意识到自己的真实处境后,肆意笑容渐渐消失,突然就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忧郁中。   秦德威才不管张延龄这个人渣的心情如何,手又指向郭勋,“你郭勋只怕也没几天日子了!   你入狱的罪名是勾结段朝用,可如今段朝用都被皇上释放了,你却还在天牢里。   我不问别的,就问那段朝用理过你没有?营救过你没有?皇上想起过放了你没有?   我寻思着,估计很多人都想让你在天牢里暴毙!我要是你,干脆就自行了断!   真不知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居然还有心情在这里笑!”   郭勋听完秦德威的话,直愣愣的一动不动,整个人忽然就抑郁了。   一连把两个人弄郁闷了,秦德威终于耳根清净了,神清气爽的从怀里掏出张银票,拍到狱卒手里,指使说:   “你去太白楼置办一桌酒席,给我送进来!还有,去西院胡同,把郑紫云姑娘叫过来唱曲!” 第八百章 最大的保障   秦德威被抓进刑部天牢,消息传回家里后,立刻就让家里人都着急了。   对于大多数人,尤其是不太懂政治的女人来说,被抓进天牢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幸亏的此时曾后爹在家,家人都有主心骨。况且正房徐妙璇也是个略懂政治的明白人,知道夫君进天牢没有一般人想象的那么凶险。   不过该做的姿态还是要做,按照规矩,可以给天牢人犯送衣服、铺盖、吃食什么的。   礼节上夫君落难,正妻应该去送东西,但徐妙璇即将临盆实在不便,而且周氏也不愿意让未出生的幼儿沾惹天牢晦气。   所以家人商量过后,就让曾后爹跑一趟,好歹他也是官身,而且与刑部尚书毛伯温有一起南征安南的经历,所以顺便还能找刑部尚书套套交情问问情况。   次日上午,曾后爹就带着铺盖衣服以及食盒,前往刑部天牢探监。   很顺利就进去了,等曾后爹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就在狱卒的引领下,沿着过道,朝着秦德威所在的牢房走过去。   透过铁栅栏,曾后爹就看到便宜儿子四仰八叉的躺着在厚厚的毯子上,正在呼呼大睡。旁边是张几案,上面杯盘狼藉,还剩着一半酒菜。   更令曾后爹瞠目结舌的是,在牢房的另一边还坐着三个美人。仿佛这里是秦楼楚馆,而不是刑部的牢房。   恍恍惚惚的片刻后,曾后爹皱着眉头,对那三个美人喝道:“你们先出去!”   然后就用力敲了几下栅栏,将秦德威从睡梦中惊醒了。   “咦?你怎得来了?”秦德威揉着眼睛,翻身坐起,正想骂几句,但幸好先看清楚了栅栏外面是谁。   曾后爹叹口气,不是亲生的,级别还比自己大,不好打也不好骂,只能劝道:   “你既然被打入天牢,就当静思己过,多想想有什么愧对天恩之处,可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啊。”   秦德威辩解说:“昨日事起仓促,为了安全就多找些人陪伴我!免得独自在牢房里,悄无声息的就被害了!”   而后秦德威怕曾后爹继续啰嗦,直接做出了指示说:“我这里没什么事情,曾老爷啊你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把家里守好。   回去后多喊些辽东班军来护院,另外再从庄子里调些人过来,不管是谁欺负上来,都不要手下留情!   然后你去找王廷相,多派点官军在附近巡逻。钱庄那里也是同样安排,谁敢上门生事,就是一个字,打!   如此这般,我在天牢中才能住的安心。去吧去吧,不用担心我!”   秦德威身居高层久了,使用发号施令的语气十分娴熟,让曾后爹下意识的应了声:“是!下官知道了!”   随着话音落下,父子面面相觑,气氛一度有点尴尬。   为了缓解尴尬,秦德威连忙又岔开话题说:“一会儿你是不是要拜访毛尚书?”   曾后爹点头说:“是有这个打算,既然来了刑部,总要问问你的案情,帮你开脱一二。”   秦德威便道:“正好我也有些话想对毛尚书说,你见了毛尚书后,让他到天牢来见我!”   曾后爹无言以对,有很多话,真是不知从何说起。   秦德威反问道:“又怎么了?老爷有话但讲!”   曾后爹就很纳闷,这便宜儿子是怎么在京城活到今天的。   忍不住提醒说:“你现在是阶下囚,毛尚书是主审官。你这样对毛尚书传话,让毛尚书屈尊到天牢来拜会你,是不是不太合适?”   秦德威只能解释几句:“我也很无奈啊,难道让我走出天牢见人?老爷你也是在大理寺当过职官的,难道还不清楚规矩?   除了提审,人犯是不许离开牢房重地的!既然我出不去,那么不让毛尚书过来,还能怎么办?”   曾后爹感到与便宜儿子有点沟通困难,你出不去那能叫理由吗?难道问题的关键不是毛尚书凭什么要来拜访你这个阶下囚?   秦德威又补充说:“那毛尚书只怕正在闹心,不知应该怎么审案。他要稍微有点聪明,就知道要来见我!”   曾后爹问:“如果他不肯来又如何?”   秦德威答道:“那就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就是他太蠢;第二种可能就是他已经倒向了严某人,故而要与我避嫌。”   见便宜儿子思虑很周全,曾后爹也就不在废话,从天牢出去,又去了刑部正堂。   正如秦德威所猜测的,此时刑部尚书毛伯温确实很闹心。   这也很正常,像秦德威这种人落到天牢里,就是所有在任刑部尚书的噩梦。   身份复杂,背景复杂,特权一大堆,本身又精通律法,还擅长狡辩,这样的“囚犯”,谁审谁知道!只定罪还是不定罪就是个问题!   曾铣作为一个巡抚,该有的面子还是有的,还有南征老战友的交情,再加上秦德威之父这个加成,刑部尚书毛伯温就拨冗接见了一下这位犯官家属。   寒暄几句后,曾铣就主动问道:“犬子入狱,是何罪名?”   毛伯温公事公办的答道:“东厂传旨说,是妨害祈雨以及殴伤人命。”   曾铣就顺着往下说:“其间或许另有隐情,恳请大司寇明察。”   “另有隐情”这种话,就是标准的求情话术,潜台词就是“高抬贵手”,所以毛伯温并未过于在意,只回应说:“自当秉公审问。”   而后曾铣又替秦德威传话说:“犬子听闻大司寇心情烦恼,欲为大司寇排忧解难,便斗胆请大司寇前往天牢相见。”   毛尚书很想反问一句,难道你们父子不知道本尚书烦恼的根源是谁?   想了想后,毛伯温就婉拒说:“理刑官与囚犯之间,不便私相授受!为免招惹嫌疑,还是不见了!”   曾后爹咬了咬牙,又传了一句很不符合他性格的话:“犬子还说,大司寇如果不见,终将会后悔的。”   他原本以为说完这句话后,毛伯温不暴跳如雷也要火冒三丈,然而完全不是,毛尚书似乎无动于衷。   曾后爹都不知道,毛尚书是怎么能忍下来的。一个阶下囚对你这主审官如此叫嚣,你居然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你是不是已经习以为常了?   毛伯温淡定的说:“凭我与令郎认识八年的经验,不见虽然可能要后悔,但见了同样会后悔!反正都是后悔,就不多此一举了!”   如果是秦德威亲自来说,凭借口才或许可以劝动毛尚书,但大部分人并没有这个本事。   又说了几句后,见毛伯温仍然无意私下去见秦德威,曾铣也就告辞了。   然后曾铣又去了一次天牢里面,将毛伯温的态度告知与便宜儿子。   秦德威叹道:“从毛尚书这个态度可以断定,他终于还是投向姓严的了。也只有这样,他才不敢自专,也不方便私自见我。   我猜原来毛伯温还会担心背上一个背叛夏言的名声,所以一直与严阁老保持距离。   但最近江西人大批靠向严阁老,在这种大势下,大概毛伯温改换门庭的心理障碍也消除了不少,所以最终还是倒向了严阁老。”   曾后爹也暗自感慨,从这么一件见还是不见的小事,都能联想到似乎八竿子打不着的严阁老去,在高层混都是这样思考问题的吗?   但曾后爹也因此凭空多了几分担忧,对便宜儿子问道:“那你不会有事情吧?”   如果刑部尚书是严阁老的人,那秦德威这个天牢犯官岂不就不好过了?   秦德威依然镇定的说:“我能有什么事情?我这样的天牢犯官,又不是靠大明律来审的!”   曾后爹忧心忡忡的说:“你虽然还是丰州伯,对面的牢房还有两个侯爵呢,不一样不见天日?”   为了安抚曾后爹,稳定大后方,秦德威不得不多说几句,指着对面得两间牢房说:“虽然同在天牢,但我跟对面那两个蠢货侯爵并不一样!”   然后继续说:“我老师张大宗伯,还在无逸殿入直,并没有被斥退吧?我师叔王大司徒,还在主持国计,没有因为国库亏空被追责吧?   我的前辈王大司马,以兵部尚书兼京营总督,也没有被撤掉京营总督这个实职督军的职差吧?   还有徐妙璟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依然在仁寿宫外值守,并没有被调换吧?   既然一切都如常,曾老爷你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曾后爹又不是傻子,立刻就明白秦德威的意思了。   上面这几个人都是与秦德威关系密切,但又身居要位的人,一个都没有被调整或者修理,就足以说明皇帝没有把秦德威往死里收拾的想法。   八成就是秦德威最近太气人,所以敲打一下出出气。   对于天牢里的钦犯来说,这就是最大的保障了,比一万本大明律例都顶用。   曾后爹还是担心,又说:“天意是一回事,但实际到下面各人,又是另一回事,怎可大意?”   万一严嵩脑子抽了风,坏了江湖规矩,在牢房里放毒药怎么办?   秦德威发话说:“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不吃牢饭了!每日吃食饮水都由家里人送来!   然后再让徐妙璟调派些可靠的锦衣卫官校,日夜轮班在我的牢房外面值守!” 第八百零一章 这对你不好吗?   毛伯温很明白,在审判秦德威的问题上,他扛不起责任。不仅仅是没有能力,更是没有这个精神意志。   除非他真是一个大公无私的人,那可以不用管外界意见,完全遵照本心秉公处理,一切后果自行负责。   所以毛伯温需要听别人的,就是那些有资格负责的人,比如严阁老,但此时严家父子也陷入了纠结。   今晚严阁老休沐回家,与严世蕃讨论了一番,还是拿不定主意。   本来按照严阁老的计划,等科举结束后,就把翟首辅两个儿子科举舞弊的事情捅破。   翟首辅两个儿子一路过关,都是他严嵩暗地里安排的,当然最门清。   然后就是制造舆论,说服皇帝,将本就不讨皇帝喜欢的翟銮赶下台。   这样不出意外,他严嵩就可以理所当然的晋位首辅,成为名正言顺的内阁执政。   但是,严阁老也没想到,秦德威非要跳出来抢戏,甚至都把自己玩进了天牢里!   对严家父子而言,这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正常情况下,最大政敌骄横不知收敛,仿佛自爆一样的进了天牢,就堪称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正常的应对方式,那就必须要落井下石然后斩尽杀绝!自古以来的党争都是这样的套路!   可是这次面对是不正常的秦德威,这是有史以来最与众不同的政斗机器!   根本无法判断,秦德威到底是骄矜自满,把自己玩进去的,还是又有阴谋!   严阁老内心拼命抵制诱惑,用最理智的声音说:“不要理睬秦德威这个干扰了,还是去布局如何让翟銮倒台。”   严世蕃握紧了拳头,“但如果什么都不做,我不甘心!”   严嵩诧异的说:“你前阵子不是一直忍耐么?这次为何又不甘心了?   虽然秦德威进了天牢,看起来很严重,但是那些罪责完全动摇不了秦德威的根本!”   严世蕃有点郁郁不平的说:“父亲有没有从另一个角度想过?   秦德威被皇上训斥时,我们什么都没有做;秦德威被罢官时,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如今秦德威都被下天牢了,我们还是什么都不敢做,那别人又会怎么看待我们?   我只说一个例子,先前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那陆炳就会来问计于我。但这次秦德威下天牢后,陆炳就没来询问,这说明他对我们产生了疑虑!”   严阁老久久无言,儿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啊。一旦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严世蕃又说:“即便现有罪名不足以动摇秦德威,但是可以让事态不断升级,挑战皇上的脾性啊。”   严阁老看了看外面的夜空,说了句听起来很忧国忧民的话:“如果能及时下一场雨就好了。”   下雨对于自吹会祈雨的段朝用是好事,那么对秦德威就是倒霉了。   严世蕃便提出了建议说:“总而言之,多少也要有点举动,哪怕是不成功,也要让别人看到我们的胆气!   虽说难以判定秦德威的想法,但总可以先让刑部正常提审秦德威,然后看看状况再说。”   刑部提审天牢犯官,这是名正言顺的履行职责,谁也不能说出个错字!   于是秦德威在天牢住了两三天后,终于受审了,这日早晨就被提了出去,一直来到刑部正堂。   说实话,没有人愿意审问秦德威这个大麻烦。不只是因为秦德威本身难缠,还有就是他那一帮强大的党羽势力。   秦德威是进来了,但他的党羽还在外面活蹦乱跳呢。   谁也不是吃素的,对秦德威稍有“不公”,只怕各种弹劾攻讦打击报复就接踵而至。   所以没人想招惹这麻烦,刑部尚书毛伯温也不想,但他躲无可躲。   而且以秦德威的地位,也不可能推给手下的官吏们,毛尚书只能亲自上了。   另外毛尚书本想叫几个刑部官员陪审,负责在刑堂上查漏补缺,帮着盘诘人犯。   但是刑部众人听说是要审问秦德威,就没人肯来陪审了。   所以秦德威被带到刑部正堂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刑部尚书毛伯温,以及若干刑名书吏和杂役。   与普通刑堂不同的是,没有负责动手的,因为不需要,这是刑部与锦衣卫诏狱对待官员的最大区别。   看着以犯官身份上堂的秦德威,毛伯温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去年他在大同被秦德威玩弄于掌上的时候,绝对想不到,将近一年后,秦德威会成为自己的阶下囚!   再怎么说,今天自己也是主审官,而秦德威就是被审判的人犯!   人生在世,珍惜当下,不管以后会怎么样,今天先爽了再说!能拿秦德威爽一下也值了!   毛伯温做好了心理建设,就先开宗明义的说:“秦德威!今日刑部传你过堂,是代表朝廷审问你,望你如实供述!”   “慢着!”秦德威突然张口喝道,并打断了毛尚书:“区区一个刑部也想审问我?哪怕是大司寇你,也没资格这样审问我!”   毛伯温愕然,活了好几十年,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囚犯!   愤怒的拍案道:“秦德威你胆敢如何猖狂!真以为朝廷里就没有王法吗!”   此后又听到秦德威说:“大司寇请听我说完!除掉那些各省提交来的重犯,天牢犯官大抵可以分成两种!   第一种是有原告,或者有控告有罪证,然后刑部向朝廷奏请过后,才抓捕进天牢里的!   第二种则是由皇上直接下旨,捉拿送进天牢里的!这种可以称之为钦犯,也就是我这样的。”   毛伯温冷哼一声道:“那又如何?只要进了刑部天牢,你就是待审人犯了!”   秦德威叹道:“莫非大司寇不明白,应该怎么审问我这样的人?大司寇是不是审问大案的经验比较少?”   被公然鄙视的毛尚书气不过,斥责道:“你秦德威又有什么特殊的?难道进了天牢就不是人犯了?”   秦德威答话说:“我是由皇上直接下旨,东厂提督亲自动手抓捕并送进天牢的,难道还不够特殊?   京城中,又有几个人值得东厂提督亲自动手?这一是说明了我的地位,二是说明了皇上的重视程度!   而你们刑部审问如此随便,就是对我这样钦犯的轻慢!就是对皇上的不敬!   我只问一句,难道严阁老下了狱后,大司寇你也敢这样随便单独审问?”   听来听去,就听出了“你不配”这三个字,毛尚书心态有点炸,质问道:   “那你秦德威又是什么意思?若还敢猖狂,我拼着官职不要,也要当堂刑罚你!”   秦德威赶紧答道:“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指点下大司寇如何才能更好的审判我。大司寇你也不想因为审判我,而导致不可预测的风险吧?   对于我这样有一定地位的钦犯,而且又是皇上重视的案子,就应该由刑部奏请并组织三堂会审,并且东厂旁听!   如此才能与我的地位对等,而且这充分说明了你们刑部对钦案的重视!”   毛伯温:“……”   所谓三堂会审,就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这三法司的最高长官共同审理案件。   单独在法司内部而言,三堂会审算是最高等级的审案形式了。当然还有更特殊的廷审,那已经超出了法司范畴了。   秦德威配的上这个待遇吗?答案是肯定的,这可是半步巅峰阁老,三堂会审也是理所应该。   “你怎么不说要在承天门外朝臣集体廷审!场面还更大!“毛伯温没好气的说。   秦德威毫不犹豫的说:“那更好!就怕朝廷不准!”   毛尚书想起了八年前那场承天门外的廷审,再把自己代入了八年前霍韬的角色,忍不住就有点畏惧。   但他死活想不明白,秦德威主动吵着要三堂会审,到底是图什么?   一个衙门审案效率高,还是三个衙门互相扯皮审案效率高,这根本不用想就知道答案吧?   再说从奏请到组织三堂会审,再到协调三个衙门,这中间不定又要磨蹭多久!   难不成秦德威的目的,就是为了在天牢多住几天?这听起来就是个傻子才会想的,住在天牢根本没有任何好处啊!   表面看是秦德威在装逼,往深里想都是糊涂账,毛伯温狐疑的看着秦德威。   秦德威见状叹道:“我与大司寇认识八年了,怎能不为大司寇你着想啊?别无所图,真的就是为了你好啊!   如果三法司会审,那么审判我的责任就是三法司一起承担,岂不减轻了大司寇你的压力和责任?这对你不好吗?”   毛伯温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一家责任变三家分,一个大麻烦分三家扛,肯定是好事啊。   秦德威又继续说:“何况三法司会审,方方面面的肯定要多拖延些日子。   这就能让大司寇你更好的看清楚风向,更明白应该怎么审判我,这对你不好吗?”   毛伯温想过后,这话也也没毛病,能合理多拖几天,肯定更有利于自己看清形势啊。   秦德威还有话说:“万一拖到看起来要下雨的时候,那情势就更明了,皇上心情也会更好!这对你不好吗?”   毛伯温从来没觉得秦德威说话如此在理过,等到皇帝心情好了,宽容度就高,那自己的活动余地就更大。   真是士别三日,令人刮目相看,原来秦德威也有通情达理的时候啊。   秦德威最后说:“所以为了更好的审判我,大司寇还等什么?速速上疏,奏请三堂会审吧!” 第八百零二章 春雷滚滚   当刑部尚书毛伯温奏请“三堂会审”的章疏送到内阁时,严阁老的感觉是十分蛋疼的。   因为要不要对秦德威实行“三堂会审”,他严嵩没有资格决定。   关于秦德威,私下里怎么针对或许都可以做到,只要下定决心没什么不敢的,搞点什么小动作都不在话下。   可是一旦把秦德威的事情拿到明面上来说,那就只有嘉靖皇帝才有权力做决定了。毕竟这是“嘉靖男儿”,别人哪有资格决定“嘉靖男儿”的命运。   这就是严阁老最讨厌的失控感,所以他感觉毛伯温这份奏疏发的毫无必要。   而且严阁老严重怀疑,毛伯温是不是又被秦某人忽悠了?   反正这份奏疏进了仁寿宫,一天后御批下来,是“可”字。   看起来一切流程都很正常,以秦德威的政治地位也配得起“三堂会审”。   唯独让严阁老隐约有些担心的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的主官,或多或少都是他这边的人,万一出了纰漏就“全军覆没”了。   刑部得到御批后,就着手开始组织会审,主要是协调都察院和大理寺,另外东厂那边也要知会一声。   会审的筹备需要点时间,所以秦德威就在天牢里一连几日没出去。他每天就是三样事情,骂对面两个侯爵,墙上题诗,召姬喝酒。   在此期间,京城舆情热度最高的事情并不是秦德威下狱,而是旱灾,从高层到民间都十分关注。   听说嘉靖皇帝以身作则在宫里日夜祷告,金粉写就的青词不停的烧。   自告奋勇主持祈雨大谯的段朝用,也在道教总坛朝天宫召集了数百道士,同样日夜不休的作法,银子也是流水般的花销。   如果说平民百姓关注旱灾和期盼雨水,动机是十分单纯朴素的,是对生活的担忧,但官场尤其是上层人士的心思,就夹杂点其他意味了。   毕竟秦德威下狱,与段朝用和祈雨是有直接关系的。   把你秦德威罢官下狱后,雨水就来了,岂不正应了段朝用所说的,出现旱灾是因为“中枢有人失德”?   你秦德威反对段朝用祈雨,但段朝用祈雨后,雨水偏偏就来了,你秦德威怎么解释?   时间进入了四月初,暮春时节的天气忽然就变得闷湿起来。有经验的人都纷纷猜测,这是不是雨水即将来临的迹象?   普通人自然是心怀喜悦,唯独秦德威的亲友们反而担忧起来。   说破天去,别的大臣说不定在家祈雨有功,你秦德威却关在天牢什么都没干啊。   就算皇帝心情好不追究,但嘉靖男儿人形祥瑞的神话,只怕也要破灭了。   此时“三堂会审”也筹备好了,刑部尚书毛伯温在家里反复考虑细节的时候,忽然严府那边请他过去。   于是毛尚书很低调的乘小轿从后门出行,也从后门进了严府,一直到了大门里面,才落轿出来露面。   不出意外,在书房同时见到了严家父子,毛伯温就询问道:“阁老有何指教?”   严嵩略显疲惫的说:“关于三堂会审这事情,我想了三天三夜……”   毛伯温知道这是阁老要做指示了,打起了精神后又听到严嵩继续说:“你们三法司这次一定要秉公办案,不偏不倚,公正无私!”   毛伯温:“……”   恍恍惚惚间,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真的很难相信,“秉公办案”之类的词是从严阁老嘴里说出来的。   严嵩又说:“虽然至今不明白秦德威的动机,但是从天象来看,大势在我,所以就不要在小细节上翻车。   秦德威的殴死人命和反对祈雨两项罪名都是现成的,就不必我们画蛇添足了。   随便他怎么狡辩,该免罪就免罪,该从轻从轻,不要与他在官司上斤斤计较。   反正大明刑律对秦德威是无效的,关键在于有罪名,就不必强行追求刑法意义上的处罚了。   正所谓功夫在诗外,想对付秦德威并不在于法司审判,而在于拿着他的罪名在皇上那里做文章。   总而言之,你们三法司真正秉公办案就好,让秦德威挑不出任何理就是胜利!”   严世蕃插嘴说:“烦请大司寇将父亲的意思传达给屠总宪和戴廷尉!”   毛伯温领会了精神,又悄然离去。原本他最焦虑的是,严阁老会让他强行把秦德威判刑,可如果要秉公办案,那可就轻松多了。   又到次日,毛伯温本打算升堂,反正三法司衙门都在一起,人员汇合起来容易。   但秦德威却又借口身体不舒服,硬拖了两天,一直到四月初五,这场全京师官场瞩目的三堂会审才得以进行。   秦德威施施然从天牢里出来,这是他近十天来第一次见到太阳,等适应了外界光线后,才走向刑部正堂。   此时刑堂早已经布置好了,刑部尚书毛伯温、左都御史屠侨、大理寺卿戴金分席端坐。   东厂派来的人单独在侧面坐着,负责监视和旁听。   秦德威上了堂后,对毛伯温打了个招呼,问候道:“你的同乡严阁老近日身体安康否?可曾有什么指示?”   又对左都御史屠侨问道:“听说你们浙江人重新刻印了严阁老的《钤山堂集》?送我一本收藏如何?”   然后对大理寺卿戴金说:“听闻当初你被夏言降了一级,还是严阁老当政后,才将你升到了大理寺卿?”   反正说来说去,严阁老三个字仿佛苍蝇一样盘旋在刑堂里面。   屠侨大怒道:“你是什么意思?”   秦德威随口答道:“没什么意思,想到什么说什么。屠总宪如果听出了什么意思,不妨说出来让我也听听。”   毛伯温不想节外生枝,赶紧开始审问,拍案喝问道:“秦德威!人言你指使家人殴死道士奚元任,可有此事?”   秦德威点了点头,毫不犹豫的答道:“有!我认罪!”   毛伯温:“……”   他脑中提前构思过十八种预案,但就没想到过,秦德威居然丝毫没有狡辩,直接就认罪了。   遇到这样不按套路来的,搞得毛尚书有点不知道怎么往下进行了。   你秦德威完全可以辩解说,都是下人们私自动手的,你这个老爷不知情!你为什么不这样自辩?   屠侨见毛尚书卡了壳,就接过话头问道:“奚元任尸身藏在何处?有人说,秦府马车载着大缸出城,然后不知去向,是否与此有关?”   秦德威不耐烦的回答说:“证据是用来确认罪状和指认犯人的,但我都已经主动承认罪状了,你们还要什么证据?不显得多此一举么?   所以就别走这个形式了,直接按罪名宣判就行了!”   这时候毛伯温缓过神来了,今天的官司又不止人命案,便继续审问道:“人言你反对和妨害祈雨,可有此事?”   秦德威斩钉截铁的说:“我确实反对妖道段朝用,更反对用段朝用主持祈雨!至今仍不悔改!”   然后这个问题就没什么值得继续问的了,总不能在刑堂上逼着秦德威承认“反对道教反对祈雨”,那不就成屈打成招了吗?有悖严阁老“秉公办案”的指示。   就算想让皇帝理解成“反对道教反对祈雨”,那也要看严阁老在另一个战场的本事。   于是毛尚书就发现,审问好像就可以这样结束了?该问的都问了,该认的都认了,还能审什么?   可这过程也太短了,显得仓促草率,一点都不符合“三堂会审”的隆重庄严气氛!   三位主审正彼此使眼色,互相询问的意见时候,忽然又听到站在月台上的秦德威催促道:“别浪费时间了,你们三法司赶紧商量下,然后宣判吧!”   毛伯温忍无可忍的拍案道:“囚犯肃静!”   秦德威质疑道:“堂上诸公审又不审,判又不判,却是何故?”   毛伯温挥了挥手,对狱卒说:“将人犯带下去!”   被拖走前,秦德威高声叫道:“还是我告诉你们怎么判!我有金书铁券,如果有殴死人命之事,可以免罪两次!直接判无罪就行了!   至于反对段朝用的祈雨事情,你们如果不知道怎么判才好,就从故纸堆里翻出作废许久的八议条例。   其中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五项都可以用在我身上,足可用来对皇上有个托词了。   最后到底采纳不采纳,全都交给圣意裁决,你们不必操心!   而且我建议你们赶在下雨前,快点写完奏疏,今天时间尚早,还来得及!”   目送秦德威被拖远了,三法司主官聚在一处商议。   然后发现,最好的办法确实是按照秦德威这个犯人自行拟定的判词来。   三法司主官顿感无趣,感觉就是审了个寂寞!   毛伯温无奈的说:“吾辈司法必须要秉公而行,就这样吧。”   秦德威回到天牢中后,没有再吵闹,难得安静了下来。该做的都做了,下面就只能等待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晚会有雷击太庙,然后太庙起火被焚毁。   蝴蝶效应或许可以改变人事,但自然天象应该还会遵循原有轨迹吧?   借用天灾和人类幻想中的神明,尽力攫取皇帝之下的独裁权力,也许有些冒险和激进了。   但也没办法,时不我待,皇帝越发的昏聩,嘉靖朝的转折点就在眼前。如果想挽回国势,这几年就不能耽误了,再往后就越发难办了。   判词并不难写,也不用太长,三法司联名的奏疏当天就写好,并呈送到内阁。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审判结果传出去后,众人都只觉得秦德威破罐子破摔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最近要下雨的天象刺激的。   先前谁能想到,秦德威的命运居然与雨水关联起来。   再细想,还挺黑色幽默的。嘉靖男儿打遍朝堂无敌手,本以为已经天下无敌,却不想败给了天地神明。   严嵩严阁老在无逸殿直庐里,拿着三法司关于审判秦德威的奏疏,反复看了几次。然后又抬头看了看天空,一时拿不定主意。   关于秦德威的问题,只有嘉靖皇帝才能做决定,所以他有两种时机选择。   一是立刻将审判结果送进仁寿宫,提醒嘉靖皇帝早早看了;二是等待雨水降临后,再把审判结果送到皇帝面前。   这两种时机选择,称得上各有利弊。   降雨之前,皇帝心情焦虑暴躁,稍加煽动就很容易产生极端情绪;   降雨之后,秦德威的罪名就正式落实了,迫于舆论只怕不处罚都不行。   长考过后,严阁老觉得还是要有点耐心,反正他就守在仁寿宫外的无逸殿,随时可以求见皇帝。   到了晚上,严阁老正在挑灯写青词的时候,忽然一阵狂风卷过,然后紧接着,天上响起了雷鸣声音。   严嵩匆匆走出房间,还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欢呼声音,从四面八方的远处传过来。毕竟打雷就意味着要降水,久旱逢甘霖对人们来说乃是大喜事。   严阁老不再犹豫,拿起审判秦德威的奏疏,就疾步走向仁寿宫。   虽然夜深了,但嘉靖皇帝还没有睡下,仍然在殿里祷告,国师陶仲文在旁边侍奉辅助。   但嘉靖皇帝皇帝听到雷声后,心情也显然好了许多。   对嘉靖皇帝而言,祈雨不仅仅是祈雨,而且是与神明沟通的过程。下雨也不仅仅是下雨,而是神明对自己的回应。   这场祷告结束后,嘉靖皇帝看了审判秦德威的奏疏,对严嵩问道:“你以为如何?”   严嵩答道:“臣以为,审案应该算是公正……”   嘉靖皇帝打断了说:“没问你审案公正不公正!”   严嵩便又答道:“只听说秦德威早就料定自己无事,对于人命、不敬方道、妨害祈雨这些罪名完全不以为意。   法司也只能依据律例而行,给秦德威免罪,此外别无他法。   故而段朝用所言,未必没有道理,一个无人能治罪的秦德威,只能靠上天来警示了。”   嘉靖皇帝冷哼一声,口中说:“既然三法司审不明白,那就送到诏狱再审!”   话音未落,突然天空一声巨大的炸响,震得各人头皮发麻。   嘉靖皇帝缓过神来后,下意识的说:“天雷之威,尽至如此!”   突然黄锦黄太监跌跌撞撞的扑在殿门外,对嘉靖皇帝叫道:“皇爷!有火光!”   嘉靖皇帝站了起来,走出殿门,果然看到东边偏南方向,有一片红色映射在夜空里,十分醒目。   不用想就知道这是雷击起火了,这年头常有这样的事,就是不知道这次又是哪里着火。   看着距离皇宫不远,君臣便都没心思说话了。   半个时辰后,又有太监来奏报:“太庙起火!除献庙外,尽皆起火!” 第八百零三章 谁来负责   大明太庙的格局是这样的,在嘉靖朝之前,虽然也号称天子九庙,但一直是同堂异室结构。   只是因为皇位传承事故太多,有时候五室,有时七室,有的进来又出去,细细说起来也是一笔乱账。   不管是几室,同堂异室的意思就是所有坑位同在一个大庙内,每位祖宗的神主牌位都只有单间。   嘉靖皇帝这个人虽然中后期的最大兴趣爱好是修仙,但在前期,他的最大爱好其实是研究礼制,也经常大刀阔斧的变更礼制。   其中新建太庙就是嘉靖皇帝礼制改革标志性成果之一,这座新太庙建成于嘉靖十四年。   与旧太庙相比,新太庙最大的变化就是从同堂异室制度变成了“都宫别殿制”。   也就是每个没被祧出的祖宗都有一个相对独立的庙殿,不用拥挤在一座大庙内。   今夜燃烧的太庙,就是这座建成才六年、象征着嘉靖朝礼制改革成果的新太庙。   雷鸣伴随着大风,仁寿宫正殿里,嘉靖皇帝脸色铁青的站着,等待最终的结果。严嵩和陶仲文在旁边侍立,大气也不敢出。   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雨。久旱逢甘霖本来是天大的好事,但谁能料到打雷把太庙烧了。   没人想奏报这种触霉头的事情,结果最后还是嘉靖皇帝的大伴黄锦被推了出来。   但黄锦也不敢说太多,用最简短的话奏报说:“火起于仁庙,借风势而蔓延,太祖及昭穆群庙尽毁,惟献庙独存。”   嘉靖皇帝一腔准备迁怒的火,顿时就没发出来,硬生生憋回去了。   献庙就是嘉靖皇帝亲爹献皇帝所在的庙殿,当初为让献皇帝“称宗入庙”也是闹出了好大风波,严嵩就是借此而上台的。   其他所有庙都焚毁了,只有献皇帝的庙保存了下来,似乎像是个运气极好的偶然事件。   但明眼人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肯定是救火的人在能力有限的情况下,只全力保护献庙了。   就冲着这份忠诚和心意,皇帝你但凡讲究点孝道,也不好意思胡乱迁怒别人救火不力了。   小人物生存的智慧,可谓是处处都有。   以后对天灾怎么解读分析,怎么去补救,那都是以后的事情,眼下嘉靖皇帝只想撒气泄愤!   其实最合适的泄愤的对象是妖道段朝用,祈雨大醮是他搞的,雷击也该由他来负责!   但段朝用此时还在朝天宫,有点“远水不解近渴”,于是嘉靖皇帝下意识环顾左右,先看向了严嵩。   严阁老感觉殿里气压低的可怕,暗暗懊悔不已。今晚自己为何要犯贱,来仁寿宫觐见!   如果自己拿出了最大的耐心,想着等待雨停天明后再行动,就不会遭遇眼前这样的尴尬了!   无论以后怎么样,先逃离皇帝身边是正经!不然就很可能没有以后了!   连忙请求说:“天降灾异,臣等皆有罪也!臣请准予回家闭门,具本乞休!”   这个“休”不是休息休沐休假的意思了,而是彻底退休的意思。   京师发生这样级别的天灾后有个传统规矩,那四品以上官员都要上疏请辞,以示负罪之心意。   当然这仅仅是一种形式主义的表面文章,并不是真辞,走个过场胡弄下老天爷而已。   嘉靖皇帝也知道“谢罪请辞”之类的都是既定套路,只挥了挥手,冷淡的说:“你下去吧!”   严阁老很清楚,自己很可能陷入了一个说什么都是错的状况里,皇帝能让自己退下就算天恩浩荡了。   宫城和皇城的门要天亮后才能开启,严阁老就一直等到开了门,才得以回家“闭门思过”。   等进了家门,严阁老就问起儿子严世蕃在哪里,便有仆役引着严阁老,去了偏院的花厅。   还没进去,严阁老就感到一股酒气铺面而来。   细看里面,自家儿子醉的不省人事,旁边则是干儿子赵文华,同样人事不知。   在屋里侍候的婢女禀报道:“昨日有雷声并开始落雨后,大爷兴奋之极,拉着赵大人彻夜狂饮。”   严嵩:“……”   有句话怎么说的?这就叫高兴的太早了!醉成这样,难怪什么消息都不知道。   此时严阁老心里也窝火,指着烂睡二人组,对仆役喝道:“提桶来,用冷水泼了他们!”   严世蕃就这么从熟睡中被残忍的泼醒了,看清楚状况后,忍不住对父亲抱怨说:“莫非还不准许儿子我高兴高兴了?”   严阁老喝道:“雷击太庙起火,大部分都被焚毁!你还想高兴什么?”   宿醉后的严世蕃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吓了一跳,于是头更疼了。   然后就朝着严阁老行了个礼,“天赐良机,提前恭喜父亲晋位首辅!”   严嵩在宫里受的惊吓不轻,一直没有精神细想,此时猛然听到这句,忍不住就呵斥道:“你失心疯了?”   严世蕃解释说:“天降如此灾异,翟銮这个首辅本来就该负责,以此告慰上苍!   何况翟銮如果又被捅出科场舞弊的罪行,下台岂不是顺水推舟、顺理成章?”   严嵩心里一直在发慌,这时候才算平稳下来,仔细想过儿子的问题,似乎也不是没道理。   从传统的“天人感应”思维来说,出了这种灾异后,就要有人出面背锅负责。   皇帝如果不想自己背锅,那么就总要找人背锅,翟銮这首辅不就是最合适的甩锅对象?   只需要提供一点罪证,皇帝肯定就直接拿翟銮祭天了。   想了想后,严嵩便对严世蕃点头说:“现在所有四品以上大臣都要闭门请辞谢罪,不适合折腾,暂且过了这两日再行发动。”   然后又有些担忧的说:“就是这次没有掌握好时机,一时失言在皇上面前编排了几句秦德威,不知有没有后患。”   严世蕃安抚道:“如果只是诋毁秦德威还好,皇上应该不至于太在意。   再说父亲那几句话本身也没错,秦德威确实对人命毫不在意,确实就是料定自己无罪的嘴脸,这些都与太庙遭灾无关。”   这几句倒是大实话,嘉靖皇帝一般并不介意两个大臣互相攻讦,有时候甚至纵容。   “但是,段朝用肯定要倒霉了,而秦德威也只怕要翻身了。”严世蕃又说,“我想去天牢探监。”   严嵩诧异的说:“你探什么监?”   严世蕃说:“我想与秦德威谈谈,这次翟銮一定要下台!”   严嵩没有问严世蕃想怎么谈,只问道:“如果谈不拢呢?”   严世蕃就说:“如果谈不拢,那就刺激他,进一步放大他的骄横跋扈!父亲岂不闻三国中田丰的事情?   想象一下,秦德威得知太庙遭灾后,得意洋洋的料定自己要被赦免出狱。   说到段朝用,如果他又得意洋洋的表示自己有先见之明,那皇上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受了嘲讽?   皇上是什么样的性情,父亲你应当最明白!我倒真希望,秦德威把太庙之灾对看成有利的事情!”   严嵩点了点头,“也不妨试试看。”   虽然段朝用要完蛋了,无法克制秦德威了,秦德威大概要翻身,但让秦德威继续失分还是能做到的。   严世蕃恭维了一句,“近期父亲最正确、最有远见的一件事,就是让三法司秉公办案!   这样进可攻退可守,否则如今我们就要被污蔑为段朝用的同伙了!”   在仁寿宫中,等严嵩走了后,嘉靖皇帝精神困倦,小睡了一会儿,然后又把陶仲文叫了过来。   他倒不是想拿陶仲文撒气,而是想从陶仲文这里获得一些解释。就像当初南巡的时候,陶仲文算出了火灾那样。   什么样的解释或者叫解读能让嘉靖皇帝爱听,陶老道当然门儿清。   二逼道士会说,此乃上天对朝廷的警示!   文艺道士会说,陛下玄修有所成,引来天雷感应!   但陶仲文既不二逼也不文艺,他假装演算过一番说:“有妖人要坏我大明,阴谋不轨,本欲作法引雷,夜击仁寿宫!   幸赖有祖宗神灵保佑,以神主牌位为法器,将雷引至太庙,保全了陛下免遭妖人雷劫!”   努力在旁边装小透明的黄锦黄太监,此时也忍不住偷偷抬起头,想给陶真人一个大拇指。   这个解读,真得绝了!   嘉靖皇帝虽然还是很抑郁愤怒,但精神也稍稍得到了缓解,明知故问的说:“谁是妖人?”   陶仲文还是没有明确说出来,只是暗示说:“如此大的天雷,绝非小打小闹就能引来。   近日在京师设坛做法,并且规模盛大的,都有可能是妖人。”   嘉靖皇帝叹道:“听真人一番话,如拨云见日也。”   陶仲文趁机又进言:“陛下最好将秦德威赦免放出。”   嘉靖皇帝很敏感的反问道:“你这是替秦德威求情?”   陶仲文否认说:“非为其求情也,只因为以秦德威之命格,是能为陛下攘灾除害之人。   今次若非秦德威入狱,朝廷少了攘灾之人,又何至于有雷击太庙之灾?”   此时司礼监诸太监都已经到了,齐聚在殿外檐下。   虽然他们不知道能干什么,或者聚在这里有什么用,但态度必须要有。   然后他们就看到,皇帝只把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秦福叫了进去。   众人对此虽然很理解,灾异出现后必须要四处缉捕妖言惑众之,东厂就专门是干这个的,但众人还是忍不住的羡慕。   秦太监又出来后,对“同僚们”拱了拱手,然后便脚步匆匆的走了。   到了午门外,秦太监抽调当值的锦衣卫官校,各自安排任务去。   然后他又亲自带着人,走出长安右门的时候,忽然看到有人围在登闻鼓那里。   一般这种情况,就是有人敲登闻鼓告御状了。   本来秦太监不想搭理这事,登闻鼓那里有锦衣卫官值守,击鼓告状的人都会被送到都察院,不用东厂闲操心。   但是秦太监还没走几步,就听到登闻鼓那边有人高声喊道:“过往君子听我一言,我叫马二,我家老爷乃是秦状元!   但我家老爷身背天大冤枉,被三法司屈打成招,已经无处鸣冤!而我这个当仆从的,也没有别的本事,不得不来告御状!”   秦太监:“……”   这又是什么情况?秦德威怎么又在这边开了一摊?   略加思索后,秦太监又对随从说:“你们过去,把那马二带来见我!   再把状书收上来,我现在就拿着状书回宫里去,将状书呈给皇上御览!”   随从犹豫着说:“这是否太过了?如果反遭陛下厌烦,便得不偿失。”   秦太监信心十足的说:“岂不闻朝堂有一句话,涉及秦德威无小事?陛下不会认为过份的!”   此时再天牢中,气氛与过往截然不同。太庙遭灾这么大的消息,经过大半天,早就传过来了。   有些狱卒们想恭喜秦德威,但又觉得不合适,所以就别扭着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个独眼胖子走进天牢探监。   秦德威表示非常诧异,如果让他想象来探监的人物,就是想到五百个人也想不到严世蕃。   严世蕃和蔼可亲的问候说:“秦板桥没有在天牢里被刁难吧?这次三法司完全是秉公办案,秦状元有没有感受到?”   秦德威懒洋洋的说:“你有话就说,不必卖好了。”   严世蕃说出了来意:“这次太庙的事情,你也听说了吧?一般来说,出了这样的事情,都要有宰辅大臣为此负责。   我觉得呢,翟首辅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不然其他人选就是你或者家父了。”   秦德威暗暗发笑,你严世蕃是不是太落伍了,都什么年代了还天人感应?   嘉靖朝事情那么多,感应的过来、负责的过来吗?   而后秦德威随口回应说:“翟首辅固然合适,但令尊号称内阁执政,也是对太庙受灾负责的合适人选。”   严世蕃不满的说:“秦板桥你这就没意思了,真要说起来,你也是个好人选。”   秦德威答道:“太庙遭灾时,翟銮也好,令尊也好,都在阁老任上,正应了天人交感。而我人在天牢,我负什么责?”   严世蕃:“……”   雾草!他忽然就怀疑,秦德威是故意提前躲进天牢的!   这样灾异发生了,在职大臣们都要谢罪自省,反思自己有没有惹怒上天,但不在职就没政治责任的秦德威就不用! 第八百零四章 都不明白   看着从容淡定,不慌不忙的秦德威,严世蕃越想越是羡慕嫉妒恨。   灾异这种事一旦发生了,最腻歪的肯定是皇帝本人,皇帝作为“天子”,必须要对臣民做出解释。   其次腻歪的就是皇帝身边的大臣了,可以说,平时距离皇帝有多近,这时候就有多堵心。   谁都有可能为了灾异背锅,被动的或者主动的。就连严嵩严阁老也不敢在皇帝身边呆着了,为安全赶紧回了家。   在这个时候,“人在天牢”的秦德威,反而最轻松了。   天选背锅之人对灾异负责的方式,其实就是“下台”。总不能让一个早已经“下台”了的人,再来对灾异负责吧?   为什么秦德威的运气,又是这样好?   想起今天来的目的,严世蕃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按下嫉妒,又对秦德威说:   “灾异示警之后,按照惯例,皇上肯定要广开言路,会下诏求直言,让天下官员进谏。   如果朝廷上下众说纷纭,百口百言,就好比乱箭齐发,每个人都有可能中箭!   你永远不知道哪条进言能打动皇上,即便你在天牢里面,一样也有风险!一样也可能会有人抨击你!   所以我们两边合力,让朝廷的声音更集中一些,把翟銮推出去承担灾异责任,你我岂不都能放心?”   秦德威脸上挂着敷衍的笑容,“哦,你们想找我合力的结果,就是严阁老成了首辅?”   其实对于扳倒首辅翟銮,严世蕃很有把握,并不认为这是难事,完全不要与秦德威合力。   或者说,没有秦德威,严家一样能干掉翟銮!   借着灾异背景,再把科举舞弊的帽子给翟銮扣上,翟銮肯定要完蛋。不说百分百成功,也是十拿九稳的。   但是就因为有秦德威存在,事情才有变数,严家父子都害怕,秦德威会在背后捣乱。   无数次经验教训都足以说明,秦德威成事不知道足不足,但败事肯定有余。   只要秦德威故意捣乱,再简单的事情,办起来难度系数也会成倍增加,一直增加到不堪重负办不成。   所以严世蕃不得不来探监,想与秦德威谈一次“合作”。   严世蕃拿出了许诺说:“不要只看到家父如何,事成之后,你我两边皆有好处!   家父固然能晋位首辅,但内阁又会再次缺人,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加上参预机务了,或者可以推荐张大宗伯入阁,家父绝不反对!   如果以上都不想要,还可以一起举荐许天官替补入阁,这样吏部尚书官职就空出来了,让王大司徒去接替吏部尚书!”   严世蕃开出的几条“价码”,涉及到好几个位置,总有一条能让人心动。   不过秦德威脸上的敷衍变成了讥笑,回应说:“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与你们严家父子合作。”   严世蕃感觉自己的“诚意”都被糟蹋了,有点生气的说:“总要有个理由吧?”   搞政治讲究个利益交换,最没用的就是个人情感,你秦德威这样说也太不理智了!   秦德威很坦诚的答说:“因为我信不过你们父子!焉知你们得偿所愿后,不会撕毁承诺,反手一刀?   我想要的东西,会靠自己双手得到,也不需要与你们严家合作。”   说到会不会撕毁协议背刺,严世蕃也有点心虚。   自家事自己知,他事后肯定会反悔的,肯定会撕破协议的,肯定会背后捅刀子的。   他怎么可能真心与秦德威合作,只是想假借合作之名,稳住秦德威别捣乱罢了。   但严世蕃肯定不会承认,嘴上强行辩解说:“严家最近并未对不住你!这次你进天牢,也是秉公审问,也没有落井下石的刁难你!”   秦德威叹口气,“你怎么非要我说出来?其实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譬如这次遇到灾异,严阁老身为执政,没有反思朝廷政务得失,没有思考如何改善治理国家!   反而只知道琢磨逃避责任,同时顺便利用灾异整人,我不愿与你们父子为伍!”   严世蕃有种被揭了皮的感觉,愤怒的对秦德威说:“你别说的那么高尚,你不也一样?你整人还少了吗?若说起争权夺利,朝廷中谁能比得过你?”   秦德威无可奈何的叹口气,“我说过多少次了,我跟你们父子根本不一样!   为什么你们父子总是强行把我与你们归为一类?你知道这样的观点传出去后,会让我感到多么耻辱和困扰!”   雾草!严世蕃登时就被气得又心炸了,高声道:“还有,你不会天真的以为,段朝用罪行败露后,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吧?只要你人还在天牢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秦德威漫不经心的提醒说:“声音小一点,不要被对面那两个侯爵听到。”   严世蕃感觉秦某人每一句话都像是对自己的羞辱,继续怒道:“你在天牢里,固然不用为灾异负责,但万事有得必有失!   如今灾异出现,朝廷正处于多事之秋,没空结你的案,所以你暂时只能还是在天牢里!   只要切断了你和外界的联系,被关在天牢里的你什么都做不了,无论外界发生了什么,你只能被动接受!”   天牢是刑部的天牢,只要严世蕃不讲官场规矩,确实是有能力指使刑部拖延秦德威案的判决,再断掉秦德威与外界的联络。   别看秦德威现在有锦衣卫官校保护,但那都是私人行为。刑部真要豁出去公事公办,也不是不能把外人赶走。   到了那时候,秦德威就像是是一座与世隔绝的信息孤岛!   随便怎么编秦德威的小作文,秦德威也很难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皇帝正处在一个高度敏感脆弱的时候,被小作文上头之时,就是秦德威倒霉之日!   最后严世蕃喝道:“我本可以直接这样做,但还是愿意先与你秦板桥谈谈合作,你最好不要不识好歹!”   严世蕃半是生气半是故意,为的就是第二个目的。   刺激秦德威做出点极端的反应,说出点极端的话,这些都是极好的小作文素材。   秦德威慢慢的来回踱步,仿佛在思考。   不知不觉靠近了严世蕃,忽然就一记勾拳,直接击中了严世蕃头部的太阳穴部位。   严世蕃当即就眼冒金星,脑中嗡嗡作响,同时眩晕的站立不稳,短暂的失去了反应能力。   随即秦德威抬腿一脚,蹬向严世蕃的腹部,立刻又把严世蕃肥胖的身躯直接踹道在地。   然后简单了,不过就是拳打脚踢而已。严世蕃娴熟的护住了头,并不停的在地上来回打滚以避开要害。   一开始说话时害怕被别人听到,所以严世蕃是走进了牢房,与秦德威近距离说话,顺便把站在过道值守的狱卒、锦衣卫官校都打发走了。   此时严世蕃连滚带爬的想要逃出去,只要他出了牢房,秦德威就不敢追出来,不然就是越狱了!   但秦德威却早有先见之明,更快一步的堵住了牢门。   惨叫声惊动了狱卒,但却又站在牢房外不知所措,只能尽职尽责的喊道:“秦学士别打了!”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严世蕃感觉自己可能真会被打死的时候,终于听到了有人暴喝一声:“住手!”   刑部尚书毛伯温带着人,飞一样的跑过来,又身先士卒的冲入了牢房。   有尚书老爷做表率,狱卒们也就跟着进去,七手八脚的拉开了秦德威,又将严世蕃从牢房抬到了过道上。   重新获得安全的严世蕃又有点想哭,他想刺激秦德威拿出骄横跋扈的表现,放狠话砸东西都可以,但却没想到秦德威竟然选择了直接打自己!   那几个徐妙璟派来的锦衣卫官校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能暂且护住秦德威,免得他挨打。   毛伯温怒斥道:“秦德威你当真是无法无天、目无法纪!如此横暴,本部定要上疏劾你!”   秦德威立刻催促道:“那你赶紧的,不上枉为大司寇!”   毛伯温:“……”   秦德威暗暗叹口气,他又有什么办法?鱼儿总是不上钩,让人着急啊,忍不住就把鱼儿打一顿了。   严阁老你如果还能忍得住,就踏马的是忍者神龟穿越了!   毛尚书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秦德威了,只能念叨:“疯了,真是疯了!”   秦德威忽然笑了,“毛大人不用慌,我这事情,很快就轮不到你来管了!”   毛伯温听到这话,先是突然觉得轻松,但又有不妙预感,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德威解释了几句说:“今天在外面,我家人应该会去敲登闻鼓,为我鸣冤告御状;在天牢里面,我又把严大人打了。   如此里应外合的大闹,你们刑部还能审的下去吗?如果不出我预料,只怕我将会被转移到锦衣卫诏狱去。”   毛伯温又差点气吐血,里应外合是这么用的吗?同时又有点奇怪,为什么都敲登闻鼓了,他们刑部却没收到任何案卷?   正在此时,忽然又有一大群人来到天牢,簇拥着个大红飞鱼服的太监下来。   毛伯温看去,这不是东厂提督秦太监又是谁?   秦太监没有与任何人搭话,先说了句:“如此多人,好热闹!”   然后又直接宣布:“奉旨提走秦德威!”   秦德威对毛伯温说:“实话告诉你,那……”   秦太监忽然厉声大喝道:“人犯闭嘴!堵上嘴带走!”   秦德威感到十分诧异,秦太监是个读书人出身,在自己面前大部分时候都是文质彬彬的。   就算争吵,也没有这样粗暴无礼的时候,不知道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不由分说,一群官校冲上来,推开闲杂人等,直接提了秦德威就往外走。   却说这么大的灾异,一两天时间,基本全京师的人都知道了。   先不说官场中人,全京师的百姓议论纷纷,各种奇谈怪论层出不穷。所以这时候,就需要有一个官方告示。   无论是罪己诏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上谕也好,别管有多么形式主义,其实都能起到安抚民心的作用。   就像严世蕃所说的,处理灾异也是有规定套路的,当日嘉靖皇帝就先下旨,广开言路求直言。   到底是不是真心两说,反正先把形式走了。   然后两三年都没怎么上过朝的皇帝,又下了第二道圣旨,于四月初八御奉天门,召四品以上大臣朝见!   这其实就是朝会了,如果不是遇到太庙大灾,嘉靖皇帝还是会懒得上朝。   就是这次灾异太厉害,需要对天下臣民有个交待,嘉靖皇帝也不能自己躲在宫里处理了。   所以要召开特别朝会,讨论灾异事件的官方定论,以及责任划分问题。   够资格参与朝会的大臣们在家收拾了许久不穿的朝服,而且都很有默契的写好了乞辞奏疏。   这是老规矩,京师出现灾异,四品以上大臣都要交一份辞职疏,以表示对上天的敬畏和谢罪之心。   这也是为什么本次朝会,只召四品以上大臣参会的原因。估计在讨论问题之外,还有当场向皇帝呈交乞辞奏疏的流程。   等皇帝收下这一大批乞辞奏疏后,朝廷大概就要暂时停摆几天,然后等皇帝再将这些乞辞奏疏驳回来。   事情紧急,给的准备时间不太多,估计还有不少文思不快的人互相借鉴了一下内容。   反正是走个形式而已,皇帝哪有心思认真细看。   到了四月初八这天,群臣毕集在午门外,心中不禁感慨万千。一晃都两三年了,终于又稍微正经的上一次朝了。   这个场合,人人朝服,绝对称得上字面意义上的冠冕堂皇了。本来一切都很正常,但忽然就被打破了。   东厂提督秦太监很突兀的出现在人群后面,身后还跟着几个锦衣卫官,押着个一身素衣的囚犯。   这个囚犯不用介绍了,朝臣们没有不认识的,某秦姓原不预机务大学士。   就是众人都不明白,东厂秦太监这个时候,押着秦德威这个钦犯,出现在朝会场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想来个替天行道、当廷问罪?   犯官秦德威表示,其实他也真的不明白那位本家太监想干什么……他原本计划并不是这样的。 第八百零五章 好像有什么不对!   在京师,同品级官员里,武臣都比文臣数目要多,只是武臣没有六品以下而已。   至于四品以上的文臣,绝对数目更是不多,在官僚系统里还是很值钱的,这次有资格来参加朝会的也就几十人。   所以站在午门外等候的人数真不算多,不像正式的大朝会那样人山人海。   又因为人少,秦太监带着犯官秦德威出现在这里,就显得很醒目了。   当然秦太监作为太监,候朝地点不在午门外,便继续带着犯官往午门里面走。   经过文官队伍的最前面时,严阁老突然就发话了,“本次朝会只为议事和群臣谢罪,为何秦太监你带了犯官过来?”   无论秦太监也好,还是周围其他人也好,丝毫不感到意外。如今满朝文武中,只怕严阁老是对秦德威最敏感的人了。   懂行的都知道,有秦德威出席的朝会,和没有秦德威出席的朝会,那是两种概念!   更何况还有小道传言说,秦德威在天牢里,无法无天的又把严阁老的独子打了一顿。   至于秦德威的动机,一部分人觉得这是秦德威一时冲动。   毕竟在天牢里关了十来天,是个人就有情绪,打人而已一点都不违和,先前不还打死过人命吗?   另一部分阴谋论爱好者认为,这是秦德威故意把事情闹大,拖严阁老下水。   出于对阁老的尊重,秦太监停住脚步,答话说:“灾异之后的情况比较急,我奉命连夜审问犯官秦德威,现在已经有了结果,所以要向皇上奏报。   但因为秦德威特殊之处,皇上有可能要召见他,所以就带上了秦德威。   故而并非是让秦德威参加朝会,只是顺路经过而已!不想恰好遇上朝会日期,实在是碰巧了,其实与朝会无关!”   只是碰巧顺路经过?听到秦太监这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众人无言以对。   严嵩立刻又问道:“审理的结果如何?”   秦太监“呵呵”几声,顶了回去说:“诏狱的事情,阁老也要预闻?”   严嵩回应道:“只是想听听诏狱得到的结果,与三法司是否有出入,也好心中有数。”   被锦衣卫官校押着的秦德威不甘寂寞的开口道:“我以为……”   秦太监却喝道:“犯官禁止与外人交流!不要逼着官校不给你体面,堵上你的嘴!”   秦德威张着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有嘴不让说话,对于一半功力在嘴上的人来说,何其难受!   此时忽然又从宫里传来了圣旨,朝会改在文华殿。   大概是在这次朝会上,君臣要面对面说话,而奉天门这种地势只适合搞人数众多的形式礼仪,并不方便对话。   所以朝会又临时改在了文华殿,况且这次人数不算多,文华殿也能容纳的下。   秦太监还要去里面候朝,于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了,急急忙忙的带着犯官先进了午门。   午门外又恢复了表面的平稳,众大臣安静下来,做出肃穆沉痛的样子。这是灾异之后的朝会,要注意表情管理。   其后又有旨意出来,宣大臣们觐见,众人才排队鱼贯而入,进了午门。文华殿在左顺门里面,所以还要再折向东,进左顺门。   但是众人走到左顺门时就发现,某秦姓犯官被官校押着,正站在左顺门的门廊里,看起来弱小无助又可怜。   让大家想起了在地方官衙外面,那些被枷号示众的人,再打几鞭子就更像了。   同时众人心里都泛起了疑问,难道秦太监没有说谎,真的不是带着秦德威来上朝的?   朝臣列队穿过左顺门时,每一个人眼神都忍不住飘向旁边门廊的秦姓犯官,仿佛是看景儿一样。   而秦德威目送一个个从自己面前走过的人,心里也是深深的蛋疼,也不清楚秦太监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此时的秦太监已经来到文华殿后殿,和其他司礼监太监一起,侍奉着皇帝准备上朝。   再后面就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套路了,皇帝御殿升宝座,群臣趋步进殿朝拜,山呼万岁之后平身站好。   文华殿功能上本来应该是天子便殿,日常办公、学习、接见大臣的地方,但嘉靖皇帝却有两三年没来过这里了。   群臣行完礼后,文华殿里忽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按照正常套路,此时皇帝应该有几句开场白,比如说自己德行不足治国无方,引致天象屡屡示警什么的。   然后大臣们才好找到切入点劝慰皇上,并表示他们做臣子的也有过错。   可是嘉靖皇帝什么都不说,就那么直愣愣的坐着,完全没有“罪己”的意思。   而作为群臣之首的首辅翟銮,十分担心引火烧身,被人抨击“首揆失德”,也很没有担当的装死不说话,反正皇帝不爱听他发言。   还是东厂提督秦太监在旁边说:“前日奉旨缉捕段朝用及其弟子若干。   经严加审讯,有段氏弟子言称,段朝用上次从诏狱出来后,口中多有怨言,心有不轨之意。”   朝臣便想道,还是秦太监会做事,要不怎能稳居东厂之位。这明显是要循序渐进、稳扎稳打的,把灾异的责任推给段朝用。   而且熟悉朝堂政治的都知道,东厂提督因为特殊性,往往就是皇帝心思的风向标。   所以从秦太监的行为,就能窥得皇帝的心意。那么另一个核心问题来了,是谁放出并重用了段朝用?   突然严嵩从班位里出来,对嘉靖皇帝奏道:“先前京师数月无雨雪,春旱严重之极,黎庶苦不堪言!   是以君父忧心如焚,为了百姓安康不惜病急乱投医,竟被妖人所利用!”   后面群臣齐齐想道,没有秦德威,真就是严阁老一枝独秀了。   听到这里时,嘉靖皇帝终于开了金口,“今岁当真是灾异连连,太庙雷火之前,还有个春旱!”   大臣们秒懂,皇帝这意思就是暗示,春旱的锅他也绝对不背。   然后嘉靖皇帝又谕示说:“特旨广开言路,诏许中外臣僚、天下军民,直言谏议朝政得失,以修补上天警示!”   严嵩严阁老立刻又奏对说:“都是臣等不修德行,辅弼无方,致使上天警示,降下大旱!幸有陛下诚意打动上天,才有前日甘霖解困!”   说着严阁老又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奏疏:“臣等皆愿伏罪乞休,以求上天好生之德!”   本来这些话应该是由翟銮作为大臣代表来说,但是翟銮心态比较弱势,始终在担心有阴谋推出自己单独“顶罪”,所以不敢带头说话。   同样的话,严嵩说了可能没事,而由他说出来,可能就要出事,假辞官就变成真辞官了。   一直等到严嵩开口辞官,翟首辅这才确信,今天没有把自己单独推出去的阴谋,忙不迭的也跟上请罪。   严嵩心里冷笑几声,就算发动也不是今天发动,怎么也得等皇上下诏求直言时,让言官围攻翟首辅。   今天来上朝的大臣都懂规矩,谢罪辞官奏疏人手一本,大学士严嵩都带了头辞官,别人当然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早点把形式走完了,还能早点回家休息,这几天不用上班了,就当是集体休假了。   今天最重要的天象“定性”问题,就这样决定了。   君臣博弈就这样,既然皇帝不愿意罪己,又没有强力宰辅,就做不到强按着皇帝认罪。   为了朝廷正常运转和对天下臣民有个交待,大臣们就只能多承受一点了,承担起向上天谢罪的责任了。   至于指摘皇帝过失,劝谏皇帝改过,那是言官们的事情,能做到四品以上的大臣,就很少这么刚直的了。   嘉靖皇帝对司礼监掌印张佐示意道:“都收了吧。”   此后张太监就带领,几个文书房小太监,捧出了御案,放在宝座前方。   殿内朝臣按照品秩轮流上前,将辞官奏疏恭恭敬敬的放在御案上,很快几十本奏疏摞了一尺多高。   今天的主要程序就是这些,嘉靖皇帝精神状态不大好,意兴阑珊的说:“无事就散朝!”   大臣们准备散伙时,宝座旁边的秦太监却趁机开口道:“臣还奉旨审理秦德威案,连夜突审已经有了结果,臣不敢自专,特来奏闻陛下。”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差点忘了,左顺门那里还有个犯官正在示众!不过这次朝会还真没他什么事了。   嘉靖皇帝转头对秦太监问道:“审讯是什么结果?”   秦太监非常肯定的答道:“秦德威并无殴死人命之罪!”   本来别人也没太当回事,那秦德威就算打死了人,又能有什么事?   但听到秦太监的奏答后,有些细心人还是小小的惊讶了一下。   因为秦太监说的是“无罪”,而不是“免罪”,虽然结果差不多,但性质绝对不一样。   皇帝现在情绪不稳定,秦太监也不敢卖关子让皇帝猜,连忙又继续说:“经查得,秦德威并没有戕害人命,那传言中被打死的道士奚元任仍然活着。”   秦太监很机智的没有提“反对段朝用”之类的,这时候不适合说这些,只会让多疑的嘉靖皇帝心里感到难堪,尽力淡化就好。   就是还没有散朝的群臣听到这些,再一次感到惊讶,秦德威没有打死人?   秦德威一直给人有“骄横跋扈”的刻板印象,让别人都相信他真指使家奴打死了人。   那奚道士都上门挑衅了,横行惯的秦德威哪能受的了这个?   指使仆役殴打挑衅的人,然后不小心打出人命,完全像是有好几条命的秦德威所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嘉靖皇帝问道:“那秦德威先前三堂会审时,怎么就招供认罪了?”   秦太监奏答说:“臣并不清楚秦德威为何在刑部认罪,臣只查出奚元任还活着,就是被打成重伤后,强行送到城外庄子做苦力去了。”   在场众人全都反应过来了,那奚道士一定是被“诈死”的!秦德威充分利用了别人的心理,制造出了人人都以为他打死人的舆情!   他在刑部认罪,岂不就可能是被“屈打成招”?三堂会审屈打成招,那么三法司一起被拖下水?   嘉靖皇帝现在心理很消沉,懒得琢磨大臣之间勾心斗角的套路,随口:“朕本以为,秦德威横暴不法,残害人命,故而下狱惩戒。若无此事,不妨释放了。”   既然没有人命事情,也算是个台阶了,当释放赦免理由足够了。   秦太监奏道:“押了秦德威在左顺门,本想请陛下当面问罪。若陛下天恩赦免,可以叫他来谢恩。”   嘉靖皇帝点头道:“可。”   反正来都来了,今天顺便就见了。不然以后秦德威要跑到仁寿宫谢恩,还得再抽空见一次。   秦德威在左顺门都困得打瞌睡了,冷不丁被叫醒,然后押解到了百步外的文华殿,他对这里熟的不能再熟。   正在秦德威谢恩的时候,严嵩突然说:“陛下!秦德威故意放出打死人命舆情,又在刑部故意认罪。   实乃以诈术谋私害人,居心叵测殊为可恶,连陛下也蒙在鼓中,一并算计在内了!有欺君之嫌疑!”   众人暗暗惊呼,严阁老终于忍无可忍了!   严嵩这几句话十分刻毒,直接让嘉靖皇帝心情极为不爽了。   不要以为你秦德威“诈死”钓鱼就天衣无缝!不要以为别人猜不出你的心思!你以为自己在钓鱼,焉知不知是别人在钓你!   你还想装着被屈打成招,把三法司一起拖下水?没门!   秦德威连忙叫道:“陛下明察,臣甘领死罪,实乃别有苦衷,并非以诈术害人!”   严嵩指着秦德威喝道:“你能有什么苦衷!难不成不认死罪,就会让你难过?”   秦德威答道:“阁老说得太对了,确实是这样!如果我不认下死罪,确实就很难过!”   众人只觉得,这句话理解不了,像是疯言疯语。   然后又听到秦德威对着嘉靖皇帝辩解说:“以大明律例,杀人是斩刑!而殴伤他人,若血从耳目中出、及内损吐血者,是杖八十!   臣有陛下所赐铁券,可以免死罪,所以才认下了殴死人命的罪名!   不然只是殴打重伤,臣就要被罚杖八十,只刻了顶替死刑的铁券不知能不能顶杖刑!   如果法司不认可铁券顶杖刑,臣就要挨八十杖!   所以不得已,宁愿背负殴死人命的罪名,以铁券顶罪可以策万全!”   严嵩:“……”   做梦也想不到,律法条文还能这样活学活用?   满殿群臣无比惊愕,都说秦状元有段黑历史,当年曾经是南京第一讼棍,看来传言是没错的!太踏马的专业了!   还有,果然只有秦德威不在时,严阁老才能一枝独秀。只要秦德威在场,严阁老和翟首辅似乎也差不多。   嘉靖皇帝只觉得好笑,近日难得忍俊不禁,挥了挥手说:“赦你秦德威无罪,官复原职吧!”   反正秦德威也没什么真的罪行,也没真想把秦德威赶尽杀绝,复官很正常。   就是“官复原职”这几个字出了皇帝的口,满殿所有辞官的大臣顿时都觉察到,好像有什么不对! 第八百零六章 大型双标现场   看看御案上的一大堆谢罪辞官奏疏,再看看宝座前被皇帝亲口赦免复官的秦德威,对比是如此鲜明。   再迟钝的大臣也反应过来了,从理论上来说,此刻的朝廷里,四品以上文臣只有秦德威一个人在职了。   这个局面,是先前所有人都未曾预想到过的。   本来以为是个很平淡的走形式的朝会,突然间严阁老和秦德威就电光火石的交手了几个回合。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结果就已经出现在大家眼前了。   秦德威弄了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临时局面,到底想干什么?   嘉靖皇帝本人也稍稍有点后悔,但君无戏言,金口玉言的也不好立刻就反悔。   更后悔的人是严阁老,明明当前主要目标应该是首辅翟銮,为什么还是没有忍住对秦德威发起攻击?   不就是儿子又被打了吗!不就是面子挂不住吗!不就是怕别人认为自己对秦德威怂吗!   还没等严阁老想好接下来如何时,在众目睽睽之下,秦德威对嘉靖皇帝奏道:   “如果赦臣无罪,那严阁老平白的对臣妄加污蔑,故意离间君臣,又该当何罪?   臣虽然先前愿意认下殴死人命之罪,但那是臣自己的问题!而三法司不辨真假,渎职错案,又该当何罪?”   秦德威说出的这些话,其实都在别人意料之中。如果不反过来倒打一耙,那就不是秦德威了!   然后听到秦德威继续说:“这一切足以说明,严嵩及其党羽面对天象灾异之时,仍无半点心思在政务上,仍然只想着如何罗织罪名清除异己!”   众人不禁感慨,什么叫双标,今日算是见识到了,你秦德威难道不是这样?   如果你秦德威心思单纯只在事务上,那今天这样的局势又是怎么出现的?   其后秦德威又震耳发聩的说:“是以臣弹劾严嵩尸位误国!计列罪名十八条,其一……”   “慢着!”严嵩突然插话,对嘉靖皇帝奏道:“未闻在任之权臣,弹劾已乞辞之闲人!”   秦德威:“……”   这个道理好有道理,秦德威一时间竟反驳不得。   从官场理论来说。弹劾某人的目的一般是逼他辞官。但严阁老刚才已经率先谢罪请辞了,那还怎么能继续被弹劾?   在台上的大佬,去弹劾一个正处于“下野”状态的政敌,违背大明官场伦理,这叫政治追杀。   秦德威忍不住侧头反对说:“严阁老你确定身份?”   严嵩毫无破绽的答道:“只有陛下才能确定。”   嘉靖皇帝也不耐烦了,现在没心思看大臣之间互相攻讦的破事,只想着回宫静静,便起身道:“散朝!”   本来众人准备散去时,忽然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喝道:“秦德威你要干什么?”   众人循声看去,发现秦德威走到了御案前,正要伸手去抱起那一尺多高的群臣辞官奏疏。   随即又见秦德威诧异的反问说:“其余阁臣都已经请辞,中枢惟余我一人,奏疏不由我票拟又能给谁?   难道这点小事还要惊扰陛下玄修,由陛下亲自一一做批不成?”   张佐:“……”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不可!”不知几个人异口同声的,同时惊呼出声。   虽然听起来没毛病,内阁都没别人了,独苗大学士代拟几句批语,好像也顺理成章。   但也得看这个独苗是谁啊!几十本辞官奏疏落到秦德威这样的人手里,想想就令人惊恐!弄假成真了怎么办?   辞官本来就是走过场而已,没人想有什么波折!没人想拿自己的乌纱帽开玩笑!   张太监又看向嘉靖皇帝,这事没人能做主,只能看皇帝如何决定了。   嘉靖皇帝转身盯着秦德威,意味深长的问道:“你想怎么处置这些奏疏?”   难不成你秦德威还想着借机“弄假成真”几份?如果有这个心思,午门外八十杖等着你。   秦德威答道:“陛下励精图治二十年,仍有天象灾异警示,诸臣皆有罪也,所以才有上疏谢罪!”   “励精图治二十年”这几个字,让嘉靖皇帝有点扎心。   他一直也想不明白,先前兢兢业业的干了十几年,为什么还是不尽如人意,所以不如去修仙!   又听到秦德威说:“臣唯恐诸大臣有所缺漏,起不到向上天告罪的效果,所以想要补充一些而已!”   嘉靖皇帝好奇心被引发了出来,问道:“你要补充什么?”   秦德威答道:“天象示警并非因一人一事,而是因为朝廷纲纪不振,风气败坏,有三多三少!   如果认不清这些,向上天谢罪只怕毫无用处,这些辞官奏疏也只是表面功夫罢了。”   嘉靖皇帝又问道:“什么三多三少?”   秦德威奏答说:“其一,议论多,做事少!臣见近年以来,朝廷之间,议论太多,或一事甲可而乙否,或朝议而夕改,政多纷更,事无统计!   又有铨部指摘军政,刑名臧否财计之类情况,不专注于本职,虚文横飞少见做事!”   众大臣心里都承认,秦德威所说的这些弊病确实都是客观存在的,近些年大明朝廷风气确实是这个鸟样。   但无论如何,你秦德威批判这种议论泛滥的风气,自己不感到脸红吗?   朝廷里谁不知道,你秦德威才是对别人工作指手画脚最多、议论最多的那个人啊!   从吏部到兵部,从礼部教坊司到工部军器局,你哪个部没有插手过?可你连参预机务大学士都不是!   见过双标的,但没见过这么双标的!   但秦德威没点名,别人也就装糊涂,没人出来触霉头,就由得秦德威继续说。   “其二,传达多,执行少!各衙门章奏题复虽多,而实效甚少!   例如言官建议一法,朝廷曰可,便交邮递传达四方,言官的职责即算完成,再不问其是否实行;   部院大臣建议革除一弊,朝廷曰可,也是置邮传之四方,部臣的责任就算完成,也没再去查问是否真正革除!   臣虽侥幸做成几件事情,譬如辽东改制、恢复开中法等,都是用同道之人亲历亲为,不得已因人而成事!”   左都御史屠侨听到这里,就很不服气,做官数十年,第一次听到把“拉帮结伙”解释的如此清新脱俗的!   放别人身上就是党同伐异,而你秦德威就只是被迫“因人成事”?   别的不说,在他屠侨的老家,宁波知府、巡海御史、市舶司都是你秦德威安插的人手,团团伙伙还能更明显点吗?   秦德威还在说:“其三,拖延多,追责少!某罪当提问,某事当勘查,或碍于请托,便从私延缓,常常经年累月没有结果!”   这个问题众人也承认存在,为了逃避责任而拖延,几乎也是一种官场潜规则了。   这年头反正没有大数据,很多事情拖个几年,公文进了故纸堆里,就都忘了。   秦德威总结道:“近年朝廷充斥敷衍塞责之风气,官员纲纪不振由此生!   终于导致习气日趋刻薄,多有削尖脑袋钻空子,不择手段猎名利之人!又结党营私、排挤异己,将吹捧拍马溜须视为捷径!”   最后秦德威很强行的转折道:“所以严嵩执政之内阁,率先败坏风气,其人尸位误国,罪莫大焉!天象示警,岂不可畏乎?”   双标,又见双标,还是不加掩饰的公然双标!众人不说话,继续看秦德威表演。   从人生经验得知,但凡双标的人不知收敛,绝对不会有好下场,你秦德威还能例外?   却又听秦德威叹道:“陛下虽有雄心壮志,奈何罪臣掣肘!上天屡屡警示,许多人仍执迷不悟!   风气所至,连臣这样赤子之心也被沾染,时有不良之行为,遑论其他人!   若不加以纠正,只怕积习生弊、颓靡不振,终有积重难反之日。”   然后他还指着御案上的那些奏疏:“还请陛下三思!就凭这些表面文章,如何有真心悔改?或可欺人,但能欺天乎?”   “欺天”两个字让嘉靖皇帝有些敏感,喝问道:“那你说如何是好!”   这种喝问,其实也是一种潜移默化出来的信任了。   换成别人在皇帝面前这样三番两次“扎心”,早被推出去打了。   但嘉靖皇帝相信秦德威能说出点真东西,所以才给说话的机会。   果然秦德威胸有成竹的说:“盖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   臣不揣愚陋、日夜思惟,谨就今时之所宜者,制订出考成法!”   考成法?对所有人而言,这是一个新名词,就是不知道具体含义是什么。   也不用问,秦德威自行就解释说:“殿内诸公皆是各衙门堂官,请将当前衙门所有事项根据道里远近、轻重缓急,订立完成期限!   然后造册登记,并制作三份!一册送吏部都察院留底,一册送六科待勘,一册送中枢总核!   交上事项籍册的,便是真有谢罪悔改之心,辞官奏疏可以驳回并复官!   今后各衙门按照时限,完成一事便由六科注销一事!再由六科按月送中枢总核!”   怕众人还不理解,秦德威又指着王廷相说:“就以兵部事务举例!   譬如督促增修大同沿边墙垣,限五年完工;新建浑源右卫城堡,限三年完完工;修补广灵、威远等处,限二年合用。   这些事项全都登记造册,交由六科和中枢,到期不能完工,便按册追责!”   秦德威提出的考成法太突然,众人都没有心理准备,心里正在细品。   又听到秦德威对嘉靖皇帝奏道:“如此可以询事考言,以言核事,以事核功!第一可做到用人必考其终,授任必求其当,升迁降黜,尽以功实为准。   第二,扭转苟且偷安、厮混度日、拖延的风气!可以令行禁止,以事责人!”   说到这里,秦德威终于停了下来,让殿内众人消化。   这个考成法其实是几十年后的张居正提出来的,是张居正改革的核心之一,古典版的目标责任制。   要说效果,确实也有效,能逼着官员去做事,跟秦德威一贯自吹的“实务”政治主张相吻合。   但凡有点见识,还有点良心的朝臣,都知道考成法的益处。   严阁老没去琢磨考成法能为国家带来什么好处,他就是很敏感的觉察到,考成法能带来“集权”效果。   六科拿考成法监控部院,而中枢又可以通过控制六科来加强对部院的集权!   那么最核心的问题来了,谁在中枢主持考成法?如果首辅手握考成法,那就近乎宰相了,但秦德威会同意吗?   如果考成法落到了什么军机处这种杂毛机构手里,那外朝部院以后听谁的?   所以严阁老终于发现,原来这就是秦德威最终的阴谋!最近一直摸不清秦德威这段时间到底有什么意图,原来是这样!   想到这里,严嵩觉得这次真不能忍了!再忍下去,内阁就要被喧宾夺主,反而成了边缘化机构!   于是开口议论道:“秦德威所言考成法,只会令各衙门烦扰,疲于应付考成。   何况政严则苛,法密则扰,此法违背祖宗成宪,容易偏离本意。   我看各衙门事务已经很繁多了,就不必再增加严苛天条了。”   严嵩的话,立刻获得不少大臣暗暗拥戴,谁也不想给自己增加紧箍咒。   秦德威毫不犹豫的直接指责说:“严阁老你这是借国事邀买人心,阴坏朝政!”   严嵩还要说什么,秦德威却指向御案上那些奏疏说:“严阁老你的辞官奏疏还在这里墨迹未干!   现如今你应该是闭门带罪之身,不是大学士阁臣,你刚才也说自己是闲人身份,那你有什么资格发言参与朝政!”   严嵩:“……”   刚才被弹劾时,闲人身份确实真香,完美闪避了秦德威的追杀,但现在立刻又不香了。   考成法这个事,影响也太大,本来很多人跃跃欲试的要发言。   但听到秦德威呵斥严嵩,才又发现,自己原来和严阁老一样,现在其实啥也不是!朝廷真就是一言堂了!   就是秦中堂段位有点高,严阁老只会沉迷于整人时,秦中堂却一直在制度设计上搞事!谁还能阻止秦中堂? 第八百零七章 你怎么看?   秦中堂把严嵩怼了回去,又扫视了一圈,见暂时再没人说话,才又转向嘉靖皇帝,循循善诱的说:   “陛下!臣刚才列举朝廷风气之弊,首要就是议论太多,往往而莫衷一是!   考成法具体是什么意思,臣皆已陈奏明白。用与不用,惟请陛下乾纲独断即可,不必再理会他人了!”   秦德威这意思就是,反正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利弊就那么回事,皇帝你自己拿主意就好,不要听大臣唧唧歪歪了。   熟悉的人感觉秦中堂今天有点转性了,居然遏制言论!   往常秦中堂都是奉行“真理越辩越明”的,而且带头议论滔滔,每每都能说到皇帝受不了叫他闭嘴为止。   但秦德威也有自己的判断,如果让嘉靖皇帝自己拿主意,有六成以上可能同意考成法。   如果让大臣七嘴八舌的议论,嘉靖皇帝同意的可能性就至少要减去两成。   因为嘉靖皇帝本身就是一个性情偏于严苛刻薄、斤斤计较的的人,考成法这样的管理手段,估计很能对嘉靖皇帝的胃口,再说这个对皇帝也没有坏处啊。   但对大臣而言,估计很多人都不想接受,毕竟平常人都是有惰性的,不愿意多一层监管。   所以这些大臣肯定会找各种像模似样的理由反对,肯定会干扰到嘉靖皇帝的决心。   嘉靖皇帝本来都打算散朝了,这时候又回到宝座重新坐下,反复思量。   确实如同秦德威所预料的,皇帝产生了心动的感觉。   而秦德威也不着急,安安静静的等了一会儿,反正别人也插不了话,真不用急!   但嘉靖皇帝却又主动对严嵩询问道:“你真觉得考成法不好?你觉得不可用?”   严阁老的态度其实很简单,如果考成法由内阁主持,那就是好东西,非常可用!   但如果放在了别处,那考成法就是不是好东西,不可用!   所以严阁老答道:“看自古以来变法之事可知,即便是一厢情愿的善政,若不得其人,或者所托非人,也会变成恶政!   如果考成法由无事生非、骄横跋扈之人来主持,只怕朝廷永无宁日矣。   为稳妥起见,还是暂且缓行,从长计议为好。”   等严嵩发言完毕后,秦德威就开口道:“有句话本来我不想说,但还是应该说这么一句。”   然后又对嘉靖皇帝说:“陛下若想精进玄修,考成法实乃辅助陛下的良法!”   群臣:“……”   真是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居然还能从这个角度去论证,而且一下子戳中了皇帝的痛点!   皇帝沉迷修仙,却又不肯放权,时间和精力必然不够用,从皇帝经常半夜三更阅览奏疏就能看出来。   但考成法明显减轻了皇帝的统治国家的负担,只需要定期阅览事项簿,就能总览全局。   各部院计划做什么事情,计划期限多久,有哪些按期完成,又有哪些逾期,一目了然。   所以秦德威这句话说出口后,直接就起到了一锤定音的效果!   本来皇帝还担心有负面作用,对官员太过于苛刻引发反弹的话,影响朝廷稳定。   就算集权到嘉靖皇帝这个地步,也要靠考虑到全体朝臣的心情。   要知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官僚们如果真铁心反对,有的是办法在“底层”捣乱。   但嘉靖皇帝想到能为修仙节省时间和精力后,那就不需要任何犹豫了!   便直接开金口道:“考成法可用!”   殿中“沉默的大多数”只能面面相觑。所有人都以为今天只是走个过场,没想到平地起风云,搞出这么大一件事情。   人在殿中,却无法参与决策,只能眼睁睁的被动接受,简直操蛋!   秦德威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没有什么干扰,可以尽情施展才华,对着嘉靖皇帝侃侃而谈说:   “考成法施展不可操之过急,该当循序渐进。一是从这数十份辞官奏疏的批答开始;二是初期只限于部院,只限于当下事务,日后再慢慢推广……”   但秦中堂这次没说几句,忽然就有人影从班位中窜了出来,站到了宝座前。   众人颇感意外,定睛看去,原来此人是吏部尚书许瓒。顿时众人恍然大悟,又不意外了。   秦德威正要呵斥许瓒不懂规矩,一个没有官身的老头,谁让你上来说话的?   却又听到许瓒对嘉靖皇帝说:“草民原吏部尚书许瓒,有话要奏闻圣上!”   秦德威:“……”   这许老头说话的腔调,似乎有点像赌气啊?   看在别人眼里,许天官这应该是急眼了。   人人都知道,吏部是权力最大的衙门,号称外朝第一衙门。如果是比较强势的吏部尚书,那政治地位就相当于副首辅。   吏部大权主要有两样,一是考核二是铨选。秦德威提出的考成法,很明显会侵夺吏部的考核大权。   故而许天官急眼,也是情有可原,甚至意料之内的!   秦德威无奈的叹口气,在大明就是贫民也有资格给皇帝上书,这是太祖高皇帝规定的。   许天官都已经赌气自称“草民”和“原吏部尚书”了,还要封堵不让说话,就有点过分了。   只听许天官有条有理的说:“吏部执掌官员考核,但向来标准模糊,界定不清。导致考核结果简陋粗疏,往往流于形式,难以辨别人材优劣。   臣以为,考成法可以作为工具,纳入吏部考核之中,由吏部来主持考成法,并以此为重要的考核依据!   如此朝廷和官员两便,有不必另行增设冗职,最为简便易行!”   秦德威再次叹口气,为什么说改革难,这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活生生的例子。   只要是改革,就会触动既得利益集团。   许天官与自己相处大体上还算融洽,合作愉快的那种,但此时也毫不犹豫的跳出来比划了。   你这又是何苦啊,秦德威盯着许天官,眼神暗含警告,但许天官的回应视线毫不退缩。   当初秦德威夺取夷务时,他许瓒没有说话;后来秦德威侵夺内阁权力时,他许瓒还是没有说话;再后来秦德威插手兵部工部一人兼好几个侍郎时,他许瓒依然没有说话。   如今暴秦终于开始染指吏部了,他如果再不说话,就没人帮他说话了!   气氛陡然紧张!当众人皆以为,秦中堂要对许天官施展语言暴力时,他却突然转向另一边,直接点名说:   “原左都御史屠东洲,你对许老先生的话怎么看?”   屠侨很意外,没想到秦德威会点自己发言。就是怎么如此可气,不用咬着字强调是原左都御史!   别人或许没有其他感触,但首辅翟銮和阁老严嵩却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   因为秦德威刚才的做派,像极了是主持朝会议事!   而一般情况下,这个角色是由首辅来担当的!这就叫调和鼎鼐、协理阴阳!   秦德威明明僭越了,但别人竟然不知不觉的没什么反应!   屠侨哪里还顾得上僭越不僭越,有机会说话,就赶紧不吐不快的说:   “都察院有监察之职,考察之责,考成法与都察院职责有近似之处!   更何况考成法中间还需要用到六科,六科又与都察院十三道御史合称科道!   所以考成法更适合放在都察院,科道合力,终将有所成就!”   秦德威还是没有发表意见,又重新转向许天官:“许天官你又怎么看屠总宪的话?”   许天官冷笑几声道:“考察与考成法是两回事!都察院职责设定,是因某项事权而设!   譬如巡仓御史就是巡视仓库,清军御史就是清查军户,巡按御史就是针对某地!   而考成法对应的则是某个人,考的是这个人有无尽职尽责,与都察院职责岂能混为一谈?又怎么能说近似?”   秦德威大赞道:“许天官不愧是庙堂老人,果然精通施政!”然后又对屠侨说:“屠总宪你又怎么看?”   屠侨:“……”   你秦德威踏马的这是在耍猴吗?但没办法,该争还是要争,有机会为什么不上?   没被秦中堂点名的其余众人,只能眼看着原吏部尚书和原左都御史又互相争辩了几个回合,而且还看不出结束的迹象。   于是秦中堂很有风度的说:“既然你们相持不下,那我就说几点看法!   第一,你们吏部和都察院都忘了,考成法是皇上的考成法,不是你们某一家的!   若你们要主持考成法,那么谁来监管你们吏部和都察院?   第二,考成法并不只是为了求得一个什么结果或者考语,而是重在对过程的勘查和监管!与你们吏部和都察院的职责不同!”   原左都御史屠侨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盘算。   许天官是元老重臣,他很难争的过;而秦德威太强,他更是争不过。   下定决心后,屠总宪突然抢着开口道:“秦中堂所言有理!我反复思量,感觉这考成法的施行,吏部和都察院都不合适!   所以交予内阁主持为好!内阁总揽全局,也适合使用考成法!”   屠总宪口中说的是内阁,其实就是严嵩!   秦德威暗暗感慨,此人看到他自己希望不大,就果断抽身又捧严嵩,也是个狠角色。   然后秦德威又赶紧补充说:“我刚才没说完,提出考成法初衷,是为了应对天象灾变,要从这几十份辞官奏疏开始启动!   你们每一个上疏谢罪的人,都是考成法的目标!故而也只能由在职的人主持考成法了!”   总而言之,他秦中堂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严嵩憋不住了,回应说:“人臣是否在职,要看皇上恩德,岂有一成不变的?”   当众人又以为秦德威要对严阁老开始精神暴力的时候,秦德威却又忽然很有风度的不说话了。   这让大部分人都不太能适应,秦德威刚才这会儿怎么突然如此有风度了?   难不成,真要开始修炼宰相肚里能撑船?   站在宝座边上,隐身了半天没动静的秦太监忽然对嘉靖皇帝行了个礼道:“好叫陛下得知,方才臣一直在想,最适合运用考成法的,应该是东厂!”   秦太监杀出来的实在突然,都没料到秦太监居然跳出来与文官争权。   嘉靖皇帝便问道:“你这话怎么说?”   秦太监言简意赅的说:“缘由有三。其一,东厂乃是陛下之耳目爪牙,考成法是陛下统治之法,将考成法交给耳目爪牙怎能不合适?   其二,考成法重在事项完成与核销,东厂本就是侦缉衙门,具备探听消息之职责,又在各衙门皆有坐探,可防范弄虚作假!   其三,百姓常言道,官官相护。吏部有考核,都察院有考察,也都未能尽除弊端。不如将考成法给了东厂,成效还能更大些。”   秦太监几段话,一时间把大臣们都说懵了。因为从理论上说,这几段话似乎很有道理。   抛开对太监和东厂的偏见不说,东厂完全有能力主持考成法,甚至可能比文官办得更好。   东厂本来就是负责监视各衙门的密探,就算多了个考成法,也就是多一本需要核销的账册的事情,完全可以做到无缝切换,连额外成本都不需要增加!   这么想来,东厂似乎反而最合适?   但是,太监就是太监!让太监夺走这个监管朝政的权限,简直就是全体文臣的耻辱!   于是众人纷纷看向秦德威,这时候也只有秦德威能出面了。秦中堂,你也不想被太监抢走风头的吧?   严嵩顿时就抑郁了,刚才正说到考成法去内阁,秦太监才跳出来的,这算是从内阁抢!   要回击也应该是他严嵩代表内阁回击,可为什么大家都指望秦德威出面?   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众望所归的秦德威还是没有施展言语暴力和精神暴力,轻描淡写的对宝座另一边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问道:   “秦太监的这些话,张太监你怎么看?”   众人:“……”   你秦德威的语言暴力技能是丢失了还是冷却了?来来回回就是“你怎么看”!能不能给观众换点花样!   张太监看了眼秦太监,冷哼一声说:“我看司礼监主持考成法最合适,司礼监本就该负责对奏疏批红,正好可以顺便核对各衙门事务的册簿!”   秦德威又笑眯眯的对秦太监说:“那秦太监你又怎么看?”   看你麻痹!秦太监没好气的说:“人称掌印为内相,再以考成督百官,只怕为真宰相也!” 第八百零八章 共享精神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是潜邸从龙出身,跟着嘉靖皇帝从安陆兴王府过来的,这就是他能稳居太监圈子第一把交椅的最大本钱。   而秦太监是嘉靖皇帝上台后,亲自提拔起来的,但与张佐这些藩邸老人不是一伙的,更不是同路人。   当初秦太监想进司礼监,就是一直被张佐阻拦。   再后来秦太监干掉了前东厂提督毕太监并取而代之,又因为东厂职务,按惯例才能挂了一个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名号。   秦太监和张佐关系大抵就是这样,一号太监司礼监掌印和二号太监东厂提督互相看不对眼,这很有嘉靖朝特色,和首辅和次辅很少有真正和睦时候一个道理。   所以秦太监才能说出张佐想当“真宰相”这种话,真算是刻毒了,特别还是在皇帝面前说的。   虽然司礼监作为天子代表,参与进朝廷公务流程了,但司礼监与外朝各衙门很少有直接接触,主要打交道对象是内阁,称为“对柄机要”。   如果司礼监掌印太监掌管考成法,那就等于是把触手直接伸到外朝所有衙门了。   这样的话,司礼监特别是掌印太监“内外兼修”,既在中枢参与决策,又可以监管外朝部院,这权力不相当于“真宰相”又是什么?   翻翻历史书,拥有这种级别权力的内宦,大概也只有汉代与唐代了。   而且话又说回来,你司礼监掌印张佐跳出来考成法,又是什么居心?是不是想效仿汉唐?   这才是秦太监“内涵”张佐的恶毒所在,毕竟汉唐宦官都是行过废立之事的。   张佐当然不能容忍这种内涵,怒道:“那你东厂又意欲何为?都说你们东厂是皇上的爪牙耳目,莫非你秦太监不甘心只当爪牙耳目了?”   能当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当然不傻,刚才出面考成法,单纯只是为了拆东厂的台。   总不能看着东厂扩张而无所作为吧?万一秦太监真把考成法拿到手,那岂不就成为第一号太监了?   所以张太监必须要说话,必须旗帜鲜明的表现出态度,尤其是反对东厂的态度。   说秦太监不甘心只当爪牙耳目,恶毒程度比“真宰相”不遑多让。   爪牙耳目这种工具如果有了自主思想,那还是工具吗?还能被主人完全控制吗?   看着一号太监和二号太监之间唇枪舌剑了几个回合,大臣们忽然有点兴致勃勃的感觉。   平常太监活动范围大部分在宫里,与大臣交集并不算多,在朝会上太监一般也不会发言。   特别是太监可以出宫,但大臣却不能轻易进宫,所以大臣很难直接亲眼看到太监互相争斗的场面。   今天两名大太监的内讧,让不少大臣开了眼,不由得连连感慨,这太监互相攻讦起来,比文臣之间恶毒多了。   或许还要感谢一下秦中堂,让大家看了场好戏,窥测到太监是怎么内斗的。   想到这里时,有些心思比较灵敏的人就发现,秦中堂今天主持朝会——姑且算是主持吧,点名别人出来发言,都是很有技巧性的。   吏部尚书跳出来时,就点名政治野心比较大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发言;东厂跳出来时,就点名要压制东厂的司礼监掌印说话。   然后秦中堂在中间“引导了”几句,结果就吵得一地鸡毛了。   听着两大太监撕逼,嘉靖皇帝忍无可忍的呵斥道:“张佐秦福你们两个够了,都闭嘴退下!这是朝廷的事情,内监就不要多嘴了!”   从这两个人互相攻击话里,随便就能分析出,考成法给两人中的谁主持都不行。   因为这两人实权太大,职位又太敏感,距离皇位太近,再得到考成法就有失衡的危险,甚至能威胁到皇权。   所以在皇帝眼里,你们两个太监不要浪费时间,可以退场了,这里没有你们的事情!   秦太监暗骂几句,某位小兔崽子一点良心不也讲,让东厂占点便宜又怎么了?   也不想想,今天是谁给你制造了“一言堂”的机会!   再说刚才他秦太监之所以跳出来,那不是看到有大臣开始支持内阁严嵩,所以才跳出来吸引火力吗!   都是姓秦的,怎么一点默契都没有!你难道没有发现,只有东厂才能通过明争暗帮的阴阳手段,才能帮助你与内阁争权?   在这个问题上,皇帝的心思是变幻莫测的,别以为你秦中堂人多势众就能成功!   有的时候,人多势众、声势浩大反而是劣势,你那些党羽未必能发挥出作用!   简直就是猪一样的队友!不知好歹!看你秦中堂怎么与内阁争!   却说两个大太监先被秦中堂挑拨离间,又皇帝喝退后,大臣们的心思重新活跃起来了。   排除了外来的风险,肉又烂在锅里了,那么谁才能伸手从锅里捞肉?   在“主持朝会”位置上越发得心应手的秦中堂,气定神闲的开口道:“谁能告诉我,刚才诸君说到哪里了?”   便有人暗自吐槽,秦中堂是不是得了“健忘”的毛病?没多久之前的事情,这都想不起来了?   还没有坐上宰辅位置,先得了宰辅“难得糊涂”的病!   大部分人都很谨慎的装聋作哑,毕竟秦中堂已经在朝六年了,喜欢钓鱼这个习性,已经广为人所熟知。   焉知这句明知故问,不会是鱼饵?   秦德威见状,心里不由得再次感叹,钓鱼真的越来越难了。   但终究不乏“大聪明”,开口答道:“刚才已经说到,如果吏部和都察院皆不合适,考成法不妨交由内阁主持施行!”   秦德威又笑嘻嘻的问道:“那么是谁提议的?我想不起来了。”   “大聪明”也不禁愕然,难道你秦中堂连这都忘了?   不就是原左都御史屠侨和原吏部天官许瓒吵架,然后屠侨发现吵不过老官僚许瓒后,就主动果断转进,转而提议支持内阁吗?   再说,屠侨这个“原左都御史”能获得发言机会,还是因为被你秦中堂点名!你秦中堂怎么能自己都忘了?   从其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就连“大聪明”也不敢随便答话了。   在朝堂上说事或许可以随便说,但随便说人就是很危险的行为。   在沉寂中,忽然有人开口答道:“就是屠总宪提议的,你秦板桥莫非真记不起了?”   众人循声望去,答话的人却是原吏部天官许瓒!顾不上揣测许瓒的心思,众人又连忙去看秦德威的反应。   只见秦中堂还是笑容可掬的模样,对屠侨说:“屠总宪!我再给你一次组织语言的机会。”   屠侨预感有些不妙,但当中说出去的话,不可能随便收回来修改。   再说他也不觉得这有多大问题,难道必须支持你秦德威才行?难道你秦德威不知道什么叫言路畅通吗?   大明朝廷最大的政治正确之一,就是言路畅通啊!   见屠总宪执迷不悟,众人又做好了迎接秦氏疾风暴雨的心理准备。   说实话,秦德威今天的“温文尔雅”让很多人渐渐的感到不习惯了。   又听到秦中堂不疾不徐的对屠侨说:“昔年太祖高皇帝废除丞相后,曾有诏令再敢言恢复丞相者斩,敢称赞大臣德政者斩。   如果你提议让内阁主持考成法,会不会让世人误会,你别有居心啊?”   屠侨:“……”   这两件事,扯得上关系吗?   秦中堂便稍稍解读了一下:“内阁辅臣本就是执政了,再握有考成法,通过六科直接监管百官和各衙门,就更权重了。   仔细想想,这样的加权后的内阁比丞相又差多少?   所以提议内阁管考成法,与复立丞相和称赞大臣德政没有本质区别,很可能就是殊途同归啊。   虽然明面上没有复丞相之职,实际上却是复丞相之权。”   众人:“……”   你秦中堂这个解读,还能更生硬点吗?你不能因为现在是“一言堂”,就这样滥用话语权啊!   最后秦中堂语重心长的说:“何况屠总宪你身为原都察院之首,职责本该是统领御史监察百官纠劾风气,但你却主张给内阁加权,这实在有些不合体面。   你屠总宪去年才入朝,很多时候经验不足导致考虑不周。若不听我这种老人之言,吃亏就在眼前啊。   听我一句劝,你对此要慎重三思,再重新组织一下语言可好?”   听到最后这段,很多人忽然又感觉,秦中堂前面的解读又不那么生硬了。   其实屠侨的心思,有些人也明了,可能是指望严阁老拿到考成法权力后,分点职责给都察院。   毕竟内阁大佬不可能事事亲历亲为,分出一部分具体工作给都察院,也是很顺理成章的。   应该说,想争权是人之常情,屠侨的言行从官场逻辑上来说,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真架不住“一言堂”的秦中堂的魔鬼解读啊!   本想看笑话的秦太监,忽然感觉自己可能是个多余的?秦德威可能根本不要什么队友?   直接搞出今天“一言堂”的秦太监,初衷只是想着,让秦德威能站在一个有利的位置上,无论形势怎么变幻,都可进可退游刃有余。   但没想到,秦德威还藏着“考成法”这样的思路,借着“一言堂”机会就开始兴风作浪。   目前看来,吏部不行,都察院不行,内阁不行,东厂不行,司礼监也不行!   假如采用排除法来做决策,到底是哪里才行?   秦德威友好的劝退了原左都御史屠总宪,又顾左右而道:“考成法事关重大,不可轻忽,诸君尽可畅所欲言!”   这会真冷场了,真没有“大聪明”了。   但嘉靖皇帝开口了,对秦德威质问道:“若都按你的心思,朕也别无选择,莫非只有军机处才行了?”   秦德威连忙朝向皇帝,不假思索的奏道道:“若说只有军机处,倒也不是!”   嘉靖皇帝显然不信,又喝道:“那你又是何意?难不成还有更合适的?”   秦德威奏对道:“臣所构想的是,各衙门呈交的底册放在军机处,每月核对一次,每年总核一次。   然后每次的稽核结果,都由军机处报给内阁,由内阁进行处置!”   殿内众人听到这里时,齐齐诧异不已,难道秦德威今天真改性了?竟然懂得分权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共享精神?   还以为你秦中堂打算让军机处独占考成法,结果竟然拉上了内阁一起。从历史经验来看,不会有这么好心吧?难道还是鱼饵?   嘉靖皇帝也是有点错愕,好像自己又错怪了秦德威?   但嘉靖皇帝细想后,感觉这个构想没什么毛病,也很对自己的口味,就下旨道:   “就按秦德威所献方略执行!军机处收取底册并负责总核,内阁负责对结果处置!”   然后又指着那一堆辞官奏疏道:“等各官先交上考成底册后,再由秦德威批答奏疏!”   说完了后,疲惫不堪的嘉靖皇帝没有再停留,直接起身走人了。   众人正要散去,忽然秦中堂高声道:“诸君慢着!关于考成法,我再讲一刻钟!”   众人一起叹气,但又不敢不听,辞官奏疏还在秦德威那里呢!   秦德威又清了清嗓子后说:“交上来的考成底册所列事项,第一要有本衙门或者本部门当前正在做的事务,以及该事务的进度和未来期限!   第二要有今年计划开始的事务,毕竟一年之计在于春,现在规划本年的事务还不晚!同样要有进度规划和期限!”   最后秦德威总结道:“望诸君认真对待考成法,不要掉以轻心!   若有瞒报或者因为渎职不能按期完成,又被军机处核查出来,就按照陛下旨意,交给内阁严惩不贷的发落!”   默不作声的严阁老听到这里,突然醒悟了!   核查结果是你们军机处定的,但具体惩罚却由内阁来作出!   应该处置谁,你们军机处说了算,但坏人让内阁来当!   也就是说,在考成法问题上,你们军机处负责决策,内阁负责执行?   内阁这踏马的不就成了你们军机处的工具了?   秦德威的夺权思路看起来不难,但为什么总是慢一步才想到! 第八百零九章 不只有青词   等秦德威讲解完考成法相关事项,今天来参加朝会的大臣们也就散了。   诸公没有再分头去各衙门,都统一出了长安右门,然后回家。因为现在大家理论上都是辞官状态,只能回家闭门反思。   放在以前,接下来也就是等待朝廷慰留罢了。但现在却与先前惯例不同,都得先上交本衙门事务底册,在军机处通过了才能有被慰留的资格。   唯一没有穿官服的秦德威也是唯一的例外,他出了文华殿,就直接来到对面的文渊阁。   经过今天上午,秦板桥又变成了秦中堂,可以回文渊阁上班去了。   还有两名小太监帮了把手,抱着几十本奏疏跟在秦中堂后面。   当秦中堂迈着矫健的步伐,踏进他忠实的文渊阁院里时,来往的中书舍人们愣了愣,便一起站着发呆,不知该如何反应。   主要是秦中堂有一阵子没出现了,现在突然毫无预兆的再次出现,让众人猝不及防。   他们知道今天文华殿有朝会,但那边刚散会,他们还没收到消息,秦中堂过个马路就来了,跑的比小道消息还快。   面对秦中堂,反应错了就万劫不复啊,所以站着发呆也比反应错了强,这就叫宁可不做也不能做错。   还有就是,秦中堂现在还穿着一身素衣,像个犯官似的,那么到底是不是呢?反正众人也不敢问,也不敢赌。   直到文渊阁首席中书舍人方佑匆匆忙忙从屋里出来,对着秦中堂行礼,这才打破了安静。   秦中堂对方舍人高声问道:“最近这段时间,本中堂不在文渊阁坐镇,有没有什么不开眼的小丑跳梁?”   方舍人连忙答道:“委实没有!”   秦德威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对院门外招了招手,众人便见两个小太监捧着一堆奏折,走了过来。   秦德威这才吩咐道:“你将这些章疏都收置好了!”   方佑疑惑的问道:“这些是什么奏疏?”   秦中堂轻描淡写的答道:“这些是朝廷四品以上官员为最近灾异谢罪,而上的辞官奏疏,皇上命我拟票批答。”   方舍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在秦中堂身上,总是能发生很多让人理解不了的神奇事情。   票拟不是内阁的权力吗,这回怎么就落到秦中堂手里了?而且这一堆都是辞官奏疏,让秦中堂来拟定批答合适吗?   见方舍人也跟着发起呆,秦中堂叱道:“愣着作甚!速速讲奏折都交接过来,然后按衙门分类,等我来检阅!”   “是,是!”方舍人连连应声道,“下官都明白了,中堂只管进去安坐!”   秦中堂却随便摆了摆手,“今天我就不进去了,明日再过来!”然后在一干震惊的目光里,转身离开了文渊阁。   随即秦德威又向南一路出了宫,来到皇城东南的政务区,就是五部、翰林院等主要衙署所在的片区。   今天四品以上大佬都辞官了,等于是各衙署全都没了主官,秦德威明显能感受到,各处气氛明显欢快轻松起来。   不过路过官吏看到秦德威也是见怪不怪,秦中堂来这里巡街已经不是新闻了。   就是今天有点不同,秦中堂居然穿着囚犯素衣,这是从天牢里被放出来了?   秦德威没有去各部晃悠,直奔翰林院而去。   说实话,这两年皇帝躲在西苑修仙,作为侍从的词臣与皇帝关系渐渐疏远,翰林院地位也就跟着下降了,变成了真正的清闲地方。   带来的连锁反应就是,秦中堂出现在翰林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难得像今天一样直奔翰林院。   与其他的衙署一样,管事的、挂三品侍郎官衔的翰林学士们都辞官回家了,翰林院里也像是放了羊。   当然在秦学士眼里,翰林院平时照样是放羊状态,要不然怎么能叫“清贵”,无非是松一点紧一点的问题。   在翰苑前院各厅堂,除了杂役之外,秦中堂就没看到人,然后就继续往后院柯亭走。   果不其然,一群翰林正围着柯亭里外高谈阔论,这也是翰林院老传统了。   走得近些,秦德威便发现发现这些人群隐隐然以郭朴、袁炜为核心。   这个社会就是这么现实,这两人青词写得好,经常去无逸殿供奉撰稿,在如今的翰林院里,算是比较靠近皇帝的词臣了。   词臣规矩,距离皇帝越近,就意味着地位越高!如果按照原有历史轨迹发展下去,此二人将来就是四大新生代青词宰相之二。   这时候,别人已经发现了像幽灵一样靠近过来的秦中堂。不但是因为秦中堂来的悄无声息,还有他身上那醒目的素白囚衣。   有个老资格的词臣招呼道:“秦学士怎得来了?”   其实大家更想问的是,你秦德威现在到底是什么身份?既然你以这个形象出现在翰林院,就别怪大家多想了!   秦德威没有回应别人的疑惑,反而对着郭朴袁炜笑道:“郭、袁两位为何不在无逸殿供奉,却出现在这里啊?”   郭朴袁炜无语,这还用问吗?你秦德威难道看不出原因来?   显而易见,入直无逸殿的大佬们都辞官回家了,他们两个官位不及四品的小菜鸟留在无逸殿算怎么回事?   秦德威对袁炜喝道:“前辈问话,你为何不理!”   词臣是极为讲究前后辈的地方,哪怕官至大学士,来了翰林院一般也只能以前辈身份与其他人相见。   郭朴与秦德威是同年,秦德威不好摆前辈嘴脸,所以只能逮住袁炜来喝问了。   袁炜无可奈何,只能答话说:“前辈们都闭门自省去了,我们这些晚辈又岂敢不知进退?”   于是秦前辈就教训说:“你们是不是害怕木秀于林,担心成为众矢之的?   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正因为此时无逸殿无人,你们才更应该留下,以备皇上召用!   你们不想着皇上需要不需要供奉,却只担心自身名利得失,岂是侍君之道?”   袁炜:“……”   什么叫不说人话,这就是了!   郭朴作为同年,还敢说话,与秦德威争辩了几句。   秦德威顿时恍然大悟,“那我明白了,原来你们担心被严阁老打击报复啊!   这种想法简直荒谬,严阁老胸怀宽广,岂是嫉贤妒能,看不得别人出色的人?”   郭朴:“……”   求求秦德威你闭嘴吧!别再说话了!   他们两个就是给皇帝写写青词,也没得罪过你秦德威啊!   如果温仁和等古董级老人还在,还能有人喝止秦德威虐菜,但这些古董级老人全都辞官回家了。   故而一干翰林大眼瞪小眼,居然没有人出来阻拦秦德威,因为都没有那个资格!   然后众人越发疑惑了,秦中堂今天来翰林院到底干什么来了?为什么进来就这么卖力气的怼人?   秦德威叹口气,忽而又对袁炜和郭朴勉励说:“皇上锐意玄修,所需词稿甚多,入直无逸殿大臣们年事已高,精力不济!   你们二人既然有机会做青词供奉,以后就勤快些,多写青词替前辈们分担责任!   毕竟词臣若想出头,也只有靠青词了,你们两人算是走对了路子,切莫辜负这份际遇!”   秦中堂这些话,从语气上听起来完全没毛病,很像是前辈大佬鼓励后进。   但大家还是感觉怪怪的,难道翰林的出路真只有靠青词了?   可是皇帝沉迷修仙,翰林没有上升渠道了,除了写青词之外真就没有别的进步途径了?   秦德威不再理睬青词二人组,又在人群里看了看,指着赵贞吉和许谷这同年小弟二人组说:“其实我今天过来,是找你们两个的!”   许谷诧异的说:“难道你想请我们游春喝酒吗?可季节都过了啊。”   秦德威忽然变了脸,斥道:“你看你这是什么话!你这翰林难道是游手好闲的街头棍徒吗?”   许谷和赵贞吉面面相觑,秦德威今天这是吃错药了?游手好闲难道不是当翰林的常态吗?   随后又听到秦德威痛心疾首的说:“看到你们两个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你们跟我都是同年入仕,到现在仍然庸庸碌碌,简直让我脸上无光啊!”   许谷和赵贞吉齐齐无语,谁踏马的想跟你比啊?无论谁跟你比,那都是庸庸碌碌好吗?   秦德威继续说:“看看你们,就头三年跟着我积攒功勋,才升了两级!   后来我因为升迁,淡出了翰林院后,你们就一事无成、原地踏步!”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纵然是小弟,那也是有尊严的!   再说原地踏步也不能怪他们啊,主要是大环境不好,皇帝这两年忽视了词臣,翰林院大部分人都在原地踏步!   于是赵贞吉就生气了,怒道:“秦板桥你就是来侮辱吾辈的吗!   若你觉得对我有所施舍,大不了我不要这官职了,辞官回乡就是!”   秦德威便回应说:“我说的哪里错了?你们也只有跟着我,才能进步!”   一边说着,一边暗自揣摩,这波PUA火候应该差不多了。   先强化一下“只有跟着我才能进步”的固有思维,然后接下来只要说一句“招你们去军机处”,这些没有上升渠道的翰林小弟们只怕会纳头便拜!   许谷与秦德威是南京同乡,没有与秦德威撕破脸的胆气,一边安抚赵贞吉,一边对秦德威说:“啊对对,你说的都对!”   赵贞吉忽然醒悟过来了,对秦德威道:“听你这意思,莫不是你要回到翰林院?”   其他人纷纷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意思!   难怪秦德威穿着囚衣出现在这里,八成是被贬回翰林院了!也只有被贬回翰林院。才会说出刚才那些话!   对大多数人来说,与翰林院沾边都称得上是荣耀和升格,但对秦德威来说,回翰林院就是贬职了!   所以秦德威才看起来气不顺的样子,逮住谁就训斥谁。   一半是因为心里有郁气,一半是提前进入角色了,就算秦德威被贬回翰林院,那也肯定是个管事的学士。   念及此赵贞吉忽然不生气了,对着秦德威安慰说:“秦板桥啊,宦海起起伏伏都是常有的时候,不必为此心浮气躁啊!   你看我和许谷原地踏步,不也很好么?你放心,你回了翰林院,有我赵贞吉作保,肯定没人笑话你!”   秦德威:“……”   眼看着PUA已经接近成功了,怎么气氛忽然就变了。   不能再这么下去!秦德威扒拉开赵贞吉,对着许谷道:“明天你去军机处!”   许谷没有反应过来,“我去军机处作甚?”   秦德威答道:“暂且借调你过去办事,给你一个军机处行走的名号!”   去军机处?许谷心头一喜,那里现在算是个有实权的地方。   关键在军机处应对各种紧急突发事件,调度各种资源,很有“键政变实操”的职业满足感。   无论如何,总比这两年死气沉沉看不到上升渠道的翰林院强啊。   许谷赶紧又问道:“如果我去了,负责做什么事?”   秦德威:“皇上将所有四品以上官员的辞官奏折都放在了军机处,你过去就是协助我处理这些奏疏。   而且这将是个长期的的事务,你有兴趣就可以一直做下去。”   无论谁听到这样的信息,都会感到震惊,这些翰林同样不例外。还有,秦德威没有贬职?   “我去!”许谷的反应终于快了起来,迫不及待地说。   秦德威又重复了一遍说:“我刚才说过,你也只有跟着我,才能进步。”   同样的话,现在听到和刚才听到,对众人而言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刚才听到的是“过去时”,现在听到的是“进行时”或者“将来时”。   “你刚才并不是这样说的!”赵贞吉愣了半天,回过神来后,义正词严的说:“你秦板桥刚才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所以你指的是许谷和我两个人!”   秦德威哈哈一笑说:“军机处事务太多,我一个人实在应付不过来了,所以打算借调一批有才干的翰林去办事!   不止许谷,人人皆有机会!我今天到此,就是将这个消息告诉诸君!”   听到这里,柯亭里外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   苦于上升通道日渐堵塞的时候,忽然听到这样的消息,无异于久旱逢甘霖,没有雷灾的甘霖!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郭朴、袁炜那样的脸皮,去写青词媚上的!   翰林们第一次感到,秦德威这个人是如此的通情达理和善解人意。   虽然嘴炮很响,怼人不给面子,但他真能办事啊!   收取人心的秦德威抬抬手,压下了欢呼声,“我一直认为,词臣的效忠皇上的途径不仅仅只有青词,还有诗和远方啊!”   郭朴袁炜未来两大青词宰相忽然感觉,自己被孤立了。 第八百一十章 革弊兴利   秦中堂收获了满满的敬意,从翰林院出来的时候,当真是志得意满。   考成法这种目标责任制,别人可能更看重的是“责任”,只认为是个监管工具,发挥的作用相当于监工。   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也只认为秦德威以“监管”来充当争权手段而已。   但秦德威其实更看重的是“目标”,因为他比当下任何人都清楚未来大势,更能明白“目标”的作用。   让各衙门官员交上来的工作底册其实就相当于计划书,而通过审定计划书能够深入影响各衙门的工作部署。   这样可以尽可能发挥穿越者一些先知优势,引导各衙门树立正确的目标,以达到慢慢改良和修正的目的。   最终演变成什么局面,秦德威也不知道,穿越者也不是全能的,做一点是一点,总应该会比原本的时空更好一些。   反正如果只要自己不短寿,起码还有几十年政治生命,很多事情可以慢慢来。   等秦德威回到家里,就看到一大家子人七嘴八舌的迎候。关了十几天后,全家主心骨终于又回来了,家人终于可以放下心来。   巡视了一圈各房后,秦老爷又回到了正房,算时间徐贤妻距离临盆不足一月了。   徐妙璇打趣说:“我还以为你会去祠堂那边表功呢,这回为了仙姑下天牢进诏狱,难道仙姑还不肯感动的松口?”   夫妻说着话,徐妙璇先困乏了,秦老爷送了妻子入睡,但自己又全无睡意,便又来到书房。   隔壁后爹曾老爷跨府而来,想与便宜儿子谈谈,却看到秦德威正在屏心静气的写字,忽然感到了几分欣慰。   在往常,遇到这种大获全胜、意气风发的时候,秦德威时常表现的得志轻狂、不可一世。   但这次秦德威却能静下心来写字,真算是成熟了,比从前堪称大有长进。   曾后爹走得近些,便看清楚秦德威写了一首绝句。   他再仔细看,这四句是:“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曾后爹:“……”   他收回刚才的评价,并且转身就走。   秦德威连忙叫道:“老爷到底有何事指教?”   曾后爹头也不回的说:“无事!”   秦德威又说:“那我就有事要说!老爷你也是四品,正好也在京,别忘了交个辞官奏疏!以免别人说儿子我徇私,让我难做!”   其后秦德威看向写好的绝句,不禁轻轻的叹口气,这么好的诗却不能发表出去,只能自己在家偷偷写着暗爽。   多么应景,多么贴切!   及到次日,秦中堂重新穿上了官服,是正三品的那套,这足够用了。   中书舍人方佑在大门外迎接秦中堂去上班,然后跟着走时,却发现秦中堂没有进宫去文渊阁,反而又绕到了五部那边。   “中堂这是要去哪里?”方舍人连忙请示道。   秦德威简单明了的答道:“先去工部!”   方舍人犹豫着劝道:“这样不太好吧?别人都会以为,中堂又去夺权。”   秦德威反问道:“你如实说来,为何别人会这样认为?”   方舍人就忠言逆耳的答道:“一是中堂正挟胜势,一举一动都会被人关注和猜测。二是中堂去工部次数也太多了,很难不让人多想。”   按照常识,政争往往是围绕着人事、监察等核心权力展开,很少有揪着工部不放的,所以秦中堂屡屡往工部跑,才会令人侧目。   秦德威叹道:“改革重任在肩,任重而道远啊!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义之所在,吾往矣!”   这个时候,所有堂官都已经交了辞官疏,各部只剩下了郎中、员外郎、主事。   当秦中堂又一次驾到工部时,工部官员们都快哭了,秦中堂为什么就抓着工部不放?   明明工部就是一个政治属性不那么强的衙门,总不能因为严阁老势力把持工部,你秦中堂就没玩没了的骚扰啊!   秦中堂来工部的次数,可能比最近二十年所有其他大学士加起来的次数都多。   由于没有对等官员可以接待,只能四个司的四名郎中、七名员外郎一起出迎,以人数表示礼遇。   虽然秦中堂是客人,但身份太大,便坐上了主座。   等众人见过礼,秦中堂环视一圈后,皱眉道:“为何少了一人?”   工部有营缮、虞衡、都水、屯田四个司,也就有四个郎中八个员外郎,共计十二名郎官,但目前出现在这里的只有十一人。   工部众官员无语,营缮司员外郎严某人为什么在家养伤,你秦中堂自己没点数吗?   秦中堂大人大量,说了句后就不再纠结这些小事了,便说起今日来意:“想必尔等也都得知了,各部堂官都要交考成底册。   但那些老爷们身居高位平常务虚比较多,关于实务方面的细节,只怕都要靠你们各司郎官来提供。   故而本官就先来听听,你们大致都汇编了些什么,都要向长官们提供些什么?”   工部众人面面相觑,你秦中堂就算想管考成法这摊事,可介入的也太早了吧?   难道各司向尚书、侍郎们提供点内部工作资料,还需要你秦中堂来先过问一遍?   即便是大学士向外朝伸手,也没有伸的如此长的!这样何止是预机务,简直比预机务还预机务!   面对别人的疑虑,秦中堂没有生气,既和蔼可亲又义正词严的解释说:“诸位不要误会,并非是我秦某人多管闲事。   实在是担心各位部堂上交的考成底册不合格,若又被我秉公退回来,脸上就不好看了!   所以我就想着过来现场指导,让你们工部不至于白准备底册!”   常言道,官大一级压死人,更别说秦中堂比郎官不知道大了多少级,中间至少隔着尚书和侍郎。   所以工部众郎官无可奈何,只能被逼着向秦中堂汇报工作。   其实如果从编考成底册的角度来看,工部这边相对比较容易的。   因为工部很多工作,比如工程土木、器具制造等事项,传统上就有很强的计划性和完整的数据统计,改个格式就可以照搬进底册了。   但秦德威听完了各司的工作汇报后,点评说:“都是墨守成规的事务,毫无新意!如果只是这些,那换个九品小吏都能来做,又何必需要你们!”   工部官员问道:“如何有新意,还请中堂示下!”   秦德威便道:“我执政的主意就四个字,革弊兴利!你们工部事务的弊端,诸位难道就视而不见?”   工部众人闻言齐齐惊诧,弊端不弊端的无所谓,这么多年也过来了,主要是秦德威说自己执政比较让人吃惊。   执政这个词,现在一般是指严阁老的,以表明严阁老压过翟首辅的权势,而秦中堂今日竟然也自称执政?   秦德威仿佛猜到众人的心思,主动解释了一句:“诸君不要误会什么,严阁老那个执政是名词,而我刚才说的执政是一个动词,表示本官目前正主持政务!”   随后秦中堂就又开口道:“就说京城的匠户,比起百年前,数目为何十不存一?别只会说因为工匠逃亡的太多,那深层原因就是什么?应该如何解决?”   京城匠户越来越少,这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工部官员们也不觉得秦中堂提出这些有什么特别。   但随即又听到秦中堂转而继续说:“但外省却相反,天下平日久,各省匠籍繁衍生息,其实人数一直都在增长,但朝廷依然按照户数来征役!   这就导致匠籍人数在增长,但官府得利却没有什么变化!   也就是说,匠籍人口大幅度增长却毫无用处,白白增长了,这样合理吗?”   这个问题,很多工部官员也是第一次听说。   秦德威总结道:“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问题就是这么个问题,你们还想视而不见?   我刚才说了,如今天象示警,我们必须要革弊兴利!匠户问题就是你们工部目前最大的弊端,你们应该仔细想想,到底怎么改!”   有人壮着胆子质疑说:“就算写进考成法底层,一年之内,也肯定难以有所改进。”   秦德威回应说:“一年不行三年,三年不行五年,五年再不行还有十年!   重要的是开始做,哪怕只是开始研究这个问题!而不是袖手旁观坐视不理,任由问题继续发酵!”   等秦中堂教训完毕后走人,工部众官员又无可奈何的送出去。   站在大门外,望着秦中堂的背影,有人小声嘀咕道:“秦中堂找到工部,其实就是找软柿子来的。   我们工部说话又不硬,事情又好拿捏,即便出了问题,他也不需要承担多大责任。”   众人一起以为然,就工部这些“杂”务,除了皇帝眼皮底下的西苑工程,其他似乎出点差错,秦德威也能兜得住,也不会有太大舆情反应。   相比于旁边其他各部,哪个部也比工部“敏感”啊,一出问题就会激发舆情,甚至会引发灾难性后果。   大概这就是秦德威往工部跑的原因!无它,就是容易立威后果又轻!   正在工部众官员唏嘘感慨,自怨自艾的时候,却又望见秦德威走了几步,又站在了隔壁的兵部大门外。   同样的,兵部也是一大堆郎中、员外郎跑出来迎接了。   秦德威高声道:“今日本官到此,就是看看你们兵部的事务如何汇编的,免得交上来的考成底册不合格,让王老前辈颜面无光!”   隔壁的工部众官忽然心理平衡了,原来并不是因为工部好欺负!秦中堂是无差别的地图炮!   进了兵部后,同样是山中无老虎,秦中堂就是最大。   听完兵部各司的汇报后,秦德威再次强调说:“我执政的主意就四个字,革弊兴利!但听你们禀报,都是常规事务,没有针对弊端的深入改革!”   兵部众官大概平时被王廷相熏陶的多了,很自然的接话说:“不知中堂有何指导?”   秦德威便道:“京营还有多少在操官兵?又有多少能实战的?那些管营的到底知不知兵?”   兵部众官连忙道:“中堂还是换一个积弊吧!”   就算你秦中堂想玩执政三把火,也先别搞京营啊!这里面水又深又浑的,牵涉到几十万军户人口和上百家勋贵,出了问题真兜不住。   秦中堂试探之后,从善如流,又换了个方向:“那就说说边镇的镇戍和营官体系吧!   据我在辽东、宣大等处观察,发现各处营官完全不统一!连任命都没有一定之规!   参将以上都是朝廷任命,但千总、把总、管队等营官都是各自为营!有朝廷任命的,有总兵任命的,有督抚任命的,指挥体系混乱不堪!   不止营官,就是营兵也各自不同,所以你们兵部难道不应该大力改革,将九边营官营兵体制理顺,最起码做到标准统一?”   兵部众官便一口答应道:“这个可以有!只要有秦中堂在上面支持,我等自然尽力推动!”   大家都看出来了,无论如何,秦中堂肯定要“革弊兴利”一下的!所以随便找个“积弊”答应下来,赶紧把秦中堂打发走是正经!   秦中堂见兵部众官对待改革的态度如此端正,忽然又来了兴致,坐稳了继续说:“其他积弊还有不少,你们兵部可以步子再大一点,当一个革弊兴利的先锋啊。   比如说你们的地理图缺陷就很大,外海图太不详细了!佛朗机人二十年前就打到广东了,你们还没有警惕?近些年倭寇也渐多,将来海上必定多事,海图必须要认真绘制!”   “啊,是是。”兵部众官继续答应。   每个男儿都有军事梦,秦中堂兴致更勃勃的说:“还有,海防的卫所体制已经不适应当下局势了!   首要是学习造大海船,可以偷师佛朗机人!其次是组建战船队!但这不是一个个分散的卫所可以办到的,都要改革!”   兵部众官:“……”   秦中堂你只是个临时执政,别那么自不量力,你不是首辅兼兵部尚书啊!改革太激进会被反噬的! 第八百一十一章 君恩   当兵部众官好说歹说,才将天马行空的秦中堂送走,然后又看到秦中堂朝着吏、户、礼三部所在的旁边街道走去。   进了礼部,秦中堂一阵见血的指示说:“学校本为育才之地,选举三途之一,但我看当今学校,已经失去实用功能!   从县学、府学到国子监,多是摆设,僵化无效,空耗国家钱粮!在校诸生,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大部分也没有出路可言!   你们礼部掌管天下学校事务,岂能不管不顾?从现在起,就该研究两件事,第一是怎么增加学校功用,第二是怎么给诸生出路,不要浪费人才!”   这个课题实在太大,又涉及到士人根本,礼部官员不太想接。   秦德威喝道:“又不是让你们立刻就改,革弊兴利的意识必须要有!先用一年调查研究,至少访问到一千个例子,各省都要覆盖到!   每人答一份问卷,汇总下来就明白学校到底什么情况,学校从生员到教官到底在想什么!”   给礼部指导完工作,秦中堂转身又去了隔壁户部,重点说了说宗室开支问题,以及商税问题,还有资源调节和白银流入的远景。   而土地和土地财政问题太硬了,碰了容易死,秦中堂考虑再三,暂且不提了,等以后再说。   最后秦中堂来到六部第一、最为特殊的吏部,吏部留守官员简直不能置信,你秦中堂真敢公然来直接指导人事工作?   铨政理论上是归天子所有,吏部尚书也只是代替天子看守吏部,你秦中堂当真不避嫌?   秦中堂就坐在吏部大堂里,高谈阔论的说:“看你们选官理念乱七八糟的,经常就是走过场瞎猫碰死耗子!   我觉得你们还有很大改进余地,所谓革弊兴利也!第一应该分门别类的建立后备官员名录,考核优秀者可进名录,以备大用!   第二,如有缺位,就从相对应的后备官员名录里抽签选取,反正同批次里选谁都差不多,这样可以提高效率、避免徇私!”   吏部众官员无言以对。抽签选官?也亏你秦中堂想得出来!   秦德威也没管是否可行,只是来表示对各部一视同仁,吏部也不能少了,放完炮刷了存在就走了。   走在青龙街上,秦中堂再次感慨一声,改革真是任重道远啊!只开头小修小补就这么难了,遑论其它。   如果嘉靖皇帝还能在位二十五年,而君恩又不衰的话,把皇帝忽悠好,搞点改革并巩固成果还是很有希望的。   对于这个未来,秦中堂还是比较有信心的。   秦中堂巡视外朝的最后一站来到东安门外的夷务衙门,听取了重点工作的汇报。   当前两个最大的重点一南一北,南边是相应的季风时节到了,这期日本国使团很可能就要漂过来了。   北边是去年放回去的那位俺答长子辛爱黄台吉,趁着春夏草长的时候分离出来,带部众进驻宣府以北的大沙窝。   随即穿过东安门和东华门,直接来到东华门里的文渊阁,这里才是秦中堂的大本营。   与意气风发的秦中堂相比,中枢权力的另一极,严阁老就是另一番状态了。   上了辞职疏后,严阁老肯定要回家闭门“反思”,所以就不用在无逸殿入直了。   在过去,严阁老只要休沐回家,必定与儿子严世蕃会面,讨论当前的政治形势。但这次他回了家后,就在书房没出来,也没去看望养伤的儿子。   直到过了一夜后,严世蕃主动让仆役把他抬到父亲书房,找父亲说话。   严阁老情绪十分低落,对儿子摇头道:“你说你我父子回乡归隐如何?”   严世蕃第一次看到父亲这副模样,以父亲的隐忍都变得如此消沉,可见被打击的有多深。   机敏的严世蕃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无论如何算计都是输,他也有绝望感。   严阁老叹道:“秦德威与我们完全不一样,仿佛天生克制我们,为之奈何?   而且我隐隐还有感觉,秦德威就是故意留着我父子的,宛如猫戏鼠!那你我留在朝中也是屈辱!”   严世蕃想来想去,只能岔开话题说:“其实在朝会上,父亲应该暗示皇上,先让你当场复职。”   按照惯例,所有四品以官员都呈交了谢罪辞官奏疏后,皇帝肯定先让阁老复职,然后再让阁老继续处理奏疏。而这次等于是秦德威横空出世,抢了这个差事。   严阁老摇头道:“太庙是皇上亲手规划的,这次遭灾,以皇上之性情,近期必定暴虐,并喜好迁怒重责他人!   所以单独在靠近皇上的无逸殿入直,风险太大了,很容易成为皇上发泄情绪的目标,不如回家安全稳妥。”   严阁老虽然被打击的不想干了,但还想安度晚年,安全问题仍然是第一要考虑的。   严世蕃理解了父亲的意思后,恨恨的说:“难怪秦德威这厮始终对入直无逸殿不热衷,只愿意守在文渊阁!”   可是一想到秦德威,他们父子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秦德威目前最大的靠山就是皇帝,皇帝不在了,秦德威才有可能倒台。可他们严家同样也是靠皇帝的,皇帝不在了同样要倒!   可是如果指望秦德威失去君恩,而他们严家仍然还有君恩,那难度也太大了!   严阁老预测的没错,太庙遭灾,朝会结束,嘉靖皇帝重新躲回西苑后,皇居所在的仁寿宫就不太宁静。   当班值守仁寿宫外围的锦衣卫指挥使徐妙璟,此刻忧心忡忡。虽然他作为带把儿的,不能走进宫门,但也知道宫里面不安宁。   临近黄昏的时候,仁寿宫旁门打开,几个太监抬着个东西出来,明显是裹着粗布的人形模样。   徐妙璟因为职责所在,掀开粗布检查了一下,入目果然是个宫女尸身,这是近日来的第二个了。   除了抬个死人,没有其他异常情况,徐妙璟就把这几个太监放行了。   又望着这几人的背影,徐妙璟异常同情的叹口气,多么如花似玉的姑娘,怎么就死了,留着当侍女不好吗?   两个宫女到底怎么死的,徐妙璟没问,也不敢问,他就是觉得心里发堵,很难受。   那位给了自己浩荡洪恩的九五之尊,怎么能是这样的人? 第八百一十二章 谁劝谁傻!   在秦中堂“革弊兴利”的口号之下,以及亲临一线强行指导后,各部不得不动了起来,开始制订“形形色色”的计划。   大部分人习惯了按部就班承平日久,也习惯了工作内容主要就是写章疏和收发公文的生活,但实在挡不住秦中堂的高压。   就连被一些人寄以厚望的严阁老,似乎也直接躺平了,无声无息的没有任何动静。   而且关键是各衙门堂官的辞官奏疏还捏在秦中堂手里,正处在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阶段,又拿什么去抵制秦中堂?   这些正在辞官状态的高官,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家等待朝廷旨意,连上奏疏告状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说托人向皇帝递话,但皇帝最近很自闭,基本不见外人,连能给皇帝传话的人都很难找到。   像那些勉强还能见到皇帝的人,比如东厂秦太监、陶真人等等,又不是轻易可以被委托到的。   所以在这段时间,偶然和必然因素叠加起来后,秦中堂似乎遇上了一个无人可制的微妙处境,所以才有野心去推动“革弊兴利”。   高压之下,还是初见成效的,各衙门所交上来的底册,大都出现了秦中堂想看到的内容。   此后这些四品以上的朝廷大员,也就一个个复职了。   秦德威又不可能真的把人全都免掉,能接力用力的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   这日早晨,秦太监例行来到仁寿宫朝见。   现在他的直房已经搬到了西苑,距离皇帝重新变近了,然后内心也更安稳多了。   在太监群体里,秦太监每天都是最早来到仁寿宫候见的,幸福指数大大提高。   当然最近嘉靖皇帝正处在一个精神暴躁的特殊阶段,不一定每天都会接见,但秦太监依然还是每日早早来到仁寿宫门外等候。   今天在宫门外等候的时候,秦太监与值守的徐妙璟闲谈,顺便听取了徐妙璟的一些汇报。   犹豫再三后,徐妙璟忽然压低了声量,向秦太监进言说:“皇上近日对待宫女有些过激,上天有好生之德,厂公若见到了皇上,如果有合适机会,不妨委婉的劝止一二。”   其实“过激”就是很委婉的说法了,打死几条人命对皇帝而言确实也只是“过激”。   秦太监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盯着徐妙璟,轻声喝问道:“你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   劝止皇帝,说得好听叫“劝止”,但听在皇帝耳朵里,那无异于指责!   他秦太监怎么可能去做这种主动触怒皇帝的“蠢事”?   纵观青史,残暴无道百十倍的帝王比比皆是,嘉靖皇帝这才到哪?虐待一下宫女,搞死几条人命,又不影响天下大局!   没等徐妙璟回答,秦太监又呵斥道:“如果你心里这就产生了劝止的想法,那就说明你不适合在宫里当值了!”   徐妙璟连忙答道:“这是姐夫秦中堂说的。”   “怎得如此糊涂?”秦太监皱眉说,他也没想到是秦德威提出的要求。   他还以为秦德威已经是一个成熟政客了,没想到也会犯这种幼稚错误。   你一个大臣过问内宫的事情,这合适吗?你又凭什么觉得有资格劝止皇帝?   徐妙璟解释说:“姐夫的意思就是,在不触怒皇上的前提下,不知有什么委婉的话术可以利用。”   秦太监教训说:“没有什么委婉,只有说和不说的区别,只要对皇上开了口,那就不存在委婉!”   而后秦太监又问道:“秦德威又是怎么知道仁寿宫里事情的?是你告诉他的?”   见徐妙璟承认了,秦太监便叹道:“以后这样的事情,我们知道就行,还是不要对秦德威说了。”   徐妙璟没奈何,只能低声下气的受教。   两人说完话,天色就不算早了。秦太监估计今天不会被召见,正要离开时,却又看到小太监冯保从仁寿宫里窜了出来,疾步往外面走。   秦太监就喝住了冯保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冯保答道:“奉命去叫太医。”   秦太监非常敏感的又问道:“给谁叫太医?又是因为什么?”   能得到请太医的待遇,肯定不是宫女出事,不是皇帝就是后妃,不由得秦太监不敏感。   冯保语焉不详的答道:“宁嫔王娘娘受了点伤,便请太医来医治。”   秦太监挥挥手让冯保走了,心里轻轻的叹了口气,这就有点过分了啊。   那王宁嫔好端端的怎么会受伤?又是一个咱也不敢想,咱也不敢问的事情。   当晚轮到徐妙璟值夜班,在皇城门落锁后,徐妙璟继续带着一干旗校,守在仁寿宫外。   如果嘉靖皇帝正常居住在乾清宫,入夜后周围数百米内不会有这么多带把的人。   贴身侍候的皇帝的是宫女、后妃,再外围点是太监,一直到午门外才有大内禁兵负责守门。   但这里是西苑仁寿宫,总体格局比皇宫里宽松得多,也不像皇宫里那么紧张。   连仁寿宫旁边的无逸殿都有大臣夜宿,宫门外有当班的锦衣卫官校值守巡逻也不算惊奇。   眼看着时候到了凌晨,似乎又一个平平无奇、平安无事的夜晚即将过去。   徐妙璟已经开始犯困,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正在这时,仁寿宫的小门突然从里面打开,有个宫女站在门洞后面,对着徐妙璟猛招手。   徐妙璟很是吃惊,他守了这么久的仁寿宫宫门,从来没见过宫女出来招呼人的。   走了过去,却听到那宫女喘着气急急忙忙的说:“去请太医!请司礼监掌印张太监!”   徐妙璟难以理解这是什么含义,请太医可以理解,宫里面的人有个头疼脑热、三长两短的也不少见。   就是在这人迹罕至的凌晨,去把张太监请过来,又是什么意思?   再说这样来请人,也不合规矩!总不能宫女一句话,他徐妙璟就要跑腿?   所以徐妙璟走得近些后,抱拳行了个礼,婉拒道:“恕难从命,可有陛下诏令?”   那宫女没再继续说什么,又转身匆匆回宫。   就是徐妙璟,此时也感受到了不妙,拧紧了眉头。   没过多久,宫门又打开了,这次有个华服女子出现,徐妙璟下意识的就猜测这是皇后,还是妃子?   有女官在旁边叫道:“皇后方娘娘在此,外面谁是首领?上前来说话!”   徐妙璟当即就震惊了,没想到看到的这位女子竟然是方皇后!   这大凌晨天还黑着,方皇后怎么就完全不顾礼仪,抛头露面的出现在外人面前?仁寿宫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八百一十三章 宫闱惊变   种种不同寻常之处,立刻让徐妙璟高度紧张起来,但站在宫门里的那位方皇后,其实心情甚至比徐妙璟更紧张。   在大明朝,大部分时候的皇后都是摆设,要想出现高光时刻,一般都要等到皇帝驾崩,晋级为太后的时候。   其余时间的皇后,大都是政治上的隐身人。方皇后也不例外,她是嘉靖皇帝的第三任皇后,升为皇后也没几年,至今也不过二十六七的岁数。   在今夜之前,方皇后从未单独对外臣说过话,更不要说对外臣下达指令,抛头露面的出现在外臣面前更是闻所未闻,心情必然紧张。   当然,让方皇后紧张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刚才仁寿宫里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故。   在仁寿宫内部,共有八座寝宫,说是寝宫,其实也就是一座独立院落。   皇后和一些得宠妃嫔如今也都不住在大内了,搬了过来与嘉靖皇帝同在仁寿宫,分别居住在仁寿宫内部八座寝宫里。   本来今夜嘉靖皇帝在端妃曹氏那里就寝,方皇后便独自安睡了。   但是刚过了半夜,就有宫女匆忙跑到方皇后这里报信,说宁嫔王氏和十几个宫女正在旁边寝宫里谋害皇帝。   然后方皇后立刻召集所有宫女,冲进了旁边寝宫,果然发现有一群宫女企图勒死嘉靖皇帝。   这些人里,有按住皇帝手脚的,有拉扯皇帝脖子上绳索的,也有在门口负责阻挡别人的。   又经过混乱的厮打,方皇后这边终于将嘉靖皇帝从谋逆宫女手里抢出来。   不幸中之万幸是,嘉靖皇帝性命还在。可是脸色发紫,已经陷入深度昏迷,怎么叫也醒不过来。   方皇后终究只是个二十六七的深宫妇人,除了喊太医之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所能想到的,也就是赶紧把司礼监掌印太监请过来负责善后了。   毕竟在日常宫中事务里,司礼监掌印太监就相当于总管或者大管家的角色。   再之后方皇后让宫女出去传话,但外面值班的官校不信。   在正常情况下,亲军官校只听从皇帝的命令,不可能随便一个宫女说句话就能指使动的。   于是方皇后无可奈何,也只能亲自出面,利用皇后身份,亲口对外面人下达命令,这样才略微有一点权威性。   今夜当值的锦衣卫指挥使徐妙璟上前低头行礼,虽然现在是非常时候,但外臣也不能直视皇后。   方皇后对徐妙璟重复了一遍说:“立即去传太医,以及司礼监掌印张太监!”   听到皇后亲自发话,徐妙璟就可以判断出,仁寿宫里肯定出事了,而且是皇帝本人出事。   甚至可以进一步判断,是非常突然的出事,皇帝根本没有时间传达旨意。   其实徐妙璟政治野心并不大,皇帝出事不出事,对他没有太本质的影响。   皇帝不出事,他作为被皇帝信任的锦衣卫官,继续兢兢业业的守在仁寿宫外就是了。   如果皇帝在仁寿宫里出了事,他就回家去老婆孩子热炕头,把锦衣卫指挥使世职传下去。   不管皇帝怎么换,他们这些世官依然是世官。所以徐妙璟从自己角度出发,今晚可以不那么用心。   但是徐妙璟也知道,姐夫秦德威的荣华富贵和嘉靖皇帝的干系很大,故而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对待。   没有什么政治属性的太医可以先去叫,其余的还需要问,徐妙璟就先吩咐一个手下去请太医。   然后他才低头继续对方皇后“盘问”道:“敢问娘娘,宫里到底发生了何事?”   方皇后犹豫了片刻,她也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出来,只是凭借本能,下意识的要保密。   便答道:“宫闱之事,外臣不便得知,你先派人召了张太监过来再说。”   徐妙璟好歹跟着秦德威混了这么久,不可能没有长进,又换了个角度诘问道:   “为何不见皇上的诏旨?我等亲军,在宫中做事只能奉旨而行!若没有皇上的旨意,他人强行指使我等行事,也可视为矫诏!”   这话暗暗内涵了几句方皇后,谁知道是不是你皇后把皇帝怎么了,然后密不外传矫诏行事?   而且此时宫门外只有徐妙璟的人,方皇后只能含糊说:“陛下突发急症,是以来不及传旨!所以要传召太医来侍疾,又要召司礼监张太监来坐镇。”   徐妙璟姑且信之,想了想后,答道:“张太监人在大内,但宫门落锁,此时也出不来!”   方皇后下意识的说:“这可如何是好?”   徐妙璟又说:“司礼监秉笔兼提督东厂秦太监直房在西苑,不必通过宫门,可以立刻召来!”   如今的大太监里,只有秦太监和黄锦直房在西苑,其余的大太监仍然在宫内。   所以徐妙璟提议说,能够立刻将秦太监喊过来,也不是瞎编的。   方皇后其实没有什么固定人选,只想立即找个能帮忙张罗事情的,总不能事事都让她这个皇后出面。   听到徐妙璟的建议后,便答应了:“也可以!你就去召秦太监!”   这下徐妙璟就没有再推辞,让手下把守仁寿宫门,然后他亲自去秦太监直房叫人。   同时又派了一个亲信,就近去西安门守着,一旦开了皇城门,就立刻出去向姐夫通风报信。   向北走个三四百步,秦太监的直房也就到了,此时大多数人仍然都在安睡,秦太监也不例外。   偏生就有不速之客打破了凌晨的安宁,把秦太监直接从卧室喊了出来。向来注重外表的请太监,连外衣都没来得及披。   “皇帝突然出事连旨意都传不出来”的消息实在让人震惊,就连以思维敏捷著称的秦太监,也是愣了一小会儿,才回过神来。   秦太监并没有像常人一样先追问徐妙璟还知道多少详情,反而先问道:“你有去告知黄锦么?”   徐妙璟答道:“只想着来告诉厂公!”   秦太监紧接着又说:“派人去西安门等着没?天亮开门后,立即报信去!”   秦太监没有说向谁报信,但他知道徐妙璟应该明白。   徐妙璟答道:“已经派了!”   秦太监这才点点头,套上外衣就急忙向外走:“可以了,这就去仁寿宫!”   徐妙璟去喊秦太监的时候,是一个人去的,但再回来时,不只带回了一个秦太监,还有秦太监的十几个跟班。   到了仁寿宫门,秦太监对方皇后行礼道:“娘娘勿要惊惶,万事有臣在此,娘娘还请移步宫内,免失体统!”   方皇后点头道:“有劳秦太监了。”   随即秦太监对跟班们吩咐道:“尔等守住各寝宫门口,不许任意进出!”   最后才又对方皇后问道:“陛下正在何处?”   方皇后便领着秦太监,往寝宫里走。刚才将皇帝从叛逆宫女手里抢出来后,就抬到了自己寝宫的正殿里。   路上问了几句话,秦太监便能判断,皇帝出事应该并不是方皇后的“手笔”。   皇后寝宫万春宫正殿,嘉靖皇帝平躺在龙榻上,面色发紫,牙关紧咬,整个人僵直住了一动也不动。如果不是鼻下还有气息,只怕会被当成是一具尸体了。   秦太监走到榻前,深深地叹了口气,什么叫活久见,这就是活久见。   堂堂一个九五至尊,居然因为虐待宫女,然后又不加防范,被宫女集体“反杀”。   遍览青史,还有第二个这样的皇帝吗?还有第二件宫女联合暴动,然后刺杀皇帝的事情吗?   看着昏迷不醒的嘉靖皇帝,秦太监陷入了深思之中。   别人的想法或许很简单,但他秦太监却注定了要往复杂的方面去想。   这时候,同样在西苑值班的李太医也气喘吁吁的赶到,立刻就开始上手检查。   秦太监就斥退了其余人,只留了他和方皇后两个人在李太医身边。   说实话,李太医很不喜欢这样的病例。看得好了,理所当然;若看不好,只怕自己也要被殉葬!   等到李太医动作慢慢停下来后,秦太监就责问道:“为何只诊察,不救治?莫非你心生畏惧,宁肯束手不救也不敢负责?”   李太医连忙否认说:“并非如此!皇上这样症状,医术上称为尸厥,都是靠自愈醒来,不是人力所能医治的。”   秦太监不满的质问道:“自愈?就只能等着?等多久?”   李太医小心的解释着说:“尸厥除了昏迷不醒似乎别无症状,要救也没法对症下药。   所以如果数日内能醒来,就算自愈醒了,如果醒不来,那就只怕……”   “到底怎样,说清楚!”秦太监喝道,“眼下不是你吞吞吐吐语焉不详的时候!”   李太医又只能继续说:“人体尸厥时,牙关喉咙都是僵挺的,不能活动便无法进水进食。   虽然初期看着性命还在,但仍然可能突然卒去。就算暂时没有暴卒,但长此以往,断水断食,就渐渐失去元气了。”   听到这里时,秦太监便懂了。   皇帝要么这两天醒过来,要么就是驾崩。而驾崩也分两种,突然驾崩和慢慢驾崩。   如此秦太监不再理睬太医,又看着嘉靖皇帝,脑子里不停的盘算着什么。   说起来别人可能不信,秦太监此时脑中想的人并不是皇帝。   似乎秦德威先前曾经妄图指使自己,去劝止皇帝善待宫女?这不会是巧合吧?还是秦德威是有天命之人?   天色微微亮,皇城各门开始打开,徐妙璟安排的、守在西安门里的人可以出去报信了。   秦德威昨晚与李小娘子大战了一场,正在昏睡,却被吵醒了。   听到有人奉徐妙璟命令从西苑赶过来报信,秦德威也就只好去了前厅见客。   不知道事态严重,还打着哈欠的秦中堂听到,“皇帝突然出事连旨意都传不出来”的消息时,同样的愕然了片刻。   与别人不同,秦中堂愕然的不是皇帝出事,也不是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种种迹象和历史趋势来分析,秦德威立刻就能判断出,八成就是宫变发生了。   但然秦中堂错愕的是,历史上的“壬寅宫变”发生明年才对,在本时空居然提前了一年!连名字都不能叫“壬寅”了!   只能说,历史有必然性,也有偶然性。   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秦中堂哪里还在家里呆的住,立刻换了衣服,出门就往西苑走。   正常情况下,大臣不能随便从西安门进西苑,但内阁阁臣可以,秦中堂就是享受阁臣待遇的人。   到了仁寿宫门外时,秦德威找到一夜未眠、疲惫不堪的徐妙璟,简单询问了几句。   这时候,秦中堂是来的最早的大臣之一。其后就按照正常程序,向仁寿宫里递了本子,请求进去朝见皇帝。   但是秦中堂没有等来让自己入内的命令,反而看到东厂提督秦太监从里面往外走。   “走,找个无人之处说话。”秦太监主动对秦中堂邀请道。   秦德威虽然感到奇怪,但他又进不去仁寿宫,与秦太监打交道说不定还能多了解一点消息,便跟着秦太监走。   向东走几步出了迎和门,秦太监站在了太液池的岸边,清晨的岸边人迹很少,周边视野开阔,也不担心有人偷听。   秦德威急不可待的问道:“皇上状况究竟如何?”   秦太监就将李太医的诊断结果告知与秦德威,然后反问道:“你怎么看?”   秦德威答道:“皇上吉人天相,必然有神明庇佑!我还能怎么看?等着皇上从昏迷中醒来就是!”   在原本历史上,嘉靖皇帝就醒了过来,所以秦德威说担心也有点担心,说不担心也不担心。   只要不是当场断气暴毙,一切皆有可能!   秦太监望着太液池的水面,淡淡的说:“难道你不觉得,皇上驾崩了对你而言,才是最完美的结果?”   秦德威:“……”   秦太监这句话的含义,完全超纲了,彻底超出了穿越者的认知范畴!   以秦德威之聪明,一时间也不能理解秦太监的意思,不知道该怎么做出正确反应。   秦太监为什么要这样说?秦太监为什么敢这样说?秦太监为什么能这样说?   还有,秦太监是不是故意钓鱼试探人心? 第八百一十四章 八年憋一句!   秦德威下意识感觉秦太监说出的话像是一个疯子说的,很有一种疯狂激进的意思。   但是说实话,秦太监这个人平时看起来并不是疯狂气质,不知道这时候抽什么风。   据秦德威所知,嘉靖皇帝对秦太监也是恩重如山,一直在提拔重用。提督东厂这种差事,只有皇帝真正信任的太监才能得到!   嘉靖皇帝有再多的不是,但也没对秦太监施虐过!   可秦太监在这种时候,不去想着如何抢救皇帝,反而讨论驾崩后的好处,简直就不是个人!   他秦德威虽然底线不是很高,但也知道做人要恩怨分明,接受不了这种戳穿做人底线的行为!   难道在宫里的太监,心态就是如此扭曲变态吗?   在一瞬间,秦德威脑子想了很多,无论秦太监疯不疯,他不想沾惹。   虽然他讨厌对方这种没底线的想法和言语,但现在也没心思作斗争。   所以很稳重的开口答道:“你这句话,我就当没听见,也不希望再听到!”   皇帝驾崩后对谁有好处这种问题,神经病才会跟你秦太监讨论。   秦太监仿佛不觉得自己所说的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似乎也没把秦德威当外人,仍然用很平稳的语调说:   “如今别人还都没有赶过来,方娘娘也可被支开,只有我们二人在场,可以做点事情。   所以有些事情,我们现在就能做出决定!所剩时间不多了,过了这个关口,想再做点什么就难了。”   秦太监的意思,秦德威当然听得懂,只有两人在场时可以做的事情,还能是什么事情?   无非就是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把嘉靖皇帝的假死变成真死!   这边四处无人,连个旁证都没有。说出去都没人信,这位深受皇帝信任重用的秦太监,会说出那样的话。   对秦太监的心态,秦德威实在理解不了,也不想理解!只有本能的反感而厌恶。   刚才还只是说驾崩以后如何如何,现在居然又直接提议动手让皇帝驾崩!   除了疯子,真没法解释了。皇宫里这种地方既不太可能出疯子,可是却又容易出疯子,很矛盾。   而且在这种极度敏感的时候,秦德威不想与疯子谈论问题,更不想与疯子合作!   谁都不能相信,唯独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想到这里,秦德威也不想再跟面目可憎的秦太监废话,转身就走。   秦太监再后面叫道:“慢着!你根本就没有把问题想清楚想透彻,我劝你清醒一点!”   秦德威充耳不闻,回到了仁寿宫外面,却又碰见了陶仲文陶真人。   陶真人也有每天清晨过来陪同皇帝修炼的习惯,所以按照惯例这时候才能出现在仁寿宫门外。   一般人如果不是收到了消息,或者另有什么紧急事务,不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   这就是秦太监对秦德威所说的“窗口期”,过了这个时间段,等大批太监、大臣到来后,就很难搞小动作了。   陶真人今天明显感觉到了气氛不对,似有什么大事发生。   秦德威对陶真人招了招手,然后就一起往仁寿宫里面走,但被官军拦住了。   秦德威指着堵住了宫门的锦衣卫官军,厉声喝道:“圣体不安,谁敢隔绝内外!不让大臣探视皇上,是有人想造反吗!”   负责守卫宫门的指挥官徐妙璟听到声音后,匆匆赶了过来,咬了咬牙,抬了抬手狠狠的说:“放行!”   后面秦太监也跟了过来,对此没说什么,同样也进了宫。   得到方皇后“准许”后,秦太监、秦中堂、陶真人一起走进万春宫正殿。   人臣于礼不好一直注视龙颜,让秦德威看了眼躺在榻上的嘉靖皇帝后,宫女又拉起了屏风,隔绝了视线。   秦德威总算能理解“尸厥”大概是什么意思了,可能就是“植物人”?   只是这时代没有相应的技术手段,植物人很难存活下去就是。   秦德威看着屏风,想着屏风后面的嘉靖皇帝,心里翻滚个不停。   宫变真的还是发生了,没被蝴蝶效应弄消失,唯一的变化就是比原本历史早了一年。   在秦德威印象里,这是自从穿越以来,第一次直面老熟人面临生死大劫,而且这第一次直接就是皇帝!   秦德威此时没心情去算计利弊得失,只想着嘉靖皇帝与自己之间的关系。   那是那句话,嘉靖皇帝纵然有再多的不是,纵然喜怒难测刻薄寡恩,而且对宫人也比较暴虐,但对他秦德威一直还不错。   虽然很多赏赐都是拿功劳和拍马屁换来的,但皇帝终究也没有太吝啬啊,二十多岁就能把持中枢事务,也足见信重了。   政治人物的私德就是伪命题,抛开私德不谈,从大的方面来说,历史上的嘉靖皇帝固然总评是作为荒唐,重用奸佞,败坏国事,但现在才是嘉靖二十年。   在眼前,躺在屏风后面的那个人是嘉靖二十年的朱厚熜,而不是嘉靖四十五年的朱厚熜。   在嘉靖朝的前二十年,总体来说还是兢兢业业维持住了局面,历史上后二十年的很多荒唐事情最多只有个苗头,还没有完全发生。   让眼前这位嘉靖二十年的朱厚熜,为了历史上后二十年的事情负责,这公平吗?   在封建皇朝,皇帝毕竟是最特殊的人物,对全天下的影响比任何人都巨大,秦德威不能不多想。   想的多了,秦德威恍恍惚惚的一时间分不清楚,眼前的嘉靖皇帝到底是历史人物还是现实人物了。   到底应该以历史人物的标准来对待嘉靖皇帝,还是当成一个现实人物来看待?   更哲学的说,他秦德威到底是身处历史中,还是活在现实里?   “秦中堂?秦中堂?”旁边陶仲文轻声呼唤了几声。   秦德威回过神来,看向陶老道。   陶真人便说:“其实这种尸厥,能不能醒来不知道,但只要有足够财力物力,是可以一直维持存活的。”   秦德威十分诧异,这年头还有这种技术手段?难道你陶仲文还会吊瓶输液插胃管不成?   又听到陶真人继续说:“具体我也不清楚,但我那孙女陶修玄应该有方法,在湖广的时候,听说她救治过类似的病例。”   秦德威又感到意外了,陶仙姑除了研究双修理论和壮阳药,还会这个?   还没等秦德威想明白,旁边的秦太监却先轻声呵斥道:   “皇上圣体,怎可随意交由外人擅自治理?陶真人你做法术可以,医术就勿复多言!”   秦德威顿时就怒了,对秦太监斥责道:“做人不能见死不救,不能连禽兽都不如!   圣体一直如此不醒,寿元终将流失殆尽!若陶真人所言是真,起码能维持住寿元,然后再想办法等候醒来!   此时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太医也束手无策,为何不能尝试?”   顶级大太监和顶级权臣在这里吵了起来,陶真人也不知所措,或许自己多嘴了?他没胆量参与进去,主动站了远了点。   真是不知好赖的玩意!你踏马的有没有想过真正的后果!秦太监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秦德威挥了挥手,“去院中说话!”   秦德威完全信不过秦太监,人心隔肚皮,谁知道秦太监有没有挖了大坑等着自己?   作为政治人物,越是这种时候,必须越是谨慎!所以秦德威只回应说:“有话在这里但讲无妨。”   秦太监叹口气,走近了秦德威,忍无可忍的用最低的声音说:“我是你爹!”   八年憋出一句,顿时神清气爽,念头通达!   秦德威:“……”   万万没想到,听到这么一句话!   政治上有分歧吵架很常见,怎么还直接说脏话骂起人了?这死太监忒没品了! 第八百一十五章 三种推演   秦太监也很无奈,在这种敏感时候,他必须要取得秦德威的信任,才能让秦德威把他的话听进去。   否则自己说的越多,秦德威对自己敌意和提防心越大,最后一切都事与愿违。   又有什么办法,还能比父子相认,更容易在短时间内建立起互信的桥梁?   殿中别人离得都比较远,秦太监拼命压低了声音,才保证“我是你爹”只有两个人听见。   效果很好,这句话成功引起了秦德威的注意和怒目而视。   但这里终究不是说话的地方,秦太监又低声说:“去院子里说话!”   可是秦德威反而转过头去,似乎并不想与秦太监换地方密谈。   秦太监只能又补充了一句:“你小腹靠近根部的地方有颗痣!”   秦德威:“……”   如此隐秘部位的隐秘信息,秦太监又是怎么知道的?   随即又一想,说不定自己在教坊司胡同游乐时,被哪个姐儿注意到并记下了,然后又被东厂密探获知!   “你们东厂不要太过分了!”秦德威忍不住警告说,“在下不需要再认一个父亲!”   连那地方长着痣都要打听到,简直就是变态啊,难道这秦太监想认自己自己这个同姓当义子?   但这是不可能的,他秦德威作为顶级清流,怎么可能认太监当义父!而且也不需要这种义父来搏前程!   秦太监气得牙痒痒:“还有更过分的,到院子里去说话再告诉你!”   秦德威犹豫了一下,就向外面走去:“那就听听你还要说什么!”   来到殿前庭院中间,秦太监让所有人散到周边去,保证没有人在旁边听着,然后才小声对秦德威质问道:   “皇上将来可能出现的状况,会导致朝政有什么相应变化,然后又怎么影响到你,你究竟有没有仔细考虑过?”   秦德威还在睡眠时,被叫起后脑子不清醒的状态下,就收到了宫里出事的消息。   然后他就急匆匆的赶时间来到西苑,凭借本能行事,确实没有对政治后果进行详细推演。   见秦德威稍稍迟疑,秦太监便继续说:“第一种情况,就是皇上醒了过来。   那么后果就是一切照旧,与从前没有任何变化。”   第一种状况显然不是重点,秦太监一笔带过后,又迅速说:“第二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就是皇上驾崩!   那么接下来就是东宫太子继位,称为大明新天子。而这位新天子只不过是个幼童,必须要有人辅政。   到了那时,方皇后变成了方太后,成为宫中最尊贵的人物,将会与大臣共同辅佐新天子!   对你最有利的局面莫过于此!你本来在中枢文渊阁,天然就是辅政大臣之一;其次,你在詹事府任过职,与新天子有师生名分!   最重要的是,方皇后与你都是江宁县人,真正的同乡!   据我观察,方皇后不像是个有主意的人,如果她变成了方太后,肯定下意识的要寻找亲近人为依靠,你这个同乡大臣的机会不就来了吗?   总而言之,第二种状况对你而言,堪称天时地利人和齐全了,利大于弊!”   秦德威愕然,今早事起仓促,没时间多想细想,真没想到方皇后可能会变成方太后的事情。   猛然听秦太监这么分析,顿时感受到了巨大的诱惑。   难怪秦太监之前问自己,要不要趁着“窗口期”,一起做点事情?   秦德威暂时抵制住了诱惑,很理智的说:“我还想听听第三种状况。”   秦太监忽然冷笑了几声:“第三种状况,就是皇上昏迷不醒!   对你而言,这是最不利的状况!也是你应该极力避免出现的情况!”   秦德威反问道:“皇上正在昏迷,那又能怎样?难道有人还能趁此机会,把我从朝堂驱逐了不成?”   秦太监怜悯的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皇上昏迷却又没有驾崩,那就只能出现太子监国的局面。   刚才也说,太子年幼需要辅佐,而除了群臣之外,就是由太后辅佐教导了。”   见秦德威还是无动于衷,秦太监喝问道:“到了那时候,辅导监国太子的太后是谁?”   “太后还能是谁,不就是……”   秦德威刚想理直气壮的回答出来时,突然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如果嘉靖皇帝昏迷不醒,那就是还活着;只要皇帝还活着,那方皇后就永远是方皇后!只要嘉靖皇帝不死,方皇后就不可能变成方太后!   所以太后只能是皇帝的母辈,而现如今在宫里,还真就有一个健在的太后!   那就是孝宗皇帝的正宫、正德皇帝的亲妈、嘉靖皇帝强迫尊为皇伯母的慈庆宫张太后!   雾草!秦德威终于狠狠的吃了一惊!先前听到宫变消息时,都没如此震惊!   是他想得草率了,本以为宫变提前一年就是提前一年了而已,没什么本质区别。   但却忽略了,今年冷宫里还有一个“张太后”存在!   从伦理上来说,只要嘉靖皇帝的性命还在,哪怕是昏迷不醒,那唯一的太后就只能是张太后!   只要有太后存在,皇后就不可能比太后优先级别高!   抚育和教导监国太子的人,就只能是太后!从没听说过皇后出面辅佐的!   秦太监见秦德威愣了一会儿,这才明知故问的又问了一遍:“现在你想明白了?”   秦德威能不明白吗?他和张太后那个张家的“友好”关系,基本上路人皆知了。   还关在天牢里的张延龄,就是张太后的亲哥哥!张家被抄家,就是秦德威帮嘉靖皇帝找的借口!   所以说,嘉靖皇帝半死不活,对秦德威而言是极端不利的状况。   但秦德威当前最大疑团还不是这个,他疑惑的看着秦太监,“你为何如此推心置腹?”   他一直在提防秦太监挖坑,但若是挖坑,就不会给自己如此详细的推演和分析。   秦太监简单直白的答道:“因为我是你亲爹!”   秦德威没有直接驳斥或者反讽,虽然还是不信,但真有点迷茫了,推心置腹到如此地步,不是亲爹也胜似亲爹了啊。 第八百一十六章 你也疯了?   见秦德威对于“亲爹”两字完全没有“激动”,秦太监就没有继续讨论是不是亲爹的问题。   只能暗骂一声,这些文官比当太监的还不念亲情!   反正已经通过这个话题拉近了关系,某方面目的达到了,秦太监又抬头看了看太阳高度,催促道:   “想必很快就要有其他大臣和内臣抵达,你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考虑了。到底要如何去办,现在就是你最后的选择机会了。   而且你不是正在大力推进革弊兴利么?我可以断定,假如皇上健在,初期皇上尝到甜头后,或许会大力支持你。   但随着时间推移,你会发现,你做事会越来越难,皇上对你的支持也会越来越小。如果运气不好,最终肯定还是半途而废、前功尽弃。   假如新天子以冲龄践位,那是另一番景象了。从太后到皇上都依赖你时,你想改革弊政就更容易,这也是你施展政见和心中抱负的最好机遇。”   双方都很明白,对政治人物来说,有的时候政治抱负和政治利益比认爹还重要,能真正达成政治共识比认爹还管用。   “不用考虑了!我不赞同动手!”秦德威斩钉截铁的说。   秦太监意味深长的说:“怎么,还是因为你不相信我?难道你就没有想到过,我为什么敢在你面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还不是因为我有把握让你不会追究这些话,我能让你对那些大逆不道的话置若罔闻!”   虽然没有再次明言,但这几句话透露出的内涵无非就是“我就是你爹,所以我什么都敢说”。   秦德威没有纠缠秦太监总是想当自己爹的问题,开口道:“首先,这是一个或许有过许多过错,但却对我还算不错的人,甚至在别人眼里对我有殊遇恩德的人!   我下不了手,我承认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人终究不同于毫无廉耻的禽兽!采用这种暗害手段达到目的,太过于下作!”   刚才一直鼓动秦德威的秦太监不知可否,继续听着。   秦德威又说:“其次,你口口声声说这是我的好机会,但万物皆有正反和利弊,难道你就想不到事情的另一面?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先前宫里很多人都知道皇上还有口气,但如果我抵达宫里后,皇上立刻就驾崩了,别人会怎么想?   尤其是现在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权力对等的就是责任,这种情况下皇上驾崩了,别人又怎么想?   你能想到,皇帝驾崩后我受益很大,别人就想不到?朝廷里有的是聪明人,甚至会主动帮我扣黑锅,将我与皇上驾崩关联起来!   如果我背上了弑君嫌疑,长远来看,对个人处境和名声是极大的坏处,随时会成为掀翻我的由头。   史书上这样的人,又有几个能得以善终?没有一手遮天的权力,改朝换代的决心,就不要背上这种骂名!”   秦德威还有些原因没有说出来,作为一个穿越者,虽然知道随着时间推移,原本历史会变得越来越面目全非,就算大势走向也被蝴蝶效应所改变。   但是,秦德威仍然希望这些改变来的尽可能晚些,习惯了对先知先觉的依赖,对于不能确定的未来总是有一些小小的恐惧。   在这时候亲手干掉嘉靖皇帝,就等于是亲手彻底修改了历史走向。虽然短期内似乎很占便宜,但很大一部分的先知先觉优势都将失去。   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克服心中对未来不明确的恐惧,去做一件违背自己道德感的事情?   稳住,别浪!   听完秦德威的话,秦太监忽然变了脸色,不再是刚才冷硬的态度,反而给秦德威点了个赞:   “甚好,我很欣慰!我本来也担心你急功近利,利令智昏的不择手段,但看来你并不是那样的人。”   秦德威:“……”   秦太监叹道:“虽然我真是你爹,但在这样时候,这样场合里,我也不能轻易的相信你!故而以虎狼言语探而已。”   秦德威不予置评,还是那句话,秦太监每说的一个字都不能轻易相信。   谁知道秦太监刚才说的到底是真心话,还是见机不妙就改口假称是试探?   谁知道秦太监是不是从哪打听到了消息,通过冒充亲爹来获取好处?   他只讽刺说:“自以为是的小聪明阴谋从来不是长久之计,或许你们太监习惯了不择手段的阴私行事,但终究不是正道!我认为,做人想要什么东西,就堂堂正正的去取!”   你堂堂正正?秦太监略感错愕,是什么精神能支持你秦德威说出这些话的?你们文官是靠脸皮来升职的吗?   秦德威又补充说:“我向来所依靠的,自然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从来不屑于使用暗杀之类下三滥的伎俩!”   秦太监叹道:“你想明白了就好,选择是你做出来的,无论你选择哪条道路,我都会支持你。   那你最后打算怎么做?做好事不留名,便如锦衣夜行。你这番对皇上的忠心,如果不被别人知道,那不就白白好心了吗?”   “一切顺其自然!做人但求对得起天地,对得起内心!”秦德威答道。   但最后这句话说得太过于漂亮,甚至有点假大空的意思,又让秦太监起了点疑心。   他总觉得秦德威有什么情况瞒着自己,所以下意识的说起假大空套话!   这让秦太监感到很不爽,秦德威居然还有藏着掖着,居然还防着自己。   他便又说了句:“不管你信不信,你回家后可以向令堂确认,你亲生父亲是否……”   秦德威答道:“不必问了,其实我真没有认爹的兴趣。你想当我爹的心思,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秦太监心情复杂又强颜欢笑的说:“我很欣慰啊,看来你是一个非常合格的政客,那我就放心了。”   太监缺亲情,但秦德威又不缺。   对于混迹于庙堂的人物来说,父慈子孝、血脉感动的场景,真没那么容易出现。   随着太阳升高,仁寿宫这边的异常情况终于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   在无逸殿入直的文武大臣里,最先发现问题的是京山侯崔元。   崔侯爷有个远亲在锦衣卫当差,恰好昨夜也在仁寿宫外面值守,找了个空子,这亲戚就跑到无逸殿,向崔元通风报信。   崔元得了消息后,只觉干系重大,自己扛不起,故而未敢擅专,就将同在无逸殿的执政阁老严嵩叫了起来。   严阁老震惊的反问说:“仁寿宫那里出事情了?很有可能是皇上出了事情?”   “似乎是如此,而且不是小事!”崔元分析说:“刚才有人说,秦德威早前一步到了,并不经许可就闯了进去!”   秦德威这个举止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如果不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秦德威就是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擅闯仁寿宫。   听到又被秦德威抢在了前头,严阁老顿时就意兴阑珊,随口说:“那我们就一去探视皇上!”   其时入直无逸殿的文武大臣有五个,除了严阁老和京山侯崔元,还有首辅翟銮、礼部尚书张潮、成国公朱希忠。   无逸殿诸大臣走到仁寿宫门时,正好也撞见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和天子大伴黄锦。   文武大臣和内臣混合到一处,一起进了仁寿宫,又来都万春宫前院,就看到了早到的秦德威和秦太监。   一干后来者心思各异,本不想说话,先进殿亲眼看过皇帝再说。   但秦德威突然指着严嵩喝道:“严阁老!你们这些在无逸殿入直的辅政大臣,究竟是怎么侍奉皇上的?”   严嵩:“……”   你秦德威有毛病吗!皇帝作死,关他屁事!   秦德威扼腕长叹道:“我们这些辅佐于皇上左右的文臣,是国家股肱,跟那些太监完全不一样,皆具有规劝君王的职责!故而皇上遭此大难,我们都有罪!”   于是严阁老终于听出响了,原来秦德威是在暗示,这种非常时候,文官要团结起来,与太监争权。   对此严阁老嗤之以鼻,他严嵩可以与任何人团结,但与你秦德威团结的意义何在?   团结的后果,就算是文官压倒太监占了上风,那不就等于继续让你秦德威把持朝廷事务?   那不就白团结了吗?   得到皇后“允许”后,各界代表终于在正殿看到了嘉靖皇帝的模样,又听着太医解释了几句。   秦德威也再次跟着看了一遍皇帝,心里也在琢磨,嘉靖皇帝的状况与历史上似乎不太一样。   历史上宫变后,嘉靖皇帝并不是植物人状态,对外界还是有反应的,最终醒了过来。而在本时空却像是植物人,到底还会不会醒?   此时文臣、内监、勋戚各方势力的的人物都汇集齐了,基本可以共同“善后”了。   这次宫变事起突然,而且匪夷所思,所以虽然众人大都是宫廷老手,但都有点懵,话都很少。   还有个重要原因是,实在确定不了皇帝未来的状态,下一秒皇帝也许会突然醒来,也许会突然就断气。   如果表错态,或者说错话,那就很尴尬了。   司礼监掌印张佐先开口道:“皇上圣体不豫,于今之计,当先行请太子监国!”   既然皇帝昏迷不醒,那就肯定要请太子监国,从任何角度来说都是正确的。   嘉靖皇帝的大伴黄锦大概是最担心未来的人,忍不住就说:“谁在宫中负责看护太子起居?”   太子如今才六七岁,肯定需要有人监护。   秦德威突然愤怒的发话说:“还未把皇上的事情议定,先讨论太子如何,岂是人臣之道?”   众人齐齐瞥向秦德威,皇上都在那边神识不清了,你秦德威还在拍马就过分了啊,给谁看呢?   张佐便道:“皇上自有太医诊治,我等轮班看守,防范小人趁机不轨就是!眼下急需安稳社稷,怎么就不是为臣之道了?”   严嵩问了句:“那又该由谁来看护太子起居?”   张佐又答道:“内宫之事,自然由我们内监来操持,在宫中选择几个年长纯良之人,轮流日夜看护太子就是。”   秦德威公然嘲讽道:“听张公一席话,我仿佛看到了立皇帝王振是怎么出现的!”   礼部尚书张老师提醒说:“被叫立皇帝的是刘瑾!”   秦德威答话说:“祸国殃民都差不多!”   对于文官来说,当然不希望纯粹由太监把持太子左右!那样的结果,只能是又出现太监当权的局面!   如今以宫里地位和伦理关系,有资格监护太子的人并主持后宫的人,除了太监就只有方皇后和张太后了。   但方皇后又多有不恰当之处,毕竟方皇后的第一身份是皇帝的妻子。   如今皇帝还活着,皇后不侍奉皇帝,跑去看护太子并与外朝官员打交道,明显是违背礼法的。   若排除掉方皇后,那么从礼制上来说,人选就只剩下张太后了。   这也是让严嵩等人最纠结的地方,现今张太后名义上被供养于宫里,实际与嘉靖皇帝关系十分恶劣。   张太后的两个兄长,一个被夺爵发配南京病死,一个在天牢里关了八年,赫赫扬扬的张家也被抄没了。   而张太后居住在慈庆宫,实际上和冷宫也差不多,待遇十分差!   让张太后看护太子起居并主持后宫,甚至还与外朝官员往来,那么如果嘉靖皇帝醒了,会怎么看待?   严嵩心里不停的天人交战,要不要赌上这一把?   如果皇帝一直不醒,支持张太后监护太子,或许有出奇制胜的效果!   张太后最大的优点,就是张家和秦德威积怨也很深!就是当初秦德威为了讨好皇帝和解决南巡经费问题,帮皇帝抄了张家!   然后再里应外合的话,太后加首辅(干掉翟銮易如反掌)的组合,未尝不是压倒秦德威的机会!   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如果继续目前这样下去,根本没希望打赢秦德威,不如兵行险招,赌一把大的!   赢了权倾朝野,输了回家养老!   严阁老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抱着巨大的勇气,冒着毕生最大的风险,准备开口发表意见,力挺张太后!   忽然听到按照班位,站在身边的东阁大学士秦德威先说话了:“我以为,慈庆宫张娘娘可以监护太子!”   雾草!严阁老险些吐血,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皇帝都不在了,管什么朝仪,一记老拳打向身边的秦中堂!   秦德威毫无防备,头上挨了一拳,被打得官帽落地,一时间竟然惊呆了。   皇帝昏了,严嵩你也疯了? 第八百一十七章 都在改变着   这一记来自严阁老的老拳,实在是猝不及防,秦中堂当真也是一点准备都没有。他甚至都不明白,严嵩为什么要打人?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围一干人已经把他和严阁老隔开了。   礼部尚书张潮按住了秦德威的肩膀,叫道:“冷静!冷静!不要还手!”   再怎么说,严嵩也是六十多的人了,秦德威才二十多。   尊老是主流社会价值观,年轻人动手打了老人,往往有理也变没理了,从受害者变成被舆论指责对象。   秦德威像个五百年后公交占座不成反被老人打的上班族,气愤的对张老师说:“难道我就白挨了一拳?”   张老师想了想,主持公道说:“你打了严世蕃那么多次,如今被严世蕃的父亲打了一拳,也算是互相扯平了。”   秦德威:“……”   他还想辩论几句,却又发现在场人里,居然没有人帮他这个被打的人说话,反而隐隐护住了严阁老,顿时就感到气抖冷!   这个世道究竟怎么了,严嵩这种青史上挂了号的奸臣,也值得你们这样庇护?   是不是因为我叫秦德威,所以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只有我挨打了,你们才能暗爽?   只有老好人京山侯崔元捡起了官帽,拍了拍尘土,递还给秦中堂。   首辅翟銮威望不行,完全压不住场子,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便喝道:“皇上尚在殿中,你们号称文臣,却在殿前动手,成何体统!”   被太监这样说,文臣脸面都有点挂不住,秦中堂也只能先顾全大局,主动往后退了两步,以示没有继续动手的意思。   如此秦德威恰好退到了年方二十六岁的成国公朱希忠的身边,不经意又瞥见朱希忠嘴角一丝笑意。   忍不住就张嘴叱道:“笑什么笑!皇上如此状况,你还能笑得出来,等着被参吧!”   朱希忠:“……”   你秦德威不能被老人打了,就找同龄人撒气啊!你就不能反思一下,为什么没人帮你还击严阁老吗!   太监二号人物,司礼监秉笔兼提督东厂秦福开口道:“秦学士!你说请张娘娘监护太子,不是说笑?”   秦太监这句话,总算把乱糟糟的场面重新拉回了正轨。众人因为严嵩突然打拳而中断的思维,又重新接续上了。   众人都难以理解,你秦德威推举张太后监护太子,究竟是为什么?在场人里,谁不知道秦德威是张家的仇人之一?   大明虽然没有垂帘听政的传统,也没有妇人干政的体制,但太后名义上摄政的先例也不是没有过。   比如仁宗朝的张皇后就在正统朝初年,以太皇太后身份,行过半摄政之实,当时就是著名的三杨辅政时期。   可是即便再有实权的人,推举一个仇家来摄政,即便再能架空她,不也是多了几分闹心吗?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让张太后摄政的话,如果嘉靖皇帝又醒了,你秦德威怎么向嘉靖皇帝交待?   本来也有人看上了张太后的“秦德威仇家”这个身份,但秦德威这样一波主动反向推举,又把别人整不会了。   于是被重重迷惑搅得心烦意乱的众人觉得,刚才严阁老打的太轻了,打的太少了。   在这个非常敏感的时刻,所有人最害怕的就是误判!   这时候秦太监站了出来,代表众人毫不客气的对秦德威直接质问道:   “你和张家应该算是有仇,源丰号钱庄似乎也参与侵吞过张家的银子!如今你反而推举张娘娘,到底居心何在?”   这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如果你秦德威这时候还不实诚,公然给别人挖下一个大坑,那简直就是丧心病狂的毫无人性!   而秦德威则对秦太监的话十分无语,就算忠装反,就算捧哏抬轿子,也要注意影响!   别什么话都往外说!什么侵吞张家银子,没有的事情!那都是因为特殊历史原因形成的无主账户!   “我秦德威一生行事,何须向尔等解释!”秦中堂想起刚才被打后,却没人伸张正义的经历,不忿的回应说。   张老师看不下去了,也斥责说:“此乃议事之处,不想说话就出去!”   秦德威只能“解释”说:“我与张家之间的关系,乃是私怨;如今议论的是稳定社稷,乃是公事!   我秦德威一生行事向来公私分明,大公无私,岂能因为私人恩怨而影响国事?”   这些大道理太正确了,众人竟然无言以对,冷不丁的被秦德威硬凹了一把人设。   秦太监异常刁钻的继续质问道:“据我所知,方娘娘乃是江宁人,与你是地道的同乡!你为何不推举方娘娘监护太子?”   秦德威慷慨激昂的回答说:“宫中尚有太后为尊,若方娘娘权位居太后之上,则是名不正而言不顺也!我秦德威若推举方娘娘,就是因私废公也!   难不成在你们太监眼里,我秦德威行事只有私心,没有公义?难不成在你们太监眼里,只有自私自利的行为才是正常人?   我们这些大臣的,无论文武,无论内外,皆要谨记四个字,克己奉公!”   秦中堂的宣言光辉夺目,其他人有那么一瞬间恍惚感到,秦中堂的形象陡然伟岸高大了一下。   这些话传了出去,又不知要受到多少吹捧。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不明真相的。   又是严阁老忍无可忍了,对秦太监大喝道:“你闭嘴!别问了!”   秦太监稍稍错愕,大家都是同级别的人物,你严嵩竟然如此无礼!   而后又见严阁老掷地有声的说:“就请张娘娘监护太子!谁若反对,就请先罢免我严嵩!”   众人忽然明确感受到,打完秦德威的严阁老隐隐然多了几分小霸气,似乎像是解开了封印,又像是产生了蜕变。   严阁老平常给大家的印象,是口蜜腹剑、隐忍阴狠这种类型的,没有前两代权臣张孚敬、夏言那种霸气。   难道动手打秦德威,还有这种改变性情的效果?   如果严阁老和秦中堂两大权臣一起支持张太后监护太子,那基本就是定局了,无论对面太监怎么想的。   司礼监太监们互相看了几眼,却只能暗叹一口气。   虽然说对于宫中事务,理论上当权太监具有更大的话语权,但是这有一个前提,就是在皇帝正常的情况下。   一旦皇帝驾崩,或者像现如今的嘉靖皇帝这样状况,当权太监反而就不如大臣说话响亮了。   一是因为在这样极端敏感时候,本身就在宫中活动的太监天然具有“原罪”。   你是不是想趁机弄死太子?你是不是想趁机弄死皇帝?你是不是想狸猫换太子?你是不是想另立新君?   掌权太监的任何一个举止都可能有巨大的嫌疑,都有可能会被外面人猜疑,甚至有可能会被全天下人群起而攻。   就像秦中堂刚才说的“你是不是想当王振”,一句话就能噎死人,舆论是掌握在读书人手里的。   连出身清流华选、仕途极正的秦中堂都为了避嫌,不敢推举同乡方皇后摄政,何况是太监。   二是太监的权力完全来自于皇帝,皇帝都“没了”,太监拿什么去钳制大臣?大臣又凭什么还要忍你们太监?   所以大明那些极度嚣张的太监势力,往往在换皇帝时,很容易就被清算。   而那些事业长久的几朝元老大太监,所具有的共性基本都是低调、温和、大度,才能一直不倒善终结局。   秦太监突然急着认儿子,并不是降智,未尝没有自保的原因。   一场突如其来的宫变,就这样改变了很多人。   严嵩环视四周,一锤定音道:“国不可无主,事不宜迟!如果没有异议,我等现在就去东宫,请太子监国,再去慈庆宫,请太后出面主持大局!”   文臣、武勋、国戚、太监都在场,足以代表整个庙堂和天下人了。   忽然又小太监跑过来,对众人道:“方娘娘在偏殿召见入直无逸殿、文渊阁诸公!各自按顺单独觐见!”   方皇后也是半个“人主”,非常时期就近召见,于礼法上不好拒绝,众人也只能暂时多等候一会儿。   大家都是政治老手了,能猜得出方皇后大概有两层意思。   一是代表皇家勉励群臣,非常时期继续尽忠职守;二是试探群臣,有没有支持她的意思。   文臣一个一个进偏殿,首辅翟銮、大学士严嵩、礼部尚书张潮进去后,没多久就出来了,神色仍然如常。   对于官场老手们来说,说几句车轱辘话应付年轻的皇后,并不算难事。   第四个进殿的人,就是以礼部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直文渊阁、协办夷务大臣,以兵部侍郎兼领军机处,以工部侍郎兼管军器局秦德威。   皇后端坐于宝座,殿内没有外人,闲杂人等在外面等候传唤,只有皇后最亲信的女官侍立在旁边。   此时的秦中堂是古井无波的,作为一个莫得感情的政治家,该表现冷漠的时候他也会!   就是垂目肃立了一会儿后,还听不到宝座上那位皇后说话,秦中堂就忍不住好奇心,抬头直视了几眼。   然后就看到了镶满珠翠的小凤冠压着发髻,以及明黄色的对襟直领罗衣。   就是看不清脸,因为这年轻皇后正垂头抹着眼泪。   于是秦中堂就感到深深的蛋疼了,你这女人哭什么啊?这是你应该哭的场合吗?传了出去怎么办?   幸亏自己是最后一个被召见的,如果后面还有人进见,又发现皇后哭过,自己就解释不清了!   然后秦中堂忽然又感觉,灵魂深处产生了一丝丝悸动,仿佛某个神识想要觉醒,并试图突破封印控制自己。   在这一瞬间,秦中堂有种精神分裂的幻觉,但很快他就用强大的意志力,将那股源自前身的神识压制了回去。   人家现在是皇后,不是你那个教书先生的女儿兼梦中情人,你最好老实点!   气氛这么尴尬,秦德威有点无奈的奏道:“若无吩咐,容臣暂且告退!”   召见前面几个大臣,时间都不太长,而自己如果在殿里时间太长,也会引起别人怀疑的!   宝座上的皇后终于抬起头,露出了连生性挑剔的嘉靖皇帝都欣赏的花容月貌。   秦中堂的灵魂深处的那缕神识再次剧烈的跳动了几下,见惯美人的秦德威也不能不承认,这位皇后的颜值确实有当梦中情人的资格。   又听到皇后开口道:“若请伯母太后监护太子并主摄宫中,那本宫该何以自处?”   方皇后所说的伯母太后就是张太后,张太后对嘉靖皇帝肯定有恨意,但她肯定又最不希望嘉靖皇帝驾崩,说不定要迁怒于其他人。   最起码方皇后日子没有以前好过,就好像一家之女主突然多了个恶婆婆来管事,能舒服就见鬼了!   秦中堂公事公办的答道:“有臣等看顾,娘娘可无忧也!”   皇后似乎很失望的说:“别人都是这么说的,连你也这么说?”   旁边大概是皇后亲戚的亲信女官,此时瞪着秦德威。   秦德威无语,不怕公事公办,就怕夹杂私人感情问题。政治就是政治,别这么夹杂不清啊!   又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外人,秦德威反问道:“假如臣还是平平无奇的讨生活之人,娘娘还会多看臣一眼么?”   方皇后很实诚的说:“不会。”   秦中堂这意思很明显了,大家如今都是成年人了,还是现实点吧,别拿小时候的破事夹杂不清了。   可是方皇后又继续说:“但你现在是大臣,是最厉害的大臣,是让本宫都不得不敬重和礼遇的大臣。现在本宫除了你,又能指望谁?又能信得过谁?”   想象一下,如果一个功成名就、有权有势、有能力助人为乐的人,听到依旧美丽的昔日梦中情人说“你现在真厉害,我好崇拜你,求你帮帮我”,是什么感觉?   反正秦德威灵魂深处那缕神识遭不住了,秦中堂很理智的不敢多留,连忙主动告退。   临走前,还是忍不住说了句:“臣心里有数,娘娘真不用担心!”   走出偏殿后,秦德威擦了擦汗。幸亏及时走了出来,不然就压制不住前身残存的二逼意识了。   卖好可以,但也是讲究政治技巧的,毕竟大家都是政治人物,可是不能盲目跪舔啊!   不过秦中堂又记起来,那位想当自己爹的太监说过,方皇后是个没主意的软弱人物。可从刚才情况看,也不太像是啊?   一个没主意的软弱人物,会那么到位的拿捏情绪?   按道理说,秦太监这样的东厂提督,不说是火眼金睛,但也不会轻易看走眼。   所以只能解释为,有些人被外界环境剧变刺激后,也会进化改变? 第八百一十八章 谁是秦德威?   等秦德威从万春宫偏殿退出来后,别人也没多说什么,又一起离开仁寿宫,前往东宫朝见太子。   无论太子东宫还是张太后所在的慈庆宫,都在宫城的最东边,从西苑过去要横跨宫城。   走到仁寿宫门外,却又看到了陆炳。但往日里畅通无阻的陆指挥,这会儿却被拦在了宫门宫门外。   没别的原因,陆大人地位太低了,一个指挥使级别亲军武官而已,没资格进去参与谋定大局。   如果说严嵩、秦德威这样的,既依赖于皇帝宠信、又有自己根基和班底的权臣,就算皇帝没了,那权柄的消散也需要一个过程。   没有皇帝,严嵩秦德威也是两榜进士出身,有同乡有同年有党羽。   但陆炳这样完全依赖于皇帝的人,只要皇帝没了,立刻就什么也不是,现在连仁寿宫都进不来,只能站在外面急得跺脚。   看到里面四文臣、三太监、二勋戚一干人出来,陆炳看了几眼,立刻找准了目标,对太监黄锦说:“请让我进去守护皇上!”   可以说在场所有人里,只有陆炳和黄锦两个人是最害怕嘉靖皇帝驾崩的。   一个是嘉靖皇帝奶兄弟,一个是从小陪伴嘉靖皇帝长大的大伴,无论从个人感情还是利害得失,他们都害怕嘉靖皇帝驾崩。   而且他们有个共同特点,自己的势力还没发展起来,只要嘉靖皇帝驾崩,就立刻从天上跌落尘埃。   黄锦听到陆炳的话,长叹道:“罢了罢了,我也不去东宫了,就与陆大人一起看护皇上!”   司礼监掌印张佐与黄锦都是兴邸旧人出身,如此便提醒说:“你可要想好了?”   这意思就是,别意气用事,你这时候不去见太子、太后,将来万一太子登基了,你就真的靠边站了。   黄锦悲伤的说:“咱也只懂怎么伺候皇上。”   其他人都没有出声反对,很明显这两个人绝对不可能去害死嘉靖皇帝,而且与皇帝私人关系最亲密纯粹。   如果反对这两人看守皇帝,就显得很突兀,岂不就说明对已经的昏迷皇帝另有想法?   当去东宫朝见太子的团队站在太液池岸边,等待备船的时候,另一个大太监、司礼监秉笔鲍忠匆匆赶了过来,团队人数还是九人。   秦中堂因为经常往来于文渊阁和西苑,又害怕被落水,所以经奏请后在太液池有指定专船。   这次秦中堂还是很小心的不愿与别人一起乘舟,只肯让老师张潮上船。   一行人过了太液池,从西华门入宫,然后一直走到东华门里,再向北就是太子东宫了。   年方六岁的小太子气质很不错,虽然年纪尚小,但举止自然纯粹,是个外形很精致的小男孩。   但严阁老、秦中堂等“懂行之人”的注意力却在太子左右,因为两边都是侍奉太子的太监。   如果太子能顺利登基,将来的司礼监掌印、秉笔、东厂提督很可能要出自这些人。   不过秦中堂看了又看,也没看出哪位公公像是个历史名人。   再想想也正常,毕竟历史上这位太子八年后薨逝了,那他身边陪伴的太监自然也就失去了前途,默默湮灭在历史长河里。   正当秦中堂心里盘算时,却听到宝座上的太子朱载壡童言无忌的说:“谁是秦德威?”   虽然明知道皇帝状况不好,应该维持哀伤表情,但听到这句话后,群臣都差点绷不住。   秦德威当过詹事府少詹事兼左春坊大学士,名义上的东宫属官二把手,太子居然不认识谁是秦德威。   当然,也可能是太子太小不记事,所以才有此问。毕竟当时虚岁不过四五岁,现在记不清了也正常。   秦德威连忙出列,奏对道:“臣在此!”   皇太子一板一眼的说:“我年纪尚幼,不懂国家大事,闻说秦先生乃当世奇才,有经天纬地之能,有劳先生襄助。”   听着小大人一样的表态,看着年纪还天真却要努力扮成熟的模样,秦德威难得心里有些惭愧。   自己好歹当过一段时间东宫官属,但却没半点心思在教导太子上面,实在是不称职啊。   一边想着,一边连忙奏对说:“有群臣辅弼,殿下勿虑也。”   严嵩心里暗骂了几句,小太子的话肯定都是身边太监们教导的,看来这帮没卵子的也更看好秦德威!   刚才太子说到自己时,就只是“资深德劭”、“老成谋国”,说秦德威却是“当世奇才”、“经天纬地”!   狗眼看人低,莫欺老年穷!   念及此处,严阁老忍不住冷哼一声,出面奏道:“恳请殿下往慈庆宫,奉昭圣太后暂摄宫务!”   于是文臣、太监、勋戚一行人又簇拥着皇太子,前往同在东边的慈庆宫,朝见张太后去了。   说实话,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这帮人先前没有一个去过慈庆宫的。   初进慈庆宫,乍看之下殿宇高大,规格不低,完全配得上太后的尊贵身份。   但众人进了正殿后,就无语了。只见地砖上面尘土满地,宫人连打扫都懒得打扫了。再抬头看宝座上面,铺的居然是草席子!   陈设什么的更不用提了,粗砺不堪,甚至还肉眼可见的缺物少件。   如果只看这场景,谁能想到这是太后居住之处?   秦德威环视四周,对司礼监掌印张佐嘲讽道:“人人都说你们太监性情凉薄、无情无义,在看这慈庆宫场面,真是情何以堪!   以陛下之仁孝,断然少不了慈庆宫的供应,却被你们太监操办成这样,连最起码的体面都不要了!废妃所居的冷宫,大概也不止于此吧?”   张佐脸色铁青,明知秦德威这是站在文官立场上,故意打击太监,却无言以对。   如果是国家政务,或许可以和文官扯皮推诿,但宫里事务的黑锅真没法推。   最后张佐狠狠的答道:“不须秦中堂提点,待我查清楚后,自会给朝廷一个交待!”   按礼节来说,应该是张太后升座后,文武内外群臣入见,但此时张太后迟迟不出来,显然是怨气很大。   张佐便带着秦福、鲍忠等太监,又到后面寝宫去劝张太后了。   不多时,秦德威才见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在左右宫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走进了正殿。   这又是大明历史一个令人感慨的传奇女人,前半生极尽荣华恩宠,在弘治朝留下了所谓的“帝后一夫一妻”传说,正德朝又当了十几年至尊太后。   后半生却又极尽惨淡,中年遭遇丧子之痛,又亲手选了嘉靖皇帝这样翻脸不认爹的人继位。   到了现在,不但张太后本人直接冷宫待遇,娘家兄弟还死的死关的关,官爵都被剥夺了,娘家家产也被抄没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一切都是政治。   入座后,张太后老眼横扫一圈,可能是老眼昏花看不清,开口问道:“哪个是秦德威?”   秦中堂:“……”   这老太后一定是故意的,在场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就两个,他秦德威和成国公朱希忠。   那朱希忠穿着一看就不是文臣,还能分辨不出谁是秦德威?   他也只能先出列奏对说:“臣在此!”   张太后又道:“久仰大名,从未见过,听说你一直主张杀我二哥,抄我张家?”   秦中堂不卑不亢的答道:“老娘娘当以国事为重,此刻不是议论家事的时候。”   听了秦德威的答话后,张太后直接赌气说:“若想哀家配合尔等,先答应哀家赦免了兄长张延龄!”   底下群臣不免在心里默默吐槽了几句,难怪你张太后最后这种下场,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先惦记你们张家人和张家财产?   作为政治人物,第一原则就是要讲政治啊!   只能说,其实这老太后就是个过于偏顾娘家的普通女人,这就叫给你机会你都不中用!   由此可想而知,当初在弘治、正德朝的时候,老太后你又多么宽纵张家,数十年间才能积累如此多财富和罪案!   别以为请你出来“主持工作”,你就真可以说一不二了,知道什么叫政令不出慈庆宫吗?   再说了,直接办了张鹤龄和奉旨抄张家的经手人秦太监就在这里,你张太后不敢去质问秦太监,只抓着秦德威说事,是不是“欺软怕硬”的过于明显了?   毕竟秦太监理论上是有手段在宫里弄死个人,让你张太后有所畏惧,而秦德威这个外臣却相对“安全”。   群臣虽然没把张太后的赌气太当回事,但细想起来,张太后的要求其实有点不好回答。   审理张延龄是走过合法流程的,而且罪证确凿,理论上被判了死刑的。   只是因为嘉靖皇帝想拿张延龄当把柄、防范张太后想搞“废立”之举的政治需求,还有一些大臣阻拦,张延龄才一直处在待斩状态,没有被杀,但也一直关在天牢里。   赦免张延龄,等于是推翻和违背了嘉靖皇帝的圣旨,目前没人想冒这个风险。   但如果不肯答应赦免张延龄,老太后在这里赌气不配合,别人也没什么办法,又不能对太后来硬的。   而且这位老太后是耗得起的,她已经几乎失去了所有,没有什么可再失去的,已经不可能比现在更惨了。   一时间群臣面面相觑,眼色乱飞。   来之前大家都没预料到,因为张太后的不专业和不讲政治,居然产生了这样的“政治危机”。   本来所有人都以为,张太后会兴高采烈地接受请求,然后先过把摄政瘾再说。   严阁老目视司礼监掌印张佐,示意你们太监都是宫里人,再去劝劝,让老太后别这么想不开!   张佐便出列奏道:“万望老娘娘以国事为重,等社稷稳定后,再分心其他。”   严阁老担心张太后听不懂意思,也补充说:“太子年幼,难以操持大政,惟望太后应臣等之请,辅助太子监国!如此才不负天下之望,或可解慰亲恩!”   你老人家想跟姓秦的赌气,或者捞出兄长,也要等以后再说!   权力还没到手,就没有资本赌气!等以后你老人家有了虚位摄政的名头,才算有点赌气的资本!   秦德威看了看严嵩,又看了看张佐,似乎有点意思!   趁着张太后还没有回应的时候,秦中堂忽然指着严嵩,对老太后奏道:   “好教娘娘得知,此乃内阁的严阁老,生平最讲究法度严明,如今刑部事务主要都是他在处置。”   群臣:“???”   你秦德威冷不丁的提到严嵩作甚,而且居然还是褒美之词?“法度严明”真的是说严嵩吗?   秦德威转而又说:“由于皇上仁善,念及张家恩义,虽然判了张延龄死罪但一直没有处斩,所以张延龄至今一直关押在刑部天牢里。   如今没了皇上恩典庇护,只要法度严明的严阁老说一句清理积狱,就可以走完合法流程,把张延龄拉到西市明正典刑!   老娘娘惦念兄长实乃人之常情,臣等感同身受,定然会帮助娘娘阻拦法度严明的严阁老清理大狱!”   严嵩:“……”   你秦德威踏马的想拿张延龄当人质,去威胁张太后,你就自己上啊,扯他严嵩的名头干什么!说得好像他严嵩威胁太后似的!   管刑部就是原罪吗?谁想管刑部啊?换给你秦德威行不行?   群臣一时无语,大家都是聪明人,刚才其实都想到了拿张延龄威胁张太后的“办法”。   你张太后不是惦记张延龄吗,如果你不配合大局,张延龄还能不能活下去就不好说了。   但这里面存在一个伦理问题,太后地位是“君”,而他们都是“臣”。   臣子这样去胁迫君上,话术应该怎么编排,十分不好说。毕竟政治总要讲究一个名正言顺,不能自己撸起袖子就直接威胁。   谁也没想到,秦德威居然通过“卖队友”来解决了这个问题!   张太后审视了一下秦德威和严嵩,突然委顿的叹口气,“罢了,或许那位皇上明日就醒了,尔等还费这周章做甚!   若他明日还不醒,国不可一日无君,就请太子在文华殿临朝,暂时代替皇上监国!” 第八百一十九章 没有预判的未来   众人从慈庆宫出来的时候,天色也就迟了,今天这一天,实在是人人都很慌乱,不过表面镇静而已。   然后众人便分道扬镳,回宫里的回宫里,回无逸殿的回无逸殿,回家的回家。   礼部尚书张潮有意与严嵩等人错开,与秦德威走在一起。等出了午门后,张老师便问起话来:   “你到底为什么提议由张太后监护太子?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有什么算计,下一步形势会变成什么样,最好对我交个底,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秦德威长叹一声,皱着眉头说:“老师你要问这个,其实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我怎么知道形势会如何演变!”   张老师反倒感到奇怪了,难得一见不肖弟子有这种“无知”模样。   在绝大多数时间里,秦德威都是胸有成竹、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样子,然后就有一步接一步,一环套一环的缜密布置。   而且每次结果也都证明,秦德威并不是虚张声势,确实是有把握。   张老师又问道:“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你要是不知道形势会变成什么样,还敢那么果断的推举张太后?”   秦德威很无奈的答道:“因为我实在别无选择了,只能选一个不是最坏的路子。”   张老师这些年,已经习惯了依赖于秦德威算无遗策的判断,听到这句很是诧异,“难道你也不知道下一步会怎样?”   秦德威摇了摇头,这次事情与往常事情不同的是,完全没有历史参考,无法利用先知先觉的金手指进行推演。   他知道会有宫变,但没料到宫变会提前一年,张太后还活着;   历史上嘉靖皇帝当天就醒了过来,没有造成政治空窗期,但本时空嘉靖皇帝今天完全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往常遇到的事情,都是历史偶然中的必然,找准规律就可以顺藤摸瓜;   但今天遇到了历史必然中的偶然,发生完全是随机的,没有什么可借鉴的规律可言,怎么预判?   所以他秦德威也能表面镇静,依然是一切尽在掌握的作派,让人看不出虚实。   张老师再三盘问后,确定秦德威不是卖关子,真的没有一步接一步的缜密布置,顿时就感到无语了。   “你知不知道,所有人都在绞尽脑汁的猜测你的意图和布局!”张老师莫名的有点气愤。   秦德威不能理解,好端端的老师你生啥气?   张老师又问道:“那你总有个思路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秦德威也明白,必须要让老师知道自己想法,不然以后真不好打配合。便详尽解释说:“我是这么想的,首先,我不能先支持方皇后摄政。   这里又有三个原因,其一,张太后尊位在方皇后之前,又是长辈,比方皇后更名正言顺,支持方皇后强压张太后,违逆伦理纲常。   而且我大明从未有皇后涉政先例,所以支持方皇后的难度更大,要完全打破原有礼法,非天子不可为也!   其二,只要方皇后涉足政治,所有人肯定都会想尽办法搜集方皇后的信息,肯定能注意到,她跟我是同乡,甚至还是幼年相识。   在这种情况下,我如果公然力挺方皇后摄政,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别人都会全力反对的!   我还没有到一手遮天、独揽朝纲的地步,不能做这样很容易被围攻的事情。   其三,正所谓出头的椽子先烂,现在下一步形势谁都难以判断,让方皇后先试水涉政,风险很大。   再怎么说,方皇后也是旧同乡,以后关系发展的潜力很大,所以不能让她轻易冒险,不如让张太后先试试看。   举个例子,万一皇上过几日醒了,迁怒起来也是张太后的事情了,不会影响方皇后。   等张太后试验完了,证实摄政模式可行,皇上又还没醒时,再想办法支持方皇后也不迟。”   张老师仔细听着,消化了秦德威今日没有支持公开方皇后的理由,又询问说:   “那你刚才说,你提议张太后监护太子,是最不坏的选择,有是什么意思?严格说起来,那张家与你是有仇的!”   秦德威继续答道:“无论如何,肯定会有人为了博取富贵,提议张太后监护太子。那还不如由我先说出来抢一个先,反正也没有别的候选人了。   而且我率先倡议后,还能获得一些多余好处。比如能占据道德高点,张太后如果报复我,就需要多掂量几分了,不然岂不就成了恩将仇报?   其次的好处就是,可以借机在天下人面前树立公私分明、绝不因私废公的形象!   人人皆知我和张家有仇怨,也都知道我和方皇后乃是同乡,但我仍然率先倡议张太后暂时摄政,岂不是鲜明的表现出了我的公心?”   张潮忍不住忧心的叹口气说:“你也不怕玩火自焚?说到底,张太后肯定不是你的盟友,她要报复你又该如何是好?”   说到这里秦德威终于展示出了文渊阁中堂的自信,“其实推举张太后确实也是被逼无奈的选择,皇上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我也是猝不及防啊!   又没有事先布置,也只能尽力去找尽可能安全的站位了!我不是没考虑过张太后涉政后的安全问题,但感觉没有多大危险,或者说风险都是可控的。   第一,张太后不会获得绝对的权力,更多只是虚位摄政。我大明没有后宫摄政的机制,她现在内外又没有根基,拿什么掌控权力?   第二,我看张太后寿命有限,怕是支撑不了多久,就算她想慢慢培植势力,也来不及了。”   张潮发现了一个华点:“你还敢说你没有预判?你这不是就预言张太后寿命了吗?”   秦德威也不好解释,从他穿越后的观察来看,蝴蝶效应最不明显的就是自然现象,地震旱灾之类的该发生还是会发生。   其次蝴蝶效应不太明显的就是自然寿命,他通过对名人正常死亡时间的观察和计算,与原本历史相比,偏差最多也就半年左右。   这样算下来,张太后寿命也就是半年到一年了,完全熬的起!   秦德威解释不清预言的来历,随口说:“今日我观太后面相,命数不多矣。”   张老师也就不追问了,毕竟嘉靖男儿自有神奇之处!   作为秦德威最亲近的人之一,张老师听到过很多次神奇预言,早就习惯了。或者说,这才是他所熟悉的秦德威!   只是张老师忽然想起另一个问题,又很担忧的问道:“设若皇上醒来了,你又该如何向皇上解释?”   秦德威面色沉痛的说:“其实我让张太后出山,都是为了皇上的安全着想啊!   皇上已经昏迷不醒,失去了自我保护能力,我在宫外鞭长莫及、忧心如焚!   现在张太后反而是最不希望皇上再出事的,只有皇上还活着,在礼法上方皇后就很难与张太后相争,所以张太后肯定会在宫里竭力保护皇上不受小人戕害!   故而我才会在明知与张家有仇的前提下,仍然支持张太后掌事!只要昏迷中的皇上可以获得安全,我个人受点委屈,被打击报复又算什么!”   张老师:“……”   正的反的都让你说了,这就是你所说的“安全站位”?   这弟子也真是人才,在毫无防备的前提下,仓促间遇到了大事件,在短短时间内还能思考出这么多东西,权衡过如此多的利弊关系!   这么算下来,口头上虚张声势的支持张太后,确实是看起来最不坏的选择了。   临别前,秦中堂又对老师说:“另外,如何增强自保能力,我自有办法,老师不用担心我的安全!”   与张老师分开后,秦德威回到家里,又直接去了祠堂旁边那座院落。   坐在明堂的陶修玄见秦德威进来,放下了手里的古籍,蹙眉道:“你又有什么事情?如果还是说为了我坐天牢下诏狱,那就免开尊口。”   秦德威很熟练的坐在旁边的蒲团上,叹口气说:“仙姑啊,我现在很迷茫,不知此身将去何方。”   陶修玄答道:“抱歉,贫道修习的是性命双修大道,不是占卜算卦小术,无法帮秦先生指点迷津。”   秦德威又道:“你不知道,今天发生了很多事,真让我感到了一些不安。”   “所以呢?”陶修玄坐直了,稍稍远离了一点。   但秦德威又继续靠近了点:“所以只有在你这里时,心境才能得到片刻安宁。不求指点迷津,只求仙姑解开心结。”   陶修玄又拿起了古籍,假装重新翻看起来,口中回应道:“贫道没有这个本事。”   秦德威别有感慨的说:“我乃大学士兼三部侍郎,身上不知牵扯多少人的利益,里里外外皆对我有所求也,上上下下无不考量与我之得失也。   唯有仙姑,心中只有大道,对我除了双修别无所求,简单而纯粹,使我心境可得安宁也,实乃独一无二的存在。”   陶仙姑手里的古籍拿起又放下,似乎很冷淡的问:“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跑到我这里搅扰个没完?”   秦德威垂头丧气的说:“宫里面出了点事情,皇上昏迷不醒,目前未有醒来迹象,太医对此束手无策。   嘉靖皇帝若此,我这样的嘉靖男儿宛如无根之飘萍,又何去何从?”   陶修玄焕然大悟,难怪秦德威看起来情绪很低落,想必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对他的打击也是很大的。   但陶仙姑并不擅长安慰人,想了好一会儿,才对秦德威开解说:   “名缰利锁这种东西,顺风顺水时,只觉被缠的都是别人,自己就是天选之人。一旦遇到失控之时,就是自己深陷其中了。”   秦德威握住了陶修玄的一只手,苦笑着说:“我这心里乱得很,充满着对将来的恐惧,就像是快要死了一样,如今唯有仙姑可以解救我了。”   在陶仙姑印象里,秦德威位高权重,从来都是强大而自信的,没见过他这样无助的时候。   秦德威渐渐靠近了陶修玄,诚恳的轻声道:“求仙姑传我仙法!”   罢了罢了,陶修玄闭上了眼睛,脸色微红。   如果只是为了让他得到片刻欢愉,而不是为了长生大道,也就不强求筑基百日了。   秦德威慢慢将陶仙姑两只手都抓住了,“听说仙姑手里有仙法,能长期维持尸厥之人的生命,不至于因为无法饮水进食而彻底丧生?   求仙姑将此仙法传授给我,必能使我心中的困境得以解脱也!”   陶修玄睁开了双眼,冷冷的看着已经近距离面对面的男人。你秦德威是怎么做到能用最温柔的话,说着最功利的事情?   秦德威还在抓着陶仙姑的手不放,“仙姑!我想学医术!你意下如何,倒是说句话啊!”   陶修玄有很多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她奋力的将手抽了回来,又狠狠把秦德威推远了点。   然后气恼的说:“你想学这个干什么!”   秦德威理所当然的说:“当然是要亲手医治皇上,不然还能干什么?”   陶修玄感觉心境又不稳了,现在需要开解的可能是自己!强行按下波动的情绪,又反问道:“是祖父告诉你的?”   秦德威点点头说:“若非陶真人提起,我还不知道。”   没见过这样的下头男!陶修玄站起来就要回里屋:“秘法不外传!秦先生请回吧!”   秦德威连忙拉住陶仙姑的道袍:“我学这个,也是为了仙姑你好!不然别人若知道仙姑有良方,只怕要让仙姑进宫去给皇上续命!   宫里人心复杂,我怎么舍得让仙姑去那虎狼环伺之地,若有个三长两短,岂不让我追悔终生?不如就传授给我,让我代替仙姑去冒险!”   陶仙姑:“……”   你秦德威是怎么做到总能打着“为你好”的旗号,说着最功利的事情?   陶修玄又看了看外面,不爽的说:“今天已经夜深了,你先走吧!”   秦德威着急地说:“皇上还在宫里昏迷,已经一日未有进食,实在等不得了。故而事不宜迟,我们秉烛夜谈!这样明日就能用上!” 第八百二十章 大公无私的人   陶修玄尽力维持着道心,咬牙对秦德威说:“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不教你也不行了。关于如何维持尸厥之人的性命,答应传授给你就是!”   这是个很关键的技术,秦德威连忙道:“多谢仙姑!”   “但我也有条件!”陶修玄没管秦德威的口头感谢。   秦德威毫不介意的说:“仙姑尽管说来,凭我的本事定当尽力!”   作为一个有权有钱的男人,秦中堂从不怕别人提出交换条件,甚至已经习惯了别人提出条件。   陶修玄很平静的说了出来:“我要与你双修!”   秦德威伸手就去解腰带,“这个没问题,让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陶仙姑忍无可忍的拿起拂尘,打了秦德威一下:“你别装傻,双修的前置是要你筑基百日,你必须答应我!”   百日筑基就等于百日不近女色,秦德威不禁叹口气,“万万没想到,仙姑你这样出尘之人,也学会利用条件威胁和勒索别人了。   我以为凭借我们之间的友情,帮点忙都是可以无条件的,不用讲究利益交换的。”   陶修玄冷冷的说:“嘉靖九年,嘉靖十四年,嘉靖十七年,嘉靖二十年,三年又三年,人生还能有几个三年?   你连百日筑基都做不到,还能再雄起几个三年?这次你若不答应,就休想从我这里学到任何术法!”   秦德威急了,“你们道家对世人传道应该以劝导为主,哪能跟西方教那帮人一样靠恐吓威胁勒索传道?”   陶修玄坚定的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对什么人说什么话!近朱者赤也好,近墨者黑也罢,贫道心意已决,秦先生不必再妄图说动了,你就说答应不答应吧?”   秦德威纠结了片刻,内心反复天人交战后,犹豫着说:“那就答……应了吧。”   陶修玄的心情反而变得愉快起来,用拂尘敲了敲案几:“不要企图蒙混偷吃,每隔三日来我这里诊察一下,顺便听我讲道。”   深夜时分,学有所成的秦德威从陶仙姑院落里出来,又匆匆的赶往西府母亲那边去。   今天秦德威遇到的状况实在有点多,除了嘉靖皇帝这破事,还冒出个想当自己爹的太监,若非秦德威天赋异禀,只怕脑子早就超负荷运转过热了。   不过就算事情再多,也有个轻重缓急的区别,比如找陶仙姑学习,必定是今晚最重要的事情,亲爹的问题都要往后放放。   天地君亲师,君还在亲之前。   再说不能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那秦太监提督东厂,耳目众多,指不定就打探到了什么信息,然后异想天开的冒充自己亲爹。   此时周氏已经睡下,听到儿子连夜来找,必定是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周氏便又只能起来。   秦德威行礼后说:“惊扰母亲休憩,实乃儿子的罪过。但儿子想问问,我那亲父到底是什么模样?”   周氏狐疑的说:“这么多年来你都不曾问起,为何今夜匆匆来问?”   秦德威没有将实情告知母亲,以免发生不可预知的意外,只说了句捏造的话:   “近日京师及周边有好几个自称是我亲父的人,妄图攀附我家富贵。我不得不想知道,究竟如何辨别真假?”   周氏不禁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那个人抛弃了自己十年,十分该死!而且一直也确实已经当他死了,却不料秦德威今天又提了出来。   不过似乎也很正常,常言道富在深山有远亲,何况秦德威这样富贵已极的人,有那么几个妄图攀附的人跳出来“认亲”不算稀奇。   而且说不定这些认亲的人里,真有亲爹在内。   缓了缓心神后,周氏答道:“你亲父身长比你略矮几分,方脸,白皙。”   秦德威比对了一下,那秦太监外形居然符合这几条标准,看来秦太监想冒充亲爹,至少也是做过功课的。   然后又道:“这几项也太不明确了,母亲还有什么可以精准判定的法子?”   周氏又答道:“当初在家里面,我和你亲父还都年轻,行事轻浮的很,互相之间另有戏称。   那时我唤他为狗蛋儿,这个不为外人所知。只要答错或者是答不上来的,必定是冒充你亲父的。”   秦德威再三问道:“这个称谓,确实只有你们二人自己知道?确实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周氏很肯定的答道:“只在屋里面这样叫着玩的,外人肯定不知道。”   秦太监?狗蛋儿?秦德威只感到世间讽刺莫过于此,忍不住就继续问了声:“那亲父当初又怎么唤母亲你的?”   但被母亲瞪了几眼后,秦德威很明智的不继续问了,估计和狗蛋儿类型差不多。   其后周氏又很纠结的问道:“假如你亲父真的出现了,又该如何是好?你将如何对待?”   平常周氏是个很有主意的人——秦德威也遗传了这个,但在假如亲父重新出现这个问题上,周氏却没了主见。   无论认还是不认,都是麻烦事。其实周氏认为最好的情况就是,那个该死的人永远不要再出现了。   秦德威答道:“这样抛妻弃子的人,官府文书上都视同死人看待了,我们母子心里明白就行,认他作甚?   再说现在只是未雨绸缪,又不是真遇上了,母亲不必烦心!”   此后秦德威不再打扰母亲休息,告辞了出来。长随张三问道:“顾、王、李、刘,今夜老爷去哪房休息?”   秦德威没好气的说:“去书房!”   张三一时没反应过来,疑惑的又问道:“老爷何时多了姓舒的妾室?”   秦德威一时间分不清,张三这是真傻还是装傻,迁怒道:“张三啊,你也跟了我许久了,今晚我不找别人了,只借你练练手,插几下。”   张三脸色惨白的说:“老爷我已经年老色衰,还是不要了吧?”   秦德威更生气了,“老爷我只是学了点医术,拿你练习一下!而你却胆敢质疑老爷我的审美!”   刚才陶仙姑教的,可以用青葱筒子插入鼻孔,然后灌输药液,谓之引流鼻饲之术。   又是一个清晨,太阳终将升起,嘉靖二十年的暮春阳光再一次照射在紫禁城的金瓦上。   如果说在昨日,消息还只是小范围内流传的话,那么到今天朝廷里基本所有人都知道了。   文武百官不约而同的齐聚在午门外,等候着最新消息。又有传言说,为了稳定人心,今天皇太子可能御殿接受百官朝见。   但内阁大学士以及尚书级别的核心大臣却都在西苑,准备会同几位国公、司礼监诸太监们,一起探视嘉靖皇帝,确定皇帝最新状况。   敏感时期为了避嫌,此时没有人单独进仁寿宫,很有默契的等着人齐了,才打算一起进仁寿宫。   名义上的外朝文官之首、吏部尚书许瓒环顾一圈,沉声道:“人都差不多齐全了,我等进去吧!”   首辅翟銮顿时就挺不爽的,被严嵩挤兑也就罢了,你许瓒也打算开始不把首辅放在眼里了吗?   虽说吏部尚书在朝廷里有特殊地位,是能代表外朝与内阁对撞的人物,平常廷议廷推按惯例都是吏部尚书主持,但在这个场合,率先发话的人应该是首辅,你吏部尚书凑什么热闹!   没等翟銮说话,兵部尚书王廷相也开了口说:“冢宰是不是看错了,现在似乎还少着人。”   许天官数了一下人头,回应说:“哪有少人?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九卿皆在,阁老们也都在,已经齐全了!”   传统意义上的朝廷核心人群确实就是七卿或者九卿加阁老,除非有非传统非主流的人物存在。   王廷相忍不住提醒说:“还少了秦德威!”   左都御史屠侨站了出来,帮着许瓒说:“我也认为此时朝廷公卿已经算是齐全了,正该一起进去探视!   那秦德威若想来便来,我们不拦着他,但我们也不必专门等着秦德威!”   王廷相颇有内涵的说:“如果诸君为了意气,觉得少了秦德威也无妨,那我也无所谓。”   “走了!”精神不是很好、今日话少的严嵩带头向仁寿宫门里走。   正在这时候,忽然有人指着远处说:“来了来了。”   然后大家就看到,秦德威疾步走了过来,后面有几名官兵提着个密封的罐子。   秦德威来到仁寿宫门外,看着排好队列准备进宫的众人,怒道:“诸公为何不等在下?”   左都御史屠侨冷哼道:“往日圣上安康时,只要接见臣僚,你秦德威来的比谁都早,甚至还有不请自到的时候!   如今圣体不豫,你秦德威就敢姗姗来迟,前后如此分明,心意如此自私,还敢谈什么大公无私!”   众人都明白,“大公无私”四个字显然是讽刺秦德威的,昨天秦德威的表现和言论已经流传出去了,都知道秦德威“公私分明”了一把。   秦德威瞧了眼屠侨,随口反击道:“总宪今日好大的威风,莫不是你那官居詹事府詹事的同乡密友张邦奇要飞升了,才让你胆气粗了起来?   想想也是,若太子主政,按惯例东宫官属之首要入阁的,而且当今内阁恰好也少一个阁老,所以张邦奇确实很有可能入阁啊。”   屠侨也怒了,喝道:“你这是莫须有!你我说话,与张邦奇又有何干系!”   秦德威对四周人说:“是不是莫须有,诸公自由心证吧,信不信由自己了!”   众人同情的看向屠总宪,你惹他干什么?   随后秦德威又对屠侨咄咄逼人的说:“明人不说暗话,太子监国,肯定会有人提议张邦奇入阁。到了廷推的时候,你屠总宪会不会碍于同乡情面支持张邦奇?”   这个问题没法当众回答,屠侨知道自己说“支持”肯定不行,直接成了公然结党了。   说“不支持”也不行,在这里说出来就是公开承诺。那到了廷推上,也不可能反悔,同乡张邦奇平白就少了最重要的助力。   最后屠侨只能从道义上指责说:“你秦德威有什么资格,在这里问我这些?难道在场诸公的想法,一一都该你问遍?”   政治游戏不是这么玩的,没有事先公开逼着别人表态,并质疑别人选择的道理,你秦德威也不具备在这里设置议题的资格!   秦德威傲然道:“人人皆知,我和方娘娘乃是同乡,甚至出身于同街坊!但就在昨日,我秦德威依然提议由昭圣张太后监护太子,总摄宫务!   我这个心意自私的小人,尚不敢因私废公,不敢因同乡之义左右大局,你屠总宪总不能连我这个小人都不如吧?   都是类似的问题,既然屠总宪避而不答,那就不用回答了!”   众人突然有所醒悟,秦德威昨天表现的大公无私,难道就是为了装这一波?   也不完全对,秦德威这是率先站在了道德高地,获得了在舆论上指责别人的权力!   众人又看向屠总宪,多谢你试出了秦德威的深浅,让大家不再迷惑。   许瓒不耐烦的说:“来的最迟,总是怠慢!偏生还话多!”   秦德威回应说:“昨日商定太子监国大计,因为事起突然,冢宰你不在场也是事实。   但你不能因为你不在场,就心怀怨气,这就是屠总宪所说的心意自私啊!”   就连严嵩也看不下去了,叱道:“你来的最迟,还有道理了?”   秦德威答道:“因为只有我真心忧惧皇上圣体,连夜寻求医术药方,先行熬制了一些药液,因为要等待火候,故而来迟也。   不像严阁老你,昨晚只怕只有私心杂念的算计将来吧?太子生母王贵妃是不是派人偷偷找过你了?”   “混账东西!胆敢血口喷人!”严嵩本以为逐渐找到了克服秦德威的密码,仍然被气得血压飙升,这都什么祖传的莫须有,偏偏还能蒙对!   秦德威退了两步,拉开安全距离说:“在下随便猜测的,如果猜错了,还请阁老见谅。”   王廷相对左右叹道:“老夫早就说过,多等秦德威一会儿,不然何至于此。” 第八百二十一章 责任重于泰山(上)   大明京师有三大国公——成国公、英国公、定国公,如今当家袭爵的公爷都很年轻,都是二十多岁的人物。   本来文武大臣准备一起探视陛下,但文臣又在仁寿宫门外吵起来的时候,三位年轻公爷都在旁边不远处看热闹。   英国公张溶忍不住轻声笑道:“你们看,这些文官又自己吵起来了。”   目前武勋里最接近嘉靖皇帝的成国公朱希忠叹道:“你休要笑话他们,可我们连吵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充当陈设妆点朝廷罢了。再说你听了秦德威的话,难道就没有些收获吗?”   张溶便又叹气道:“对我们而言,有收获也是无用啊。”   喷人也是一门技术活,喷不到点上的那都是胡喷。秦中堂虽然把对自己不太友好的人都喷了一遍,但听起来似乎都“有道理”。   而且秦中堂喷人都是有预见性的,有些个对局势不那么敏感的大臣,没想通未来形势将会如何发展的,听了秦中堂的喷人后,立刻就感到大有收获。   比如秦中堂喷左都御史屠侨,在指责别人心意自私之前,能不能先想想你支持不支持同乡张邦奇入阁?   这就是秦中堂指明了将来局势发展的一个脉络,那就是围绕辅政大臣做文章。毕竟太子年纪太小了,必须加强辅政大臣班底建设。   而后秦中堂喷许天官,别因为没有参与到决策就心怀怨气,那太自私了。   这其实就是暗示,你许天官如果想参与决策,就放弃吏部尚书转而入阁,总不能既舍不得吏部尚书的实权,又埋怨中枢决策把你排斥在外。   所以你许天官尽快做出选择,免得影响别人比如秦中堂布局!   至于什么王贵妃找人联络严阁老,虽然大概是莫须有瞎编的,但也不是没有可能性,甚至可以说非常有可能性。   群臣考虑摄政只会考虑张太后或者方皇后,名份上这两位才有被考虑的资格,但太子生母其实是王贵妃。   在天子半死不活、太子监国的时候,王贵妃肯定有点想法或者要未雨绸缪早做准备。   朝廷东西两极权臣里,秦德威是方皇后的同乡,王贵妃如果想联系外臣,肯定不会找秦德威,那就别无选择,只能去联系严嵩了。   所以这又是秦中堂提醒大家,搞政治的时候要考虑到王贵妃,别只想着张太后和方皇后,忽视了王贵妃这个女人。   总而言之,听完秦德威喷人,和“听君一席话”的效果差不多。内行听门道,外行看热闹,懂的都懂,不懂的也没什么前途了。   文武大臣一起走到仁寿宫里,司礼监诸太监已经在万春宫正殿前庭等着,汇合了后,便又一起进正殿探视嘉靖皇帝。   此时张太后、方皇后、皇太子都在场,现在没人可以“独裁”,很多事只能群体决策了,尤其是关系到皇帝身体和生死的问题,没有人敢独自负责。   几位太医再次集体诊治过皇帝后,还是没有把皇帝唤醒,对此众人心思各异。   当场昏迷不醒,和一天一夜后还昏迷不醒,对人的心理冲击就是不同的严重程度了。   当场昏迷,人们会觉得有希望立刻醒来,但如果一天一夜都不醒,那就会让人觉得很难醒了。   假如预期变成了长期不醒,那么一个新的问题就来了,正在昏迷的嘉靖皇帝不能进水进食,生命维持不了多久,这样下去没两三天就要彻底死亡。   皇帝的每一小点波动,都会引起朝堂上的大风浪。活着,不死不活,驾崩三种状态,带来的后果是完全不同的。   君父有难,每个人表情都很悲痛,但心里的对事情走向的期待却各有不同。   经过一天一夜的缓冲,张太后的情绪稳定了许多,看向太医问道:“真就没有办法了?”   太医们面面相觑过后,回奏道:“臣等无能。”   给皇帝治病,别说治坏了,只要没治好可能就是死罪,谁敢冒这个险。说难听点,只要皇帝不醒,那就可能会被人指责没治好。   反正没人用刀剑逼着治病,不做就是不错。   张太后心情实在有点焦躁,叱道:“朝廷要你们何用!”   虽然张太后深恨“白眼狼”嘉靖皇帝,但她现在反而不愿意看到皇帝驾崩。   醒来不好,驾崩了也不好,就现在这样,不死不活的维持着最好,这样她才是太后,才能名正言顺的摄政。   要是嘉靖皇帝过一两天就驾崩,到时候太后就是别人了,她连重振张家的时间都没有,被发配到南京的侄子赶都赶不回来。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开口道:“秦中堂!你方才声称连夜寻求医方,还熬制了药液,甚至为了等待药液火候才迟到的,真有此事?”   秦德威点头回应道:“不错,确有此事,这种问题上,我焉敢谎言欺人?”   顿时殿中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谁也不好判断事情走向了。说难听点,如果你秦德威这药有问题,弄死了皇帝算什么?   然后又听到秦德威对张太后奏道:“臣担忧皇上长期昏迷,水米不进,龙体有失,故而昨夜寻访医法,以求维存龙气。   若用此法,灌输汤药,即便皇上不醒,也可保全寿元,以待天时。”   对这种办法,张太后当然很有兴趣,也是她最需要的,此刻突然看秦德威也是眉清目秀,不那么面目可憎了。   连忙问道:“此法真可灵验?”   秦德威又奏道:“昨夜用家人试验几次,大致可用。至于汤药,臣研磨过其中成分,觉得可以一试。”   左都御史屠侨对秦德威喝道:“你这方子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且不论灵验不灵验。   只问你一句,若施用陛下身上,你秦德威敢为后果负责么?”   秦德威看了眼屠侨,轻飘飘的说:“我真没有万全把握,既然屠总宪这样阻拦,那就算了,这药方不献了。”   屠侨:“……”   顿时屠总宪就被整不会了,他本想使个激将计,以秦德威的强硬性格说不定就把责任扛下来了,却不料秦德威竟然秒怂,到底什么意思? 第八百二十二章 责任重于泰山(下)   本来所有人都在琢磨嘉靖皇帝的情况,但秦德威这样秒怂后,别人又全都开始琢磨秦德威了。   很多人有个直觉,此时琢磨秦中堂可能比琢磨半死不活的嘉靖皇帝更重要。   毕竟嘉靖皇帝已经没有任何思想了,但秦中堂的心思依然宛如千层饼一样,一层又一层。   所有人都知道,对秦德威而言,皇帝能醒来应该是公认最好的结果,但这却并不是人力所决定的。   如果说昨天刚开始还不好判断,但从今天情况来看,皇帝不醒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一旦皇帝只剩下长期昏迷和驾崩两种选项时,用冷酷政治逻辑去想,驾崩应该是对秦德威更有利。   但秦中堂作为深受君恩的“嘉靖男儿”,最近六年朝廷最大的受益者,从道德上又绝对不可能表现出期盼皇上驾崩的情绪,连为驾崩做准备的嫌疑都不可能有。   这可能就是秦中堂为什么不敢推荐方皇后摄政的缘故之一,他也要避嫌。如果方皇后摄政,就意味着为皇帝后事做准备了,只等方皇后变成方太后。   政治人物的公开言行只能用政治逻辑来解释,那么再从上述的政治逻辑出发,秦中堂今天的行为,似乎就可以解释了。   第一步,对皇帝最忠心的秦中堂连夜求医方,并熬制汤药,这肯定是真有的事情。   这是作为深受君恩的“嘉靖男儿”,为了保全皇帝生命所应该有的态度,哪怕明知道皇帝活着,对他在政治上是不利的。   第二步,秦中堂预判到,有人会利用责任问题来激将,让拿出医治方案的他来负责。   如果他真背上了责任,皇帝稍有闪失,对他而言就是一座泰山压顶。   第三步,秦中堂就可以顺利成章的表示,皇上龙体责任实在太重大了,稍有不慎天崩地裂,他秦德威何德何能实在背负不起泰山之重。   连秦中堂都背负不起的责任,谁又能背负的起?   等皇帝驾崩,方皇后变方太后,并取代张太后,那时就没人能制约秦中堂了!   这样发展到最后,秦中堂既表现出了“嘉靖男儿”所该具备的忠心品质,又得到了政治上实际好处,面子和里子都要!   理顺了其中政治逻辑,大致就能明白秦德威的意图了。   琢磨到这里时,有些人不由得暗暗埋怨左都御史屠侨。   秦德威为了表现对皇帝的忠心,说要献上医方救治皇帝,那就让他去!你屠总宪闲着没事多什么嘴!   但别人这时候又不敢指责秦中堂,万一秦中堂反击一句:“你行你上啊”,或者“我好歹费心去寻医问药了,而你昨晚又干了什么”,那尴尬的就是自己了。   不过在场人里,终究还是有人敢于斥责秦德威的,张太后便对秦德威叱道:   “君前无戏言,皇上还在这里躺着,你秦德威就瞻前顾后,出尔反尔,成何体统!对得起皇上对你的恩荣吗!”   秦德威连忙又对张太后奏答道:“臣昨晚一时心急慌忙,胡乱求医问药,回想起来,实在莽撞了!   皇上乃万金之躯,疾病自有国手太医诊治,非人臣可以窥测也!   我秦德威不过外臣,又何敢擅自寻求偏方左道,侵扰皇上圣体,实在罪该万死!”   顿时张太后也被噎得说不出话了,自古以来,给皇帝治病就不是大臣的职责,没有听说强行逼着大臣给皇上看病的。   秦德威拿出了医方,敢献是一种冒险,不敢献也不算失职。   又过了一会儿,张太后忍不住气得说:“你们一个个都有道理,难道就看着皇上在此昏厥而坐视不理!”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是他们冷血,主要是这话没法接,责任实在担不起。   结果又是秦德威原地回奏:“娘娘息怒,虽然我等人臣不敢窥测圣躯,但臣愿将方法和汤药献与娘娘,由娘娘来处置!”   张太后愣住了,这个转折是她没有想到的,下意识地问道:“秦德威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秦德威继续解释说:“皇上圣躯如泰山之重,人臣完全担不起这样重责,故而只能束手。   放眼如今,能担起这般万钧之责的,惟有娘娘了!   故而臣只能将方法献给娘娘,请娘娘来定夺,如果尚有可能,斗胆请娘娘亲手医治!”   张太后:“……”   这下人人都明白了,秦德威的意思是,别人如果把皇帝弄出问题,下场就是死,故而束手束脚不敢动手;   但只有太后把皇帝弄出了问题,不用为此遭受惩罚,也没人有资格惩罚太后,所以张太后你就大胆的自己动手吧!   从逻辑上来说,没毛病!   如果能维持住皇帝的生命,张太后当然乐意之极。   只要嘉靖皇帝鼻子里还有那口气,她就是张太后,没了那口气,太后就是方姓女人了。   张太后又犹豫着问了句:“你这医法,可否验证过?”   秦德威答道:“昨夜臣试验过,方法确实可行,汤药成分也勘察过,乃是进补之物,足以维护皇上元气不坠。   而且臣也仔细盘问过,数年前湖广某地有个大户东翁有过类似状况,用这个医法后,虽未能清醒,但一直存活至今。”   “可以!”张太后短时间内别无选择,很果断的答应了:“医法献上后,效果如何就由哀家一力承担!再与你秦德威无关,赦你秦德威无责!”   群臣无语了,这秦中堂与老太后之间,真是一个敢献,一个敢用啊。   要是老太后用秦德威的医法,把皇帝弄死了……那乐子就大了!   众人还在感慨的时候,秦德威忽然又奏道:“娘娘与皇上之间,乃是家事!但皇上安危,不仅仅是家事,更是社稷事!   医治效果如何是未知的,所以娘娘决意医治皇上之前,也要先将社稷事安排好,以备应对各种非常状况!”   嗯?一直在旁听的群臣听到这里时,终于回过味来了!   什么社稷事,不就是权力安排吗!那太后为什么要听你秦德威的安排?   等等?原来你秦德威的今日的意图是这样!   不是仅仅是为了表现忠心,也不是为了什么“面子和里子”都要!而是为了和张太后进行肮脏的政治交换!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来的是如此猝不及防! 第八百二十三章 皇上还是皇上(上)   常说皇帝之安危,关系到天下之稳定,其实有时是有时不是,但至少能深刻影响庙堂稳定。   所以在如何给皇帝医治的问题上面,往往也是充满了政治博弈,其实这不是医学问题,而是政治问题。   没人有把握将昏迷中的嘉靖皇帝唤醒,所以就没人敢给皇帝治病,这就是身为九五之尊的悲哀,跟皇帝经常吃不到热饭一个道理。   只有张太后不需要皇帝醒来,但又需要皇帝活着,而且具有对结果负责的地位和能力。   归根结底,秦德威拿过来的医方,其实是给张太后准备的。   到目前为止,秦中堂没有任何逼宫行为,张太后却不得不扛下了所有,接受秦德威献上的医方。   但是,还没进行验证,你秦德威就要先讨论后续的“社稷事务”,是不是太过分了!   就算是买卖,也要讲究一个先验货再付款!   当即就有正义之士看不下去了,严嵩严阁老站了出来,对秦德威指责说:   “皇上尸骨……啊不,尸厥不起,你秦德威献方确实也是人臣之义,但怎能轻重不分、前后颠倒!   如今皇上状况危急,救护迫在眉睫,必须先抓紧时间验方,以免错过救治时机!   社稷之事虽重,但并不急在这一个半个时辰,先寻求救治皇上要紧!”   严阁老很明白,如果张太后现在当众亲口答应了秦德威的“无理要求”,以后再改口就难了!   如果先把皇帝的性命保住了,张太后不再被“要挟”,才能与秦德威讨价还价,甚至翻脸反悔也不是不行!   没人能预测未来怎样,严阁老所能想到的最不坏的结果,也就只能这样走一步看一步了。   当严嵩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秦德威就不好再继续挟医方而勒索张太后了,只能先对张太后介绍起医方。   “此乃鼻饲引流之法,用青葱筒子插于鼻窦,可将特制汤药灌入咽喉。而汤药含有多种有益配方,可补水补气,维持性命不失。”   现代人一听就能理解,这个技术其实就类似于插胃管输液,可以让一个人不用进食喝水也可以生存下去。   张太后便下令开始准备,昏迷不醒的嘉靖皇帝已经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实在等不得了。   群臣静默无声,没有开口阻拦的。情况太复杂了,没几个人能理得清。   先把由锦衣卫官和禁兵共同看守的密封药罐从外面提进来,让太医当场检验,并亲自品尝。   与此同时,又抓了两个与嘉靖皇帝身材差不多的太监,命其躺好,然后找来一捆青葱。   别人不敢负责,张太后就亲自拿两个太监进行试验练手,确定可以通过鼻窦将液体灌输进喉咙。   为了避免烛影斧光之类的嫌疑,一切都在群臣的监督下进行,充分做到了公开。   群臣默默的看着,默默的盘算,一会儿如果确实有效,张太后会怎么对待秦德威?   如果无效或者出了意外,皇帝驾崩了,那秦德威似乎也不亏。   最终在十几名文武大臣、高级太监的共同见证下,张太后亲自指挥太医和太监,共同动手给嘉靖皇帝“输液”。   又过了半个时辰,嘉靖皇帝原本脸上的青紫色渐渐淡化,气色明显得到改善。   看到这里,众人便能确定,医方应该是有效果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皇帝虽然还是不醒,至少暂时保住了命,不至于再昏迷一两天就驾崩。   扑朔迷离、让朝廷上下完全迷茫的局面,终于“稳定”了下来。   暂时不用考虑皇帝驾崩或者清醒的预案了,只按照昏迷不醒、不死不活的状态,进行下一步就行了。   让太监把皇帝抬走后,张太后当即应群臣所请,下诏让皇太子明日御文华殿,接受三品以上大臣、詹事府七品以上官员、翰林院从五品以上官员的朝贺。   从此就正式开始太子监国,但是一个六岁的幼童监国,必须要安排辅政大臣,以备顾问咨询。   本来这个安排可以很简单,由内阁的阁老大学士兼任辅政大臣就行了,有过先例的,比如三杨辅政,照例安排就行。   但不知为何,本届内阁给人感觉似乎弱了点,不能完全镇住场子。   想象一下,如果辅政大臣只有翟銮和严嵩两个阁老的话,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个班子根本辅不动,朝廷政务肯定会凝滞,原因大家都懂得。   众人都看向秦中堂,刚才秦中堂还吵吵要讨论“社稷事”,为何此时反而不说话了?   张太后见秦中堂没有发言的意思,就转向严阁老,垂询道:“严先生以为,何人可以辅佐太子?”   严嵩不假思索的回奏道:“阁臣,詹事府詹事张邦奇,外朝吏部尚书许瓒,可供咨询顾问!”   严阁老的这个提议,听起来是很合理的。   阁臣辅政是前例,不用多说;张邦奇是东宫官属之首,太子监国,东宫肯定要出个代表;   而吏部尚书是外朝六部之首,又代天子操持铨政,人事权力的重要性不用多说,也是应该辅政的人物,同时可以作为外朝代表。   所以严阁老的提议从理论上无可挑剔,但有心人就能看出,这个提议完美的避开了所有属于秦中堂的势力范围。   传统意义上的阁臣到底包括不包括秦中堂,这个问题一直很模糊,很难说,这次严嵩也没有明言。   而詹事府詹事张邦奇是浙党的大佬,浙党又是严阁老拉拢的盟友;许天官也不是秦德威党羽。   反正大家听完严阁老的提议后,没人去看张太后反应,全都去观察秦中堂的脸色了。   只见秦中堂此刻却是气定神闲,丝毫没有任何着急的神态。   张太后也忍不住对秦中堂问道:“秦先生以为如何?”   秦德威直接把皮球踢了回去,“听太后裁断就是!”   所有人都震惊了,秦德威居然没有趁机对太后勒索要挟,居然对严嵩的提议没有任何反对!   就连话里有话的暗示也没有,这就是完全把主动权让了出去!   如果现在张太后当场反悔,撕毁刚才政治交换的默契,你秦德威怎么办? 第八百二十四章 皇上还是皇上(下)   按道理说,张太后应该投桃报李,哪怕秦德威什么要求都没提,也该支持一下秦中堂,完成政治交易的第二步,这是基本政治道德。   可是张太后在政治上从来不是什么高明的人物,遇到秦德威这样反套路的言行,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接就愣住了。   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当着群臣的面,与秦德威达成了进行政治利益交换的默契。   那就是秦德威献上医方,然后她给予秦德威一定政治支持,算是付出相应的代价。   在张太后的认知里,秦德威此刻应该趁机提出条件才对,怎么就什么也不说呢?   随即张太后就感受到了一种仿佛魔鬼的诱惑,既然秦德威没有主动提出条件,那自己是不是可以顺势装傻,不用给秦德威付出好处了?   虽说出尔反尔,似乎有点不地道,但谁让你秦德威自己不主动争取!   本来张太后就看张家仇人秦中堂不是很顺眼,如果不是被形势所迫,根本不想给老仇家秦德威任何支持!   刚才只是为了嘉靖皇帝的性命,不得不合作而已!现在嘉靖皇帝都脱险了,就算过河拆桥又能怎样?   张太后的迟疑和无为,立刻让一些精明人物看出了端倪。   秦德威依旧老神在在,他只是略施小计稍加试探,就把张太后的政治水平试探出来了。   随后严阁老下意识与秦德威的对视了一眼,很有默契的同时想道,跟嘉靖皇帝这样的帝王比起来,张太后就算摄政也是个蠢货啊。   严阁老刚才对辅政大臣人选的提议,本来也只是一种试探,但现在他发现,机会可能真来了。   张太后这个蠢女人,似乎舍不得蝇头小利和放不下旧日怨气,打算对秦德威背信弃义!   想到这里,严阁老立刻又奏道:“关于辅政大臣人选,还请娘娘早作裁断!”   候选人还是他严嵩刚才说得那些!你张太后够胆就乾纲独断,一言而决!   张太后就开口说:“可。”   满殿文武顿时哗然,你老太后这样做事,直接当众撕毁了先前的默契,还有什么政治信誉可言!   还有,你这个老太后在冷宫里呆了这么多年不问外事,怕是不知道秦中堂的厉害!更不知道秦中堂挖坑和钓鱼的爱好!   像刚才那样的低级诱饵,现在一般朝臣都不会上钩了,就你老太后傻乎乎的凑上去!   难怪你老人家当年无底线的纵容娘家人,难怪在宫里被嘉靖皇帝整的苦不堪言!   这时候,半天不怎么发言的秦中堂终于说话了:“既然皇上救治了,太子监国也准备好了,辅政大臣人选也定下了,那今日便该到此为止,诸公散了吧!”   说罢,秦中堂率先就往外走,完全没有留下来继续争取的意思。   这个绝对反常的行为,让在场不少人感到了一丝丝恐惧。只怕越是反常,后面的惊涛骇浪就越大!   “秦德威你站住!”殿中忽然有人直呼名字,喊住了秦德威,敢这样叫的除了礼部尚书张老师还能有谁?   只见张老师冲到秦德威前面,直接拦住了秦德威的去路,然后很恳切的说:“你如果有什么想法,现在就发作出来吧。”   秦德威仿佛很诧异的反问道:“老师你这是哪里话?”   张老师又继续说:“朝廷现如今经不起折腾,你要顾全大局啊,不能假装憋着一肚子委屈,下去后再掀起大风大浪!   如果你真有什么意图,现在就使出来吧,不要总引而不发,把事情往大里闹啊,现在朝廷真需要稳定!”   秦德威:“……”   老师你说的也太夸张了,有那么可怕吗?   但是张老师死死拦在殿门口,秦中堂迈过不去,又不敢动手把老师推开。最后只能长叹一口气,又转身回去。   “太子今后,只能在文华殿监国吧?”秦中堂睥睨着严阁老,轻飘飘的问了一句似乎有点傻的话。   严阁老很谨慎的答道:“是。”   这个问题没有第二种答案,文华殿从功能设计上主要有三种功能,日常办公、天子学习、太子学习。   所以皇太子相关礼仪事宜,经常也都在文华殿举行,监国更应该在文华殿了。   至于皇宫中轴线的奉天门、奉天殿等处,都是只有天子上朝才能用,太子是绝对不能用的。   总而言之,皇太子监国,从礼制上来说只能御文华殿,没有第二种选择。   秦德威点点,又道:“那挺好的,就是辛苦辅政大臣们了,不方便在太子殿前侍奉,有事情就辛苦多写点字,传送书札吧!”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迷惑了一会儿,完全理解不了秦中堂的脑回路。   辅政大臣当然就应该在太子身边侍奉办公,秦中堂为什么说不方便?又为什么让辅政大臣多以书信与太子交流?   秦德威主动提醒了大家一句:“据我所知,文华殿那边没有地方可供辅政大臣办公了。”   文华殿是天子和太子办公学习的地方,当然不可能让大臣在这里办公。   所以当初那些辅政的大学士,都在文华殿对面的文渊阁办公。在文华殿边上,也只有这么一个能让臣子办公的地方。   为什么阁老大学士的官职标配有“入直文渊阁”,就是因为文渊阁临近文华殿的特殊地理位置!   等等!众人想到这里时,内心齐齐一声“雾草”!   众所周知,现在的文渊阁,已经被秦中堂完全霸占了!   原本诰、敕两房就不说了,后来又增加了军机处,军机处里又增添了考成小组,这些机构人员已经把文渊阁塞的满满当当!   只要秦中堂不腾地方,谁能去文渊阁办公?不去文渊阁办公,辅政大臣又哪有地方呆着!   太子在文华殿监国,辅政大臣却不能在边上侍奉,与太子隔着十万八千里,只能靠鸿雁传书,不能随叫随到,那还能叫辅政大臣吗?那还叫备顾问吗?   到了那时,只有秦中堂在文华殿对面,随时可以呼应太子,随时可以去文华殿溜达,那究竟谁才是正牌子辅政的?   难怪秦中堂一直淡定的什么也不说,完全不争辅政大臣名头,原来根本不需要争!   秦中堂已经占据地利,排挤掉所有人了!这个问题,踏马的先前谁能想到!   严阁老顿时有点急眼了,对秦德威喝道:“秦德威!文渊阁是朝廷的地方,不是你一人私产!”   秦德威高声道:“是皇上下旨让我值守文渊阁!是皇上把军机处设在文渊阁!是皇上让军机处负责考成!谁敢违抗圣旨,把我从文渊阁赶走!”   严嵩:“……”   首辅翟銮也不满的说:“没人想把你从文渊阁赶走!只是阁臣本该回归文渊阁入直而已!”   秦德威厉声喝道:“原本以为诸公都是仁厚君子,不想皆为狼心狗肺之徒!”   众人莫名其妙,秦中堂怎么忽然就开始没素质的骂人了?   又听到秦中堂继续说:“当初皇上对待尔等的恩德,宛如天高地厚!为此不惜破例让尔等入直无逸殿,并可以留宿西苑,此乃亘古未有之殊遇也!   如今皇上在仁寿宫中尸骨……啊不,尸厥不起,这才不过第二日,尔等就想放弃侍奉皇帝,纷纷要离开无逸殿再回文渊阁!   尔等扪心自问,对得住皇上的恩德吗!对得起皇上给你们的殊遇吗!   皇上圣旨让你们入直无逸殿侍奉,只要没有新的圣旨,尔等就必须坚守在无逸殿侍奉皇上,不得擅自离开!”   别人不知道什么心情,但入直无逸殿的严阁老一口老血顶到喉咙,这踏马的是什么逻辑!   皇上求你睁开眼看看吧!看看秦德威是怎么滥用圣旨的!   秦德威站在殿里正中,目光凌厉的扫视着文武群臣:“我秦德威没有别的优点,心中只有忠义!   皇上即便尸厥不起,但皇上还是皇上,圣旨还是圣旨,我秦德威拼上性命也要守护圣旨到底!   尔等有人却胆敢轻慢君王,悖逆圣旨!若非老师阻拦,我秦德威恨不能手刃那些忘恩负义之辈!”   殿内群臣:“……”   原以为皇上昏迷对秦中堂是利空,但现在看来,还不如继续清醒呢! 第八百二十五章 地位最高的人   所有人一开始思路都是这样的——既然皇帝昏迷不醒,失去了使用权力的能力,那作为皇帝宠臣的秦德威也必将会陷入不利,声势至少会比以前下降。   自古以来都是这个套路,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出了问题,那皇帝的宠臣就跟着一起完蛋。   可是经过秦中堂当场一番演绎,众人便发现,好像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嘉靖皇帝只是昏迷,但又不是驾崩,人还活着,发过的圣旨依然还是圣旨!还是大明名义上的最高权威命令!   除非有新权威出现,用新圣旨代替原来的圣旨,但才六岁的太子有这个权威吗?蠢货一样的张太后有这个权威吗?   或者嘉靖皇帝自己醒来后发布新圣旨,不然现有的圣旨在理论上仍然不可违抗。   所以秦中堂誓死捍卫嘉靖皇帝圣旨的死忠嘴脸,看起来很极端很教条主义,但在政治正确上没任何毛病,就连快被气吐血的严嵩也无法指责。   秦德威表完态后,立刻又说:“为了维护皇上的圣旨,我认为,应该在军机处里再设一个组,整理近三年来所有重要御批,监督和防范违抗圣旨的恶劣行为!”   众人都感到脑壳痛,又又又又来了,又要新设机构了!   虽然没人敢说圣旨没那么重要之类的话,但却还有左都御史屠侨质疑道:“为什么要设在军机处?”   秦德威想也不想的回应说:“不一定设在军机处,设在都察院也可以!   在这样非常时期,只要肯秉持忠义之心,只要能维护陛下的圣旨,谁来负责都可以!   如果屠总宪有心挑起重任,我秦德威可以让贤,以示无私之意!”   众人一时间又无语,其实真不是圣旨重是否重要,或者是否要严厉维护,亦或由谁来负责维护的问题!   最大的问题是,你秦中堂作为近六年来的最大既得利益者,皇帝现有的圣旨对你总体都是有利的,你秦中堂得到的好处堪称最多!   虽说人生总有起伏,但秦中堂还没有进入人生的下行通道和波谷,嘉靖皇帝还没来得及发布什么对秦中堂不利的圣旨,就这么昏迷过去了!   想到这里,很多人心里都在呐喊,陛下你还是睁开眼醒醒吧!居然有奇葩要严格维护和执行您的圣旨!   圣旨和律法一样,要说有权威性确实也有权威性,但这种权威性是要靠实力来支持的。   没有实力撑腰的圣旨和律法,就是一纸空文,古往今来这种例子屡见不鲜。   嘉靖皇帝的圣旨也不例外,如果有秦德威这样实力派死命维护,即便皇帝昏迷到人事不知,那圣旨也是可以生效的。   嘉靖皇帝昏迷的第二天,大家都开始想念他。虽然他刻薄寡恩、虽然他喜怒不定、虽然他脾气急躁难伺候,但他还是个正常人啊!   此时殿内便陷入了一个无法继续进行正常议事,但又没人甘心的僵局。   此刻就有人想起了张太后,这才是在场名义地位最高的人,僵局应该由她来打破。   翟首辅对张太后道:“臣等各有议论,莫衷一是,有请娘娘独断!”   没等张太后回应,秦德威却又开了口道:“哪有莫衷一是?翟阁老你身为首辅,连汇总上奏都做不好?”   然后也对张太后奏道:“有请娘娘重申政令,命各官安守本分,依旧遵照原有圣旨行事,以安稳朝局、安定人心!”   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想,若遵照原有圣旨的意思,就是你在文渊阁,别人都在无逸殿或者宫外?   张太后完全说不出话来,又看向群臣,但却没人站出来帮腔。   刚才老太后的表现大家都看在眼里,没人想和蠢人猪队友打配合。再说张太后刚才对秦德威公然政治失信,别人也不敢完全相信老太后了。   一个政治道德有瑕疵的人,怎么可能制约的住秦中堂?   殿内静默了片刻后,还是有人站了出来,对锋芒毕露的秦德威指责说:“你身为辅政大臣,正当朝廷多事之时,理应同舟共济,怎可肆意挤兑同僚啊。”   此时敢指责秦中堂的,除了礼部尚书张老师也没别人了。   秦德威很奇怪的答话说:“老师不要胡说,方才议定辅政大臣时,哪里有我?”   张老师反问道:“提议阁臣皆为辅政大臣,难道不包括你?”   秦德威惊诧的说:“我竟不知,我这不预机务的人,居然被算入了阁臣。”   刚才严嵩提议时,说的很含糊,明显是不想包括秦德威的。   张老师又对太后奏道:“有请娘娘明确此事!秦德威究竟是不是辅政阁臣!”   张太后等了半天,还是没等到别人帮腔,被逼无奈只说了一句字:“是!”   胸怀大局的张老师只感觉自己心力憔悴,直接宣布说:“我这礼部尚书也要说几句有,今日在礼仪上只是请太子监国、太后看护太子而已,并不是议事!   于礼法而言,等太子接受朝见后,才是正式议论朝政的时候!今日散了!”   秦中堂突然说了一句:“若非认得张尚书,只听这话,还以为是执政或者首辅在发言。”   张潮直接呵斥道:“你闭嘴!”   众人恍惚间感到,殿内真正实际地位最高的人,可能不是张太后,而是这位平常低调的礼部尚书……   从仁寿宫里出来,大臣们各自回各自的衙署或者入直地点。大体有三条路线,旁边无逸殿、东边文渊阁和南边外朝部院。   秦德威忽然瞥见,那严阁老竟然特立独行的朝着西北走,明显是要从西安门出宫回家的路子。   他连忙叫了一声:“严阁老你为何不去无逸殿入直?”   严阁老头也不回的答道:“我今日休沐!谁敢阻拦?”   等工部员外郎严世蕃回到家里,要找父亲谈事时,却发现父亲正在书房奋笔疾书。   他好奇的凑近了瞧去,却又看到,父亲正在写的居然是辞官奏疏!   雾草!严世蕃连忙按住了父亲的手,急切的劝道:“请父亲镇静啊,何至于此!又没人能罢免父亲,实在没必要辞官!”   每每严世蕃被打了后,都是严阁老安抚儿子;又当严阁老被击败后,就反过来是儿子安慰父亲了。   严阁老闻言,掷笔而叹道:“在朝廷这样坚持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严世蕃急忙又说:“今日王贵妃的家人又联络我了!我们以后不是没有机会!”   严阁老烦躁的说:“联络王贵妃又有什么用,你以为秦德威猜不到么?”   严世蕃轻声念道:“无论局面多么恶劣,只要我们一直坚持,就会产生希望,哪怕我们暂时看不见它,但它一定就在前方某个地方等着我们!如果我们放弃,那就真正失去了它!”   严阁老:“……”   自家儿子这样本来。   好端端的贪财好色之人,硬生生被逼成了鸡汤文爱好者,都是姓秦的造孽啊!   严世蕃又说:“父亲连首辅都还没当上,儿子我实在不甘心啊!” 第八百二十六章 父与子   听到儿子忽然提起“首辅”两个字,严嵩很敏感的问道:“你想说什么?”   严世蕃答道:“儿子我这几日一直在想,我们原本今年的计划是什么,我们的初心是什么?   我们父子本来不是做好了准备,要拉首辅翟銮下马,让父亲取而代之么?为什么我们现在总是在琢磨秦德威?”   严嵩:“……”   本来想在今年上半年,利用科举舞弊的事情,把皇帝不待见的翟銮弄下去,自己名正言顺的当上首辅。   却没想到不知从何时起,又开始和秦德威不停较劲了,那秦德威仿佛有种拉仇恨的魔力,总能把所有人的目光和注意力吸引过去。   最后严嵩只能解释说:“那秦德威一刻不停的在蚕食权力,我们也无法完全坐视不理,不得已与之周旋。”   严世蕃便又道:“别管秦德威了,还是先易后难,看看如何对付翟銮,将翟銮从首辅位置上扯下来!”   严嵩无语,严世蕃这想法,就是堤内损失堤外补。打不过秦德威,就去打翟銮?   严世蕃滔滔不绝的说:“这样有两大好处,其一就是振奋士气凝聚人心,我们这边的党羽需要有一次胜利,征明我们是可以继续前进的!   第二,父亲可以正式取得首辅头衔,名正言顺的成为朝中第一人!不要小看这个虚名,如果没有虚名,很多人都不会认可你!”   严嵩叹口气说:“纵然如此,又怎么能撼动秦德威?”   严世蕃气呼呼的答道:“我们说的是翟銮,不是秦德威!父亲总是提秦德威干什么!”   严嵩人间清醒的反问道:“朝廷里的大事,哪件绕的开秦德威?不提秦德威就是掩耳盗铃啊。”   严世蕃说:“那也要等父亲先专心废掉翟銮,成为首辅,然后再考虑以后!”   严阁老的文艺气质发作起来,忧郁的叹道:“还能有以后么?”   严世蕃立刻就答话说:“父亲!你想想汉高祖,再想想楚霸王!然后与当下朝局比较,是不是有很多相通之处?”   严嵩愣了下才说:“你这个比喻倒是新鲜,你是说秦德威像是楚霸王?”   严世蕃回答说:“当年楚霸王也曾经天下无敌、不可一世,凭借武力四处征战,最后又是什么结局?   秦德威确实就像是楚霸王,不停的四处攻伐,看似建立庞大势力,实则仇家越打越多!   比如司礼监掌印张佐,因为前兵部尚书张瓒和前大同巡抚史道的事情,与秦德威生有嫌隙!   又比如宫里的王贵妃,那是太子的生母,但绝对与秦德威无法同心,锦衣卫的陆炳就更不用说了。”   “现如今父亲就像是彭城之败后的汉高祖!等父亲坐上了首辅位置后,就可以拉拢所有反秦德威的人。   便如当年汉高祖,不也联络了彭越、英布等人,共同讨伐楚霸王?   到了那时,以父亲为中心,将张太监、王贵妃、浙党、陆炳等人串联起来同仇敌忾,未尝没有机会!   说不定还有新人加入,只要秦德威继续这样进攻扩张,就总是会有人源源不断的投奔我们!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就是,父亲要把首辅的大旗竖立起来!”   严嵩从儿子的话里,仿佛看到了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人活着一旦没有了希望,也就失去了精气神。   严家父子互相打气才能继续面对的秦中堂,此时正穿过东华门,前往东城的夷务衙门视事。   当秦德威走到东安门金水河上的皇恩桥时,却见在桥的另一端,秦太监正负手而立。   东厂衙门就在东安门外,所以秦太监出现在这条道上并不会让外人感到奇怪,更不要说见怪不怪的秦中堂了。   秦德威很敏感的意识到什么,问道:“你这是派了人监视东华门?”   八成是秦太监知道了自己从东华门出来,然后就在这里等待了。   秦太监回应说:“刚才在仁寿宫时人太多,我也不好当众问你什么,故而只能在此偶遇了。”   秦德威不满的说:“你也不怕嫌疑!”   权臣和高级太监再在光天化日之下说话,被别人看到怎么办?   秦太监淡淡的说:“若皇上仍然清醒,我自然要避嫌。   但如今皇上已经是这个状况,群龙无首人心惶惶,臣子互相接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又何须故意避嫌?   就算别人看到你和我说话,也不会有任何稀奇,还有人看到过张佐和严嵩、翟銮说话呢,又能怎样?”   秦德威答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秦太监摆了摆手:“先不提这些没用的,我只想问你,你昨晚回家后,肯定去问过你母亲周氏了吧?”   秦德威也没否认,“当然会去问过。”   秦太监又很急切地问道:“周氏可曾给了你什么证据?”   秦德威便说:“母亲说,当初与我亲生父亲在屋里,有很独特的相互爱称。不知道母亲当初是怎么称呼我那亲生父亲的?”   秦太监:“……”   可以用来论证身份的证据千千万万,为什么一定要使用最难堪的一个!   哪个当父亲的,肯在多年不相认的儿子面前,自认闺中爱称是“狗蛋儿”?   秦德威却很认真的盘问道:“怎么?如此容易的问题,秦公你答不上来?”   秦太监有点恼羞成怒的说:“你今晚回去后,找你母亲换一个问题!”   秦德威便道:“秦公不愿意回答或者答不上来就算了,反正这么多年也习惯了、我也不祈求有人真答上来啊。”   秦太监冷笑着说:“你心里明白的很,但你瞧不上我是不是?你不想多一个爹是不是?但你想认也的认,不想认也得认!”   秦德威装傻说:“认什么?”   秦太监直接明了的说:“陛下遭难,宫里也一样不安宁,如果我因为缺乏外朝盟友,被张佐斗倒,张佐会同时掌控司礼监和东厂。   然后张佐与严嵩联手,也就是司礼监掌印和执政阁老联手,你抵挡得住?”   秦中堂立刻就说:“秦公想当我爹的心意,也不是不可以啊,大家都是自己人,认爹的事情可以慢慢商量,但有事共同面对就是!” 第八百二十七章 父与子(下)   秦德威是来自五百年后的穿越者,灵魂上就不是秦太监的亲儿子,要说对秦太监有什么天生的血脉亲情,就真是扯淡了。   再说过去与秦太监也没有太多密切接触,又哪来的感情基础?听到秦太监自爆身份,又哪来的触动?   秦中堂其实真没有什么再认一个爹的欲望,不然也不会在秦太监“说破真相”后,还表现的如此淡漠了。   如果产生了共同利益,一样可以亲密合作,在政治需求面前,是不是亲爹都无关紧要!从来不是决定性的条件!   但缺什么就渴求什么的秦太监,感觉这场面不是自己想要的,而且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感觉实在太令人不爽了!   故而有点不满的说:“看那些小说和戏文里,只要主角听到亲爹线索,就想尽办法去寻找证据并确认,然后纳头便拜和抱头痛哭,感人肺腑!”   秦德威答话说:“你也说了,这都是小说和戏文,何必当真。”   秦太监便又反问道:“小说戏文不都是你们读书人写的?表述的不是你们读书人的想法?”   秦德威答道:“小说戏文确实是读书人写的,但大都是落魄读书人写的!那些不得志落魄读书人的思路和行为,与我这样的状元辅臣有可比性吗?”   秦太监:“……”   这话貌似有点道理,但怎得如此气人?是不是故意这样说的?   要知道,在二十年前,他秦福也是个不得志的落魄读书人!   秦德威又开口道:“你不是普通人,我也不是普通人,行为模式显然与普通人不一样啊,希望你能理解。”   自觉功成名就、事业有成,开始重新幻想着“天伦之乐”的秦太监下意识问道:“怎么不一样?”   秦德威解释说:“第一,以我这样中堂辅臣的身份地位,牵一发而动全身,勾连着很多因果。   所以随便认爹就是无事生非啊,蕴含着极大的不确定的风险。”   秦太监忍不住反驳道:“什么叫无事生非?难道我就是拖你后腿的累赘不成?”   “以你这样的身份地位,随便认儿子很正常,大太监谁不认一堆义子?但你可以乱认儿子,我却不能乱认爹啊!”   秦太监:“……”   秦德威又反问道:“你如果在我这个位置上,觉得有必要冒险再认个爹,尤其还是太监吗?”   虽然觉得有点道理,秦太监还是再次反驳说:“你也只看到了风险,没有看到其中好处!”   秦德威便答道:“这就是第二了,对于那些普通人或者中低级官员而言,东厂提督或许是极大的助力。   但到了我这个地位,东厂在政治上的帮助十分有限,反而会带来风险。”   “你怎么敢如此说?”秦太监忍不住质问,这是多瞧不起东厂?难道东厂在你秦德威眼里,就是没用的?   秦德威补充说:“事实很明显,即便没有找到亲生父亲,我也是东阁大学士了。”   秦太监:“……”   秦德威反问道:“你如果在我这个位置上,出于利益考量,有迫切的认爹需求吗?”   虽然觉得有点道理,秦太监还是怒道:“难道在你眼中只有利益,一点亲情都没有?”   秦德威无语,你一个入宫的公公还谈什么亲情?   想了想答话说:“正所谓高处不胜寒,地位越高,对人际关系越谨慎,情谊问题也就越复杂。   反而寒微之时结识的那些人,在情谊上能够更真挚和纯粹。   比如我最好的那些朋友,大都是从十年前或者六年前开始认识的,这几年反而没有新朋友了。   亲情也一样,一个人飞黄腾达之后来认亲的亲戚,能与微末之时互相扶持的故旧相比吗?”   秦太监叹口气,虽然有点心酸,但他也能理解,秦德威的态度并不能算错,都是人之常情。   或者说谁都没有错,错就错在如今的秦德威是个身份地位不亚于自己的人,所以才会让看似简单的认亲问题复杂化。   如果秦德威还是平民百姓,可以通过操作直接收为“义子”,一点风险都没有。   又假如在八年前或者六年前,秦德威还没有发迹的时候,自己主动提出认亲的话,效果与现在肯定也不一样。   但那时的自己还想着稳一稳,再观望一下时机,可谁又能预料到,秦德威会在短短数年内飞快蹿升,到了今天这个高度?   秦德威继续说:“总而言之吗,如果你在我这个位置上,遇到一个是突然蹦出来说我是你爹的陌生人;而你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从少年时就熟识的,陪伴和庇护过自己的后爹,你会觉得哪个更亲近?”   秦太监对此无言以对,一切都是造化弄人!让自己这个亲爹还不如后爹!   最后秦德威语重心长的说:“人和人之间的感情都是相处出来的,一切还是要顺其自然,是不是?”   秦太监顿时感觉自己对儿子亏欠良多,不能只空口白牙,以后只有加倍弥补,才能找回亲情了。   秦中堂雍容大度的挥了挥手,“你能明白我说的这些道理就好,去吧去吧,以后就看你表现了。”   秦太监点点头,表示已经收到,下意识地转身就要走。   忽然他又站住了,感到情况十分不对,自己这是被什么鬼迷了心窍?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步一步的被秦德威拿捏了!   期间秦德威一直在贬低自己的实力,贬低自己的态度,贬低东厂的用处,可自己居然没生气,还认真的听着,仿佛被操纵了一样!   “混账东西!”秦太监勃然大怒,“竟敢用这些套路对我!”   如果不是自己认子心切疏于防范,也不会如此轻易的入彀!   秦德威打个哈哈:“冷静冷静!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又都是身居高层的人物,不要热血上头!”   秦太监摆脱了秦德威的魔法,又恢复了理智,语气严厉的说:“看来你还不明白你所面临的处境!   如果皇上健在,你们这些文臣只用侍奉皇上就行,不结交我们太监也无所谓,因为宫中所有权力都在皇上手中!   但如果皇上暂时无法稳定秉权,宫中权力分散,局势变化莫测,你们外面文臣如果不能及时把握,注定要被淘汰!   你们文臣如果还敢忽视我们太监,在宫里没有可靠内应,没有帮你说话的人,迟早要吃大亏!   当年过高莫过于于谦,宫廷巨变之后又如何?你难道不引以为戒?   如今那严嵩都知道积极联络司礼监掌印张佐,而你秦德威却依然高冷,对此无动于衷?”   秦太监说的这些,并不是没有道理。   宫里失去了稳定核心,变得非常不稳定时,身处宫外的文臣如果不能及时掌握宫里动态,或者在宫里有代理人,就会很被动。   拿现在情况来举例,如果嘉靖皇帝醒了或者驾崩了,又如果张太后被气死了,又如果皇太子有什么问题,而宫外的某位大臣一无所知,那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秦太监这也算是为自己正名,警告秦德威不要以为皇帝不起,就自以为天下无敌不需要盟友了!你秦德威一样需要太监!   就是秦德威仿佛有点诧异,开口问了句:“秦公你是不是说反了?”   秦太监一时没明白:“什么说反了?”   “秦公你也要想想你的处境啊,如果皇上还健在,你们大珰也只需要讨好皇上就行,因为你们权力只来自于皇上,皇上会赋予你们一切权力!   在制度上,你们太监本身并没有权力,只能依赖于皇帝。如果皇上无法稳定秉权,你们的权力就宛如无源之水,迟早枯竭!   在这种时候,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寻找新的权力来源?如今宫里的老太后也好、六岁太子也好,能给你们提供什么?   所以当宫内皇权衰微时,你们大珰如果还想维持住权位,就应该去结交文臣,借用文臣的力量!   否则你们被文臣声讨,也会陷入空前的不稳定,但却又没有皇上庇护你们了!   纵观史书,失去了皇上的太监宦官,又有几个好下场的?秦公难道不引以为戒?”   同样的逻辑,秦中堂现场演绎了一遍,证明在当前状况下,太监没了外面实力派的支持,一样也不行!   秦太监:“……”   踏马的想从姓秦的身上占点便宜就这么难?   秦德威总结说:“暂时还是简单纯粹一点吧,就先别硬尬认亲的问题了。而且要有事就论事,该合作就谈合作,只要有共同需求都好说!这就叫搁置争议,共同开发!”   秦太监很郁闷,如果认了亲,自己就是父位,对面那个姓秦的就是儿子辈。以后肯定就是自己在上,对面在下,自己为主,对面为从了。   但对面那个姓秦的装傻不认爹,那么双方明面上还是平等的!这和自己一开始的设想,差了许多!   秦太监谨慎怀疑,对面那个姓秦的就是不想屈居于人下,所以才故意躲避认亲?   这都是什么霸王心态!   真有点不想要眼前这个儿子了,没有一点当儿子的样!   别的儿子还有愚孝的就不消说了,但自己这个儿子却只想挖空心思的骑在爹的头上!   别以为少了你,咱老秦就没儿子了!   念及此处,秦太监叹道:“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在宫外认下义子,现在想着还是应该选几个人给我供奉香火啊,再说我这岁数也到了,该考虑身后事了。”   雾草!秦德威阻止说:“依我看来,秦公最好不要认什么义子啊。”   秦太监不禁冷笑道:“怎么,有人不想认爹,却又拦着别人认几个儿子?你刚才不也讽刺说,我们当太监的可以随便认儿子?”   在大明,大太监认义子真不算稀奇事,像秦太监这样没有义子的才少见。   详细说起来,大太监认的儿子有两种。一种是干儿子,是同在宫里当太监的,一般用来接替宫中事业。   另外一种就是义子,在宫外封赏官职,还能在宫外行走,将来承袭大太监的香火。   一般情况下,皇上都会给这些大太监的义子一定封赏,比如赐个锦衣卫官职之类的。   说罢认义子的决心,秦太监转身就要走。   然后却听到秦德威在身后幽幽的说:“除非你不想当司礼监掌印,那我也就不劝阻你了!随便去认吧!”   秦太监:“……”   可恶,这都是什么魔鬼的诱惑!   他以为司礼监秉笔兼东厂提督这样的二号太监,就是他职业生涯的顶峰了,难道还能再上最后半步?   “你说什么?”秦太监艰难的转身过来,“我要认几个义子,和司礼监掌印有什么关系?”   秦德威便解释说:“大太监基本都有义子,多是从同乡同宗里找来的,司礼监掌印张佐肯定也不例外。   想要整这种失去皇帝的太监,办法有很多,但往往都是从家人子女入手。   张佐本身就是北直隶人,距离京师这么近,肯定没少做侵吞产业、霸占良田的事情!而且这些义子多半就是爪牙人物。   所以如果想收拾张佐,可暗地里查访他义子的问题,然后发动科道攻讦!这时候没有皇帝的直接庇护,张佐应付起来倍加吃力!”   秦太监疑惑的说:“这倒也行,但与我认不认义子有何关系?”   秦德威又继续解释说:“到了那时,在科道攻讦大太监的混战中,必定敌我不分!说不定就有人顺势攻击到你!   故而我才劝你暂时不要收义子,不然非常有可能成为把柄,在这种非常时期,何必多此一举!   到了那时,张佐因为义子饱受攻讦,而你秦太监却清清白白孤家寡人,对比岂不鲜明?”   秦太监狐疑的说:“总感觉你这是在威胁我?如果我认了义子,你发动攻讦时,肯定会不小心捎带上我所认的义子!”   “绝无威胁的意思!”秦德威信誓旦旦的说,“只是提醒秦公,要注意新情况,提防新问题,巩固住我们合作的成果!   你最可靠的合作者,只有我一个!” 第八百二十八章 周公周公还是周公   秦中堂跟“薛定谔的爹”秦太监耍完心眼子,就去了夷务衙门视事,最近北边的辛爱黄台吉大兄弟来了密信,催着在宣府筹备开边市。   但夷务各官员意见不一,主要是有人觉得宣府距离京师太近,不合适作为开边地点。   这个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秦德威也在考虑之中,但朝堂多事,进度就略略拖延了。   等处理完其他杂事,秦中堂就下班回家。   他骑着马走在街道上,看着阳光下鳞次栉比的店铺,川流不息的人群,与波诡云谲、暗流涌动的庙堂相比,恍惚间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些百姓大概并不知道宫里面发生了有可能引发一场动乱的大事情,然后被他秦中堂一力稳住局面,保证了市面的安宁平稳!   秦德威很有统治阶级觉悟的对长随张三叹道:“有的时候,知道的东西少点也是一种幸福。看看这些安居乐业之人,老爷我也不算白辛苦了。”   “这盛世,如老爷所愿啊!”张三很忠实的答道。   秦德威诧异的看了眼张三,“你很有长进!”   张三陪着笑说:“天天在长安门外等候老爷,耳濡目染的自然也就学会了不少!”   一直走到家里,秦中堂身心疲倦,感觉越发的沉重了,主要是因为这两天一直维持着高度紧张的状态。   从昨天早晨得知宫变,晚上求方问药,一直到今天定下太子监国体制,然后又遇到秦太监。   面临的简直就是惊涛骇浪一样的压力,神经一直在超负荷运转,极度还需要放松。   一想到明天还要举行群臣朝见太子的大礼,然后还要召开太子监国后的第一次朝会,秦中堂就感到脑壳疼。   念及此处,疲惫的秦德威对张三说:“抽签吧。”   在朝中耗费了太多心力,回到家里就不愿意再为决策而费心了,抽签决定去哪房,就是最省心的办法。   张三却摊了摊手,回应说:“今晚不用抽了。”   秦老爷脑子很木然的问:“又怎么了?”   张三提醒说:“老爷你不是昨晚刚答应了要筑基百日,并且从今晚开始,去陶仙姑那里听讲?”   “啊,这……”秦德威犹豫着说:“或许可以从明天再开始筑基和听讲。”   张三也很无奈的说:“老爷你无论如何,最好亲自对陶仙姑说去。小的虽然可以帮忙传话,但必定要惹出更大的是非来。”   秦德威纠结了片刻后,咬牙道:“老爷我也不是言而无信的人,这就去找陶仙姑听讲去!”   然后又对张三说:“当然如果有人到访,你就立刻向我禀报!你就在大门守着,不要误了客人。”   张三无语,以秦府的门第,哪天没有人到访?要是秦老爷都接见,忙的过来吗?   于是张三又试探着说:“老爷曾交代过,除了同年、同乡、长辈之外,四品以下的一概不见,那今晚……”   秦老爷呵斥道:“你这个张三,跟了我这么些年,怎么越发的没长进了?不知道什么叫灵活变通吗?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这个典故没听过吗?本中堂近日求贤若渴,哪怕是七品以下的杂官,今晚也要见!”   张三不再说话,将秦老爷一直送到了陶仙姑居处,然后又折返回大门,等待访客上门。   秦德威不情愿的在院中转了几圈,磨磨蹭蹭的实在没奈何,只能挑起帘子进屋。   陶仙姑听到声响,从炼丹炉所在的里屋走了出来,诧异的说:“你竟然真来了。”   秦德威:“……”这是什么话?   陶仙姑又继续说:“贫道以为,以秦先生的习性,肯定会找个托词,比如说延后几天,然后避而不见。”   “我秦德威岂是失信之人?既然昨晚答应了你,自然就要努力做到!”秦德威有点生气的为自己正名说,难道自己在陶仙姑心目中就是这样形象?   陶仙姑丝毫没有因为“误解”而产生情绪波动,淡淡的说:“或许是贫道小人之心,既然秦先生赴约,那就开始。”   秦德威知道,这个“开始”绝对不是他所盼望的那种、先要解开腰带的“开始”,所以他毫无期待的坐下,身体靠在案几上,单手托住了脸颊。   陶仙姑瞥了眼秦德威,没说什么闲话,就直接开讲了:“男女双修之法,以阴阳合一之法,求阴阳各得其所,万物从中而生之道。   所谓性命双修,修身以知命,明心以见性。性者,心之源。命者,身之根……”   才刚刚讲了几句,忽然院中有人叫道:“老爷!有客人到访!张大爷请你前往穿堂会客!”   陶仙姑停下来不说话,冷冷的看着秦德威。   秦德威心里暗骂了几句,这张三也忒不会来事了!禀报的也太快了!再怎么也得晚一会儿,那才更逼真啊!   面上镇静的苦笑几声,对陶仙姑叹道:“尝读史记,看到周公一沐而三捉发,一饭而三吐哺,当时对此存疑,今日始信矣!”   陶仙姑对秦德威说:“你别动!”   然后站起来,走到窗边,对外面问道:“如实说来,是何人到访?”   外面的人答道:“似乎是个什么县学教谕。”   陶仙姑侧过头,好奇的对秦中堂问道:“县学教谕?品级应该是不入流吧?周公也会接见不入流的小吏么?”   秦德威:“……”   这张三简直离谱,离大谱了!离到没谱了!什么人都踏马的来禀报?   秦德威站了起来,“一个教谕也敢登我家门,其中必定有缘故,你一定要等我回来解释啊!”   然后秦老爷匆匆走了出去,对禀报的人喝问道:“张三人呢?”   那人赶紧又禀报道:“张大爷在穿堂那边,陪着客人说话!”   雾草!秦德威顿时气乐了,“真是沐猴而冠!他一个跑腿长随竟敢也学先生们接待客人!”   等来到前庭穿堂,秦德威远远的就看到张三和另一个人站在穿堂里面,也不坐下,就那么站着说话。   又走得近些,秦德威终于认了出来,这个被禀报为“县学教谕”的人还真是个教官。   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秦德威还是秀才时,江宁县县学的教官丁教谕。   难怪张三和客人聊的这么来劲,当初都是江宁县衙署里的人物,也算是故旧了。   秦中堂大步迈进了穿堂,打招呼说:“原来是丁先生,别来无恙乎!”   只叫先生不称老师,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按照当今观念,县学教谕对读书人而言,真不算什么过硬关系。   人际关系也是参照着利益来的,对于士人而言,座师才是最重要的老师。   其次是所谓的业师,但也快排不上号了,更别说县学教谕了。   刚才陶仙姑说县学教谕不入流,其实并不是贬义,而是一种如实描述。   官职品级最低的不是从九品,从九品再往下还有个品级叫“不入流”,县学教谕就是这个品级的,地位之低可想而知。   所以县学教谕既然给生员们带不来多大好处,在士林交际中也就不算什么硬关系了。   丁教谕看到秦中堂,连忙受宠若惊的迎了上去,连声道:“我只是想投书而已,不想直接惊动了你!”   他是真没想到,秦德威居然会出来相见。对于一个不入流的县学教谕而言,如今的秦德威不啻于是天上的人物。   秦德威大度的说:“这是哪里的话,故旧来访,岂能不见?丁先生有何来意?还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要说来意肯定有来意,丁教谕作为曾经与秦德威进行过钱权交易的人,没那么多顾忌,“就是教官做烦了,眼看着年过半百,还是穷困不堪,想换个职务。”   秦德威立刻就听出意思来了,就是丁教谕眼看着老了,当教谕又没什么油水,想换个能赚养老钱的地方。   说起来也没错,县学教谕这职务确实也穷困,与同档次的仓库大使、税课局大使之类的没法比。   丁教谕这些年最大的一笔收入,可能就是当年秦德威花钱买月榜,所孝敬的那几十两银子,留下了秦状元连续一年月考第一,从三等生员直升一等生员的传说。   丁教谕这点要求,对秦中堂而言就是芝麻绿豆的问题,随意的挥了挥手说:“丁先生如果不嫌弃,可以去宣府。”   丁教谕脸色就有点不对,宣府就是北方九边之一,去宣府那苦寒边镇地方干什么?这不是发配吗?   但最后他还是苦着脸说:“秦中堂若想让我去,那我就去。”   张三站在秦德威背后,对丁教谕竖了个大拇指,老丁有觉悟,你路走宽了!   秦德威盯着丁教谕看了几眼,然后才笑道:“朝廷可能要在宣府开边市,更具体的说,是让你去边市。不过毕竟是边塞地方,情况复杂,也不是没有危险……”   “我去,我去!”丁教谕连忙说,是要与“市”挂钩,怎么也比在县学当说话没人听的教官强。   丁教谕还想说几句感谢话时,却见秦中堂大手一挥,对张三吩咐道:“你安排下去,今夜故人来访,就设家宴款待!你再派人秘密去西院胡同,叫几个美人悄悄过来,歌舞佐酒助兴!”   堂下侍立的仆役包括丁教谕在内,听到秦老爷的话后都惊呆了,这是啥待遇啊?丁教谕何德何能啊?   只有张三哭笑不得,老爷为了逃课也是拼了。   丁教谕急忙阻止说:“够了够了,不必再破费了!本来还受人所托,有几句话想传给秦中堂。”   秦德威纳闷的看着丁教谕,是谁这么不开眼,居然请你这小小的教谕来传话?正常情况下,你连能不能见到本中堂,都是两说吧?   丁教谕为难的说:“其实说出来,可能会让秦中堂难办。   按道理说,秦中堂对我如此厚爱,我不该再说有的没的,让秦中堂不安。   可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也不得不开口了,还请秦中堂谅解。秦中堂听了后,但凭本心行事就是了。”   秦中堂大方的回应道:“丁先生尽管说,在这天底下,能让我难办的事情还真不多。”   丁教谕就试探着说:“秦中堂可曾还记得,大功坊社学的方锐方塾师?”   秦德威:“……”   官办社学都归本地县学指导工作,所以在江宁县学工作过的丁教谕,认识社学塾师也不稀奇。   但丁教谕所说的这个方塾师,就是前身梦中情人他爹,也就是当今方皇后他爹。   严格说起来,方塾师算是秦德威的蒙师,意思就是启蒙老师。   只是在当今社会风气下,连业师都不那么被重视了,跟别说蒙师。   在秦德威印象里,方皇后被册封后,父凭女贵,方锐也摇身一变,从塾师被封了个都指挥使兼后军都督府左都督。   秦德威忍不住好奇的问:“他让你来传什么话?”   丁教谕结结巴巴地说:“方皇后救驾有功,方锐是不是该因功封个爵位?当然我只是传达个意思,还请秦中堂自己拿捏就好!”   秦德威长叹一声:“丁先生听过一句诗没有?周公恐惧流言日!”   明天就是太子监国后的第一次朝会,果然到处都有不安分的人!   长随张三极其无语,周公周公又是周公,秦老爷今天是与周公过不去了?   要说嘉靖皇帝为什么总被大臣腹诽为“寡恩”,是因为他很多时候在赏赐问题上是挺抠门的。   可以对比下,孝宗朝张皇后家是一门两爵爷,一个公爵一个侯爵;而当今方皇后的父亲才是个都指挥使兼左都督。   如果单纯的看方皇后在宫变里的救驾之功,皇后他爹晋位封个爵位也正常。假如皇帝还醒着,当场就能办了,但现在形势并不单纯啊!   提议给皇后父亲封爵,会不会被解读成“为了皇后变太后而做准备”?万一皇帝哪天又醒了,会不会这样想?   你方塾师自己都不敢公然来请托,偷偷摸摸派个完全没人注意到的小教谕来传话,说明你也知道其中的敏感性啊!   当然让秦中堂这个穿越者最为难的地方在于,历史过场已经大变,完全不知道未来走向!   不知道方皇后在本时空,将来到底有没有机会摄政,不知道该不该去赌一个当周公的机会!   这时候,有个婢女来问话:“仙姑想问老爷,还去不去听讲?”   秦老爷苦恼的说:“把各房人都给老爷请过去,跟老爷一起听仙姑讲周公之礼的技术,啊不,长生大道!” 第八百二十九章 自求多福   此时正值暮春时节,晚风习习,夜晚非常舒适。秦德威送走了丁教谕后,又回到了陶修玄那里。   这让陶仙姑再次颇为意外,忍不住就说了句:“我还以为,要黄鹤一去不复返了。”   秦德威傲然道:“本中堂行走庙堂,靠的就是信誉二字!言必行,行必果,说到做到,从来就不是爽约之人!”   陶修玄说:“传言秦学士说灭门就是灭门,说抄家就是抄家,说流放八千里就不会是六千里?”   秦老爷皱起眉头:“你这样超凡出尘的仙姑,怎么也听信这种的荒诞不经的市井流言?”   陶修玄叹道:“人间善恶,都是很浅薄的事情,你却为此执迷不悟。”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外面人声嘈杂,打破了院中的清静。   陶修玄所在院落,位于秦家祠堂旁边,本来一直是很冷清的地方,很少听到这样的杂音。   她透过窗户看去,却见秦老爷的几房姨娘,从南京老相好到北国佳丽,还有那双胞胎,各自带着婢女,说说笑笑的走了进来。   刚才秦老爷发了话出去,闲着无事的各房女人们便在这里齐聚一堂。   在院中也临时支上了桌子,摆着茶水吃食,一时间欢声笑语,充斥着这清修之所。   就连大腹便便、距离临盆日子没几天的正房徐妙璇,听说了后也过来凑热闹,秦老爷连忙亲自扶了进来。   其后秦德威站在月台上,先说了几句:“今天陶仙姑要开坛传道,讲解人生的真谛,老爷我想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就请全家一起倾听妙法!”   站在窗户后的陶仙姑看着这一切,脸皮直抽抽,好端端的讲道,简直成了茶馆说书的样子!   忍无可忍的隔着窗户对秦德威低声道:“你这个言而无信的人!”   秦德威转头解释说:“我也在这里听讲啊,不算爽约吧?”   陶仙姑又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德威唉声叹气的说:“就是想让仙姑亲眼看看,如此大一家子责任都在我肩上啊,更别说还有沉重的国事重担。每个晚上都要占用我时间来讲道,是多么奢侈的行为啊。”   陶仙姑咬牙道:“你大概料定我拉不下脸,当着众人面前大谈特谈男女双修?”   秦德威嘿嘿笑了几声:“这都是你臆想的。”   陶仙姑冷笑说:“既然你这些女人都在,那我就只讲如何滋阴,以后你就自求多福吧,一大家子都等着你呢!”   秦德威:“……”   秦府的今晚热闹先不提,却说丁教谕离开秦府后,就直接去了方国丈宅邸。   路上也没什么人注意丁教谕,一个不入流的青袍又是生脸,实在不起眼,这也是方国丈请丁教谕去传话的原因。   方国丈方锐和儿子方承裕就一直坐在家里等着,见到丁教谕从秦府回来后,连忙询问情况。   丁教谕叹口气,摇了摇头说:“那秦中堂只说了一句话,周公恐惧流言日。”   方家父子彼此看了一眼,两人都是读过书的,完全听得出来,这就是有点婉拒的意思了。   丁教谕起身对方家父子行了个礼说:“是在下有愧重托,开不了口硬劝。那秦中堂许了在下一个边市的职务,在下实在不好再说什么。”   方国丈长连忙扶起丁教谕,叹一声说:“我们父子岂是贪图富贵之人?只是我那女儿从宫里传话出来,定要我们试试看罢了。不成就不成,明早给宫里回个话就行了。”   丁教谕便道:“在我看来,朝中惟有国丈父子乃真淡泊之人。”   方国丈答话说:“我家本是南京小门小户,在社学为孩童启蒙糊口,有幸蒙受天恩,有如今富贵已然知足,再多都是得陇望蜀罢了。   我那女儿让我寻求封爵时,我想来想去还是怕女儿在宫里孤立无援,如果能以外戚封爵,也算是给女儿增加几分支持。”   说到这里,方国丈脸上的忧愁挥之不去,“宫里那地方,实在一言难尽,我这做父亲的,又没什么本事,终日里为女儿担惊受怕。   如今宫里暗流涌动,若稍有差错就是封禁冷宫的结果,实在生不如死苦不堪言,反不如为市井百姓了。   就是以张太后之尊,前几年失势后,在宫里都是吃残羹剩饭,用瓦器草席,简直惨不忍睹。”   丁教谕一个小小的不入流,官僚体系的最底层,对宫里的事情更说不上话,只能陪着方国丈一起唏嘘。   认识这些年了,他也知道方国丈并不是刻意卖惨,而是真情流露,说的也都是大实话。   又有几个女人,能在皇宫里过的“幸福”?对于宫里的女人来说,皇宫就是一个超大号的牢笼而已。   更何况最近宫里形势复杂,只怕一念之差,就能导致天上地下的结果,又怎能不让老国丈担忧?   方国丈的儿子方承裕也跟着唉声叹气的说:“那秦中堂也是一些乡亲情面也不讲,姐姐在宫里实在可怜,连个明面支持的大臣都没有。”   方国丈反而说了句公道话:“也怨不得秦德威,他们这些身居高位者,哪有感情用事的人?   若非如此不近人情,他们又如何能在庙堂坐稳?”   方承裕却反驳道:“父亲你这就错了,他们那些人并不是不近人情,归根结底还是我们方家自己没本事,不然何愁没有人情?”   方国丈就呵斥儿子道:“你说的都对,但也都是无用的废话!”   丁教谕又别有感慨的说了句:“如国丈父子这般富有亲情和人味的,才能叫我们这样的小吏心感亲近啊。”   刚才与秦德威谈话时,他当时就感觉自己面对的像是一台精密的机器,而且还是不停的扫描自己的机器。   方承裕有点鲁莽的说:“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把姐姐许了秦德威!”   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当个秦夫人比当嘉靖朝的皇后,那幸福指数可高多了。   丁教谕起身苦笑道:“这些话我听不得,要不先告辞了?”   方国丈先是叹口气,才对儿子喝道:“慎言!”   但回想起来,那时候秦德威叔父是衙役,母亲是婢女,自己读书又不行,将来多半就是继承叔父衙役或者卖身给大户的命。   这家境根本就不在正常人家的考虑范畴内,傻子才会把漂亮女儿嫁给除了单相思之外一无所有的秦德威!   再后来,还没等给女儿选好人家,朝廷突然下诏选秀,女儿就中选了并封为妃子。   那时秦德威已经被清理出社学,原本以为从此就天各一方,谁能想到还会再产生交集?   丁教谕宽慰道:“再怎么说也是皇后之尊,境遇差不到哪去的。”   但大家心里也都明白,在宫里皇后身份其实也就是个安慰剂,完全不是保障。   远的不说,方皇后乃是嘉靖皇帝的第三任皇后,那前两个皇后是什么下场?张太后当年还号称大明最幸福皇后,前几年又是什么处境?   而且还有个巨大隐忧,方皇后不是皇太子的亲生母亲,而且皇太后的亲生母亲王贵妃还健在。   方国丈喃喃自语道:“还是我家没本事,难道真只能自求多福了?”   “自求多福”几个字,次日清晨就传进了皇后方氏的耳朵里。   今日太子监国第一次朝会,皇宫东部文华殿那边,正在热火朝天的准备着。   除去朝臣,还有六百名大汉将军站班,三百多乐舞生鼓吹奏乐,虽然比天子的大典减半了,但人数依然不不少。   别说场面没用,还是挺振奋人心的,有种气象更新的感觉。毕竟嘉靖皇帝都两三年没上过朝了,不少大臣暗暗都有刷新政治的期待。   有头有脸的太监也都在这边候场,虽说太监不用上朝,但来不来就是态度问题了。   与之相比较,位于皇宫西边的西苑就冷清了许多。   在过去的两三年里,情况都是相反的,一直是西苑热闹,东部冷清。   此从嘉靖皇帝移居西苑后,文华殿就基本没用过了,能不冷清么?   若非还有秦中堂一直坚(霸)守(占)同在皇宫东部的文渊阁,皇宫东部早就退出政治舞台了。   天色蒙蒙亮,方皇后站在寝宫万春宫殿内,看着仍然昏迷的嘉靖皇帝,陷入了沉思。   目前她最大的身份就是皇帝的正宫,一切荣耀来源于此,但皇帝却人事不知了。   此后又从万春宫步行出来,来到仁寿宫正殿,上香祷告。   等祷告完毕后,站在殿前飞檐下,方皇后环视四周,语含讽刺的说:“今日仁寿宫当真清静了许多,大概是近两年来最清静的一天。”   旁边最亲信的女官姜秀答道:“喜欢热闹的都去了东边。”   方皇后又说:“方才父亲传话回来,只送了四个字,自求多福,看来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姜秀说:“娘娘太过于心善了,故而人善被人欺。”   方皇后苦笑:“不是心善,而是没有想明白一个道理,安全不是乞求来的,而是打出来的,权益也不是索取来的,而是斗出来的。   而且靠天靠地靠别人,全都不如靠自己!父亲说自求多福,大概就是自己靠自己的意思了。”   姜秀无可奈何的说:“娘娘醒悟的太晚了,外面那些权臣一个个飞扬跋扈,没将娘娘放在眼里的。   如今大局已定,今日朝会就是走个形式,以后就要稳定下来了,娘娘未见得还有机会。”   方皇后却又道:“并不晚,甚至可以说是恰当其时,不是今天还不好办。”   姜秀暗暗吃了一惊,又偷偷看了几眼方皇后,忽然觉得这位皇后有点陌生。   正在这时,有个三十来岁的太监匆匆从仁寿宫外走了进来,看到方皇后正站在正殿,就又走过来见礼。   随后那太监又言简意赅的说:“都联系好了,绝对可靠,只等娘娘决意,咱亲自去压阵。”   姜秀完全听不懂这是在说什么,这个来禀报事务的太监他认识,就是负责皇后正宫事务的陈洪,但说出来的话真让人听不懂。   反正姜秀又一次感受到,皇后变得更加陌生了。   方皇后抬头看了看天色,对姜秀吩咐说:“朝会也该开始了,回寝宫去!”   此时在午门外,文东武西已经列好了班位,等着吉时到了,就要从左右掖门先进午门。   文臣班位最前面就是内阁阁臣,秦德威班序在严嵩后面,正好就站在了严嵩旁边。   第一次在朝会位置上距离严阁老这么近,秦德威有点惴惴,怕自己一不小心,躲不过旁边这位阁老暴起的拳头。   等待典礼的过程十分无聊,秦德威闲着没事,就对严嵩挑衅说:“严阁老为何不去无逸殿入直?”   严嵩反唇相讥说:“朝会在文华殿,你秦中堂的文渊阁就在对面,又为何不先去文渊阁等着?”   秦德威又开口道:“说个正事,皇后救驾有功,皇后父亲应不应该封爵,烦请你严阁老拿个主意。”   严阁老不阴不阳的说:“你秦中堂如果首先倡议,那老夫就愿附骥尾。”   首辅翟銮站在严嵩的另一边,听到严嵩和秦德威的对话,不由得生气了,这两个人到底有没有把首辅放在眼里?   提议封爵这种问题,难道不应该是首辅来倡议吗!   还没等翟首辅发飙,朝会就开始了,文武百官从午门的左右掖门进去。   按照过去惯例,大臣过了午门后只管向着正前方走,皇帝在皇宫中轴线上的奉天门等着。   但今次不同,文武官员集体向东走,过了左顺门就来到了文华殿和文渊阁。   其他典礼形式大同小异,按部就班就行了,没什么稀奇的。   年方六岁的皇太子,在身边人的指导下,喊出“平身”的时候,朝会礼仪环节基本就结束了,下面就是议事了。   刚才严嵩和秦德威在午门外斗嘴的时候,很多人都听到并传开了,这说明两人有意识的在热身。   看两人这状态和架势,只怕今天议事时间短不了,到中午能结束就不错了。   就在气氛陡然紧张的时刻,忽然有个太监跌跌撞撞的扑倒在文华殿门槛外,却又不敢擅自进来。   经过批准后,那太监就高声说:“皇后娘娘要把皇上龙体从西苑移到乾清宫,现在正召选人手!”   殿内百官:“……”   眼看着两大强权就要打起来了,怎么还有在外围抢戏的?   秦中堂愕然,这事儿怎么感觉有点耳熟?仿佛是好几个原本时空发生过的历史事件的混合?方皇后版的移宫案? 第八百三十章 三缺一   大臣们都很没脾气,不用想就知道,这是被宫廷体制边缘化的皇后正在闹情绪。原以为这皇后是个省心的,看来也不尽然。   如今从宫廷到朝廷很多事都要等待议定,哪有太多精力分心,但皇后那边却又不能不管。   皇后都准备在西苑动皇帝了,这边朝会还怎么开的下去?但太子才六岁,根本管不了事。   所以只能让大臣们去看看情况,该劝就劝,该拦就拦,但又不可能在场的大臣一窝蜂都去,只能派几个代表。   这时候有两种人选模式,一种是让内定的几个辅政大臣去,本来任命辅政大臣就有帮忙处理过渡阶段事务的意思。   第二种就是让传统意义的朝廷核心人物去,比如阁臣加外朝七卿这样的组合。   严阁老抢说了句:“事不宜迟,辅政大臣速速前往西苑即可,其余人先在此等待!”   如果算上硬挤进来的秦德威,原本内定的辅政大臣就是五个人,还有首辅翟銮、阁老严嵩、詹事张邦奇、天官许瓒,这个阵容足够代表朝廷了。   正要往外走时,秦中堂忽然对张邦奇说:“人都去了那里,谁在此看顾太子?你这个东宫属官留下!”   张邦奇不忿道:“即便我离开,这里还有其他东宫属官在,秦中堂过虑了!”   大家都是辅政,凭什么实际事务就把他排斥在外?你秦德威是不是看不起人?   秦德威大声的嘀咕了一句:“真是小人常戚戚,庸官心事多。”   然后又敞亮大度的说:“既然你不肯留下,那你去西苑,我留下!这总行了吧!”   张邦奇:“……”   凭什么你秦德威说留下就留下,你是不是故意调戏人?显得你多敞亮吗?   严阁老心累,这都什么队友?打不过就打不过,能不能不要主动送人头?   就刚才那几个照面,张邦奇这个被自己拉来的浙党辅助,一下子就被秦德威轻描淡写的削去了三成威望。   再说了,真让秦德威单独留在这里陪太子,谁能放心?没准等大家回来后,太子就已经被忽悠的撤除四个辅政大臣了!   “不必多言,张大人你留下好了!”严阁老不容质疑的指示说。   张邦奇不敢再反对,应声答应。   秦德威又大声嘀咕说:“什么事都办不成的人,乱凑什么热闹啊,啥也不是!”   许多这两年新入朝,没参加过朝会的人顿时就明白了,难怪在大臣中,秦中堂出入护卫最森严,还经常借用官军当警卫。   最后还是四个辅政大臣去了西苑看情况,其余人就暂时在文华殿等待。   出西华门,乘舟过太液池,来到仁寿宫。经过通报后进去,又来到万春宫正殿前。   方皇后站在台上,数十名太监宫女环列于下,看样子是即将动手的架势。   瞧见几名大臣,方皇后主动开口道:“本宫正欲送皇上回乾清宫,先生们来的甚好,可一起护送。”   翟銮作为首辅出面问了句:“娘娘为何突起此意?臣等未曾事先预闻。”   方皇后回话说:“皇上是夫,本宫是妻,我这个正妻操持家事,也需要先告知给先生们?”   翟首辅又道:“天家与常人自然不同,家事即是国事。臣等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此时要将皇上送回乾清宫?”   方皇后说:“那本宫就明白说了,乾清宫就是天子寝宫,皇上回乾清宫不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么?又何来的为什么?   就好像从来没有人问过,你翟首辅在朝会上,班位为什么总是第一个?”   方皇后的话从道理上讲,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宫廷格局设计里,前廷核心是三大殿,后宫核心就是乾清宫,是天子“法理”上的寝宫。   方皇后又继续说:“还有,如今正值非常时期,人心求安,朝廷也要稳定!天子居于偏宫别殿非正道也,还是移回乾清宫更利于稳定人心士气!”   还没等别人,严嵩严阁老率先表态道:“娘娘思虑周详,所言极是!”   其余人齐齐无语,你严阁老还能表现的更明显点么?   如果嘉靖皇帝继续躺在仁寿宫,那么按照秦中堂提出的忠义理论,饱受君恩、奉旨入直无逸殿的严阁老就只能继续在无逸殿侍奉皇帝,不能随意走人,不然就是忘恩负义。   如果嘉靖皇帝今后真被搬到了乾清宫躺着,那么严阁老就完全没必要继续留在无逸殿了!可以回太子附近的文渊阁于,与秦中堂抢地盘了!   毕竟几个大臣入直无逸殿名义上是为了侍奉皇帝,如果皇帝都不在仁寿宫了,还入直个什么?   翟首辅反应比严阁老慢了一拍,这时候才回味过来,连忙也出声支持道:“娘娘所言有理!”   翟銮与严嵩一样,都是受制于“入直无逸殿”这个牢笼的,自然也是想要飞出去。   来到这里的四个辅政大臣里,瞬间就有两个赞同方皇后了。   剩余的两个里,许天官对此无可无不可。反正他在外朝吏部上班,皇帝躺在宫里哪个位置,与他关系真不大。   所以最后就只剩秦中堂没有明确态度了,或者说,还没有在嘴上明确。   沉吟片刻后,秦德威发言说:“皇上龙体欠安,还是以镇静为主,不要随便移动了,以免有不测之事发生!   皇后身为国母,还是谨慎为上,多多顾惜皇上龙体!”   这个表态完全不出众人意料,秦德威肯定反对“移宫”,说话稍稍出格一点也可以理解。   方皇后却针锋相对的回应说:“不测之事若发生在宫外,乃不详之事也,于国家无益!若真有不测,也应该在宫里,方为天下主!”   西苑是在宫城外面,严格意义上并不算皇宫内,所以才会被说成是宫外。   秦德威不禁恍惚了一下,让旁人都感到奇怪,不知道以机敏著称的秦中堂为何忽然失神。   主要是秦德威想起了,原本历史上的嘉靖皇帝在临终前,硬是被首辅徐阶抬回了阔别二三十年的乾清宫,然后就咽气了……   眼前方皇后这个抬着皇帝回乾清宫的架势,就让秦中堂想起了历史上的徐阶。   历史上的徐首辅是不是怕皇帝还是不死,就是为了让皇帝赶紧不测,所以非要折腾这么一下啊?   那方皇后又是几个意思啊?秦中堂总感觉,这皇后像个苦求不得、因爱生恨而黑化的反派了,这也太快了。   只能说,秦德威这个外朝既得利益权臣,对宫里近乎变态的生存环境没有切身体会,对宫里女人缺乏安全感的焦虑缺少共情。   等秦德威回过神来后,又对方皇后说:“如今太后总摄宫务,不如奏请太后定夺!”   这也是个挑不出什么毛病的话,方皇后法理上的地位太高,臣子也不好硬拗,请个身份更高的来对冲一下,也是应有之义。   方皇后有点生气的说:“你秦中堂只知道有太后吗!我们夫妻之事,不劳伯母过问!”   秦德威毫不客气的说:“天家的家事与国事,本就是混为一体,并非娘娘一家之事也!”   众人原以为方皇后会继续抗拒时,却不料皇后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个太监飞奔着跑了过来,对方皇后叫道:“奏报娘娘!老娘娘那边出事了!”   太监宫女口中的老娘娘,往往指的就是太后、太妃之类的人物,但现在都知道特指张太后。   那太监又详细奏道:“刚才数十宫人围聚在慈庆宫门口,不停的吵闹叫嚣!   随即又有数名宫人,持棍棒在慈庆宫前庭乱打乱砸,然后趁乱逃走!”   众人齐齐大吃一惊,幺蛾子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这都叫什么事情?   不至于因为皇帝昏迷,宫里缺了权威,秩序立刻就崩坏成这样吧?   那人又答道:“听闻太后出山后,要处置近十年所有服侍过她的宫女太监!以怠慢圣母的罪名,要处死一大批!”   众人这才稍稍明白,难怪宫人会暴动闹事,都要面临被处死的危险了,谁还在乎什么秩序?   大家都知道,张太后在此前这些年,过的非常“艰苦”,待遇比冷宫都不如。昨天大臣去请太后的时候,也都亲眼看到了。   所以太后心怀愤恨,要发泄怨气,要报复此前虐待自己的宫人,某种意义上也是人之常情。   当然在场的人也不会傻到,以为宫人暴动就是自然发生的,肯定也有人推波助澜。   以张家人的性格和做派来看,张太后残酷报复的心思也多半不假,所以才会给人推波助澜的机会。   如果那些大批处死的传言都是真的,那么这老太后的报复心也太强了。   或者说,这太后实在没有“讲大局保稳定”的意识,非常时期不先稳住局面,却急急忙忙的先搞清算和报复,结果惹出了是非。   听了太监传报消息,严嵩连忙问道:“太后何在?太后安然否?”   别踏马的太后跟皇帝一样,也被宫人反杀,那就搞笑了,大明朝廷也会成为后世笑柄!   那太监又回话说:“司礼监掌印张公已经前往慈庆宫弹压局面,老娘娘除了略受惊吓,无有它事!”   听到太后没事,众人这才齐齐松了口气,无论是那一边的。   皇帝突然昏迷不醒后,如今局面已经够混乱够混沌了,大家都不想更乱了。   众人还在琢磨这事的意义与后果时,方皇后却道:“既然伯母那里出了变故,只怕难以分心,就不必再去烦扰了!”   别人当然也听得懂,皇后暗示的就是,张太后遭遇了这样的事,颜面尽失反而是小事,往大了说,说明她老人家完全镇不住场子,还有什么权威摄理宫务?   根据经验就能判断,一个不能服众的人,还要强行搞管理,只能是麻烦制造者。   想到这里,秦德威久久无语,事儿虽然都是刚刚发生的,但恍恍惚惚的既陌生又熟悉。   如果说,把嘉靖皇帝抬回乾清宫这个问题可以称之为“移宫”的话,那么张太后门庭被宫人持棍棒打砸,算不算“梃击”?   那可真成三缺一了,别等过一会儿或者一两天,又冒出个“红丸”吧?那史上的明宫三大案可就真在嘉靖二十年齐活了!   只能说,自古套路得人心,花样还是那些花样!   念之所及,秦中堂不由得开口吟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   众人诧异的望了眼秦中堂,这会儿突然吟诗是什么意思?而且还不是原创!   站在上面的方皇后忽然叱道:“秦德威!你有话就说!”   秦德威没管别人,对方皇后道:“如今宫中府中全都是多事之秋,太后又难以兼顾里外,臣恳请娘娘处理宫务时镇之以静,避免再生事端。”   方皇后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足足等了三年,终于等来了这个老相识大权臣对自己正眼相看的态度!   “秦先生的话甚为有理,是本宫草率了。”方皇后迅速接上了话,主动示好说:“皇上暂时还是安置在仁寿宫吧。”   秦德威又顾左右说:“太后看顾太子监国,确实难以兼顾宫务。而娘娘身为国母,本来就是后宫之主,正可摄理宫务。”   严阁老:“……”   刚才你们之间的剑拔弩张,都是幻觉吗?   原本还期待着皇帝“移宫”,现在看来,根本就不该对皇后抱有任何期待!   秦德威继续提议说:“还有,皇后之父按礼数本该封爵,今次皇后又有救驾之功,朝廷不封其家人也说不过去,我看应该赐爵。”   众人愣住了,秦德威这滑跪的速度实在让人猝不及防,究竟是你秦德威太快,还是早与皇后有默契?   秦德威还能说什么,一个差点就把三大案凑齐的女人,那就真不能再小看和无视了,没必要继续去惹她啊。   不过主动放弃移宫,说明还有救!女人嘛,哄就完事了!   方皇后大袖里的双手一直紧张的握成拳头,如今手心里都是汗水。今日终于知道,怎么跟秦德威这种人打交道了。   自身没有影响力和价值的话,是求不来这种人的施舍的!轻轻打一鞭子再给个甜枣才是王道! 第八百三十一章 外战不外行   在仁寿宫,把方皇后这边平稳下来后,几位大臣又向东回到文华殿去,来回奔波虽然幸苦但也无奈。   等回到文华殿后,发现里面情况与刚才相比,又有些不同了。在宝座上居中而坐的不是太子了,而是变成了张太后。   而皇太子则在宝座下方,与大臣们东西对立。   这个场面看起来很不对称,一边只有皇太子一个人,另一边则是一群大臣。这样太子占据了一半空间,大臣只能占据另一半。   但也没法,礼法上只能这么站位。还好朝会典礼已经结束,一些不重要的大臣已经被“退场”了,所以只剩一半空间也还够用。   众人又偷偷抬眼看了看宝座上的张太后,发现这位老娘娘怒容满面,显然很是生气。   大家对此可以理解,刚才都听说了,宫人在慈庆宫闹事,还有持棍棒打砸的,无论换成是谁,也要气炸了。   而且也能猜得出张太后刚才因为“梃击”气不过,就跑过来寻求“支援”了。   老太后估计也是没办法,看起来宫里没有“听话”的,就跑到这里寻求朝臣支持了。   但说实话,大部分朝臣对宫里的破事其实兴趣不大,看待宫里问题和看待“狗咬狗”差不多。   只要不影响到国家社稷的稳定,不影响到朝廷的权力运行,没有大臣愿意管宫里的破事。   见辅政大臣从仁寿宫回来,张太后酝酿了半天的情绪,终于发作了出来:   “昨日哀家才应朝臣之请,出面监护太子,今日就有不肖宫奴,在慈庆宫聚众倡乱,简直骇人听闻!   这不只是哀家受辱,也是公然污损朝廷体面!”   张太后上来就先发了一同脾气,可能是为了引起共情,但面对一群官僚机器,并不算成功。   众大臣老神在在,象征性的跟着首辅劝了几句“娘娘息怒”。   这事怎么说呢,太后你老人家刚刚重新得势,就想着立刻开展残酷报复,遭到反弹也不能全怪别人。   现在你老人家都跑到这里向大臣求助了,说明你老人家也明白,你在宫里并没多少支持者啊。   然后张太后才说出了真正的目的:“此事必定有人组织串联,必须追查到底,寻出真正元凶!”   谁都听懂了,张太后这是想借助文官的力量,对宫里的势力施加压力。   但大臣们还是老神在在,没有热血沸腾出来大声支持的。   原因有两个,第一还是刚才那句话,外朝大臣一般不会对宫里的破事感兴趣,既吃力又不讨好。   说得更极端一点,就算你张太后人没了,无非就是换个人来,又能对国家政务有什么根本性的影响?   第二就是,从大局稳定角度,这事还是不要那么细究了。   弘治正德朝,你张太后是后宫之主,宫里都是你的人,可如今嘉靖皇帝都已经登基二十年了,宫里的人早都换血了。   因为先前嘉靖皇帝的态度,可以说目前宫里能上台面的人,全都是反张太后的,根本就没有张太后的支持者。   在这种“满宫皆敌”的局面下,你张太后还想搞追查到底,还想往深里去挖掘,必然会引起大混乱。   如果宫里乱了,肯定又要连累朝廷由不得安生,又是何苦来哉?   人生难得糊涂,应该犯糊涂的时候,还是犯糊涂好了!   不是每一个政治性的案子,都要查清楚的,不然史书上也不会留下那么多谜案了!   其实司礼监诸太监们也在场,但同样很有默契的不做声。他们大都是嘉靖皇帝的从龙之臣,你张太后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张太后看着一干装聋作哑的大臣,只感气抖冷。   她此生最大的失误就是在二十年前选错了人,导致今日竟然连一个心存正义的人都没有!   因为还心存正义的人,都已经在过去二十年里,陆陆续续的被赶出了朝堂!   现在充斥朝堂的,都是什么嘉靖男儿、青词阁老之流!   正当张太后愤世嫉俗的时候,忽然有个位置很靠前的大臣站了出来,朗声道:“太后受辱,臣等感同身受,岂能姑息纵容?理当一查到底,深究元凶!”   终于听到了想听到的声音,张太后欣喜的顺着声音看去,却见说话的人是某位嘉靖男儿……   其余大臣则都惊诧莫名,你秦德威真吃错药了?   昨天张太后还对你秦德威言而无信,差点就把你排除出辅政,你今天怎么又开始舔上了?   张太后虽然也觉得这事可能不靠谱,但实在没有别人搭腔了,只能顺着秦德威的话往下问道:“如何追查?”   秦德威奏对说:“宫闱之事,外臣多有不便,故而只能委派内监追查!”   张太后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太虚了,太不实在了,没有一点实际内容。   所以张太后就逼问道:“你就说该由何人负责此事!”   众人以为秦德威仍热会继续打太极时,秦德威却在司礼监诸太监里扫了几眼后开口道:“既然娘娘让臣来举荐人选,臣就斗胆推荐鲍忠!”   张太后暗喜,等的就是这种话,这样才是施加压力!   如今司礼监诸太监里,除了更多精力放在东厂的秦福秦太监,鲍忠算是仅次于掌印张佐的高级太监了。   换句话说,如果张佐去世,能接替司礼监掌印位置的人,理论上不是秦福就是鲍忠,鲍忠因为也是兴王府出身,可能性比秦福还大一点。   猛然听到秦德威点名,鲍太监婉拒道:“我一直管着司礼监文书房,做的是文墨事情,对宫中实务并不熟悉,只怕难当此任。”   在他的认知里,当前局面复杂混乱,最大的靠山皇帝昏迷不醒,小心谨慎明哲保身才是王道,趟浑水这种事还是不要做了。   秦德威也没与鲍太监过多纠缠,直接又说:“此事关系重大,非大珰负责不可。   既然鲍太监谨慎不出,那就请秦太监出面吧!”   秦太监微微惊讶,这小王八蛋居然没任何提起剧本,现场就开始突然袭击了?   接还是不接,这是一个问题?秦太监在短短瞬间,闪过了好几个分析,决定暂时应下来。   但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也没等秦太监出声,一号太监、司礼监掌印张佐却发言了:   “刚才秦中堂也说了,此事干系重大,那还是由我们司礼监负责追查好了!”   众人听完张佐的话,顿时觉得“我们司礼监”这几个字意味深长,就仿佛严阁老嘴里的“我等阁臣”一样。   秦太监名义上挂着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职务,但主要差遣却在东厂,张佐说的“我们司礼监”,隐隐然有排除了秦太监的意思。   其实张太监的本意是,随便找个能上台面的太监,象征性的查一查就完事了,谁来负责无关紧要,反正也不会出结果。   而且张太监也不想有什么结果,万一追问到张太后前几年受虐待的事情,然后深究起来,那他这个司礼监掌印说不定就会被要求对此负责。   总而言之,别人无论是谁负责追查,大概是没有结果的,但如果由秦太监来负责追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执掌东厂的秦太监,是绝对有能力搞七搞八的!而秦太监与自己又不对付!   所以张佐才会抢在前面,扛下事情,表面代表“司礼监”。其实就是宁可自己把事情管了,也不能交给秦太监。   秦太监刚想开口反击,却见所有的人眼神都飘向了秦德威,并没人看自己……   秦德威也不负众望的没有客气,直接就反问:“张太监你确定想要负责慈庆宫遭遇梃击之事?”   这是别人第一次听到“梃击”这个词,也不知道秦德威怎么想出来的。   张太监冷笑道:“司礼监帮着皇家总理宫中事务,何事不可过问?我作为司礼监掌印,由我来负责追查有何不可?”   秦德威立刻指责说:“不得不说,张太监你这站位不对,完全丧失了原则!”   张佐作为司礼监掌印,地位相当于外朝的首辅,当即训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话说了就闭嘴!”   秦德威先是朝着某个方向拱了拱手,然后才开口道:“皇上尸骨……啊不,尸厥不起,凶手虽然当场捕获,但还没被审问定罪处刑!   而这些事,本该由你这个司礼监掌印直接负责!   皇上的事情就是最大的事情,所以关于皇上的事情,只能由你这个司礼监掌印专门负责,别人都不够格!   而你张佐却不思报答君恩,只想着分心负责处理太后这边的的事情!岂不是站位错误、丧失原则?   我就想问一句,你张佐心中到底还有没有皇上!”   张佐:“……”   因为制度原因,宫里大太监自成体系,很少与秦德威有面对面“交流”的机会。   见太监圈的一号人物、张佐张太监被秦德威怼的哑口无言,其他文臣都是看热闹心态。   还有加油不怕事大的文臣,暗暗里给秦德威鼓劲,你秦德威总不能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吧?   却又听到秦德威补充了一句:“你这种行为就和那些妄图逃离无逸殿的大臣一样,实属忘恩负义,是非不明!”   严阁老:“……”   一时间有点冷场了,秦太监这才慢慢悠悠的站了出来,很有大局观的对张佐说:   “张爷你是司礼监掌印,要担起更重要的责任,皇帝那边必须由你去。其他些许小事,还是由我帮你分担好了。”   张太监很想说,就皇上被宫女刺杀那事,有什么可查的?   凶手已经就擒,动机十分明晰,审问就是走个过场而已,然后并禀报皇后和太后,最终全部处死就完事了!   但越是清楚明白的事情,越是没有什么操作价值啊!只有能暗箱作业的事情,才具备操作空间!   比如太后慈庆宫被梃击的案件,比起皇帝被宫女刺杀,如果开动脑回路,更富有想象力。   想到这里,张太监狠狠的瞪了眼鲍忠,你刚才为什么要婉拒?如果你答应了下来,哪还会让秦太监趁虚而入?   秦德威假装不耐烦的说:“行了行了,不知朝廷还有多少事情要议论,不要在一件事情上浪费太多时间。   追查慈庆宫梃击之事就这么定了,就让秦太监来负责!”   不少官员眼见这一幕,不禁对秦德威暗暗佩服,这秦中堂外战也很威武啊,连大太监都能摆布起来。   竟然在殿上当众给大太监们安排工作,而这帮大太监最后居然全都只能照做。而且因为职业需要,向来对大臣不客气的东厂秦太监居然也服帖听从了。   而且秦中堂这么安排,也算对得起太后了,不然慈庆宫梃击案,不知道要被踢皮球踢到什么时候。   这个时候,左都御史屠侨站出来对太后奏道:“还望娘娘稍安勿躁,如今宫廷有许多方面尚未理顺,故而容易产生混乱。   当务之急除了追查各项宫案之外,还应画好各方面规矩,形成定制,然后才有方圆!”   没等太后回应,秦中堂却很诧异的先问道:“你屠总宪要给宫廷立什么规矩?”   屠侨没搭理秦德威这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话,继续奏道:“臣熟思过,当务之急大概有三条。   第一条,宫务到底该有谁主摄,听说方才秦德威提议,娘娘让出宫务,交由方皇后,是否为定例,还请娘娘明确。”   听到这条,张太后脸色就有点变了。   屠侨继续说:“第二条,辅政大臣虽然名义丁下,但如何辅政,当有具体章程细数,另外辅政大臣该在何处入直,还请早日明确。   第三条,太子天性仁孝,如今皇上不豫,是否应该让太子移居无逸殿,也好就近侍奉皇上,以彰示孝心。”   虽然屠总宪这三条明着是对太后奏的,但大家还是看向秦中堂……   无论如何,先看看秦中堂的反应,总不会错的。   反正大明朝就是这样,任你权位多大,总会有人针对你的,这就叫“言路畅通”。   无论秦中堂也好,严阁老也好,都是堵不住的。   秦德威却看向另一边的六岁皇太子,高声道:“东宫年纪尚小,体力柔弱,临朝视事万万不可太久!   今日从清晨至今,时间已经太长了,我秦德威担忧东宫身体有疲劳损伤,斗胆请诸公就此散去!   不然稍有差错,又是国本动摇!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   众人:“……”   秦中堂外战不外行,内战更不外行啊。   太子监国的第一次朝会,就这么被秦中堂强行叫停了,仿佛一场朝会什么大事也没议论。 第八百三十二章 舍我其谁   明眼人都看得出,左都御史屠侨这三条,虽然就提了一次秦德威的名字,但其实全都是针对秦德威来的。   第一条,提出宫务问题就不用说了,明晃晃的就是挑拨张太后和秦德威之间的关系。   第二条,提出要讨论辅政大臣工作流程细节,以及办公地点的问题,完全针对秦德威独霸文渊阁来的。   第三条,提出太子是否可以移居无逸殿,其实就是第二条备选方案了,根子还是针对秦德威。   大家还以为秦中堂要花样百出的反击的时候,都准备好了观摩和学习的时候,没想到秦中堂直接掀了桌子,以太子健康为理由,要求退朝散场了。   就是屠总宪本人一时间也愣住了,他在官场干了几十年,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这些议题都是他精心准备,与严阁老通过了气的!   除了第一条是刚刚收到风,听说秦德威在西苑提议方皇后摄理宫务后,现场临时加上的。   另外的第二条和第三条堪称是环环相扣,挤兑着秦德威要么认了第二条,要么认了第三条,总有一款适合的。   如果你秦德威还是极力主张忠义,要求阁老们继续值守无逸殿,就近侍奉皇帝。   那么根据这个理论,忠孝不分家,皇太子是不是也该尽孝心,移居到西苑,就近侍奉皇帝?   这样的话,阁老与皇太子就靠近了,霸占文渊阁的秦德威反而距离皇太子远了。   如果不想这样,就要放弃绝对忠义的理论,放开文渊阁,让其他辅政大臣回文渊阁办公。   在屠侨的预想中,这样的双保险方案应该能堵死秦德威的回旋余地,让秦德威的最擅长的狡辩难以发挥作用!   但他却万万没想到,秦德威应对的态度居然如此简单粗暴,丝毫不讲究技术含量!直接不予讨论,一张口就说散会!   可能秦中堂天生有嘲讽脸,顿时把屠总宪的怒气槽拉满了。   你秦中堂太看不起人了吧?凭什么对别人都是百般激辩,对他屠侨却连个基本的敷衍都懒得有?   但屠总宪没有直接反击,甚至都不看秦德威,只盯着首辅翟銮。   这意思很明显,提议要退朝的秦中堂又又又侵夺你首辅的权力了!   不知道你翟首辅是否能忍得住,如果换成我,那绝对不能忍啊!   翟銮心里挺不是滋味的,皇帝清醒的时候,你秦德威依仗恩宠很嚣张,如今皇帝昏迷不醒了,你秦德威还这么嚣张!   于是翟首辅当场就做出了反制,霸气十足的对礼部尚书张潮说:“礼制上的事情,还是张尚书来说吧!”   大概也是摸到规律了,每当朝会廷议因为秦德威出现僵局时,就请张尚书出来救场。   张老师很无奈的站了出来,说了句公道话:“事情没议论完,怎能散去?”   秦德威义正词严的说:“当今东宫健康最为关键,天子已经不豫,东宫若稍有问题,就是社稷动荡!   所以没有什么比东宫身体更重要,谁敢忽视东宫身体?   况且今日这些议题又不是什么迫在眉睫、十万火急的大事,有什么必要一定要现在议定?”   说完后秦德威犹嫌不足,又补充了一句:“再说真要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自有军机处处置!”   涉及到太子身体健康问题,和“忠诚”一样,又是一种绝对意义上的“政治正确”,谁也不能说这不重要。   张老师还是很公道的说:“即便顾念东宫身体,也不能不议事,不能不让人说话。”   秦德威叹了口气随口说:“屠总宪作为朝议上的新人,还是要以学习为主啊,多研究些问题,少议论些主张啊。”   屠侨:“……”   你秦德威有完没完?一年前说自己是新人,一年后还是说是新人?   秦德威忽然又道:“屠总宪往常表现就挺好,为何今日突然大发议论,分条列目的提出主张?又为何突然对辅政问题生了兴趣?”   这看起来像是句废话,但众人也都知道,秦中堂很少说毫无目的的废话。有些聪明人稍加琢磨后,顿时就品味出内涵了。   这可是浙党大佬屠侨自从去年入朝以来,第一次在重大政治问题上主动提出主张!而且受益者是同乡张邦奇!   过去参加廷议时,屠总宪一般都是跟在别人后面说几句话,很少表达自己主见,一方面是总被秦德威嘲讽为新人的缘故,另一方面则是求稳。   而今天屠侨发声,经过众人琢磨过来后,忽然有点立杆亮旗的意味了。毕竟浙江作为科举强省,在高层不能没有代表声音。   还有更聪明的人意识到,秦中堂这就是对人不对事,故意扫屠侨的脸面,就和刚才扫辅政大臣之一张邦奇的脸面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秦中堂总是故意和这几个浙党大佬过不去,逮着机会就打击。   反正经过秦中堂点拨和渲染,好端端的事务问题,又上升到政治派系和斗争的高度。   想下场随便说几句刷存在的人,也都闭上了嘴,刷存在感也要看场合的,涉及到派系就小心为上!   而张老师也不说话了,退了回去,事情轻重还是分得清的,这会儿不能再扯秦德威后腿了。   别人都不给力,屠侨忍无可忍,只能亲自下场,对秦德威喝道:“以秦中堂的意思,今日就不议事了?简直就是笑话,朝堂上不议事,那还算什么朝堂?”   秦德威则答道:“议事当然应该议,但东宫尚在幼年,议事要有节制!要有原则!   不然的话,我心里还积压了一百八十余条主张,如果今天全都抛出来议论,那要议到什么时候?”   屠总宪下意识的冷笑道:“你故意举一个极端例子,又能说明什么?我就不信,你真有一百八十条主张……”   突然有人插嘴说:“屠总宪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你屠侨在都察院,没经历过秦中堂主持的主要针对六部的“革弊兴利”运动!   在秦中堂心中,可能真有一百八十条主张!别激秦中堂的将!   如果被秦中堂全部抛出来当议题,又干不掉秦中堂的话,那六部至少两三年不安生!   屠侨不知道有没有领会别人的意图,见有人劝阻就改口说:“东宫临朝,如何议事,也是你秦德威所以能独自决定的?”   你说东宫疲累就疲累?你说东宫该休息就休息?你是不是想挟东宫以令大臣?   听到这里,众人才感觉算是质问道了点子上,刚才思路一直被秦德威牵着鼻子走。   一直在想着“东宫健康”问题,却忽视了“谁来决定东宫健康”这个法理性问题。   面对这个质疑,秦德威非常诧异的反问道:“屠总宪休要血口喷人,这怎能是我独自决定?”   屠侨驳斥道:“五个辅政大臣,只有你要求散朝,不是自己独自又是什么?”   秦德威叹道:“屠总宪大错特错!类似事情又不是没有前例,我只是遵循先前成例而已,难道也不对?”   在大明的政治文化中,祖宗法度和先前成例仿佛都具备天然正确的魔力。   一旦朝廷遇到问题,往往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查找有没有先例,先例又是怎么处置的。   听到秦德威说出“成例”两个字,许多人顿时就绞尽脑汁的回忆起来,究竟哪个前朝有这种例子?   其实也不用别人多想,秦德威自己就说了出来,“英宗皇帝冲龄践祚,当时正值三杨辅政,顾惜英宗皇帝年幼体弱,便修改了朝会和议事规矩!   之前朝会是每日一早朝,到英宗朝改为了逢三、六、九上朝,等于是三天一朝!   同时在朝会议事时,只允许奏报三件事,以此为限!而且这三件事必须先提前关白辅政大臣!”   屠侨:“……”   这都一百年前的事情了!你秦德威一个二十几岁的人,怎么还能把百年前的旧事扒拉出来?   逐渐占据了主动的秦德威质问道:“当今东宫监国,同样又是年幼临朝,与英宗朝相似,援用英宗朝成例有何不可?   先例在前,又怎么能说是我秦德威独自拟定?今日到此,本就该散了!”   屠侨顿时无话可说,大明政治中很多问题都是这样,只要有了先例和成法,仿佛就有了一定合法性。   对屠侨这种缺乏创新能力的传统型官员而言,维护先例成法几乎也是一种本能。   不过说到这里时,秦中堂仿佛刚想起来,宝座上还有个张太后,又转身对太后奏道:   “规矩绝非我秦德威所定下,只是遵循祖宗故法,如今情势近似,故而旧法可以照用,还请娘娘准许!”   张太后很想说一句“不准”,但根基薄弱、差点被宫人羞辱的她似乎承受不起政治风险,而且也完全找不到“不准”的理由。   “可。”张太后只能同意说。   从文华殿出来,秦中堂与其余大臣作别,独自横穿道路,前往对面的文渊阁,留给了别人一个背影。   其他人很直观的深刻感受到,秦中堂当初为什么不争辅政大臣。就这个优越的地理位置,还用去争?   忽然有人对张老师笑道:“张尚书真是手下留情了!”   如果没有张老师阻止秦德威挖大坑,别人当初议论辅政大臣人选时也想不到这出。   然后会发生什么?大家今天在文华殿兴冲冲的确定了辅政大臣的事情,然后出来才发现,辅政大臣在太子周边根本没有办公点,这才叫集体尴尬!直接送脸给秦德威!   秦中堂并不知道别人在背后的议论,拐弯走到文渊阁大门时,忽然背后又有人喝道:“秦德威慢着!”   听声音就知道,又是张老师来说教了。秦德威无奈的和张老师一起走到宫墙角落里,询问道:“老师又有何指教?”   张老师犹豫着问:“你是不是太贪权了点?”   秦德威答道:“譬如韩信用兵,多多益善,我也是这个道理,从不嫌少!   我如果不贪权,那岂不都让严嵩之流贪走了?就严嵩等人那样,把权力让给他们,于国于民有何益处?   只有我秦德威才能将权力用到最该用的地方,别人没有能做得到的!   只有我秦德威知道哪里需要改进,没有权力如何推行?谁又肯听从?”   张老师真想不明白,不肖弟子这个真理在手、舍我其谁的态度,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在张老师的观念里,好像只有生而知之的圣人才会这样,但秦德威浑身上下哪点能和圣人沾上边?   别人都吹秦状元是星宿下凡,张老师难道不知道底细?   张老师只能提醒了一句:“小心物极必反!如果到了没有人敢公开反对你的地步,才是你最危险的时候!”   在已经深度绑定的老师面前,秦德威什么话都敢说,非常不平衡的说:“老师想得有道理,但我这才到哪?   要是换做一千多年前,我费了这许多力气,如今早就该封侯拜相或者大将军录尚书事,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了!   但在大明,掣肘者偏生就如此之多,甩都甩不掉,而且永远清理不干净!”   穿越者也不得不承认,发展到了大明时候,封建皇权的国家机器日趋严密,用教科书上的话说,叫高度完善成熟的君主专制。   可以说,大明政治制度的草创和发展,基本都是围绕着防止权臣篡位设计的,制度内部互相扯皮十分厉害。   就连秦中堂的很大一部分精力,也都放在了应对扯皮上面。   即便同是权臣,与一千多年前的同行相比,也是毫无可比性的。一千多年前的权臣谋朝篡位都是家常便饭,而在大明几乎不可能。   这就是秦德威感到最不平衡的地方了,与历朝历代相比,大明权臣的性价比真是太低了!而且“权臣”两个字还要打个问号。   听到秦德威的“不平衡”心态,张老师忍不住吐槽说:“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然后呢?继续革弊兴利,大肆改制?”   秦德威:“……”   难道老师你也看出来了,王莽是个穿越者前辈? 第八百三十三章 秦德威的弱点(上)   太子监国第一次接受大臣朝见结束后,严嵩严阁老回到无逸殿,兢兢业业的值守到黄昏,然后又回家了。   在家门口,遇到了从工部回来的儿子严世蕃,于是父子两人很有默契的一起来到书房。   严世蕃肯定已经知道了今日朝会的结果,严嵩也就不多说了,直接感叹道:“屠侨果然还是不行。”   就是没有资格上朝的严世蕃,对这个结果也丝毫不意外。   只吐槽了一句说:“要是秦德威那么容易就被搞定,入朝六年来早就被挫骨扬灰了,还轮得到屠侨今日去试试看?   今日秦德威果然还是在擅长的制度方面入手,通过对太子临朝的限制,尽力防止别人利用太子生事,尽可能去维持现状,而现状又是他最得利!”   在秦德威问题上,严阁老已经无悲无喜了,“如今已经很难从秦德威身上找到弱点和破绽了。   原本还指望秦德威会失宠,但如今皇上昏迷不醒,连这个指望也渐渐淡了。   甚至因为皇上昏迷,反而失去了最能钳制秦德威的人。然后秦德威就充分利用了这点,抓住机会更加为所欲为了。   不过无所谓了,他强任他强,我也只求当一次首辅罢了。”   严世蕃却不同意父亲的意见,“不,我今日发现,秦德威还是有弱点的,而且是很大的弱点!”   严阁老好奇的问道:“你又又又发现了什么?”   严世蕃答道:“我发现,秦德威最大的弱点,可能就是想做事!   原本一直以为,沉迷于事功只是秦德威与我们父子之间的区别,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思过!   但今日我在工部时,听到几个同僚埋怨秦德威的考成法,于是就意识到,沉迷事功还有可能是秦德威的大弱点!”   严嵩也进入了思考模式,嘴上吩咐道:“你再具体说说!”   严世蕃道:“秦德威自从灾异以来,以灾异求变的名义,大肆主张革弊兴利!   他还亲自拟定了大批目标责任,很多都是新任务,以考成法压迫各衙门去实施,怎能不怨声载道?   那些务虚的堂官可能没有太多感觉,反正也可以将责任分派下去,但中层负责具体实务的都有压力!   而且考成法实际上也分走了都察院部分考察职权,肯定也有不少御史不满意!   请父亲再想想,自古以来主张更易变法的人,有几个下场好的?纵然如商鞅、王安石又能如何?”   听儿子这么比喻,严嵩似乎感觉又又又恢复了一点点信心?   但因为性格原因,严阁老还是谨慎的说:“可是秦德威行事非常小心,并没有大刀阔斧,远远没到王安石、商鞅的地步!”   严世蕃答道:“以暴秦之无厌,对事功之野心,迟早会到那一步的!”   严嵩又说:“而且就你观察到的这些杂音,只是小风小浪而已,动摇不了秦德威的根本,秦德威也完全有实力强行压制下去。”   严世蕃又答道:“正所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又常言道,风起于青萍之末!   而却一切事在人为,没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不能连想的勇气都丧失。”   说到这里,严世蕃感到了一丢丢的心累。   作为一个被秦德威殴打过数次的人,不但自己要坚强,还要不停的给父亲做心理建设,简直情何以堪啊。   但又搞又不行,父亲是执政阁老,如果没有父亲这棵大树,自己什么都不是!   过了两日,按照秦德威提议的,大臣共同通过的“三六九临朝”的制度,又到了太子朝会日。   又是文华殿,走完礼仪形式后,就是开会。按照上次确定的规矩,为太子身体着想,每次朝会只议论三件事。   首先要确定的就是议题,到底是议论哪三个事项。   左都御史屠侨又发声说:“上次我曾提出三条,都是当前所应明确的事情。”   秦中堂阴阳怪气的说:“一共就只能议论三件事,你屠侨就要提出三条,这朝堂干脆由你说了算,别人都只能听着好了!”   严阁老觉得,如果自己再不帮屠侨说几句,这盟友可能就要离心离德了。   便开口道:“屠总宪所言,都是当前的紧要事情,应该优先议论。”   别人还以为秦德威要继续反驳时,秦德威忽而口风一转答应了下来:“那就让他说一条!其余两件事留给别人,总要给别人说话的机会!”   严嵩无语,你秦德威原来在这里等着?   屠侨主张里最关键的两条是“辅政大臣去文渊阁办公”和“太子移居西苑”是环环相扣的。   两条同时说出来,逼着秦德威二选一才是精髓!如果只说一条,就起不到那么大作用。   屠侨忍无可忍,又开口说:“如果我说得几条都不算紧要,那想必你秦中堂会有更重要的事情。”   秦德威就答话说:“我今天还真有重要事情,就是考成底册已经全部编订完毕,如果没有不同看法,就开始照此执行了。”   说到考成法,又是屠侨这个左都御史不能忍的地方,“吏部有考核,都察院有考察,再来一个考成,真由此必要?”   秦德威只说了句:“此乃皇上钦准,若无皇上圣意废除,就不要再妄议了。”   屠侨一时词穷,秦德威这话就有点太不要脸了,皇帝还在西苑昏着,大家去哪找皇帝的新圣旨来废除?   屠总宪又去看严嵩,想着暗示严嵩出来说几句。   严阁老沉吟片刻后,便发言说:“秦中堂所言极是,此乃皇上钦定的事情,我等岂能擅改。   而且考成法实乃千古良法,特为刷新而实施,又有什么理由不执行?   所以我也认为,考成法不能耽误,必须马上严格实施!”   众人顿时就震惊了,严阁老这又是怎么了?   虽说这不是严阁老第一次“附和”秦中堂,但先前的附和都很“假”,仿佛有某种预谋,而这次却很像是真的!   众人仔细察言观色,总感觉严阁老确实是发自内心的支持秦德威的考成法。 第八百三十四章 秦德威的弱点(下)   做为多了五百年见识的秦德威,立刻就意识到,严阁老这是“捧杀”,紧跟而来的肯定就是过度执行!   可以说,再好的政策,也经不起过度执行!   想不到啊想不到,浓眉大眼的严阁老也会思考到了这一招,有点不符合阴沉隐忍的路数。   但秦德威此时又不能阻止严阁老对考成法的赞美,毕竟这是自己提出来的。   严嵩继续说:“据我在内阁观察,自从朝廷推行考成法以来,各部气象更新,呈现出万物竞发、勃勃生机的局面!   这种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令人振奋,皆为推行考成法之功效也!每每思及此处,皇上真乃圣明天子也!   当然,创造良法的秦中堂也功不可……”   听到这里,秦德威忽然打断了严嵩,大声的说:“严阁老慎言!”随即又解释了一句:“太祖高皇帝有过诏旨,有敢上书言大臣德政者皆斩!”   严嵩:“……”   太过于投入,险些忘了这一条大明朝堂的铁律。   收敛了一下过于奔放的心神,严阁老继续说:“总而言之,考成法实乃良方善法也!   这样的法子,不应只用于六部,而应向所有在京衙门推行!所有院、寺、监统统都要应用考成法!”   秦德威连忙道:“不至于,不至于!”   严嵩没理秦德威,又道:“另外考成法绝不该只用于京师,而该向天下各省推行!各省之下的府州县,都要应用考成法!”   看着严阁老要将考成法发扬光大的模样,其余众人目瞪口呆。   秦德威肯定要反对,“不能一下子全面推广!”   严嵩却很惊奇的反问道:“怎么,秦中堂对考成法没有信心?”   秦德威只能答道:“考成法自然是良法,但当前过犹不及,不可过快过急。”   这种感觉让秦德威感到很别扭,而且很受约束,毕竟他不能说考成法不好。   严阁老不禁叹道:“你秦中堂提出的考成法,你却反对推广,莫非秦中堂顾惜自身安危,故而不肯用力?   秦中堂向来奋发有为锐意进取,万万不可当那种干大事而惜身之人!”   正在这时,有值殿的锦衣卫官进来,禀报说:“外面报称有来自浙江的六百里加急公文!”   听到这句话,让众人在习以为常之余,又多了一点意外。   习以为常是因为,加急公文本身并不稀罕,尤其归于军机处后,找到这里禀报就更不稀罕了,毕竟负责军机处的秦中堂就在这里。   意外是因为,因为六百里加急公文一般都出自多事之地,比如边镇这样的地方。   浙江尤其是北部,称得上富庶承平之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居然要动用六百里加急。   秦德威则松了一口气,总算有个事情能岔开话题了。   这种级别的加急公文,必须要第一时间处置,于是通政司派来的信使被召进了殿中。   加急公文一般都是机密,外人不得与闻,但站在这里议事的都是朝廷核心了,保密等级都很高。   但信使还是问了句,“秦中堂不去独自拆阅?”   秦德威很大度的鼓励说:“若真有大事,还需要衮衮诸公共同议定,你但说无妨!”   那通政司信使便禀报道:“浙江海外出现了大批倭寇!”   倭寇?还是大批的?秦中堂一时间错愕不解,按照历史规律,大规模的倭寇还要等几年,在双屿港被明军打破后才能出现。   而且自己去年发放了一堆贸易勘合,按道理来说,有贸易渠道的情况下,不应该有大批量的倭寇啊。   那信使又详细奏道:“先前有九艘船,持三张勘合,联合跨海而来。   因为船只太多,而且船中多为纸扇等货物,并非中原所畅销之物,出于安全考虑,没有让这九艘船靠岸。   随后这九艘船上大批倭人心生不满,率先作乱,在浙江沿海抄掠!其后又有不可计数之贼附从!”   秦德威听得有点呆了,一来这是原本历史上没有发生过的大事件,虽然说符合内在规律,但事件本身是全新事件。   二来,这个祸事似乎与他有关系,或者说与他制定的政策有关系,甚至还可以说,就是由他制定的政策直接引发的。   这份加急公文虽然简单,但内涵很丰富,对朝政有所了解的大臣都听出了不少内在东西。   去年春季的时候,为了挑动倭国人内讧,同时避免对倭国贸易被大内氏一家独大垄断,秦中堂这个主持夷务的大臣绕开大内氏,发放了一堆允许来年进贡的勘合给使节团里的其他势力。   按照传统规定,每张勘合只许来三艘船,这还算一个比较容易控制的数字,再加上分批靠岸,大明海防的安全性也可以保证。   而且秦中堂还对倭人暗示了,新发放的勘合虽然也是朝贡勘合,但大明朝廷并不给官价了,来了就交给“市场经济”,自生自灭!   这个暗示的目的,就是让倭人再来时,多带点畅销的特产,比如“白银”这种东西,不要再弄一堆刀剑、纸扇来糊弄事了!   这次没有大明朝廷官价兜底,带来的东西卖不掉就砸在自己手里了!   但却没想到又产生了新问题,居然有九艘船持三张勘合联合来到,这个规模对海防就有点威胁了。   所以浙江方面拒绝这九艘船只入境靠岸,也是情有可原的,任何时候都是安全第一。   而且这九艘船上带来的都是不大畅销的东西,大概要砸手里了。   所以这九艘船上的倭人心态炸了,直接就化身倭寇,这规模堪称历年倭寇之最了。   理清楚了这其中前因后果,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秦中堂,严格来说,这股倭寇就是你秦德威引发出来的啊!   至少也是你秦德威制定政策出现疏漏失误,才导致了这波倭寇出现!   严阁老强行按捺住了内心的狂喜,出现了,出现了,它终于出现了!这就是秦德威的弱点!   秦德威终究也是人,不是神仙!只要是做事,就一定会有失误,就一定会有疏漏!   天可怜见,终于等到了! 第八百三十五章 孤独的穿越者   在别人看来,这次是算无遗策的秦中堂终于出现了失手,秦中堂终究还像是个人。   但对“先知先觉”的秦德威而言,这又是一个巨大的“蝴蝶效应”。   和嘉靖皇帝变成植物人一样。又是一个完全脱离了原有历史轨迹的事情。   可以预见,随着秦德威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以后这样事情会越来越多。   再说起这个倭寇问题,在大明也称得上源远流长了。早在初年太祖、太宗时期,沿海就出现过倭寇,只是没有后来那么剧烈。   在原本历史时空里,嘉靖朝倭寇之患愈演愈烈,其成因和背景也是十分复杂的。   细说起来,涉及到全球海上贸易大发展、倭国内乱、以及大明朝廷海洋政策失误,还有沿海大户走私利益问题,甚至还包括嘉靖皇帝个人的偏执。   复杂的成因和背景,又导致了倭寇的成分也是十分复杂的,明人海贼和倭寇夹杂不清。   作为穿越者,秦德威当然知道倭寇问题的复杂。   而且在这个时代,只有他认识到了问题的复杂性,也只有他会提前想着去解决问题,这就是穿越者最孤独的地方。   所以从主导夷务衙门开始,秦德威就有意识的对政策开始进行改良。   他主要目的就是,逐渐消解掉一些倭寇祸患扩大的成因,避免历史上倭寇之祸对东南造成的巨大破坏。   即便不能在短时间内彻底根绝零星的倭寇现象,但也不能让倭寇在未来十年内逐渐演变成荼毒东南的大患。   只是没想到,在执行过程中还是出现了事故。   此时此刻,严阁老仿佛年轻了十岁,对蹙眉沉思的秦德威试探着问道:“对于倭人泛海作乱,秦中堂你怎么看?”   秦德威边想边说:“这次事故既是个偶然意外,又有一定的必然性。   即便没有这次事故,也会产生其他事故,只要产生倭寇的种种因素还在,倭人的本性还在,事故就总有可能发生。   但不能因为有事故发生,就彻底走向另一个极端,大方向不应该变,朝廷政策也不能先乱!”   这几句话,秦德威说得真是发自肺腑,可惜因为认知的局限性,没有人能真正听懂,甚至还有些政敌以为这是为自己开脱之词。   左都御史屠侨颇为愤怒的说:“在你秦德威眼里,这仅仅只是一个事故?   在我看来,这次东南震动,不亚于正德朝席卷直隶的刘六刘七之乱!你秦德威尚还无动于衷否?”   兵部尚书王廷相站出来说:“就事论事,先不必上纲上线!”   屠侨还击说:“受害的又不是你们河南!”   众人有点无语,屠总宪这话就很没水平了,简直不像是朝廷大佬所能说出的话。   不过想想也情有可原,毕竟如果有倭人大规模作乱,屠总宪老家宁波首当其冲。   秦德威阻止了王廷相喷回去,心平气和的对屠侨说:“这次确实只能算是事故。   而且有事故也并不代表大方向错了,任何新政策执行期间,都有可能出现事故,总不能因噎废食,担心出事故就什么都不做。”   众人都有点不习惯,仿佛都是第一次看到秦中堂用这样平和的口气对屠总宪说话。   在往常时候,不知为什么,秦中堂看屠总宪很不顺眼,态度都是极其不耐烦的,动辄一句“你这新人闭嘴”就把屠总宪打发了。   屠侨又说:“即便是事故,也要有人来承担责任!”   秦德威答道:“第一责任,自然是倭人生性险恶。可以将此事通报倭国,让所有其余参与朝贡的使团拿出谢罪方案!   第二责任,就是浙江方面问题,我料定必定有应对失当之处,目前暂时不知责任在那一层级,接下来要追查惩罚!”   反正听在屠侨耳朵里,秦德威这些说法,等于是把责任全部撇开了。“那还有九艘船上千人的倭寇,正在祸害东南沿海!只说一个追查,就能平息祸患?”   秦德威呵斥道:“只是上千匪患,就让屠总宪你慌乱成这样?   临事全无静气,也无主意,只知道在此抱怨,入朝一年了还不如新人,你先闭嘴吧!”   其他人听到这里,感到这才是熟悉的味道。   在秦德威眼里,与原本历史上嘉靖朝中后期的倭寇之祸相比,这次并不算大。   但是别人并不知道原本的历史,在时人眼里,这次事故就已经算是很大的事件了。   所以说,世间万物任何事情都是有利有弊的,作为穿越者先知先觉并非只有得利,也很有一些弊端。   比如预知到未来有很大灾祸,并采取措施竭力避免时,别人往往就会很不理解,并产生非议。   故而众人对秦德威的思路没有真正明白的,只以为是为了倭国那传说中的银山。   他们不会明白秦德威借此逐步消解倭寇祸患、冲击海禁政策、打开时人视野眼界、扩张海外势力的一系列长远想法。   又有人站出来质疑说:“秦中堂你说的都是别人的责任,难道你秦德威自己就没有责任?   方略是你拟定的,勘合也是你发放出去的,你就一点也不用负责任?”   倍感孤独的秦中堂只能长叹一声道:“只能说改良进入了深水区,看来不能只寄希望于顶层设计,妄想安安稳稳做在朝中,发布几道新政策就能获得丰收了,也需要基层有力的执行!”   严阁老没有思考秦德威那些话里的意思,全身心都在琢磨,如何借用这次事情打击秦德威。   想到这里,严阁老暗暗感到可惜。如果嘉靖皇帝还清醒着,就能通过进谗言或者设法激怒皇帝,直接把秦德威罢官,或者逼着秦德威引咎辞职。   但皇帝他在这种关键时刻,偏偏正在昏迷!朝廷中没有一个绝对权威,能强行制裁秦德威!   所以让秦德威下台的难度就大了很多,但机不可失,总要试试看。   刚才屠侨旁敲侧击的与秦德威拉扯了几个回合后,严阁老就率先直接指责秦德威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难道你身上就没有责任么?”   被点名的秦德威从深思中醒过神来,反问道:“愿闻其详,严阁老不妨细说一二。”   严嵩就继续说:“若依照皇上先前绝贡的旨意,彻底断绝与倭国的往来,就没有这些事情了!   偏生你秦德威为了出新出奇,就引狼入室,招来灾祸!”   秦德威便反驳道:“对倭国恢复朝贡贸易,并发放一批勘合,也都是皇上的旨意!”   严嵩:“……”   皇上啊你还是早点醒过来啊!就这么昏迷着,简直太耽误事了!   左都御史屠侨又愤怒了,“你就没有愧疚之心吗?”   秦德威又深深叹了口气,作为一个政治家,即便是作为一个政客,又怎么可能有愧疚?或者说,怎么可能展示出来?   别说只是间接的次要责任,即便就是真直接做错了什么,也不可能公开在政敌面前表现出愧疚。   一旦出现了那样的情况,就等于是把自己最软弱的一面呈现给别人。而敌人们就会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扑过来。   所以冷酷和冷血常常是高层政客的标配,有的时候,这也是一种保护壳,避免自己被抓住弱点。   即便换成严阁老遇到了类似的处境,也绝对不会轻易承认自己有责任。   甚至不但不会表现出愧疚,还会反过来去指责别人!这就叫反客为主,外线作战!   如此众人就听到秦德威说:“我就不明白了,发生了如此重大的事故,不想着如何去迅速解决问题,却反而在细枝末节上纠缠不休,是何道理?   灾祸当前,有的人只知道抱怨,有的人只知道借此攻讦别人,这种行为与内讧有何不同?   当前最重要的事情,难道不是尽快拿出应对方案?   加急公文已经传达一会儿了,但诸公却陷入了互相指责的怪圈,好像责怪同僚就能让倭寇之患消失,简直让我失望之极!”   严阁老心里也挺无奈的,按道理说,在这个问题上,秦德威是并不占理的!   而且严阁老敢肯定,殿中百分之八十的人内心深处都会认为,这次“事故”与秦德威有一定连带关系,秦德威应该对此负有一定责任。   但让严阁老最无奈的是,在秦中堂的积威之下,居然没有太多的人站出来,为了公道而发声!   不只是秦德威党羽,就是很多中立人士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没有对秦德威有半点公开质询!   这些人还有没有点客观精神了,不能因为秦德威功劳多功勋大,就这样不客观的对待他!   在这种舆论氛围下,只凭他严嵩一个人吵吵,真的很难将秦德威“问责”。   想到这里,严阁老退而求其次,又开口道:“朝廷距离浙江三千里之遥,不知道具体状况如何,如何能精准无误的制定应对方案?   所以当务之急,是派遣有足够分量的朝廷重臣,作为钦差前往浙江,就近指挥和平乱!”   秦德威也难得赞同严阁老一次,开口道:“言之有理,确实应该派遣钦差。”   在这个时候,秦中堂已经产生了以平乱为借口,亲自往东南的念头了。   如今东南不仅仅有倭寇,还有规模惊人的海上走私问题,还有土地税赋问题,甚至还有近代外交问题。   很多问题都是历朝历代所没有的新鲜问题,秦德威不相信别人能处理好。原本历史证明,也没人真正处理好。   而且去东南平乱,也是一个树立形象和威望的基础。   大明朝廷以内为贵,以京城为贵,对于秦中堂这样的中枢大佬而言,前往地方可以看作“贬谪”。   而在别人眼里,秦中堂就是为了弥补自己过失,甘愿接受“贬谪”,这就是一次坏事变成好事的宣传机会。   虽然有种种好处,但秦中堂又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目前已经坐稳了中枢,并且实权在握,从官场角度而言似乎没有必要做出改变。   只要他想,可以一直很舒服的做下去,享受着高高在上权臣的荣光。   而且最大的问题是,自己离京后,所属的党羽和政治势力应该怎么办?   不是秦德威自大,他觉得自己这党羽完全不是严阁老的对手。只要自己不在,只怕不出俩月,就变天了。   所以向来果断的秦德威也举棋不定了,一时间不知到底应该怎么选。   于是朝堂上众人就发现了一个难得安静的秦德威,说了几段话以后,就站在那里若有所思,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而后严阁老继续说:“这次事情负责,钦差人选必须要满足几个条件。第一,其人必须年富力强,否则面对东南艰巨局面时,精力不够。   第二,其人必须有过地方督抚的资历,否则难以精通地方事务。   第三,必须指挥过战斗,或者参与过平乱,有带兵用兵的经验,否则拿什么剿灭倭寇?   第四,其人必须要在朝廷有很大影响力,如此才能保证上下畅通,不至于被掣肘坏事!”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严阁老这几条要求基本就是为了秦德威而量体定做的。   年富力强、干过督抚、指挥过战斗或者平乱、在朝廷有巨大影响力,这除了秦德威还能有谁?   这时候,秦中堂突然也补充了几句说:“这次事体重大,钦差的选拔标准必须严格!   严阁老提出的四个条件,缺一不可,必须全部满足,否则不足以当钦差!”   众人不知道秦中堂又在卖什么药了……   严阁老挖了个很明显的坑,你秦中堂不可能看不见,按道理应该躲开才是,为什么就往下跳?   严嵩也有点迷惑不解,就赶紧对众人说:“请诸君开始推荐人选吧!”   他这次就是阳谋,阳谋的意思就是不怕你秦德威看出来!再说这事故就是你秦德威引发出来的,你秦德威从道义上来说,也有义务去平事!   既然你秦德威都说了就按这个四条标准推荐,那就别怪别人不客气了!   在严阁老充满了期待中,秦德威突然开口说:“所以我就荐贤不避亲了,若从这四个条件出发,我看辽东曾巡抚可以当这个钦差!”   严阁老:“……”   你秦德威什么时候能干点让别人觉得是人干事的事情? 第八百三十六章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其实严阁老从一开始就看的很明白,当前如果想让秦德威立刻直接倒台,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就是有个绝对权威,能动怒并问罪秦德威,比如清醒状态下的嘉靖皇帝,但目前没有这样的人。   皇帝昏迷不醒,从摄政太后到监国太子,当前都不具备直接废掉秦德威的威权。   第二种可能就是秦德威自己脸皮薄,因为面子上挂不住,就主动谢罪辞职,君子欺之以方就是这个道理。   可是目前看来也没多大希望,秦中堂的心理承受能力和脸皮厚度完全在一名政客的合格范围内!   刚才左都御史屠侨对着秦德威指责了半天,秦德威都死撑着没松口,就是不肯认错谢罪!   而且说了半天,最终也没有形成强大的舆论场,没有形成“公愤”和“公论”,大部分中立者都在观望,没有纷纷跳出来指责秦德威。   这一切终于也让严阁老认清了现实,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秦德威这些在朝廷积累的威望和势力也不是白积累的。   所以严阁老的思路就被迫清晰起来,若想利用这次倭寇事件做点什么,所能使用的也只有调虎离山之计了。   请秦德威离开京城,离开中枢,然后再设法抢班夺权。   一方面要搞舆论动员,给秦德威施加亲自收拾烂摊子的道德责任;   另一方面就是根据秦德威情况量体裁衣,提出了四个条件,仿佛钦差非秦德威不可!   他设想过秦德威可能会顾左右而言它的岔开话题,假想过秦德威会装糊涂,甚至也猜测过秦德威会暗示党羽出面反对。   但是严阁老真没想到过,秦德威竟会举荐自己的后爹!   其他人也是错愕不已,不熟悉的或者反应慢的,想了一圈才想到曾巡抚是谁。   全大明加起来有二三十个督抚,除了秦德威,又有谁能在第一时间把曾铣这个人扒拉出来?   然后再细想,大家又发现,曾铣这个人居然完美契合严阁老所提出的四大标准。   首先称得上年富力强,四十来岁正值壮年,在督抚里绝对算年轻的;   在辽东当过巡按,又当了几年巡抚,治理地方经验也够了;而且在辽东边镇多年,有过用兵应对边境摩擦经验,也平过乱,都符合标准。   至于最后一条标准,在朝廷里拥有足够影响力这点,完全没有人怀疑曾巡抚。   傻子都能想到,假如你有一个叫秦德威的儿子,就算你是个种地的农夫,沿街卖油的小贩,一样对朝廷具备巨大影响力!   直到这时众人才懂了,为什么秦中堂刚才明知道严阁老在挖坑,还是不停附和着。   就是秦中堂猛得“举贤不避亲”,提出了曾铣这么一个人选,一下子又把毫无心理准备的严阁老整懵了。   甚至严阁老还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你是认真的推荐曾铣,不是在说笑?”   秦德威诧异的说:“在朝堂上也能随意说笑吗?还是你严阁老喜欢在朝堂上说笑?”   “我反对!这绝对不可以!”严阁老厉声说。   如果这样的话,秦德威什么也没变,还在中枢霸占着权位,一点代价也没有付出!   但曾铣却从辽东这样一个没什么政治份量的地方,直接调到政治份量极其重要的东南,而且还是非常揽权的那种钦差!   结果到最后,秦德威的势力反而又扩大了!   那他严嵩折腾这一出,又图的什么?所以即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阻止这样的情况发生!   “为什么不可以?”秦德威瞬间也翻了脸,咄咄逼人的质问道:“严阁老你亲自提出了四个条件,难道又要出尔反尔?公然言而无信之人,又如何在朝堂立足?”   严嵩也有些急智,立刻就反驳说:“与出尔反尔无关,只是为了避嫌!   这次倭寇之乱,用你秦中堂的话说,目前就是责任不明,钦差除了平乱之外,本身就有厘清责任的职责!   让曾铣去东南,你秦中堂在中枢,看在别人眼里,不免就有父子上下串通的嫌疑!   况且朝廷用人法度,本来就有父子回避的原则,就为了避免产生人伦与公义之间的冲突!   所以曾铣不可以为钦差,朝廷应该另外用人!”   每个人都意识到,曾铣出任东南钦差对秦德威的好处实在太大了。   众人皆以为秦德威要与严阁老争辩到底的时候,秦德威忽然很飘忽的话风一转,又推荐了别人:   “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人选,我看刑部尚书毛伯温也可以!虽说毛尚书不是壮年,但身体硬朗,精力没有问题!”   严嵩没想到秦德威居然推荐自己这边的党羽,但仍然不同意,他的布局是调虎离山,并不是被你秦德威釜底抽薪!   又听到秦德威继续侃侃而谈:“而且毛尚书有过率师征安南的经历,对在南方用兵也有心得经验,实乃不可多得!   何况毛尚书也当过总督,这条也符合严阁老所拟定的人选标准!”   听到这里,很多人就疑惑了一下,毛伯温当过总督?   随即大家又反应过了来了,似乎毛某人去年当过半个多月宣大总督,然后因为秦德威捣乱就被罢了……   不得不承认,即便是当过半个月总督也算是当过。   站在不远处得毛伯温差点气得冲上去就动手,你秦德威还好意思说?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那半个多月宣大总督经历简直就是官场生涯得最大噩梦!   “我反对!”严阁老喝道:“毛尚书并不合适,主要有五点原因,第一……”   秦德威很粗暴的赞同说:“既然阁老反对,那就不用毛伯温了!”   随后秦德威左右扫视了几眼后,又开口说:“看来看去,户部王尚书也挺适合!”   户部尚书王以旂愣了愣,没想到这次推举人选,还有自己的事?   秦德威侃侃而谈的说:“当年大司徒出任过河漕总督,也算是熟悉地方事务。而且统领过漕军,剿灭过匪盗,平息过乱民!   况且大司徒只不过五十多岁年纪,在朝廷庙堂高层里还算年轻了!怎么看,大司徒也符合严阁老提出的标准!”   众人齐齐无语,明明严阁老提出的四大标准加起来很苛刻,满足要求的人真不多,大概只是为了套住秦德威而已。   可没想到,秦德威总是能扒拉出符合标准的人选!   “我反对!”严阁老又一次表态,要否决掉王以旂。   秦德威叹道:“你严阁老这也反对,那也反对,难不成你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如果你严阁老没有最合意的人选,不如就请辽东曾巡抚去了,至少对朝廷产生的影响小一些!”   绕来绕去,秦德威又把人选扯回了曾铣,很明显这就是死心不改的表现。   众人都看出来了,秦德威心目中的真正人选其实就是曾铣!刚才另外说到的毛伯温、王以旂等人,都是幌子!   如果不出所料的话,秦中堂这次真要强行力推曾铣上位了。   如果从边缘四品辽东巡抚一跃而为东南钦差,对曾铣的政治生涯而言,就是一次巨大飞跃。   不管别人能不能忍,严嵩是绝对忍不了的。父子关系不同于寻常官场关系,不能让秦德威的势力再增长和膨胀了!   故而严阁老义正词严的怒斥道:“朝中又不是没有别的候选人,为何一定要用曾铣?你秦德威就真不知道避嫌的道理?”   秦中堂可能是装傻,明知故问的说:“还有什么候选人?都被阁老你否掉了。”   刑部尚书毛伯温忍无可忍的喊了一声:“秦中堂你就不照照镜子吗!”   秦德威连忙自我否定道:“我不行!如今中枢人数本来就不多,内阁只有翟、严二阁老,明显少于往常。   然后就只有我在文渊阁值守了,哪能轻易离开?若因少了人,导致中枢运转凝塞,反而是因小失大也!   所以还是辽东曾巡抚最合适!绝非因为与我有什么关系而推荐!”   众人都明白秦中堂是在找借口,但也算是实情。公文总量不变的情况下,中枢缺了人就肯定严重降低运转效率。   严阁老感觉今天扯了半天,终于上了正轨,回应说:“中枢少人有什么难办的?增补人选入阁就是了!   难不成你秦德威认为,朝廷离了你秦德威,就不能运转了?”   在严阁老心目中,只要能让秦德威离开,再补充一个大学士阁老也不算什么,都是值得的。   如今公认的内阁大学士候选人其实只有两个半,一个是吏部天官许瓒,另一个是礼部尚书张潮,别人都没有资格与这两个竞争。   秦德威就看着许天官,口中犹豫不定的道:“算了算了,我还是留守中枢吧。东南钦差的重任,让曾巡抚去了就好。”   严嵩直接就接上话说:“难道秦中堂就没想到过,也许朝臣会推举礼部张尚书入阁!”   秦德威愣了好一会儿,仿佛这个条件让他心动了,触及灵魂的那种心动。   严嵩就等着秦德威做出反应,付出这个条件可以接受!阁老大学士也不一定就能掌握实权,最后关键还是看个人能力!   他严嵩能架空首辅翟銮,难道还不能边缘化张潮?付出一个虚名大学士,换取秦德威离开京师,绝对值得!   许瓒虽然也是近期一直再拉拢的对象,但许瓒这个人自主性太强,而且也一直拿不定主意是否入阁,所以就暂时排除掉!   众目睽睽之下,片刻后秦德威又道:“我这个人,脾性也不是很好,为人也专横,容易与人冲突。   朝堂里诸公高义,对我多有包容。但是到了衣冠遍地、同气连枝的东南,只怕会惹得物议汹汹,钦差做不安稳啊。   况且我年纪轻轻,只用一个钦差名头,又如何镇得住地方?算了算了,还是让曾巡抚去吧!   听说曾巡抚祖籍浙江海边的台州,十分有利于安抚地方和平乱!”   严嵩想也不想得答道:“钦差名头又有什么问题?钦差也有很多种类名头,给浙闽总督兼浙江巡抚的关防,足够镇压地方了吧?”   浙党大佬、左都御史屠侨听到这句,脸色都变了。   在他眼里,秦德威算是政敌,让一个政敌在老家获得这样的权位,能是好事?   但严嵩却顾不上了屠侨的心情了,正所谓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如果真能让秦德威去东南,或者让秦德威难以开口拒绝,给个响亮名头有什么紧要?   或者说,就算不给秦德威名头,秦德威就没能力自己抢吗?还不如当个条件扔出去!   果不其然,秦中堂似乎被严阁老挤兑住了,瞠目结舌的半晌没说话。   在秦中堂和严阁老的交锋中,这样秦中堂语塞的情况是非常罕见的,甚至可以说是第一次出现。   又过了好一会儿,秦中堂才垂死挣扎一样的挣扎说:“军机处日夜值班,处置加急公文,真离不了主持之人。”   严嵩对此回应说:“办法总是有的,可以指定一个暂时代替者!”   秦德威便道:“大司马王廷相久任地方,熟知各方面情况,又知兵事,可以暂代主持军机处。”   严阁老稍稍犹豫,他从未染指过军机处,如果秦德威离开,就是一个染指军机处的好机会。   可如果让王廷相来主持,岂不又很难插手了?   秦德威忽然又说:“想来想去,我还是不适合离开中枢!还是让曾巡抚去东南吧!   如今诸公都在,可以直接开始廷推,按着规矩,涉及到总督兼巡抚,该吏部和户部、兵部先会推!”   严阁老咬了咬牙:“若秦中堂暂离京师,我看可以让王廷相暂代主持军机处!”   这就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只有让秦德威远离京师和中枢,才会有机会!   旁观者只感觉,严阁老仿佛上了头,不知不觉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狂热追求中。   说完之后,严嵩就死死盯着秦德威,看你秦中堂还能提出什么幺蛾子!   不过秦中堂却很痛快的一口答应了:“好,那就这样安排了!”   严阁老不禁松了一口气,却又怅然若失。   付出了张潮入阁、王廷相入军机为代价,还付出了总督兼巡抚这样的官衔,究竟值得不值得?   一定会值得的,不可能不值得!只要能把秦德威送出京师,没什么不值得!   到了那时,京师就是他严阁老说了算,有的是手段掏空秦德威的势力基本盘!   正当严嵩陷入了幻想时,忽然听到秦德威大声宣布说:“事情火急,事不宜迟!   我现在就直接选拔出钦差属员,军令如山不得有误!各部堂官回去后迅速传达给相关人员准备出发!第一个,工部员外郎严世蕃!”   严阁老:“……”   这是幻听,一定是幻听。   虽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但想舍的不是这个真孩子啊!到了秦德威手里面,那不就成了人质吗! 第八百三十七章 朝议   听到自己儿子的名字后,严阁老此时才反应过来,秦德威刚才可能是故意的?不,一定就是故意的!   秦德威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就是拿着自己儿子当人质,而这个意图很大概率也不是即兴发挥,而是从一开始就有的念头。   也就是说,秦德威从一开始就已经有了亲自去东南的想法,所以才会考虑如何应对自己,考虑的结果就是拿严世蕃当人质!   但秦德威却没有把真实意图表露出来,甚至还推出了曾铣这个极为逼真的假目标!   一度让所有人都以为,秦德威会坏事变好事,趁机力推继父上位,进一步扩大政治势力!   这让严阁老也产生了误判!而误判的后果,就是连续不停的付出代价,只为交换秦德威去东南!   先后答应了张潮入阁,答应了王廷相暂代军机处,还答应了给予总督兼巡抚的全权!   而这些代价本来并不需要严阁老付出的,秦德威本来就想去东南!   旁观者看到这里,也终于恍然大悟,有种看到大结局的感觉。   其实也不能怪严阁老误判,无论换成谁在秦德威对面的位置上,都会产生误判。   在大明官场的观念里,中枢最贵,京官其次,外方再次。   所以离开中枢去地方不算是好事,哪怕是当钦差也是低就,谁听说过哪个内阁大学士去专门当钦差的?   所以稍微正常的官僚都不乐意接受这种安排,秦德威这样热衷功名、追求权力的人肯定也不例外。   再说就算东南出了倭寇事故,秦中堂作为顶尖的上位者,完全可以诿过于下,让下面人去背黑锅,没必要亲自去补窟窿。   这就是所有人产生误判的根源,都从人性自私角度出发,按照正常利益逻辑去考量秦德威的抉择。   然后没想到秦德威突然“负责”和“无私”了一次,严阁老实在有点非战之罪的意思。   不过大家内心感觉秦中堂有点过分了,俗话说的好,罪不及妻儿,如果没有正当理由,这样把严世蕃当人质是不是太过了?   如果在官场斗争中,都毫无理由的这样随便调动别人儿子,把别人儿子当人质,那官场就乱套了。   “啊这……”工部尚书甘为霖也没想到,冷不丁的自己就成了焦点。   严世蕃是工部的官员,秦中堂调用严世蕃虽然是以朝廷名义,但如果甘尚书非常坚决的反对,那也不得不尊重甘尚书的意见。   其后甘尚书看了看严嵩,然后才对秦德威晓之以理的说:“秦中堂此去东南,所要做的事情似乎与工部事务没有什么干系。   故而本部就是不太明白,为何要从工部用调人?秦中堂还是拣择一些有用之才吧!”   秦德威很耐心的解释说:“调用严世蕃,并非是因为工部官员或者某阁老儿子身份,而是因为严世蕃曾经在四夷馆做过事!   而且当年严世蕃不辞辛苦,被派驻到广东搜集夷情,对西洋夷人多有了解。   此去东南,外海多有佛朗机人,少不得与其打交道,正需要严世蕃这样的有用之才!”   严世蕃当初去广东怎么回事,很多人都清楚。甚至严世蕃到底有没有去广东都是个迷,但却没有人能公开说什么。   总不能站出来说,严世蕃当年在四夷馆就是混子,去广东也是被逼去的吧。   众人只能服气,调用严世蕃的理由竟然如此正当,简直就是该着严世蕃了。   甘为霖没办法,又动之以情的说:“严世蕃乃是严阁老独子也,人之常情要顾惜独子。   如此差遣路程遥远,又可能有平乱战事,不是没有危险,让严世蕃去未免不近人情啊。”   秦德威指着自己说:“难道我秦德威不是独子?我去得,严世蕃就去不得?”   甘为霖竟然无言以对,无力反驳。   秦中堂确实是独子,而且还是一身祧二房的独子,秦中堂都以身作则了,别人自然也就没法再用这个理由了。   随后秦德威又说:“再说严世蕃已经有了儿子,严家如论如何也不至于无后!”   众人越发的无话可说,然后就见秦中堂当众宣布完了钦差属员名单,都是从六部选调的。   在正常情况下,大明的督抚这样的钦差体制是“独官制”,所谓独官从字面上就能理解,一个官员的意思。   比如一般的巡抚衙署里,只有巡抚一个官员,其他属员基本都是吏员和武官。   但秦中堂毕竟比较特殊,不是一般的官员外放钦差,所以体制上要升格,弄几个正经官员当属员也无可厚非,体现出大学士出任钦差的与众不同之处。   随后就是廷推时间,秦中堂暂时离开中枢后,增补一名内阁大学士。   这时候,严阁老忽然对吏部尚书许瓒说:“按着惯例,廷推皆由吏部主持,今次你仍要主持否?”   严阁老这话听起来平平无奇,其实十分意味深长。   众所周知,当前两个最有资格入阁的大臣就是吏部许瓒和礼部张潮。   虽说廷推按惯例是吏部天官来主持,但如果许瓒有意入阁,肯定就不会亲自主持廷推了,哪有主持推举自己的道理?   所以严阁老的问话,其实就是怂恿许瓒跳出来与张潮争一争。   从侧面可以说明,对于答应秦德威的那些条件,严阁老内心深处其实已经有些后悔了。   但又碍于政治信誉,不好马上公开反悔,只能暗搓搓的怂恿别人上了。   于是许尚书又一次陷入了巨大的纠结中,一方面舍不得吏部尚书的权势,另一方面,又有点期盼象征文臣顶端的阁老大学士。   其实自从内阁有空缺以来,许尚书已经纠结了很久了,还曾经妄想着鱼与熊掌兼得。   但无论严嵩还是秦德威,显然不可能让许天官如愿。   众人很有耐心的等待了一会儿,就等着许瓒做出最后的决定。   “我想,这次主持不如换别人来……”许天官犹犹豫豫的说出选择。   正当此时,却听到秦中堂幽幽的叹道:“诸君听我一言。如果许大人不想主持,也无所谓,就让户部王尚书代为主持好了。”   秦德威所说的也是惯例,如果吏部有情况不能主持时,就由六部排名第二的户部来主持。   但此时秦德威提出这句话,也很意味深长。   众人顺着秦中堂的思路往下想,忽然发现,如果吏部尚书许瓒入阁后,又需要选吏部尚书了。   吏部尚书极其要害,在大部分时候,都是从六部里递补。   然后众人就发现,吏部之下几个部,户部、礼部、兵部似乎都是秦德威的人!   如果许瓒真不干吏部尚书了,就意味着吏部将会落到秦德威的手里。   想到这个可怕后果,严阁老也不淡定了,连忙又对许瓒说“还是你来主持吧!   许瓒:“……”   你严嵩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被秦德威刺激得瞻前顾后。他是吏部天官不是小炮灰!   同时被两大强权惦记上,许瓒只能亲自出面主持,那事情就明朗化了。   张潮作为唯一候选人,不用想也肯定就是他了。   于是秦中堂的这位老座师,在八年之间从一个冷板凳从五品侍讲学士,变成了内阁大学士!   如果不是遇见了秦德威,只怕张潮还是要坐冷板凳,有些人便感慨,真是别人家的不肖弟子,若有弟子若此,夫复何求!   然后就是王廷相暂代主持军机处的提议,反对声音不成气候,同样也顺利通过。   在上朝之前,没人想的到,今天居然会议论如此多的大事情。   几件大事定了下来,翟首辅终于找到了刷存在感的机会,对大臣们说:“我等阁臣这就朝见太后,请太后定夺。”   如今嘉靖皇帝昏迷不醒,监国太子又太年幼,大臣们作出的决议,名义上还要在张太后这个摄政手里走一遍过场。   今天的大事有点多,阁臣们和七卿便出了文华殿,一起向同在皇宫东部的慈庆宫走去。   翟首辅代表朝廷向张太后奏道:“方才朝议已经议定,任用秦德威为钦差,赶赴东南平息倭乱。”   张太后听了后很诧异的问道:“为何要让秦德威去?”   张太后在宫里几十年,也算有一定见识,没听说过让大学士做钦差的。   众人便一起去看严嵩,为什么要让秦德威当钦差,你严阁老最清楚啊。   严阁老便答道:“因为只有秦德威最适合去。”   让秦德威暂离京师,这是严阁老今天最后的倔强了。   张太后忍不住又问了句:“为什么秦德威最适合去?”   严阁老顿时有点不耐烦了,本来就不爽。还被太后这样刨根问底,给了个软钉子说:“因为这是全体朝臣一致认为的!娘娘只需要知道结果就可以了!”   张太后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严阁老性格阴柔,很少这样顶撞人,今天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   于是张太后也认识到自己当前的实际政治地位,大臣们做出的决定,自己根本没有推翻的权力。   秦德威趁机也奏道:“朝臣方才还决议增补阁臣,推举了礼部尚书张潮入阁!不知要加哪个官职,还请娘娘示下!”   意兴阑珊的张太后随口就答道:“加文渊阁大学士就行了。”   秦德威连忙按着老师张潮,赶紧上前谢恩,一点时间都不爱耽误的。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细品后才注意到,秦德威说的话有问题!是加大学士!   就是保留原官的情况下,新加了大学士!也就是说是张潮现在是礼部尚书(实职)兼大学士。   刚才秦德威绝对是故意诱导!太后没啥政治敏感性,随随便便就应了下来。   波澜不惊的朝见完太后,很多事情就可以定准了。   秦中堂还没过马路到文渊阁,就有声音叫道:“慢着!”   回首望去,却见都是自己势力里的人物,包括户部、兵部、礼部三个尚书。也不是,现在应该是两尚书一大学士了。   估计这些人都有很多话想说,很多疑问想问,只能说秦中堂的抉择连自己人都看不懂了。   估计也就是嘉靖皇帝昏迷时,大家才敢用这样放肆的公然聚集。   秦德威便开口道:“我先和老师先说几句,其余诸公,这二日间会一一拜访。”   钦差出发前,肯定有大量的准备工作,秦德威估计,最快也需要两三天,足够把势力范围内的骨干安抚住。   刚刚当选的大学士张潮面无喜色,反而忧心忡忡的对某不肖弟子说:   “自家人知自家事,我做礼部尚书或许游刃有余,保持清贵体面就行了。   如今我被推到内阁大学士位置,真没有把握可以维持住!”   秦德威笑道:“阁老也没什么难做的,老师为何丧气话。”   张潮又答道:“自从张孚敬以来,内阁已经不复当年平稳,内部倾轧越来越重。   原来是三人辅政,留下无数美谈,现在却都只想一人垄断,看看严嵩是如何排挤翟銮就知道了!   我又是你老师,而你又是严嵩头号大敌,严嵩能如何对我可想而知。”   其实张老师还有句话,作为潜台词没好意思说,那就是你秦德威不在中枢,他更没安全感了!   秦德威对张老师说:“老师但请放心,我有锦囊妙计,留给老师使用,可保老师暂时无虞也!”   随后秦德威走进文渊阁中堂,提笔写了几行字,然后折叠起来,又出去交给了老师。   并且煞有介事的说:“等我离开京师后,老师可自行拆看!”   张老师于是就攥着“锦囊妙计”,离开了文渊阁夹道,一直走到左顺门。   然后实在忍无可忍,张老师看左右无人,就把手里的锦囊妙计打开看。   只见得上面写道“搞翟銮,问御史陈春。”   张老师一直不能理解,这都什么玩意?不是讨论要如何防着严阁老吗?   为什么搞首辅?难道搞掉首辅,就能保证自己安全了?   还有,拿什么去搞?一个首辅就是瘦死的骆驼,怎么也比马大,哪能随便有点黑彩料就能搞下去的? 第八百三十八章 最熟悉的陌生人   朝会散了后,工部尚书甘为霖回到了工部,门口的杂役将尚书老大人迎了进来。   甘尚书随口问了句:“严东楼在哪里?”   那杂役答道:“严大人正和其他几位大人在右跨院花厅饮茶闲谈。”   甘尚书便吩咐道:“让他来见我。”   不多时,严世蕃就被引进了尚书公堂,行了个礼后问道:“今日朝会情况如何?”   虽然是太子监国第一次朝会,但规格比天子朝会肯定要降低不少的,文华殿地方也没有那么大,所以严世蕃这样的普通部郎就没有去参加。   在严大人想来,这种礼仪性大于实质性的朝会也没什么可去的。   就算是去了,也是看秦德威装逼,有什么意思?   甘尚书就介绍情况说:“朝会才到一半,忽然六百里加急,东南那边有九艘倭国朝贡船作乱,闹出了上千倭寇。   然后朝议决定,以秦中堂为钦差,前往东南平乱。”   严世蕃听到这里,脸上喜色越来越浓,最后忘乎所以的说了句:“天助我也!”   对于严世蕃这种放肆的言行,甘尚书早就见怪不怪了,但这次还是无语,小严你真不知道你爹都付出了什么啊。   最后甘尚书只作充耳不闻,继续说到了重点:“然后秦中堂当场拟定了属员名单,其中第一个就是你!”   严世蕃的笑容戛然而止,瞬间又转变成了愤怒:“怎么可以这样?还有没有底线了?   如果都像这样行事,天下官场就永无宁日!”   甘尚书也不好解释,“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你还是去问问令尊吧!”   严世蕃完全没有心思在工部衙署里呆着了,从甘尚书这里告辞了后,迅速就走出工部,准备回家。   结果他刚出了工部大门没走几步,直接撞上了某礼部侍郎兼兵部侍郎兼工部侍郎兼东阁大学士的仪从。   严大人的外形是那么独特和醒目,在十分讲究个人形象的官场更是独树一帜。   秦中堂仪从前导看到了道路中间的严大人,喝了一声说:“严大人避道!”   “秦中堂!”严世蕃忍无可忍的上前怒吼一声,其实他更想直呼其名,但怕被打。   骑在马上的秦德威顺着声音望去,然后挥了挥手,示意将严世蕃放进来。   本来气势汹汹的严大人被一干劲卒团团围着后,又站在秦中堂面前时,忽然感觉做人还是要讲究礼数。   便展露出了礼节性的微笑,很有礼貌的问道:“敢问秦中堂,为何要调用在下?”   秦德威谆谆教导说:“朝廷命官都是为朝廷办事,只是不同岗位分工不同而已,在哪里不一样?”   严世蕃低声下气的恳求说:“在下近日在军器局忙碌,委实不好脱身,这也是秦中堂你交办的。   况且就凭在下这点本事,对平定倭乱也帮不上忙,秦中堂就放了在下这个身有残疾之人吧!”   秦德威恍然大悟,以手加额,“你若不提起,我险些就忘了!我刚记起来,南京也有军器局,也配备有工匠!”   大明两京政治就这样,北边京师有的东西,南京往往也复制一套,所以南京也有个军器局。   随后秦德威就下令说:“严大人你即刻启程就前往南京,召集南京军器局工匠,开始组织生产火器!”   严世蕃:“……”   刚才还不如躲着装作没看见秦德威!   南京那些衙署,他难道不清楚?那边军器局现在鬼知道是什么样!   还组织工匠生产火器?有没有剩下超过十个工匠都不知道!所以这就是一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看着严世蕃准备直接倒地不起的模样,秦中堂赶紧又宽容了一天:“算了算了,那就后日启程!这是军令!”   严世蕃面对秦中堂毫无抵抗之力,只能哭着回家找爸爸了。   “父亲!那秦德威竟然让我也去东南,这实在欺人太甚!”严世蕃对着严阁老控诉说。   “那你就去!”严嵩喝道,“又有什么不能去的?”   严世蕃愣住了,父亲这画风这语气,似乎与往常不同啊,这还是宠爱自己的好父亲吗?   严嵩可能觉得自己有点失态,又补充说:“我就不信,秦德威真敢把你怎么样?   你是我严嵩的独子,如果在秦德威手里有个三长两短,那就践踏了一切官场底线!   到了那时,秦德威会成为所有人唾弃的对象,没有人再会相信秦德威的信誉!”   严世蕃听着不太对劲,父亲大人的语气怪怪的,似乎有点挺期盼这一切发生的样子?   想到这里,严世蕃顿时慌了,又控诉说:“他委派给我一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还说这是军令!”   “那你就去做!”严嵩毫不留情的说:“我就不信了,秦德威敢拿军令来处罚你!   我猜测秦德威可能只是需要勒逼你的过程,并不是真需要一个结果!   如果秦德威真敢把你军法从事了,那就是开了一个恶劣先河,顷刻之间会成为天下公认的奸恶之辈!”   如果不加最后一段话还好,严阁老在严世蕃眼里,仿佛变成了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父亲所重点关注的居然不是他的死活,一直在喋喋不休的是死活之后的得失问题!   从前的父亲,慈祥友善,热爱家庭,绝对不是今天这样的!   严世蕃不再说什么,默默的回到了自己房中,开始收拾行李。   如果连父亲都指望不上的话,那真就只有靠自己了,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秦德威,那该有多好啊。   其实秦德威今天出现在工部外面青龙街的原因,跟严世蕃或者工部完全没关系,碰上严世蕃只是个偶遇。   秦中堂要去的地方是工部隔壁的兵部,督抚类型钦差出门肯定要从兵部领关防,所以就亲自来一趟,顺便看望下兵部尚书王廷相。   大学士级别人物出任钦差,体制自然非比寻常。   一般督抚钦差是加副都御史、兵部侍郎,也有佥都御史的,偶然有宣大总督之类极其要害的时候会加兵部尚书。   但大学士出门,那待遇就全方位升级,比如原本历史上,翟銮当钦差巡边,加的钦差官衔就是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超出所有督抚的规格。   秦德威这次出门,待遇参照的就是上面这个标准,官衔加为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差遣为浙闽总督兼浙江巡抚。   当然上述那些兵部尚书侍郎之类的都是虚衔,象征地位,并非实职尚书。   坐在兵部大堂,打发了其他官员去办手续,秦德威就和兵部尚书王廷相坐在大堂里一起等待。   还没开口说话,王廷相却先剧烈咳嗽了几声,气息有些紊乱。   秦德威关切的问道:“身体可是不打对付?要不要请太医?”   王廷相摆了摆手,示意不妨事,然后才说话:“今日上午在文华殿,别人皆以为你可能会辗转腾挪。但老夫从一开始就肯定,你一定会亲自去东南!”   朝廷这些大佬里,王廷相与秦德威打交道最久,从嘉靖九年算起,也已经长达十一年了,而且打交道的程度也很深。   “不知别人怎么想的,但老夫最明白,你与老夫一样都是追求事功的人,做出亲自前往的抉择并不足为奇。”   秦德威知道,对己方势力的骨干人物必须做好解释工作,便回应说:“并非只是因为喜欢实务,而是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东南海上情况复杂,影响深远,甚至可能关系到国运。况且利益纠葛混乱,一般人处理不好这些事,只有我亲自去了才放心。   而且东南还有土地和财赋问题,我要去亲眼看看,不知能否找到长治久安之法。”   “关系到国运?”王廷相诧异的说。   不就是一群规模大点的倭寇作乱,最多还有点沿海走私情况,与国运有多大关联?   秦德威毫不犹豫的说:“对,绝非身居中枢就能轻轻松松解决问题的,必须要亲历亲为才能知道到底行不行。”   于是王廷相更诧异了,秦德威的这种没把握样子,好像比刚才说“事关国运”还令人吃惊。   “连你都不知道到底行不行?你也有不行的时候?”王廷相反问说。   秦德威没好气的答道:“我又不是生而全知的圣贤!”   王廷相叹道:“虽说你也主张实务为先,你却与老夫不一样。   你好像从来不会迷茫,从不会自我怀疑,永远知道目标是什么,永远知道应该去做什么。   你如今也不过二十几岁,以后的时间还长着,老夫真的很想看到,你最终到底会做出多大的事业,开创出怎样的局面。”   一开始秦德威还没什么触动,但越听越觉得有点不对,连忙笑道:“老前辈实在说笑了,在下还能做什么?再说在下所能做到的事情,老前辈不都已经看到了吗?”   王廷相却没接着秦德威的话,自顾自的说:“老夫一生崇尚实务,数十年官场经历也多是实务,虽然也博得几声谬赞,但老夫心里明白,其实并没有多大成就。   就与老夫的诗词、气学一样,当世虚名甚高,却难称大成就。最终老夫在史书上或许能立小传,但远远算不上真正留名啊。”   对于眼前这个王廷相,秦德威突然也感到了很陌生。眼前这个王廷相,仿佛与过去那种自信豪迈、刚强果断的画风截然不同。   想到这里,秦德威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说到寿命,王廷相似乎也没两三年了,假如与原本历史没有太大差距的话。   然后秦德威又想到了张老师,在原本历史时空里,张老师是在三年后主持会试时,突然发病猝死的。   如果历史没有太大变化的话,王廷相、张老师可能是自己的亲近人物里,将会最早去世的一批人了。   此时此刻,秦德威又忽然感受到,他们并不是一个个NPC,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也会生老病死,也会在意身后名声,也会真正彻底消失在人世间。   但无论如何,不能坐视王廷相如此消沉,要让王老大人站好最后一班岗啊!   如果骨干都这样消沉,自己又怎么放心离京!   秦德威一边想着,一边给王廷相加油鼓劲说:“大司马又说笑了,你这样的全才,还敢说自己成就小?那又让世间庸庸碌碌之人,有何面目苟延于世?”   王廷相就问道:“那你说说,老夫都有什么成就?你好歹也是中堂,也有了给别人盖棺论定的资格。”   秦德威答道:“你可是十全老人啊!又怎么没有成就?”   “十全老人?”王廷相蹙眉道:“听起来不像是好词,你必定又是在消遣老夫!”   秦德威无奈的说:“大司马也太武断了,十全十美的十全,这词哪里不好?”   王廷相非常犀利的回答说:“你秦德威自视甚高,只会嬉笑怒骂,从不轻易夸赞别人。   虽然老夫不懂什么十全老人,但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所谓好词,又能有多好?”   秦德威:“……”   自己的表现有那么明显吗?   随即王廷相又问道:“不过老夫还是好奇,十全到底是什么?”   秦德威随口答道:“老前辈位列文坛前七子,诗词文学算是一全吧?老前辈乃当时气学三大宗师之一,经义上算是一全吧?   老前辈官至大司马,功名上也能占一全吧?老前辈用过兵平过乱,军事上也能占得一全。   还有老前辈的书法,我看也不错,算是一全。另外,老前辈……”   “停停停!”王廷相打断了秦德威,一开始听着还算正经,但越往后面越脸红。   然后别有感慨的说:“在你秦德威面前说这十全,都是班门弄斧啊。”   秦德威谦逊的说:“哪里哪里,老前辈言重了!今后还多有要仰仗老前辈之处!”   王廷相回应说:“行了行了,老夫明白你的意思!等你暂离后,老夫自当竭尽全力,与严阁老之辈周旋!”   秦德威叹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老师在内阁,老前辈在军机处,如果能配合好,维持局面应该不是问题。” 第八百三十九章 平倭乱的方略   王廷相听了秦德威的话后,点头道:“严阁老这人最大的强处在于,很难被抓住过错和把柄。   如今皇上昏迷不醒,严阁老被罢免的难度极大。你若不在时,我等面对严阁老,若能做到但求无过,那就很不错了。”   秦德威想了又想,又郑重其事的对王廷相说:“还有句话要向老前辈交待,但下面这句话,只能出入你耳,不可使他人知。”   王廷相也很机敏,随即就意识到什么,“莫非你还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底牌?”   秦德威就说了一句:“若遇非常之时,老前辈可与东厂秦太监合议大事。”   王廷相闻言瞠目结舌,怎么也没想到秦德威会提到秦太监。   秦德威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在没办法或者困境的时候,可以去选择信任一下秦太监试试看。   以秦德威之多疑,能让秦德威在不得已时信任一下试试看,就已经很难得了!   你秦德威与秦太监虽然都姓秦,但在朝堂上只同姓没卵用啊,难道你和秦太监偷偷认了本家?   真是想不到啊想不到,你秦德威这个浓眉大眼的正道清流之光,居然和东厂太监在暗地里有政治勾结。   王廷相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有这样的暗线?”   秦德威阻止了王廷相继续追问:“别问,问就是天意。打住不说了,老前辈心里有数就好。”   王廷相又主动提出来说:“你这次去东南,任务艰巨。如果有需要兵部协助之处,趁着老夫还在主掌戎政时,尽可提出。”   秦德威来兵部办事,肯定不只是为了办理钦差关防。想想就知道,用兵平乱的事务,怎么可能少得了兵部的支持?   其实如果不是有王廷相坐镇兵部,能够给予强力支持,秦德威还真未必敢轻易答应南下。   如果兵部尚书是一个死对头大臣,打死秦德威也不会南下。   只是刚才过来时,看到王廷相因为年老多病情绪有点消沉,就先开导了一番。   直到现在,才算说起正事,秦德威就提出说:“主要有三件事,第一件是关于火器的。   需要将一些京师目前储备的火器运往南方,尤其是大小佛郎机炮这种新式火器。”   王廷相当场同意了,“这些火器按惯例都是送往九边装备,今年可以分出两成南运。”   两成看似少,但已经很不容易才能挤出了,毕竟九边边防压力更大,而且拱卫京师更重要。   秦德威又提出了第二个请求,掏出一份名单递过去:“这是一份名单,通知名单上这些人,未来全部听从我调用,我有临机任命处置之权。”   王廷相接了过来,随便看了几眼。名单上位列第一的名字叫“俞大猷”,只是福建一个小守备,也不知道秦德威从哪扒拉出来的。   “没问题。”王廷相收起了名单,这都是小事。   秦德威继续提出了第三个请求,“从别地一些兵员去江浙,整训并听用。”   王廷相点头道:“此乃应有之义,你要用哪里的兵员?京营好说,边军略难。”   秦德威连忙道:“可不敢用京营的大爷兵,只用广西、贵州这些地方的土司兵就行了!”   王廷相愕然,你秦德威怎么想到的调那些西南土兵过去?以夷攻夷吗?   但秦德威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肯定有他的道理,王廷相一般配合着照做就是,多少年老关系了,各种默契还是有的。   正好这时候,有兵部官员进来了,办好了钦差关防的相应手续,连同王命旗牌一并同时办好。   秦中堂这次是浙闽总督兼浙江巡抚,所以有两块关防印信。   又看了看王命旗牌,秦中堂叹气道:“昔年王命旗牌还是各稀罕物事,所以才能物以稀为贵。   近年来王命旗牌也开始泛滥了,是个督抚就想奏讨王命旗牌,感觉也没那么大威权了。”   王廷相感到很奇怪,问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不想要王命旗牌?”   秦德威答道:“王命旗牌肯定是要的,就是再赐个尚方剑就好了。”   王廷相:“……”   你秦中堂到底想干什么?不就是去剿个倭寇吗,哪来那么大的杀心?至于想弄一把尚方剑吗?   大明朝多少年都只是“便宜行事”,没有赐尚方剑制度了,被你秦德威这么一说,搞得东南问题关系到社稷生死存亡似的。   秦德威就请教道:“老前辈宦海四十多年阅历丰富,你说说,怎么才能得到尚方剑?”   王廷相也幽了一默,朝着北方拱了拱手,“这你要去问躺在仁寿宫的那位。”   如果皇上还清醒着,以皇上的猜疑秉性和对大臣专权的防范心,你秦德威哪敢如此放肆?还敢索要尚方剑,不怕皇上先拿你试剑了!   “你还是悠着点!”王廷相忍不住告诫说:“在外与在内截然不同,要防范的很多!   最难过的就是猜忌,无论做什么,都会被人怀疑!你奋勇前进,会被人看成轻敌冒进,你若谨慎行事,又会被弹劾畏敌如虎。”   王廷相去南京当兵部尚书之前,大部分时间都在地方工作,对此深有体会。   秦德威对此也有心理准备,“在外做事的难处,莫过于此。若非朝中有强力靠山撑腰,外臣难有成就,幸好我不需要去找什么靠山。”   王廷相当然懂,秦德威不需要去找靠山的意思就是,秦德威自己就是靠山。   他还是提醒了一句:“最好不要常年累月在外,那样随着时间迁移,你在中枢的威望也会渐渐流失。”   秦德威感慨说:“我这就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只能随机应变了。”   此后王廷相催促道:“明日还有关于倭乱事务的朝议,朝廷要听你的筹划方略。你还是早点回家去准备吧,不要胡乱琢磨不该有的东西了!”   朝廷也是讲究程序的地方,总不能任命了一个钦差,然后就不闻不问了,任由钦差随便去搞事。   所以秦德威临行前,需要向核心大臣阐述自己的平乱构想,证明自己做事有思路,朝廷没有所托非人。   于是秦德威就离开兵部,结束了一天工作,回了家去。   当秦府一干人得知,秦老爷即将领命南下,一去不知多久时,顿时也鸡飞狗跳起来。   官方有官方的准备,个人有个人的准备,都是琐碎麻烦的事情。   各房也是各有心事,有想跟着南下回南京的,有想继续女扮男装,跟着老爷出征的。   即将临盆的徐妙璇摸着肚皮说:“男儿志在四方,我不该阻碍夫君建功立业,只是不知夫君临行前,能否见到孩儿诞生。”   秦德威顺着答话说:“只希望孩儿懂事,能在这两日及时出来,叫我看上一眼。”   及到次日,所有内阁大学士和部院大臣汇集在文华殿,听取和审议秦德威提出的方略。   因为事情干系重大,年幼的太子又被请了出来,坐在宝座上充当一个吉祥物和背景板。   又因为不是正式的朝会,司礼监诸太监也在场,和大臣一起共商国是。   参拜过监国太子后,首辅翟銮便代表朝廷,对秦德威问话说:“你此去东南,平定倭乱大概要多久?心中可曾有了方略?”   其实这是所有人都想询问的事情,大部分人都是好奇,但翟首辅作为朝廷代表,除了好奇之外还有官方沟通的意味。   秦德威想了想后,答道:“最快也要一年,如果进展不顺利就要超过一年。总而言之,不会比一年更短。”   这个回答让众人都有些意外,没想到秦德威在这里居然没有吹逼,说得如此保守和谨慎。   翟首辅又问道:“为何最快也要一年?这个时间可有什么讲究?”   怕朝臣们不能理解,秦德威就仔细答道:“倭寇往来全靠季风,往往随春夏季风而来,随秋冬季风而去。   如今正值春夏,大批倭寇作乱,朝廷及地方猝不及防,并不是剿灭时机,再等到秋冬,这些倭寇大概就会退去。   预计明年春夏,尝到甜头的大倭寇还会再来,若这次朝廷准备得当,或许能剿灭大部。   所以按我计划,此去东南准备应对的的不是今年的倭寇,而是明年复至再来的倭寇。”   兵部尚书王廷相带节奏评价说:“这个策划听起来就很稳妥,先稳住阵脚,不急于求成,有大将之风。”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但左都御史屠侨质疑说:“为何今年要无所作为?”   秦德威瞥了眼屠侨,“今年部署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命令各处严防死守,尽力减少损失。”   身为浙江人的屠侨可能是心急,责问道:“数千人之祸患,何至于此!莫非秦中堂有养寇自重之心,或者是无能处置,只能坐视不理?”   秦德威不耐烦的说:“想必屠总宪一定有破倭良方,那就请屠总宪做钦差南下吧,我还省事了!   不过还是先请屠总宪说说,敌人都是什么样,又该如何破敌!并且立下军令状,今年之内必定扫平倭患,否则军法从事。”   屠侨怒道:“秦德威!你这是议事的态度么?难道别人就不能质疑你了不成?”   新上任的大学士张潮张老师出来打圆场说:“秦德威还是再说明白些,难道驱逐倭寇一定要一年以上时间?”   秦德威先对张老师说:“不是驱逐倭寇,而是平定倭乱,如果只是驱逐的话,便如野草生生不息,还会有一波又一波的倭寇前来,仍然没有宁日。”   然后又继续对朝臣解释说:“其实此次倭寇之患还不算太过于剧烈,只是我国家东南武备有所废弛,这才是最大问题。   所以我去东南有三层目的,剿除倭寇固然是最重要目的,趁机整顿东南武备也同样是重中之重,算是第二层目的。   如果有机会,反攻倭国邻近大明各诸侯本土,彻底解决百年倭患也不是没可能,这是备用的第三层目的。   所以今年时间虽然不以彻底解决倭患,但整顿武备也是重要工作,甚至可以说是打好根基的关键工作!   只有无知的人,才会认为这是养寇自重或者无能处置!我跟这样的人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只有屠侨被气得脸色铁青,大部分人还在议论,谁也搞不清楚,秦德威到底是算是想拖延避战,还是真计划养精蓄锐。   张老师又询问道:“一年之后,就一定能平乱?”   秦德威如实答道:“我最短也需要在东南呆到到明年,具体情况如何,还要再看其他方面。”   张老师疑惑的说:“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粗略筹划,以及进度预估,想必已经便览全局,还有什么其他方面值得你关注,或者让你没有把握?”   秦德威解释说:“倭寇之外还有海贼,海贼之外还有私商,状况必定层出不穷,绝非可以轻易预料的。   譬如有个叫王直的海贼,大概今年已经与倭人诸侯勾结上了,在海外势力极大,拥众可能数千之多,素来以走私为生计,与沿海民户多有贸易勾连。   若倭寇之患一旦泛起,王直就肯定跟着一起作乱,不可预测因素太多了。”   有些细节性的东西,比如王直与倭国诸侯勾结的行径,别人都是闻所未闻,很多人连王直是谁都不清楚。   听到秦德威抛出了如此细致的“干货”众人终于可以相信,秦德威已经掌握了非常多的信息情报。   而且懂行的都知道,所得到的信息越丰富,做出的决策就越正确。秦德威做出了今年备战,明年大力围剿的方针,一定也是有道理的。   张老师不禁叹道:“我现在才真正明白,为什么你一定要亲自去东南了。”   秦德威答话说:“若想获胜,先要知己知彼。别人只怕连知己知彼都还没有做到,我又怎么放心别人去东南?”   殿内众人只能叹服,虽然秦中堂当钦差去东南,似乎是被严阁老挤兑去的,但秦中堂确实是最佳的人选。   难得秦中堂居然肯为了朝廷做出“自我牺牲”,大家就应该相信他,支持他。   秦德威忽然又开口道:“东南情况复杂,还要总督多省,海陆兼具,尤其浙闽都是科举大省,地方名流荟萃。   我单人去了东南,只怕镇不住地方,有损朝廷威望,让人嘲笑朝廷无力啊。”   众人:“……”   来了来了,又来了,这才是大家更熟悉的秦中堂。 第八百四十章 请从秦德威始!   熟悉的腔调,熟悉的节奏,也只能让众人感到,秦德威又想搞事了。但是秦德威具体要搞什么事情,众人却仍然猜测不到。   只有事先与秦德威交流过的王廷相捂住了脸,本以为昨日秦德威说尚方剑之事,是随便开玩笑的,难不成秦德威打算来真的?   这是多大的脸啊,谁给你秦德威这么厚的脸皮?如果没记错的话,大明应该有一百多年没赐过尚方剑了。   还是说秦德威最近戏文看多了,羡慕戏文里的尚方宝剑之拉风,心里就琢磨着非要弄一柄?   而且这种事情,秦德威不可能自己亲口提出来,没有臣子主动索要尚方剑的先例,那样有违纲常。   所以问题就来了,不知哪个倒霉蛋今天将会成为秦德威的垫脚石,把尚方剑这个话题引出来?   不知道别人有没有提防,反正他王廷相不跳这个坑!   今天王廷相是明白人,但别人就算不明白,也都知道防止跳坑了,这么多年都被秦中堂训练出来了。   现在的阁老准阁老们,翟首辅怕跳坑不想说话,严阁老今天不知为什么一直低调没发言。   所以也只有张老师敢出来回应秦德威了,这也许是朝臣一致同意张老师入阁的原因。   秦中堂的陷阱套路太多了,在执政的高层里面,总要有个不怕跳坑,不怕被秦中堂坑的人,可以随时站出来代表朝廷质问秦中堂。   毕竟秦中堂再怎么坑人,也不能坑自己老师啊。   如此就听到张老师直接问道:“按惯例,你这样用兵的钦差皆有王命旗牌和便宜行事之权,又如何镇不住地方?   往常如此多涉及军务的边镇督抚,都是这样,也未见有说镇守不住的。”   近百年来的督抚制度就是这样的,涉及到军务的都给个“便宜行事”特权,以加强督抚的权威,方便指挥武官,一般也足够用了。   但就“便宜行事”这点特权,嘉靖皇帝还总是舍不得给,不过他现在已经昏迷了。   至于赐尚方剑制度,在原本历史时空上,一直到万历朝才恢复,再到明末就泛滥了……   在众目睽睽下,秦德威对张老师答道:“因为形势与往常不同,必须要有新东西了。   何况北方边镇上下格局其实很简单,而东南截然不同,远比边镇复杂得多。”   随后秦德威又说:“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关于倭寇之乱,我敢断定,未来一两年会出现贼众数量爆发的形势,这是多年来积累所至。   而东南沿海防线漫长,又不像北方有边墙可阻拦外敌,所以为了防备随时可能出现的倭寇,必须另想别法。   在我设想备战的方案,除了从外省调兵和招募训练新军之外,还要倡导乡兵,让各地有志之士自行召集勇士训练,以备倭寇。   这就叫以民意为关塞,以民心为长城!”   说到这里,秦德威又对兵部尚书王廷相说:“大司马以为如何?”   对此众人没感到奇怪,王廷相是兵部尚书,在军事问题上咨询王廷相太正常不过了。   虽然与秦德威是同伙势力,但王廷相想了一下后,依然很公事公办的质疑说:   “以乡兵守本土,确实可行,战斗意志也不是问题,但仍有可疑虑者。   能召集乡兵者,必为地方大户望族也。本就足以横行乡里,若再趁机拥兵自重,只怕从此朝廷号令不行!”   众人暗暗点头,王大司马说的也确实在理,没有因为是同党就一味迁就,在公事上还是要讲究底线的。   但秦德威似乎对被质疑毫不在意,连忙接上话说:“对对,大司马说的都对!   就是可能会出现如此情况,所以作为总督钦差,一般的王命旗牌和便宜行事只怕不够用啊!   再说这是临时之举,倭乱平定后,自然会逐步撤销,此时更需要加强朝廷威权!   而且乡兵问题只是一个例子,还有很多这样的例子,一般边镇督抚的威权只怕根本镇压不住!”   众人:“……”   听到这里,大家总算摸清楚情况了。原来秦德威对钦差特权还不满足,想要的是更多授权,更大的权柄。   随即又听秦德威继续对王廷相说:“既然大司马看出了问题所在,那么应该如何解决,想必大司马也有了思路!”   秦中堂一边说着,一边对王廷相拼命递眼神。   昨天我说得都很清楚了吧,老前辈你应当明白我的心意啊,既然明白就请你大声的说出来!   王廷相久久无语,这秦德威踏马的连自己人都给挖坑!谁说秦德威不坑自己人的?   刚才自己还奇怪,索求尚方剑这么厚脸皮的事情,秦德威会怎么引发出来,哪个倒霉蛋会被秦德威当成踮脚的。   万万没想到,小丑就是自己!   难怪秦德威昨天会吹捧自己为十全老人,搞得自己明知是尬吹但还是很有点小虚荣心发作!   原来到了今天,也需要自己去尬吹一下秦德威啊!这算什么?官场互吹?   王廷相老大人自从二十岁中进士开始,宦海生涯长达四十六七年,无论如何起伏,一直都保持着基本节操。   但在今日,王廷相感觉,自己有可能晚节不保了。   毕竟自己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而秦德威则有可能是给自己盖棺论定的后辈人物。   在众目睽睽之下,王廷相艰难的开口道:“我认为,确实需要……强化此次东南平倭事务钦差的……权威。”   到此为止,别人还都没感到奇怪,王廷相给秦德威帮腔太正常不过了。   就是不知道如此寻常的一句话,为什么王廷相说得结结巴巴。   秦德威神态异常和善,使劲鼓励说:“大司马有何提议?不妨说出来共议,不要藏着噎着了。”   王廷相先是仰天长叹一声,然后才说:“我看这次不妨恢复旧制,赐给钦差尚方剑,授予一定临机专断和专杀之权。”   其余众人本来正漫不经心听着,但此时纷纷愕然不已,各种诧异的眼神注视向王廷相。莫非你的儿子也被秦德威绑架当人质了?   尚方剑已经有一百几十年没有出现过大明臣子手里了,你王廷相是怎么能想到这茬事的?   如果不是了解王廷相为人刚正,本身做官已经到了顶点,还以为这是想跪舔秦中堂以求幸进!   虽说很多督抚都有王命旗牌和“便宜行事”之权,但如果再给个尚方剑,那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而且嘉靖皇帝本人还是比较不乐意给臣下这样的威权,真要把尚方剑赐下去,怕不是会把皇帝气醒过来。   “王浚川你莫不是在说笑?”首辅翟銮代表所有人质疑说:“你有什么理由觉得应该赐给尚方剑?”   王廷相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回忆起来秦德威若干优点,然后才对翟銮答道:   “理由主要有两点,第一,如今天子不豫,长久不能视事,导致朝廷没有可乾纲独断之人。   经过刚才秦德威介绍,东南事务十分繁杂,涉及面极广,很容易导致互相扯皮、互不配合的局面。   而如今既然朝廷相对从前软弱,那就必须加强钦差的威权,以达到能统领东南全局的作用。”   众人没有打断王廷相,第一之后,必定还有第二。   其实有没有道理是其次的,主要大家还是想听听,王廷相还能怎么编,帮秦中堂无中生有的编出一把尚方剑出来。   很快又听到王廷相继续说:“第二,大学士钦差前无古人,特殊之事自当用特殊体制,非如此不能彰示朝廷威严!   我想来想去,也只有赐予尚方剑给秦德威,才能既不触动当前钦差机制,又能展示朝廷的力度!   故而大学士督师赐尚方剑,可以形成定例,请从秦德威始!”   众人听完了王廷相掰扯出来的理由,居然觉得有那么一点似是而非的道理。   似乎赐予秦德威尚方剑,从理论上来说是完全可以的。   当然,对大部分人来说,秦德威拿不拿尚方剑似乎与自己也没有直接利益关联。   但秦德威则感觉很意外,因为王廷相的发挥完全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甚至有一种令他刮目相看的感觉!   想不到王廷相这样人设形象比较刚正的人,居然还有这样的潜力。   早知如此,就应该多挖掘挖掘王廷相的潜力了,也不至于直到今日才认识到王廷相的另一种功力。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请从秦德威始”这句话听起来有点不吉利!   在大明朝堂上,任何事情都会有人质疑,更别说尚方剑这样的有点争议的问题了。   浙党大佬、左都御史屠侨当即就问道:“真的需要尚方剑?没有尚方剑就不能当钦差了?只有便宜行事还不够?”   对此众人也不意外,毕竟秦德威去的主战场是浙江,而屠侨老家宁波府就是平倭的最前线。   而且众所周知,秦德威对屠侨向来不假颜色,如果拿着尚方剑去了屠侨老家,屠侨能安稳就怪了。   王廷相回答说:“这是我的提议,不一定成熟。至于到底需要不需要尚方剑,还是让秦德威自己来说。”   王大司马捏着鼻子说了几条后,终于还是无法持续丧失节操,不能忍受别人异样的眼神,直接把皮球踢回了秦德威身上。   不能只让自己卖老脸费力,你秦德威如果想要东西,也得卖力气!   秦中堂估摸了下,王廷相可能真已经到了极限,不能再催着王廷相继续了。   所以就顺着王廷相的话,继续往下说:“便宜行事之权往往应用在军务上,针对的是武官!   方才我也说了,东南情况与边镇不同,还有很多例子可以举出。   假如屠总宪家族里,有不肖族人与海贼勾结,借家族的功名为护身符,我该如何处理?有谁听说过对衣冠士族便宜行事的?”   屠侨:“……”   你秦德威会不会说话,有这样假设举例的吗?这与诽谤有什么区别?   其他人也很无语,感受到了秦德威对屠侨那深深的恶意,真不知道秦德威到底是想搞什么。   有一种比较圆滑的做官思路就是,去哪个地方之前,先和当地的排面人物处好关系,然后做事往往能事半功倍。   但秦德威人还没去浙江,就对浙党大佬直接骑脸,还想不想在浙江尤其是宁波沿海顺利开展工作了?   而且其他人也都很奇怪,有个在心里萦绕了很久的疑问,秦中堂似乎一直就看不上屠侨,也不知到底为什么。   当初屠侨入朝时,与其说是被严阁老拉拢过去,还不如说是被秦中堂推过去的。   被秦中堂莫名嫌弃得屠侨,其实并没得选,只能与严嵩结盟。   在秦中堂身上,外人理解不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不差这一件,所以众人想了想后就放在一边了,没有人闲的蛋疼去深究。   只有秦德威自己清楚,在原本历史上,屠侨当左都御史的时候,对待海上走私问题比较严厉那些浙江巡抚,基本都会被屠侨利用职权打击报复并大举攻讦。   最后结果也都看到了,海事败坏,倭寇大兴。   其中的利益关联不言而喻,秦德威作为穿越者,又怎么能看得上屠侨这样的人?   对于屠侨,秦德威真不想过多纠缠,尖酸的嘲弄说:“看屠总宪这个反应,似乎很害怕朝廷赐予我尚方剑?   其实在这个问题上,屠总宪还是尽量回避吧,最好少说几句!”   屠侨也不与秦德威辩论,直接转向严嵩,问道:“严阁老你觉得合适吗?”   严嵩看了几眼秦德威,慢吞吞的说:“非常之时,赐尚方剑未尝不可。王大司马说的好,就从秦德威始!”   屠侨:“……”   严阁老是不是老糊涂了?谁才是你的政治盟友?到底有没有搞错?   别说屠侨,所有人都很惊奇,严阁老今天不怎么说话也就罢了,居然对秦德威没有任何反对。   赐予尚方剑这样的事情,竟然直接就赞同了,甚至都没有照顾盟友情绪的意思。   只有不多的几个人,能隐隐然猜测出严阁老的心思。大概在严阁老内心深处,秦德威用尚方剑大开杀戒才好呢。   连严阁老都这样表态了,那别人就更没有反对的情绪了。 第八百四十一章 公开透明   在这场讨论平定倭乱方略的朝议上,秦德威提出的一年准备、来年围剿的方针最终得到了认可。   一方面是因为秦中堂本身势力大,支持者力度大;另一方面则是朝臣对秦中堂办事能力认可度较高。   毕竟这么多年下来,秦中堂除了争权夺利不干人事之外也没少干人事,别人也都看在眼里,无论敌我也都承认秦中堂能办事。   此外,以左都御史屠侨、詹事张邦奇为首的浙党大臣,没有想让秦德威拿着尚方剑去浙江的,但最后也是反对无效的结果。   连严嵩都不反对了,依从于严嵩的政治盟友又能掀起多大浪花?   这里面的微妙之处在于,严嵩可能有放纵秦德威在浙江用尚方剑的心理,所以这次就没有尊重浙党大臣的意志。   而浙党大臣虽然这次被严嵩卖了一次,却又无法背弃严嵩,因为他们没得选。   在被秦德威所嫌弃的情况下,浙党这些大臣就别无选择,只能继续依附严嵩,不然就会面临被秦德威和严嵩双重打压的局面。   反过来说,严嵩也正是把握住了浙党大臣的这层心理,所以才敢把浙党大臣的利益当“牺牲品”,他知道这帮人跑不了。   如果谁以为浙党现在生了背叛严嵩之心,也不太可能,大家都是成熟的政客了,不会这么幼稚的。   即便被卖了,仍然还要笑着去面对,这才是政治附属者的常态,不是每个人都像秦德威一样逆天。   随后还是老规矩,辅政大臣们前往慈庆宫,向张太后奏报朝议结果。   张太后面无表情的听完了奏报,却仿佛陷入了走神,坐在宝座上一言不发。   当摄政的日子不像想象的那样美好,虽然不会再被虐待,吃糠咽菜坐草席的日子都过去了,但还是什么也做不了主。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当初那些给自己吃糠咽菜的太监和宫女,到目前为止,一个都没杀掉!   作为一个名义上摄政的太后,这点要求很过分吗?但似乎所有人都在阻止自己!   还有自己亲兄长张延龄,直到如今还是顶着从谋财到害命,再到阴图不轨的罪名,以候斩名义在天牢里继续被关着。   自己提过几次,全都被朝臣搪塞过去,没人当回事!没人认为摄政太后的兄长不该被这样对待!   朝政更不用说了,无论是姓严的还是姓秦的,似乎都是做好决定就来告知一声的态度。名为奏请,实为通报!   再回想起来,张太后感觉自己就当了两天的摄政。   即嘉靖皇帝昏迷的第一天和第二天,群臣对自己还算恭敬,让自己产生了梦回二十年前的错觉。   再然后就感觉,自己这摄政太后啥也不是了,群臣对自己基本上就只剩下敷衍了,连宫务权力都被迫交给了方皇后。   以张太后的政治智商,委实想不明白这种“前恭后倨”到底是为什么。   像严嵩这样的人来说,支持张太后摄政,只是为了防止方皇后摄政后与秦德威勾结。   只要张太后上了台就行了,再然后就没什么用了。所以严阁老怕的不是张太后上台,而是害怕张太后不愿意上台。   所以头两天才会拿出恭敬样子,哄着张太后摄政占位置,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秦中堂的出发点虽然与严阁老不同,但目的却差不多,都是哄完张太后上台完事。   之后要不要维持住恭敬,那就要看张太后有多大本事了,没什么本事也没势力,就别想从朝臣这里得到尊敬待遇。   还有就是张太后先前对秦德威出尔反尔,既暴露智商又坏了信用,朝臣对张太后自然就没有什么投靠之心。   再有一点,大臣疏远和敷衍张太后,也是防着嘉靖皇帝突然再次醒来。   万一哪天皇帝又醒了,不至于因为和张太后关系太好而遭受清算。   但张太后当局者迷,想不明白其中的套路,只以为所有人都辜负了她。   今天秦德威居然过来索要尚方剑,要是嘉靖皇帝醒着,秦德威敢这样?分明就是看不起她这个摄政太后!   所以听完了辅政大臣们的奏请后,张太后就开口道:“尚方剑需要皇上亲赐,哀家未敢擅自代替,此事还是作罢了。”   秦德威诧异的抬起了头,没想到居然在这个环节上出了点幺蛾子。   群臣朝议的结果基本就算是决议,只是到你张太后这里走个形式而已,你老人家点头同意就完事了,哪来的如此多问题?   如果皇上能亲历亲为,还要你这个摄政太后做什么,不就是让你老人家假装代替一下皇权吗?   前几天还好端端的,当了一个合格的工具人,今天怎么开始别扭了?大家辛辛苦苦的从文华殿走到慈庆宫,这容易吗?   秦德威一边碎碎念,一边奏道:“再请太后老娘娘三思!”   张太后回应说:“哀家三思过了,如果秦先生以为不妥,就另请高明吧!”   秦德威很无语,政治这东西讲究的就是一个利益交换。你张太后可以不同意,然后再提出交换条件,这都是能够理解的。   但像现在这样,一点交换余地都不留,直接堵死了别人的话,简直就是不讲理啊!   秦德威又继续说:“尚方剑干系重大,臣不日即将启程前往东南,时间耽误不得,还请娘娘根据朝议,早日赐下尚方剑!”   “有没有尚方剑,又不阻碍你启程。”张太后说。   别人都没说话,反正这是秦德威的事儿,乐得在旁边看个热闹。   眼瞅着秦中堂在不讲理的张太后面前吃点小瘪,还是挺带感的。   其实如果换成其他常规事情,甭管太后同意不同意,大臣们该去办就办了,回头再找理由圆回来就是。   但尚方剑这样与皇权密切相关的东西,如果没有合法授权,根本不可能拿到,也没人敢擅自拿。   秦德威很无奈,直接就说:“在下听闻宫中有对太后不敬者,依然逍遥法外,若能让宵小伏法,能否换得娘娘信任?”   据他所知,张太后目前有两大心病,第一个就是张延龄还在天牢里,第二个就是那些虐待过自己宫女太监得不到该有的惩治,面子上实在过不去。   所以秦中堂就针对这些心病主动提出交换条件,以换取张太后松口。   第一个张延龄问题牵涉太大,秦德威懒得去,而第二个相对简单些。   其他辅政大臣无语,你秦德威还能再直白一些么?讲究的就是表露含蓄,哪有这样赤裸裸、简单粗暴提议利益交换的?   “可以,哀家就等消息了!”张太后点头道,大臣里终于有个上道的人了。   其余众人再次无语,明明是最高层的政治问题,却演出了村夫村妇讨价还价的感觉。   就是不知道秦德威会怎么办事,那些太监宫女都是宫里的,秦德威又能怎么把手伸进宫里?   张太后的政治信誉基本已经破产,你秦德威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敢如此相信张太后?   从慈庆宫里出来,众目睽睽下的秦德威就大模大样离开东华门,前往夷务衙门视事。   这次去东南当钦差,身边少不得精通夷务的人协助共工作。所以秦中堂打算从夷务衙门里抽调一些人员,来充实钦差行辕。   当然出了东安门路过东厂的时候,秦中堂似乎很偶然的拐进了东厂。   秦中堂这样的明星人物,一举一动都有人关注到。在世人的印象里,似乎这是秦中堂第一次大摇大摆的公然走进东厂。   东厂提督秦太监也很诧异,表面礼数周到的将秦德威请了进来,公开在大堂上关公像下面喝茶。   秦德威问道:“你与南方那些织造太监们熟不熟?”   秦太监很谨慎的答道:“都是给皇上效力,谈不上熟不熟的。”   秦德威就答道:“那你们以后就可以熟悉了!我去东南做钦差,整顿的就是海上问题。   如果织造局有什么多余的绫罗绸缎,不妨卖给外夷!那些人会高价收购的!”   秦德威潜台词说的很明白,帮你们织造局发点财,然后这份人情都算在你秦太监的头上,织造局太监们都会感激你秦太监。   秦太监猝不及防的,差点接不住话,这些事是好事,但不适合公开讨论啊!   随后又听到秦德威说:“我的条件也很简单,把那些得罪过张太后的太监,处死几个!”   秦太监无语,不是他不愿意,但这种事难道不应该是暗箱操作,密室密谋吗?   你秦德威这样大庭广众、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谈论利益交换,这样好吗?   秦太监又询问道:“要不要换个地方再说话?”   秦德威便答道:“不必了,要得就是一切公开透明!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让你办事,是拿出了巨大利益交换的!”   秦太监:“……”   这一定是故意表现出疏远吧,感觉是自己被嫌弃了,心情有点复杂。   秦德威又低声说:“在别人看来,我秦德威没有本事干涉宫务,所以只能付出巨大利益,换取你来做!   如果皇上醒来,越公开的东西,越能说得清楚,越不容易引发猜疑。”   缓了缓心情后,秦太监又道:“我们东厂向来是对外不对内,负责的是监控宫外,对宫内事务一般不会插手。   正常情况下,对内监的惩罚都是司礼监来管理,东厂很少涉入。”   秦德威再次低声说:“这次插手的机会不就来了?如果你不积极去夺权,又怎么有机会更进一步?”   秦太监便问道:“你就明说了吧,在宫里还有谁?能配合起来的人选真不多。”   秦德威这才揭穿了谜底:“方皇后主持宫务,你可以与方皇后联手,镇压几个虐待过张太后的人。”   “你与皇后议定好了?”秦太监诧异的问,他诧异的不是秦德威与方皇后有联系,而是联系效率如此之高。   秦德威摇了摇头:“我没有与皇后商议过任何事情,一切都要靠秦太监你。”   登秦太监门可以找到合理解释,登活寡妇门就难办了。   秦太监合计了一下,这件事利益链条清晰,传了出去也不至于让人产生不该有的怀疑,而且好处也巨大,风险却很低,可以尝试。   如今文臣在外朝的势力大肆扩张,而失去了天子撑腰的太监势力却处于收缩状态,最典型的就是东厂了。   没有天子的诏旨,东厂能干的事情真不多了。   所以秦太监如果想维持影响力,那就只能转换思路,开始内卷了,从外朝卷文臣,变成回宫卷同行。   就像一直身体力行的秦德威所说的,不积极向别人的地盘插手,又怎么进步?   如果这次有方皇后一起配合,秦太监帮忙处理宫里事务,肯定具有很特殊的意义。   宫里事情,尤其是内监的纪律问题,都是司礼监掌印张佐管理。而这次自己如果成功的完成惩罚,就算是在宫里又重新扎根了。   至于方皇后会不会配合,秦太监还是很有把握去说服她的。   秦德威都指出了一个方向,如果自己连细节都做不好,那也太搞笑了。   毕竟这对方皇后也没坏处,一是可以立威,方皇后主持宫务也没多久,正好可以借机杀鸡骇猴,树立起皇后的威严。   二是能彰显大度,让别人看到皇后心胸宽广,主动“孝敬”太后。   当然可能也有些负面后果,比如有些人会觉得不近人情,太监同行不知道互相庇护。但在宫里,“人情”又值几个钱?   各有利弊得失,反正全看个人怎么选择了。   秦太监又问道:“看在别人眼里,会不会误会我想投靠张太后,所以才会动手帮张太后出气?”   秦德威再次强调说:“我刚才说了,一切都是公开透明的!   人人都能看得到,是我秦德威拿出了巨大的利益,换取了你这次出手!你是收了我秦德威的好处!   而我秦德威是为了换取张太后批准尚方剑,所以才会想法帮张太后出气!”   如果秦太监能借此机会与方皇后搭上,并建立起合作关系,自己也能更放心的南下了。   没办法,有严嵩这样人在中枢,南下之前必须尽可能做好万全准备。 第八百四十二章 永无宁日   大概在秦德威心目中,从来没有将张太后当成什么难关。   归根结底,宫廷朝堂这种地方非常看重实力,张太后只有名分没有实力,就算想搞事又能制造多大麻烦?   即便在张太后这里遇到点阻碍,以秦德威的机智和能力,随便想个办法就能应付过去。   如果与此同时,能打着帮张太后办事的旗号,搞点于己有利的小动作,那就更好不过了。   毕竟张太后名义上还是目前至高的摄政,虽然张太后本人没有能力把这个旗号打起来,但并不意味着别人比如秦中堂也没有这个能力。   所以秦中堂虽然可能有很多办法来完成任务,但仍然选择了大张旗鼓、光明正大的与秦太监进行利益交换,通过这个驱动秦太监去“抢地盘”。   传开后在别人眼里,约等于花钱买通秦太监去办事,并不影响秦中堂的清誉。   都是可以理解的,只为了拿到尚方剑施展变通之道而已,又没让秦太监去陷害正人朝臣。而且是花了钱的,怎么能算勾结权阉?   议定之后,秦太监心里忍不住连连感慨。   难怪秦德威都混成无论敌友人人喊打名头了,还能活蹦乱跳至今,不是没有原因的。   总能在关键节点给自己人送一场“及时雨”,秦德威这份本事也是独一无二的,又有哪个人能拒绝“魔鬼的诱惑”?   比如这次给自己解决了动机问题,让自己有足够的逻辑可以插手宫中事务。   在东厂随着天子一起沉沦,自己事业陷入停滞的时候,这样的机会不是及时雨又是什么?   而且如果自己和方皇后趁机建立起信任感,那对重新立足宫中的目标也是大有裨益的。   一场心照不宣的“公开交易”谈完了后,秦太监忍不住又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去东南?”   秦德威叹道:“怎么最近见到我的,人人都要问这句?我就是想做点事情,而东南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秦太监再次忍不住的劝了一句:“太想做事不一定是好事,你很少犯傻,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却有点糊涂?”   因为别人看不到一百年后,甚至几百年后的情景,而秦德威就能,而且他也很难做到无动于衷。   面对秦太监这个可能与自己有特殊关系的人,秦德威答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趁着嘉靖皇帝昏迷,才好大展拳脚,搞出点既成事实出来,让所有人都看到好处。   不然以嘉靖皇帝的偏执,想改变点什么就太难了。   而秦太监听到这两句诗后,唯一感想就是,眼前这位真不像是自己亲生的儿子!   作为父亲,到底应该鼓励儿子正直无私不计得失,还是蝇营狗苟明哲保身?   想到这里,秦太监忽然感觉找到了新的前进方向,浑身上下又充满了干劲。   因天子昏迷而产生的迷茫,顿时一扫而空。   秦太监猜测,这可能是秦德威离京前的一次考验,看自己能不能帮他撑住京城宫廷大后方。   如果撑不起来,这个爹不认也罢。   送走了秦中堂,看看日头偏西,秦太监就离开了已经失去灵魂、宛如鸡肋的东厂,直奔西苑而去。   到了仁寿宫里的寝宫之一万春宫,秦太监先去探望了一下嘉靖皇帝,询问过值班太医,得知皇帝依然没有苏醒迹象,然后就求见方皇后。   正常情况下,秦太监是不怎么去见方皇后的,在业务上没有直接联系。见得太多又没有实际利益的话,只会平白引发别人的猜忌,对自己没有好处。   这种平常不怎么往来,却又突然求见的情况,一般称之为“不速之客”。   作为“不速之客”,秦中堂估摸着,自己可能要多等一会儿。皇后也有皇后的架子,不可能听到求见就马上接见。   所以秦太监就站在殿前,脑子开始抓紧时间琢磨起来。   方皇后这个人与秦德威都是江宁人,还有一点故旧关系,这大概就是建立信任的基础。   但很可惜,自己现在明面上的老家是广东,隐藏了出自江宁县的身份。不然自己与方皇后之间,同样天然就具有拉近关系的基础。   秦太监想事情才想了一半,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发生了。   他刚刚请女官传话求见,结果马上就有人出来,引着他往万春宫后殿而去。   到了殿外,秦太监又发现,原来殿里早有人先来了。等进了殿后,就看清了先到的这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   对于张佐出现在这里,秦太监并不意外。   如果以普通人家的名分来打比方,方皇后现如今角色就是当家主母,而张佐的角色就类似于家奴里的大管家。   当家主母和大管家肯定会为了家务工作经常碰面,这再正常不过了。   但对于秦福秦太监出现在万春宫方皇后这里,张太监就十分警惕了。   或者说,对秦太监这个人,张太监一直都是非常警惕的。   在非兴藩从龙太监里,秦太监是上升势头最猛,权位最高的大太监,目前名义上是太监系统的第二号,连东厂都交给了他。   张佐这个跟着嘉靖皇帝从兴王府一直到紫禁城的老资格太监,面对秦太监都有点吃不住劲了。   一直到突然发生了宫变,皇帝被勒到昏迷不醒,让极度依赖于皇帝个人倾向的东厂陷入了停滞。   然后这才让张佐松了口气,不至于被继续步步紧逼。   可以说,世间任何事物都是有利有弊的,东厂与皇帝个人深度绑定这个情况也不例外。   东厂因为皇帝的个人授权,具有了特殊职能和地位,成为权力最大的内廷衙门,所有太监都想去任职的地方。   但与此同时,又会因为皇帝个人出现问题,导致东厂威势滑落,这就是之前秦太监非常焦虑的原因。   甚至让许多人以为秦太监因为皇帝出了问题,伤心过度而降智了。   等秦太监对皇后行过礼后,张佐就讽刺道:“秦爷莫不是走错了门吧?你们东厂应当去慈庆宫,向老娘娘汇报。”   东厂主要事务在宫外的,主要针对的是外朝、京师,业务范围一般不包括宫里。   从东厂衙署位置设在东安门外,而不是在宫城或者皇城里面就能看出来。   从汇报关系上来说,东厂只对皇帝汇报,或者说只对掌握了皇权的人汇报。   而目前名义上的摄政是张太后,方皇后只是分担了宫务,所以理论上东厂应该向张太后汇报,与方皇后没什么关系。   这就是张佐讽刺秦太监出现在方皇后寝宫的缘故,但秦太监却回应说:   “如今情况特殊,皇后、太后两宫共同摄理内外事务,我东厂向皇后汇报,又有何不妥?”   张佐闻言忽然醒悟,自己看到秦太监后,可能一时情绪波动导致失言了!方皇后绝对不爱听自己刚才那句话!   方皇后可是个曾经与太后争夺摄政的人,还是个制造出了“移宫”事件的人。   她怎么可能愿意听别人说“你又不管朝政,东厂向你汇报毫无意义”这样的话?   不给张佐任何弥补的机会,秦太监回应完张佐的讽刺后,又迅速对方皇后说:   “我确实有事要向娘娘奏报,不过既然张太监先来,我还是先退下,等张太监奏报完毕再上殿。”   这就是以退为进的手法了,虽然很简单但确实也很好用。   方皇后面无表情的瞥了张佐一眼后,便对秦太监开口道:“你先说你的事情。”   秦太监赶紧奏道:“秦德威为了从张太后手里获赐尚方剑,花了大价钱请我出手,要帮张太后杀几个奴婢出口气。   我想来想去,还是要从追查当日慈庆宫梃击案入手,故而来面见娘娘,请娘娘放心授权给我去追查!”   梃击案就是当日一群太监听说张太后复起后要搞报复,在慈庆宫闹事,还有人持棍棒打砸的事情。   张佐责问道:“宫里的事情,与你们东厂何干?”   秦太监反驳说:“当日有好几个人趁乱逃出宫去,难道不该由东厂追查缉捕?”   其实秦太监的话里有好几个关键词,每个关键词都透露着一些信息,方皇后听完反复琢磨了好几遍。   一,秦太监不追查,也会有别人去追查,只要张太后还有这些心病;   二,秦太监说了,请娘娘你放心,那意思就是怎么查也查不到娘娘你头上;   三,娘娘你如果信不过秦太监,也该相信秦德威。秦德威要的并不是真相,而是一起糊弄过张太后。   方皇后一时拿不定主意,主要是不知该不该相信秦太监,就先对张佐吩咐道:“你也说你的事情!”   然后又道:“秦福不必退下,一起听着。”   秦太监退到一旁,洗耳恭听。   张佐虽然看秦太监很碍眼,不认为秦太监应该在这里旁听,但此时说错话的他也很无奈,只能开始说起事情。   秦太监听了听,原来说的还是宫变之事。   当夜十数名宫女集体行动刺杀嘉靖皇帝,没有成功,当场都被捕获。   宫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自然是由司礼监掌印太监牵头负责调查。   今天张佐过来,就是向方皇后汇报调查结果的。   前面都是审问出来的具体过程。最后只听得张太监总结说:   “逐一审讯后确定,宫女杨翠英、苏川药、杨玉香、邢翠莲等十五人,悖逆恶极,可依律凌迟处死,锉尸枭首,示众尽法。”   此事看起来也就这样了,事情很清晰,没什么可再审的。   方皇后听完了后,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初皇帝和一些后妃搬到西苑长住后,秦太监为了贴近皇帝,也很积极的奏请将直房搬到了西苑。   因为距离近,来往多,所以秦太监对一些后宫内幕有所了解。   仁寿宫里有八座寝宫,大部分寝宫之间的关系都很不咋地,某些宠妃也没少给方皇后添堵。   见方皇后不说话,秦太监就奏道:“我有两个疑点,欲请娘娘三思。”   张佐很想对秦太监说一句“关你屁事”,但方皇后却准许了秦太监发言。   秦太监就对张佐质疑道:“第一,如此多的宫女能够串联起来,集体行事,我看必有首谋或者主谋。   敢问张爷,查出的首谋是谁?刚才并未听到你明确谁是首谋或者主谋。”   方皇后听到这里,深深的看了秦太监一眼。   张太监回答说:“首谋就是我刚才点到了名字的那几个人,他们都是此次宫变的带头人物。”   秦太监就评论说:“草率,太草率了。刺杀皇上这样的惊天大事,岂是几个宫女就能随意串联纠集起十几人的?”   张佐顿时大怒,你秦福连人都没接触过,哪来的资格评论?   秦太监却又问道:“还有第二个疑问,当晚皇上宿在哪座寝宫?据我所知应该是在曹端妃宫里。   而这些行刺皇上的宫女来源不一,又是如何一起进入曹端妃寝宫的?”   张太监想了想答道:“我料必是同伙里应外合,把刺杀皇上的宫女放了进来。”   秦太监叹道:“这都是你的猜测,而且还是现在的猜测,在审问的时候,怎么没有审问出来?   而且皇上所宿的寝宫,岂会随便打开宫门让别人进来?必定是有个够分量的人,能叫开宫门。而且寝宫里的人知情与否,也不好说。”   张佐闻言,对秦太监呵斥道:“你疯了?”   听你秦太监这意思,是想要把案情搞得扩大化,挖出更多的人物出来?只有宫女还不够,还要牵连一些妃子?   你不知道皇宫现在需要稳定吗?如果被你秦太监这样搞下去,只怕要人心惶惶!   秦太监答话说:“其实我也只是猜测,是否属实并不确定,一切以真相为准绳。   但作为负责审案之人,就应该大胆猜测,穷尽疑点,然后小心求证!”   方皇后忽然问道:“听说东厂管着诏狱?”   秦太监连忙放开张佐,很谦逊的答道:“诏狱其实是属于锦衣卫,东厂只是帮着皇上,看着锦衣卫而已。”   方皇后不置可否,又发问道:“那无论如何,东厂在审讯方面,一定也是术业有专攻了?”   秦太监稍加衡量,然后才又答道:“如论如何,也比张太监专业。”   方皇后听到这里,毫不犹豫的说:“那就请秦太监重新审问悖逆宫女。”   又对张佐吩咐说:“张太监还是将案件移交给秦太监吧。”   秦太监赶紧又问道:“那梃击案,是否一并交由东厂?”   “可!”方皇后也同意了。   张佐愤怒的说:“这是要让宫里永无宁日!我不同意!”   秦太监看着暴怒失态的张佐,忽然感觉秦德威说的没错,去别人地盘上搞事夺权,其乐无穷也。 第八百四十三章 贼喊捉贼   司礼监掌印太监作为公认的第一号太监,地位相当于文臣里的首辅,在宫里当然称得上地位尊贵。   而且作为从龙之臣,张佐除了对嘉靖皇帝态度恭敬,对其他人都是有脾气的。   方皇后在张佐眼里,大概也就是个进宫才十来年的小女人罢了。   而他张佐三十年前就在兴王府侍候,二十年前跟着嘉靖皇帝进宫!   故而在这时候,张佐就忍不住就冲动发作了一句,也顾不上说出的话是否合适了。   还没等秦太监针锋相对的反击,方皇后却先对张佐质问道:“本宫不明白,什么叫永无宁日?   张太监你是认为不该仔细追查,还是别有隐情不愿意看到别人追查?”   秦太监脑力全开,疯狂的进行着计算。方皇后这句话细细品来,也很有意思,非常有意思中!   方皇后主动指责张佐“别有隐情”,别人听到了只当是气话,但秦太监总觉得这里面内涵也很深刻,是不是隐含着“贼喊捉贼”的意味?   秦太监又回想起来,当日慈庆宫梃击案发生后,张太后威严扫地,实在无法继续主持宫务。   然后宫务就被移交给了方皇后来主持,形成了两宫一内一外的局面。   所以严格分析起来,慈庆宫梃击案的最大受益者其实就是方皇后。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慈庆宫梃击案是由方皇后势力暗地里组织起来的?   想到这里,秦太监顿时又感到思路开阔起来。   原本今天来找方皇后,只是为了初步建立互信,为以后打好基础。   但现在看来,可能还有意外之喜,利用好了绝对事半功倍。   除此之外,就算慈庆宫梃击案是方皇后幕后指使,秦太监也不觉得这是“心黑”什么的从而排斥。   在宫里这种丛林法则环境下,不“心黑”怎么活下去?   秦太监一边完善着自己的临时思路,一边听着方皇后与张太监吵架。   其实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情绪失控主要原因并不在于方皇后,而是他很不适应秦太监突然展示出的攻击性。   在张佐的认知里,秦太监和东厂受皇帝昏迷影响巨大,是近期太监各衙门里权力收缩最厉害的一家。   或者说,自从皇帝昏迷后,依附和依赖于皇帝的太监系统都走在了下坡路,但东厂的下滑却尤其迅速。   所以在这个比烂的时候,秦太监应该是大输家之一,做人应当低调,在司礼监掌印太监面前装孙子才对!   可秦太监现在竟然名目张的把手伸了过来,硬生生地就要抢班夺权!   这让堂堂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了冒犯,是受到了“弱者”的挑衅!   特别是皇后这个蠢女人,竟然很轻易的就被秦太监这种老阴比说服,帮着秦太监来针对自己。   所以张佐很强硬的对方皇后回复说:“我的意思就是,宫里这两件事情,司礼监完全可以查明白,何须东厂从外面介入?”   秦太监在旁边察言观色,感觉又出现了机会。他敢断定,张佐的态度越强硬,方皇后肯定就越不喜欢张佐。   这位方皇后并不是那种事事无主见的、习惯依赖于人的软包子女人,绝对忍不了张佐的强势表现。   而且“年轻新领导”上任后,最讨厌的绝对是不听指挥的“老资格”。   想了想后,秦太监主动插话说:“司礼监太大了,需要操持的事务太多了,就连国事也需要司礼监与内阁对柄机要,甚至我们东厂名义上也归属于司礼监。   故而对这些宫里的事务,司礼监还是稍稍抬抬手吧,不须什么都要抓在手里。”   张佐只当秦太监说的都是屁话,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形势?   没了皇权撑腰,被文臣扶持起来摄政的张太后又不中用,太监在文臣面前很难强势,还能干涉什么机要?   抓好宫里的这一亩三分地,才是太监行业当前的正道!   你秦太监难道还能不明白这个?你秦太监今天跑过来,不也是为了在宫里抢地盘吗?   所以张佐依然寸步不让的说:“这不是司礼监想把所有事情都抓在手里,而是权总内外就是司礼监本身的职责!”   秦太监假装不耐烦的说:“不与你讨论司礼监的职权,难道娘娘的旨意,你也不听?   娘娘方才吩咐的很明白,宫变和梃击两件事情交由东厂负责追查!难道娘娘的旨意,还不如司礼监的死教条?”   张佐回应道:“娘娘毫无来由就剥夺司礼监的职权,从道理上也实在说不过去,或者恳请娘娘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   秦太监偷偷看了眼方皇后,然后继续与张佐争辩说:“在我看来,你我就别让娘娘为难了!   这两件事情,可以你我一家一件!你负责继续追查宫变之事,而梃击案可能涉及宫外,就交给东厂办理!”   张佐完全不肯妥协,这两件本来都应该是司礼监负责的事务,凭什么分一半给东厂?就凭你秦太监你把皇后哄得不错?   传了出去,还以为他这个掌印太监把握不住局势!   所以张佐答话道:“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你们东厂什么时候能过问和干涉司礼监的事务了?   梃击案件一样也要由司礼监负责追查,不用劳驾你们东厂了!”   秦太监带有诱导性的问道:“你当真不愿意将梃击案交给东厂办?”   “绝对不愿意,除非我不做司礼监掌印!”张佐斩钉截铁的说。   张佐虽然觉得自己回答的没毛病,但还是感觉到了一点奇怪之处。   为什么秦太监忽然对“宫变”矢口不提了,只抓着“梃击”反复不松口?   难道秦太监真收了外臣秦德威的大笔好处,所以不得不出面,绞尽脑汁的争夺“梃击”案的处分权?   然后却见秦太监甩下了张佐,朝着皇后奏道:“好叫娘娘得知,张佐死活不肯交出“梃击”之案,必定另有内情。   在我看来。张太监显然心里有鬼,所以不放心让外人处置梃击案!”   张佐不屑的瞥了眼秦太监,这算是“无中生有”还是“莫须有”?   你抓着慈庆宫梃击案不放,难道就是为了诬陷?   只是这种诬陷手法太低端了,毫无证据的信口雌黄,根本不可能取得什么效果。   甚至不像是诬陷,反而像是农村的长舌妇嚼舌头。   稍微有点脑子或者政治素养的人,就知道这事儿不会有什么真正结果。   想想就知道,他一个司礼监掌印太监哪有动机去在张太后慈庆宫门庭打打砸砸?   根本不需要证据,从逻辑上就说不通!   张太监正寻思着下面自己该怎么办的时候,忽然听到方皇后对秦太监答道:“言之有理!有些人阻拦东厂查案,是很可疑!”   张佐:“……”   不会吧?皇后你居然相信了?秦太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是不是被秦太监下了蛊?   在相信秦太监这件事上,皇后你到底有没有一个合理的动机和逻辑?   秦太监大喜,自己猜对了,也赌对了!方皇后果然有“贼喊捉贼”的心思!   在这个问题上,秦太监是旁观者清,而张佐则是当局者迷,还没有意识到因为惹了方皇后不满,已经准备要被收拾了。   什么叫“贼喊捉贼”?通俗易懂的说,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把锅甩给张佐!   秦太监对张佐的“凭空诬陷”,就是迎合了方皇后这个心理。   与此同时,秦太监故意用很拙劣的手法诬陷张佐,又未尝不是一种测试,想看看方皇后到底会不会回应。   如果方皇后面对如此拙劣的诬陷,还能捏着鼻子正面回应,那就等于变相鼓励诬陷。   从另一边来看,如果有人愿意去诬陷张佐,方皇后当然是乐意至极。   她有意积极响应秦太监,等于是两人心照不宣、很有默契的对上了暗号。   只有张佐怒极反笑,感到自己遭到了羞辱,“慈庆宫梃击案与我又有什么干系,我若做了又有什么利益!”   秦太监迅速接上话说:“在宫里面,按照礼法,侍奉皇上的内监最为高级,其次就是侍奉太后的。   当年张太后虽然不问外务,在宫里也没什么影响力了,但侍奉太后的内监品级依然还在!   随便问一个外朝的官员就知道,这样品级高、事情少、责任小的差事,向来是安排自己人过渡或者熬资历熬级别的最佳位置!   你张佐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徒子徒孙众多,难道太后慈庆宫没有你的徒子徒孙?”   对这个问题,张佐没法回答,主要是做不出对自己有利的回答。   秦太监确实说的也没错,当初慈庆宫虽然被整成了冷宫,但太后再落魄,人物等级还在,身边的太监级别也还在。   他张佐肯定会安插几个自己人去慈庆宫过渡,出来后就而可以去某些衙门当少监了,这都是应有之义!   秦太监也没指望张佐回答出什么,反正应该都有记录,一查就知道有没有了,目前就当有吧。   然后秦太监一阵见血的说:“所以说,当初参与过虐待张太后的人里,一定有你张佐的徒子徒孙!   畏惧张太后报复的人里,一定也有你张佐的徒子徒孙!那么去慈庆宫闹事的人里,大概也缺不了你的徒子徒孙!就算你的徒子徒孙没有参加,但最后他们也受益了!”   张佐:“……”   此后秦太监咄咄逼人的说:“现在你该敢说,慈庆宫梃击案与你没有干系吗?   你还敢说,慈庆宫被梃击,你并没有得到利益?那些徒子徒孙,与你没有利益关系吗?”   张佐真听不下去了,驳斥道:“你这些都是似是而非的胡乱臆测,全都是强词夺理,强行攀扯!”   秦太监却没有继续针尖对麦芒,口风一转,语重心长的说:“当然,这些也不能怪你。你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身上因果千丝万缕,牵扯到方方面面。   所以你很难做到真正无私,这是一个客观事实。   可是你站在娘娘的角度上想,她能完全放心让你去追查宫里的案子吗?她能相信你完全不徇私吗?”   没给张佐太多思考机会,秦太监又说:“如果你还继续坚持下去,那就是真的心里有鬼了!   事情传了出去,别人都只知道,为了区区一个慈庆宫梃击案,你竟然不惜屡屡顶撞皇后娘娘!”   张佐很不爽的道:“若娘娘信不过,可以另委他人!”   秦太监接上话说:“所以慈庆宫梃击案还是交给东厂去办吧!   放心,我只是收了秦德威的好处,所以要帮张太后出气而已,没有别的心思。”   张佐冷哼一声,表现出很清醒的样子说:“你只是找个借口,争权罢了!”   但他还是觉得在这里呆不下去了,转身就离去。此外没有再反驳什么,算是默认了。   半晌没有说话的方皇后目送张佐背影离开,然后才对秦太监问道:“你打算怎么追查慈庆宫梃击案?”   秦太监反问道:“娘娘还有什么指示?”   方皇后便道:“本宫身边有个太监叫陈洪,让他协助你查案。”   秦太监知道拒绝不了,不然就会破坏初步建立的一点信任,点头说:“多谢娘娘派来得力助手。”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个陈洪没准就是暗地里干脏活的。   然后秦太监才又说:“至于怎么追查并不重要,重要的而只是结果。   我相信,结果一定与张佐有关,也只能与张佐有关!”   刚才对张佐的宽慰,只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   对这个回答,方皇后并不感到奇怪,翻脸无情才是宫里的常态,人都要适应环境。   但方皇后不欲再多谈查案的事情,转而又问道:   “本宫察觉到,你似乎有些着急了?今日面对张佐,难道不觉得太急迫?”   秦太监叹道:“没办法,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不得不行险。”   没两三天,秦德威就要出发了。   方皇后很敏感的问道:“什么时间不多了?”   秦太监解释说:“太监这行向来弱肉强食,如今我和东厂陷入了困境,从影响力到权力都急剧下滑,只怕很容易就遭受反噬。   所以说,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惟愿娘娘日后多加照拂!” 第八百四十四章 劳民伤财   秦太监从方皇后这里的后殿出来,又去前殿探视了一次嘉靖皇帝。   嘉靖皇帝依然龙目紧闭,仰头躺在榻上。周边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纵然点了熏香也不能完全遮掩住。   如今长期守护在嘉靖皇帝身边的主要人物有四个,太监是皇帝大伴黄锦,两个锦衣卫官是陆炳和徐妙璟,还有个负责祈福的国师陶真人。   别人都还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   只有徐妙璟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姐夫也好,秦太监也好,都把他按在了这里,守着半死不活的皇帝。   他既不是从小陪伴天子的大伴,也不是天子的奶兄弟,更不是天子的精神导师,似乎没有守在这里的情分。   徐妙璟只是隐隐猜测,姐夫是不是把他当成了一个备份保险。   当然徐妙璟也乐得如此,他虽然近墨者黑被秦德威带入“歧途”,但本性终究不是什么特别喜欢争权夺利的人。   比起外面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如今嘉靖皇帝身边居然有几分安静祥和的意味。   徐妙璟守在这里,有时就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大隐隐于朝的隐士,他挺喜欢这种感觉。   反正外面朝廷有姐夫在打拼,自己躺着就行了。   秦太监再次来探望嘉靖皇帝时,徐妙璟还是有些诧异的。   刚才秦太监觐见皇后之前,已经来过了一次,没想到见完皇后,又会再来一次。   但徐妙璟也没多想,这些大人物心思太复杂,他琢磨不琢磨的没多大用,反正只管陪同着就是了。   在龙塌前,秦太监就是默不作声的站着。   本来一切形势正好,只要继续积攒实力,稳稳当当按部就班的过下去就行了。   再等上几年,张佐老了或者没了,自己就可以去竞争司礼监掌印。   但皇帝偏偏就出了这样的事情,一下子把节奏打乱了。   对自己而言,哪怕就是皇帝驾崩了,也比这样不死不活的好啊。   如果皇帝驾崩了,再明确换一个效忠对象就是,但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   当初在得知消息后的第一时间,也有机会杀伐果断的让皇帝驾崩的,但另一个姓秦的处于种种考虑,下不了这个手。   这可把爹坑惨了,本来他秦太监并不是喜欢行险的性格,他喜欢的是谨慎布局后一步步达成目标。   但如今形势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得不要“急功近利”一次了。   临走前,秦太监对徐妙璟说:“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告诉秦德威,千万不要想着来救我,也不会牵连到他。”   徐妙璟十分莫名其妙,从来没见过秦太监这么心里没数的时候。   你们都是搞政治的,你怎么会认为,姐夫能产生冒险救你的念头?   都说秦太监自从失去了皇帝撑腰后,表现就很失常,难道是真的?   秦太监重新从殿内走出去的时候,已经有个年轻点的太监正在阶下等待。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方皇后派过来,与秦太监一起办案的亲信太监陈洪。   陈洪一直是在方皇后这边当差办事的,比起那些司礼监秉笔的,或者在乾清宫管事的太监,当然称得上“低调”,甚至连各衙门的主管太监、少监都有所不如。   但如果问陈洪最近有什么感受,那就是属于他自己的风口终于来了。   目前皇帝不死不活,方皇后又从张太后手里抢到了摄理宫务的权力。   比起空有摄政名头、其实对朝政毫无影响的张太后,负责宫务的方皇后反而还捞到点内宫的实权。   那么作为方皇后的亲信,而且还曾立下汗马功劳,证明过自己的太监,陈洪在宫里的地位当然也水涨船高。   而且不只现在是好的,前途大概率也是光明的。   假如皇帝驾崩了,方皇后就会变成方太后,名正言顺的摄政,地位只会更高,成为名分最尊贵的女人,没有之一。   就算皇帝醒了过来,那方皇后还是皇后,不会损失什么,更别说皇后还有救驾之功。   陈洪暗暗想道,想必也有很多人看清楚了这点,所以在当前选择了在方皇后这里押注。   比如曾经不可一世的东厂秦太监,今天不也来了万春宫,在方皇后面前服服帖帖的吗?   秦太监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才对陈洪说:“今日已经晚了,明日早晨你到东厂去,再共商大计!”   陈洪答道:“我经常要在万春宫侍奉,不便久离,秦爷不妨还是到万春宫来。如果有什么结果,也好向娘娘禀报。”   秦太监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这陈洪似乎有点飘,还是说有意为之?   但没有表示出什么,只不动声色的说:“娘娘旨意是让你协助我。”   陈洪这才答应下来:“那明日一早,我就去东厂拜见秦爷。”   秦太监又看了陈洪几眼,心里转了七八转,也不知道琢磨了些什么,但没再说其它的话,告辞走人了。   也不知道陈洪刚才说,让自己明日来万春宫找他,是故意试探还是无心之举。   但无论如何,都是不可接受的,秦太监的心眼从来都不大。   及到次日,陈洪清晨如约而至,来到东安门外的东厂衙署。报上身份和来意后,又被引进了一处偏堂。   一路走进来,陈洪打量着东厂衙署的森严格局,还有如狼似虎的值守番子,突然心中生羡,不禁产生了一点“大丈夫当如是也”的感想。   东厂提督在名义上,就是太监系统里的二号人物,而且往往还是皇帝最信任那个太监,由此可见东厂的份量。   虽说这段时间皇权衰微,东厂地位急剧也下滑了,但皇权不可能永远衰微。   只要宫里皇权重新振起,东厂就依然是威慑朝臣的强大爪牙工具。   如果放在以前,陈洪想都不敢想东厂的位置,但现在他觉得,自己也有资格惦记一下了。   假如方皇后真的成了方太后,新皇帝又只是个幼童的话,那他这个方太后的亲信太监应该就是提督东厂的最佳人选。   又不知等了多久,陈洪并没等来秦太监单独接见和商谈,却听到了升堂的号令。   然后陈洪又被领到了大堂上,只见在象征忠义无双的关公像下,秦太监两手扶案,威风凛凛。   而下面则是一堆大小档头和佥书,还有锦衣卫官校,正在屏气敛息,垂手肃立。   然后又听到秦太监对着下属们喝道:“这几日,咱们厂卫似乎被人看低了不少,想必尔等都是多有感受的。   现在就要向世人重新证明,东厂还是东厂!”   秦太监的话让一干下属们感同身受,齐声道:“恭请厂公吩咐!”   秦太监便又高声道:“主掌宫务的方娘娘下旨,让咱们慈庆宫梃击案,尔等都听我号令!   听说当日一群人去慈庆宫闹事时,那几个动手打砸的人从宫里逃了出去。   这几个人就是最大的元凶,办案的首要事情,就是追查这些人的下落!”   有个锦衣卫官为难的说:“拖延至现在才让吾辈追查,行踪都过去好一阵子了,只怕很难侦缉。”   秦太监不为所动的说:“所以考验厂卫办事能力的时候到了,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厂卫在京城布局了这么多年,去年又增设了缇骑,马上全力发动起来,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人!   如果京城里找不到,就向周边扩展,再不行就向临近省份放风!”   众档头和锦衣卫官面面相觑,只在京城找人就已经很困难了,还想往周边甚至临近省份扩展?   那和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做事情总要讲究个成功概率吧?   秦太监又说:“东厂悬赏一万两银子找人,把这个消息扩散大肆出去!相信重赏之下,就会有人心动!”   众人先是震惊了一下,就为找这几个人出一万两巨款值当吗?这相当于京师一个普通人几百年到一千年的收入!   随即众人又明白了,这样让人震惊的消息传开后,说不定就真有知情人心动,找到人的概率也会大大增加。   哪怕是逃到了外省,在一万两悬赏的消息传到后,说不定也会搞出点线索来。   要是这样的话,秦公想要大海捞针也不是完全失了智,就是代价有点大。   陈洪在一旁本来看得目眩神迷,再次产生了“大丈夫当如是也”的想法。   堂上一呼,堂下百诺,挥手之间,就能把京城掘地三尺,一万两悬赏说扔就扔。   这样的派头,这样的权势,怎能不让人心动。   但随即陈洪打了个激灵,从沉醉中清醒了过来,自己是带着任务来的,秦太监这样做不对!   情急之下,陈洪抬手叫道:“慢着!慢着!”   秦太监故作不解的望向陈洪,问道:“你有何话要说?”   陈洪连忙答道:“秦爷只是为了办案而已,何必如此大张旗鼓?   当日在慈庆宫老娘娘那里闹事的人,除了逃出宫的几个,剩下的仍然都在宫里。   如果只是为了办案,找那些还在宫里的人就足矣,何必在京城甚至周边折腾,让里里外外不得安生?”   陈洪的意思就是,你秦太监办案,只是为了显示在宫里的存在感,重新树立威望。   方皇后办案则是想把这件事“盖棺论定”,顺便打击一下张佐。   所以都不是为了寻求什么“真相”,只是为了办案而办案,你秦太监又何必那么认真!   自家事自家知,当时手持棍棒打砸的那些人都是陈洪安排的,为的就是打掉张太后的脸面。   然后就让这些人按照预先计划,逃出宫去隐藏在民间了。   如果全力追查这些人,万一真查到了什么线索,并牵连到自己,那不是自作自受吗?   而且还有,当时参加了闹事后来还留在宫里的那些人,才有可能从其中找到指向司礼监掌印张佐的线索。   所以在宫里追查才是正确的侦缉方向,在宫外大张旗鼓的追查,就算查到了也是“自己人”,对张佐能有什么影响?   秦太监听到陈洪的话,回应说:“当时闹事的人有一群,但那几个动手打砸的人才是重犯,不追查也说不过去。”   陈洪也不知道到秦太监是真傻还是假傻,传言中这位秦太监十分精明强干,但今日看来怎么感觉名不副实?   这样的人都能坐稳东厂提督,那他陈洪也行,而且还能做的更好!   陈洪一边腹诽着,一边对秦太监劝道:“在宫里追查,才能事半功倍,在宫外兴师动众,只能是劳民伤财啊,完全无此必要。”   秦太监不悦的说:“娘娘只是让你来协助我办案的,何谓协助?你可以提出建议,但不是指挥,这里是东厂!”   被秦太监顶了一句,陈洪也有点生气,“我并不是想要指挥秦爷,只是提出正确的做法,请秦爷你听一听。”   秦太监反问道:“你说的就是正确的?”   “肯定是正确的!”陈洪非常肯定的答道,“只有按我的办,才能让娘娘满意!”   秦太监冷冷的说:“你这是在教我做事?”   陈洪顿时就被噎住了,这秦太监到底有没有谱儿?他有没有搞清楚现在的情况?   现在他陈洪才是方皇后身边的亲信太监,是代表方皇后的人!   而你秦太监虽然是地位很高的东厂提督,但在方皇后这里,你是投靠过来的新人!   一个立足不稳的新人,就是这样对老人说话的?你还想不想取得方皇后的信任了?   想到方皇后,陈洪也就不在东厂与秦太监浪费口水了,告辞说:“我会将今日情况,如实奏报给娘娘。”   秦太监挥了挥袖子,“走好,不送了!”   这态度又把陈洪气得牙痒痒,你秦太监还以为是东厂权势最盛的时候呢?   皇帝昏迷不醒,你就等于失势了知不道不知道?   而且现在大家理论上都是为方皇后效力,勉强算是自己人!   你秦太监是不是有病,不敢去跟外人呲牙,却只知道拿自己人摆架子!   随即陈洪就离开东厂,回到西苑仁寿宫里万春宫,将东厂见闻都奏报给了方皇后。   方皇后也是迷惑不解,关于秦太监的传言有很多,但从来没有一个是说他蠢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第八百四十五章 宫斗不寒碜   宫里的事情经常都是这样扑朔迷离的,方皇后并没有表现的太过于震惊,但仍然陷入了沉思。   在宫里面,相信一个人是很难的;如果相信错了人,那代价也往往会是非常惨重的。   眼看着方皇后半天没说话,陈洪却有点着急了,又愤愤的开口道:   “我看那秦太监的作为,像是一个卧底!先前的卑躬屈膝,可能只为了骗取娘娘的信用!现在把授权拿到手,本面目就暴露了出来!”   方皇后回过神来,反问道:“那你认为,又有谁能指使秦太监当卧底?”   陈洪也是因为被秦太监轻蔑对待,所以在气愤之下的随口而言。   他只是想说明秦太监办这件案不靠谱不可信,但面对方皇后的反问也答不上来。   如果说一个人是卧底,那这个人总要有个另外真正效忠的对象,但目前宫里谁又能值得秦太监效忠?   皇帝还昏迷着,张太后自己都没多大权柄,司礼监掌印张佐又是秦太监的多年对头。   虽说秦太监的行为看起来像是个卧底,但逻辑上说不通。   不过陈洪的话还是给了方皇后一个思考方向,要说受指使,秦太监还真是受了一个人的指使来的,那就是外臣秦德威秦中堂。   不管是花钱还是别的什么利益交换,反正是秦德威指使秦太监想法子办梃击案的。   所以能够推断出,秦德威肯定认为秦太监办这件事靠谱。   那么问题的本质其实就是,要不要相信秦德威,或者说要不要相信秦德威的判断。   想到这里,方皇后顿时思路豁然开朗。   从主观上来说,秦德威或许总是避嫌,或许总是故意躲着自己,但绝对没有理由坑害自己这个潜在的同乡助力以及……昔日暗恋对象。   从客观上来说,根据秦德威混迹政坛多年的战绩来分析,犯蠢的概率很低,胜率完全值得相信一次。   想明白了这两点后,方皇后就对陈洪吩咐说:“你继续协助秦太监,先不要阻碍他办事!”   陈洪十分意外,没想到告状的结果竟然是这样的,方皇后竟然选择了继续相信秦太监。   情急之下,陈洪忧心忡忡的说:“秦太监可是出了一万两重金,追查那几个出逃之人的线索!   万一真被挖了出来,该如何是好?到了那时候,想遮掩也就难了。”   当时几个手持棍棒在慈庆宫打砸的太监,都是陈洪教唆指使的,出逃也是陈洪安排的。   本来逃出宫后,就像大海捞针,很难再被找到。但一万两的诱惑实在太大,让陈洪也忐忑起来。   如果这几个人被挖了出来,首当其冲被牵连到的,可能就是陈洪本人,由不得陈洪不担忧。   方皇后仍然说:“让你协助秦太监你就去协助,先仔细看着,但不要妨碍!”   方皇后为人处事还是很果断的,不然当初也不会为了争夺地位,又是搞出移宫案又是搞出梃击案的。   秦德威当初亲眼看到移宫案,又耳闻了梃击案,立刻选择了“滑跪”,并不是突然降智,也不是色令智昏。   而是因为秦中堂通过这两件事,看出了方皇后有能力有手腕,值得“投资”,所以果断示好。   陈洪再三劝说也没用,只能无可奈何的从方皇后这里出来。他实在理解不了,方皇后到底是出于什么判断,才会如此信任秦太监,甚至连自己这个身边老人的劝说都听不进去了。   然后陈洪又重新去了东厂,因为方皇后命令他协助秦太监,他必须要过去,他还要尽职尽责的监视秦太监!   等到了东厂,陈洪就琢磨着,应该怎么开口去见秦太监。   毕竟今天上午时,他是负气离开的,这会儿告状未遂后又重新回来,面子上有点挂不住。   但立刻就有个佥书对陈洪说,“秦公吩咐过,等陈太监到了,就请去后堂相见。”   这下陈洪也不用琢磨了,直接被引着,来到了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东厂后堂。   在路上,陈洪心里暗暗想道,从秦太监主动请自己相见来看,即便秦太监可能有异心,但此时终究还是不敢彻底撕破脸。   估计秦太监会对自己假装以礼相待,以便于麻痹自己,就像昨天最后秦太监假装宽慰张佐一样。   或者看到自己真敢去告状后,便对自己“好一点”,也好让自己不要继续去告状?   这个先倨后恭的套路,昨天他陈洪都亲眼见过一次了,今天怎么可能再上当?   不过秦太监如果真打算对自己施展怀柔,要不要趁机干脆勒索一点个人好处?一千两银子不过分吧?   在浮想联翩中,陈洪却看到秦太监正悠闲的坐在公案后面,手里端着茶盅,正在细细品茗。   见陈洪进来,秦太监只是对左手边位置扬了扬下巴,开口道:“上前来说话!”   一般人进来见秦太监,地位低的都是跪在正前方,有点地位的可以站在正前方。   能让别人站在公案侧前方说话,在秦太监看来,就是足够给面子了。   但在陈洪眼里,这就实在太轻视自己了,他不要求平起平坐,但怎能连个座位都不设?站起来表示一下迎接礼节,也是应该的吧?   而且秦太监的神态十分轻慢,与陈洪先前的预计完全相反,看不出半点示好的意思。   真实情况和心理预期之间的巨大反差,让等着拿架子的陈洪又有点接受不了。   但想着自己“协助秦太监”的任务,尽职尽责的陈洪忍着怒气,往前面站了站,然后才说:“秦爷还有什么要说?”   秦太监吹了一口茶汤,放下茶盅,用嘲弄的语气对陈洪说:“你不是找娘娘告状去了,怎么又回来了?”   陈洪竭力维持着不卑不亢的体面答道:“奉命协助秦爷办案,差事未曾结束,当然还要来东厂。”   秦太监也就不再嘲讽了,转而说:“那就遵照娘娘旨意!你也不能闲着了,你我二人应该各有分工,分头办事!   我想了想,你提议从宫里的人查起,也是很有道理的,所以宫里方向就交给你了!   而我负责宫外方向追查,撒网穷追那几个出逃之人。这样你我一里一外,各有侧重,两不耽误!”   陈洪想了想后,提议说:“分工是应该的,但要换一换,由我负责宫外方向,秦爷负责宫里。”   秦太监似笑非笑的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陈洪答道:“自然是因为宫外方向比较辛苦,而我更年轻,可以多担些辛苦。”   陈洪心里的小九九打的很清楚,宫外在逃的那些人才是与他有关的人!   如果自己负责宫外方向,万一真挖出了线索,自己还有机会“毁尸灭迹”,阻挡真凶被查出。   秦太监却直接否定了陈洪的提议,“不必换了,是你提议先从宫里追查,不由你负责由谁负责?   再说了,宫外追查涉及到大量人力物力的调动,这本来就是东厂的事务!   你陈洪确定自己有这个本事进行指挥?还是说你陈洪想借这个机会,插手厂卫的事务?”   陈洪无语,秦太监的理由让他无法辩驳。   忽而秦太监又问道:“刚才你去见娘娘,娘娘又怎么说的?”   陈洪也不是纯粹的小白,很有态度的说:“娘娘的话是对我说的,不便泄露与秦爷。”   秦太监笑了笑,又一次很嘲讽的说:“你都老老实实回来东厂了,看来娘娘也没说什么。”   虽然很不爽,但陈洪依旧很努力维持着尊严说:“无论娘娘说了什么,大部分与秦爷无关,只是还吩咐了,仍然让我协助秦爷。”   对陈洪的“不配合”,秦太监不以为意,仿佛是要再次确认说:   “娘娘没说阻止我追查宫外在逃的人吧?也没说让你负责去追查那些在逃的人?”   陈洪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娘娘自有娘娘的想法,非我等可以随便揣测也。”   刚才一直没拿正眼看陈洪的秦太监,突然站了起来,走到陈洪面前。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眼神逐渐变得柔和起来。   陈洪莫名其妙的,不知这秦太监又抽什么风。刚刚已经习惯了秦太监的轻慢和嘲讽,怎么忽然又变了画风?   秦太监摇了摇头,再次叹了一口气,然后伸出手,拍了拍陈洪的肩膀。   此刻秦太监的眼神又从柔和变成了同情怜惜,层次变化之丰富,达到了一个巅峰。   “你真是……”秦太监欲言又止,顿了顿后又重新组织语言:“看到你,真有兔死狐悲之感。言尽于此,你自己仔细想想吧!”   随即秦太监迈步离开了,只留下了陷入迷茫的陈洪。   秦太监这种人好端端的,突然开始同情自己,又是几个意思?   陈洪拼命回忆之前与秦太监的对话,秦太监最后一句是:“娘娘没说阻止我追查宫外在逃的人,也没说让你负责去追查那些在逃的人”。   再联想起秦太监说完这句后,突如其来的同情,陈洪忽然产生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想法。   难道自己即将成为“替死鬼”?   直白一点的说,难道方皇后有意牺牲自己这个“黑手套”?不然为什么放纵秦太监去追查宫外的在逃人员?   如果一切黑锅都扣在自己头上,而自己恰好又永久闭嘴,那么所有梃击案的知情人都真正消失了,方皇后才会彻底安全。   而且方皇后如此相信秦太监,是不是已经瞒着自己,与秦太监达成了什么合作意向?   又有什么合作意向,是需要瞒着自己这个亲信太监的?   陈洪拼命的阻止自己这样去想,但一些不好的念头还是不可遏制的不断从他脑海里涌现出来。   在皇宫里这样的变态环境,从小耳濡目染见过太多翻脸无情的事情了。   牺牲掉一个“棋子”真的不算什么很特别的事情,陈洪不敢去确定皇后不会这样做。   他很想去问问方皇后,到底是不是这样想的。但是他又不敢,甚至根本就不能去问。   只有他敢去问方皇后,就等于是公开表示对方皇后产生了怀疑,就算是假的也要成真了。因为身为一个奴婢,原本就没有怀疑主人的资格。   但是不问不核实,陈洪就无法彻底消除自己内心深处的怀疑。   如果普通人遇到这种事,那也就遇到了,后果无非就是被甩锅,把责任扛起来。   但宫里这种刀光剑影的地方,太监遇到这种事,后果往往就是丢掉小命。   陈洪就这样按照分工,漫不经心的在宫里查了一天,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查出了什么。   他去东厂写文字材料时,走到前庭就忽然看见,有两个人被五花大绑的推进了东厂,就是头上盖着厚布,看不清楚脸的模样。   此后陈洪又听到办理交接手续的佥书叹道:“果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没想到如此快就从周边县里抓到了慈庆宫梃击案件的线索人物。”   陈洪心里当即就是“咯噔”的一下,然后乱跳个不停。   在东厂严刑拷打之下,被抓来的人扛不住的,那么会不会牵连到自己?   一旦牵连到了自己,那下一步又会怎样?在自己能发出声音之前,顺理成章的成为牺牲品?   心怀对死亡的恐惧,陈洪实在熬不下去了,也不敢去赌。他想了个主意后,立刻离开了东厂。   秦太监得到线报后,微微一笑,起身去西苑仁寿宫,连夜求见方皇后。   方皇后毫无心理准备,大吃一惊说:“什么?陈洪刚才去了张佐的外宅?”   大太监都有外宅,张佐作为司礼监掌印肯定也有。   而且最近皇帝昏迷,宫里管理松懈了不少,很多大太监开始嫌弃直房条件差,经常留宿外宅。   秦太监非常肯定的说:“千真万确,东厂密探亲眼所见!陈洪确实进了张佐外宅!   本来就是出于安全考虑,所以会公事公办的另外安排人手盯住己方关键人物,没想到却真有这样收获。”   方皇后简直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   秦太监深藏功与名,很无辜的说:“我也不知他怎么想的,但这件事实在干系重大,不得不连夜向娘娘奏报。”   方皇后有点慌,亲信太监都这样不可靠,那么现在能依靠办事的,只有眼前这位秦太监了?   秦太监淡定的等待指示,世人皆以为张佐是他的首要目标,其实己方的陈洪才是真正的首要目标啊。   把陈洪坑掉,自己才有可能在方皇后身边上位,取代陈洪成为最亲信的太监。   宫斗嘛,不寒碜,坑自己人又算什么呢? 第八百四十六章 有威胁和没威胁   就在前两天,陈洪刚见到秦太监时,态度不够恭敬,大概就因此落下了祸根。   在秦太监眼里,能够因小而见大,见微而知著。   今天陈洪就敢对自己态度不恭敬,将来就能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尤其陈洪还是方皇后身边的亲信,越早处理,因果越小,难道还要留着等待他进一步发展壮大?   这就是为什么在宫里活得最久的,往往就是谨言慎行、不轻易把真正情绪外露的人。   陈洪就因为一次情绪外露,付出了惨重代价。   但方皇后没有对秦太监产生任何怀疑,并非是方皇后不够聪明或者,而是正常人想不到这种事儿。   以一个正常人的思维角度而言,陈洪可能对地位很高的东厂提督秦太监有“大丈夫当如是也”的感想,暗地里使绊子都是有可能的。   谁又能想到,秦太监居然对一个地位远不如自己的陈洪产生“可取而代之”的念头?   而且毫不犹豫的在短短一两天时间内就立刻布局,并采取行动。   所以秦太监才会如此淡定,而且此时此刻方皇后除了他秦福,也没有更值得信任的太监了。   驱逐陈洪只是第一步,那么接下来第二步就是,证明自己能够比陈洪做得更好,更值得上位者依赖。   而方皇后经历了乍闻陈洪背叛消息的冲击后,就没有再继续问“为什么”。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程度,再问为什么没有多大用,以后怎么办才是应该最优先考虑的事项。   至于秦太监到底值得不值得信任,方皇后决定再试探一下,便开口问道:   “先前听说你大张旗鼓的漫天撒网,在京师大肆追查逃出宫的那几个人,这是为何?为什么不先从更简单的宫里查起?”   虽然方皇后站在秦德威角度,选择了信任秦太监,但这种反常的办案手法终究心里的一个疙瘩。   归根结底,方皇后也不希望那几个人被挖出来,谁知道会不会牵连到自己。   秦太监知道,这时候不能再卖关子了,连忙如实答道:“皇后有所不知,此乃瞒天过海之计也,名为追查逃出宫的几个人,其实是另有目的。”   方皇后忽然来了兴趣,“还有什么目的?”   秦太监也不藏着掖着了,继续答道:“慈庆宫梃击案表面是一群宫人在太后寝宫闹事,其实根源在于当初在慈庆宫侍奉太后的宫人不用心,故意慢待太后。   所以这些宫人才会畏惧被太后报复,从而产生了慈庆宫当日那场闹剧。   所以要追查梃击案,追本溯源要从宫人慢待太后查起,如此才能真让太后出口气。   又因为太后寝宫规格高,所以来这里镀金的宫人也不少。   与此同时,因为当初皇上让张佐负责监视慈庆宫,所以张佐也就趁机塞了不少徒子徒孙同乡故旧到慈庆宫镀金,这些人其实都轻慢虐待过太后!   张佐是北直隶人,他的徒子徒孙同乡故旧也多是京师周边的人。   所以东厂在京师周边大动干戈,其实是按图索骥,去周边寻找张佐那些徒子徒孙同乡故旧的亲属去了,尽力搜集一些罪证。   至于追查出逃宫人,只是打个掩护而已。”   方皇后愣了愣,想不到秦太监还有这一手,这方面的产生的疑虑也渐渐消失。   但还是有个不解之处,再次问道:“慈庆宫梃击案也好,轻慢虐待太后也好,本身就已经是悖逆大罪了。你去查其它罪证,又有什么用处?”   秦太监滴水不漏的说:“因为太后体面总是要维护的,有些事情还是要为尊者讳。   虽然宫里人都明白怎么回事,但是总不能昭告天下人说,太后受了奴婢的欺负吧?   那太后的脸面何在?皇家的脸面又何在?娘娘你身为皇后,理论上是太后的晚辈,那么天下人又将如何看待娘娘你的孝道?   所以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找一些其他罪证,将那些悖逆之人打发了。”   方皇后也只能说:“秦太监办事当真是妥帖!”   随即听到秦太监补充说:“因为此事机密,为了保密便尽可能少让人知道,连不参与行动的陈洪都没有告知,所以可能导致陈洪产生了些许误会。”   这时候,方皇后又想起了陈洪来找自己告状的事情。   莫非自己当时只是选择了继续信任秦太监,就导致了陈洪的离心离德?   如果真是这样,方皇后也只想骂人,人心也太不值钱了!   秦太监没给方皇后太多思考的机会,趁热打铁的说:“今晚还有第二件事情,正要奏与娘娘。   那就是今日真抓到了一些罪案线索和人证,都能指向张佐的干儿子周义,而且周义就在慈庆宫当过管事。”   方皇后深深的看了秦太监一眼,昨天才接手,今天就有了收获,是应该夸奖你秦太监效率神速呢,还是早有预谋,就等关键时刻拿出来?   但无论如何,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秦太监确实比陈洪各方面强太多了,陈洪根本无法比。   而且现在已经失去了陈洪,不能再失去秦太监,不然身边就会出现一个真空期。   秦太监最终通过了考验,方皇后正式询问道:“那么你认为,应当怎么办?”   秦太监答道:“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下面并没有一定之规,最多制定几条预案罢了。   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先观察对方的反应,然后临机应变的选择策略,再后发制人。”   与此同时,在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的外宅,早早睡下的张佐又被叫醒了。   当初伺候皇帝时,因为嘉靖皇帝喜欢半夜看奏疏的习惯,作为司礼监掌印很难早睡。   如今皇帝昏迷不醒,张佐就难得可以天天早睡了,年纪大了不得不注重养生。   但今晚的不速之客实在特殊,一干长随和门客都无法做主,只能又把张佐请了出来。   真正的宫斗,不会像五百年后的电视剧那样,反反复复拉扯几十个回合的。   往往一招之间就见生死,没有第二次机会,除非有能掌控规则的大人物全力庇护。   但目前的陈洪就需要庇护,宫里这些能掌控规则的大人物里,陈洪所能求到的,并有可能成功的,也只有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了。   看着陈洪,张佐也是惊诧莫名。因为实在是毫无征兆,陈洪突然说来投靠就来投靠了,张佐没有一丝丝的预料和准备。   有那么一瞬间,张佐甚至怀疑陈洪是来当卧底的。可是这个手法太糙了,完全不像是有精心准备的布局。   耐着性子,听完了陈洪讲起来龙去脉,甚至听到了陈洪暗示皇后和慈庆宫梃击案有关,张佐却一点兴趣都没有。   只冷淡的说:“我只说两点,第一,如果你真的做过那些事,冒犯过慈庆宫,那你跑到我这里,岂不就会被别人认为是我包庇你,然后一起被你拖下水?   第二,你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就算我包庇你又有什么意义?难不成还要我帮你报仇?   方娘娘再怎么样,也是皇后之尊,我并没有废后的权力,也不能把方娘娘怎么样,所以你这个方娘娘身边太监,对我一点用处都没有。”   张佐虽然说的冷酷,但也不是没有道理。   陈洪对司礼监掌印张太监并没有多大价值,难道还能指望利用陈洪来废掉方皇后?   此外还有一层意思,就是瞧不起陈洪这种背主的行为。   所以你陈洪真要死,就请安安静静去死,不要总想着拖人下水。   感觉自己正处于生死边缘的陈洪为了保命希望,哪里还能拖延下去,便咬着牙对张佐说:   “我也只说两点,第一,我并不是来投奔张爷的,而是请求张爷将我扣押的!   第二,没有拖张爷一起对娘娘不利的意思,我也并不怨恨娘娘。但是张爷就不想想,怎样去对付秦太监?”   张佐本来漫不经心的正想打哈欠,想着赶紧把陈洪打发走了,也好继续睡觉。   但听到陈洪所说的两点后,张佐立刻就坐直了身体。   如果说对付皇后没意义,那对付秦太监就是相当有意义了。   在太监系统里,秦太监是二号人物,一直是对他的掌印位置威胁最大的人。   关键在于,秦太监既不是兴藩从龙之臣,又不是北直隶的同乡,张佐很难接受和相信秦太监。   连续数年来,秦太监一直让张佐寝食不安,一直到皇帝昏迷不醒,但瘦死骆驼比马大,秦太监依旧是最危险的那个人。   “那你再说说看?”张佐心里不停想着,但嘴上仍然是冷淡的语气。   陈洪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急忙就继续说自己的构想:   “那秦太监虽然抓到了人,但缺少了我这个中间链条,所以不可能直接指向方娘娘。   而且从主观上来说,秦太监也没有针对方娘娘的意思。   所以能够断定,秦太监对方娘娘完全没有威胁。”   张佐忍不住比划了一下:“说重点!”   秦太监对方皇后毫无威胁,这也值当说出来?   “寄人篱下”的陈洪赶紧继续说:“而且今晚并不是我投奔张爷,而是张爷你抓住了我,然后我如实交代了一切前因后果,包括我指使别人梃击慈庆宫的恶劣事情。   而且我这个人是直接听命于方娘娘的,所以我出了事后,也可以反过来指向方皇后。   总而言之,张爷你因为抓住了我,所以对方娘娘产生了巨大的威胁。”   张佐听到这里,轻轻拍了下扶手,称赞了一句:“甚好!”   一个对方皇后有威胁,一个对方皇后没威胁,两者之间的差别,就便是政治小白也能看出来。   陈洪听到了鼓励,觉得自己保命的概率又大了几分。   然后陈洪就说到了最关键处:“所以张爷你完全可以与方娘娘进行交涉,就针对秦太监!   而方娘娘迫于张爷你的威胁,肯定会选择放弃对她并无威胁秦太监!   这样的话,张爷你的目的不也就达成了么?”   张佐摩挲着光秃秃的下巴,听起来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机会,陈洪反水这种事情,真是可遇不可求,不能白白浪费了。   反正送上门来的大礼包,不试白不试,就算一无所获也没什么损失。   又到次日,张佐便来到仁寿宫万春宫后殿,觐见皇后方氏。   “关于慈庆宫梃击案,查到一些线索。”张佐行过礼后,开门见山的说。   听到这句,方皇后心里异常恼怒,陈洪果然背叛了自己,把什么都告诉了张佐!不然张佐哪来的“线索”?   但方皇后面上仍不动声色的说:“此案前日已经交给了东厂秦太监去办,张太监你当时也在场,为何你私下里又去查案了?”   张佐一本正经的的答道:“本非有意去查案,只是偶然得到的线索,有个叫陈洪的人全都招了。”   听到如此明白的话,方皇后气愤的拍案道:“陈洪是本宫这边的人,为何不将陈洪送回来处理!”   张佐答道:“他大部分话都是胡言乱语,只怕已经失心疯了,为了避免惊扰娘娘,就没有将她退回。”   方皇后怒气未消的回应说:“如果你只为了说陈洪这件事,那就可以退下了!”   张佐紧接着说:“索性我手里有了线索,所以烦请娘娘再给东厂下旨,让东厂还是把梃击案移交过来,也好我核实比对。”   方皇后推脱道:“你若有线索和人证,大可移交给东厂,又何必大费周章再重新审问?”   对于方皇后的推脱,张佐早有预料,便暗示说:“我审和东厂审,当然是不一样的。唯一的相同之处,大概是都会不让娘娘沾染因果。”   方皇后顿时感受到了被威胁的滋味,负气道:“我发话又有什么用,你们这些大珰自从皇上昏迷了后,一个个都只知道自行其是,又何尝听过我的?”   张佐半逼宫说:“下旨不下旨是娘娘的事情,但那秦太监如果公然抗旨,则是秦太监的事情了。”   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抓住机会,就算打不死,至少也要重创秦太监。 第八百四十七章 谁最嚣张   此时此刻,方皇后忽然沉默了片刻,张佐以为方皇后正在衡量得失,其实方皇后脑中想起了昨晚秦太监的另一番分析。   昨晚秦太监还说,既然陈洪进了张佐外宅,只要陈洪没有再被赶出来,就肯定是想办法说服了张佐提供庇护。   而陈洪身上最大的价值,就是对皇后这边内幕的了解。一旦张佐选择了接纳陈洪,接下来的事态发展情况就只有一种了。   因为张佐不可能收留了陈洪同时,还等着别人去找他。这样消息传开后,容易陷入被动,被别人指责为窝藏并不干净的陈洪。   所以张佐一定会主动出击找上门来,寻求政治交换,以求利益最大化。   而在这时候就可以对张佐用“引蛇出洞”之法,以退为进,诱敌深入。   让方皇后称奇的就是,到目前为止,秦太监对事态发展的预测丝毫不差,张佐的言行完全在秦太监预料之中。   方皇后想清楚了后,便直接问道:“那还是请张太监明示,办案究竟会如何办理?”   张佐为了给皇后吃一颗定心丸,便也很明确的说:“听说东厂已经抓到了一个慈庆宫梃击案的人犯,如果我来接手,也就只将真凶本人明正典刑。”   这意思就是,从案件本身来说,只想追查到具体人犯为止,然后杀了灭口,不会牵连别人。   而他张佐的真正目的,就是冲着秦太监去的,第一是要从秦太监手里夺回办案权力。当初秦太监怎么抢走的,现在就怎么还回来。   第二就是接着办案机会,给秦太监栽上一个包庇慈庆宫梃击案人犯的罪名。   “罢了罢了,就随你去吧。”方皇后最后叹道。   张佐暗喜,又提醒说:“请娘娘手书下旨。”   没有互信基础时,答应不能只口头答应,总要有个文字为凭证。   方皇后也没再废话,提笔写了个条旨,张佐看过后没什么问题,收起来就退下了。   随后需要做的,就是拿着皇后旨意,去东厂把梃击案相关的文字、证据、人犯等接收过来。   但张佐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之尊,不可能去做这种跑腿打杂的事情,更不可能自降身份,主动去东厂找秦太监。   不过如果让别人去,张佐又不放心。想来想去,就将干儿子周义找了过来,吩咐周义拿着皇后条旨去东厂接收案件。   在张佐想来,周义身份去东厂不算委屈,又能代表自己的态度,算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听到是去东厂找秦太监,周义就知道这事儿不简单。一号太监和二号太监之间的互动,哪会有简单的?   所以周义又问道:“孩儿我应该以何种态度,对待那秦福?”   张佐毫不犹豫的指示说:“用最嚣张的态度,要多嚣张有多嚣张!”   周义:“……”   平常他受到的教导是,宫里做人要低调谦逊,不要轻易得罪人。   怎么今天反了过来?而且还被要求对手握东厂的秦福嚣张,难道干爹已经不再爱自己了,想让自己去送死?   张佐解释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就需要你在秦福面前拿出嚣张的派头。如果你能激怒秦福抗旨,就是真正大功一件!”   虽然一致推举皇后主持宫务,但皇后毕竟不是皇帝,写的条旨也不是圣旨。只要那秦福发了狠,不是没有抗旨的可能性。   虽然周义总觉得这个任务不是什么好任务,弄不好就成苦肉计了,关键自己还是被苦肉的那个。   但干爹就是天,干爹下达的指示,周义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所以他只能立刻带着十几个人,前往东厂去办事。   以周义的地位,身边当然不可能有十几个长随。这些都是张佐派来的,算是给周义壮声势的,同时也算是向东厂示威。   一路无话,出宫门又出东安门,便来到了东厂。   周义报上名头来历,要见厂公秦太监,但里面传话说不见。   想起了干爹的教导,周义率领十几个人,硬生生就往里面闯。   守大门的番子看到是一群太监,貌似还有地位不低的太监,也不敢动手硬拦,就放到了二门外面。   这边总算有数十人集结起来,拦住了周义这伙人。如果十几个人就能只闯东厂内部,那东厂也真就是笑话了。   周义在二门外面,跋扈的对着门里叫道:“秦福你出来!娘娘的旨意在此,让你交出梃击案,你接还是不接?   反正小爷我将旨意送到了,你躲着也没有用!小爷我劝你识时务,乖乖的出来把旨接了,省得小爷我不给你脸面!”   叫嚣了几句后,周义周太监忽然感到神清气爽,天下有几个人敢在东厂门口这样肆意喷厂公?   不禁对左右问道:“吾方才之表现嚣张否?跋扈否?可得干爹之意否?”   左右一起拍马说:“谁敢东厂横刀立马。唯有司礼监文书房周爷!”   话音未落,忽然旁边有人叫道:“秦太监你出来!你敢将梃击案让出去,就不敢见我吗!   你若收钱不办事,不能使太后满意,坏了我大事,我绝对不善罢甘休!”   周义不爽,谁敢抢自己风头?   侧头看去,原来是个年轻官员,再细看不是好几日不见的秦德威秦中堂又是谁?   又看了看秦中堂背后的二十多条大汉,周太监又按下了不爽,喝问道:“秦中堂怎得在这里?”   秦德威答道:“方才本中堂正在东安门外点选钦差亲兵,偶然看到尔等一行直闯东厂,就跟着进来看看热闹。不要在意我,你继续,继续。”   突然锐利刺耳的竹哨不知从何处响起,秦中堂反应最快,很机敏的转身就跑,眨眼间就带着若干手下冲出了东厂大门。   站在二门外的周义周太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一百多名东厂番子从四面八方涌出来,连带退路大门也被堵住了。   二门的中门打开,秦太监出现在门里面,淡定的扫视着周义等人,问道:“谁刚才在此大呼小叫?”   有个番子上前禀报了几句,秦太监点了点头,又对周义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非要闯,那就成全了你!”   然后喝令道:“拿下,关押起来!先打一百杀威棒!”   纵然周义做好了为干爹用苦肉计的心理准备,但他所能想到的极限,就是被打一顿然后扔出去,最多再被扒层衣服羞辱,还能怎样?   在怎么说,他周义是司礼监掌印干爹的干儿子,是有一定品级有一定地位的司礼监文书房太监,相当于朝臣里的翰林,在宫里也算是体面人。   但却没想到,秦太监居然直接动手抓人关押,这行为彻底突破了底线,完全不讲江湖道义!   就像是文官里的兵部尚书兼刑部尚书,动用武力去抓一个翰林一样。   而且这种性质,就像是绑架对手亲戚当人质没多大区别,如果宫斗都这样玩法,那早就大雪崩了!   更要命在于,打完杀威棒丢到牢里,如果重伤不得救治,就算不死也会丢半条命,然后落下终身残疾,这才是最惨的。   周义慌忙之际,脑子里下意识冒出一句话,大叫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秦太监轻蔑的说:“你也配叫来使?”   周义还想说什么,两边如狼似虎的番子已经一拥而上,按住了周义就拖走。   周义又嚷嚷道:“刚才秦德威也大呼小叫了!”   当即就有人堵住了周义的嘴,一时间支支吾吾的,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刚才他还觉得,干爹让他来表演嚣张,他觉得自己演的还不错,但现在才知道,秦太监这才是真嚣张,完全无视底线和规则!   而且还踏马的公然欺软怕硬,对那秦德威就不敢动手抓人!   随后秦太监看了看剩下的十几个人,没什么大鱼,便挥了挥手,呵斥道:“都滚吧!   回去告诉张佐,从此就当没有这个干儿子!如果有本事就直接来要人,没本事就别这样只会派人来罗嗦了。”   这十几个随从,大多都是跟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听差的。此时被秦太监轰走,当然只能连滚带爬的逃出东厂,然后飞快的跑回宫里,向张佐回报去了。   张公公听到这个消息,当即勃然大怒,直接砸了手里茶盅,连连破口大骂。   那逃回来的十几个人面面相觑,本来一开始,张公公是想要激怒那秦福的,但从最后结果看,秦福似乎并没有动怒,发火的反而是张公公。   如果按照谁先发火就算谁输的规则,只怕己方势头不妙。   张公公在愤怒之余,同样感到极其意外,还是那句话,正常人都想不到秦太监会这么办事的。   打一顿赶回来是正常操作,但什么叫“从此就当没有这个干儿子”?你秦太监抗旨就抗旨,绑了别人的干儿子当人质是什么意思?   这简直就是无法无天,真以为皇帝管不了事了,就没人能治你秦福了吗?   而且这是宫斗,比的是智商和心计,用武力又算什么?你秦福难道以为,别人就没有武力了?   其实到了这个地步,秦太监等于是已经把事情做绝了,完全堵死了任何回旋余地,导致另一边的张佐已经别无选择。   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自有脸面和尊严,如果还想靠着“谈判”,或者通过第三方做中间人来解决问题,只会被人视为软弱。   这个代价也是张佐所不能承受的,一旦被看成是软弱的人,只怕会引来很多人觊觎,那简直防不胜防。   既然已经没有其他选择,张佐便当机立断,对随从吩咐道:“拿了关防,去勇士营调动二百人,到东安门听用!”   这里的勇士营,指的就是大内禁兵,不属于任何亲军卫,编制上归御马监管辖,只负责守卫皇宫各门,算是太监势力可以直接掌握的武力。   按照惯例,御马监设有掌印太监和提督太监,而其中的提督太监专门负责大内禁兵。   本来提督太监是由黄锦担任,但嘉靖皇帝昏迷后,黄锦情愿守在皇帝身边,张佐就把大内禁兵的关防拿过来了。   事不宜迟,报复晚上一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脸面就多损失一分。   所以张佐下完命令后,就亲自出动,立即前往东安门内,在这里等待禁兵集合。   本来张佐还想调动更多禁兵,但又有所顾忌,怕被人非议为不轨,所以不敢大规模调动。只召集了二百人。   如果只是为了去东厂找回脸面,二百人应该足够用了,毕竟被选拔出的大内禁兵体格都很强壮,战斗力是高于东厂番子的。   没过多久,东安门外东厂衙署门前,立刻就剑拔弩张了。   一边是东厂提督太监指挥的东厂番子,一边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指挥的大内禁兵,两边连谈判的意思都没有,对峙着互不相让。   双方互相逼近,距离只有十几步,形势极度紧张,战斗一触即发。稍有风吹草动,就有可能酿成大混战。   忽然远处墙角人影晃动,有人站在墙角边大叫道:“我乃东城兵马司指挥万俊!听到报案说,有人在此聚众斗殴!”   站在最后方压阵的张佐回头冷冷看了眼,叱道:“滚!”   一号太监和二号太监在这里火并,有你一个小小的东城兵马司指挥什么事儿?   墙角的万俊万指挥仿佛畏惧的缩了缩脖子,迅速从巷口消失了。   张佐将注意力重新放在正前方,与对面的秦太监说:“秦福你胆敢违抗皇后旨意,还擅自拘押传旨的周义,简直丧心病狂,劝你好自为之。   如果识相,就先将人放了,然后自行请罪,这是你唯一的出路了。”   秦太监仿佛听到了最好的笑话,忍不住仰天“哈哈”大笑。   张佐忍不住喝道:“你笑什么!”   秦太监指着张佐,答话说:“我笑……”   突然不远处墙角那边响起了鸣锣的刺耳声音,直接打断了秦太监的回答。   又从转角处涌现了一大群官军,然后在官军簇拥下,秦德威秦中堂从墙角处现身,对着东厂衙署前的人群叫道:   “方才本中堂正在东城小校场点选亲兵,忽然东城兵马司向本中堂紧急求助!   现在本中堂得到东城兵马司授权,合理合法的宣布,你们已经被上千官兵包围,放下武器投降是你们的唯一出路!   所有人全部蹲下!全部蹲下!不然屋顶上的的弓箭无眼!”   秦太监:“……”   这里有你什么事?   张佐的长随们这时候总算明白,谁才是最嚣张的人了。 第八百四十八章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如果嘉靖皇帝还健康掌权,秦德威绝对不敢这样对待一号太监和二号太监。   在正常情况下,这两个太监都是皇权的延伸,在外臣面前算是皇权的代表,只有皇帝才有资格处理这两位。   但也不知是哪个人带的头,自从嘉靖皇帝昏迷后,又到如今,人人胆子都变大了。   就连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不也为个人争权夺利,调动了二百大内禁兵来冲击东厂么?   反正目前是山中无老虎的状态,没了强势皇帝的镇压,大家也都渐渐放开了手脚。   就算嘉靖皇帝重新醒来,那也是个法不责众的局面,还能把所有人都干掉?   此时此刻,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愕然的回过头来,差点以为今天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东边落下了。   作为太监里的一号人物,地位相当于文臣里的首辅,万万想不到,有人竟会纵兵围住自己。   但四面八方的官军告诉自己,这不是幻觉,是真有人敢在太岁爷的头上动土!   张佐扔下秦太监,转身走到秦德威这边,质问道:“你究竟意欲何为?”   秦德威正气凛然的说:“这里已经是东安门外,出了皇城,属于京城地面!   你们数百人在这里寻衅滋事、聚众斗殴,民众骇然惊惶,要问的应该是你们意欲何为!   东城兵马司阻止不了你们,而我凑巧今日正在附近点选亲兵,出于公义协助兵马司来管管你们!”   经过了秦太监的刺激,张公公现在耐心很差,粗暴的对秦德威说:“你不要说这些没用的套话!说出你真实的目的!”   秦德威看了看秦太监,又看了看张公公,答道:“那就是看尔等实在不像话,来做个中间人调解。”   作为中堂大学士,说要给两名大太监作调解,从资格上来说是具备的。毕竟两大太监碰撞,要是换个小人物来调解,很容易就会把自己调解没了。   不过张佐还没有表态,那边的秦太监却先发了话:“不必了!”   秦德威稍稍愣了下,你秦太监都被打上门了,还死撑着不要“调解”?   要说秦中堂出现在这里,一半是碰巧,今天恰好在附近东城校场点兵,距离东厂很近;   一半则是有意为之,看到张佐亲自带禁兵打上东厂的门,判断秦太监要吃不住了。   所以秦中堂才跳出来捣乱,目的还是帮秦太监过了这关,免得秦太监被张佐直接按死,少了一个潜在臂助。   就是没想到,秦太监居然是个死要面子的人,直接拒绝自己的好意!   让你秦太监办点事,结果都办成这样一地鸡毛了,还死撑什么?   既然秦太监这边强硬表态了,张公公自然也不能怂,同样强硬的说:“不需要秦先生调解了!还是请回吧!”   秦德威看了看周围,霸气十足的说:“这里我的人最多,我说要调解,你们接受就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   你们说吧,是在这里调解,还是去东城校场调解?”   秦太监实在忍无可忍,怒目而视的喝道:“秦德威!这是宫里的事情,你若要调解,还不够格!”   秦德威疑惑的看了眼秦太监,这人怎么还急眼了?难道还另有隐情?于是就试探着问道:“那秦公公你说谁够格?我去将他请来!”   秦太监暗暗松了口气,这个兔崽子还没傻到不可救药!顺口就说:“那就请老娘娘做主!”   秦德威想了又想,决定再相信秦太监一次,“那我便奏报老娘娘去!”   张佐稍加思索,感到被秦德威这样瞎搅和之后,又有这么多兵围着,打是打不起来了,可以考虑“评理”了。   反正带兵到东厂威胁秦太监,示威的目的也基本达到了,如果从讲理角度来说,自己这边是明显占理的,如果评理也未尝不可。   于是又喊住了秦德威:“慢着!此乃宫里事务,请皇后方娘娘做主才是正理。”   在张佐向来,方皇后已经站在了自己这边,何况自己这边还拿着方皇后的条旨,算是“大义”在手。   秦德威疑惑的看了几眼张佐,你凭什么笃定方皇后会帮你?又偷眼看了看秦太监,见其面无表情,很是淡定。   “那好,干脆把方娘娘也请到慈庆宫,一起做主!”秦德威又道。   想要请太后和皇后出面“调解”,也不是一般人能去请的,秦德威身份地位都够,才有这个资格。   然后三人一起入了宫,来到慈庆宫。随即张太后下了旨,派小太监请辅政大臣一起列席旁听,评议是非曲直。   张佐无语,他和秦太监之间争权夺利都是太监内部矛盾,请外朝的辅政大臣来看热闹作甚?这不是家丑外扬吗?   只能理解为张太后没什么头脑,需要有辅政大臣在旁边提点着。但事已至此,张佐也不好再退缩。   不就是多几个看热闹的,又能怎样?朝臣对宫里事务也没什么发言权,来了也只能看热闹。   随后秦德威就去仁寿宫里的万春宫去请方皇后,“事情就是这样,太后年事已高,有请娘娘鸾驾移至慈庆宫,调解两位大珰之间的冲突。”   方皇后有点犹豫,她并不想去慈庆宫。按道理说,方皇后是晚辈,去慈庆宫是应该的。   可慈庆宫是张太后的地盘,去了那里就等于是去了客场,往往受制于人,方皇后心态上就有点不愿意了。   秦德威就劝道:“辅政大臣都去旁听,娘娘你真的不想去吗?”   这意思就是,难得一次能在辅政大臣面前露脸,方皇后你不想要这样的机会?   方皇后便又叹道:“那就去探望伯母太后吧!”   等方皇后和秦德威赶到慈庆宫时,别人都已经到了,都在殿外候着。   在正殿里,又在太后宝座旁边增设了座位,属于方皇后的专属位置。   别看张太后换和方皇后这两人坐的很近,但都明白,什么叫面和心不和。   秦德威在正殿外面归位,和辅政大臣们站在了一起。   趁着觐见之前的空闲,秦中堂对其余人自吹自擂说:“吾辈外朝文臣难得能亲眼直接看到大太监斗法,算是我临走前赠送给诸公的礼物!”   此后张公公、秦太监和包括秦德威在内的辅政大臣鱼贯而入,行过礼后,两大太监上前一步。   张佐先对太后启奏道:“奉方娘娘旨意,将慈庆宫梃击案移交给我。此后便派了周义去东厂,接收相关人证。   孰料秦福暴虐横行,直接抗旨不尊,还扣押了周义本人,实在不讲理,完全坏了办事规矩,还望老娘娘做主!”   张太后便对秦太监问道:“秦福你怎么说?”   秦德威觉得秦太监可能准备不足,正绞尽脑汁的琢磨着,怎么帮秦太监开脱。   忽然他就听到了秦太监的答话:“我以为,案件和认证可以移交给任何人,唯独不能移交给张佐和周义!”   张太后又问道:“这是为何?”   秦太监又答道:“前日受命侦查梃击案以来,将近些年所有当过慈庆宫管事的人列了一份名单,周义就在其内,然后派人分头追查!   其后幸不辱命,短短一天内就查到了周义为帮助张佐占田,曾经行凶殴死人命的事情!”   除了方皇后之外,众人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案件。   结果众人和方皇后的反应一样,秦太监只怕是早有预谋!不然哪能在一天内就查到你想查到的事情?   其实别人反应可能没有那么大,毕竟只是抓人查案,这种事情实在不少见。   但司礼监掌印张佐却大吃一惊,秦太监所说的情况,之前根本就没有掌握!   在他的认知里,秦太监应该是抓住了动手在慈庆宫打砸的人,然后陈洪陈太监不想当替罪羊,才来投靠自己!   而且陈洪被吓成了那样,甚至不惜连皇后都出卖,也足以说明陈洪所言都是真的!   但却没想到,秦太监手里的并不是梃击案真凶,而是周义的罪证!   那样的话,自己冲击东厂的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干儿子打死人并不算大事,但却引得自己去冲击东厂,那性质就完全变了。   猝不及防张佐终于感到有点慌了,忍不住就对秦太监质问道:“你得到的授权是追查梃击案,你为什么要查周义?”   秦太监没理张佐,却对太后解释道:“我要查的是慈庆宫历代管事太监,然后从中看看能否联系到梃击案!至于周义的其他罪证,都是顺手为之查到的!”   在场的大臣们看着热闹,听到秦太监的解释后,稍加琢磨立刻就琢磨出两层意思了。   第一层意思,历代慈庆宫管事太监其实都是虐待过老太后的人,无论把谁抓来,定个罪名绝对不亏!   第二层意思,周义可以用其他罪证定罪,不用昭告天下说什么虐待太后,这样太后的脸面也保住了。   秦德威秦中堂直到现在才明白,秦太监原来藏着这一手,难怪十分淡定!   现在就怕对牛弹琴,张太后听不懂意思,那可就是麻烦事情了。   再说张太后让辅政大臣来旁听,不就是存了让辅政大臣拾遗补缺的心思吗?   于是善解人意的秦德威主动站出来,对张太后说:“秦太监的意思就是,可以杀鸡骇猴,与此同时,其他罪名不伤太后体面。”   张太后这才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对秦太监按说:“秦福你有心了!”   如果这句话是皇帝说出来的,还能让秦太监激动个几分,但从太后嘴里说出来,就等于是个空头白话。   秦太监也没想从张太后这里捞到什么好处,等了一会儿让众人消化完毕后,转头就要对张佐质问。   却又见秦德威抢先跳了出来,对张佐叱道:“本来一切都是正常公事,一切公事公办就好!   但你张佐先故意派周义本人来索要周义的罪证,简直侮辱东厂、挑衅东厂!   等东厂扣留自动的上门的罪犯周义后,张太监你却又调动大内禁兵,企图冲击东厂,抢夺人证和罪证!   今日我在附近办事,上面所言都是我亲眼所见!如今当着太后的面,你张佐说说,你这是什么罪名?”   秦太监:“……”   踏马的这小兔崽子能不能别抢戏?   本来不明真相的大臣们,听到这里大致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无非就是秦太监挖坑害张佐而已,但别的不说,这个挖坑害人的手法当真是熟悉,仿佛见到过很多次!   以至于秦中堂喧宾夺主,抢了秦太监的台词时,众人居然觉得毫无违和感。   张佐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你秦福怎么设计,但我奉的是皇后旨意,手里拿的是皇后的条旨!是你秦福首先抗旨不尊!”   然后张佐偷眼看向方皇后,都这时候了,你方皇后必须站出来说几句了!别忘了,陈洪还在他张佐的手里!   众人大概也意识到了问题进入关键节点,也齐齐等着方皇后发话。   但垂头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声音,众人又像张佐一样偷眼向方皇后看去。   然后就发现,方皇后居然拿着一方手帕,坐在那边静静抹眼泪。   这又是什么情况?众人一头雾水,连一直做解说的秦德威也看不透了。   秦太监挑衅的瞪了秦德威一眼,然后才说:“娘娘身边有个最忠实可靠的使唤太监,名字叫做陈洪!   但是张佐绑架了陈洪,并以此要挟娘娘就范,强迫娘娘给她旨意,从东厂接管案件!   我秦福既然知道这样的消息,又怎么能遵这样的旨!”   首辅翟銮代表文臣,上前对方皇后问道:“可有此事?”   方皇后噙着泪水默默的点了点头,楚楚可怜我见犹怜,翟首辅不敢多看连忙又退下了。   张佐整个人当即就宕机了,站在那里完全没了反应!事情还能这样办?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看到方皇后这样,众人便知道,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完了!   从目前做过的事情里看,有包庇虐待过太后的太监周义、强索周义的罪证,纵兵冲击东厂。现在又多了一条,直接强逼皇后!   说实话,众人并不太相信张佐真能做出这么多错事,可目前所有的证据链偏偏就能证实,张佐全干了。   这种手法恐怖如斯吗,却又让大臣们感觉异常熟悉!   秦太监扬眉吐气,一通策划和机关算尽,终于走到最后了!今天的主角是他,谁也抢不走戏!   只要干掉了张佐,他这个二号太监,就是天然的新司礼监掌印太监人选!   让你们这些大臣也见识下厉害,以后打交道时就老实点!   正当秦太监顾盼自雄时,忽然听到有人小声嘀咕说:“原来此人是太监版的秦德威。”   秦太监:“……” 第八百四十九章 听我一句劝   秦太监扭头看去,结果发现,说这话的人是严嵩严阁老,不知道是不是隐含着挑拨离间的意思。   秦德威连忙打岔说:“不要介意!不要介意!”   秦太监轻喝道:“你闪开,别说话了!这里不需要你!”   司礼监掌印太监称得上是宫里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地位与大臣里的首辅对等。   如果皇帝健康并能正常行驶职权时,又没有强势太后之类角色的话,司礼监掌印太监在宫里的实权往往仅次于皇帝。   但此时张佐发现,自己的权势在此时一点用都没有了,先前还笑话东厂秦太监没了皇帝撑腰就啥也不是,结果自己这会儿境遇也差不多。   一步之间就是天堂地狱的差别,现在张佐感觉就是已经坠入了万丈深渊。   只要皇帝不醒,如今朝廷宫廷最有权势的人物都在这里了,还有谁能救他张佐?   张太后不可能,这位老娘娘即便再没有头脑,也不可能“原谅”他张佐。   毕竟秦太监名义上是帮张太后出气,抓的也是前慈庆宫管事太监周义,张太后再傻也不会在这时候表示“宽宏大量”。那样只会让所有人都离心离德,以后就没人帮忙办事了!   至于皇后,都开始哭了,那就是唯恐他张佐不死了,怎么还可能伸手救人?   其实严格说起来,张佐张公公犯下的千错万错,还都可以找措辞解释,都可以想法子补救。   所以刚才看热闹的大臣们听到对张佐的各种指控时,心里都比较淡定,因为张公公还是很有可能设法逃罪的。   在宫廷庙堂里混的,谁没被人指控过一堆罪名?   直到皇后公开抹了眼泪,这才是真正的分水岭和点睛之笔。从这时起,大臣们才有了感觉,张公公可能要真正完了。   在名份上,司礼监掌印太监是奴婢,皇后是主人,奴婢把主人逼哭了,这就相当于恶奴欺主,是非正义的、悖逆伦常的行为。   如果奴婢势力能大到让尊卑颠倒、所有人都闭嘴也就罢了,但张佐明显没强到那个程度。   而且张佐身上本来就背着罪名还没洗干净,皇后在大臣面前一哭,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大臣虽然不能直接决定宫里事务,但是掌握着舆论,可以占据道德高地,间接施加压力。   而文臣最喜欢标榜的就是正义性,如果皇后都这样表示了,大臣们肯定也要有所表示。   所以在场的大臣们除非是甘于当谄媚太监的奸臣,否则绝对不可能帮助“非正义”的张佐说话。   即便是与张佐暗地里多有接触,与张佐有结盟倾向的严嵩严阁老,这时候也不会站出来为张佐开解,最多也就只能做到闭上嘴,不落井下石。   其实严阁老心里更郁闷,刚与张佐勾搭的差不多了,怎么又出事了?那先前的精力不就白投入了吗?   这张佐简直就是废物啊,堂堂一个司礼监掌印太监,居然连东厂提督太监都搞不过!别说打倒秦太监了,甚至连自保都做不到,这才几天就像是要彻底完蛋!   最终张佐环视一圈,所能看到的这些人,太后、皇后、大臣此刻全都是敌非友!   “除了皇上,你们没有人能罢免我!”张公公突然愤恨的出声。   众人无语,没想到张佐会蹦出这一句来,难道这是打算抱着玉石俱碎的心思,负隅顽抗到底?   但也不得不承认,张公公说得话也没错。因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肯定是皇帝亲自任命,理论上也只能由皇帝亲自罢免。   往常皇帝健在时,太监退出机制健全,宫斗输了被罢免就是。但如今皇帝昏迷,“退出机制”就十分不完善了。   换句话说,谁有这个资格罢免司礼监掌印太监?在旧规则已经不适应的情况下,新的规则却又没有建立起来。   今天一直想抢戏的秦中堂在这个时候,站到了张佐面前,好言好语的说:   “听我一句劝,你对家所求只是你的位置,你千万要想清楚了。事已至此,想要这个位置不是并没别的办法。”   脑子转的慢的人都没听懂秦德威的意思,只是感觉秦中堂这句话语气和蔼的不像是真的,大部分人从没见过秦中堂如此和善。   但当事人张佐却听懂了内涵,忍不住打了个激灵,简直就是用最和善的语气,说着最凶狠的话。   秦德威的意思其实就是,你对家所求并不是你的性命,主动退出还可留下生机,去宫外闲住老死。   如果坚持不退,也许别人会把你弄死。   这一点都不夸张,在过去,太监互斗之后,输家还有可能被皇帝罢免,并被发配去孝陵种菜。   但现在,如果张公公顽抗到底,就法实现正常退出,那对家就只能搞肉体消灭了。   人没了,位置不就腾出来了吗?   想明白了后,张佐仰天长叹一声,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再回想起来,可能从原皇后亲信太监陈洪踏进外宅家门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输了!悔不该当时起了贪念!   虽然张公公觉得自己现在空前清醒,但竟然还是分不清,那陈洪到底是真叛逃,还是诈降?   他的判断力也不差,昨晚看着陈洪明明就是真投降,但为何最后效果还是跟诈降一样?   一边想着,一边对张太后说:“我承蒙皇上天恩,得以执掌司礼监十年,如今年老昏聩,难以尽职。故而恳请恩典,放我出宫养老。”   到此彻底尘埃落定!众人不得不佩服秦中堂,轻轻几句话,便直接打碎了张佐最后的一点反抗心思。   面对张公公的请辞,张太后自然是点头准了,丝毫不拖泥带水,连象征性的慰留都没有说。   于是新的问题就来了,退出可以自由退出,那么应该怎么合法的任命新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总不能也自由任命吧?   这本来是皇帝独有的权力,但现在明显指望不上皇帝了,必须另外设定一个规则。   张太后就对大臣们问道:“诸位先生可有什么法子?”   其实这法子大家都想到了,便由首辅翟銮代表群臣奏道:“可由两位娘娘共同商定。”   宫里除了皇帝之外,地位上最尊贵的就是张太后和方皇后了。   目前两位娘娘一个是名义上的摄政,一个是负责宫里事务,各自分享了部分皇权,如今再共同商定司礼监掌印人选,也算名正言顺。   按道理说,大臣不该对宫里事务插手,但太后都问到这了,也就奏答一下意思意思。   反正结果八成是秦太监了,走个形式而已。   而且主要是太后和皇后也都不好自己给自己授权,总需要一个第三方“劝进”,这才是刚才太后问计大臣的真正意义。   被大臣“劝进”后,张太后就仿佛拿到了合法授权,当仁不让的开口发言。   无论如何,从辈分上来说,张太后是长辈,确实应该比方皇后先发言。   “鲍忠可以接任掌印!”张太后斩钉截铁的说。   仿佛被打了一闷棍,秦太监的笑容渐渐僵住,怎么还能有别的人选?   还有大臣愕然的下意识想道:“鲍忠是谁?”   别人都说秦德威经常不按常理来,现在再看张太后也差不多!   关键是,张太后这样做事太坏口碑!和上次对秦德威一样,这次张太后又出尔反尔!   秦太监累死累活,帮你张太后出气,惩治前慈庆宫管事太监,结果你张太后转眼之间就公开提拔别人?   大家无语之余,都想问一句,张太后你是不是完全不知道什么叫政治交换?你是不是以为,所有人应该供你予取予求?   你也就是个至尊太后,不然早被人收拾了!   直到这时候,众人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才想起了鲍忠到底是谁。   没错,此人也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只是平时没那么高调,一直躲在张佐后面。   但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一样要处理政务,所以辅政大臣们大多也都认识鲍忠。   这时候,旁边的方皇后发话了,“鲍忠做司礼监掌印太监,只怕难以服众,不如直接让秦太监直接兼任了!”   这才是政治生活正确的打开方式。   张太后对方皇后反驳说“谁也没做过司礼监掌印太监,怎么就知道鲍忠不能服众了?我看鲍忠老成持重,正适合坐镇司礼监。”   方皇后也顾不上继续抹眼泪了,侧头对张太后说:“鲍忠从未独挡一面过,才干如何也未经考验,骤然升为掌印,恐难胜任!”   面对方皇后的激烈反对,以及秦太监的黑脸,张太后依然力挺鲍忠说:“鲍忠多年在司礼监,一直协助掌印处置公务,还需要什么考验?”   听到这里,众人就大致能猜到,鲍忠只怕是烧过冷灶了。   所以一直孤立无援的张太后,才会对鲍忠上了心,拼命力挺。   不得不说,一样米养百样人,宫里更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就张太后这个无权无势的窘迫处境,正常人都不会多看一眼,结果居然还有鲍忠这样的人去逢迎。   要不然张太后怎么会想起这个人。   然后又见张太后和方皇后互相争论,一时半会儿的相持不下。   就在这时候,秦德威突然打岔叫道:“我有几句话要说,我感觉两位娘娘实在太不公正!”   语不惊死人不休,秦中堂成功的把所有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这次谁也听不懂又是什么意思。   秦德威继续说:“两个人选里,秦太监就站在这里,随时可以参与;但另一个人选鲍忠却消失不见,这公平么?”   众人:“……”   就是这钟鸡毛蒜皮的事情,也值得你秦德威大惊小怪?   然后从善如流的张太后就命令一个小太监,前往西苑去传旨。   众人又一边等着,一边看着方皇后和张太后继续争论。   半个时辰后,鲍忠也出现在慈庆宫里。   秦德威就问道:“鲍太监啊,你可知道,奏请太后把你叫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鲍忠心里明镜似的,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号张公公和二号秦太监两人爆发激烈冲突,宫里人都在关注。   其后两人又一起进了慈庆宫,然后张佐黯然销魂的出来。就算没有小道消息,只用眼睛看,也能猜到些什么。   但鲍忠即使心里猜测再多再准,也不能说出来,只能继续装糊涂。   秦德就说:“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辞职了!现在太后提名你为新掌印的候选人!”   鲍忠连忙又对太后行礼,谢恩。   秦德威很自然而然的继续问:“你个人对此有什么想法吗?”   鲍忠很疑惑地看了秦中堂几眼,这地儿并不是文臣地盘,更不是秦中堂你家里。   怎么你秦中堂还问东问西的,仿佛在这里主持起来了?再说你一个文官,代表谁询问太监?   鲍太监心里嘀咕的了几句,就没及时回答。   却又见秦中堂面目慈眉善目、语气和蔼可亲的说:“听我一句劝,你对家所求只是一个位置,你千万要想清楚了。”   鲍忠诧异的问道:“我需要想清楚什么?”   秦德威就好言解释说:“想必你不比张公公更精明吧?所以请你多看看张公公,多想想张公公。   第一,你需要想清楚张公公为什么辞职。第二,你再想清楚,张公公为什么不死扛到底,他在怕什么?”   “张公公辞职与我有什么……”鲍忠话才说一半,突然醒悟过来,猛然又强行停住了。   以张佐十年司礼监掌印之势力和能力,都被秦太监和方皇后联手废掉了,自己真能比张佐更强?   再说自己这边,支持自己的张太后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实力还不如张佐。   所以就算自己当上了掌印太监,又能挺住多久?   鲍忠突然觉得,去争那个掌印未必是好事。方皇后主掌宫务,秦太监在外东厂,而自己强行当掌印太监,被里外夹击,下场不会好了。   想到这里,鲍太监也不犹豫了,立刻对张太后说:“听闻老娘娘提名奴婢做掌印,奴婢惶恐之极,才疏学浅实在不敢应承重任,恳请老娘娘另择他人。”   张太后气恼的说:“那就让皇后做主吧!”   秦太监叹口气,这个掌印来的真是……一言难尽。 第八百五十章 史无前例   被提名的候选人就两个,鲍太监在秦中堂的“好心”劝说下,主动退出了候选。   那么结果就再无疑疑意,只能由秦太监来顶替张佐,出任司礼监掌印太监了。   如果要问张太后此时的想法,那真就是“人间不值得”。   她都这样岁数了,时日无多,又没了儿孙,还能有什么念想?无非就是能活得痛快点罢了,可就连这也很难。   作为摄政皇太后,想提名个司礼监掌印太监也不成,随随便便就被人阻止了。   那鲍忠自己都心生退意,张太后又没有足够的手腕强逼着鲍忠上。   为此赌完气后,张太后又对方皇后问道:“若秦太监掌印司礼监,那东厂提督可有人选?”   无论如何,总要找回点场子,安排不了掌印,安排一个厂督总行了吧?   方皇后却答话说:“不用另寻人选了,鉴于目前状况,让秦福兼任就行。”   众人对方皇后的决定,都有见证历史的感觉,就连“见多识广”的秦德威也稍稍诧异。   在太监里,司礼监掌印太监是一号人物,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是二号人物。   掌印和东厂,一个叫印公一个叫厂公,从来都是由两个人分头担任的,由一人兼任的情况从来没有过。   在原本历史上,不知道秦太监是怎么忽悠了嘉靖皇帝,以一人兼二职,成为史无前例的印公兼厂公。   以秦德威之学识,也参透不了这段历史里的奥妙,鬼知道嘉靖皇帝当时怎么想的。   没想到在本时空,历史惯性如此强大,秦太监居然又有机会兼职了。   方皇后又对众人解释说:“掌印也好,厂督也好,都是直接为皇上效命的。   如今皇上昏迷不醒,事务已经大大减少,还设那么多职位作甚?   依我看来,由一个人暂时兼领就行了,其它就等皇上醒来后再做处理。”   方皇后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细细品味过后,众人大致也就明白方皇后的心思了。   如今皇权衰微,紧密围绕皇权的势力都在衰落。再不强化一下某位大太监的个人实力,宫里还有谁能与外朝大臣博弈?   五百年后有句话怎么说的,弱队出门将。   众人也不得不承认,比起张太后,方皇后虽然更年轻,今年也不过二十六七,但更像是个合格的政治人物。   对宫里的事务,外朝大臣真不好插手,也没资格强行反对。就连强如秦中堂,刚才也只能通过好言好语的劝说来影响局面。   所以方皇后定下了也就定下了,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张太后见事事不顺遂,索性撒手不管了,起身就要离开,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却又被秦德威叫住了,只听秦德威奏道:“臣即将启程南下,恳请老娘娘赐予尚方剑。”   按照先前的约定,秦德威会帮张太后惩治宫人出口气,而张太后则会将尚方剑赐下,然后才有了秦中堂公然重金收买秦太监的事情。   如今秦太监抓了前乾清宫管事太监周义,还搜集好了罪证,算是完成了任务。   接下来,就该着张太后履行约定,做主把尚方剑赐给秦德威。秦德威叫住张太后,就是提醒这个。   众大臣听到后,忽然又来了精神,都在猜测张太后到底会不会反悔。   摄政还没多久,就已经当众直接出尔反尔过两次了,大家对张太后的政治信誉都没什么信心了。   这里不是公开朝会,就几个大臣和秦太监、鲍太监在场,近似于私人场合,张太后很情绪化的反问说:   “你秦德威说帮哀家出气,但哀家今日并没有通顺的感觉。”   明明已经抓了原慈庆宫管事太监周义,但张太后确实还是没有感到气顺了。   其他大臣听到这里,忽然又开始同情张太后了。老娘娘你有多想不开,能相信秦德威帮你出气?   那秦德威最擅长的就是给人添堵,帮人出气真不是他的特长。   他就算帮你办点事,也绝对不会让你有念头通达之感的,不信您问问张老师或者王廷相。   面对张太后这种政治水平只有村妇级别,但名义地位却是至尊无上的人物,其实秦中堂也很有无力感。   他经常为自己而悲哀,因为与张太后打交道时,他也经常不得不把自己也拉低到村夫水平。   如果流传后世,都是妥妥的黑历史。秦中堂无可奈何的问道:“老娘娘怎样才能气顺?”   六十多岁的老太婆真没多少别的欲望了,张太后便想出了一个能让自己念头通达的主意:“哀家要临朝!”   秦德威:“……”   雾草!他知道老太婆气不顺任性,没想到能这么任性!   众人也都被张太后的想法惊到了,摄政是摄政,临朝是临朝,并不是一回事,性质也不一样,张太后你到底懂不懂政治?   摄政就是个说法,在皇帝出问题时过渡用的,不涉及到任何礼制问题。   但临朝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顾名思义就是女主从幕后站到前台,上朝并接受百官朝参,行驶皇帝的权力。   根据历史经验来看,临朝后面往往还跟随着“称制”二字啊。   大明有太后半摄政的先例,但却从未有过临朝的太后,就连当初英宗年幼时,太后也没有临朝!   所以你张太后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史无前例的临朝?难道是被嘉靖皇帝亏欠良多,所以想临朝过把瘾报复?   老人固执任性起来,也是难缠,尤其是还是一位至尊。   万幸的是,老太后对上的是秦德威秦中堂,别人暗自庆幸,自己可以暂时躲开。   能力有多大,责任就有多大!作为一个权臣,该扛事的时候就要扛事!   又到了表现刚正不阿的舞台了,你秦中堂就不要客气了!   只见秦德威在众目睽睽之下挺身而立,神态严肃,大声的对张太后奏道:   “后日太子御文华殿上朝,老娘娘也可以尝试临朝听政,在太子背后设宝座并垂帘!”   其余众人更惊了,甚至比刚才听到张太后嚷嚷临朝还要吃惊!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你秦德威莫非失心疯了?竟然说太后可以尝试临朝,难道又要见证史无前例的事情了?   如果换成别人这么干事,当即就要有人跳出来阻止和指责了。   但众人与秦德威打交道,也都算经验丰富了。多次事件表明,秦中堂越是像失心疯的时候,越是有后续的阴谋。   说不定秦德威这个时候已经挖好了大坑,等着别人跳出来阻止和指责!   只有张太后别无他想,大喜道:“此奏议甚好!”   秦德威便又趁热打铁说:“若老娘娘感到气顺了,还请赐下尚方剑!”   张太后当即便对秦太监说:“如今你掌管宫中礼制,就由你把赐剑之事办了!”   秦太监深深的看了眼秦德威,然后领命。   众人根据以往经验,一直默不作声,就这样看着,绝对不跳秦德威偷偷挖出的大坑。   直到秦德威终于从张太后手中获赐了尚方剑,众人还是没说话。   就是感觉又见证了历史,大明朝自从太祖平定天下后,赐予尚方剑也是史无前例之事了,今天又被秦德威开启新历史了。   反正就算要反对太后临朝,也至于当面撕破脸反对,下去后另外找几个炮灰御史上疏反对就行了。   如此这般,今天的慈庆宫会议在一片诡异的沉默中,就此结束了。   大臣们往外走,走到慈庆宫门时,严嵩严阁老冷不丁的对秦德威秦中堂问道:“你还启程不启程了?自从领命以来,已经过去数日了!”   秦德威漫不经心的答道:“快了快了!”   严嵩指责说:“你到底有没有具体日程?难不成你走之前,还想再换一个首辅?”   虽然大部分看热闹的人都认为,这次宫中“政变”是方皇后联手秦太监,干掉了另一个大山头张佐。   但严嵩严阁老坚定的认为,秦德威一定是幕后黑手,哪怕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幕后黑手也一定是秦德威!   秦德威斜视严阁老,回应说:“到底是谁心里想换首辅?我看是严阁老你想换吧?”   走在前面的翟銮翟首辅忽然回头,对后面的两人怒目而视,你们两个能不能对首辅稍微尊重一下?   严嵩完全不在意翟銮的反应,继续对秦德威催问道:“你就直说了吧,你究竟哪天离京?”   秦德威答道:“今天点选完标营亲兵,明日去兵部搜集地图海图,大概后日出发!”   如今准备的差不多,应该可以走了。   一方面拿到了所能得到的最大权威,尚方剑此时还没有泛滥,是个很有威慑力的新鲜东西。   另一方面,在宫中朝中都做好了布置,秦太监以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老师张潮也成了内阁大学士,还有王廷相坐镇军机处。   这样后方应该可以维持安稳了,不至于自己离开中枢就被清算,真成了天日昭昭。   而问话的严阁老能忍到今天的最大信念,就是熬到秦德威离京,然后一切才可能出现转机。   今天从秦德威这里直接得到了明确消息,便暂时放下心来。   其余人听到这个一手消息,不知为何忽然也感到轻松起来,没有秦中堂的京城,似乎很值得期待啊。   不得不说,秦中堂那种莫名其妙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太强了,即便是同级人物,与秦中堂同朝为官也完全轻松不起来。   当众人一边想着秦德威的事,一边迈出了慈庆宫门时,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   刚才秦德威为了尚方剑出卖节操,似乎忽悠了张太后后日临朝听政,而秦德威本人也定在了后日离京!   也就是说,万一太后没有被拦住,真的临朝垂帘听政,秦德威也不会在场,所以与秦德威无关?   到了那时,苦逼去朝参老太后的都是他们其他大臣,传到后世被人嘲笑的也是他们其他大臣!   而秦德威已经离开朝廷,远走高飞了,太后临朝也好垂帘听政也好,已经与他没有直接关系了!耻辱也是其他大臣耻辱!   你秦德威为了骗尚方剑,给别人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   难怪秦德威刚才答应的那么痛快,敢情已经预料到了后日的事情!   而大家刚才居然万马齐喑,面对不良现象一言不发!回想起来,这又是何等的可耻!简直不能更糟心!   这会儿天色真不早了,离开宫后,严阁老就直接回了家。   说起私人生活,严阁老的德行似乎并不算差,就守着一个妻子忠贞不二,下班后也不会出去浪,基本都是老老实实回家。   这一切,与某中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时常让旁人恍恍惚惚,不知到底谁更像是奸臣。   今天宫里格局剧变,准盟友张佐又莫名其妙的栽了,严阁老心情再次变差。   他只感觉自己的路似乎越做越窄,那秦德威快把自己逼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   严嵩进了家门后,又直接去了书房,然后让仆役去喊儿子严世蕃。   他已经习惯了,每当遇到事情或者问题时,就把儿子严世蕃喊过来一起议论。   但这次仆役却没有领命而去,反而对严嵩答道:“大爷已经不再府里了!”   严嵩浑然没太在意的说:“又去花街柳巷了?那也速速叫回来!”   那仆役又继续答道:“大爷今日已经离开京城了!说是奉了钦差命令,南下去南京军器局办事了!”   严嵩愕然不已,真是感到意外,特别的意外。   意外之处有两点,第一点,严世蕃居然如此老老实实的去办差事。   按照严世蕃以往的习性,对于不愿意接受的苦差事,肯定是能躲就躲,能拖就拖,阳奉阴违,既不出工也不出力。   比如被调往广东那次,就是顺路直接逃回了老家混日子。   “真去南京军器局办差了?”严嵩极度怀疑的追问道,不是他不相信儿子,主要是实在太了解所以才不相信。   那仆役又答道:“反正大爷临走前,在家里是这样说的,与大爷同行的还有几位京城军器局的资深工匠,看起来不假。”   严嵩再次陷入了惊愕,难道自家儿子转性了?转性就转性吧,但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而且这也是严嵩的第二点意外之处,严世蕃做事居然不对自己打招呼了!   儿子离家南下,自己这个父亲居然没有提前知道,直到回了家问起来才知道!   严世蕃为什么不对自己提前说?难道是对自己这个当父亲的有意见了?   因为自己没有阻止秦德威,放任秦德威调用他而心生不满? 第八百五十一章 六年和十三年的差别   其实今日慈庆宫碰头会散场后,最忙碌的人不是什么严阁老秦中堂,而是收获满满的秦太监。   有大量战利品需要他接收,自然比别人忙的多。从慈庆宫离开后,秦太监立刻去了司礼监文书房。   司礼监是一个很大的衙门,下面有不少附属部门,甚至理论上东厂也是司礼监下属,和经厂什么的是平级。   但文书房是司礼监核心的地方,第一,内外奏疏流程上都要经过文书房,司礼监秉笔太监看奏本和代为批红都在这里。   第二,在文书房当差写字的小太监,地位类似于文臣里的翰林,将来成为大太监的概率很大。   所以秦太监被任命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后,第一时间就直奔文书房这个最要害之处,并召集了所有秉笔太监。   秦太监在司礼监文书房拿出了花名册,并没有动其余秉笔太监,连差点与他竞争掌印大位的鲍忠都没有动。   但将张佐门下的徒子徒孙全部点了出来,然后从司礼监文书房剔除了出去。   作为前掌印张佐的最大政治对头,又掌握东厂多年,秦太监对张佐的各种情况了如指掌。   很多大太监都有个习惯,热衷于在宫里认干儿子干孙子,张佐也是这样。   秦太监将张佐的徒子徒孙赶出去司礼监文书房,一是为了立威,二是从政治上断绝了这些人的前途,消除了潜在的后患。   新掌印即便是用最快速度在司礼监文书房整顿,等初步结束时,天色也已经到了黄昏时候。   秦太监叹口气,今天真是空前繁忙的一天,而且节奏变化之快令人眼花缭乱。   上午还在东厂门外与张佐武力对峙,中午就在慈庆宫斗智斗勇,下午又在整顿司礼监文书房。   但秦太监没有时间感慨了,因为他不能停下来,晚上还有事情。   于是趁着皇城门尚未落锁,秦太监又从西安门出了皇城,径自来到原司礼监掌印太监张佐的外宅。   今天在慈庆宫议事时,张佐在突然陷入了内外交困处境时,在秦德威的友好劝说下,选择了主动辞职,然后就回到了外宅,等待最终结果。   家大业大,跑是跑不掉的,又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过不了逃亡江湖的生活。   所以作为政治斗争失败的一方,张佐所能做的,也就是安安静静等待胜利者的宣判。   当秦太监迈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张佐坐在前堂,穿着家居常服,宛如富家翁。   寒暄客套都没有意义,秦太监也不拖泥带水,直接上前开始宣布“处理意见”。   “第一,今后你不适合继续住在这里,若想养老,还是移居到西山寺庙,或者城外的道观里。”秦太监说。   张佐这处宅邸位于西安门外,距离皇城和西苑太近,所以秦太监才会说张佐不适合继续住在这里。   而且当时大太监还有个习惯,往往是京师寺庙道观之类场所的大金主,很多寺庙干脆就是太监出钱修的,等年老退休后就去寺庙道观里隐居养老。   虽然被赶出了宅邸,但张佐却暗暗松了口气。看来不会要自己的命了。   也不会把自己发配到南京或者凤阳去种菜,他这把老骨头真经不起那样折腾了。   秦太监继续宣布第二条,“你将所有贪占的田土地契交出来,不得保留任何田产。   但是身边积存的金银财宝,你都可以带走,供你今后养老使用。”   这条让张佐很意外,他还以为自己会被彻底抄家,以秦太监的阴狠绝对干得出来。   却没想到,秦太监居然还肯给自己留下金银财宝,让自己不至于穷困潦倒而死。   “你这是想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张佐忍不住问道。   秦太监避而不答,敷衍着说:“你说是就是吧。”   如今唯一的变数,大概就是嘉靖皇帝了。张佐能做十年司礼监掌印太监,当然也是嘉靖皇帝信重的人。   万一张佐挂了,而后皇帝又醒了,听说老伙计张佐被弄死,谁知道皇帝会不会为此发怒?   此后秦太监还有第三条,“把陈洪交出来,这是娘娘特别要求的。”   对这条张佐更没想法,如今自己彻底败了,连最看重的干儿子周义都保不住了,一个陈洪又算什么?   最后张佐说:“虽然我不该有非分之想,但也有一条,烦请秦太监你奏报与娘娘。   有个侄儿荫封为锦衣卫世官,如果有可能,还请保住他,以便以后给我供奉香火。”   秦太监点了点头,答应说:“可以。”   一个普通武官真掀不起多大风浪,秦太监并不介意多做一件好事,换取张佐安心养老和司礼监平稳过渡。   除此之外,张佐别无所求,当即就收拾了金银细软,然后离开外宅,将这里的剩余一切都留给了秦太监,包括被软禁的陈洪。   前晚张佐接纳了陈洪之后,就将陈洪单独软禁在跨院。   如此内外消息不通,陈洪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秦太监出现在他面前。这时候,陈洪才意识到,真要完了。   “这是为什么?”陈洪愤然问道。   如果旁人听到这句话,肯定只会觉得没头没尾的,听不明白到底是问的哪个“为什么”。   但秦太监肯定明白了,问的就是“为什么他忠心耿耿的陈洪会被皇后抛弃”。   不过秦太监不想对将死之人浪费口舌,只说了句:“都到这时候了,你还在问为什么,活该你落到如此下场。”   然后又说:“你自己选吧,是自行了断,还是我送你上路?”   对秦太监而言,死掉的陈洪才是最好的陈洪。一是因为陈洪知道方皇后的秘密;   二是因为陈洪与方皇后之间分裂,是他秦太监故意离间并一手促成的,甚至还利用了皇后。   如果陈洪这个当事人忽然开窍琢磨出真相了,又嚷嚷出来,那自己在方皇后面前就尴尬了,至少也会埋下一颗不利的种子。   所以陈洪必须死,而且尽快死,这样才能杜绝后患。   看着磨磨蹭蹭还不愿意去死的陈洪,秦太监终于不耐烦了。挥了挥手,就让几名长随上前按住陈洪,并强行灌下了毒药。   秦太监对失败者张佐客气,那并不是宫斗常态,对待陈洪的手法才是真正的宫斗。   处理完张佐和陈洪,就已经到深夜了,秦太监终于有了疲倦的感觉。   这仓促而又繁忙的一天终于结束了,秦太监就回了自己外宅去休息。   及到次日,秦太监一大早就起来,急急忙忙进了宫,继续接收。   昨天时间紧张,只是在最核心最要害的文书房进行了整顿,而今天则要在司礼监各处部门巡视,进一步的扩大、深化、巩固。   作为一个仓促上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掌握局面,才能对得起上上下下的信任啊。   就是秦太监总感觉自己仿佛忘了一件什么事,但一时间想不起来。   大约在中午时候,秦太监路过左顺门附近,看到有大臣在那里呈递奏疏,还有人在慷慨激昂的发表演讲。   望着这群大臣,秦太监非常敏感的对左右长随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左顺门是宫里收奏疏的枢纽,有司礼监文书房的太监在这里常驻。当即就有个长随过去,喊了人过来说明情况。   那文书房太监倒是一点也不紧张,禀报说:“听说老娘娘明日要临朝听政,这些文臣都是来递交奏疏劝阻的。而且还要请求入见,当面去劝谏老娘娘。”   秦太监这才放了心,这是大臣和太后掰腕子,与他们太监关系不大,只管看热闹就行了。   细说起来,这麻烦还是秦德威惹出来的,只是为了尚方剑,故意忽悠太后罢了。   反正秦德威明天就走人了,就算闹得一地鸡毛也与他无关。   等等!秦太监想到这里,猛然拍了拍额头!他终于想起来了,自己到底忘了什么事情!   昨日张太后被秦德威忽悠完了后,当众答应赐予尚方剑,并说让自己去办!   毕竟宫中礼制问题都归司礼监管,赐尚方剑这项新制度更需要司礼监研究。   秦德威明天就要走了,而今天都已经到午后了,还没有把尚方剑发下去!   秦太监抬头看了看日头,已经没多少时间可以磨蹭了,迅速对周围人做出了一些列指示。   “你先去武功胡同丰州伯秦府,提前告知秦德威,尚方剑即将到来,准备受赐!”   “你去午门外面,组织仪仗和彩亭!”   “你去起草诰书,然后用宝!”   “你随我去取剑!”   还好宫中很多事物都是常年准备的,比如午门外常驻锦衣卫官校,专门负责传旨之类的差事,也有常用仪仗放在廊房中,只需要把资源调动起来即可。   众随从应声而去,各自去办各自的事了。   终于在日头偏西的时候,才准备的差不多了,然后将御用剑放在了彩亭中,由秦太监带领着,抬着赶往武功胡同。   时间有点紧,仪仗队伍的脚步也有点急。   到了武功胡同后,早做好准备的秦府大开中门,让彩亭一直抬到了前院正堂。   如今秦府接旨接的多了,各项礼仪也熟练了,不需要再专门提前一天教导了。   仪式举行完毕后,秦德威终于拿到了心心念念的尚方剑,也没来得及细看,便先礼节性的请秦太监落座喝茶。   这次秦太监没有拒绝,坐下后随口问道:“获赐尚方剑,感想如何?”   秦德威有点不满的答道:“从早等到晚,感想就是饥肠辘辘。”   秦太监反正不会承认自己也会出现错漏,回应说:“反正把尚方剑送过来了,时间早晚那不重要!”   秦德威继续很不满的说:“这赐剑仪式和颁诰仪式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彩亭里的诰书换成了御用剑而已。莫不是宫里人偷懒了?”   秦太监装傻的反问道:“偷什么懒?不是都辛苦一趟,把剑给你送来了吗?确确实实、如假包换的是御用尚方剑。”   秦德威吐槽说:“这可是赐予尚方剑!大明一百几十年来的第一次!礼制上不应该隆重对待么?   结果制度上完全没有创新,平平无奇的与普通颁诰没有区别,又如何激励大臣?又如何凸显出尚方剑的威严?”   秦太监差点脱口而出说一句“你爱要不要”,但还是强行忍住了,转移话题说:   “对你而言,此去东南肯定不比在京城安逸,你真的做好准备了?”   秦德威端详着镶金嵌玉的剑鞘,克制住了拔出来试剑的冲动,信口答道:   “我当然准备好了,从做官的第一天起,就为此而准备。甚至还可以说,从十一年前开始,我就在为此而准备。”   秦太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句话,说是吹牛皮吧,偏偏一本正经的不像是胡咧咧;但要说是实话吧,谁信你秦德威十一年前就能预知到大倭寇?   又提醒说:“东南衣冠士族众多,其中利害复杂交错,海上走私猖獗,那些大族往往具有两面性,十分难以应付。”   秦德威举起了尚方剑,有点中二的说:“吾剑未尝不利!”   正在这时,忽然从后院传来一阵阵欢呼声,音浪一层层的传到了前堂。   还没等秦德威发问,就有个婢女跌跌撞撞的冲进前堂门内,口中叫道:“生了!夫人生了!是公子!”   难怪后院出来了如此巨大的欢呼声,这可是整个秦家的嫡长子,从上一辈算也是长房嫡长孙,还是未来的丰州伯。   已经是好几个孩子他爹的秦德威镇定的坐着没动,倒是秦太监下意识站了起来。   秦德威淡定的对秦太监说:“你不应该做点什么吗?”   秦太监有点激动,莫非秦德威想让自己去看一眼这个注定天生贵胄的麒麟儿?   想着就迅速答话说:“你觉得我能做什么?”   秦德威提醒说:“我在嫡子麟儿诞生之际,却马上要骨肉分离,远赴三千里外,朝廷不应该给点表彰和封赏吗?   而你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恰逢此事,难道不应该向朝廷奏报,好让朝廷知道我为国家不顾小家的先进事迹吗?”   秦太监:“……”   这踏马的总算理解了,怎么才能用短短六年就爬到人臣巅峰。   他秦福从入宫做到近似于秦德威当前地位的东厂提督,也用了足足十三年!   这就是六年和十三年的差别,自愧不如! 第八百五十二章 没有秦德威的时候(上)   自从与秦德威接触多起来后,秦太监深刻理解了什么叫“五行缺揍”,而且是不分敌友的。   此时秦太监克制住了想打人的心情,又问道:“突然麟儿诞生,那你明天还要离去吗?还是再缓一两天?”   遇上这样的家族大事,又没有皇帝诏书限定日期,推迟行程也是人之常情。   但秦德威却答道:“古人治水,尚有三过家门而不入,我岂能不如古人?说了明日启程,就是明日启程。”   秦太监还能看不出秦德威的想法?但也只能暗叹一声“此子肖我”了。   嫡长子继承人出生第二天,就要放下嫡子,出发前往三千里外平乱,这是何等高风亮节。   如果政敌想在后方搞小动作,那天然就面临更多的道德压力。还会给人以趁着正主不在家,欺负别人家小婴儿的感觉。   所以秦德威这个举动,真是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能给自己增加筹码的机会,连自己的亲儿子都利用上了。   秦太监该说的都说了,该问的也都问了,想打的也没理由动手,想看的又不便去看,干脆就起身告辞,也算是眼不见心不烦。   秦德威按照礼节将秦太监送到大门,然后对长随张三吩咐说:“速速将喜报送至各家!”   转身他就往后院正房而去,此时屋里屋外站满了人。   从母亲周氏到其他各房女人,全都过来了,毕竟嫡长子诞生可能是一个家族最大的事情之一了。   人群自动让出通道,秦德威又进了相对清静的里屋,就看到徐妙璇躺在炕上,神情正处在一种既疲倦无力又亢奋的奇怪状态。   对此所有人都很理解,以这个时代的观念,作为正房几年生不出嫡子,尤其还是秦德威这么大一份家业,那心理压力是非常大的。   虽然秦德威这个来自五百年后穿越者对此并不介意,内心深处也没有什么传宗接代嫡子庶子的观念,但同时代的人可没有秦德威这样“豁达”。   直到今天,这个嫡子的诞生,才算是将徐贤妻的精神内耗暂时治愈了。   秦德威没有自大到居高临下的要改变所有人的习俗观念,入乡随俗有时候也是一种尊重。   他走到炕边,用力握了握徐妙璇的手,很感激的道了一声“辛苦”。   徐妙璇仿佛等的就是丈夫的“认可”,如此才彻底放松下来,随即就合上眼沉沉睡去。   秦德威又看着新生儿,与其他人说着话,等到天黑时,又从院中出去了。   别人看着秦老爷是朝着祠堂方向去了,明白事的知道,秦老爷大概是去祠堂里告祭一番。无论因为喜获嫡子还是出远门,都是应该的。   不明白事的,还以为秦老爷去祠堂旁边院里,找女修士谈心去了。   秦老爷坐在蒲团上,对陶仙姑说:“方才贱内诞下男丁,正所谓吃水不忘挖井人,特来感谢仙姑援手之恩。”   陶修玄淡淡的说:“谢是不必谢了,反正我对你也有所求,各取所需罢了。你好好筑基,也不枉我一番苦心。”   秦老爷就愁眉苦脸的说:“我答应过的筑基百日,然后辅助你双修之事,只怕又要爽约了。”   当初为了从陶仙姑这里弄医方维持皇帝性命,秦老爷不得不卖身,承诺了百日筑基。实际也就是百日不近女色进行修养,然后共参双修大道。   到现在还没够时间,结果又要离开京城南下了。   陶修玄与秦德威面对面坐着,静静的不说话。   秦德威感觉真过意不去,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不是我没有诚意,也不是我不够诚心,实在是人在庙堂身不由己,国家需要我去东南扫荡贼寇。”   陶修玄反问道:“你真的有诚意?真的诚心求道?”   秦德威毫不犹豫的答道:“当然有诚意了!”然后又问道:“是不是如果有诚意,今晚就可以提前结束筑基?”   陶修玄先下意识远离了秦德威一些距离,才继续开口说:“让你筑基目的只是为了修补元阳,百日只是最短要求而已。   筑基的时间长了,那当然更好。假若你去东南一两年,真有诚意的话,也可以同时筑基一两年!   然后等你再回来,与我同参大道,效果比百日筑基更好。所以你不必因为爽约而内疚什么,你完全可以更好的履行约定。”   秦老爷听到陶仙姑的嘱咐,顿时就面露难色。   陶修玄轻哼一声说:“怎么?你不是非常有诚意吗?”   秦德威叹道:“东南那地方都是富裕的花花世界,暖风熏得游人醉,就怕把持不住啊。”   陶修玄盯着秦老爷,冷冷的说:“是你怕自己把持不住,还是怕我把持不住?”   秦老爷被说破了心事,讪讪的无言以对。   陶修玄挥了挥拂尘,“去吧!你举着为国效力的大义,我还能妨碍你不成?等你回来便是了。”   于是秦德威这才放了心,从陶修玄这里出去后,晚上就在各房轮流转了一圈,与各房女人和孩儿作别。   临近半夜时,秦德威在内书房和衣而卧,安安静静的独自睡了一觉。   第二天清晨醒了后,秦老爷就又来到正房,与徐妙璇和嫡子正式告别,然后就上马出发了。   今天是太子接受百官朝见时间,这个时间大部分出门的官员都是去朝见太子的,只有秦德威例外,直奔宣武门而去,与标营亲兵汇合。   这次点选的标营亲兵,还是以足够可靠的辽东班军为主。等到了南边,再从南京选一批官军,这样就足够在身边建立起坚固的防线了。   此外两个私人幕席文书分别是仍然好动的吴承恩,以及浙江本地人徐文长。   至于其他官员,已经带着任务各自分头先行南下了,顺便作为钦差前导,通知沿途安排。   还有就是依然带着贴身仆役一人,由李小娘子女扮男装充当,作为秦老爷身边的最后一道防线。   秦中堂再次化身秦督师,带着尚方剑、王命旗牌、浙闽总督关防、浙江巡抚关防,在这个早晨拍拍屁股走了。   但其他朝臣却过了一个相当闹心的早晨,之前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都混到庙堂了,还会有与七旬老娘们当面撕逼这种经历。   原来今日张太后老娘娘不顾昨日大批奏疏劝谏,执意要去文华殿临朝。   而众大臣当然坚决反对这种无礼的行为,于是又聚众劝阻,把太后鸾驾堵在了左顺门外。   张太后怒气冲冲的环视四周,问道:“秦先生何在?”   前日秦德威为拿尚方剑,可是大力支持过自己临朝的,事到临头不能退缩!以秦德威的战斗力,以一挡百不为过吧?   却有个官员奏道:“今日秦中堂启程南下,方才看到秦中堂已经出了宣武门。”   张太后:“……”   人心怎么能坏到这个地步!先前的所谓大力支持,原来都是完全兑现不了的空头支票!   人都不在这里了,还能支持个什么?   张太后毕竟没有嘉靖皇帝那种威权,心里怨气再大,最终还是拗不过大臣,只能又回转慈庆宫了。   众大臣眼见闹剧结束,这才松了口气,顾不得骂秦德威,又赶紧去文华殿正常朝见监国太子。   没有秦德威在,这次朝会就风平浪静,平平无奇到了乏善可陈的地步。   在文华殿走完形式,散朝出来,大臣们一起向西,先出左顺门。   严嵩严阁老步履轻快,脸上显出了发自内心的愉悦。没有秦德威的天,是晴朗的天,没有秦德威的地,是平坦的地。   兵部尚书王廷相也随着大流走时,忽然有人笑道:“大司马你不该往这边走了!难道你今天不该去文渊阁军机处走马上任?”   按照上次“廷推”的结果,兵部尚书王廷相将暂代秦德威主持军机处。   军机处设在文渊阁东卷棚,而文渊阁又在左顺门里,故而王廷相不应该继续往外走了。   王廷相愣了愣后,也才反应过来,今天秦德威走了,也是自己去军机处无缝衔接的日子。   迈进文渊阁院中,王老大人不禁感慨万分。   可以说,所有文臣都想来这里上班,他王廷相也不例外。只是他原本以为,这辈子已经没有希望了。   万万没想到,临到官场生涯的尾声了,反而有了进文渊阁上班的机会,也算弥补了一个小小的人生遗憾。   首席中书舍人方佑殷勤的将王廷相迎接了进去,边走边说:“下官乃是秦中堂的心腹之人,自当尽心辅助老大人在此入直。”   又指着东卷棚介绍说:“军机处公房设在此处,里面入直的官员都是秦中堂亲自从翰林院挑选出来的。”   王廷相叹道:“老夫初到中枢重地,心里不免惶恐,唯恐辜负了朝廷重托啊。”   对这种客套话,方佑没太在意,又继续说:“不妨,老大人但请放心,秦中堂走之前编纂了一本什么标准化手册。   关于各类型的加急公文,都有详尽的应急方案,一般只需要照方抓药就行。”   王廷相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随即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了,给自己当助理的中书舍人是秦德威的心腹,值班官员都是秦德威选拔出来的。   然后秦德威还编了一本手册,处置加急公文只需要照章办事即可。   那么自己这个暂时主持军机处的人存在价值是什么?就是充当人形签字机和人形公章?   如果照着王老大人年轻时的性子,肯定转身就走。   但如今想起别人那种羡慕嫉妒的眼神,王老大人决定忍了,毕竟这里是文渊阁!   为了身后名,为了盖棺论定时的好评,帮本朝著名文学家秦德威守家不寒碜!   精神焕发的严嵩严阁老回到家中,立刻召集了重要党羽骨干,在家里书房开小会。只可惜,这次自家儿子不在了。   严嵩看人到齐了,就直接开口道:“秦德威已经不在朝,我们终于可以不用束手束脚,能够大展身手了!   当前最要紧的就是取代翟銮做首辅,只有正式有了首辅的名义,才可以名正言顺的做很多事情。”   其实严嵩早就针对翟銮做好了布置,连秦德威这个外人都看出了端倪,只是严阁老一直没有正式发动。   他所顾忌的还是秦德威这个完全不按常理的人,生怕被秦德威吃饱撑着乱插手坏了事情。   别的不说,如果他辛辛苦苦把翟銮干掉,秦德威反手就推荐夏言回来又该如何是好?   今天到场的党羽骨干中,最活跃的人就是义子赵文华。他大概是觉得既然严阁老的亲儿子不在,那么自己这个义子就该表现一下。   听完严阁老的开场白后,赵文华就说:“虽说废除翟銮必须要做,但这两天并不是好时机。   别的不说,焉知那秦德威不会走个几十里地,然后杀个回马枪,突然又返回来?”   正常人都干不出这样的事情,但偏生秦德威不正常。   严阁老忽然觉得义子的话很有道理,“废除翟銮可以押后几天,确定秦德威走远了,回不来后再发动,以防出现意外。”   但严阁老仍然觉得,好不容易熬到秦德威走人了,这两日必须要做点什么,在朝廷里象征着自己独揽朝纲,不然念头不够通达。   赵文华又提出了一个建议:“其实也不是没有事情可做,我倒想起一条来,非常适合义父去做。”   严嵩连忙问道:“何事?”   赵文华解释说:“秦德威先前一直霸占着文渊阁,不肯让别人回去,朝廷对此也无可奈何。   现如今秦德威本人已经离开了京师,义父是不是也该考虑收复文渊阁了?”   严嵩大喜的拍案道:“这个主意不错!各方面都极其合适!”   赵文华顺着往下说:“虽然都说秦德威霸占了文渊阁,但因为他出身好、功劳大,威信高,所以才能霸占得住。   如今文渊阁里只有王廷相,而王廷相又远不如秦德威,根本站不住脚的,想霸占更没可能。   只要威逼几句,也许王廷相就从了。就他算不从,也会有办法让他从的!   这样义父就能重回文渊阁,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彰显义父的威风?” 第八百五十三章 没有秦德威的时候(中)   官场中有个常见的词叫“德不配位”,大概在严嵩、赵文华等人眼里,王廷相占据文渊阁,就有点德不配位的意思。   你王廷相又不是能“以德服人”的秦德威,凭什么继续霸占文渊阁?秦德威能做的事情,不代表别人也能做!   所以对严党而言,王廷相就是一个极好的突破点,可以作为对秦德威势力的试探。   同时这件事不大不小,正合适拿来测试风向。而且也不会有后患,即便不成也没什么损失,或者更严重的后果。   严嵩下定了决心后,就对赵文华指示说:“你亲自上疏!然后再找几个御史,随时准备应援。另外和屠总宪沟通好,提前做好朝会上辩论的准备。”   大明的政治制度比起历朝历代有个很鲜明的特色,就是公文流转制度空前的成熟。很大程度上,庙堂政治往往就是公文政治。   一方面是因为国家机器更加完善,公文制度日趋成熟;另一方面则是大明动辄出现多少年不上朝的皇帝,朝政也就被迫通过公文流转来维持。   故而朝廷的政治斗争很多时候都是从奏疏攻讦开始的,然后轮番上疏互相激辩,这都是公文的一种。   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具备秦中堂那样的条件,不需要通过奏疏挑事,可以在皇帝面前直接与别人战斗。   严嵩让赵文华上疏,就是这种情况。   此时赵文华正担任通政司左参议,负责的就是奏疏收发,就朝廷办公程序问题发表意见,也算名正言顺。   赵文华回去后,连夜写了一份奏疏,主要内容就两点:一是讥讽王廷相贪图文渊阁虚名,恋栈不去;二是奏请将内阁阁臣移回文渊阁办公,再将军机处从文渊阁移到他处。   到了次日,赵文华将奏疏早早投进内阁,严阁老也拿出了超高效率处理,票拟了一个“下发廷议”。   按照公文流程,内阁票拟之后就是批红,皇帝御批或者司礼监代批。   所以赵文华的奏疏到了司礼监后,又被新任掌印太监秦公公看到了。   于是秦太监就打发了文书房写字太监冯保,去无逸殿询问严嵩说:“此奏疏无事生非,目前朝廷初定,正当安静之时,有何必要再生事端?”   严嵩答道:“秦太监所言诚然有理,但奏疏中所言也未尝没有另一种道理。   所以才暂时不评价对错,先下发廷议,付之于公论,有何不妥?   如果秦太监不同意拟票,不妨奏报老娘娘,听老娘娘懿旨而定。”   严嵩这句暗含软钉子,你秦福只是代替皇权批红,搞清楚自己定位,哪来的那么多自主想法!   不服气就问问摄政的张太后,看看张太后怎么决定的。   以严嵩向来与宫里人为善的习惯,如果不是对秦太监绝望,是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冯保反正就是个沉默的传声筒,也犯不上和严阁老当场争辩什么,只是将严阁老的话又原封不动的带了回去。   秦太监听了冯保带来的回话,想了想后,也没有再说什么,照着严嵩原本的票拟批了。   冯保没有退下,欲言又止,秦太监便问道:“莫非你也有话要说?”   冯保便答道:“秦公若不特别关注这份奏疏便罢,既然秦公已经表现出了关注之意,那内阁严嵩的回应就是无礼!   如今秦公刚上任司礼监掌印,正是要立威的时候,岂能对内阁的严嵩毫无表示?”   秦太监扫了冯保一眼,随口说:“天下之事逃不出一个道理,凭着道理办事就行了。”   冯保急切的说:“司礼监与内阁共柄机要,权力总共就这么大,内阁多一分,司礼监就少一分。   两者之间可谓是此消彼长,秦公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不然开了不好先例,便有后患无穷。   况且秦公走马上任,如今里外都在看着秦公的作为,秦公万万不可对人示弱啊!不然看在别人眼里,只当秦公软弱可欺!”   秦太监又打量了几眼冯保,一时间也确定不了,冯保是为了投靠自己而故意表现讨好,还是另有人教唆?   宫里真是人心隔肚皮,对谁都不敢轻易相信,所以秦太监还是挥了挥手说:“你下去吧!”   直到最后,秦太监也没有在冯保面前表露出真实态度。   昨日王廷相散朝后去文渊阁,只能算认认门,并与首席中书舍人方佑、军机处官员初步进行接触。更多的像是报道性质,为正式开展工作做好前期准备。   今天王廷相先照旧去了兵部办公,把重要的事情处理完毕后,午时又来到文渊阁,才算是正式第一次到军机处办公。   方佑在做人无可挑剔,在左顺门迎接了王廷相,态度就像对待秦中堂一样恭敬。   而后就引着王廷相,向文渊阁中堂走去。   本来王廷相也没多想什么,他在都察院、刑部、兵部历任主官,一样都是独用正堂办公。   但走到文渊阁门外的月台上时,王廷相打量着文渊阁几个大字,忽然心里有点发虚了。   忍不住对方舍人问道:“往常只有秦德威一个人在这里面办公?”   方舍人理所当然的答道:“世人皆称秦大人为秦中堂,这中堂就指的是文渊阁中堂。   原本中堂是阁老会商议事的地方,后来阁老都去了无逸殿,文渊阁就只归秦中堂一人独用了。   而后秦中堂嫌弃文渊阁里面隔间昏暗狭窄,将公案设置在了中堂,并撤去了多余座椅,只将中堂作为办公场所。”   王廷相犹豫不前,不是每个人都有秦德威这么厚的脸皮,敢坐在文渊阁中堂办公,这需要多么强大的心理素质。   历代内阁大学士、首辅,也没一个这样独自在文渊阁中堂办公的。   世人都觉得秦德威位高权重,想干什么都很容易,其实真正体验了一下,才知道秦德威体验卡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脸皮不如,啊不,德行不如秦德威,坐在文渊阁中堂办公,只怕要折寿啊。   纠结了片刻后,王廷相还是拉不下脸,转头对方佑说:   “秦板桥能在文渊阁中堂办公,是因为他乃大学士兼入直文渊阁,而我则无此殊荣,只是暂代军机处而已。   所以我还是去东卷棚入直,与其他军机处官员一起,不必借用文渊阁中堂了。”   方佑答话说:“大司马勿要多想,老大人你在文渊阁中堂办公,也是秦中堂当初允许过的,又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待?”   “不了不了,我还是去东卷棚!”王廷相很有自知之明的说:“暂时代班之人,还是不要窃据文渊阁中堂,免得遭人议论,惹出是非!”   就在这时候,赵文华的奏疏传到了文渊阁,方佑看完后,迅速又呈给了王廷相。   等王廷相也看完,一时间感觉颇为棘手。   一是没想到严嵩如此迅速的就发起了攻势;二是没想到严嵩直接拿自己当突破口。   除此之外,就是有点生气。自己已经连文渊阁中堂都不敢用了,凭什么还要遭受指责?   随后王廷相又把方佑召来问道:“对这种情况,秦板桥可有安排?”   方舍人答道:“似乎没有,至少没有吩咐过我。”   王廷相疑惑的说:“秦板桥向来心思慎密算无遗策,我就不信他预见不到这种情况!   所以秦板桥肯定会提前做出准备,你莫不是忘了不成?”   方佑无语,他自认已经对秦中堂足够崇拜和迷信了,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王大司马貌似对秦中堂更迷信。   秦中堂虽然精明,但又不是神仙!   方佑想了想后,对王廷相劝道:“如今秦中堂只怕都已经快出北直隶了,对京城之事鞭长莫及!   故而大司马还是别想着秦中堂了,先想法子应对目前危机。   在下有几点想法,愿与大司马参谋……”   王廷相摆了摆手,“先不忙说这个,劳驾方舍人跑一趟腿,别人我也信不过了。”   方佑问道:“跑什么腿?”   王廷相便吩咐道:“你去找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张阁老和户部王尚书,问问他们,秦德威是否针对目前情况有所安排!”   方佑:“……”   你王廷相好歹也是大司马兵部尚书,你能不能拿出点自己的斗志!都这时候了,还到处问秦德威有没有安排!   但方舍人没法抗命,只能去问了。   他找张阁老和王尚书问了一圈后,得到的答案是,秦德威依然是没有特殊安排。   “不能吧?秦板桥怎么可能没有安排?”王廷相喃喃自语,“一定是我漏掉了什么。”   方舍人懒得再献计献策了,他已经绝望了,就王大司马这样,想帮都帮不上忙!   也不知道秦中堂图的什么,让王廷相来代替主持军机处!   这份奏疏公开后,当即引发了朝廷上下的热议。众人所议论的不只是事情本身,还有严阁老在其中表现出来的态度。   随即就有数名御史跟进,上奏疏支持赵文华,初步形成了一定的舆论压力。   不过让朝臣们感到奇怪的是,“秦党”这边静悄悄,没有任何能值得舆论关注的动静。   这又使得众人猜测纷纷,难道秦德威离开后,秦党立刻就一盘散沙了?   如果说竟然连最基本的舆论反击都组织不起来,那未免也太拉垮了。   还有大聪明分析说,凡事有弊就有利,秦中堂太过于强势,正常时秦党的凝聚力和执行力虽然因为秦中堂很强;   但没了秦中堂直接发号施令之后,习惯了盲从的秦党人员立刻就束手无策了,组织涣散程度超乎想象。   过了两日,又到太子上朝的时候,这次没有太后老娘娘捣乱,百官很顺利的礼节性朝见了太子。   散朝时,阁老严嵩对吏部天官许瓒说:“吏部许久没有召集廷议了,今日你们部院正好将几件事情集中起来一起议论!然后将议论结果,反馈到内阁来!”   虽然严阁老说的是几件事情,但众人都知道,严阁老真正关心的,只有内阁阁臣是否重返文渊阁一件事。   于是许瓒招呼着相关部院大臣以及科道官,来到午门外东朝房开会。   作为外朝之首,廷议一般都是由吏部天官主持的,许瓒也不想废话,直接对众人询问道:   “有大臣奏请阁臣移回文渊阁,军机处移出文渊阁,内阁将此事付与公论,诸君是否赞同?”   “我反对!”有人叫道,众人顺着声音看去,不出意外的是王廷相。   主持廷议的天官许瓒忍不住问了句说:“大司马有什么理由?   事不关己的他也很好奇,王廷相能编出什么样的理由来。   王廷相只说了一句:“如今内廷格局,乃是秦板桥向皇上奏请设定的,诸君最好不要擅动。”   众人:“……”   就这?这也算是理由?   左都御史屠侨忍无可忍,开口道:“秦德威已经不在朝中了!”   王廷相强行驳斥说:“秦板桥在不在朝,与内廷格局变动有什么直接关系?”   屠侨回应说:“正因为秦德威不在朝中了,故而才此一时彼一时也!   昔日内外共定下五名辅政大臣,虽然大多数人距离储君甚远,其中翟首辅、严阁老、张大宗伯常在西苑无逸殿,张詹事则在宫外詹事府。   但所幸还有秦德威驻守文渊阁,距离文华殿和东宫咫尺之遥,得以朝夕辅导储君,让储君不至于对大臣疏远。   如今秦德威离开文渊阁,出任钦差远赴东南,而朝廷其余四名辅政大臣中,无一与储君接近,实在是当今最大不合理之处。   所以我们才要改变内廷现状格局!内阁重回文渊阁就是这个目的!”   众人听到这里,先是惊讶,屠侨居然给了秦德威一点近乎正面的评论!把秦德威当成了一个正面例子说了两句!   然后才明白,转折还是在后面。   但也不能不承认,屠侨说这些话逻辑无懈可击,水平很高,丝毫没有贬低对手,但又论证出了自己的目的。   总而言之,比王廷相那几句强词夺理至少高出了一个严世蕃的差距!   于是众人又稍稍疑惑,怎么秦德威一不在时,往常看起来挺弱鸡的屠侨,怎么都变得像模像样,言辞犀利精密了?   难道秦德威对别人的压制力,恐怖如斯? 第八百五十四章 没有秦德威的时候(下)   本来内阁要不要去文渊阁办公,这根本就不该是一个问题。   大明内阁制度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是与文渊阁绑定的,连内阁阁臣的差遣都必定加“入直文渊阁”。   所以内阁和文渊阁原来就是一体的,内阁就是文渊阁,文渊阁就是内阁。   只是碰上个嘉靖这样的皇帝,把阁臣入直地点都搬到了西苑无逸殿,造成了内阁实际上在无逸殿办公的情况。   然后又碰上个更奇葩的秦德威,凭借势力公然占据了文渊阁,然后又另立了军机处,把文渊阁变成了近乎独属于他个人的衙署。   结果就导致了目前的局面,翟銮、严嵩、张潮这样的“入直文渊阁”们都不在文渊阁,唯一在文渊阁值守的大臣王廷相却又不是“入直文渊阁”。   廷议若非特别标注内外集议,一般就是外朝核心骨干官员列席,内阁阁臣并不参加,以示内外有别。   所以今天廷议上,最大的官员就是尚书和都御史,其中左都御史屠侨又充当了严党这边的主攻手。   屠总宪发表完看法后,没给最大反对派王廷相太多思考时间,又对王廷相逼问道:“不知王大司马以为,我说的对不对?”   王廷相回应说:“总宪所言确实也有几分道理,但是秦板桥强调过,内廷格局应该遵照皇上先前的旨意,一切照旧,不应轻易更改,否则就是抗旨!”   众人齐齐无语,甚至有些不可思议。   你王廷相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句句离不开秦德威?秦德威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当初秦德威说这话,拿嘉靖皇帝旨意吓唬众人的时候,嘉靖皇帝刚刚昏迷,谁都不确定皇帝会不会突然醒来。   现在皇帝都昏迷了有一段时间了,还是未曾醒来,大臣们心态上就开始逐渐对皇帝“放松”了,还守着“遗旨”干什么?   如果都像这样僵化,那就该继续严格执行太祖高皇帝的条条诏令,大家谁也活不成!   而且说起来你王廷相也是宦海四十多年的老臣了,性格人设上向来也是刚正的,今天怎么脸面都不要了,活像个秦德威门下走狗角色?   秦德威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哪里还有卖的?   所以屠侨闻言后毫不犹豫的答道:“时候已然不同了,焉能继续刻舟求剑?岂不闻时移世易之理?   阁臣都是直接为君王效力,是君王左近的顾问大臣,入直地点应该围绕着君王!   昔日皇上在西苑,诸大臣要供奉皇上,自然就近入直无逸殿为宜。   如今监国储君在文华殿,辅政大臣和阁臣自然也应该在文华殿附近入直!最适合地点莫过于文渊阁!   总而言之,将内阁移回文渊阁,再将军机处移往他处,如此才算合乎天理人情。”   说完了后,屠侨又环顾四周,对参加廷议的大臣们高问道:“诸君以为然否?”   便有人发言说:“我以为,目前朝廷当务之急,就是如何让储君亲近大臣,以免遭受蒙蔽。   就如同屠总宪所说,如果秦德威不在文渊阁,储君左近确实就无人了!”   又有人开口道:“文渊阁作为距离文华殿和东宫最近的衙署,却没有任何辅政大臣在此入直,也实在称不上合理。   所以将辅政大臣移到文渊阁,也是两便,又有助于辅导储君,何乐而不为?”   在严党眼里,他们的“把内阁搬回文渊阁”诉求称得上“拨乱反正”,具有很大的正义性。   很多中立的官员看待这个问题,差不多也是这样认为的。其实在严党与秦党的历次争斗里,很少有这种中立官员倾向于严党的情况出现。   故而这个情况反过来,又给予了严党这边巨大的信心,预感这次终于能扳回一局了。   王廷相注视着几位踊跃发言的“中立人士”,冷声道:“设若秦板桥在此,尔等敢说这些话?”   别人简直就无奈了,你王廷相今天离开了“秦德威”,就不会说话了吧?   堂堂一个兵部尚书,威胁别人还不敢亲自上,仍然要借着秦德威的名头?   王廷相又道:“秦板桥刚离开京师,后面就有人想要将军机处移出文渊阁。难道尔等以为,秦板桥对此就毫无预见,不做准备?”   屠侨激将说:“秦德威到底做了什么准备,王大司马倒是让我们见识一二,总藏着又有什么用处?”   可以说,这个回应说到了所有人的心里,谁都好奇,秦德威会怎么应付?   只是王廷相这会儿终于有点卡壳了,他是真不知道秦德威到底都有什么安排。   到目前为止,秦德威的布置没有显露出半点端倪,而且无论问起谁,都表示完全不知道秦德威留下了什么布置。   出于对秦中堂的“敬重”,大家就多等了一会儿,可是王廷相还是没有任何表现。   不由得让很多人产生了一个想法,莫非王廷相在虚张声势,上演的是一出空城计?   让别人误以为秦德威设下了“埋伏”,然后吓退别人?   最后王廷相只能说:“秦板桥之安排,岂能随意广为人知?”   其他人开始怀疑,看王廷相今天这表现,莫非是被秦中堂当炮灰了,准备被牺牲掉的?   能站在这里的人都不缺乏观察力,到此谁还能看不出来?王廷相是不是炮灰不知道,但肯定黔驴技穷了。   可王廷相也没办法,这次秦德威体验卡的体验太差了,就算是捏造什么,他也编不像!   秦德威所能干出来的事,往往比瞎编胡扯还瞎编胡扯,让别人怎么编?   不得不说,严党这次寻找的角度还是很精准的,时机拿捏的也不错。   而且一定程度上把握住了“大义”的名分,堵住了王廷相的嘴。你王廷相又不是“入直文渊阁”,凭什么继续占据文渊阁?   所以王廷相今天遇到“大逆风”,真不是能力不行,真有点非战之罪的意思。如果不是强词夺理,还撑不到现在。   事已至此,王廷相不由得叹口气,他和秦德威的差距大概就是这样了。   如果秦德威本人站在这里,根本不需要对此“辩解”什么。   在秦党公认的三大骨干里,礼部尚书张潮因为晋升为内阁大学士,所以没有参加今日廷议。   那么今日在场的,除了王廷相之外,就是户部尚书王以旂了。   但王以旂昨日就对王廷相坦白了,同样不知道秦德威是否另有安排。   如今看到王廷相的窘境,王以旂琢磨了一下,就伸出了援手说:   “其实屠总宪所言,无辅政大臣与储君接近的问题,也不是没有其他解决办法。   辅政大臣原本有五位,秦板桥离开京师后,便少了一人。   如今兵部王大司马暂代秦德威主持军机处,已经开始驻守文渊阁了。   不妨再继续推举王大司马递补为辅政大臣,也是两便之举,还能见少朝廷的动荡。”   众人纷纷陷入了深思,这是户部尚书王以旂本人的态度,还是秦德威的幕后指示?难道传说中的秦德威的布置就是这个?   虽然秦中堂并不在廷议现场,但每个人总是不约而同的想到秦中堂。   有人反驳说:“推举兵部尚书为辅臣,难道朝中无人了吗?还是王大司徒念及私情?”   再传统挂念里,推举辅政大臣应该和推举阁臣模式差不多,“非翰林不入内阁”的那种模式。   王以旂又解释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如今辅政大臣中,皆以文事见长,唯一精通戎政的秦板桥,又暂时离开。   所以推举王大司马递补为辅政大臣,便可弥补缺憾。   况且其他辅臣多是馆阁出身,只有王大司马久任地方,对辅导储君同样不无裨益!”   对王以旂能列出几条看似合理的理由,众人完全不感到意外。   政治就这样,对任何一件事物,每个人都可以从不同角度列举出对自己有利的条款。最终所比拼的,还是话语权大小。   廷议所在的东朝房里,暂时出现了冷场。   大概“中立人士”也觉得,王以旂讲出了几条道理的情况下,犯不上去硬刚,把秦党往死里得罪,那是白白当炮灰。   得到义父撑腰和授权,今天一直再寻找机会表现的赵文华,这时候感觉终于等到了。   确定没有人抢自己风头后,赵文华站了出来,没有回应刚才最后发言的户部尚书王以旂,却又对兵部尚书王廷相说:   “我刚才就在想,你王大司马强行盘踞在文渊阁,无论说什么也不肯离去,究竟为的什么?   按道理说,军机处迁移到哪里,也不影响你主持军机处吧?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王大司马你原来还是满心贪图富贵,所以欲借助文渊阁为晋身之阶!   无论加了入直文渊阁也好,还是递补为辅政大臣也好,都能让你更上一层楼!   能从一个外朝尚书,变成横跨中外的宰辅级别人物!大概这就是你王廷相内心真实的想法!”   赵文华的话可谓是十分诛心,直接往王廷相身上泼脏水,但却又似是而非的很有迷惑性。   于是就引起了现场的议论纷纷,向来口碑硬朗的王廷相真是那样的人吗?在官场中,从来就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   王廷相有口难辨恍恍惚惚,往常秦德威经常对别人这样“攻心”,没想到今天同样的招式也落到了自己身上。   赵文华的那些话如果传开了,不会对自己的身后名造成影响吧?会不会被写进史书?   还有,如果这是报应,为什么是自己替秦德威遭受?   自己强行守文渊阁,归根结底就是替秦德威守的!   官职俸禄都不足惜,但如果把自己名声再赔进去,那损失就太大了!   此时此刻,王廷相心里十分煎熬,陷入了空前纠结和两难的境地。   最后王廷相面上郑重其事的对众人说:“我有几句肺腑之言说与诸君,当前秦德威刚刚离京,正是他心里最敏感的时候,诸君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以我对秦板桥之了解,他对于离京之后的事情,绝对不会没有防范。就算他一时不防,事后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反击报复。   如此一来,朝廷又纷争无穷,没有宁静之时了!   我王廷相守在文渊阁不愿离去,并非为一己之私,实乃是不想看到朝廷内乱。”   不少人暗暗发笑,都这样情况了,王大司马你还迷信秦德威呢?   难怪秦德威找你来守家,盲目迷信到你这个地步的人,还真不好找。   屠侨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这是他入朝一年半以来,被秦德威反复羞辱过后,第一次对秦党获胜!   略显轻狂的打断了王廷相的陈述,开口道:“别的事情就不劳王大司马操心了!只说今日公论如何?”   王廷相叹口气,便道:“如果文渊阁容不下军机处,就移至西苑无逸殿吧。”   其它该提醒的提醒过,该警告的也警告过了,他已经尽力了。   别人听到这里,心里也明白,大概这是王廷相最后的“倔强”了。毕竟无逸殿距离皇上近,又是阁老们呆过的地方,说出去也不太掉价。   屠侨看王廷相“服软”了,又对主持廷议的吏部尚书许瓒催促说:“今日公议再无疑议了!”   许瓒立场比较中立,虽然也从诧异秦党的溃败,但还是公事公办的说:“今日诸君的公论就是,内阁阁臣应当重回文渊阁入直,军机处可移至西苑无逸殿,我会照此具本回奏!”   今天的廷议,到此就结束了。   严党众人喜笑颜开,真感觉这是历史性的一刻!苦战多年,屡败屡战,终得首胜!   群臣刚从东朝房出去,就看到门外站着个太监,有人认识,是一个叫冯保的文书房小太监。   冯保见大臣们出来,就上前行了个礼,高声道:“奉命前来告知诸公,今日司礼监文书房搬迁至西苑无逸殿。   从明日起,司礼监文书房只在西苑迎和门接受奏疏!”   卧了个槽!群臣顿时就震动了,这可也是个大事!   在大明朝廷的公文流程中,内阁和司礼监相当于阴阳两半,内阁负责拟票,司礼监负责批红。   如果皇帝不能正常履职或者偷懒,司礼监和内阁的作用就更大,两边加起来相当于实际上的皇权代理。   皇权里属于司礼监代理的那一半,突然搬到无逸殿去了,怎能不是个政治大事?   尤其是廷议刚决定了,内阁从西边无逸殿搬回东边文渊阁,然后司礼监文书房却要搬到无逸殿去,这是讽刺谁呢?   更要命的是,刚才朝臣把军机处赶到了无逸殿,结果司礼监也搬到无逸殿,这就很微妙了。   以后军机处岂不就可以和司礼监无缝对接了?那中间还有内阁什么事儿?   这一出实在令群臣猝不及防,严党的笑容都僵住了,搞的刚才廷议胜利像个笑话似的。   王廷相无可奈何的叹口气,痛心疾首的对左右说:“我一直说过的,别去招惹秦板桥,别去乱动秦板桥定下的格局!   我反复强调过多次,诸君就是不听,以至于如此!我也没有办法了,现在可如何是好啊?” 第八百五十五章 只能叫幕府了   在今天散朝后,严阁老虽然人回到了无逸殿,但却完全无心处理公务,他的心思都在午门外的东朝房。   据探报所知,秦德威已经抵达直隶和山东交界处的德州,看样子是不会杀回马枪了,所以今天发动攻击也算时机恰好。   虽然变更办公地点似乎只是一件小事,但却是难能可贵的第一步。   有手下人不停将东朝房廷议现场消息传过来,一直到最后,严阁老听到了自己最想听到的消息,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终于获胜了一次!严阁老觉得狭小的直庐已经容纳不下自己的喜悦了,情不自禁的走到空间更广阔的院中。   还没想好应该怎么庆祝时,严阁老忽然瞥见秦太监从大门走了进来。   这让严阁老十分诧异,因为现在无逸殿是内阁地盘,而秦太监身份是司礼监掌印。   如果秦太监有话要说,就会打发小太监过来传话,基本不可能亲自过来说话,那样太掉价。   严阁老很警惕的对秦太监问道:“你为何会过来?”   秦太监爽朗的答道:“听到风声说,内阁打算搬回文渊阁,我就来这无逸殿看看!”   严阁老更莫名其妙了:“你来无逸殿看什么?”   秦太监再次答道:“因为我正想着,将司礼监文书房搬到无逸殿!”   严阁老想明白了问题所在,喜悦心情顿时无影无踪了,怒道:“你胆敢如此!”   阁老发怒,一般人都要抖三抖,但秦太监不以为意的笑道:“你们内阁放弃了无逸殿,难道就不准许别人再使用了?   无逸殿临近仁寿宫,我们司礼监本就是伺候皇上的,距离皇上更近些又有什么错?”   严阁老沉声道:“别装傻了,莫非你以为,我会放任你们肆意妄为?若我全力阻拦,你们也别想得逞!”   秦太监没有正面答话,反而说:“有一个消息要告诉阁老,秦德威已经在德州停了三天了,阁老你掂量着想吧。”   严阁老:“……”   德州距离京城说远也不是特别远,秦德威这个杀千刀的徘徊不去,难道真存了杀回马枪的心思?   却说起南下路上的秦德威,他确实在德州足足停留了三天,但真不是为了吓唬严阁老等政敌,秦德威还没有那么无聊。   说起来也很可笑,大明官僚体制的山头之一秦中堂被官僚主义给耽误了。   德州这地方在开国时只是一个结构简单的军屯卫城,叫德州卫,和大明其他实土卫所没什么两样。   但因为德州卫地处运河沿岸,又位于直隶和山东交界处,便急剧发展起来,成为山东运河沿岸最繁荣的地方之一。   所以再后来,在德州卫之外,又设立了德州州衙,形成了州卫同城同治的局面。   秦德威带着家丁、属员、数百亲兵南下,沿途都需要官府提供后勤保障,不仅仅是供应物资,还要征发人力充当船夫等差役。   行至德州时,州衙和军卫之间不知道闹了什么矛盾,亦或是没协调好,反正两三天也没完成后勤保障任务,船夫都不够用。   这就导致秦德威一行队伍无法继续行船南下,被困在德州安德驿了,秦德威对此十分恼火。   他当然知道,同城同治的地方最容易出幺蛾子!但没想到,这次互相扯皮居然扯到了自己头上!   陈凤、吴承恩、徐文长这三名关系最亲近的属员聚集在秦德威馆舍的厢房,一起讨论目前的事务。   这三人里,徐文长虽然最聪明,但最年轻,才二十岁,资历也很浅,所以话比较少。   吴承恩虽然在五百年后名气最大,但在当今现实里还是个弟弟,与秦德威身边其他人相比的话。   而陈凤是秦德威南京同乡,又在嘉靖十四年一起考中进士,连参考资料都是一起复习的,关系自然匪浅。   此后陈凤一直在地方做官,今年任满进京接受考察,然后就被秦德威抓来当属官了。   所以无论从出身、资历、经验来说,陈凤都压了吴承恩这个纯靠秦德威提携的破举人好几头。   陈凤能称为属官,吴承恩和徐文长只能叫属员。   其实严格说起来,秦德威这个钦差征调官员来当随从属员,是逾制的,正常的督抚都是独官,属员里都是小吏,不会有官员。   但谁让秦德威是独一无二的大学士出差,自有特殊性,于是也就没人管了,想管也管不了。   陈凤很无奈的对秦德威说:“当初我就建议过轻骑南下,你定要贪图安逸坐船走水路。   须知水路太过于依赖沿岸供给支援,一旦效率稍慢,就会导致行程迟滞。”   现如今敢当面直接埋怨秦德威的人越来越少了,陈凤这样凭自己本事做官、出身又和秦德威平等的人算一个。   贪图享受可能是秦德威最大的弱点了,脸上有点挂不住的说:“陆路南下,人的体力精力很难做到昼夜兼程。   而坐船可以不分昼夜的赶路,吃睡都可以在船上,总的算起来,并不会太慢!”   陈凤又说:“况且你过往走水路最多也就十几人,而这次是数百人,沿途支援难度和效率根本就不是一个量级。你要想指望那个什么无缝衔接,可就太难了。”   “严党!州衙军卫这些人一定都是严党!”秦德威站在窗前,愤怒的说。   陈凤无语,不是每一个给你添堵的人都算严党的,不要搞这么扩大化!   再说官僚主义它也有客观规律,并不会因为你秦德威的权势而改变啊。   不愿意背锅的秦德威越说越气,又拍案道:“德州这些庸官,真当我手里的尚方剑是吃素的?”   陈凤忍不住劝道:“你是浙江巡抚和浙闽总督,权限也仅限于浙闽二省,真斩不到山东的官员。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还是想想怎么抢回时间吧!”   秦德威这样的钦差,虽然不一定规定了明确时限,但如果进程太慢,肯定会被弹劾,甚至遭受朝廷处分的。   稍加思索后,秦德威叹口气道:“我想过了,确实也不能这样几百人一起行动了,要分成三拨,依次赶路。”   然后就对陈凤说:“第一拨就是你,充当大队人马的先导,迅速先行南下。到了浙江后,做好一切前期准备!”   陈凤就问道:“前期准备有哪些?”   秦德威指示说:“主要有三条,第一,宣示我即将到来的消息;第二条,勘察地址,择定行台位置!”   陈凤连忙提醒:“杭州本就有巡抚察院。”   秦德威解释说:“我不一定驻在杭州,其实我更想进驻宁波,临近海防一线。”   然后又继续说:“第三条,就是广为招纳和征用人才!比如附近常州的唐顺之,江西的罗洪先等人,都请他们来作幕僚。”   陈凤:“……”   秦德威说更想把行辕设在宁波,虽然令人意外但还可以理解,可是征调这些人又是什么意思?   唐顺之、罗洪先等人都是原东宫官属,去年因为拥戴太子,被大清洗了。   当时你秦德威也没见对这些人有多么青睐,甚至坐视他们被清洗,怎么现在又开始想征调了?   秦德威又叹道:“这些人其实都是人才啊,而且并非那种只知四书五经的文人。   在经史文学之外,这些人都有实用的专长,若弃之于野,岂不可惜?”   陈凤若有所思,莫非秦德威宰相肚里所图远大,这是收取士心之举?罗洪先是状元,唐顺之是会元,名气都不小的。   但陈凤又产生了新的忧虑,忍不住再次提醒说:“罗、唐等人与我不同,都是名士级别的人物,又都担任过翰苑坊局清贵职务。你这样征用,是不是有点太特殊了?”   秦德威回应说:“为国取材,有什么特殊的?”   他当然明白陈凤问的特殊指的是什么,但如今皇帝昏迷不醒,不趁着这时候搞点特殊化,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陈凤别有感慨的说:“我看你这不是征用,而是征辟了!”   秦德威这些操作,让他想起了古时候的丞相、大将军、三公等角色,可以自行开府、自行选用官属。   但是在高度君主集权的大明,可不时兴这一套啊!   秦德威翻了翻白眼:“你想多了,什么开府不开府的,我只是征用幕僚而已!”   陈凤还是吐槽说:“所以你这样不伦不类的,只能叫幕府了。”   秦德威:“……”   你知不知道,隔壁倭国也有一种幕府?不懂就别瞎说!   陈凤也不再多废话,转头就吩咐仆役去收拾行装,等准备齐当后立刻走人。   趁着等待的功夫,他又对秦德威问道:“你说分为三拨,后面两拨又怎么安排?”   秦德威便答道:“因为大队人马沿水路行动太迟缓了,所以我决意只带家丁和小队护卫,脱离大队伍,快速南下,这就是第二拨。   这样人数较少,沿途供应简单,行动也就更为快速,能比大队人马集体行动更早到达浙江。”   陈凤有点担心的问:“你这样轻车简从,安全没有问题?毕竟你如今身份不同过往。”   秦德威答道:“八个家丁,再加十二个护卫,二十人应该足够保证安全了。   如果沿着运河南下这条路,二十人都不能护得我周全,那大明早就没有太平了!”   陈凤又问起另一个可能存在的问题:“那你先行到了东南后,如果没有大队亲兵压阵,又如何立威?缺了数百亲兵壮大声势,你连督抚的场面都撑不起来啊。”   对此秦德威仍然早有定计,“不妨!待我从南京再选一批官军充入标营亲兵。   这样等我到了东南,立刻就有大队亲兵傍身,何愁不能撑起督抚场面?”   如此陈凤再没有疑问,等行装收拾好了后,就带着十来个人,率先作为先导官走人了。   随后秦德威也吩咐下去,准备再次挑选十二名精兵强将,连带家丁八人,今天收拾好行李,明天也继续南下。   至于其他大部队人马,就慢慢在后面移动吧。   忽然长随张三站在门外,高声禀报道:“门外有个少年人,要求见老爷!”   秦德威皱眉,瞪眼,大喝道:“老爷我很闲吗?哪有时间见什么少年人!”   张三赶紧又说:“但那少年人拿着曾老爷的信件!”   于是秦德威也奇怪了,这又是什么神圣?能劳驾曾后爹写介绍信?便又吩咐说:“先把书信名帖之类的拿进来,让老爷我看看!”   不多久,张三又回转过来,手里捏着一封文书,呈给了秦德威。   秦德威此时的工作其实只有等待,左右也是无事,就打开文书纸面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曾后爹的介绍信,却是一首诗:   “小筑暂高枕,忧时旧有盟。呼樽来揖客,挥麈坐谈兵。   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看完后,秦中堂久久无语。这首诗那是相当的眼熟啊,自己还没来得及抄袭,就已经现世了?   再看落款,明晃晃写着“候补登州卫指挥佥事戚继光”。   这可真是……秦中堂再次久久无语,自己这次出差,王霸之气还没四射,怎么名人小弟就自动来投了?   想着想着,秦德威忍不住就抬头对张三问道:“这人多大?”   张三没明白秦老爷关心这个作甚,但还是答道:“看着十六七模样。”   秦德威很遗憾的叹气,怎么才这么点岁数,只是个未成品少年版的,没法即插即用啊。   随后还是挥了挥手,对张三说:“先把人领进来看看吧。”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徐文长突然开口道:“这少年并不简单,有点小心机。   他明明是个武官,却先献上诗词,分明是投秦中堂所好,有意借此引起秦中堂注意,或者给秦中堂留下深刻印象。   此外他如果手里有曾老爷的书信,但却不先拿出来,只怕也是想先在秦中堂面前表现一番,然后再献出曾老爷的书信,这样效果更佳。”   其实对这些小心机,秦德威并不以为意,戚继光虽然是英雄人物但肯定不是傻子啊,在历史上不一样舔张居正吗?   他就是特别好奇,这个才十六岁的戚继光到底怎么搞到曾后爹书信的? 第八百五十六章 注定的结局   但凡是穿越回嘉靖年间搞抗倭的人,没有不想收“俞龙戚虎”的,这就叫找到正确的人,就能把问题简单化,穿越者最大的金手指之一。   秦中堂也不能例外,只是他穿越的年头略早,戚继光直到今年也才只是个十六岁少年,还没正式入仕。   所以秦中堂先前只琢磨了正值壮年的“俞龙”俞大猷,没去打戚继光的主意,真没想到少年戚继光会自动投上门来。   目前戚继光跟随父亲,军籍隶属于山东登州卫,距离德州倒是不算太远。   所以戚继光赶到德州求见秦中堂,从技术上来说难度不大。   真正有难度的是他怎么拿到的曾后爹的信件,从人情世故角度来说,这才是最关键的敲门砖。   秦德威与吴承恩、徐文长正说着话,张三就把外面求见的少年版戚继光引了进来。   秦德威饶有兴趣的抬起头,将这位大明最著名历史名人之一仔细打量了一番。   只见此人虽然如今还年少,但相貌敦厚端正,看起来像是个武将坯子。   而吴承恩见到秦老师这样子,忽然开始同情起这位叫戚继光的小哥儿了。   凭借他与秦老师认识十年的经验,但凡秦老师对某人“熟视良久”时,往往就意味着要开始一段孽缘了。   戚继光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后,正要说几句奉承话,秦德威却突然先开了口,对戚继光问道:“听闻你是拿着家父的书信来的?”   戚继光愣了愣,这位秦中堂喜欢主动?大人物接见低层人物,不都应该是拿着架子,轻易不开口吗?   但他反应不慢,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封文书,躬腰举手递上。   秦德威将这封文书拿到手后,却看也不看,直接将放在了边上。   然后又对戚继光说:“其实你根本不需要家父的书信作为中介,你到我这里,只需要报一个名字,我肯定就会接见你!”   旁听的徐文长有些震惊,秦中堂这话是不是太过了?   怎么也得是一个名扬海内的人物,最差也要是一个四品以上的官员,大概才有可能做到“报一个名字”就能获得秦中堂接见的待遇。   但眼前这位戚继光,看起来啥也不是啊,何至于此?   另一个旁听的吴承恩保持了淡定,这才到哪?   语出惊人乃是秦中堂的基本操作,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且往下看吧,好戏还在后面。   当事人戚继光则是一脸懵逼,他完全不懂,秦中堂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图?   听起来好像是吹捧自己,但不会那么简单吧?一个天下最有权势的人物,上来就吹捧自己这个小角色,图什么?   戚继光事先准备了很多话,但此时却发现,一句也用不上!秦中堂这句话,叫他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   秦德威神秘的笑了笑,“无论你信不信,我说的都是实情。”   戚继光顿时不知所措,心里不停打鼓。   来之前父亲告诫过,秦中堂言行惯于不按常理,但也没想到是这么不按常理。   你一个宰辅大佬,当面不好好听别人拍马屁,却主动毫无根据的捧杀一个从未见过和听过的小角色,实在太吓人了。   秦德威点了点手边的信件,“我也不问你是从哪里得到家父的书信,但要先问问你,所为何来?”   从进来后一直到现在,戚继光总算能说上话了,连忙答道:“家父世袭山东登州卫指挥佥事,去年以年老退养。   今年在下年满十六,到了能够袭官的年纪,便来谋求袭官,此乃其一。”   秦德威点点头,此乃人之常情,武官袭替制度就是这样。老人到了六十以后可以退休,但下一代必须要年满十六才能袭官。   戚继光生的晚,他父亲戚景通五十多岁才得子,所以戚景通退休时,戚继光还没够袭官年纪,直到今年才满了十六。   然后秦德威又听到戚继光继续说:“闻说中堂南下平乱,在下也有意建功立业,此乃其二。”   对这两点诉求,秦中堂听完后不置可否,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应。   戚继光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话,主要是看秦中堂这个人貌似深不可测,唯恐言多必失。   片刻后,秦德威才又说:“我为国举荐、使用人才时,只看品德和能力,最见不得投机取巧的行为!”   然后指着戚继光先前献上的诗词,轻喝道:“你身为待位的武官,不想着展示武艺兵法这些相关才能,却先拿诗词来给我看,这不是投机取巧又是什么?   世人皆知我以诗才闻名于文坛,所以你就故意投我所好,想用诗词来打动我?难道上阵杀敌,是靠诗词?”   戚继光心里十分委屈,他确实从小爱好诗词,所以想着借诗词与秦中堂找找共鸣,加深一下印象分,有点以文会友的意思。   又不是临时抱佛脚或者找枪手捉刀那样的故意讨好!如果真是想用诗词来巴结人,那为什么不献上一首逢迎拍马的诗词?   但地位差别太大,戚继光连反驳的资格都没有。大佬说你是,你肯定就是,说你不是,你肯定就不是。   又听到秦中堂继续训斥说:“你看看你写的诗句,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对我的拍马讨好也太露骨了!你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这个?”   这句根本不是写给你秦中堂的!少年版戚继光差点就要哭了,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进退两难。   在场人里,绝对智商最高的徐文长有点看不下去了,很小声的对秦中堂解释说:“此乃戚小哥儿自述志向……并非是逢迎拍马之意。”   秦德威“呵呵”一声,“一个未经历战事的少年,怎会写下但愿海波平?   目前让海波不平的又是什么?不就是倭寇吗?一个山东少年,又怎么会以平倭为志向自述?所以这句分明就是预祝我的!”   徐文长继续解释说:“登州地近东海,远在洪武、永乐年间,就时常有倭人海寇袭扰,所以登州少年以平倭为志向不足为奇。”   “嗯?”秦德威深深的皱起了眉头,指着另两句说:“再看这句,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不就是形容我有尚方剑么?这不是写给我的,又是写谁?”   在场人中,大概智商最低的吴承恩也看不下去了,在后面用力扯了一把徐文长,然后对戚继光问道:   “还是戚小哥儿自己说吧,你这首诗到底是自述还是给秦中堂的赠诗?依我看来,更像是赠诗?”   戚继光两难之间犹豫了一会儿,很羞愧的答道:“乃是献与中堂的赠诗。”   秦中堂冷哼道:“我说的没错吧,你这人小小年纪,倒是学会了投机取巧!”   少年版戚继光又想哭了,你秦中堂到底想怎样啊!父亲说秦中堂难搞,可也没想到这么难搞啊!   秦德威再次开口道:“不只是这首诗,还有第二点,令尊应该健在,甚至还能托门路找到家父写信帮助。   按道理说,寻了人情后的正常程序应该是这样——父亲亲自把儿子托付给别人,这才显得郑重和正式吧?   所以为了你的功名事,令尊为何不亲自前来?你才是个十六岁少年人,令尊就能如此放心?   让一个十六岁少年单独来求见,只怕也是另有缘故吧?   是不是听说我从小有神童之名,又是少年显贵,所以你们认为我会更青睐于少年英杰?   你们这样的心思,不是投机取巧和投我所好,又是什么?”   戚继光不想说话了,心情完全是生无可恋了,躺平任嘲!   徐文长诧异的看了眼秦德威,平常这么喷朝廷大佬们就罢了,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这么喷,是不是太过了?   还是秦中堂喷人从来不看对方高低贵贱大小,公平公正公开一视同仁?   徐文长正想开口说情几句,却又被吴承恩暗暗拉住了。   在一片压抑的气氛中,秦中堂突然轻轻叹了口气,又对戚继光说:   “我生平最善于相人,观你有名将之姿,统帅之才,他日必能武功赫赫,威震四夷,光耀大明,名标青史!”   戚继光:“……”   先前还训斥自己只知道投机取巧,现在又开始抬举自己能成为名将统帅了。   这个前后反差有点大,转折也有点急,实在反应不过来了。   到底哪一个中堂,才是真正的秦中堂?   秦德威一直就没给戚继光太多的思考时间,忽然又拿起了曾后爹的那封书信,一边拆开一边和蔼可亲的问道:“令尊是怎么能让家父写信举荐你的?”   戚继光又是小小的讶异了一下,秦中堂怎么猜出,是自己父亲办的?   嘴上如实回答说:“家父曾经在京营任职过一段时间,名义上是辽东入京备操班军的上司,所以借此与曾抚台有过渊源。   又加上山东与辽东素来亲近,辽东士子都是到山东参加乡试,所以曾抚台与山东也有过交际往来。   今年在下到了岁数,家父便央求曾抚台写信帮忙。”   秦德威只是随口一猜的,如果猜对了就显得英明神武,如果猜错了也无所谓,那叫多思多谋,这就是大人物的好处。   没想到真是戚继光那个父亲在背后操作,而且戚继光那个父亲肯定也是早就有意结交曾后爹了。   再想想也正常,老子费心费力帮儿子谋前途是天经地义的,五百年后都一样。   官场不只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   然后秦德威又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令尊为了你当真是殚精竭虑了!你独自来求见和献诗,都是令尊教导的吧?”   反正直到这个时候,戚继光才觉得秦中堂渐渐恢复了“正常”,像是个正常高官大佬了。   听到秦德威继续问话,戚继光也没有什么敢隐瞒的,还是如实答道:“确实有家父教诲。”   秦德威哈哈一笑,又说:“如果不出我所料,令尊既然让你来求见我,肯定就存了让你跟随我参与平倭、建功立业的心思。   而且令尊既然敢这样做,肯定也教导了你一些谋略,能让你立功,是也不是?”   戚继光异常佩服的答道:“中堂所料不差。”   秦德威循循善诱的说:“那你都说说,你都从令尊那里学到了什么谋略?如何能帮助我平倭?”   戚继光今天费了这么大力气,等的就是现在,只要策略入了秦中堂法眼,那功劳就有了,指挥佥事变指挥同知甚至指挥使也不在话下!   在这方面,秦中堂的政治信誉是相当过硬的,与某太后不一样。   故而戚继光迫不及待的献策说:“家父所教导的方略里,第一是招兵训练,建立新军,而且家父还指点了最好的兵源在哪里,就是浙右的……”   秦德威端起茶盅,听到这里,眼皮也不抬,漫不经心的说:“义乌?矿工?”   戚继光:“……”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他的现在的感觉,那就是五雷轰顶!   这秦中堂是鬼神吗?他怎么知道自己会说义乌和矿工的?   如果秦中堂本来就知道这些,那自己献什么策,立什么功!   秦德威仿佛只是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据我所知,令尊是从浙江义乌出来的,那边还有你们戚氏族人。   所以让你们选择招兵,很可能还是回义乌,所以我就随便猜了猜。”   戚继光只觉得更恐怖了,自己父亲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武官,天下这样的武官何止数千,秦德威又是怎么做到对平平无奇的父亲都了如指掌的?   在朝堂混的大佬们,都是这样的怪物吗?   戚继光不甘心的说:“第二,家父在对倭人战法略有所知,发明了一种阵法,专门可以克制倭人……”   秦中堂又插嘴说:“鸳鸯阵?”   戚继光:“……”   秦中堂继续追问:“还有什么方略吗?”   在浑浑噩噩里,戚继光就像是个背书机器,莫的感情的说:“彼辈悍勇敢战,又肯听从号令,而且能协作一心,绝对是新军最好的兵源……再加以训练,使用鸳鸯阵……”   吴承恩同情的看着戚继光,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了注定是这个结局。   “行了行了。”秦中堂挥了挥手:“到了浙江后,我给你银子,你敢去募兵么?”   戚继光清醒过来,深吸了一口气,应声道:“敢!” 第八百五十七章 十六岁的花季雨季   其实秦德威心里并不是没有顾虑,虽说“找到正确的人”就能把事情简单化,但眼前这位戚继光也太小了点。   历史上那位名将戚继光,也是经过历练才成熟了的,比如说他先被浙江卫所官军坑怕了,才会想到另外去募兵。   后来又发现一般的雇佣军打不了逆风,军纪也不行,才会又去招募义乌矿工训练。   而眼前这位戚继光才十六岁,出道的主要动机可能只是为了继承官位而已。   至于说到的招募义乌矿工,以及练鸳鸯阵等东西,看来也戚继光父辈根据个人经验传授的概念,还没有实操和验证过。   而且秦德威总感觉,戚继光他爹很有可能是想用这些概念“忽悠”自己,就像是五百年后创业者为了拿到风险投资,用精美PPT忽悠投资人一样。   不过秦德威最终还是下定决心,给少年版戚继光一点机会试试看,主要是出于两方面考虑。   第一,再怎么说这也是戚继光,潜力是没问题的,不用开盲盒。只要给机会总能历练出来,总比别的臭鱼烂虾强。   而且以大明的观念来看,十六岁也可以当半个大人来看了。   第二,秦德威自己也清楚,不能太指望卫所官兵,所以必须另想其他办法。   抄历史上的作业还不会抄吗?一个办法就是调广西狼兵过来,另一个办法就是征调义乌矿工了。   而戚继光和义乌有点关系,义乌也有戚氏家族,这种乡亲关系对于当下时人来说还是很重要的。   去义乌招兵用得上这种关系,这也是戚继光另一层重要价值所在。   用戚继光打仗未必用得上,毕竟岁数太小了,但用戚继光招兵绝对是能用上的。   通盘考虑完后,秦德威就下定决心说:“本中堂向朝廷保举你,先袭了指挥佥事,并暂调浙江效力!你就跟着我南下!”   气氛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戚继光就算不想答应也不行了,大人物的“知遇之恩”岂是能随便拒绝的?   再次行完礼后,戚继光就很知趣的主动站在了亲兵护卫的位置,既显得谦卑又表现了亲近,估计还是老父亲教导的。   秦德威正要摆出长辈架子,对戚继光问“取字了没有”时,长随张三又站在了门口。   然后禀报说:“李家侄少爷不知怎得来了,正在外面求见!”   张三嘴里的李家侄少爷不是别人,正是秦中堂的贴身护卫兼暖床妾室李娘子的侄儿李成梁。   按道理说,就算从李小娘子变成了李娘子,那也不是正房,称李成梁为侄少爷有点过于抬举了。   但李家对秦中堂还是有点特殊意义的,是秦中堂经略辽东的重要抓手。   又比如京师的五百辽东班军,一直听从秦中堂的命令,去杀人放火都可以,这是秦中堂在京师搞政治的最后底牌之一。   最起码能军兵私用,时常出动数十人做护卫,保证秦中堂在京师招摇过市时不会挨打。   所以张三嘴里对李家人带点尊称,也是人之常情。   秦德威闻言则吃了一惊,前两年李成梁跟着他爹回了辽东,怎么现在突然出现在德州?   随后便吩咐道:“我这里还有正事,让他先去见李姨娘!”   这里也没外人,不用为了女扮男装李娘子的身份遮遮掩掩。李娘子是李成梁的亲姑姑,先去见亲人也没毛病。   张三却又道:“李姨娘说,她做不了主,让老爷你拿主意。”   于是秦德威就让张三把李成梁带进来,两三年不见,年满十六的李成梁逐渐有了虎背熊腰的魁梧模样。   秦德威开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李成梁答道:“爹爹让我跟随辽东班军到京师历练,顺便探视姑父及姑母。   抵京后闻说姑父已经南下,便紧追着来了。幸亏姑父在德州等了我三天,不然还追不上。”   秦德威叱道:“你在京师等着便是,追着来作甚!”   李成梁雄赳赳气昂昂的说:“听说姑父要出兵平倭寇,外侄我也出把力气,挣一份功劳!”   秦德威无语,你李成梁的专业方向也不是战倭寇啊,来瞎凑什么热闹?   打倭寇和打北虏是两回事,作战方式是完全不同的。   再说了,你李成梁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能有什么用?说白了,不就是想蹭功劳吗!   所以秦德威不屑道:“挣功劳说得轻巧,你又能干什么?”   李成梁不服气的说:“冲锋陷阵,奋勇杀敌,还不够么?”   秦德威嗤之以鼻的说:“就你还冲锋陷阵?还不是要再派几十个人专门护卫着你?”   说实话,秦德威真不敢让李成梁去冲杀,万一有个闪失,各方面都不好交代。   李成梁赌气说:“反正父亲说了,让我来投靠你!”   秦德威十分诧异,“你不懂事也就罢了,李兄还能跟你一样不懂事?”   反正秦德威不太相信,李姨娘他哥有多么缺心眼,派这么个半大混蛋来给自己捣乱?   李成梁气呼呼的掏出一封书信,递给秦德威:“家父写的信件在此!”   秦德威打开看后,信里内容就是说,李成梁这犬子顽劣不堪桀骜不驯,当爹的实在管不了,所以就让他投奔秦妹夫,请秦妹夫多多教训他。   于是秦德威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李家大哥写信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南下的消息。   所以就很正常的写了个信,吐槽一下李成梁难以管教,拜托自己帮忙教李成梁做人。   如果秦中堂人还在京师,这封信就很正常,这年头投亲靠友都是很常见的事情,收留个李成梁也不算什么。   可问题在于,秦德威此时已经离开了京师,李成梁居然也闻着味就追了上来,这可就难办了。   秦中堂要的是有用的人,真不想带这种拖油瓶。   于是就指着戚继光,对李成梁说:“平乱只靠鲁莽是不够的,你的修为还不够。举个例子,你看我帐下一亲兵,都能写诗文!”   李成梁嘟囔道:“难道诗文能杀敌?”   然后李成梁还要说什么时,秦德威又看到张三在外面晃悠,就顺势把李成梁冷落到一边,喝问道:“又有谁来了?”   张三就禀报道:“有个分不清到底算什么辈分的太仓王家人,在门外求见!”   秦德威想了想,估计是王世贞他爹王忬来了,今年开春王忬中了进士后,就回乡省亲去了。   这是个正经客人,就吩咐说:“速速请进来!”   之所以说是分不清辈分,是因为王忬和曾后爹是乡试同年,但又和秦德威平辈论交,最后中进士还比秦德威晚,又成了晚辈。   随即就看到王忬他儿子王世贞溜溜达达进来了,行了个礼道:“参见中堂!”   秦德威虚扶了一下,然后很奇怪的问道:“令尊呢?”   王世贞更奇怪的反问道:“家父并不在此,中堂为何又问起家父?”   秦德威无语,敢情你是一个人来的?确实也是个分不清到底是什么辈分的王家人……   王世贞解释说:“晚生已经年满十六,算是成人了,故而被放了出来独自游历!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狗大户的独自游历,估计也是带着一帮子家奴仆役,秦德威倒是不担心王世贞的安全,就是下意识的嘀咕说:“怎么又是一个十六岁的来求见?”   王世贞继续解释道:“晚生沿运河而行,听说中堂驻节于此,生怕错过,便急忙前来拜见。”   秦德威不以为意的说:“有什么错过不错过的,又不是没拜见过!回去后给令尊带个好!”   王世贞却又说:“中堂要出将入相,晚生作为中堂衣钵传人,必须要侍奉于左右,襄助中堂平乱大业!”   秦德威:“……”   今天是什么日子,让这帮十六岁少年一个个的都跑过来,想着蹭功劳?   为什么大家都会觉得,秦中堂一定能获胜,跟着秦中堂肯定能蹭到功劳?   而且自己南下是为了平倭寇去的,不是带着童子军搞大游行!   你王世贞有什么大用?就算是写《金苹莓》也不成啊。   这还只是个少年版的王世贞而已,阅历也根本不足以写出足本的《金苹莓》。   还有,本中堂什么时候承认你王世贞是衣钵传人了?   秦德威心里一边吐槽着,一边婉拒说:“这样辛苦事情,就不必劳驾你了!”   也不知道王世贞是没听出反话,还是故意装傻,昂首挺胸的说:“如果能名登功绩册,辛苦一些也是值得!   等将来我再中了进士,正式入仕后,再兑现功绩,就能平白升迁一次,起点就高于别人!”   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到,反正旁听的吴承恩觉得,王世贞刚才这脸皮厚度,真有点秦中堂衣钵传人的样子。   秦中堂无可奈何,你真以为“不敢劳驾”的意思,就是不敢?   他便直接问道:“我的意思就是,你能干什么?”   其实潜台词就是,你什么也干不了,还拖后腿。   王世贞立刻回应道:“中堂平乱不只是上阵杀敌,还有安定地方,筹集粮草饷银等重任!   所以少不了与地方大族和士绅打交道,而且东南文风鼎盛,浙闽二地都是读书风气很重的地方!   晚生作为江南新一代神童,名声还可以,在读书人交际这方面还是很有优势的。”   单纯听这句话,倒是没错,大明确实有崇拜神童的文化,也有很多神童的高光时刻流传。   秦德威对此不置可否,只听到王世贞又说:“另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晚生在中堂左右,可以亲眼目睹秦中堂的文治武功!   所以晚生可以将中堂的丰功伟绩进行详细记录,流传给后人观看!而且晚生可以随时为中堂写下诗词作为纪念!比如这首!”   然后王世贞掏出了一张纸献上来,秦德威一般抗拒不了别人献诗拍马,下意识的接了过来。   只见上面写的诗句是:“金吾小队出天阊,为拥文星指浙方……试问词坛诸大将,江东谁不怕秦郎。”   就这?秦中堂失望的叹了口气,带你这种“神童”有什么用?这诗要什么没什么,完全不可能流传开,要你何用?   你王世贞就算进化成熟后,最大成就也就是文坛盟主罢了,跟杀敌完全不沾边。   于是秦中堂语重心长的说:“兵凶战危绝非儿戏,我需要的是能上阵杀敌的猛士,文采风流用处并不大。   况且你年纪轻轻,还是专心学业科举为好,不要为其他事情分心了!”   王世贞还没说什么,一直赖着没走的李成梁却嚷嚷道:“姑父你刚才还对我说,只有鲁莽没用,还要文才修为。   你还说你帐下亲兵都能写诗文,到了这会儿你却又说,文采风流无用,那到底是什么有用?”   秦中堂顿时就有点尴尬,狠狠瞪了一眼李成梁。刚才应付王世贞时顾此失彼,忘了李成梁还没走了。   王世贞有点哀怨的说:“原来晚生做的再好,再用心,也都没有用。   秦中堂终究是不曾将晚生视为传人,若无栽培之意,晚生就此别过。”   秦德威无奈的说:“王世侄啊我如此苦心,都是为了你好,不忍心打击到你。”   王世贞摇摇头,累了,不能爱了。   秦德威指了指旁边另一张文稿:“不信你看看这首诗,就是刚才亲兵戚某写的,你们可以互相切磋一下。”   王世贞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说:“士可杀不可辱,中堂何必羞辱晚生!”   你秦中堂看不上自己也就罢了,还拿一个小兵来羞辱自己,这就过分了啊!这是对江南新一代神童的侮辱!   “还是看看吧,他跟你一样十六岁。”秦德威很和蔼的说:“不看的话,你就别想走出这个门。”   秦德威手边桌案上还放着戚继光献的诗,王世贞闻言就上前拿起来,捧着看完后就默不作声了。   这位戚某的作品就算不是极品,但怎么看也比自己那首强啊。   而且这人还只是个亲兵?王世贞望向戚继光,难道这才是新的衣钵传人?   “你还差得远,回家继续努力吧,争取五年后超越我的亲兵!”秦中堂对王世贞说。   戚继光无语,刚才还觉得秦中堂对待自己的手段太吓人了,现在才发现,秦中堂对待自己还是很不错的。 第八百五十八章 四大家族   王世贞这样的人,用秦德威的实用眼光来看,就是花瓶,标准的文艺士大夫,干不了什么实务。   哪怕是以后的成熟完全体,当上了文坛盟主,写出了《金苹莓》这样巨著的王世贞,那也还是大花瓶。   作为一代诗霸,秦中堂完全有实力为自己代言,需要未来的文坛盟主为自己增光添彩吗?   所以身为文坛“老前辈”,秦德威小小的教育了一下王世贞,不要因为是“神童”就那么跳,想当诗霸的衣钵传人还差得远!   于是少年版王世贞被打击得不轻,兴冲冲的跑过来找熟悉前辈“投诚”,居然还被嫌弃了!   而且引以自豪的诗文连一个亲兵都没比过,太诛心了!   在一片同情的目光下,王世贞失魂落魄的行个礼告辞,转身往外走。   看着王世贞的背影,秦中堂忽然又意识到,自己的格局应该再大一点。   王世贞不仅仅是王世贞,背后还有千年名门太仓王家,还有苏州帮。   在科举高地里,自己与江西帮、浙党都不太融洽,所能笼络的也就苏州帮乃至南直隶“同乡”了。   “慢着!”秦中堂忽然又对王世贞开了口:“我忽然想起,听说你的书法还不错,可以留下来当个抄抄写写的书办。”   这个反转让在场的人都小小意外,刚才还把王世贞贬的一无是处,转眼间就要留人,当真是恩威莫测。   只有吴承恩看穿了一切,这招他也经历过!   戚继光也觉得有点熟悉,自己刚才是不是也这样?   王世贞木然的转过身来,反问道:“真的?”   秦德威叹息着说:“虽然你还不中用,但谁让令尊与我家两代交情,就勉为其难的照拂一下你!”   不看僧面看佛面,身在官场,就少不了人情世故。反正一个幕府估计要用几十号人,多一个混子也无所谓。   李成梁看连王世贞这个书生都能被留用,自己这外侄却得不到一个准话,急忙问道:“那我呢?”   秦德威无可奈何,已经收留了两个十六岁的,如果唯独不要李成梁,也说不过去。   只能说:“虽然你也没有什么用,但让你见见世面,丰富阅历也是好的。”   秦中堂忽然又转头朝向戚继光,“你是不是内心感觉,我在故意反复,以此戏弄你们?是不是在想,我肯定是故意先贬低你们,然后再加以施恩?”   戚继光连忙答道:“不敢!绝无此意!”   秦德威正色道:“不是我要戏弄你们,也不是我故意反复。而是你们年轻人心浮气躁,总梦想建功立业,却又有种种缺陷!   故而必须严格对待你们,让你们知道世态人心和己身不足。但与此同时,又要给你们机会,让你们有机会成长!”   戚继光和王世贞一起听着,无论想不想听,都要听,起码要装出听的样子。   看着眼前这些十六岁的少年人,秦中堂不禁又回忆起了自己少年时的岁月。   “我在你们这个岁数的时候,已经中了举人,半年之后就中了状元!   然后至今做官六年,除了廷杖之外从未受过任何朝廷的训斥,靠的就是两点,第一谦逊谨慎,第二尊敬前辈!   以我这样史上最年轻状元的身份,尚还要如此行事,你们就更不用说了!”   秦中堂正打算再列出几条,更具体的言传身教时,忽然另一个属员匆匆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公文。   被打断的秦中堂略有不悦,喝道:“又有什么事务?”   那属员禀报说:“朝廷有谕示送到,训斥中堂在德州逗留迟滞,勒令中堂必须前行,不得贻误军机!”   秦德威:“……”   以朝廷名义的行文,那必定是内阁发的,而内阁又是严嵩说了算的。   所以严阁老又犯什么病了?自己在德州多逗留两天,又碍着他什么事?   场面有点尴尬,毕竟秦中堂刚长篇大论的自吹过做事靠谱,从未受过朝廷训斥。   吴承恩善解人意的说:“朝廷谕示来的正是时候,为我等指明了前进方向。散了散了,老师明天还是速速出发吧!”   又到次日,秦中堂按照计划,带着李娘子、李成梁、八个家丁,以及选出的十二名军兵护卫,组成了一个小分队,立即上路。   至于吴承恩、戚继光、王世贞等人则跟着臃肿的大部队,再后面慢慢移动。   秦中堂等人从德州沿运河南下,昼夜兼程,一路不停换船。   穿过繁荣富裕的山东西部地区,便进入了南直隶地界,然后马上又到了江北重镇淮安府。   在这里,秦中堂不得不又多逗留了一天。   一来各人已经极度困乏,需要进行休整;二来小座师何鳌出任漕运总督,衙署就在淮安,礼节上要拜见。   何鳌是录取秦德威为秀才的提学官,所以算是秦德威的老师之一,礼数上不能差了。   可是秦中堂心里竟然发虚,有点害怕去见何老师,因为他先前有点坑老师了。   本来在去年东宫大清洗后,何鳌有机会当詹事府詹事,而且何鳌本人也非常乐意当詹事,最后却被秦德威通过政治交换,改任了河漕总督。   而詹事府詹事,则由浙党大佬张邦奇来担任,而现在张邦奇已经成为几个辅政大臣之一了。   当初何老师对这个改任小有意见,不过出于相信秦德威政治判断力,以及迫于秦中堂的霸道,也就认命了,反正河漕总督也不差。   但是事到如今,看看已经成为辅政大臣的张邦奇,何老师就有很多话想说了!   坐在河漕总督的衙署里,秦德威还没来得及品完茶,就听到何老师淡淡的问道:“说说吧,先前你究竟是怎么判断的?”   天下所有人都认为,詹事府詹事是清流美职,是最优先选择项;唯独你秦中堂偏生要别出心裁,拿詹事府詹事换了一个河漕总督。   如果不换的话,如今的詹事兼辅政大臣就是他何鳌了,说不定下一步就能入阁了!这可能是一生都未必能有第二次的机会!   秦德威也非常罕见的小有窘迫,蝴蝶效应这种概念,对何老师解释不清楚啊!   穿越者也没料到,宫变提前爆发了,皇帝还陷入了长久的不死不活的状态。连锁反应就是太子监国,本来没卵用的詹事府詹事顺理成章的变身辅政大臣。   最后秦中堂只能顾左右而言他:“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重要的是把握当下,着眼未来!   学生我这次奉命前往浙江,总督平倭以及靖海之事,还要对老师多多请教。”   秦德威这句倒也不是客套话,何鳌也是浙江人,对浙江情势肯定非常熟悉。   而何老师最多也就抱怨几句,又不能真和秦德威翻脸,不然受损失的还是他。   听到秦德威的问题后,何老师忍不住就皱眉头,“平倭为一,海禁为二,这是浙江最难办的事务了。你去浙江若严厉海禁……”   “等等!”秦德威插话说:“老师怎么认定我会严厉海禁?”   何鳌说:“嘉靖朝的海禁,乃数十年来最严,皇上对海禁从不放松,你身为嘉靖男儿,难道不遵循圣意?”   秦德威回应说:“其实有时候我也想过,也许堵不如疏,禁是根本禁不了的。”   何鳌愕然了片刻,久久没有说话。   秦德威正不知何老师到底怎么了,又听到何老师重新开口道:   “其实正德年间,海禁已经有所松弛。就像你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那时候,很多沿海地方官对私人海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后对海船货物采取抽分之法,比如十抽其二或者其三,而后上缴给朝廷,两全其美。”   秦德威对此评论说:“虽然灰色,但那样不也挺好的?”   执行中的松动渐渐引发政策松动,自下而上推进改良,这也是个不错的路数。   何鳌深吸了一口气,却继续说:“我当时身为御史,数次给朝廷上疏,不停重申海禁。   然后朝廷就把抽分法禁掉了!再之后,朝廷态度就是严厉海禁,一直持续到嘉靖朝至今。”   秦德威:“……”   原来当年海禁松弛的势头,是因为何老师你上疏而重新严厉起来。   原来何老师你才是那个扼杀历史良性进步的反动刽子手,失敬失敬。   “难道我做错了?”何鳌反问道。   对错从来没有一定之规,秦德威直指核心的试探说:“不知老师当时上疏重申严厉海禁,是出于什么动机?   只是单纯的想杜绝海上祸患,固守祖宗之法。还是另有目的,比如严厉海禁后,反而能通过走私获取暴利?”   何鳌没有直接回答,只叹道:“你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说明你对浙江情况并不是一无所知啊。   如今浙闽走私成风,而海上走私与地方豪势大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尤其是甬、绍等处,可能是天下走私海贸最多的地方。   而且这两处同时也是科举大府,读书人众多,官员众多,十分难办。”   在秦德威记忆里,绍兴府在大明出了八百多进士,宁波府也有五六百,官场势力当真不小。   事情复杂就复杂在这里了,支持严厉海禁政策的浙党人物,往往却不喜欢别人在浙江严格执行海禁政策。   在浙江动真格严厉执行海禁政策的官员,往往又被浙党攻讦。   听起来十分诡异,表面看起来浙党很精分,但实际上都是生意罢了。   海禁越厉害,走私利润才越丰厚,不止浙江,福建那边情况也差不多。   既然都说到了这里,秦德威趁机又对何鳌问道:“我就是想问问,宁波有哪些大族?”   何老师很敏感的说:“你不问别处,为何偏偏只问起宁波地方?难道你想在宁波开府?”   秦德威同样没有直接回答,算是一种默认,总不能开口就对老师说谎。   虽然传统上督抚主要驻地应该是在杭州,但志在海上的秦中堂对杭州兴趣不大。   省会杭州虽然是大明浙江行省的政治经济中心,但在当今,宁波才是东海贸易的中心,不管是官方的还是走私的。   何鳌就介绍说:“宁波望族众多,但公认第一等的只有四大家族。一般在宁波为官之人,若不知这四大家族,只怕都做不爽快!”   秦德威只感到何老师这口吻有点耳熟,下意识的回应说:“四大家族都出来了,那么老师可有护官符?”   何鳌莫名其妙的,护官符是什么玩意?   秦德威回过神来,“老师还是先说四大家族吧!”   何鳌就继续介绍:“这宁波四大家族分别是镜川杨氏、月湖陆氏、槎湖张氏、鉴桥屠氏。   你熟悉的人里,左都御史屠侨就出自鉴桥屠氏,詹事张邦奇则出自槎湖张氏。”   此后何鳌又仔细给秦德威讲了宁波地方的掌故,连带临近余姚等处也一起说了。   比如四大家族之首杨氏曾经“一门五进士”,杨氏与陆氏有联姻。又比如屠氏和张氏关系更好些。   如果不是有“师生”这样关系,何老师肯定不会对秦德威讲太多。   毕竟从目前态度倾向来看,秦中堂对浙党尤其是宁波乡党十分不友好,而何老师作为浙江绍兴山阴人,讲那么细有出卖同乡的嫌疑。   说的差不多时,都临近半夜了,秦德威起身告辞:“王命在身,不能久留,明日还要继续启程。”   何老师突然反应了过来,“今日闲谈,你怎么只问大家族的事情,没有提及倭寇?平倭才是你最紧要的事务吧?”   秦德威含糊着说:“攘外必先安内啊!”   他总不能说,五百年后对倭寇研究多资料多,很多倭寇的详细信息在自己心里大致都有数,用不着再去问人。   而什么某地方几大家族之类的八卦,研究资料少得可怜,却又是自己需要掌握的情况,不问问这个还能问什么?   从何老师这里出来,秦德威就去了驿站睡觉。   等明日继续出发,穿过高邮、扬州,秦中堂在长江转了个弯,先去了阔别两年的南京城。   当然也是有正当理由的,比如点选官兵组建标营,去南京军器监视察火器制作情况。 第八百五十九章 我看好你!   如果沿运河去浙江,直接从扬州瓜洲渡过江,继续南下就是了,完全不必经过南京城。   虽然秦德威找了选拔精壮充实标营和巡视南京军器局等借口,但还是有点勉强,所以秦德威途中就非常低调。   他们一行人并不公开打出钦差督师的旗号,沿途也不再访亲问友,看起来只是大户人家出行赶路。   只有驿站搞接待的官员才知道秦中堂的确切行踪,而且也都被勒令保密,虽然不能完全杜绝风声走漏,但效果还是有的。   秦德威抵达南京之前,只秘密通知了两边人,一边是叔父那边,另一家就是奶兄弟徐世安那边。   其余人虽然猜测秦中堂近期可能要回南京,但并不知道具体情况。   而且秦德威也没有像常人那样在龙江关码头登岸,而是在外金川门附近一个不知名的地点上岸,只有奶兄弟徐世安带着数辆马车在那里迎接。   见了面后,徐世安徐老三忍不住吐槽说:“别人富贵还乡哪有你这样偷偷摸摸的,像是那个什么锦衣夜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逃亡回来的。”   秦德威感慨说:“正所谓山登绝顶我为峰,这是一种更高的境界,大道至简返璞归真,你这样的人不懂。”   徐老三撇撇嘴,反击说:“猪鼻子插葱,装什么象?”   秦德威则扫了一眼徐世安的胸前补子,诛心的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个五品千户啊?   让别人看到,还以为我这个东阁大学士不念旧情,不肯提携故旧。”   徐世安气得牙痒痒,最终只能挥手说:“上车!”   本来秦德威为了树立年轻矫健人设,出入都是惯于骑马,但这次不想公开亮相,才特别要求乘车。   为了方便说话,徐老三与秦德威同乘一车。   秦德威不通知别人,特意让徐世安来接自己,当然是有原因的。   “前年我对你说到过双屿岛,你去过了吧?”秦德威上了车后,就先问道。   双屿岛位于宁波外海,距离大陆很近,现如今已经成为走私海商的冒险天堂。   这是东亚最大的走私贸易基地,大明、佛郎机、日本等国私商汇聚在这里交易,并自然形成了一个海上小都市。   徐世安答道:“当年就去了,后来又去了几次。”   秦德威又继续问:“你感受怎样?”   徐世安叹道:“你说双屿岛上有胡姬,我去品鉴了,感受就是像男人!”   秦德威:“……”   不能理解,这“像男人”到底是形容哪方面?   也不对,谁问你徐老三这个了?   看秦德威神色不善,徐世安连忙又说:“那地方确实挺繁华的,常有三五千人在上面,无数金银流淌其中,还建了几处宫庙!   我大明的人,倭国人,佛郎机人参错交杂,共同经营此地。   我甚至还看到,有佛郎机人在双屿岛造船,是佛郎机人驾驭的那种大海船!”   秦德威暗暗感慨,如果在动漫里,或者非历史向的小说里,像双屿岛这样的地方,必定会充满着梦幻浪漫的气质。   但很可惜,在现实里,注定会被官府所征服!   秦德威一边思考着,又指着徐老三胸前补子说:“你想不想换个图案?甚至官袍换换颜色?”   徐世安想也不想,毫无正形的说:“换不换所谓!我早就看透了这世道!   反正无论到哪里,只要报出你的名头和你我关系,那就足够了,比自己官位好用多了!”   秦德威:“……”   “难道我说的不对?”徐老三反问说。   秦德威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现在以东阁大学士、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总督浙闽等处军务、巡抚浙江等处地方的身份告诉你,你被征调了!暂时在中军效力!”   徐老三毫无心理准备的说:“啊,这,怎么就征调我了?”   秦德威又道:“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不知道你有多大的胆量?敢不敢再去一次双屿岛?”   徐世安十分不理解:“让我去双屿岛作甚?”   秦德威答道:“多带点银钱过去,结交一下各路头目,测量一下双屿岛内的实际数据。”   徐老三反问道:“那你干什么?”   秦德威泄露了天机说:“当然是组织大军攻打双屿岛了。全靠你搜集情报了,我看好你!”   马车进了地广人稀的外城,又向着里城疾驰,徐世安主动说:“我借了别人的楼船,在秦淮河上给你接风洗尘,现在直接过去?对了,可以让女眷和少年人先回秦府去!”   秦德威摇了摇头说:“不必了!直接去南京军器局!”   徐世安疑惑的说:“军……军器局?南京里有这样的地方?”   从徐老三的反应可以看出,物理意义上的南京军器局还存在不存在都难说了,秦德威对此比较满意。巧妇也难于无米之炊!   秦德威也尽力回忆着说:“听说地点在外城东南,距离神机营不算远,先过去看看!”   徐老三十分惊诧,秦德威是何等样人,他还能不清楚?   虽说秦德威工作方面没话说,但也绝对不会放下享受的!   今天秦德威居然一反常态,不去参加酒池肉林的宴会,却先去军器局巡视,这很诡异!   而且还是不顾他徐老三的陪同,这一定就是有别人了!   “是谁?”徐世安很敏感的问道:“军器局里还有谁?”   秦德威答道:“你也认识,就是当年严府尹现在严阁老家里的那位严大爷,现下应该就在南京军器局。”   徐老三当然知道严家父子是秦德威的对头,便很惊奇的说:“多少年都过去了,这位严大爷还活着呢?能在你手里存活至今,简直就是人间奇迹啊!”   秦德威言简意赅的解释说:“谁叫他有个好爹,轻易打不死的!”   徐世安又不解的问:“那你去军器局找他作甚?”   秦德威咬牙道:“我路过德州时,因故耽误了两三天,严阁老竟然发了朝廷谕示来训斥我!今日到了南京,我就要找严阁老这儿子出气!”   徐老三被震惊的久久无言,“我曾经以为,你们庙堂大佬斗法都是神仙打架,没想到竟然也会如此接地气。”   说了一会儿,徐世安又说:“你应该把严家父子一起弄死算了!何必要留着碍眼!”   秦德威只能在心里吐槽,如果严嵩能那么好弄死,就不是严嵩了!   然后秦德威手扶车轩,傲然说:“你不懂,我在朝廷中需要有严嵩这样一个对头,只有这样我才能安稳了。所以,就饶着他们吧!”   这样的话,秦德威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唯有在奶兄弟面前,可以稍稍放浪一下。   两人一路说着话,就来到了外城东南,先是找到了神机营,然后在神机营附近多番打听,终于找到了军器局的位置。   隔着数十步远,就能看清那军器局破败的围墙。   走得近些,忽然从围墙后钻出个瘦骨嶙峋的人来,对着秦德威喝道:“不得擅自靠近军器局!阁下乃何人也?”   在南京城,守门的居然还有人不认识自己?秦德威没好气的回答说:“秦德威在此!”   那人呆了一下,扯着嗓子向后面喊道:“秦状元来了!”   秦德威也没再搭理此人,一时间看不清大门在哪边,就从围墙缺口处越了过去,然后秦德威忽然就愣住了。   只见在围墙的里面,院落中,明堂里,板房内,有数十名工匠各司其职,正热火朝天的劳动着。   这种活跃的场面,与破败的围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所以让秦德威当场就愣住了。   在秦中堂想来,军器局里面应该与表面破败的围墙一样,都是残井颓垣,所以才有借口好收拾严世蕃!   自己给严世蕃下达的命令可是整顿南京军器局,开始启动火器制造!   早听说南京军器局工匠都逃亡的没剩几个了,不然也不会打发严世蕃来扛雷,怎么会有几十号人在这里干活?   正在秦中堂震惊到发愣时,从一间看起来年久失修的堂屋里,一瘸一拐的走出个人,独眼,体胖。   这明显的个人特征,连老三都认出来了,严世蕃真在这里!   严世蕃走到秦德威面前,淡淡的说:“不知中堂驾到,有失远迎!”   秦德威回过神来,不能置信的指着院中众人说:“这是什么情况?”   严世蕃答道:“辛劳数日,方有如此局面。中堂可曾满意?”   秦德威质疑道:“你哪来的如此多工匠?莫不是雇了人在这里演戏给我看?”   严世蕃则又莫得感情的回复,仿佛说的都是别人的事情。   “南京军器局在册工匠里,只剩了四个人,远不敷使用,所以又另行招了五十三人。   所幸南京城百工齐备,工匠众多,故而才能在短短数日内,就召集到数十人来效力。   至于是不是演戏,中堂你看几眼不就知道了?”   秦中堂在京师军器局主持了那么多项目,也算是半个专家了,真就巡视了一圈。   发现这些工匠手里并不是装样子,真的是在做事!大体上分成了铁料、铸造、火药等几个伙组,真就在各司其职。   秦德威疑惑的说:“常言道,术业有专攻,随便招来的工匠,就能轻易上手?”   严世蕃答道:“我从京师南下时,从军器局征调了六名工匠同行。如今在这边,六名工匠都是总师傅,负责带领和指导其他工匠。”   还是不对!秦中堂突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破绽!回头对严世蕃质问道:“钱从哪里来的?”   无论招人也好,准备原料也好,都需要银钱,但秦中堂不记得自己有批过经费给严世蕃!   面对无端的质疑,严世蕃毫不隐瞒的说:“在南京城里随便找了些商号,就说你秦中堂奉命平乱,下令整顿军器局,时间紧迫需要帮助,有些商号就愿意捐纳银两报效国家了。   又找到源丰号,说这南京城里几十家商号捐纳过了,你们源丰号作为商业龙头,不捐纳说不过去吧?   所以源丰号就追加了五千两,全算下来,凑足了一万两左右的经费,再招募几十个工匠不在话下!”   秦德威:“……”   万万想不到,严世蕃这个浓眉大眼的,也就比己早来了几天,竟然就把摊子铺开了!   即便换成自己亲自来做,不会出色到哪去了!   但问题是,这样还怎么拿严世蕃出气?怎么找理由惩罚严世蕃?   他秦德威固然擅长“莫须有”,但真不会“指鹿为马”!总不能硬指着热火朝天的现场,说这就是玩忽职守贻误军机?   不知不觉间,今天一直很平顺的严世蕃气势渐渐增长了起来。   别以为他严世蕃不知道你们大佬怎么想的!你秦德威不就是想把他严世蕃绑为人质吗?你秦德威不就是想办他严世蕃一个罪名吗?   就连父亲,也隐隐然的期盼着自己被秦德威弄死!   但我严世蕃一生从未向命运屈服,今日便要逆天啊!   把一切的一切做到极致,让你秦德威无可挑剔!   如果你秦德威胆敢公然颠倒黑白,那就相当于给对手提供武器!他严世蕃上面不是没有人!   秦德威扫视了一圈院内,又对严世蕃说:“我忽然又想到,东南尤其是沿海潮湿,点燃火绳也不容易,火药也容易受潮,其实不适合用火器。   再说以倭寇的战法特点,也不适合用火器对付。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暂停启动南京军器局!”   严世蕃无语,自己费了那么多心血,竟然全都白费了!最讨厌的就是这样朝令夕改的领导!   秦德威继续说:“听闻佛郎机人善于造船,海船大小倍我大明,佛郎机炮也能与船只紧密结合,依靠射速快的特点,海战极为犀利。   所以严东楼就辛苦一趟,去把佛郎机人造船的技术窃取过来,供我大明巡海官军使用!”   严世蕃顿时就破防急眼了:“听说佛郎机国远在万里之外,别说让在下辛苦,就是让在下累死,只怕也要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秦德威答道:“不远,宁波外海有双屿岛,岛上就有佛郎机人正在造船!   所以你去双屿岛当个细作就行了,这个工作非常适合你,我看好你!”   严世蕃:“……”   你哪只眼睛看到,他严世蕃的外形适合当卧底?   徐老三忽然想到了什么,对秦德威问道:“让严大爷跟着我一起去?”   “一起吧,去那双屿岛毕竟很有风险,互相之间有个照顾。”秦德威吩咐说。   徐老三目露凶光,狠狠点了点头:“我懂了!我会好好照顾严大爷的!大海又广又深,不会被发现的!” 第八百六十章 跟上脚步的人   秦德威看了眼还在旁边的严世蕃,对徐老三呵斥道:“别的人还在这里听着,休要口无遮拦!”   “哦哦,那我们回去没人时再说!”徐世安作为多年老兄弟,立刻又懂了。   严世蕃气抖冷,真踏马的虎落平阳被犬欺!   被秦德威羞辱也就罢了,其实被秦德威羞辱好歹也是一种资格,不是随便一个人就值得秦德威羞辱的!   但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杂毛小武官,竟然也敢当着面威胁自己!   严世蕃不屑于与徐世安说话,只对秦德威叫道:“不要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   你不就是想对我进行极限恐吓,诱使和逼迫我主动逃亡吗!   如果我因为一时恐惧,逃走后投靠了什么私商海贼倭寇,成为你勒逼家父的把柄,那就更正中你下怀!   你若真有胆量,就别那么虚伪,堂堂正正的弄死我,不需要这些花招!”   秦德威:“……”   徐世安惊愕之余,也恍然大悟,没想到秦兄弟如今的心思恐怖如斯!   杀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不断压迫中对人性和人格进行彻底摧毁!这就是庙堂大佬的心机吗!   与此同时,徐老三还明白了,难怪这位严大爷能一直活到现在,果然是有几把刷子,起码思路能跟得上秦兄弟的节奏。   被戳破心思的秦中堂无话可说,恼羞成怒的对着严世蕃喝道:“这是军令!去不去由不得你,准备好随时出发!”   严世蕃看着军器局院内工匠们,看着辛辛苦苦支起的这摊子事业。   本来这些都是为了防范秦德威陷害自己、或者增加秦德威陷害自己的难度而做的。   但此时他却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认认真真做事,然后被奸臣迫害的忠良。   他实在忍无可忍,大声的吟诵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吟诵完毕后,严世蕃莫名产生了悲壮感,仿佛精神得到了一种升华。   难道说,当一个被迫害的忠良也是有快感的?   秦中堂瞠目结舌,这踏马的角色扮演是反了吧?你严世蕃迫害别人的时候,怎么不念这几句?   徐世安看不下去了,扯了扯秦兄弟,招呼说:“巡视也巡视完了,先走吧!”   南京军器局破墙的外面,秦德威与徐世安两人上了马车后,徐世安问道:“你真要让我去双屿岛?”   秦德威反问道:“做人别这么不思进取!难道你就想这样混吃等死一辈子?我记得当初你也是屡屡不甘心,所以才帮你寻找闯荡机会。”   徐世安叹道:“再不甘心,再想努力又怎样?反正这辈子逃不出你的阴影笼罩了,摆脱不了秦中堂奶兄弟这个身份了。”   秦德威也不好劝什么,只说:“多少也做点事情,不然就彻底跟不上我前进的脚步了。   让你去双屿岛只是搜集情报而已,不需要你冲锋陷阵,没多大危险。再回来就是大功一件了,到那时帮你表功升上两级。”   徐世安吐槽说:“天下有谁能跟上你的脚步?宫里躺着的那位也不行吧?”   秦德威随口答道:“人才太多了,只需要挖掘和使用而已。”   老兄弟见面,徐世安也不想讨论这些无趣话题了,转而又说:“从通济门进城,直接就到内秦淮河水道了!楼船还在等着,美人们也在等着,我们去玩乐还来得及!”   秦德威却断然拒绝了,“不必了!绕一下路,到南边聚宝门那边去!回头从聚宝门进城就行了。”   徐世安诧异的说:“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秦德威一本正经的答道:“业师王以旌老先生住在聚宝门外长干里,我这次回了南京,在可以顺路的情况下,难道不该先去看望老师?”   徐世安不可思议的回应说:“你这莫名其妙的绕远……不是,你怎么会想着这样做?”   秦德威慨然答道:“今日不同于往日了,身为殿阁大学士,一举一动都会被人各种解读,怎能不为人表率?”   徐老三说出了自己的理解,“你这意思就是,装逼的模式也要与时俱进了?要提升层次了?”   秦德威深吸一口气,“滚!在你眼里只有装逼?看不出我的深意?你这样怎么能跟上我的脚步?”   徐世安真不服气了,你秦德威虽然道行深,但也不可能一举一动连放个屁都要有深意吧?这叫强行过度解读!   “我就不信,你无非就是想装一个尊师重道的样子,还能有什么深意?”   路上闲着也是闲着,秦德威难得有耐心的教导:“就算像你说的,我是装样子,那么以我如今的身份,应该不应该表现出尊师重道?   那么你再想想,是不是很多人知道我近期可能会回南京?这些人想不想找机会拜见和巴结我?   我敢肯定,有无数人都在猜测我的动向,以便于第一时间掌握我的行踪,然后趁机寻求见我的机遇!”   徐世安点了点头,秦兄弟这几句虽然听着夸张,但绝对是事实,不然秦兄弟也不会偷偷摸摸的在一个偏僻地点下船了。   秦德威继续说:“有的人会守在龙江关,有的人会守在三山门……”   徐世安终究还是有几分小聪明,立刻也意识到什么:“所以也可能有人判断你会先去探望王老先生,守在长干里或者聚宝门等你?”   秦德威忽然兴致勃勃的说:“这样的人就是能跟上我脚步的人才!他们认为我尊师重道,能判断出我会先去拜访王老先生,肯定都是极度出色的人物。   不知道南京城里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人才,我还是很期待的,若能亲手发掘人才,也不失为快意之事也!”   徐世安再次感到,奶兄弟的境界真的与自己越来越远。   这种举手投足就能肆意让别人命运变得随机的乐趣,实在太高级了,他这种只知道沉迷女色的小武官体会不到。   但他忽然也来了兴趣,他倒要看看,南京城里究竟谁能第一个意识到秦中堂有“尊师重道”表现欲,并赶到聚宝门长干里来求见的!   两人说话间,长干里就到了。在古诗词中,这是一个出现率很高的地名,也算是南京城文化地标了。   马车停在王以旌老先生家门外,同时这里也是王氏私塾所在。   自从秦德威师从王以旌学《春秋》,并中了状元后,这里就已经是南京城最著名的私塾了。   站在状元塾大门外,秦德威就听到了琅琅读书声。走到院中,又透过窗户,看到书堂里坐着些人。   秦德威没有贸然打扰,站在院中叹道:“老师真是个生性淡泊、品行高洁之人。”   如果一个人的学生是殿阁大学士,弟弟是户部尚书,那在南京城绝对是横着走的角色,可以有很多无法无天的事情可以做。   但王以旌这位老先生却一直坚持开私塾,依然兢兢业业的亲自教书,费用与从前一样不变,品性可想而知。   徐老三撇撇嘴,吐槽说:“都是甘于平凡,你老师就是生性淡泊,品行高洁,我就是不思进取?”   秦德威懒得和徐老三废话,就站在院中等待。王老先生虽然已经知道秦德威来了,但没有中断课业,仍然继续授课。   但也没有等太久,课堂就散了。秦中堂在一干少年读书郎的敬畏目光里,走进了书堂,拜见老师。   王老先生又把秦德威和徐世安带到了后堂,坐下来喝茶说话。   徐世安却很不专心,一直在向外面看。他也很好奇,到底会不会有人预判成功,来这里找秦德威。   又过了一刻钟,就有仆役站在房门外,禀报说:“外面来了客人,说是求见秦状元。”   “真有人来了?”徐世安表示有点震惊。   秦德威“哈哈”一笑,对徐老三说:“我就说,这么大一个南京城,不可能没有能跟上我脚步的人才!我这样身居高位的人,就是要善于挖掘人才!”   说着,秦德威也不等仆役详细禀报,打算亲自去招揽这样的顶级人才。便对王老先生告了个罪,大步向外走去,徐世安也连忙跟上。   走到大门里时,却只看到个老妇人只能在门外,秦德威再仔细看了看,终于认了出来。   此人正是秦淮行院人家的陈老鸨子,王怜卿王美人当年还在乐籍时的养母。   秦德威左看右看,再也没有看到其他访客。   旁边的仆役连忙介绍说:“来求见秦状元的,就是这位妇人。要仔细禀报,结果秦状元自行就往外走了。”   秦德威:“……”   “哈哈哈哈!”徐世安实在忍不住了,在旁边捧腹大笑,你秦中堂期待的人才就是这?一个秦楼楚馆的老鸨子,你也想招揽?   秦德威感觉今天真是诸事不利!一天恼羞成怒的次数,比过去十年都多!   他不想搭理陈老鸨,这人能有什么正事?转身就要往里面走。   但陈老鸨已经瞧见了秦德威身影,急忙大声叫道:“秦状元!柳月没了!”   秦德威有所触动,停住了脚步,需老三也略感惊讶。   当年最开始柳月是徐老三的婢女,犯了事作为惩罚又被送给秦德威当婢女。   其后柳月因为个性喜欢虚名,不甘于平凡,自愿去了陈老鸨那里学习,然后终于成为花魁。   虽然柳月对秦德威现在而言,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是死是活都影响不了什么。   但毕竟这是他穿越十一年以来,第一个去世的“熟人”,让秦德威产生了些许人生无常的感慨。   “怎么没的?”秦德威还是问了句,难道是非正常死亡,陈老鸨想找自己伸冤?   陈老鸨有点悲伤的答道:“是前几天自尽身亡的,与别人倒是无干,还是她自己想不开,心气放不下。”   原来前几年柳月出道后,凭借一点诗才炒作和“秦状元弃妇”的名头,迅速成为秦淮旧院花界新的花魁人物,一时间风光无两,达成了她出名的夙愿。   但近一两年来,随着年龄渐长,新鲜感消失,以及性格缺陷等原因,柳月的名气和地位开始严重下滑。   这种事在花界其实也很正常,正所谓一代新人换旧人,当红人物过气的事情屡见不鲜。   但心高气傲、性子又有点偏激的柳月却接受不了这种巨大落差,前几天就投缳自尽了。   秦德威听完陈老鸨说完,也是唏嘘了一番。以柳月那极度追求虚荣的性格,接受不了落差而想不开,也是很有可能。   虽然无缘无份,但好歹也是相识一场,当过几天主婢,秦德威便又问道:“那你到这里找我,又是做什么?”   陈老鸨就说:“柳月留了遗书,想请秦状元念一点旧情份,给她写首诗词。   又说虽然生前不能声名长久,但死后能留下一点余音也算值了,不枉到人世间走一遭。”   秦德威无语,这柳月为了留名后世简直走火入魔了,他甚至怀疑,柳月就是为了换自己的“绝命哀悼”诗词才自尽的。   徐老三摇摇头,对秦德威道:“我看人死为大,别计较那么多了。”   有些诗词吧,一般也用不上,能用时不用白不用,当然也不必用太好的。   秦状元就让仆役取了纸笔来,当场写下一首词:   “杨柳章台,早香絮落尽,游丝空结。庭院谁伴吹箫,黄昏奈何月。   春去也、珠帘似雾,便钗影钏声都灭。灼泪难封,蛮腰易减,鹦鹉休说。   恨当日、匆促分携,到事后、思量更凄绝。难讳那时薄幸,对残灯呜咽。   何处采、蘼芜怨绿。问断红、愿化蝴蝶。毕竟世短情长,未能成佛。”   陈老鸨看得泪眼婆娑,捧着诗词就走了。   目送陈老鸨离去,秦德威放下这段感慨,正要再回后堂,忽然听到大门外车马声响起,显然又有人来了。   秦德威与徐老三就向外看去,远远的望见从马车下来一个中年官员。   于是秦中堂松了口气,这次总算是个正常人了。若还是个类似陈老鸨的角色,只怕要被徐老三笑话一辈子!   走得近些,秦德威也认出了对方,不禁脱口而出:“雾草!这都十多年了,到处都物是人非了,齐知县你还在南京城当知县呢?”   那中年人正是冯恩冯老爷曾经的隔壁死敌、上元县的齐知县,听到秦德威的话,就尴尬的停住了脚步。   你秦中堂能不能做个人,别这样当面揭短! 第八百六十一章 不服不行   按照大明的官场制度,三年一考,九年考满,大概意思就是三年算一个任期,在一个位置上最多干三任九年。   其实超过九年的也有,但都是极其罕见的个别例子,秦德威还是第一次遇到齐知县这样连续在任十多年的情况。   在大明官场上,这都能算“活化石”了,不由得秦中堂不惊奇。   “怎么你去京师叙职时,也没来看看我?”秦德威居高临下的问道。   这很正常,地位差距在这里,不居高临下才是不正常。   按道理说,地方官进京时,都会拜会下“本地”的在京大佬,此乃人之常情。   谁拜访过自己,秦中堂或许记不清,但谁没有拜访过自己,秦中堂肯定记得很清楚。   在秦德威印象里,齐知县并没来拜访过自己,这个历史问题必须说清楚。   齐知县尴尬了笑了笑,“前番两次进京叙职考察时,终究是不巧,也是无缘,没能遇上中堂在京,下官也毫无办法。”   秦德威便又好奇的问:“你怎么做到的,能在上元一连当了十多年知县?   当年你隔壁的江宁县冯老爷,如今都是户部郎中兼管宁波市舶司了,结果你还是知县。”   说这姓齐的有后台吧,这多年不动地方,一直原地踏步;说他没后台吧,但又能占着京县位置不动,也没人把他赶下去或者贬谪。   秦中堂看似闲扯,还有点尖酸,其实都是有目的,主要就是看齐知县对自己老实不老实。   就是对于这些问题,齐知县确实有点扎心,还是简单的答了句:“在下与昔年费首辅有些渊源,故而如此。”   虽然这答案很简单,但以秦中堂的智慧,一定能理解自己的尴尬之处。   秦德威确实也恍然大悟,大致明白怎么回事。   齐知县说的这个费首辅,乃是横跨成化、弘治、正德、嘉靖的几朝元老费宏。   但嘉靖初年费宏退休后,齐知县就没硬靠山了,连冯恩这样的小白都能硬刚齐知县了。   嘉靖十四年费宏确实也短暂的起复过,但还没多久又去世了,齐知县就彻底没了指望。   因为老首辅余荫,别人也不会把齐知县怎么样,刻意从京县发配到别处;但京县知县再往上升,那都是好位置了,别人也不会给齐知县。   所以就形成了这个尴尬局面,动也没地方可动,升也升不上去,结果齐知县就一直在京县位置呆着了。   这样类似的事情在官场很多,并不算稀奇,个人的进程不但要看能力,还要看机遇。   见怪不怪的秦中堂对齐知县的际遇没有多大反应,问道:“你今日来拜访我,所为何来?”   齐知县就答道:“听说秦中堂出镇浙闽,愿助一臂之力!”   秦德威回应说:“我幕中确实缺人,不但在京师抽调人员,而且已经遣人去请罗洪先、唐顺之等人了。”   这潜台词的意思就是,我看中的人都是罗洪先、唐顺之这样的人,你姓齐的自己掂量掂量。   齐知县毫不犹豫的再次说:“下官确实有心出力!”   齐知县要是个历史名人,秦中堂说不定就直接收了。   但在原本时空里,齐知县早就湮没于历史长河里,秦德威没有“善于相人”的金手指可用,只能亲自测试了。   故而接下来随口考校说:“我去浙江,应该做什么?”   齐知县胸有成竹的答道:“世人皆以为中堂出镇东南,主要目的为了平倭,下官却以为不然!”   在旁边看着俩文官场面应酬和互相试探,只感到百无聊赖的徐老三听闻这句,忍不住插话说:   “齐大人你这话说的好生怪异,秦兄弟怎么就不是为了平倭?如果不是倭乱,秦兄弟去浙江作甚?”   齐知县看了眼徐世安,便又对秦中堂继续说:“这里没有外人,下官也就直言不讳了。   倭乱虽然算是祸患,但遣几员合用猛将,练一些精兵,总能对付了,何至于劳驾中堂长驱三千里?   下官斗胆妄加揣测,中堂真正所关注的乃是海事,倭乱可能反而是其次。”   秦德威有些诧异,他还以为,自己真正心思除了几个亲近“幕席”之外,没人能猜测出来。   “你为何敢这样猜?”秦中堂不动声色的问道。   齐知县就答道:“中堂莫非忘了?十年前在南京写过《西番述略》,其后更名为《西洋述略》。从小可以见大,由此可见中堂之志向所在!”   秦德威也有点无奈,作为一个高层大佬,总会被别人详细的剖析揣摩,要习惯于这点。当然也有玩不起的大佬,比如杀了杨修的曹丞相。   齐知县又说:“而且下官还有个大胆猜测,中堂心里倾向于开海,对禁海十分不喜。”   看自己当初对恢复倭国朝贡贸易的态度,能猜出这点并不意外,故而秦德威回应说:   “能看出来这些,也不算什么本事。我需要的并不是发现问题的人,而是能解决问题的人。”   秦中堂不问齐知县的态度和立场,既然想投靠自己,那就必须与自己立场一致。   齐知县答道:“开海与禁海,近几十年反复争论,但如今政策偏向是严厉禁海。   中堂若想寻求变革,那就需要找一个朝廷也很难拒绝、面上也能说得过去的由头,逐渐打开突破口。”   听到这里,秦中堂终于来了兴趣,鼓励说:“你还有什么想法?一并说来!”   其实秦德威一直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但目前也拿不准方向。   当初用倭国大银矿忽悠过嘉靖,但这个“为了银子”的理由不好拿上台面说,不够冠冕堂皇的写到公文里。   齐知县便建议说:“中堂可以向朝廷奏请,以货物换取外洋的铜料!我多方打听过,倭国其实就产铜料。”   秦德威眼前一亮,这个建议确实很可以!   铜是一种必不可少,从货币到冶炼,各方面使用量极大的战略物资。   但偏偏国内铜矿产量相对于大明的海量需求,又实在偏少,导致铜料一直紧缺。   在另一个历史时空,即使到了大清时候也没彻底解决这种供需矛盾。   用这样一种大明确实紧缺,又必不可少的战略物资当政策突破口,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要说为了银子,就很不体面;但如果说是为了铜料开个政策口子,那听起来就体面多了。   秦中堂给齐知县点了个赞,又问道:“你又为何会去思考这些的?”   当今主流读书人不会去刻意关注海外贸易的事情,更不会对政策口子问题进行思考。   齐知县恭敬的答道:“去年听说中堂将四夷馆改为夷务衙门并亲自掌管,就预料中堂必将对海事有所动作了。   然后就开始尽力搜集这方面书籍和消息,并寻找出过海的人细细访问,期待对海事学有所成后,能为中堂效力。”   秦德威转头对目瞪口呆的徐世安说:“你看看,什么叫能跟上我的脚步?我说你几句,你还不服气,如今可知厉害?”   徐世安叫道:“天下能有几个这样的人!别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秦德威便又对齐知县问道:“那么你想去哪里效力?”   齐知县立刻回答说:“愿往宁波为中堂守门!”   徐老三这回心里真服气了,连秦兄弟想在宁波开府的心思都能猜到?但还是嘴硬说:“瞎猫碰上了死耗子,碰到两只也不奇怪。”   秦德威指了指徐世安,对齐知县说:“你继续说说,把他说到服气为止!”   “宁波府背山面海,田地狭小,还多为盐碱地,却比临近的绍兴更富裕些。   因为此地自古就有渔盐业的习俗,代代都有大批造船讨海为生之人。   近些年来,与海上私商贸易繁盛,利润巨大,但与渔盐业一样,多垄断于势豪大族之手!”   秦德威突然又问:“破局点在哪里?”   齐知县真有腹稿,不假思索地应对说:“一在于内,二在于外。   内者,有很多中小商人只能往返于姑苏杭州和宁波之间贩运货物,但利润极高的海上贸易,却被本地大族操持。   这些大族只要随便海陆换手,就能轻易赚取暴利,其余只能在内地贩运赚辛苦钱的中小商人不满久矣……”   “行了行了,我服了!”徐世安听着头大,急忙说。   再说现在时间不早了,还磨蹭下去,什么时候才能给秦兄弟接风洗尘?一船花魁们还在等着呢!   秦德威先不理徐老三,只看着齐知县叹道:“虽然你我素来交情不深,但对于有用之材,我也是唯才是举的!就是我要想想,以什么理由举荐你。”   齐知县又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此乃费翰林的信件,请中堂阅处。”   齐知县所说的这个费翰林就是费宏的儿子费懋贤,现在翰林院任职,人很淡泊不争。   当然只是翰林也没什么,就是费翰林当过嘉靖十四年会试春秋房的同考官,也就是秦德威名义上的房师。   有这层关系在,秦德威看在费翰林面子上,提携一下齐知县也理所当然了,这就是秦德威所需要的“理由”。   而且秦中堂不是正在讲究“尊师重道”吗,不然站在王老先生私塾的院子里作甚?   费翰林也勉强算是一丢丢的老师了,虽然他是被主考张老师强行“搜卷”后,被迫当的房师,甚至内心深处还把这事当耻辱。   但在面子上,秦德威给费翰林一下尊重又不损失什么。   秦德威收下了费翰林的信件,貌似漫不经心的说了句:“不愧是你,事事都能想到前面!”   齐知县连忙又道:“只是顺着中堂的思路去琢磨,想中堂之所想而已!”   秦德威正式承诺说:“关于你的情况,我知道了!在我想来,以你的十余年资历,超擢一下也不为过。”   听到这里,齐知县也不用多问,对于自己的未来,心里就有数了。   大明官场确实有这样的规矩,在一个位置熬了很多年资历后,遇到“风口”可以越级提拔,尤其是清流向俗职的转任。   曾经有个最极端的特殊例子,曾经某人当了九年七品给事中,然后直接提拔到了从三品参政。   齐知县现在是京县知县,正六品,攒了十多年资历,如果有人力挺,越级提拔到四品也不过分。   在地方官体系里,四品就是按察副使,齐知县能猜测出,八成这就是自己下一个官职。   如果阻力比较大,那就可能先委任一个正五品按察佥事,反正总要分巡浙东。   就这样吧,挺好的,总算跳出了这个该死的上元县知县位置!这个位置就像是一个牢笼,把自己禁锢了这么多年!   从今以后,山海之间,有需要开创的事业,有算是自己人的上司,广阔天地,大有所为!   齐知县畅想着未来,正胸怀激荡的时候,冷不丁听到秦中堂问道:“啊,对了,齐大人尊名怎么称呼?”   齐知县:“……”   南京故老相传,某状元其实天生欠打,五行缺揍。   送走了齐知县后,徐世安问道:“还会有别人来吗?”   秦德威看了看日头,“今天已经没有时间等了,再等下去就太晚了。   再说像齐大人这样真能领悟到我深意的,这段时间内早就该来了。其他不懂的人,再等也不会来。”   徐老三叹道:“看来整个南京城,能理解你的,也就是陈老鸨和齐大人了。”   秦德威叱道:“滚!把前一个去掉!”   徐世安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现在总可以去接风洗尘了吧?”   秦德威仍然拒绝说:“不了,我这次在南京最多三天,时间很紧张,今天再去次国公府,把该谈的公事都谈了。”   徐世安万分无奈,“我都打着你的名头安排好了,一堆花魁都请到了!   你若不去,那全都白费了,以后我在秦淮河上还有什么名誉可言!”   秦德威不耐烦地说:“以后不要这样擅自安排,她们所求无非就是个名而已,我人不到也可以!   我现在就写上十几首诗词,你拿着过去,视情况发给她们,我想这样就足够了!”   徐老三喜滋滋的说:“这个好,这个好!那她们就都要听我的!” 第八百六十二章 我是一个人质   各路名姬美人们需要与名人扯上关系,点缀自己排面和身价,而秦德威需要继续发表作品维持在文坛的声名。   既然双方目的如此明确和真诚,那就省略掉程序,直奔结果。这样大家各取所需,还节省了时间精力。   让徐老三带着十几篇秦状元的亲笔诗词,前往楼船上给美人们发放,就是这么个意思。   秦德威这个决定,让徐世安达到了人生的巅峰,当晚所有赴会美人都在拼命讨好和逢迎他。   每个美人都想从徐老三这里获得优先挑选秦状元诗词的权力,或者是多选几首的权力。   虽然徐老三在南京城是个没多少人敢惹的角色,但他毕竟不是名士才子,也不是巨富名流,对美人身价的加成不大。   所以在过往,花界美人对徐老三虽然也是客客气气礼数周到,但也算不上多么巴结讨好。   但今晚就不同了,秦状元在南京城的威力就是这么大,连带着狐假虎威的徐世安,也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众星捧月快感。   最后徐老三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去的,也不知道是怎么睡的,更不知道睡在了哪里,就连跟谁一起睡的都不知道了。   就是醒过来的时候,徐世安感觉像是浑身散了架,而且头痛欲裂。   与此同时,身体仿佛不停的摇动,这又让徐世安恶心的想呕吐。   勉励睁开眼后,徐世安只感到混身上下没有一处舒服的,引入眼帘的则是几片木头。   “三爷醒了!”旁边有人大呼小叫。   徐世安艰难的扭过头去,却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狭小简陋寒酸的室内。   然后又看到旁边站着几个仆役,都是自家的男性家奴。然后还有一个独眼胖子,昨天刚见过的。   有个仆役凑上前道:“眼看都已经午后了,三爷可算是醒了。”   徐世安:“???”   到底什么情况?自己昨晚明明花团锦簇的,睡得也是绣房绮帐,怎么醒了后,就是这般光景了?   环境这么差也就罢了,怎么身边人物还都是男的?难道昨晚经历是一场梦幻?   所幸周围还都是熟悉的家奴,不然徐老三还真担心自己被人绑架了。便喝道:“怎么回事,我在哪?”   那仆役答道:“三爷勿惊,这是在船上,正沿江而下行船!”   徐世安:“……”   难道昨晚真的是南柯一梦?   那仆役所知也有限,接着答话说:“昨晚老爷突然下令给三爷你收拾行李,然后调集家丁准备远行。   今早派人将沉睡不醒的三爷你接到了船上,然后就出发了,如今船只已经开拔两个多时辰了!”   徐家仆役说的老爷,当然指的是徐老三他爹徐老指挥了。   徐世安晕晕乎乎的还是没有反应过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亲爹这是要做什么?   这时候,那位唯一不是徐家家奴的独眼胖子开口了:“连这还想不明白?   肯定是你那姓秦的好兄弟信不过你,便通知了令尊,然后令尊就雷厉风行直接送你上路了!”   昏昏沉沉的徐老三这才明白过来,敢情这是送自己去宁波,然后上双屿岛?   而后徐世安揉了揉额头,喝问道:“姓严的你怎么在这里!”   这独眼胖子不是严世蕃又能是谁,愤慨的答道:“我踏马的也不想在这里,但被人绑了过来!   在南京城里,除了你那位秦兄弟,谁能如此惦记着我?所以你在船上,必定也是秦兄弟的手笔!”   徐世安发了会呆,稍稍回复了下精神,然后又问道:“你有儿子吗?”   严世蕃不明白这是个什么问题,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如实答道:“已有一子。”   徐老三便道:“那你们严家不至于绝后了,我不至于作孽了。”   严世蕃愕然道:“你这是何意?”   然后就听到徐老三对仆役吩咐道:“将这姓严的绑了扔到江里!省得以后在与秦兄弟作对!”   “慢着!你冷静点!”严世蕃急忙叫道:“你这样做,是害了你秦兄弟!   你就不想想,如果真想动手,秦德威难道自己没有能力动手?他不动手自然有他的道理!   就算你把我弄死,别人也都会以为是秦德威指使的!到了那个时候,别人又怎么看待秦德威?”   徐老三很嫌弃的说:“那带着你这个累赘,有什么用?还不如直接弄死一了百了!”   严世蕃差点吐血,他内心自诩是除了秦德威之外天下最聪明的人,却被这纨绔当垃圾看!真是虎落平阳龙游浅水!   但最憋屈的是,自己还要这个纨绔阐述自己的“作用”,以免真的被“弄死”!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后,严世蕃微笑着说:“我其实是一个人质。”   徐老三还是很嫌弃的说:“那我要你这个人质作甚?还不如弄死!”   严世蕃解释说:“人质怎么能没用?假如秦德威此去浙江,遭受了挫败,陷入了危机,该如何向朝廷交待?如何才能避免被追究?   到了那时,我这个人质或许就有用处了!毕竟我父亲乃是当朝执政大学士!”   徐老三不顾船只摇晃,猛然坐了起来,叱道:“一派胡言!我秦兄弟天下无敌,怎么会遭受挫败!”   严世蕃当头棒喝道:“你看当年楚霸王如何?难道不是天下无敌?最后不也有垓下之败?”   徐世安驳斥说:“从十年前开始,总有人说秦兄弟如此张扬,最终一定难逃败局!但直到如今,他还是没有真正败过!”   严世蕃反驳说:“我比你更懂秦德威!如果他只会循规蹈矩,只想做个平庸大臣,不敢说一定善始善终,但维持数十年不坠很容易!   但从秦德威往常行事风格来看,总喜欢另立规矩,另起炉灶,革故鼎新!绝对不是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人!   这次他肯去浙江,必然不甘于平庸,肯定要有大动作大动静!这样的结果对个人而言,就是大起大落!   我不知道你读过史书没有,那些推行新政的人,有多少是能善始善终的?”   徐老三依然不信:“败阵之人,肯定都遭遇了强大的对手!在浙江,又能有谁是秦兄弟的对手?”   严世蕃反问道:“难道你真不知道乡土势豪的厉害?   你徐三爷不妨拿自己想想,从外地来南京的官员,能奈何得了你徐三爷你这个本地土豪吗?   秦德威去了浙江也是一样的道理,只要想推行新政,必定要触动本地大族利益!   他一个外来者,在别人地盘上,怎么与掌控了几乎所有本地资源的大族去斗?   从古至今几千年了,也没见谁能把乡间本土势力彻底根除的!   何况这些大族也不是孤立于本地的,一样朝中有人,上下连通!”   徐世安本来就不舒服,听着也是头大,挥了挥手说:“今日暂且饶你!以后听我秦兄弟处置就是!”   严世蕃这才松了口气,他还真怕这位徐老三是个浑人,什么道理都说不通。   虽然“人质”这种身份不好听,但保命才是最重要的!连亲爹都顾不上自己了,那就只能自救了!   能当“人质”起码也是有用之人,不会被随便往江里海里乱扔!   “人质就要有人质的样子!”徐世安却又说:“将这姓严的绑起来,塞到货舱去!”   严世蕃怒道:“士可杀不可辱,难道你还担心我跑掉不成?”   徐世安愣了愣,突然也醒悟过来,“好像秦兄弟从来不担心你逃跑,甚至巴不得你逃跑?”   然后又对仆役家奴们吩咐:“不必拘束严大爷了,他若要逃,就尽管让他逃!他若跳进水里,就送他上岸!”   严世蕃悲怆万分,如果不是父亲不给力,对秦德威全面落于下风,不得不各种妥协,自己何至于沦落至此!   连秦德威一个奶兄弟,都能对自己呼来喝去、喊打喊杀!   一路再无话,当船漂到长江与运河交汇的京口驿时,徐世安实在忍不住了,坚持要上岸休息。   京口驿算是水道上最重要的驿站之一了,毕竟是“京口瓜洲一水间”的京口,南北接连大运河就不用说了,向西也可以沿江而上抵达南京。   唯独向东略为冷清,因为东边没多远就是大江的出海口了,除了去太仓州和上海县方向的,很少有人从这里向东。   往来路过京口驿的达官贵人比比皆是,以徐老三的排面,别想在这里得到太好的官方接待。   一个南京城留守右卫的三公子、正五品千户,放到外面来,根本不算什么,在这种繁忙的驿站根本排不上号。   但徐世安还是在驿站住进了独立院落,甚至还是最好的独立院落。   没别的原因,谁让徐老三有个叫秦德威的奶兄弟,而且这位奶兄弟还即将过境。   这让宿醉之后被搬到船上,并一直在船上颠簸的徐老三,终于感到些许舒适了。   此时徐老三精神上是疲惫不堪,连出门寻欢作乐的心思都没有。只让驿丞将吃食送进屋,对付几口后就沉沉睡去。   至于那位姓严的人质,如果杀之“不祥”,那么爱怎样就怎样,逃走了也无所谓!   但与徐世安不同,严世蕃却完全没有睡意,辗转反侧长吁短叹。   他虽然暂时忽悠住了徐世安,短期内没有问题,但长远来看,自己的困境依然没有打破。   自从秦德威征调了自己,仿佛就画出了一条无形的牢笼,把自己死死困在这里面。   这牢笼虽然无形,看似没有障碍,但自己却无法出动向外越出一步。   严世蕃可以肯定,秦德威就在等着自己主动越线!   可是直到现在,严世蕃仍然没有想出打破牢笼的办法。   他所能做的就是站在牢笼里,竭力做好每一件事,让秦德威找不到借口再向自己伸手。   睡不着的严世蕃干脆起身,独自在月下徘徊,倍感凄凉。正所谓: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院门似乎连个守门的都没有,但严世蕃还是不敢走出去,生怕被当成“逃兵”对待。   此时此刻,严世蕃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如果有几个强盗闯进来,把自己劫走就好了。   这样自己就算是被迫离开,而不是主动逃走的!   然后再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几个强盗,就可以从秦德威设置的无形牢笼里脱身。   随即严世蕃苦笑了几声,想法虽好,但怎么可能?   京口又不是荒郊野外或者偏远僻静地方,哪家强盗能跑到京口驿来,还专门来劫走自己?   看夜色深了,严世蕃正打算回房,忽然从前方墙头上落下了几道黑影,然后这几个黑影立刻冲了过来。   还没等严世蕃回过神来,两把黑暗中也能呈现出雪亮的钢刀出现在面前,已经架在了脖颈上。   随即有个低沉声音响起:“很好,你没有乱叫,且乖乖与我等配合,不然钢刀无情!我们并没有取你们性命的意思!”   严世蕃:“……”   难道刚才向老天祈祷,立刻就显灵了?   这贼老天!自己明明祈祷过很多次天诛秦德威,为什么不显灵?   那声音又问道:“你们这行人的头面人物,正在哪个房睡?”   头面人物应该是徐世安?严世蕃又指了指第二进院落,低声说:“正房东侧室。”   然后有个黑影去了院门,将木门从里面打开,然后又涌进来二十来个人。   严世蕃吓了一大跳,虽然不太明白这些人的目的,但这规模绝对不算小了。   人数绝对不止进来的这些,外面肯定还有大批警戒或者备用的人手!   于是严世蕃更想不通了,这几十人的强盗团伙如此醒目,到底是怎么流窜和冲到京口驿的,又是怎么摸到这边院落的?   这里位于东南腹地,又在水道枢纽上,一般只为图财的强盗根本不会靠近这里。   而且更让严世蕃想不明白的是,这些强盗冲进这里图什么?他们这行人又没什么重要的政治或者经济目标。   说句难听的,无论他严世蕃还是徐老三,都配不上这样大阵仗。   就在严世蕃百思不得其解时,徐世安和他的仆役都被搜了出来,在钢刀的威胁下,一起被驱赶到了前院。   突然外面响起了厮杀的声音,或许是守卫驿站的官军终于发现了这伙强盗。   还没等严世蕃高兴完,就看到有人站在门口说:“已经打退了这波官军,速速撤走,以免夜长梦多!”   睡梦中被抓起来的徐世安忍无可忍,瞪了几眼严世蕃。都是这破乌鸦嘴,结果真成了人质! 第八百六十三章 陈年老瓜   这帮强盗没有带走别人,只绑了徐世安和严世蕃两个看起来最有身份的人。   两人被蒙眼堵嘴,并被塞进了马车,一路颠簸不知过了多久,又被放了下来,解开了蒙眼和堵嘴的布条。   此时天色仍然黑着,两人只能看到,身处在一处院落里,别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虽然耳目嘴巴都恢复了自由,但两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主动向身边的陌生人攀谈。   毕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历,还是谨慎些,万一哪句话说不对付了,就是言多必失了。   随即没多久,两人就被带入了一处灯火通明的穿堂中。又等了会儿,便看到一男一女从后面走了进来。   男子看眉眼大约三十余岁年纪,但脸上风霜之色很重,脸上肤色很红;而女子则十分白皙美貌,也就二十多点的岁数,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波斯猫。   不知为何,徐世安感觉这女子有些面熟。心里暗暗嘀咕,这是到底是啥家庭啊,女子还能抛头露面的出来见陌生客人?   在别人的地盘上,纵然是好色的严世蕃也不敢放肆了。   他没有多看那美貌女子,只对那红脸男子问道:“阁下请我等到此,有何见教?”   红脸男子端详了严世蕃几眼,疑惑的对手下们说:“我要请的是大人物,或者是大人物的子弟也可!”   然后他又指着严世蕃,对手下们斥责道:“就这般模样,怎么可能大人物?你们请他来作甚?”   严世蕃:“……”   虽然侮辱来的如此猝不及防,但他又习惯性的不敢发火,不知为何最近学会了克制。   常言说得好,士可辱不可杀!好死不如赖活!   按照一般逻辑,这个红脸男子的推断是没错的,大明官场也很注重外形,比如选状元都尽可能要选相貌堂堂的。   像严世蕃这种独眼跛脚胖子,正常情况下就算能混进官场,也注定成不了大人物。   红脸男子还补充说:“留着也没什么用,你们去江边挖个坑,把他埋了,不要留太明显痕迹!”   几名手下应声而出,然后拖着严世蕃就往外走。   严世蕃最近一直被打击,都快有些抑郁了。秀才遇到兵,就算报自己的爹也没用,反而有可能死的更快!   “你若想给我们下马威,那就请免了。”严世蕃尽可能让自己平静的说:“你费了这些力气,把我们两个带到这里,想必是另有所图。如果随便处死我,那不白费力气了?”   徐世安忽然想起,这严世蕃是自己帮秦兄弟保管的”人质“,以后指不定还能交换回什么。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于是徐世安也拦住了叫道:“先留人!让他能死个明白!”   场面总算安静了下来,那男子才对徐世安自我介绍说:“在下姓徐,单名一个铨,乃是徽人,经商为生。   我也不问二位是谁,今晚请二位到此,绝无恶意,是真心有事想要咨询!   问完之后,不但送你们回去,而且另有厚礼!此外我已经给你们在驿站的家人留了话,让他们不必担心!”   徐世安只觉得今晚处处透着诡异,这样有行动力的强盗团伙,绑了自己过来,就只为问些问题?   那名自称叫徐铨的红脸男子没等徐世安回应,就先问道:“听说今年有大批倭寇作乱,想必对朝廷有所触动。   不知朝廷风向如何?接下来对东海事务到底如何定策?还望不吝赐教啊。”   徐世安顿时哑口无言,如果没记错的话,这辈子好像这是第一次,有人就国家大事询问自己的意见?   他徐老三也有今天?是这个世界太荒谬,还是眼前这个徐铨太疯颠?   还有理解不了的是,你一个商人又为什么会关心朝廷的海洋政策?关心就关心吧,找他徐老三问策又是几个意思?   如果徐世安真有本事,肯定就信口胡诌说几句了,但现在的问题是,他连编也编不出来,只能答道:“委实不知!”   徐铨微怒道:“你应该至少听说过些风声!你只字不说,这是瞧不起我?”   徐世安更无语了,他徐老三就是个纨绔武官,何德何能可以参与国家大计,又能听到什么风声?   嘴上继续反驳道:“国家大事,我又能有什么本事与闻?我又凭什么知道风向,你是不是问错了人?”   徐铨拍案道:“就凭你能住在京口驿最上等的院落,身份能差了?遮遮掩掩的又算什么好汉?”   京口驿位于长江和运河的交汇处,从这里路过的官员如同过江之鲫。一般官员休想入住最上等的院落,非三品以上大员不可。   所以徐铨的逻辑还是没毛病,能在京口驿住进最上等院落的人,不是大员就是大权贵的子弟,一般人想都别想。   这样的人,对朝廷动向多少也会有所了解,就算没有了解,也在日常生活中耳濡目染,比普通人强多了。   又听到徐铨说:“我诚心请教,你若有所指教,我必有厚报!若能帮忙牵桥搭线,那我就更感激不尽,总不会叫你吃了亏!”   徐世安恍然大悟,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眼前这位不知什么来历的徐铨,就是想找个“大人物”聊聊,就在京口驿蹲点,然后误打误撞的把自己“请”了过来。   听到这里,半天没说话的严世蕃也暗暗心惊,对方的作风实在有点邪门。   只因为想找个大人物聊几句,就不惜用绑架手段?一般的良民,甚至普通的盗贼都干不出这种事儿。   这种完全无视律法和朝廷威信做派,真像是要造反的人,那些演义评书里,就有不少这样肆意妄为的反王。   见徐世安还是不说话,徐铨就沉下了脸,“看来还真是瞧不起我徐某?   我为人处世讲究个礼尚往来,你们拿什么态度对待我徐某,我就要回报给你们!”   被认定是“大人物”的徐世安很无奈,他能说什么?还是那句话,编都编不出来!   忽然瞥见严世蕃,便急中生智的对徐铨说:“阁下有所不知,我虽然家世尚可,但只是个武官,哪懂什么朝廷政策?   但旁边这位是从京师过来的,对朝廷风向多少也会知道些,不妨叫他说上几句!”   虽然他徐老三不知道怎么说话,但严世蕃口才好,能说会道,现编上几句应付过去就完事了!   再说对方想找的是大人物,严世蕃乃是阁老的儿子,更接近于大人物这种概念!   严世蕃咬牙切齿的对徐世安说:“我可谢谢你了。”   这么一个纨绔子弟,在甩锅方面倒是挺有急智!   如果不是顾忌自己还有“阁老儿子”这种身份,早就戳穿徐老三“中堂奶兄弟”的身份,卖掉走人了!   反正严世蕃不说话也不行了,便对徐铨开口说:“你如果想问朝廷对海上事务的定策,我可以告诉你,没有!”   徐铨诧异的反问道:“怎么可能没有?朝廷怎么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就算继续严厉禁海,那也是一种风向,只要有风就必定有风向!”   听到这里,严世蕃才终于能确定,眼前这个姓徐的不明来历之人,真是有心要请教问题的,不是借由头找乐子。   严世蕃斩钉截铁的说:“没有就是没有,你无论去问谁,也是没有!   如果朝廷正处在一个微妙时期,皇上昏迷不醒,大政方针没有人乾纲独断,所以就很难定下大计!”   徐铨还是不太理解,又问道:“那朝廷就不做事了?”   严世蕃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继续说:“你如此关心海事,难道就没听过。大学士秦中堂出镇浙闽?   这就等于是,朝廷没有定策,只把事务都委托给了秦中堂!   接下来一段时间,风向到底如何,全在秦中堂本人的一念之间,别人又如何得知?   所以你问朝廷有没有定策,我的回答就是没有!至于秦中堂怎么想的,只有秦中堂自己清楚!”   徐铨愣了会儿神,自言自语道:“如此说来,除了能找上那位秦中堂,找谁也是白找了?”   然后又对严世蕃说:“你们能住进上等院落,想必也都是有来历之人,能否帮忙联络秦中堂?”   严世蕃忍不住想了一下,这样的人找秦德威有什么意义?难不成还想拥戴秦德威造反?   徐世安却抢先答道:“我是一个没什么用的闲散武官,他又是这样不堪入目的尊容。   你觉得我们这样的人,能与秦中堂关联上?就算让我们去拜见秦中堂,也找不到合理由头啊。”   徐铨闻言就挥了挥手,叹道:“罢了罢了,就当今夜白忙一场!”   然后又对手下吩咐道:“将这两位送回去!另外奉上二百两压惊费!”   钱不钱的无所谓,徐世安和严世蕃这两人都不差钱,但听到可以脱身就是惊喜了。   同时从这“二百两”可以看出,面前这位徐铨绝对不是普通的强盗,在这里搞事也并不是为了钱财。   一个非常关注朝廷海事政策的强盗?难道是海盗?   两人正要转身离去时,那一直沉默的美貌女子突然开了口:“慢着!”   然后又见这女子对徐铨说:“你想要寻找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又何故要放走?”   徐铨惊讶的说:“夫人是什么意思?”   严世蕃和徐世安也很想问出同样的问题,同时也有点意外。   他们还以为这女子是个花界人物,所以出来陪客,没想到听徐铨语气,似乎还是夫妻?   徐夫人扫了一眼,对徐铨说:“他们两个,一个是秦德威秦中堂的奶兄弟,另一个是严阁老的儿子,你这就放走了?”   徐世安和严世蕃立刻心神大震!怎么也想不到,这女人居然认识他们两个!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徐世安刚才就觉得这女子面熟,本来也没继续多想,居然真有问题!   徐铨猛然转过头来,将对面两人来回打量了几遍,不见这两人反驳。于是他心里就有数了,夫人说的多半是没错了。   刚才心里还自怨自艾说运气不好,下次驿站和江防有了防备,想抓条大鱼都难了。万万没想到,转眼之间收获就这么肥了。   别有感慨的说:“我对你们以诚相待,但真是没想到,你们居然隐瞒了如此重要的身份!”   徐老三很不服气的反对说:“是你自己说的,我们不用自爆身份!”   徐铨:“……”   让对方不要报出身份,是为了让对方没有顾忌,可以畅所欲言,就好像是匿名发言一样,能获得更多真实信息。   但他也料不到,随便一抓,就抓回来两个这么身份敏感的人物。   严世蕃看得出来,这徐铨好应付,但这徐夫人却能让他心惊肉跳。   明知他二人身份,还能安安静静听着他二人胡扯了半天,直到最后快放人时才揭穿了底细。   所以严世蕃主动对徐夫人问道:“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能识别出我二人?”   徐夫人懒洋洋的答道:“妾身也出自南京,见过你们二位的尊容,当然能认得出来。”   严世蕃和徐世安面面相觑,如果这女子是良家,只怕也没多少机会能见到自己。能认出自己,那说明这女子多半出自风尘。   严世蕃又试探道:“原来还是故旧!不知是哪年哪月有过一面之缘的?”   徐夫人冷笑着说:“不用套近乎,我与你们本也不认识,没有旧交情可言!   当年令尊到南京城时,我也只不过是个小女儿罢了,哪有机会结识严大公子?   只不过严大公子外形奇伟,没见过也听说过,所以看到就能认出来。”   旁边的徐老三忍无可忍,就直接问道:“既然夫人你出身南京,为何又出现在这里?”   徐夫人放下了猫,继续冷笑道:“妾身当年被秦德威始乱终弃后,就离开南京城了!”   徐世安:“……”   严世蕃:“……”   这姓秦的太坑了,太坑人了!踏马的弄一个陈年老瓜都能坑到自己!   徐世安突然闪现出一点回忆,“我想起来了!你就是秦兄弟说过的那个,五百年一遇的女子!   秦兄弟最后还不是帮你梳拢出阁了吗,还和你腻歪了几个月,也够对得住你了。”   徐夫人咬牙切齿的说:“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想托付终身,从一而终,从此做个良家女子,结果他就跑了!   他毁了我当好人的机会!听说是王怜卿一直反对,我哪点不如王怜卿了?”   徐世安无语,玩玩就算了,你怎的还这么认真呢?你们行当里除了王怜卿,谁能拿捏得住秦兄弟? 第八百六十四章 截胡   想当初秦中堂年少时,由于缺乏长辈约束和管教,处于“三不管”状态。   又是身在南京城秦淮河边这种地方,面对无数红尘诱惑,很是过了一阵子声色犬马的荒唐岁月。   别人眼里梦寐以求的女神,在秦中堂这里可能就像是吃腻的点心,剩下了就随手扔掉,最后也就手段高超又性情相投的王怜卿才能修成正果。   一直到秦中堂功名之路实现大突破,参加了更好玩和刺激的庙堂游戏,在女色方面才有所收敛。   徐铨并不介意心爱夫人的过往经历,反而温情的安慰说:“不愉快的陈年旧事,就不要再想了,我一定不会让你伤心。”   看着眼前这一幕,在严世蕃心里,不知为何,嫉妒的小火苗噌噌的冒出来。   安抚好夫人情绪,徐铨又看向徐世安和严世蕃,听到这两人的身份后,他又不打算放这二人走了。   “阁下与秦中堂关系匪浅,可否为我引见?”徐铨先对徐世安说。   徐老三不想答应也不敢拒绝,假装大大咧咧的回应说:“秦兄弟人又不在这里,我也不知道他行踪,怎么给你引见?”   严世蕃不知想了什么,忽然主动补充说:“以秦中堂的身份地位,并不是什么人都能求见的,就算在中间帮忙引见,需要合适说辞。   阁下若想请徐三爷引见,不妨先说明自家来历,也好让徐三爷仔细斟酌,想个合适的说辞。”   徐铨沉吟了下,这话听起来确实也有点道理,秦中堂绝对不可能接见不知来历的无名之辈。   就在这时候,那位因为回忆过去而心情不大好的徐夫人对徐铨说话了:   “他们这些人的心肠都是弯弯绕绕的,你如果只听他们的,最终还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徐铨连忙又转过头去,“夫人有什么高见?”   徐夫人指着严世蕃:“这是严阁老的儿子,对官场稍有了解的都知道,严阁老与秦中堂乃是政敌。   那么问题就很明显了,严大爷为什么会与政敌的奶兄弟徐三爷走在一起?   而且据观察,他们一行人仿佛以徐三爷为首,这与严大爷的身份并不匹配。”   徐铨能当一个头领,脑子也不太笨,立刻也反应了过来:“若说其中缘故,这位严大爷不是利益妥协,就是被迫的?”   徐夫人便接着说:“以秦中堂的冷血无情,这样放任严大爷跟着徐三爷出来,怕不是存了欲擒故纵、借刀杀人之类的心思。   所以只要提着严大爷的人头,去见秦中堂,就一定会被接见!”   严世蕃:“……”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每个人见到自己后,首先生出的念头都是弄死自己?   想到愤慨之处,严世蕃忍不住仰头“哈哈”大笑,就笑这老天有眼无珠!   徐铨诧异的问道:“你又何故发笑?”   严世蕃迅速停住了笑声,回应说:“我笑徐统领的这位夫人,格局实在小了!把秦中堂想得也实在太低端了!”   还有句话严世蕃没说出来:难怪当初秦德威看不上她,她根本就不懂秦德威。   看着对面徐头领和徐夫人都脸色不善,严世蕃便解释说:“第一,无论从我大明朝堂风气来说,秦中堂这个人的习性来说,政斗很少直接用肉体消灭来解决问题!   所以你们想用我人头来换取秦中堂的好感,实在大错特错!这也许是草莽江湖的玩法,但绝对不是官场的玩法!   甚至相反,我在徐三爷这里,相当于是秦中堂的人质!人质只有活着,才能发挥出最大作用!”   “第二,我能看得出,徐头领你应该是有所诉求,故而才会打听朝廷风向,以及想着求见秦中堂!   假如秦中堂完全不如你所愿,你又该怎么办?难道你就笃定,一定能从秦中堂那里得到想要的结果?你就不考虑留条退路?   而我严世蕃乃是当朝执政阁老的儿子,如果秦中堂不能让徐头领你满意,你不妨考虑我们严家这边!   可是如果你取了我项上人头,那就完全没有任何其他可能性了!一旦你被秦中堂拒之门外,你就别无选择了!”   徐铨又对徐夫人说:“他说的也有道理。”   严世蕃便趁热打铁的劝道:“我看徐头领也是个讲理的人,如果觉得我所言有理,不妨再透露些信息,我可以帮着徐头领参谋一二。”   徐铨笑道:“别人或许担心官府围剿,所以藏头露尾的,我却是不怕!实话告诉你,我乃东海商人,近年往来于大明与倭国。   如今我们巨舰数十,人员上万,在倭国那边也是立下了一份基业,与倭国诸侯分庭抗礼!”   严世蕃和徐世安震惊之余,又一起恍然大悟,原来这帮人不是陆地强盗而是海贼!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徐头领吹牛夸大,但心里很多谜团都得到了解释,难怪这帮人做派有点目无法纪、肆无忌惮!   这种人说是海商,其实和海贼也差不多,至少也是半商半贼。   想想就知道,在大明严厉禁海的官方政策下,一切私人海上贸易都是非法,不是“贼”能在海上行商?   也难怪徐头领如此关注朝廷海上政策的风向,不惜劫持大人物也要打听出真实信息。   同时也难怪这帮人有实力突袭京口驿,并劫走目标人物。一是东南腹地承平百年无战事,武备防务都十分松弛。   没准这帮人都有合法的路引,在陆地上也根本看不出是海贼。   二是京口驿东边距离没多远,就到了大江入海处。海贼从极其宽阔的江口上溯并登陆,并不算多难,想逃跑也容易。   徐铨说完自己的来历,就立刻对严世蕃问道:“我等就是这样情况,在你看来,秦中堂将会如何看待我等?”   严世蕃沉吟片刻,心里飞快的思考起来。   现在可以推断出,这帮半灰半黑的海商估计混得不错,近些年势力膨胀了,所以就有了新的政治追求,产生了“合法化”的诉求。   他们大概是想从大明取得合法身份,甚至获得官方册封,所以期待朝廷政策能有所改变或者松动。   这都可以理解,只要不是铁了心造反而且没有渠道,哪个土匪强盗不想受“招安”?   这股新出现的势力,就相当于大明版图上的增量,为什么不能为己所用?   不一定要找秦德威,投奔他严世蕃,有严阁老背书,一样也可以招安和洗白的!   虽然严世蕃不太懂海上事务对政治有什么用,但秦德威所重视的事情,就一定有值得重视的道理!   如果能在这里截秦德威的胡,也能算是一次重大胜利!   严世蕃一边想着,一边对徐铨说:“既然徐头领信得过我,那我也就言无不尽了!   方才我替你仔细考虑过,大概有三点结论。首先,你们对秦中堂来说,应该是有用的,这是一切的基础。   据我所分析,秦中堂对倭国向来关注,再说他到东南,本来就是为了平定倭乱的。   而且秦中堂对海上事务一直就有兴趣,不惜派我去广东搜集海上情报。   你们这些往来于大明与倭国的海商,对秦中堂的用处之大显而易见。”   徐铨听得,催促道:“那其次又是什么?”   严世蕃继续说:“其次,秦德威这个人只讲利益,只要徐头领你们对他是有用的,他应该会产生接纳你们的心思。   而且秦德威行事向来胆大妄为,别人不敢做的事情,他就能敢,接纳你们完成承受的住。”   “若是如此,就甚好!”徐铨有点兴奋,终有拨云见日之感!   专业的事情,就该找专业的人咨询,严大爷看起来就是最专业的人选!   严世蕃看不下去徐头领这种肤浅,赶紧继续说:“还有至关重要的第三点,徐头领一定要听好!   秦德威这个人崇尚权谋,就算他想要接纳你们,必定也会先把你们敲打几次!   等你们被羞辱到忍无可忍时,他会再突然给你们一点甜头,让你们顿时千恩万谢、感恩戴德!”   没经历过秦中堂鞭策的人,多半是体会不到那种感觉的,徐铨只点头道:   “多谢严大爷指点迷津,既然打算接触秦中堂,就要做好面对这些的心理准备了。   那再请徐大爷说说,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严世蕃胸有成竹的说:“可以继续把我留下来当人质,然后放了徐三爷回去!   并请徐三爷给秦中堂送信,先让秦中堂知道徐头领的存在!”   徐世安诧异的看了眼严世蕃,这姓严的居然如此仗义?竟然肯留下当人质,只为让自己可以脱身?   徐铨对徐夫人问道:“夫人以为如何?”   徐夫人淡淡的答道:“言之有理,可以先请徐三爷送信,秦德威如果感兴趣,就一定会主动做些什么!   我们先等着秦德威的反应就是,但同时也一定要做好逃走的准备,以防秦德威为了功劳突袭我们。”   如此徐铨就留下严世蕃,放了徐世安。又担心徐世安找不到路,还打发了人送徐世安回到京口驿。   然后徐铨将这处院落充当联络点,只留了几名手下值守。   而他则带着包括严世蕃在内的大部份人,转移到了江边一处隐蔽码头的船上。   严世蕃虽然号称是人质,但也得到了徐头领的以礼相待。   徐铨甚至在船上设了宴席,夫妻一起出面招待严世蕃,这让严世蕃终于找到了一点点宰辅公子的感觉。   严世蕃终究没有忘记自己的计划,趁着酒酣耳热的时候,递话说:   “我就酒后吐真言的说上几句,我敢料定,秦德威最终会接纳你们,但我同时也不看好你们的将来!”   徐铨现在对严世蕃已经有一定信任了,问道:“这又是为何?”   严世蕃却朝向徐夫人说:“夫人你说,秦德威是什么样的人?”   徐夫人评价说:“无情无义,冷血刻薄,视人如蝼蚁,做事一切都要经过算计!”   严世蕃大笑几声,拍案道:“夫人说的不错,就是这样!我也要说,秦德威这个人做事行,但做人不行!”   然后对徐铨说:“秦德威对势力范围内的控制欲很强,很少给人自由的空间,党羽亲信在他眼里如同工具。   你们这些做海商的,想必自由惯了,能忍得了这些枷锁和拘束?”   徐铨饮了一碗酒后,对严世蕃叹道:“说几句交心的话,虽然想求秦中堂网开一面,若是被那样当工具使用,还不如继续在海上浪荡。”   严世蕃赶紧接上话说:“其实我倒是想到了一条两全其美的办法,或许让你们可以接受朝廷册封,又不必失去自由。”   徐铨十分纳闷,还有这样得好事?   严世蕃就说出了一个构想:“我大明朝廷在西南诸夷之处,实行羁糜制度,多设有土司。   然后封赏夷人头目为土官,代替朝廷管辖夷人,同时这些土司也是大明的藩屏。   在我想来,对待你们这些海商头领,也可以仿照羁糜制度!以海船为土司,以头领为土官,为大明组成海上藩篱!   你们这些大头领,就可以代代世袭为官,与国同休!”   徐铨虽然有一点政治诉求,但也仅仅是“合法化”而已,然后取得朝廷“牌照”,成为特权人士。   所以听到严世蕃描绘出的宏伟蓝图,徐头领是相当之震撼的。   这个可以有,简直太可以有了!   徐铨强行让自己冷静,但还是有点激动的说:“新建海上羁糜近似于分封了,秦中堂纵然受朝廷委托有一定专权,但也决定不了这样大的事情吧?最后还是要看朝廷的态度。”   严世蕃又开始说可行性问题:“我有六成把握,秦德威在浙江时期,一定会推进开海的!   只要秦德威开了海,我们就可以跟在后面顺势捡便宜,顺势提出海上羁糜制度!   家父身为内阁执政,在朝中颇有实力,秦德威最近又不在朝,无人可与家父争风!   到了那时,请家父出面运作就是!若是能做成,那徐头领也算获得官身,可以光宗耀祖了!”   徐铨听得热血沸腾,拍案叹道:“真希望能早日拜见秦中堂!”   说到最后,你还是最惦记秦德威?严世蕃有点不爽,但嘴上仍然安抚说:   “不必心急,秦中堂也要经过京口赶赴浙江的,我料定两天之内必有回音!”   别的倒没什么可担心的,就秦德威接人待物那德行,有几个能受的了?   只要自己再稍加挑拨,太容易截胡了,把徐铨拉拢过来,自己在海上便进可攻退可守了。   再不济,也可以视为养一支私船,总不是坏事! 第八百六十五章 一张体验卡   徐世安徐三爷被送回来时,京口驿正处在一片鸡飞狗跳中。   虽说旅途中盗匪出没不算稀奇事情,但从官方驿站里,尤其还是这样重要的驿站,把“官员”劫走真算得上是一桩大案了。   看到徐三爷平安归来,无论别人怎么想的,反正徐家家奴们都松了一口气。   对于徐家家奴而言,只对徐家负责,只要徐三爷平安无事,那就一切安好。   当即就有官员登门造访,向徐世安询问情况,顺便也有安抚的意思。   但徐世安只说:“秦中堂预计两日之内也会抵达,我只想请秦中堂为我做主。”   秦德威王命在身,不可能在南京城长久逗遛。   送走了徐老三后,秦德威也就花了一天时间点选标营亲兵,又花了一天时间接见客人,然后也就启程出发了。   正好在后日的傍晚,秦中堂驾临京口驿,登岸后就看到徐世安在码头上迎接。   “什么?你前夜被劫走过?”秦中堂震怒,虽说江南承平日久武备废弛,但这也太废了!   徐老三补充道:“对方也不是一般人物,从海上而来,还想着求见你。”   秦德威不置可否,只是道:“你把严世蕃弄丢了?多好的人质,竟然就这样被你弄丢了!”   徐世安答道:“严世蕃这次似乎有点仗义,主动留下作人质,让我感到颇为意外。”   秦德威没好气地说:“他在我手里做人质才对我有用处,如果他在别人手里,于我又有什么用?   而且他主动留下,跟仗义没有半点关系,指不定就是为了坑你,偏生你还不自知!   你们两人同陷于贼手,凭什么你马上就能平安无事的回来,而他却被扣留不归?   不明真相的外人看到这种情况,又会怎么猜测?   是猜你与贼寇里应外合,还是猜你被掳走后屈膝投诚,所以被放了回来?”   徐老三很不服气的说:“既然别人肯单独放我,总不能不回来!难不成为了避免被猜疑,我还要赖着不走?   话说回来,其实本来那位徐头领并不知道我们身份,问过话后,已经打算放我与严世蕃一起回来!   但是却因为你当初始乱终弃孽债,害得我们被叫破了身份,然后才变成这样!”   听到这消息,秦德威无动于衷,什么叫始乱终弃?这辈子实在不缺美人,各种类型睡过的多了,难道都要扒拉回家?   说完自己的悲惨遭遇后,徐老三又满怀期待的问道:“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秦德威打个哈欠说:“洗洗睡了,明日换船继续出发,到浙江之前不下船了!”   徐老三很诧异:“你怎么跟没事发生一样?”   秦德威淡淡的说:“剿灭贼寇,乃是江防分守参将游击和兵备道的事情,有我什么事?   归根结底我只是路过而已,而且我只是总督浙闽,又不包括南直隶,越权干涉要不得。”   听在知根知底的徐世安耳朵里,“越权干涉要不得”这句话对秦兄弟实在是讽刺。   徐世安还是不能置信:“可是那严世蕃分析说,你应该会对徐头领有兴趣!   难道你不想开海?你对海上商贸没有兴趣?你对倭国没有兴趣?”   虽然在徐老三眼里,严世蕃就是个败狗人质,但他也不否认严世蕃本身的才智,很多论断客观来说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秦德威却傲然道:“我乃大学士督师,他一个海贼头目又算得了什么?又哪有资格影响我的行程?”   徐老三发现,自己又看不懂秦兄弟了。   经过这多年他很了解,秦兄弟虽然酷爱装逼,但骨子里还是讲究实用的,装逼只是个表面现象。   今天怎么会对“很有用处”的徐头领毫无兴趣?既然遇上了,到底是招抚还是剿灭,总要有个说法吧?   于是徐老三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你不会是打算养寇自重,放任徐头领那些海寇在南直隶这边肇事吧?   如果出了大问题,那么在总督浙闽之外,再给你加一个南直隶?”   秦中堂勃然大怒,叱道:“滚!我是那样卑劣的人吗?难道就不能是严阁老独子落于贼手,导致我们投鼠忌器,难以施为?”   “但是我想出一口气啊!”徐老三情急之下,也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被人掳走这种事,就算表面再不介意,那心里也会感到很窝囊。   更别说徐世安作为南京大都市数得上号的纨绔人物,这些年哪受过这种气?   如果连奶兄弟都不帮自己,还能指望谁?本地废物一样的那些兵备?   秦中堂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想出口气,你怎么不早说?如果你不说,我又怎么知道你心里憋着气?”   徐老三大喜:“你还真有办法?”   秦德威看了看窗外夜色:“不早了,先睡了!”   徐世安急忙说:“你不是要帮我出气么?不预先布置和调动?”   秦德威丝毫不在意:“费那劲作甚?明日天亮后我给你写一张纸,你拿着去找那徐头领!”   这事儿能这么简单?徐老三虽然犯嘀咕,但凭着对秦德威的信任,没有任何质疑。   及到次日,王命在身的秦中堂继续南下,徐世安则继续留在京口驿。   只是秦中堂多留了一百名精锐亲兵给徐世安,再怎么不靠谱,也是奶兄弟,安全问题还是要重视的。   京口驿这边的动静,一直是有人在监视,何况带着标营亲兵的秦德威胆气很壮,也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行踪。   所以秦德威离开京口驿的消息,立刻就传到了徐头领这边。   “秦中堂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毫无表示的直接离开南下?”徐铨疑惑不解的向严世蕃咨询道。   按照严世蕃的分析,自己非常有用处,肯定会让秦中堂重视起来,不应该被无视。   严世蕃想了想后推断说:“这也很正常,高层人物习惯于讲究谨慎避嫌,所以不轻易露出马脚。   但秦中堂还是留下了徐三爷,八成就是要让知道内情的徐三爷作为中间人,负责与徐头领的交涉。   故而你只需要去联络徐三爷就好,自然能得知秦中堂的意图。”   所以留在京口驿的徐世安,很快就收到了徐头领传来的邀约。如果可以的话,马上在十五里外的江边见面。   由此也可以看出,徐头领的小心之处,邀约是马上见面,而不是提前约定好时间,以免给别人提前布置的机会。   无所事事的徐老三对此倒是无所谓,带上亲兵就出发了。   选定见面的之处地势极为平坦,视野开阔,徐头领本人骑着马,江边还放着快船。   万一有风吹草动,早早就能发觉,然后水陆两边都有逃跑路线,安全性极致。   再次见到徐头领后,徐世安的心态已经截然不同了。   上次被掳走后,算是阶下囚,如今却可以居高临下的说话,再怎么说身边也还有一百精锐保护!   徐老三扫视了一圈后,便问道:“严大爷在哪里?为何看不到人?”   这潜台词就是,你徐头领没把严世蕃给害了?   徐铨答话说:“严大人正在另一处安置,绝无亏待之意,只是不便带过来!”   这种弱智问题还需要回答?想想就能明白!   徐铨干的是刀头舔血的买卖,时刻注重自己的安全。假如带上了一个独眼跛脚胖子,遇到事情了怎么跑?   问到这里时,徐老三轻轻的叹口气,仿佛有点遗憾的样子。   徐世安迟迟不进入正题,却让徐铨先心急了,“徐三爷可曾向秦中堂提到过我?”   徐世安点点头,“当然说过了,我乃言而有信之人,前日被释放时,承诺过向秦兄弟推荐你,说到做到!”   徐铨连忙问道:“秦中堂又怎么说的?”   徐世安好整以暇、不慌不忙的说:“听到你的事情后,秦兄弟什么也没说。”   徐头领有点生气的高声道:“不可能什么也没说!如果秦中堂什么也没说,那还留下你作甚?你还会来见我作甚?”   徐世安从怀里掏出纸条,一边看着一边对徐头领说:“秦兄弟留下我在这里,只是为了问几个问题。”   徐头领混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到秦德威这样的奇人。行事出人意表,完全不按正常人的节奏。   如果严世蕃在场,看到徐世安掏出纸条这种动作,说不定就直接警告徐头领,为了身心健康赶紧走吧,别对纸条上的内容那么好奇!   为了表示诚意,徐铨还说了句:“若秦中堂还有什么顾虑,尽可道来!”   徐世安就开口问道:“你到底叫什么?”   徐头领便答道:“我姓徐单名一个铨,这有什么可疑虑的?”   徐世安又说:“你真名是不是徐惟学?亦或还有个名字叫徐乾学?如果连本名都不敢报出,还谈什么诚意?”   徐头领:“……”   他们这些人其实在陆地上都有家眷儿女,所以在外面闯荡时一般不用真名,以免被勘破来历后,祸及家眷儿女。   除非特别亲近之人,极少知道真名,但秦中堂又是怎么知道的?   如果只是胡编也就罢了,但刚才点出的本名却一字不差!   这让徐头领感到十分惊悚,这是秦中堂的什么神通?为什么能查到自己的本名?   徐老三没有过多纠缠徐头领的姓名问题,他继续看纸条,眼皮也不抬的对徐头领说:   “你徐头领其实也就是一个船主,奉命而来的吧?你的大头领王直在哪里?为什么不亲自来求见我?”   徐铨还没从真实姓名被暴露的震慑回过神来,听到第二个问题后,再次愕然。   因为又说对了!他们这伙人势力,首领是王直,对外用的名字叫汪直!   而他徐头领,只能算王直的老资格手下兼半个合伙人而已。   可秦中堂又是怎么知道王直的?秦中堂又怎么知道,自己只是王直的手下?   自己一直在自抬身价的吹逼,难道要全被戳破了?   徐头领越想越觉得后背冷汗直冒,衣服直接湿透了。   难怪秦中堂不愿意见自己,是不是只有团伙首领王直才有这个资格?   看着原地扭曲的对家,徐老三忽然感到莫名的爽快,果然如同秦兄弟说的,拿着纸条读一遍就能出气!   而且徐老三还发现,秦兄弟在纸条上列出的所谓问题,其实根本都不需要徐头领回答,更像是一种质问。   一边想着,一边继续质问:“徐头领自吹巨舰数十、人员过万,都是夸大了吧?   现在你们这团伙也就海船十来艘,总人数两千多而已!”   又是一个被戳破的气泡,但徐铨已经麻木了。   这秦中堂到底是何方神圣,既然连他们这帮势力的真实家底都知道!   自己也没有过分夸大,也就五倍而已,那位秦中堂都能精准的辨别出水分?   徐世安莫得感情的继续拿着纸条念道:“徐头领说与倭国诸侯分庭抗礼,更是胡扯吧?   你们头目王直也就是认识了两个倭国偏远边缘地方的大名,然后互惠互利的贸易,如何就成了与倭国诸侯分庭抗礼?   徐头领还说在倭国立下基业,不就是在乡下地方获得一块土地,盖了房子而已,说这是基业也太早了吧?”   徐铨感觉自己简直要疯了,简直就像是见了鬼!   倭国与大明隔着大海呢,消息根本不通,己方在那边置业建房的细节都能被知道?   今日与徐世安会晤之前,徐铨徐头领做梦也想不到,竟会遭遇这样的状况!   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扒光了一样,完整的暴露在别人面前,这还怎么玩?   徐世安收起了纸条,只感觉神清气爽,这次的体验卡当真好用!   秦兄弟原来都是这样待人的?都是这样毫不讲理碾压的?   “秦中堂到底想做什么?还请划下道来,看我等接不接得住。”徐头领强行克制住内心惊惧,打起精神问道。   说到这个,徐世安只能茫然的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只是来读一下纸条,除此之外,秦兄弟没有任何安排。”   徐铨一口血查点吐出来,这都叫什么事情?   徐老三忍不住诚恳的建议说:“我看你也玩不过秦兄弟,还是早些回去,换你们那个叫王直的来吧。” 第八百六十六章 开海与禁海   徐铨,不,徐惟学恍恍惚惚的走了,回到了停靠在秘密港湾的船上。   留守在这里的手下们都看得出来,这位头领有点失魂落魄,不知道到底经历了什么。   只有站在甲板上的严世蕃丝毫不感到意外,还有闲心对徐夫人说:   “真不出我所料,徐头领去接触秦德威,肯定要先遭受一番侮辱啊!   只有我这样的意志强韧之人,面对那秦德威侮辱时,才能做秉持本我,不为所动。”   现在严世蕃已经知道了,这位徐夫人姓郑,似乎当初离开南京后游荡于江南各地,然后不知怎么跟了徐头领。   徐郑氏没心情和严世蕃这个人质说话,连忙下去迎接徐头领。   徐惟学看到心爱的女人,才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开口骂道:“秦德威非人哉!”   徐郑氏非常认同的点了点头,一起骂道:“他本来就不是个人!”   后面跟着过来的严世蕃同样赞同,“我前夜就说过的,秦德威从来不做人!”   徐惟学敢违反禁令,冒险在大海上讨生活,并混成个船主级别的头领,直属手下三四百人,心性肯定也是很坚韧的。   说是隐秘也好,神秘也罢,都是他们这种人身上的一层保护壳。   但碰上了穿越者,直接被揭了老底,此时也有点迷茫了。   正如秦德威一阵见血所点破的,徐惟学所在的这个海上武装集团,真正的大头领是王直。   而王直手下有几大船主,徐惟学就是其中份量最重的一个,他是王直的同乡,也算是早期合伙人。   如果把这个集团比喻成帮派,王直就是帮主,徐惟学地位类似于副帮主兼堂主。   这次徐惟学登陆,其实就是奉了王直的命令,来探知朝廷风向,并且寻求与官方接触的。   本来知道了有机会通过中间人接触秦中堂,内心还挺兴奋的,没想到连面都没见到,就已经快溃不成军了。   通过徐三爷的传话,秦德威其实已经摆明了态度:不和你徐惟学接触,换大头领王直亲自过来,你徐惟学份量还不够。   这样的态度,还让徐惟学怎么往下进行?   严世蕃等了一会儿,看徐惟学情绪逐渐恢复稳定,就试探着问道:   “无论那秦德威什么态度,徐头领你不必往心里去。对了,他到底说了什么?”   徐惟学想起还有严世蕃这个人质在,忍不住就迁怒道:“都是信了你的话,才会白走这一遭!   你说秦德威肯定会重视我,结果他根本就没有出现!你说秦德威最后肯定要拉拢我,也是完全没有!”   严世蕃惊讶的说:“不可能!秦德威绝对不会没有兴趣!秦德威一定会明白你们的作用!”   徐惟学想了想,严世蕃这个人还是很精明的,如今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不如说当个军师咨询一下。   再说自己这边的信息已经被秦德威揭了底儿掉,还有什么可保密的?   于是徐惟学就将今日遭遇,大致说了一遍,严世蕃听了只感到愕然。   什么?你姓徐的吹了半天水,原来才是个小头目,你上面还有大头领?   他严世蕃在眼前这位徐头领身上费了这么大心思,甚至不惜冒险留下当人质,并出谋划策,为的什么?   不就以为徐惟学是个海上势力的首脑人物,有招纳为己用的心思吗?   如果徐头领是别人的附属,那拉拢他还有什么意义?就算费尽心思,最后他还不是听王直的?   所以严世蕃可以确定,就算要花费心血,也应该花在那位大头领王直身上!   徐惟学说完了后,就问道:“秦德威应该对我们这伙海商有兴趣,不然也不会如此详尽了解。   但他对我没兴趣,连见也不想见,接下来我应该如何是好?”   严世蕃也很想说,其实咱跟秦德威是一个段位的人,咱对你也没兴趣啊!   但严大爷还没有忘记“人质”的地位,就随口答道:“既然秦德威要见王头领,那就请王头领过来好了。”   徐惟学无奈的说:“王兄如今人在倭国,眼下根本过不来,怎么也要等到明年开春以后了。”   倭国与大明之间的航海交通,主要还是靠风力,根据季风风向,顺风而来,逆风而去,真不是随时想来就能来的。   严世蕃顿时感到索然无味,见不到王直这个真正的首脑人物,跟徐惟学在这哔哔又有什么意义?   不过严世蕃还是有一点想不明白,秦德威你为什么这么屌?   就算你看不上徐惟学,也该稍微流露出点拉拢意思,毕竟只能通过徐惟学向王直传话。   但从今天情况来看,秦德威完全没有表达出任何怀柔手段,完全是一种“爱来不来”的态度,这又是为什么?   对严世蕃的这个疑问,徐惟学隐隐然能猜到点原因。   想起也很无语,他们的大头领王直真有点像水浒故事里的宋江,总是琢磨怎么受朝廷招安。   徐惟学很怀疑,秦德威对他们这伙势力如此了解,是不是也知道了王直“求招安”的心思,所以有恃无恐?   当然徐惟学也不傻,不会把这个对严世蕃说,只能让严世蕃自己疑惑了。   然后徐惟学再次询问道:“状况就是这个状况,接下来我到底该做什么?还望严大爷不吝赐教,不然只能将严大爷礼送走人了!”   礼送走人究竟是怎么个礼送,又是怎么个走人,含义很丰富。   严世蕃叹口气,内心居然波澜不惊,一点都不害怕。大概是最近小命被威胁的太多了,也就习惯了。   虽然很失望,但这人质还是只能继续当着,自己选择的道路,含着泪也要走下去。   稍加思索后,严世蕃便又道:“其实你这次登陆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一半!你不是要探听朝廷风向吗?   我现在可以明确的把心底话告诉你,我敢说,未来的风向肯定要开海了!”   徐惟学惊得坐直了,反问道:“此话当真?严大爷又是如何得知的?”   严世蕃非常有把握的说:“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秦德威想开海!虽然秦德威不做人,但我相信秦德威的做事魄力!”   徐惟学连忙又问道:“秦德威想做就能做成?”   严世蕃自信的说:“朝廷里没有人比我更懂秦德威,他能不能做成不知道,但他肯定敢做!   从过往经验来看,从边镇兵役制一直到开中法,还有该死的军机处,秦德威一直喜欢更易制度!   秦德威对海上事务关注力度一直很大,如今皇上昏迷不醒,谁还能拦得住秦德威改制的心思?至于成败利钝,那是另一回事!”   听到这里,徐惟学有一种“见证历史”的感觉,难道自己赶上了一个大时代?   等徐惟学消化了这个判断,严世蕃又继续说:“而且秦德威做事还有一个习惯,无论推行什么,喜欢先选一个地方小范围实验,称之为试点。   比如辽东镇就是他最看重的一个试点,无论募兵制,还是恢复开中法,亦或新式火器演练装备,都喜欢先在辽东试验!   现在既然想开海,那么秦德威肯定也在选择试点,只要提前找准了试点在哪里,就能事半功倍!”   徐惟学听到入神,急忙问道:“这个试点究竟在哪里?”   严世蕃也没卖关子,答话说:“如果不在徐头领这里做客,我和那位徐三爷就前往宁波府双屿岛去了。   徐三爷与秦德威是什么关系?秦德威又为什么派徐三爷去双屿岛?这难道还不说明问题?   我百分之百肯定,在秦德威心目中,开海的第一个试点就是双屿岛!”   徐惟学听到这个答案,猛然拍了拍桌案,也不知是想表达什么心情。   严世蕃又问道:“宁波海外双屿岛上的势力,和徐头领你有没有关系?”   徐惟学答道:“双屿岛上三方鼎立,大明一方的当家人是许氏兄弟和李光头,与我们并不是一路。   他们是双屿岛坐地虎,主要营生是从闽浙贩运货物下海,以及与佛郎机人交易,与巡海官军战斗极多。   而我们这伙人,主要是在大明和倭国之间往来,与官军接触较少,官军也不会追着来倭国围剿我等。”   对这些海上势力的详情,严世蕃真不是清楚,很直白的追问道:“你们和双屿岛上的许氏兄弟、李光头,谁更厉害。”   徐惟学犹豫了一下说:“许氏兄弟以许栋为主,当年我们王头领曾依附于许栋。   但自从王头领打通了倭国,我们便壮大自立。论起团伙人数,与许栋、李光头已经相差不多。”   问清楚了情况后,严世蕃就对徐惟学提议说:“如果你不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就去双屿岛!”   徐惟学今天被秦中堂“看轻”,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服气的,闻言便道:   “莫非你的意思是,我去双屿岛与许栋、李光头等头领汇合,然后与巡海官军对抗,打出声威来,逼着那秦德威重新重视我!”   严世蕃:“……”   徐惟学问道:“怎么?这个想法不对?”   严世蕃开始担心,是不是又又又遇上了猪队友,冷声道:“你如果想速死就这样去做。”   “那严大爷你的意思是?”徐惟学请教说。   严世蕃说:“不要妄想通过逼迫秦德威,来达到什么目的!你要顺着秦德威的心思去做事,然后从中捞取好处,这才是上策!”   说得有点心累,严世蕃揉了揉额头,也不知道这个徐头领能不能理解自己的深意。   徐惟学确实理解不了,在他的认知里,严阁老与秦德威不是仇深似海、不共戴天的政敌!   那严世蕃为什么会说出,“顺着秦德威心思做事”这样的话?   旁边一直听着的徐郑氏忽然开口道:“圣人云,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既然看清楚了大势,就要顺着大势去做事。   在当下,秦德威开海就是大势,无论如何算计,都不要违逆这个大势。”   严世蕃赞赏道:“是极!就是这个道理!秦德威要开海,看看他有什么新政,就顺着他的思路去做,那秦德威本人也没道理阻止你!   在这个前提下,功劳利益好处这些东西,能捞就捞,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才是真正的立身之本!”   徐惟学这才恍然大悟,“懂了!那就是你们官员的做派,口口声声皇上效忠,同时也给自己谋私利。”   这海寇的理解能力也很可以啊,严世蕃愣了愣,然后才回应说:   “姑且可以这样认为!等时机成熟时,我直接向父亲禀报,或许给你们更好的出路!”   反正徐惟学徐头领感到有事可做了,便决议说:“那便出发去双屿岛,然后待机而动。”   严世蕃又提醒说:“我要先向官府报个信,就说奉秦中堂之命执行任务。免得地方官府因为担心不好交待,再闹出问题来。”   如此计议已定,宾主皆大欢喜,大家被秦中堂羞辱的阴霾一扫而空,仿佛日子又有了盼头。   虽然秦中堂作为一个政坛顶级大佬,名气上又是最耀眼的巨星,经常成为别人的焦点话题。   但秦中堂心里却记挂不了那么多人和事,比如徐惟学这种人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行程和心情。   大概在秦中堂的蓝图里,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无论愿意不愿意归附大势,都不拦着。   在京口驿换了适合运河的船后,王命在身的秦中堂就一直不下船了,换役不换船,沿着运河昼夜前行。   往南马上就到了苏州府,除了几个带有政治属性的府之外,苏州肯定就是大明第一府。   工农业最发达的地方,税收最多的地方,人文方面也是极盛的地方。   如果身上没有特殊使命,秦德威路过苏州,肯定要停留下来游历一番,顺便拉拢一下苏州士人。   但秦中堂没有耽误时间,仍然没下船,只是在临近苏州城南石湖的地方,让座船在岸边停靠了一会儿。   据说年过古稀的名士文征明近期“隐居”在石湖,其实秦德威很好奇,这个“隐居”到底隐了个什么。   作为上一个世代硕果仅存的名士,文征明虽然不像已故的唐伯虎、祝枝山那么狂狷,但也是有清高架子的。   比如高官显宦座船路过苏州停靠时,哪怕是宰辅级别人物,文老先生也不会上船去参拜。   可能唯独秦中堂是个例外,听说秦中堂的座船停靠在附近,文征明就生无可恋的上了船。   没法子,文征明在不知道主考官是谁的前提下,报名参加了嘉靖十六年南直隶乡试,然后一失足成千古恨。   在那一科,十九岁的主考官秦中堂录取了六十八岁的文征明,结束了文征明九次乡试不中的黑历史。   从那以后,可能出于感恩心理,文老先生就再也不肯见秦中堂了。   按照士林规矩,秦中堂就是文征明的座师,如今座师都路过家门口了,学生怎能不上船参拜?   师生阔别多年,叙过话后,就依依不舍的分别。学生继续去隐居,老师继续南下。   如此一路再无话,在嘉靖二十年七月初,秦中堂抵达大运河的终点杭州城。   按照秦中堂最本心的想法,是直接去宁波,驻地也设在宁波。更便于直接指挥,同时也可以摆脱杭州各官僚衙门的掣肘。   但是出于种种考虑,还是先来杭州城,至少要在杭州城进驻一段时间。   第一,杭州毕竟是浙江省会,很是事情也绕不开杭州,作为总揽全局的督抚,不可能不在杭州露露脸。   第二,秦中堂作为大明第一个浙江巡抚、第一个东南总督,本身就万众瞩目。   在还没有详细计划的时候,上来直扑宁波府,未免太鲁莽了,甚至会有打草惊蛇的嫌疑。   第三,从各方面安全性考虑,还是等标营亲兵全部到齐,尤其是辽东精锐亲信抵达后,再去宁波比较稳妥。   杭州城北门是大名鼎鼎的武林门,今日在武林门外的运河码头上,汇集了杭州城所有能上得了台面的官员。   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官,不管是民政的还是法司的,统统站在码头上等着。   在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盐运使、知府、分守道、分巡道、指挥使等等后面,钱塘、仁和两个附郭知县算是其中最小的了。   这阵仗之大,不知道是不是后无来者,但肯定前无古人。   官场是个极其讲究礼制的地方,迎来送往都不是随便安排的,这多人同时迎接,肯定有其中的道理。   首先,秦中堂是东阁大学士身份,无论品级如何,本身就比部、院、省这一等级的要高级,但凡是下级身份的都该来迎接。   其次,秦中堂差遣跨度很大,巡抚兼总督,基本囊括所有了。所以涉及到的系统,无论民政、法司还是军事的,该来都得来。   一大堆官员站在这里,稍微有点政治敏感性的都知道,秦中堂代表朝廷过来坐镇闽浙,绝对是非同小可。   大家最关心的其实就是,政策风向究竟如何,秦中堂对海上事情到底是什么态度?   大座船缓缓靠岸,身穿正一品仙鹤补子大红袍的秦中堂从船舱里出来,站在甲板上环顾一圈。   众官员上前参拜,秦中堂微微还了个礼,然后很严厉的对众官员高声道:   “本中堂来东南,只办三件事!禁海,禁海,还是禁海!”   底下众官员纷纷消化这句话,秦中堂以大学士出任督抚,封疆大吏里的封疆大吏,公开表态绝对不是玩笑! 第八百六十七章 新官上任   全浙江、福建沿海地区的官员都知道,秦中堂南下绝非只是平定倭乱这么简单,也是朝廷针对近年来东南沿海失控乱象的一种反应。   朝廷又不是瞎子,对已经普遍泛滥的走私情况怎么可能看不见。   以秦中堂的地位,再加上得到的授权极大,所以官场中人基本都能判断的出来,秦中堂与其他督抚不同。   其他督抚出镇地方,基本都是带着朝廷决议来的,按照朝廷的方针办事。而秦中堂则不然,他本身就是决议。   所以大家之前都在猜测,秦中堂的态度到底是朝哪边的。   大概秦中堂也明白大家的迫切心里,所以还没下船,就先来了个公开表态。   无论合不合乎众人心意,这好歹是开诚布公了,让官员们知道风向要往那边吹。   禁海也罢,开海也罢,反正都是上面大佬的决定,对大多数官员而言,所能做的就是根据上面决策调整自己体位而已。   另外众人还有预感,这一两年浙闽两省要多事了。   看秦中堂年轻气盛,禁海手段肯定酷厉,然后两省沿海府县就免不了风波四起,弄不好还会发生民乱。   来迎接秦中堂的官员里,地位最高的人就是浙江左布政使任忠。   等秦中堂弃舟登岸,任大人连忙走几步上前,然后就代表其他官员问候秦中堂,又说了几句场面话。   同时也少不了“设下公宴,为秦中堂解封洗尘”这种话,都是迎来送往的规定套路。   但秦中堂却拒绝了今日接风洗尘,摆手道:“肩负王命,不敢疏忽,初来乍到,应当先熟悉辖境风土。   今日就不必酒宴了,等十日之后,本中堂略有所得后,再宴请诸君!”   官大一级压死人,这里秦中堂最大,怎么安排当然就是秦中堂说了算。   众官员心里都想道,这位中堂大人果然如同传闻一样,真是有个性。   正常套路应该是,先通过接风洗尘认识人,进行初步接触,并做出判断,谁是敌人谁是友人,谁好欺负谁不好惹,然后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搞点事。   但这位中堂大人却要先“静默”十天,然后才开始接触人,确实挺与众不同的。   正当众人各有所思的时候,忽然又听到秦中堂下令说:“尔等各衙署在这十天,将目前正在做的事项、下半年打算做的事项,以及计划完成时间、目前完成进度全部开列条文,报送到我这里。”   这不就是考成法吗?左布政使任大人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大部分官员都有所耳闻,秦中堂在京师时,强力推行考成法,搞得六部官员苦不堪言。   但因为秦中堂刻意收敛,所以考成法今年并没有在地方实行。   没想到秦中堂亲自出镇浙闽,居然把考成法也带了过来。   这里实在没有人能与秦中堂正面抗衡,所以秦中堂无论怎么吩咐,所收到的回应都是“好的”。   有些人就开始琢磨,也许这就是秦中堂到任后的第一把火?   此后秦中堂钻进了轿子,在亲兵的簇拥下,浩浩荡荡的从武林门进了城,众官员再后面尾随护送。   秦中堂本性是很想低调入城,不必扰民也不用惊动地面,但奈何身份地位在这里摆着,决定了入城实在低调不起来。   头顶上的青罗伞盖就不用说了,这是在地方做官的标配,而且前面仪仗还打出了高脚牌。   如果是在京师,官员想摆出这样排场根本不可能。在排场威风上,京官是公认远远不如地方官的。   按照惯例,高脚牌上都会写上主人的最得意历史和现在的地位。   最前面的“肃静”和“回避”这对牌面是大路货,丝毫不新鲜,但其他的牌面就有点夸张了。   “文魁”和“状元”是一对,“特进光禄大夫”和“东阁大学士”是一对,“右都御史”和“兵部尚书”是一对,“巡抚两浙”和“提督军务”是一对。   一共五对十面高脚牌,赫赫扬扬的在前面举着。大概这是全天下最豪华的牌面了,没有之一。   这都是打前站的属官陈凤安排的,如果不是陈凤知道秦德威做人喜欢低调,这种高脚牌还能再加五对,“特赐出入东华门”、“丰州伯”、“经魁”之类的都额可以加上。   整个杭州城大致上南北长东西窄,东北属仁和县,西南属钱塘县,西边城外就是大名鼎鼎的西湖。   陈凤安排的幕府驻地在通江桥边上,交通是否便利的、距离其他衙署是否远近都无所谓,反正秦中堂不会不方便。   督抚衙署有多种称呼,官方比较标准的名称是察院,毕竟督抚名义上都挂着都察院官职。然后私下里的称谓有叫行台的,有叫行辕的,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但秦中堂这个督抚太特殊,衙署用传统称呼都不恰当,所以别人想来想去,口头上干脆还是称作幕府了。   进了幕府,让李娘子带着仆役去安顿住宿、起居之处,秦德威和陈凤来到偏厅说话。   陈凤汇报了安排情况,又对秦德威说:“我去了趟宁波,初步考察了地方,但没有时间在那边把衙署安置好。你确定以后要去宁波?”   秦德威点点头说:“想处理海上的事情,肯定要去宁波。暖风熏得游人醉,在杭州又能做什么?所以在宁波必须有个衙署。”   陈凤就主动说:“待这边安顿好,我再去宁波看看。”   对衙署这种东西,秦中堂也不会很讲究,然后又对陈凤问道:“你早来一段时间,应当收集到不同消息,目前倭寇状况如何?”   陈凤答道:“汇总了近期情况,那些假冒贡使的九艘倭船并没有在宁波这边停靠,或许是官军防守严密。   而后南下去了台、温、漳、泉各处袭扰,军民多有损失,各卫所谨守本土罢了。   这批倭寇加上裹挟的其他人,分成了几伙,总人数大致在两三千,数目委实很多了。”   秦德威随口分析说:“估计是双屿岛上的势力不让倭寇在宁波这边抢掠,以免妨碍到双屿岛的运行。毕竟双屿岛紧邻宁波外海,一旦海岸大乱,他们也会受影响。”   “这帮倭寇还能听双屿岛的?”陈凤诧异的反问。   秦德威解释说:“倭寇也是人,抢掠了东西也要销赃,所以有求于双屿岛!”   然后又叹道:“今年朝廷猝不及防,沿海卫所守备松懈,让这帮倭寇尝到了甜头,也看到了各卫所的虚实!   只怕到了明年,各种真假倭寇又会增加数倍,那时候才是大麻烦!所以我们时间紧,任务重啊!”   陈凤只是个负责执行的属官,没有太多自主想法,但还是忍不住疑惑:“那你又为何公然表示禁海?禁海越严厉,海寇数目也就越多,你还嫌明年不够麻烦的?”   “我心里自有计较,先依照往常政策惯性而已,以免上来就大肆更改,导致乡土豪势警惕起来。”   这里面有一个很玄学的“悖论”,沿海大户们既偷偷摸摸的搞走私贸易,但却又希望继续维持禁海,但与此同时还希望禁海不要太严厉。   陈凤也颇有感慨的说:“在你驾临浙江之前,我在宁波呆了两天。   不亲眼目睹就难以相信,海边家家户户或多或少的、几乎都参与走私。   我劝你也亲眼去看一看,看完才能明白,坐在幕府里发号施令是体会不到真实情况。”   秦德威点头答应了说:“情况实在太复杂,确实应该亲眼去看看。”   陈凤想起什么,又禀报说:“对了,你不是要找一个叫俞大猷的福建武官吗?   他听说你要找他,早早的就来杭州城等待了,这几日一直在幕府侯见。”   秦德威很诧异,这位历史名人为何这么不矜持?只因自己一声召唤,就提前从福建跑到杭州?自己的人格魅力有这么大吗?   “他不是千户和金门守备吗?未经准许,就胆敢擅自逃离?”秦中堂绝对不会因为是历史名人而故意偏袒,他本人就已经很可能是本时代最著名的“历史名人”了。   陈凤苦笑着说:“你有所不知,这个俞大猷乃是百户出身,考中武举后被提拔到千户兼金门守御。   前两年,他上书言事,激怒了按察使,直接被撤掉了职务差遣,所以他现在就是一个无所事事、没有实际差遣的小百户。”   秦德威无语,难怪俞大猷听到自己召唤,立刻就提前跑了过来,敢情他现在是个扑街。   在原本历史时空,毛伯温是赏识俞大猷的贵人,毛伯温当了兵部尚书后重新启用了俞大猷。   但在本时空,因为某中堂的排挤,毛伯温一直干着刑部尚书。   秦德威想着就吩咐说:“把他带过来吧!”   此时俞大猷别无选择,天天就在幕府门房里盼星星盼月亮的等着,所以来的很快。   秦中堂喝龙井茶还没有喝出滋味,就看到有个魁梧汉子在陈凤的引导下,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   此时俞大猷的内心是非常激动的,他这个人满腹韬略,喜欢上书言事提意见,结果几年前为此丢了官职。   之后屡次上书,结果还是处处碰壁,至今未能重新起用。   却不料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秦中堂个素昧平生、素不相识的顶级大佬居然点名要用自己!   秦中堂打量了几眼,莫名其妙说了句:“还好还好,你正值壮年,不是少年版的。”   俞大猷理解不了这句话,但他心里猜测,肯定是不知秦中堂在哪里看到了自己的上书,然后欣赏自己的才华韬略,所以才会准备使用自己!   眼下倭乱复起,又有愈演愈烈之趋势,正是好男儿建功立业的时候!   俞大猷行完礼后,就从怀里掏出折子,对秦中堂呈上说:“此乃在下苦心构思出的平倭八策,斗胆献与中堂!”   秦中堂随手接了过来,但也没看,又开口道:“折子先收了,但我不是让你献策来的,只是想起用你。”   俞大猷见秦中堂对自己的献策毫无兴趣,虽然有点失望,还是立刻表态说:“从宁波台州到漳州泉州,在下哪里都去得,秦中堂尽管使用!”   秦中堂放下茶盅,很随意的说:“打算任命你当个坐营指挥。”   俞大猷大喜过望,坐营指挥这官职就是直接掌兵的,而且地位不低!   随即又听到秦中堂补充说:“然后你就去趟广东吧!”   俞大猷顿时就懵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正壮怀激烈恨不能立刻上阵杀敌,怎么就一竿子就把自己支到广东去了?这位秦中堂到底靠谱不靠谱?去广东这不就等于是流放?   秦德威又补充说:“从广西各土司征调了三千土兵,你去广东就负责接收吧,年底之前完成训练!”   俞大猷:“……”   土兵又是什么鬼?到底能打仗吗?这位秦中堂到底在想什么?让自己跑到广东去训练土兵?   “去不去?”秦中堂不容置疑的问。   俞大猷回过神来,连声道:“我去,我去!”   现在不去也不行了,已经别无出头之路了。土兵就土兵吧,反正是秦中堂吩咐的。   秦德威继续说:“还有第二件事,是我的私事。你到了广东后,等待一位姓齐的道台上任,然后辅助他修建可以作战的航海大船!”   俞大猷正在深思秦中堂的用意时,又听到秦中堂说:“这两件事记住要保密,不准在浙闽地方走漏任何风声!”   俞大猷稍加琢磨就理解了,在远离浙江的广东修建战船和练兵,等将来可作为奇兵,便点点头抱拳道:“下官明白!”   最起码能证明秦中堂心里是有筹划的,不是心血来潮乱搞一通,就是不知道广西土兵到底行不行。   送走了俞大猷,陈凤继续和秦德威说话,劝道:“你这一路实在劳累,不妨歇一二日放松,比如去看看西湖胜景啊。”   秦德威不禁想起了五百年后黄金周游览西湖的经历,下意识说:“算了,人太多了。”   陈凤建议说:“如果你想安静,那就清场啊,直接把别的游客都赶走就行了,你当你这个督抚是假的?”   当统治阶级这么爽的吗?秦德威摆摆手:“王命在身,倭寇未灭,就不必刻意游览西湖了,但应该去岳王庙祭拜。”   陈凤不禁乐出声来:“你一个姓秦的,去祭拜岳飞?”   “怎么?不行?你懂个什么?肤浅!”秦中堂不屑地说。   “人从宋后少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这两句,一直到五百年后还在流传。   自己也是姓秦的,这个逼怎能不装?   而且还不能大张旗鼓的以官身去,应该偷偷摸摸的微服私访,然后留下这两句,这样故事才够韵味。 第八百六十八章 三把火(上)   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并不是指新官一定要做成什么事情,其实最主要目的是树立形象。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尤其在杭州这种人文名城,形象塑造更是到任官员必不可少的功课。   秦德威秦中堂出镇浙闽,在下船后虽然没有大张旗鼓的做事情,但形象展示却也不曾少。   比如直接宣布施行考成法,就表达出了务实和严谨的态度。   又比如到任后没做其它事情,就想着先去岳王庙祭拜,也是迅速树立形象的一种方式。   而且秦中堂肩负平定倭乱的任务,去祭拜大破外寇的岳飞也算对口,更能表达出志向和决心。   在形象塑造方面,秦中堂算是领先这个时代几百年的专家级人物了。   他边考虑边对属官陈凤吩咐说:“若去岳王庙祭拜,那么越快越好,明天就要去,但不能大张旗鼓的公开去。你现在就去准备!”   陈凤反问道:“为什么不公开?如果别人不知道,那你不就白去了吗?”   秦德威答道:“如果以官方身份,前呼后拥的公开去祭拜,虽然也能收到一定效果,但有点太过于刻意了!   表演痕迹太重,可能会让受众产生装腔作势的感觉,达不到最佳效果。”   陈凤:“……”   去祭拜的人多了,就你秦德威事儿最多!   秦德威又道:“我应该以个人身份,低调的微服前往岳王庙进行祭拜,然后不经意的被人发现了真实身份!   比起大张旗鼓的公开刻意表演,这样才更象是真情实感,效果要更好!”   陈凤愣了愣,都认识十多年了,你秦德威装逼从来也不是这样低调的风格啊。   秦德威叹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当初什么都不是,但又要力争上游,所以高调点嚣张点,这样才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如今已经山登绝顶我为峰了,不再需要张扬外放,手法上就需要有所收敛,正所谓返璞归真也。”   然后秦德威又说:“就是这个揭破我身份的人选,需要仔细选择。   最好是个本地名流,还是要特别懂事特别擅于捧哏的那种,这样才能把效果真正拉满!   有我们金陵顾东桥那种水平就可以了,别整个王逢元那样的,干啥啥不行,装也装不好!”   陈凤不禁唏嘘感慨,十多年了,第一次从秦德威嘴里听到对顾东桥老盟主的正面肯定。   “你去找个这样的人来!”秦中堂发现手底下有个人使唤挺好的,随口吩咐说。   陈凤无语,见过的官员也不少了,就你秦德威事儿最多,问题抠的最细,连个戳破你身份的人选也要斤斤计较!   随便找个人,到了指定地点,大喊一声“你就是秦中堂”不就完事了?   陈凤便有点不耐烦的说:“我也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不知道谁最合适!”   他作为目前幕府里唯一的属官,刚到杭州城,有一大堆琐碎事情要做,哪有闲工夫去考察一个可能只有一句台词的龙套人选?   而且作为同乡兼同年,陈凤在秦中堂面前有闹小情绪的资本。   秦德威无奈的说:“那我明天见机而作好了,反正西湖周边少不了游人和读书人。我看能否现找一个,或许还能更自然一点。”   陈凤正要起身告辞,秦德威又喊住了他,交待说:“跟随我前来的,还有源丰号钱庄的人,你也帮忙勘察下地址。”   手头已经有一堆工作的陈凤很无语,非常抗拒的说:“我又不是杭州本地的官员!”   秦中堂和蔼的拍了拍陈凤的肩膀,“好好做,也许你能当上杭州知府。”   陈凤:“……”   可恶,大丈夫富贵不能淫!   及到次日一大早,秦中堂扮作富家公子,带了妾侍李娘子、长随马二出门,当然也有若干亲兵护卫散在四周保护。   而后一干人从涌金门出了城,来到西湖边。这里大概位于西湖的东南岸,而岳王庙则在西湖的西北岸栖霞岭那边。   那么现在有两种选择,要么沿湖岸绕着走过去,要么坐船穿湖过去。秦中堂比较过劳累程度后,果断选择了坐船。   此时湖边却停着一艘醒目的大画舫,马二上前去打听了后,回来对秦德威禀报道:   “那是本地名姬赵翠翠的画舫,她也要去湖对岸。停在这里,是想拉几个顺路的有缘人一起去。”   秦德威闻言笑道:“这个美人倒是会做生意,什么是有缘人还不是她说了算。”   马二也奉承着说:“只要老爷出面,一定有缘!”   这些年马二跟着秦老爷,见的名姬啊花魁啊实在太多了,只要一首诗词甩过去,再加上老爷的年纪和卖相,那简直无往不利啊!   但此时秦德威掏出一块银锭,“啪”的拍在马二手里,吩咐道:“你再去问问!这块银子够不够有缘!”   马二捧着银子,愕然的看着秦德威。   老爷你变了,变得俗不可耐了,你居然开始靠着银子来说话,你是不是江郎才尽了?   李娘子撇撇嘴,忍不住气哼哼的说:“看来奴家不该跟着来!”   秦德威解释说:“咱们不是要赶时间吗,这会儿去别处寻摸船只,又要多费时间!不如就上这个现成的。   再说了,我这次去岳王庙祭拜,也需要有人传播。这种交游广阔的名姬就是很好的传播渠道,既然碰上了,就利用一下。”   银子作为硬通货还是很顶用的,秦德威很顺利的上了画舫,大大方方的与主人家赵美人打了个招呼,便找个了视野好的地方坐下。   李娘子打量了一番赵美人,觉得威胁不大,就乖巧的坐在了秦德威身后。   今天赵翠翠的运气可能不是很好,等来的有缘人实在不多,也就秦德威和另外一个少年书生。   这种职业自然都具备一定识人眼光,赵美人当场就能看出,上船的两位里,一个看起来是外地来的富家公子,另一个是默默无闻的小书生,看起来质量都不太高。   时间不早了,画舫也不可能一直无休无止的等下去,于是就开始朝着湖对岸出发了。   今天寻找有缘人的不只有赵美人,秦德威秦中堂也在寻找有缘人,一个能再恰当时候,揭破自己身份的有缘人。   认不出自己不要紧,只要适时给予一定暗示,不信看不出自己身份!   秦德威打量着与自己同船的少年人,十七八岁年纪,看模样也像是个才子。   便主动攀谈道:“敢问这位朋友尊姓大名?哪里人氏?”   那少年就答话说:“在下田艺蘅,乃是本地人。”   秦德威想了想,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说明不是什么历史名人,也没当过什么高官。   然后秦德威又问道:“可曾进学了?”   进学就是考中秀才的意思,田艺蘅再次答道:“未曾进学。”   秦德威顿时就很失望了,十七八的读书人还没有中秀才,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才华普通,另一种就是家境普通。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自己所要寻找的有缘人。   而且没有进学的话,就不能算真正融入本地读书人关系网,那影响力肯定也有限,怎么帮自己宣传?   秦德威又暗中察言观色,发现画舫主人赵翠翠赵美人并不认识田艺蘅,对待田艺蘅的态度也没有多大热情。   这更说明,田艺蘅在本地混得不行或者默默无闻。不然肯定在花界挂了号,赵美人也不可能冷淡对待。   心细如发得秦中堂综合以上情况,可以判断出,田艺蘅真不是合适人选。   所以秦德威瞬间就失去了继续攀谈的热情,对待田艺蘅的态度也明显冷了下来。还是看看湖景,然后等靠岸后再说。   而田艺蘅这个少年人看秦德威穿戴富贵,本来还想继续交谈,询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秦德威却不想搭理了,扭过头去也不答话,就当这少年人是空气,真没必要在此人身上浪费时间了!   这种急转直下的态度像是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田艺蘅愤恨的也不想理睬秦德威了。   他再去找赵美人说话,却又发现,赵美人也只与秦德威交际。   毕竟在赵美人眼里,田艺蘅像是个无才华、无金钱、无势力的三无人员,几句话交谈就试出来了。   而另一边的秦德威好歹有钱有颜!矮子里拔将军,当然是选择秦德威了。   秦德威的想法也差不多,如果找不到合适的读书人帮自己发声,赵翠翠这样的名姬也能凑合用了。   故而秦德威面对赵美人时,也恢复了几许热情:“在下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但仰慕先人事迹,正欲去岳王庙祭拜。”   赵美人礼节性的应付说:“原来公子也是心怀忠义之人。”   秦德威趁机邀请说:“如果不弃,斗胆邀请小娘子一起前往岳王庙。”   赵美人蹙眉道:“西湖诗社今日在栖霞山下有雅集,听说要集资凑钱买下土地,修建别业,以为聚会之所。   奴家就是要去参加这次雅集的,只能忍痛拒绝公子美意了……”   秦德威二话不说,掏出两锭银饼,放在赵美人案前:“够不够?”   赵翠翠便掩口而笑:“感受到了公子的诚意,奴家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三个人在一起时,谁被冷落谁尴尬,而此时田艺蘅就是被冷落在一旁的那个。   少年人本来就意气用事,此时更是愤怒不已,站了起来对赵美人指责说:“西湖诗社的雅集,如果你应承过了要去,怎么能出尔反尔?”   赵美人反驳说:“奴家并没有收什么订金,也没有到现场,怎么就不能在路上反悔了?”   秦德威嗤笑道:“那什么雅集,与小兄弟你又有何干?你在这里义愤填膺的指责什么?未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田艺蘅被挤兑的忍无可忍,怒道:“家父尊讳田汝成!”   秦德威和赵美人听到这个名字后,齐齐反应了过来。   田艺蘅所说的家父田汝成乃是嘉靖五年的进士,官至广西左参议。他是杭州本地士人中,目前文学水平最高的一个,算是杭州城文坛盟主一样的存在。   更巧合的是,这位田大人今年已经告病还乡,更方便主持杭州文坛了。   秦德威既然来浙江做官,来之前肯定对本地名流要有所了解,这是官员的基本功课,所以知道田汝成是什么人。   而赵美人作为常与士人打交道的花国名姬,怎么可能不知道本地文坛盟主?   心里暗叫一声失策了,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少年人居然是田盟主的儿子!   其实也不怪赵美人看走眼,田汝成近十几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地做官,还都是贵州广西这种偏远地方。   而田艺蘅从十岁起,也一直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很少在杭州城,直到前月随着父亲辞官回乡,才算是重新在杭州定居。   所以赵美人认不出田艺蘅也很正常,而秦德威就更不用说了。   美人名姬与名士之间的关系,那都是狼狈为奸,啊不,相辅相成的。   无论如何,既然失误已经发生了,就要想办法弥补。赵美人心念急转,又站起身来,正要重新见礼。   却又看到秦德威抢先一步,直接坐到了田艺蘅的身边,高声道:“原来是田盟主公子当面,失敬失敬!”   田艺蘅冷哼一声,毫不客气的讥讽道:“何故前倨后恭?看来也是趋炎附势之辈!”   秦德威似乎不以为意,仿佛没有听到讽刺,如今贵为中堂大人,可谓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气量比从前大多了。   然后问道:“田朋友这是要去哪里?也是去西湖诗社雅集?”   田艺蘅仿佛是拒绝说:“与你无关!”   秦德威便盛情邀请道:“在下人生地不熟,斗胆相邀田朋友做个向导,不如与在下一起同游岳王庙,题诗留念,岂不美哉?”   田艺蘅:“……”   活了十七八岁,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自己刚刚嘲讽了一通,就这样当做没听见?   这都什么人啊,田艺蘅厌烦的讥讽说:“还是算了吧,我看那岳飞也当不起你的祭拜!”   然后甩下秦德威不理,对赵美人说:“美人今日可曾有约?”   赵翠翠看了看秦德威,立刻把银子丢了回去,朝着田艺蘅媚笑着答道:“不知公子有何吩咐?奴家听着就是。”   田艺蘅得意得瞥了秦德威一眼,外地来的土包子,见识到天高地厚了吧? 第八百六十九章 三把火(中)   这美人变色也忒快了,秦德威有点无语,甚至还有点新鲜感。   他手里摩挲着两锭银子,又看了看外面,距离岸边还有段距离,反正下不了船,那就继续闲扯着玩。   便对赵翠翠说:“赵娘子你做人实在不妥,先前收了我的定金,转眼间就背弃约定,真没想到乃是如此言而无信之人。”   虽然遭到了指责和对自己人品的质疑,但赵美人仍然保持着微笑,很有风度的对秦德威解释说:   “虽说你方才呈上了定金,但奴家并没有明确的答应什么。现考虑完毕,定金奉还,又何来言而无信之说?”   秦德威还有心情闲扯,但身边长随马二却忍不住了,正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或者叫主忧臣辱。   “你这个下流贱婢,胆敢对我家老爷如此无礼!立刻跪下谢罪,饶你不死!”马长随挺身而出,毫不怜香惜玉的对着赵美人破口大骂!   田盟主家的公子田艺蘅见美人受“辱”,便挺身而出,叱道:“简直俗不可耐!莫非以为仗着有几个阿堵物,就能为所欲为?   赵娘子为人清高,不愿与尔等跳梁小丑厮混,选择去参加西湖诗社的雅集,也是理所当然!”   马二便跳着脚,连田艺蘅一起骂起来。田公子身旁也有仆役,赵美人这边同样也有忘八打手,就一起骂回来。   秦德威正兴致勃勃的看戏时,忽然听到身后李娘子发出了“扑哧”的笑声。   “有什么可笑的?”秦老爷转头问道。   李娘子掩着嘴,低头对秦德威说:“总觉得马二这做派,像是小说里的反角狗腿子。”   秦德威猛地一拍大腿,自言自语道:“你提醒我了,今天就当一次反角!”   李娘子吃惊的说:“你疯了?”   作为正统小说爱好者,真没见过喜欢当反角的。   秦德威笑而不语,先当反角,后面出现转折,才会令人印象深刻啊。   正吵吵闹闹时,这艘大画舫终于晃晃悠悠的靠了岸。秦德威上了岸后,还是感觉在陆地上更踏实点。   在岸边上,有几个担当迎宾角色的仆役,引导宾客前往附近的西湖诗社雅集地点。   秦德威活动了几下腿脚后,便对田艺蘅和赵美人说:“你们两个哪里去?我说过邀请你们同游岳王庙,你们好自为之!”   田艺蘅回头冷声道:“我是本地人,有一百种方式让你无法容身,而你却只能无可奈何!”   话音未落,忽然就出现了二十多条彪形大汉,将田公子和赵美人围了起来。   秦中堂这种级别的人物出行,虽然号称微服出行,但又怎么可能没有安保?   虽然表面上没有前呼后拥的护卫,但沿途在各个关键节点,早就提前安排了亲兵守候,随时可以响应命令。   秦德威左右扫视了几圈,下令道:“刚才有人说话不好听,送下去洗洗!”   田公子的仆役,赵美人身边的忘八打手,怎么可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亲兵对手,三下五除二都被扔进了西湖里。   然后岸上就只剩下了田公子和赵美人孤零零的两个人,依然被紧紧围住。   秦德威豪横的说:“我从不说空话!一并带走!”   一干亲兵突然齐齐冲向赵翠翠,最后只有两个最强壮的人抢到了位置,一左一右把娇滴滴的美人架了起来,享受着与美人近距离接触的感觉。   剩余亲兵骂骂咧咧的推出两个倒霉蛋,架起了田公子,准备拖着往北边岳王庙方向而去。   西湖边上从来不缺少游人,当时就有不少人目睹这一幕,不禁目瞪口呆。   这是哪来的豪强恶霸,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毫无顾忌的强行搞绑架?这里是杭州城外,不是偏乡僻野!   秦德威看了看其他游人,伸手勾了勾赵美人的下巴,调戏说:“喊,大声的喊!喊破喉咙看看有没有人来救你!”   赵美人被牢牢夹住,动弹不得,此时已经花容失色,但却又不敢喊叫,生怕激起对方的凶性。   跟在夫君后面,李娘子羞得抬不头起来,难道真成了大反派了?   秦德威毫不在意,要的就是一个轰动效应,不然自己低调微服祭拜岳飞的消息,怎么传播开?   如果能把田艺蘅他爹招惹来,那就更好了,再怎么说也是个本地文坛名宿。   至于能不能摆平,秦德威完全不考虑,只要不扯旗造反,杭州城还能有自己摆不平的事情?   想到这里,秦德威故意放慢了脚步,磨磨蹭蹭的朝着不远处的岳王庙走去。   岸上那些负责迎宾的仆役,早就飞也似的跑开,去雅集地点禀报去了。   田艺蘅田公子的父亲田汝成,乃是嘉靖五年的进士,今年四十都不到。   因为种种缘故,他从广西左参议左江分守道任上辞官,回了老家杭州,按着官位被尊称为田大参。   田大参也是今天这次雅集的主持人,算是回归杭州后正式在文坛亮相,继续当杭州文坛盟主了。   这次西湖诗社雅集的级别很高,功名到了进士等级的就有十来个,多是退休的老前辈。   田大参正与好友们谈笑风生时,忽然在西湖岸边迎宾的仆役飞奔过来,禀报了刚才的状况。   这让田大参大吃一惊,什么时候杭州出了这样的强人?   他们家也是世代居住在杭州的,但从没听说过这般嚣张的人物!自己刚回到杭州,就出了这样的事情,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越想越气,田大参怒道:“简直欺人太甚!到底是什么人!”   “那些强人似乎并不是本地人!”迎宾仆役又补充道。   外地来的?田大参更诧异了,又问道:“那人是什么模样?”   迎宾仆役想了想后,答道:“二十几岁年纪,虽说看着长相十分出众,但却总有一种欠揍的气质,就是很想打他的那种感觉。”   “必定是秦中堂!”人群里突然有人失声叫道。   田大参顿时恍然大悟,除了秦中堂,不会再有第二个这样的人了!   心念急转,田大参不动声色的捻须笑道:“呵呵呵呵,原来是故人之后,想必是生了什么误会。”   众人:“……”   大家尊敬你当盟主,你还能怂的更快一点吗?   田大参可能也觉得自己刚才语气有点弱,又说了句:“诸君稍等,我这便去找那秦中堂理论,将犬子解救出来。”   然后又礼节性的问道:“可有人愿与我同行?”   一时间没有人回话,这个情况完全在田大参预料之中。毕竟自家儿子摆明已经深深得罪了秦中堂,而秦中堂威名赫赫权势熏天。   众所周知,秦中堂又是个宽容大度的人,谁肯为了别人家事,冒险与秦中堂“理论”?   田大参本来也不指望有人一起去,没别人去更好,无论自己怎么丢人现眼,也不会有人旁观了。   儿子是必须要救的,不就是被羞辱一番吗!   田大参转身正要离开雅集会场时,忽然有人站了出来,大声说:“我童汉臣愿与田前辈一同前往,声讨秦德威!”   田汝成田大参愕然,真有人这么勇的吗?竟然还直呼秦中堂姓名!   这十几年不在杭州,对后起之秀了解不深,但仍能记得这位童汉臣乃是近些年的进士,似乎因为弹劾别人,导致被罢免回乡。   还没等田大参反应过来,又有人站了出来,高声道:“我高应冕愿与田前辈一同前往,声讨秦德威!”   人群一片哗然,大概也没想到还有第二个这么勇的,这位高应冕也是个人物,中过进士的,很有地位。   忽然第三个人站了出来,“我张瀚愿与田前辈一同前往,声讨秦德威!”   别人也认得,这位张瀚同样不是无名之辈,进士出身,在南京六部做官,最近休假回家。   勇敢的人接二连三出现,田大参有点麻了。   其实他真不是去“声讨”秦德威的,如果没有外人在,自己怎么软弱都没问题。   但这三哥们凑什么热闹啊,如果都去围观,自己还怎么向秦德威求情讨饶?   而且这三哥们口口声声的说要声讨秦德威,岂不就绑架了自己的立场?   田大参心乱如麻时,参加雅集的其他人也都惊呆了,我们杭州城竟然藏着如此多铁骨铮铮、不畏权贵的文人?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发现过?   那秦德威是什么人,对官场稍有了解的人都清楚,可他们当中竟然出现了三名壮士敢向秦德威叫板!   “壮哉!壮哉!”当即就有人交口称赞,“三位君子实乃我杭州的三把热火,光照士林!”   田大参实在是骑虎难下,只能长叹一声,带着三勇士,朝着岳王庙方向走去。   如今之计,也只有见机而作了。   雅集地点也好,岳王庙也好,距离岸边都很近,彼此相距也不远。   田大参向西急忙走了一会儿,又折向北,便来到岳王庙门外面牌坊那里。   他远远的就看到,一堆人站在木牌坊下面,中间有个年轻人,正对着木牌坊指指点点。   而自家儿子则被两名壮汉夹着,像是小鸡仔一样。   此时此刻,也就田公子会特别注意周围动静了,所以第一个发现了田大参的到来,连忙叫道:“爹爹救我!”   正仔细研究牌坊的秦德威听到声音,便转过身,傲慢的望着走过来的一行人。   田大参咳嗽一声,正斟酌着应该怎么开口时,跟随而来的三勇士却越过了他,直接站在了前面。   这让田大参非常不满意,前后辈的规矩还讲不讲了?现在的后辈人物都是这样不知礼数的?   秦德威看着这突然冒出来的三人,莫名的都有点面熟,但他没有说话询问,因为对方肯定会主动报上身份的。   只听为首的人说:“我等皆是嘉靖十四年乙未科进士!我乃童汉臣也,此二位乃是高应冕和张瀚!”   秦德威:“……”   原来都是同年啊,难怪看着面熟!一起中进士的二三百人,自己又不可能全部熟识,没认出来也正常!   不过在官场伦理中,同年也是比较特殊的关系。   如果把师生比喻为父子,同年就类似于兄弟,当然兄弟之间也不一定感情好就是了。   所以秦中堂也只得拱了拱手,假惺惺的问道:“你们如今在哪里高就?又为何全都在杭州?”   童汉臣恼怒的说:“今年我从魏县知县升为御史,前月我按职责弹劾大同巡抚詹荣。   结果被兵部否了,并且反告了我!左佥都御史桑乔向朝廷奏请,上月罢免了我官职!”   詹荣就是用房子换了巡抚的那位,兵部是王廷相的地盘,桑乔是曾后爹同乡加同年,算是秦德威叔父辈。   所以脉络就很明显了,正直敢言的御史童汉臣大概被秦党直接打击报复了。   童汉臣越说越气,指责说:“你秦板桥对同年也过于苛刻了,哪有直接把官职撸了的!”   秦德威愕然道:“我并不知道此事啊。”   三勇士之二高应冕也开口说:“三年前,我从知县升为光州知州。又三年后,今年任满进京叙职,期间随一位前辈去拜访了严阁老。   然后就被吏部文选司员外郎赵贞吉认定为严党,用以贿求进为借口,要把我选到甘肃去!我一怒之下就回乡了!   所以你秦板桥对同年也太苛刻了!我就是顺应大流去礼节性拜访而已,怎么就成了严党?”   都知道赵贞吉乃是秦德威的铁杆死党,被秦德威从翰林院弄到了吏部中层当代理人。   秦德威愕然道:“我并不知道此事啊。”   三勇士之三张瀚叹道:“自从嘉靖十四年起,我就在南京户部当主事,三年又三年,还是主事!”   秦德威撇清说:“这总与我无关了吧?”   张瀚也生气了,“南京户部要接受京师户部的考核,我上月得到的结果竟然是不称职!   我打听过了,就因为我是浙江人,被归类于浙党,户部王尚书那边就压着我!   你秦德威对待同年实在太苛刻了!你和大佬们争斗,不要这样胡乱波及我们啊,我们又挡不了你的路!”   都知道严阁老拉拢浙党人物,秦中堂和浙党大佬屠侨、张邦奇都不对付。所以被判定为浙党的,被秦党骨干王尚书刻意压制再正常不过了。   秦德威愕然道:“我并不知道此事啊。”   李娘子忍不住捂住了脸,夫君今天还说要扮演一次大反派,现在看来,似乎也不用刻意扮演,直接就是迫害三位忠良的反派嘴脸。   被抢了风头的田大参瞠目结舌,这就是你们三勇士的铁骨铮铮?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声讨秦德威?这就是照亮了杭州士林三把火?   你们踏马的就是来撒泼卖萌,找秦德威讨回官职的吧!   童汉臣气性最大,听着秦德威“装疯卖傻”,怒道:“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秦板桥你装什么糊涂?难道我们如此巧合就全都遭殃?   你这样针对我们实在太过分了!我们虽然是浙江的,但我们杭州这边与宁波那帮讨海的也不是一回事啊!”   秦德威只能解释说:“我眼中盯着的都是严阁老这样的人物,再不济也是大司寇毛伯温这样次一等的人物!   所以我根本就注意不到你们这样的小趴菜啊,你们在哪我都不知道,怎么可能针对你们?就你们这点官职,也不值得我去针对!”   三勇士:“……”   不知为何,感觉还不如不解释呢!   秦德威怜惜的看着三位同年,悲天悯人的说:“你们就是大时代之下的炮灰啊,身不由己被卷入了洪流,却还想着独善其身。   然后又被激烈的党争波及到,就这么悄无声息的从官场消失了,这就是许多认不清现实的小人物的宿命啊。” 第八百七十章 三把火(下)   嘉靖十四年这拨人里,秦德威肯定是个近乎非人类的异数,其他混的比较好的就是赵贞吉和许谷这两个同样出身翰林、数次给秦德威代笔编书的人了。   赵贞吉今年被弄到了吏部文选司员外郎位置上,许谷仍以翰林身份在军机处值班,都是很要害的官职。   其余熟人里,陈凤这样的没有翰林身份加成,按官场规矩想快也很难快,如今先跟着秦德威当幕府属官,积攒资历后再升迁。   至于眼前冒出来的三勇士童翰成、高应冕、张瀚这样的,其实都算是正常人范畴。   嘉靖十四年到现在也不过六年,一般同年还都在六七品的官位上扑腾,跟秦德威差距实在有点远。   所以秦德威并不是故意推托什么,关于这三哥们的遭遇,秦德威真的是不知情。   一个主要精力用于和严阁老、屠总宪撕逼的人,啊不,主要精力放在国家大政方针上面的人,一般也关注不到六七品这个层面。   在激烈的交战中,三位同年都被“误伤”,在秦中堂眼里绝对是个巧合。   当然,秦中堂作为派系首脑,也是有无限连带责任的,党羽小弟们做下的事情,秦中堂也不得不背锅。   “宦海风波险恶,浮沉起伏都乃常事也!今日还是不要说这些煞风景的话题了!”秦德威打了个哈哈说。   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秦中堂也不认为党羽小弟们做错了。党争就是这样的,宛如台风过境,没避开被扫到了只能自认倒霉。   但同年的面子也不能不给,秦中堂便又指着岳王庙说:“今日我私下祭拜岳武穆,凑巧遇见诸君,可愿与我同往?”   童汉臣等三人对视一眼,答应道:“那就同去吧!”   作为本地人,去岳王庙早不知几次了,但陪着秦德威去的意义又是不一样。   仗着同年的脸面,才有资格找秦德威控诉。如果秦德威给了台阶,还不就坡下驴,那以后就不好看了。   同年之间正互叙旧情时,忽然旁边被彪形大汉夹着的少年田艺蘅又忍不住了,惊慌失色的叫了一声:“父亲!”   田公子不是傻子,听到这边的对话,立刻就明白自己撞上了超级铁板,不是傻子也要被吓傻了!   他现在除了喊父亲,也别无他法了。   童汉臣等人这才想起来,他们过来的主要目的似乎是解救田大参儿子。   连忙又转身看去,只见田汝成田前辈黑着个脸,一声不吭地站在后面。   三人顿时就有点尴尬,这可真是喧宾夺主了!不但抢了田前辈的风头,还把田前辈的事情耽误了!   秦德威与童汉臣等三人是同年,碍于官场伦理不得不给点面子,但与田汝成可就没什么情面了。   于是秦德威故意没理睬田大参,挥了挥手对别人招呼道:“走了!走了!”   童汉臣三人虽然很想帮田前辈说几句话,但秦德威摆明了不想给面子,他们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说白了,他们与秦德威之间的情分还没大到能帮人说项的地步,同年这点面子都只能用在自己身上。   所以三人只能对田前辈递了个抱歉的眼神,打算先跟着秦德威一起走,等会儿有机会时再想法子帮着说几句好了。   “秦中堂慢着!”田大参叫了一声,又追了几步靠近了秦德威。   想到自己的目的,秦德威停住了脚步,开口说:“阁下不用担心,我与令郎一见如故,邀请他同往岳王庙而已。”   秦中堂主动提起田公子,也是为了给田大参递话。如果田大参懂事,说几句软话,秦中堂肯定就把田公子放了。   这位田大参好歹也是杭州本地文坛盟主级别的人物,拿捏他几下,让他帮着宣传宣传,有利于树立形象和在本地开展工作,这才是秦中堂的目的,叫做收取士心。   每个官员到某地就任后,都会想办法收取本地士心。只是各有各的法子,而秦中堂手段比较邪门而已。   但是让秦德威意外的是,田大参居然没有接话求情,反而说:“这个孽畜咎由自取,随意中堂处置!”   对田大参的态度,秦中堂只是稍稍诧异。   但还被夹着的田公子顿时大惊失色,父亲大人仿佛变得陌生起来,自己还是亲生的吗?   田大参对儿子视若无睹,却指着童汉臣等三人,对秦德威继续说:“秦中堂有所不知,我与他们三个遭遇是很相像的啊。   我在广西左参议左江分守道任满,按照功绩应该升为按察副使,然而却在廷议上没有通过,故而我一气之下辞官回乡。”   秦德威:“……”   自己又不是对天下负有无限责任的皇帝!怎么阿猫阿狗“怀才不遇”了都要赖上自己?他秦德威真没有那么大的脸!   高级别官员任命一般都要在廷议上推举,而廷议都是外朝部院大佬参加,然后廷议结果奏报内阁。   至于外朝部院大佬里,秦中堂的党羽分布和势力占比就不必赘述了。所以田大参的遭遇,很可能又是激烈党争中的无差别“误伤”。   可问题在于,秦德威的同年被党争台风扫到了算是“误伤”,所以才有资格在秦德威面前“控诉”。   而你田大参和秦中堂又有什么关系?没有这个关系和情面,被扫到了就是活该,哪有资格在秦中堂面前控诉遭遇不公?   童汉臣等三人顿时就觉得,田前辈实在有点强人所难了,这简直就是想搭便车,想硬蹭他们三人的面子啊!   秦中堂作为金字塔顶端的权臣,有时候就像是俯视芸芸众生的神明,耳朵里能听到的呼声太多了,不可能对所有人都有回应。   所以对田大参的“控诉”宛如没有听见,转身就要走。   但却又听到田大参说:“其实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与令尊曾大人也是熟识的!   想当年,朝廷要征伐安南,曾大人为偏师主将。我在广西为官,亦参与其事,当时负责给曾大人筹集补给,结下了深厚交情啊!”   秦德威很怀疑,你田大参真的与曾后爹有交情?别是现编的吧?   不是秦中堂多疑,实在是官场上这种胡乱吹嘘“我与某某某很熟”的情况太多了,尤其是通信不便利的年代,很能忽悠人。   田大参没等秦德威说什么,突然又从怀中掏出一叠稿件,展示出来说:   “当年我与曾大人多有唱酬,这些都是曾大人写给我的诗文啊,秦中堂一看便知!”   秦德威:“……”   我靠,这又是什么鬼?怎么忽然又冒出曾后爹的诗稿了?   铁骨铮铮声讨秦中堂三人组瞠目结舌,原来姜还是老的辣,田前辈还藏着这一手!   跟秦德威他爹有密切关系的话,实际上情面不比同年差了,找秦中堂这个“侄辈”控诉遭遇不公,也是理所应当。   不知不觉之间,一下子把风头都抢了回去。   难怪田前辈刚才说什么“故人之后“,原来在这里打着埋伏。   另外这三人还有点细思极恐,田前辈为什么会随身带着秦中堂他爹的诗稿?   按道理说在今天之前,田前辈并不知道会遇到秦中堂,不可能是为了应付秦中堂而把诗稿揣在怀里。   今天本来的计划是召开西湖诗社雅集,田前辈就算要有所准备,也只能是准备雅集。   所以综合起来推断,田前辈揣着秦中堂他爹诗稿,本意是为了在西湖诗社雅集上用?   在某权臣驾临本地时,一个文坛盟主在雅集上拿出权臣他爹的诗文,这又是给谁看的?出于孝道,权臣能不表示表示?   总不能是拿出来批判的吧!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而且这样做事,本身就是一种跪舔的态度了,稍微会做人的权臣也要领这个情,不然如何鼓励其他人来巴结自己?   秦德威这样机智的人,立刻就想通了前因后果,整个人登时就无话可说!   纵然英明神武如秦中堂,面对层出不穷的跪舔逢迎手段,那也是防不胜防啊!   身居高位的大佬就是所有人的目标,每个人都会把大佬研究的透透!   秦中堂先前还想着,既然能当盟主必定是懂事的,不然也摆不平方方面面的关系,却没想到竟然这么懂事!   拿捏不成反被跪舔的秦德威长叹一声,意兴阑珊的对亲兵吩咐道:“既然都不是外人,就放人吧!”   你这个姓田的坏得很,有这样的关系,却一直隐忍,到现在才亮出来!   田大参看都不看自己儿子,趁热打铁的对秦德威说:“恰好今日有西湖诗社雅集,遇上中堂祭拜岳武穆,不如让同道们一起追随中堂祭拜。”   因为没有展示出“恩威并施”手段,就被跪舔成功的秦中堂有点不爽,直接拒绝了说:   “不必了!我又不是为了给别人看的!我只想着,以个人身份低调前来祭拜,不想大张旗鼓!”   环视四周后,秦中堂又询问道:“你们雅集地方多远?”   田大参还以为秦中堂对雅集有兴趣,喜滋滋的答道:“不远,距此不过一里地!”   秦德威冷哼一声,又指着已经被吓瘫的赵美人说:“你们雅集还请了美人助兴?”   田大参又笑着答道:“确实也请了些,以为雅集点缀,若秦中堂有意参加……”   秦中堂大怒道:“荒唐!岳王庙就在边上,岳武穆之墓就在这里!你们居然在旁边管弦丝竹、声色犬马,这是对忠烈的亵渎!”   田大参呆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本来舔得好端端的,突然说翻脸就翻脸,这谁能反应的过来?   难道岳王庙在西湖边上,就不能在西湖玩了?   秦德威对左右吩咐说:“传我的命令,为彰示对岳武穆敬意,岳王庙周边必须保持绝对肃穆!今后在方圆二里之内,禁止声色娱乐和雅集庆典!”   旁边众人:“……”   你秦德威逛个岳王庙,还逛出责任感来了?   但也不能不服,什么叫权力?这就叫权力,有了这个就可以任性!一句话就把方圆二里内所有的娱乐都禁止了。   其实再想想,这也不能叫任性。大人物的任何公开表态,都是有其深意的,秦中堂也不例外,想必是为了刷声望吧?   琢磨出秦中堂的心态后,大家大致也都知道,接下来该如何配合了。   此后秦中堂又指着庙前神道上的木牌坊说:“这牌坊也太简陋了,与岳武穆不般配。”   童汉臣就答话说:“秦板桥所言极是,我看我等可以捐资重建一个规制更大的石牌坊。”   秦中堂不置一词,继续向前走。   田大参瞥了眼童汉臣,也答话说:“应该由秦中堂向朝廷奏请重新表彰岳武穆,然后由秦中堂幕府出面,重建牌坊!”   秦中堂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合该如此!”   童汉臣暗叫一声“说差了”,连忙补救说:“到时本地父老可联名请愿,请秦板桥为牌坊题字!”   秦中堂谦逊的说:“我何德何能啊,可以献丑?”   过了牌坊,就来到岳王庙门楼,秦德威欣赏了门联后,摇头叹道:“不佳不佳!”   童汉臣又老调重弹的说:“本地父老爷也可联名请愿,请秦板桥来题字!”   几人穿过了门楼,又穿过院落,便来到了正殿。既然要祭拜岳飞,在这里烧烧香、上上供品也是必不可少的。   此后又向西而行,便来到了岳武穆的墓园,气氛陡然沉重起来,连一心巴结秦德威的田大参也不怎么说话了。   在仆役的协助下,祭拜完毕后,秦德威长叹一声,终于说出了那两句可以流传五百年的句子:“人从宋后少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   后面众人听到这两句,心内十分平静,但嘴上一起叫好。   这两句要说好当然好,也说巧妙也足够巧妙,但从秦中堂嘴里无论说出什么样的精妙诗句,似乎都不值得稀奇和震惊了。   秦德威左看右看,觉得少了点什么,疑惑的问道:“没有铜像?”   田大参答道:“数十年前有官员铸过秦桧夫妻跪拜的铜像,后来经常被游人打砸泄愤,年月久了,铜像就毁坏了。”   秦德威叹道:“那就由幕府出面,重新铸四个人像,跪在岳武穆墓前吧!”   众人好奇的问:“都铸谁的?”   秦德威答道:“除了秦桧、王氏夫妻,还加上万俟卨和张俊!   正所谓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人,这两句也写在这里,警示后人!”   其余众人无语,秦中堂你干脆把岳王庙重修一遍算了,反正你不缺钱! 第八百七十一章 误尽平生是一官   事情到了这个程度,那简直就是“秦中堂之心,路人皆知”了。   几个人跟着秦中堂一路走来,现在也都开始嘀咕,秦中堂到底是为了岳武穆来的,还是为了岳王庙来的?   这俩不是一个概念,岳武穆是虚化的,岳王庙是实体。   要说祭拜岳武穆,秦中堂确实也祭拜了,但更多的心思好像都在别处,一直在琢磨怎么重新折腾岳王庙。   到了神道牌坊说牌坊太差,要重修一个;到了门楼说楹联不好,再写一批;到了正殿又说牌匾不行,还是要亲自动笔写个新的。   到了墓园后,又说要重铸奸佞跪像警示后人,还比以前再多铸两个人。   此时随行那几个人就有点无语了,别人到了景点,最多就是添个“到此一游”的刻字,秦中堂则是直接把景点重制再加上自己署名。   大家猜测,这两种心态可能都是一样的,只是秦中堂表现出来的方式更高级一点。   而且秦中堂权力在手,钱也不缺,无人能阻挡他罢了。   但等“人从宋后少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和“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人”这两句精妙的话出来后,众人又产生了新的猜想。   难道秦中堂其实是为了发表这几句足以流传后世的名言,才专门来岳王庙的?   反正无论如何,秦中堂的目的肯定是能达到的,有权的人想做事就是这么容易。   田大参遍投其所好的说:“既然中堂如此推崇岳武穆,何不题诗留念?”   文人到了胜迹,尤其是能体现价值观的地方,总爱写点什么,更别说秦中堂这样诗霸了。   秦德威提起笔来,随便一写:“山川不朽仗英雄,浩气能排岱岳松。岳少保同于少保,南高峰对北高峰。”   于少保就是力挽狂澜的名臣于谦,他是钱塘人,所以才会在这里带出来和岳飞并称。   “好诗!妙极!”旁边这几个同行之人大声喝彩,仿佛看到了世间罕有的绝妙作品。   秦中堂不禁暗叹一声,自从身居高位之后,连写诗都这么无趣了。   地位不高时,写出了好诗词,别人都是发自内心的欣赏和叫好,以及对自己诗才的震惊。身为作者,那是很有成就感的。   而现在,就算自己写的是一坨屎,一样也能收获到最响亮的称赞,可还有什么意思?   旁边这几个人叫完了好后,忽然发现秦中堂情绪不高,不知道又是怎么了。   随即又听到秦德威叹了口气道:“误尽平生是一官,我十分后悔成了秦状元秦中堂,不知失去了多少人间雅趣!”   这话众人都接不上,主要是实在理解不了秦中堂的高远境界。   要只说“误尽平生是一官”,他们又何尝不是?不然为什么站在这里舔某中堂?   感慨完毕后,秦德威重新提起了笔,又写下了一个题目是《精卫》,然后加了一段小序:身负王命祭拜岳武穆有感。   这题目让别人莫名其妙的,在岳王庙写什么精卫,这实在不搭啊。当然秦中堂有权任性,爱写什么就写什么。   “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   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   呜呼!君不见西山衔木众鸟多,鹊来燕去自成窠!”   众人看完诗篇全文,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秦中堂是借精卫自喻,表达志向。   秦中堂奉命南下就是为了平定东海,与精卫填海的典故暗合,所以用起来倒也十分恰当。   作为杭州文坛盟主,田大参还是很有发言权的,当即又叫好道:“好诗!中堂的作品比之从前,有返璞归真、大巧若拙、重剑无锋之境界了!   全无炫技之痕迹,行文质朴沉郁,具有非常自然的感染人心之气息!”   假作真时真亦假,秦德威含义不明的轻笑几声。   童汉臣不甘寂寞的也称赞了几声,然后吹捧说:“秦板桥为国尽忠,不惜身蹈万里波涛,我看秦板桥可以精卫为号也!”   秦精卫:“……”   你才号精卫,你们全家都号精卫!堂堂一个平倭的主帅,怎么能号精卫?   算了,不知者不怪,没必要计较了!秦德威拉下脸,转身就往外走。   新官上任三把火之一,祭拜岳武穆这把火烧完了,该做的都做了,可以走人了!   众人面面相觑,给秦中堂赠号精卫明明挺好的,怎么还不高兴了?   这秦中堂当真是喜怒难测啊,真难伺候!   听说陛下还清醒时,就是这种脾气,也不知道是不是秦中堂跟陛下学来的帝王术。   因为实在有求于秦中堂,众人连忙追上了秦中堂的脚步,陪着秦中堂一直走到了岳王庙门楼外。   再往前走,过了牌坊就算出了景点,后面就不好再继续跟着秦中堂了。   毕竟秦中堂只是邀请他们几个陪着游览岳王庙,没有说别的。   所以众人心里都有点着急,但又不知道该不该直接开口求人。刚才秦中堂那喜怒不定的表现,让大家不由自主的谨慎起来。   但秦德威停了下来,主动对三位同年说:“你们都说自己时运不济,被党争所误伤,但在我看来,却不以为然啊。”   三同年心里齐齐一喜,不怕秦德威提起这个,就怕秦德威故意装傻不提!   然后就听秦德威继续说:“你们就没想到过,你们的遭遇说是偶然,其实里面也有必然?   你看看你们几个,因为与我同年关系,浙党人对你们心有疑虑,不会极力支持你们!   而且当今浙党骨干人物多是宁波人,与你们杭州人又隔了一层。   而在别人看来,你们又属于浙党,当然不会抬举你们。所以你们夹在中间,两头不靠,你们不倒霉谁倒霉?”   童汉臣与高应冕对视一眼,反正现在官职都没了,就是破罐子破摔了,便道:“还请中堂指条明路!”   秦德威关键时刻也不含糊,直接说:“关于你们的心思,我都明白,看在同年的面上,能帮的我就帮了!   你们两个现在都没了官身,先去我幕府里做事,积攒资历功绩,然后我再向朝廷保举你们,肯定比之前官职高!   咱们另一个同年陈凤带着官身,也在幕府里,你们肯定也没问题!”   两人大喜,连忙道谢。   对秦德威而言,找两个本地人加入幕府,肯定有作用,怎么也不亏,算是双赢了。   然后秦德威又对另一个同年张瀚说:“你如今还有官身,没有朝廷授权,我也不好征用你。   但我会给户部王尚书写封信,你带着去京师,让他不要再打压你了,放你升迁!”   张瀚同样也欢喜起来,连连致谢。对他们而言愁死人的事情,秦中堂一句话就能解决了。   三个同年得偿所愿,步伐轻快起来,但同行的田大参却什么也没说。   一行人一直走到了神道牌坊,秦德威就看到,牌坊外面跪着两个人。   这两人就是与秦中堂同舟而来的两人,一个是田公子田艺蘅,另一个就是本地名姬赵美人了。   这可不是秦中堂强迫的,乃是他们二人自愿的。   秦德威挥了挥手说:“不知者无罪,饶了你们这遭!都去吧!”   田公子起身后,钻到了父亲背后,赵美人则踉踉跄跄的离开了。   看着赵美人的背影,童汉臣本能的对秦中堂赞道:“宰相肚里能撑船,中堂真乃宽容大量之人!对冒犯了你的女人,就这样轻轻放过了。”   秦德威似乎答不对题的说:“你们到我这幕府做事,第一件就是重整岳王庙,主要是新建石牌坊和铸四个奸佞铜像。”   童汉臣和高应冕连忙答应下来,作为本地人,做这些事还是很合适的。而且这工作也容易,纯粹就是送资历的,而且也能蹭点好名声。   然后秦德威又指着赵美人的背影说:“关于铜像里王氏的样貌,就严格按照她的模样来做,不像不给工钱!”   童汉臣:“……”   他可以把前面那句话收回来吗?   旁边的田大参打了个激灵,赵美人都这样待遇,那自家儿子又会怎样?   他越想越担忧,又连忙对秦德威说:“犬子读书不成,顽劣无比,只会喜爱游历,几乎一无是处。将来究竟应该如何,恳请秦中堂指点一二。”   秦德威诧异的看了眼田汝成,你儿子怎么教育和将来走什么发展路线,问我做甚?   不过既然被问到了,秦中堂还是答道:“既然读书不成,又喜欢游历,做个儒商也可!   远处不用说,近处就有条路子可以取的!可从杭州贩运丝绸,前往宁波售卖与佛郎机人!”   田汝成有点疑惑,你秦中堂不是公然声称要继续严厉禁海吗?   秦德威却鼓励说:“男儿志在四方,让他去试试看,宁波距离又不远!如果遇到问题,尽可来找我!”   走到了这里,就算离开岳王庙了,秦中堂又主动对田大参说:“你对自己的前途,有什么想法?”   这算是给一个暗示和机会了,但田大参却答道:“将来要如何,容我深思熟虑过,再劳烦中堂。”   主要是从秦中堂这里得到机会十分难得,田大参觉得不能随便浪费了,必须想明白将来要干什么。   岳王庙并不算太大,秦中堂游览加祭拜,一共也没用一个时辰。   此时才到午时,旁边不远处的西湖诗社雅集没有散场,仍然在继续。   于是田大参作为本地文坛盟主,又盛情邀请秦中堂出席雅集,但却被秦中堂拒绝了。   童汉臣和高应冕两个答应了入幕的同年,此时也没回雅集那边,直接跟着秦中堂走了。今日还有时间,先去幕府驻地熟悉一下。   秦德威再次坐船,穿过西湖,又从涌金门入城。   童汉臣很奇怪的问道:“从岳王庙走钱塘门入城,更为便利些,怎得你偏要走涌金门?”   秦德威答道:“为了熟悉这附近的道路和地形!”   虽然童汉臣还是莫名其妙,但也没再多问了,也不知道秦板桥熟悉这附近道路到底图个什么。   貌似涌金门里附近除了在杭州官场绝世而独立的织造太监府,也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了。   回到幕府,秦中堂就把陈凤喊了出来,与童、高等同年相见,甚是热闹。   其后秦中堂又吩咐下去,让厨子整治宴席,下午四人就在幕府里开了个小型同年聚会。   到了晚上,童汉臣和高应冕两个本地人都有住处,各自回家。   而住在幕府的陈凤也没着急睡觉,与秦中堂闲谈起来,随口问道:“你今日出游,遇到了本地士林人物,观之如何?”   秦中堂长叹道:“我才感觉到,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我错怪了顾东桥!”   陈凤:“???”   问你秦德威本地士人如何,为何提起了顾老盟主?   当初你秦德威在南京时,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打顾老盟主的脸,今天怎么又猫哭耗子了?   陈凤也是南京人,当初还没发达时,也是跟着文坛盟主顾东桥老先生混的,就是和秦德威一起考中进士后,与顾东桥才渐行渐远。   秦德威继续说:“原来我年幼无知,总认为顾东桥徒有其表,啥也不是!   直到现在,与各地文坛比较过后,我才发现,其实顾东桥还是不错的!”   就拿顾东桥和杭州文坛的田盟主来比较,诗文水平就不说了,混圈子本来也不看水平,如果单比外形气度,明显是顾东桥胜出一筹。   如果比功名,顾老盟主是做到了布政使和巡抚的人,而田盟主只是左参议。   如果比文坛声势,顾老盟主主好歹弄出了金陵三俊和四大家这样的组合,虽然经常被秦德威嘲笑为低端货色,但总比没有强,而田汝成目前啥也不是。   这些年经历的地方多了,秦中堂回想起来才发现,很多地方的文坛领袖还不如田汝成,更别说顾东桥了。   所以明白了秦中堂的意思后,陈凤哭笑不得,难道这就是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便开口答话说:“顾老先生主要是时运不好,与李梦阳等复古七才子和唐伯虎等江南四大才子生在了同一个时代。   北有复古派,南有江南四大才子,在这样的夹击下,顾老先生能维持住一点名声,撑起南京文坛大旗就很不错了!   也就是遇到了你秦板桥,才显得顾老先生昏庸无能!” 第八百七十二章 判断   如果说下船后的“考成法”是秦中堂的第一把火,那么祭拜岳武穆和折腾岳王庙就是秦中堂的第二把火。   第二把火很快就如秦中堂所愿,在很低调的背景下,很快就被广为人知了。   杭州文坛盟主田汝成在当日不久,就把秦中堂的诗词和名句带回了西湖诗社雅集,以及秦中堂低调祭拜岳武穆的事迹。   有聪明人就意识到,既然第一把火是针对官僚的,第二把火是针对士人,那么大概率还会有第三把火,而且肯定是针对平民百姓的。   就是没人能猜得出,秦中堂第三把火会出现在哪里。   如果是普通官员,套路就那几样,什么清理冤狱啊赈济穷人啊,别人很容易就能猜到。但秦中堂这种不普通的官员,会怎么做就不好说了。   在其后两日里,秦中堂十分安静,连幕府都没有出去。   负责打前站和处理琐事的属官陈凤,在熬过幕府开张的时间段后,也终于轻松了,能坐下来与两个新加入的同年喝喝茶。   当然主要原因也是秦中堂这两天不折腾,没有出什么幺蛾子,这样下属才能轻松。   “你们加入秦板桥幕府,绝对是最明智的选择!”陈凤鼓吹说:“秦板桥这个人还是很能搞出点功绩,并分润给众人的!   你们看看赵贞吉和许谷,一直跟着秦板桥混,现在都是从五品的朝廷要职了!”   童汉臣和高应冕露出向往的神色,谁不想刷点功绩,然后飞黄腾达?   秦德威踱步走进了花厅,和蔼的对童汉臣和高应冕两个新人问道:“来了两日,可还适应?”   陈凤又帮着两位新人说话:“两位年兄对我助力甚大,减轻了我不少负担!我总算能睡个安稳觉,略略偷闲了!”   秦德威仿佛很惊奇的反问道:“两位同年如此得力?”   陈凤好人做到底,就继续帮着夸赞说:“两位年兄确实做了很多事情,连我都显得多余了!”   秦德威立刻吩咐说:“既然你在这里都多余了,那不如马上动身去宁波。   然后你再辛苦一番,把那边前期事务安排好,准备迎接我一个月后移驻宁波。”   陈凤:“……”   他说自己多余,只是一种夸张的修辞手法,你秦板桥怎么还当真了?   一路风尘仆仆,到了杭州又连轴转操持幕府开张的事,累死累活了一阵子,这才刚安生下来,马上又要去宁波再来一遍?   就是生产队的驴,也不能这么累!   陈凤很想说什么,秦德威赶紧又苦口婆心的劝道:“你如果现在撂挑子不干了,那之前的辛苦不都白费了?积攒的那些功绩,如果都作废了多么可惜啊。”   陈凤牙缝里只能蹦出两个字:“我去!”   秦中堂在杭州主要是为了把各方面关系理顺了,并且处理下全局政务,以后肯定还是在宁波为主。   最后秦德威安抚道:“后面这几日,人员陆陆续续都会抵达杭州,即便没了你,幕府也能运转,你就放心的走吧!”   当初为了赶时间,也为了防止进度缓慢被朝廷批评,秦德威带着小分队快速南下,而大部队都在后面慢慢走。   估计五六日内,吴承恩、徐文长等其他属员和北方亲兵就会到达,那时候秦中堂就暂时不缺人手了。   不过秦德威还没等来大部队时,却先等来了奶兄弟徐三爷。   当时在京口驿分开后,徐三爷被留下,负责当个代言人,念着纸条向海商徐头领传话,并且又多呆了两日。   “那位徐头领后来没再联系过你?”秦德威问道。   徐世安答道:“没有,就见了一次面。我照着纸条念了一遍,把那徐惟学破胆了,然后他就不敢再联系我了。”   秦德威又随口问道:“严世蕃怎样了?死了没?”   说到这个,徐老三就很疑惑了,“那严世蕃主动送了信给京口地方官,说是奉你的命令执行任务去了,不必再找他。   你真的给他下了什么命令?你让他跟着那帮海贼,是想借刀杀人吗?”   秦德威也稍稍诧异了一下,这严世蕃当人质当出快感了吗?   想来想去,也只能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被秦德威和徐老三议论了几句就抛开的严世蕃,此时正站在船头上,注视着缓缓靠近的海岸线。   海岸线上有个小港口,停靠脚底下这艘船毫无问题。   在这几日之前,严世蕃从来不知道,东海上航行还有这么多门道。   他从京口驿被劫到江上的那种船,叫做沙船。然后从江口出海,又换了宁波造的蛋船,然后沿海南行。   现在听说靠岸后,明天又要换名义上称为渡船的东西,再去双屿岛。   在海上糊里糊涂的漂了几天,间或偶尔靠岸,严世蕃早已经分不清地理方位了。   他指着视野里的港湾,对身旁的海商头领徐惟学问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徐惟学答道:“龙山所。”   海边与内地不一样,自从禁海之后,宁波府海边都是由实土卫所管理。   实土卫所的含义,就是卫所既管军民,又管地面,不只是军事单位,还是行政单位。   比如宁波府沿海设有观海卫、定海卫等等,还有三山所、龙山所之类的单位,每家负责一段海岸。   所以听到龙山所这个名字后,严世蕃有点吃惊,这应该是很靠近宁波府府城的地方了。   “停靠在这里没问题?”严世蕃下意识地问道。   徐惟学哈哈一笑,解释说:“浙东、福建这些海岸,十分曲折蜿蜒,港湾星罗密布,能停船的地方太多了。官府就算要查,也查不过来的!   再说了,海岸上家家户户都靠海为生,船只停靠一般都没事,安全得很!   就是那些卫所,难道真不知道实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这些好处里,总也有他们的一份!”   严世蕃听了后暗暗冷笑几声,沿海走私现象确实很严重,他作为阁老公子岂能不知道?   但也应该不至于到徐惟学所说的程度,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不叫走私了,而是公开贸易了!   所以话要听三分,徐惟学所说必定有夸大的成分,其目的大概就是影响自己的“倾向”,让自己这个阁老公子更支持他们海商。   不过严世蕃也明白,没必要与徐惟学对着干,就顺着徐惟学的话,假装好奇的问道:   “浙闽沿海,当真有这么多人走私?我只听说过走私泛滥,若今日没有眼见为实,真不敢相信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徐惟学有心拉拢这位严阁老公子,也就继续解释说:“靠海为生,不一定是直接参与走私,这里面还有多种路数。   除了我们这样的海商,还有坐商,并不下海,只负责收购货品,并向海商交易货品;   又比如有窝主,并不参与贸易,但在港口为海船提供补给获利;还有渔船,下海捕鱼为生的,此外还有盐业,里面门道也很多。   其中福建和浙江又有所不同,浙江宁波这边陆地坐商和渔船多,而福建操舟下海的海商多。”   严世蕃确实也感觉收获良多,不禁叹道:“我听说过一句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若非亲到海上,焉能知道这些?”   徐惟学不知道继续说什么,就商业互吹几句了,“我看在朝廷中,像严大爷这样的有识之士实在太少了!不通实务,只知道闭门造车的人又实在太多了!”   严世蕃安然接受了徐头领的吹捧,或者他不认为这是吹捧,而是实话实说。   便又发表议论说:“没错!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既然有利可图,即便是杀头的买卖,也有人做!   故而朝廷禁海又怎么能禁得住?人心向背在这里,禁海禁来禁去,也只是成了一纸空文啊。”   虽然严世蕃没什么立场,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还是懂的。   既然上了徐惟学的贼船,当然要捡着徐头领爱听的话去说了,从刚才一直就是这样。   徐惟学也补充说:“宁波和福建这些地方山多田少,山地占了七八分,田地往往只有二三分,所以自古以来就有讨海的传统。   而我大明开国以来,这些地方科举鼎盛,做官的人也多了,所以能荫庇地方,这些人的势力不可小觑。”   严世蕃完全能觉察出徐惟学的心思,不就是想说沿海讨海人背后也有势力,提醒自己不要疏忽了。   但官场中的事情,还用徐惟学这个外行来教导?严世蕃“啪”的合上了折扇,总结说: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所以我前几天就敢断定,那秦德威到了浙江后,一定会开海!”   对这方面,徐惟学还是相信严大爷的,也点头说:“我已经派人先行一步回了双屿岛,将库存的两万匹丝绸都售卖掉!”   严世蕃也露出了几分向往的神色:“久闻双屿岛大名,也真想去看看什么样。”   在严厉禁海的前提下,走私基地和贸易中心肯定不能设在陆地上,不然随时都有可能被官军围剿。   所以那些官府控制力薄弱的海岛,就成了走私贸易的天堂。宁波府外海岛屿茫茫多,其中的佼佼者双屿岛最后成为最大的走私贸易中心。   大批的货物从陆地上收购来后,都会汇聚在双屿岛交易或者储存。   比如徐惟学手下两艘往来倭国与大明的大海船,其实现在都停泊在双屿岛。   而徐惟学团伙收购来两万匹丝绸,此时也都囤积双屿岛,等待季风风向合适后,他们就开船载着丝绸返回倭国。   从严世蕃这里得到了“机密情报”,判断秦中堂肯定要开海后,徐惟学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海商,立刻也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丝绸作为走私贸易的大头,双屿岛上的丝绸价格必定要下跌了!   原理很简单,一旦开海,贸易合法公开,短期内运送过来的丝绸数量必定剧增,那么价格肯定下跌。   就算短期内供货没有明显增加,但海商对未来的心理预期变了,丝绸价格同样会下跌。   大明国内丝绸价格是每匹五钱左右,经过陆海几道环节走私,目前在双屿岛的交易价格大概是二两左右浮动。   徐惟学的算计结果是,如果开海,短时间内丝绸价格弄不好要跌到一两。   所以徐头领果断的决定,立刻将囤积的丝绸抛售了,换回三四万白银。   等丝绸价格下跌后,再重新收购丝绸贩运到倭国,这样操作一趟下来,获利至少增加二万两白银。   这也是徐头领对严世蕃态度这么好的原因之一,这些能触及高层的官宦人物随口说出的“内幕”,他们自己可能只是当个谈资。   但听在商人耳朵里,就意味着巨大的利润。   当晚在龙山所这处小港口上了岸,徐头领再次设宴招待严世蕃。   还安排了两个美人伺候这位严大爷,让已经月余不识肉味的严大爷很是解馋了一次。   在酒酣耳热之际,忽然有个读书人模样的匆匆走进了厅中。此人姓黄,还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读书人,连秀才功名都有。   徐惟学就招呼了一声:“黄相公怎么来的如此晚?”严世蕃还挺好奇,怎么会有个读书人过来凑热闹。   他并不知道,黄秀才主要在宁波府府城及周边各卫所游荡,专门负责利用身份打听官面上的各种消息,提供给王直集团这伙人。   黄秀才坐下后,对徐头领说:“听到个重大消息,为了核实就多花了点时间。”   徐惟学听到“重大”二字,就放下酒杯,坐直了问道:“什么消息?莫非是秦中堂开海了?”   黄秀才答道:“那位秦中堂到了杭州后,立刻就宣布,要继续严厉禁海,绝不姑息走私!”   严世蕃:“……”   秦德威你这个畜生!从来不干人事!   徐头领听到这里,脑中仿佛“嗡”的一声,被狠狠锤了一下!眼前也是发黑,差点就当场昏倒!   自己先前信了严世蕃的判断,说秦中堂一定会开海。那么丝绸价格短期内肯定下跌,然后把囤积丝绸都卖了!   这下别说多赚二万两银子的利润,只怕反而要少一二万两了!   更别说因此而丢掉的脸面,可能要成为海商圈子的笑柄了!   徐头领满腔怒气,劈手揪住了严世蕃的衣领,咬牙切齿的喝道:“姓严的你胆敢坑害我!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然后他将严世蕃从桌案边上推了出去,对手下们喝令道:“刀来!爷爷我亲自手刃此贼子!”   严世蕃没有半点反抗,只是静静的闭上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出奇的冷静,一点都不慌。不就是濒临死亡吗,又不是没经历过。   秦德威想杀自己,徐世安想杀自己,徐惟学也想过杀自己,次数太多了。   一开始还有点紧张和刺激,但到现在,则只有麻木了。   累了,毁灭吧,但愿天庭或者地府没有秦德威。   “慢着!刀下留人!”忽然又有人站了出来,出声阻止徐惟学行凶。   敢在徐头领气头上出面阻拦的人,除了徐头领最心爱的夫人徐郑氏之外,还能是谁?   “夫人为何替他求情?”徐惟学很不理解的反问道。   如果严世蕃是个小白脸,那还能理解,评书里的寨主夫人之类的角色都是喜欢小白脸的。   徐郑氏对徐头领说:“严大爷的判断是没有错的,秦德威可能只是瞒天过海、故弄玄虚而已!   你休要忘了,你这次除了赚钱之外,还有更大的政治目的!如果你想平稳的上岸,杀了严大爷,就等于断了你的后路!”   从死亡边缘再次捡回性命的严世蕃有一瞬间觉得,这位夫人是全天下最美丽的人。 第八百七十三章 痛点   “上岸”两个词,让徐惟学有所触动,收起了大刀,站着沉默不语。   他上面的大头领王直想的是招安,他想的是“上岸”,能合法的公开的行商。   徐郑氏继续劝道:“那秦德威一直就是个心口不一的老阴比人物,他说的不一定就是他想做的,不要被他所迷惑。”   严世蕃从死亡边缘回来后,渐渐也恢复了理智,连忙补充说:“秦德威这个人如果大张旗鼓的说些什么,一般都不会是他的真实意图!   我料定,秦德威之所以公然声称继续禁海,那只是因为初来乍到立足未稳,故而萧规曹随,先按旧章程稳住局势。   一旦他在东南站住了脚,能控制住局面后,定会该旗易帜,力推开海!所以禁海真的只是他的幌子!”   徐惟学想也不想的喷回一句:“料定你娘个头!你懂个屁!就算那秦德威要开海,假如拖到了明年,我就要一直等着不成?”   大明与倭国之间航行,主要是靠季风,故而是以年度来算的,一年只能根据季风风向往来一次。所以时间窗口是非常重要的,商业活动也要按照年度节奏来。   正常情况下,下半年徐惟学在收购货物结束后,就该顺着季风,扬帆启程去倭国了,然后用大明货物在倭国赚取巨额白银。   如果下半年走不了,或者没有足够货物,那这一年就白费了,再想去倭国就要等一年后了。   从商业角度来看,如果为了等开海等到明年,那就是血亏,至少等于白养好几百人一年。   更关键是,他徐惟学并不是最大的头目,他上面还有集团大头领王直。   如果完不成行商任务,上供不了足额的银子,那王直又该怎么看待他?   想到这里,徐惟学对夫人抱怨说:“不是我不大度,丝绸本就是海上最抢手的货物,那两万匹丝绸也是花了几个月才攒起来的。   如今一时糊涂,听信贼子之言导致利欲熏心,把二万匹丝绸都发卖掉了,一时半会怎么补上?   所以着急的已经不是秦德威如何如何,而是怎么尽快筹集到足够货物!”   徐郑氏或许很懂秦德威,但对商业就不太懂了,一时间也提供不了太好的思路。   想起可能要血亏,徐头领心情就极度烦躁,作为一个商人,最讨厌的就是亏钱或者少赚。   下意识的又重新对严世蕃举起了大刀,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掉制造问题的人!   虽然还是解决不了问题,但至少能让自己心情舒畅些!   恢复了求生欲的严世蕃,急智水平可能是天下第二,急忙闪开刀锋,叫道:“我可以帮头领你找到大批量丝绸!”   徐惟学没有收起大刀,仍然用刀尖指着严世蕃。   严世蕃此刻也不敢买关子,快速的说:“我在京师时,就听说了一件事!秦德威为了收买权阉,曾经承诺帮助苏杭织造局赚取利润!”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徐惟学冷冷的说。   严世蕃也不敢顶嘴,继续说:“想想就知道,在秦德威职权之内,帮助织造局赚大钱的方式,也只有把丝绢走私给海商!   而且今年皇上昏迷,宫中对丝绢消耗减少,也没了皇上的约束,织造局的自由操作余地更大!   所以我断定,苏杭织造局必定会囤积大批丝绸,等着秦德威上任!徐头领若能吧这些丝绸接手过来,岂不就能弥补上损失了?”   “断定你奶奶的!”徐头领忍不住骂了一句,现在最讨厌听到什么“我断定”、“我料定”之类的屁话了。   但前来报信的黄秀才这时候却说了一句:“我听说,苏杭织造太监如今就在杭州城,前阵子杭州织造局向匠户加派了五千匹丝绢!”   这个消息单独看也没什么,但却佐证了严世蕃先前的推断,杭州织造局真的在大量备货!   “竟有此事?”听到有货源,徐头领立刻就心动了一下。   但他随即又意识到很不现实,斥道:“你姓严的还敢以花言巧语欺我,我跟织造太监又不熟,他凭什么要把丝绸卖给我!”   严世蕃可能等得就是这一句,立刻接上说:“这不是有我吗!”   徐头领追问道:“你难道与织造太监认识?”   严世蕃想说的很多,但又怕徐头领已经没了耐心,就急着说:“先听我解释!   对织造太监而言,只有丝绢卖到海上,就能发一笔财,至于卖给谁,那真是无所谓的。   而我则可以去游说织造太监,让织造局把丝绢售卖与徐头领你!毕竟我乃是执政阁老的儿子,我家的人情还是很值钱的!   只要织造太监不傻,就肯定能被我说服!反正钱也不少赚,又能收获我家人情,何乐而不为!”   说完这些话,严世蕃心里暗叹一声,混来混去又是要靠爹!又是要打出阁老儿子这张身份牌!   对于严世蕃的忽悠能力,徐头领倒是不怀疑,他相信严世蕃有本事去说服那什么织造太监。   只是徐惟学担心的问题在于其他人那里,犹豫着说:“秦德威不会拦着吧?”   严世蕃答道:“秦德威先前与太监达成了交易,他只要不想在政治上失信,根本没道理阻拦!   对于秦德威这样的人来说,政治信誉比区区银子值钱多了,犯不上为了一两万丝绢而毁掉政治信誉!”   “而且市舶司如今是秦德威的党羽冯恩在执掌,估计织造局这批丝绢肯定能通过市舶司,以贡使团采购物资的名义,合法的卖到海上!   这不就是徐头领你梦寐以求的合法商贸吗?不必因为交易而担惊受怕,不必担忧被官军拦截,安安稳稳的就把钱赚了!”   徐惟学终于放下了大刀,斟酌起可行性。   从刀锋下逃出来的严世蕃松了口气,又察言观色后,趁热打铁的说:“而且从长远来看,也是极有好处的!   通过这次与市舶司打交道,可以熟悉市舶司的人情世故和办事流程,这些都是将来能用上的经验!   等到开海之后,市舶司的职责也会随之调整,必将成为最关键的环节!   到了那时,已经熟悉市舶司的徐头领,便能率先走在所有人的前面!”   可以说,严世蕃的很多话,几乎都说在了徐头领的“痛点”上,但徐头领却对秦中堂有一种莫名的畏惧感。   他再三反复问道:“秦德威那边真的没有问题?”   严世蕃虽然心里也对秦德威没谱,但还是硬着头皮打包票说:“徐头领放心好了!   无论织造太监还是秦德威,都不认识其他海商,对他们而言谁来收购丝绸无关紧要!所以这才是个机会,但需要徐头领你主动点!”   徐惟学考虑了片刻,如今暂时也看不到其他路子来弥补先前的失误,不妨试试看严世蕃这个思路。   而且严世蕃的话,几乎抓住了他所有的痛点。   心里有了决断后,徐头领又对严世蕃发问道:“那你说说,具体怎么游说织造太监?”   严世蕃很小心的答道:“自然是派我去杭州城,求见织造太监,当面说服并立下合作约定。”   徐惟学深深的看了眼严世蕃,谁知道会不会是金蝉脱壳之计?你严世蕃去杭州,是不是为了寻求脱离掌控?   徐头领说:“写封信不行么?我另派其他人去求见织造太监,带上你写的信件。”   严世蕃解释道:“本来我与织造太监并不相识,只能算是陌生人,所以只有当面请托,才能算是有诚意。   如果只写一封信就想请织造太监办事,那未免太拿大了。如果遇上心胸狭窄的人,反而会坏事!” 第八百七十四章 各有所求   以徐惟学的为人处世经验,当然能看得出来,严世蕃所说的确实是有道理的。   织造太监虽然算不上多么有权势,但在地方上也是个超然身份,想凭几封信就说服,显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如果想与织造太监搭上线,还真只有让严世蕃这位阁老儿子亲自去拜访,才有成功的可能。   严世蕃用最诚恳的语气说:“徐头领你想想,我严世蕃又能有什么坏心思?   我还想着与你紧密合作,共创大业,又何必要从你这里逃走?我就算逃走,也是落到秦德威手里啊,还不如在徐头领这里安稳!   再说秦德威给我下达的任务是,去双屿岛打探佛郎机人的造船法式。这个任务还要有求于徐头领帮忙,我又怎么会逃走?”   徐惟学最担心的还是,假如放严世蕃这个“人质”去了杭州,白白让严世蕃找到机会跑掉,那就得不偿失。   这就让徐惟学左右为难了,他实在拿不定主意,转头又对徐郑氏说:“夫人你看如何?”   徐郑氏算是旁观者清,很冷静的答道:“不妨试试看,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让严大爷跑了,其他也没有什么多余损失了。   但如果事情成了,就能搭上织造太监,又能打通市舶司渠道!我看这样的收获,也值得去赌一次了。”   徐惟学终于下定了决心,“既然如此,那就有劳严大爷前往杭州了!而且我要亲自跟着去,亲自看着严大爷!”   严世蕃这下倒是对徐头领有点刮目相看了,你一个刚作奸犯科过的海贼,竟然还有魄力去杭州城?   徐惟学也有自己的道理:“我就是一个行商之人,别人又怎么知道我是谁?至于那秦中堂,只怕也没有捉拿我的意思!   如果秦中堂真想追捕我,早就发下文书,沿海岸悬赏追捕我了!   而且严大爷也说过,我和王大头领都是对秦中堂是有用之人,不至于有性命之忧。若被锁拿,大不了就摇尾乞怜,做一次爪牙!”   随后严世蕃就被带下去看管,徐惟学和徐郑氏单独相处时,听到徐郑氏担忧的问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又何必将自己置身于险地?”   徐头领便对徐郑氏答道:“我在大头领这里,别人也尊称一声头领,直属船伙数百人,地位已经到了极限。   今后就应该想法子独立了,除此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否则迟早要与大头领火并。   但若想独立,必须要让内外因都成熟。   严大爷就是一块敲门砖,若真能获得一些自己独有的渠道,和官面人物建立关联,成为支持我独立的外因,冒险去杭州也是值得的。   如果我真遇到了什么不测,你可以去投靠我侄子徐海,让他来赡养你。”   徐郑氏暗叹口气,徐惟学对自己确实是真心实意,这样掏心窝子的话都明白说了。   如果那禽兽不如的秦德威也能这样对待自己,该有多么完美?   事不宜迟,次日徐惟学就押着严世蕃,上岸换内河船,向杭州城进发了。   宁波这里虽然山多田少,但也水网密布,有内河道直通杭州城并连接大运河。   宁波与杭州之间的河道堪称舟楫如云,往来船只络绎不绝,也是天下有数的繁忙河道。   所以宁波能成为海(走)贸(私)重灾区,不但是因为港湾条件好,还因为有发达的河运系统,能连接苏杭这样的大都市为腹地。   所以徐惟学扮作行商,在路上一点都不起眼,商人实在太多了。   虽然按照严世蕃的建议去做了,但徐头领对严世蕃的看管越发严厉,真当人质看待了。   其实徐头领不太担心严世蕃会强行逃跑,就严世蕃这眼神、这身躯、这腿脚,强行逃跑难度实在有点大。   就是万一真有什么官军过来围剿,那严世蕃这人质就能起到点作用了。   到了杭州后,徐头领没先进城,反而在城外西南方的虎跑寺投宿,大概对这种灰色人士来说,住在城外更有安全感。   又过一日,徐惟学带着若干手下,并押着严世蕃,从涌金门入城,还带了一盒珍珠作为礼物。   杭州织造局就在涌金门里不远,按照交际礼数,今天就是先去向织造太监投拜帖和呈进书信的。   刚过涌金门,还没走两个街口,徐惟学就望见在前面一处巷口附近,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简单目测至少数百人之多。   先前打听过道路的一名手下回头对徐头领说:“前面应当就是织造局,不知为何聚集了如此多人。”   原因并不难打听,至少好几百人堵在织造局门外,看热闹的人又不知有几多,消息很容易传开。   随便打听后就知道,织造局向匠户加征五千匹丝绸,这是一个非常不小的数字,几乎就相当于二百张织机一年的产量。   领织匠户难以承受这种横征暴敛,所以愤怒的聚集在这里,又是抗议又是闹事。   严世蕃闻言大喜道:“我所料果然不错,织造局如此急忙加征丝绸,肯定就是为了能赶上下半年的出海!   同时也说明我们来的正是时候,在最需要的时候促成与织造局的合作!”   徐惟学往来于海上,没见过这种似乎要大规模动乱的阵仗,皱着眉头说:“如此多人聚众生乱,还能征的出来?”   严世蕃信心十足的说:“你要相信官府的力量,镇压一场民变还是能做到的!”   两人被堵在了外围,想拜访织造太监也也走过不去,更何况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拜访织造太监,腾容易传出谣言。   只能一边说着话,一边观望着形势。   没过多久,钱塘县的李知县就坐着轿子,匆匆忙忙的赶到了现场。   可是没说上几句话,陷入人群里的官轿忽然就被掀翻了。   灰头土脸的李知县在衙役的保护下,狼狈不堪的先从现场逃走了。   徐头领忍不住质疑说:“官府能力就这样?”   严世蕃替钱塘县辩解说:“只是先施展怀柔手段而已,还没有正式镇压。   再说闹事的匠户中,或许还有军匠,隶属于军籍,情急之下自然不用给钱塘县面子。”   忽然从对面街口又出现了一行队伍,护卫警备比知县还森严。而在队伍最中间,还有四个人抬着一顶凉轿。   特殊就特殊在凉轿上了,只见凉轿轿体并不是寻常的样式,而是一个类似于躺椅的座位。   此时正有一人,仰面斜躺在凉轿中,双目紧闭,额头上还压着一块布,更像是一个病人。   虽然看不清凉轿中的病人是谁,但从前面导引的高脚牌上的字就能确定出,这位病人正是右都御史、兵部尚书兼闽浙总督、浙江巡抚秦中堂。   “秦德威!”严世蕃认出了那病人身份,惊讶失声道。   听得到这三个字,徐惟学拼命伸长了脖子向前看,企图看清楚秦中堂什么模样。   就是距离稍远,场面又有点混乱,徐头领还是看不清。   “秦中堂为何出现在这里?”徐头领收回了视线,对严世蕃问道。   严世蕃冷笑道:“你接下来看就知道了。”   数名官兵将秦中堂从凉轿里扶了出来,这时候众人才看清了秦中堂脸色,病恹恹的苍白毫无血色。   而且秦中堂此时站立不稳,全靠亲兵扶着才能勉强站着了。   面对眼看就要生乱的工匠,秦中堂正要说话,却又先剧烈咳嗽了几声。   一直很有耐心的等到咳嗽结束,秦中堂才喘着气,很艰难的张嘴对众人说:   “听说尔等在此聚集,妨碍织造局出入,本官便抱病前来化解!   如今杭州城里,唯有本官品秩最高!如果连本官都无法为尔等寻来公正,那本官还不如回家卖鱼去!” 第八百七十五章 丝绸去哪儿了?   在原本历史时空,大清虽然在地方治理上大体继承了中后期大明的制度,但具体实施细节还是有所不同的。   比如对待民变的态度,大清官府是以直接镇压为主,而中后期大明官府则是以维持地方稳定为主,能和稀泥就和稀泥。   比如著名的苏州“五义士”这种事,如果放在大清年间就不只是五个,只怕要变成五十义士或者五百义士了。   所以在今日杭州城,才会出现匠户受不了五千匹丝绸的加派,聚集在织造局这边闹事,官员轮番出来劝说的场面。   按照老规矩,如果实在劝不动,大概也就算了。一帮乱民有胆量就去把织造局砸了吧,到时官府再善后就是了。   匠户越聚越多,眼看着可能要有上千人了。但秦中堂发了话后,前来堵门闹事的人也就暂时安稳下来。   因为秦中堂的话在理,来聚众闹事的匠户的诉求就是为了解决问题,五千匹的加派太重了,又不是为闹事而闹事。   如今杭州城里就秦中堂最大,如果连秦中堂都解决不了,又能指望谁?   抱病而来的秦中堂见人群情绪稳定下来后,就转身走进了织造局,大概找织造太监协商去了。   望着这一幕,徐惟学不禁感慨道:“派一个知府就可以应付的局面,秦中堂却不惜病躯亲自斡旋,真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在徐郑氏和严世蕃的不断洗脑下,徐惟学对秦中堂的印象标签大抵就是“阴险诡诈”、“骄横狂妄”、“贪权好色”这样的词。   却不料今天凑巧遇上了秦中堂爱民如子的场景,又让徐惟学对人性的复杂程度有了新的认知。   严世蕃却忍不住吐槽说:“徐头领不会如此天真吧?你难道就没有看出来?   秦德威这一定是和织造太监演双簧,借此骗取声誉!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刷声望!”   徐惟学能做海商头领,自然也不是傻子,有他自己的判断方式,对严世蕃反驳说:   “织造局每年上交大内的丝绸都是固定额数,这个完全动不了。如果有走私发财的机会,只能靠额外加派来筹集丝绸。   而这次向匠户加派的五千匹也不是小数目,若是运到双屿岛,大概能价值一万两白银!   你也说过,一般南京镇守太监、苏杭织造太监这样的内官,基本都是养老来的,别无所求只求钱财,怎么可能只为秦中堂一句话,就舍掉五千匹丝绸?   我认为,如果只为了让秦中堂刷声望,织造太监就配合演双簧,损失五千匹丝绸,那还是不太可能!”   严世蕃便卖弄说:“没什么不可能的,秦德威这种人,嘴上都是忠义,心里却是生意!   徐头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秦德威做事向来喜欢用变通手法,讲究一个词叫双赢,然后又能维持表面功夫!   就拿这次来说,我料定,那秦德威解决问题的方式肯定不是直接免除五千匹加派!”   徐惟学指着群情愤激的场面,质疑说:“织造局不免掉这五千匹加派,又怎么能解决问题?”   严世蕃答道:“如果换一种方式呢?比如织造局以三钱或者四钱的价格,向这些匠户收购五千匹丝绸。”   徐惟学更不信了,“本地丝绸行情应该在五钱左右,三四钱价格未免太低了!那些匠户怎么可能出卖!”   严世蕃继续说:“如果只以三四钱这样的低价收购,匠户们当然不肯卖,但要是加上其他条件,那就不一定了。   比如说,如果低价出售丝绸给织造局,可以顶替明年的服役或者摊派,那些匠户岂有不乐意的道理?”   徐头领又不是不懂世情的小白,听到严世蕃的“谋算”,顿时也愣住了,还可以这样操作?   朝廷在苏杭这种地方都设有织造局,由织造太监提督管理,向皇宫大内进贡丝织品。   织造局生产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自有设备,抓军民匠户来服役,比如杭州织造局拥有二百余张织机,各色工匠千余人。   另一种方式就是直接向匠户进行摊派,算是代替坐班服役。这次加派五千匹,就是这种方式。   额度之外的平白加派,匠户当然不乐意。但如果用低价出卖一定数量的丝绸来换取明年不用服役或者减少服役,那就比较划算了。   对工匠而言,没人愿意服役或者领取官方差遣!   所以与秦德威斗争经验丰富的严世蕃严大爷,早就看穿了一切把戏:   “这样匠户能得到一定实惠,可以接受;而织造太监能平稳得到最关键的货品,又要依赖秦德威帮忙出货,肯定也会答应!   而秦德威本人因为施恩于百姓,解决了被横征暴敛的问题,则会得到巨大的名声!   表面上皆大欢喜,但其实受损的是织造局明年的上缴额度,也就是皇宫大内的收入!   官府只会让你们看到你们能看到的,背后的真相又有几个人能看透?”   徐惟学仍然不能置信:“丝绸又不便宜,大量收购丝绸也是要本钱的,织造太监做惯了无本买卖,能舍得先拿出钱来投入?”   严世蕃轻蔑的说:“我没告诉过你,秦德威开钱庄?当年秦德威到了京师,钱庄就开到了京师,秦德威到杭州,那钱庄肯定也会开到杭州。   让钱庄借个几千两银票给织造太监作为本钱,又能有什么损失?而且还能趁机在杭州打开局面,让银票流通起来,简直一举三得!”   说到这里,徐惟学就真的信了,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就是朝廷最顶尖大佬的算计水平?   莫非连眼前的这出匠户闹事,也是某中堂幕后导演的?最后一举几得,捞尽了从名声到实利的所有好处?   严世蕃便趁机说:“所以你想与朝堂人物打交道,尤其是秦德威这种吃肉不吐骨头的,离了我这样仅次于秦德威的聪明人,你连庙门都摸不到!   而且你不觉得,与秦德威打交道很恐怖吗?对你们这样想上岸的人而言,秦德威真不是最好的投靠对象!”   徐惟学扫了眼严世蕃这个“人质”,不置可否的说:“我们今次只是来收购丝绸的,没有丝绸就无法交代,其他一切以后再说。”   正说话间,织造府大门再次打开,病恹恹的秦中堂被人扶着,颤颤巍巍的从里面走了出来。   “看吧,那姓秦的要开始演了,徐头领你就等着去织造局收买丝绸吧!”严世蕃对徐惟学示意说。   然后就见秦中堂站在织造局大门外,朝着匠户有气无力的说:“经过本官说服,织造钱太监已经答应,这五千匹加派全部免掉!”   秦中堂的声音不大,只有最前面一些人能听到,但这也足够了,消息在人群里传得飞快。   随即人群里就爆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还是秦中堂给力!   站在稍远处的徐惟学一行人,很快也得知了从前头传来的消息。   严世蕃当即就愣住了,这怎么可能?秦德威演双簧怎么可能直接把五千匹丝绸免掉了?   这绝对不可能!织造太监也好,秦德威也好,不可能只为了刷一次声望,就付出这么巨大的代价!   没有这五千匹丝绸,织造太监拿什么去海上赚大钱?织造局里还能有什么生意,比直接进账一万两来的快?   秦德威你为什么就不能老老实实的做人做事?   而徐惟学则是脸色铁青,他们来杭州找织造局的目的,就是为了收购这五千匹丝绸!如果这批丝绸没了,那不就白来杭州了吗?   别说杭州机户很多,可以慢慢收购,那样效率实在太慢,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凑够数量!   他徐惟学是大海商,不是做几匹几十匹生意的小商贩!   现在他急需的是,要在两三个月收购到大量丝绸,赶上船只借季风返回倭国的航程!   想到这里,徐头领只感到怒极攻心,伸手就揪住了严世蕃,咬牙切齿道:“你信誓旦旦出的好主意,说织造局一定有大量丝绸,究竟在哪里?”   严世蕃又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连忙轻声叫道:“不要慌!这是秦德威在卖关子,必定还有下文!再等一下!”   这时候,忽然有人很激动的高喊“秦青天”,没过多久,人群就被感染得整齐划一喊起了“秦青天”。   秦中堂气短无力的挥了挥手:“受之有愧啊,既然无事就散了吧,免得其他民众惊骇。”   听到秦中堂的吩咐,心满意足的匠户就三三两两的散去,没有人拦住,也没有人再说其他的话。   目睹这一切的徐头领想起自己百里迢迢从海上到杭州城所浪费的时间,又想起被自己发卖的二万匹丝绸,简直有种万念俱灰的悲凉感觉。   旁边这位严世蕃严大爷,对秦中堂的判断每次都头头是道,每次都能让自己相信,但却从来就没有准确过!   说他徐头领一定会被秦德威重视并拉拢,结果是相反的;说秦德威一定会开海,结果是相反的;说在秦德威帮助下,织造局肯定加派丝绸进行贩卖,结果还是相反的!   自己就是信了严大爷的邪,才一步一步的从京口被坑到现在!   念及此处,徐头领忽然对严世蕃喝道:“说!你是不是故意的?将我们从海上骗进杭州城,然后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徐头领说完这句,周边几个手下立刻就按住了严世蕃,并建议说:“城里人多眼杂不方便,不如到城外找个荒郊野地,再请严大爷吃板刀面!”   久经死亡考验的严世蕃也急眼了,混不吝的说:“你们若敢如此,我就在这里扯开喉咙叫!   众目睽睽之下,就算你们当场杀了我,最后也很难逃出杭州城!”   徐头领气极反笑,“你严大爷身为人质,倒是威胁上我了?”   严世蕃答话说:“本来无意如此,但为了自保,不得不这般做!难道我严世蕃就该死?   劝徐头领千万冷静,不要自误,如果你还想上岸的话!”   这时候,织造局大门前的匠户散的差不多了,秦中堂便在团团护卫之下,艰难的上了轿子。   然后大队人马就沿着街走过来,前导骑士开始驱赶挡路的人。徐惟学一行人早早就避道,躲进了旁边岔路小巷中。   严世蕃指着路过的秦中堂精锐护卫,对徐惟学说:“如果我真想玉石俱焚,只需要在这里喊一嗓子,那就谁也别想活了。”   徐惟学冷哼一声,突然就转身冲了出去,跪在路边大喊道:“青天大老爷在上!有冤枉!”   严世蕃:“???”   实在太惊讶了,以他的机敏,居然没有反应过来。   然后有个人站到了徐惟学面前,不知说了些什么,随后又听到徐惟学答道:   “行商徐惟学,状告有人冒充阁老之子,招摇撞骗!”   严世蕃:“……”   这一个个的,都踏马的不想做人了?   半个时辰后,秦中堂幕府判事厅,已经病愈的秦中堂坐在公案后面,眼前则是原告徐惟学和被告严世蕃。   徐惟学将自己“上当”经历陈述完毕,就不说话了。   秦中堂好奇的打量着严世蕃,开口道:“你在京口驿擅自逃亡,失踪多日,没想到竟然还能生还!   我命你去双屿岛打探佛郎机人造船法式,可有结果?”   严世蕃往着房梁,孤傲而不屑的不肯答话,你秦德威有种就用尚方剑来砍他!   秦德威拍案道:“你严世蕃休要贪恋杭州繁华,双屿岛必须去!本中堂命你贩运一万匹丝绸,前往双屿岛将功赎罪!”   严世蕃顾不得孤傲了,很警惕的反问道:“哪来的一万匹丝绸?难不成还要我去筹集?”   秦德威便道:“幕府需要钱,故而我向朝廷奏请,将杭州织造局今年该上贡及库存丝绸一万匹,充作幕府启动经费!   然后等幕府明年周转开后,再将同价位银子补回织造局即可!   如此不用增加浙省民众负担,又不必挤占其他各衙门的官银。”   严世蕃不禁愕然,新开张的衙署需要经费是没错,但还能这样办?   织造局归织造太监管理,而织造太监又不是文武官员系统的,只归司礼监管辖。   织造局那些额定丝绸,都是进贡给皇宫使用的,除非宫里另有命令,谁也不可能动这些丝绸!   如此荒谬的奏请,如此赤裸裸从太监系统和皇宫往外搂钱的行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怎么就批准了?简直理解不了!   而且听秦中堂的意思,想把这一万匹“走私”到双屿岛?这里面的猫腻可就大了!   杭州当地丝绸市价五钱,一万匹市价五千两。   也就是说,秦中堂名义上从织造局暂借了市价相当于五千两银子的丝绸,明年只需要补回五千两即可。   但如果把一万匹丝绸走私到双屿岛,可以卖二万两银子!但明面上还是只需要补回织造局五千两!   二万两和五千两之间,有一万五千两的差价,就是猫腻!   于是严世蕃恍然大悟,难怪秦德威“说服”织造太监,取消了五千匹丝绸的加派!   因为根本不需要再费劲加派,直接从织造局库里往外搬现成的就行了!   他已经把秦德威想的足够黑了,还以为秦中堂只是帮助织造太监,通过加派换取免役来损公肥私!   没想到秦德威所干的事情,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黑!直接利用权力上下串通,从仓库里往外拿东西,然后走私赚取巨额差价!   严世蕃想明白了后,不禁感到愤愤不平。   一直还以为只有他们严家父子才会贪污,没想到竟然连你秦中堂也变成这样了,这大明简直要完!   他想要举报,给京师写信举报!   旁边徐惟学自从听到一万匹这个数字,就已经睁大了眼,对于一个紧缺大宗丝绸的行商而言,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诱惑的?   他原本只是想着,找个机会接触秦中堂,另外摆脱掉严世蕃这个烦人的牛皮糖。   却没想到,居然还能收获到意外之喜,知道了如此重要的货物信息!   见严世蕃不情愿,徐惟学忍不住就插嘴说:“在下愿意为中堂效劳!些许贩运之事,在下也可以做!或者这些丝绸,在下也能直接全部吃下!”   秦中堂仿佛这才记起,旁边还有个人,转过头来对徐惟学说:“本中堂向来愿意给人机会,但你自己先说,如何能让本中堂信得过你?”   徐惟学刚才既然敢跑出去通过“拦轿喊冤”来接触秦中堂,当然心里已经有了方法。   见秦中堂问起,立刻就说:“在下这里还有四万两银子,愿意存进源丰号钱庄!”   “啪!”秦中堂拍案道:“那本中堂就信得过你了,今后有劳!”   严世蕃大声嘀咕说:“蠢材!你姓徐的以为你站在这里,听到了这样的内幕消息,如果不表示表示,还能活着走出幕府?”   “你闭嘴!”秦德威呵斥道,又命令说:“你代表幕府,与徐头领一起贩运丝绸去双屿岛!”   严世蕃怒道:“你大规模走私牟利,还想拖我一起下水?我严世蕃绝对不与你同污合流!”   秦中堂冷酷的说:“这是命令!路上徐头领会看着你!” 第八百七十六章 做点生意真难!   本来徐惟学徐头领自从得到了秦中堂的首肯,允许参与业务,心情正美滋滋。   虽说这业务还是灰色的,但至少搭上了真正实权大佬的线,向着合法化的目标前进了一大步。   成功被秦中堂“委以重任”的徐头领感到,这段时间养着严世蕃严大爷,看来也没白养。   这厮虽然在判断形势方面从来不靠谱,但毕竟是个了解很多高层内幕的人物。   徐惟学从严大爷嘴里获知了很多信息,尤其是很多关于秦中堂的信息,并用自己的生存智慧研究了很多遍。   从种种迹象可以分析出,这位秦中堂其实并不喜欢直接受贿收礼,或者说想用贿赂来讨好秦中堂是基本不可能的。   秦中堂最大的习性其实是好大喜功,对别人的要求就是当好工具人,在想要布局的事情上面,能帮助把场面撑起来。   徐头领今天就是针对这种心理,得到了秦中堂的首肯。   秦中堂想在浙江拓展钱庄业务,那就主动帮忙存进大笔银子!秦中堂想用织造局的一万匹丝绸来捞钱,就主动帮忙走私销货!   然后就获得了一个想要的结果,能给秦中堂当走狗!   就是听到秦中堂说,让严大爷继续跟着自己,徐头领就有点闹心了。   以徐头领浅薄的政治智慧看来,秦中堂这个做法就是顾忌严世蕃的背景,担心严世蕃掀盖子。   所以就硬逼着严世蕃参与走私,这样朝中的严阁老也就没法拿这个做文章了。   与此同时,徐头领还想到,秦中堂大概也不能完全信任刚认识的自己,所以也要派严世蕃作为幕府代表监控自己。   其实这都不是问题,可以理解!就是严世蕃这个人眼高手低,功夫都在嘴上,干不成实事,让徐头领有些担忧。   随后秦中堂又指示说:“一万匹丝绸分作两批次,每批次五千匹!   第一批次运到双屿岛,然后在双屿岛公开发卖!第二批次可以由你徐惟学自己吃下!”   对这个指示,徐惟学一样可以理解,算是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分散一下风险。   而且他也知道,严世蕃上双屿岛还另有任务,所以第一批次丝绸大概也是给严世蕃打掩护用的。   严世蕃却咄咄逼人的对秦德威反问道:“你故意将五千匹丝绸交到我手里,这是想故意陷害我出问题?”   踏马的让自己亲自走私货物,也亏秦德威想得出来!这跟逼良为娼有什么区别?谁知道是不是陷害自己?   秦德威叱道:“你这人是不是有受迫害妄想?作为幕府属员,给你委派任务,有什么问题?   如果你严世蕃蠢到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那就别来见我了,直接找个地方跳海吧!”   从秦中堂这里领命出来,徐惟学叹口气,怎么就甩不掉严大爷了呢?   但无论如何,秦中堂交代下来的差事还是要办的,于是徐惟学主动示好说:   “我现在就去寻找合伙人,准备起运第一批次五千匹丝绸,严大爷先去安歇吧!”   严世蕃诧异道:“找什么合伙人?”   徐惟学耐心解释说:“从杭州到宁波都是内河道,有专门河道行商,咱们不找人合伙承运,又如何将货物运到宁波?”   他徐惟学是海商,两艘大船都在双屿港,又进不了内河,更开不到杭州。   严世蕃嘲笑说:“真是狗肉上不了席面,这时候还不知道怎么做事?   我们现在是半个官商,直接去钱塘县县衙,征调一些船只就行了,不需要另外找合伙人承运!”   徐惟学愣了愣,严大爷说的似乎也有道理!这次与过去不同了,这次是替大人物操持交易,不是自己的私人买卖。   忽然徐头领的心情又有点小激动了,干了这么多年走私海商,还真没体验过有靠山背景官商的滋味。   随后就徐头领跟着严世蕃去了钱塘县县衙,三天后便调集了十几艘大小船只,拉人带货宽敞有余。   又过一天,运送五千匹丝绸的船队雄赳赳气昂昂的从南城外码头出发,徐惟学行商十几年,没做过舱位这么富裕的买卖。   唯一让徐头领不太爽的就是,船队以不再是人质的严世蕃严大爷为主了,自己却成了个辅助人物。   杭州与宁波之间水网密布,一路沿着水道向东而行,穿过绍兴诸县就来到了绍兴府最东端的余姚。从余姚再往东,就是宁波府慈溪县。   余姚县这个地方虽然行政上归绍兴府,但从文化到经济各方面气质却更像是宁波府的县。   一样是靠海吃海,一样是走私重灾区,科举一样的发达。   站在船头欣赏两岸风景的严世蕃也不禁感慨道:“最近几十年,也算是余姚县的高光时期。   出了个大学士谢迁,出了个状元王华,出了个文臣封爵的王阳明,其他哪个县能相比?”   旁边徐惟学徐头领却答道:“我看江宁县可比,那秦中堂也是大学士,也是状元,也是文臣封爵,岂不一个顶三个?”   严世蕃:“……”   什么叫话不投机半句多,这就是了!   在他看来,让这徐惟学一起来,简直多余!   看着天色差不多了,在最近的水码头停船靠岸,准备休息。   此时忽然听到几声哨响,几十个兵丁站在岸上,当中是一名九品官员,原来是本地巡检司来巡逻了。   严世蕃没太当回事,身为阁老公子,怎么会把九品巡检放在眼里?但在地方基层,巡检司却是一个很重要的治安衙门。   那巡检听别人称呼是姓谢,站在岸上看了看,对严世蕃查问道:“尔等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作何营生?”   严世蕃随口应付说:“从杭州城往宁波城,贩运丝绸五千匹!”   谢巡检挥了挥手,数十兵丁就围了上来,几声哨响后,还有若干巡捕船只也驶近了,堵住了这边的船队。   然后谢巡检厉声喝道:“尔等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的走私,未免太不把巡检司放在眼里了!”   严世蕃无语,你这小巡检有毛病吧?二话不说直接就扣一顶走私的大帽子?   就算想收点好处,也不是这么收的!   严大爷合上了折扇,对着谢巡检叱道:“你这小巡检,什么都不查看,如何就敢断定是走私?”   谢巡检答道:“宁波城才多大地方,需求又能有多大?短时间内哪里卖得掉五千匹丝绸?   又有哪个商人会傻到一口气贩运五千匹丝绸去宁波城卖?难道就不怕周期太长,折了本么?”   严世蕃:“……”   谢巡检又补充说:“别家行商贩运丝绸去宁波那边,都是几十匹,最多几百匹!   而你们这伙人,却贩运了多达五千匹,必定是走私无疑!如果不是打算走私到海上,哪里用得了如此多丝绸?”   自诩能言善辩仅次于秦中堂的严大爷,居然也噎住了。这小巡检分析的好有道理,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若不是为了走私,谁吃饱撑着一口气贩运五千匹丝绸去宁波城?   大意了,忽略了这个问题!应该如同徐惟学所说的,找一批合伙人,然后分散运输!   谢巡检再次挥手,对兵丁们下令道:“将所有货物全部扣下!”   随从船队而来的,有十几个秦中堂亲兵,都是精锐人物,面对几十个巡检司兵丁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但问题在于,对方是代表国家机器的,己方缺乏道义,动起手来太吃亏。   “慢着!”严世蕃叫道:“这些丝绸,都是杭州城里秦中堂的货物,你们也敢擅动?”   谢巡检大概也见多了这种嘴脸,很有经验的问道:“你有什么证据?或者秦中堂的手书谕示?”   严世蕃再次无语,这怎么可能有?秦德威怎么可能会让这种走私证据在别人手里?   谢巡检忽然又说:“从这里往来的行商,我大都面熟,却从来没见过你,口音又不是这附近的,除了走私还能是什么?”   严世蕃忍无可忍,大喝道:“我只能告诉你,这些货品确实都是秦中堂的,你若敢轻举妄动,后果自负!”   谢巡检冷笑几声说:“当真是执迷不悟,还胆敢冒充秦中堂!全都拿下!”   旁边的徐惟学不禁愕然,秦中堂的威名怎么一点用都没有?这个谢巡检难道就不怕,这些货物真的是秦中堂的?   眼看着严世蕃要把事情搞砸了,徐头领也顾不上多想,连忙开口道:“谢大人且慢!”   然后又说:“这些丝绸若运到宁波,确实也太多了,或许应该在余姚分销一些,不知五百匹够不够?”   谢巡检这才笑道:“总算有明白事理的人了。”   又戳了戳严世蕃说:“像这种不通世事人情的死胖子,就不该出来做买卖!   你也别不服气,打听打听余姚谢家去,买你几百匹丝绸真不算什么!”   一匹丝绸在双屿岛价值二两,但在这里只能卖五钱。   余姚谢家,就是出了大学士谢迁的那个谢家。   严世蕃面无表情的上了船,再也不出来了。   及到次日启程,徐惟学对严世蕃说了句:“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们这些做惯了大人物的,实在不懂怎么在底层行事。”   严世蕃收起了模样,冷声道:“谁让你多管闲事了?让他们把货物都扣留了,岂不更好?”   徐惟学忽然又觉得,连严世蕃也看不透了。   过了余姚向东是慈溪县,再过慈溪县就到了宁波府城。船队没有进城,反而绕到了宁波府城外东北方向。   这里有个江河交汇之处叫做三江口,而从三江口再往下游没几里地就是大海了。   由于距离大海很近,水量也很充沛,那些海船甚至可以从海上一直开到三江口。   所以在三江口这里,也形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出口贸易中心”,围绕着出口贸易,许多生意就因此而兴旺起来。   严世蕃和徐惟学带着船队来到这里,主要是为了租用足够的“渡船”,把大宗丝绸直接运到双屿岛。   所谓渡船,其实就是海船。   宁波府外海岛屿极多,堪称星罗棋布,大体上就是后世的舟山群岛。   而禁海之后,为了便于往来于大陆和海岛,官府允许民间拥有小型渡船,专门用以去附近海岛。   但沿海百姓却钻了这个“渡船”的空子,结果渡船越造越大,基本上都是跑海的船了。   严世蕃和徐惟学刚下了船,就被人拦住了,又听那人自我介绍说:   “在下乃是一名牙人,在县衙里领了执照的,名唤张启书,对本地情况极为熟知。”   听到“牙人”两个字,两人便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历了。   牙人就类似于中间人、经纪人,但在这时代,牙人往往是商业流通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而且都是在县衙领了执照的。   比如批发了货物到某地,一般就是找牙人出面,撮合与本地人的交易。   与此同时,牙人还要代替官府收取交易税,经牙人撮合成功的交易,由牙人再负责收税。   所以严世蕃看到被牙人拦住,登时就反应过来,这是牙人想从自己这边牟利。   毕竟船队规模在那里摆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总价值不低!   但严世蕃并没有在三江口销售的意思,他的任务可是上双屿岛再销售,所以严世蕃拒绝了这位叫张启书的牙人。   张启书却没走,又问道:“你们不在这里销售,那将丝绸运来这里作甚?”   严世蕃不耐烦的说:“与你无关!”   张启书笑着说:“如果不出我所料,你们是想寻找渡船,将丝绸运往双屿岛售卖?”   严世蕃目中无人惯了,本不想理睬张启书,但听到这里,反问道:“是又如何?莫非你这个牙子还能帮着租船?”   张启书风轻云淡的说:“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没有去双屿岛的渡船,不信你们就去找找看。”   严世蕃拧着眉毛,“这怎么可能?”   张启书嘲笑道:“一看就是新来的吧?每行有每行的规矩,都要按照规矩办事。   无论你们从哪里来的,但丝绸就应该在三江口卖出去,方圆十里以内,没有渡船会拉着你们和货物去双屿岛!”   严世蕃闻言大怒,虽然对方语气不激烈,但这就是威胁!   老老实实做个生意,怎么这样难?   一匹丝绸在双屿岛价值二两,但在这里只给一两。   对方一个小小牙子,就能控制全部渡船? 第八百七十七章 秦中堂的狗   以严世蕃的智商,三言两语之间也能明白大概是怎么回事,这个牙子必定是宁波本地豪门大族的代理人,或者干脆就是豪族的一分子。   大明浙江沿海整个走私过程分好几个环节,从陆地到下海这个环节是垄断在这些豪族手里的。   因为只有这些豪族才有实力,让货物不被巡海官军和官府查获没收,安全的把货物从陆地输送到海上,然后再在双屿岛卖给各国商人。   至于为什么巡海官军和官府不会查获本地豪族的走私货物,那稍微不小白的人也能猜测出大量内幕。   同时这些豪族与双屿岛势力之间合作久了,有一定的信任基础,双屿岛势力也更放心从豪族手里收购货物。   而那些从腹地贩运到宁波的货物,比如严世蕃这次带来的几千匹丝绸,只能以略低的价格卖给本地豪族,不然根本下不了海。   如果不经本地豪族,这些货物不是被官府或者巡海官军当成走私货物查缴,也会没人给运到双屿岛,渡船都害怕得罪本地豪族。   这就是牙子张启书的底气,任何外地人来了都要按照规则办事。   其实这几千匹丝绸也不是严世蕃的货物,他就是个被迫打工的。但以严世蕃的性格脾气,真受不了牙子张启书的嚣张语气。   “这些丝绸,都是杭州城秦中堂的,你们也敢作梗?”严世蕃指着船队,用更嚣张气势的说:“若你们不识好歹,一切后果自负!”   徐惟学痛苦的捂住了脸,在做生意方面,严大爷还真是个猪队友啊!   在余姚境内遇到巡检司时,不是已经经历过一次地头蛇了吗,怎么严大爷就没有长点记性?   而且严世蕃严大爷虽然总是误判局势,但应该是个很聪明的人,怎么在这方面就执迷不悟,真有点降智啊。   和前番那位谢巡检一样,牙子张启书听到秦中堂的名号后,并不为所动。   基层永远有基层的规则,这里是属于他们几大家族的领域,进入这个领域,就要遵循他们的规则。   如果报个大佬名号,就必须特殊对待,那规则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牙子张启书淡淡的说:“没有标识,没有牌照,也没有提前招呼,一看就是假冒秦中堂!”   严世蕃习惯性的合上折扇,指着张启书说:“既然你姓张,是不是宁波城槎湖张家的人?   你们家不就是出了个辅政詹事张邦奇么,也胆敢在我面前拿大!回头倒要问问张邦奇这个老匹夫,怎么教的族人!”   神情一直很“淡淡”,仿佛尽在掌握的张启书听到这里面,终于破防了。   目前槎湖张家官位最大的人就是张邦奇,如果外人随便诋毁张邦奇,他还无动于衷,那也别在家族里混了!   当即周围就有一群闲汉围了过来,只等张启书招呼。   面对被围殴的风险,严世蕃依然嘲弄道:“一群垃圾,怕了你们不成?”   虽然徐惟学觉得严世蕃很弱智,但此时此刻,他别无选择,出于己方大局也只能维护严世蕃。   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海商(贼),血勇还是有的,当即也带着一部分伙计和兵丁冲了过来。   同时徐惟学又对严世蕃说:“杀了这牙子,就向海边冲!龙山所那里还有咱们二百多人和海船!”   严世蕃:“……”   卧槽!嘴上比划比划就得了,你还来真的?   徐头领盯着严世蕃,为什么严大爷你还不下令?你在犹豫什么?   他们船队除了船夫,有一部分是秦德威派来的亲兵,一部分是徐惟学带着的伙计,加来约莫二三十人。   关键是有武器,战斗力也很强,是一支不错的武装力量了,冲到海边希望很大。   牙子张启书也被吓住了,对面这帮人看起来凶悍之极,明显不是普通的老实商人啊,怎么有点江洋大盗武装走私的味道?   正在这时,恰好有一小队巡捕路过,看到这边仿佛要有几十人的大火并,这队巡捕立刻转身就走,留给了双方一群背影。   虽然是县衙安排在三江口的巡捕差役,但眼前这大阵仗明显不是他们一小队巡捕能管的!   严世蕃却假装吃了一惊,大声对牙子张启书说:“既然有巡捕看着,就卖一个面子,今日便饶了你!”   又对徐惟学说:“暂时撤回船上!”   随即严大爷一马当先,率先离开了现场。   徐头领简直难以理解,严世蕃今天这表现简直跟精神分裂一样,毫无逻辑!   如果要服软,那一开始就该按规则办事,别去挑衅对方,结果严世蕃硬是把对方说破防了!   如果要强硬,既然都准备开打了,那就干到底,结果严世蕃又怂了!   徐惟学追上了严世蕃的撤退脚步,忍不住质问道:“严大爷何故如此反复无常?   这样根本做不成事,如何才能完成秦中堂命令,将这几千匹丝绸贩运到双屿岛?”   严世蕃瞥了一眼徐惟学,嗤之以鼻的说:“你以为,秦中堂让我们做什么来的?”   徐头领觉得这个问题太简单了,不假思索地答道:“贩运丝绸,换取幕府经费啊。”   严世蕃回应说:“错!大错特错!你完全不明白!秦德威的真正目的,是让我们做炮灰来的!”   徐惟学叫道:“不可能!我刚投靠秦中堂,便被委以重任,怎么可能是炮灰!”   严世蕃耐心解释说:“秦德威岂能不知道沿海走私的弊情?只不过缺少抓手和契机而已!   所以他才会派了我们出来走私,而且严格指定我们必须去双屿岛发卖货物!   其实就是想让我们与地方产生冲突,将事情闹大,然后秦德威才有了抓手,直接介入各个环节!   但这样却把我们投进了危险之中,地方这些豪族的势力根深蒂固,又不缺少杀人越货的狠辣手段,所以我们很可能会遭到报复!   我们实际上已经是秦德威的弃子,这不是炮灰又是什么?   也许在秦德威心里,死了的我们才是最好的我们,这样才能给他最大的筹码!”   徐惟学失声道:“这不可能!秦中堂怎么会是这样的人!我可是真心投靠秦中堂,怎么会被当作弃子炮灰看待!   秦中堂如果有挑事的意思,为什么不肯明说?难道我徐惟学是怕事的人?”   严世蕃冷笑着说:“还需要明说?你以为秦德威将一万匹分成了两个批次,是为了安全保险?他早就打定了主意,第一批次丝绸可以当成牺牲品损失掉!   你以为你秦中堂让我们带着五千匹这样量级的丝绸招摇过市,却又不给任何凭证,是为了保密?他是让我们宛如幼童持金,引来别人的觊觎!   你以为秦中堂指定我们必须去双屿岛发卖货物,是为了探知双屿岛的情报?其实是逼着我们与垄断走私的地方豪势起冲突!   你以为让我跟你一起贩运丝绸,难道是为了怕你跑了?其实秦中堂想把我一起陷进去,借地方豪族来除掉我!”   徐头领只感到自己的一腔热血,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这就是庙堂级大佬的深意?   高层大人物都是这样没人性、没人味的吗?所有人在他们眼里,真的就是冰冷的棋子,可以随手牺牲?   严世蕃又反问道:“现在你明白我的苦衷了吧?”   徐惟学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他也是有点脑子的人,自然也想明白了严世蕃为什么表现那么怪异和别扭了。   首先必须要表现出一个形式给秦德威看,所以才会与牙子张启书互骂,甚至准备动手,假装是有了冲突;   然后又不想真出现危险,所以每每到关键时刻又怂了,不愿意真弄出流血牺牲的事件。   严世蕃拍了拍徐惟学的肩膀,“所以我们才是真正一条线上的人,那秦德威只会把我们当成狗看!”   徐头领喃喃自语说:“其实能做秦中堂的狗,就是最大的荣幸啊。”   严世蕃:“……”   你徐惟学这思想,很不对劲!   “接下来应该如何是好?”徐头领又问道。   严世蕃胸有成竹的说:“放心,一切都在我预料中!首先我断定,那姓张的牙子,一定会来报复我们!”   不用怀疑张启书有没有这个能力,张家是宁波城四大家族之一,如果连报复能力都没有,那就枉为四大家族,拿什么垄断走私?   严世蕃又继续说:“你速速派人去龙山所传话,让你那海船冲到三江口来,等那姓张的牙子报复了我们,我们就把丝绸货物搬到你的海船上去。”   前段时间,徐惟学绑架严世蕃为人质,上岸去杭州前,座驾海船就停在了龙山所附近一处港湾里,随船还有二百多手下。   龙山所港湾距离三江口也不算太远,完全可以派人去传递消息。   三江口虽然不是海边港湾,但距离海边也就几里地了,海船可以从海上开到三江口。   所以严世蕃这个要求,技术上完全不是问题,但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软件”上。   徐头领犹豫着说:“按照江湖规矩,我的海船是不能到三江口来装货的,甚至不能在浙江任何海岸装货。   只有双屿岛上许氏兄弟、李光头势力的船只,可以过来装货,或者本地渡船可以装货并运到双屿岛。   我的海船要想从事贸易,只能从双屿岛买货装货,然后贩往别国。”   严世蕃只问了句:“为什么不能?丝绸是咱们自己的,往自己的船上装,谁会阻拦?”   徐惟学很有经验的答道:“假如我的海船来装货,一定会被举报,然后被卫所官军或者官府巡捕、兵丁扣留查缴!   反正从近海到双屿岛之间的货运,被地方豪族和双屿岛势力联手垄断,并买通了许多官府和卫所的人,别人插不进手!”   严世蕃哈哈大笑道:“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是半个官商!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官商!   我告诉你,秦德威的同年好友胡宗宪是巡海御史,好友冯恩是提举市舶司,衙署都在宁波城里!   只要修书送进宁波城里,告诉他们这是秦德威的货物,那还能有什么问题?   首先这批货物会打上市舶司朝贡团的标签,其次巡海御史会特批放行你的船只,哪个官军能查缴?”   徐惟学愣了愣,事情还可以这样简单?   对于一个海商(贼)来说,这就是从未体验过的全新玩法。   严世蕃督促道:“好了,别发呆了,事不宜迟!你派人去龙山所港湾传话,我两封信给宁波城里,各自行动!”   “真的可以?”徐头领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   严世蕃自信的说:“放心,一切尽在掌握!优势完全在我们这边!”   于是徐惟学更不放心了,根据最近相处的经验,每当严大爷自信的时候,事情必定是相反的。   所以到底还听不听?   不过确实如同严世蕃所料,虽说冲突没正式打起来,但牙子张启书感觉还是丢了颜面。   关键是必须杀鸡骇猴,如果都像这样,那欺行霸市的牙子还怎么做?其他家族的人会不会认为张家不行了?   故而张启书决意报复,傍晚纠集了一群人,酒足饭饱后,摸黑往船队那里而去。   想着如果方便就先抓一两个人,拷打问问情况,摸清楚对方真实来头。   距离船队还有十余丈距离时,突然之间,视野陡然亮了起来。   等张启书反应过来,发现是船队中间一艘船着了大火,烧了起来。   仔细看,火势还有往旁边船只蔓延的趋势,有人从船上纷纷往水里跳。   旁边朋友问道:“张老弟,你还请了别人出手?”   张启书有点迷惑,难道这伙人还得罪了别人,先遭到了别人报复?   他下意识又往前走了几步,想看个究竟,结果在熊熊火光里看到了一张独眼胖脸,而且这张胖脸仿佛还对自己狞笑了几下。   严世蕃站在安全的岸上,看着正在燃烧的两艘船只,心里默念着,什么槎湖张家,什么秦中堂,通通都去死吧!   虽然受尽屈辱,但笑到最后的人,只能是他严世蕃!   等天亮了后,你秦德威的党羽看到了残余货物,不能不管吧?   在秦中堂党羽的安排下,秦中堂的货物公然搬上了海贼的船只,走私到双屿岛,又会被屠侨、张邦奇知道! 第八百七十八章 这是什么人性?   严世蕃很自豪,在这种龙游浅水虎落平阳的情况下,在没钱没势没人的情况下,在被当人质的情况下,自己一样还能运筹帷幄!   这几把火,都是他严世蕃亲自点燃的!   但所有人都会以为,秦中堂的货物是本地豪族张家的人烧的,这完全不需要任何证据!   如果秦德威没点表示,他在浙江还能有什么权威?他必须要动手反报复,这样才能维持住中堂大学士的威严。   就算秦德威亲自来“断案”,也只会指控这是本地恶霸所为,或者说秦中堂心里也希望如此!   而宁波四大家族同气连枝,近些年来科甲鼎盛,很是有不少人做官!尤其是屠家的左都御史屠侨和张家的詹事辅政大臣张邦奇!   等明日剩下丝绸被搬上海船,在秦德威党羽的庇护下运送到双屿岛,这种明目张胆的走私也就会成为把柄!   本地四大家族不可能觉察不到这种把柄,也不可能拿不到证据,所以一定会借此来攻讦秦德威!   如果秦德威与浙党全面撕咬起来,事情会怎么发展不好推演,但可以肯定,一定会两败俱伤!父亲严阁老一定会坐收渔翁之利!   正暗自得意的时候,严世蕃忽然瞥见,徐惟学抱着头蹲在岸边,十分痛苦的样子。   “事已至此,想开点吧!”严世蕃装模作样的“劝”道。   徐惟学仿佛是自言自语说:“秦中堂交给的五千匹丝绸,在余姚被分走了五百匹,这里又烧了一千五百匹!   还没有下海发卖,就只剩一半多了!怎么对得住秦中堂的重托!”   严世蕃吩咐说:“实在太危险了,所以此地不可久留!等明日你们的海船到了,就就速速将剩下货物都运走!”   明天自己拍拍屁股走人,留下的乱摊子自然有秦中堂去收拾!   而且说实话,收拾乱摊子这种事,也是需要权势的,没有权势就收拾不动,只能让秦中堂来了。   今夜的这场火,震惊了整个三江口,本地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连船带货一起烧的恶劣事故了。   顿时就传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人说,这是倭寇奸细潜入了三江口,蓄意纵火制造乱局。   白日与严世蕃起了冲突的张启书头脑也绝对是灵活够用的,不然也不会被派出来当牙子。   看到大火后,张启书当场就意识到,这已经不是自己所能摆平的事情了。   张家在三江口这边的负责人是张启书的一位堂叔张时行,名义上只是商行的大掌柜。   张时行本人或许没有什么,但他的叔叔就是浙党大佬张邦奇,他还有个亲兄长叫张时彻,嘉靖二年进士,目前官位也做到从三品了。   有句话叫“皇权不下乡”,说的就是大族在地方基层的影响力,尤其是这种朝中有人做官的豪族。   张时彻张大掌柜大半夜的被吵起来,听了张启书的禀报后,反问道:“那把火真不是你烧的?”   “绝对不是!”张启书答道。   张大掌柜沉吟片刻后,又开口说:“是不是你,其实都无关紧要了,或者说无论是谁做的,都不重要!   如果我们执着于这些船只货物是谁烧的,就一定会牵着鼻子走!   不管这批货是谁的,明天先把这批货定性为走私货物,如此才能进可攻退可守!”   “叔父所言极是!”张启书附和着说。   于是张时行张大掌柜又吩咐说:“天亮之后,你速速进城去府衙找杨巡捕,让他过来缉私!   而我这边则发话下去,点五十个乡兵集合,等着配合杨巡捕!”   近年来倭寇,所以沿海很多地方放松了管制,允许地方大户牵头组织本土勇壮为乡兵,算是沿海卫所的补充武力。   听到张大掌柜有条不紊的安排,张启书也就放了心。   大家族们垄断走私,这些年遇到的事情还少了?不都顺利的应付过去了吗?   及到次日,严世蕃依旧站在岸边,守着剩余的船只,等待着各路妖魔鬼怪上场。   就是不知道徐惟学徐头领那十几个伙计,跑到哪去了。但严世蕃对此毫不介意,船队还剩十几个精锐幕府标营军兵,足够保证自己安全了。   天亮后没多久,便看到两名官员联袂而来。一个是户部郎中提举市舶司冯恩冯老爷,另一个是巡海御史胡宗宪胡大人。   两人昨日收到了严世蕃的书信后,今日一大早便出北城门,往城外三江口而来。   毕竟有人声称是秦德威秦中堂的货物,第一次路过境内,怎么也得观摩一二。   在路上,两人在北城门偶遇,便一路同行,一起到了三江口。   严世蕃没有迎接,还是站在岸边,然后与两人平礼相见。   现在他严世蕃可是代表着秦中堂来的,而这两名官员都是秦中堂的党羽,不配让自己迎接!   冯恩冯老爷没有在意严世蕃的态度,只是反复打量着河道里的船只,似乎不太相信的说:“真是秦板桥派你来贩运大批量丝绸的?”   严世蕃拍着胸脯保证说:“千真万确,怎能有假?如果没有秦中堂首肯,我能带着如此多丝绸出杭州城?我又怎能借得钱塘县的官船使用?”   这时胡宗宪又插话说:“你与秦中堂之间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以秦中堂之智慧,特意派你贩运丝绸,必定是有深意啊。”   透着点阴阳怪气,但又是一种试探。   严世蕃打个哈哈说:“能有什么深意?不过是想利用我的聪明才智罢了!”   又故意低声说:“可能秦中堂认为,与这边大族打交道,可能我严世蕃比较合适。”   冯恩冯老爷又道:“但秦中堂并没有提前对我们说过,让我们来关照这批货物。”   严世蕃便神神秘秘的说:“很多事情并不方便落于纸面上,只能通过口信来传达。我这不就将情况对你说明白了吗?”   话说到这里,严大爷的说服工作已经到了尾声,冯恩和胡宗宪两人毕竟都是秦党成员,总不能耽误事情。   正当严世蕃想着中午怎么吃的时候,却不料冯恩突然变了脸色,叱道:   “呸!秦德威当年阻拦我入朝参与庙堂大计,将我丢到了遥远的东海之滨不闻不问,还想让我帮他?”   严世蕃:“???”   你冯恩这是党羽所应该有的语气?难道你平常就是这么和秦德威说话的?   还没等严世蕃反应过来,又听到冯恩说:“如今秦板桥不来亲自向我问候致歉,就是看不起我冯恩!   若只想通过你这个中间人,说一句话就指使我办事,简直是痴人说梦!而且你严世蕃的脸面,还没大到如此地步!”   严世蕃很生气,原本以为打着秦中堂的招牌,能无往而不利,结果没想到冯恩如此不给面子!   所以反过来斥责道:“这是秦中堂的货物,你真敢弃之不管?”   冯恩冯老爷傲然地转身就走,说不管就不管!谁还能没点小脾气了?   再说你严世蕃算老几,还敢狐假虎威?就是秦德威本人在这里,他也一样刚正!   严世蕃被冯恩气得气抖冷,但事情还是要办,又对胡宗宪说:   “一会儿等海船来了,剩余货物都要搬到海船上,但能不能顺利渡海去双屿岛,就要靠你了!”   方法无非就是两种,一种是直接开出牌票,简单粗暴;   另一种方法就是用御史座船引导徐惟学的船下海。只要到了海上,就是天高地阔来日方长了。   胡宗宪却没有应声答应,片刻后只说了句:“恕难从命了。”   严世蕃强忍着不满,询问道:“胡大人你又怎么了?”   胡宗宪很机智的说:“我把这批货物想来想去,只能理解成,秦中堂这是想坑你!   既然明知秦中堂要坑你,那我还陪着你跳进去作甚?所以我为了自保,不能参与你的事情!”   胡宗宪的逻辑好有道理,严世蕃无言以对。   目送离去,严世蕃不禁喃喃自语:“他们怎么能这样呢?”   这两人明明都是秦德威的党羽,为什么都如此有个性?这是什么人性?   严世蕃正烦恼时,忽然瞥见旁边的徐惟学徐头领,忍不住迁怒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徐头领说:“在下不知道怎么与官员打交道,所以就在旁边学习了,而且在下对严大爷也没什么可说的。”   严世蕃发火说:“什么叫对我没什么可说的?”   徐头领很实在的答道:“自从与严大爷你接触以来,我发现你的判断从来就没有准过,我还能说些什么?”   严世蕃烦躁的说:“不管那些了!等你的海船到了,就先把所有丝绸装船!”   然后怎么做,无非仗着船大人多,夺水路而行,出了海就安全了。   徐头领目测了一下安全距离,然后才小心翼翼的说:“海船不会再来了!”   严世蕃皱眉道:“什么意思?”   徐惟学答道:“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让我那海船开过来。”   严世蕃瞬间就感觉自己要爆炸了,对着徐头领喷道:“你为什么不听从吩咐!”   徐惟学答道:“还是那句话,你严大爷最近不灵光,做出的判断就没有对过,我怎么敢听你命令?   如果严大爷你真的不灵光,我那海船来了,陷在此地又该怎么办?我手下只有两艘海船,真的损失不起!”   严世蕃失态的破口大骂:“都是混账东西!”   昨夜烧了一场大火,肯定会引起当地豪族的重视,然后针对自己这边做出激烈的反应。   而自己就应该在官面的掩护下,登上海船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地鸡毛,让那些大家族们和秦德威撕咬去!   谁知道两个实权党羽居然不顾大局、无动于衷,打着秦德威的旗号都招呼不动!   而徐惟学徐头领也阳奉阴违,没有把海船调过来!   这样一来,三江口这里对自己而言,就是一个无处可去的死地了!   “原路返回!”严世蕃突然说。   徐头领愣了愣,“怎么又要返回?”   严世蕃恨声道:“有你们这些蠢货在此,不返回等着被别人来收拾吗?”   徐惟学拦住了企图登船的严世蕃:“你这是临阵脱逃!我们受秦中堂重托,怎么能半途而废!”   严世蕃骂道:“重托你奶奶的!你是秦中堂的狗,我不是!”   然后严世蕃就没机会走了,因为又出现了六七十人,将严世蕃和几个贴身护卫围住。   一眼扫过去,这六七十人里,约莫十几个人像是衙役,其余看起来都是本地勇壮。   有个公门人物打扮,头巾上插羽翅的中年人,高声道:“在下府衙巡捕杨横,与乡兵首领张时行,率众到此缉查走私货物!”   严世蕃喝道:“给大爷滚!这里货物都没有离开陆地和河道,谈何走私?我们就是贩运到宁波府售卖的!”   又有牙子张启书站了出来,指着严世蕃,揭发说:“昨日就是此人,到处找寻找渡船下海,违反朝廷禁令!”   杨巡捕也没耐心和严世蕃耍嘴皮子,挥了挥手说:“先拿下了!”   于是府衙衙役和本地乡兵稍稍分散,先把严世蕃和十几个随船护卫包围起来。   严世蕃有点着急,正想着是不是搬出父亲身份。   正在此时,从徐头领这里发出了一声尖锐刺耳的哨响,然后便看到从附近小土丘后面,以及另一边的芦苇里蹿出了一二百人。   又从两个方向,迅速向着这边包抄过来,反而对六十多个府衙捕快和本地乡兵形成了包围之势。   严世蕃愕然,这是哪来的人手?   徐头领冷笑道:“虽然没有把海船调来,但我把伙计们都调来了!”   衙役和乡兵的战斗力也就那样,基本也就只能欺负百姓了,见状齐齐脸色大变,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   今天只是说来搞点油水的,并没有做好战斗的心理准备啊。   严世蕃哈哈大笑,这次真真是优势在我,一切终究还是尽在掌握!他心里迅速想着,如何借力打力,再施展一下谋略。   却又见徐头领抽出了大刀,异常凶狠的喝道:“此等刁民,敢对秦中堂不敬!一个也不许放走,全部打残!”   严世蕃有点诧异,你徐头领就一个海贼,还真死心塌地给秦德威当狗?这是什么人性?   连忙又说:“那个,咱们是官商,要从官面上解决!”   徐头领一把推开了严世蕃:“滚开,别碍事!”   随即就身先士卒,手里长刀翻转,大踏步地就冲上去,用刀背朝着那牙子张启书就砍去。 第八百七十九章 双向奔赴   但是才砍到一半,徐惟学意识到什么,又收回了武器,退回了原处,不过这并不影响战局。   一边是半海商半海寇,敢于下海讨生活的凶人,而且人数还多出一倍;   另一边是衙役和乡兵,实力上只能欺负普通百姓和外地客商,而且人数还不如另一边的半数。   混战结果可想而知,也不能叫混战,基本上是一边倒的。   在一片“腥风血雨”中,数十人重伤不起,七零八落的散了一地,基本上大都是本地衙役和乡兵。   明眼人看得出来,占优的一方肯定是留了手的,比如身先士卒的徐惟学徐头领,只用刀背砍人。   要不然就不是重伤不起,而是尸横遍野了,若在混战中真有人命没了,那也只能自认倒霉。   当战斗结束后,大部分人就朝着海边方向分散逃走。顺手还把三江口附近的行业会所、商行店铺点燃了,一时间狼烟滚滚。   徐惟学看着手下们打人放火,抹了抹头上的汗水,自言自语道:“总算畅快了一次!”   严世蕃大喊大叫道:“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斗法按着规则来就是了,为什么要动武?   就算你对我失去信心,就算你不再相信我的判断,也不该这样自暴自弃!”   自己的运筹帷幄,自己的纵横捭阖,全都毁了!   徐头领很莫名其妙,“谁自暴自弃了?我这也是有缘故的!”   严世蕃只感觉自己要气疯了,口不择言的辱骂说:“就你这脑子,还能想到什么缘故!”   徐惟学答道:“昨日我派人去海船那边传信,我那夫人回话说,既然秦中堂派了你和我出来,就说明秦中堂潜意识里想搞大事,越大越好的那种!”   严世蕃思考能力已经被气得丢掉了大半,反问道:“这又是什么因果结论?派我们出来,和搞大事有什么必然因果?”   徐惟学继续答道:“你也说过,你和我就是秦德威的炮灰,死了最好的那种。   那岂不正说明秦中堂有不顾死活,唯恐事情不大的潜意识?   否则的话,秦中堂为什么不派最亲密的徐三爷押送丝绸?”   严世蕃喝道:“正因为这样,所以我们才要小心自保,拿捏好分寸!而不是像你这样蛮干胡来!”   徐惟学却说:“拿捏分寸没用,如果事情半大不小的,以秦中堂的秉性,说不定转手就把我们卖掉了!毕竟我们与秦中堂谈不上交情!”   严世蕃:“……”   这句倒是没错,秦某人就是这样的人!   最后徐惟学恶狠狠的说:“只有当事情大到一定程度,我们反而就安稳了,秦中堂就必须要庇护我们!这就叫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既然秦中堂想要搞大事,我们就该尽可能往大里搞!也许这才是秦中堂给我们的机会!”   严世蕃感觉自己简直是对牛弹琴,讲理根本讲不清,直接斥责说:“你这是盲动,毫无目的的盲动!   一切都是你的自以为是而已,你这样胡乱肇事,又能达成什么目的?”   徐惟学却又说:“出发之前,我在幕府请了人喝酒,别人都说,秦中堂想在宁波开府移驻,只是一直担心地方阻力太大。   比如宁波本地的十几家豪族,只怕没有人愿意看到秦中堂过来!朝廷里那些口舌,也一定会抨击秦中堂骚扰地方!   我们这次在宁波搞出了大乱子,秦中堂不就有借口来宁波了?这怎么就是毫无目的的盲动?”   严世蕃无言以对,踏马的一个海贼为了当狗都能如此逻辑自洽了?   徐惟学有点不耐烦地说:“别啰嗦了,赶紧跑吧!别走水路,容易被拦截!”   严世蕃指着自己,“你说说看,我怎么跑?”   徐惟学先看了看严大爷的不利索腿脚,又看了看严大爷的肥胖身躯,最后看了看严大爷的良好眼神。   一目了然,确实不适合从陆地逃跑啊。   于是徐头领犹豫了片刻后还是说:“那就别跑了,都在这里等着吧!”   见徐惟学如此讲义气,严世蕃稍微有些感动,莫非这就是仗义每多屠狗辈?   又嘀咕说:“不必担心!我料定,本地人吓怕了,不敢轻易先过来。   所以肯定是官府的人先到,应该不至于有大危险。”   徐惟学忍无可忍的说:“严大爷您能把料定两个字收起来吗?”   城外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合计两百多人的斗殴,甚至还涉及到府衙衙役和乡兵,又起了大火,城中官府必定会被惊动。   当即知府沈恺和宁波卫指挥使沈玠,先点齐了兵马,然后才从城中出来,直奔三江口。   来到现场后,沈知府随便瞥了几眼,大致就能判断出是怎么回事了。   肯定是本地强豪欺负外来客商,不小心遇到了过江猛龙,然后反被打了。   又在伤者里看到了张家的大掌柜张时行,沈知府顿时就感到头疼了。   张家是现今宁波城四大家族之一,这张时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张时行的叔叔就是浙党大佬张邦奇,张时行的哥哥张时彻也是从三品参政了。   这样一个人物,却被打得血流满脸,半死不活的。   正在沈知府勘察现场的时候,又有一大伙人到了,为首的是个五十余岁老者。   沈知府也认识,这老者乃是四大家族之一屠家的屠仁。   四大家族互相有通婚,那位受重伤的张时行就是屠仁的亲外甥。   而屠仁本身又有举人功名,也是个大乡绅,更何况屠仁还是左都御史屠侨的堂弟。   于是沈知府更头疼了,这些弯弯绕绕的关系夹缠在一起,哪是一个外来知府好处理的?   屠仁黑着脸,站在沈知府面前,直接问道:“府台能管得了吗?”   这潜台词就是,如果官府管不了,他们四大家族就亲自管了。   沈知府望了眼外来船队那边,无奈的叹口气。   刚才他为什么一直在勘察现场,没有往船队那边凑?因为他认出来了,那边站着个独眼胖子,应该就是那谁。   但不可能永远避而不见的,最终沈知府和刘指挥、屠仁等一伙人,走到了岸边。   徐惟学带领着护卫,很警惕的护住了严世蕃严大爷。   然后徐惟学又抢先大喝一声道:“站住!阁老家的严大爷在此,不得无礼!   严大爷运丝绸到此,被你们本地恶霸横加阻挠,还纵火烧了两艘船,究竟是何道理?”   严世蕃:“……”   一切来的是如此猝不及防,这明明是秦德威的货物,什么时候成了他严世蕃的?   这就是你徐惟学的义气?你留下来难道就是为了把自己卖出来?   你是不是害怕,如果说是秦德威的货物,秦德威为了避嫌,直接来宁波干涉的理由就不充分?   连徐惟学这个浓眉大眼的都开始学坏了,真是人心不古!   屠仁屠老爷抢在沈知府的前头,对严世蕃问道:“何至于此,伤了和气?”   你家老头严阁老还拉拢浙党大佬为盟友,你严世蕃在这里下死手是几个意思?   严世蕃不想说话,跟一群装眼瞎装耳聋的人有什么可说的?   他严世蕃一路上都在宣扬,这批丝绸是秦德威的货物,不信你们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然而却还都在这里装模作样,不敢承认这是秦德威的货物,不就是觉得他严世蕃更好欺负吗!   见严大爷不说话,徐惟学就代替答话说:“被烧的两艘船,和一千五百匹丝绸怎么算?”   屠仁叹道:“看来都是倭寇做的,没想到倭寇在宁波城外已经如此横行无忌了。”   倭寇?严世蕃挥了挥手,随便你们怎么说吧!   屠仁又继续说:“看来这场惨案,宁波府是管不了。我这外甥总不能白白受辱,老夫意欲赶赴省城,亲自向秦中堂申诉。”   严世蕃讥诮的说:“秦中堂可不如我这般好说话,老先生去了,小心回不来。”   你能申诉什么?拿秦中堂勾结倭寇走私来威胁人?   屠仁也没法,如果他不去杭州,秦德威估计就要亲自来过来了。   杭州城,秦氏幕府。   随着近日内,从北方过来的后续人员陆续到达,秦中堂的幕府班子才逐渐完整起来。   虽然秦中堂性子比较喜欢务实,但幕府刚开张,万事都需要定规矩,也都需要他拿主意。   故而不得不被淹没在案牍之中,连续数日被困在幕府动弹不得。   其他事情也很多,比如秦中堂重申禁海,那么详细的条例都需要一条条的规划——   沿海各地的乡兵保甲联防体制,卫所官兵重新拣选操练,船只大小标准的划分、以及超标船只的处置办法等等,都需要拿出详细的方案。   更不要说为了明年反击倭寇的那些准备,征兵、练兵、钱粮筹集和囤积,战船的准备等等,大大小小无数事项都需要在最短时间内筹划和执行。   还有对双屿岛的计划,和攻打方案的制定,更是需要半年内就准备完毕并见效的。   除了重点工作之外,浙闽两地的那些日常工作,最后也要汇总到秦中堂这里来,一样要牵扯精力去处置。   原本秦中堂觉得,自己带来的幕府属员应该够用了,再说在杭州城还招了两个新人。但通过实际工作发现,还是不够。   这些工作说起来和做起来,都很枯燥,但却是大部分幕府属员的日常。   在无数事情都要请示秦中堂并作出最后决断的情况下,如果秦中堂离开幕府,那简直就是最不负责任的行为。   此时此刻,秦中堂拿着一封“弹劾”,沉吟不语,吴承恩站在旁边,等待秦中堂做出批示。   里面内容不难理解,有人弹劾福建都司指挥卢镗在近日与倭寇作战中,滥杀俘虏,侵吞缴获财物。   关于这个卢镗是何许人也,秦德威当然知道,或者说对明史稍有涉猎的也应该都知道。   在原本时空嘉靖朝对倭寇作战中,卢镗算是俞龙戚虎之外的第三人,也是很能打的武将。   而且此人成名比俞龙戚虎更早,原本历史上几年后,攻打双屿岛的主将就是卢镗。   所以说,“证明过自己”的卢镗肯定在秦中堂内心名单里的,穿越者抄作业还不会吗?   当然如果只是个弹劾,哪怕是弹劾卢镗这样一个省级大将,还不至于让吴承恩亲自送过来,并站在旁边等待批示。   混官场的人都知道,看弹劾不仅仅是看被弹劾对象是谁,更重要的是看发起弹劾的人是谁。   这次弹劾卢镗的人,就是巡海御史胡宗宪,这才是吴承恩亲自跑过来的原因。   毕竟胡宗宪和秦中堂还是有关系的,连巡海御史这个位置都是秦总堂安排的。   “呵呵呵呵!”秦中堂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仿佛手里拿的不是弹劾,而是一本笑话。   吴承恩暗暗感慨,秦老师越来越心思莫测了。就像现在,他完全不能理解,秦老师的“笑声”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是可以不懂就问,“老师何故发笑?”   秦中堂摇了摇头,他的笑点实在无法对别人说出来。   你胡宗宪在历史上就以好色贪财出名,居然还弹劾别人私德?这难道不搞笑吗?   当然,现在的胡宗宪还是个青年版的,除了喜欢包月之外,可能还存有些许理想和热血。   笑完了后,秦德威把弹劾卢镗的折子丢给了吴承恩,吩咐道:“不用做出处置了,就把这弹劾原样送给卢镗!让他仔细看看!”   吴承恩“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秦老师的心机啊,借此“收服”卢镗。   那么胡宗宪弹劾卢镗,莫非也是秦老师指使的?   正胡思乱想时,又听到秦德威继续吩咐说:“此外,以我私人名义写信给胡宗宪,主要内容就两点!   第一,问清楚了,到底是谁怂恿胡宗宪弹劾卢镗的?胡宗宪究竟是听了谁的话?   第二,给我好生训斥一番胡宗宪!就说我更希望看到的是,能有人弹劾他胡宗宪滥杀俘虏,侵吞缴获财物!”   吴承恩一一记下后,不禁再次感慨,秦老师越来越有开府大佬的气派了。   不过他心里又迷惑了,难道不是秦老师指使的胡宗宪?   临走前,吴承恩又忍不住就问了句:“老师就这样轻轻放过卢镗?”   秦中堂反问道:“不然还能怎样?难道去重用那些避敌畏战的人?”   这时候,有个派去宁波的标营亲兵回来了。   听了禀报后,秦中堂扔了笔,对左右吩咐道:“事不宜迟!让钱塘县立刻备船!马上出发去宁波巡视!” 第八百八十章 公事公办   用“身在杭州心在宁波”来形容秦中堂,那是再合适不过的,吴承恩作为秦中堂身边的亲信幕僚,当然也很清楚这点。   看到秦老师急不可待的往外走的样子,吴承恩很怀疑,秦老师是不是嫌弃最近在幕府工作繁重,所以找借口溜出去散散心?   毕竟在逃避工作量这方面,秦老师是很有多前科的。   所以吴承恩很尽职尽责的拦了一下,劝阻说:“老师!幕府这边也离不开你!”   秦德威不耐烦的说:“该判的都已经判了,没判的等我过几天回来再判,这几天你们可以先把相关条例都拟定好了!”   吴承恩苦口婆心的劝道:“就算是商讨拟定,也需要有主事的人啊!”   秦德威答道:“预计这一二日间,那唐顺之也就到杭州了!可以暂时委托他来主持一下!”   当初南下的时候,秦德威派了徐文长去常州拜访唐顺之,想请唐顺之出山到自己幕府工作。   去年詹事府大清洗后,当时身为东宫属官的唐顺之被牵连罢官,闲居在家。   这唐顺之所学博杂,据说从数算、兵法到哲学,甚至枪法棍法,无所不精,在五百年后互联网上被吹的神乎其神。   虽然秦德威在朝时,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智力游戏上,对唐顺之没有过多关注和了解。   但盛名之下,至少也是有几把刷子的,请过来辅佐办事绝对够用。   所以就派徐文长去拜访和邀请唐顺之,毕竟徐文长也是以博杂出名,和唐顺之应该能谈得来。   如今幕府人手紧缺,秦中堂本人再溜号,那工作量该有多繁重?小属员吴承恩想到这里,顿时头大如斗。   “宁波就那么好,非去不可吗!”吴承恩有点点违反师生纲常,有点点无礼的质问道。   秦中堂理所当然的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干什么不要钱?不去宁波,怎么刮钱?”   吴承恩:“……”   万万想不到,人性如此复杂,秦老师竟然还有贪官污吏的一面?   当秦中堂甩开吴承恩的阻拦,心怀对宁波的向往,大踏步走出仪门时,就看到徐文长和唐顺之一起从大门外走了进来。   徐文长看着“迎出来”的秦中堂,愕然的站住了。   还没有来得及通报,秦中堂怎么就知道他们来了?而且居然还委屈自己出来迎接?   如此礼贤下士的秦中堂,骄横狂傲的人设要崩啊!   秦德威也稍微愣了下,没想到自己要出门时,正好撞见唐顺之过来。   心念急转间,秦中堂大笑了几声,很丝滑的又往前走了几步,既然都已经被误会了,那就继续。   “半年不见,荆川先生别来无恙乎!”秦中堂热情的招呼说。   唐顺之看着秦德威,内心挺无语的。   去年他们东宫属官看到嘉靖皇帝不靠谱,想提高太子政治地位,游说各位权臣时,他唐顺之负责游说的就是秦中堂。   当时秦中堂对自己态度冷淡的不行,甚至避而远之。没想到时至今日,自己落魄了,秦中堂态度反而热情了起来。   与此同时,唐顺之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怎么自己的修齐治平之路,就如此不顺利?   秦德威比自己晚了两科,如今都是中堂大学士督师了,自己却混成了罢官闲住。   他出身也不差,甚至非常优异,二十三岁就中了进士,还是会元,后来成为嘉靖八才子中的第二位,也曾经前途无限光明过。   就是没几年,在秦中堂的不懈努力下,嘉靖八才子就散了。   再后来自己入职东宫,这是自己的第二次机会,结果去年又被大清洗了。   为了能当甩手掌柜,从繁重的日常事务里摆脱出来,秦中堂继续热情的忽悠说:“如今幕府事务繁多,但又人才匮乏,急需荆川先生来辅佐啊!”   唐顺之的综合能力肯定够用,甚至算是出色,名望也不错,抓来当个日常干杂活的门面人物正合适。   至于说眼光和决策能力,那并不重要,有秦中堂自己负责就行了。   唐顺之神情复杂的叹道:“中堂可能误会了,我到杭州是来游历的。”   人都站在幕府了,还说游历,这大概就是名士的矜持了,总要习惯性的拿拿架子的。   秦德威便又道:“就算是游历,也要有个住处,荆川先生尽管住在幕府,吃喝供应都不是问题!我暂时无法陪同,先出门去宁波了!”   唐顺之:“……”   然后呢?下面没了?不再继续招纳拉拢几句吗?也不说说在这里当幕席属员一年多少银子?   可是秦德威作为中堂大学士督师,肯定要顾及地位和尊严,待人不能过于卑躬屈膝,所以亲自拉拢了两句也就停住了。   该出门还是要出门,也不能为了唐顺之改变行程,那样未免就显得太过于迎合了,有损秦中堂体面。   所以秦德威又转头对吴承恩指示说:“你在我身边也学习了几年了,今日就交给你一个任务!”   吴承恩莫名其妙的,还是应声道:“请老师吩咐!”   “命你负责招募唐荆川,留在幕府辅佐老师我!”秦德威说,“完不成任务,唯你是问!”   吴承恩:“……”   别人唐顺之还在这里站着呢,当着面这样说好吗?   再说跟老师你学了几年,只学会写小说了,也没怎么学过忽悠人啊!   秦中堂很有大佬风范,只管下达指令,然后就离开了。赶赴南门码头,准备登船前往宁波府。   吴承恩苦着脸,看着唐顺之说:“刚才我老师的话,荆川先生也都听到了,你还是从了吧。若你不肯留下,我老师断然饶不了我!”   唐顺之有点不悦,他当然看的出来,秦德威这是搞道德绑架吗!用一个不相干人物的命运,强逼自己顺从!   “秦中堂若驱逐了你,我再给你介绍别处!”唐顺之忍无可忍的回应说,他不吃道德绑架,还是没有直接答应留下。   在场年纪最小、辈分最低的徐文长,听着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心里也是无语。   也不知道这吴承恩跟着秦中堂几年,到底学了几分本事!   最后徐文长实在看不下去了,将吴承恩挤到边上去,接管了话语权,然后对唐顺之说:“你认为秦中堂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唐顺之感觉这是在威胁自己,不禁冷笑了几声,他都已经无官无职了,还怕报复?   徐文长又继续说:“你的莫逆至交王南江现在正当知县吧?”   王南江就是王慎中,乃是当年嘉靖八才子之首,与唐顺之算是至交好友。后来他因为得罪当时首辅张孚敬,被贬到了地方。   唐顺之听到徐文长忽然提起王慎中,心里颇感意外。   徐文长再次意味深长的问了一句:“荆川先生再仔细想想,秦中堂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唐顺之无语,没有威胁,胜似威胁!   徐文长最后说:“也许秦中堂公事公办,能把王南江调回朝中,最起码能调到南京六部啊。”   唐顺之深深看了眼徐文长,比起吴承恩这个忠厚人,徐文长这个小年轻更像是秦中堂的门生弟子啊。   秦中堂这次出巡宁波,为了安全还带了五百亲兵,而且时间又很急,顿时让负责征调船只的钱塘县鸡飞狗跳。   在钱塘县县衙的暗暗骂街中,秦中堂座船驶离了杭州。   两三日后,便抵达了临近宁波府的余姚县,秦中堂并没有入县城,在河道水驿中安歇。   当地所有带品级的官员、以及士绅代表,都到水驿去拜见过境的秦中堂了。   众人礼拜完后,一一报上姓名和出身,秦德威也就是礼节性的听了一遍,其实也不会记着。   不过在百无聊赖中,秦中堂冷不丁的听到了宁波府举人屠仁这个名号。   一个外府外县的人,混在本地人里,当然会显得特别。   秦德威诧异的问道:“宁波府的人为何在此?”   屠仁不卑不亢的答道:“本意正要前往杭州求见中堂,不想在此地遇上,便斗胆求见。”   屠仁也是有苦难言,本想把秦中堂堵在杭州,免得让秦中堂到宁波来荼毒乡里。   结果没想到秦中堂行动如此迅速,自己才走到余姚县就碰上了。   这从侧面更能说明,秦中堂早有预谋,不然没可能来的这么快!   秦中堂冷笑道:“你倒是好算计,唯恐单独求见不成,所以就混入本地士绅,一起来求见我?碍于脸面,我也不好将你驱逐。”   屠仁只能说:“确有要事,要向秦中堂申诉!”   秦中堂指了指边上,“那你就先等着。”   屠仁也知道,秦中堂和本地人互动,自己如果抢风头只会惹人嫌。   暂时打发了屠仁,秦德威沉声道:“哪位是谢巡检?”   大部分人还是不明所以,不理解秦中堂怎么会主动提起一个九品巡检的名号。   当即就有人站了出来,行礼道:“卑职在此。”   秦中堂就对众人挥了挥手,吩咐说:“除了谢巡检留下,尔等可以退下了!”   这里没有傻子,别人顿时就能感受到,谢巡检要遭殃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遭殃。   当初派严世蕃和徐惟学贩运五千匹丝绸时,还一起派了十几个亲兵,这不但是护卫,更是监视。   所以一路上发生过的事情,秦德威基本都知道。   等众人散去,只剩下了面前的谢巡检,以及还在边上等候的屠仁。   秦德威也不废话,直接问道:“你拦截并抢夺五百匹丝绸,是怎么回事?”   谢巡检一听,就知道问题出在哪了,没想到那批货物还真是秦中堂的?   当然河边走路久了,哪有不湿鞋的。在这条水道上,总能不小心遇到大佬的东西,不算稀奇。   遇到了问题,该求饶求饶,该赔偿就赔偿,态度好点,就能征求个宽大处理。   再怎么样,他也是出身余姚谢家,浙东地区最大的名门之一!   于是谢巡检先解释说:“中堂明鉴,当日卑职并非抢夺,而是帮着过路商家分销了五百匹丝绸,而且卑职也并不知道这些是中堂的东西!”   秦中堂懒得玩文字游戏,不置可否的又问道:“那你说如何是好?”   谢巡检答道:“卑职一时失误,惊动中堂过问,实在罪该万死!卑职愿将这些丝绸如数追回,并三倍赔偿!”   不知为何,秦中堂从谢巡检的语气中,感受到了公事公办的味道。   仿佛就是应付差事的说几句话一样,而且这几句话不知道已经说过了多少遍。   然后再想法子把兴师问罪的上官糊弄过去,就算完事了,这就是底层的生存智慧。   其实对谢巡检而言,已经是很认真的在敷衍秦中堂了。   如果不是秦中堂如此强势,想让他们干脆利落的退赔可没这么容易,少不得要理论一番。   秦德威拍案道:“为何最在关键地方,你总是含糊不清、语焉不详?   我就只问一个问题,当日你截取那五百匹丝绸,最终都去了哪里?”   对这个问题,谢巡检不敢如实回答。那些丝绸其实都被谢家吃下了,最终将会流向海商手里,怎么能堂而皇之的说出来?   秦德威没在这个问题上刨根问底,直接又提出了新的赔偿方案:“赔偿三倍不行,须得五倍。”   谢巡检咬咬牙说,“可以!”   只要能换取此事到此为止,都是值得的!再说秦中堂只围绕赔偿数目说话,也正说明了秦中堂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弄点钱。   听到谢巡检答应下来,秦中堂便吩咐道:“那你就派人去传话吧!明早之前,将赔偿的丝绸搬过来!”   在一旁等候的屠仁屠老爷,默默观察着秦德威与谢巡检的互动,同时也在极力分析秦德威这个人。   从目前看来,秦中堂的态度就是只想要钱?   知道了被抢丝绸也没有气恼,还能公事公办的商量赔偿,说明秦中堂是一个只讲利益的纯粹理性人?   谢巡检虽然与秦中堂达成“交易”,但是仍然要留下来充当人质,等待承诺的赔偿全部送到。   反正已经派人回去通知了,筹集两千五百匹丝绸并不算难。   就在这时候,秦德威突然开口道:“谢巡检!本中堂另外欲借你一件东西!”   这个梗,熟读三国演艺的谢巡检显然也是知道的,打趣道:“莫非是借我我项上人头?”   秦德威认真的点了点头:“没错!”   谢巡检:“……”   秦德威很诚恳的解释说:“本中堂初来乍到,正需要立威,但拿捏合适分寸很难。   我想来想去,你的项上人头最为合适!还请谢巡检帮了本中堂这个忙!”   秦中堂的语气也很公事公办,仿佛在与谢巡检商量一件需要两人联手处置的公务。   谢巡检终于确定,秦中堂并不是说笑了,汗毛倒竖的叫道:“我乃朝廷命官,你怎可擅自杀我!”   秦德威很耐心回答说:“本中堂受赐尚方剑,特赐便宜行事,是可以安全杀掉你的。   如果连九品巡检都不能杀,那尚方剑还有什么用处?   所以杀了你肯定不会留下什么后患,这点还请谢巡检放心,安心的上路去吧!”   随后秦中堂站起来高声吩咐道:“请王命旗牌和尚方剑!”   “不是,我这……”毫无心理准备的谢巡检还要说什么。   忽然左右冲出数名大汉,直接将谢巡检绑了起来,并堵上了嘴,直接拖走了。   秦德威转过头,对屠仁和蔼的问道:“你从宁波奔波前来,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屠老爷欲言又止,很多话都想说,很多话又不想说了。 第八百八十一章 没有难做的生意   可以说,这些沿海豪族只怕是最关心政策风向的群体了。   屠仁来见秦中堂,并不只是代表他一个人来的,也不只是代表屠家来的,而是代表宁波府所有沿海大家族来的。   或者说,这些沿海豪族需要有一个代表来见秦中堂,而屠仁屠老爷正好遇上了事,便被推出来了。   谁让在三江口惹出事来的人是张时行呢,而张时行又是屠仁的外甥,屠老爷不能不管。   而且屠老爷本人的身份也很给力,不但有举人功名,还有个当左都御史的堂兄屠侨,以及当从三品大员的外甥张时彻。   按照官场社交习惯,屠老爷这份体面足以求见天下所有的官员了。   此时秦中堂刚才接见本地人时,说的话不少,略有些口渴,便端起茶,对还在发呆的屠仁说:   “你若是无话可说,那就退下吧。一大把年纪了别在这里站着侍候,让外人看了还以为罚你。”   屠老爷忽然清醒过来,自己一句话还没没说,怎么能走呢?   而且屠老爷又猜测出,秦中堂喊着杀谢巡检可能只是虚晃一枪。   刚才秦中堂亲兵把谢巡检拖到外面去,大概只是假装做出一个杀掉的样子,目的就是为了恐吓自己!   想到这里,屠老爷心情有点不爽,自己居然险些被这样的小伎俩吓住。   于是就下意识的开口讽刺道:“中堂要杀那谢巡检,有胆量就请真杀,何必作弄人!”   秦德威愣了愣,放下了茶盅,对左右亲兵吩咐道:“传话出去,这位屠仁讽刺本中堂懦弱手软,不敢杀谢巡检!   他还激本中堂说,有胆量就真杀一个!既然如此,速速动手吧!”   屠仁:“……”   卧槽!如果谢巡检真的死在这里,具体情况又传了出去,自己岂不就成了间接凶手了?那以后余姚谢家的人怎么看待自己?   不多时,就看到亲兵端着一颗首级从外面进来,并展示给屠老爷看了看,这人头正是死不瞑目的谢巡检。   秦中堂冷冷的说:“本中堂年轻气盛,受不得激啊。”   屠老爷心底发寒,这秦中堂心思莫测,变化无常,实在有点可怕。杀了人,却又把一大半的锅甩到了自己头上。   一边想着,一边给自己壮胆一样的叫道:“你这是滥杀!”   秦德威责问道:“借公务职权,拦路抢劫五百匹丝绸,还完全不知悔改,甚至不觉得是罪行,难道不该杀?   由此可以见一斑,这谢巡检过往不知作了过少恶,这样的人落在本中堂手里,也没必要活着了。”   话说回来,若是这位谢巡检跪地不起,痛哭流涕求饶,秦中堂可能还不至于有杀心。   但一个九品巡检,还敢跟中堂大学士督师“公事公办”,你以为你是谁?   谢巡检最大的失误,就是把秦中堂当成了普通高官大佬,还想着官场“点到为止”。   然后没意识到秦中堂是一个手握杀人特权的战时主帅,也没意识到自己巡检身份不是文官,没有政治护身符。   现在全东南都在看着秦中堂,如果连一个九品巡检都要施展怀柔,那以后全都蹬鼻子上脸了!   屠仁暂时还想不到那么多,他也不担心自己会被杀,毕竟举人功名在身有政治特权,他忧虑的是另外方面。   强买了五百匹丝绸的谢巡检都付出了生命代价,那在损失了一两千匹丝绸的三江口,秦中堂又会怎么做?   秦德威懒得多说,再次送客道:“如果你只是为了劝我杀谢巡检的,那事情已经完毕,你可以走了!”   对于这些沿海豪族,秦德威真的一点好感都没有。   历史上倭寇演变成大患,沿海防务废弛,这些既当又立的走私大户可谓是“功不可没”。   屠老爷只觉得,这位秦中堂实在太难搞了,仿佛每句话每个词每个字都在挑衅人。   肯定不能就这样走人,不然就真成大笑话了,屠老爷连忙重新开口说:“宁波城外三江口发生了一件大事,严阁老之子严世蕃贩运数千匹丝绸到三江口……”   其实当地明眼人都已经反应过来了,秦中堂派人运送几千匹丝绸到宁波,目的很可能就是为了搞事情来的。   只有搞出了不可收拾的局面,秦中堂才有借口去宁波,这是当地豪族所不愿意看到的。   对于这些做灰色买卖的豪族来说,简直浑身都是破绽,很容易被人掀起来说事。   就算秦中堂没有能力全面掀桌子,但只折腾一两家还是很简单的,谁也不愿意成为杀鸡骇猴里的那只鸡。   “错!那些丝绸不是严世蕃的,而是幕府的!”秦德威打断了屠仁的介绍,纠正说。   屠老爷一时无语,秦中堂这是想干什么?   他说这些货物是严世蕃的,相当于有了个缓冲,可以不用直接牵涉到秦中堂,互相保存体面,解决问题更好解决。   但屠仁万万没想到,秦中堂完全不按理出牌,直接承认了那些货物是他的!   这样的话,他们本地豪族就只能直面秦钟堂,事情就完全没有回旋余地了!   屠老爷想了想后,继续说:“严世蕃等人与当地牙行起了冲突后,便有一二百倭寇突然出现,围攻本地人员,造成大量本地人重伤!”   这句话有两层意思,先把参与围攻本地人的贼子定性为倭寇;然后暗示有人“勾结”倭寇。   倭寇为什么要帮着秦中堂走私船队去围攻本地人,那不言而喻,肯定早有勾结!   所以还是息事宁人,不要再扩大化了!   秦中堂暗笑几声,如果真是徐惟学的手笔,这帮半海商半海贼被骂成倭寇好像也不为过。   但嘴上却不饶人的说:“听说倭寇生性凶残,动辄杀人,落到倭寇手里的少有活口。   但你们本地人六十多个人,最后却都是受伤,偶尔有几个重伤的,这就很值得怀疑了。   我就奇怪,倭寇为什么如此反常,完全留下了这帮牙行的性命?”   秦中堂的暗示太明显了,简直就差是明示了。真正和这帮倭寇有联系的,只怕是你们宁波府本地人吧?   屠老爷先是感慨了一下,秦中堂的狡辩功力果然名不虚传。   但挨打了还要定性为勾结倭寇,又让屠老爷非常不满:“若秦中堂是这种态度,那就很难继续谈了。”   秦德威翻了翻白眼:“我本来也没有想着与你谈什么,是你站在这里,赖着不走。”   屠仁:“……”   突然感到,与秦德威谈话,至少折寿十年!   想到自己肩负的任务,屠老爷深吸一口气,仍然赖着不走,又开口道:“其实我本想劝说中堂不必前往宁波。”   秦德威明知故问的说:“这是为何?”   他当然很明白,宁波这些做走私的豪族,没有人希望自己这样级别的人物去宁波。   本来天高皇帝远,关起门来闷声发财的日子是最好的。   如果有个秦中堂这样宰辅兼督师坐镇宁波,无论秦中堂是什么态度,都会让本地豪族非常棘手。   假如秦中堂态度严厉,那么对地方走私就是一个巨大的阻碍,影响豪族们继续发财;   假如秦中堂想同流合污,那么地方豪族就必须要给秦中堂“上贡”,平白被分走一大笔利润。   所以秦中堂其实就是想看看,当地是想找个什么接口劝阻自己。   此后又听到屠仁说:“中堂有所不知,宁波已经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秦德威又好奇的问:“都有什么流言?”   屠仁答道:“比如近日传说朝廷打算调用京营官军,前来闽浙布置,舆情为此哗然。中堂去了宁波,就是火上浇油,民心不稳。”   秦德威点点头道:“不妨,这个流言就是我放出来的,以此测的是一下沿海军民的接受能力。”   屠仁:“……”   有一个问题必须要考虑,再和秦德威说下去,会不会被当场气死?   想起自己身上肩负的任务,不但有劝阻秦中堂别去宁波坐镇,还要摸清秦中堂对海上事务的态度。   于是屠仁又继续说:“不知秦中堂到底如何考虑的,万万不可调京军到浙闽沿海!”   秦德威反问道:“我看如今倭寇兴起,沿海卫所多有不堪使用者,而京营兵数众多,调一小部分来浙闽沿海填补空白,有何不可?”   屠仁连忙说:“防卫海上,还是要靠百姓,大力招募乡兵联防!”   秦德威点头道:“屠先生老成谋国,所言精当!这样好了,我送你去杭州幕府,仔细写个方案,等我回去商议!”   随后有几个亲兵,将屠仁围了起来。   到了次日,秦中堂继续启程之前,将谢巡检首级悬在驿站大门示众,不知道能起到多少震慑作用。   余姚谢家那边另外有人来传话说:“一时间筹集不到足够丝绸,无法给幕府赔付实物,可否折合成银两。”   秦中堂则很坚决的回应说:“本官只为惩戒,不为图财!故而只要实物,不要银两!”   不是不给谢家脸面,主要是谢家的小心思让秦中堂感到不爽。   只要手里有走私渠道,丝绸一经换手,那比银子要贵重,谢家当然不愿意赔付丝绸出来。   难怪在原本历史上,余姚谢家会因为走私生意纠纷,被海盗大头领上岸洗劫,然后掀起了沿海豪族的遮羞布。   此后秦德威座船继续东行,进入了宁波府境内后,便有慈溪县的官员来迎接。   在慈溪县简单的应付了一下后,继续前行。抵达府城之前,却见严世蕃在半路上的驿站等待。   秦德威诧异的问道:“听说你和徐惟学两人在三江口被扣押了,随时会有性命之忧,怎么又会在这里出现?”   严世蕃答道:“我都没有死,那可真让中堂失望了!府城那边听说你要来了,就先把我放了!   大概是秦中堂威名远震,地方总要示好!就是他们不明白,到底应该怎么示好!”   秦中堂又问道:“剩下的丝绸在哪里?”   严世蕃依然很硬邦邦的答道:“还都被扣留着,中堂自行去索要就行了!以中堂的脸面,肯定没有问题!”   秦中堂便训斥说:“本中堂命你们二人贩运丝绸,为幕府筹集经费,你们就是这样办事的?真该受罚!”   严世蕃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丝绸就剩三千匹了,也还没卖出去,随你怎么罚!”   于是秦德威有点纳闷,为什么严世蕃看起来一点都不怕自己了?   原来严世蕃面对自己的时候,多少会有点畏惧心理,但今天表现真是有点无所谓的了。   难道自己对严世蕃已经失去了威慑能力?秦中堂忍不住疑神疑鬼起来,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其实在秦中堂的坑害下,严世蕃一次又一次的面临生死大劫,神经越发强韧了。   而且与那些要命的场合比,秦中堂又不可能公开把自己推出去斩了,当然秦中堂这里相对最安全了。   只要不死,还能有什么值得严世蕃严大爷害怕的?   秦中堂突然换了温和的口气,笑容可掬的说:“你也不要气馁!这次虽然没有成功,继续再来就是了!”   严世蕃不耐烦的说:“再来几次都一样!根本就不可能把货物运上双屿岛!   除非只想当个内河跑腿的,在杭州和宁波之间赚点辛苦钱!”   秦德威却说:“有一句话是,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本中堂有件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严世蕃拒绝说:“我不想做任务了!”   秦德威点了点头说:“既然你答应了,那就仔细听着!沿海豪族能做的事情,我们一样能做,而且能比他们做的更好!”   严世蕃本来气的想骂人,但听到这里愣住了,秦中堂这是什么意思?   秦德威狠狠的说:“走私发财这种事,岂能让他们都垄断了?凭什么不是我们来赚这个钱?   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你放开手脚去做,幕府就是你坚强的后盾!”   严世蕃还是没听懂,“你什么意思?如果只是要走私点货物上双屿岛,语气也不至于如此正式吧?”   秦德威重新说了一遍:“我的意思就是,希望你能取代那些豪族,成为浙江沿海的走私话事人!让海岸上没有我们难做的生意!”   严世蕃:“……”   你秦中堂想杀了他就直说,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第八百八十二章 以毒攻毒   如果“走私话事人”不是秦德威派下来的任务,以严世蕃的性格,还是很愿意搞这种黑白通吃的事情。   可是理智告诉自己,秦中堂又能有什么好心思呢?所以严世蕃很抗拒这个任务。   但严世蕃作为“下属”,又不太敢直接拒绝,便义正词严的质问道:“以中堂之尊,为什么要搞走私?难道连名声也不要了?”   秦德威微笑着回应说:“走私的是你严世蕃,与我的名声有什么干系?”   卧槽!严世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问道:“中堂还是明说了吧,到底有什么意图?”   秦中堂理直气壮的答道:“当然是为了捞钱!”   严世蕃感觉自己像一个忠良,苦口婆心的劝道:“中堂你又不缺钱,何必如此贪婪?钱又有什么用?”   秦德威看严世蕃像是看傻子,“钱的用处当然多了!难道平倭不需要钱?训练新兵不需要钱?重整沿海防线不需要钱?打造新战船巩固海疆不需要钱?”   对此严世蕃倒是没话可说,这两年国库是什么样,他也很清楚,已经被嘉靖皇帝挥霍的开始见底了。   只说在西苑大兴土木,修建地上仙国,每年要费多少钱?   如果说嘉靖皇帝昏迷不醒,谁心里最暗爽,想必户部尚书王以旂肯定算一个,起码不用再去应付无底洞了!   所以秦中堂重建东南沿海秩序所需要的巨额经费,国库肯定拿不出来,只能自己想办法筹集。   一般官员的做法都是刮地皮,或者割富商的肉,秦中堂却琢磨利用权力搞走私也算是思路清奇了。   严世蕃还是忍不住说:“中堂欲效仿管子敛财,就尽管去效仿,但不要引导下官走上歧途!做这种事,对下官又能有什么好处?”   秦德威诧异的说:“别告诉我,你严世蕃连中饱私囊都不会?派你代表幕府去主持走私业务,你自己也能顺便发点财,怎能说对你没有好处?”   严世蕃仰天大笑,“你秦中堂打的好算盘!走私所得入了公账,被你拿去做公事,将来就算有人质疑,你也有辩解余地!   而我中饱私囊所得,都属于个人私账。等我被养肥了,你秦中堂正好可以杀了我,顺便取走我私账的钱,最后名利双收!”   宰肥羊这种事,他严世蕃又不是没干过,还能被你秦中堂忽悠过去?   秦德威仿佛恨铁不成钢的说:“你这个人真是有受迫害妄想,也不知道是谁把你变成这样!   你以幕府属官身份做的这种事,如果以此治罪你,难道不会牵连到幕府?   你再仔细想想,你得到了中饱私囊的机会,可以定期把钱寄给令尊或者老家!难道别人还能追回?   对了,推荐使用源丰号钱庄汇票业务!你在东南向源丰号存下钱财,等京师那边收到指令后,便可开出银票给令尊。”   严世蕃忽然觉得,这件事还是有搞头的!   虽然本土豪族的阻力肯定很大,但是秦中堂的权势也不是吃素的,而且秦德威一定有办法去收拾本土豪族!这就叫以毒攻毒!   等自己掌握了走私渠道,再寻求退路,也可以逐渐脱离幕府!好歹亲爹是执政阁老,能罩得住自己!   拿定主意后,严世蕃决定再矜持一下,也好从秦中堂手里多要点条件。   不是他严世蕃自夸,秦中堂也许有很多党羽,但能干脏活、并且肯干脏活的真不多!   秦德威一直树立清廉务实的人设,所以党羽也大都是偏于正面、爱惜羽毛的人。   所以秦中堂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不得不用他严世蕃!只要掌握了这点,稍微拿捏一下秦中堂也不是不行。   咳嗽一声后,严世蕃缓缓说:“虽然走私是为了筹集银子而行的非常之举,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啊。   让下官做走私事务,传了出去有碍名声,下官性格并不适合忍辱负重……”   秦中堂摇摇头,“本中堂听说你严世蕃已经贩运了数千匹丝绸去宁波府,企图向海上走私不成,反与本地良民起了冲突,最后酿成二三百人的大火并?”   严世蕃不忿的说:“人人皆知,那是幕府的货物!”   秦中堂却说:“但从宁波府赶来见我的屠仁老先生坚持认为,那是你严世蕃的货物,想必他们当地人都会这样认为吧?”   果然成了有可能被推出去背锅的炮灰,严世蕃认命的叹口气,“其实下官可以不讲条件忍辱负重的!”   那么多世家大族都在走私也没事,自己去搞走私又能出什么事?   秦德威暗笑,让严世蕃去搞走私,不但是为了筹集资金,而且也有一举两得的政治目的。   就目前浙江、福建沿海这个状况,如果不正式开海,想彻底根绝走私是完全不可能的。   主要是沿海民众的参与度太高了,有点法难责众的意思,总不能把所有的民众都处罚一遍。   那些世家大族敢于半公开的走私,朝廷官府还对此无可奈何,又何尝不是裹挟了民众意愿?   就是秦中堂也不能违逆人民群众的意见啊,所以想了又想,也只能以毒攻毒了。   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不就是走私吗,本地豪族能干的事情,幕府一样能干,还能干的更好!   从世家大族手里抢走私贸易份额,既能打击豪族,但又不影响那些讨海民众的生计。   严世蕃这个人,就挺适合推出去干这种坏事的,也算是另一种以毒攻毒。   秦中堂座船从慈溪县继续前行,就进入了鄞县境内。鄞县就是宁波府府治所在地,宁波城同时也是鄞县县城。   按照官场规矩,秦中堂这样大佬进入鄞县后,宁波城里能上台面的官员都要到县界迎接,以及地方士绅代表。   对这套迎来送往的程序,秦中堂已经有点厌烦了。   主要是秦中堂地位太高,跨界又广,所到之处几乎所有官员都要来拜见,应酬次数远超于一般大员。   每当被迫营业,动辄接见几十个对自己毫无卵用的阿猫阿狗的时候,秦中堂就想道,难怪小说里那么多官员喜欢微服私访,也是有现实心理基础的。   秦中堂目光掠过了宁波府知府沈恺、宁波卫指挥使刘玠、户部郎中兼市舶司提举冯某、巡海御史胡某某后,忽然在后面人群里发现了一个特殊人物。   “策彦和尚!你怎得在此?”秦中堂沉下脸,大喝道。   被秦中堂点名的策彦和尚就是策彦周良,今年日本国朝贡团正使,上次他是副使,与夷务大臣秦德威认识了。   自从策彦周良抵达宁波登岸后,由于种种原因,一是九艘贡船不符管教沦为倭寇,二是嘉靖皇帝昏迷,导致策彦周良一直滞留在宁波。   如今听到秦中堂毫不客气的点名,策彦周良连忙排众而出,大礼参拜。   秦中堂厉声训斥道:“去年念及尔国所求,本中堂多发了些勘合,原本想着让尔国可以多得些大明器物,也好感念大明天恩!   孰料竟然有三批九船,假借朝贡而来,却泛海为寇!你这个正使是怎么当的?你们倭国就是这样忘恩负义?”   听到这句,本地乡绅都对策彦周良怒目而视,如果不是你们倭人作乱,秦中堂也不至于来浙江!   有九艘贡船千余人变成倭寇,造成了近些年最大的倭乱,如今还在福建一带抢掠。   朝廷追究责任时,追究到了主张扩大对倭国贸易的秦中堂头上,于是秦中堂被迫亲自收拾局面,这就是秦中堂来东南的直接导火索!   策彦周良连忙开口解释,旁边通事翻译说:“在下也是别有苦衷,勘合发的多了,难免各家鱼龙混杂。   在下名为正使,其实根本约束不了各批贡船,那三批九艘都是萨摩……”   “不必说了!”秦中堂打断了策彦周良的解释,挥了挥手道:“今日我没时间处理你们,你先下去!回驿馆闭门思过,等待我得空询问!”   策彦周良无奈的叹口气,转身离开了。   在此之后,其他各色人等才轮番上前拜见秦中堂。本地士绅中,打头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秦中堂就皱了皱眉头,凭借丰富的斗争经验,一看这老头的年纪,就知道来者不善。   在这时代的社会习俗中,敬老也是一个很核心的礼节。比如乡里纠纷,很多时候都由年纪最长的人出面调解,所以才有“倚老卖老”这个词。   地方官员对于本地老人,按惯例也会给点体面,不能太过于刻薄。   出面迎接官员驾到的士绅代表,一般都是中坚力量,很少有这种七老八十的人出来折腾。   所以秦中堂看到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心里立刻就拉响了警报。   说难听点,就算这七十多岁的老头啥都不干,直接栽倒在自己面前,那传了出去也说不清!   沈知府作为“地主”,在旁边一番介绍,这老头姓杨名美璜,是个退休官员,原来也做到过四品的。   只听姓氏就知道,这位杨美璜老先生必定是四大家族之一杨家的“名宿”了。   杨家从成化朝开始,就是宁波城四大家族之首。   因为当时杨家出了一个震古烁今的“记录”,同代兄弟出了五个进士,号称为“一门五进士”,在当时也是极其轰动,然后杨家就成了四大家族之首。   杨美璜老先生的祖父,就是“一门五进士”里的一个,而他的父亲也是中进士并做官,堪称是官宦世家,世代簪缨。   这样的人在本地算是德高望重了,乡绅里最有名望的人之一,所以出现在这里,可以说代表的就是本地人。   秦德威其实不想搭理这种所谓乡贤名宿,礼节性打完招呼就想走人了。   但杨老先生却主动攀谈道:“闻说老友屠仁前去拜见中堂,不知人在何处?为何不见跟着回来?如此音讯全无,好生叫老夫牵挂。”   秦德威面不改色的答道:“屠先生对禁海颇有见解,欲为本中堂献计献策,故而请了他去杭州城幕府,撰写详细条陈、已备我观摩学习了。”   杨美璜肯定不认为这是实话,但也没证据拆穿,又问道:“中堂突然巡视宁波府,所为何来?”   秦德威答道:“听说有二百倭寇侵入宁波城外,伤人放火,岂是小事?本中堂就亲自前来巡视,以安定地方!”   杨美璜又比较隐晦的劝道:“虽然三江口前几日出了些乱子,其实围绕的都是几千匹丝绸的生意而已。   老夫以为,和气才能生财,大张旗鼓不是长久之道。”   秦德威诧异的反问道:“难不成,老先生以为本中堂是为了几千匹丝绸来的?”   杨老先生也很想反问一句,难道不是?   便不阴不阳的顶了一句:“秦中堂大人大量,军国大事为重,休要犹如贩夫走卒,为了几千匹丝绸奔波。”   你秦德威明显是想走私捞钱,但你不按规矩来把事情搞大了!现在对你秦德威最好的办法,就是息事宁人!   走私这种事,可做不可说,你秦德威在嘴上吵吵个没完,就是最坏的行为!   就算你秦德威来宁波别有居心,但拿走私被阻当借口,对你秦德威的声誉也不好。   秦中堂对众人叹道:“其实那丝绸无所谓,无非就是点货物而已!没了也就没了吧,钱财乃身外之物,本官从来不看重。”   不知别人怎么想的,但夹在中间和稀泥的沈知府松了口气,看来秦中堂也是想打圆场了?   其实息事宁人是最好的,这件事闹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难道你秦中堂为了几千匹丝绸的事情大闹一场,就有脸了?   杨老先生微微得意,捻了几下胡子,刚想倚老卖老的再说几句。   却见秦中堂脸色突然变得气愤,怒道:“让本官愤慨的是,有官船被烧!你们宁波府三江口的牙行竟敢如此大胆,一言不合就烧我幕府的官船!   这件事性质十分恶劣,必须要严查到底!这次敢烧载货官船,下次就敢烧本中堂座船了!”   杨老先生:“……”   在不要脸这方面,他一个七十多的老人,竟然输给了一个二十多的年轻人!   秦德威环顾四周,“跟随官船的幕府差役,有个叫徐惟学的,人在何处?我要问话!”   沈知府禀报说:“事起突然,暂被扣押。”   秦德威冷冷的问“是谁扣押的?”   沈知府看向了宁波卫指挥使刘玠。   众人很直观地感受到,秦中堂真的是来者不善,简直就是一个个的轮番点艹啊。 第八百八十三章 时代变了   在本地人包括官府上下的眼里,事情从头到尾的轮廓是这样的——   秦中堂听说走私很赚钱,想捞一笔,便让严世蕃和徐惟学运了几千匹丝绸到三江口。   严、徐不懂本地商业规矩,自恃过江猛龙,与牙行本地人产生了纠纷和冲突。   事情越闹越大,最后造成了二三百人规模的大斗殴,还把三江口市场的建筑烧了十几间。   然后秦中堂驾到宁波,摆出了兴师问罪的架势。   至于秦中堂的目的究竟是所索要补偿,还是为了出一口气,亦或是想借此在走私市场打开局面,各有各的解读。   但不管怎么解读,秦中堂都是“找事”来的,问起被扣押的徐惟学,很明显也是找由头发作。   宁波卫指挥使刘玠排众而出,对秦中堂禀报道:“徐惟学暂由宁波卫镇抚司扣押。”   如果放在内地大多数地区,发生大规模群体性事件,一般都是由官府出面主导解决。   但在宁波城,却由宁波卫出面扣押人,这一点都不奇怪。   宁波府这样的沿海地方,卫所权势远比内地府州县要大,这方面更像是北方边镇的卫所。   除了宁波城里的宁波卫,海边还有定海卫、观海卫、昌国卫等许多实土卫所,海岸线其实是属于这些卫所的辖境,宁波府府衙管不着。   这就是为什么宁波府知府沈恺看起来有点软,很不够强势的原因。   秦德威盯着刘玠看了一会儿,正三品指挥使已经算是高级武官了,尤其还是一个有地方实权的武官。   秦中堂一直对属员们说,宁波府的情况难办,就难办在这里。   众所周知,大明军户都是世袭的,所以宁波府这些卫所从军户到武官,也都是世世代代在本地。   所以宁波府不但有四大家族这样的因科举而兴盛的士族,还有大量卫所武官家族。   这些势力盘根错节的结合在一起,形成了紧密的既得利益集团。而且这个利益集团是很排外的,这也是宁波地方势力不希望自己到宁波的原因。   这个利益集团里,一方面源源不断通过科举成功输出政治人物,另一方面又有本土卫所的武力护航,足以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扭曲一切来自外界包括朝廷的号令。   朝廷禁海令在这里确实得到了执行,但又不可能有多大效果。   导致的结果就是,宁波府成为走私贸易中心,宁波府的富裕程度超过了隔壁自然条件更好的绍兴府。   秦中堂开口说:“你知不知道,徐惟学是由幕府派出去办差的?”   宁波卫指挥使刘玠有理有据的答话说:“当时徐惟学拿不出凭证来,总不能只凭他一句话就信了。   其次有传言说,有一方是倭寇入侵,这就不是普通的斗殴了。故而卫所不能掉以轻心,先将那徐惟学扣住也是应有之法。”   听在众人耳朵里,刘指挥的回答一点毛病也没有,十分在理,甚至可以说是滴水不漏。   除非你秦中堂不讲理,直接下令放人,那也就只能认了,但也别怪别人非议你了。   然后就听到秦中堂咄咄逼人的直接呵斥道:“你刘玠不想干了?”   众人十分无语,因为秦中堂这句话十分没有水平。   刘指挥摆出了道理,然后你秦中堂可以有很多种方式施压,结果就这么一句?这和泼妇骂街撒泼有什么本质区别?   关键是这样说,你让刘指挥怎么往下接?刘指挥完全没有正常台阶可下,要么卑躬屈膝,要么再给个软钉子。   果不其然,其后便听到刘玠别无办法的回应说:“下官只是秉公办事,至于能不能继续做这宁波卫掌卫指挥使,也要看朝廷的旨意。”   在众目睽睽下,秦中堂最终居然一个字也没说。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刘指挥,冷哼一声,拂袖转身,连声招呼也不打,又上了官船,仿佛是被刘指挥气到了。   秦中堂的随从们极其意外,差点就没跟上秦中堂的脚步,说好的点艹这就没了?   近些年来,一般都是秦中堂给别人气受,从来没见过秦中堂说不了两句话,就被人气得拂袖走人的!   难道这位刘指挥恐怖如斯?连能言善辩的秦中堂在嘴皮子上都讨不到便宜?   但刘指挥本人则更意外,他还以为要来来回回的拉扯几个回合,然后假装卖个面子放人便是了。   扣人的目的是为了防着秦中堂拿那几千匹丝绸问题来说事!难道还真能扣押着秦中堂的人不放?那没任何好处,他又不是官场傻子!   可是怎么才说了两句话,自己才刚摆出点架势,秦中堂就二话不说,生气离去了?堂堂一个中堂大学士督师,就这点气量?   不过本地人投向刘指挥的目光,则有点崇敬了,能把名闻天下的秦中堂给撅了,端的是条好汉!   七十几岁的杨家名宿杨美璜郑重其事对刘指挥行了个礼,称赞说:“刘大人不畏强权,秉公守义,堪为桑梓之楷模也!刘大人给宁波城涨了脸面,吾辈一定支持刘大人!”   刘指挥接受着赞美,头脑还是稀里糊涂的,自己这算是赢了?   宁波城对秦中堂的迎接仪式,就这样不欢而散,草草的结束了。   其后秦中堂的座船从水门进了宁波城,住进了位于城内西北的公馆。   按照接待规矩,还应该有一场接风洗尘,能上台面的人物共同欢聚一堂。   但秦中堂发了话出来,今日身体困乏,所以就不要宴饮了,接风宴推迟一日。   对秦中堂这道谕令,众人纷纷表示可以理解。   这会儿消息已经传开了,很多人都知道了刘指挥不畏强暴把秦中堂顶撞的事情。   秦中堂丢了个面子,心里肯定过不去,需要时间来缓一缓,也是应有之义。   虽说接风宴这样的公开活动被取消了,但还是不乏有人私底下去拜访秦中堂,但也都被拒之门外,又被告知秦中堂今日不见外客。   只有户部郎中兼市舶司提举冯某和巡海御史胡某某没有吃闭门羹,通报后又一起进了公馆大门。   这也很正常,官场上没有秘密,本地人早就知道这俩人与秦中堂关系密切。   今天的官方迎接仪式上,是公开场合人又多,两人不好与秦中堂进行私下里交流。   但两人不约而同的感受到,秦中堂仿佛与过往有所不同了。不仅仅是连个指挥使都吵不过的缘故,还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秦德威在判事厅侧会客室接见的两人,主动说:“先公后私,把你们到任以来,所作所为叙说一遍。”   在市舶司掌事的冯恩冯老爷就先开口说:“下官到任市舶司以来,因为朝廷某大臣滥发勘合缘故,导致朝贡倭人数量剧增,十倍于过往。   市舶司今年共接待倭人贡团八个批次,近两千口人。   下官兢兢业业,竭力照管,已经组织互市六次,以宣示大明恩德,殴打惩戒倭人十八次,又扬我大明天威!”   秦中堂听完了冯恩的汇报后,但并不关心殴打了多少次之类的数据,又问道:“你赚了多少钱?”   冯老爷诧异的想,这个问题是不是有点俗了?   市舶司职责并不像后来那样简单,首先这是一个外交接待部门,其次才是一个中介部门,顺便兼管收税,职责上并不以盈利为目的。   秦中堂更诧异了,“不是吧?你在市舶司这样地方,都没有赚到钱?”   冯恩反问了句:“你指的是赚什么钱?”   秦中堂很直白的说:“无论是利用市舶司官方身份,赚里外差价,还是利用市舶司打掩护搞走私,都是赚钱!”   冯恩下意识的很诚实的回答说:“那倒没有。”   他们冯家又不缺钱,在任上捞钱干什么?   秦德威叹口气,评价道:“啥也不是!”   随即又问道:“皇上都昏迷不行了,策彦周良也就没必要进京朝见了,他怎么还滞留不去,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冯恩禀报说:“朝见只是他职责中的一项,他还要确认下一次朝贡事宜,比如是三年后朝贡还是明年继续?只有预先约定好了,他才算职责完毕!   如今朝廷成了这样子,迟迟没有最终决议,你也一直没有发话,策彦周良也就只能一直等着。”   秦中堂拍案道:“这就对了,既然我不发话,谁能确定日本国朝贡事宜?”   冯恩赶紧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朝贡使节团一直滞留在宁波,他这个市舶司管事也就要一直担责,早点完事早点打发走,他也就轻松了。   秦中堂轻笑道:“你也知道,那策彦和尚其实是日本国诸侯大内氏的人,而大内氏开掘了一座银山!   所以策彦和尚既然担当使节,肯定带着大批银子!他们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   既然想让本中堂为了朝贡继续点头,不献上些银子就说不过去吧?到底该多少,让他们自己拿个数!”   冯恩:“……”   从未见过如此贪财之秦板桥!眼前这个,是不是别人假冒的?还是被另一个鬼魂夺舍了?   此后秦中堂没有继续搭理陷入呆滞的冯老爷,又转向巡海御史胡宗宪:“你上任以来,都做了些什么?”   胡宗宪拿出了自己认为最漂亮的业绩,骄傲的说:“下官出任巡海道以来,先后查获走私案件二十余起,弹劾卫所官员六次!”   秦中堂直勾勾的问道:“赚到钱了吗?”   胡宗宪突然就卡了壳,你秦板桥什么意思?让一个管监察风纪的御史去琢磨赚钱?他们老胡家又不是没钱!听说过徽商吗!   秦德威对着胡宗宪摇摇头,“一看在任上就没赚到钱!坐守生财之道,却两手空空,啥也不是!”   胡宗宪不想说话,只对秦中堂翻了一个白眼。   但秦中堂的话还没有完,又问道:“你当了这么久巡海御史,对浙闽沿海各卫所的掌事官熟悉么?”   胡宗宪答道:“岂能不熟?”   巡海御史是干什么的?一项重要职责就是监察,对辖区内卫所的主要官员怎么可能不了解?   秦德威吩咐道:“那好,你把卫所的掌事指挥、千户列个名单上来,并把每个人的情况注明了,本中堂有用!”   胡宗宪不疑有他,答应下来。   秦中堂要平倭剿寇,当然要知己知彼,熟悉沿海各卫所武官也是应该的。   随即又听到秦中堂说:“我看这些卫所,因为武官世袭的原因,所以久在本地,导致弊端丛生!   我大明地方官员之所以会改任,就是为了防范久任生弊,但这些卫所武官却因为世袭钻了空子。   所以我有个想法,要将沿海这些卫所武官调任,要么改到内地去,要么互相调任!”   胡宗宪击掌而赞,“这个法子甚好!”   秦中堂咬牙道:“那宁波卫刘玠胆敢不卖我面子,当众顶撞了我,一定要把调到别处!”   胡宗宪又问道:“那么其他人该如何调换?是调到内地,还是在闽浙两省之间调换?”   秦德威指着判事厅方向的地图,“地段有好有坏,怎么调换很是让人头疼!   所以想来想去,还是看他们的表现吧!”   胡宗宪一时不明白,“什么表现?难道要下官将他们过去的表现,都列到名单去,以供你参考?”   秦德威大手一挥,“不必那么麻烦!你只需要将我的话传出去就行了!   想必有懂事的人,会知道怎么做的!这帮卫所的王八蛋,放纵走私不知吃了多少好处,吐出来一些也是应该!”   胡宗宪:“……”   这就是你秦板桥所说的生财之道?除了卧槽,还能说啥?   这是人性的堕落还是道德的沦丧,本来是走沽名钓誉路线的一代权奸竟然变成了贪官污吏?   以秦中堂的权势地位,又没有皇帝制约了,真要贪起来就没别人什么事了!   在边上的冯老爷忍无可忍的说:“你秦板桥真的变了!”   当年的秦板桥,做官都是很纯粹的权力欲,没有以钱财为主要目的;而眼前这位秦中堂,满口钱财,简直有辱斯文!   秦德威看了眼冯老爷,长叹道:“变得不是我,是这个时代!现在要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了!   还有,我那几千匹丝绸受阻于三江口,你们两个为什么不肯出手帮忙?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   以后我要跟严世蕃合作,让他负责走私业务,你们两个多配合点!”   冯老爷愤怒的指责说:“难怪你秦德威连一个指挥使都吵不过了,理不直则气不壮,心虚就气短!” 第八百八十四章 权奸气势   到了次日一大早,从周边海岸赶到宁波城的定海卫、观海卫、昌国卫三个海边实土卫的指挥使,都来到了秦中堂入驻的公馆门外求见。   一是因为官场礼数,秦中堂是督师,他们是指挥使,上下级关系非常明确,主动进见乃是礼节。   二是因为昨天听到了胡御史放风,说是秦中堂有意对沿海卫所进行调整。   三是先前又有传言说,朝廷要调动京军到东南沿海布防。如果成真,这又势必又直接影响到他们。   三个海卫指挥使只被引进了大门,然后就在仪门外面停住了,秦中堂传了话,另外有客,让他们先等着。   三人面面相觑,有点不太能理解。   他们三个海卫指挥使加起来在宁波府地面上算是很大了,除了知府本尊,在宁波城还有什么人能比他们更优先?   没过多久,便听到大门外面有些动静,然后又看到有人簇拥着一个怪模怪样的和尚走进来。   在仪门外等待的三个指挥使即便没见过,也能猜得出来,此人八成就是倭国派来的使节策彦周良。   也不知道海那边倭国什么毛病,总喜欢用和尚当使节。   然后就看到策彦周良没有停住,继续往仪门里面走,这就让三个指挥使心理不平衡了。   难道在秦中堂心目中,一个倭国的使节比他们三个指挥使更重要?   正在犯嘀咕时,忽然又看到在策彦周良身后,有几名仆役抬着个沉甸甸的箱子,跟着策彦和尚进去了。   定海卫指挥使马逵盯着那箱子,目测了一番,低声对其余二人说:“这箱子份量不轻,里面八成是金银财物。”   观海卫的蔡指挥也道:“倭国那边别无长物特产,但听闻倭国近年挖到了银山,那箱中想来必定是银子了。”   议论完毕,三人也都懂了,难怪秦中堂先接见倭国这个和尚使节,这是给银子面子。   秦中堂你早说啊!早知道您有这样爱好,大家不就有共同语言了吗!   马逵立即对守在仪门的秦中堂长随马二说:“烦请大爷转禀中堂,下官知道礼数了,过一会儿再来拜见!”   其余两个指挥使纷纷效仿,一起告辞离去。   这边策彦周良带着通事进了明堂,对秦中堂见过礼后,便坐下说起闲话。   不多时,就有个仆役走近了,对秦中堂耳语几句。   此后秦中堂笑了笑,“策彦和尚的来意,本中堂自然是晓得,关于下次贡期之事,本中堂也是深思熟虑过数日了。”   策彦周良连忙说了几句话,通事翻译说:“我邦甚多心向中华之人,愿以风为信,来年再访。”   秦德威却又说:“尔国今年有贡船转为盗寇,情节十分恶劣,连本中堂受了牵连,故而必须要有所惩戒!”   策彦周良急道:“那都是萨摩等地的刁民,抢到勘合后假为贡船胡作非为,与我等良民实无干系!”   秦德威叱道:“本来祖宗法度是三年一贡,本中堂念尔国向化之心,奏请皇上改为一年一期,孰料又出事故!   实在让本中堂太失望了!故而明年绝贡,以示惩戒,朝贡团还是等后年再来吧!   那些肇事者所持勘合,必定有主人家,尔国能把这些主人家的人头给我拿过来也行!”   策彦周良还想说什么,却被秦中堂送客了。   在旁边陪着会见的市舶司冯老爷忧虑的说:“今年彼辈许多人吃到了甜头,如果明年绝贡,只怕都要变为倭寇了。”   秦德威叹道:“所以就赌一把大的,看看能否把这些有贼心的倭人一网打尽,暂绝后患。”   从另一个历史时空的经验来看,所谓的倭寇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   可能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尝到了好处,后面就一窝蜂的效仿开了。   如今在苗头刚起来的时候,如果就能把它狠狠掐断,然后再配合开海政策,以后情况总比原本历史要好多了吧?   冯恩又道:“你的思路我是知道的,通过继续禁海和绝贡,引诱最不安分的那些倭人或者海商为盗寇。   明年信风后如果真有数千倭寇来袭,你真能吃得下?我个人觉得,那些卫所官兵还没有我能打。”   秦德威只说了句:“应该可以吧。”   俞大猷去了广东接收广西狼兵,并搜罗和督造战船,这是绝密事项,浙江这边并没有人知道,秦中堂也不打算让人知道秘密武器和底牌。   另外,招募义乌兵马上也要开始,训练半年到八个月,应该也能用上了。   再拉拢下历史证明过挺能打的福建都司指挥卢镗,也能从福建凑一些战兵出来。   三管齐下的抄作业,对付还没有完全成了大气候的倭寇,应该不成问题。   剩下的无非就是战术细节和策略了,那也要等到明年看看具体情况再说。   冯老爷忍不住吐槽:“什么都是等明年,那你今年做什么?”   秦德威不耐烦地说:“讲过几遍了,今年主要事情没别的,就是捞钱!”   冯老爷看了看门外,讽刺说:“那几个指挥使果然懂事,都主动回去拿钱去了。”   秦德威豪情万丈的说:“如果你以为我只会贪污受贿,那就太小看我了!   你看着吧,一年之后,从长江口到珠江口,全大明最大的海上走私幕后首领就是我!”   冯恩:“……”   你秦板桥这种自豪的语气是什么鬼?你以为这是一件很骄傲的事情?   身为既得利益阶级的冯老爷第一次感到,大明对读书人过于优待了!   秦板桥这么胡作非为,大肆贪污受贿、包庇走私,只要不造反,大概也掉不了脑袋!   皇上睁开眼看看吧!没人能管得了堕落腐化的秦德威了!   上午接见完客人,秦德威中午就赴宴去了,这是正式的官方的接风宴。   昨天出席了迎接仪式的那拨人,今天同样也会出现在宴席上,反正宁波城的官绅士民代表就是这些人。   虽然昨天迎接仪式上闹得不愉快,但今天宴席场合上还是一样的虚伪客套。大家都是场面人,这点养气功夫还是有的。   酒酣耳热之际,秦中堂放下了杯中酒,对沈知府说:“众人皆以为,本中堂这次到宁波来,是因为三江口发生了大事故。”   沈知府很想说“没人这样以为”,但他不敢说,他可不是坐地虎,没有胆量顶撞秦中堂。   而后秦德威的高声道:“其实本中堂是存了考察之心,想要将幕府移驻到宁波府,与沈黄堂做个邻居!”   大堂里所有人都在注意秦中堂说话,所以第一时间大多数人都呆了一下。   秦中堂又环顾四周道:“宁波府是个好地方,诸君肯欢迎否?”   本来有点嘈杂的大堂,瞬间就安静了下来,连交头接耳都没有了。众人唯恐被秦中堂误会为雀跃欢迎,干脆就彻底安静下来。   可以说,宁波府上上下下,从官员到乡绅,没有人希望秦中堂这样的人常驻宁波。   秦中堂这级别的大佬要是来了,那所有官员岂不都成了跑腿打杂的了?   同时又让地方豪族的走私业务多了很多变数,谁会欢迎秦中堂常驻宁波?   秦德威又看向市舶司的冯老爷,冯恩却低头避开了秦德威的眼神。   请原谅!如果能阻止秦板桥你腐化堕落,身为诤友也不希望你来宁波捞钱!   秦中堂肯能是喝多了,伸出手指晃了晃,“你们这个地方,就是排外!”   老乡宦杨美璜有点不满的说:“鄙乡向来好客,四海之人多汇聚于此,客居宁波者数千人之多。   就连那诸番使节,从宁波登陆后也是宾至如归,排外又从何谈起?”   秦德威却冷笑了几声,指向今天很低调的宁波卫指挥使刘玠,“就拿这位刘指挥来说,前番三江口的事故,刘指挥就很排外!   斗殴从来都是双方的事情,既然刘指挥知道秉公办事,所以扣住了徐惟学,那么可曾扣住了另一边张时行、张启书等领头人?   只扣押外地人,却放着本地人不问,这不是排外,又是什么?”   刘指挥愣了愣,这事怎么还没算完?答道:“那张家都是受害人,而且身受重伤,需要养伤。”   秦中堂嗤声道:“果然是秉公办事!遇到群殴时,只用扣押一边就行了!而且还没有查清楚内幕,就能知道张家都是受害人!”   刘指挥还想辩解几句,秦中堂忽然又质问道:“两艘幕府官船被烧,你可曾去调查了?”   刘指挥讷讷的答话说:“尚未来得及。”   秦中堂呵斥道:“这么大事情都没有时间调查,你整天都在做什么?而且嫌疑最大的牙人就是张启书,为何不见被扣押?   外地来的船只,哪怕是官船,烧了也就烧了,不用去管?刘指挥是到底是宁波城的指挥使,还是大明的指挥使?”   刘指挥无语,他们本地人其实都做好了秦中堂拿着几千匹丝绸说事的心理准备。   大不了一起掀桌子罢了,就不信你秦中堂企图走私还敢把事情闹大。   却没想到秦中堂对几千匹丝绸基本不提,但反反复复拿着两艘被烧的官船说事。   秦德威拍案道:“简直欺人太甚啊,幕府官船被烧了,人被扣押了,也不去追查人犯!   连我这样的身份,你刘指挥也敢如此欺负!就算是屠侨、张邦奇在这里,也不敢如此对我啊!   真真是气煞我也,想不到我秦德威纵横一世,竟然在宁波府受到如此轻慢!”   刘玠只觉得憋屈,谁欺负你秦中堂了?谁又敢欺负你秦中堂?   是你秦中堂自己有毛病,从下了船开始,就摆出了受气的嘴脸!简直是受迫害妄想!   秦德威挥了挥手:“罢了罢了,本官已经把受慢待的事情上奏了,让朝廷评评理!”   混过官场的人,比如杨美璜老头突然明白了,秦德威一直在演受气是什么意思!   宁波地方势力这两年之所以对外强硬,全因为出了屠侨和张邦奇两个大佬。   但凡宁波府有点风吹草动,这两个大佬都能在朝中帮着说几句话,或者打击一下破坏宁波府安定的分子。   但如果秦中堂摆出了受气的嘴脸,那屠侨和张邦奇在朝中也不好说话了!   秦中堂是什么样的鲜明人物,朝廷里都知道。   如果连秦中堂这种人到了宁波都要受气,那朝廷中人又会怎么看待宁波?   更别说朝廷钦差和地方有冲突的话,朝廷里的人天然倾向于代表朝廷的钦差。   在这种情况下,屠侨和张邦奇如果还帮宁波本地人说话,只怕在朝廷里会被喷死。   如果没有了两个大佬的庇护,宁波府本地人的能量就少了一半!   刘玠陡然站了起来,绕过桌案,忍无可忍的叫道:“秦中堂!你这欺人太甚,岂有此理!”   秦中堂故意躲开了一下,然后叫道:“你还变本加厉的想动手?简直无法无天!谁给你的勇气?”   刘指挥:“……”   这就是传说中的莫须有?   秦中堂的亲兵冲出来,大喝道:“跪下!”   刘指挥快气炸了,克制着自己,扭身就往外走。但门口又有秦中堂的亲兵,一拥而上的按住了刘指挥。   沈知府连忙对秦德威劝道:“刘指挥在军户中甚有声望,若胡乱处置,只怕军心不稳。”   秦德威好奇的问:“怎么个不稳?”   沈知府无语,你秦中堂也是当过边镇巡抚的人,难道不知道有个事情叫兵变吗?   你自己从头到尾演了一遍,连个过硬理由都没有就随便抓人,真不怕军心出问题?   刘玠看了看宴席上,对着其余几个指挥使叫道:“同为袍泽,理当同进同退,何故视若无睹?”   宁波府一共有四卫,除了宁波城里的宁波卫,就是海岸线上的三海卫了,一般都是以宁波卫为首。   坐在隔壁的定海卫指挥使马逵叹口气,对刘玠道:“刘兄还是服个软,认个错吧,何必如此故意顶撞秦中堂?”   刘玠愕然,秦中堂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本来的意思,是想着被抓了后,就在城里弄一场官兵“哗变”。   在这种卫所体制类似于边镇的地方,搞一次军兵哗变出来太正常了,这也是刘指挥的底气。   近年来大同、辽东、宁夏都闹过兵变的,也不差宁波多一次!   本来希望其他几个指挥使也能配合点,没想到他们居然直接抛弃了自己!   如果其他指挥使都帮助秦德威,那哗变肯定没戏!   “将刘玠带下去!关起来等待流放!”秦中堂对亲兵挥了挥手,又对众人沉声道:“现在再说说收倭饷的事情,本中堂先说着,你们仔细听着!”   宁波府官绅众人终于感受,传说中的权奸气势了。   那刘指挥好歹是正三品高官,也没犯大错,就算朝廷给定罪,那也还没下来,你就直接说要流放了! 第八百八十五章 没人支持?   此时众人震惊的地方在于,秦德威对刘指挥使的处置过程十分儿戏,甚至可以说完全不合理。   就像是随便捏造了一个根本站不住脚的由头,连遮掩都懒得遮掩,然后直接把人给废了。   但正是因为这样儿戏,所以才令人震惊于秦中堂的有恃无恐和专横强势。   连一个正三品实职的高级武官,都能玩闹一样的的处理掉,所谓的“官场斗争”流程都可以不走,也许这才是秦中堂想展示出来的意思。   秦德威没在意别人想什么,直接又开口说:“本中堂南下之前去户部看过,这两年太仓银已经没有积存了,所以平乱所需银钱另行筹措。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在东南另行加征倭饷了,本中堂想着先在宁波府这个最前沿地方试验一下。”   倭饷这个名字就是秦德威瞎编的,创意来自于上辈子那个时空的辽饷。   宁波府地方士绅的头面人物、老乡宦杨美璜杨老头便说:“其一,擅加赋税绝对小事,直接坏了朝廷法度,中堂是不是想的太轻了?   其二,此事定会导致民心不稳,有违朝廷爱民之心,得不偿失也。   其三,所谓倭饷也好,任意加征也罢,都是没有成法的事情,本来也不用多想什么,但若擅开先例,只怕后患无穷也!   多一个赋税,就多了一个官吏盘剥百姓的工具,中堂若加一分,百姓只怕要上交五分。”   秦中堂反问说:“这么说,老乡绅你是反对加倭饷了?”   杨美璜答道:“只是觉得不合适,绝非良法。”   作为地方士绅的头面人物,他必须抵制一切加征本地税赋的政策,来不得半点犹豫,否则本地人也就不认他当代表了。   大家还以为秦中堂要“讨价还价”时,忽然秦中堂又说起别的事情:“本中堂奉命出镇东南,一是为了平乱,二是为了东海事务。   朝廷三番两次重申禁海,但却屡禁不绝,本中堂也一筹莫展,所幸数日前遇到了你们宁波屠家的屠仁。   当时他献上了禁海之策,让本中堂的多有收获啊。”   杨老乡绅问道:“屠老弟说了什么?”   他知道多半是秦德威胡编的,但还是想听听秦德威到底编了个什么出来。   秦德威一本正经的说:“那屠仁所先献的禁海策略里,最核心的内容只有两条!   第一是保甲法,无论什么户籍十家为一甲,为防弊端轮流做甲首,然后登记造册不许再变。   甲内器械数件,铜锣一面,平时巡逻防贼。如甲内人员有违法之事,又不举报告发,就十家连坐问罪。”   杨美璜蹙眉道:“十家连坐,过于严苛,法令好制,但施行起来必定害民,海边百姓无有宁日矣!”   秦德威继续说:“第二条就是禁革渡船!”   渡船顾名思义似乎只是个渡水用的小船,但在宁波府这样地方,尤其是旁边海上有成百上千的岛屿,那渡船的用处可就大了,毕竟渡海的也可以叫渡船。   杨乡绅质疑说:“宁波府岛屿、内海众多,若渡船禁革,往来生计如何?”   秦德威早有准备的答道:“当然不是全禁,用来走私的肯定都是大船。可以划三条标准,只禁民间大船!   一是二桅以上的;二是载重超三百石以上的;三是长超过四丈,宽超过一丈二尺,深超过六尺者的。   只要够了上面一条,就登记入官,严禁民间擅自行船!”   杨老乡绅听到这里呆住了,要说能想到禁船不奇怪,但没想到的是,秦中堂竟然能拿捏得如此细致。   这三条精细的标准,非常专业!还以为秦德威连大海都没见过,什么都不懂呢。   别说秦中堂这个外来的,就连他这个本地老人,一时间也想不出如此精确的标准条件。   秦中堂却毫不居功,又补充了一句说:“不必惊讶!这些标准都是那屠仁拟定的!”   杨老乡绅有点迷惑了,秦中堂从下船时,就说屠仁被送到杭州幕府写禁海条例去了。   他一直以为这是是扯淡,真相肯定是屠仁被秦中堂找借口扣押了。   但从秦中堂提出的三条精确标准来看,难道屠家的屠仁真的去帮秦德威筹划禁海策略了?   其实宁波本地造船业也很发达,渡船也大都是本地建造的。不是宁波本地内行人,拿捏不到这么精细!   杨老乡绅忍不住就去想,假如秦中堂说的都是真的,那屠仁又为什么要帮秦中堂谋划?   难道近些年的后起之秀屠家有了别的心思?想抛开其他家族自行其是?   原来四大家族里是没有屠家的,但屠家两代出了三个进士,甚至还出了吏部尚书和左都御史,声势一下子上来了。   而曾经一门五进士的杨家,最近这些年却有点低迷了,出的官员都是四五品,很有点此消彼长的意味。   越想越疑惑,杨老乡绅心神就不定了,随口应付说:“船只都归良民所有,随意扣船,只怕要民怨沸腾。”   秦中堂仿佛听到了一个冷笑话,“禁海令下,安分守己的良民能有大船?”   席间众人无言以对,很多事可以做,但不好拿到明面上讨论,大尺寸的“渡船”就是一例。   杨美璜老乡绅顿时醒过神来,先不去想屠仁的事情,眼下应付花样百出、咄咄逼人的秦中堂才是要紧。   关于禁革大渡船的提议,他们这种有权有势的大户肯定要反对的!   别的不说,很多大渡船其实就是归他们这些豪族所有,或者被他们豪族所控制。   所以说一千道一万,怎么可能支持革掉自己的船?   杨老乡绅想了想后,就有理有节的答复说:“官府先前并没有明确规定过尺寸,所以这些大渡船先前也并不算违规。   而且这些渡船都相当于一种产业,总不能秦中堂一句话,说这是违规,就没收了别人的产业。”   秦德威喝道:“杨乡绅你为何总是故意曲解我的意思?本中堂何时说过,要没收这些超限渡船?   本中堂的意思,是让这些渡船全部在官府登记,然后听从官府调用,杜绝私用!”   杨美璜有点无语,到底是不是没收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侵犯了属于他们豪族的产权!   把船租给官府,哪有走私来钱多?禁海可以,但不能禁他们下海!   “中堂三思!如今倭乱当前,宁波府需要稳定!”杨老乡绅话里有话的说。   秦德威突然伸手,狠狠的拍了下面前的桌案,震得桌面上碗碟乱颤,充份展示了什么叫喜怒无常。   秦德威劈头盖脸的斥责道:“你杨老头和宁波卫那位刘指挥,都是一丘之貉!   本中堂说要移驻宁波府,你反对;本中堂说要极力加税;你还是反对,现在本中堂重申禁海,你还是反对!   一而再,再而三,本中堂念你年老,有意相让,却不料你竟敢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本中堂看来,你就是那刘指挥的同伙,完全不顾大局,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如今儒家的主流价值观讲究一个中庸,连续三次反对别人的提议,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看起来,属实有点不识好歹了。   杨老乡绅回应道:“也不是反对,其实有些也是可行。比如加征倭饷,可以在秋收后试行。   本来宁波田地赋税都是折合为金花银,如果加征倭饷,也就是顺便多收点赋税,并不费什么事。”   秦德威用嘲弄的口吻说:“宁波府山多地窄,又多是海边盐碱,如果依照田亩,才能收到几个钱?   杨老头当真是好算计,怕不是把朝廷当成了乞丐!”   秦中堂刚才还称一声“老乡绅”,现在则直接称为杨老头了。   如此却惹恼了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只见他从杨美璜后面站了出来,秦德威高声道:   “中堂自从驾到宁波府,不见履行什么政务,却只一门心思捞钱!开口闭口离不开钱,如此鄙俗,却敢对家父不言不逊,是何道理?”   秦中堂转头对沈知府问道:“这个打岔的是谁?”   沈知府答道:“此乃杨老先生的幼子杨承闵。”   秦德威吃惊的看了眼七十几岁的杨美璜,再看看二十来岁的杨承闵,换算下来大概是五十多生的儿子。   忍不住多嘴问了句:“真的是杨老乡绅的儿子?”   沈知府:“……”   秦中堂忍不住又对杨美璜说:“看来阁下真是老当益壮啊,在下衷心佩服!”   杨美璜:“……”   随后秦德威又听到杨承闵继续说:“任何政策,都是靠着上下齐心才能求治!   秦中堂意图横征暴敛,压迫地方,还指望地方上的人事事都支持你?   不只是家父,我们宁波府这里的官民,只怕没有几个赞同秦中堂的!”   秦德威轻笑几声,“杨小哥儿如此明白事理,年纪轻轻就热心公共事务。   待我与浙江的大宗师说说,好好奖励杨小哥儿。有功名革去功名,没有功名就禁考了。”   卧槽!这是玩不起吗!杨承闵愤怒的说:“秦中堂不敢让人说话吗!在宁波府不得人心就是不得人心,你看谁支持你!”   比较单纯的年轻人就是这样热血,看不惯了就说出来。   秦德威却又对知府沈恺说:“他说宁波府里没人支持我,沈太守你怎么看?”   其实这潜台词就是,你沈知府能否公开表示一下支持本中堂,打打这位小年轻的脸?   沈知府苦笑着打圆场说:“有话好好说,莫要动气,事情要慢慢商量着来。”   他心里甚至还有点小小的抱怨,你秦中堂是不是横行霸道惯了,不知道怎么做事了?   在宁波府这样的地方,哪有过来就凭借蛮力横冲直撞的?   如果搞出事情来,最后还不是他这个知府收拾残局!   秦德威见沈知府还在和稀泥,便回过头来,对着大堂里众人说:“你们就算是宁波府的代表了,有支持本中堂的站出起来!”   沈知府无语了,就算有人想支持你也是私下里的,不可能公开站起来啊。   宁波城四大家族之首、当代的杨家族长、头面乡绅杨美璜老先生摇了摇头,正要拉上儿子,一起告辞。   忽然从席间站起了三条大汉,杨老乡绅定睛看去,这三人整整齐齐是三个指挥使,正好又是宁波府三海卫的指挥使。   距离宁波城距离最近的定海卫指挥使马逵率先说:“中堂禁海也好,征收也罢,我们三个都是发自内心支持的!”   大堂里的众人,全都惊呆了,今天所有的吃惊加起来,都不如眼前这一幕!   懂行的都知道,这些把守沿海的武官其实一直都是与豪族大户暗地里勾结的,走私利益是捆绑在一起的。   理论上,他们不可能背叛自己的利益,不可能拆同伙的台,但确实又发生了!   一天时间就让这三海卫指挥使,如此心甘情愿的一起大转向,简直神乎其神!   如果高高在上的秦中堂与实际管辖海岸的三海卫联合起来,那想象空间真的很大啊。   “你们无耻!”杨承闵指着马逵叫道,“奴颜示人,枉为大丈夫!”   杨小哥儿是杨美璜老来得子,从小在极度宠爱中长大,对社会的复杂性认识还不够深,也没有接受挫折教育的机会。   马逵看了眼杨承闵,虽然没有直接说话,但心里却一直暗暗嘀咕着。   秦中堂都说一定让你终身禁考了,你以后也就是个平民百姓,还蹦什么蹦?   秦德威接着酒劲哈哈笑了几声,也站了起来。   杨老乡绅感觉不是很好,想再去“解释”几句。   秦德威却讽刺说:“下次有话自己说,不要拿令郎当出头鸟。如果想着让令郎借我来博名声,那就大错特错了!”   此后秦德威又对大堂里众人说:“今日兴尽矣,散了散了!”然后转身就朝着里面走了。   冯恩和胡宗宪对视一眼,发现对方一样迷茫,便按捺不住好奇心,不约而同的起身追了过去。   而且光三个指挥使通过建立贿赂关系后支持你有什么用?也得能把政策实际推动下去才行啊。   沈知府坐在席间愣了一会儿,等醒过神来后,连忙也站了起来,尾随着冯恩也跟了进去。 第八百八十六章 降维打击(上)   接风宴是在公馆西跨院的大堂里举行的,秦中堂出去后,就朝着中路主院去。   沈知府唯恐秦中堂走的远了,小步跑着追赶过去。   他本来以为,面对十分坚固的地方利益团体,秦中堂初来乍到很难大刀阔斧,所以选择了比较安全的和稀泥的态度,这样一般就可以两不得罪。   但是他却没想到,秦中堂直接把队伍拉起来开干了,让自己那和稀泥态度看起来更像是“不合作”。   在进入对抗的背景下,不合作那就很容易被视为敌人!   沈知府远远的看到秦中堂和市舶司的冯大人沿着甬道,边走边说什么。   于是沈知府又再次加快了脚步,万一秦中堂先进了内院,自己被隔在外面,想求见又要多费波折了。   公馆里的仆役都认得沈知府,所以也没拦着他。   秦德威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到沈知府,但没有停留,仍然继续走着。   沈知府超到侧前方去,行了个礼。秦德威拉下了脸,很冷淡的问:“你追上来做什么?”   沈知府连忙答道:“中堂可能对下官有所误解,想着解释一二。”   秦德威训斥说:“还用解释什么?沿海状况糜烂成这样,本中堂亲眼所见,真不知道你们都在做什么!   朝廷派你们驻守宁波,结果既不能遵守朝廷禁令,扫清乱事,保得海境安宁,又不能灵活应对,设法变通,为国取利!   你这样一个对朝廷没有用处的知府,和市舶司的冯恩还有什么区别?”   站在旁边的冯老爷冷哼一声,秦板桥你这句话到底是在骂谁?   初听像是骂沈知府,但细想又似乎在骂自己!   沈知府趁着秦中堂换气的间歇,拼命解释说:“在宁波府做官,本就不好做,左右掣肘者实在太多,而且手里可用筹码又实在太少。”   秦德威完全不给面子的继续训斥说:“本中堂出镇东南,首要职责在于沿海。   按着一般道理,本中堂初来乍到,本该寻求你们地方文官衙门的支持。然后在你们支持的基础上,再开始循序渐进的做事。   但本中堂却发现,你们这些文官一点用处都没有!以至于本中堂为了寻求支持力量,竟然还要去找那三海卫的武官!   也就是说,新局面还要本中堂亲历亲为的打开,完全指望不上你们!   所以本中堂也真是不知道,你们这些官员在宁波城都干什么了?   只能说是庸碌无为,啥也不是!”   沈恺堂堂一个四品知府,民众尊称为太守的,被秦中堂喷的头也抬不起来,还嘴也不敢。   但他也只能绞尽脑汁,琢磨应该如何化解秦中堂的不满。   突然听到旁边市舶司的冯恩怒道:“秦板桥!我有理由怀疑你这是指桑骂槐!”   秦中堂:“……”   自己正在趁机调教沈知府,你冯恩跳出来捣什么乱?   冯老爷你为何如此爱给自己加戏?还是说同在宁波、碌碌无为、啥也不是的你也感到共情和心虚了?   被冯恩这样搅和,秦中堂也调教不下去了,对沈知府挥了挥手说:“你且退下吧!”   沈知府顿时急了,“秦中堂所说的道理,下官都是明白的,但现实里多有身不由己之处!并不是每个人,都像秦中堂这样有靠山的……”   冯老爷听到这里,诧异的插话说:“秦板桥也有靠山?是谁?”   沈知府心里“咯噔”的一下,情急口误又说错话了!   一不留神,把“像秦中堂这样的靠山”说成“像秦中堂这样有靠山”了!   心念急转中,沈知府回答冯恩说:“秦中堂当然也有靠山,就是超过常人的能力!”   冯老爷:“……”   秦德威心有戚戚的叹道:“如此说来,沈太守在宁波府没做好工作,也是情有可原了。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超凡能力的,能不能做成事确实也还要看人!”   冯老爷暗有所指的吐槽说:“除了能力,还有一些精神也不可或缺。”   秦德威反讽说:“不靠精神,难道要像你一样,无论什么公务全靠棍棒?”   冯恩这两天反复被秦德威喷“啥也不是”,心里很有点小小的不爽,忍不住再反击说:   “你天天指责别人,也没见你来了后,到底做成了什么事,连个做成的苗头都没有。”   秦德威答道:“我要做的事,今天宴席上不都说了吗?最重要的两条就是收钱和禁船了。”   冯老爷反问道:“你不会以为,与三个指挥使建立了金钱关系,就算把事情做成了吧?   如果真有这么简单,沈知府早就能办了!那些守在海边的卫所武官,与本地豪族的利益关联没那么容易破解!   他们就算明面上碍于你的权势,被迫口头答应了什么,但在实际操作中,也有的是办法妨害你的法令!”   秦德威接话说:“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禁船和收钱可以合二为一!   先把船禁了,后面不就有收钱理由了?如果不禁船,还没有收钱理由呢!”   冯老爷还没反应过来,“既然都禁掉了,为何要收钱?”   秦中堂痛心疾首的说:“那杨老乡绅说的好,这些大渡船都是海边民众的产业啊!   所以如果全都禁掉了也怪可惜的,白白浪费资源,又会导致船民无以为生。   所以还是要开个口子,还想用船下海捕鱼的,就要在官府登记,停靠在指定港湾。   只有自愿向官府交纳平倭银,换取有限制的船引,然后才能下海。”   冯老爷这才明白过来,什么下海捕鱼,那不还是走私吗?   船主们交完钱领取了船引,就可以在官府默许下,“合法”走私了?   秦德威继续说:“你们也知道,海边港湾都是在卫所管辖地面上的,管理和查验都要通过卫所来完成。   所以经过我与三海卫指挥使友好协商过后,他们很乐意配合工作。”   冯老爷只觉得自己脑子又习惯性的不够用了——与秦德威说话总是这样,“这几个指挥使都同意了?”   秦德威反问道:“为什么不同意?”   冯老爷又问:“那些与卫所勾结,垄断了船只下海的本地豪族们呢?”   秦德威不屑一顾的笑道:“你觉得,以后的走私环节,还需要这些所谓豪族吗?” 第八百八十七章 降维打击(下)   秦中堂的每一句话,都能让冯恩很费力的理解一会儿,但旁边的沈知府理解起来就快得多。   毕竟沈知府政务经验更丰富,在宁波时间也更长,很快就明白了关键所在了。   目前走私的模式是这样的,首先第一步,丝绸之类的主要货物品种从苏杭等产地运送到宁波,有专门的内地行商做这个。   但内地行商能把货物运到宁波却下不了海,从陆地到下海这个最关键环节向来都是由豪族控制的。   无论是把货物送到双屿岛,还是海商偷偷开船来收,只有本地豪族过手的货物,才可以安全的完成交易。   如果没经过本地豪族过手,就算把货物搬到了停靠岸边的海船上,也会被海防卫所以走私的罪名查禁了。   这就是本地豪族和沿海卫所的利益捆绑,正常情况下是非常牢固,很难切割的。   而秦中堂这个先禁船然后收钱放行的做法,本质上说就是利用官方权力,把本地豪族从走私游戏里踢出去了。   用五百年后的话来说,就是“国家队”进场了……   在原有的模式下,主导权在本地豪族手里,卫所是合作对象,是被动的。   而秦德威的新模式就是,先把大船集中到指定港湾,然后由卫所查验登记,想出海“打鱼”就先交钱。   在这种模式下,卫所起到的作用就是管理了,非常具有主动性,与原来的被动完全不同。   而秦中堂所能给卫所提供的,就是来自幕府的授权和背书。   而且利益分成上来说,如果原来豪族拿到的是“八”,卫所只有“二”的话,那么以后卫所拿到的肯定不止是“二”了。   毕竟秦中堂只是一个人,或者说只有幕府一家,怎么也不可能比四大家族那么多人加起来还贪的多!   好处如此之多,难怪三海卫指挥使今天毫不犹豫抛弃了杨家人,直接站在秦中堂这边了,什么禁船什么收钱,全都无脑支持。   除了卫所受益更多,其他对于那些出海的船主,或者偷偷停靠的海商来说,同样也是有好处的。   第一,交钱有标准,更加透明,不必忍受本地豪族随心所欲的盘剥,当然是好事。   第二,不用再受豪族操纵,可以自主决定行船的事情。他们可以不用看再看豪族的脸色,直接从内地行商手里收货了。   第三,从卫所这里交钱拿船引,相当于有一定官方背书,心理上更有安全感。   总而言之,这个新模式下,可谓是三方得利,唯有本地豪族被踢出去了。   而且两种模式相比较,原有模式显然是非常简单粗暴的,非常原始的操作手法。   而秦中堂的新模式就是标准化的流水线作业,把整个走私环节都制度化了。   秦德威说完了后,又补充说:“以后各港湾能停靠多少船位,各卫所能发放多少船引,都由幕府派人来核定和分派!   这样可避免卫所肆意胡作非为,以及互相冲突抢地盘,影响到船主的出海!”   当然很多机密都没说,比如攻打双屿岛、控制贸易中心的计划。   沈知府仿佛看到了一张庞大的走私网络缓缓形成,突然就心里惴惴不安了。   自己居然听到了这么多“内幕”,不会被秦中堂灭口吧?   不过秦中堂既然敢说出来,那就说明是阳谋吧?既然是阳谋,也不怕自己听到吧?   正当沈知府陷入了莫名的惶恐里时,旁边的冯恩也终于理解明白了。   冯老爷再联想起秦德威曾经说过的话,顿时恍然大悟!   先前秦德威口出狂言说要成为天下最大的走私头子,原本以为是在开玩笑,难道说的都是真的?   想到这里时冯老爷叹口气,有点忠言逆耳的说:“霸王之勇可以横行一时,最后又如何?   秦板桥你这样做,朝廷不可能不知道,你怎么向朝廷解释?”   秦德威却毫不在意的说:“这些走私阵地,如果我们不去占领,就会被蛀虫们占领!”   作为有免死金牌的人,搞个有组织的走私又是多大的事?又不是造反!   沈知府却帮着答道:“这种事不是没有先例,朝廷的开中法不就是这样吗?   为了边镇抗击北虏,朝廷鼓励商人向边镇输送物资,以此换取盐引。   而今次为了平倭,船主向官府交纳平倭银,换取出海的船引,与开中法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而且这样做的好处,不只是收钱支持平倭,还可以对大船形成有效管理,避免有人通倭!   再说秦中堂此举大概也是非常之时的临时之计,等倭乱平息后,平倭银自然也就撤销了,朝廷诸公应该能理解!”   秦德威惊奇的看了眼沈知府,再平庸的人也能有闪光点啊。   只会和稀泥的人果然特别擅长找借口糊弄事,但这里的“糊弄”是个褒义词,有时候想做正确的时候就需要糊弄住别人。   冯老爷不禁又又又陷入了深思,有钦差官方背书的、大规模的制度性走私,那还能叫走私吗?   如果将来禁海令真会撤销,那这个走私模式完全都不用变,不就是现成的由官方管理下的海贸渠道吗?   想到这里,冯老爷下意识的说:“这事儿应该归市舶司管!”   秦中堂惊讶的失声道:“什么时候你冯恩也学会了争权夺利?”   冯老爷自信的说:“不用户部市舶司的我,还能用谁?秦板桥你没得选!”   秦中堂胸有成竹的说:“其实我打算让严世蕃出面,来负责这个业务的。   毕竟他是工部官员,而工部在很多要津也有对货物抽分征税的权力。”   冯老爷:“……”   你秦德威居然宁可用严世蕃,也不用他冯恩了?   秦中堂拍了拍冯老爷的肩膀,送客说:“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   别多想,这事就这么定了!我也乏了,你们早点回去歇了吧!”   沈知府和冯老爷便一起往大门外面走,沈知府忍不住对就冯老爷问道:   “听闻冯大人与秦中堂乃是起于微末的老相识,斗胆敢问,秦中堂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冯老爷还沉浸在自己不如严世蕃的悲伤中,随口答道:“前首辅夏阁老,你听说过吧?”   沈知府点了点头,那是一个强势刚愎的人。   冯老爷又问:“现内阁执政严阁老,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吧?”   沈知府再次点了点头,虽然不敢说,但心里还是知道,严阁老是个专横的权奸。   于是冯老爷就总结说:“你想象一下,夏阁老和严阁老两个人合起来是什么模样?秦板桥大概就是这样的人!”   沈知府:“……”   可恶,好想也有这样的一个老相识。 第八百八十八章 怎么才能投靠?   沈知府与市舶司冯老爷在公馆大门外作别,然后沈知府却站在原地不动,目送冯老爷离去。   随后沈知府又重新走进了公馆大门,来到仪门外。   秦中堂到宁波城比较仓促,随行人手不是很充足,所以长随马二就临时充当了门子大爷,守在公馆仪门这里。   看到沈知府重新出现,让马二很是诧异,不明白沈知府又回来干什么。   沈知府走到马二身前,让左右随从都回避了,然后对马二问道:“烦请指点迷津,怎么才能投靠秦中堂?此后必有厚礼送上。”   马二一时间无语,这些年他跟着秦老爷,称得上见多识广了,但这么直白的询问“怎么投靠”还真是第一次听到。   于是马二也疑惑的反问说:“我就纳闷了,为何你们这些官员,只要亲眼见过我家老爷后,都想着要投靠?”   沈知府答道:“因为秦中堂风范高标,只要见到就令人心折啊。”   真实想法是,不亲眼看到秦中堂搞事,就想象不出搞事的上限有多高。正常人如果能选择投靠对象,当然要找这样精明强干的人。   马二便也答道:“也不瞒沈大人说,现在可就难了!你所能给的,我家老爷都不稀罕;我家老爷所求的,你也给不了。”   这话让沈知府很无奈,按道理说,秦中堂想在宁波做事,他这个宁波府知府或许能打个下手,派上用场。   但现在秦中堂已经甩开府衙,直接和三海卫连线了,他这个知府还有什么用?   想了想后,沈知府便又问道:“我听说,旁边绍兴府的刘大人,当年在大同犯了事,险些发配充军。   但他投靠了秦中堂,反而调到了绍兴府这样的好地方,他又是怎么做的?”   马二神秘的笑了笑,“沈太守可以自己去问,不过小的提醒沈太守,那刘大人的路子,你是效仿不了的,只怕问了也白问。”   沈知府与马二聊了一会儿,就再次告辞了。然后走到大门时,又看见个独眼胖子,也从旁边侧院出来往外走。   沈知府就热情的招呼了一声:“严大人这是要去哪里?可以用府衙的仪仗送你过去,免得又有不长眼的人冲撞了严大人!”   放在往常,一个知府入不了严大爷的法眼,而且到处都能看到这种热情的笑脸,根本不足为奇。   但最近这段时间比较特殊,在秦中堂那不怀好意的阴影下,严大爷一直过着爹不疼娘不爱,动不动有人要他狗命的生活。   如今再看到沈知府这种热情,严大爷忽然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了。   看来还是在体制内的人明白事理,知道尊重严阁老儿子这个身份啊。   感念于此,严大爷也难得对小小知府和颜悦色了一次,点点头道:“只是捞个人去,不敢劳驾府台了。”   沈知府立刻反应过来了,“莫非是那位叫徐惟学的人?”   前段时间就这个疑似海商的人与严世蕃一起运丝绸到宁波,然后次啊惹出了许多是非出来。   严世蕃也没想瞒着,回应说:“他如今陷在宁波卫镇抚司,但今后我还要用这个人,便去把他接出来。”   沈知府笑道:“距离也不远,我与严大人同去,那边人要卖我面子。”   本来通过定海卫指挥使马逵,已经与宁波卫镇抚司疏通好了,再加严世蕃有秦中堂的手谕,顺利带人出来不成问题。   不过严大爷不介意多一个知府当“随从”,人都是有虚荣的。   于是两人一起往大门外走,沈知府看似无意的问道:“听闻严阁老与秦中堂向来不是很和睦?”   以严世蕃之聪明,也没猜透沈知府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   如果沈知府因此而感到畏惧,那刚才就不会主动跟自己打招呼了。   沈知府又道:“在这样情况下,严大人还能被秦中堂屡屡被委以重任,也当真是不容易了!”   严世蕃越发迷惑了,你这个知府到底是想表达什么意思?“委以重任”这几个字听起来怪怪的,难不成是在开嘲讽?   最后沈知府才说出了真实目的:“我就是想知道,怎样才能像严大人一样,被秦中堂放心的委以重任?”   严世蕃:“……”   本来还以为这懂事的知府想舔自己,结果还是为了舔秦德威!   如果你有个能当秦德威政敌的父亲,你也会被秦德威想方设法的委以重任!   “我还是自己去接人吧,真的不劳驾沈太守了!”严世蕃冷哼一声说,头也不回的先走了。   沈知府追上几步,见严世蕃还是不肯理睬自己,也就作罢了。   做人要有分寸,在秦中堂的眼皮底下,总不能过于讨好这位严大爷啊。   最后关于如何投靠秦中堂这个问题,沈知府还是没有头绪,只能怏怏不乐的回到府衙去。   也不能怪谁,只能怪自己一开始误判了形势,总想以和稀泥的身份出面。   沈知府刚在后衙坐定,翻看今日公文时,就听到门子禀报说:“府学的谢教授来了!”   这让沈知府有点诧异,盖因府县学校的教官虽然地位不高,也没什么实权,但毕竟教官身份要端着,轻易不到府县衙来拜见。   随即府学的谢教授被门子带了进来,慌里慌张的说:“大事不好!”   看到谢教授这模样,沈知府脑门子顿时就有点疼。   但凡是个经验丰富的地方官,就能判断出来,能让教官这么慌的,除了学校生员也就是秀才联合闹事,还能有什么?   众所周知,大明中期以后,地方生员势力,尤其是科举鼎盛的地方,就跟马蜂窝差不多。   他们依仗政治特权,动辄聚众闹事,让官府都吃不消,抓也抓不了,动刑也动不了。   而官府往往碍于“优待读书人”的政治正确,面对聚众作乱的读书人束手束脚。   专门有个名词叫“破靴阵”,就是形容这种现象的。   在历史上,真有些官员都被闹事的秀才围殴过,甚至还有堂堂的封疆大吏巡抚被逼的跳墙而逃。   “这又是怎么了?”沈知府很不想问,但又不得不问。   谢教授连忙说:“刚才府学和县学都在串联,互相传话说为了遭受不公的杨承闵杨同学,明日要去公馆闹一闹!”   在今日在接风宴席上,十分敢说、直接指责秦中堂的年轻人杨承闵,给众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就是他结局不太美好,据说要被秦中堂免去功名、终身禁考了。   谢教授继续说:“不只是杨承闵遭受不公的事情,还说同时要抗议秦中堂意欲在宁波倒行逆施、搜刮民财!”   沈知府又问了个关键问题:“是谁在串联?”   谢教授显然也是打听明白了,很准确的答道:“是陆家的陆孟观!”   沈知府苦笑几声,又跳出个陆家的人。这样杨、陆、张、屠宁波城四大家族的人,都轮着出来了一遍。   四大家族里,杨和陆有联姻,所以杨承闵遭遇不公,陆家的人跳一下也正常。   再说近年来风气如此,地方势力如果对官府不满,煽动读书人聚众抗议的事情,也时有耳闻。   四大家族在本地豪族里之所以拔尖,就是因为同时也是读书科举世家,动用破靴阵来对付秦中堂,完全也在预料之中。   谢教授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沈知府本来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听到谢教授的询问后,下意识地说:“甚好!天赐良机也!”   谢教授迷惑不已,这知府很不对劲!   沈知府自知失言,连忙挥了挥手,“本府知道了,你且下去!”   但谢教授还没有走出门,又被沈知府叫了回来,而后沈知府又问道:“在府学中,你可有信得过的生员?本府要找三五个办点事,但请放心,是好事!”   同时沈知府又打发了亲信长随,去公馆向秦中堂通风报信。   及到次日,果然有大批秀才开始在府学聚集,还有很多凑热闹的童生。甚至童生参加这种读书人活动,比有功名的秀才更加积极。   在宁波府这种科举发达的地方,生员数量本来就多。而且宁波城又是府县同城,同时有县学和府学,生员秀才数量起码数百人。   再加上数不尽的童生,那所谓“读书人”的数量就更多了。   到了上午时候,府学这里便已经聚集了二三百读书人。   府学的头号“学霸”陆孟观,站在明伦堂前檐下,朝着聚集在此的同道们慷慨激昂的说:   “杨承闵何错之有?只不过是说了几句别人不敢说的话,就遭受巨大不公!我们岂能坐视不理,誓要讨个公道!”   阶下几个好友一起鼓掌,把气氛带了起来。   人群里又有人叫道:“我听说秦中堂到宁波来,只为敛财二字!我们读书又为何事?如果不能为民请命,也枉为读书人了!”   在集体正义的气氛下,个人情绪是很容易被带起来的,当即众人就出了府学大门,朝西而去。   宁波城里,大部分衙署都在西北,唯独府学在宁波城的东北区域。   气势汹汹的准备前往公馆抗议的读书人们,才走到巷口,便看到有个官员堵在了巷口的正中间。   大部分读书人都认识的,不是全宁波府的父母官沈知府又是谁?   很多人敢于盲从,但却不敢冒尖,见到父母官亲自拦道,就缩到了后面去,不敢与知府老大人对线。   唯独真正有底气的人,才赶上前去,比如这次读书人聚众抗议的领头羊陆孟观。   出身大臣辈出的四大家族是一方面,他父亲陆钶也是官至巡抚的,前年才被免职回家。   有这份底气,陆孟观自然不怕沈知府,所以就带着几个朋友,围了上去。   他甚至还主动询问道:“老父母何故在此站街?”   沈知府反问道:“你们不在学校里会文,出来闲游做甚?”   陆孟观却正色道:“并非闲游,实乃为民请命去!总不能眼睁睁看不公之事发生,心里还无动于衷。”   沈知府依旧不肯让步:“太祖高皇帝有诏旨,生员在校,只许精进学问而已,不可随意议论政事。   无论你们有什么动机,本府就在这里拦着你们!除非尔等从本府身上跨过去。”   陆孟观看了看日头,有些焦躁,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跟沈知府在这里磨蹭毫无意义!   如果磨蹭的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还有几个人能继续“作战”?   陆孟观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甚至企图将父亲搬出来用时,却见身后突然冲出来几个同窗。   其中一个指着沈知府,破口大骂道:“你这狗官,定与秦德威同流合污!我们前往公馆,是为了弘扬正义,偏生你这狗官在此夹缠不清!”   另一个人也气势汹汹的说:“听闻秦中堂已经定计要大肆征敛,百姓人心惶惶,不能安居乐业!   我们为了府境上下的安宁和万千百姓的福祉,正要前往声讨,你这狗官却拦在这里碍事!   莫不是你和秦中堂串通好了,要拿百姓来充当你的晋身之阶!你挡的了一时,却挡不了一世!   别说不敢从你身上跨过去,正义的车轮终碾着你继续前行!”   后面人群里顿时欢呼,为这两位言辞异常激烈的人喝彩!   先前的领头羊陆孟观很吃惊,他自己已经够激进了,难道队伍里还有比自己更激进的人?   关键是,似乎谁越是激进,谁就越受己方人群的欢呼。   陆孟观是绝对不愿意看到其他人出风头的,或者说抢自己的风头。   所以他连忙又站了出来,对那两个痛斥沈知府的读书人说,“二位同道慎言!我们要有理有节,不要随意牵涉旁人!   沈大人是一个好知府,他只是担心我们引发祸乱,从而导致不可测的后果!”   那两人便喝道:“原以为陆同学是心存正义的同道之人,没想到也是个只会妥协的!没有卵子的软蛋就退下,不要妨碍我们为了正义前进!”   陆孟观:“……”   他有点迷,怎么连自己也骂上了?难道只因为自己不如他们更激进?   正当陆秀才还在迟疑时,有几个人忽然就冲了上去。   沈知府大叫一声:“秦中堂心中自有锦绣,绝对不许你们这些幼稚的书生去干扰秦中堂!”   然后他奋力张开了双臂,堵在了巷口,甚至还伸手去抓住想要越过自己的人。   再然后陆秀才就看到,沈知府被那几个被骂成幼稚的“愤怒”的人推搡着,而后不知怎么,沈知府的红色官袍被扯烂了,乌纱帽也很不吉利的落地了。   糊里糊涂间,又有一群人兴奋的跟了上去。然后沈知府在狭窄的巷口被人群淹没了,狼狈不堪的摔倒在地,又蹭着泥土翻身滚到了墙根。   一个新的疑惑在路秀才心里出现了,衙役们呢?堂堂的知府出来,身边怎么会没有衙役?   另外也许是自己眼花了,倒地不起的沈知府嘴角似乎带着一丝神秘微笑? 第八百八十九章 全都啥也不是!   一干热血上头的读书人毫不在意后果,继续往巷口外冲。反正有两三百人在这里,法不责众。   正当此时,忽见负责巡捕的宁波府通判林大人,带着若干衙役拦在巷口对面。   其实以这时代的生物链来说,单个衙役或许能在私下里凭借手腕,欺负一下单个读书人,但一群衙役是绝对不敢对上一群读书人的。   所以说是拦也不恰当,就是站在那里摆个样子。   但林通判还是有官身底气的,大喝道:“府台乃是朝廷命官,代天子牧守宁波,如今也并无过错!   尔等无缘无故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肆折辱父母官,实乃丧心病狂、禽兽之行也!”   陆孟观稍稍皱了皱眉头,这林通判说的在理,刚才确实有点过了。   人群里忽然又有人高声道:“陆朋友!这可如何是好?今次聚众抗议,都是你招呼起来的,你说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陆孟观:“……”   这个时候,踏马的就想起了自己?   而且这声音有点耳熟,似乎是刚才比自己还激进,激情辱骂沈知府的人?   今天这事有点邪门!陆秀才不是傻子,已经觉察到有一点点失控和不妥了。   刚才滚到墙根的沈知府突然站了起来,对着陆孟观怒斥道:“陆秀才!你简直无法无天,肆意妄为,还是大明的子民吗!   知道尔等多有背景深厚之人,数十年官场脉络纵横,向上甚至可通达部院!   本府无能,管不得你们,但在朗朗乾坤下,总有能治理你们的人!   百姓遭受不公,要找官府告状,而如今城中最大的就是秦中堂,本府今日也就当一次黎民百姓,向秦中堂告状去!”   说完了后,沈知府转身拂袖而去。   陆孟观无语,刚才的乱子又不是他带头的,骂沈知府的人也不是自己,但沈知府只点自己名干什么?   今天事情发展的有点偏,真有人打了退堂鼓,对陆孟观问道:“到底该如何是好?”   陆孟观也稍稍犹豫了一下,一时没有回应。   随即人群里又有人议论说:“一件归一件!我等今日相聚所为何来?是找秦中堂为民请命,为同道发声!   如果陆朋友因为其它意外害怕了,就请回吧!剩下的真正君子,再一同继续前往公馆就是!”   年轻人总是有年轻人的固有缺陷,陆孟观也不例外。   如果别人都说出这样的话了,他还要退缩的话,那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在本地士林混?   所以这就是一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局面。标榜正义不难,但终究要被“正义”所绑架。   所以难处就在于如何面对这种绑架,以及如何才能避免这种绑架,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往往就在这里。   今日在公馆里,秦中堂和前一阵子先到宁波城的幕府属官陈凤谈话。   其实陈凤才是幕府的先行人员,先到杭州,又到宁波。   押运丝绸的严世蕃和徐惟学那都是当炮灰的,只是这俩人都奋力扑腾自救,又活下来了。   陈凤的主要任务就是勘察幕府衙署地点,以及前期筹备。   此时他对秦中堂禀报说:“宁波城里人口繁密,大部分衙署又拥挤在城内西北坊区,合适的位置是不好找了。   城南相对宽松一点,但也都被大族所占据,比如月湖陆家,听这名头就知道,肯定是在月湖周边的。”   秦中堂放下醒酒茶,问道:“无论地方大小,没有空余的适合做衙署的地方吗?”   陈凤答道:“宁波城不比杭州那种古都省会,能用来当衙署的地方本来就少。   如果幕府一时半会难以移驻过来的话,不如择地自行修建,抓紧点施工,到明年或许就可以用上了。”   秦中堂立刻就否定了:“那不行,不能修新的!”   有句老话叫“官不修衙”,按照官场习俗,无论多么腐败的官员,也不能热衷于修建翻新衙署。   再说幕府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象并不是一个永久设置的衙门,而是一个钦差的临时机构,差事结束了也就撤回了。   就这么一个临时机构还要专门新修一座衙署,那是非常容易招致舆论非议的。   陈凤有点赌气的说:“反正你这人出格的事情干了不少了,也不差再多这一件!”   本来加入幕府的期待是挥洒才华,绘制蓝图,实现个人价值,结果被秦德威当成了打杂的管家用。   听说杭州那边又来了个唐顺之,要被秦中堂委以主持幕府日常工作的重任,陈凤表示不开心。   在陈凤的心目中,这个主持幕府日常工作的人本来应该是自己。   秦中堂诧异的看了眼这位同乡同年,怎么还闹起小情绪了?   看在亲近份上,给你分配点没什么难度,做了能叙功的事情,结果还不乐意了?   想到这里,秦中堂准备敲打一下陈凤,便开口道:“你要知道,幕府事务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每项事务都是幕府这台战车上面的不可少的零件,都是为幕府这台战车前进而做贡献!”   陈凤吐槽说:“每项事务都是不可少的零件?那你的意思,其实就是说,所有人都是你的工具?”   秦中堂顾左右而言它的说:“你看看,你自己没把工作做好,没有认认真真的去思考,到现在也没有把幕府宁波驻地安排好。   说到底,还是太浮躁,不扎实!我还没有批评你,你反倒先说起怪话了,这是什么道理?”   陈凤不服气的说:“宁波城就是这样情况,我也没本事凭空变出衙署来!再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能批评什么?”   秦中堂叹道:“都怪我看在同乡同年份上,平时对你过于优容了,以至于你不知道人间险恶啊。   其实就你这点办事能力,也就我能给你机会!宁波府里怎么就没有合适衙署了?   我即便之前没有来过宁波,但闭着眼睛也知道最正确的位置在哪里,只是给你个办事立功机会,才没有说出来!”   陈凤不信,自说自话谁不会?   而且挑毛病谁不会啊,不管你秦中堂提出什么方案,他都能挑出毛病!   其后秦德威便揭晓了答案:“府衙旁边不远的宁波卫衙署,就合适拿来做幕府的驻地!   第一距离其它各衙门都近,招呼起来容易;第二宁波卫衙署肯定搭配有兵营校场,正适合标营亲兵使用!   你摸着良心说,在宁波城里还能有更合适的地方吗?”   陈凤愕然片刻,这个地方单纯从技术角度来说,还真挑不出毛病,完美的不能再完美。   最后他忍不住说:“那是别人的驻地!”   秦中堂毫不犹豫的说:“让他们走人不就行了!”   陈凤突然想起,秦中堂刚才在宴席上,直接把宁波卫掌卫指挥使刘玠拿下,莫非早就存了占用衙署的心思?   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阴的人。   秦德威很无奈的说:“你看,就这点事,本中堂随便伸伸小指头就能办好了!   但还是要派你来做事,不就是看在你我有特殊关系的面子上,想让你占一份功绩吗!   所以真要没有本中堂,你啥也不是!”   陈凤:“……”   这两天总听秦中堂念叨市舶司冯老爷和巡海道胡御史“啥也不是”,却没想到今天这四个字居然落到自己头上了!   就在陈凤不知所措时,长随马二进来禀报说:“如同沈知府报信所说的,府学那边今日果然闹起来了!为首者确实是月湖陆家的生员陆孟观!”   于是陈凤连忙借机转移了话题,“我看幕府要移驻宁波,难办的从来不在于什么衙署,而是人心啊!   如今宁波府豪族都是现有状况下最大的受益人,而中堂必将改变现有状况,他们不会轻易接受!”   秦德威随口答道:“很多事情也由不得他们,一步一步来就是了!”   陈凤不知是个什么心态:“这种读书人聚众鼓噪的场面,可是地方上最难应付的场面之一了,很多官员都被落了面子,狼狈而走。”   秦德威冷哼一声:“听你这口气,似乎很希望我被落面子?”   “绝对没有!”陈凤很坚定的答道。但人还是不走,可能是想看个热闹。   又过了一会儿,马二又禀报说:“沈知府来了!”   随后外袍破烂、沾着泥土、官帽歪着的沈知府,脚步踉跄的走进了堂中,发自肺腑的叫道:“恳请中堂为我做主!”   秦德威:“……”   他秦中堂虽然只入仕七年多,但也称得上经历丰富,官场见闻也不算少了,但还是总能看到新花样。   不过沈知府这凄惨模样也只能骗骗外行,在内行的秦中堂看来,简直一眼假。   如果他秦德威亲自上阵,能比这沈知府演得更好!   得知了前因后果,秦德威叹道:“沈太守这又是何必呢?”   沈知府很露骨的答道:“彼辈折辱父母官,到哪里也是说不过去,下官所付出的,不过就是一点颜面,但他们的目的却是中堂你!   如今下官如果告到中堂这里,岂不就相当于,将破解他们恶行的把柄交给了中堂?”   秦德威只得又回应说:“沈知府有心了,其实完全无用啊。”   沈知府没有理解,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完全无用?难道自己拼着丢脸都白丢了?   旁边看热闹的陈凤倒是很想补充一句:“这意思就是,你沈知府同样啥也不是!”   没有时间再多说几句,就从外面传来了禀报,有很多读书人已经堵在公馆大门外了!   秦中堂合上了折扇,吩咐道:“带几个领头得进来!本中堂要亲自与他们对话!”   像这种读书人聚众闹事的大场面,必定有领头串联之人,而且这领头串联之人必定是根基雄厚的人。   甚至可以说,闹事的动静大小全看领头人的背景大小。   如果你有个宰辅父亲,那就随便闹,哪怕撞到秦中堂手里也死不了。   其实聪明领头人都知道,有多大的背景,就闹多大的事情,保证事情完全可控。   但秦中堂刚吩咐出去,没多久又从外面传话进来,说是不能暗箱操作黑幕作业,又说要请秦中堂出去,在光天化日之下堂堂正正的对话。   “既然有人非要想社死,那就会会吧!”秦中堂一边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一边站了起来。   沈知府虚拦了一下,劝道:“秦中堂不必如此自降身价!他们这些人一旦聚集成势,根本就不讲理。”   秦德威气定神闲的:“闲得无聊,拍几只苍蝇也好!”   沈知府无话可说,在所有地方官眼里,如同马蜂群的“破靴阵”,在你秦中堂眼里就跟拍苍蝇一样?   这是你秦中堂太自大,还是自大呢?   在亲兵的牢牢护卫下,秦中堂站在大门台阶上,向外望去,果然看到一大片读书人,因为视野角度问题,一时也数不清。   “谁是陆孟观?”秦德威不耐烦的问道。   当即陆秀才站了出来,对秦中堂见礼,刚想按照计划说几句开场白时,却被秦中堂抢在了前面。   只听得秦中堂怒斥道:“久闻月湖陆家的大名,原以为是世代名士,没想到到了你这代,也能出挟私报复的小人啊!   为了些许私人恩怨,你竟然能煽动欺骗如此多读书人,平白得罪官府,简直狼心狗肺!”   陆孟观:“???”   什么私人恩怨?自己先前从来没与秦中堂接触过,哪来的私人恩怨?   而且说难听点,他也不配与秦中堂有私人恩怨啊!   想了想后,陆秀才反驳说:“学生我先前与中堂素昧平生,中堂何故做惊人不实之语?”   秦德威沉声问道:“怎么,不敢让本中堂说出来?你们应该知道,嘉靖十八年开春后,皇上南巡钟祥!   在路过赵州行宫时,遇到了饥民事件,直接惊动了圣驾!皇上下旨由我负责追查,最后查出是府县官中饱私囊!”   大部分听到这里,还是莫名其妙,皇上南巡跟今天有什么关系?   秦德威又继续说:“当时令尊陆钶官居保定巡抚,负责顺天府以南的北直隶地面事务!然后令尊就是因为这件事,被迫辞官!”   陆孟观:“……”   怎么样想不到,秦中堂居然拿这件陈年旧事出来说了。   “我就好奇了,令尊为什么被迫辞官?”秦德威似乎很疑惑的问道。   无数人都在脑补,尤其是喜欢键政的人更喜欢脑补和推断。   赈粮被贪腐了,然后巡抚被迫辞职了,那巡抚肯定与贪腐有关系啊!   至于被迫辞官,肯定又是碍于朝廷体面,才让这样的封疆大吏主动辞官!   当初案子可是秦中堂办的,想到这里众读书人看向陆秀才的眼神都变了。   秦中堂敢公开说的话,肯定都是事实!   你陆秀才难不成真存了私心,忽悠大家当傻子?   涉及到父亲名誉,陆孟观想辩解,但又说不出什么。   还是那句话,秦钟堂所说的事情也许都是真的,也没有直接攻击他父亲陆钶,可别人都在脑补!   而且关键在于,陆秀才也能不确定,父亲到底有没有参与这次贪腐。   万一辩解几句后,秦总堂又扒出了实据怎么办?   只有沈知府脸色惨白,难道自己今天这番“屈辱”,都白费心了?秦中堂根本不需要自己卖苦肉计,就能轻松搞定?   陈凤同情地拍了拍沈知府的肩膀,安慰说:“没想到,连沈太守也与我一样,啥也不是啊。”   等了一会儿,秦德威不耐烦的对陆孟观叱道:“说也不说,退也不退,啥也不是!”   陆秀才确实很为难,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没看成什么热闹的陈凤很失望,秦德威骂别人这种场面见的多了,但从来没见过秦德威被别人堵上嘴。   而后陈凤下意识的嘀咕说:“只是运气不错,碰上个恰好有黑历史的而已!”   秦德威算是明白了,这些年陈凤一直在外面做官,与自己接触的少,看来很欠缺教育啊。   想到这里,秦中堂指着人群,对陈凤说:“你若不服,随便点一个人出来,看我现场把他收拾了给你看看!   这两三百人里,谁都可以!不过最好是带头的人物,如果是普通人,收拾了也没意思。”   离得近的人听到这几句,很是无语。你秦中堂为了让友人服气,就刻意去收拾别人?这是哪门子道理? 第八百九十章 运气的背后   陈凤又对秦德威问道:“你这个提议毫无意义!以你秦中堂的权势,想要收拾个把人岂不容易?”   秦德威风轻云淡的笑道:“只是个游戏而已,你还挺较真!那我再加一条,不靠权势就能收拾他们,这样称得上公平了吧?”   台阶下的本地读书人听到这里,都有点羞恼,秦中堂到底他们当成什么了?取乐子的对象?   他们这是在很认真的抗议,大家都是读书人,请秦中堂你严肃一点对待!   陈凤与秦德威说完,目光就向人群逡巡起来。他就不信了,随便拎个人出来,就能被秦德威收拾到“心服口服”。   如果只是依仗权势强行打击,那可不算“心服口服”,正所谓杀人容易诛心难。   至少也要像陆孟观那样,放开让他说话,他都不敢说了,才能算诛心。   就是扫视了一圈后,陈凤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出来,毕竟他对本地士子又不熟悉,看不出哪个是核心人物。   于是陈凤就大吼了一声:“秦中堂要与你们对话,出来几个代表上前!”   话说读书人虽然在大明具备一定政治特权,但如何聚众闹事也是一门学问。   有的就能成事,逼得官府无计可施,有的就不行,反而被官府收拾了。   任何闹事的群体都有一个核心团体,能不能成事,主要就看这个核心团体的实力和能力。   陈凤喊的,就是让这个核心团体自己出来。   如果其他人都不敢站出来,只让陆孟观一个人挨打,那就啥也别说了。   然后就有几个人上前,陈凤随机指了一个人,“报上名来!不然秦中堂怎么知道是跟谁说话!”   那人就声音响亮的报出了自己姓名:“在下屠履道!”   别的也不用多说了,只听这个姓,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宁波城杨、陆、张、屠四大家族,此人必定出身屠家。   陈凤就看向秦德威,秦中堂请开始你的表演?   秦德威对那屠履道招了招手,“过来,我与说几句话!看你这姓氏,是不是与左都御史屠侨沾亲带故?”   听到秦中堂直呼屠侨的姓名,屠履道很是不适应,又有点不舒服。   以屠侨的地位,外人大都是敬称一声“屠总宪”,或者亲近一点的也尊称为屠公。   所以屠履道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屠侨”这两个字了,一般来说,直接喊名字是非常无礼的行为,尤其是以卑对尊的时候。   但屠履道此时也没脾气,秦中堂虽然年少,但论起政治地位,其实比屠侨还高,确实有直接喊名字的资格,算不上尊卑不分。   秦德威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又对屠履道继续说:“在看你这年纪,应该是屠侨的同族晚辈吧?”   虽然不知道秦中堂为什么总是提起屠侨,但多半是没好事,屠履道连忙撇开说:“那又如何?在下与同道来此处,凭的是心中正道,与族中长辈无关。”   秦德威突然笑得很猥琐,“想不想知道点屠侨家的风流韵事?尤其是带点床上细节的,又比如有什么特殊的癖好,本中堂都可以告诉你。”   屠履道:“……”   这个话题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万万想不到,秦中堂居然一转眼就直奔下三路去。   秦德威轻佻的笑道:“你到底有没有兴趣,过来聊几句?”   屠履道是绝对不可能再往前走的,秦中堂可以凭借身份肆无忌惮,但他不行啊!他怎么可能当众议论自家长辈在床上有什么癖好?甚至连话题都不能引!   台阶下众人齐齐惊呆了,秦中堂你一个朝堂上数一数二的大佬,怎么能这样不顾身段的卑鄙,竟然用这种方式让别人闭嘴!   同时又有人在庆幸,幸亏刚才没点自己……   别人不敢多嘴多问,但陈凤却敢问,惊愕道:“秦板桥你是怎么知道这些阴私之事的?”   此时的秦中堂仿佛已经不是中堂,而是个天下第一风流才子,傲然道:“京中教坊司诸胡同,每家每户无不以能让我留宿为荣!   但凡我想问点什么,各家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我想打听些男欢女爱的隐私,实在太容易不过了,于是就比别人多知道点东西。”   卧槽!无论台阶上还是台阶下,在内心涌起浓浓的羡慕同时,又深刻的领会到了,为何一直有“天生欠打五行缺揍”的传闻。   说到这里,秦德威忽然又转向屠履道,脸色变得冷冰冰,“怎么?你今天到这里来,莫非也是想找我打听打听?”   这句话的潜在意思就是,如果当众曝光了什么带颜色的特殊细节花边,全都是因为你!   而你身为晚辈,能承担得起这个责任吗?回到家里,会不会先被视为侮辱长辈,再被族规给埋了?   陈凤久久无语,这也太不要脸了!堂堂一个中堂大学士,竟然这样对待一个可怜的小秀才!   屠履道顿时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巨大压力,而且是他绝对承受不住的压力。   于是就和陆孟观一样,站在原地进退两难,呆若木鸡了。   秦德威却得势不饶人,厉声叱道:“既然不想听,还不滚回去,留在这里做甚!”   陈凤对炮灰的遭遇并不在意,只是好奇的低声对秦德威问道:“屠总宪真的有什么特殊韵闻?他都花甲岁数了,没想到人老心不老啊。”   秦德威很诧异的回答说:“我刚才说的是屠家,本意是指屠总宪的几个公子,你们好像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陈凤:“……”   屠总宪公子和屠总宪本人,能是一回事吗!都不是一个量级!   原来你秦德威一直在故意误导!就算事后别人想借此生事,也没有真正的把柄!   不知为何恍恍惚惚的,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南京城里的那个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的少年。   秦德威却像个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冷酷的对陈凤说:“你发愣干什么?继续点人啊!”   陈凤有点不想继续这个游戏了,但最后倔强还在支撑着他,他就不信了,你秦德威还真能一个一个全都收拾了?   于是陈凤便又在几个前排代表里,随手指了一个人:“你报上名来!”   那人似乎有点畏惧了,很小声的说:“在下张时德。”   又是一个只听名字就知道来头的人,在宁波城里判断一个读书人出身似乎就这么简单,一看此人就是四大家族之一张家的,还是时字辈的!   张家目前有两个官员,除了詹事兼辅政大臣的张邦奇,就是官至从三品的张时彻,这个张时德估计与张时彻同辈。   秦德威笑道:“听说时字辈都是张邦奇的子侄辈?看来张邦奇也是你的长辈了?”   又要拿长辈说事?张时德很想说,他没有长辈,但他不敢。   感觉陈凤情绪不太到位,秦德威便又对另一边的沈知府说:“我发现,你们宁波府这些顶尖的士子,几乎都有好长辈啊!”   沈知府答话说:“全因为本地人杰地灵,近几十年来名臣辈出,科举三鼎甲里,也屡有宁波人身影!故而这些士子大都受益于长辈的言传身教!”   秦德威给了沈知府一个赞赏的眼神,这话垫的不错,“这说明,本地很重视教书育人!”   沈知府突然福至心灵,又垫了一句:“确实如此,宁波籍大臣哪怕身居高位,也不忘教育。张甬川公甚至还做了教导太子的詹事!”   张甬川公就是浙党大佬张邦奇,别人可不敢跟秦德威一样乱喊名字。   此时秦德威发现,这位沈知府身上还是有优点的,不至于啥也不是啊。   便又继续说:“说到朝中那位辅政大臣张邦奇,确实非常重视教育。甚至为了得到教育皇太子的机会,他不惜晚上走了严阁老的后门!”   众人哗然,难道要出更劲爆的八卦了?   此时突然从大门里面走出一个胖子,跳着脚对秦德威叫道:“秦中堂安敢辱我父亲,我与你势不两立!”   众人看去,这胖子不是严世蕃又是谁,传说中严阁老家的公子,就是不知为何沦落至此。   刚才严世蕃一直站在大门里面偷听,但听到涉及自家父亲,就实在不能不出去比划几下了,不然就是大不孝。   当即就有亲兵上前,奋力拦住了严世蕃,将严世蕃隔离在安全距离之外。   秦德威有点懊恼的说:“一时口误了,其实张邦奇是走了严阁老家的后门,刚才少说了一个字。”   沈知府脸上露出了为难神色,他势孤力单的可不敢继续往下捧哏了,不能为了相声艺术而献身啊。   秦德威只好自己继续说:“说起詹事这个官职,当年有段公案,前詹事陆深没了后,继任者本来是你们浙江绍兴府山阴县的何大人!   但张邦奇却不念同省之谊,为了夺走詹事官职,不惜去谄媚严阁老!   最后还真让他成了,把同乡何大人赶走了,自己上位詹事,然后又做了辅政大臣。”   陈凤又又又无语了,别人可能都不清楚,难道他陈凤这个秦党还能不知道?   分明就是你秦德威对政局判断失误,让何大人主动让出了詹事位置,换取了更实惠的河漕总督。   怎么今天在这里,就成了张邦奇不择手段排挤何大人?   涉及大高层,没人敢捧哏,秦德威只能继续单口:“刚才沈太守也说了,本地前辈最擅长言传身教!   而你们这些晚辈士子,一定要好好学习张前辈这种为了前途连同乡也要排挤的精神!”   本地士子面面相觑,一时也无话可说。   京城那边距离遥远,同省就能算同乡。而在当今重乡土的观念里,排挤同乡确实是很不道德的行为,这个地没法洗,而却只会越洗越黑。   秦德威又扭头对严世蕃叫道:“不如你再来给这位张时德张朋友说说,张邦奇当初是怎么跪舔令尊的?”   “我不知道!”严世蕃此时还明白,有些事情需要保密。   秦德威反问道:“你严世蕃在家不是最喜欢干涉政务么?当时你肯定在场啊!”   “不必再说了!”张时德突然爆发了一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默默的消失在人群里。   陈凤暗暗感慨,到底是因为秦中堂太强大,还是这些士子太弱鸡?   看着气势汹汹的一群读书人,在秦中堂面前,宛如土鸡瓦犬一样。   “还有谁?”秦德威,对着人群前排的人问道。   能摆平前排这些有头有脸的人,这次聚众闹事也就差不多了。   气势汹汹过来为民请命的众人面面相觑,都是跟着领头的人来闹的,看能不能分一杯羹。   可如今领头人物一个个的都被秦中堂收拾了,他们这些盲从者又能做什么?上去当炮灰吗?   所以在人群最外围,慢慢的就有人开始悄悄散去了。   前排的人虽然不好意思现在就走,但明显也气势低沉,没心气在折腾了。   秦德威得意洋洋的对陈凤问道:“游戏结束了,你服不服?”   陈凤仍然嘴硬说:“主要还是你的运气实在太好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你的运气一直就是这么好!”   沈知府忽然又有点羡慕陈凤,能在秦中堂面前嘴硬到底也是一种资格啊,为啥自己就没有秦德威这样的同年兼同乡。   秦德威今天也没别的事情了,就很有耐心的反问道:“你说说,我哪里运气好了?”   陈凤答道:“你恰好知道他们长辈的那些素材,所以才能拿捏他们,让他们有所顾忌,不敢再继续大闹了。   如果换个地方,大概就不灵了,这难道不是运气?”   秦德威答道:“到一个地方之前,就先要了解这个地方,我还没到宁波,就已经知道了宁波有四大家族。   既然已经知道了四大家族的存在,我自然会提前留意关于四大家族的一切事情。   其中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搜集本地大家族高级官员的素材,今天不就用上了?   即使换一个地方做官,其实也差不多,一样会有针对性的提前准备。   所以你以为的运气,只是表面现象,其实背后都是无数精心的准备,以及精密的算计!”   陈凤感觉自己似乎被鄙视了,有点气急败坏的说:“刚才我随便点出了几个,都是最出名的四大家族的人!   正好都在你搜集的素材范围内,还说不是运气好?如果我点出了另外不出名的人,你又能怎样?”   秦德威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是我让你选人的,难道你就不想想,我为什么敢让你选人?”   陈凤的脑子终于过载了,理解不了秦中堂的思路了。   秦德威解释说:“四大家族这几十年,每个家族每代都能出一二个进士。众所周知,进士下面的基础就是举人。   那么往下推演,四大家族的举人数目加起来,即便没有数十人,起码也有一二十个!   如果再继续往下推演,举人的基础是秀才,一二十个举人之下,每代总能出几十个秀才吧?   这人数规模已经很可观了!所以我可以料定,本地但凡有读书人聚众闹事,少不了四大家族士子做主导!   如果没有四大家族士子站在前排做主导,本地士子肯定也闹不起来!   所以我才会提出条件,让你从前排选人!无论如何,你选出来的人肯定都是四大家族的!”   陈凤:“……”   所以看似的偶然性,其实都有必然性?   正如秦中堂所说的,你所以为的运气,背后都是无数精心准备和精密算计!   秦德威一路走来看似运气一直很好,背后又就究竟是多么庞大数量的准备和算计?   自己和秦德威之间的差距,竟然如此之大吗?   难怪自己在秦德威眼里,属于啥也不是! 第八百九十一章 你有梦想吗   现在公馆门外形成了诡异的局面,后排外围有小部分读书人开始散去,但前排的人不甘心就这样灰溜溜的走人,却又不敢进一步去鼓噪。   虽说部分人群还继续围堵在公馆大门外,但不知所措。   正在这时候,几个仆役抬着轿子,气喘吁吁的从巷口那边转了进来,看着朝着公馆大门就过来了。   秦中堂的长随马二总算找到出场机会了,赶紧上前几步,对着轿子大喝道:   “谁敢在中堂驻地门前无礼!速速滚回去,下轿步行!不然以冲撞仪礼之罪就地捉拿!”   “下轿下马”这个规矩,不仅仅是戏文小说里御赐牌坊才有,大人物门前也是这样的规矩。   那轿子显然没有与秦中堂分庭抗礼的勇气,又退了出去,然后不多时就见几个仆役扶着一个老者小跑过来。   这次气喘吁吁的就不是仆役了,而是当中那位老者。都认识的,不是“德高望重”的本土老乡宦杨美璜又是谁?   杨老乡绅走到,对秦德威说:“听闻中堂在此折辱士气,以中堂之尊,何必在此以大欺小,以强凌弱?”   秦德威不屑一顾的驳斥道:“本中堂完全没动用权势强压,称得上是宽容大度,谈何以大欺小,以强凌弱?   话说回来,我都不用权势整人了,你还想怎样?   莫非真想逼得本中堂动用权势,将这些人一网打尽,才肯善罢甘休?若是如此,老人家你这心肠忒歹毒了!”   陈凤突然感到自己大彻大悟了,秦德威当年没那么有权势的时候,似乎一样也神挡杀神。有些人天上就像爽文小说的主角,和有没有权势关系不大。   还没有觉悟的杨老乡绅气得发抖,怒喝道:“这里是我大明宁波府,上有朝廷律令,下有士民人心,不是你秦中堂的卧榻之侧!   朝廷尚且知道优待士人,秦中堂你纵然有权有势,但差事也不过是剿寇而已,岂能对士子们为所欲为?”   秦中堂有点诧异的说:“你这些话,很有点泄私愤的意思啊,是不是因为我打算革了令郎杨承闵的功名?”   这时候,忽然有急递铺的铺兵背着公文包裹,跑到公馆门前,然后禀报道:“有公文送秦中堂!”   然后铺兵将包裹打开,又拆开夹板,将纸质的折子呈献给秦中堂。   秦德威简单看过后,又递给了旁边沈知府,吩咐道:“由你们府衙发布公告,速速张挂出去!”   沈知府莫名其妙的将折子接过来看了,脸色变了变,便直接先对着在场众人宣告道:   “本省提学官于大人晓谕各府,为齐心合力平倭,将浙东沿海之宁波、台州、温州各府学政,托付给秦中堂代理!   想必以秦中堂状元之姿,主持区区几府学政不在话下,各处士子必能蒙受更多教化!”   还在这里徘徊不去的士子们听到这个消息,当场就一片哗然。   士子们或许天不怕地不怕,但不能不怕提学官大宗师,只有大宗师才有革除功名和禁考的权力。   没了这个,就没了政治特权庇护,一个衙役就能把人捆走,还有什么资格闹事争好处?   但大宗师却不知为什么,将这个权力直接授给了秦中堂!   秦德威对杨老乡绅点了点头,“抱歉,有权有势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杨美璜愕然,据他所知,那位提学官于大宗师不是亲近宁波浙党的吗?怎么忽然就变脸了?   他活了七十几年,从来没见过秦中堂这样的人,过去的一切人生阅历和经验,在秦中堂身上都完全都不起作用了。   秦德威狠狠的低声说:“本中堂说了革掉令郎功名,就一定做到,这只是一个警告!   本中堂连执政严阁老都能拿捏得了,还拿捏不住你们?   如果再敢充当跳梁小丑,就不管别人,专打你杨家,让四大家族变成三大!”   严世蕃:“……”   秦中堂你能不能不要再当面贬低别人父亲?不然让他这个大孝子很难办啊。   然后秦德威又对陈凤下令说:“今日如此多士子来拜见本中堂,难以一一识别,开始点名!你来负责!”   还没等陈凤再说什么,大门外台阶下的人群就像是炸了窝,绝大多数人不约而同的四散溃逃。   现在秦中堂还不认识自己,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几乎就是眨眨眼的一瞬间,刚才还人头攒动的公馆大门外,哗啦啦的就跑空了,只剩下了前排几个人在风中凌乱。   他们不是不想跑,而是刚才已经被点过名了,跑了也没意义。   秦中堂摇了摇头,说了个“乌合之众”,转身回公馆内院去。   陈凤连忙跟上,很真心提的建议道:“虽然已经将士心强压下去,但本地情况如此沸沸扬扬,确实不是幕府移驻宁波的好时机。   所以我觉得,节奏应该缓一缓,不宜在宁波开府。否则的话,便如火上浇油,反而不美了。”   秦德威不满的说:“形势一片大好,怎么能缓?你应该继续准备,而且不能低调!   要大张旗鼓的办事,大张旗鼓的让宁波卫把衙署腾出来!让本地人都知道,本中堂马上要在宁波城开府的事情!   而且你要散布出去,本中堂开府后,首要之事就是整顿士风、裁汰不良!”   陈凤:“……”   朝廷命你秦中堂到东南是为了平定倭乱,但到目前为止,与倭寇相关的事情也没干几件啊。   难道真相是打着平倭的名义,然后专心搞人搞钱来的?   不过陈凤现在老实多了,不敢嘴上再吐槽,只是迟疑的说:“何必如此极端,又是要赶人又是要整顿,惹得本地人激烈反应?除了凭空给开府制造困难,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秦德威胸有格局的说:“制造点噱头,让本地人关注开府这件事,不是挺好的?   这样他们就没有精力去关注其他事情了,便于本中堂其他布局,至少省了很多舆情麻烦!”   陈凤叹口气,原来自己的工作就是个吸引火力的炮灰,仿佛一盘大棋上的小棋子。   累了,认命了,市舶司那位冯老爷说的没错,工具不要有太多思想,不然都是自寻烦恼。   其实秦中堂今天的主要工作并不是与陈凤谈话,也不处理本地这些乌合之众,而是接见刚从宁波卫镇抚司被捞出来的徐惟学。   让其他人退下,屋里只剩了秦中堂、徐惟学以及严世蕃三个人,这让严大爷不禁在心里冷哼一声。   秦德威这是有多看不起自己?不怕自己效仿专诸要离聂政豫让,拼着同归于尽搏命一击吗?   可惜,给自己的时间太短了,没有彻底把徐惟学拉拢过来,如果两人能齐心协力,说不定真能与秦德威有一搏之力!   而徐惟学则有点激动,他感觉自己终于得到秦中堂的认可了,先前冒险搞事没有白搞,大概从纯粹的消耗品炮灰变成了可以再利用的炮灰。   “你对自己的下一步,有什么想法?”秦中堂和蔼可亲的对徐惟学问道。   了解官场的都知道,一般大佬这样问你的时候,基本上就已经有提携你的想法了。   “愿为秦中堂效力!”徐惟学很直白的说。   秦德威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又再次问道:“你有什么梦想?”   徐惟学实在搞不清楚,秦大佬为什么又重复问了一遍相似的问题,想了想后,便答道:   “方才闻说严大爷被委以重任,欲在通海事务上大展拳脚,小的愿意辅助严大爷!”   严世蕃满意的点了点头,自己亲自把徐惟学从宁波卫镇抚司里接了出来,没白费自己一番苦心。   秦德威让他负责走私业务,但他也不能只当个光杆负责人,一样需要得力助手或者手下,徐惟学就是目前他所能拉拢到的最合适的人选了。   秦中堂似乎对徐惟学的回答依然不满意,第三次问道:“所谓梦想,指的是白日梦那种,跟着姓严的打下手算什么白日梦?”   徐惟学又想了一会儿,咬咬牙,跺跺脚,下了狠心说:“那在下的梦想就是,能当上双屿岛的岛主!”   双屿岛,此时全东亚最大的海上贸易中心,也是最大的集散地!位置就在宁波府外海!   往年徐惟学搞倭国路线贸易,一般都是从双屿岛批发货物,然后运往倭国,亲眼看着繁荣的双屿岛,徐惟学没少意淫过。   秦中堂仰头大笑,“比起刚才那两个,成为双屿岛岛主确实也更像是个梦想了。”   徐惟学一个中年老男人有点脸红,竟然被秦中堂问出了压在最心底的白日梦,就仿佛自己对女神的幻想被别人知道了,实在太羞耻了。   忽然秦中堂又说:“不过你这个梦想若想实现,实在太容易了!大概也就是小事一桩而已。”   徐惟学:“……”   什么意思?自己感到遥不可及的梦想,就是秦中堂嘴里的小事?就好像自己心心念念的女神,其实都是秦中堂玩剩不要的?   只有严世蕃心里“咯噔”的一下,要坏菜了!   此后秦中堂豪情万丈的对徐惟学说:“如果想实现梦想,首先要有志气!别总跟着严世蕃打杂了!”   徐惟学顺着秦中堂的话,往下问了句:“那要做什么?”   “去双屿岛吧!”秦中堂指点出了前进道路,“我本来没有合适人选,所以一开始想着让严世蕃或者徐世安两人去双屿岛,但如今发现你更为合适。   毕竟你也是多年老海商了,与岛上势力更为熟悉,也更容易取得信任,比他们两个新人便利多了。”   徐惟学是这样理解的:“秦中堂这是命令在下,去双屿岛打探消息情报?”   秦德威便又补充了一句:“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徐惟学又不傻,顿时陷入了深思。   秦德威也不着急催着徐惟学,只自顾自的继续说:“听说那双屿岛港湾夹在两个岛屿中间,进出航道十分狭窄,再加岛上地势较高,所以十分易守难攻啊。”   徐惟学又不是傻子,立刻就听出话外音了。秦中堂为什么要关心双屿岛是不是易守难攻,那肯定是有了攻打的心思了!   最后秦德威说:“我也不会给你具体目标,也没法告诉你具体怎么做,能到哪一步全看你自己发挥了。我只问你,想不想去双屿岛?”   徐惟学再次咬咬牙,跺跺脚,下了狠心说:“我去!”   秦中堂这意思,不就是让自己想办法在双屿岛当个卧底内应,然后在官军攻打时里应外合吗!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他徐惟学有下海讨生活的胆量,还能没有上双屿岛当内应的勇气?   然后徐惟学又补充说:“所记挂者唯有贱内和继承香火的侄儿,万一在下有了什么不测……”   秦中堂大度的说:“汝妻子我养之,汝勿虑也!”   严世蕃痛苦的捂住了脸,自己好不容易说服的助手,又被秦德威撬走了!   可恨自己真心实意的承诺,还没有虚无缥缈的忽悠管用!   他有理由怀疑,这是秦德威故意打击自己势力!   秦德威看了眼严世蕃,又对徐惟学说:“其实你不该有什么不测,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然后就是严世蕃知道。   如果真的发生了意外,那肯定就是从严世蕃这里泄密了!”   严世蕃:“……”   他严世蕃又没想留在这里听“机密”,还不是你秦德威留人的!   你秦德威就是故意挖坑陷害人,万一徐惟学无论什么原因出了事,都可以推到他严世蕃头上!   你秦德威就是为了合法合情合理的夺走自己小命,无所不用其极!   徐惟学你清醒点,秦中堂都这样明目张胆的利用你了,你还敢一头扎进去!   带着一肚子怨气,严世蕃尽可能的挽回局面:“我这里也需要得力助手!没有人才辅助,单枪匹马如何去做事!”   秦德威恍然大悟:“你不必忧虑!我已经安排好人手了,让徐世安辅佐你!”   严世蕃像是被泼了一头冷水,“能不要这个人吗?我忽然觉得一个人也可以挑起重担。”   “不能。”秦中堂不容置疑的说。   敲打完地方势力,部署完各项事务,安排好手下们工作,这次巡视宁波府的任务基本完成了。   作为一个身居高位者,秦中堂其实很难有亲历亲为的机会了,他的意志只能通过一个个“中间人”去贯彻落实。   如何掌控好这些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中间人”,才是高层大佬最大的课题。 第八百九十二章 可以动手了!   秦中堂从宁波城离开的时候,没有举行送行仪式,只有仍然留在宁波的幕府代表陈凤、冯老爷、胡御史等几个亲近人将秦中堂送上了座船。   临别时,巡海御史胡宗宪问道:“秦板桥你对地方势豪是不是太过了?半点怀柔和合作也没有,完全不给彼辈一些分润,不是有些苛刻了?”   秦德威立即反问道:“他们找过你了?给你送银子了?”   胡宗宪坦坦荡荡的点头道:“确实如此。”   秦德威冷笑几声,“双屿岛就在宁波外海,究竟是怎么发展壮大的?这么明显的目标,官军又为什么不能剿灭?   你觉得,这些原因在哪里?与本地豪族能脱得了干系?既然本中堂准备攻打双屿岛,那对他们怎么可能还有怀柔?   本中堂想尽办法,暂时把他们尽可能的排斥在新体系之外,也是为了减少干扰,甚至防范他们在内部作乱!”   胡宗宪本意也不是为了帮本地人说话,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他只是想摸清秦中堂的思路,既然已经明白了秦中堂的决心和意志,也就不再说什么。   而后陈凤也对秦德威问道:“你打算具体什么时候正式移驻宁波?也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秦德威答道:“再等半年,大概是过完年后,幕府就移驻到宁波府。   此时正处于在春夏信风改向,明年倭寇到来之前,可以先抓紧时机攻打双屿岛。   不然可用之战兵有限,等倭寇到了,肯定分不出兵力去打双屿岛了。”   再然后冯老爷也有疑问:“那三海卫指挥使当真可信?他们真能全心全意帮你做事?   你又不可能永远在浙江,而那些豪族却是世代居住在本地的,三海卫同样也是世代袭替的。   从人之常情出发,三海卫指挥使总要顾虑到你秦中堂走人后的情况吧?”   秦德威胸有成竹的说:“不妨,我已经额外答应他们,我走时会将他们调往南京,并推荐他们一子入南京国子监读书。”   如此冯老爷也没有疑虑了,秦德威开出的这些额外条件确实很有诱惑力。   毕竟在世人观念里,南京城这样金粉繁华的大都市,比苦哈哈的、日常只能住水寨的海岸卫所舒适多了。   其实从抵达浙江后,秦中堂做了很多部署,但为了保密,每一样部署只让特定人知道,没有人知道秦中堂的全部部署。   比如眼前这三人知道了攻打双屿岛的意图,但不知道派遣了内应的事情,也不知道会动用哪些将领和兵力去打。   在最重要的军事部署中,对去广东的俞大猷和福建的卢镗这两路,秦中堂还是比较放心的,毕竟这两人都已经是成熟壮年,相对稳定靠谱了。   只有对戚继光还是放不下心来,就算他是最有名的历史人物,现在才十六岁,很让秦中堂担心会拔苗助长。   哪怕戚继光再年长十岁,都不会让秦中堂这么不放心。   但义乌兵还是招募的,戚家和义乌的关系还是要用起来的,也只能想想别的办法了。   回到杭州幕府,秦中堂坐席未暖,就看到少年版的戚继光急急忙忙的找上门来了。   自从戚继光跟着幕府大部队到了浙江,看到人人都有事干,很多人都很忙,唯独他自己一直闲着,就有点坐不住了。   尤其是三个十六岁少年里,王世贞跟着幕僚去学习写文书了,李成梁在秦中堂身边充当半个保镖打手,只有他戚继光无所事事,仿佛被遗忘了一样。   戚继光行过礼后,就开口问道:“中堂早先也说过,卫所战兵大多不可用,要在下去义乌招募训练新兵。   可时至今日,为何仍然不见下令?须知时不我待,耽误不得了,若想明年就能派上用场,现在务必要开动,在下特来请命!”   秦德威打个哈哈说:“快了快了,马上就可以开动了,不急于这几日!你且再耐心等等!”   秦中堂这敷衍态度让戚继光急了,有点冒犯的催促道:“实在等不得了!”   就在此时,有亲兵进来,对秦中堂低声说了几句话。   而后秦中堂吩咐道:“速速请进来吧!”   这一会儿工夫,又让戚继光产生了个新的怀疑:“在下斗胆一问,莫非中堂想让别人去做这件事?”   秦德威惊讶的反问道:“这都让你猜到了?”   戚继光顿时就感到气抖冷,这些权臣真没有好东西!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但对方太强大了,自己又太弱小了,戚继光只能悲愤的说:“既然中堂不用在下,那在下就请辞了!”   秦德威毫无诚意的挽留说:“你再考虑考虑?其实我就是想派个人辅佐你。”   什么辅佐,不就是来抢功劳的吗?戚继光咬牙道:“在下决心已定,不必再考虑了!告辞了!”   说罢,他转身就要往外面走,忽然就听到门外有人暴喝道:“没长进的孽畜!你要往哪里去?”   戚继光迎着日光看向门外,失声叫道:“爹?”   外面正在走进来的这位花甲老者,不是自己亲爹戚景通又是谁?   戚景通进来后没理睬儿子,先向秦中堂行礼。   秦德威笑道:“久闻义乌矿工能战善战,有你们父子一起去义乌招募新兵,本中堂算是放心了!”   戚景通姿态很低的答复说:“虽然秦中堂欲重用犬子,但老朽唯恐误了大事,愿意前来辅佐犬子,完成秦中堂的命令!”   戚继光:“……”   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可恶之人,竟然派了自家老爹来“辅佐”自己!   少年人企图独立放飞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   亲中堂满意的点了点头,三路军事准备中,对戚继光这路也能略略放心了。   虽然戚继光年少未必靠谱,但他爹经验丰富,又是义乌戚氏出来的人,正合适搭配戚继光一起去义乌募兵。   当初在德州遇到戚继光后,秦中堂就派人去登州给戚景通送信,请戚景通南下。   对于戚景通而言,这次也是必须要来的。   秦中堂明显想给自家儿子机会,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发达机会,但同时秦中堂又顾虑儿子年纪小。   当父亲谁不是望子成龙,当然是能帮就帮了,全都是给儿子挣功勋,打辅助也值得。   哪怕是高龄出动,死在差事上,也足以瞑目了!   就当秦中堂专心在浙江搞事业,从兵备到贪污、走私、修庙、整人等各项工作全面铺开的时候,京城里有些人终于放心了。   严阁老虽然亲儿子不在身边,但还有个干儿子赵文华,目前正在通政司做官。   严阁老将赵文华放在通政司,目的也很明显,就是为了监控奏疏。   最近赵文华的主要工作其实就是情报分析,将一封封各种各样的奏疏汇总起来后,得到严阁老所需要知道的结论。   酷暑过去,秋风乍起,赵文华在今晚潜入了严府,向义父禀报说:“通过近期奏疏可以断定,那秦德威算是稳在浙江了!   第一,目前各项事务都在一个刚开始启动的关键时候,秦德威肯定抽不开身,离不开浙江,更不会返回京师!   第二,秦德威做事操切,同时启动的事务有点多,这肯定要消耗大量精力,所以他很难顾及到京师这边事情了!”   严阁老自言自语道:“难道动手的时机已经到了?”   赵文华有点兴奋的说:“依我看,现在就是秦德威最无暇他顾的时候,而且又很难回京师,绝对是动手良机!   所以请义父早下决断,尽快对秦党动手吧!”   赵文华之所以兴奋,一方面是不甘于寂寞、好出风头的天性,另一方面则是眼馋秦党占据的那些位置。   如果摧毁了秦党,自己去户部当员外郎好,还是去兵部当郎中好?好难抉择啊。   严阁老又思索了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说:“既然如此,那就准备对首辅翟銮发起攻讦!先放出风去!”   赵文华:“……”   莫非自己出现了幻听?还是义父出现了口误?   刚才研究了半天秦德威,怎么最后要动手的对象不是秦党,而是翟銮?   赵文华又试探性的问了句:“翟銮?不是张潮、王廷相、王以旂?”   严嵩点头道:“不错,目标就是翟銮!”   赵文华不太情愿,如果打击势力范围比较广的秦党,肯定能空出很多位置,瓜分胜利果实不敢说人人有份,但他这样的肯定能受益。   但假如只干掉光杆首辅翟銮,也就只能空出首辅位置,除了义父严嵩能晋位,别人都得不到太多直接好处。   赵文华又说了句:“义父请三思!”   严嵩在某些方面有点像秦中堂,做出的决定是不容别人质疑的,“你不必多嘴!”   赵文华不敢再反对,又问道:“拿什么攻讦翟銮?”   严嵩回答说:“去年乡试和今年会试,翟銮两个儿子接连考中,其中有舞弊之事!”   赵文华有点疑惑的说:“义父可有真凭实据?如果没有实证,成了捕风捉影,只怕最后还是没用。”   大明科举虽然在制度上是公平的,但永远少不了潜规则。抓住证据的那叫舞弊,抓不住证据的就是潜规则了。   只要没有实证,又不是特别过分到一口气录取几十个老乡这种情况,舆情上也就认了。   比如张潮张老师和秦德威之间,大家都知道肯定有点猫腻,但抓不住任何实证,也就只能承认了,连半点非议都没有。   所以如果想拿科举舞弊来攻讦首辅,除非有实证,否则是不可能成功的。   严阁老就透露了一点信息说:“去年顺天府乡试的同考官,是我安排他向翟銮示好,并帮忙荐卷的!他们会成为证人的!”   赵文华惊了,义父藏得真够深,原来从去年就开始布局了,居然主动安排翟銮两个儿子中举!   去年当乡试同考官向刚当上首辅的翟銮示好时,只怕翟銮以为这是首辅的福利。   别人主动来巴结首辅,录取首辅的儿子,这不是很正常的现象么?   而且翟銮也想象不到,帮忙舞弊的人会舍弃自己前途,去充当“污点证人”。   所以翟銮肯定完全没有提防,那么多权臣在科举上搞潜规则都没出事,他翟銮又怎么可能出问题?   “如果是这样的话,希望就很大了。”赵文华说,而且总觉得义父说不定还藏了一手,既然乡试有问题,那后面的会试呢?   严阁老又嘱咐说:“记住先放风出去,但不要提及科举舞弊的事情。”   放出风声的目的,就是一种试探,没有上来就亮出底牌的道理。要看看各方初步反应是什么,然后才有的放矢的亮出底牌。   同时也是在占优的局面下,对翟銮的一种压力,没准能逼迫翟銮自乱阵脚。   如果翟銮受不了,能主动辞官,那就最好不过了。   及到次日天亮后,严阁老按照惯例,去了文渊阁办公。   不知怎么,从无逸殿回到文渊阁后,严阁老怎么看文渊阁这里怎么别扭,仿佛这里已经是一片被污染的地方。   原本在文渊阁的军机处,在秦德威临走前搬到了无逸殿去,和司礼监成了邻居……   想到军机处,严阁老就有点恼火,对另一个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张潮喝道:“你们礼部做事要有点分寸,奏疏不要绕开内阁,总往军机处报!”   张老师反问道:“你说的是哪件事?”   严阁老便指责说:“比如国子监监生增添学服的事情,凭什么往军机处呈秉?   军机处按规定处置范围是六百里加急公务,监生学服与军机处有什么关系?”   张潮不紧不慢的说:“监生学服也是加急公务,眼看冬季到了,增添学服的事情当然着急了。”   这态度让严阁老有点生气了:“军机处对接的主要是兵部,也管不了学服这种事!礼部报到军机处又有何意义?”   张潮还是不紧不慢的答道:“可是军机处将处置下发到户部了,户部也认账了,现在已经安排银两了。”   严阁老:“……”   这就是他什么最讨厌秦德威!就因为秦德威搞出了一套能绕开自己,闭合运行的循环!   兔子尾巴长不了,等他过几天当上了首辅,再腾出精力亲手打碎这个循环体系! 第八百九十三章 首辅之梦(上)   严嵩与张潮这一回合的斗嘴,没斗赢也就罢手了。毕竟在他心目中,如今第一重要的事情是首辅位置。   虽然他严嵩现在被人尊称为执政,但只要不是首辅,终究还是名不正言不顺。   在政治上,名分还是很重要的,连曹孟德都知道“挟天子以令诸侯”。   只有当上了首辅,才能有“大义”进行集权和权力整合,才能获得对秦党的政治优势。   经过千万次计算后,严阁老觉得这可能是击败秦党的唯一途径了。   内阁是最排资论辈的地方,如果没有皇帝钦点,一般就是按照入阁先后顺序来排位置。   只要赶走了翟銮,他严嵩天然就是首辅!   秦德威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在内阁排到前面去,更不可能先于他严嵩当首辅,这就是他严嵩最终逆转秦党的机会!   此时严嵩和张潮两个大学士都已经到了文渊阁,唯独首辅翟銮还没到,这也很正常。   毕竟翟首辅自恃身份,每天都要最后一个到,以彰显首辅的尊贵地位。   反正他也没什么实权,到早了也没多少事干,还不如去晚点有面子。   今日翟首辅的座轿正不紧不慢的沿着长安街走,快到长安右门时,随从忽然发现有处墙边人头攒动,不少官员正围在那里。   作为首辅随从,当然具备一定的政治敏感性,立刻向翟首辅禀报道:“前方似乎有新出的揭帖张挂。”   揭帖本来是一种公文形式,但在大明中后期,也具备了“大字报”的含义,而且也经常成为政治工具。   能在长安右门附近被偷偷张挂,又有这么多过路官员围观的揭帖,那肯定具有政治属性。   当即翟銮就让随从去揭帖那边探知详情,没多久便见那随从飞快的奔跑了回来。   而且那随从的手里还捧着大幅纸张,对翟首辅禀报道:“小的已经把大字帖子从墙壁上揭下来了,老爷还是自己瞧瞧。”   翟銮诧异的亲自接过来后,凝目看去,只见纸上的内容总结起来就是:首辅翟銮,尸位素餐,无所事事,退位让贤!   “混账东西!”翟銮勃然大怒,将手里纸张撕得粉碎,嘴里大骂道。   就是听在其他人耳朵里,不知道这是在骂谁。   虽然近十几年来,从张孚敬到夏言,从严嵩到秦德威,翟銮一个也斗不过,但最基本的政治判断能力还是有的。   这样的政治性揭帖肯定不止一张,别处大街上肯定也有一些!   这很明显是有人想搞事,先发揭帖放出风声!   带着怒气,翟首辅也来到了文渊阁,并走进了中堂。   原来的阁臣都是在光线很差的单独小隔间里办公的,中堂就是供奉圣人和开会的地方。   但从秦德威引领了潮流风尚之后,阁臣都不愿意去小隔间了,全都扎堆在中堂,让中堂变成了阁臣集体的办公室。   “严嵩!毋乃太过矣!”翟首辅进来后,直接就对着严嵩喝道。   严嵩抬起了头,貌似迷惑的说:“何出此言?”   翟銮又回应说:“你做的事情,你自己心里清楚!”   严嵩暗笑,从翟銮这几句话的表现来判断,大概也只剩下无能狂怒,没有其他办法了。   这就叫既是阳谋又是阴谋,阳谋在于人人都能猜出是他严嵩想当首辅,阴谋在于外人不知道他采取什么具体手段。   其实他从没担心过翟銮,最担心的是,秦党为了阻止自己当首辅,会出手维护翟銮。   阳谋的一面是为了逼迫翟銮,阴谋的一面则是为了防范秦党,或者说给秦党挖坑。   如果秦党真的不计前嫌的全力维护翟銮,那再把翟銮科举舞弊的实证拿出来,也相当于打击了秦党的脸面和威望。   接下来的剧情,完全按照了大多数人猜测的方向进行,很多政治斗争操作都有基本套路。   科道忽然有一些人开始弹劾首辅翟銮“尸位素餐”,然后六部也有人跟进。   再加上政治投机的、真心觉得翟銮不配当首辅的、不明真相跟风的、手贱练手的等等,几天下来,林林总总也有多达三十余封奏疏弹劾翟銮。   这也算是初具规模的舆论声势了,足够引起官方重视,并且官方必须作出反应。   按照正常规矩,大臣遇到这样的弹劾,应该做出一个主动请辞的姿态,然后闭门谢客,象征待罪之身等待皇帝处置。   但这次翟首辅却也豁出去了,一反常态的没有做请辞姿态,依然占据首辅位置不松口,每天还是继续去文渊阁。   于是翟首辅这个“对抗性”的态度又引起了更多科道官员不满,出现了新的一波口诛笔伐,在“尸位素餐”的罪名之外,又多了一个“恋栈不去”。   翟首辅则完全不要脸皮了,仍然拒不做出请辞的姿态,并公然声称:“官职乃陛下所授,亦只有陛下可以夺回!”   于是大明朝堂又出现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政治危机”,说是“不大”,因为似乎并不影响政务运转;说是“不小”,则是因为涉及到名义上的最高文臣。   严嵩见时机成熟,便奏请监国太子处置。半摄政的张太后代监国太子下懿旨,命内外三品以上大臣、掌科掌道集议此事。   应该说,这道懿旨没什么毛病,没有任何大臣可以提出反对意见,甚至乐见其成。   皇帝还在昏迷不醒,此事朝廷没有能够口含天宪、乾纲独断的人。   所以让骨干大臣集体开会并做出决议,差不多就是唯一能合法解决“政治危机”的路径了。   及到次日,群臣三三两两的汇聚在午门外东朝房,等待着“大会”的开始。   不知怎的,很多人到场后,都觉得少了点什么。   那个只要是开大会,大部分时间都站在前三排、承包了朝廷三分之二热闹的少年,这次不在了。   便有官员对左右好友叹道:“昔日有人说,只要秦德威在朝堂,就永无宁日,如今看来也不尽然啊。   眼下秦德威都离开朝廷三个月了,结果庙堂上又起风波,这总不能怪秦德威了吧?”   严阁老进来时刚好听到这句,狠狠瞪了一眼说这话的官员,此人肯定是个故意帮秦德威洗地的托儿!   见今日“主角”严嵩进来(没人认为翟銮是主角),众人也就停止了议论,各自养神不说话了。   其实很多人心里大都有一点点小小的迷茫,不知道今天这个会应该怎么开,自己应该怎么去努力。   按照往常的做法,无非就是各逞本事,最终目的就是能够打动皇帝,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就行了。   但现在正处于一个非常时期,皇帝不管事了,太后也不是真能管事的,那应该朝着哪个方向去努力?   各人的疑虑各自不同,严嵩严阁老也有自己的隐忧,因为到目前为止,秦党表现的太过于安静了。   之前弹劾翟首辅的舆论声势中,秦党仿佛事不关己。既没有出面维护翟銮,也没有落井下石,什么也不做,连个公开表态都没有。   这种没有任何反应的“现象”,就让严阁老也失去了判断秦党意图的依据,心里不免就有点隐隐的担忧。   按照惯例,这种集议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一般都是由外朝之首吏部尚书来主持。   许瓒许天官看了看屋内,感觉人数差不多了,就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场。   “慢着!”忽然有人说话,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掌道御史陈春。   懂行的都知道,此人乃是秦德威同年,也是秦德威安插在科道的代理人之一。   秦党新生代骨干中,陈春在科道,赵贞吉在吏部,许谷在中枢,都是比较知名的“工具”。   随后又听到陈春对许天官问道:“今日议论的是首辅去留问题,若首辅离去,必将又要推举大臣递补入阁,天官可有意否?”   众人想了想,也就明白了陈春的意思。   许瓒许天官是朝堂上资历最深的官员,又是外朝之首,如果要推举新的大学士,许天官几乎是无可争议的人选。   但如果许天官是天然的内阁候补的话,那他今天主持会议时,能不能保持公正?要不要避嫌?   从制度上来说,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许瓒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老夫绝无入阁之意!亦不领受推举!”   就是不入阁,这大概是老天官最后的倔强了。   比他年轻的晚辈们,什么夏言严嵩之流一个个都入了阁,甚至还当上了首辅,只有他还在外朝呆着。   内阁一般情况下是按入阁先后排顺序,如果他许瓒入阁,反而要以最高龄岁数,成为最末尾的大学士。   不但要给晚辈们打下手,而且首辅也大概没机会轮到他来当!   所以经过盘算后,许天官坚决放弃了入阁机会,继续保持外朝之首的尊严。   这样众人也就没有问题了,没有入阁欲望的许天官,理论上应该能保证公正。   只有严嵩在先人一步的迅速计算得失,秦党挤兑许天官明确表态不入阁,莫非是想增加秦党的人入阁?这到底是放还是不放?   许天官对众人的心态洞若烛火,但与他无关,冷哼一声后,便开始了正题,对翟銮问道:“外朝科道弹章数十,首揆有何话可说?无动于衷否?”   翟銮在朝堂其实是一个孤家寡人,连个能帮忙说话的都没有,只能色厉内荏的咬牙答道:“首辅乃是皇上钦点,非人臣可以左右!”   当即就有严党的官员,站出来指责翟銮说:“舆情汹汹,翟阁老尚不知回避!未见过犹如贪恋权位之人也!”   又有几个人站了出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围攻了几句,一下子让翟首辅进入了被千夫所指的节奏。   翟首辅虽然已经如此狼狈,但也有最后的倔强:“首辅受命于皇上,不可自由轻弃。   诸君若觉我德行不足,尽管罢免我就是,休想让我主动请辞!”   看在严嵩眼里,这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了。一切的前提是,如果没有实证罪名,你翟銮当然尽可以嘴硬。   正当这时,大学士张潮站了出来,开口道:“其实那数十封弹章,我大多也看过,多有空泛之处!   所谓罪名,大都也很虚阔,难见据实!若凭借这些就更易首辅,未免就是众口铄金了。”   这是第一个帮助翟銮说话的,身份还如此敏感——他可是秦德威的老师,当即就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   这是秦德威想要保翟銮了?秦党的最终意图还是要避免严嵩上位,继续维护翟銮当傀儡首辅?   严嵩却感到了惊喜,本来他都已经丧失希望了,还以为秦党真就按兵不动了。   没想到峰回路转,终于还是看到秦党和翟銮站在了一起!等秦党陷入的再深一点,就可以抛出翟銮科举舞弊的实锤了!   想到这里,严嵩立刻给党羽眼神暗示,赶紧与秦党混战起来,把秦党拖住!   于是又有严党站出来,指责张潮包庇同僚,场面越发热闹起来。   忽然刚才质疑了许天官的御史陈春再次站了出来,对张潮说:“许多内情老师有所不知。劝老师不必为了同僚之谊,做包庇之举。”   多数人听到这里都惊呆了,这是秦党内讧了?   陈春是秦德威的同年打手,同时也是张潮的门生,居然不同意老师的立场?   又有少数人懂行人想起来,陈春似乎经常在秦党内部扮演反串黑的角色,这次也是?   正当众人疑惑时,陈春又对翟銮说:“翟阁老!本官在此弹劾,令郎在去年顺天府乡试中,串通经房同考官,有舞弊之事!”   这么多对翟銮的弹劾中,这算是最具体的一件了!比起起他那些“尸位素餐”之类的,当然也是杀伤力最强的。   这次就轮到严阁老惊呆了,秦党也有人提出了科举舞弊,这是巧合还是什么原因?   关键是,这明明是自己的底牌,怎么被秦党先亮出来了?   翟銮当即大怒,真正感受到了威胁,立刻驳斥道:“还是无凭无证,血口喷人!”   陈春毫不退让的说:“第一,太祖高皇帝有诏,允许御史风闻言事,所以即便下官没有实据也不妨碍弹劾。   第二,在下虽然没有实证,但不代表别人没有!”   说完了这两句后,陈春忽然伸出手,指向了严嵩:“严阁老就一定有实证!”   严嵩:“……”   以严阁老的智商一时也不能理解,你们秦党到底是要闹哪样!   其余众人也都无语,为什么秦德威明明不在,朝议的节奏还能充满了这种秦氏诡异?   陈春收回了指向严阁老的手,手臂摆动之间,忽然有好几张纸条从宽大的袖子中掉落了出来。   众人看着那些眼熟的纸条,顿时恍然大悟。 第八百九十四章 首辅之梦(下)   如果是陈春陈御史自己的行为,那可能是年轻人乱来一通;但如果是按照秦式风格纸条的指导行事,那就肯定另有深意了。   故而众人不敢乱说话,又集体陷入了沉思,陈御史又为什么当众指出严嵩手里有“翟首辅科举舞弊的证据”?   而作为话题中心的翟首辅,刚才看到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张潮出面时,本来还以为,自己死皮赖脸的不肯请辞,终于熬到秦党出手相救了。   但转眼之间,秦党的陈春却又跳出来,用更具体的“科举舞弊”来攻击自己。   这就让翟銮再发完怒之后,也不得不思考起来。   陈春趁着别人“发呆”,赶紧将掉落的纸条捡了起来,若无其事的收回了衣袖内。   再环顾四周后,陈御史还是对翟首辅大声道:“下官再次劝说翟阁老,一定要三思!不是每个人都像下官这样,以忠厚之心待人!翟阁老如果执迷不悟,或许会有大祸啊!”   众人一时间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就看你陈春刚才的表现,哪点忠厚了?   但听在翟首辅这个当事人的耳朵里,仿佛别有一番内涵,似乎在暗示着什么,这意思是有人不忠厚?   主持人许天官大概觉得留给众人的思考时间足够了,就重新开始了,对严嵩问道:“陈春说严阁老手里有证据,是真是假?”   严嵩还没琢磨明白陈春的意图,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应该承认还是否认。   就在这个时候,当事人翟銮却站了出来,对许天官说:“不必再继续问询了!就按照陈御史所言,我主动辞官,以化解朝堂纷争!”   众人听到这里,大都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翟首辅知道主动辞官就好办。   本次“政治危机”的最大症结,就在于首辅翟銮不肯主动辞官,坚持赖在位置上不走。   如今翟銮辞官,那僵持的局面就解决了一大半,剩下无非就是走流程,严阁老晋位首辅,再增补一个大学士。   当即就有些人感到了好笑,严党里里外外的折腾了半天,最后翟首辅却是被秦党的人劝退的。   如果这能称作“业绩”,是不是一大半要算在就说了几句话的陈春身上?   当然,在场的高官没有傻子,笑完了后,忽然也都回过味来了。   为什么陈春先提出了“科举舞弊”,然后又“好心”告诉翟首辅说,严阁老手里有证据?   陈春的真实意思就是告诉翟首辅,如果你还不辞官,严阁老就会拿实证来罗织你,你很有可能成为阶下囚!   与其那样,不如主动辞官落个体面!   按照不搞政治追杀的官场规矩,主动辞官代表着结束一切因果,抵消所有罪名了。   翟首辅作为当事人,最早听懂了这层意思,所以才会画风大变突然就辞官了。   大多数旁观者们醒悟的比较晚,这时候才想透彻点,只能感慨庙堂人心算计实在奇诡莫测。   这到底是秦党把翟首辅劝退了,还是严党人把翟首辅逼走了?   但无论如何,他们大多数人真是参与了个寂寞,在自己看懂形势之前,事情就已经结束了。   就是还有一个谜团没得到解答,秦党到底图什么?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这个问题连严嵩也没有想通,但他已经顾不上想了。   反正对他而言,只要翟銮辞官了就不是坏事,首辅位置已经近在咫尺了!   集议要继续,甚至接下来的议程更重要,推举新大学士,以及新首辅出现。   张潮对主持人许天官说:“做事还是先难后易,首辅之事不用着急议论,还是先请诸君推举新的大学士!”   严嵩心里很着急,但他却无法反驳张潮。   即便作为首辅唯一候选人,按照政治道德,他也不能公开表现出这种“热衷”。   所以只能按捺住情绪,先把新大学士人选敲定。   本来许天官是新大学士的第一人选,但刚才许天官已经明确表示不愿意入阁,所以要另外推荐人选。   秦党很快就提出了人选,乃是原詹事府詹事、现礼部左侍郎张璧,一看就是早有准备。   又是陈春陈御史开口道:“翰苑词臣惯以年资为序,张少宗伯久在词林,勤修好学,该当大任。”   张璧是非常资深的词臣了,在秦德威刚考中进士进入官场的时候,张璧就已经是正三品詹事了。   而兜兜转转这么些年过去,张璧也只迁为了正三品左侍郎。   按照词林规矩,张璧这个资历算是熬的差不多了,属于那种有机会就该入阁的人。   秦党提名张璧,既合情又合理,完全出于公心,无可指摘。   但小人们不这么想,只会透过现象看本质——张璧是湖广士人的扛把子,秦党这是要拉拢湖广势力,增加己方厚度,以对抗赣、浙、闵了。   其实没人知道,秦党那位党魁的真实意图,只是想牢牢抓住张居正而已,若干年后让张居正去趟地雷背黑锅。   但严党显然也不可能放弃机会,提出了另一个人选,那就是詹事府詹事、辅政大臣、浙党大佬张邦奇。   这个完全在众人预料之中,对政治局面稍有了解的人都能猜得到,严党肯定推荐张邦奇。   严党的理由也很充分,现在是太子监国,张邦奇身为东宫太子的头号属官,又是辅政大臣,岂能不入阁?   两个人选都没有压倒性的优势,如此双方立刻就再次战作一团。就是中立的人,也各有各的看法。   两边僵持不下时,张潮对严嵩说了一句:“做人不要太贪得无厌了!”   名义上两位阁老为避嫌,都不能出面推荐人选,所以无法直接下场参与,只能互相打机锋了。   张潮这句就是讽刺严嵩,又要当首辅,又要提名新大学士,贪得实在太过分了。   没有秦德威的朝堂,连吵架都是如此无趣,还踏马的半天吵不出一个结果,纯浪费时间。   很多人不约而同的看向陈春,至少他的袖子里藏着好几张大纸条子。   陈春果然不负众望的掏出纸条翻了翻,然后抬头道:“内阁人数理论上没有定额,如果举荐人选争执不下,那可以全都入阁!”   众人:“……”   这个听起来有点和稀泥的建议,很不像是某人的风格啊!   但再细想也不是不可以,内阁人数虽然多数时候是三个,但这是习惯,并没有形成一种固定制度。   多一个或者少一个,影响也不大。如今两边僵持不下,双双入阁似乎也算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严嵩着急说首辅的事情,有点逾矩的率先表态说:“就这样了!”   秦党也没人反对,于是最终结果就是,张璧、张邦奇同时被群臣推举入阁。   不知道秦党怎么想的,反正放了一个对家的张璧入阁,严嵩完全没有在意。   他马上就要荣登首辅位置,彻底称霸内阁了!到了那时,其他的阁臣都是摆设而已,多一个张璧又有什么用!   许天官今天事不关己,所以一直能冷静旁观。   他有预感,虽说严嵩当首辅似乎十拿九稳,但今天最大的波澜或许马上就要出现。   秦党似乎一直在引而不发,酝酿着什么。   一边想着,许天官一边继续主持:“指定首辅乃是人君之权,非人臣可以擅代也!   故而关于新首辅不可经由大臣推荐,当由辅政大臣前往面见太后,由老娘娘指定,再回来宣布。”   这个说法听起来也没什么毛病,算是当前这个情况下的最佳代替方案了。反正也只是走个形式,新首辅肯定是严嵩了。   “慢着!在下有话要说!”陈春陈御史再次勇敢的站了出来。“天官所言不错,指定首辅乃是人君之权。   可如今皇上不豫,那干脆就不要再设首辅了,又何必惊动老太后!”   这是什么异端邪说!严阁老又惊又怒,下意识的叱道:“无知小儿!怎么可能不设首辅!”   陈春对严嵩反驳道:“祖宗昔年最早使用阁臣的时候,并没有为首的阁臣。由此可见,首辅也不是必设不可。”   熟悉大明内阁制度的都知道,首辅是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的过程。一百多年前时,首辅和其他阁臣没有本质区别,后来才越来越强。   陈御史继续对严嵩说:“在下也想问问,如今皇上一病不起,而严阁老一心想做首辅揽权,到底是何居心?”   对这个问题,严嵩是无法回答的,可以说根本就不可能回答,他又不可能当众说我不想当首辅。   这时候张潮又接过话来,苦口婆心的对严嵩劝道:“如今陛下无法视事,为人臣者更应当格外注重避嫌,以免遭莽操之讥啊!”   严阁老气得只想骂街,真正像莽操的人是你那好门生!姓严的还差着级别!   目前严阁老的最大问题是,他作为首辅的实际唯一候选人,在首辅问题上天然有道德劣势,怎么也说不过别人。   而且严嵩根本没想过不设首辅这个议题,对此毫无准备。   所以只能让旁人来代替表态了,于是新鲜出炉的大学士张邦奇开口道:   “首辅乃是内阁领袖,必不可少之角色也。若无首辅,内阁岂不政出多门、纷乱无章?   别的且不提,就只说政务流转,如果没有首辅,内阁谁来掌总票拟收发?难不成各做各的?”   陈春又掏出纸条看了几眼,然后抬头挺胸的答道:“可效仿上古大同之世,学用先王之术!”   这个调子很大,大到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陈春赶紧又补充说:“对此我也有一条建议,叫做集体决议法,来源于上古之治!   如果不设首辅,而阁臣又对某事态度不一时,就让阁臣投票!   人少服从人多,如此可以简单迅速的通过集体决议,而且这才是真正公道的法子!”   “好极!”张潮高声赞道,“若陛下不醒,无人可乾纲独断,人臣又不敢完全擅专,此法或可弥补!   如此说来,在陛下醒来之前,有擅权危险的首辅确实不用再设了。   我张潮愿意支持此法,为表诚心,我张潮这个阁臣愿意立誓,绝对不去当首辅!”   严嵩:“……”   你张潮今天本来就当不上首辅!除非太后娘娘抽了风,点了你的名!   然后张潮又对刚被推举上来的张璧问道:“你以为如何?”   张璧连忙也跟着道:“我张璧也愿意立誓,陛下醒来之前,绝对不去当首辅!”   他这样的内阁“小字辈”,本来就没希望当首辅,立个誓轻轻松松随随便便。   形势变化有点快,众人瞠目结舌之余,又去看严嵩和张邦奇。   最后张邦奇受不了别人的目光,也不得不说:“我张邦奇也愿意立誓,陛下醒来之前,绝对不去当首辅!”   张邦奇名义上是东宫属官,是太子的人,本来就不可能去当首辅。   如今在场的大学士、准大学士里,唯独没有严嵩立誓了。   严阁老急中生智的立刻又说:“别想多了!这个法子如今根本不可行!   如今阁臣四个人,投票结果经常会有二人对二人,怎么区分少数和多数?”   陈春陈御史诧异的说:“阁臣怎么会只有四个?还有第五个人秦中堂,如今正在浙江!”   严嵩:“……”   又听到了秦德威这个王八蛋!他早该警惕起来的!这个王八蛋最擅长制度设计!   自己刚才一心想着当首辅,对秦党的蛛丝马迹缺乏敏感性,导致一直放任秦党!   众人吃了一惊,没想到层层迷障之后,出现的谜底还是秦德威!   如果真的按照集体决议法执行,肯定经常是严嵩和张邦奇两票,张潮和张璧两票。   然后决定最终结果的关键一票,居然是在浙江的秦德威!   严嵩忍无可忍的怒道:“绝对不可行!远在三千里外的人,参与中枢决议,岂不是笑话?”   张潮又提了个建议说:“要不让军机处算作一票?好歹都在中枢,平常政务也多有关联。”   严嵩仍然反对:“亦不可行!内阁就是内阁,岂能容忍军机处来插手?”   张潮也怒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严阁老说一个可行的?”   人群里有秦党的人叫道:“只要严阁老不能当首辅就不行!”   还有人说:“或者两种法子并行,首辅还要设,但内阁集体决议法也可以搞起来!各取所需!”   严嵩内心又暴躁了,这踏马的还能叫首辅吗?这不是倒退了一百年吗! 第八百九十五章 众望所归   此时东朝房里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先前众人本以为,首辅问题是今日议程里最简单的事项。   因为毫无争议,一旦翟銮确定走人后,接替首辅的肯定就是严阁老了,没有人能和严阁老争首辅位置。   但是没想到,事态竟然近乎无中生有的变复杂了,而且复杂程度远超想象。   在场地位最高、本该起到“主心骨”作用的严嵩很难堪的沉默着,他感觉自己像是被秦党从各个角度逼迫到了墙角。   天道不公!为什么别人当首辅都是水到渠成,连翟銮这种渣渣都能混上几天首辅,而他严嵩想当首辅却这么艰难?   为什么别人的政敌都是正常人,而他严嵩偏偏就遇到了一个极其不正常的?   此时兵部尚书兼军机处临时主持王廷相突然长叹一声道:“设若秦德威在此,怎会争论不下,久而无果!”   众人听到这句,不约而同的默然了一下。   不得不承认,有秦德威在的时候,很少出现那种旷日持久的争论模式,基本上秦德威当场就能三下五除二的立判生死了。   而没有秦德威参与的事务,如果双方立场相反,往往能争吵数月到数年。   比如嘉靖十六年议征安南,朝廷为此足足吵了一年也没决议,最后还是秦德威直接出手帮助皇帝拍板。   秦德威就是有这样的能力,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总能摆平各方,去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   莫非这就是真正的首辅之姿?如果放在前朝,怎么也是个宰相之姿了吧?   王廷相又忍不住对严嵩说:“严介溪你刚才一直都在否定他人的意见,却不说自己的想法!现在你来提出一个意见,让诸君议论议论?”   王廷相这话,听着像是正常问话,其实也是挤兑了。   在场的人中,谁还能不知道,严阁老的意见只有五个字——我要当首辅。   如果非要再加个条件,那就是“不接受任何改变”。   但政治就是这样,所有人都知道你想要什么,但你却不能公开说出来。   严阁老也是一个仰天长叹,环顾四周道:“之所以出现如此纷乱,都怪我德行不足,不能服众啊。   或许我只要还位居中枢,就是一个错误,是不是已经到了更改错误的时候?”   王廷相吓了一跳,他从严阁老的这些话里,听出了辞官的意思。   不会吧?严嵩不会真的萌生去意吧?一定是在试探大家的态度吧?亦或是为了岔开话题吧?   不过王廷相还是有点担心,如果自己很刻薄的“挤兑”走了严嵩,会不会影响自己的历史形象评价?后世会不会把自己看成秦德威那样的人?   所以王廷相不满的说:“严介溪有什么想法就直接提出来,没有人堵着你的嘴,今天也没有人指责你什么,何必在此自怨自艾!”   严嵩冷笑着不再说话,难道只许秦党放火?   东朝房里其他人也一样都听出意思来了,人均一个虎躯巨震!如果严阁老也甩手走了,今天还怎么收场?   首辅已经走人了,如果次辅执政也要走人,内阁两个有点资历的老人就全都没了,接下来内阁怕要彻底散摊子了!   其实也都能看出来,严阁老有点“以退为进”的意思。但“以退为进”这招的好处在于,被看出来了也不磕碜!   客观的说,“不能服众”也不能怪严阁老你自己啊!有秦党在,你想“服众”可太难了!   关键时刻,今天表现一直很抢眼的陈春陈御史又又又一次站了出来,捏着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去的纸条,很诚恳的对严阁老说:   “严阁老何必过于自贬!今日之纷乱,实在怪不得严阁老,都怪在下滥用风闻言事之权啊!”   严阁老瞥了眼陈春,如果你陈御史手里没有捏着纸条,他严嵩就真信了!   而后陈春继续说:“在下只凭些许道听途说,就胡乱弹劾翟阁老科举舞弊!致使翟阁老内疚于心,辞官离去!又引发朝堂乱象,罪莫大焉!   为平息纷乱,若诸公觉得可以,在下甘愿撤回弹劾,并辞官谢罪,以为惩戒!”   严阁老:“……”   陈春身为一名监察御史,“撤回弹劾、辞官谢罪”意味着什么?肯定是自认弹劾错了,所以主动请罪,纠正错误。   既然弹劾都撤销了,那么为了“纠正错误”,因为被弹劾而“引咎辞职”的翟首辅,是不是又可以免罪回来了?   所以陈御史的潜台词就是,如果严阁老敢“以退为进”,那他就敢牺牲掉自己,通过主动认罪,一换一再把翟銮再请回来!   反正他陈春只是一个御史而已,能左右首辅级别去留,绝对不亏!   而且翟銮原官就是首辅,而且是皇上点过的首辅,回来后按惯例官复原职,完全能够继续当首辅。   那么就可以外甥打灯笼一切照旧,首辅的合法性问题也就不是问题了,秦党也不介意让翟銮继续当首辅。   严嵩差点又是一口血吐出,自己只是想“以退为进”,而不是被“顺水推舟”!   如果折腾半天最后是自己走人了,翟銮却又回来了,那不就成了全天下的大笑话吗!   幸亏刚才只是为了试探形势,话没有说的太满,也没有明确说要“退”。   众人看完这一幕,又又又后知后觉的纷纷醒悟。   为什么在一开始,秦党黑打手陈御史刚才会跳出来,莫名其妙帮着严党攻击翟銮,甚至还故意抢走了“最后一击”。   可是没想到,这么一个小细节也藏有巨大的深意!   翟首辅到底是被陈御史弹劾走的,还是被严党弹劾走的,蕴含的价值的确不一样。   如果翟首辅是陈御史弹劾走的,那么秦党只要献祭掉陈御史,就掌握了再把翟銮请回来的主动性。   严嵩又陷入了深深的懊悔和自责中,他应该看破这些细节的!   按照他严嵩的水平,完全可以早早就觉察到这些!只可惜,他被触手可及的首辅位置蒙蔽了心智!   结果对首辅的执念,反而成了自己最大的弱点,被秦党所利用!   这个时候,还是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兼秦德威座师张潮站了出来打圆场,先对同样是门生的陈春陈御史呵斥道:“你下去!别在这里碍眼!”   然后又对严嵩说:“严阁老何必说些没用的气话,此地也不是斗气的场合。尽管直抒胸臆就是,我等也愿听严阁老高见!”   严嵩风轻云淡的说:“我没有什么高见,避嫌之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顺其自然,等待诸君的最终决议了。   若不能尽遂生平之志,便也不强求了,自当效仿古人挂冠而去。此后余生,纵情于山水,亦不失为另一种人生也!”   抛开了对首辅的执念,严阁老感觉自己脱胎换骨了,境界得到了巨大的升华。   这样的严嵩,有点不好搞,秦党面面相觑,什么叫“不能尽遂生平之志”?   但严党都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人出面劝留严嵩,都知道大佬在演戏。   严阁老微笑着对附近的人说:“你们继续议论,到底要不要设置首辅,到底要不要搞什么集体决议法,你们倒是拿出一个章程啊。”   说话的同时,严嵩还看到张潮正把一张纸条重新塞进了怀里……   然后严嵩又转过身,对张潮说:“除我之外,你地位最高,还是由你总结出一个章程吧。”   张潮很坚定的说:“首辅可以设,集体决议法也要施行,但一人只能一票,首辅也不例外!”   这种阉割版首辅,谁爱当谁当!严嵩转身就要走,口中道:“志不同则道不合,我无法与尔等共事了!”   但张潮若无其事的说:“秦板桥近日与我互通书信,他在信中写到,当初年少轻狂,颇有做错事的时候。   其中最大的一件错事,就是不小心导致原首辅夏言这样的能臣被罢官,最近心里多有懊悔之意。严阁老你怎么看?”   严嵩:“……”   陈御史谢罪辞官,就可以把翟銮请回来;如果秦德威谢罪,并罚俸三年或者罚掉一个官衔,能不能把夏言再请回来?   目前得到过“皇上钦点”,并且还健在的首辅就两个,一个翟銮,另一个就是夏言。   “你这是在恐吓我?”严嵩对张潮问道。   严嵩还没说什么,但严党都有点慌。   夏言是什么人?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严党在夏言眼里,只怕形同叛徒。   如果夏言重新回来当首辅,以夏言的性格,肯定要对严党展开疯狂报复!   尤其是一些江西人,先前跟着夏言后来又跟了严嵩的,比如刑部尚书毛伯温。   反正不能让夏言回来当首辅!于是严党的人纷纷劝道:“严阁老不要走,就答应了吧!”   严嵩:“……”   这种阉割版首辅的方案,自己人居然也支持了?   秦党的人突然也叫道:“看来严阁老众望所归!我等也支持严阁老!”   这次东朝房的大会,终于落下了定局。   严阁老终于含着热泪当上了心心念念的首辅,而且是一种很复古的首辅类型,也就是一百年前内阁初创时、那种只挂名的首辅。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时间一晃就到了年底,庙堂剧烈动荡的嘉靖二十年即将过去。   在杭州城,位于西湖西北的岳王庙修缮完毕,即将重新开放。这是嘉靖二十年年底,浙江官场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东阁大学士、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闽浙总督兼浙江巡抚秦德威冒着寒风,亲自来到即将竣工的岳王庙视察和验收。   免得正式开放后,出现了什么问题来不及改正,落到别人的眼里。   幕府属官、本地人、嘉靖十四年进士童汉臣是岳王庙修缮工程的主要负责人,自从加入幕府后,他全部精力都放在了修缮岳王庙上面。   虽然他心怀远大理想,不想只当一个工头,但他也相信,修缮岳王庙只是秦中堂对自己的考验。   只要自己能通过这次考验,就肯定会挑起更重的担子,被委派更重要的工作!   在童汉臣的陪同下,秦中堂带着幕府属员们再谒岳王庙,齐齐步行进入山门。   原本破旧的木牌坊已经被移走,原址更换成了四柱三层的石制大牌坊。   牌坊正中“碧血丹心”几个字不重要,雕刻了什么花纹图案也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落款上,“嘉靖辛丑东阁大学士秦德威立”这一行字准确无误就行!   秦中堂满意的点了点头,继续往里面走,门楼、正殿等重要建筑的楹联、匾额大都也换过了。   还是那句话,上面写的什么字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落款,要有秦中堂的名字,而且要醒目。   对于这个精神,童汉臣还是把握很准的。秦中堂一路走来,看得很满意,频频点头。   最后走到墓园,四个新铸造的奸贼跪像已经摆上了,秦中堂的新名句也都题在了旁边墙上,很完美。   “甚好!尽善尽美!配得上忠烈在天之灵!”参观完毕后,秦中堂没有吝惜溢美之词。   熟知秦中堂性格的童汉臣终于松了一口气,众所周知,想从秦中堂嘴里听到赞美是非常难的。   这波稳了!估计过完年就可以另有重用了!   一行人走出岳王庙,眺望着西湖对面方向,秦中堂忽然又停住了脚步,对童汉臣说:“我忽然记起,于少保也是钱塘人。”   童汉臣答话说:“不错!于少保力挽狂澜,忠烈千秋,不亚于岳武穆也!”   秦德威叹道:“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童汉臣随口道:“中堂高见!”   其实秦中堂的心意也不难理解,都已经硬蹭了岳武穆的光环,再多蹭一个于少保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秦德威又继续说:“西湖西北峰有岳王庙,应该在对面南边再修一个于少保祠,如此才显得南北对称啊!”   童汉臣突然有点不祥的预感,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秦德威便拍了拍童汉臣的肩膀:“那这件事就继续交给你了,毕竟你是本地人,做这些事方便。   看你修缮岳王庙做的不错,再修一个于少保祠,肯定也能做好!过完年后,就开工吧!”   童汉臣:“……”   卧槽!听秦中堂这意思,还是继续拿自己当工头用?他的理想可不是工头啊!   早知道,修缮岳王庙就不着急赶在年底前完工了,多磨蹭几天直接等过年!   秦中堂身居高位久了,也习惯了发号施令,向童汉臣交待完修于少保祠任务,不管对方情愿不情愿,也就不再去想了。   只是沿着西湖慢慢走,安宁的时间所剩不多了。等明年过完年后,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就要开始了。 第八百九十六章 调兵遣将   秦中堂回到幕府,因为临近年终,有许多阶段性的工作开始收尾,不仅仅只有岳王庙修缮之类的事情。   被委托主持日常工作的唐顺之,拿着折子来找秦中堂汇总。   对其它事情秦中堂都没有太过于上心,经费也通过走私源源不断的充沛起来,他最关注的事务就只有武力准备了。   三个方向里,去了广东的俞大猷那边情况最好。他接收的广西土兵已经具备战斗力了,只要拉过来就能用。   另外在广东打造和征募战船的工作,也很顺利。   去了义乌的戚家父子这一路,进度比秦中堂所预料的要慢一点。   目前招募到的数千矿工还在训练中,预计到明年三四月才能形成初步战斗力。   秦中堂也没办法,总不能揠苗助长,科学可来不得半点虚的。   还好三四月份也不算太晚,能赶上明年新一波倭寇大举袭扰的时候。   于是秦中堂大笔一挥,又拨了三万两银子经费给戚家父子。   有走私收入为后盾,秦中堂感觉自己手头比历史上的总督胡宗宪还要宽裕。   武力准备的第三方面,就是福建都司的都指挥佥事卢镗了。   虽然在历史上的抗倭将领中,卢镗是在俞大猷、戚继光后面的第三,但在目前,秦中堂最看重的反而是卢镗。   因为此人从地位到能力,目前处于可以即插即用的状态,马上就能派上用场,不用再经过“培养”。   唐顺之收起了折子,问道:“中堂还没有见过那卢镗吧?既然如此看重卢镗,为何不将其召见过来?”   秦德威叹道:“只是不知道卢镗是否真的可用,或者说能用到什么地步,全看他表现了。”   唐顺之好奇的问道:“他应该怎么表现?”   秦中堂答道:“马上到年底了,如果他有心,就该带着重礼来拜见我,如此方为可用之人也!”   唐顺之:“……”   年底带着重礼来拜见,这就是可用?   秦中堂是个做事的人,但在言行举止之间,总让人误会成奸臣!   当初秦中堂将胡宗宪弹劾卢镗的奏疏,转给了卢镗本人,算是一种敲打。   如果卢镗明白事理,就应该立刻滚过来拜访!   但当时福建沿海倭寇肆虐,卢镗作为福建都司的大将,在一线指挥作战,根本走不开。   直到冬秋信风变了,今年这波倭寇除了一些盘踞不走的,大都撤了。   所以卢镗这时候肯定也清闲了下来,懂事的话,就应该过来拜访秦中堂了。   这就是秦中堂为什么用卢镗是否拜访自己作为标准,判断卢镗是否可用的原因。   当然如果卢镗真不懂事,秦中堂也会让他懂事的。   秦中堂对唐顺之的话音未落,就听到亲兵来禀报说,福建都司的卢大人来访。   随后就看到有个高级武官,带着十抬各式箱笼,站在了堂下。   卢镗卢大人指着一排箱笼说:“此乃下官今年与倭寇作战时的缴获,特来献与幕府!”   这卢镗不但懂事,甚至过于懂事了!唐顺之苦笑着站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应该回避一下了。   秦中堂扫了眼箱笼后,淡淡的说:“下不为例!”然后问道:“你说在福建各卫所拣选可战之兵,组建成新营,进度如何了?”   卢镗禀报说:“选来选去,也就选出了两千人。如不嫌人少,现在就可以上阵了。”   秦中堂想了想后,开口道:“也够用了!”   卢镗不知道怎么答话,主要是不知道干什么,不然怎样才能算够用?   卢镗获得了秦中堂的认可,也就具有了知晓机密的资格。   秦德威就透露了一点说:“本中堂的意思就是,用两千人攻打双屿岛,应该够用了。”   双屿岛上常住人口在三五千左右波动,而且也不可能全民皆兵。所以两千大军去攻打双屿岛,应该也够用了。   况且水路和岛上陆路都不宽阔,官兵人数再多,也施展不开正面,有个两千人攻岛也就差不多了。   当然在原本历史上,卢镗就是这样攻下双屿岛的,抄作业总不会偏到哪里。   而本时空的卢镗这也是第一次听到,秦中堂攻打双屿岛的决心。   秦中堂又继续说:“在浙江这边,与双屿岛关系实在是千丝万缕,根本保不了密!   所以打算动用你们福建的官兵,做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卢镗回过神来后,连忙表决心说:“下官愿为中堂效力!”   秦德威又画大饼说:“如果打下双屿岛,直接升你为福建都司都指挥使!允许官兵在双屿岛上劫掠一日!”   卢镗又再次表决心说:“下官敢不效死力?只是如果动用福建战船、官兵,只怕很难做到出其不意。   一旦福建战船开到浙江这边,必将引起瞩目,所有人都会猜测福建官兵前往浙江的目的。   到了那时候,双屿岛上的贼寇只怕也会有所提防。”   秦德威点了点头道:“你言之有理,这个本中堂也在寻找合适时机,以求遮掩官兵的真实目的!   你且安心,回福建后只管做好开拔准备,过了年后等待命令!”   秦中堂的足智多谋名声还是很响亮的,卢镗也就不再多问了。   在浙江省另一端的宁波府,在巨额利益的落差下,暗流又重新凝聚和涌动。   乡饮之礼古已有之,大明开国后,高皇帝推行乡饮之礼,地方官定期邀请本地老人聚会。   嘉靖二十年的年底,宁波城乡饮之礼结束后,官方人员都散去了,但一些地方士绅却又另外聚了起来。   如果秦德威在此,一定会发现这几位都挺眼熟的。   杨美璜、屠仁、张时行等四大家族的牌面人物都在内,还附属于四大家族的若干其他家族。   宁波城里外,上得了台面、能称得上豪族的家族大约有十几个,这里聚会就来了一半。   说起近三个月来的情况,各家族的人都摇头叹气。   用三个月时间,幕府牵头搭建的制度化走私体系终于完善并运转起来了,直接就吞掉了各家族的大多数利润。   原来内地货物运到宁波后,必须要经各大家族过了手,才能下海。   而海船的船主们只有听从各大家族的指令,才能运送货物到双屿岛或者贩卖给海商。   而现在,货物可以直接从内地运到指定的卫所港湾,海船船主也不需要再被各大家族盘剥,可以直接拉货。   然后只需要向卫所缴纳一笔银子,就可以换取船引“合法”出海,并还有卫所的“保驾护航”。   当然各大家族本身也拥有不少海船,一样也能换取船引拉货。但比起之前垄断平台地位,海船拉货赚的也就是个辛苦钱了。   所以近三个月,各大家族利润急剧减少。而且在可预见的未来,只要新制度进一步成熟,利润肯定还会继续减少。   应该说,利润还是勉强能养活人的,只是不如之前宽裕了。   但各大家族从市场规矩制定者,变成了普通从业者,丧失了超额利润,这个落差才是令人最难以接受的。   有人先问道:“双屿岛李光头那边怎么说的?跟我们合作了这么些年,总不能不管了。”   另一人愤怒的说:“李光头那样的人,见利忘义!对双屿岛来说,无论谁把货物运送过来,都是一样的,有奶就是娘!”   又有人愤愤不平的说:“难道京中严首辅、张阁老、屠总宪等老大人们,就这样看着吗!”   还有人说:“严首辅的儿子严世蕃,就在那边负责幕府船引发放和核销,做的不亦乐乎!   也不知道秦中堂是怎么想的,竟然如此放心重用严首辅的儿子!怕不是想借此堵上严首辅的嘴吧!”   突然柱子后面有人咳嗽了几声,众人望去,看到了个独眼胖子……   张家的商行大总管张时行与严世蕃冲突过,拍案怒道:“你怎的在这里?”   年纪最大的杨美璜老先生抬起了手,表示有话要说,其他人也就暂停了发言。   “严大人是我请过来的。”杨美璜作保,别人也就不说什么了。   而后杨老先生开宗明义的表态说:“今年已经过去,但明年再开春后,总不能还这样继续下去,我们必须要有个应对章程。”   有人迫不及待地问道:“到底能有什么章程,我等齐心协力去做就是。”   张时行就说了几句:“找人弹劾秦德威,就算没有用处,也要给秦德威压力,不能让他白白轻松。”   随即众人就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提出了五六条意见。   “哈哈哈哈!”忽然有人仰天大笑,指了一圈说:“我真不知,你们就这点见识,究竟是怎么将家业做大的!”   张时行带着仆役站了起来,就要动手。   你严世蕃是严首辅儿子怎么了?他们张家不也刚出了一个阁老张邦奇?跟严首辅一样都是一票!   杨美璜赶紧拦了一下张时行,又劝道:“先让他说完!”   挨打危险已经完全不足以震撼严世蕃了,他很镇静的说:   “我有几点浅见,第一,与朝中高层沟通,让朝廷严厉重审禁海和备倭,这是我们可以利用的旗帜!   打着旗帜反旗帜,才是做事的最佳思路!   第二,尽快将乡兵重新组织起来,人数多多益善!这才是你们本土的实力体现!”   第一点还好,第二点让在座众人产生了些许错愕。   因为沿海地方的特殊性,乡兵一直是存在的,严世蕃特意强调重新组织乡兵,有什么特殊含义?   难不成,打算用武力进行全面对抗?这样做动静是不是太大了点?   严世蕃这个提议,别踏马的是想挖坑,将大家都陷进去吧?   严世蕃估计众人可能想岔了,连忙又补充说:“明年春夏时,倭寇肯定凭借信风复至!   我们沿海为了备倭,难道不应该把乡兵重新组织起来?朝廷为了防备倭寇,也允许地方组建乡兵!”   有人又不解的问道:“然后呢?怎么使用乡兵?”   严世蕃心有定计的说:“将乡兵散到所有进出宁波城的水陆关卡!用防止走私和通倭名义,清查所有从内地进入宁波的人物和货物!”   当即就有人叫道:“妙极!”   既然被秦中堂打击后,豪族无法继续操纵货物下海的渠道,但货物总是要从内地先运到宁波的!   只要把关卡从海洋方向,移换到另一面内地方向,货物想进宁波地面,还是要从他们豪族手里过一遍!   打着禁海防走私,以及防范通倭的名义,就能合情合理的把事办了!   这就是地头蛇的能力,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总能想到办法攫取利益的。   众人想明白了后,轰然齐声叫好,议论了半天,总算有些可操作性了!   又有人对严世蕃问道:“你不是在秦中堂那边做事么,为何要帮我们出主意?”   严世蕃叹口气说:“就凭秦德威和家父的关系,你们不会以为我会真心帮秦中堂做事吧?   正所谓,身在曹营心在汉,你们把我看成一个卧底就好!   而且关于我出的主意,你们自己掂量就是,觉得好就用,觉得不好就作罢!”   见各家族的人都统一了态度,杨美璜就对众人直接吩咐说:“关于乡兵数目,也不能少了,不然不足以让秦中堂投鼠忌器!   我暂定如下,杨、陆、张、屠四大家,每家各募集乡兵五百人!其余各家,可以各有个二三百人!   如此加起来便有三千人规模了,谁看到这个人数也得三思而后行。”   有人提问说:“秦中堂若一意孤行,以武力相待,又当如何?”   严世蕃判断说:“不会,秦中堂断然不敢!三千人乡兵岂是能轻易镇压的?那会造成多大的乱子?   明年更大规模的倭寇必至,秦中堂不可能冒着倭寇随时会到的状况,在宁波城这里还要掀起内乱。   如果宁波城先乱了,那还防什么倭寇?所以秦中堂纵然有通天的本事,此时也要投鼠忌器!”   杨美璜最后说:“如果别无异议,就照此行事!今年年内,各家将人手准备好,明年过了正月十五,就开始做事!”   各家一起应下,今年积蓄力量,明年再见! 第八百九十七章 天下第二?   年终腊月,京城风雪喧嚣,大部分衙署都奔着停止营业去了,但有的地方不行,仍然要运转到最后。   严首辅的心像这天气一样冷,丝毫没有当了两个月首辅的兴奋和喜悦。   在长安右门外,遇到了同样去文渊阁上值的另一个大臣张邦奇。   此时距离上次内阁调整时间不久,由于官僚主义和严首辅的不积极不作为,新一代大学士名衔还没正式定下来,所以暂时只能称张邦奇为入阁的阁臣,还不能称为大学士。   明代中后期官场小知识:阁臣不一定是大学士,但大学士一定是阁臣,秦德威有时候例外。   张邦奇跟着严首辅一起往宫城里面走,边走边抱怨说:“秦德威在浙江当真是胡作非为,践踏一切律法和规矩!”   严嵩懒得听这种抱怨,反问道:“秦德威把事情办砸了吗?”   张邦奇愣了愣后,才答道:“什么办砸?现在还没有啊。”   严嵩毫不客气的训斥说:“你那些不成器的乡亲,有这精力找你抱怨,不如去琢磨琢磨,怎么才能让秦德威把事情办砸了!   只要秦德威的差事砸了锅,他们的一切困局自然迎刃而解!”   张邦奇点头称是,“他们也在想办法了,而且心气很齐,至少能给秦德威制造一些麻烦。”   严嵩忍不住哀叹道:“如果只是制造一些麻烦,那还远远不够!与秦德威这种人生在同一个时代,真是吾辈的大不幸!”   张邦奇:“……”   与秦德威一个时代是什么怪奇说法?你严首辅岁数和秦德威差着四十年吧?这都能算一个时代了?   那他张邦奇和隔壁县王阳明他爹王华都能算同一个时代了!   此后两人进了文渊阁,分别烤了火盆,让身体暖和过来。   如今文渊阁中堂里有严嵩、张潮、张璧、张邦奇四个阁臣办公,委实有点拥挤了,要是等秦德威回朝,那就更不敢想象了。   但几位新老阁臣都不愿意去别处,都表示要发扬风格挤在中堂里,朝廷也没办法。   今天内阁开会,有些大事要赶在年前“表决”一下,以免耽误了进度。   所以代班主持军机处的王廷相也溜达了过来,作为不在场大学士秦德威的代表,敬陪末座。   按照现在运行规则,关于重大事务的表决就是五个人投票,而秦德威的一票委托给了王廷相代替。   严首辅拿着折子,开口道:“有在京闽浙官员十三人,联名上书,请朝廷重申海禁,严防通倭通番,并为了备倭,加大沿海府县乡兵招募。”   王廷相诧异的说:“就这么随便十几个人联名,就能让严阁老如此郑重以待,专门拿出来表决?   你严阁老是有多闲,连这样的琐事都要刻意关注?”   严首辅拍案怒道:“不想开这个会就出去!让你王浚川坐在这里,是让你代替秦德威列席,而不是让你学秦德威说话来的!”   王廷相:“……”   虽然被呵斥了,但好有道理,他竟然无言以对。   刚才那番话,语气是有点像秦德威啊,罪过罪过,需要认真自省了。   再这样下去,只怕晚节不保,历史评价要出问题啊。   严首辅喷完了王廷相,直接说:“表决吧!我赞同这份奏疏!”   张邦奇也毫不犹豫的跟着说:“我亦赞同。”   另一个新人张璧拿不定主意,则看向张潮,等着张潮先表态。   消息比较灵通的都知道,最近俩月借着海禁捞钱最欢实的人就是秦德威,秦德威本人对海禁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实在不好说。   张潮想了一会儿也表态说:“赞同。”   这个是没法反对的,首先,秦德威没有指示过松弛海禁的意思;其次,禁海目前还是朝廷官方政策,重申禁海就是政治正确,没法反对。   于是到最后,这封联名奏疏在内阁表决里,算是全票赞同。   对这个结果,严首辅丝毫不感到意外,便又继续说:“关于加大沿海府县乡兵招募的条例,也需要尽快定下,让沿海府县早做准备!   我的意见是,为了防范倭寇,每县乡兵人数可以扩大至五百人,府城所在地可以扩大至三千人!   招募乡兵花费以本地募捐为主,另外由本地卫所军器局供给兵器,乡兵每五人可以给两柄锐器!”   严阁老说的都是正事,道理也是没什么问题,其他阁臣找不到反对意见,也都赞同了。   就算秦德威本人坐在这里,也不可能反对沿海府县招募乡兵抗倭。   此时严首辅放下了折子,“年前着急的军国大事就是这些了,其它也就是礼制问题了,尤其是阁臣的礼制。”   什么叫阁臣的礼制,无非就是次序和大学士名号了。   马上要过年了,过年期间无论是朝会还是郊祀,都涉及到礼制,阁臣名分总不能还像现在这样凑合着。   之所以说是“凑合”,是因为现在内阁礼制确实处在一个比较混乱的时候。   大明内阁大学士原本就是个荣誉称号性质,可以说是随便加的。   后来内阁制度成熟后,内阁大学士也就制度化了,有了明显的官阶特征。   到了嘉靖朝中前期,能给阁臣用的殿阁大学士名号一共有五个。   从低到高分别是东阁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谨身殿大学士、华盖殿大学士,注意这里没有文华殿大学士。   其中东阁大学士算是低端入门款,给新人菜鸟阁臣,或者比较年轻的晚辈用的,比如秦中堂;   而文渊阁、武英殿算是中端名号,也有名望很强的老资历大臣入阁后,直接加文渊阁大学士,再晋位就是武英殿大学士。   目前张老师的名号是文渊阁,严首辅名号还是武英殿。   谨身殿、华盖殿这两个大学士算是高端名号,能加到谨身殿大学士的,基本差不多是首辅了,首辅再资深一点,就是华盖殿大学士。   例如前俩月被驱逐的翟銮,就是谨身殿大学士。   一般情况下,内阁基本就三个人左右,所以五个殿阁大学士名号足够用了,甚至还能富余。   知道了上面殿阁大学士礼制,就知道为什么说当前嘉靖二十年末尾的内阁礼制很乱,新年朝会都不知道该怎么排班。   首辅严嵩只是个武英殿大学士,下面名号只有文渊阁和东阁,被张潮张老师和秦中堂占着。   张璧和张邦奇这两个新人,如果想加大学士名号,就没单独多余的了,只能与张潮或者秦德威共享。   而武英殿大学士名号对严首辅而言,又十分不匹配,按惯例也应该往上调整。   那前面严首辅往上调整了,后面又一下子来了两个新人,张潮和秦德威的名号要不要也往上调整,以便给新人腾地方?   如果都大批量的往上调整,那中高端的大学士名号岂不显得很不值钱了?   所以严嵩特意提出一个内阁礼制问题,真不是闲的没事干,确实是一个年前必须解决的问题。   按照正常惯例,大学士名号如何调整,全听皇帝旨意就是了,但现在是特殊时期,皇上暂时失了智。   严嵩又开口道:“关于此事也曾奏报过太后,圣母娘娘谕示,让群臣推荐大学士也不合适,故而让阁臣照惯例自行拟定后报圣母准许,另外全部加代字,以候陛下苏醒。”   王廷相下意识的说:“那不就跟我一样了?”   代主持军机处,也是加了代字的!   别人没有王廷相这种悠闲游戏的心态,他们都算的上利益相关人,听到严嵩的话后,心里都在盘算着什么。   虽说大学士名号和实权是两回事,只能稍微表现出一点上下等级顺序,除此之外没有多大意义。   但谁又能完全不在意,平白让自己屈居同僚之下?哪怕名号高一点点,那也是高,官场所追求的不就是比别人更高吗?   严嵩见别人一时间没说话的,就继续说:“殿阁大学士五个名号,最高的华盖殿可以先空着,我晋位谨身殿,张潮晋位武英殿。   剩下的文渊阁给张璧,东阁虽然重复了,但也让张邦奇再加一个东阁大学士也无妨。”   猛地听起来,这个安排很很合理。   严嵩本来就是名义首辅了,晋位高端的谨身殿大学士很正常,张潮作为老人跟着往上加到武英殿也正常。   张璧和张邦奇两个新人,按照资历分一分文渊阁和东阁,也很合理。   别人都在琢磨其中利益得失的时候,冷眼旁观的王廷相却发现了一个华点。   然后王廷相就开口道:“严阁老是不是太仓促了?先不要忙着拟定殿阁名号,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做!”   严嵩问道:“什么事情?”   王廷相直接的说:“应该先排定阁臣次序,厘清尊卑之礼,然后再根据具体情况,拟定殿阁名号!”   王廷相说的也不算错,从理论上来说,内阁确实是先有次序,然后定下首辅、次辅、群辅的名位。   而且内阁的次序排名,如果没有皇帝之类的意外因素干扰,严格按照入阁先后顺序排名字。   严嵩笑道:“就这几个人,情况一目了然,还用排次序?第一是我,第二是张潮,第三是张碧,第四是张邦奇!   刚才我所拟定的名号,也是按照这个次序来拟定的,没什么差错!”   说到这里,严阁老忽然有点心酸,如今内阁这帮人的资历,除了他严嵩没有一个能打的!   张潮是在半年前,秦德威去浙江前夕才送进内阁的;张璧和张邦奇都是俩月前撞大运,翟銮被驱逐了后,被连带着入阁的。   就这样一群内阁菜鸡,却拥有跟他严嵩一样的票数,这一点都不公平!   就在这时,王廷相突然再次发问道:“严阁老是不是故意忘了人?难道秦德威不算阁臣?”   听到这个人名,严嵩就感到头疼,下意识的说:“就算把他算到这里面去,又能怎样?”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年轻,难道还想越过所有人?   王廷相就只说了一句:“如果我没记错,秦德威是嘉靖十八年时加了入直文渊阁,只比严阁老晚一年。”   众人:“……”   细细回想起来,严嵩是在嘉靖十七年,在称宗入庙问题上支持了皇帝,所以得以入阁。   而秦德威则是在第二年,嘉靖皇帝南巡回来后,给秦德威加了“入直文渊阁”,当然还有不预机务。   也就是说,单纯只从“入阁”角度来看,秦中堂确实只比严嵩晚一年。   这份资历,秒杀分别在半年前、两个月前才能入阁的“三张”,绝对是绰绰有余了。   所以如果严格按照传统排次序,最年轻的秦德威才是第二名?阁臣的第二名,其实就是大家口中常说的次辅!   王廷相便对众人说:“我听说内阁大臣排序,只看入阁时间前后,不看年纪大小!   所以除了严阁老之外,秦德威才是资历最深的那个!   但却被诸位视而不见,只继续给一个敬陪末座的东阁大学士就打发了,我王廷相是看不下去的!”   王廷相的打岔,立刻就让文渊阁中堂里陷入了沉寂,但内心活跃的像是一万匹马奔腾而过。   卧槽啊!争了半天,秦德威才是“天下第二”?   不但敌方的人不愿意承认现实,就连己方的张潮也沉默了,难得没有帮腔。   严首辅此时心念急转,忽然他也发现了一个机会!   于是严首辅立刻对王廷相反问说:“原本拟定,词臣里资历最深的张潮为内阁第二人,如今你又将秦德威推到前面!   那我就不明白了,到底谁应该排第二?张潮还是秦德威?”   虽然没有明说,但都知道,第二就是次辅。万一首辅下台或者挂了,一般就是次辅接任。   想到这里,严首辅感到自己坐在了火山口上面!秦德威不会为了当首辅,疯狂的用尽办法干掉自己吧?   而其他众人只觉得,严首辅这招有点二桃杀三士的味道了。   如今严阁老抛出了桃子,但秦德威远在浙江反应不过来,所以众人齐刷刷的将目光看向在场的张潮。   换成别人与秦德威抢第二,那就不用看了,结果都是注定的。   但张潮作为秦德威的大座师,面对秦德威时,还是是很有一战之力的! 第八百九十八章 后浪拍前浪   此时王廷相开始后悔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许不该多嘴!   刚才严嵩拟定殿阁大学士名单的时候,有意无意的忽视秦德威,所以王廷相对此感到不忿,忍不住把话挑明了说。   但是王廷相只顾得站在秦德威立场上考虑问题,一时间忽略了秦德威和张潮的特殊关系。   结果被严嵩所利用,反手制造出一个“师徒争位”的噱头。   如果秦德威在场还好说,或许师徒可以当场凭借互信形成默契。   可如今秦德威在三千里外,万一因为沟通不畅出了问题,造成师徒离心就不好了。   见一时间没人说话,严嵩又再次主动提议说:“那我就先表个态,我认为向圣母进奏的阁臣名单里,秦德威班序应该位列第二。”   大明从来没有内阁自行拟定大学士名单的前例,法理上也绝对不可能有。   但如今情势实在特殊,如果事事还是请皇上下旨,那朝廷就要瘫痪,什么也干不成。   然后严嵩又对张潮说:“你以为如何?”   张潮忍不住苦笑几声,他还能怎么说?难道还能毛遂自荐说“秦德威不行,我来当第二”?   大明官场从上到下,没有自己举荐自己上位的机制,道德上也不允许。   可是真要让秦德威当了第二,“抢了”老师的位置,只怕也要引起外人的道德指责。   所以对“秦德威第二”这个提议,张潮既无法赞同也无法否定,只能哑口无言。   严嵩看向新入阁的张璧,很有技巧的问道:“你觉得秦德威如何?”   张璧也是个老资格词臣了,对礼法问题也有自己见解,便答话说:“今天在此议论阁臣名号和班序,直接目的是为了应付新年各项大典!   而秦德威远在浙江,肯定无法参加朝廷的典礼,所以研究秦德威的班序毫无意义!   我看先将秦德威搁置了,把其他人的班序排好了就可以!秦德威的问题,等他回朝的时候再说!”   浙党大佬张邦奇还指望看到“师徒内战”的好戏,哪能轻易就放过去,便对张璧说:   “名不正则言不顺,班序怎么就没有意义了?难道秦德威还能跳出五行外?我觉得将秦德威明确排到阁臣第二,甚为合适。”   张璧对严嵩这个首辅可能还给点尊敬,但对排名比自己还低的张邦奇则毫不客气,喝道:“班序问题,对秦德威本就毫无意义,何必多此一举!   那秦德威只要愿意,穿出正一品袍服,班序就必定是所有文臣之首!   你张邦奇不过一个侥幸入阁的新人,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给秦德威拟定班序?”   张邦奇:“……”   秦德威身上的光还太多了,差点忘了这厮还是正一品特进光禄大夫。   确实就像张璧所说,只要秦德威自己乐意,班位直接就是文臣之首,比最高从一品的首辅还靠前。   所以给秦德威拟定班序,排名第几第几的,又有什么礼制上的意义?   严首辅也想明白了这个,忽然感到索然无味。只要秦德威不翻车,在这些小伎俩上纠缠完全就是无用功。   张璧先喷完了比自己还菜的张邦奇,最后才说:“故而完全不用议论班序,只要敲定名号就行了!   首辅晋为谨身殿大学士,张潮和秦德威俱为武英殿,暂时不分先后,这样就可以。   本朝历代殿阁大学士,又不是没有过两人同用一个名号的前例。   而且师徒同为武英殿大学士,也算是本朝佳话盛典了!”   张潮感激的看了眼张璧,这个问题他确实不好出面说话,今天全靠张璧在这里顶住了。   而张璧这个提议,算是暂时缓解了张潮和秦德威师徒两人谁大谁小的问题。   让师徒两人都先挂个武英殿大学士名号,排名不分先后,将来的问题,等秦德威回朝时再说。   严首辅已经没多大兴趣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用礼制议题收拾秦德威的想法简直可笑,于是直接说:“就按张璧所说的奏报!”   然后这次内阁办公会就散了,王廷相离开文渊阁,回到西苑军机处值班。   到了下午的时候,王廷相早早离开军机处,在午门外等候大学士张潮。   “你有事要说?”张潮走出午门后,看到迎上来的王廷相,还有点奇怪。   王廷相拱手行了个礼,“我今日一时不察,说错了话,险些酿成师徒纷争的恶果,实在是罪过!”   张潮叹口气,摆了摆手说:“不瞒你说,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所以真不怪你,即便没有这次,也会有下次,问题一定会出现。”   王廷相很能理解张潮的心情,一是也不知说什么好。   张潮继续说:“归根结底,是因为我这个老师挡了秦德威的路,妨碍到了秦德威继续上升啊。   如果在不同道路上,或许还可以错开,偏偏我和秦德威走在了同一条路上。   虽说早有预感,但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原本我以为,在致仕之前还不至于发展到如此地步。”   张潮说的语序很乱,但也能反应出他的复杂心情。   无论是谁发现,自己成了挡路的那个人,大概都会感到有点伤自尊吧?   王廷相劝道:“已经到了这岁数,做人就想开点吧!你看我,如今不也只能指望秦德威给我写墓碑了?”   走到长安右门外,两人分开时,张潮又说:“如果没有秦德威,我或许仍然只是个遭受冷遇的老臣子罢了,所以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其实我今天想了想,等秦德威回朝时,我也许就该考虑致仕了,免得秦德威不好做。”   又次日,阁臣都到文渊阁办公,其实大家也没别的心思干活了,就等着新的殿阁名号被赏赐下来。   虽然说殿阁名号也只是个名号,改变不了实际权势的问题,但是人都有虚荣心,热衷于青史留名的文官更是少不了虚荣。   殿阁名号加宫保衔,大概就是文官们最高的虚荣之一了,写道墓碑上也是好看的一笔。   又不是人人都是秦德威,官衔一大把,虚荣多的数不清。   严嵩作为首辅,代表内阁去了慈圣宫,觐见摄政的张太后了。   等从张太后那里取了旨意回来,大家的新名号就可以昭告天下了,也象征着新一届内阁班子正式成型。   不过当严首辅重新跨进文渊阁中堂的时候,却是两手空空。   众人连带跑过来看热闹的王廷相在内,一起诧异的注视严首辅,就是走个程序的事儿,怎么还有空手回来的道理?太后的懿旨呢?   严嵩面无表情的说:“圣母又生了思亲之意,谕示内阁督促有司,将张延龄从天牢里释放出来。”   众人无语,没想到老太后这会儿又犯病了!   众所周知,张太后有两大心病,一个心病是前一二十年幽居冷宫,被宫人所慢待;另一个心病就是兄长张延龄一直被关在天牢里,说杀也没杀,说放也不放。   废了前司礼监掌印张佐后,第一个心病就消除的差不多了,虽然取而代之的秦太监似乎与张太后也不是一条心。   但是第二个心病,老太后念叨了很久了,但大臣们装聋作哑,全当没听见。   首先,当初张家横行京师,不知让多少人家破人亡,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而且审问时都罪证确凿的,稍微爱惜羽毛的大臣也不愿意庇护张延龄。   其次,张延龄是皇上钦定的死刑,只是一直处于待斩状态。没有皇上的旨意或者等同于皇上旨意的命令,法理上也不好放人。   第三,当时张太后刚刚摄政,地位似乎不稳固,大臣也犯不上为了讨好张太后而释放张延龄。   别人还没说什么,王廷相怒道:“张延龄的事情,与赐予诸公殿阁大学士官衔,又有什么干系?娘娘当真是糊涂!”   张太后老糊涂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他真有那么精明,当初也不至于连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皇帝也搞不定。   严嵩没搭理王廷相这个外人,继续说:“圣母说了,赐予诸君殿阁大学士官衔的旨意,都在她那里放着。   谁愿意支持释放张延龄,便可以去慈圣宫,单独领回赐官的旨意!”   张邦奇自己没什么主意,忍不住问道:“严阁老意下如何?”   严嵩笑了笑:“谁没有骨肉至亲?我当然是支持圣母的诉求。   再说如今圣母已经摄政,但圣母的兄长还在天牢里关着,也实在有失国体,诸君以为如何?”   众人总觉得严嵩肯定有别的想法,但谁也猜不出来。   张邦奇完全跟风严嵩,答道:“附议!”   另一个大学士张潮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疑惑的想了一会儿,也没想清楚。   但他能认定一点,从“正义”的角度来看,完全没有放张延龄出来的道理!能让张延龄苟延残喘的活着,就已经是侥天之幸了!   严嵩见张潮不说话,就转身向外走,“太后的谕示,我已经传达到了,诸君好自为之。我这就去再次觐见圣母娘娘,接受封赏旨意。”   张邦奇也毫不犹豫的跟着严嵩出去了,他没有别的选择,必须和严嵩站在同一阵线。   再说他入阁至今,还没有加上殿阁大学士的官号,一直心痒难耐,如果同意放张延龄出狱就能换取官号,似乎也可以接受。   目送严嵩和张邦奇离去后,文渊阁中堂里只剩下了三个自己人,说话就更加大胆起来。   王廷相皱眉道:“圣母娘娘这样行事,简直如同无赖!为了自家私事,用朝廷礼制大事来要挟大臣,岂有此理?”   当初秦德威还在京师时,曾经私底下骂过张太后政治水平是村妇级别,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就为了一个劣迹斑斑的兄长,拿殿阁大学士的官号做要挟,这是真蠢呢还是真蠢?   和张邦奇一样还没有殿阁大学士官号的新人张璧则想的更多些:“是不是圣母娘娘如今已经稳住了局面,便想利用张延龄培养宫外势力?”   王廷相却说:“圣母娘娘从来不足为虑,也就是身处摄政位置,才有犯蠢的机会。真正可虑者是严嵩,谁知道严嵩在想什么?”   张潮三思之后,然后才开口说:“无论别人在想什么,吾辈总要根据事实,坚持本心。   依我看,已经罪证确凿、审问明白的张延龄不能无缘无故的放了!不然就是对法纪的巨大破坏!”   王廷相当过刑部尚书,那阵子正好是张延龄入狱的时候。   后来他又深度参与过秦德威一些事情,所以对秦德威和张延龄的恩怨十分明白。   于是又忧心忡忡的说:“张延龄确实不能放,此人若还在狱中,尚可制约。   如果被放了出来,又有摄政太后的撑腰和庇护,再胡作非为起来,只怕任何法司都很难管住他,很难制住!   况且张延龄与秦德威积怨很深,如果他不管不顾的找秦家胡闹起来,只怕也是头疼事情。”   张璧在象牙塔呆的久了,对有些事情不是很清楚,“张延龄能找秦家胡闹什么?”   王廷相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当初张家被抄家后,有一小部分资产流入了秦德威手里。   比如张家被逼着源丰号存过一大笔银子,后来张家被抄家后就不翼而飞了,而且抄张家也是秦德威提议的。”   张璧无奈的摇摇头,似乎秦党的“正义”好像也不那么纯粹啊。   当日,太后两道旨意传至朝廷内外:严嵩加少保、谨身殿大学士,张邦奇加太子少傅、东阁大学士。   至于另两个阁臣,完全没有动静,也么有任何封赏下达。这些信号,又让朝廷上下又感到了紧张的空气。   原本年底已到,大家都已经习惯性的躺平了,有钱没钱都要过年。   就是内阁调整也没有引起太大波澜,用什么官号无非就是走个形式,不值得过于关注。   可是都没想到,本以为风平浪静的年底,忽然又掀起了波澜。   又被迫站队的众朝臣心中都在呐喊,这帮人累不累?从年头一直到年底,争斗起来没完没了!   嘉靖二十年发生过太多事情了,就不能消停些吗! 第八百九十九章 最黑暗的一天   官场上只要不是密室谋议,基本没有什么秘密,无数小道消息瞬间满京城飙飞。   除了严嵩和张邦奇,其余阁臣仍然没有去慈圣宫表示表示,急不可待的张太后便又派了太监到内阁传话。   这个太监名叫李芳,二十多岁年纪,工作关系在司礼监文书房,是一名文化型年轻太监。在五百年后某电视剧里,这个李改成了吕。   最近这段时间,李芳奉命在慈圣宫值守,专门负责向外传旨。像传旨这种事,不是文化型太监还干不了。   李芳带着张太后旨意到了内阁后,阁臣一起来接旨。说是旨意,其实是代替太后问话。   李芳问道:“先前圣母有释放张延龄之旨,为何不见内阁办理?”   严嵩严首辅代替内阁奏答道:“内阁表决未能过半。”   李芳便代替太后叱道:“圣母有言,首辅若不能专断,要来何用!”   严嵩答道:“是臣无能,有负圣母期望!”   李芳又问道:“圣母再问,张延龄纵然有罪,但已废除爵位又囚禁八年,足可抵罪!   是以张延龄如今理当释放,圣母旨意在此,首辅意欲抵制否?”   严嵩貌似很无奈的奏道:“臣安敢不奉旨!”   其他阁臣站在稍稍靠后的地方,暗暗斜视着严首辅,你严嵩和太后这是给大家演双簧呢?   是不是想借着来自太后的压力,打破首辅也只有一票的表决制,恢复过往首辅权威?   李芳代替太后传了话,其它什么也没说,就回慈圣宫复奏去了。   然后李芳让别人代替值班,他自己又去了西苑无逸殿,向已经搬到这里办公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秦公公禀报情况。   虽然李芳目前工作是在慈圣宫张太后这里值守,但他却肯定不是张太后的亲信,乃是司礼监派过去的。   张太后才摄政半年多,还没那么快就能把自己势力培植起来,也只能先凑合用着宫里“旧人”。   秦福秦太监听了禀报后,也有点诧异,没想到这个时候,张太后又跳出来拿张延龄说事了。   张延龄入狱是嘉靖十二年的事情,至今都已经八年了。   那时候秦太监还是乾清宫管事太监兼御马监掌印太监呢,秦德威还是个在金水河边被愤怒的朝堂大佬亲自追打的少年。   一直以为张延龄已经失去了任何价值,关在天牢等待最后结局就行了,没想到还能成为一次朝堂角斗的着力点。   秦太监随口问了句李芳,“你怎么看?”   李芳答道:“圣母虽然爱护兄长心切,但却把兄长牵涉进朝堂争斗,唯恐其不速死乎?看似是想救人,其实效果是害人。”   秦太监笑了几声,这个叫李芳的小年轻看来也是有点眼光的。   秦德威当初说的没错,这张太后就是个政治上的蠢女人。   为了释放区区一个阶下囚,拿殿阁大学士名号的封赏当要挟,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不过这次张太后突然犯病,内情只怕也没那么简单,秦太监又猜测,有可能张太后被严嵩利用了。   正如秦太监所想的,严嵩回到文渊阁中堂后,便对其余阁臣说:“我要写个帖子,连同太后旨意一直下发到刑部去。”   刑部尚书毛伯温乃是严党分子,又是江西人,所以严嵩帖子和太后旨意一起到刑部后,肯定能得到贯彻执行。   这样就形成了一个首辅意志绕开内阁不同意见,直接下达部院,然后得到执行的“合法”例子。   而近一两个月维持的内阁集体决议制度,就被打开了一个口子。   张潮冷哼一声说:“首揆不欲遵循表决了?连六科也不经过,直接向外朝下发中旨?”   严嵩展示出自己的强硬的说:“我不想与你辩论什么,如果你觉得不妥,也可以阻止。”   张潮本来也不是斗争高手,一时无计可施,便又让人去西苑,向军机处的王廷相问计。   此时军机处也在西苑无逸殿,与司礼监分据无逸殿的东、西厢房。   王廷相思索了一会儿后,无可奈何的叹口气,起身就向对面司礼监走去。   大臣主动去拜访大太监这种行为,是非常罕见的。   军机处虽然与司礼监位置面对面,而且很有合作默契,但王廷相从来没有往司礼监走动过。   秦太监倒是很客气而平静的接见了王廷相,没有摆架子也没有因为大臣主动来访而产生什么受宠若惊的心态。   坐下后,王廷相开口道:“圣母下旨赦免张延龄,实乃乱命也,简直紊乱朝纲!”   秦太监面无表情的说:“那又如何?”   维护朝纲是你们大臣的义务,又不是他们太监的责任。   王廷相又暗示说:“其实万恶之源,都在张延龄!”   秦太监作为一个最顶尖的老阴比,瞬间就秒懂了王廷相的意思。   摄政太后加首辅这样的组合,如果强行推行旨意,从法理和制度上实在不好推翻。所以就只能采取一些非常规的手段了,也就是俗称的“脏活”。   但秦太监还是故作不懂,随便扯话说:“张延龄此人确实可恶,说是万恶之源也不为过,大司马又有什么主意?”   王廷相见周边无人,就低声说:“秦板桥去浙江之前,对我说过,如果判定到了需要干脏活的时候,就直接去请秦太监来办!   秦板桥还说过,在这方面,秦太监是最专业的,找秦太监准没错!”   秦福:“……”   这儿子真孝顺,实在太孝顺了!有这样的儿子,真是三生有幸!   当严首辅的帖子和太后旨意一起送到刑部的时候,刑部官员基本上也就全知道了。   应该说,刑部官员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张延龄就在刑部天牢里关着,拿张延龄来说事,就肯定要涉及刑部。   当值的韦姓牢头听说了消息后,就来到天牢里面,转告给了张延龄。   “哈哈哈哈!”张延龄先是仰天狂笑,然后兴奋的说:“老夫苦尽甘来,终日等到了重见天日的时候!”   韦牢头也恭喜道:“我去寻摸些酒菜,与老侯爷为贺!”   文官们可以不鸟张延龄这个落魄前国戚,但牢头狱卒对张延龄还是不错的,指望能从张延龄身上落点好处。   如今眼瞅着张延龄即将遇赦出狱,也许收获的季节到了。   这个时候,恰好有个张家的老仆来给张延龄送新棉被。   破船还有三斤钉,更何况偌大的张家,有几个坚持至今的忠仆,也不算奇怪。   张延龄兴高采烈的摆手道:“不必拿进来,估计也用不上了!等一会儿说不定就要出去了!”   那老忠仆反而愁眉不展的叹道:“老朽只想提醒老爷,最好不要出去。”   张延龄皱眉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怎么不盼我的好了?”   老忠仆混迹京城数十年,也算见多识广,便又分析道:“老爷你在天牢里面时,自身是无害的,所以才安全,没有性命之虞;   但如果老爷在当前状况下还想被赦免,不知触动了多少人的利害!等你走出天牢,只怕难保万全!”   张延龄听着十分不顺耳,怒道:“你这刁奴!说什么丧气话来恐吓我?”   老忠仆很冷静的继续说着:“第一,老爷现在并没有自保能力,圣母也不具备在宫外庇护你的势力。   第二,老爷身上并没有什么实际利用价值,也没有当权者会真心庇护老爷。”   最后老忠仆又狠了狠心说:“如果除掉老爷就能解决问题,而且不会有任何后患,也不会有人认真追查,那么老爷横死街头也不是没可能!”   “呸!”张延龄唾了一口,然后指着牢房里说:“谁愿意在这方寸之地苟延残喘?就算轰轰烈烈的死在外面,也胜似在这里苟活!”   话说到这个份上,老忠仆真是劝无可劝,只能忧心忡忡的站在牢门外,希望能多使出几分力气,守候着不靠谱的家主。   韦牢头带着几个狱卒,喜气洋洋的回来了,提着几个大食盒,还有酒壶。   当即就在牢里摆了一席,伺候着张侯爷推杯换盏,猜拳行乐的耍起来。   又到次日清晨,仿佛这是今年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   兵部尚书兼军机处代理主持王廷相出了屋门,立刻就感到阵阵寒意,连忙抱着手炉,钻进了大轿中。   到了长安右门外面,王廷相无可奈何地下轿,准备顶着寒风步行进宫。   此时忽然有亲近的刑部官员疾步走过来,对王廷相低声道:“张延龄昨夜在天牢里突发旧疾,暴毙身亡!”   王大司马愕然片刻,脸上又惊又怒!他也顾不得安步当车了,急忙入宫,又绕到西苑无逸殿。   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秦福正在无逸殿西厢正房里烤火盆,也是双眉紧锁,若有所思。   王廷相掀了门帘,闯进来后,很生气的对秦太监说:“秦板桥说你干脏活最专业,可是没想到,连秦板桥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张延龄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死?怎么能在天牢里面死?干脏活也不是这样蛮干的,简直愚蠢!”   所有人都知道,无论从历史仇怨到现实权力纷争,秦党都是极力反对张太后赦免张延龄,但是似乎又阻止不了首辅帮张太后助拳!   在这个时候,张延龄很适当的暴毙在天牢里,只怕包括张太后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是秦党把张延龄弄死的!   秦太监抬了抬眼皮,冷冷的说:“我只能说,不是我做的!”   王廷相震惊的说:“不是你又能是谁?”   “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秦太监神色很平静,但内心却像火山熔岩一样的沸腾翻滚,仿佛随时要喷薄而出毁天灭地。   王廷相政治敏锐性还是有的,此时也想到了后果,有点头大的说:   “无论是谁做下的,出了这件事后,只怕太后和严嵩就彻底绑定了!今后太后将会不惜一切代价、拼尽全力的支持严嵩!”   秦太监忽然站了起来,狠狠的踢了火盆一脚,咬牙切齿说:“只怕我们都被严嵩耍了!   我敢说,在天牢里杀张延龄的人,必定是严嵩!”   王廷相:“……”   千算万算,没想到严嵩也会干脏活,甚至会对明面上的自己人下手!   包括秦太监在内的所有对手都以为,严嵩只是利用张太后急于赦免张延龄的心思作文章。   但实在想不到,严嵩能阴毒到这个份上,会趁机弄死张延龄,彻底把张太后绑定到自己的战车上。   而且最大的问题在于,就算直接对张太后说,张延龄是被严嵩弄死的,愚蠢而顽固的张太后也不会相信!严嵩也充分算计到了人心!   “事已至此,秦板桥又不在,今后如何是好?”王廷相喃喃自语的说。   秦板桥在的时候,总有种严嵩就是个经验包弱鸡的错觉,如今秦板桥不在了,才真切意识到了严嵩的可怕!   秦太监笼起了袖子,披上了斗篷,脸色比外面的天气还要寒冷。   又戴正了帽子后,一边向外走,一边头也不回的说:“不用担心!我会让你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专业!”   此时在文渊阁中堂里,气氛十分沉寂,入直的四个阁臣全都安安静静,乍一看仿佛岁月静好。   再细看几位阁臣的表情,只有首辅严嵩是真的安静,而张潮和张璧则有点焦虑不安,而张邦奇则喜形于色。   来来往往的中书舍人知道现在是非常敏感的时刻,大气也不敢喘,唯恐成为被迁怒的对象。   严嵩看了看天色后,站起来对其他人说:“我要去觐见圣母,诸君同去否?”   还是只有张邦奇愿意站起来陪着一起去,张潮和张璧仍然纹丝不动。   都这时候了,还在倔强?严嵩轻哼一声,指着张潮说:“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了!”   张太后是非常看重娘家亲情的人,从多年来纵容娘家人胡作非为就能看出来。而张延龄是张太后最亲近的兄长了,人越老越珍惜亲情。   在即将出狱的时候,张延龄忽然暴毙在天牢里,张太后只怕要发疯。   一个发疯的、不惜一切代价的至尊摄政,哪怕是个虚的,但还有严嵩这个首辅打配合,破坏力将会有多大可想而知。   随便举个极端的例子,如果在朝会的时候,太后指着某人破口大骂,甚至动手与某人拼命,某人除了辞官还能怎么办?   张潮头也不抬,翻阅着手里的奏疏,完全不理睬咄咄逼人的严首辅。   输就输了,还能怎样?只可惜,门生交给自己的秦党基业,只怕守不住了。   “不识好歹!”严嵩冷笑几声,转身向外走,去慈圣宫安抚张太后。   然而严嵩刚转过身出去,就在院中碰上了迎面而来的司礼监秦福。   严嵩瞥着秦福,质问道:“秦太监来内阁作甚?可有旨意?”   秦太监面有戚容,嗓音嘶哑的说:“特来哀告诸位先生,圣母娘娘本就年事已高凤体不佳,方才听闻了兄长死讯后,一时悲伤过度,已经追随先帝而去了。”   严嵩:“……”   太后怎么就能这样崩了?   一刹那间,严首辅感到了天旋地转,身躯宛如风烛摇摇欲坠。   耳边忽然听到秦太监叫道:“不好!只怕首辅也要悲伤过度了,速速扶到门廊里,看看还有没有气息!”   一个激灵,严首辅又强行让自己清醒过来,自己不能也被“悲伤过度”!   赶过来的王廷相看到这一幕,突然就感到今天仿佛更冷了。   秦板桥果然目光如炬,看人绝对不会看错,秦太监干脏活实在太黑……啊不,实在太专业了。   他王廷相从政数十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黑暗的一天。   跟眼前这两位的黑心黑手比起来,连不以肉体消灭为主要手段的秦德威都可爱了许多。 第九百章 骑虎难下   本时空嘉靖二十年十二月,昭圣慈寿皇太后张氏崩于慈圣宫。关于这次驾崩,看起来过程很符合逻辑。   惊闻亲兄长在赦免前夜突然暴毙,年老的张太后承受不住打击,当即卧床不起。   皇后方氏和宫廷大总管司礼监掌印秦太监前往侍疾,亲手奉上汤药,虽然只是走个形式,但这也是礼法。   但张太后近十年来待遇很差,从身体到精神本就不好,这次又悲伤过度,一下子人就没了,喝汤药都救不回来,也是很正常的情况。   一切看起来都是符合逻辑的,纵然也有疑点,但又有谁会抓着疑点不放?   经过嘉靖皇帝二十年的不停打击和封杀,张太后自身没有势力,在宫里是一个纯正的孤家寡人。   而宫外张家势力已经彻底烟消云散,张鹤龄、张延龄这两个公侯都已经身亡,只剩下几个零星小字辈散落在外地。   所以,没有人替张太后“鸣冤”,外人就算想追查,也得不到任何好处,更没动力了。   政治就是这样残酷,有的人死了,重于泰山;有的人死了,轻如鸿毛。   当一个人的死亡,并不能给别人带来附加价值时,真就是白死了。暗杀这样的人,也是最没有风险的。   最终这样一个名义上地位至尊的人,神秘死亡的后果也就是增加了一则宫廷秘闻。   不过宫里最多的就是各种秘闻传说,这次甚至都不能算特别突出的。   张太后的梓宫还停在慈圣宫,司礼监派了太监李芳和冯保在此看守。   冯保没有多想,只是感慨说:“当年张家何等煊赫,堪称是第一国戚,如今宛如白茫茫大地,当真是令人不胜唏嘘。”   李芳则沉默寡言,先前秦太监问他的时候,他还预测说这是让张延龄速死之道。   却万万没想到,不但张延龄死了,张太后也很干脆利落的追随先帝去了。   真实活生生的上了一课,很多话只能烂在心里了。   而在此时,本来已经打算躺平过年的百官不得不又聚集在午门外,等待产生新的政治生态。   其实也没什么悬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但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一遍。   内阁阁臣和司礼监诸太监一起从午门的左掖门走出来,到场官员就自动安静了下来。   首辅严某人不想说话,张潮作为礼部尚书,就开口道:“圣母崩而太子年幼,内廷无可以做主者,于今为家国计,唯有请皇后摄政。”   这个提议丝毫不出众人所料,是个人就能猜得出来。   虽说皇后摄政有点不伦不类,在史上仅有的几个皇后摄政例子也都是充满非议的。   可如今在宫里面,除了方皇后之外,已经没有别人具备摄政资格了,任何礼制都不得不屈从于现实。   还有些恶毒的大臣忍不住就想,如果这位方皇后也崩了,朝廷又该怎么办?   张潮等了一会儿后,再次开口道:“若无别议,我等一同去朝见皇后,请皇后出面摄政。”   百官一起“劝进”,这也是一种法理形式,没有这个程序,想摄政就是僭越。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叫道:“慢着!有些事情还是先议论明白为好!”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通政司的赵文华,另一个身份就是严嵩的义子。   秦太监诧异的看了眼严首辅,贵党还不死心?   严嵩也很意外,赵文华这完全是“自作主张”,他并不知道赵文华想要干什么。   赵文华是个喜欢高调的性子,排众而出,侃侃而谈:“有两件事,还是先议论出个章法,再去朝见皇后。   第一,先前为防专擅和里外串通,政务和宫务是分开的,圣母太后摄政,皇后娘娘主持宫务。   现如今若请皇后娘娘摄政,宫务是否应该遵照先前规矩,另交与别人?”   众人想了想,觉得赵文华这个角度挺刁钻的。   当初方皇后硬是把宫务单独剥夺出来,抢在自己手里。如今别人若要依葫芦画瓢,还真没理由拒绝。   而后赵文华又继续说:“第二,太子太过于年幼,由谁来看顾太子起居?   皇后如果摄政,为避嫌就不应该再看顾太子!以免武周旧事重演!”   众人一开始还不明白赵文华的意图,听到这里就有点“水落石出”的感觉了。   除了皇后之外,谁还有资格看顾太子?当然是太子的亲生母亲王贵妃了!   张太后崩了后,宫里最尊贵的女人是方皇后,第二尊贵的女人就是太子生母王贵妃了,而且这是名分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   那么又再回到第一个问题,宫务和政务如果按“先例”分开,主持宫务的人除了王贵妃还能有谁?   赵文华掷地有声的说:“总而言之,为防范专擅,皇后娘娘理应有所避嫌,将宫务和太子起居交与他人来主掌!   我等人臣应当全盘衡量轻重,坚持原则方为大义!不能丧失信念,一味迎合当权摄政之人!”   正所谓有理走遍天下,赵文华的这些话理直气壮,居然无人能驳斥。   纵然“气焰嚣张”的秦党众人,也不好公开说这些道理不对。   反正也不影响皇后摄政的大局,就先这样吧。   张潮环视四周道:“若无异议,就如此向皇后娘娘奏请。”   于是百官就开始列队,准备一起去朝见方皇后。   列席的司礼监诸太监先行一步,到了方皇后寝宫这里准备。此时秦太监又将午门外群臣议论结果,简要的告知给方皇后。   本来内心深处正在暗喜的方皇后听完了后,怒道:“赵文华算是个什么东西,胆敢如此恶意揣测本宫!说的本宫仿佛要谋朝篡位似的!”   秦太监冷静的说:“但他这些话确实也顺应了人心。”   方皇后没理解秦太监的意思,反问道:“哪来的人心?什么人心?那王氏又有什么人心?”   秦太监便只好又答道:“圣母驾崩,朝臣对此肯定有些疑虑,虽然不至于翻案,但多少也会有所反应。   在朝臣眼中,娘娘你受益最大,难免下意识的想要针对你。   赵文华所顺应的,就是这个人心!朝臣们的疑虑,需有要一个渠道发泄出来。”   方皇后调整了自己的情绪,“那就只能暂且忍住了?”   秦太监就说:“眼下要镇之以静,不必针锋相对,一切从长计议。”   随即百官已经候在了正殿外,方皇后便出去接见,谦逊道:“本宫德薄才浅,难当大任,诸公还是另寻贤明吧!”   朝臣便再劝三劝,请方皇后为了江山社稷大局,出来暂时摄政。   又礼节性的谦逊了几次后,实在推辞不掉,方皇后便应百官所请,接受了摄政职责。   百官又贺拜后,这个法理程序算是走完了,大明又有了一个“君主”,后面各回各家。   严嵩也没什么心思回内阁办公,反正现在临近新春,也没什么必须处置的公务。   他走出了长安右门外,忍不住对跟随在身边的赵文华说:“你今天失心疯了?上来直接把即将摄政的方皇后得罪到死!”   赵文华却有点疯狂的答道:“方皇后肯定不是我方的人了,我们现在就已经是她的敌对者,不必心存侥幸!   所以得罪到死和小小得罪之间,又有什么关系?与其还想着讨好方皇后,不如去赌另一种可能!   至少王贵妃现在,对我们肯定十分感激!肯定会将我们视为潜在的盟友!”   严嵩叹道:“你这赌性也太大了,都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   赵文华咬牙道:“现在情况都变成这样了,如果去赌,将来还有一丝希望;如果不赌,就什么也没有了!”   严嵩没再说什么,他还有希望,但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东南了,眼下也只能等待结果。   只要秦德威翻了车,将差遣办砸了,一切都会再次好起来的。   要不然的话,也不用再挣扎了。等秦德威胜利班师回朝的时候,就主动辞官走人,以后不玩了!   方皇后正式摄政后,很快就先下了两道旨意,今年已经到了尾声,有些事情还是尽快去做比较好。   第一道旨意是关于张太后的丧葬事宜,命令朝廷尽可能以最高规格办理。   第二道旨意,就是关于阁臣的名号问题。   先前张太后摄政时,只严嵩和张邦奇的名号被批准了。如今方皇后便将其余阁臣封赏全部发下。   关于这位太后的丧葬事宜,虽然被要求“最高规格”,但对于官员们来说也并不难办,一切遵照既定的规矩就是。   张太后是孝宗皇帝的元配皇后,正德皇帝的本生皇太后,礼法上无可争议。   国丧就是停止一个月的娱乐,下葬就是葬在孝宗皇帝的泰陵,与孝宗合葬在提前准备好的墓穴里,不需要另外再大兴土木。   所以并没有什么实际上的难题,无非就是花钱多少的问题。   这种波澜不惊的按部就班举行丧礼,居然让相关官员感到了有点不适应,竟然没有任何波折?   要知道在嘉靖朝,每一次丧礼问题都可能是“大礼议”,动辄引发巨大的争议,让相关官员无所适从、左右为难。   想想嘉靖皇帝那个死了二十多年的爹,再想想三年前死的蒋太后,都惹出了多大的风波?   伴随着太后丧礼的,还有内阁辅臣的任命。   原本被张太后扣押的诰命纷纷颁给下去,张潮和秦德威一起晋位武英殿大学士,张璧加文渊阁大学士。   诰命在新年之前送到杭州的时候,秦中堂正在与幕府属员们议事,这次议事完毕后就要封存关防过年了。   在这个时候,秦中堂同时收到了太后驾崩的讣告和晋位武英殿大学士的诰命。   属员们面面相觑,情况有点古怪,怎么太后驾崩的折子和秦中堂的诰命一起来了?到底应该不应该向秦中堂道喜?   众人又看向秦中堂,只见秦中堂皱着眉头,面上有着挥之不去的忧愁神色。   于是众人又劝道:“中堂肩负重任,要振作起来,切莫陷入情绪不能自拔!”   秦中堂便解释说:“刚建造好的岳王庙石牌坊,我的署名用的是东阁大学士官号。   但这才没过几天,朝廷又给我晋位武英殿大学士,那石牌坊上的署名岂不就立刻废了?   石牌坊造价不菲,如果再次重建,又要多花不少银子,是以忧愁!”   众属员:“……”   敢情在你秦中堂眼里,就没把晋位武英殿大学士当回事?也没有把摄政太后驾崩当回事?   这两件事加起来的影响,还不如让你担忧重建石牌坊费用?   唐顺之便又劝道:“虽说中堂在朝中根基深厚,但也不可将朝廷变动太不当回事。   过了年马上就要进入关键时期,我们幕府还是需要朝廷支持的,至少不能被朝廷中的恶人拖了后腿。   故而应该早做打算,早做筹划,减少来自朝廷的干扰。”   吴承恩感觉终于找到了卖弄机会,可以向其他属员展示一下自己和秦中堂的密切关系。   于是吴承恩神神秘秘的对唐顺之说:“你可知道,皇后方娘娘乃是中堂的同乡旧相识?   如今太后没了,太子年幼,也只能让方娘娘来摄政了。”   唐顺之恍然大悟,难怪秦中堂没把太后驾崩当回事。   原本他担心的朝廷变动影响到幕府,可如果有这层关系,那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你闭嘴吧!”秦德威突然发飙,没好气的对吴承恩说。   吴承恩莫名其妙的,但又不敢和老师顶嘴,只能听话的住口不言。   秦德威长叹一声说:“木秀于林,千夫所指,未必是好事啊!”   目前搞成这样子,秦党风头太盛了,连秦德威本人都有点害怕了。   正所谓骑虎难下,又所谓被党羽绑架着往前冲,没有了回头路可走。   历史书上那些个权臣,势力膨胀到这个阶段,往往才是真正危险的开始。   万一多疑猜忌的嘉靖皇帝醒了,就会有点难办啊。   众属员无语,你秦中堂还知道木秀于林不是好事?你秦中堂还知道害怕千夫所指?   现在秦德威内心有点后悔了,或许当初秦太监干掉嘉靖皇帝的提议是正确的,但自己还是心软和不忍,才造成了有点尴尬的局面。 第九百零一章 嘉靖二十一年的开端   嘉靖二十一年即将到来,正月元旦的前夜是旧岁除夕。这次可能是秦德威穿越以来,过得最冷清的一个除夕。   除了李娘子之外,家人都不在身边,最多就是还有李成梁这个半拉子亲戚。   秦中堂唏嘘不已,大概这就叫宦海浮沉身不由己,为了千家万户的团圆,自己却要出镇异乡,忍受着督师浙闽的孤独和寂寞。   他想来想去,在这个除夕之夜,如果还想热闹,就只能与幕府属员一起守岁了。   现如今的幕府属员里,像唐顺之、王世贞这样的江南人氏,老家距离杭州不远,没几天的路程,都请假回老家过年去了。   而关系密切的陈凤,被派到宁波去了,还在赌气不来杭州过年。   至于在杭州本地招募的人,肯定也要回自家去,没有放弃自家不管,还陪着秦德威过年的道理。   所以秦中堂看了一圈后,似乎也只有喊上吴承恩一起了。   “如果明晚没别的事情,就一起守岁!”秦中堂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对还在承发房值班的吴承恩招呼说。   吴承恩愣了愣,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学生我已经另外有约了,要与徐文长一起过节。”   秦德威诧异的说:“他不是绍兴人么?距离这么近,也没有回家去?”   吴承恩有点同情的说:“他说已经没有家了,所以不回去了。”   关于徐文长的身世,还是很值得同情的,秦中堂感慨完后,忽然很狐疑的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就凑到一起了?你们打算去哪里过节?”   吴承恩“嘿嘿嘿”的荡笑了几声,不需要明说,是个男人都懂了。   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城作为一个繁华大都会,自然少不了秦楼楚馆的行当,而且档次也不差。   还挺时髦,准备来个跨年狂欢?秦德威忍不住训斥道:“现在是国丧期间,禁止娱乐!”   吴承恩解释说:“她们并没有开门营业啊,只是知己好友聚会,一起过节而已!难道因为国丧,就连春节也不能过了?”   秦中堂又语重心长的劝道:“幕府给你五十两银子的高薪,不是让你全用在花天酒地的!   你自己去也就罢了,还领着徐文长一起去,也不怕带坏了年轻人,让别人误入歧途!”   吴承恩愕然望着秦老师,当年自己在南京乡试落榜,灰心丧气的时候,是哪位十三岁的少年为了开导自己,把自己送进了秦淮旧院人家,从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要不,老师一起去?”吴承恩想了半天,觉得症结可能出在这里,便试探着邀请道。   秦德威又喝道:“我怎么可能跟着你一起胡闹!你脑中都在想什么?”   现在可是国丧期间,而他这样的身份又实在太醒目了。万一被人举报弹劾,除了辞官就没有其他出路了。   吴承恩暗叹几声,此时的秦老师颇有点“江湖越老胆子越小”的意思了。   今天结束了工作后,吴承恩汇合了徐文长,兴冲冲的就往外走,准备去预约好的跨年狂欢现场。   两人才走到幕府大门外面的巷口,忽然听到有人呼唤道:“小弟!小弟!”   吴承恩转头看去,却发现喊话的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不由得满腹狐疑。   应该是认错人了,或者喊别人,吴承恩正要继续走人,但那老人追了过来,挡在了前进道路上。   吴承恩还没说什么,忽然身旁的徐文长迎了上去,朝着那老头声音冷淡的说:“兄长怎得在这里?”   那老人又对徐文长说;“为兄找的你好苦!”   吴承恩吃了一惊,看了看年方二十的徐文长,又看了看对面那五十多岁的老人。   这俩差着如此多岁数,说是父子都有人相信,居然是兄弟?   徐文长扭头对吴承恩说:“吴前辈先过去吧!我且与兄长说几句话。”   吴承恩并不介意的说:“不妨,等一会儿再说。如果你真去不成了,我再自己过去。”   原来徐文长身世确实挺惨的,他是父亲晚年得子,但出生百日后,父亲就去世了,而后在幼年时,亲生母亲又被嫡母赶出了家门。   当年徐文长在南京与秦德威合伙说完相声后,连嫡母也去世了,而后徐文长便一直跟着大哥徐淮。   徐淮岁数比徐文长大三十多岁,兄弟两人没有什么感情可言,徐淮本身也不是多富裕,对徐文长自然也不怎么样。   所以徐文长跟着徐淮的时候,寄人篱下,过得十分不好。   再后来,徐文长忍无可忍,一气之下又离家出走,北上投奔秦德威了。   所幸被秦中堂所收留,给的待遇还算不错,让徐文长总算过了几天舒心日子。   童年阴影实在太深刻,在徐文长心里,已经暂时不想认亲了,就当自己是个孤家寡人。   却不料今日徐淮居然主动找了过来,尤其还是在年末这个本该合家团圆的时刻。   吴承恩虽然不是很明白内情,但看样子大概也能猜出来,其实就是“富在深山有远亲”的故事。   当年冷落慢待了徐文长的亲戚,如今听说徐文长发达了,成为东南幕府的骨干人物,便又找上门来了。   徐文长也没避开吴承恩,不耐烦的对大哥说:“你来做什么?”   徐淮笑道:“在家里左灯右等,也不见小弟回家过年,所以就过来看看。”   徐文长还是很冷淡的说:“不必了,你我兄弟已经算是分家了,各过各的就好!”   徐淮故作嗔怪道:“小弟你这说的什么见外话?你连亲都没成,说什么分家?   难不成你如今发达了,就不想认穷亲戚了?”   徐文长性情属于爱恨都很极端的那种,当即就说:“不认了又如何?当初你不也不想认我这个小弟?”   徐淮跳脚说:“徐渭!你果然是不想认亲戚了!真真是白养了你几年!”   为了避免徐文长尴尬,吴承恩不想听这对兄弟之间的对话,稍稍站得远了些。   没过多久,便看到徐文长走了过来,招呼着说:“走吧!”   吴承恩问道:“你不陪着你兄长了?”   “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徐文长愤懑的说。   吴承恩莫名的想起了秦中堂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今日你对我爱搭不理,明日我让你高攀不起。   便又很关心的说:“那你那边没事吧?”   徐文长答道:“能有什么事情?”   对别人家的家事,吴承恩作为外人不好说什么,只是由衷的赞叹了一句:“我只是觉得,令尊身体真好。”   徐文长:“……”   吴承恩是真心佩服,从兄弟岁数差距就能看出来,当初生下徐文长的时候,徐文长父亲肯定也已经是老迈年纪了,还能生儿育女,不服不行。   两人正要转身离开时,忽然背后的徐淮又高声叫道:“徐渭!你不想知道你生母的下落吗?”   徐文长顿时就立住不动了,仿佛被施展了定身术,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道应该不应该搭腔。   幼年的时候,生母被嫡母赶出家门,这是徐文长最大的童年阴影。   吴承恩叹口气,看来这个跨年狂欢,可能只有自己去了。也挺好的,预订的两个美人,可以全归自己了。   秦中堂并不知道属员们的遭遇,最后也只能拉着李娘子,过了一个最冷清的除夕。   但从元旦开始,冷清就不复存在了,毕竟这里是幕府,幕府的主人是武英殿大学士!   整个杭州城,只要是与官字沾边的,怎么可能不来幕府做客拜年?   对一般礼节性拜年,到门口扔个帖子就行了。但如果向秦中堂拜年,则必须本人亲自到场,才能显出尊敬和诚意。   至于秦中堂见不见,那是秦中堂的事情。   就这样一直过了正月十五,嘉靖二十一年的新年节日才算过完,人们的生产生活也逐渐从节日状态,切换到正常模式。   幕府的属员也逐渐回归,全部工作重新开始运转起来。   徐文长在幕府的主要工作是情报汇总和分析,二月初时,他拿着最新的情况汇总,向秦中堂禀报道:   “宁波府的乡兵已经组建完毕,人数三千,正好达到了朝廷规定的上限。”   秦德威颇感意外的问:“竟然如此之迅速?”   他原本以为,宁波这帮豪族的乡兵组建起来,怎么也要等到二月份,没想到这帮豪族居然如此迫不及待。   虽说乡兵的战斗力肯定不怎么样,但这个组建速度确实称得上快如闪电了。   要知道,戚继光父子去义乌招兵,几个月都过去了,到现在还在训练磨合呢。   徐文长就顺口分析说:“第一,原本宁波就组建过乡兵,有一定基础,并不是完全从零开始;   第二,宁波本地大户确实也有钱,只要有钱就好办事,招募速度当然就快。”   然后徐文长又接着说:“如今这些乡兵以备倭防寇为名,把守住了内地通往宁波的水陆要道。   而后又以严防通番通倭的名义,对往来商旅严格检查,但凡有丝绸、茶叶、瓷器等大批量货物,必定横遭刁难。   轻者抽分十之一二,重则全部罚没!所以内地货物输送到宁波的渠道遇到巨大阻碍,行商已经怨声载道了!   而且从严世蕃那边传来消息,近期船引发放数量也出现了锐减现象,归根结底是货物减少了,领取船引出海的船只自然也减少。”   货物都被乡兵堵在了宁波府的各个卡口,那么能运到海边再上船的,当然就变少了。   秦中堂冷笑几声,讥讽说:“这些人还真能做的出来,我给了他们一个组建乡兵的机会,不思保家报国,却被用来谋私取利!”   徐文长便说:“他们也不傻,名义上是没有多大问题的,毕竟卫所官兵只能防备海岸,以及宁波城池,内地方向需要乡兵补充布防。   更何况乡兵把守水陆卡口,是打着备倭防寇的名义,这个也是毫无问题的。”   秦德威又详细问道:“那他们又是用什么名义抽分货物的?这又是谁给他们的权力?”   徐文长看了看情报,禀报说:“但凡大批货物运到宁波境内,他们必定要求货主说明去向。   但中堂你也知道,在实际情况里,行商是根本不敢说清货物去向的,而且也无法公开解释清楚,大批货物怎么在宁波消化。   所以这就给了可趁之机,他们会以通番通倭的罪名,对货物进行罚没或者抽分。   而且他们公然声场,这些罚没和抽分,是要全部用来维持乡兵队伍的!   所以从头到尾,至少在表面道义上,他们能是能站得住脚的。”   秦德威继续冷笑:“打着备倭防寇的名义,就可以为所欲为?”   徐文长提醒说:“在官方层面上,确实不好谴责和训斥他们,他们的行为,确实都是符合朝廷旨意的!中堂若想做文章,只能另设他法了。”   秦德威转头对另一边的李成梁吩咐:“你去传令,标营官兵准备出征,三日内做好出发前往宁波府的准备!   另外从附近卫所抽调二千人马同行,以壮声势!”   幕府工作分了很多方面,大部分人都只负责一个方面,对其他方面则不是很了解,这也是秦中堂有意为之,防范的就是泄密。   所以徐文长听到这里,暗暗有点吃惊,秦中堂这是打算大举出征,直接剿灭乡兵了?   随后秦德威又说:“我需要有一个人,先行前往宁波府,但奈何没有合适人选,所余下的人都是忠厚偶君子啊。”   徐文长突然想起了什么:“我那兄长和侄儿近日到了杭州,来寻我帮忙找点差事。”   “你如实说来,他们人品如何?”秦德威似笑非笑的问,“可用不可用?”   徐文长感觉这是一道考验,想了想后,咬牙道:“我那兄长,乃是捧高踩低的性子,易小人得志的嘴脸,又十分虚荣,给点阳光就能灿烂!”   如论如何,不能坑秦中堂啊,该怎样就是怎样。   如果靠着隐瞒手段,就算一时侥幸,最后也只会引起秦中堂的暴怒和反感。   秦德威“哈哈”笑了几声,却拍案叫道:“这不就是我所需要的人才吗?”   徐文长:“……”   秦中堂似乎没发烧,怎么还烧糊涂了说胡话? 第九百零二章 货源不足的连锁反应   幕府在宁波府设了一个检船专员,由严世蕃来担任,名义上职责是检查下海船只有无违禁,其实任务就是发放和核销船引。   这个工作十分轻松,油水又足,如果这不是秦中堂不怀好意安排的,严世蕃有时甚至觉得这样干几年也不错。   严世蕃没有把驻地设在宁波城里,为了与海边各卫所往来方便,最终驻地位置定在了宁波城外的三江口。   宁波府三海卫指挥使之一,定海卫指挥使马逵今日匆匆来到三江口拜访严世蕃。   本来严世蕃这个阁老儿子的身份,应该是令人震撼的,尤其严阁老又进化成了严首辅。   但偏生有个秦中堂同时驾临浙江,夺走了无数风头,首辅儿子似乎也不那么令人瞩目了。   再说宁波城也出了一个阁老,四大家族之一张家的张邦奇也当上大学士了,也分走了一些风光。   所以马逵来拜访严世蕃的时候,礼物份量也就一般,比起送给秦中堂的礼物差远了。   严世蕃看完礼单,在心里不满的嘀咕了几声,这点见面礼够给谁看的?   如果放在以前,小阁老严大爷就直接把这位马指挥使轰出去了。   但最近这一年来,饱经社会毒打的严大爷学会了一点谦逊襟怀,所以还是把马逵请了进来,并看座上茶。   严世蕃也不耐烦兜圈子,直接问道:“马大人今日到访,有何贵干?”   马逵就答道:“近日来下海的货物太少,不足正常时的三成,双屿岛那边有些不满意了。”   严世蕃就随口说了句:“这又怪不得我们!”关于下海货物锐减的原因,严世蕃当然心知肚明。   本地势力组建乡兵后,以备倭防寇名义,肆意拦截从内地输入宁波的货物,那么能送到海船的货物当然就少了。   马逵便道:“双屿岛那些人唯利是图,只在乎能收到货物,并不在乎货物是由谁提供的,更不在意货物是怎么下海的。   如今我们把持住了下海的通道,但如果拿不出货物,双屿岛肯定要对我们不满!”   严大爷是个有脾气的人,而且也没有生意人心态,闻言便道:“他们对我们不满又能怎样?”   马逵无语,这严大爷到底懂不懂做生意?   双屿岛是宁波府海上走私的最大目的地,堪比是甲方的存在。从做生意角度来看,如果甲方都不满了,那还能是小事?   于是马指挥使又补充了几句说:“如果双屿岛不满,倒也不会把我们怎样,但他们可能会抛下我们,另寻渠道和货物!”   严世蕃答话说:“咱们这条通道,可是属于幕府和秦中堂的通道!双屿岛那帮人胆敢绕开秦中堂,让别人去赚钱?”   马逵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在这里说这些狠话有什么用,秦中堂的手也伸不到海外去啊。   聚集在海外占岛为主的人,连朝廷都不放在眼里了,何况秦中堂?   最后马逵提醒说:“双屿岛与本地豪族是合作多年的关系,只是近几个月被秦中堂掐断了。   但如果我们供应不上货物,双屿岛大概会与地方豪族重启合作,绕过我们进行贸易!”   听到这里,严世蕃就想笑。   违背朝廷禁令,贩运货物下海叫做走私,比如幕府目前正在干的事情。   但在大肆走私的幕府之下,背着幕府偷偷贸易又算什么?走私里的走私?双重走私?   大概这就是地方豪族组建乡兵,大肆阻碍货物进入宁波的另一层目的吧。   让你秦中堂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销售渠道,没有多少货物可以销售!   然后双屿岛那些贪婪的家伙,就会再次与他们这些豪族联络和合作!   马逵察言观色,看到严世蕃浑然不当回事的态度,心里就有点着急,便又督促说:   “这并不是小事,还请严大人提醒中堂,务必抓紧时间解决问题,至少要保证货物供应恢复正常。”   严世蕃对秦中堂的意图还是有所了解的,知道秦德威有意攻打双屿岛。也许这就是另一种办法,解决掉制造麻烦的人。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反正无所谓,他严世蕃只要能保住命,然后坐山观虎斗就是了!   定海卫指挥使马逵所说的双屿岛,其实距离宁波并不算远。从宁波海岸下海,往东南走一段海路就是,大概也就半日多的水程。   在当年大明禁海令下达后,大部分沿海岛屿居民都撤回了陆地,岛屿都变成了荒岛。   而一个荒岛又能重新变成繁华的商贸市镇,没有别的原因,就是金钱的力量。   先是有佛郎机人的银子,后又有来自倭国的银子,在海上凭空生成了这么一个小都市,形成了一个各种文化交汇的小奇观。   比如在岛上,山脚下建有西洋人的教堂,而山上又建有海民所信仰的天妃宫。   倭国方向大海商王直手下的头领之一徐惟学,如今就在双屿岛上。近几个月来,他一直在费尽心思的讨好许栋和李光头两个大首领。   秦中堂只给了他一个“当卧底”的指令和大体思路,这事别人也帮不上忙,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这日徐惟学求见许栋许七爷时,被告知许七爷去了天妃宫,和李光头喝茶说事。   整个双屿岛也不算大,于是徐惟学转身又去了天妃宫,在西厢房见到了许栋和李光头。   这两人乃是一起越狱的过命交情,然后闯荡海上,如今共同成为双屿岛上的坐地虎。   许栋许七爷对徐惟学点头示意后,开口道:“你来的正好,有些问题要问你。”   徐惟学笑道:“七爷和李爷不知要问什么?”   而另一个大首领李光头却轻蔑的说:“问他又有什么用?”   两个大首领中,许栋与徐惟学都是徽州人。而且徐惟学的上级王直也是出身自许栋手下,徐惟学算是许栋“徒孙”辈,所以许栋对徐惟学态度稍好点。   但李光头对徐惟学就十分轻视,双屿岛这块流淌着白银的宝地,人人都想来,徐惟学又算老几?   这两个首领今天碰头,为的就是最近货源锐减的事情,从陆地宁波府输入到双屿岛的货物,已经少到影响正常贸易了。   李光头不满的说:“还有什么可问的,如果货物少了,我们就另行开辟货源就是!   最近我与余姚谢家又联络上了,他们那里就能出货,但需要我们自己去运。”   许栋便劝道:“自己运又繁琐又麻烦,再等等看,不要急躁,且沉住气。”   然后又对徐惟学问道:“你不是声称在幕府有内线么,那秦德威是一个何等样的人?”   徐惟学答道:“此人吃软不吃硬,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处事雷厉风行。而且又十分贪财,不然也不会将走私渠道从豪族手里夺过来。”   许栋又问道:“那么由你来判断,秦德威会如何应对货运受阻的事情?”   徐惟学假装思考了片刻后,才答道:“以秦德威的性格,绝对不会对宁波豪族服软低头。”   另一个大首领李光头问道:“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那秦德威打算怎么解决三千乡兵?连带邻近宁波府的余姚县,只怕将近四千了。”   徐惟学早有准备的继续答道:“据我从幕府内线收到的风声,秦德威已经动员两千标营兵马,准备强行入驻宁波府!   而且还从福建调动两千水师,即将从海上进驻宁波府,与陆地标营形成呼应之势,两面夹击豪族乡兵!   如果我所料不差,秦德威可能要用武力进行胁迫,强行把乡兵解散或者缴械收编。”   李光头很吃惊,他一直以为,徐惟学自称在幕府有内线是自抬身价的吹逼,现在听起来似乎可能是真的?   许栋也十分惊讶,他原本也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问出了这样的“机密”。   他下意识的对徐惟学说:“你竟然知道这些,你确实在幕府里有内线?”   徐惟学微微一笑,趁热打铁的说:“没有人比我更懂秦德威和幕府的事情,让我常驻在双屿岛,对双屿岛也是大有好处。”   这就是徐惟学近期一直讨好两大首领,主要诉求就是这个,希望能作为一个小头领留下来,常驻在双屿岛。   李光头冷哼一声,带着点讥讽道:“双屿岛就这么大地方,哪里容得下各路英雄豪杰?”   双屿岛常驻人口三五千,并不是因为只有三五千人肯住在双屿岛,而是因为双屿岛的环境只能容纳这么多人。   像大首领许栋有兄弟好几个,许栋被称为七爷就是因为排行第七,许氏兄弟加起来拥有海船数十,伙计上万,那也只有许栋等千把人常驻在双屿岛。   其它绝大多数船只和人手其实都散布在各条航线、港湾,并不是集中在一处。   这也是历史上双屿岛被大明官军全面摧毁了后,海寇倭寇骤然增多的缘故。   母基地和主脑、贸易枢纽都被毁了,那散布在外的船只和人手怎么办,就只能当海寇了。   当然,本时空意图成为最大走私头子的秦中堂应该不会犯这种错误。   总而言之,能常驻双屿岛,就是一股势力的象征,也是非常宝贵的紧缺名额。   听到徐惟学常驻双屿岛的请求,许栋也严肃起来,对徐惟学说:“看来王直这些年真发达了,开始有想法了。”   在许栋眼里,徐惟学身份就是王直手下的船主,徐惟学的诉求必定是王直的授意。   想当初,王直还只是许栋手下的一名船主,主打倭国贸易的。   但近些年来,倭国白银产量爆发,王直势力随之膨胀,实力已经不亚于许栋,渐渐的就独立出去了。   其实在徽商眼里这也很正常,伙计羽翼丰满后,自己出去在另一块地盘独立开张不算离经叛道。   但如果王直想把手伸进双屿岛这个全东亚的贸易中心,就要引起许栋的警惕了。   徐惟学连忙解释说:“七爷休要误会!我们王头领的想法是,看看能否有机会把倭人的势力吃下来。”   众所周知,双屿岛上有三股势力,除了许栋、李光头代表的明国势力之外,还有倭人和佛郎机人。   徐惟学意思就是,王直只想吃下倭人的份额,取倭人而代之,对许栋和李光头势力并没有影响。   如果愿意合作,大家一起吃下倭人份额,也不是没可能。   许栋不置可否,与李光头对视一眼后,意味深长的说:“王直真想把自己当个倭人了?”   在海上,一切以实力为尊。近年来王直在倭国贸易方面风生水起,手下兵强马壮,许栋和李光头可以轻视徐惟学,但不能忽视王直的实力和诉求。   徐惟学透露说:“我们王头领准备顺着今年最早的信风,从倭国过来,七爷不妨与我们王头领开诚布公的会谈。”   许栋不动声色的问道:“怎么谈法?在哪里谈?”   徐惟学答道:“为表示诚意,我们王头领可以不进双屿岛,另寻其它地方会谈。”   王直这样的大头领,如果带着几千人跑到双屿岛,谁知道是来谈事的,还是另有图谋?   所以让王直上双屿岛,许栋和李光头肯定不放心。   许栋想了想,直接安排说:“等王直来了,就在烈屿见见吧!这样都安心!”   宁波外海岛屿成千上万,走私基地也不仅仅只有双屿岛,还有好几个拥有合适港湾的岛屿,作为双屿岛的补充和备份,烈屿就是其中一个。   说到这里,徐惟学忽然想起什么,又对许栋说:“那么为便于联络,在下就暂住双屿岛了?”   许栋就做主说:“为保证你的安全,允许你有一艘船,带一百人,常驻在双屿岛!”   徐惟学大喜道:“多谢七爷成全!”   费了这么大劲,纵横捭阖的扯皮到现在,他总算可以松口气了,秦中堂交待的卧底任务进度,应该算是完成一半了!   也不对,这是自己的岛主之梦进度!   只要忽悠许栋和李光头两大首领暂离双屿岛,然后给枕戈待旦的官军通风报信,官军再趁机前来攻打,又有自己当内应,官军拿下群龙无首的双屿岛的概率很大!   然后没了双屿岛的许栋和李光头,又何足道哉?   等自己在官方扶持下君临双屿岛时,只怕连王直都要看自己脸色! 第九百零三章 魔法打败魔法   今日徐文长和秦中堂密谈了一会儿后,只感到三观尽毁,恍恍惚惚的出了幕府衙署,来到两个路口外的小旅铺。   他那位年长三十多岁同父异母的兄长徐淮,就住在这家小旅铺里。   徐文长和徐淮没什么兄弟亲情,不然当初也不会离家出走投奔秦中堂。   可是没想到,徐淮听说了徐文长成为秦中堂亲信后,还能找了过来。   自从年前徐淮来了后,就赖着不肯走了,而且捏着徐文长生母的下落也不肯说,摆明了是要从徐文长身上捞点好处。   徐文长纵然天赋绝伦,但终究是个才二十岁的年轻人,而且天赋点也不在人情世故上面,面对无赖一样的兄长,实在应付不了。   而且兄长明显是想利用幕府特权,搞点以权谋私的事情,而徐文长虽然身为秦中堂亲信,但还太年轻,根本拉不下脸去做这种事。   可是洁身自好的徐文长万万没想到,秦中堂今天居然逼着自己去干以权谋私的事儿!   进了屋后,徐淮不满的对徐文长说:“我都干等了一个多月,你怎么还是办不成事?   都说你是秦中堂亲信,莫不是假的?即便不是亲信,就凭你在幕府做事,也应该能帮衬几把我啊。”   徐文长没好气的说:“给你请了个差事!幕府会聘用你当吏员!”   徐家上一代做过官,这一代都是读过书的,徐淮也不例外,完全可以充当吏员。   徐淮闻言大喜,还有这等好事?原本只是想领点差事,弄点油水花头,没想到直接进体制了。   徐文长懒得和徐淮多说,“马上就有个差遣,我也向中堂请示过了,派你去办!”   “什么差遣?”徐淮兴奋的搓着手说,懂行的都知道,有差遣才有油水。   徐文长答话说:“任用你为专员,巡视宁波府乡兵!裁汰不合格的兵员!”   于是徐淮更兴奋了,这可都是实实在在的权力啊!这次杭州没有白来,真是梦幻一样的结果!   由此也可见,徐文长在秦中堂那里绝对是亲信,自己可以再大胆一点,再多捞一点。   想了想后,徐淮又假惺惺的说:“你放心,我会认真办差,绝不会给你丢脸。”   徐文长直勾勾的盯着徐淮,说出了自己这辈子可能最违心的一句话:“不为图财,用你去干什么?”   徐淮愣了愣,又惊又喜的回应说:“正所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然后又迫不及待的问道:“为免夜长梦多,你看什么时候出发?”   对徐淮的嘴脸,徐文长实在没眼看,转身答道:“明日到幕府办手续,后天就可以出发!”   完全如同徐文长所说的,徐淮度过了人生中最梦幻的两天,眨眼间就加入了幕府,眨眼间就当上了巡视专员。   专员这个词据说也是秦中堂发明的,按徐淮的理解,就相当于幕府派出的“钦差”。   听说连那当朝首辅的儿子、从五品的严世蕃,在幕府里也才是个专员。   不过严大人那个专员是最肥的专员,徐淮不敢去想,能当个巡视乡兵的专员就知足了,尤其还是宁波府这么肥的地方。   所以徐淮带着两艘官船、十来个护卫,打出了幕府的牌号,意气风发的上路了。   享受着沿途驿馆的优待,他感觉自己活了五十多岁,终于像个人样了。   一直到出发之前,徐淮才说出了徐文长生母的下落,原来流落到了绍兴府一个大户人家当奴婢。   本来徐文长想着现在正处于关键时候,想着过了这个月再去寻找生母。   但是秦中堂得知后,就放了徐文长的假,让他去绍兴府把生母接过来,以全骨肉天伦。   秦德威知道,历史上徐文长之所以变成神经病,很大原因就是从童年开始,不停的遭遇家庭不幸。   所以希望这次找回十年前被赶出家门的生母,能扭转一下徐文长的命运,穿越者总要做点善事。   宁波这边乡兵的组织形式与官军有点不一样,以一百人为一甲,五百人为一总。   三千乡兵分成了六个总队,三十个甲队,各队首领当然都是由各大家族的人出任。   多了这三千乡兵,各大家族的底气忽然又莫名其妙的足了起来,有武力为后盾,那感觉就是不一样。   有时候想想,还真的感谢海寇,如果不是有海寇作乱,朝廷哪会允许他们这些大家族组建乡兵?   张家有个子弟张启书,原本是在三江口当牙人,以盘剥客商为生,可惜不长眼惹了幕府的货物以及严首辅的儿子,最后被打成重伤。   等伤势好了后,走私渠道全都被幕府和三海卫一起抢走了,所以他这个牙人也当不成了。   幸亏地方上又开始扩招乡兵,张启书凭借张家的出身背景,也混了个甲首,带着一百乡兵把守慈溪县与宁波府城之间的内运河水道。   在张启书眼里,虽然原来是牙人,现在是乡兵头目,职业有所不同,但干的事儿却也差不多。   不都是勒索客商、盘剥财物吗,能有多大区别?只不过以前打着中介收费名义,现在则是备倭防寇名义。   谁让宁波是一块宝地,外地客商都想把货物贩运到宁波来,那就要接受他们这些本地豪族的规矩!   唯一让张启书有所疑虑的是,近期客商和货物开始减少了,不知道是不是乡兵拦路后,涸泽而渔的结果。   但这些问题不是张启书这个基层小头目所需要操心的,他相信各大家族的大佬们会有考虑。   二月初春虽然还有点寒气,但已经比寒冬好多了,张启书坐在阳光底下,懒洋洋的打着瞌睡。   他的身后就是驿站和小市镇,但凡过路的客商行人,一般都会在这里歇脚,明天启程后中午就能到宁波城。   忽然有两个负责瞭望的乡兵叫醒了张启书,“有船队来了!似乎有不少货船!”   张启书打个激灵,立刻请醒过来,有货船就意味着又有钱财进账了。   当即张启书就来到河道边上,果然看到七八艘船只靠岸,只是当头两艘船与其它不同。   等更近些,就看到两艘船上打出了“幕府”和“巡视”的牌号。   这让张启书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上次倒霉,就是遭遇了幕府的货物,难道这次又来?   “算了算了,走了走了!”张启书招呼了乡兵,转身就走,全当没看见。   但是船头上却有人大喊一声“站住”,随即从船上下来一些人,当中是一个五十多岁老者,头戴吏员特有的短翅巾,穿着仿官服样式的青袍。   张启书很诧异,自己不去找别人,别人居然还主动找上自己了?他又看了看这老者,揣测着到底是不是幕府出来的老吏。   便见这老吏走到张启书面前,傲慢的问道:“你们是把守在这里的乡兵?”   张启书点了点头,反问道:“你又是何人?”   老吏当即亮出一张牌票,趾高气扬的对张启书示意说:“我乃幕府专员徐淮,奉命巡视宁波当地方乡兵!你站好了听令!”   张启书一脸懵逼,这种巡视地方的,一般都派人打前站通知,哪有这样说到就到的?   徐淮仿佛看出了张启书的疑惑,冷哼一声道:“不提前通知,防范的就是弄虚作假!现在你立刻将乡兵集合起来,我要亲自查验!”   张启书看了又看,判断这牌票不是假的,而且还有幕府的配套公文。   所以他虽然懵逼,还是将在岗的乡兵集合了起来,差不多有六七十人,歪歪斜斜的站成了几排。   徐淮皱眉说:“不是百人为一甲么?怎么只有这些?”   张启书翻了翻白眼,懒得回答。   乡兵是地方大户掏钱组建的,与你们幕府有什么关系?让你看一眼都算配合工作了,还想挑刺?   还是你一个小破专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徐淮又扫视了几眼后,忽然对张启书喝道:“我看你们这队人不堪使用,全部裁汰掉!现在就解散了吧!”   张启书愕然的下意识反问说:“你说裁汰就裁汰?”   徐淮答道:“这是幕府巡视专员的命令!你敢违抗?”   然后徐淮转身就走,张启书又追了过去,质问道:“你这是何意?”   徐淮停住了脚步,对张启书回应说:“你们这队乡兵,如果不想被裁汰,就每个人三两银子,一百人就是三百两!我明日出发前,你把银子交来就是。”   张启书大怒,开什么玩笑?组建乡兵本来就已经是自掏腰包了,还要给你银子?   “断然没有这个道理!”张启书抗议说。   徐淮冷笑道:“没有银子,就全部裁汰!这是幕府专员的意见!”   张启书怒不可遏的指着两艘官船后面的几艘货船说:“这也是专员应该做的事情?”   “呸!”徐淮直接唾了张启书一脸,“我如何行事,也是你这个小乡兵头目能多嘴的?   这些客商还不是怕你们乡兵勒索敲诈,所以才自愿跟着我们官船的?   说起来还要多谢你们乡兵的横行霸道,不然这些客商也不会宁可给我送钱,也要跟着我。”   张启书的火气噌噌噌的往上冒,没见过这么恶心的老东西!   难道幕府派这么个玩意出来,就是为了恶心地方的?   强龙不压地头蛇,况且还不是强龙!真当一个连官身都不是的破专员,就可以随意拿捏四大家族的人了?   心里盘算过后,张启书对徐淮警告说:“裁汰和解散,也不是你们说了算的!徐专员最好在这里盘桓几日,看看宁波府肯不肯解散这队乡兵!”   徐淮三角眼一翻,轻蔑地说:“怎么?小小乡兵还想扣留本专员?”   张启书挥了挥手,让手下乡兵围住了徐淮:“不是扣留,只是请你留下,然后都向上面请示,以解决问题!   而且我怀疑你走私货物,通番通倭!后面货船都可能是实证,需要一一勘察!   这也是我们乡兵把守关津的职责所在,就算幕府秦中堂亲自来了,也是这么说!”   徐淮粗暴的推开身边乡兵,大喝道:“幕府牌票在此,谁敢拦我!”   两边正在对峙的时候,突然有人惊呼:“起火了!官船起火了!”   众人转头望去,果然看到幕府专员的座船已经燃烧了起来。   一辈子才享受了这么一次官船待遇的徐淮急眼了,不假思索的劈手揪住了张启书的衣领,喝骂道:“你们这些混账东西,胆敢烧船!”   张启书一时间有点恍惚,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上次就是在自己面前烧了幕府的官船,这次还是在自己面前烧船!   卧槽尼玛!这是欺负老实人吗?都不带换一种方式的?   徐淮又甩手狠狠的扇了张启书一个耳光,叫嚣道:“为了扣留我而烧船,你等着,幕府一定会把你千刀万剐!”   一巴掌,把张启书从短暂的迷茫中,给打清醒了。   心里的邪火已经压不住,张启书什么也不想了,自暴自弃的反手揪住了徐淮,挥起拳头就要打。   徐淮大概也没想到,对方居然真敢对自己这个幕府专员动手,难道幕府的招牌吓不住人了?   便惊恐的叫道:“慢着,你再赔二百两出来,我就不计较烧船的事情了!”   赔你麻痹!张启书心态要炸了,狠狠的将拳头打了过去。不打死你个老东西,念头通达不起来!   徐淮带来的十来个护卫连忙上前救人,但地方乡兵也围了上来。一边器械精良,一边人多势众,登时就混战起来。   最后还是乡兵这边靠人多占了上风,很多专员护卫打不过就逃走了。   而幕府专员徐淮年老体弱,根本就不是张启书的对手,已经被打得半死不活,倒在地上不在动弹了。   旁边还有人拍马叫好,“壮哉!古有张翼德怒鞭督邮,今有张启书怒打专员!”   张启书从自暴自弃、肆意发泄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看着半死不活的徐专员,心里突然哇凉哇凉的。   两天后,秦中堂谕示宁波府,所有乡兵就地解散!   又过一天,秦中堂亲自率领数千大军从杭州城出发,水陆并进,浩浩荡荡的向东而去,目标直指宁波府! 第九百零四章 敌进我退   以大明当今的军事体制,兵力布置很分散,指挥权也很分散。   数千兵马看似数量不多,但能第一时间快速调动数千兵马是很少见的事情。   即便是参将、副总兵这个级别,遇到敌人时,仓促间往往也只能指挥几百人去迎战。   也就秦中堂这样的大佬督师,才能任性的不向朝廷请示直接发动数千兵马出征。   为了迷惑外人,降低威胁性,秦中堂这拨兵力对外号称两千,其实有四千。   其中五百辽东亲兵、一千五百南京亲兵,这些都是标营主力,跟着秦中堂打前阵的。   其他就是从浙北浙西抽调来的两千卫所兵,慢慢在后面走,有备无患的充个人数。万一需要更多人手时,也不至于无人可用。   而后又有一个新的消息通报到宁波城,福建都司的大将卢镗奉秦中堂命令,率两千战兵乘船北上,暂时驻扎宁波府海岸。   这些消息,顿时就让宁波府气氛紧张了起来,而且这个兵力部署意图很明显,三岁幼儿都能看得出来!   秦中堂亲自率兵陆路进逼,福建卢镗海路包抄,对宁波府地面形成两面夹击的形势!   宁波本地豪族立即又在城隍庙召开了乡贤大会,这次事态紧急,几乎各大家族所有头面人物都出席了。   杨家的杨美璜、屠家的屠仁、张家的张时行,就连很少抛头露面的陆家的头面人物、原北直隶保定巡抚陆钶也出来了。   屠仁忍不住对张时行埋怨了几句:“你们张家是不是太过于轻佻散漫了,每次都是你们张家的人惹出事来!   两次烧了官船,这次还把幕府派出的专员殴打成重伤!”   张时行差点憋出内伤,这能怪他们张家吗?   只能说是他们张家运气不好,每次幕府出幺蛾子时,或者说恶意碰瓷时,遇到的凑巧都是张家的人!   但张时行也不好反驳,论起关系,屠仁是他的舅父,他又能说什么?   陆家的陆钶打圆场说,“我们各家目前应该同气连枝,一损俱损,不要因为互相指责,就伤了和气。   所以还是先就事论事!现在当务之急的事情是,乡兵是否要解散?如何应对率兵紧逼的秦德威?”   岁数最大的杨美璜认识很清醒,意见很坚定地说:“乡兵不能解散,这是我们自保的重要手段!   无论面对秦中堂还是倭寇,手里没有乡兵怎么行?岂不就任人鱼肉了?   况且组建乡兵是朝廷允许的,凭什么秦德威一句话就解散?”   有个列席的第二档次家族代表下意识嘀咕了一声:“朝廷太远,秦德威太近。”   周边听到这句话的人齐齐愣了愣,这句话确实没错,很大程度上说明了现状。   最年轻的张时行狠狠的说:“朝廷允许乡兵,秦德威要解散乡兵,两者互相矛盾,讲理是没法讲了。   依我看,最终还是要用武力来解决问题!拳头大才是真理!”   屠仁提醒说:“但是情况也很明显,乡兵肯定打不过官军!”   两边武器装备本身就不是一个等级的,卫所官军虽然近年来堕落的很厉害,但乡兵自身也不是精锐啊。   于是议论陷入了一个僵局,打也打不过,解散又不甘心,如何是好?   就算让朝廷出面,但朝廷又太远,而秦德威都打到家门口了,请朝廷出面根本来不及。   正在这时,忽然外面有人笑道:“诸位谅解则个,我路远来迟了!”   众人向屋门口看去,只见一个独眼胖子走了进来,不是严世蕃又是谁?   对这个人,众人看法都很怪异。   说是严首辅的儿子,却跟着秦德威厮混;说是已经跟着秦德威厮混了,却屡屡吃里爬外的来参加他们本地豪族的会议。   杨美璜害怕严世蕃被排斥,便对众人道:“严大人是我请过来的,要帮我们筹谋未来!我们也可以借助一下严大人的智慧!”   其余众人很诧异,你杨美璜怎么和严世蕃走在一起了?竟然屡屡邀请严世蕃参加乡贤大会。   杨美璜也是没办法,杨家虽然号称四大家族之首,但近些年声势已经差了很多。   屠家出了屠侨,张家出了张邦奇,陆家也出了个北直隶保定巡抚,而杨家什么都没有,而他杨美璜也不过是个四品。   所以为了稳固住杨家的地位,拉拢外援盟友,也是应有之义。   屠仁看着严世蕃,狐疑的问:“严大人你又有什么高见,可以破解难题?”   严世蕃不慌不忙的说:“方才你们都说过了,第一乡兵不能解散,第二乡兵肯定打不过官军,这些都是没错的!   但是,打不过就不能打了吗?打不过就意味着必须要认输?”   有个人催促道:“你就直接说怎么办!难不成还要我们猜谜?”   严世蕃胸有成竹的说:“当然可以直接说出来,我的方针就是八个字,敌进我退,敌退我进!”   别人一时间没理解意思,严世蕃就继续解释说:“正因为打不过官军,所以不要与官军正面对敌!   乡兵平常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等官军来了,就散开潜入周边村镇!   乡兵都是本地人,潜入村镇藏身不成问题。   而官兵又不可能为了找几个乡兵,就将所有乡兵藏身的村镇全部摧毁!如果真出现了这样情况,秦德威也兜不住!   这招就叫敌进我退!我们所依赖的不是神兵利器,也不是堡垒城池,而是百姓,让官军陷入本地百姓的汪洋大海!”   众人稍加思索后,也就理解了其中的意思。   严世蕃接着说说:“然后等官兵退走后,乡兵就可以再次出来,继续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就叫做敌退我进!”   “好!”有人下意识的叫道,严世蕃的提议解决了很大难题,正面打不过就反复拉扯!   但还是有悲观主义的人,比如屠仁说:“即便反复拉扯,官兵无可奈何,但乡兵也不能算赢了。   既然终究还是打不过官军,那拉扯周旋的意义何在?”   严世蕃对屠仁驳斥道:“做人目光要长远,怎能鼠目寸光?   这个对抗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必须要做好长期坚持的准备!这是一场持久战!   虽然短期内确实看不到赢的希望,但是最终还是会赢!时间一定站在我们这边!”   又有人问道:“你怎么确定,时间长了就一定能赢?”   严世蕃冷笑几声:“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怎么就想不明白?   首先,乡兵都是本地人,所需要付出的消耗很小。   而秦德威数千人劳师远征,消耗巨大!时间越久,他越耗不起!   其次,新的信风季马上就要来临,倭寇海盗必将再次肆意猖獗!   秦德威根本不可能放着倭寇不管,只顾用数千大军在宁波府和乡兵拉扯周旋!所以他等不起!   从这两个原因看,难道时间不是在我们这边?时间拖得越久,对秦德威越不利!”   屋内众人议论纷纷,严世蕃说的确实很有道理,但这些思路听起来很新颖,大家不得不议论一番。   严世蕃总结说:“所以你们根本不用多想,虽然乡兵远不如官军,但只要记住两点,就能获得巨大的胜利!   第一,必须坚持依托本地百姓,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   第二做好持久的准备,不能着急,用时间拖死秦德威和官军!”   老乡绅杨美璜忍不住带头鼓掌,并夸赞说:“严大人的看法,让吾辈如同醍醐灌顶、拨云见日!”   严世蕃作为自己带来的人,也算是给自己长脸了!   然后杨美璜又对众人说:“如果没有不同意见,就照此去做了?”   其他人纷纷点头说:“甚好!可以!” 第九百零五章 冷遇   秦中堂摆出了如此大阵仗,率兵气势汹汹的进驻宁波府,好像是要开打,其实完全没有遭到任何正面抵抗。   甚至还有知府沈恺带着本地官员,按照正常的上司驾到官场礼仪,出城迎接秦中堂。   秦中堂也不能无视礼节,受了沈知府拜见,又环视四周后发现,现场只有官员,没有地方士绅代表。   于是便问道:“为何不见本地士绅前来迎接本中堂?”   沈知府无语,你秦中堂哪来的脸问这句话?地方士绅为什么不愿意出席迎接仪式,你秦中堂难道心里没数么?   你秦中堂如此咄咄逼人,与地方豪族关系都势成水火了,还指望别人能以礼相待的迎接你?   秦德威又问道:“企图殴杀幕府专员,纵火焚烧官船的张姓人犯,可曾捉拿归案?”   沈知府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又不能不回答,很无奈的说:“该张姓人犯已经逃亡,暂时不知下落。”   对于地方豪族来说,隐匿个把人犯实在不算多大的事情。   秦中堂怒道:“该张姓人犯已经是第二次焚烧幕府官船,甚至还变本加厉,企图殴杀幕府专员!   这样丧心病狂的重犯,为何能轻易逃亡?是不是被张家所隐匿庇护?”   沈知府还是很无奈的说:“没有实据可以证明,张家协助了该张姓人犯逃匿。”   最关键是,张启书与张家的话事人张时行关系不错。   而张时行有个兄长叫张时彻,官至从三品,还有个叔叔叫张邦奇,刚当上大学士。   所以区区一个知府,怎么去查张家?   但是对秦中堂的脾气,沈知府也是很了解了,正忐忑不安的时候,秦中堂却没有在人犯逃匿问题上纠缠,又问起了其它事情。   “先前我谕示宁波府解散乡兵,可曾执行了?”秦德威又问道。   沈知府硬着头皮答道:“殴打幕府专员,并有焚烧幕府官船嫌疑的那队乡兵,已经全部被解散。”   这下轮到秦中堂无语了,他预想了很多种答案,但还是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这简直就是侮辱自己的智商!   秦德威按住了火气,冷冷的问道:“其它为恶一方的乡兵呢?”   沈知府感觉,与其回答这个问题,还不如继续聊聊张姓重犯逃匿的问题。   便照搬了本地豪族的原话说:“那些首领认为,组建乡兵是奉了朝廷之命,又是自行募捐,未曾花费官银,幕府无权解散。”   秦德威没有生气,反而叹了口气,对沈知府问道:“是不是本中堂太过于善良,让某些人产生了不该有的错觉?”   沈知府忍不住反问道:“那秦中堂你又能怎么样?”   再仔细想想,本地那些豪族如今的表现,确实是有点耍光棍的意思了。   反正你秦中堂再怎么样,终究也是个朝廷命官,不可能把他们这些士绅都砍了,或者一把火都烧了。   反正他们这些当地豪族,也不指望从你秦中堂这里得到什么好处了,那就无欲则刚!   秦中堂入城后,直接带着五百辽东亲兵进驻了原宁波卫的衙署,打前站的幕府代表陈凤早就将衙署改造的差不多了。   其余军兵则安排在各处营房,基本也都是属于宁波卫的。   没有地方名流来拜访,秦中堂行辕大门前冷清了不少,本地没人搭理秦中堂,只有几个老熟人们来陪着说话。   市舶司冯老爷端着茶盅,摇头晃脑的说:“秦板桥啊,你这次针对宁波府的策略错了。”   秦德威愕然望着冯恩,你冯老爷最近是不是飘了?竟然敢指摘自己错了?   又听到冯老爷说:“凭我多年在地方为官的经验,不得不劝你一句,一味高压并不可取啊。”   秦德威就好奇的问道:“那你又有什么高见?”   冯老爷毫不犹豫的说:“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深思熟虑过。认为拉一批,打一批,挑动互斗,才是王道!”   秦德威冷哼一声,借用了冯老爷当年经常说的一句话:“你在教我做事?”   冯老爷连忙说:“就算你不做,也早有人做了!据我监视,最近严世蕃与杨家往来频繁!   在我想来,这就是严世蕃正在拉拢杨家!连严世蕃都能明白的道理,你怎么就执迷不悟?”   秦德威有点糊涂,冯老爷说了这一大堆,目的是什么?   冯恩继续说:“我的意思就是,那严世蕃就是个吃里扒外的!一边享受你给他的好处,一边又与外人勾勾搭搭。   你不如将发放核销船引的权力交给我,我肯定比严世蕃更令人放心!”   秦德威:“……”   绕了半天,原来是这个意思?给严世蕃打小报告和上眼药?   想不到啊想不到,你冯老爷这个浓眉大眼的,居然也学会了争权夺利。   冯恩被秦德威看得脸皮有点挂不住,“其实也不是我非要如何,实在是有苦衷的。   我老家松江府那边也是靠海的,而且织业发达,距离宁波府也不算远。   所以就有乡亲找了过来,说是也想跑海为生,想求点方便和好处,起码多发点船引。”   秦德威恍恍惚惚,官场果然是个大染缸,冯老爷居然也学会以权谋私了。   冯老爷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又岔开了话题说:“虽然我有点私心,但说的也是事实。   你这样继续对宁波高压下去,也许就得不偿失了,未来局势必定千疮百孔。   有句话说,将欲取之,必先与之。你秦板桥也不能一点利益都不放,有了利益关联,才好拿捏别人啊!   我听说了,宁波本地豪族不会与你正面对抗,但也不会听从你的谕令,与不会与你有任何合作。   你如果想在宁波破局,打开新局面,就只能按照我说的去做。”   正在这时候,把守大门的亲兵进来禀报说:“有个自称徐铨的人,在门外递帖子求见!”   徐铨就是徐惟学的另一个名字,是秦中堂布下的棋子。   不过秦中堂还是愣了愣,没想到徐惟学会现在来求见,想必是有火急的事情。   难道说双屿岛的防御出现了破绽?但如果真这样,徐惟学送一封书信过来就行了,他本人还要负责当内应,何必亲自跑到宁波城来提前邀功? 第九百零六章 你更重要!   将徐惟学放了进来,秦中堂在另一个书房单独会见了徐惟学,关于与徐惟学的谈话内容,秦中堂并不想让其他任何人知道。   徐惟学先报了个喜讯:“许七和李光头二人,答应与王头领会晤了,等王头领从倭国过来,此二人就暂离双屿岛,去烈屿相见。”   秦德威问道:“这两个人都去?”   徐惟学便非常肯定的答道:“必定都去,单独只有一人去,另一个人也不放心。近年来自倭国的银子暴增,此二人也有意与王头领见见。”   “这是个好事,你费心了!”秦德威夸赞了一句,调虎离山再抄家,就轻松多了。   转而又对徐惟学问道:“不过这件事,只要派个人送封信过来,就能说清楚了,你却又为何亲自冒险前来见我?必定有其他缘故!”   徐惟学心里嘀咕几声,秦中堂这个人果然精细不好糊弄,便又开口道:   “去年冬季,有人乘风势去倭国时,带了我的口信给王头领,说明了这边的情况。   前两天那人从倭国回到这边,又带回了王头领的口信,说王头领大概过几日就到,但想先拜见秦中堂。”   王直想先见个面?这让秦德威感到难办了,见面太耽误时间也得不到多少好处,不见面又怕对方不配合。   秦中堂沉吟片刻后说:“你也知道,本中堂当前最看重的目标是双屿岛,其他都是次要的!   而且攻打双屿岛时间也没得选,必须抢在大批倭寇到来之前,其实就二月这么几天时机。   所以如果你们王头领坚持先见我的话,我为了等着见你们王头领,肯定要贻误战机了,实在耽误不起啊。”   徐惟学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秦中堂说的也是实情,想打双屿岛的窗口期就这么几天。   本来计划是王直来了后,马上在烈屿与许七和李光头会晤,然后官军就可以出动抄双屿岛后路了。   可如果王直先见秦中堂,那安排会见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时间。如果错过了时机,大批倭寇就来了,官军哪还能再腾出手去打双屿岛?   秦德威长叹一声道:“你们王头领真是给本中堂出了一个难题啊,叫本中堂好生为难,你说如何是好?   难道今年先不攻打双屿岛了?等我拖上一段时间,见完你们王头领,就只能全力防海备倭。   而攻打双屿岛的计划,就推迟到明后年再说,也不知道本中堂那时候还在不在浙江了。”   徐惟学咬咬牙答话说,“等王头领到了东海,我第一时间就去找他,尽力劝他不要拜见秦中堂,尽快先与双屿岛两位头领会见,制造官军攻打双屿岛的机会!”   徐惟学刚才心里一直在衡量,他有双屿岛岛主之梦,如今难得遇到支持自己梦想的大佬!   而且现在官军的兵力已经调集完毕,基本完成了准备工作,就差最后一步动手了。   错过今年这次机会,下次谁知道什么时候?甚至还有没有机会都不知道了!   听到徐惟学主动表态,秦中堂脸上露出了颇感欣慰的神色,很直白的赞赏说:“不愧是本中堂信任的好汉,也不枉本中堂托付重任给你!   若都像你这般识大体、明大局,知道事情的缓急轻重,本中堂不知道能省下多少心!”   这么大的大人物如此亲切的激赏自己这个海商(寇),让徐惟学十分感动。   而且秦中堂向来刻薄不饶人,很多官员在秦中堂嘴里都“啥也不是”,如今居然大肆夸奖自己,更是让徐惟学感动到发抖。   徐惟学不好在这里耽搁太久,说定了事情就起身告辞。   秦中堂亲自将徐惟学送到仪门,临别前又拍了拍徐惟学的肩膀,和蔼可亲的说:   “本中堂并不认识王直,本中堂看中的是你这个人,信任的也是你这个人!   与你是不是王直手下没有关系,与王直更没有关系!在本中堂心里,你比王直更重要!切记,切记!”   徐惟学愣了愣后,神情恍惚的离开了幕府衙署。   往着徐惟学的背影,秦德威暗叹口气,大明东海局势是极其复杂的,王直来了更是增加了复杂程度。   先在徐惟学心里埋个钩子,以后再看看能否利用吧。   王直这个人,在历史上也是个标志性的海上势力大头目,即便没到传说中的霸主级别,那也相差不远了,至少敢于吹逼称王的就这么一个。   当然在嘉靖二十一年时,脱离了许七势力的王直只是羽翼初丰,还没有达到原本历史上全盛的地步,不然也不会与许七、李光头会晤。   在原本历史上,王直结局就是一心求招安,最后却被官府诱捕杀了,死的挺冤枉。   为什么历史上官府会杀已经“投降”的王直,秦德威原本没多想过其中原因,但如今他自己坐到了这个位置上,就渐渐能理解了。   因为凭借官府羸弱的海上实力,掌控不了王直集团这样规模的庞大势力。   所以就想着简单粗暴的把王直本人骗过来杀了完事,结果失去王直后,反而导致海上越来越混乱。与历史上官府摧毁双屿岛,有异曲同工的失误之处。   秦中堂现在也有点类似的感觉,感觉难以直接掌控这种大势力,禁海令搞了这么久,官军海上水师的战斗力实在是个问题,急也急不来。   最多能做到的,也就是趁其不备,集中精锐突然攻打一下邻近大陆的双屿岛。   就这还又是瞒天过海、又是安排内应、又是调虎离山的费尽周折。   如果成了,接下来大概就是通过控制双屿岛这个贸易中心,一步一步慢慢扩展官府的海上实力。   这也是秦中堂当前为什么如此看重双屿岛的原因,宁可暂时放松备倭也要攻打双屿岛。   反复思量过后,秦中堂暂时按下了其他心思,目前想那么多也没用,长远的事情先往后面放放,而当前自己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演戏!   用尽一切手段,让所有人都以为自己会在宁波府这一亩三分地上折腾。   让所有人都想不到,自己的调集兵马在宁波府,真实目标其实是宁波府外海东南边的双屿岛。   骗过了所有人,攻打双屿岛的计划也就成功了一半。 第九百零七章 底线   秦中堂进了宁波城后,第一时间就发了两道谕令。第一道是,遍邀捐资组建乡兵的大族乡绅会谈。   第二道是,责令槎湖张家交出两次纵火烧官船、企图殴杀幕府专员的重犯张启书。   两道谕令都宛如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馈。   宁波地方豪族对待幕府和秦中堂的态度,仿佛进入了一种“非暴力不合作”的状态。   不理睬,不接触,也不正面对抗,各做各的。   在地方豪族想来,秦中堂再霸道,终究还是朝廷命官,就要接受体制的约束。   所以底线在这里摆着,秦中堂只要不造反,总不能像匪寇一样随便烧杀抢掠吧?   见自己的两道谕令没人理睬,秦德威就下令在衙署外张贴告示,明日幕府标兵演练火器,欢迎本地民众观看,以宣示军威!   这道告示出来后,倒是让本地人很感兴趣。在这时候,火器更多部署于北方边疆,在南方民间还是很少见到。   秦中堂这次带来的兵员里,有五百人的火器队,都是从南京城带来的,这个火力配备在当今算是很先进了。   及到次日,秦中堂在五百辽东精锐亲兵的护卫下,大摇大摆的骑马出了衙署,又带上五百火器队,从南门出了城。   又折向西走了一段路,来到城外西南的槎湖附近。   前来围观的闲杂人里,有比较明白事的,见状就暗叫一声“要出事了”!   宁波城四大家族之一的张家,就号称“槎湖张家”,顾名思义就知道张家的大本营在哪里了。   宁波这地面,除了山多平地少之外,还水网密布河道纵横,很难找到特别开阔的地方演练火器。   秦中堂带领人马来到一处河边,指着河对面,对火器队的邹把总说:“看到大门了么?这次火器演练,第一波就以此大门为目标!”   邹把总顺着秦中堂的手指头,瞧了瞧对面,顿时无语。   他感觉对面建筑像是一座祠堂……听说这地名叫张家庄,那么祠堂是谁家的,不言而喻。   以邹把总对秦中堂人品的了解,根本不用再问“有没有指错地方”,直接准备开干吧!   就今天这条件,为了移动便利,当然不可能把数百斤的炮搬出来。所以拿出来演练的都是数十斤的小型佛郎机炮,一口气摆出了十门。   威力也就那样,但轰击小河道对岸的木制大门,也足够用了,主要是能不能打准的问题。   佛郎机炮的特点就是装填速度快,射速快,但从架炮到完成射击准备,还是需要那么一小会儿。   秦中堂从出城到这里,摆出了这么大阵仗,早就惊动了张家的人了。   就在准备的时候,有一群人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但又不能冲破亲兵防护圈靠近秦中堂,只好站在外围喊叫着什么。   秦德威看了看,只放了一个人进来,就是张家如今的管事人物张时行。   张时行愤怒的对秦德威说:“那是我槎湖张氏的祠堂!”   祠堂对一个宗族而言,代表着什么意义无需多言。就秦德威这种行为,如果身边没有上千精锐保护,被打死都是活该!   秦德威对张时行嘲笑道:“怎么没看到一个张家的人站在祠堂那里,挺身阻拦炮击?   看来你们张家人对祠堂的感觉,也就那么回事,连个舍身的人都没有,这样的家族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张时行被气得瞪着秦中堂不说话,他就不信了,这姓秦的真敢炮打张家祠堂。   秦德威随意挥了挥手,火器兵仿佛接到了号令,立即就点火。   张时行愕然的看着这一幕,你秦中堂还真敢?   一连串轰击声响起,等火药爆炸的烟雾散去后,秦中堂就观测了下河道对面。   却见张家祠堂大门依旧还在挺立,并没有垮塌,具体受了多重的伤就看不清了。   秦中堂仿佛脸面挂不住,对着操持火器的官兵骂道:“十门炮一轮射击,连个大门都没有打垮,要你们这些蠢货有何用处!”   但前来谈判的张时行眼都红了,他没想到,秦德威真敢毫无底线的炮击祠堂!这是奔着与张家结下血海深仇去的!   “我张家与你势不两立!”张时行忍无可忍的叫道。   秦中堂骂完火器兵,好奇的转过身问道:“怎么个势不两立法?   你们张家人口比我的兵多?还是你们张家的钱财比我多?亦或是你们张家的权位比我更高?   所以你拿什么与我势不两立?就好像你张时行看待那些被张家欺辱的平民百姓,他们有资格与你势不两立吗?”   秦德威的话实在太气人了,张时行差点被噎得一口气没有接上来。   别无他法,只能搬出了张家最后的底牌:“那里也是当朝大学士张邦奇公的宗祠!”   秦德威反问道:“你这意思,要找内阁大学士告状吗?最后指望内阁给出个揭帖,制止和谴责本中堂?”   张时行真的在合计这件事的可行性了,张家出了个大学士,总不能白出了吧?   随即便又听到,秦中堂对左右吩咐说:“拿纸笔来,本中堂给他写一份内阁揭帖!免得张家还要去京师求内阁揭帖!”   张时行:“……”   生平从未见过有如秦中堂这么欠打的。   秦德威又开口道:“不要以为本中堂是无事生非!本中堂怀疑,重犯张启书被窝藏在你们张氏的祠堂里!”   张时行作为管事人,很坚决的说:“张家并没有窝藏张启书。”   秦中堂半步不让的质问道:“张启书的妻儿何在?”   张时行忍耐着说:“常言道,祸不及妻儿!”   秦德威二话不说,转过身去,对着火器兵吼道:“二轮射击准备!如果轰不掉大门,全部发配!”   火器兵摆好炮身,重新准备点火。   张时行现在明白了,秦中堂真敢炮击张家祠堂,根本不把张家当回事。   于是就连忙叫道:“三日后交人!”   秦德威冷笑道:“还想拖延时间?明日见不到人,就继续在这里演练火器!”   随后又对周围的民众开口道:“今日火器演练到此结束,明日继续!为了节省时间,明日不出城了,在城南月湖演练!”   懂行的听到这里就知道,又有大热闹看了,四大家族之一的陆家,就号称月湖陆家!   一般读书人今天没有几个来围观的,不是他们不喜欢凑热闹,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缠绕住了他们。   幕府衙署和府衙大门外,今天同时张挂了告示,代替大宗师巡视沿海各府县学政的秦中堂,近日要在宁波城开科场了!   秦中堂要举办两个考试,第一个考试就是科举小三关里的院试,被录取了就是秀才身份了,若无法录取就是童生。   第二个考试叫做科试,考核对象是在学生员也就是俗称的秀才,给生员们定一个等级,具体可分为六等,一二等的、三四等的、末等的待遇各不相同。   在这种时候,突然开科考试,让各大家族有点措手不及,怎么一下子就进入考试季了?   幕府属官陈凤已经在宁波城呆了半年,也结识了几个熟人,便有熟人向陈凤打探关于考试的内幕消息。   陈凤收了银子就很诚实的答道:“为了备倭防寇和考生安全,这次考试,将是乡试之前宁波府最后一次院试和科试!   而且秦中堂私下里还说过,院试中但凡姓杨、陆、张、屠的,一个不录!科试中但凡上面四姓的生员,全部判为末等,黜落为青衣!”   这个风声走漏后,宁波府士林顿时群情大哗,想不到秦中堂毫无底线到这个地步,竟然公开拿国家取士来发泄情绪! 第九百零八章 三日后   徐惟学拜见秦中堂后,离开宁波城,渡海返回了双屿岛,然后又立刻去求见双屿岛的大头领许栋。   徐惟学去宁波的事情,许栋是知道的,为了避免许栋产生疑心,徐惟学回了双屿岛后便主动求见和汇报。   “据我所打探,那秦德威调集兵马,准备大动干戈,以武力为后盾,彻底逼服宁波府其他势力了。”徐惟学如是说。   许栋没有多想,顺着徐惟学的话问道:“你说秦德威成事的可能,有几成?”   不是许栋麻痹大意,实在是思维惯性作祟,完全没有意识到另一种可能。   多少年来,官军的海防基本就是贴着海岸线巡逻,一般不走远,也从来没有跨海出征过。而且官军的很大一部分精力,还是防着内地人下海。   双屿岛兴起差不多也有二三十年了,官军也从来没有针对双屿岛采取过行动。   所以在许栋许七爷的惯性认知里,官军只会守着海岸线,无过便是功的,也没多大出击的精神。   再说秦德威在宁波府与本地豪族闹得不可开交,演的也挺像,还是没有引起许七爷的警惕,只当是“狗咬狗”了。   徐惟学假装思考了一会儿,下了一个结论:“我看秦德威有八成可能成功,至少他在位的时候能成。”   随即徐惟学“忧心忡忡”的提醒说:“现在还没多大问题,但如果秦德威真的平定了宁波府,垄断了所有走私势力,那么以后就是大问题了!   到了那个时候,所有货源和走私通道全掌握在秦德威手里,双屿岛就难免受制于人了。”   许栋听了徐惟学的忧虑后,却不屑一顾的说:“那秦德威充其量也就是在陆地上蹦跶,管不了海上的事情!   真要说起来,所有货物和海岸本该全都属于大明朝廷,现在情况又怎样?我等受制于大明朝廷了吗?   秦德威又算得了什么?还能比大明朝廷更厉害?海上男儿永不受制于陆地!”   徐惟学有点无语,接触多了后发现,这许七爷内心也是狂得没边了,连秦中堂都没放在眼里。   这些年来的成功,让他产生了无所不能的错觉?   徐惟学没资格像许栋这样狂,又假装很积极的献计献策说:“一方面,七爷应当暗地里支持宁波本地豪族,让他们尽量能支持下去。   另一方面,必须开拓新的海贸通道了,我看松江府那边就很有潜力。松江府本身就是织业重地,距离双屿岛也不是特别遥远,通航技术也比较成熟。”   徐惟学这样杂七杂八的说了一大堆话,有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反正就是信口胡咧咧。   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引开许栋的注意力,让许栋把注意力放在别处,不要去琢磨秦德威为什么调集兵马。   许栋被说的有点不耐烦,“秦德威也好,官府也好,都是鼠目寸光、固步自封、没有格局的蠢货,皆不足为虑!   倒是你们王头领,这次来东海到底为了什么?”   原来在许栋心目里,陆地上的事情都是次要的,他最在意的人物还是近些年崛起的海上新势力王直。   徐惟学连忙表态说:“我们王头领只对大明与倭国之间的海路感兴趣,无意在东海与七爷争夺什么!   王头领这次来东海也只是想瞧瞧,能否将这边的倭人掌控住!   大约再过几日,王头领就能到了,七爷与李爷那时一见便知!”   许栋点了点头,又警告说:“告诉你们王头领,不要想着耍花头。”   随后徐惟学又去了烈屿,等待本集团大头领王直的到来。   又过了数日,果然看到数艘巨船出现在东北方向的天边,离得近时,又打出了王直的旗号。   烈屿此时已经把其他船只都清空了,专门等着王直的到来。   徐惟学在码头迎接,看着海船缓缓靠岸,又看到王大头领出现在船头,手拿折扇指指点点。   王直王大头领三十多岁,打扮很像个书生,这也是在倭国能吃得开的重要原因。   别家头领的名号都是七爷、光头之类,王直的名号却是五峰,听起来跟读书人的号没多大区别。   徐惟学原来一直也觉得王头领很有范儿,但是自从与号称星宿下凡的秦中堂打过交道后,就感到王头领比较起来像个土鸡了,凡事就怕对比。   王直下了船后,徐惟学禀报道:“许栋和李光头那边,都已经说定了,就在烈屿与头领会面。”   但王直却问道:“能否先见秦德威?”   徐惟学忍不住反问说:“不知头领为何想要先见秦德威?”   对徐惟学这种重要手下,王直也不能什么都不说,便答道:“我想先看看秦德威和朝廷的态度,再决定如何对待许栋和李光头。”   徐惟学算是看出来了,王直和许栋虽然都是大头领级别的人物,但仿佛是两个极端。   许栋对朝廷和官府漠不关心,而王直对朝廷和官府则极为关注。   如果不是王直要求,他徐惟学去年也不会为了打探朝廷动向,跑京口驿去抓人;现在王直亲自来了,又想去见秦中堂。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促成会见也不是不行,但如今秦中堂现在处于箭在弦上的状态,只等着攻打双屿岛,真没时间与王头领磨蹭。   看着徐惟学发呆,王直就问道:“有什么问题?你不是声称已经与幕府搭上线了吗?”   徐惟学硬着头皮劝道:“若要与那秦德威见面,麻烦之处甚多,协调起来很费时间,不知道多久才能安排好,不如先去见见双屿岛两位大头领。”   王直不在意的答道:“信风变向之前,我要在东海半年,所以并不着急,完全等得起。”   徐惟学又很无奈的说:“那秦德威最近正忙着收拾宁波本地的豪族,只怕没空接见。”   王直还是不认为这算问题,“我可以登岸,亲自前往宁波城拜见,并不需要那秦德威抽出太多时间。”   紧接着又对徐惟学呵斥说:“看你犹犹豫豫的,到底在纠结什么?”   徐惟学见还是无法推脱,只能狠狠心,咬牙说:“但头领你有所不知,那秦德威是个狂妄自大的人,自视甚高,不屑于理睬一般人!   而头领你在官府那里声名不彰,名气并不大。秦德威只知道许氏兄弟、李光头等人,并不知道头领你!   所以秦德威可能根本不会与一个无名之辈接触,这才是问题所在。”   这几句话把王直打击的不轻,让风头正劲的王直心情十分不美丽。   但仔细想过后,又发现徐惟学所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他王直的名号只是在海商(寇)这个行当里流传了起来,但还没有完全出圈,外面人很有可能还是不知道。   徐惟学见王直把话听了进去,立刻趁热打铁的说:“所以我建议,头领还是先与双屿岛的许栋、李光头见面,想办法将字号在东海立起来,有了名声和地位后,再考虑与秦德威见面的事情!”   王直下定了决心后拍案道:“就只有这样了!先与双屿岛的人碰面,时间定在三日后!”   徐惟学放下心来,说服王直后,秦中堂的计划可以继续推进了。   王直与双屿岛两大头领会晤的时间,就是秦中堂出动水师,攻打双屿岛的时间!   也不知道当年苏秦张仪周游各国,纯靠嘴皮子纵横捭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自己这才是与两三个人周旋,就快受不了了。   就在这两日,宁波城四大家族的管事人物联合到幕府驻地,求见秦中堂。   而且来了三次,前两次被秦中堂拒之门外,第三次才得以登堂入室,见到秦中堂本人。   就算进去了,连个礼节性的座位都没有,就这么站着与秦中堂说话,仿佛是接受审问的样子。   秦德威讥诮的说:“诸君真是稀客,请都请不到,今日居然齐齐现身,实在令人受宠若惊。”   四人也是没办法了,这秦中堂做事毫无底线,想躲开都不能安宁。   一方面天天拉出火器队进行演练,还专找四大家族聚居的地方,动辄损毁屋舍,搞得人心惶惶,各大家族脸面尽失,成了笑话。   另一方面又扬言要在院试和科试上做文章,直接废掉四大家族一代人,尤其令人无法忍受。   四大家族之所以能横行乡里,一大半靠的是科举功力。科举是三年一个循环,如果被秦德威掐一下,那么至少几年时间要彻底荒废了。   四人本来也准备了一堆说辞,但真的直面秦德威时,发现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秦德威见这四人不说话,便继续讽刺说:“你们是不是发现,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想用武力?就凭你们那些三脚猫乡兵,也就能欺负客商,能打得过数千官军?   想找死士刺杀我?我进出都是五百精锐保护,饮食都是自带人做的,你们能有什么机会?   想动用官面权力,是不是发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是不是找不到可以压制我的人?找了一对御史弹劾我,是不是也毫无用处?   想煽动所谓的民意?可是我根本不在乎这些,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而且你们有没有发现,许许多多小船主、小行商是不是已经对你们离心离德了?三海卫是不是也已经彻底抛弃了你们?”   这些话听在四人耳朵里,十分让人烦躁。   换了任何一个人当督抚,如果敢这样对待他们这些豪族,他们都可以凭借上层权力和基层势力,将这个督抚逼到绝境。   但秦德威这个真可以无法无天的怪胎,让他们简直无处下手。   杨家的老乡绅杨美璜问道:“秦中堂到底想说明什么?”   秦德威很冷淡的说:“不想说明什么,只是告诉你们,本中堂与你们这些吸血毒瘤是势不两立的,没有任何商量缓和余地!你们请回吧!”   杨美璜又道:“说到底,你又能把我等怎么样?”   秦德威十分诧异的说:“我都做的这么明显了,你还看不出来?第一,掐断你们的科举路径;第二,拆了你们的走私生意;第三,清除你们在官场中的势力。”   张家的管事人张时行怒道:“秦中堂这是将我等视为贼寇来对待了?”   秦德威毫不客气的说:“在本中堂眼里,你们沿海府县的豪族比贼寇更可恨!不清理你们,东南沿海终将有大祸!”   四人气的发抖,恨不能联手上前,当场一起掐死这个姓秦的。   这时候,有亲兵进来,递给了秦德威一封密信。   秦德威拆开看过后,便吩咐道:“传我谕令,三日后举行院试!”   四人心有灵犀的对视了一眼,抡才大典上,或许算是个闹事机会? 第九百零九章 瞒天过海   四大家族的管事人从幕府驻地出来,又无可奈何的前往城隍庙,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此时城隍庙已经有人在等着了,不是别人,正是严首辅的独子严世蕃。   宁波城各大家族向来排外,但对严世蕃已经不怎么排斥了。   因为前两次各大家族迷茫的时候,严世蕃像一盏明灯出现,指明了前进的道路。   比如上次严世蕃提出的“敌进我退”策略,也被事实证明是有效的。   秦中堂进驻宁波后,也曾派出手下官军四出巡逻,取缔各处乡兵,结果都无果而终。   直到现在,在秦中堂的高压之下,乡兵仍然存在于宁波府地面上,为本地豪族提供最后的支撑,对此严世蕃功不可没。   众人坐好后,严世蕃主动问道:“那秦德威必定油盐不进,你们接下来意欲何为?”   与严世蕃最熟的老乡绅杨美璜含糊说了句:“三日后院试,上千童生云集,欲借此让秦德威感受一下本地的民心。”   大明各地教育程度是十分不平衡的,像文风鼎盛的教育发达地区,一次录取秀才的考试有几千人参加很正常,宁波府就是这样的地方。   如此多的读书种子聚集,如果有心人制造出乱子,官员也很难应对,毕竟不能像对待普通百姓那样随便暴力镇压。   杨老乡绅所说的“感受民心”,其实就是给秦德威制造点麻烦。   严世蕃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这事可以做,但若指望用这事让秦德威栽跟头,那也没可能。”   张家的张时行说了句:“不然还能做什么?”   严世蕃回应说:“你们如果想针对秦德威,务必要针对到关键方面!至于细枝末节的方面,针对的再多也不会有决定性的作用!”   张时行又问:“关键方面又是什么?”   严世蕃答道:“那就要看秦德威的差遣和职责是什么,众所周知,朝廷派秦德威来东南,名义上主要任务是为了平倭。   所以只有在这方面出了问题,对秦德威而言才是致命的问题,然后才更容易从朝廷层面对付他!”   “难道就听天由命,坐等秦德威出问题?”又有人质疑说。   严世蕃幽幽的说:“想不听天由命,以人力逆天改命,也不是没有办法,看你们胆量够不够了。”   众人凭借直觉也能感受到,只怕严世蕃要提出来的,不是什么正经的办法。   杨美璜看了看其他人,沉声道:“严大人若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在座就这么几个人,可以信得过,不会传出去。”   严世蕃考虑了一下后,才开口道:“听说你们与双屿岛一直都有联系?马上派人去东海双屿岛,或者其他什么岛屿!”   张时行疑惑的说:“去干什么?”   严世蕃继续说:“今年的倭寇马上就要来了,这一批批的倭寇肯定要先在双屿岛等各处岛屿休养补给,顺便打探陆地消息。   而这些倭寇与双屿岛势力肯定也有密切联系,更别说双屿岛上大概还有近千名常住的倭人。”   众人听到这里,已经隐隐猜到了严世蕃的想法了,果然又听到严世蕃说:   “让你们马上派人去双屿岛或者其他比较大的岛屿,就是为了提前布局和联络,寻找能够与倭寇沟通的中间人。   然后可以与倭寇约定,在宁波城附近寻找一个港湾,然后接应倭寇上岸!随即指使这些倭寇打宁波城!”   张时行愕然道:“秦德威就在宁波城里,还带着数千兵马,几个倭寇又能做什么?”   严世蕃“呵呵”笑了几声,“先引领数百倭寇在城外抢掠,秦德威肯定要派兵出去围剿,甚至秦德威很有可能亲自督阵,这是他的职责。   这就是调虎离山!然后再做内应打开其他方向的城门,接应另外一支倭寇入城!   再接下来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吧?秦德威作为守土的督师,亲自坐镇宁波,却又让大批倭寇进城作乱,这是多大的罪责?   即便不是失地,至少也是失机之罪!朝廷那边,谁又能再替秦德威遮掩?”   大明对守土官员还是挺苛刻的,守土官员如果失地,几乎就是最重的罪了。   说到这里,严世蕃终于停了下来,端起茶盅品茶,顺便等待其他人的反应。   不得不说,严世蕃这个“引狼入室”的提议,对众人的冲击力还是很大的。   除了早有心理准备的杨美璜之外,其他人都愣了片刻,然后心里迅速盘算起来。   等了一会儿,杨美璜对其他人问道:“虽然这不是一个好主意,但也实在没有其它法子了。   若想对付秦德威,继续维护我们各家的体面,不得不剑走偏锋。你们说说看,做还是不做?”   随后杨美璜又补充了一句:“愿意做的,就继续留下共商大计;不愿意做的,就请离去,以后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时行便表态说:“我们四家向来同气连枝,共进共退!”   其余两家想到被秦德威打压的惨淡前景,便也应声道:“共进共退!”   听杨老哥的意思,如果这次不肯参加,以后就会被排斥出去,这就不太好了。   沿海地方的豪族与海上势力的联络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不然走私贸易就毫无基础。   只要小心谨慎些,不留下直接证据,那“引狼入室”也没有什么。   杨美璜见其余三家都表态了,便又“既然各位都愿意同进同退,那就不要犹豫了,今天立刻就将人派出去!   我们杨家和陆家派人去双屿岛,张家和屠家派人去其它岛屿,尽可能的联络道更多倭寇!   我在这里定下一个标准,每家至少都要联系到五百名倭寇,然后听号令行事!”   又有人问道:“如果联系不到那么多倭寇怎么办?”   安静了一会儿的严世蕃开口答道:“如果没有真的,难道还能没有假的?   堂堂的四大家族,难道还凑不到人手?真假其实并不重要,只要让人以为是倭寇就行了!”   还有人问道:“还需要在院试上掀起乱子否?”   杨美璜答道:“其它能做的仍然要做,能给秦德威增加一分罪名也是好的!   总有积少成多、累沙成塔的功效,最后算起总账时,也就多了一分筹码。   况且还能牵扯秦德威精力,让秦德威暂时顾不上其它,何乐而不为?”   如此事情议定,四大家族众人也就散去了。   三日后,天色蒙蒙亮时,一千多名童生逐渐向位于城内东北的试院聚集。   一般情况下,基层考试是借用衙门场所来举行。而像宁波府这种教育文化发达,考试规模大的地方,往往建有单独的试院。   童生队伍中,已经有十几个领头人物完成了串联,就等着试院大门打开后,便会有两三百人以“考试不公”为由头开始哄闹。   毕竟之前坊间传言,本次院试不会录取杨、陆、张、屠四大姓氏的考生,而主考官秦中堂又一直不肯正面辟谣。   等到天亮后,试院大门只打开了一条缝隙,负责考场纪律的御史胡宗宪钻了出来,对众人宣布道:“因为纸张未曾准备好,本次院试推迟两日!”   一时间考生议论纷纷,如果只是推迟两日,对大多数考生而言并不算大事。   就算考完等结果还得等好几天呢,只是推迟两天又算什么。   但对于存心闹事的人而言,却像是扑了个空,不知该按原定计划今天继续发动,还是也顺延到两日后。   四大家族管事人以及其它若干家族的负责人,今日齐聚城隍庙“督战”。   消息传过来后,众人也是迷惑不解,不知秦中堂又搞什么鬼。   再去幕府驻地那边打听,却收到消息说,秦中堂一大早天不亮就带着大批兵马,又出城去演练火器了,不知这次又是谁家倒霉。   反正最近秦中堂好几次以演练火器为名,不停的羞辱本地豪族,公然打击各大家族的脸面,本地士绅对此似乎有点习以为常了。   “失心疯!简直莫名其妙!”乡绅里的头面人物杨美璜忍不住骂了句。   此时被咒骂的秦中堂,已经来到了宁波府三海卫之一的定海卫卫城。   其实定海卫距离宁波城并不远,是离宁波城最近的海岸了,堪称是宁波城海上门户。从宁波城出发到定海卫,也就是两时辰的路程。   秦中堂站在水寨码头上,目光扫视着已经开始出发的二十多艘战船,同时对从福建过来的大将卢镗问道:“你有几分把握?”   在今日之前,知道攻打双屿岛计划的人没有几个,卢镗就是其中一个知情人。   别人都以为卢镗带兵从福建过来,是为了帮助秦中堂对付乡兵的,甚至连两千福建兵自己都如此认为。   直到今日,秦中堂亲自来到定海卫,直接下达了进攻双屿岛的命令,并允许官兵劫掠一日!   听到秦中堂询问,卢镗大声答道:“中堂极尽庙算,创造如此良机!下官安敢瞻前顾后,分心去想有几分把握了,唯有奋勇向前!”   卢镗一半是拍马一半是实话,双屿岛两大头领都不在,岛上还有内应帮忙,如此良机如果还打不下来,那就真是将领无能了。   秦德威挥了挥手说:“你也上船去吧!我再借给你火器兵,重炮十尊,轻铳三十门,如果还无功而返,你也不用干了!   但有一点,不许纵火焚烧,除了出自大明的海寇头领外,不许滥杀俘虏!尽量擒获活人,尤其是倭人和西洋人!” 第九百一十章 大功告成   一直既高调又嚣张还霸道的秦中堂从宁波城消失了,可是大家还是在想他。   其实关于秦中堂的去向,所有人都知道,是去了定海卫巡视,但本该一天就能往返,不知为何逗留不归。   这在本地豪族眼里,看起来既很正常,又有点不正常。   说是正常,毕竟倭寇又快来了,秦中堂督师东南,前往海岸卫所巡视没什么奇怪的,甚至可以说是必须要有的姿态。   说不正常,是因为秦德威先前如此咄咄逼人,用最强硬高压的态度,在宁波城大动干戈,仿佛要与本地豪族不死不休了。   结果还没折腾出个结果,就突然半途而废,跑到定海卫去了,那宁波城这边的事算什么?   关于发兵攻打双屿岛的事情,保密意识很强的秦德威并没有公开下令,只是在所动员官兵里内部传达,还是临出发时才传达的。   像卢镗和手下官兵这些知情人,大都已经上船去双屿岛了,这年头没有电话和网络,在海上想外传消息也做不到。   就连定海卫的军民,也都只以为卢镗带着兵马坐船返回福建了,更不要说宁波城里的人。   这也是当初秦德威为什么费尽心思从福建调兵,为的就是来来去去不惹人多想。   如果换成浙江官兵突然出海,所有人肯定就要琢磨,到底干什么去了?   所以不明真相的四大家族对秦中堂突然扔下宁波,滞留定海卫没回来的行为就有点迷惑,十分的不能理解。   不过还好,现在他们有了明灯一样的智囊,总能在关键时候拨云见日,给他们指点迷津。   所以各家族就派人去城外三江口,向检船专员严世蕃求教。   严世蕃不负众望的回话说:“秦德威用尽所有手段后,你们依然不肯屈服和投降,现在就轮到秦德威为难了。   我断定秦德威已经难以为继,他留在宁波城只能显得黔驴技穷,只好暂时去定海卫缓一缓了。”   众人顺着明灯人物严大人的思路考虑过后,顿时就觉得非常有道理。   先前秦德威突然推迟了院试,然后立刻去定海卫,说不定就是知道了院试上会有读书人闹事,所以故意出去躲躲,算是缓兵之计。   再后来众人又听说,被秦德威调来吓唬人的福建兵已经上船走人了。   这更是验证了明灯严大人所说过的,秦德威虽然刚猛但难以持久,时间在宁波本地人这边。   一直到现在,最近几个月都很难熬的本地豪族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只要再等到与乘风而来的倭寇联络好,接引倭寇上岸进宁波城,就可以秦德威弄一个守土不利的重罪。   那就可以尘埃落定,并且送瘟神了!以后在宁波府这片地面上,一切事务还是几大豪族说了算!   自从秦德威穿越以来,在内心经常吐这个时代槽通信方式十分落后和不便利。   但是凡事有弊必有利,让秦德威这个穿越者感到不便利的通信方式,却又往往成为秦德威打信息差的机会。   比如卢镗率领数千人马攻打双屿岛的时候,双屿岛势力两位大头领许栋和李光头却不在双屿岛。   两位大头领此时正在烈屿,与远道而来的新兴势力首领王直谈笑风生,完全不知道老窝被打的事情,也没人能通知到这二位。   许、李二人和王直都没有吃掉对方的把握和实力,所以坐下来谈谈就是最好的方式。   即便王直当年只是许栋手下一个小头目,但此时许七爷也必须要承认王直有分庭抗礼的资格,毕竟海上以实力为尊。   经过两天会谈,双方各取所需,堪称是皆大欢喜。   双屿岛上常住的有三股人,除了出身大明的和佛郎机人,其余就是倭人了。   在会谈中,许、李允许王直势力取代倭人势力,成为双屿岛上常驻势力,并且在必要的时候,帮助王直。   但王直所要付出的就是,将通倭贸易渠道共享给许、李二人。   原本许、李二人以及手下船主主要是与佛郎机人做生意,南洋也有所触及,大体上是南方路线。   但近些年来,随着倭国银矿产量大爆发,通倭贸易的利润极其丰厚,但这个风口却被王直占了先机,直接导致王直势力迅速膨胀。   许、李二人当然对通倭贸易十分眼热,所以这次宁肯放王直势力进驻双屿岛,也要换取通倭贸易渠道共享。   至少在目前看来,这是一场双赢的合作,唯一损失的就是倭人势力。   诸多大事谈定,双方就坐在甲板上附庸风雅的喝茶。   许栋许七爷心情不错,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对王直说:“我这里有个小买卖,陆地上的朋友委托的,五峰你做不做?”   王直诧异的反问道:“值得七爷你提起的,还能是小买卖?”   许栋解释着说:“从钱上来说,确实也不是大买卖,但能产生一些对我们有利的影响。   有朋友需要联系两大批倭人,上岸去宁波城搞出点动静。五峰你和倭人熟悉,应该可以帮忙安排吧?”   这年头很多海上势力都是半商半寇的,王直也不例外,要说他和倭寇完全没联系,没人相信。   “这里面又有什么说法?”王直没有直接答应,继续问了句。   许栋笑眯眯的指着王直身边的徐惟学,“还是他提醒过我,说如果让秦德威在宁波一家独大,对我们是很不利的。   所以有机会送倭人上岸,灭灭那秦德威的威风,何乐而不为?”   另一个头领李光头附和着说:“那秦德威太顺了,也不知道来孝敬我们。也是该给他一点教训,让他知道走私这碗饭不是那么好吃的。”   两边一起哄笑了几声,王直虽然有心与官府打好交道,但这时候也不能表现的“不合群”,只点头道:“明白了!”   反正联络一些倭寇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情,给官府制造一些困难,到了谈判时,岂不更能抬举自己的地位?   再等自己在双屿岛站稳了跟脚,到那时一定能让秦德威明白,王五峰大头领并不是无名之辈,而是在东海上具有决定性权势的人物,是官府最好的合作对象!   正说着话,许栋忽然又略有奇怪的对徐惟学发问:“你今日为何看起来总是心神不宁?与你说话也心不在焉。”   徐惟学暗骂了几句,现在自己可是身处这辈子最大的赌局中,这两天就是揭晓结果的时间,心里能不紧张吗?   别看你许七爷和王大头领仿佛挥斥方遒,只言片语之间就敲定了东海上未来十年格局,但也许过了今天,屁都不是!   就在许、李和王直共同畅想东海未来蓝图的时候,双屿岛攻防战基本也就接近了尾声。   来自福建都司的都指挥佥事卢镗站在双屿岛天妃宫外面,望着苟延残喘最后一小撮顽敌,激动的浑身发抖。   想不到啊想不到,他一个海上水师武官,这辈子也就是抓抓走私、打打倭寇的命,居然也有立下类似于“开疆拓土”之功的时候。   给秦中堂立下这么大功劳,升为正二品都指挥使不过分吧,然后再安排一个镇守总兵官,基本就是地方武官的人生最高巅峰了。   再回想起过程,卢镗也不得不很服气的承认,虽然秦中堂躲在了安全的大后方,自己领兵冲在了前线,但功劳的一大半还是属于秦中堂的。   双屿岛上匪寇的两大汉人头领都被秦中堂调虎离山了,直接让双屿岛匪寇少了主心骨,陷入了群龙无首状态。   虽然还有倭人和佛郎机人,但这些外人显然指挥不了汉人势力。   而且那两大头领离开双屿岛时,还带走了数百名最精锐的手下作为护卫,又极大削弱了双屿岛的防守力量。   双屿岛上所有常住人口也不过数千人,少了数百精锐后,剩余和官兵数量也就差不多,战斗力还不如精选出来的官兵。   除了调虎离山之外,出其不意的进攻时机也是秦中堂创造出来的,就连攻击计划也是秦中堂拟定的。   双屿岛地形是两个岛屿夹着一条水道为港湾,汉人和佛郎机人在东岛,倭人在西岛。   秦中堂拟定的计划就是,冒充商船靠近后,先堵住水道出入口。   然后放火箭焚烧停在码头的船只,防止岛上匪寇下海外逃。再然后炮击水寨,随即抢滩登陆,先占据水寨为根据地。   西岛的倭人先不管了,反正烧了船后,倭人也过不来。   随后继续炮击山脚下的佛郎机人居住区,等炮击完毕后,再让通事向佛郎机人传话说,这是汉人之间的战争,与佛郎机人无关,允许缴械投降,保留财物和食物。   若佛郎机人肯听话,就留下一千官兵看守佛郎机人,其余官兵沿着路径,向山上平地发起进攻。   本来路径上有匪寇营寨坚守,但是又有叫徐海的内应打开了营寨大门,让官军轻易的就拿下了营寨。   再往后匪寇就没有什么防御工事可以依据了,官兵沿着屋舍一边抢劫一边杀敌,推进的很顺利。   最后剩余的两百残留匪寇全都逃进了天妃宫,被官兵严密包围。   仗打到这个份上,虽然还没有完全结束,但可以说已经大获全胜。   卢镗先对几名亲兵吩咐道:“你们分坐两艘渡船,先去定海卫向秦中堂报捷!”   然后卢镗的目光又重新落在天妃宫的大门,有点为难的挠了挠头。   天妃就是妈祖,这帮海商海寇里,很多都是福建人下海,所以把妈祖信仰也带了进来,连双屿岛也修建了天妃宫。   作为一个福建人,卢镗对天妃也是有所敬畏的,所以看着躲进天妃宫的残匪就有点为难了。   本来可以很简单的,一把火放起来,这帮残匪不想被烧死就得出来束手就擒。   但一来卢镗内心对烧天妃宫这事很抗拒,二来秦中堂有令在先,到了岛上不许随便放火焚烧,尽可能要保持建筑完好。   没办法,只能强攻了,卢镗挥了挥手,让刀盾手在前,枪矛手在后,列队前进。   所幸打到现在,优势实在太大,二千围攻二百,无非就是多费点事,大局已经无可逆转。   半个多时辰后,天妃宫也被拿下,剩余残匪基本都是最顽固的那批人,基本都因为顽抗被杀了。   定海卫城,秦中堂坐在城头看海景,五百亲兵也只能陪着中堂吹海风了。   秦中堂还在城门楼上题了好几首诗,可惜无人欣赏喝彩。   因为保密的缘故,所有亲兵都不知道,秦中堂到底在这里等什么。   有眼尖的亲兵指着东南方向海面叫道:“有渡船从海那边过来了!”   秦中堂的心情一下子就绷紧了,这次双屿岛之战已经完全脱离了原有历史轨迹。   虽然已经尽可能的创造了优势,也从福建调来了卢镗,但兵无常势,谁知道真打起来又会如何?   还好,坐着渡船来报信的官兵,带来的是好消息,依然是只单独向秦中堂禀报的。   秦中堂看了看天色,今天有点晚了,随即对中军官吩咐说:“明早上船,出海!”   及到次日,上了船后,秦中堂才吐露出目的地:“去双屿岛!”   半日后,秦中堂就带着五百护卫,抵达了心心念念的双屿岛。   卢镗在水寨恭恭敬敬的迎接秦中堂,开战之前或许可以不尊敬,但打完了这仗就必须要尊敬了。   毕竟自己能不能升为都指挥使再加个总兵,就看秦中堂怎么向朝廷写战报了。   秦德威站在岸边,环顾四周,又抬头看了看山头方向,满意的点了点头。没有纵火乱烧,建筑都可以马上继续利用。   然后对卢镗说:“佛郎机人在哪里?先去看看佛郎机人。”   卢镗诧异,在他心里最不重视的就是这些投降的西洋人,除了派兵看守聚居区,完全没有当回事。   却没想到,秦中堂莅临双屿岛后,第一件事居然就是看佛郎机人。   难道秦中堂没有见过红毛鬼,想看个新鲜?   他一边想着,一边带着秦中堂来到山脚下,又将所有佛郎机人都驱赶到教堂前的小广场,让秦中堂看个够。   带着一千官兵看守佛郎机人的人,正是徐世安徐三爷,他也参加了这次攻打双屿岛的军事行动。   但卢镗心知肚明这就是个来镀金的货色,所以就给徐三爷安排了看守佛郎机人俘虏这么一个简单差事。   秦德威老远的就望见,一个人高马大的番婆子,很粗鲁的扯着徐老三的袖子。   看到这个番婆子,秦德威脑子里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徐老三对佛郎机女人的评价是“像男人”。   懒得理徐老三的破事,秦中堂打量了一圈教堂前的这些佛郎机人。这是秦德威自从穿越以来,第一次看到西洋白种人。   这个时代的西洋人,普遍身材并不高大,营养看起来还不如汉人。   虽然西洋的冒险家里很多都是强盗和刽子手,但秦德威也不得不佩服这帮人的冒险精神。   在当今这样的技术条件下,动辄跨海航行几万里去抢地盘或者搞贸易,从欧洲一路抢到了大明,这种精神不服不行。   双屿岛上的佛郎机人大约在数百人左右,虽然是三股势力里人数最少的,但凭借着若干长处,依然能稳居一席之地。   除了手里白银多之外,还有两大长处就是船只先进和火炮犀利。正是靠着这些条件,佛郎机人才能在双屿岛立足。   但是现在,佛郎机人海船被趁着黄昏偷袭的官军下下手为强烧了,所以这些佛郎机人失去了最大依仗,痛快的就投降了。   秦中堂幕府本来没有会说佛郎机话的通事,但是去年从广东挖了几个过来,这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我说一句,你翻译一句,照实翻译不得有误!”秦中堂对通事吩咐说。   通事一边听着秦中堂的话,一边翻译过去:“这是大明帝国的副宰相兼东海总督、丰州伯爵秦德威!”   这个自我介绍的衔头很有贵族气质,立刻就镇住了这些佛郎机人。   “秦伯爵说,这次战争是大明帝国政府与反政府武装之间的战争,与你们佛郎机人无关!”   “秦伯爵说,他将授权给大明商人,在双屿岛组建特别公司,并授予征税权和司法权!”   “秦伯爵说,尊重你们佛郎机人的合法财产,前提是你们不会触犯特别公司的司法权。”   “秦伯爵说,他需要造船资料,可以开出高额薪金来聘用相关人才。”   “秦伯爵说,你们在美洲屠杀的印加人,乃是汉人几千年前迁徙到美洲的后代,我大明帝国对此十分不悦,保留宣战权力!”   秦德威零零碎碎的说了一大通,甚至还评论了几句天主教和宗教改革运动的问题,讥讽了几句罗马教廷,然后就在佛郎机人的目瞪口呆中离开了。   在场的大明人,有一个算一个,对秦中堂佩服的五体投地无以复加。   都知道秦中堂擅长忽悠人,可没想到就是到了语言不通文化不通的佛郎机人面前,也能胡编一气把佛郎机人忽悠得一愣一愣。   卢镗追在秦中堂后面,问道:“下面该怎么办?双屿岛两大头领还在别岛,西岛还有一伙倭人。” 第九百一十一章 投胎是个技术活   听到卢镗的问题,秦中堂便回应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赶到双屿岛的原因,这里面水太混,怕你把握不住。”   东海的海上势力错综复杂,卢镗冲锋陷阵没问题,但比如善后之类的其它方面就差点意思了。   或者说这个时代,没有人比秦中堂对海上问题的认知更清醒,秦中堂也就只能亲自来处理了。   “现在能抽出多少兵员,再去进攻烈屿?”秦德威问道。   卢镗稍稍算了算,答道:“除去必须留守双屿岛的兵力,最多只能再抽调一千五百人出征。”   然后又补充说:“幸亏中堂又带了一千人过来,不然连一千五百人都抽不出。”   秦德威皱了皱眉头说:“这不太够。”   据情报可知,许栋和李光头是带着六七百人去了烈屿,而根据对等原则,王直那边人数应该也差不多。   这样两边加起来,烈屿的匪寇差不多也有一千五百人左右,而且都是海寇里最能打的,战斗力多半比官兵强。   所以用一千五百官兵去攻打烈屿,难度很大。   卢镗安慰说:“攻下双屿岛,已经是大功了,那些流窜在外的丧家之犬,已经不足为虑。”   秦中堂冷哼道:“两大寇首逍遥法外,就是未尽全功!必须要拿到首级,传示于万里海疆,才宣示朝廷天威!”   “安抚”完佛郎机人,秦中堂来到了山上,审视着一千多名汉人俘虏。   在进攻当中,官军总共斩杀了数百名匪寇,剩下幸存的就是这些俘虏了。   如何处理这些俘虏,也是一个大问题。   秦德威略加思索后,对卢镗吩咐道:“第一,将文书、账房、管库等岗位的匪寇甄别出来,优先审问!   第二,将最近几日上岛的人甄别出来,尤其看看有没有宁波府豪族的人。   第三,让匪寇互相检举揭发,把平日欺压良善、为非作歹者检举出来,当场斩杀。”   然后秦德威又问道:“打开匪寇营寨大门的内应是谁?”   卢镗连忙又派人去将徐海找了过来,领到了秦中堂面前。   “你叫徐海,是徐惟学的侄子?做的不错,要不要保举你一个百户?”秦德威的态度突然又,宛如春风化雨。   陪伴在旁边的徐世安徐三爷忽然有种预感,又有人要被坑死了。   在原本历史上,以后这位徐海也是最著名的倭寇头领,甚至是王直死后最大的巨寇。   但在眼下,徐海还只是跟着叔父徐惟学出来讨海的年轻人,还没有展露出峥嵘。   当然,如果不是有叔侄这样的关系,徐惟学也不会放心把徐海留在双屿岛当内应。   秦德威问了徐海几句话后,便指示道:“本中堂先前答应过,事成之后,扶持你叔父为双屿岛大头领。   如今你叔父并不在此地,你速速乘坐渡船,前往烈屿向你叔父报信!”   徐海有点激动的大声答话说:“遵命!”   “慢着!”秦中堂叫住了徐海,又吩咐说:“你到了烈屿,先不必声张,把消息悄悄告知给你叔父!”   目送徐海奉命离去后,徐世安有点期待的说:“我也可以当这个岛主,何必假于外人?”   秦德威叱了一句:“你可以个屁!给你刷点功劳后,老老实实回南京去!”   在双屿岛当话事人,最大的风险是政策风险。万一将来开不了海,那双屿岛话事人身份就是个非法的“寇首”,怎能让奶兄弟干这个?   此时双屿岛码头被官军牢牢看管,未经允许任何船只不得出海,为的就是防范消息走漏。   徐海奉命行事,自然可以乘坐渡船出海,前往烈屿“通风报信”。   这两天烈屿基本被许栋、李光头和王直三大头领包圆了,一样不许外人进来。   徐海抵达后,报上了徐惟学的名号,才得以登岸。   此时大头领们已经谈完大事,敲定了东海未来十年蓝图,正在码头上设了宴席,把酒言欢。   徐海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太大注意,侄子来找叔父是个很正常的事情。   徐惟学从酒宴上起身,带着徐海在附近找了个僻静地方,紧张的问道:“成了?”   徐海重重的点了点头,低声道:“奉中堂命令,前来向叔父报信。”   徐惟学兴奋归兴奋,但不敢太过于明显的庆祝,只能紧紧握了握拳头。   等叔父缓过来后,徐海继续说:“秦中堂还说,若想扶持叔父入主双屿岛,仍然可能存在两个阻碍。   第一,就是许七爷、李光头两个贼首未除,将来很可能就是隐患。   第二,有王大大头领在,让不让叔父你自主,许不许叔父去当岛主,还是有所存疑。”   徐惟学拧起了眉毛,这两个似有似无的阻碍,确实都存在。想当个“岛主”,怎么这样麻烦?   下意识的又对徐海问道:“秦中堂可有什么主意?”   徐海摇了摇头,“秦中堂也没说应该怎么办。”   徐惟学迷茫的拍了拍额头,没有秦中堂的具体指示,那自己应该怎么办?就算往最极端里想,手底下就这点实力,“造反”也没能力啊。   还没等徐惟学想出个名堂,酒宴那边似乎快结束了,徐惟学只能先过去应酬。   这些势力之间,都是既合作又提防。许栋和李光头两个大头领只在自己船上休息,宴席也只开在码头,并不深入岛内半步。以免被先到的王直设下埋伏,把他们包了饺子。   徐惟学陪同王直,将许、李二人送到登船处,而后便听到王直吩咐说:“明日七爷和李爷要返程回双屿岛,你替我送回去,就暂时留在双屿岛。”   许栋打个哈哈,指着徐惟学说:“他很不错,不如过来帮我!”   徐惟学听到这里,冷汗就流了出来。   如果他明天真的送许栋李光头回双屿岛,到了地方后,这两人如果看到老窝已经被占了,会不会“迁怒”到自己?   毕竟这两人离开双屿岛是自己安排的,仔细想想,很容易就联想到自己。   看着许栋和许光头回到船舱后,徐惟学转身就对王直说:“出大事了,双屿岛被官兵占领了,我侄子徐海刚刚就是来送信的!”   带着几分酒意的王直愕然不已,一时间竟然消化不了这个消息。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反问道:“真的假的?官兵如何敢出海攻岛?”   “千真万确。”徐惟学非常肯定的答道。   随即王直狐疑的问道:“既然双屿岛已经被官兵占领,那你侄子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徐惟学半真半假的说:“头领也知道,先前我在幕府搭上了条内线,就是那秦德威的奶兄弟,所以徐海才能安然无恙。   如今秦德威把徐海放出来,也是为了向我们传话,希望我们取了许、李二人首级,投顺过去。”   王直思索了片刻后,开口道:“唇亡齿寒的道理,难道你不懂吗?如果除掉了许李二人,我们就能独善其身?   其次,就算要投顺官府,那也必须要获得相应待遇。如今官府什么都没说,就想让我们火中取栗,那也未免把我们看得太轻贱了。   第三,那许李二人身边还有数百亲信,若困兽死斗,我们不一定杀得过。就算侥幸成功,自身也会损失惨重,完全不值得。”   徐惟学心里有点着急,面上不动声色的问道:“双屿岛没了,那我们应当如何是好?”   王直忽然笑了,神态忽然兴奋起来,“东海之上岛屿千万,双屿岛没了,我们可以另外再找一个合适地方,重建双屿岛!   只要还有人讨海,双屿岛就一定能重建成功,但那就是属于我王直的双屿岛了!   到时候,与官府谈判也有更多的底气,从官府那里拿到更多的好处!说不定能做一个海上王侯!”   徐惟学暗暗叹口气,你王头领的雄才大略,能逃得出秦中堂的五指山?   就是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办?难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弃子?   不能吧?难道秦中堂这样的宰辅级别人物,也会欺骗自己?   以秦中堂的性格,难道真就这样虎头蛇尾,消极不管了?   正在这时,忽然瞭望警戒的人叫道:“有情况!大船!”   王直和徐惟学一起登高眺望,果然看到海上隐隐约约出现了十来艘船。   如果海上只是出现船只,那还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十来艘船同时出现,说明这些船是同一伙的,就必须要警惕了。   这是,烈屿码头船只上的人也发现了情况,有所骚动起来。   此后许栋李光头立刻从船上派了人来问,“这些船只是什么情况?”   王直也只能回答说:“不知道!”   等那十来艘船更近些,视力最好的人便能看得清楚,每艘船上都打出了王直的旗帜,迎着海风飘扬在船桅上。   徐惟学转头对王直问道:“头领将停留在其它岛屿的人都调了过来?”   王直这次从倭国返回,来东海插旗抢地盘,当然不可能只带着烈屿上这几百人。   为了表示诚意,让许栋和李光头安心,烈屿上只留了几百人,其他一千多手下都分散在各岛屿。   所以徐惟学看到打着王直旗号的船只,第一反应就是把其他地方的人手调过来了?   不只是徐惟学,别人的反应大概也差不多。正在众人疑惑的时候,这些打着王直旗号的船只突然就开炮了。   炮口所朝向的,正是停靠在烈屿码头的那些船,包括许栋、李光头这些大头领的座船,甚至很凑巧的有一炮打断了船桅。   “王直这个狗卵子!”站在甲板的许栋许七爷不复首领风度,直接破口大骂。“一定是王直把我们骗了过来,然后这两天秘密调兵遣将,想要灭掉我们!”   李光头叫道:“他们海上船多,冲不出去,不如下船返回地面,直接与王直殊死一搏!如果能擒获王直,或许还有生机!”   许栋想了想,真可能是唯一生机了。目前海上方面明显对方人多,但在烈屿陆地上,王直的人手并不比己方多,还能打一打。   当即两大头领就招呼手下们躲着炮击,重新下船登陆,数百人在岸上汇聚起来。   又看到王直带着人跑了过来,在不远处高声道:“七爷李爷不要误会!”   误会你麻痹!李光头素来十分凶悍,当即抽出大刀,一马当先朝着王直就走过去。   两边各有数百人,千人大混战瞬间就爆发了。   这不是为了面子的意气之争,也不是为了利益而打架,而是生死存亡性质的搏斗!拥挤在码头上你死我活,场面一度十分血腥。   王直对徐惟学喝道:“你怎么不上?”   在往常的搏杀中,徐惟学、徐海叔侄都是很勇猛的人物,今天却躲在了自己身边。   徐惟学连忙解释说:“场面太乱,唯恐头领被伤到,所以在这里保护头领。”   那十来艘打着王直旗号的船只反而没人管了,逐渐靠近了码头,却又是不分青红皂白,对着码头上的正在战斗的人群一通炮击,瞬间又是数十人倒地。   等抵达码头后,这些船只就没动静了,仿佛一个路过看热闹的,对着岸上殊死搏杀的双方冷眼旁观。   腥风血雨中,只需一刻钟,还能站立的人就不超过三四百了。   从新来的船只上,忽然开始涌出一队队身穿红胖袄的大明官兵,像是迟到了,来到搏杀现场收拾残局。   官兵们打硬仗不知道如何,但打落水狗肯定没问题。   最大的船头甲板上忽然打起了巨大的青罗伞盖,人生第二次亲征的秦中堂坐在伞盖下,俯视着岸上的活人和死人们。   旁边的徐老三喜不自胜的说:“哎呀呀,又是斩首数百的大功!”   秦德威回应说:“没准还能破千呢!”   望见了船头上的伟岸身影,徐惟学仿佛倦鸟归巢,立刻扔下王直,热情的挥着手就跑了过去。   就是差点被守卫在船下的亲兵打死,得到秦中堂示意后,徐惟学和徐海才被带到甲板上。   打量着徐惟学,秦中堂诧异的说:“哟,你竟然还活着呢?那就算你通过考验了。”   徐老三突然打了个哆嗦,自己如果不是秦某人的奶兄弟,只怕早就死在考验的路上了吧?投胎果然是最大的技术活。 第九百一十二章 海图霸业一场空   事到如今,岸上残余的人也都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   肯定是那官军故意打出了王直的旗号,然后许栋和李光头就入了圈套。   王直也有点后悔,得知了双屿岛被攻占的消息后,心里就不把许栋和李光头当回事了,放弃了平等合作的心思,结果出了大事。   现在回想起来,官军攻占双屿岛的消息,没准就是故意让自己知道的!   然后官军船只又紧紧尾随着报信的徐海过来,不给反应时间故意制造误会!   但是明白归明白,这时候已经晚了!所有人轻轻松松就成了官军的阶下囚,连反抗的能力都失去了!   许栋、李光头、王直这些在海上叱诧风云的大头领,很憋屈的被押上了甲板。   确实很憋屈,他们并不是被堂堂正正击败的,完全输给了阴谋诡计。   身材高大的李光头硬挺着不跪,对秦德威叱道:“藏头露尾的鼠辈,也配审问爷爷我!”   秦中堂淡定的挥了挥手道:“本来也没想审你,拉下去,斩首!”   李光头很光棍的叫嚣道:“怕你个球,老子活了四十年,也活够了!”   秦中堂终于回应了一句:“双屿岛上有人知道你两个儿子藏在福建,本中堂很快就会送你父子团聚的。”   两旁亲兵也不废话,也知道秦中堂不愿意近距离见血,就拖了李光头到岸上,直接一刀两断。   秦德威目光又转了回来,许栋连忙讨饶说:“在下愿意投顺秦中堂,效犬马之劳!从今往后,为仆为奴,别无二心!”   秦德威淡定的挥了挥手:“不需要,拉下去,斩首!”   周围众人无语,怎么连个过场都不走?又有亲兵站出来,拖了许栋下船到岸上,一刀两断。   从嘉靖初年越狱开始,纵横东海十几年、占据双屿岛的两大头领,就这样不甘心的成了历史。   三个头领已经斩了两个,无论奴颜婢膝的,还是硬着脖子表现气概的,都是一个死,于是压力全在新来的王直身上了。   “余在倭国时,亦久仰明公大名,只是一直无缘识荆,直到今日……”   王直绞尽脑汁的搜刮着台词,文绉绉的说着话,秦中堂应该喜欢这个调调吧?装硬汉不行,伏低做小也不行,那只有装逼了。   秦中堂“呵呵”笑了几声,“如果真是这样,你就应该直接投顺本中堂,而不是与许、李二贼在这里勾勾搭搭。”   王直又答道:“好教明公得知,与许李相会,只是一种拜见坐地户的礼节,之前也并不知明公有平定东海之心。   在下熟知海事,也颇有人手,愿为明公前驱,征服从倭国到南洋的万里波涛!   明公只需安坐陆上,东海自有在下辛苦奔波!”   秦中堂还是淡定的挥了挥手:“拉下去,斩首!”   王直:“……”   这又是什么情况?秦德威失心疯了不成?自己又没有许、李那样越狱杀人的大罪!   几个亲兵再次站了出来,拖着王直上岸。直到大刀临头时,王直似乎还是不能相信自己要被斩了,随后依然是一刀两断。   秦中堂的刀太快了,眨眼之间新老三大枭雄,一个不留的全都枭首了,谈判两天勾画出的海图霸业只是一场空。   徐惟学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   但秦中堂却看向徐惟学,问道:“你再想想,还有谁能妨碍到你?”   徐惟学有点磕巴的答道:“没,没有了,应该没有了。”   秦中堂貌似是勉励说:“如今东海群寇无首,正当你奋起之时啊。”   然后又指着岸上的尸首:“你们头领王直与许李二贼起了冲突,不幸身亡,是不是这样?”   徐惟学像是泥像木偶一样的答道:“是这样。”   秦中堂继续说:“所以你要把这件事告诉王直余部啊,他们必须要依靠你,才能继续赚钱啊,毕竟你已经掌控了双屿岛,是不是这样?”   徐惟学也继续答道:“是这样。”   秦中堂望着岸上的俘虏说:“就是关于王直身亡的真相,不该知道的知情人有点多,乱传起来对你的影响不太好,怎么办?”   徐惟学沉默了片刻,然后才答道:“那就让他们说不出去。”   秦中堂淡定的挥了挥手:“既然你也明白,那现在就去办了。”   徐惟学苦笑几声,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步一步变成了这样?   这些需要消灭的“知情人”,很多都是过去与自己称兄道弟的人!   事到如今,除了跟着秦中堂一条道走到黑,再也回不了头了!   摊牌了,他徐惟学就是一个不忠不义、背主求荣的小人!   烈屿这边的事情,三下五除二就料理的差不多了,秦中堂就下令在此过夜,明早返回双屿岛。   直到现在,秦中堂筹划了半年的针对双屿岛势力的军事行动,主要阶段才算是彻底结束。   结果很完美,基本全歼“匪寇”,斩首一千五百,还顺带搂草打兔子,把还没有膨胀到顶峰的王直势力掐死了,斩首数百,加起来两千之多。   若上报朝廷,这次又可以声称是一场大捷了。   就是在朝廷上下的潜意识里,海寇人头没有北虏的值钱,不能跟上次丰洲滩大捷相比。   至于对自己的封赏,秦中堂并不太上心,一是朝廷几乎封无可封了,毫无期待值;   二是毕竟主业是平倭,到现在还没有拿出亮眼成绩,朝廷自然不会给出重量级封赏。   在从烈屿返回双屿岛的路上,徐世安有点可惜的说:“那王直看起来也有豪杰之姿,怎么说杀就杀了?留下来为你所用不好么?”   秦德威“嗤”的笑了一声,嘲弄说:“你是水浒传看多了,还是瓦岗寨听多了?还豪杰之姿?   记住你我的身份,在我秦德威这里,不需要这种豪杰!   他这样的豪杰,想要的我给不了,而我所能给的,又不能比他现在所拥有的更好,若放了他又是放虎归山,那还留他性命干什么?”   徐老三叹道:“听起来,那王直要是个相对平庸之人,还能有条活路。在你面前装逼,反而害了他。”   秦德威赞道:“徐三爷又有长进啊,没白带你出来见世面。但以后不要和番婆子鬼混了,小心染毒!” 第九百一十三章 充分利用   秦德威在烈屿完事后,之所以没有返回定海卫,仍然去双屿岛,还是为了保密。   毕竟在大海之上,只要看紧码头船只,严禁任何人随意出海,岛屿上的消息就不会流传到陆地。   秦德威重新登上双屿岛时,已经没有什么特殊感受,但他身旁的徐惟学却激动的身体颤抖。   他先前真的没想到,自己的“岛主之梦”竟然这么快就能实现。这个流淌着白银的岛屿,很快就要归自己管理了。   当然徐惟学同时也很清楚,一切光荣归于造梦者秦中堂!   秦德威提醒说:“你可知道,你当前最重要的任务是什么?”   徐惟学很流畅的答道:“中堂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秦德威:“……”   这句话并不是想考验什么,而是正经的提问!他秦中堂并不是每句话都是在考验忠诚和试探人心!   徐惟学很纳闷,为什么秦中堂看起来很不满意?自己这个回答应该是标准答案啊?   秦德威直接指示说:“你当前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尽快把双屿岛重新运转起来,恢复正常,至少表面看起来要与往常无异!”   暂时留守在双屿岛的将领卢镗迎接了过来,禀报起对双屿岛俘虏的甄别工作。   “中堂果然料事如神,经过反复盘查和互相指证,果然在俘虏中发现了宁波城豪族派来的人,而且都是近日才登岛的。   不过这些人只说是来贩运货物的,没有招认其他事情。还请中堂示下,有必要继续审问否?”   卢镗这意思很明确,如果秦中堂有意,要不要弄点“屈打成招”的事情?   秦德威点了点头,吩咐道:“把人都提过来,本中堂亲自问话!”   片刻后,就有五六人被绑到了秦中堂面前,有杨家、陆家、张家的人物,唯独少了屠家,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都是些小人物,秦德威连名字都懒得问,直接说:“你们还是招了吧,本中堂知道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我等走私货物,认罪就是。”有个杨家的人答话说。   秦德威冷笑道:“真当本中堂不明白?你们全都是来联络倭寇的!   而且唯恐联系不上,所以来了好几支人,多管齐下,多试几条渠道,保证肯定能联络到。”   “中堂休要污人清白,拿不出证据与污蔑何异?”答话的还是杨家的人。   秦德威霸气的说:“本中堂断事一般不需要证据!你们的伎俩,本中堂还能不明白?   你们无非就是想找两支规模较大的倭寇,一支登岸吸引官军,有内应在偏僻港湾接引;另一支偷偷袭击空虚的宁波城,还有内应开门放你们入城!”   众人:“……”   秦中堂为什么如此清楚?难道秦中堂能掐会算言出法随,说出来的就会变成事实?   这几个豪族俘虏内心的秘密突然被戳破,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心里就像是开了锅的沸水。   秦德威最后又对这几个俘虏说:“本中堂全都知道了,你们不承认又有什么意义?招了还能从轻处理,不连累家人!”   然后对卢镗说:“继续审吧,再不承认就等上了岸后,去抓他们家人来审问。”   秦中堂做事就是如此干脆利落,三下五除二又解决了一件事务。   然后秦中堂就看着对面的西岛,沉吟不语,脑中一直在盘算如何利用。   双屿岛里东岛是主要地盘,明国人和佛郎机人都盘踞在东岛,而较小的西岛则被近千倭人所盘踞。   先前船只被烧,狭窄航道被封锁,这些倭人等于是被困死在西岛上了。   之后秦中堂没有进一步指令,就这么放着西岛倭人不管了,别人也不知道秦中堂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徐世安走了过来,站在秦德威旁边很深沉的说:“我认为,如果只是单方面这几个人招供,动摇不了那些豪族,他们完全可以推说是捏造污蔑。   所以你这样屈打成招还不够,缺少证据链。”   秦德威惊讶的说:“你徐老三也能教我做事?”   徐世安拍着胸脯说:“你借我五百官兵,我全帮你搞定!”   “你想干什么?”秦德威很好奇。   徐老三很兴奋的说:“我有一个绝妙的想法!如果审问出联络方式,再想办法策反一两个人,我可以带领五百官兵假冒倭寇,并与岸上约定好做事时间。   登岸之后,无论谁在岸上接应和引领,我当场拿下!然后我再去宁波府,无论哪个内应开了城门,我还是当场拿下!   这样就有了事实作为证据了,想抵赖都抵赖不掉!”   秦德威随口问道:“你怎么冒充倭寇?就连发型也不像啊。”   徐老三指着对面的西岛:“弄几个人来装点门面不就行了?再说其他的人都可以以布包头,就说是为了防止被发现。”   秦德威大为惊诧,这个构想能不能成功不好说,关键是徐老三能动脑子了,而且像模像样的。   “那你去试试看,无论行不行就当练手了。”秦德威自然不会打击徐老三的积极性,直接就同意了。   徐世安十分高兴,就咧咧说:“我感觉,我已经突然开窍了,现在心智只怕不亚于你了!”   看在是奶兄弟份上,秦中堂没有把徐老三扔到海里喂鱼,只是转身继续眺望西岛。   徐世安忍不住又问道:“你站在这里看西岛做什么?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些倭人?”   秦德威叹道:“清剿双屿岛匪寇已经成为过去式了,现在我思考的是,如何迎击马上到来的倭寇!”   徐世安很醒目的说:“难道你想把西岛上的倭人都杀掉,然后当倭寇报功?”   秦德威无语,徐世安有进步是好事,但这是不是进步的太快了?   “我是在想,能不能让这些倭人为我所用,哪怕是有一二百个也好。”秦德威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徐老三不明所以的说:“你用他们干什么?”   秦德威又答道:“但凡倭寇泛海而来,到了东海后,肯定要先寻找补给,同时打探陆地消息,然后才会侵袭陆上。   这些给倭寇提供补给的地方,就是东海上各个岛屿,这些岛屿早就成了法外之地,完全不顾沿海民众是否生灵涂炭。   双屿岛也不例外,尤其西岛那边有近千倭人,所以在正常情况下,肯定会有很多倭寇抵达西岛,补给后再出发。   我想的就是,如果能有一些倭人为我所用,等倭寇来了后,这些倭人就充当门面招呼,让倭寇觉察不到异样,像过去一样安心登上西岛。   然后提前在西岛布置,暗藏一支官兵,突袭那些登岛的倭寇,岂不相当于瓮中捉鳖?   只要消息还没有扩散出去,就会不停的有倭寇来登岛,然后就可以不停的瓮中捉鳖,起码能消灭几大批倭寇。”   徐世安恍然大悟,“难怪你对徐惟学说,当前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让双屿岛尽快恢复正常,至少表面看起来不能有异样,原来也是为了迷惑前来补给和销赃的倭寇!”   随即徐世安话头一转,又提议说:“何必费那事!在双屿岛内部航道上埋伏好战船,就能达到目的啊。   等倭寇船只来了,堵住前后路径直接打船烧船,让倭寇沉到海里不是更简单?   又何必放倭寇上岸?用官兵在地面解决更费劲,伤亡肯定也更大。”   秦中堂不屑一顾的说:“你徐老三格局还是小了,目光终究太短浅了!   你懂不懂什么叫练兵?这一批批登岸的倭寇,岂不是最好的练兵对象?”   秦中堂心里正在盘算的就是,让戚继光父子带着招募来的义乌兵,轮流驻扎在双屿岛西岛,用登岛的倭寇来练练手见见血。   只要把计划都安排好,用了正确的人,自己就能稳居后方,悠闲一点了。   秦德威略显得意的说:“怎么样?知道什么叫谋大事了吗?相比之下,你那点小伎俩上不了台面,还敢心智不亚于我?”   徐老三很无所谓的说:“是是是,你心智比我更强,那又怎么了?很值得你骄傲?”   秦德威:“……” 第九百一十四章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   天气逐渐变暖,二月早春寒渐渐褪去,三月阳春即将来临,又又又到了又到了文人仕女游春交往的季节。   今年春季京师没有诗霸秦德威,其他人在文坛终于有出头之日了,所以京师文人们格外活跃,一扫近几年来的低迷气象。   对关键岗位的股肱大臣们而言,时间主要还是围绕工作来安排。   严嵩严首辅坐在文渊阁中堂,透过门户望着庭院中的花草树木。   常言道,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他刚刚过了耳顺之年,但却觉得,自己越活越迷茫了。   他这个首辅,大概是大明历代最没滋没味的首辅吧?   在阁四个人里一半是对立面,西苑还有个军机处分权,司礼监也跟自己不是一路的。最操蛋的是,这一切都被三千里外的某个人遥控着。   这个首辅当的实在没意思,要不就辞官算了?严首辅看着门外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生出了归隐的念头。   熟悉严首辅的人都知道,严首辅很能隐忍。但此时严首辅真感觉,已经忍无可忍了啊,打又打不过,不辞官还等什么?   其实真正阻碍严首辅辞官的人,是那些党羽,所有党羽都不希望严首辅辞官。   因为严首辅辞官后,在皇帝不醒的情况下,大概率还是要把原来当过首辅的人请回来,比如夏言。   严嵩的那些党羽,没人希望夏言回来反攻倒算、清算叛徒!   忽然看到军机处办事的许谷拿着一个札子,走进了文渊阁中堂,对阁老们说:   “浙闽总督秦德威六百里加急报捷!近日攻克海寇窝点双屿岛,斩首一千五百,匪首许栋、李光头皆被斩首!另又剿灭海寇王直,斩首五百!”   严首辅闻言便道:“朝廷派秦德威是为了平倭,不见杀倭立功,却只拿这些乌合之众来充数!”   因为秦德威不在朝,暂时排名第二的阁臣张潮对许谷问道:“只是捷报而已,何必亲自送来?”   许谷答道:“按道理,有捷报就要议功,何况这是斩首二千的捷报。别人也没资格给秦德威议功,故而来提醒阁老们商议。”   严嵩突然意识到什么,又对许谷问道:“为何不见王浚川来?”   按照过去惯例,需要军机处与内阁会商时,都是代理主持军机处的兵部尚书王廷相亲自过来。   所以王廷相经常出现在文渊阁,有时候还会列席,但是在今天,却是许谷出现在文渊阁。   许谷叹口气,对严首辅回答说:“王浚川自开春起身体一直不好,如今已经病重不能视事。”   几位阁老听到这个消息,都很吃惊。   作为朝廷中岁数最大的高官之一,如今王廷相都快七十了,在这个岁数一旦病重不能视事,很可能就要致仕了。   如果年老病重还坚持不肯致仕,在有心人的煽动下,很有可能会面临一定的道德压力。   王廷相不只是代理主持军机处,还是兵部的尚书正堂,是朝廷中非常重要和关键的角色。   当然王廷相的另一个重要身份就是秦德威的“亲密战友”,而且是亲密战友里面最能喷的那个。   王廷相的位置一旦换人就是连锁变动,堪称朝廷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几乎仅次于首辅的变更。   严嵩猛的站了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又行了!这就叫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总会给人机会和希望的!   其他人一起看向闹出动静的严首辅,你严嵩已经激动的不加遮掩了吗?   当晚下直后,张潮、王以旂等秦党大佬不约而同的前往王廷相府邸探望。   如果在往常,大佬们为了避结党之嫌,私下里不会轻易聚在一起,但今天就顾不得了。   王廷相此时已经不见外客,但张潮和王以旂等人显然不在不见之列。   病榻上的王廷相气色很差,连起身都困难,只能躺着说话了。   问候过病情后,张潮就对王廷相问道:“你要作何打算?有意致仕否?”   王廷相吃力的答道:“我做这兵部尚书主持军机处,非为己身,只是帮秦德威占着位置而已。秦德威不回朝,我怎能致仕?”   张潮不知道该说王廷相太清醒了还是太不清醒了,提醒说:“浚川你若不肯致仕,只怕名声有损,被认为是贪恋权位,甚至波及身后名。”   王廷相苦笑了一下,有点苦中作乐的说:“反正盖棺论定靠秦德威了,身后名怎么样,还不是看秦德威怎么写。”   张潮叹口气,又说:“那严首辅正盼着你致仕,少不得要搞事情了。”   一直没说话的户部尚书王以旂问道:“秦德威对这种情况,没有准备预案吗?”   “应该……没有吧?”张老师不是很确定的说,“秦德威又不是真神仙,隔着三千里就能预知到这个情况。”   病榻上的王廷相反而有点盲信:“我倒相信,秦德威定然有所准备。”   张潮劝道:“浚川兄还是仔细养病为好,不要顾虑外界的事情了,无论风云如何变幻,随他去吧。   想来想去,浚川兄还是致仕为好,从此眼不见心不烦,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在家静养最好。”   另一边的严嵩严首辅,确实在等着王廷相辞官,把所有位置空出来后,再发起廷推,达到利益最大化。   这样主持军机处大臣位置空着,掌部务的坐堂兵部尚书也空着,拆开了就是两个最顶级的位置。   若能全部安排自己人上位,那势力一下就能明显膨胀,此消彼长之下,与秦党对对碰也能不落下风了。   但是一连等了两天,左等右等还是不见王廷相奏请致仕。   于是严嵩就实在等不下去了,直接向摄政方皇后进奏,以“军机处不可无人主持”为理由,请求召开廷推。   军机处这样地方,处置的都是紧急事情,需要的就是最快速度作出反应,所以确实不能没有重臣坐镇主持。   从政治角度,方皇后没有任何理由驳斥严嵩的奏请,便同意了廷推。   又因为军机处的特性,还是内廷和外朝联合廷推,很少参与廷推的阁臣也得以列席。 第九百一十五章 高手对弈   次日午门外东朝房,数十大臣聚集在此,开始可能是今年最重要的一次廷推。   按惯例廷推是由吏部尚书主持的,但许天官看了眼严嵩,说:“还是由首辅来主持吧。”   反正许天官没什么想法,乐得置身事外看狗咬狗,没准还能渔翁得利。   这次廷推对严党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严嵩也就不客气了,直接开场,深沉的说:“军机处自从设立时起,就有以阁臣兼领军机处的传统……”   众人无语,军机处也就是去年才成立的机构,哪有称得上传统的?就看严阁老这句话,足足有秦中堂八分功力了。   “当初秦板桥出镇东南,阁臣没有多余人手,所以才让王浚川以外朝大司马兼领军机处。   如今阁臣人手充盈,自然不必再用外朝大臣来兼领,还请诸君推举人选!”   严首辅的义子赵文华的官职不高不低,现在算是严党在开大会时的主力发言人。   当即赵文华就回应说:“我推举张甬川公!既了解地方民情军情,又熟知内廷规范,又位列中枢,正合适主持军机处!”   张潮盯着赵文华说:“注意你的言辞,今日推举的是代主持!正主持还是秦德威!”   赵文华撇了撇嘴,自己故意含混的,看来还是不能含糊过去。   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见说:“军机处本就有联络内外的作用,代主持军机处大臣的人选,不是必须从内廷来选!”   赵文华冷笑几声说:“最适合代主持军机处的外朝大臣莫过于兵部大臣,王廷相就是借此才得以主持军机处。   王廷相不在兵部时,兵部日常事务由左侍郎樊大人主持,那么若王廷相不能视事时,差事就该由樊大人来顺理成章的顶替。”   赵文华说的樊大人乃是兵部左侍郎樊继祖,在原本历史上,樊继祖是继张瓒之后的兵部尚书。   但在本时空因为秦德威插手和蝴蝶效应,兵部尚书被王廷相截胡了,樊继祖到现在也只是个兵部左侍郎,算是严党的一份子。   所以赵文华的意思就是,如果从内廷选,最合适人选是张邦奇,若从外朝选,最合适人选就是樊继祖。   反正二选一,怎么选都是严党的人。   你们秦党再怎么不要脸,总不能弄个礼部尚书、刑部侍郎之类的官员来主持军机处吧?   东朝房一片沉默,半天没人说话,也没有人提出新的人选。   吏部天官许瓒刷了一下存在感,“若无其他意见,那么廷推结果就是张甬川了。”   最后奏本还是要由许天官来写的,所以他要确定一下。   没事就可以结束了,大部分人都没想到,今天完事的居然如此之快。   细想主要原因,在于秦党今天有点沉默。   再细想,也是情有可原。毕竟一个萝卜一个坑,能卡位的人都是属于严党的,秦党没有合适人选可以打擂台,就巧妇难于无米之炊了。   “慢着!”严首辅忽然又开了口,阻止众人散场。   然后继续说:“王浚川不能视事,兵部没有掌部的尚书坐镇,我看可以另选一名兵部尚书,暂时掌管部务!”   大部分群臣微微有些错愕,严首辅这个提议就有点出人意料了。   兵部尚书不同于主持军机处这样的差遣,是王廷相的本官,那王廷相还没辞官呢,你严首辅就迫不及待的想强行夺位,是不是太霸道了?   说起大明的官制,一个部可能有好几个尚书,所以王廷相之外另行任命一个兵部尚书并不奇怪,也是合法的。   但这么多尚书里,其它只是虚衔,可能连总督都会挂个兵部尚书。只有一个尚书是坐堂掌部的尚书,是七卿之一的正牌子实职尚书。   如今兵部理论上坐堂掌部尚书是王廷相,严嵩显然是想另外推选一个本该是虚衔的兵部尚书,然后直接鸠占鹊巢强行替换掉王廷相。   而且关键是,这简直就是对在任尚书王廷相的羞辱,明摆着故意趁着重病强行驱逐王廷相,或者是诅咒王廷相去死。   所以众人看向严首辅的眼光就有点奇异,这吃相实在太难看了。   严首辅冷笑不已,吃相难看又怎么了?对付秦党,不难看就吃不着!   赵文华出来说:“方才我也提到,王浚川不在部时,一直是左侍郎樊大人主持兵部日常事务。   算起来樊大人在兵部左侍郎位置上积攒了多年资历,又是正德六年的老前辈,如今正可以升为掌部兵部尚书了。”   如果抛开一切背景,赵文华这几句也不算偏颇,樊继祖作为老资历兵部左侍郎,确实有升为尚书的资格。   秦党骨干之一、左佥都御史桑乔却站了出来,提出异议说:“朝中又不是没有别的知兵大臣,毛大司寇亦可以迁转为兵部尚书。”   毛大司寇指的就是兵部尚书毛伯温,严党仅有的两个尚书之一。   抛开一切背景不谈,桑乔的推荐也不算偏颇。   毛伯温年轻时就知兵,后来更是统领大军出征过安南,后来也一度是兵部尚书的热门人选,但没有争过王廷相,这才屈居于刑部。   但最大的问题在于,毛伯温现在算是严党骨干,而桑乔是秦党骨干!   一个秦党推荐严党的人,就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是什么居心?   最聪明的人脑中稍加思索,立刻就想到了原因,这是离间之计也!   严首辅的思路应该是这样的,让樊继祖强行接替兵部尚书,那么严党在外朝就有兵部樊继祖、刑部毛伯温、工部甘为霖三个尚书了,与秦党立刻强弱调转,成为外朝第一大党。   而秦党的想法,就是通过推举刑部尚书毛伯温迁转到兵部来搅混水。   众所周知,没当上兵部尚书一直是毛伯温的心病,只要有机会多半也是想试试看的。   就算退一万步说,让毛伯温顶替了兵部,那还让出了刑部呢,至少严党的尚书数量没有增加。   想到这里时,很多人顿时就来了兴趣,也不想走了。如今秦党和严党宛如高手对弈,每走一步也许都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严嵩连忙以目示意毛伯温,希望毛伯温主动站出来,推辞掉兵部尚书的推举。   其实这两天严首辅私下里找过毛伯温,劝毛伯温为了大局,不要对兵部尚书有想法。   这样的话,秦党就算想拿毛伯温当枪使,也办不到了,毕竟毛伯温本人都主动推辞了。   可是即便严嵩再三示意,毛伯温眼观鼻,鼻观心,依然不为所动。   老乡夏言当首辅的时候,自己当不上兵部尚书;换另一个老乡严嵩当首辅了,还是不让自己当兵部尚书!   这算是哪门子道理?凭什么总是他毛伯温被牺牲?严嵩只劝自己让一让,但他又能给自己什么补偿?   看到毛伯温这个样子,众人便明白,秦党这一步棋走活了。   只要秦党肯支持毛伯温,那也绝对是不可小视的力量!   严党主力发言人赵文华不慌不忙的说:“其实诸君都有点心急了,没有等在下把话说完!   在下推举樊大人升为兵部尚书,其实是一整套方案里的一部分,同时还推荐,辽东曾巡抚升任兵部左侍郎!”   曾巡抚就是秦德威便宜后爹曾铣,这些年来一直坐镇辽东,主持辽东改革。   从业务和资历来看,升为左侍郎其实没有那么突兀。   平庸的人还在诧异,怎么严党的人也开始反手推荐秦党的人了?   而聪明的人已经琢磨过来了,这也是严党的一步好棋!   把秦德威父亲与樊继祖的升迁结合起来,这样就能堵上秦党的嘴了。   无论如何,秦党的人无论心里怎么想,都不可能反对秦德威的父亲高升的。庙堂不只有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   现在压力转移到秦党这边了,该着秦党走棋了。 第九百一十六章 千古奇冤   严嵩严首辅此时心情还算不错,至少到目前,一切都很顺利。   假如最后完全按照自己的设想成功,那么朝廷形势就会一夜之间完全逆转!   张邦奇主持军机处,樊继祖接管兵部,屠侨掌管都察院,甘为霖仍然把持工部,再把心生不满的刑部尚书毛伯温安抚好,严党以及同盟的势力将会达到一个空前庞大的程度。   在部院大臣层面上,严党以及同盟势力即将全面超越秦党,取得决定性的优势!   有了这样的根基,首辅也就是真首辅了。   感谢身居要害的王廷相,在关键时刻病重带来连锁反应,挽救了陷入颓势的严党。   感谢秦党主脑秦德威,在关键时刻出镇三千里外,导致秦党面临突发事件时反应迟缓,应对困难。   就是严首辅总感觉,自己还漏算了什么,但他把在场三品以上的大臣都想了一圈,没觉得少算了谁。   现场如此紧张,太考验临场反应,严首辅也就没精力再分心多想了。   在这个秦党必须做出反应的时候,掌道御史陈春缓缓地从袍袖中抽出一封书信。   然后对众人说:“秦板桥与我有同年之谊,前几日有书信给我,咨询了一些事情,关于朝臣亲戚违法乱纪如何处置的问题。”   其他人都不说话了,静静的看着陈春开始表演,所有人心里都清楚,秦党的反击要开始了。   陈春咳嗽了一声,正要继续往下说时,突然“嘭”的一声响,东朝房的木门忽然被人重重推开了。   谁敢如此无礼?众人循声看去,却见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秦太监大踏步从外面走了进来。   这一瞬间,严嵩突然明白,自己刚才漏算的感觉是从何而来了。   自己只算计到了眼前这些大臣,但一时忽略了司礼监的秦太监!   所以不等秦太监说什么,严嵩立刻对秦太监喝道:“这是是朝臣议事场所,秦太监为何闯进来?还请回避!”   但秦太监却没有先答话,反而看向了角落里的官校。   众所周知,这种场合都是有厂卫官校旁听的,问就是大明特有的特务制度。   那官校立刻快步走到秦太监身旁,低声耳语起来,似乎是介绍当前廷推情况。   秦党的反击,就这样被目中无人的秦太监打断了。   严嵩冷眼旁观,你秦太监再牛,这里也不是你的地盘,你还能直接插手廷推?怕不是嫌命长?   你秦太监要是敢在这里直接干涉大臣人选,当场把你打死都没人给你喊冤!   秦太监三下五除二听完了官校的汇报,微微蹙眉稍加思索。   这又让大臣感到很奇怪,廷推明面上跟你秦太监有什么关系?   你秦太监在理论上根本没有资格参与廷推,当众问情况,又在这里思考几个意思?   有事说事,没事滚蛋,有什么好犹豫的?难道就是来故意捣乱,打断秦党反击的?   还好秦太监思考的很快,没有让别人多等,抢在严首辅再次赶人之前,高声对众人道:“皇上虽然还在昏迷,但刚才有点动静了,不知是否要醒过来,特来告知诸君!”   这么一句话,让整个东朝房所有人的脑中一起轰然炸响!   天大地大,再大的事情,也没有皇帝大!   严嵩也顾不上廷推了,拔腿就向外走,口中对左右说:“我去侍奉陛下!”   顿时东朝房里乱哄哄的,一群大臣都想去侍奉皇帝。   最后还是秦太监拦在门口,喝道:“人多纷扰,只需阁臣和九卿去就可以!其他人在这里等着,继续廷推!”   这个安排很合理,内阁加九卿阵容,确实体面与众不同,比其他人优先。   但其他人谁还有心情继续廷推?可是又不愿意散去,就继续在东朝房等消息了。   于是秦太监就带着一干重臣,匆匆忙忙的朝着西苑仁寿宫而去,嘉靖皇帝还躺在仁寿宫里呢!   走到仁寿宫里皇后寝宫的正殿门外,守候在这里的年轻太监冯保急忙禀报道:“方才皇上龙眉有所展动,龙目眼皮微颤,头颈自行偏动了几分。”   谁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回光返照,还是即将醒来,众人赶紧快步走进了正殿。   为了方便大臣,避免猜疑,暂时撤掉阻挡视线的屏风后,却见方皇后正站在御榻前,旁边是太监黄锦、锦衣卫陆炳、徐妙璟等几个近一年很低调的人。   严嵩作为首辅,上前一步,正要代表大臣问话,却见方皇后突然朝着御榻跪下了。   然后黄锦、陆炳、徐妙璟等人也纷纷跪下,又听到方皇后说:“皇上洪福齐天,万岁万万岁!”   前排人跪下后,后面的大臣们才看清楚,御榻上的嘉靖皇帝眼睛睁开了一条线,正茫然地盯着上方。   于是大臣们也立即跪下,山呼万岁。   嘉靖皇帝听到了声音,侧过头来看着,但是眼神除了迷茫还是迷茫。   现在皇帝的记忆,还停留在近一年前,对那个宫变之夜睡着以后发生的事情浑然不知。   这个时候考验在场众人反应的时候到了,最终还是秦太监最先明白过来,上前几步挪动到榻前。   然后对嘉靖皇帝说:“一年前,有宫人趁陛下熟睡戕害圣体,幸赖方娘娘救出,陛下沉睡了几近一年。”   秦太监断定,以嘉靖皇帝的性格,此刻并不想听多余的废话,肯定只想尽快弄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   不然皇帝有一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心里会很焦躁,所以要用最言简意赅的语言,为皇帝解开迷惑,消除因为无知带来的不安感!   在这个特殊的时刻,谁最先说清楚情况,就会被皇帝暂时信任!   等了好一会儿,嘉靖皇帝才消化完秦太监的一句话,脑子稍稍清醒了点。   然后众人又听到皇帝艰难的开口,对秦太监问道:“大臣,都有谁?”   蠢货可能以为嘉靖是问在场的人都是谁,但秦太监显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以嘉靖皇帝的权力欲和控制欲,肯定询问的是现在朝廷里都有谁,与一年前相比有什么变化。   所以秦太监连忙奏道:“首辅严嵩,阁臣还有礼部的张潮、张璧,詹事张邦奇。   主持军机处大臣今日正在廷推,经赵文华提议,目前初步拟定推举张邦奇。   部院大多没有变动,唯有兵部尚书今日也正在廷推,经赵文华提议,目前初步拟定推举左侍郎樊继祖。”   嘉靖皇帝虽然说话很吃力,但还是疑惑的问:“赵文华,何人?”   秦太监如实答道:“严嵩义子!”   只说这个身份就够了,赵文华当什么官不重要,也不是皇帝想知道的。   严嵩:“……”   他原本一直以为,秦德威是天下最阴的人,时至今日才知道,秦太监比秦德威还要阴上十倍!   现在他才明白,秦太监进入东朝房后,为什么第一时间是了解廷推情况,以及秦太监在东朝房到底思考了什么!   而且现在才明白,为什么秦太监突然打断了秦党的反击,让廷推暂停在了拟定为张邦奇、樊继祖两个严党人物的阶段!   一切意图,都是为了在皇上睁开眼后,说出上面那段话!   在所有人听来,秦太监都是在客观描述一些事实,让皇帝了解当前状况,没有任何捏造和添油加醋。   但任何话,还是要看语境的!   嘉靖皇帝又发了会儿呆,仿佛又在消化秦太监提供的信息。他相信,秦太监说出来的都是真的,绝对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编假话。   但还是有让皇帝感觉极其不对劲的地方,在秦太监的介绍里,没有半个字提到某个重要人物。   嘉靖皇帝虽然不愿意费力气说话,但仍然不吐不快的对秦太监问道:“秦德威?”   秦太监还是实话实说,不添加任何个人感情的奏答:“秦德威去年出镇浙江,平倭剿寇去了。”   嘉靖皇帝眼皮挣了挣,表示出了惊讶。秦德威算是半个阁臣了,大学士出镇地方在传统观念里,那相当于是一种贬了。   将秦太监提供的信息汇总起来,其实就是四句话:严嵩当首辅了!主持军机处的另一个权臣秦德威被外放了!严嵩的人马上夺取军机处了!严嵩的人马上夺取兵部了!   如果不明白前因后果,只听到这四句话,再做阅读理解,都只会这样判断:秦德威朝堂斗争失败,秦党溃不成军丢失军机处和兵部,严嵩以首辅之尊快要在朝堂专权了!   嘉靖皇帝似乎憋得有点难受,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浊气,他想动一下,但却发现除了头颈可以左右转动之外,全身还无法动弹。   但他没多想,只当是长久卧床血脉堵塞,而且此时已经感到极其疲累了,便仰面闭上了眼睛,准备养神。   大臣见状,主动请安并告退,嘉靖皇帝最后只说了一句话:“召夏言入朝。”   严嵩心里老泪纵横,嘉靖皇帝这明显是开始动手防他严嵩专权了!   按照官场规矩,前首辅回来了,肯定是继续当首辅!如此轻而易举就剥夺了他严嵩的首辅位置。   但最大的问题是,他严嵩到现在为止根本没有专权啊!而且还没有三千里外的秦德威专横!   秦德威才是勾结串通了司礼监掌印太监,有专权潜力的那个奸臣!   他严嵩同时面对两个亘古难有的阴险小人,还怎么打?   而昏君不明事理,不辨忠奸,居然想打压他严嵩!简直千古奇冤,天日昭昭! 第九百一十七章 适者生存   这一年来,严嵩曾不止一次在内心深处呼唤过,皇上你睁开眼吧!   这样皇上就能看到秦德威那骄横跋扈、无法无天的丑恶嘴脸。   但是没想到,自己抓住了王廷相病重时机,企图扩权翻盘的时候,皇上他居然醒了!   这真是该醒的时候不醒,不该醒的时候乱醒!   如果只单独面对一个秦德威,或者一个秦太监,严阁老觉得自己还可以挽救一下。   但如果同时面对秦德威和秦太监,这实在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所以从仁寿宫出来后,严嵩心生退意了,这不是构想如何辞官才能利益最大化的智力游戏,而是真正的有了彻底隐退的想法。   又走到午门外的时候,另一个阁臣张潮说:“其他人还在东朝房等着,廷推也要继续,总不能半途而废。”   严嵩很消极的说:“我意欲辞官致仕,就不去东朝房主持廷推了,你们自便。”   左都御史屠侨旁观者清,便低声对当局者迷的严嵩说:“阁老还是去吧,也不要想着辞官,不然难免有无妄之灾。   在别人眼里,你此时如果辞官,要么是心虚,反而会惹来更多猜疑;   要么表示不满,所以用辞官来赌气。无论是哪一种猜测,都会带来灾难。”   虽然屠侨没有点明是谁,但稍有智商的都听的出来,以嘉靖皇帝的性格,真有可能那么想。   严嵩无语,难道连辞官都成了一种过错?到底要怎样做,才是正确的?   于是朝见皇帝去的阁臣和九卿又回到了东朝房,与其他大臣汇合。   虽然其他大臣都很想知道皇帝状况,也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公开询问和议论皇帝的龙体,这是很犯忌讳的事情。   让别人略感奇怪的是,严首辅无精打采的,反倒是张潮张阁老主动对大家介绍情况说:“皇上已经清醒,只是还需养神,另外皇上召夏桂洲入朝。”   这句话虽然也不详细,但至少让大部分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顿时就让东朝房里又一次炸锅了。   夏言要回来?那严嵩呢?   尤其是严党众人,此时都有点要疯掉的感觉,刚才要上天堂了,转眼间又被打落凡间,这落差谁能受的了?   尤其是那些原先属于夏党,后来又投靠了严嵩的人,心里已经开始辱骂老天了,比如刑部尚书毛伯温和兵部左侍郎樊继祖。   秦党的人则相对淡定,因为无论谁来当首辅,好像也差不多,肯定都要跟秦党争权,无非就是手法不同而已。   只听张潮又说:“圣主清醒,诸君更应当各守本分,各安其责!现在继续完成今日廷推!”   但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如今“大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众人都要仔细琢磨一番利害得失,以求“适者生存”。   但是总这样冷场也不是办法,有人叫道:“陈御史!你方才话只说了一半,现在可以继续!”   御史陈春刚才发言时,只说出“收到秦德威书信”,套路还没使出来,就被突然到来的秦太监打断了。   正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在朝堂里混,套路谋划固然重要,但随机应变也是很重要的。   此时被点了名,陈春想了想,觉得继续说下去也无所谓,便再次开口道:“秦板桥在信里说,宁波有个叫张启书的人,乃是本地四大家族之一张家出身。   去年张启书前后两次指使烧掉总督行辕派出的官船,并将总督派出巡视乡兵的专员殴成重伤。   今年这位张启书更是变本加厉,串联本地杨家、陆家,一起勾结倭寇,接引两批倭寇在宁波登岸,甚至打开宁波城门,企图放倭寇入城。”   只要听了这几段话的人,立刻就脑补出为非作歹、无法无天的地方恶霸形象。   这位张启书敢烧秦德威总督行辕的船,不得不敬他是条汉子。   就是勾结倭寇,开城门放倭寇入城这个行为,实在是罪大恶极了。往严重里说,也就比十恶不赦差一点了。   左都御史屠侨看了眼张邦奇,对陈春问道:“真有此事?不是冤枉?”   陈春答道:“秦板桥在书信里说,犯人全部是现场抓获,所有人证都指向张家、杨家、陆家!   张启书作为张家管事人,不可能不知情!秦板桥还说,目前仍在审问,等最终审定了再上奏朝廷!”   有“聪明人”想到了什么,也问道:“张启书与张甬川公是什么关系?”   陈春如实回答说:“据秦板桥书信里所说,张启书乃是张甬川公的侄子!   军机处本就是负责紧急军情和匪寇事务,而张甬川公亲族勾结倭寇引狼入室之事!   朝廷若用张甬川公主持军机处,怕不是要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严嵩叹口气,他发现陈春陈御史虽然品级不高,但做事也非常阴险。   陈御史可以在廷推之前,或者推举张邦奇的过程中,把这份书信抖搂出来的。   但他偏偏一直隐忍不发,等廷推初步结果出来,张邦奇已经是拟定人选的时候,才跳出来说了张家勾结倭寇的事情。   这就直接把严党的脸用最大的力度摩擦了,偏偏不管还不行,简直就是送脸上门。   难怪秦德威会选择陈春作为发言人,并把这封书信写给了陈春,实在是“人尽其才”。   这下东朝房里的人几乎都白了,齐刷刷的看向大学士张邦奇,想不到你张阁老在老家的亲戚,捅出了这么大一个篓子。   大概这就是秦党的反击了吧?如果刚才没有秦太监来打断,秦党早就对着妄图染指军机处的张邦奇骑脸输出了。   想从秦德威手里抢食,是那么好抢的吗?   这时候大家又忽然明白,秦德威到了浙江后,为什么铁了心找四大家族的麻烦,似乎主要精力都放在与豪族对抗上面。   大概就是想用铁腕高压,来迫使四大家族犯错,或者“犯罪”,然后再用这些罪状来牵制朝廷中的浙党大佬。   而且秦德威的套路不只上面那些,还有第二层套路!   他掌握罪状后,故意先以私人书信的形式散布到朝廷,而不是正式的公文奏本。   这样就是进可攻退可守,后面既可以从严处置,也可以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趁着众人思索的时候,严嵩用眼神对屠侨示意,让屠侨先出面说几句打个圆场。无论如何,张邦奇还是要挽救的。   但不知为何,屠侨却不为所动,依然站在那里毫无表现。   不只严嵩,所有人都很诧异,因为屠侨和张邦奇绝对是两位一体的。如今张邦奇遇到了攻击,你屠侨不帮忙说话是什么意思?   随即就有比较了解浙党尤其是宁波帮内幕的人明白了,此时此刻屠侨确实不敢说话!   陈春刚才提到了宁波张家串通杨家、陆家,却没有提到屠家,所以屠侨有所顾忌了!   宁波四大家族,秦德威已经黑了三个,那么屠家是不是也有黑材料在秦德威手里引而不发?   如果屠侨跳了出来,会不会直接黑材料糊脸?所以屠侨为了自保,只能装聋作哑?莫非这就是秦德威的第三层套路?   其实也是大家想多了,这个局面并不是秦德威刻意为之。   秦中堂找麻烦是对四大家族一起来的,他逼着四大家族去通倭也是一起设计的。   可是到最后抓现行的时候,秦中堂确实没抓到屠家的人。   前面也说过,做事不但要有套路谋划,也要有随机应变。秦中堂既然没有抓到屠家的证据,那就只能因势利导,虚虚实实了。   严嵩又一次深深的叹了口气,生活就像一团麻,局面糜烂至此,辞官又不能辞官,为之奈何?   为什么他严嵩做官,就如此多灾多难?还要面对历史级的超强对手。   不管怎样,生活再苦,也还是要继续面对的,总不能找根绳子自挂东南枝。   此时没人说话,严阁老就主动开口说:“关于今日廷推,是我考虑不周了!”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其他人顿时就猜测,严阁老这是要认怂?   又听严阁老继续说:“王浚川乃是朝廷元老,虽然病重不能视事,但不该如此着急用别人取而代之,这样会让老臣寒心,极为不妥。   所以还是先不必推举兵部尚书了,依然给王浚川保存体面,以抚慰人心。”   众人无言以对,刚才严首辅还咄咄逼人驱逐王廷相,连继承人选都提出来了,这会儿又立刻大翻转,仍然保留王廷相的体面。   这份唾面自干的功力,说实话,比秦德威还要强上几分。   那秦德威如果办错了事,说错了话,只会顾左右而言它或者指鹿为马一错到底,绝对不会自己打自己脸认错。   反正也没人说话的打岔,也就由得严首辅继续往下说:“至于临时主持军机处的人选,我忽然也认为,张甬川不太合适,他对边镇状况了解太少。”   人群里有胆大的人起哄说:“那严阁老现在认为谁最合适?兵部的樊少司马?”   严嵩镇静自若的说:“经我深思熟虑,还真想到了一个合适人选!那就是大同巡抚詹荣!”   说起这位詹荣,在京师官场也是个非常传奇的人物。本来是个户部管粮的官,十年前遭遇了大同兵变,设计平叛立功,超升为四品。   但詹荣没什么过硬关系,一直只能在边缘衙门当个摆设一样的闲散官员。   后来詹荣却又因为与秦德威当了邻居,把宅院便宜卖给了急需扩建的秦府,结果换来了大同巡抚这样的实权要职。   在背地里,詹巡抚被人称为“卖房巡抚”,与秦党的关系那可想而知。   于是群臣齐齐哗然,知道严阁老唾面自干的功力强大,但是没想到强到了这个份上,居然认真推荐秦党的人!   严阁老面色如常:“詹巡抚这一两年在大同做的不错,防住了北虏南侵,按理也该奖升了!   正好现在有这样的缺位,可以让詹荣迁为兵部右侍郎,代主持军机处!”   这个提议实在匪夷所思,严党众人一起看着严阁老,他们知道严阁老心术深,这样提议必有深意。   但是在感情上还是接受不了,不过也没胆量出言反对,只能沉默了。   至于秦党的人更没理由反对了,明知严嵩未必有多大的好意,但出于人情世故,不能反对自己人升迁啊。   也许有秦德威在场的话,还敢出面压制自己人不要升迁,但秦党别人真没有这个威望。   其他人赞同也好,反对也好,都掀不起多大的风浪了。   吏部天官许瓒笑呵呵的说了句:“如果从边镇督抚选人,辽东曾巡抚也很合适……”   话还没说完,几道严厉的目光就射了过来,许天官怕引火烧身,就改口道:“如果没有其他提议,那就拟定为詹荣了。”   可严阁老忽然又若有所思的说:“说起来,辽东曾巡抚不辞劳苦,经略边疆六七年,功勋卓著,也该加官了。   在我记忆里,曾巡抚似乎还只是四品?现在加到三品理所应当!”   无论是秦党还是严党,亦或是中间派,都在面面相觑,无人答话。   东朝房里的这些人,本来以为自己能站在这里,已经算是比较懂政治的人了。   但在此刻,他们发现还是不太懂,至少理解不了严阁老忽然这么跪舔秦德威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因为听说夏言要回来,就被刺激到心性大变了?   如果说企图为了化干戈为玉帛,联手秦德威对抗夏言,那也太幼稚了!政治不是过家家,也不是升官图游戏!   严阁老将众人的神态尽收眼底,他也不想解释什么。   辞官又不能辞官,那就只能想办法适应环境了!   适者生存!不能适应环境的就只能完蛋!   为了生存,跪舔秦德威又怎么了?等夏言回来了,他还会去给夏言下跪谢罪,还会跪着痛哭流涕祈求夏言原谅!   以后在内阁里,他会变成最怂、最不争权的那个人!能屈能伸,能上能下方才为大丈夫!   他就不信了,夏言和秦德威这两个货色就能相安无事? 第九百一十八章 新的阶段   从东朝房里出来,众人逐渐散去。事到如今,廷推结果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皇帝醒来才是压过一切的重要事件,越是位高权重的人心事越重。   朝臣们等了两天后,嘉靖皇帝没有召开大朝会,也没有公开露面。   只是下诏让太子继续监国,皇后也继续摄政,暂时维持不变,有大事再奏报皇帝。   这又让朝臣猜测,估计是皇上身体没有完全康复,或者是有什么受损还需要静养,精力上无法处理日常政务。   左佥都御史桑乔和御史陈春两个秦党骨干在都察院里闲谈,陈春对桑乔问道:“桑前辈你说秦板桥去浙江,是不是故意的?”   桑乔不明所以的说:“何为故意?”   陈春便说出了自己的一个猜测,“皇上醒过来后,谁在朝廷当权谁倒霉,肯定要先受一番猜疑,严阁老面临的就是这样尴尬处境。   秦板桥是不是已经看出了这点,所以才远去浙江躲避?反正朝廷有张老师、二王诸公在,支撑个一年半载没问题。”   桑乔目瞪口呆,人不可能算计到如此地步吧?下意识的反问说:“若皇上不醒呢?”   陈春答道:“若皇上昏迷一年半载还不醒,那就很可能永远不会醒了,秦板桥再找机会回朝廷就是,也不会有多大损失。”   桑乔心机和算计并不算强,听了陈春所言后,只觉得匪夷所思,难道在朝廷高层混,真要算计到如此地步才能成功?   正被党羽们无限脑补的秦中堂,此时已经移镇宁波府,这时候没有本地豪族再继续反对了。   因为反的秦中堂的人,大都已经成了囚犯。   成功忽悠豪族勾结倭寇,深藏功与名的严世蕃严大人,躺在位于宁波城东北三江口的检船专员衙署里。   虽然他“被迫”立下了汗马功劳,但还是一个小小的幕府专员,但他不介意。无它,钱多事少尔。   正琢磨叫哪几个粉头来陪自己吃饭时,忽然有急递铺的铺兵送了公文到严大人手里。   严大人拆开看去,居然是父亲严阁老的家书,只是假公济私用了公文名义,才能借用朝廷的驿传系统送到自己手里。   这是近半年来,父亲唯一写来的家书,严大人又仔细看去,在信里面,父亲殷殷嘱咐自己,一定要跪舔好秦中堂。   这让严世蕃很是错愕,父亲半年就写了这么一封信,这都什么玩意?   知子莫若父,从字里行间,严世蕃就看到了一个字,怂!   难道父亲在京师惨败了?也不至于吧,父亲最多就是无法进取,自保应该完全没有问题。   随即严世蕃意识到,京师里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变动,直接改变了父亲,莫非是皇帝醒了?   想至此处,严世蕃忽然心动了,如果真是这样,似乎可以搞点事了?   说实话,秦德威在浙江干的事情,有一大半都是违法乱纪的,如果换成别人来做,杀头也不是没可能。   他严世蕃可是一个熟知秦德威违法乱纪内情的人,而且很多事情还是自己亲自经手的!   既然皇帝醒了,或许能试探着操作一下?   这时候忽然从院门外隐隐传来了喧哗的声音,吵吵闹闹的打断了严世蕃的思路。   于是严大人不耐烦的对身边杂役喝道:“外面什么事情?驱散了去!”   杂役赶紧出门去看,不多时又回来了,对严世蕃禀报说:“外面正在游街示众!”   严世蕃便又问:“什么人被游街示众?难道抓到了通奸的男女?”   杂役答道:“是勾引倭寇上岸和入城的那些内贼,有几十个人,全被幕府官兵押着,全城游街示众!围观的人很多,都在骂他们!   而且幕府秦中堂说了,如何判罚这些人,交给本地民意来决定!百姓们说应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以彰显民意!”   严世蕃倒吸一口冷气,秦中堂这手段不但是杀人,还要诛心啊!   而且挑动百姓参与审判,那些被抓住的豪族人物,是怕在本地永世不得翻身了。   想想那些豪族人物的下场和后果,严大人心里刚才升起的一点搞事的小心思,顿时就打了退堂鼓。   算了算了,时机未到,还是先继续隐忍着吧!   倒也不是怕了他秦德威,主要是如果不能一击致命,只会打草惊蛇,所以要继续等待!   正如严世蕃所猜到的,城里百姓大都还是普通人,这些豪族管事人居然想引倭寇入城,那简直就是蓄意祸害乡亲。   经过秦中堂的大力宣传,以及罪犯游街示众,直接引爆了全城百姓的愤怒,几大家族直接从地方之光变成了千夫所指的过街老鼠。   再加上秦中堂重新组建的走私体系,直接打破了豪族垄断,将部分利益普惠到中下层,所以幕府经过大半年折腾,算是在宁波府站稳了脚跟。   这时候幕府内部正在开会,但开到一半,秦中堂也同时收到了两封不具名的密信。   一封是从源丰号钱庄渠道送过来的,另一封是从江西送过来的。消息分别是皇帝苏醒了和夏言从江西出发了。   从京城发到江西,召夏言回京的诏旨肯定是传递速度最快的,最先传到了夏言手里。   但因为江西挨着浙江,结果夏言从江西出发消息,反而后发先至的送到了秦中堂这里。   正可谓人在宁波府,瓜从天上来。   秦德威放下信件,暗叹一声,皇帝晚一年再醒多好?可以让自己毫无约束、无法无天的在东南从容布局完毕,便能安心回去。   现在多了个皇帝,不但多了一层约束,还有可能多出变数。   秦中堂三思过后,放下信件,开口道:“继续开会!”   吴承恩便捧着战报,继续对众人说:“义乌五千新兵轮番进驻双屿岛后,引诱倭寇上岛,已经四战四捷,斩首一千三百余……”   少年版戚继光像个网文主角,随身带着老爷爷,去了义乌募兵。   因为秦中堂拨款充裕,再加上戚老爹亲自出面做工作,所以招兵数目比历史上多了不少,足足招了五千人。   然后训练到今年开春,又被一声令下,调到定海卫和昌国卫部署。   随即就是轮番登上双屿岛,守株待兔一样的与前来停靠补给的倭寇厮杀,目前战绩还是很好看的。   而且到双屿岛补给的倭寇,大多数是要准备侵扰宁波、浙北沿海的,在双屿岛被剿灭,也算是让近期浙北、浙东海岸暂时得到安宁。   “那些义乌募来的兵都见过血了吗?”秦中堂对吴承恩询问道。   吴承恩答道:“都上岛去历练过了,但是现在倭寇已经知道了双屿岛落入官府手里的而消息,没有再来的了。”   秦德威点点头:“也正常,倭寇不是傻子,不能永远进这个圈套。让义乌营暂且回来,继续部署在定海卫和昌国卫。”   现在秦德威大半年准备出来的部署是这样,戚家父子带着义乌营,驻守在宁波;俞大猷带着广西土兵,驻守在浙南台州温州。   而卢镗回了福建,带着那些精选出来的、经过攻打双屿岛磨练的战兵,驻守在闽南漳州泉州。   这个部署说起来似乎面面俱到,加起来也有一万几千精锐,似乎也不算少,其实还是远远不够。   主要是东南海岸线是在太长了,一万几千精锐相对于长达万里的海岸线,就很稀薄了。   而且东南海岸线十分曲折,能停靠船只的港湾也实在太多了,秦中堂也没本事在每一处港湾都部署上能打的精锐。   而且这些精锐,主要应对的是大股倭寇,总不能随便出现几十上百倭寇,就要跨地域动用大军出征。   所以除了卢、戚、俞这三支兵力驻扎的地方,其他防线还是只能依靠原有卫所。   如果那些卫所还能打,或者有御寇的心思,也就不至于形成倭寇之患了。   秦中堂也心知肚明,很多沿海的军民为了赚钱,甚至会给倭寇提供后勤补给。   不然原本历史上,动辄成千上万倭寇集结攻打城池,吃喝从哪里来的?   “所以现有的部署肯定不足,必须想想其他主意!”秦中堂一锤定音的说。   吴承恩看了看其他幕僚,没人说话,便又对秦德威道:“中堂若有吩咐还请说。”   都这么熟了,大家很清楚秦中堂这语气并不是征询意见,而是有了新的想法,要公布出来让大家执行。所以别多嘴,带着耳朵听就是了。   秦德威若有所思的说:“本中堂想开一个悬赏模式,说出来与诸君合计。   第一,在今年,但凡是海上之民,无论是什么身份,什么国籍,只要带倭寇首级到双屿岛,可以获得用成本价购买五匹丝绸的权益!   第二,在今年,但凡是陆地上的大明子民,无论是什么身份,只要能奉上倭寇首级,就可以获得贩运五匹丝绸到双屿岛的权益,无须再另外交纳平倭银!   第三,无论陆地还是海上,能交出倭寇首级一百具以上的,优先获得贸易权!”   这个悬赏听起来很重磅,众幕僚都愣了愣,陷入了沉思。   众所周知,在秦中堂的竭力打造下,双屿岛肯定要成为东南丝绸贸易的中心枢纽。   在这个前提下,秦中堂开出的条件诱惑性还是不错的。   每个倭寇人头能换来五匹丝绸的差价,核算下来,能值个三四两银子,关键是这笔钱也不用官府掏现金。   而且更重要的是,能优先获得贸易权,综合起来还是很吸引人的。   有人有点担心的说:“海上鱼龙混杂,被砍了头交过来的,不见得都是倭寇啊,肯定还有海民自相残杀,用人头冒充倭寇的。”   秦中堂反问道:“那倭寇又何尝不是人员混杂?难道倭寇里全都是倭人?   在本中堂眼里,目前海上那些法外之民,反正都不在大明控制下,初期先让彼辈自相残杀一番也无所谓,总能顺带着杀一批真倭。”   众人终于明白了秦中堂的思路,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这个政策出台后,一个人头等价三四两,只怕东海要变成修罗场。   就算那些偷偷停靠在海岸港湾的人,也不那么安全了,随时有可能被收割人头。   吴承恩忍不住问道:“如果本来就是倭寇,杀了另一批倭寇,也按这个优惠来?”   秦德威便强调说:“我刚才说了,不分国籍,全部遵照一样的条件!倭寇杀倭寇,一样也承认!”   反正就是一个词,鼓励互杀!东海上互杀的越激烈,沿海陆上越安全。   剿寇不只是打军事仗,还可以打经济仗,羊毛出在羊身上,秦中堂所拿出来的,只是原来走私行业的利润,本来也不算是朝廷官府的钱。   如果能让海上大大小小势力包括倭寇在内,陷入互相残杀的把戏,那陆地海防压力自然也就减轻了。   等众人消化完,秦中堂又说:“当然政策不可能一成不变,等过了一阵子,将会再出台新政,以适应将来的新形势。”   吴承恩好奇的问:“以后又会怎样?”   秦中堂简单了说句:“将会推行许可证制度,所有想用杀倭换取贸易权和优惠的,全部到官府登记,然后才能享受政策。   不在官府登记上的海民和船只,不享受优惠政策,如果被当倭寇处理了,也怪不得谁。”   众人算是彻底明白了,先让海上互相乱杀一通,剩下的都是能打的可用之人。   而且还要求是在陆地上有跟脚的,才可以登记成功,获得合法授权。   反正幕府就是秦中堂的一言堂,秦中堂想做的事情,别人最多也就是帮忙查漏补缺。   本该要散场了,但列席会议的徐老三却又开口道:“福建的卢镗有件事情想求到幕府,托我给秦兄弟说一说。”   徐世安和卢镗是一起攻打双屿岛的“战友”,也算是结下了交情,所以他帮着卢镗传话也不稀奇。   秦德威奇怪的说:“他还有什么事情?如果是升迁的事情,那着急不来,朝廷自有规矩。”   徐老三答道:“卢镗想在月港外海,弄一个类似于双屿岛的地方,你看如何?”   秦德威想了想,点头道:“也可以!双屿岛这边背靠江南腹地,以丝绸为主,月港那边可以茶叶为主。   东海如此广阔,东洋西洋需求又如此大,完全容纳的下另一个双屿岛。” 第九百一十九章 回归的首辅   嘉靖皇帝虽然苏醒过来了,但感觉却异常焦躁,甚至有时候会想道,还不如不醒!   一开始,他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还以为只是刚刚苏醒,浑身乏力麻木再加上血脉不通。   但已经过了几天,还是动不了,而且连最基本的触觉都没有恢复,这就让嘉靖皇帝感到,情况可能没有那么简单了。   嘉靖皇帝本来就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以这样一切完全不能自理的窝囊样子出现在别人面前,内心是十分羞愤的。   但他又离不开人伺候,所以最后还是只固定了若干名太监宫女轮班专门近身照顾。   守卫嘉靖皇帝的,还是陆炳、徐妙璟等亲信锦衣卫官校。嘉靖皇帝也不肯再换人,不然又要多一些人看到自己的模样。   除此之外,能见到嘉靖皇帝的也只有方皇后和司礼监诸太监了,想要向外传达诏旨,也不得不依靠这两人。   然后嘉靖皇帝又对能见到自己的人下达了封口令,严禁将自己的身体状况外传。   虽然明知这个封口令效果存疑,但能自欺欺人也好,至少杜绝了公开议论。   嘉靖皇帝的奶兄弟陆炳陆指挥下了直,从仁寿宫外面走,一边走一边唉声叹气。   他原本以为,若能等到皇帝再次醒过来,自己的春天也就能再次出现,然后凭借与皇帝的关系重新“复兴”。   谁能想到,皇帝醒过来后,不肯再见外人,继续把他陆炳按在了仁寿宫当护卫用。   结果大好的春光仍然在仁寿宫熬着,不能去外面飞扬跋扈争权夺利,与皇帝昏迷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皇帝昏迷时,还有个盼头和希望,可现在似乎连希望都看不到了。   所幸的是,最大的竞争对手徐妙璟那家伙与自己一样倒霉,都像是牲口一样被拴在了仁寿宫。   陆炳走到仁寿宫门外面时,却看到了一个很久没见但却又很熟悉的身影,不是原首辅夏言又是谁?   “夏阁老向来可好?”陆炳随意打了个招呼,然后就离开了。   他知道夏言肯定是刚到京师,然后马上就来朝见皇上的,只怕没心情与自己寒暄。   另外陆指挥也不得不感叹,这夏言回京师的速度也真快,他还以为,夏言再要过半个月才能抵达京师。   陆炳估计夏言大概是昼夜兼程的赶路了,六十岁的人了也真不要命。当然也可能大部分路段都是水路,在船上也不用动。   夏言也没太在意陆炳,心事重重的站在宫门外候见,不知过了多久,才看到太监黄锦从里面出来了。   “陛下可曾宣我觐见?”夏言迎上去问道。   黄锦摇了摇头,传达了嘉靖皇帝的口诏:“夏言不必入见了,官复原职,再加少师华盖殿大学士,明日直接去内阁入直。”   大学士名号有五个,华盖殿、谨身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   上次夏言被罢官之前,官居谨身殿大学士,但去年年底内阁经过调整后,严嵩也是谨身殿大学士了。   如今夏言回来,按惯例肯定还是要当首辅,但总不能与严嵩一样待遇。   从另一方面,嘉靖皇帝把夏言官职重新提升到严嵩之上,也是明示夏言重新当首辅的意思。   夏言既然无法觐见,又获得加官,便只能在仁寿宫门外面,朝着北边宫里方向,三跪九叩的谢恩。   在夏言抵达京师之前,原来的府邸又被赐还了,从宫里出来后,就又回到了昔日的老宅。   此时在家中书房,已经有人等候多时了。在这种敏感时候,能直接坐在夏府书房里等,那肯定不是一般人。   此人乃是礼部左侍郎费寀,号钟石,也是江西人,与夏言和严嵩算是同代人,还有个重要身份是已故原首辅费宏的弟弟。   有这样的身份,费寀在江西帮里也算地位超然,无论夏言和严嵩都得给几分面子。   费寀见夏言回来,主动问道:“夏兄此次入宫,境遇如何?”   夏言也如实答道:“虽未见到圣君,但我的事情也已经尘埃落定了,明日便回文渊阁去。”   费寀便笑道:“那先恭喜夏兄了!”   然后又提醒说:“但朝廷今时不同于往日,与夏兄当初离去时,已经大相径庭了,所以夏兄还是要慢慢重新适应。”   夏言完全没有畏惧的意思,有点豪迈的说:“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有很多物是人非之处了,待我重新收拾局面就是!”   不过夏言也不是盲目的人,不然当初也不能只用七八年就从给事中升到了首辅。   所以又对费寀问道:“近两年钟石一直在朝,熟知朝廷状况,可有什么能教我的?”   费寀想了一会儿才回答说:“对夏兄而言,最大的情况就是内阁制度了。   这一批阁臣搞了个什么集体决议制度,如有不决之事,所有阁臣一人一票,票多者胜。”   夏言立刻就叱道:“简直荒谬!如果这样,岂不是不分对错,不论是非,只要人多势众,便可以黑白颠倒?   首辅调和鼎鼐,协理万方,若无决议之权,朝廷事事扯皮推诿,还能成什么事?   待我向皇上进奏,把这个集体决议的规矩取消了,一切遵循照旧即可!”   费寀又劝道:“皇上苏醒后,肯定已经知道这个规矩,但没有表明过说要改正回去。   夏兄如果坐席未暖,就急忙上奏讨要权力,看在皇上眼里,只怕会起猜疑之心。”   夏言便又想了想,费寀说的确实也有道理,与嘉靖皇帝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他还能不清楚嘉靖皇帝的猜忌多疑性格?   然后又听到费寀继续说:“依我看来,夏兄稍安勿躁,且先去内阁入直,看看情况再定。   如果能不惊动皇帝,就把事情化解了,那自然最好。如果还是难以化解,等过一阵子再上奏,效果比现在就上奏更妥帖。   而且在内阁里还有严兄在,可以帮着夏兄重新掌控局面……”   夏言冷哼一声,打断了费寀的话:“钟石老弟你说的是哪位严兄?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人?”   费寀苦笑几声,“严兄似是已经有了悔意。”   夏言指着大门方向,高声说:“他如果有悔意,此时就应该在大门外面,为了求见我而从天亮一直站到现在!”   费寀也很苦恼,好端端一个江西帮,却夏、严两个人的问题,弄出了这样内讧。   如果不是江西帮内讧,严嵩又何至于去拉拢浙党?要知道,论起科举,江西不比浙江差,甚至近二十年官场综合势力还要强过浙党。   今天费寀这个身份超然的人来拜访夏言,就是存了说和的心思。如果夏言疯狂报复严嵩以及严党,但最后重创的还是江西帮。   又考虑了一会儿,费寀斟酌着开口说:“夏兄当初被罢官,也不是严介溪导致的,何苦记恨严介溪?”   夏言不可能不记恨严嵩:“虽然上次我被罢官的直接原因不是严嵩,但是在罢官之前,在内阁与我争权最厉害,严重分散了我精力的人,就是严嵩!”   还有些话夏言没有直接说出来,真正记恨不仅仅是因为严嵩入阁后争权。   很大程度还是在于,嘉靖十七年之前,严嵩就是他夏言一首提拔起来的,从一个国子监祭酒几年间就升到了礼部尚书。   在他夏言的眼里,严嵩就是自己的小弟党羽,可是不但不再辅助自己,甚至还进了内阁与自己争权夺利,这种“背叛”怎能不令夏言愤怒和记恨?   这些意思不用明说,费寀也很能明白夏言的心思,但他也只要能尽力想法化解了。   费寀仔细斟酌着词句,还要顾及夏言的脸面:“严介溪这个人确实做了错事,也对不住夏兄你,但也不能完全怪严介溪。   当初嘉靖十七年时,皇上要为献皇帝称宗入庙,群臣以为违反礼法,都不愿意附和。   而皇上则一定要群臣表态,当时首当其冲的就是秦德威和严介溪两个人。   最后还是秦德威在斗法里技高一筹,把严介溪逼到了被迫表态同意的处境。   当时严介溪也别无他法,担着奸臣的名声,率先赞同了皇上。然后皇上才会投桃报李,直接钦点严介溪入阁。   再后来,严介溪也是身不由己,他是被皇上操纵的,很多事情也不得不去做,包括得罪夏兄这件事。”   夏言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不用再说了,我不想再提到这个人!还是再来说外朝部院的事情,有什么可以着手整理之处?”   费寀见自己无法说服夏言原谅严嵩,便也只能暂时住口,免得把夏言说怒了,那就适得其反。   他身份超然,全是靠夏言给面子,如果夏言真不给面子,他也得无可奈何。   所以费寀只能顺着夏言的话,答道:“部院本来是坚固的宛如铁板,但现在却开始松动了,夏兄回来的正是好时机。只要把握住,轻易就可以重新掌控朝堂。”   这才是夏言真正感兴趣的话,“再细细说来!”   费寀便详细的介绍说:“其一是兵部,王廷相病重两个月,无法视事也该让出位置了,上月严介溪也打过主意,可惜没有成功。   如果病重不久,王廷相还可以拖延不辞官,但这都两个月了,王廷相还是不肯辞官就说不过去了。   其二是礼部,阁老张潮以大学士兼任管部礼部尚书,内外兼顾虽然可以为特例,但不宜为长久之计啊。   所以张潮于情于理,应当把管部礼部尚书的位置让出来,这样六部又能空出一个了。   两部尚书出缺,难道还不够成为夏兄回归朝廷后,充当三把火的抓手吗?”   夏言连连点头,兵部人选或许还需要仔细斟酌,但要说起新的礼部尚书人选,眼前这位费寀不就是现成的吗?   礼部左侍郎本就是礼部第二把手,在尚书出缺时,升为尚书也是合情合理的。   费寀没有求官,夏言也没有承诺什么,但很有默契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如果费寀没有这个意思,至于跑到夏府来等半天?如果只是为了说和夏言和严嵩,犯不上费这么大劲。   及到次日,夏言早早的就醒了,然后洗漱完毕,又等到天色蒙蒙亮,就出了家门,前往紫禁城去也。   一路都是很熟悉的道路,又熟门熟路的进了左顺门来到文渊阁。   接受了沿途中书舍人和其他路过官员恭恭敬敬的问候和行礼参见后,夏言才真切的感受到,自己真的回来了。   站在文渊阁的阁门外,夏言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数十名中书舍人的目送下,大踏步走近了文渊阁。   随即夏言就皱起了眉头,这里面是什么鬼?怎么一群阁老全部都挤在中堂里办公?   跟随夏言的中书舍人解释说:“自从秦中堂在中堂办公后,内阁就流行这样了。”   此时夏言面朝北,右手边第一个位置空着,似乎是刚收拾出来的,从桌椅到笔墨纸砚都是崭新的。   夏言不太满意的说:“莫非我也要和同僚们一起挤在这里?”   四个人就已经够挤了,再加一个人,那中堂內部空间简直就不堪重负了。   中书舍人不说话了,他也变不出空间来给夏阁老,而且也没本事把其他阁臣都送到别处。   此时其他已经早到的四个阁臣,一起站起来,朝着夏言微微行礼,算是打过招呼了。   夏言随意的还了个礼后,穿过狭窄过道,走到了新摆出的桌案旁边,却没有坐下,转身对其余阁臣说:“听说内阁最新的规矩是集体决议制度?”   从首辅重新降回次辅的严嵩答话说:“确实如此。”   夏言根本没看严嵩,却盯着武英殿大学士兼管部礼部尚书张潮说:“如果我觉得,这个集体决议制度应该废止,你意下如何?”   张潮想也不想的答道:“那就集体表决好了,然后将结果上奏。”   夏言这才看向严嵩,淡淡的说:“严介溪你又以为如何?”   严嵩也很干脆利落的说:“就按规矩表决吧。”   严嵩这个回答让夏言略感意外,稍微愣了愣后才说:“那就让我长个见识,看看尔等是怎么表决的。” 第九百二十章 这就是政治   按着品秩顺序发言,夏言后面就是少保谨身殿大学士严嵩严阁老了。   只见严阁老很沉稳的说:“在我看来,所谓集体决议,只不过是伪造先王之事,假托大同之名,妄图凭借人多势众,混肴黑白是非而已。   抛开天理是非不谈,只看人多人少论对错,谈何公正?若长此以往,只怕指鹿为马的事情,也要发生在我大明。   所以废止这个所谓的集体决议,也是顺天应人,我对此是赞同的。”   严嵩这个表态十分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让其他人略感诧异。   如果严嵩还是首辅,坚决主张把集体决议废除是很正常的,毕竟这个制度限制的就是首辅。   可现在首辅已经换成了夏言,严嵩已经从首辅位置上退了下来,为什么还要主张把集体决议制度废除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严嵩为了讨好夏言,才会这样表态。   其他人虽然惊讶但也没有表现的太大惊小怪,表面上仍然风轻云淡的。   大概这就是政治吧,在朝堂混怎能连这点战略定力都没有。   夏言对严嵩的表态不置可否,看向下一个大学士张潮,谁都知道,张潮才是某个姓秦的在内阁的代理人。   现在如果按照集体决议制度,是夏言加严嵩两票主张废止了。   张老师清了清嗓子,还是不缓不急的说:“圣人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个道理莫非不通?   怎么在你严介溪的口中,得道多助就成了依仗人多势众颠倒黑白?   我看具体决议制度可以防范奸臣揽权,祸害朝野,还是很有必要的。”   随后文渊阁大学士张璧也表态说:“集体决议制度运转良好,决策时简洁利落,不该废止。”   现在就是两票对两票了,夏言和严嵩主张废止,张潮和张璧主张继续。   在场的大学士里,只剩最后一位东阁大学士兼詹事府詹事、浙党的大佬张邦奇。   按照张邦奇唯严阁老马首是瞻的习惯,估计也是支持把决议制度废止的。这样的话,夏首辅的提议就将以三比二通过。   不过另一方的张潮也不慌,他还有一张牌没有打出去,那就是秦德威的阁臣身份。   既然是阁臣表决,理论上确实也要尊重秦中堂的意见,毕竟秦中堂三个字的中堂指的就是文渊阁中堂。   那就应该快马加鞭,写公文去浙江征询秦中堂意见,然后才能算完整表决。   在夏言回来之前的两个月里,好几次就是这样把严阁老坑了。   张邦奇在众人的目光里,言简意赅的表态说:“集体决议诚为良法,不可轻易废止。”   于是其他人就再一次惊讶了,你张邦奇居然不跟着严嵩走了?   张邦奇这态度,甚至比刚才严嵩的表态还令人诧异莫名,不过众人表面上风轻云淡依旧。   大概这就是政治吧,在朝堂混怎能连这点战略定力都没有。   夏言皱起了眉头,这次其实就是一个试探,结果就是感觉朝廷情况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复杂。   张潮张老师笑呵呵的说:“想必首揆也看明白了,这样就是集体决议制度。   目前是票数三比二,所以首揆你提出的废止集体决议制度的提议,被集体决议制度所废止了。”   夏言:“……”   你张潮什么时候学会了绕口令?有理由怀疑,你这是故意挤兑人!也不知道这种阴阳怪气,是跟谁学的!   这个时候严嵩站了出来,为夏言出头说:“张玉溪你先不要高兴太早,其实这事还不算完!   现在与前两月不同,皇上已经醒了,所以内阁的集体决议不能算最终决议,也应当根据形势有所变化!   首辅有权拿着决议结果,去向皇上奏报!然后视皇上诏旨,再定下决议是否通行!”   严嵩的意思就是,现在有皇上了,首辅可以拿着决议结果去找皇上,如果皇上说不行那才是不行!   张潮没理睬出面打岔的严嵩,只对夏言直接问道:“是首揆你主动提出的表决,现在结果已经出来,首揆你究竟怎么看?”   夏言犹豫了片刻后,“严介溪所言……也有道理,可以按严介溪所说的办。毕竟皇上已经苏醒,应该听从乾纲独断。”   众人愕然,没想到夏言居然也会公开输了不认账。要知道,从前的夏言十分要脸面,绝对干不出这种“耍赖”的事儿。   大概……这就是政治吧?   张潮叹了口气,又愤然道:“我原本以为,只有严介溪才能做出这样不要面皮的事情,没想到你夏桂洲居然也学会了!”   严嵩:“……”   随后张潮又说:“我有个不肖弟子说过一句话,在此转送与诸位,玩不起就别玩!”   然后拂袖而去,以示抗议。   黄昏时候,阁臣们下了直,从文渊阁往宫外面走。   严嵩有意与张邦奇走在了一起,然后询问道:“你今日是怎么回事?为何站在了那边去?”   张邦奇苦笑几声,答道:“其实近期秦德威派过人给我传话,让我改变了主意。”   严嵩很娴熟的进行道德绑架说:“难道你我多年的友情,还比不上那秦德威的几句话?”   张邦奇便又答道:“秦德威传话说,若我再敢在朝廷跳梁,就杀我全家!说到做到!”   严嵩:“……”   天已经聊死了,没法说继续往下说了。   而且这秦德威手法也越来越简单粗暴了,简直一点技巧都不讲了!   不知道是否可以说明,秦德威心态已经膨胀了,所以懒得再讲技巧了?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张邦奇又有点抱歉的对严嵩说:“今晚一起小酌几杯?我向你赔个罪。”   严嵩摇了摇头,“今晚就算了,我要去夏府拜见。”   张邦奇疑惑的问:“夏桂洲能见你?”其实他更想对严嵩问,夏桂洲能原谅你?   严嵩没有答话,但他心里很有谱,今晚去了夏府,或许是跪下磕头,或许是痛哭流涕悔过,无论如何也要取得夏言的原谅。   并且要让夏言明白,执政的头号大敌是秦党,而不是他严嵩!不要总是盯着他严嵩的三瓜俩枣不放! 第九百二十一章 深谋远虑   在长安右门外面,严嵩与张邦奇分开各自回家,等到了家里时,发现义子赵文华已经在家里等候了。   严嵩本来想着回家换了便装就出门,到了夏府后,该跪就跪,该舔就舔。   但看到赵文华,又想起还要等别人,于是严阁老就暂且停留在家,与赵文华说话。   “你来是有何事?”严嵩挥退了所有仆役,只与赵文华留在屋里说话。   从几年前发生了文稿失窃事件,自己一篇颂圣赋落到了秦德威手里,严阁老在家里对仆役也是防着了。   赵文华忧心忡忡的说:“我只觉前景不甚明朗,不知该何去何从,故而来向义父讨教。”   赵文华问的当然不只是他自己,而是整个严党势力。   严嵩随口答道:“这也什么可烦恼的,一切尽力而为就是了。”   赵文华觉得这话实在太不着调了,抬起头来看了眼严嵩。然后他就发现,义父看起来似乎很轻松,这就让他很不懂了。   按道理说,义父此时应该是一个很焦虑的状态,为什么看上去反而很惬意自在,完全不象是被秦党暗算,然后又丢了首辅的模样。   “义父可是有什么喜事?”赵文华小心翼翼的问道,别是物极必反,失心疯了吧?   严嵩答道:“我们终于不用再直面秦德威了,这难道不是喜事?”   赵文华愣住了,这算什么喜事?   严嵩叹道:“与秦德威对垒,简直是日夜忧虑,茶饭不香,唯恐有所疏漏。每每交手后,往往又要心力交瘁,五内俱焚。   如今这一切都需要夏言去面对了,而我得以解脱,晚上能安然入眠矣,难道不是喜事?”   赵文华恍恍惚惚的无言以对,他一时也搞不清,义父这究竟是自我安慰,还是说想开看开了?   严嵩又继续说:“夏言回来了,肯定先要揽权,很多人都以为,我们还有一点和夏言相争的实力。   但这些人都看不出来,我们与夏言相争绝对是必败之局,完全没有赢的可能,这就是大势所在。   所以我要伏低做小,尽可能讨好夏言,让夏言轻视我,不在把我当回事,将注意力都放到秦德威那边去。   而且东楼对秦德威也完全照此去做,让秦德威同样轻视我严家,将注意力都放在夏言身上。”   赵文华这会有点明白了,反问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夏言和秦德威如果争了起来,义父就可以缓口气了。不过若是被人看出来了,又该如何是好?”   听到赵文华的反问,严嵩脸色忽然露出了一点狰狞,狠狠的说:   “谁敢相信,我都把这张脸彻底不要了,都这样去跪舔讨好夏言了,还能有什么图谋?   再说了,以夏言和秦德威这两人的性格,就算没有我,他们也是注定要起冲突的!”   赵文华很明显的感受到,义父仿佛解开了一个桎梏,又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严嵩觉得自己可能又有点心境不稳了,挥了挥手说:“一会儿我还要去夏府,你先回去吧!”   赵文华看了看外面,劝道:“如今天色未黑,义父出门去夏府,只怕要人注意到。”   主要是上门跪舔夏言又不是多光彩的事情,被知道了还不够丢人的。   严嵩莫得感情的说:“要的就是路人皆知,不然怎么让夏言出气?怎么让夏言的虚荣得到满足?”   在严嵩口中,似乎说的都是别人的事情,而不是自己。   正在此时,忽然仆役又在门外禀报道:“费老爷来了,说不进来了,就在门房等老爷一起出去。”   这个费老爷指的就是礼部左侍郎费寀了,今天约好了与严嵩一起去夏府。   赵文华吃了一惊,有点悲愤的说:“义父你何至于此!难道你在夏言面前极尽屈辱,这样的丑态还要让别人在旁边看着?”   严嵩冷静的说:“夏言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又喜好排面,有费钟石在旁边看着,他也不好意思对我不依不饶。”   赵文华叹口气,他可以确定,义父所解开的“桎梏”就是脸面!   义父已经能做到完全不要脸面、也完全不介意别人怎么看的无我心境了。   老话说得好,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再加上义父的深谋远虑,以后还是有翻盘希望的。   随后严嵩就出了门,与费寀一起来到夏府,在费寀的带领下,一直来到夏言的书房。   就当着费寀的面,严嵩直接对夏言下跪谢罪,老泪纵横的说:“当年实属无奈,为了献皇帝之事被迫担负奸臣媚上之名,又无奈入阁,完全是身不由己。   后有人欲令你我不和,我也是毫无主意,只能一步走错,就难以回头。   夏公你暂离后,我又负乡党之望,独立支持步步惊心,如此方才体会到夏公当年负重前行之不易!”   夏言看着跟自己差不多岁数,却像一个子侄辈一样跪在自己面前,祈求自己原谅的严嵩,产生了一种下不了手的感觉。   尤其还有费寀这个同乡高官在旁边见证,还对严嵩下死手的话,只怕会影响自己名声。   但如果直接开口原谅,又显得太生硬和廉价了。   夏言想了想后,就对严嵩说:“你先起来说话!我倒是想问问,你和秦德威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连内阁都掌控不住?”   严嵩虽然起身,但还是恭恭敬敬的答道:“秦德威是什么样的人,夏公肯定也明白。   自从夏公暂时去国后,秦德威又有了些新变化,不知怎么回事,与大太监秦福勾结上了。   这两人里外串通,极难对付,尤其秦福如今已经贵为司礼监掌印。”   混过内阁的都知道,一个能与司礼监掌印“勾结”的阁臣,能量立刻就会放大几倍,压制住首辅也不是不可能。   夏言又问道:“那你说如何应付秦德威?”   虽然严嵩这个失败者估计也未必能吐出象牙,但多听听经验教训也是好的。   严嵩缓缓的说:“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夏言:“……”   你严嵩是不是想要干点要被诛九族的事情?   严嵩连忙又接着说:“夏公刚刚回朝,还是应当以收拾人心为主,不要着急直接针对远在浙江的秦德威。   不然的话,以秦德威之气量,只怕又要大喊天日昭昭了,说不定真会有无知之人以为朝中有秦桧。   还是耐心等待,到了秦德威大胜倭寇回朝时,也就到了盛极必衰的转折点。   在那个时候,只怕皇上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了,这才是夏公你的好机会。”   夏言好奇的说:“你对秦德威很有信心?知道秦德威一定是得胜回朝?”   严嵩答道:“据最近战报,经过数场战斗和海上义士自愿助力剿寇,已经陆陆续续的斩杀倭寇三千余人了。   此后就算寸功没有,就只凭目前这三千余人也可以吹为大胜了。”   又谈了一会儿秦德威的事情,夏言就让严嵩走人了。   此时夏言已经拿定了主意,严嵩本人可以暂时谅解,但是严党那些人很有必要收拾教训。   不然的话,他这个首辅不就白回来了吗?如果没有三把火,谁会重新敬畏他这个首辅?   他夏言不是一个老好人,有必要让朝廷里的人重新认识到这点。   同时也可以借此再观察严嵩,如果严嵩按捺不住起来抗争,那就说明严嵩的跪求谅解都是假的,是为了保全势力以图后计。   就在夏言归来,严嵩对夏言卑躬屈膝的时候,严阁老写给儿子严世蕃的第二封信送到了浙江宁波府三江口。   昨晚有个美人伺候的不用心,及其敷衍潦草,让严大爷大为光火,狠狠打了美人几巴掌,一文钱也没给。   然后美人家里的老鸨子又不知死活的上门来讨说法,结果又惨遭严大爷殴打。   打人也很累,严大爷气喘吁吁的时候,家书就送到了。   这让严大爷有点惊奇,父亲先前大半年都没给自己写信,仿佛已经忘了自己这个儿子,但最近这半个月居然连续两次写信。   以严大爷之聪明,没拆信时就意识到,朝堂形势肯定又变了。   拆开信后,便见父亲在信中写道:“为父身居庙堂之高,经年来左支右绌,如今已经难以为继,终究还是屈居人下。   故而为父已经无力庇护,我儿远在外方,当自求多福。听闻汝在秦氏幕府得到重用,多有建劳,为父甚慰。   此后我儿对待秦板桥,当以父兄事之,如此可策万全,不至有身家祸事也!”   雾草!严世蕃看完了信,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封假的家书!   他又反反复复鉴定了几遍笔迹,才能确认,这封信真有可能是父亲写的。   不会是有人拿着刀,在旁边逼着父亲这么写的吧?严世蕃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怀疑。   连“以父兄事之”这种话都能写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说,父亲在夏言面前已经溃不成军,只能各自想法力求自保了?   那老鸨子犹自嘴硬的叫道:“秦中堂到了宁波府后,一向法度严明,我要去幕府告你!”   看完家书的严世蕃正在焦虑,闻言便抓着老鸨子的头发,一瘸一拐的拖着往外走,边走边骂道:“你这个狗养的贱人,走!走!我送你去幕府,看你敢不敢告!”   进城来到幕府行辕,也就是原宁波卫衙署所在地,严世蕃把老鸨子扔在行辕大门外,然后自顾自的进去了。   在大堂外面,严世蕃遇到了幕府的大管家陈凤,又听到陈凤说:“秦中堂正在接见日本国使节策彦周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有事进去等就是了。”   严世蕃便走进了大堂,看到秦中堂正在偏厅见人,两个倭人侍者站在偏厅门口。   这倭国使者策彦周良和尚,严世蕃也是见过的,今年都是第三次充当倭国朝贡团的使节了。   此时策彦周良正在毕恭毕敬的,躬身向秦中堂双手呈上一个大号札子,旁边通事说:“此乃我国王向大明奉上的国书。”   秦德威喝道:“策彦和尚你这是想陷害我不成?我只不过是个督师,安敢收此国书!”   随后策彦周良又递上了一张礼单,态度依然恭敬,通事说:“些许薄礼,还望中堂笑纳。”   秦中堂接过礼单,随手翻了翻后,又丢了回来,“你知道本中堂想要的是什么,但这礼单上没有!”   策彦周良为难的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秦中堂高声叱道:“去年你们有倭寇冒充朝贡团袭扰海疆,然后去年倭寇之祸为近十年之最。   当时本中堂有了再次绝贡之心,你说作乱倭寇多来自长门、萨摩、肥前等地,并不能代表你国多数良民。   于是本中堂责令你国对三地大名给予惩罚,这就是允许你们继续朝贡贸易的条件!   但现在你再次前来时,为何丝毫没有这方面的禀报?难道纵容倭寇的那三地大名,还在逍遥法外?”   策彦周良唉声叹气的说了几句,通事翻译过来说:“中堂有所不知,敝国内情着实复杂,朝廷政令不出居城,想要处罚诸侯谈何容易。”   秦德威讥讽道:“连个说法都没有?我看是你们大内氏已经自顾不暇,已经无力再去问责其他大名了吧?”   这几年的朝贡,名义上是“日本国王源义晴”派来的,实际上都是大内氏在主导,策彦周良也是大内氏选出来的。   打了三年交道,策彦周良已经习惯了,秦中堂虽然从没去过倭国,但却似乎了如指掌的样子。   又听到秦中堂继续说:“既然你说,你们国王政令不出二条城,很难处罚三地大名,那我倒是有个主意。”   “中堂请讲。”策彦周良终于搭了一句话,还是用汉语亲自说的。   秦中堂拍案道:“那就让大明天兵,代替你们国王惩罚长门、萨摩、肥前的藩主!大明天兵在这三地如何施为,你国不得干涉!”   策彦周良愣了愣,让通事翻译说:“这绝非在下可以做主的。”   秦德威冷冷的说:“你国的达官贵人们如果还想朝贡大明获利,就必须答应这条!数年之内,一定成行!”   策彦周良有点恐惧,这秦中堂做事真是深谋远虑,一环套一环!   他去年说到长门、萨摩、肥前三地的时候,只怕已经等着己方敷衍塞责,然后提出今天这个条件了! 第九百二十二章 弱国无外交   偏厅里很是沉默了一会儿,策彦周良心里五味杂陈,其实在日本国内文化界,如何对待大明也有很多种意见。   策彦周良以及他背后的那些势力,都是主张维护表面朝贡关系,假装做个称臣的样子,以此来谋取实利。   毕竟大明的物产实在太丰富了,全都是日本国所缺的,而日本国除了几把刀和扇子,近些年还有银矿,几乎什么也拿不出手。   但现在重新看来,策彦周良隐隐感到,装了三年朝贡,似乎要引狼入室了,大明怎么就出了这么一个不安分的异种?   秦德威无聊至极,说了个只有自己明白的梗:“听说你们倭国国内,有个天下人梦寐以求的想永居宁波城,死了也想安葬在这里。   我看不行就把萨摩等藩主请到宁波城来住吧,几顿牢饭还是管得起的。”   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只有旁边陪同的徐世安徐老三很配合的“哈哈哈哈”尬笑了几声。   虽然他也不懂其中意思,但他懂秦德威。   面对秦中堂的无礼要求,策彦周良不得不据理力争。   通事翻译说:“汉学经典云,师出则有名,何来无故兴兵犯我疆界的道理?”   秦德威赶紧喝了口茶先润润嗓子,心情有点兴奋,很久没有人这样跟自己哔哔了,寂寞无敌啊。   然后秦中堂直接喷了回去:“看来策彦和尚你的汉学也只是学了个半瓶子醋!   怎么能叫无故兴兵?你们倭国是不是称臣了?我大明作为上国,替属国教训几个地方诸侯,又有什么不行的?   前几年安南的旧事,不知道策彦和尚你听说过没有?安南权臣莫登庸篡位,我大明便发天兵征伐安南,逼了莫登庸出降!   我大明水师征讨萨摩等地,可以参照安南之例,怎能说是师出无名?”   策彦周良心里也苦恼,原本只是用来骗贸易权的称臣受封,这会儿在法理上却成了一种束缚。   想来想去,只能找借口推脱了,便让通事翻译道:“我只是一个使者,实在无权决定军国大事,也没有资格与中堂商谈这些。”   秦德威狠狠的说:“你对本中堂有什么误解?我并不是要与你商议什么,只是通知你而已!”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秦中堂的霸道嘴脸让策彦周良也有点生气了,反讽道:   “在下只是一个微末的使者,通知在下又有什么意义?未曾通知我国国内,就是不告而入和不宣而战,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上国天兵?   就算把这状告到大明天子面前,也不能不讲这个礼义!据我所知,你们大明擅开边衅的大将,都是要被责罚的!”   秦中堂很诧异的说:“谁说要不宣而战了?你策彦和尚迟早要回国向源氏复命的吧?   等信风到了你出发回国后五日,我大明水师也就跟随在你们使团后面出发!   估摸着等你上岸,并将我的讨逆文书交付给二条城源氏国王后,大明水师也就能抵达肥前或者萨摩了。   这个时候,我的讨逆文书已经在你们源氏国王手里,大明水师开始炮击你国逆藩,就不算不宣而战了吧?”   策彦和尚听得呆住了,世间竟然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秦德威又解释说:“这招还是跟你们倭国学的。”   策彦周良气得脸色通红,在无耻之上还有更无耻?这样无耻的招数闻所未闻,怎么就是跟他们日本国学的?   倭国使团的副使连忙走到策彦周良耳边,低声说:“道义不通,以利害说之。”   讲道理实在讲不过,还是改变一下策略。   策彦周良又让通事翻译道:“兴兵跨海远征,绝非小事也,中堂可知其中难处?”   秦德威有点傲慢的说:“以你们那几个偏远大名藩主的实力,有三千精锐,再带上最犀利的火器,应该足以致胜了吧?”   上辈子玩过游戏的秦中堂知道,在当前的时间段,还是战国前期,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都才几岁。   在这个时候,一般的大名也没多少兵,更别说萨摩、肥前等偏僻海边的大名了。   如果再过上几十年,秦中堂估计就不敢随便派几千人去倭国武装游行了。   策彦周良也实在搞不懂,这位秦中堂到底是从哪知道的倭国国情?在以天朝自居的大明,谁这么吃饱撑着去研究倭国?   他只能继续让通事翻译说:“劳师泛海远征,一去经年,必定空耗无数钱粮,而且耗费比陆地出征更多。   即便把萨摩等藩夷为平地,中堂也得不到什么。若从利益算计,终归是虚耗国力,诚为中堂不取也!”   秦德威“哈哈”笑了几声,“原以为策彦和尚能当使者,必定是个头脑灵活之人,为何如此迂腐也?   难道策彦和尚就没想过,坐船出征比起陆地出师,更方便携带物资?   我大明水师跨海讨逆,以数千人的船队规模,顺便带个三五万匹丝绸不难吧?   听说每匹丝绸到了倭国价值五两,三万匹售价就是十五万两白银,扣除本钱就是十万两利益!   一边讨伐萨摩等藩,一边与其他豪商、大名做生意,怎么就是无利可图,虚耗国力?   有这十万白银以上的利益分润,还怕将士不肯效死力?”   策彦周良无语,踏马的这是远征,还是官方武装走私?   秦德威又补充说:“而且策彦和尚知道否?纵横大明与倭国之间的巨寇王直今年被我剿灭了。   所以大明向倭国的物资走私必定要出现巨大空缺,正好我大明水师带着丝绸补足,炮舰押运,送货上门!”   这下连旁边的徐老三也惊愕不已,你秦中堂当初一言不合就杀了王直,莫非就是打着取而代之亲自上的主意?   策彦周良还在尽职尽责,苦口婆心的劝道:“泛海出师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若不懂海事十去九死啊。   再说秦中堂派去的官兵,未必精通我国事务,也不熟悉倭国国情,如何能成事?”   秦德威不以为意的说:“王直虽然死了,但还留下了许多旧部,我打算从中招纳一批有才能的人,保举为百户,然后充当我大明水师的向导。   或者不拘泥于王直旧部,我也来个唯才是举,只要有通倭才能的,都可以到我这里谋求个百户。   虽然官职不大,但也可显身扬名了,毕竟这可是与国同休的编制啊。   哪怕是佛郎机人,也一视同仁,不愿意为百户的另给优待!而且我已经开始从佛郎机人手里买船了,并且聘请佛郎机人督造船只。”   策彦周良听着听着,不知不觉的后背湿了一层汗。   他原本一直认为,大明虽大,但对日本国威胁性不强,几千浪人倭寇就能把大明折腾的里外不安。   现在才发现,终究是自己浅薄了,陷入了坐井观天的小国认知里。   如果出现了秦中堂这样足够强权的铁腕人物,再对日本国认真起来,起码刮一层皮是没有问题的。   主要是大明的各种资源太丰富了,只要有人能进行调动和整合,就是一股巨大的力量。   秦中堂忽然又换了一张嘴脸,如沐春风的说:“再说了,日本国不是还有策彦和尚你这个老朋友么?”   策彦周良很想说一句“与我何干”,但还是明智的闭上了嘴。   秦德威便继续说:“你我已经打了三年交道了,我是怎么尽心竭力的维护大明与倭国的朝贡贸易关系,想必策彦和尚你也都看在眼里了吧?   我给你国弄了不少勘合,多少人因此而获利啊,难道不应该感激我?   等我派去的水师船队到了你国,难道策彦和尚你不帮忙居中联系一下?但凡拿了勘合、以后还想继续拿勘合的人,也总得表示表示吧?”   策彦周良神色复杂的说:“难道从三年前,中堂就筹划着今天?”   秦德威很平淡说:“我乃一介凡人,哪能看得那么远?我也是走一步看一步而已。”   随后秦德威又拿出一个札子,强行塞进了策彦周良的手里:“这是我写给你们源氏足利将军的讨逆文书,作为讨伐萨摩等藩主的告知文书。   等你回国后,还请第一时间送到将军手里,只要不从中作梗,你策彦和尚就永远是我大明的老朋友!”   策彦周良深深的感到悲哀和无奈,他已经尽力阻止了,还能怎样?   如果秦德威真下定了决心,别说他一个小小的使者,就是二条城里那位将军,现在又有什么能力阻止秦德威?   至于“天下”几十个大名,只要不打到自己地盘上,又有谁会去卖力阻挡外来的侵入者?   “中堂你这告知文书,完全不合礼法,身份不相匹配,二条城幕府只怕不会收。”策彦周良叹了口气并挑刺说,这是他最后的倔强。   秦德威很随意的说:“没什么,无非就是要灵活变通,策彦和尚你应该很擅长此道啊!   你到了二条城,就对公方说,咱这身份放到你国,就相当于过去的关东管领,副将军级,这身份还不匹配吗?”   策彦周良:“……”   槽点太多,不知从何吐起,他只能默默的收起了札子。   随后策彦周良又道:“听说上邦天子已经苏醒,论礼我该去京师朝见,然后才能回程。”   秦德威点了点头,“这是应该的,正好顺便让皇上知晓倭国情况。”   然后秦德威扭头对旁边无所事事的徐世安说:“就派你护送倭国使者北上!”   徐老三这才明白,为什么今天秦兄弟接见倭国使者,一定要让自己在旁边陪同。   他对此任务实在没多大兴趣,有关系任性的说:“不太想去。”   秦德威仿佛没有听见,继续说:“不只是护送倭国使者北上,同时还要押运十万两白银,送进宫里的内库!”   徐世安秒懂,就是给皇上送钱?   秦德威暗叹一声,虽然这大半年搞走私很赚,但同时为了平倭等事务也是花钱如流水,正常来说现在是拿不出十万两现银的。   但如今皇帝醒了,自己必须要有所表示,不然就等着被皇帝记下吧。   不得已东拼西凑,又是搜刮豪族,又是找钱庄借钱,好不容易才凑起了这十万两。   秦德威生怕徐老三还是不愿意去,就忽悠说:“除了十万两银子,还有斩杀倭寇的喜报,所以给你一个觐见皇上讨喜的机会!   说不定皇上龙颜一悦,直接赏你一个指挥使,回了南京与你爹平起平坐!”   策彦周良失魂落魄的从公堂偏厅出来,又走到了门外,忽然听到有人叫了一声:“策彦使者!”   策彦周良回头看去,立刻就认出来了,这独眼胖子的外形太明显了,不是大明权势宰辅严阁老的儿子又是谁?   严世蕃假模假样的问道:“阁下与秦中堂谈的如何?”   策彦周良顿时又生了点小心思,据说大明朝廷中,除了秦党就是严党,说不定能在严党这里争取到一点同情。   于是他就卖惨说:“秦中堂对待我等小邦,都是这样刻薄的么?还是秦中堂对倭国有什么意见?   不知道我国究竟做错了什么,让秦中堂如此苛待。”   当然都是通事翻译过去的,不然策彦周良也没法直接与严世蕃对话。   严世蕃便回应说:“策彦使者不要多想,他对我们也是这样刻薄,从不管你是谁,你们倭国人来了也是一样的!”   策彦周良无语,你要这样说话,还怎么往下聊?   严世蕃本来也不是找策彦周良寒暄闲聊的,又说:“如果今天无事,我做个东道宴请策彦使者!”   “敢不从命。”策彦周良没有拒绝,他作为朝贡团正使,结交权贵人物也算是职责所在。   此后严世蕃还想与策彦周良说几句时,徐老三站在公堂门内,对这边喊道:“严大人!我秦兄弟喊你进见!”   严世蕃便只能与策彦周良暂时作别,转身进了公堂。   却见秦中堂已经从偏厅转移到了公案后,大喝道:“本中堂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向皇上告发我!反正你手里也有不少我的罪证!”   严世蕃只感觉膝盖又酸又软,站着很难受,“扑通”的先跪为敬。 第九百二十三章 秦党的危机   这个时候,严世蕃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反正挺慌的。   按道理说这一年半数次在死亡边缘徘徊,心理素质早就十分强韧了,不至于如此脆弱失态。   可能是因为秦中堂的套路花样太多吧,未知才是令人最恐惧的。   到了秦中堂这个地位,罪证一般情况下都没用,但在某些特殊时候,又会有点用,但现在明显还没到特殊时候啊。   秦德威有点诧异,打量着严世蕃说:“我只是与你开个玩笑而已,为何你如此惊惶?”   随即便又恍然大悟,“原来你真的在搜集我的罪证!”   严世蕃:“……”   号称口才敏捷的严大爷,此时此刻只感到无话可说,似乎怎么说都不对!   但秦中堂并没有揪住不放,又皱眉说:“你严大人向来胆子大,只是让你告发和弹劾我而已,你怕什么?”   严世蕃强颜欢笑的反问道:“中堂又不是不认识御史言官,何必需要我来告发和弹劾?这不符合规矩。”   秦德威有理有据的答道:“若由其他人出面告发弹劾本中堂,看起来太假了,只会让别人以为是演双簧,反而不美。   而若由你严大人出面,在别人眼里就很真,毕竟你可是严阁老的儿子!攻讦我是天经地义的!”   无论秦中堂怎么说,严世蕃也不想出这个面。   正所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谁知道秦德威这是不是挖了一个大坑,先骗自己假装弹劾,最后把自己弄假成真倒打一耙?   最后严世蕃一咬牙,掏出了父亲写给自己的家书,呈了上去,反正怎么狡辩都没用,干脆坦诚点。   秦德威看了看这封信后,久久无语,虽然信里只字未提朝中局势,但秦德威还能看不出严嵩的意思?   严嵩对王者归来的夏言跪舔认怂,这不是历史上发生过的剧情吗,怎么在本时空还重演了?他这个穿越者带来的蝴蝶效应在哪里?   在原本时空里,严嵩驱逐了翟銮后,由于是第一次执政,不太有经验,表现有点专横,引发了嘉靖皇帝的不满。   然后嘉靖皇帝就召回了夏言,严党被疯狂打击报复,严嵩本人卑躬屈膝的求饶后,继续留在内阁。   然后装了两三年孙子后,严嵩才得以大翻盘,借嘉靖皇帝之手直接把夏言弄死了,第二次当上了首辅。   那个时候的严嵩严阁老,才是真正进化成了完全体,成为嘉靖朝中后期的守关大BOSS。   虽然秦中堂看完严家的家书后,发了会儿呆,但严世蕃并没有打岔,他相信,他的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明显了。   我严家已经彻底认栽了,你秦中堂何必还要为难我严世蕃?没看信里已经谦卑到,让我以“父兄事之”了吗!   秦德威将书信还给了严世蕃,然后意味深长的说:“令尊用心良苦啊!”   严世蕃还以为秦德威这是说,父亲让自己对秦德威“以父兄事之”的事情,也“感动”的说:“慈父之心亦是无奈,只求平安了。”   秦德威接着又叹道:“我不是说这个,依我看来,夏桂洲迟早要死在令尊手里啊,这才是令尊用心良苦。”   严世蕃:“???”   你秦德威这是说真的?你到底有多看得起他们老严家?   我都已经跪在这里了,你为什么还要如此针对严家?还有没有人性?   秦德威打个哈哈说:“随口说笑而已,不要在意!万一将来被我猜中了,世人都会夸我有先见之明,如果我猜错了,谁还会记得我说的这句话?”   对秦德威说的每一句话,严世蕃都不敢相信。反过来,对严世蕃说的每一句话,秦德威同样也不敢相信。   秦德威又想了想,面对这个“夏言归来,严嵩认怂”的复杂新形势,通过被严世蕃弹劾来自污,似乎不太合适了。   严阁老又不敢争了,这不是平白给夏言送把柄吗?   于是秦中堂就挥了挥手,“不用你写弹章了,下去吧!”   严世蕃如蒙大赦,弹劾秦德威绝对是怎么做都不讨好的凶险事情,能不做就不做。   他转身还没走出公堂,就听到秦德威对旁边陪站的幕僚说:“你去写个奏疏草稿备用,就弹劾严大人违背禁海令,走私财货中饱私囊。”   雾草!严世蕃忍住了回去理论的心思,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公堂。   站在旁边的幕僚属官是幕府大管家陈凤,他拿着最近的几份书信和邸报,忧心忡忡的说:   “朝廷再次翻云覆雨,只怕要波及到我们了,那夏阁老回朝重掌大权,少不得要折腾我们。”   秦德威只能感慨说:“想做点事真难!反正不能让朝廷的乱象,影响到幕府工作,现在正是最关键时刻,绝对不能乱来!”   想想就知道,如果严嵩彻底怂了,夏言对严嵩放松警惕后,多半就要瞄上自己了,这就让秦中堂略感蛋疼。   陈凤也没什么应对主意,远在浙江怎么影响朝廷?也做不到即时指挥党羽与夏言争斗啊。   他说这些,就是为了提醒秦德威,最后只能说:“你知道情况就好!”   秦德威又道:“本来我可以在浙江多呆一年半载,把各项事务办的扎实些,但现在看来,我可能要在秋冬时候暂时回朝廷了。   所以今年任务很重,时不我待啊,你这两日尽快先安排好徐世安押送银两进京的事情。”   陈凤答应下来,将秦德威的吩咐一一记下。   他现在算是彻底息了干大事的心思了,能把秦中堂安排的小事一一办好就不错了!   比如与首辅争权这种大事,还是秦中堂这种注定青史留名的人去干的。   当晚按照约定,严世蕃做东道宴请倭国使者策彦周良,席间通过通事来交流,或者笔谈。   吃到一半,两人也就渐渐熟悉了,这时严世蕃说:“我想去学学你们倭国的话。”   策彦周良吃了一惊,连忙问道:“这是为何?”   连策彦周良自己都觉得,对大明人而言,日本国语言没什么好学的。   严世蕃答道:“我欲往倭国走走,不过具体怎么安排,还没想好,也许会跟随你们使团一起行动。”   策彦周良无语了,今晚也没喝酒,这严大人怎么还醉了?   “严大人莫不是消遣在下?”策彦周良说。   严世蕃很丧的说:“我只想找一个没有秦中堂,秦中堂也管不到的地方散散心!”   老爹失势已经罩不住自己了,而秦中堂又不肯接纳自己,天下之大,何处可以容身?   策彦周良大惊失色,提醒说:“严大人慎言!以免传入他人之耳。”   “无所谓!知道了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严世蕃很光棍的说,“我已经没有什么怕被秦中堂知道的事情了!”   本来秦德威想让徐老三和倭国朝贡团一起行动北上,但最后还是让徐老三带著若干护卫,押着银子自己走了,没有和朝贡团混在一起。   主要是外国人在大明优先度太低,比如运河沿岸州县给过往官船安排纤夫、补给的时候,朝贡团这种蛮夷肯定是放在最后考虑的。   这就导致朝贡团路程往往十分缓慢,秦德威估计以徐老三的性子,肯定等不了。   所以在两天后,秦中堂送走了满怀期待的徐世安。如果想升为指挥使,徐老三怎么也得去趟京师走个程序。   另外还有两项重要任务,第一是送银子进内库;第二是向朝廷汇报近一年来的平倭事务情况总结。   临行前,秦德威殷切的叮嘱说:“这是幕府一年来,第一次派人去京师,而且当前又是个皇上苏醒、首辅更替的敏感时候。   所以京师朝廷所有人都会关注你,他们都会以为,你是代表我来的,我会通过你来向朝廷表态!你要切记……”   徐世安不耐烦的说:“我知道了!回回都是这些话!要谨言慎行,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是不是?”   秦德威很奇怪的说:“谁说我要嘱咐你这些?我的意思是,你到了京师后,尽管胡说八道,随便放飞自我,全都没关系!千万不要拘束了自己!”   徐老三:“……”   忽然间,他对京师之行的期待感又增加了几分。   远在浙江的聪明人,都能感受到京师官场的震荡了,更不要说站在风暴眼的人们。   司礼监掌印太监秦福和方皇后觐见完皇上,正站在仁寿宫正殿外面闲聊。   秦太监语气平常的说:“夏言向皇上奏请,废止现如今内阁的集体决议法子,恢复到首辅负全责的模式。   刚才把奏本送了进去,等着皇上看完了后批示下来,不知道夏言是否能得偿所愿。”   方皇后摇了摇头,“夏言想的很好,但这个奏请其实很难获准。圣上估计很欣赏这个内阁集体决议的法子,怎么会主动废除?”   秦太监却有不同意见,“我的看法相反,皇上应该会准许夏言的奏请。   其一,皇上让夏言回朝,如果不给夏言权势,和初来乍到差不多的夏言,势力暂时也没有恢复,拿什么去做皇上想做的事情?   其二,皇上精力有限,只怕没有精力去控制那么多人了。而恢复首辅负责模式后,只需要控制首辅一个人就行了。”   都是聪明人,话只说这么多,方皇后也就明白了。皇帝是个什么别扭性格,大家也都很清楚。   对于昏迷失控后形成的权力格局,或者叫既得利益格局,嘉靖皇帝肯定没有安全感,或者说皇帝讨厌失控感。   如果皇帝现在完全恢复健康,肯定就亲自大刀阔斧的亲自动手调整了。   至于说皇帝想让夏言做什么事,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无非就是打碎皇帝昏迷后形成的既得利益格局,方便皇帝重新掌控朝廷,或者干脆就说,让心胸不开阔的皇帝能够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另一个太监黄锦拿着奏本,从殿里出来了,对秦太监和方皇后禀报说:   “关于夏先生的奏请,皇上准了。待娘娘代批了后,就下发回内阁吧。”   名义上还在摄政的方皇后不想代批这个奏本,但皇上点头了,她也不得不照办。   以嘉靖皇帝的性格,她如果敢矫诏,只怕没两天就要被废了。   秦太监虽然又算对了,但是也高兴不起来,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某人早听自己的,哪还有这么多烦恼?   夏首辅这个奏本重新下发回内阁后,次辅严嵩率先向夏首辅表示了祝贺,恭喜夏首辅重新正式执政!   夏言却没搭理严嵩,只看着张潮说:“圣主目光如炬,洞鉴烛照,内阁有所偏差之处岂能不察?”   直到现在,夏言才心中大定,终于可以确定皇上是支持他夏言的,甚至不惜剥夺一点秦德威的利益。   内阁集体决议制度名义上是多人表决,票数多的获胜,看似很公平。   但实际上任何投票或者表决都没有绝对公平,都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在当今这个背景下,内阁集体决议制度就是秦德威搞出的幺蛾子,当然对秦德威最有利。   所以表面公平的集体决议制度,在目前其实只代表秦德威一家的利益,以嘉靖皇帝的精明,难道看不出来?   从内阁下直后,夏言没有回家,反而去了兵部尚书王廷相家里。   自从过完年开春以来,王廷相一直在卧床养病,但又冒着被舆论讥讽的风险,坚决不辞职。   当初严嵩还想强行把王廷相赶下去,结果也被弄了个灰头土脸。连严嵩都做不到,别人就更没这个本事了。   夏言和王廷相也是很多年的老相识了,在以前还是是政治盟友,但自从秦德威入朝后,王廷相就与夏言渐行渐远,倒向秦德威了。   得知了刚刚从秦党手里夺回内阁执政权势的夏首辅,出宫后第一件事就去王廷相府邸,官场中人谁不明白夏首辅是干什么去的?   这就是把兵部当成了扩张首辅权势的第一个突破点了,毕竟目前秦党的壁垒中,卧床不起、还赖着不肯辞职的王廷相似乎是最大弱点了。   不知道上次硬顶住了严嵩的王廷相,这次还能顶住夏言吗?   严嵩认怂后,秦党的危机立刻就凸显了出来。 第九百二十四章 一丝丝不对劲   或许有人疑问,为什么夏言回来,立刻就会让人有了危机感?   而前面两任首辅翟銮、严嵩各有各的实力,也没人觉得会让秦党产生多大危机。   到目前为止,夏言回来还不到一个月,账面势力其实也就那样,为什么就能让严嵩立刻认怂,秦党也紧张起来?   在当下这个世道,考虑一切问题,都要放在皇权背景下看。   之前嘉靖皇帝一直昏迷,而翟銮和严嵩即便当着首辅,也没有皇权支持,只能算是跛脚首辅,被秦党压制很正常。   而这次回来的夏言,最大的强势就在于,他是得到了皇帝支持和撑腰的。   兵部尚书王廷相虽然躺在床上,但首辅进了家门,也不得不见面,所以夏言就一直被请到了病榻边上。   看着病恹恹的王廷相,夏言心里冒出了一点感伤,但随即又把这股感伤压了下去。   现在并不是感伤的时候,如果哪天王廷相真的没了,再感伤也来得及,连墓志铭都可以帮他写了。   仆役又搬来一把椅子,夏言便坐下与王廷相交谈。   见王廷相似乎没有太多力气说话,夏言也就不啰嗦了,直接问道:“你真的不肯辞官?”   王廷相闭目不答,但这种不配合就已经很能说明态度了。   夏言指责说:“你已经是这样情况了,守着兵部尚书位置毫无意义,简直就是浪费时间,还会惹人笑柄!”   王廷相终于开了口:“你应当明白,我并非是为了自己而守着,而是在等秦板桥。”   “可是你肯定守不住,为什么还要如此固执?”夏言又劝道。   王廷相答道:“守不住也要守,做事尽力而为,但求问心无愧,后果就先不想了。”   王廷相这模样,在夏首辅眼里简直像是被洗脑后信了教的!   但不知为什么,夏首辅没来由的很气愤,为什么就没有人这样信奉自己?   “我是不明白,秦德威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汤!”夏言恨恨的讽刺说。   王廷相仿佛用全身力气答了一句:“只有秦板桥才能救大明!”   夏首辅站了起来,不忿的说:“我夏言也能做事!”   王廷相脸上肌肉费劲的抖动了几下,似乎是在笑,“若将秦德威比成兴周八百年的姜子牙,你夏言大概就是……算了算了。”   夏言转身就离开,这次算是白来了。   但是言尽于此,礼数也尽到了。以后各凭本事,就不能怪自己不讲情面了。   又过两日,夏言照常来到文渊阁入直。   此时五个阁臣同在文渊阁中堂办公,形成了一道奇观,将中堂挤得满满当当。   除了这五个之外,还有个在外镇守的秦德威,真不知道等秦德威回来后,文渊阁的坑位还怎么安排?   可以说,自从大明内阁制度成熟以来,现在的阁臣绝对是数量之最,内阁就没有过人手这么富(冗)裕(余)的时候。   夏首辅从公案之间的狭窄过道走过去,心里也在犯嘀咕,也许首要工作不在于抓外朝六部,而是先裁汰掉一两个多余的阁臣。   官员制度建设必须要能上也能下,能入也能出!不能搞终身制,入了阁就不能再出去了!   要么就回归传统,谁也别挤在中堂了,各自回归里面的小黑屋去,一人一间小隔间。   坐下后,夏首辅拍了拍桌案,口中说了一声“诸君”!然后其他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静静准备聆听首辅的讲话。   在这个时候,夏首辅忽然又感到,都挤在中堂办公,似乎也挺不错。   起码训话方便,另外几个人仿佛是自己的下属小吏似的,随时可以招呼到。   夏言手里举着一本奏疏,对其他人说:“兵科给事中杜汝桢言称王廷相不能视事尸位素餐,向朝廷奏请将王廷相免官放归!”   对于夏首辅这么快就能爪牙,众人对此丝毫不稀奇,就是暗道了一声,首辅果然要拿最虚弱的王廷相开刀。   “诸君以为如何?”夏言看别人不说话,就又追问了一句。   张潮很不客气的回应道:“王浚川历官四十几年,功劳苦劳皆有,首揆打算这样对待元老宿臣,不怕寒了人心?”   严嵩很积极的帮着夏首辅说:“正值四方多事之秋,兵部总不能一直这样正堂虚空,因为人情就耽误国事啊。”   在如今内阁,其实也就这三个人能说上话了,另两个阁臣张璧和张邦奇基本纯属打酱油了。   暂时冷场的时候,有中书舍人站在门口,对夏言禀报道:“秦中堂为了叙职和解送银子,派了属官代替进京。   通报文书刚才先送了过来,而人已经到了通州,明日便可入城!”   夏首辅对面的严次辅忽然笑了,开口道:“真是稀客,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秦板桥出镇东南一年来,第一次派代表进京。”   稍微明眼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是秦中堂在浙江坐不住了,所以才会派了人来进京。   以此向朝廷表达态度,或者说是来观察夏首辅的,亦或是刷一刷存在感稳定秦党军心。   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官场信息,难怪那中书舍人看到通告文书后,第一时间连忙向阁臣们禀报。   夏首辅不愿让“秦德威”这个名字抢了风头,拿出了一切尽在掌握的姿势:“如果我所料不错,秦德威派来的代表必定是宁波市舶司的冯恩!”   众人点头称是,冯恩也算是个官场名人,名气远远大于官(实)位(力)的那种。   秦德威如果想派个代表进京,没有比冯恩更合适的人选了,正常人都知道怎么选人。   他与秦德威关系特殊,同时与夏首辅也有特殊交情,所以非常适合作为中间人。   毕竟秦德威本身就是殿阁大学士出外督师,叙职也只能向内阁叙职,所以这个代表很可能要直面夏首辅。   就是前来禀报的那位中书舍人听到阁臣的议论后,有点尴尬,找着机会插了一句话:“这次代表秦中堂前来的,是一个叫徐世安的千户。”   夏言:“……”   他愕然了片刻后,才下意识问道:“徐世安是谁?”   在场的都是大佬,没人关注过徐世安这种小角色,一个小屁千户是什么鬼?   只有张潮张老师仔细回忆过后,才记了起来,“似乎是秦板桥的奶兄弟,在南京充了个千户。”   严嵩严阁老趁机对夏言说:“不知道首揆作何想?但若换成了我,是绝对不能忍的!”   但凡听到这个消息的官场中人,感觉都很古怪。   秦中堂你到底是有多看不起夏首辅,就派了这么一个货色来当代表?   按道理说,秦中堂叙职和汇报工作只能向内阁汇报,别的衙门也接待不了秦中堂啊,而内阁首辅是夏言。   所以再往深里想,莫非秦中堂就是故意要这样羞辱夏首辅?   可是在夏首辅得到皇帝支持,强势回归的背景下,这么一个连文官都不是的货色来京师,根本就镇不住场子啊。   徐妙璟与陆炳换了个班,今日来到城东官道上去接徐世安。   秦德威在京城里虽然熟人众多,但也只有徐妙璟最适合去接人了。   不但都是姓徐的算是同族,而且当年好歹也是同窗过几年,有点共同语言,而且都与秦德威有亲故关系。   再说徐世安还有押解十万两白银送进内库的任务,徐妙璟一直再内廷当差,可以帮上忙。   徐世安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还有拉着十万两白银的大车,目标很明显,所以很容易就被徐妙璟看到了。   徐妙璟接到了人后,一边领着进城,一边寒暄着问道:“一路感觉如何?”   徐世安大大咧咧的说:“其他都还好,就是遇到的那些官员,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   徐妙璟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他徐妙璟也很奇怪好不好?鬼知道姐夫到底是怎么想的!   徐世安大概是对很多官场事务和细节不了解,而且他也不怎么混文官圈子,不明白文官的体系,所以不清楚自己到京师后除了进贡十万两银子之外,还要具体经历什么。   此后徐妙璟又问道:“进了城后,你打算如何安排?”   徐世安发出了“嘿嘿嘿”的笑声,“好久没有品尝北地胭脂了,进城后我先去耍耍。   我和秦兄弟不同,比起南国佳丽的细腻婉约,我更喜欢北地胭脂的红棕烈马风情。”   徐妙璟嘴角抽了抽,指着身后的那些大车,提醒说:“你还带着十万两银子呢,你不先把最要紧的正事办了?”   徐世安早有想法的说:“反正今天大概也来不及送进内库了,可以先把银子暂存到源丰号钱庄去,在那里也丢不了!   只要没与内库交接,这些银子就不算官银,怎么放都行!   再说秦兄弟说过,我到了京城后,可以随心所欲,说什么做什么都不用拘束自己,所以没关系的!”   徐妙璟无语,时光在变换,每个人都在进步,只有徐世安仿佛还是宛如当年。   但徐世安说的好像又有点歪理,这十万两白银性质确实很模糊。   严格说起来,更像是秦姐夫私人进献给皇帝的银子,就不是官银的路数。   所以在送到宫里之前,这银子其实就是私人的,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没有官面上的事情。   崇文门税官或许会刁难人,但绝对不敢找这支队伍的麻烦,所以就很顺利的进了城。   徐世安来到南城的棋盘街,将十万两白银先送到了源丰号钱庄,委托钱庄暂时先帮忙保管着。   然后又央求徐妙璟,让徐妙璟帮忙把跟随押解银两的官兵安顿到附近的巡捕营房。   而徐世安本人则甩甩手就先溜了,一头扎进了东城的坊司胡同。上次来京师的时候,他对其中几家都有良好印象,这次也算是旧地重游了。   很多人都在关注秦中堂的代表,可是徐世安进了城后就直奔坊司胡同寻欢作乐,这引发了所有人的疑惑。   这位秦德威的代表到底想干什么?还是另有什么深意,让大家都看不出来?   深思熟虑过后便有人猜测道,莫非此人携带了几百首秦中堂的诗词,准备在秦楼楚馆行当传播开,先打响舆论的第一枪?   徐世安在花街厮混了一天一夜,略略过了瘾,然后才琢磨起来,应该做点正事了,比如自己的升迁大业。   这辈子能不能从混吃等死的中级武官升为混吃等死的高级武官,就看这一锤子了。   于是徐世安又等到次日,起了个大早后,没有退房,直接包了月,账都挂在源丰号钱庄。   然后又拿着一些文书,带上了家奴,又直奔长安左门外的兵部而去。   虽然徐老三跟着秦兄弟也算见多识广了,但也是第一次来兵部,站在大门就好奇的东张西望了。   看在值守大门书吏的眼里,徐世安这动作就像是探头探脑,便很警惕的大喝道:“你是来作甚的?”   如果不是看到徐世安穿着武官袍服,只怕就直接赶人了。   见惯了秦兄弟的威势,徐世安对其他人就没什么敬畏心了,便趾高气扬的答话说:“前来叙功!”   兵部门口的书吏也是见惯了大人物的,没被徐世安的气势吓到,又随口闲谈问道:“多大的功啊?”   “斩首三千余!”徐千户骄傲的说,又补充了一句:“作为临阵的副将!”   那书吏也是无语,这二货千户吹逼都不会,还敢吹三千多?实打实能到这个量级的,近年来也唯有秦中堂!   没多大兴趣继续闲扯了,书吏就开始检查徐世安的凭照并登记。   但他看到徐世安的名字和身份后,惊讶失声道:“你就是从浙江过来的徐千户?”   徐世安心里美滋滋的,难道自己的大名已经开始流传了?   那书吏抬起头来,很好奇的问道:“听闻徐千户入城后这一天两夜都在寻欢,到底有何深意?可否指教一二?”   徐世安:“……”   怎么自己这点眠花宿柳的破事,连一个在兵部的守门的书吏都知道了?   那岂不是说明,这事儿在各个衙署都知道了?大小官吏都知道自己入城后就找女人厮混了?   这还有没有一点点隐私了?这还有没有一点点个人空间了?   以徐老三的智商和情商,此时此刻终于觉察到了一丝丝的不对劲! 第九百二十五章 混蛋玩意   站在徐世安的立场来说,给自己叙功可能才是最大的事情,其他事情都是替秦德威跑腿而已,而且看起来都不是很要紧的事情。   什么向朝廷汇报平倭事务啊,向内阁叙职啊,做不做好像也不影响什么。   这次徐世安到兵部叙功时,完全没有请客送礼,一是懒得琢磨这里面的规矩,二是也觉得凭借秦德威的威风,在兵部办事也用不着请客送礼。   而且徐老三与秦德威四混得久了,眼界也上来了,大部分官员都不放在眼里,更别说几个吏员了。   而兵部那些官吏确实也没有耽误徐世安的叙功,把徐世安的叙功送到了申详兵部左侍郎樊继祖的公案上。   又过两日,从坊司胡同里钻出来的徐世安,再次大摇大摆的来到兵部。   在别人怪异的目光里,徐世安又风轻云淡的走进了大堂。   主要是最近用怪异目光看待自己的人实在太多了,徐世安完全没有在意。   但徐世安从大堂陈姓书吏手里拿到了处理意见时,内心是十分懵逼的。   其实处理意见只有一句话:“数目不清晰,重新核定”。   看着似乎只是说要重新来一遍,但这就相当于把徐世安升职加薪的期待值全都粉碎了。   现实情况是,东南抗倭前线距离京师足足三千里,怎么去迅速重新核定?   如果短期内核定不了,这次叙功不就废了?京师不就白来了?   在徐老三印象里,兵部就跟秦兄弟家后花园似的,完全没想到竟然把自己的叙功申请打了回来。   好不容易在秦兄弟的帮助下,蹭了个“斩首三千”的功劳,如果这次再不升,下次就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想到这里,徐老三越想越气,也顾不得这里是兵部大堂,劈手揪住陈姓书吏的衣领。   同时一巴掌打了过去,喝道:“贼杀才胆敢如此!”   陈书吏一时愕然不已,没有反应过来,不明白这位徐三爷怎么就冲着自己撒气了?   徐世安又是一巴掌打了过去,同时脑补出了以他的智商,所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原因:   “不就是没有找你们花钱疏通关节么!竟敢把我的叙功抹掉!”   陈书吏快被打哭了,谁敢因为没收到好处,就抹杀你的功劳?你和其他普通武官又不一样!   这时候,值守的官兵围了上来开,企图捉拿闹事的人。   徐世安无所畏惧,大吼一声:“我乃秦德威奶兄弟,谁敢动我?”   于是官兵们就像是被施了魔法,忽然全都不动了。   陈书吏看自己还要被打,他也总算大致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此时没人救他,便只能自救了,他连忙叫道:“徐千户休要误会!与我无干!听我细说!”   如今兵部尚书王廷相在家躺着,兵部右侍郎詹荣在军机处入直,兵部也就只剩下樊继祖主持工作了。   不过自从夏言回归后,樊继祖便知道,自己的兵部尚书之梦已经破灭了。他现在所能想的,就是如何自保而已。   二十来年前樊继祖曾与夏言共事过并结下了交情,后来在朝廷里,立场也算是偏向夏言的。   可是上次夏言被罢免后,樊继祖就重新投靠了严嵩。所以现在的樊侍郎,正处在惶惶不安的状态。   看到徐世安的叙功文书,又听说了徐世安的来历和背景,樊继祖宁愿自己什么也没看到。   而且樊继祖现在只希望所有人都注意不到自己,万一夏首辅和秦中堂在眼前这个问题上较劲,他樊侍郎岂不就成了两面受气的焦点?   现在严嵩严阁老也靠不住了,弄不好自己就要交待在这里了,两边任何一方都具备把自己废掉的实力。   思来想去,樊继祖也只能决定,当一个毫无主见的机器,谁说什么就听什么。   秦中堂的人来叙功,就给他办了,如果夏首辅再否了,那就给他否了。   所以樊侍郎就根据徐世安的“大功劳”,公事公办的让书吏起草了一个将徐世安超升到指挥使的揭帖。   不是正式的奏本,而是对上级一种非正式的请示。   然后将揭帖送到内阁,还专门送到了首辅的跟班中书舍人手里,随即又通过中书舍人,第一时间送到了夏首辅这里。   夏言看到这揭帖后,轻蔑地笑了笑,完全没当回事,徐世安这样的小角色,根本不值得费心。   他现在筹划的目标,是怎么在六部里至少拿下两个部!   比起这个目标,徐世安只能算个调味剂。   所以夏首辅直接把兵部的揭帖退了回去,并加上了自己的意见:“数目不清晰,重新核定!”   “这条意见是内阁的意见,不是兵部啊,徐千户又何必为难在下!”   陈书吏对徐世安苦苦哀求说,甚至连内阁都点出来了。反正这个锅他不背,也背不动。   别说陈书吏,就是樊继祖樊侍郎也背不动这个锅!整个兵部,除了王廷相,没人能承担得起这份责任!   陈书吏点出内阁,也是得到了樊侍郎的授意,让双方都去找正主去,不要为难兵部这些可怜的官吏!   在兵部大堂大闹了一通后,虽然问出了“真相”,但徐世安还是想不到解决办法,只能无能狂怒了。   这也很正常,徐世安如果能想到解决内阁的办法,还能只是个五品千户?   随后徐世安在傍晚时,又很没规矩的跑到夏府门外,咆哮着叫道:“夏首辅出来!给我一个说法!凭什么不让我升迁!”   这让所有在首辅大门外,排队等候接见的人都开了眼界了,但没想到更开眼界的还在后面。   在首辅住宅,是有朝廷拨给的官兵当护卫的,徐世安这样大吵大闹,当即就有护卫出面,要拿下徐世安。   可是徐世安也带着护卫,而且不知为何,徐世安的护卫比夏府的护卫还要精锐,看起来都像是经历过战阵的猛士。   所以在夏府门前混战一通后,徐世安反客为主,反过来把夏府护卫打伤了一片。   在无数人瞠目结舌中,徐世安当着锦衣卫官军的面就跑了,直接躲进了秦府,于是就安全了。   徐老三这一波操作,直接让所有关注者都惊呆了,秦德威这位奶兄弟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这还直接武斗上了?   这徐世安究竟是个什么混蛋玩意,哪有这么办事的?   秦德威是不是也脑瘫了,派了这么一个混蛋在京师乱来?   然后在这个时候,徐世安跑到源丰号钱庄,把十万两白银都提了出来,用一队大车装上。   现在还不像几十年后那样,有大量白银不停的流入导致通货膨胀,当前的白银还是很值钱的。   如果不算大量的实物收入,皇宫内库每年的现银收入可能也就一百多万两金花银。   当然,若是内库白银不够用,皇帝还可以直接从太仓国库往内库搬,只不过大臣们一般都会反对罢了。   当初御马监以草场名义占了百十万亩的土地,每年进贡给内库的白银也不过六七万两。   所以说,秦中堂一次性的送十万两现银进京真不是小数目了,不然也不会引起关注。   除了极个别人,所有人都只知道秦德威派了徐世安押解十万两白银进京,但却不知道这十万两究竟是干什么的。   毕竟给皇帝献银在大臣道德里属于污点,秦中堂也不想一开始就舆情失控。   看到徐老三提了十万两白银出来,很多官员才想起,徐世安还有秦德威代表身份,这才开始办正事了?   之所有很多官员看到,是因为徐世安提出了白银后,带着车队来到了六部所在的青龙街,所以引发了围观。   一直看到车队停在了户部大门外,便有很多人理解了,这可能是解送十万两白银进国库。   很多人都知道,由于种种原因,现在国库连续两年亏空了,所以有十万两白银入库是件好事。   毕竟户部尚书王以旂是秦党最重要的骨干之一,又是秦德威的同乡和师叔。   所以秦德威完全有动机,能帮助王以旂稍稍缓解一下财政困难。   而且听说秦中堂去了东南,借着平倭搞了不少银子,十万两可能只是第一批,以后说不定还有第二批,第三批……   户部门口的书吏见状,刚要上前问话,却见徐世安仿佛是虚晃一枪,掉转马头直接走了。   至于运送十万两白银的车队,当然也要跟着徐世安走了。方才还热闹的户部大门外,忽然就冷清了下来。   看热闹的官员不好离开衙署太远,只能目送徐世安离去,而且心里的疑团还是解不开,到底是想干什么?   此后徐世安带着车队穿过了棋盘街,来到了西城,于是众人又有了新猜测,莫非是企图将这些银子送进秦府。   但这个猜测也没猜对,徐世安越过了秦府所在的武功胡同,继续向北走。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骑着马,超过了车队,但又拦在了前方。   “我乃户部郎中王全是也!”来人迅速的自报家门,然后又问道:“徐千户押运银两,意图去何处?”   刚才运送银两的车队很是在户部大门外停留了一会儿,把户部官员的身心都挑逗起来了。   却没想到,徐世安又拉着白银走了,所以才会有户部官员追过来问情况。虽然来的是一个人,但代表的是户部。   徐世安很硬气的答道:“本想把银子送到户部国库,以此弥补国用,但改了主意!我现在决定,将白银都送到内库!国库一文钱也没有!”   王全王郎中一时无语,这年轻人是有多任性?一点委屈都受不得?   按照他的理解,徐世安一开始是打算把银子送到国库的,但因为被夏言整了,所以现在为了泄愤,直接把银子全送到宫里内库。   王全想了想,又劝道:“这银子难道不是秦中堂送入京的?你如此任性,这合适吗?”   徐老三“嗤”了一声,“十万两白银送哪里不是送?以我秦兄弟的关系,秦兄弟并不介意!”   然后又说:“想要送国库,也好办!让夏首辅来说句话,就说说我的功绩到底是不是虚报!”   王全苦口婆心的继续劝道:“不要任性,这是两回事!”   徐世安冷笑说:“再我看来,就是一回事!什么任性不任性的,我只是个小小的五品千户,还要什么体面!”   王全为难的,以夏言的性格,怎么可能低头,而且首辅的尊严,也不可能为了十万两银子低头。   转而又说:“如果送银子到内库,那你也要想想秦中堂的体面!”   很多话王全不敢明说,但潜台词却充满了暗示。   以大臣的道德标准来说,是不能直接给皇帝送银子的,给皇帝送银子和送美人、宝物一样,都是反面人物才会干的!   反正舆论中给皇帝献银子的只有两种人,太监和奸佞。   所以王全暗示的就是,你随便给宫里送银子,不怕秦德威染上道德污点?   徐世安却叫嚣道:“我和秦中堂乃是亲亲的奶兄弟,秦中堂的银子我可以任意处置!   夏言不给我体面,就是不给秦中堂体面!秦中堂既然已经没了体面,还在乎什么?”   王全感到自己真踏马的已经词穷了,这个徐世安简直四六不懂,鸡同鸭讲!   秦中堂的一世英名,简直要毁在此子之手了?   徐世安傲然道:“你现在就去告诉夏首辅,如果放了我的升迁,这十万两银子还可以送到国库,稍稍缓解国库亏空的。”   王全已经尽力了,他觉得自己和徐世安是两个世界的人,完全无法沟通。   所以他二话不说,掉转马头赶紧回了户部,将情况告知给户部尚书王以旂。   说不定王尚书这个秦党重要骨干,能出面把那十万两银子截回来。   但是王以旂听了禀报后,心里却只能苦笑不已,按照他的对秦德威的理解,这十万两八成不会是户部的,就是用来讨好皇帝的。   他猜测徐世安这样做事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减轻秦德威献银的舆论压力,把锅都扛在徐世安自己身上。二是为了挑逗夏言,刺激夏言的情绪。 第九百二十六章 京师水很深   人称大司徒的户部尚书王以旂看着还在等待自己表态的户部郎中王全,反问了一句说:“那徐世安叫嚣,要夏首辅先认错服软,才肯把银子送到太仓,你觉得可能吗?”   王全不假思索的答道:“当然不可能!”   三岁小孩也知道,夏首辅怎么可能会就此服软?就算是夏首辅先前做错了,经过徐世安这样叫嚣后,夏首辅也绝对不可能认错。   但他来找王大司徒的目的,并不是让王大司徒去劝夏言服软,而是让王大司徒去劝徐世安。   王以旂也是南京人,又是秦德威的师叔长辈,绝对有资格去劝阻徐世安。   “我知道了!”王以旂起身道:“我去去就回来!”   王全松了口气,十万两银子对户部而言说多不多,但说少也不算少了,能应付当前不少燃眉之急了。   关键是以后还可能有银子,需要形成惯例,大明制度是很看重先例和成法的。   如果以后东南海上的银子滚滚而来,到底是入皇宫内库还是入朝廷太仓?第一次的示范也许就很重要。   如今放眼整个京师,也许只有王以旂大司徒能劝住已经犯浑的混账人物徐世安了。   王以旂边走边说:“夏首辅应该还在内廷,我这就去找他。”   王全:“???”   大司徒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来请您去劝徐世安的,不是请您去找夏首辅的!   夏首辅是不可能被人说服的,以首辅之尊宁可辞职罢官,也不可能对徐世安让步!   “只有劝徐世安,才更有可能成功。”王全提醒了一句。   王以旂叹了口气,这位王全业务能力很不错,做事也有公心,但不懂政治。   现在需要的并不是成功啊,即便明知不可能说服夏言,也是必须要去的。   在外朝的部院寺监中,公认的吏部第一,户部第二,所以户部尚书在外朝是仅次于吏部尚书的二号人物。   但户部尚书王以旂却是个非常低调朴实、不出风头的人物,在秦党的大佬中,平常动静也是最小的。   其他的秦党大佬比如张潮张老师、大司马王廷相,或多或少都受了秦德威习气的影响,偶尔也会刁钻一下。   唯有大司徒王以旂似乎一直保持着淡泊朴实的本色,很少出面与人相争,经常让人忘了这是秦党的大佬。   但今天王以旂却知道,这次自己不出面不行了。   王廷相已经失去了战斗力,张潮也在内阁被限制住了,又碍于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不合规矩不好多说话。   想到这里,王大司徒顿时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   自己这个户部尚书,本来就是秦德威帮忙捡漏来的,与首辅拼命一次,如果拼不过,就当还给秦德威了。   此时在内阁中,夏首辅面沉似水,显然心情非常之不好。   严阁老正在“安抚”夏首辅,“我敢断定,肯定是那秦德威故意让徐世安招惹你,以牵扯你的精力!   对此我只有两句话,第一是小不忍则乱大谋,第二是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夏言又不傻,这两层意思当然听的出来。   第一层意思就是,当前最重要的任务是夺取兵部、礼部的部权,不要上了秦德威的当,再节外生枝增加变数。   第二层意思就是,资源要用在最关键的地方,不要浪费在徐世安这种垃圾小人物身上!   徐世安再小也是个世袭五品武官,按正常套路,夏首辅想要拿下徐世安,也需要向皇帝奏请过才可行。   一般来说,皇帝不会不给首辅这个面子,但在当下对夏言来说,用来收拾徐世安就是浪费资源了。   因为夏言当前还需要利用有限的皇帝资源,来夺取兵部、礼部,消耗在徐世安身上纯属得不偿失。   但徐世安这个小垃圾实在太跳了太打脸了,竟然公然在夏府门前把夏府的护卫打伤了十几个!   这样的骑脸输出,又实在让夏言硬生生的咽不下这口气!如果不能立刻报复回来,他这个首辅岂不成了京师笑柄?   “不会这样!”严嵩斩钉截铁的说:“徐世安是打着秦德威的旗号行事,如果被秦德威羞辱,在别人眼里是很正常的事情,怎么会成为笑柄?”   夏言:“……”   难道在你严嵩执政的那段时间,就是这么搞心理建设的?这也算经验之谈?   “民间常言道,瓷器不与瓦罐碰!以我的经验之谈,首揆暂时不必与徐世安较劲,甚至还要躲着他!”严嵩继续劝道。   就在这时候,从西苑仁寿宫送来了批过的红本,夏首辅奏请重新推举兵部尚书,以及改组内阁,被皇帝准了!   在被徐小垃圾骑脸输出后,夏首辅终于等来了好消息!这是他重新执政后的关键一步!   有了这个好消息的刺激,夏首辅终于可以暂时放下对徐世安的愤怒,将精力集中在了对朝堂人事架构的改组上。   等完成朝堂布局,掌握了部权,腾出手来后,再去收拾徐世安这垃圾人!   此刻又有中书舍人对夏首辅来禀报说:“户部的王尚书正在午门外,求见首揆!”   按道理说,外朝的二号人物主动来求见,首辅应该给个面子,这是应有的礼数。   但刚拿到御批的夏首辅豪横的挥了挥手说:“今日不见了!后日在东朝房议事,有话到时再说!”   夏首辅也能猜出,王以旂肯定是为了那十万两银子来的,一说起这件事又要牵扯到徐世安,有什么可见的?   严嵩在心里五味杂陈,以这夏言的情商都能当首辅,简直没天理。   你夏言今天拒见王以旂,那后天廷议时一样能见到!王以旂想说什么,后天一样能说出来。   所以你今天拒见王以旂,只能展示你的骄横,除此之外又有什么意义?   再说现在对方不知道还有廷议的事情,今天听听王以旂的说些什么,也是能在廷议之前窥探对方想法的机会!   然后提前做好准备,到了廷议上更能游刃有余。结果你夏言为了撒气,又是白白浪费机会。   午门外的王以旂有点生气了,作为位高权重的秦德威师叔,啊不,位高权重的户部尚书,从来没有被皇帝之外的人拒见过!   但他没有走,就在午门外从午后一直等到了黄昏,让很多路过官员看到了夏言的骄横,这才施施然出宫回家。   当日各部院都得到了通知,后天在东朝房开会,推举新兵部尚书人选,以及议论内阁人事问题。   各部院三品以上官员以及六科里的掌科、御史里的掌道参加。   被大佬们公认为小垃圾的徐世安对朝堂风云浑然不知,只是看到户部再没人来找自己后,就让徐妙璟帮忙联络了宫里。   约定好了时间,准备把十万两银子运到西安门外,然后交给宫里太监。   司礼监掌印太监事宫里的大管家,十万两银子入库不是小事,就禀报到了秦太监这里。   而秦太监略加思索后,没多说什么,只吩咐内库准备接收。   至此徐世安感觉自己到京城的事务已经完成了一大半,虽然多有不顺之处,比如自己升迁遇到了阻碍,没能一步登天升到指挥使,但他也已经尽力了!   当晚在与美人调笑时,徐世安吹嘘说:“人都说京师乃是龙潭虎穴,我看也不过如此啊!”   那美人知道徐三爷是个直爽人,也不矫情虚假逢迎,笑着回应说:“三爷还是悠着点,这京师水可深了。”   徐世安不服的说:“我在兵部大堂打了官吏,在首辅家门打了首辅的护卫,又把户部官员戏耍了,谁又能奈我何!听说那厂卫如狼似虎,那日看到我也是绕路走!”   那美人没奈何,只能吹捧说:“三爷威武!”   徐老三哈哈大笑,突然来了兴致,正要拖着美人上炕,忽然“砰”的一声巨响,屋门被人踢开了。   随即十几名官校一拥而入,团团围住了徐世安,领头之人身穿飞鱼服。   这样明显的配置,必定是锦衣卫了。这些人目标明确,也不问话,直接抓了徐世安就走。   徐世安挣扎着叫出了近日百试百灵的一句话:“我乃秦德威秦中堂的奶兄弟!”   为首的锦衣卫官冷哼一声,似乎是实在忍无可忍,对徐世安喝道:“秦德威的奶兄弟就很了不得?我还是皇上的奶兄弟!”   雾草!徐世安大惊失色,竟然输了!人生第一次拼兄弟失败了!美人说的不错,京师果然水很深!   他瞬间就失去了挣扎的动力,颓然的被锦衣卫提溜出去了。   美人被吓的花容失色,也幸亏徐三爷的账单是挂在源丰号钱庄的,人被抓走了还能找钱庄去要钱。   恍恍惚惚中,徐世安也不知道穿越了几道城门,最后被拉进了一处高大宫门外的侧面长廊房里。   有个大人物正在空旷的廊房里等待着,皇帝奶兄弟锦衣卫官上前禀报道:“徐世安已经带到!”   晕头转向的徐世安壮着胆子问了声:“阁下是谁?”   旁边就有个太监喝道:“姓徐的你大胆!此乃司礼监掌印秦公!”   徐世安更迷茫了,按秦兄弟指点,这位头号太监算是自己人啊,所以自己才敢那么嚣张。   怎么这位秦太监又把自己抓了过来?难道秦兄弟也是胡吹了,把自己坑了?   秦太监冷冷的说:“你不用胡思乱想,也许皇上要召见你,这里是午门外东朝房,你就先在这里等候,顺便明日给夏首辅赔礼道歉!” 第九百二十七章 这下事儿大了   说完了后,秦太监起身就外面走,他跟徐世安这种人真没什么共同语言,多留一会儿都是浪费时间。   而且看到徐世安,就想起了“前妻”,总归是有点不爽。   “慢着!”徐三爷却喊住了秦太监,倔强的说:“我绝对不会对夏言赔礼道歉!”   秦太监停住了脚步,盯着徐世安。   两边长随太监齐齐惊讶,印公兼厂公安排做事,你一个五品千户居然敢有不同意见!   又听徐世安继续说:“我是代表我秦兄弟来的,绝对不会给秦兄弟丢这个脸,哪怕是你秦太监吩咐的也不行!”   秦太监被震撼的久久无语,这踏马的是哪来的二逼啊?秦德威是怎么想到用这个人的?   正常情况下,抓一个小屁千户过来,根本不需要他秦太监这个头号大太监出面说话!   而他秦太监本人偏偏出现在这里,并对你徐世安说了话,难道还不足以暗示出什么?   你这个小垃圾难道没有感受到他秦太监的“维护善意”,然后老老实实服从安排?   “很多事情也由不得你!”秦太监回过神来后冷哼道。   徐世安豪气干云的说:“我徐世安就算在诏狱里被饿死,就算被上吊,就算被恶疾暴毙,也不会给夏言赔礼道歉!”   思路敏捷口才便利的秦太监,竟然发现自己面对徐世安,一时间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对方连最基本的政治素养都没有,思维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而且这里还有别人在场,怎么才能跟对方沟通?   最后秦太监只能无能狂怒的喝道:“有胆量你在夏首辅面前,也敢这样说!”   徐世安回应说:“有何不敢?秦兄弟交待过,到了京师后,不用在意什么首辅啊阁老啊!谁不给我们面子,也就别再想要面子了!”   秦太监脸皮抽了抽,说了句“那你就在这里候着吧”,然后转身就走了。   在东朝房里熬到了天亮,就有官员陆陆续续的进来了,准备在这里开廷议。   他们看到东朝房里还有锦衣卫官和徐世安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惊讶,因为在廷议现场按惯例都会有厂卫人员监视和旁听的。   至于徐世安则被以为是厂卫的一份子,朝廷大员中并没有人认识徐世安,就连骂了几天小垃圾的夏首辅都不认识徐世安。   随后人越来越多,阁老和部院大佬都逐渐到了,首辅夏言看看人数差不多齐全了,就准备开场。   但户部尚书王以旂却先发难了,对着夏言质问道:“首揆致使户部失了十万太仓银,难道就若无其事乎?”   夏言瞥了眼王以旂,轻飘飘的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王以旂今天就是找茬来的,哪能轻易放过,又追问说:“如果不是首揆对千户徐世安不公,何至于徐世安携十万两银子负气而去?首揆避而不谈,莫非连这点担当都没有?”   夏言强硬的说:“内阁如何决断,不需要王尚书你来指点!对于报上来的叙功,也从来没有不加审视,全都通过的道理!”   王以旂一反低调的常态,攻击性十足的质问道:“敢问首揆,徐世安的功绩有何可疑之处?首揆能否详细说明?”   夏首辅一时略显语塞,当时看到徐世安这个小人物的叙功文书后,轻视之余根本没多看,就直接打回去了,所以根本说不出来有什么可疑之处。   再说徐世安功绩上的三千多首级都是有详细记录的,真实存在的,夏首辅坐在大后方又能看出什么可疑?   而且当时夏首辅也根本没想到,徐世安后面还牵扯着十万两银子归到哪里这破事。   稍稍停顿后,夏言有点心急的说:“这事是兵部的事情,与你户部没关系,你又有什么资格多言!”   王以旂毫不相让的说:“但关系到十万两银子,就与我们户部有关!必须要明确其中原因以及是谁的责任!   我王以旂以为,就是你夏言出于一己之私,党同伐异毫无公正可言,才导致太仓银流失!”   十万两银子没了只是业务问题,借此攻击夏首辅的立场才是政治问题。   夏言拂袖怒道:“休要在这里胡搅蛮缠,今天廷议并不是为了议论户部事务!如果你王尚书不想参与议论,就出去!”   秦党也不只有王以旂,桑乔、詹荣、陈春等人正跃跃欲试的时候,忽然在角落里有人扯着嗓门大叫:“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这突如其来的喊声,把所有人都喊懵了,恍恍惚惚有一个错觉,秦中堂空降朝堂了?   众人扭头看去,却见在几个锦衣卫官校里面,有个年轻人正举着双手。   然后又听到这年轻人继续叫道:“将士阵前出生入死,才换得首辅能稳坐中枢,但笔墨之间平白抹杀功绩,究竟是何道理!”   大佬们齐齐懵逼,你踏马的究竟是哪颗葱,敢在这里大放阙词?你以为你是秦德威?   其他锦衣卫官校默默的远离了这个年轻人几步,表示与此人没有关系。   有离得近的官员喝问道:“你是谁?”   那年轻人高声答道:“我乃南京留守右卫千户、宁波检船副专员、双屿岛善后大使徐世安!”   众人闻言大为惊诧,传说中的秦德威奶兄弟怎么出现在廷议这里了?   夏言大怒,对那几个锦衣卫官校问道:“谁把此人带到这里的?”   锦衣卫官答道:“司礼监秦公命令我等在此看押徐千户,并命令徐千户向夏首辅赔礼谢罪。”   夏言:“……”   是他夏言眼瞎了还是耳聋了,徐世安这态度叫赔礼谢罪?   徐世安不满的瞪了眼那锦衣卫官,然后才开口道:“谁说我要赔礼道歉的?恰恰相反,我反而想要向夏阁老讨个说法!   方才有位老大人说得好,夏阁老凭什么无缘无故把我的功绩抹掉了?我的功绩到底哪里不对?”   众人也有点佩服,无论这徐千户脑子好使不好使,但这勇气真是不缺。   夏言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今日之后,我会重新勘察你的功绩,如果先前错了,自会改正!现在你出去!”   夏言已经意识到,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没好处,就快刀斩乱麻了。   今天的核心任务是廷推兵部尚书,然后拆掉张潮的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再腾出一个礼部来!   这样他夏言就有了稳固的基本盘,才能算是站稳了脚跟!   除此之外,其他事情都可以让步和服软!   徐世安却又较劲说:“你夏首辅在我这里,没有半分信誉,所以我完全信不过你。   谁知道你是不是缓兵之计?若你过了今天又出尔反尔,我又能奈你何?你若有心改正,还请当场给我一个说法!”   夏首辅觉得自己以首辅之尊这样说就算是让步了,然徐老三却觉得还是忽悠人,而且比秦德威的忽悠技术差远了!   没想到被这样一个小垃圾看不起,夏言勃然大怒,骂道:“混账东西!真以为我处置不了你?”   然后夏言指着徐世安,怒不可遏的对在场的锦衣卫官校道:“你们在此旁听廷议,也有维护秩序的职责!   现在我请你们将此人关押起来,回头我自会向天子奏明处置他!如果你们胆敢不从,我便弹劾你们渎职发配!”   锦衣卫官顿时左右为难,不知所措,首辅虽然管不到天子亲军锦衣卫,但如果发起狠来要搞事,他们也顶不住啊。   徐世安叫嚣道:“别人怕你夏首辅,我却不怕!我秦兄弟说过,你夏言早晚死在严阁老手里!”   东朝房里的朝廷大员们齐齐哗然,这难道就是秦德威做出的判断?   那秦德威纵然有千般不好、万分不是,但有两样是公认的令人服气,第一是政治信用,第二是政治嗅觉。   本来大家挺烦徐千户这个跳梁小丑在这里捣乱,在场的大部分都是三品以上大佬,你一个五品千户蹦跶个什么?   但是现在,大家忽然又不想让徐千户走了,而且还想听徐千户多说几句。   这可都是秦德威的机密心事啊,仅次于皇上的机密心事!一般情况下,别人根本没机会窥测的!   “我秦兄弟告诉我,严阁老只不过是韬光隐晦、卧薪尝胆,但夏首辅却看不出来,可笑之极!终将打蛇不死,反受其害,难得善终!”   徐世安不负众望,大大咧咧的又补充了几句,就是仍然没有论证,只有论点。   众人一边估摸着这个判断的准确性,一边偷眼瞧向站在夏首辅后面的严阁老。   以徐千户的智商,应该没能力自己瞎编吧?所以肯定是从秦德威那里学来的话吧?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这可是秦德威做出的判断!在政治领域,秦德威三个字就是金字招牌,能直接当证据,不需要另外论证过程!   被众目睽睽的严嵩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这游戏还能玩?   他都这样低调谦卑了,这样忍辱负重了,你秦德威踏马的还不放过?丧尽天良!毫无人性!不是人!   “滚出去!”严阁老怒发上冲冠,舌绽春雷,厉声对徐世安呵斥!   不知不觉间,很多有心偏向夏首辅、想要烧热灶的中间派动摇了,这夏首辅到底行不行?秦德威都如此不看好夏首辅,到底信不信秦德威?   这个情况看似无形,但对于刚刚回归,死忠根基暂且不足,全靠拉拢中间派的夏首辅而言,却是非常致命的。   就连风雨飘摇的严党成员,也更加迷茫和糊涂了,现在到底怎么办?   夏首辅万万没想到,自己凝聚起来的廷议气势,被这么一个只会胡说八道的小垃圾破坏了!   在场监视的锦衣卫官校们眼看首辅和次辅都要暴动,赶紧押住了徐世安,拖着就往外面走。   不走真不行了,他们担心,这位徐千户会被当场打死,那就不好向各方面交待了。   徐世安扭头又喊了一声:“你们这些朝廷大员,其实还不如我徐老三看得明白!   大明现在只有一个在位的兵部尚书,就是我秦兄弟!所以你们还有什么推举的必要?简直多此一举!”   众人闻言愣了愣,似乎发现了什么新状况。   秦德威的官职全称一般都是又臭又长的,无论写起来还是读起来都很费劲,所以大家习惯了用秦中堂概括,很少提到他的具体官职。   这回听到徐千户的话,众人心里便在回忆了一下秦中堂的现在的官职。   武英殿大学士入直文渊阁?右都御史巡抚浙江?兵部尚书总督浙闽军务?   卧槽!有兵部尚书!这下事儿大了! 第九百二十八章 事不过三   众所周知,大明朝廷各部往往不止一个尚书,其中一个是坐堂尚书,是管理部务实职的,其他尚书都是加的虚衔。   比如大学士加吏部、礼部的官衔,主持工程修建的加工部官衔,总督加兵部官衔。   一般总督是兵部侍郎,但资历比较深,或者位置及其关键的总督,会加兵部尚书官衔。   最典型的就是九边之首宣大总督,经常是兵部尚书官衔出镇宣大。   而坐堂兵部尚书出缺后,也会经常调其他兵部尚书级别总督来补位,这也是一种官场习惯。   因为兵部的特殊性和专业性,总督回京当坐堂兵部尚书这样的调任,在大明实在太常见了。   例如嘉靖十四年,当时兵部尚书汪鋐辞官后,就是宣大总督张瓒来接替的,然后张瓒又被秦德威干掉了,才又换成了王廷相。   所以被徐老三喊了一嗓子后,众人才意识到,秦德威这个加了兵部尚书虚衔的浙闽总督,才是实职兵部尚书的天然候选人。   听起来像是绕口令,但确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更别说秦德威还有宣大总督的资历,单论任职资格,谁能与秦德威相比?   朝廷事务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与秦德威没有直接关系的事务,另一种就是与秦德威有直接关系的事务。   推举新兵部尚书(管部实职的)这件事务,忽然直接与秦德威扯上了直接关系,那么这事儿立刻就大了。   众人也忽然明白,那王廷相死皮赖脸的不肯辞职,到底是在等什么了。   反正没人说话了,连小声讨论都没有了,所有人都在看夏首辅。   其实对人事比较了解的人都能猜到,夏首辅打算推出的新兵部尚书人选是谁。没别人了,肯定就是两广总督张经。   说起这位张经张总督,是夏言很早就开始培养的两大“军事人才”之一,在原本时空另一个是曾铣曾后爹。   当初夏言把张经放到两广总督位置上,就是为了镀金去的。   只是后来夏言被罢官时,张总督暂时失去了靠山,也就只好一直在镀金了,现在还是两广总督。   所以按照正常计划,夏首辅今天肯定要把张经推举出来当兵部尚书。   想到这里,众人心里默默吐槽,就目前这情况还推举个毛啊。   张经只是个挂兵部侍郎的总督,在任职资格方面,也拼不过秦德威啊,他这个总督比秦德威水得多了,战功也差得远了。   而且假如秦德威真有意执掌兵部,张经是否有胆量与秦德威直接正面单挑,只怕都要打个问号。   大部分中间派都很想说一句:“识时务为俊杰,大势如此,夏首辅你就从了吧,别再折腾了,让大家都都难做。”   夏首辅拧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脑中急速的回忆着官员名单。   在他回归后,对高层人事名单很是梳理了一遍,好做到心中有数。   片刻后,夏首辅终于又找到了一个候选人,对众人道:“朝廷还有一个兵部尚书,就是三边总督刘天和!”   这也是一个非常老资格的边镇督抚,凭借在三边的功绩,也加到了兵部尚书。   吏部尚书许瓒提醒说:“刘天和年过六十,身子不好。已经上了奏疏,要告老致仕了,人就在京城,等着陛辞和赏赐后便要返乡。”   夏首辅抓住了救命稻草,哪轻易肯放手,“只要奏疏还没有批,刘天和就没有致仕!”   理论上,夏首辅说的也没错,但是在众人眼里,实在有点强词夺理了。   秦中堂最著名的代言人之一,掌道御史陈春忍无可忍的说:“敢问首辅,秦板桥回朝后,如何安排?”   智商不够用的人,听到这句都不明白陈春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在场的人并不缺智商,立刻就知道陈御史在质问什么了。   现在内阁里都有五个阁臣在位了,如果秦德威再回来,那就是六个了,这是不是实在有点冗余了?   最妥当合适的安排,就是让秦德威以兵部尚书主持军机处,再挂个大学士虚名,完全独立的另起一摊子去。   大概在皇帝眼里,如果让秦德威独立出去,然后和其他阁臣互相制衡,也是很可取的。   有没有兵部尚书区别很大,秦德威出京前,就是以大学士主持军机处,如果立下功劳回来后,还是大学士主持军机处,那不就白去了吗?   这就是陈春质问的核心所在,如果不让秦德威加官兵部尚书,还能怎么合适的安排?   比兵部更好的位置不多,难道让秦德威当吏部尚书再兼个大学士?   陈御史质问的角度很刁钻,让夏首辅难以回答。   到此局面彻底失控了,夏言没有任何准备,全靠临场反应苦苦支持。   便又拿出了首辅的威势,不容置疑的决断说:“上奏的备选又不是只能一个,刘天和与秦德威都可以列入备选,一起上奏,听由圣裁定下人选!”   谁都知道,如果让皇上选,肯定还是选秦德威啊!众人也都心知肚明,这其实是夏首辅的拖延之计。   但从程序上来说,夏首辅这么做没什么错误,廷推肯定是要上奏给皇帝的,所以挑不出理来。   暂时也就先这样,这次廷推算是到此结束,三千里外的秦德威躺着成了准坐堂兵部尚书。   夏言作为首辅,把控议题的能力还是有的,果断快速甩开了已经对自己不利的议题,转而进行下一个。   然后众人便听到夏首辅开口说:“今日奉旨内外集议,除了推举兵部尚书之外,还有对内阁进行整顿,仍然需要诸君畅所欲言各抒己见!”   有人问道:“怎么个整顿?”   夏首辅继续说:“内阁与其他衙署本是各司其职,不该太多交叉兼职。如今阁臣中兼职太多,此为弊端也!”   这话在明面上没有问题,阁臣位居中枢辅佐皇帝,除了极少数个别情况,一般不会兼任其他衙署官职,以免出现一个人串通上下内外的弊端。   而当前阁臣除了数量多,兼职情况确实也比往常更泛滥,张潮张老师兼了礼部尚书,不安分的秦中堂更不用说了,就连末尾的张邦奇还兼着詹事府詹事。   不过夏言的话看似公道,但所有人都知道,其实是冲着张潮去的。   夏首辅真正在乎的不是兼职不兼职,而是礼部尚书这个位置,而且夏首辅也不怕别人看出来,这就是阳谋。   开门见山的说完了议题后,夏首辅又转向张潮,询问道:“你以为如何?是不是要以身作则?”   武英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张潮最近包括今天为什么低调,原因就在此了,他本身就已经成为靶子了,越高调破绽越多。   眼看着夏首辅终于把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上,张潮叹口气,回应说:“首揆所言极是,以内廷官兼外职,确实容易滋生弊情,理当把兼职辞掉。”   夏首辅也不怕张潮抓着礼部尚书不放,如果张潮不愿意顺应形势辞掉兼职,马上就会被攻讦为贪婪。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王廷相一样心志坚定,任由别人怎么说就是死赖着不肯辞官。   只要丢了礼部,秦党牢不可破的坚固壁垒,就会被打开一个口子了。   在众人的关注下,张潮对夏首辅继续说:“为表对首辅整顿内阁的支持,我意欲辞掉武英殿大学士,只当一个礼部尚书!”   夏言:“……”   有人不讲武德!他脑子忽然有点乱,需要整理下思路。   按照常理来说,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如果要拆开,肯定是辞掉地位略低的礼部尚书,只保留地位更高的大学士。官场规矩就是人往高处走,谁愿意做官越做越小?   可张潮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不愿意当大学士,只愿意当礼部尚书,这让众人全都没想到。   官职越当越小的决心,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但众人仔细品味过后,发现张潮这样做,属于路走宽了。   第一,有夏言和严嵩在内阁,将来可能再多个秦德威,张潮在内阁根本没可能抢到执政实权,只会成为虚名大学士。   第二,张潮如果在内阁,秦德威回来后就会有点尴尬。   作为学生,实在不好直接越过老师,排名在老师前面,所以张潮会挡住秦德威前进的脚步。   于是张潮可能就在琢磨着,干脆就辞掉大学士,回归外朝。这样就能与秦德威错开,不会再发生挡住秦德威前进道路的尴尬情况。   夏首辅面沉如水,内心又快气炸了。要你张潮一个大学士有什么用?他夏言想要的是实职礼部尚书!   张潮面朝夏言,朴实厚道的说:“听到首揆时常说,阁臣数目太多了。   故而今日我主动辞去大学士,减少了阁臣数目,也算是响应首揆的号召,为首揆分忧了!”   张老师的不按套路出牌,又一次打乱了夏首辅的布局,正当夏言绞尽脑汁,正寻思怎么应对的时候,在内阁敬陪末座的张邦奇也站了出来。   他先对夏言说:“首揆所言极是!”又对张潮说:“玉溪所言也极是!”   然后面朝众人,沉声说:“当初为方便东宫监国,我张邦奇才以詹事兼了内阁大学士,如今皇上苏醒,我也就没必要继续做大学士了。   故而今日遵照首揆建议,辞去东阁大学士官位,从内阁离开,回詹事府做辅导东宫的专职!”   虽然有张潮珠玉在前,但张邦奇的这个表态,还是让众人吃了一惊。   不过仔细琢磨后,众人也就猜到,张邦奇大概已经是被打击的心灰意懒了,没兴趣继续呆在内阁这个是非地了。   最近张邦奇的表现一直很消沉和萎靡,不复去年那种上蹿下跳的劲头。   有不靠谱的小道消息说,秦中堂威胁要杀他全家,然后张邦奇就像被捏住了卵子一样。   而且张邦奇所依靠的严嵩也怂了,所以张邦奇现在是一个完全失去斗志和进取心的状态,想着缩回詹事府一亩三分地,也是情有可原的。   如果张潮和张邦奇都辞掉大学士,内阁人数冗余的问题忽然就这样解决了。   那么夏首辅整顿内阁的抱负算不算实现了?该不该恭喜夏首辅?   看着内阁只剩下了夏言、严嵩和凑数的张璧,反正众人莫名觉得有点诡异。   夏首辅瞬间有点不知所措,场面再次失控!   自己想要的是礼部尚书和詹事两个实职,但这俩货居然不约而同的扔下大学士跑了,一个实职也没给自己留下!   事先谁踏马的能想到,我大明朝居然有主动自求降级的官员,还一出现就是两个!   本该是凑数的文渊阁大学士张璧,此时一脸懵逼。   作为一个秦党的外围盟友,他自己也承认,在内阁就是一个混子,还是最不起眼的、经常被人忘的混子。   无论夏言、严嵩、张潮还是张邦奇,存在感都比他强得多。   忽然间,就可能要成为仅次于夏言、严嵩之下的人物,这让完全没有准备的张璧有点慌。   他很有自知之明,跟这两狠人在内阁,绝对没有好日子过!看看当初的翟銮,都被挤兑成笑柄了!   而且关键是,他张璧和夏言、严嵩都有点旧怨。   当初张璧当过几年詹事,夏言为了让老师陆深当詹事,在立东宫时,把张璧弄走了,因此而结怨。   后来张璧作为湖广帮头领、张居正同乡前辈,在严嵩和秦德威之间,选择了似乎更有诚意、还明显要提携张居正的秦德威,又因此与严嵩结怨了。   看看夏言,又看看严嵩,张璧很明确的认识到,这样的内阁,绝对没法呆了!   除了秦德威,这游戏没人玩得起,做人还是急流勇退吧!   下定了决心后,张璧对夏首辅开口道:“那个,我才浅德薄,不配位列中枢,正好首揆意欲整顿内阁,就把我裁汰了吧。   而且我年事已高,近来病情缠身,又不耐北地气候,欲祈求放归南方颐养。”   夏言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张璧也不管夏言什么反应,说完就完事了。大家都是大学士,难道还能强逼他不准走人?   廷议之前,外朝官员们绝对想不到,能看到这样的内阁大戏。   本来还熙熙攘攘的内阁,瞬间就要变得空空荡荡了,只剩夏首辅和严次辅大眼瞪小眼了。   趁着冷场,严嵩心里正在飞速的计算和推演,如果自己这个时候,也提出辞职,情况会怎样演变?   会不会变成夏言的大型社死现场?夏言会不会当场崩盘?皇帝会不会产生猜忌直接把夏言弄死?   “咳!”严嵩清了清嗓子,想着说两句话试探一下局势。   夏言猛然转头,凶狠的盯着严嵩,目光仿佛能杀人,口中蹦出了四个字:“事不过三。”   严嵩真被吓住了,低眉垂目的回到原位,站立不动。   必须要冷静!秦德威才是真正的大患,如果把夏言一下子打死了,来自秦德威的压迫岂不全由自己承受了?   现在自己的人设是跪舔夏言,稳住不能崩!   如果要找一个词来形容今天的廷议,很多人只能想到一个词,那就是“一地鸡毛”。   陈春陈御史忽然说了个冷笑话,打破了沉寂气氛:“秦板桥回朝后,倒是不缺位置了。”   夏首辅、严次辅、秦中堂,多么标准内阁人数,多么传统的内阁组合。   放到史书上,这绝对是最和谐、最默契、最有爱的内阁组合,只怕能与杨士奇杨荣杨溥、李东阳刘健谢迁这些著名的内阁组合争辉了。   拳怕少壮,就是不知道秦中堂以一打二,能不能打得过。   忽然有人大喊一声:“夏首辅威武!”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徐千户在外面扒在窗框上,朝着这边看。 第九百二十九章 徐千户三打夏首辅   大部分人再次看到徐世安时,脑中第一时间想到就是,这个小屁千户怎么还在这里?   难道他就不怕死吗?真当首辅次辅都是吃素的?   徐千户浑然不觉自己有什么危险,又对着夏首辅喊话说:“我这次上京,还要替秦中堂叙职!   想见首辅老大人一面不容易,难得今天遇上了,就约个叙职的时间吧!”   在外督抚如果没有离职,按照规矩是要一年向朝廷叙职一次,秦德威出镇东南差不多也有一年时间了。   一般的巡抚是向都察院叙职,一般的总督是向兵部叙职,但秦中堂显然不是一般的督抚,只有内阁能接待了。   所以徐世安才会对首辅夏言喊话说,另外约个叙职时间。   如果抛开背景不谈,徐千户这个喊话似乎也没什么,这事只能找首辅。   不过在此时此刻,在这个场景里,听在别人耳朵里,就有点像是小千户继续作死撩拨夏首辅了。   而且这小千户一点政治都不懂,你这时候找夏首辅叙职,不是送把柄上门吗?   都是进士出身,都是会搞文字的,想挑点错还不容易?   虽然秦中堂的地位不是一次叙职就能动摇的,但被找麻烦也不值当啊。   夏言深深吸了几口气,平缓了一下心情,然后答道:“不用另找时间了,就现在!”   他已经完全不想再看到徐世安这个小垃圾了,一想到还要另约时间再次接见这个小垃圾,他就感到腻歪和恶心!   反正今天也已经够乱了,不差再多一个事情了,情势再崩又能崩到哪去?   再说现在自己有点尴尬,有个其它事情赶紧转移一下众人的注意力,也不是坏事。   而且说不定就能找到点可利用的东西,让局势出现转机!   听到夏首辅的话,外面的锦衣卫官校就放了徐世安进来。   本想散场的人忽然也不想走了,继续留在东朝房里看风(热)向(闹)。   正常叙职程序是这样的,先是交上文字材料,然后接受问话和质询,大家都想听听,徐千户这种二逼会怎么回话。   徐千户迈着玩世不恭的步伐,天生骄傲的走到夏首辅面前。   一般人在叙职和接受质询时,不说战战兢兢,但起码也是会有点紧张,尤其面前还是首辅。   但在场众人经过仔细观察,在徐千户身上看到不到半点紧张的情绪,难道神经大条、无知无畏也踏马的能是一种人才?   徐世安从怀里掏出一个札子,微微躬身呈给夏首辅,这大概就是秦中堂的叙职章疏了。   夏言面无表情的接过札子,毫不客气的当场就打开了,他用尽了生平所有文字功力,仔仔细细阅读这篇文书。   看了又看,也不知看了几遍,夏首辅眉毛越拧越紧,但似乎却说不出话。   随即夏首辅将札子递给了次辅严嵩,狠狠的说:“你来看看,有什么问题?”   严嵩很明白,夏言这是让自己帮忙挑错。他低眉顺眼的接过来,也认真看去,只见文书里面大概意思就是:   “认真贯彻落实皇上关于海防问题的旨意,大力进行政策创新,扎扎实实的深入开展工作,目前已经取得了阶段性重大成果。主要采取了以下三个方面的措施:   一是不拘一格用人才。做到用心挖掘人才,放心重用人才,给人才以充分发挥的空间。   二是千方百计练精兵。三管齐下,同时进行卫所选兵、民间募兵、外省调兵,力保海疆平安。   三是多措并举筹钱粮。充分调动地方军民的积极性,利用沿海优势,保障平倭剿寇经费充足,为朝廷节省了大量钱粮。”   阅读完了后,严阁老恍恍惚惚的合上了札子,这感觉就是看了又好像没看。   他忽然又明白,夏言为什么拧着眉头说不出话来了,为什么让自己也帮忙挑错了。   这篇文书通篇看下来,似乎全都是最正确的话,挑不出什么毛病。   字里行间明明一条一条的罗列详细通顺,似乎把做的事情都写上了,可是要问起里面到底写了什么,又感觉什么也没写。   实在无可挑剔!严阁老合上了札子,默默的还给了夏首辅。恕他严嵩愚笨,这次真无能为力了!   但想了想后,严阁老还是开口对夏首辅说:“这本章疏最好不要泄露出去,不然流毒无穷也!”   万一流传了出去,官员们都学这种文体写奏疏,内阁就要天天看这种东西了!   在场众人都很好奇,秦中堂到底写了什么东西,让两个阁老都像是便秘了一样,可惜这个好奇心完全得不到满足。   夏言今天已经很心累又心塞了,但不要紧,还可以质询问话!   他就不信了,以徐千户这个小垃圾的智商和政治素养,只怕话都不会说!对答之间,还能不出现破绽?   所以夏言重新稳住了心神,对徐世安问道:“秦德威这一年来主要都办了那些事?”   徐世安兴致勃勃的说:“说起我秦兄弟做的事,最牛皮的就是两件!   第一件事就是捞钱!虽然听说幕府花钱如流水,但是秦兄弟总能捞的更多!   陆上刮地皮,海上刮油水,谁也逃不过秦兄弟的手掌心!   浙江沿海原先有很多捞偏门的,也有做得很大的各种势力,但结果都捞不过秦兄弟!   在这里面,严世蕃严大人出力不小,帮着刮了不少……”   “你住口!”严阁老听不下去了,暴喝一声打断了徐世安。   徐千户虽然不在乎严阁老,但想着自己耽误时间已经太多了,就换了一条继续说:“我秦兄弟做的第二牛皮的事,就是整人!   任你是地上的坐地虎,还是海中的倒海蛟,全都往死里整!不管你服不服,全都整死!   只要你妨碍到了秦兄弟捞钱,有一个算一个,绝对没有好下场!在这里面,严世蕃严大人还是出力不小……”   “小贼子滚出去!”严嵩怒极,指着外面对徐世安骂道。   众人:“……”   听了徐千户的话,成功的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贪婪无忌、刮地(海)三尺、中饱私囊、横行霸道、肆虐东南的官员形象。   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秦中堂去了东南后,猛于倭寇也!   其实徐世安也想说出点扎实的东西,但他的能力不允许啊!   他相对知道多点的也就是这两件事了,用他的语言总结就是捞钱和整人。   秦中堂部署任务的时,为了保密,每个任务只让对应的人知道。   徐世安又不太上心,所以对其它练兵、军事筹划之类的事务基本是两眼一抹黑,说不出个一二三。   夏言意味深长的瞥了眼严嵩,阻止了严嵩赶人,又对徐世安问道:“已经上报过来的斩杀海寇三千余和倭寇六千余,可是实数?”   徐世安忽然想到了自己叙功被打回的事情,心里火气腾腾的又上来了。   把自己叙功打回来的人,就是眼前这位不敢给说法的夏首辅!   念及此处,徐世安赌气说:“跟你夏首辅想的一样,都是杀良冒功!不然哪来的首级!”   听到这里,众人脑海里瞬间又勾勒出一个罔顾人命、残暴不仁的形象。   这是什么意思?黑到深处自然红?   众人下意识的再看夏言,首辅老大人似乎又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了,不知道首辅老大人要怎么编总结评语。   夏首辅脸色阴沉的要滴水,怎么今天每个人都不按套路来?   按照套路,难道不应该是徐世安巧舌如簧的鼓吹美化秦德威吗?   然后在自己口才的频频诘问下,徐世安则会左支右绌,破绽百出,最终被自己拿捏住吗?   可是在现实里,就徐千户刚才“述职”的这些玩意,根本不可能采用啊!   关于秦德威的叙职,朝廷要形成书面总结评语,并进奏给皇帝御览的。   如果采用了徐世安这些话并写到总结评语里,那别人只会以为,这是他夏言故意陷害秦德威!   而且陷害手法不加遮掩的很拙劣,跟糊弄傻子一样!简直就是为了党争突破下限,脸都不要了。   而嘉靖皇帝看到这样的总结评语后,会不会以为,夏首辅把他这个皇上当傻子对待?   夏言不知该如何是好,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中。   徐世安等得不耐烦,主动询问说:“首辅老大人还有话要问否?”   夏言咬牙切齿的说:“没了!”   徐世安宛如卸下了千斤重担,告辞说:“那我的公事都办完了,过几日就回南方了!他日与首辅老大人有缘再见!”   夏言忍无可忍,对值守的锦衣卫官校喝道:“先将徐世安拿下来!等我向皇上奏请处置他!”   徐世安大怒,这是不讲武德!便开嘲讽道:“夏首辅嘴上说不过我,就想靠动手来找补?”   夏言气炸了,直接放狠话说:“随你如何说,今日若让你囫囵着出去,我这首辅就让给你做!”   等向皇上奏请过,一定要打这个小垃圾一百杖!   正在此刻,不知何时站在门外的太监,突然高声道:“皇上口诏:宣南京留守右卫千户徐世安觐见!”   夏言:“……”   众人突然记起,最开始那锦衣卫官介绍说,是秦太监命他在此看押徐千户的。   秦太监这样的大佬怎么会亲自搭理徐千户这样的杂鱼?回想起来,应该就是为了安排觐见的事情!   太监带着徐世安就要走人,还是完好无损囫囵着走的。   徐世安走到门口时,忽然扭头对众人说:“算了算了,我也不要当首辅了。打赌的事情作罢,首辅就还给夏老大人继续当吧!”   夏首辅一时间头晕目眩,身形有点不稳,旁边的严阁老连忙走近一步,伸手扶住了夏首辅。   但夏首辅却甩开了严阁老,冷声道:“令郎还没有回京?仍在秦德威那里做事?”   严阁老心里十分苦涩,还要怎么装,才能再次让夏言轻视自己?   当初秦德威强行让严世蕃加入幕府时,他以为这是绑架人质。   后来严世蕃被强迫开始做事时,他以为这是秦德威故意拖严世蕃一起下水干脏活。   现在才明确,严世蕃居然真的可以用来离间他严嵩和其他大臣的关系,而且还很有愚蠢的大臣相信!   被大佬们一起看成二逼的徐千户挥挥衣袖,离开了东朝房,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来到朝堂。   众人面面相觑过后,也就三三两两的往外走了。   经过今天这场廷议,夏首辅强势归来的形象算是破灭了。   大家看出来了,夏首辅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强,有点色厉内荏的样子。   证据很明显,徐千户可能是秦中堂手里最垃圾的一个秦党,但夏首辅连徐千户都打不过……   所以是不是要烧首辅的热灶,还是要三思而行。最起码也要等到秦德威回到朝廷后,看看情况再做打算。   说到秦德威秦中堂,回来后真有可能兼职兵部尚书。   虽然这样做有点破例,但是任何破例放在秦中堂身上,似乎都不是问题。   就算从公心来说,又有谁比北打胡虏、南剿倭寇、积累首级超过一万三千的秦中堂,更适合当兵部尚书?   胡虏逐渐势大,即便是皇帝,也想睡个安稳觉啊!   不过这次兵部尚书人选,秦中堂理论上还有个竞争对手,那就是还没有被批准致仕的三边总督刘天和。   想到这里时,众人突然就发现了,这事还没完呢,本来准备致仕的老帅臣刘天和就在京师!   来京准备陛辞的刘天和刘总督没有住在朝廷官方的驿馆里,而是住进了湖广会馆。   按道理说,这样做违反了纪律,是犯错误的,但刘总督都要辞官了,根本不在乎这些了。也没有御史吃饱撑着,去管这种闲事。   俗话说的好,人走茶凉,像刘总督这样马上就要彻底退休的人,在京师政坛自然就是个边缘人物了。   所以刘总督住在会馆里就很清净,除了个别同乡好友,没什么人来打扰他。   但就在今天,刘总督悠哉游哉的练习书法时,忽然收到了同乡大学士张璧的一封书信,纸上只有四个字,风紧扯呼!   还没等刘天和琢磨出这是什么意思,会馆的管事忽然就来造访了,手里还捧着七八张名帖。   “刘老爷!方才忽然有很多人给你送名帖!有要来拜访的,有设宴邀请你的!”   这管事也是很懵的,实在搞不懂,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刘总督,为何突然就炙手可热了起来。   按照京师官场的套路,应该是有刘总督要高升的风声了。但他却又看不出来,刘总督身上哪点有高升的可能? 第九百三十章 是不是天赐良机   刘天和号松石,资历很老,乃是正德三年的进士,比张潮张老师还要早。而且能力也很强,事业心也不缺。   就是此人在朝中没有太过硬的人脉,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在西北边镇打转,在甘肃、陕西、三边干了一遍,就是没有在京师刷过存在。   但刘天和还是凭借过硬的功绩,一直做到了三边总督,还把官衔加到了兵部尚书。   在秦德威的丰州大捷之前,嘉靖朝督抚对北虏作战的斩首记录应该就是属于刘天和的,曾经创下过斩首四百多的战功。   在历史上,刘天和还有个孙子叫刘守有,比爷爷还要出名。   这孙子在万历朝的后张居正时期,干到了正一品左都督、太子太傅、锦衣卫都指挥使掌卫事、缇骑总巡捕。   此时此刻,看着手里的七八份名帖,刘天和只要不是老年痴呆就能猜得出来,朝廷肯定发生了什么自己还不知道的变故。   虽然刘老大人即将致仕,已经无欲无求,但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   随后他便对长随吩咐道:“你去找人打听!”   大人物都要讲究一个镇静,哪能亲自慌慌忙忙的到处探风,一点体面都没了。   一个时辰后,这长随就回来了,对自家老爷禀报道:“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刘老大人亲临一线久了,是个很接地气的人,长随又是个跟随二十多年的老人,也敢和自家老爷说笑。   刘天和便笑骂道:“你这刁才,倒是学会卖关子了!好消息是什么?”   长随答道:“好消息就是,今日朝廷诸公廷推兵部正堂官,老爷你被列为备选,奏报给天子了。”   大明以京师为贵,但凡是督抚回京任职都是为升迁。   刘天和听到这个消息后,顿时就愣住了。   在边镇熬了这许多年,心态早就磨平,已经对入朝完全不抱希望了,突然听到这样消息还是很震惊的。   今天这又是什么情况?铁树开花了?临到致仕反而更上一层楼?   他要有这种人脉,何至于在西北干了二十年?还是说,自己多年任劳任怨,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   一瞬间,这个老帅想到了很多,无数过往画面不停闪现。   寒窗青灯下的苦读,考场上的奋笔疾书,第一次站在边墙上的踌躇满志,第一次临阵指挥杀敌……   心情突然就激荡了起来,站在长随面前的刘老大人不知不觉走神了。   “老爷?老爷?”长随连忙又轻轻唤了几声,让刘老大人回过神来。   然后他不敢继续卖关子了,万一弄出个大起大落心情,让老爷挂了就亏大了。   所以就赶紧说:“坏消息就是,备选不只老爷你一人,另一个是督师东南的秦中堂。”   刘天和:“……”   踏马的就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坐堂兵部尚书怎会平白无故的送给自己!   他总算明白,张璧让自己“风紧扯呼”是什么意思了!   秦中堂是什么人,大明官场上谁不知道?   再看看那七八张名帖,刘天和还明白了,这七八个人大概并不是一路人。   里面肯定既有想劝自己退让的,也有想劝自己不要放弃的。   “依小的看来,还是别趟浑水了,还是早点抽身走人吧!”长随很诚恳的建议说。   刘天和却狡黠的笑了笑,“为什么要早点抽身走人?难道那秦德威还能吃了我不成?”   老长随忍不住又提醒说:“老爷这是有人想利用你啊!”   “那我也不能白让人利用了,也可以反过来利用别人!”刘老大人很有点逆向思维精神。   长随很奇怪的问:“那老爷你想干什么?”   刘天和捻着白胡子,若有所思的说:“你说,如果我让幼子去拜礼部的张尚书为师,他会不会答应?或者换成户部的王尚书?”   长随惊道:“那四爷岂不就成了秦中堂的师弟了?”   “所以这是天赐良机啊。”刘天和说,“平时还没有理由呢!”   还没等刘天和再说什么,会馆的管事又领了个人过来。   刘天和对此十分不满,即便自己即将致仕,就不要排场了?怎能不经禀报,就随便直接带人到自己面前?   但被带过来的人马上就自我介绍道:“晚辈吴舂,奉首辅之命,邀请老大人赴宴!”   刘天和心里暗暗吃惊,不动声色的问道:“你与夏阁老是什么关系?”   吴舂就如实答道:“乃是翁婿也!”   刘天和便知道,按照礼节不去不行了。夏言以首辅之尊打发了女婿来请人,无论是谁也要应邀的。   通过夏首辅急急忙忙又势在必得请人的情况,聪明人基本都能猜出点真相了。   如果夏首辅没点特殊想法,会有这样表现吗?   随后刘天和就跟着夏首辅的女婿吴春走了,并直接来到了夏府。   而且是公然进去的,完全不避人了,估计也是故意想让外人看到的。   然后刘天和又在夏府外书房等了一会儿,夏首辅才下了直,从宫里回到家中,坐在了刘天和面前。   夏言一边吩咐仆役准备宴席,一边与刘天和闲聊起来,“松石久镇西北,多著辛劳,实乃元勋戎臣。我向来却少有亲近,是我的失职了。”   刘天和心里就“呵呵呵呵”了,还差点下意识的冷幽默了一句:前年我任满到京师叙职过,可惜夏阁老不在京师啊。   然后又听到夏言继续说:“天子信重,两次起用我为内阁首揆,我一直想做些事功,怎奈朝中总有奸人掣肘,叫人不能得志啊。”   刘天和又想问一句,奸人指的是哪些人?   客观的说,夏言相教于严嵩,最大的区别就是还有点“政治抱负”的,而严嵩则完全没有。   或许曾经的严嵩也有一点点的抱负,但是嘉靖十七年的“称宗入庙”事件就像是一道分水岭。   在嘉靖皇帝强逼之下,严嵩被迫带头鼓吹献皇帝“称宗入庙”后,就与二十年前的张孚敬桂萼之流一样,也背负上了奸佞骂名。   然后严嵩心中仅存的抱负都被打碎了,此后就是破罐子破摔了。   当然这一切跟即将致仕的刘天和没关系了,他就是继续听着夏首辅说话。   夏言转而又说:“近日收到消息,北虏酋首吉囊死了?”   刘天和终于能开口了,点点头答话说:“确有此事。”   在近些年的北虏势力里,俺答势力最大,而吉囊则是俺答的兄长大哥,两人共同执掌北虏右翼三万户。   但在俺答雄起之前,嘉靖初年时,寇边最凶猛的势力就是吉囊了。   只是近些年来,吉囊渐渐老去,而俺答正值壮年,所以俺答的风头渐渐才盖过了吉囊。   但兄弟两人没有内讧,俺答渡过黄河向东发展,主攻宣大方向,而吉囊则留在了河套地区,主攻延绥宁夏等三边。   所以刘天和担任陕西巡抚和三边总督时,多年来的主要对手就是吉囊,一次斩首四百的功绩也是从吉囊这里获得的。   就是因为吉囊去世,西北边镇压力暂时减轻,短期内不会有问题,刘天和才会借着机会奏请致仕,这样不至于影响大局。   就是刘天和不明白,夏言忽然提起吉囊去世,又是想说明什么。   夏首辅说话是直来直往的风格,不会云山雾罩的让别人猜,马上就说到了正题:“趁着吉囊去世,是不是有了复套的时机?”   刘天和:“……”   作为一个即将致仕的老臣子,他就是抱着不得罪人,混吃混喝的心态来的。   却不料,夏首辅居然提出了一个如此宏大的议题。   所谓复套,就是重新收复河套,恢复河套卫所,把西北边防拓展到黄河北岸。   三边防线的对面就是河套,所以作为三边总督,刘天和对朝廷关于复套的议论也是有所了解的。   两年前夏首辅就提出过复套,然后被秦中堂评价为“十赌九输的军事冒险”,然后冷嘲热讽的掐灭了夏首辅的复套提议。   万万没想到,夏首辅今日居然会旧事重提。   如果秦中堂在场,肯定又会感慨,历史的惯性真踏马的大;然后又再感慨一遍,夏师傅为什么非要作死?   刘天和猜测,夏首辅接下来会询问“胜算有几分”之类的技术性问题,所以心里就急剧的盘算起来。   无论是不是致仕,但凡还有点责任心的老臣,该给建议时也不能藏私。   然而夏言却没有询问任何技术问题,只是鼓励说:“如果朝廷决定复套,就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坐镇兵部了!   毕竟放眼天下,肯定没有人比你更了解西北边镇的情况,你就是最适合的兵部尚书。对此你是怎么想的?”   这意思就是想让刘天和表态了,但刘天和苦笑了几声,答道:“还请朝廷慎重三思!”   也不知道是说对复套慎重,还是对兵部尚书人选慎重。   夏首辅又鼓动道:“松石你镇守西北,与河套虏骑反复厮杀多年,难道就不想一劳永逸,收取全功吗?   如此巨大的功业,若是在你手里做成了,足以让你彪炳史册。朝廷求才若渴,松石你这样的人才致仕就太可惜了。”   不得不说,刘天和颇为心动,如此宏图大业,很能诱发出激情。   略加思索后,刘天和又对夏言试探说:“不提其它,单说因为吉囊死去,就认为良机出现,可能并不准确。”   夏言诧异的反问道:“盘踞河套的吉囊刚死,按照北虏的习气,势力内部肯定要先内乱一两年吧?这难道不是天赐良机?”   刘天和耐心的分析说:“今时不同往日,北虏还有俺答这个强人在,能让一些内乱消弭。   俺答势力与吉囊势力本来就是同流同源,强势的俺答直接兼并吉囊遗留势力也很容易。   这样俺答势力更加壮大起来,对边防的压力反而要加重,这是非常有可能的。”   夏言却说:“这也只是你的一家之言而已,别人不见得这样想,或许真会以为这是天赐良机。”   从夏言这句话里,刘天和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   吉囊之死到底是不是天赐良机并不重要,只要有人比如皇帝能以为这是天赐良机,这就足够了!   然后就可以“拉风险投资”,把“复套”这个大项目启动起来。   而他刘天和,也将是项目中的一枚重要棋子,可以增强对风险投资人的说服力。   如此刘天和便可以彻底断定,“复套”是夏首辅用来争权夺利的工具,夏首辅大概想借着操弄“复套”来揽权。   针对夏首辅这个心态,刘天和心里不由得产生了质疑。如此艰难的事情,如果心思不纯,能办好吗?   夏首辅就没有想到过,如此宏大的设想,投入也是巨大的,万一办砸锅了,后果会有多严重?   刘天和一边想着,一边摇了摇头说:“看来是在下见识浅薄了,不配受此重视,朝廷还是另请高明之人吧!”   夏言有点恼火,就是为了贴近刘天和的条件,增加刘天和的竞争力,才找了复套这个议题,不然刘天和拿什么与秦德威争?   这刘天和到底是装傻,还是没意识到这件事的精髓所在?   想到这里,夏首辅便收起了先前和蔼可亲的申请,严肃的说:“朝廷用人自有法度,为人臣者若被朝廷选中,只管尽心尽力就是!   我今夜请你前来,只是事先与你通个气,你不必有太多的压力。”   这意思大概就是,你怎么想的不重要,老老实实等待组织上安排!   当然,如果你刘天和真挤掉了秦德威当上兵部尚书,那么你肯定要与秦党彻底翻脸了。   到了那时候,还怕你刘天和不投靠过来?这兵部尚书最终还是要落到夏党手里!   而且他夏言还有一个想法,如果朝廷开始筹划复套,可以将辽东巡抚曾铣调到三边去!   让秦德威后爹直接操持复套的事务,这样足以钳制秦德威了。   从夏府出来后,在回会馆的路上,长随随口问道:“夏阁老与老爷都说了些什么?”   刘天和叹道:“也许你说的对,早点抽身走人才是上策。”   京城这些大佬花样真多,真心玩不过他们。连夏言都已经这样了,那秦德威又该是何等威猛?   长随又出了个主意:“要不找张阁老斡旋一下?”   刘天和无奈道:“找他也没用!”   长随所说的张阁老就是乡党张璧,可是张璧的地位虽然不低,但却一直都是虚高,所以遇到扎手的硬点子时,也未必帮得上忙。 第九百三十一章 下面没有了   刘天和从夏言府上出来后,虽然嘴上说着找乡党大学士张璧没用,但身体还是很诚实的去了张璧府邸。   虽然在今天上午的东朝房廷议上,张璧随大流辞官,但还没被批准,身份就仍然是大学士。   刘天和将夏言拉拢自己,以及复套的事情对张璧说了,张璧也是有点吃惊,没想到夏首辅还是不死心。   只能说,首辅掌握的资源就是多,总能找到另一个发力点。   当然张璧也明白,刘天和找到自己这里的目的,并不是让自己去和夏首辅打擂台,而是请自己对秦党传个话。   于是张璧便安抚说:“你且放心,秦党那边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是被赶鸭子上架,他们应该能明白。   等明日我去文渊阁入直时,与张潮说清楚就行了。”   说到这里,张璧忽然又叹了口气,“如果复套能成,我大明边防形势极大改善,该有多好?”   刘天和也沉默了片刻,答话说:“复套这件事,抛开投入不谈,大概有两个关键。   第一个关键就是在黄河以北站住脚,第二个关键更重要,就是能在黄河以北扎下根,并且长久的持续下去。”   然后刘天和又指了指两人的白头,“所以复套并非一两年就能定局的,我们这样不知还能活多久的老人,还能奢谈什么?”   人活一辈子,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遇的,只能空留遗憾了。   张璧摇了摇头,顿时没了谈兴,夜色夜深了,刘天和就此告辞。   在廷议消息传递给刘天和的时候,廷议的主角徐世安徐千户被锦衣卫官校押着穿过西内门,泛海来到西苑仁寿宫,然后就被扔在宫门外等待了。   仁寿宫的南边就是无逸殿,秦德威南下后,司礼监文书房就搬到了无逸殿西厢,与军机处对门。   当司礼监掌印秦太监昂首阔步从无逸殿出来,走到仁寿宫门外时,从东朝房过来的锦衣卫官校连忙迎上去,低声禀报着廷议情况。   向来很少表情外露的秦太监越听越惊讶,微微有些瞠目结舌,看向站在宫门外的徐千户。   心中不由得暗叫一声,此子恐怖如斯,断不可留!趁早送出京师去,方才能安心!   以秦太监对秦中堂的了解,也能猜测出秦中堂派徐老三这混球为代表上京的原因。   其实这思路的精髓就是,“浑身是破绽后就没有破绽”了。   在当前这个环境下,无论派谁到京师,都要接受最挑剔的“审视”,都要被各种针对。   再精密的人,也难免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还不如派一个四六不懂的混球过来,反套路一下。   就算被处罚了,徐老三官职也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千户而已,被罢官了又能有什么损失?   可是秦太监虽然猜到了秦中堂的思路,但却没猜到徐千户的“能力”居然如此出众。   现在秦太监有点纠结,这个徐千户朝见皇帝,会不会又出点问题?   要不要找个借口向皇帝进言,把召见徐千户这事儿取消了。   本来秦太监就是出来晃一圈,听听消息然后走人的,徐老三还不配让他来引见。   但是知道了徐老三的能力后,秦太监就吩咐道:“你们先等着,我亲自向陛下奏报。”   此时嘉靖皇帝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仁寿宫正殿,其他大部分妃子都被打发走了,只留了方皇后在这里。   反正嘉靖皇帝现在完全无法“采阴补阳”,留着女人只会看着心烦。   而方皇后还留在仁寿宫,是因为皇帝提不起笔,所以方皇后负责代替御批,继续挂着摄政的名头。   这也是嘉靖皇帝的权术,他现在动弹不得,又不愿意多见外人,能近身者就那么几个人。   所以嘉靖皇帝又担心自己困于深宫,成为太监的傀儡,所以又让方皇后代替御批。   秦太监进了正殿时,屏风没撤掉,说明皇帝今天不想晒太阳。还有国师陶真人被赐坐在旁边,估计是刚才正在讲经。   秦太监就隔着屏风奏报道:“南京留守右卫千户徐世安奉秦德威之命,在宫门外请圣安。”   “传!”嘉靖皇帝下旨说。   召见徐世安本来就是嘉靖皇帝主动的,因为秦德威是第一个给他直接送银子的大臣。   所以因为父母宗庙陵墓事务和修仙而缺钱的嘉靖皇帝觉得,应该召见徐世安以示鼓励。   秦太监假装犹豫了一下,然后进谗言说:“秦德威此人进献银两心术不纯,陛下何必如此厚待?那徐世安只不过一个小小千户,又有什么福分得以见天颜?”   嘉靖皇帝没表态,熟悉皇帝的秦太监知道,这是让他继续说。   “徐世安故意表现出被夏首辅惹怒,然后才假装一气之下将银两送进内库,这就是心术不纯!给皇上进献银子还想着找借口!”   嘉靖皇帝咳嗽了几声,开了金口说:“若非如此,怎能安安生生的将银子送到内库?   又怎能杜绝朝臣争议,让朕得以清净?所以也算是秦德威有心了,这叫会办事。”   秦太监:“……”   所以看一个人顺眼时,真是什么理由都能自动帮他找好。   秦太监是懂谗言技巧的,即便真想进谗言,这时候也不能再说话了。   没奈何,秦太监只能眼看着其他太监出去,把徐千户引进来。   还好徐世安面如纸色,身上战战兢兢的,让秦太监稍微放了点心。   知道害怕就行,在嘉靖皇帝面前还要混不吝就是找死了。   皇帝随口问了几句,但徐世安结结巴巴的,话都说不利索,这又让秦太监暗骂,真是狗肉上不了席面。   嘉靖皇帝看在十万两巨款的面上,没有为难徐世安,“听说尔在京师横行肆意,对朝中大臣亦无敬重,为何今日如此畏缩?”   徐世安很想说,因为惹到了其他别人,秦兄弟都能罩得住啊,但若触犯了皇上,那秦兄弟也救不回来了。   最后稍微修饰了一下说:“臣即便远在东南,也深感陛下神威震慑,他人不能与陛下之万一相比!”   嘉靖皇帝难得笑了笑,“听说尔想要超升指挥使,朕就赏你了!”   徐世安大喜,这次京师真不白来了,连忙谢恩,以后他就是徐指挥了!   又听到皇帝继续说:“反正你们南北徐家已经有了两个国公,家族里恩赏的指挥使一堆,再多你一个也不算什么。”   徐世安无语,只能默默听着。难怪秦兄弟私下里说,皇帝为人有点刻薄。   觐见到此就结束了,徐世安出了宫后,快马加鞭直奔坊司胡同。   这一天来的经历实在太刺激了,需要在美人身上压压惊!   其它国家大事、庙堂风云与他徐老三何干?都是秦兄弟那种人操心的事情。   及到次日,天色蒙蒙亮时,徐老三还在抱着美人呼呼大睡,而苦逼的大学士们则已经穿衣出门,来到文渊阁上直。   张璧来的最早,等张潮也到了后,赶紧与张潮说起刘天和的事情。   然后提醒说:“首辅欲再议复套之事,借此谋取兵部尚书也!”   张潮此时也没什么办法,首辅想要提议点什么,别人哪里拦得住?   便只能说:“走一步看一步,先看看看陛下的意向,再做打算。”   此后夏言就到了,张璧和张潮就停住了对话。   夏首辅看了一圈众人,冷哼道:“我将昨日廷议结果,面奏给皇上,诸君可有愿意同往的?”   没人应声,夏言就拿着札子,径自去了。   这不是夏首辅第一次来西苑仁寿宫求见,前几次都没有得到召见,但夏首辅今天还是来了。   他就不信了,皇帝还能永远不召见他这个首辅?首辅可是大臣的代表,难道皇帝永远不与大臣接触了?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皇帝越是不愿意见到外臣,越是说明觐见机遇是多么宝贵。   如果他夏首辅成功觐见皇帝,岂不说明他就成了外臣里特殊的一个?   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今日仁寿宫门终于对夏首辅打开了。   在大太监黄锦的引领下,夏言来到了阔别两年的正殿。就是还隔着一层屏风,让夏首辅不能直接面见天颜。   屏风旁边是国师陶仲文和司礼监掌印秦太监,夏首辅对此没有太在意。   此后夏言连忙奏报了昨日廷议情况,然后又再提起了“复套”大计。   随后慷慨激昂的说:“如今盘踞河套的酋首吉囊已死,这部北虏必将有内乱纷争,所以是复套的天赐良机!   若想成功,首在用人得当,兵部尚书人选尤为重要!刘天和相较秦德威,镇守西北二十余年,对三边以及河套极为熟悉。”   “你说复套?”嘉靖皇帝也没料到,夏言回朝后,居然提出这么大一个项目:“前年已经议过,为何旧事重提?”   夏言又劝道:“此一时彼一时也!陛下心怀千秋大业,收复河套才能匹配陛下的声威!   如今河套酋首吉囊死掉,而另一酋首俺答正向东而去,河套方面是虏情最虚弱的时候!   正可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错过了现在,以后不知是否还会有这样的机会!”   嘉靖皇帝现在大概没有精力进行沉思,只是答道:“此事重大,朕三思后再定。”   夏言也不着急,现在只要拖住就算是胜利。   要不然就得立刻下旨任命秦德威回朝兼兵部尚书了,想挽回都来不及。   大概这几天再多劝皇上几次,皇上就会倾向自己意见了,夏言心里想道。   如此今日这场首辅进奏言事,就算到此结束。   嘉靖皇帝忽然急不可待的对陶仲文说:“真人你继续讲!方才那准提道人说此宝与我有缘,下面呢?”   还没有走的夏首辅疑惑不解,皇帝对陶老道说的是究竟什么东西?   他知道,陶老道经常对皇帝谈道论法,但是“准提道人说此宝与我有缘”是什么典故经义?   他夏言也是博闻强记的人,却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典故。   作为首辅,对皇帝的任何动向都必须要注意,所以夏言就没走了。想着多听几句,反正看起来皇帝也不介意别人听道法。   陶真人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万般无奈的对皇帝答道:“下面没有了。”   秦太监和黄锦一起轻轻皱了皱眉头,感觉有被冒犯到。   嘉靖皇帝的声音很不爽,喝问道:“朕要听的东西,怎么就没有了?”   陶仲文真的很无奈,皇上苏醒后,终日精神萎靡闷闷不乐,他就尝试着拿出了秦德威给他的半本《洪荒纪》,用来给皇帝解闷。   却没想到,皇帝还真上头,如今陶真人也只能极力解释说:   “秦德威当初着手编纂这本《洪荒纪》,还未能完本,就出镇东南去了。所以并非臣有意戏弄皇上,现在此书确实就只有一半。”   夏言继续迷惑不解,《洪荒纪》又是什么东西?是新出的道法之书?   更让夏首辅不解的是,这书为何能让皇帝如此沉迷和上瘾?如此迫不及待的要继续听讲?   还没等夏首辅想明白,就又听到嘉靖皇帝说:“内阁草诏!如果东南布局已经完毕,就让秦德威早日滚回来,把下半部写完!”   权最重的宣大总督的都是时设时撤,难道浙江巡抚兼浙闽总督还想干一辈子?   秦太监作为司礼监掌印,提醒皇帝说:“诏书上不好如此写。”   嘉靖皇帝不耐烦的说:“召秦德威回朝廷,以武英殿大学士加军机处大臣兼兵部尚书!”   这个转换有点快,内阁首辅夏言一时间愣住了,到底是什么情况?   秦太监带着嘲讽眼神,对夏首辅说:“夏言你为何还不接旨?”   夏首辅不得不上前接旨,又恍恍惚惚的走出仁寿宫,准备回文渊阁起草诏书。   在宫门外,他遇到了前来上直的锦衣卫官陆炳,忍不住问道:“皇上最近听的《洪荒纪》是什么?据说是秦德威所著述?”   说到这个,与秦德威有点小小恩怨的陆炳也不很爽,没好气的答道:“是一本小说!写什么洪荒天道和仙妖神魔斗法的!”   夏首辅:“……”   这踏马的是什么昏君?“复套”这样的军国大事,竟然还没有一本小说能打动皇帝! 第九百三十二章 人之将走   当朝廷的诏书送到宁波时,秦德威叹口气,自己这次督师的任期又快结束了。   以大明制度的尿性,权力如此之大的封疆大吏,能让自己当一年也不错了。   这一年时间,趁着皇帝昏迷无人制衡自己的窗口期,在东南海禁问题上捅了个大口子,并且打破了原有利益格局,初步完成了一些新的布局。   将海上贸易从豪族垄断走私,变成了官府监控民间自愿,建立了类似于盐业经销的体系,并让嘉靖皇帝尝到了甜头。   对于开始猖獗的倭寇问题,采用了经济和军事两种手段结合的方法,充分调集各方积极性。   虽然还没有完全杜绝倭寇,但经过打击后,危害程度已经比近几年小多了。   现在七月份,已经过了倭寇到来的高峰期了,起码今年应该没有太大问题了。   任何改革改良或者开创性的制度,都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彻底成熟的,一年时间能做到如此地步也很不错了。   如果能多给秦中堂三五年时间,各种初现端倪的架构设计可以更稳固和完善。   现在秦中堂需要考虑的是走人之后的问题了,必须要避免人走政息人走茶凉的问题,把自己的改良继续进行下去。   这时候幕僚吴承恩走了进来,对秦中堂询问道:“听说老师任期要结束了?”   秦德威知道,吴承恩是代表幕府所有官吏来问的,便如实答道:   “大约两个月内,新督抚就会抵达,而本中堂则要启程回朝,幕府所有官吏全都听凭自愿。   愿意留下等待新督抚的就留下,愿意重新选官的的,我向吏部举荐。”   然后秦德威就好奇的问了一句:“你作何打算?”   吴承恩心里盘算了一下,这两三年跟着秦老师积攒了不少功绩,自己也没有进士功名,去别处没什意思。   不如继续在秦老师身边抱大腿,熬到嘉靖二十三年会试,若能通过大腿考中进士,那就直接带着功绩起飞了。   所以吴承恩坚定的说:“学生我从老师这里受益良多,愿意继续追随老师!”   秦中堂点了点头,很欣慰的说:“我没有白教导你这些年啊,既然继续跟着我,那么你从现在开始,把手头工作先放一放,再把《洪荒纪》重新拾起来,继续往下写吧!”   吴承恩:“……”   他想起了在京师时,被老师支配写小说的日子。   单纯只是写文还好,但是老师太能鸡蛋里挑骨头了,回想起来就感觉要抓狂。   一会儿说这段爽点不足,一会儿又说那段虐主了,一会儿说这段太平没有起伏,一会儿又说章节末尾没有悬念。   而且还非常大逆不道,让自己把元始天尊照着皇帝的样子去写,这简直离大谱!   关键是,每次“更新”写了就被秦老师收起来,也不传出去给人看,这让吴承恩毫无成就感,仿佛是做着一件毫无意义、完全没有价值的事情。   “老师,我不想写小说!”吴承恩苦苦哀求,就差跪下了。   秦德威斩钉截铁地说:“给我写!除非你不认我这个老师,那就必须写!   而且从今天开始,你每写完一回,经过我审核后,就立刻通过驿传送到京师!”   听到这个更新节奏,吴承恩心理快崩溃了,“这是何意?为何要如此频繁的送到京师?”   “因为皇上要追读!”秦德威还是透露说,主要是怕吴承恩没有写作激情和创作欲望。   懂行的都知道,在没有写作激情的情况下,写出来的东西肯定会质量下降。   吴承恩膝盖一软,差点就真跪了。这老师干的事情,果然没一件是正常人能干的。   从宁波到京师,公文传递速度大概是十多天。十几天后,嘉靖皇帝又能听到《洪荒纪》新的章节了。   时人有诗云:沉水龙涎彻夜焚,桂宫芝馆结祥云。修身不问家国事,千里先催洪荒文。   据说这首诗,是某位江西阁老的门客退休回家后,感慨世事所作。   秦中堂是个很忙的人,行辕大门外排队求见的人接踵摩肩,将整条街道都堵得水塞不通。   如果要都接见,根本见不完,一般每天只能拣几个重要的人见见。   打发了吴承恩去继续写小说后,秦中堂就开始接见人物,第一个进来的是得偿所愿当上福建镇守总兵官的卢镗。   宾主落座后,秦德威开口说:“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召你过来。”   卢镗连忙问道:“中堂有何吩咐?”   秦德威答道:“待秋冬信风转向后,我欲派你率领数千官兵,前往倭国西南转一圈。”   卢镗听到后,心里对这个差事没有多大兴趣,倭国有什么好去的?而且对那边一无所知,去了又能干什么?   而且带着官兵过去,看起来就像是劳师远征,万一小有挫败,岂不前功尽弃?   但碍于秦中堂的脸面,不得不走一遭罢了,毕竟他没有胆量违抗秦中堂的命令。   秦德威也能猜出卢镗的心情,又不急不忙的补充说:“出发去倭国的这支水师船队,允许携带三万或者五万匹丝绸。”   “我去!”卢镗卢总兵毫不犹豫,完全没有拖泥带水的说。   汪直被“剿灭”后,汪直手下很多船主都被收编了,今年大明走私到倭国的产品出现了巨大缺口。   如果带着三五万匹丝绸去倭国,就等于是弥补了这个缺口,起码能卖十几万两银子,就算分给自己一成也有一两万。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足够让卢总兵卖命了!   用利益打动人的秦中堂从来不担心动力,便又嘱咐说:“关于官军去倭国扫荡,我就说三个原则。   第一,选拔抗倭中有出色表现的小队去倭国,船队所携带丝绸盈利,可以拿出一部分来,分润给所有官兵,算是给他们的福利。   第二,今年你们以剿寇名义去了倭国后,不要到处树敌,针对一个藩国扫荡就行了,比如萨摩藩,能稍稍宣示天威足矣。   第三,今年去倭国,更多的是探路的性质,要多搜集关于倭国的各种情报,各方面的都要。以后官军去倭国扫荡可能会常态化,需要最新情报支持。”   卢镗刚才答应的很痛快,但是思考起具体执行,又感到有很多难处,“但现在对倭国还是两眼一抹黑,而且补给问题如何是好?”   秦中堂随便指点说:“办法总比困难多,若想赚钱立功两不误,哪有那么容易!若对倭国不熟悉,可以请原来汪直那伙人,上船带路和指点。   倭国西南岛屿上有个藩主,与汪直交易很多,你可以顺理成章的把这个关系接受过来,以此为补给基地。”   又说了几句后,贵人事多的秦中堂就把卢总兵打发走了,让他自己发挥主观能动性慢慢琢磨去,反正有两三个月时间准备,应该够了。   其后秦德威又对幕僚问道:“严世蕃何在?为何最近不见此人?”   问话传出去后,有负责监视严世蕃的差役来答道:“严大人最近一直在和滞留宁波的倭人厮混,还在学倭国语言。”   秦德威便让人把严世蕃抓了过来,直接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严世蕃负手而立,看着外面的蓝天白云,悠悠答道:“吾道不行,欲乘桴浮于海也,闻海中有东瀛国……”   “啊,行了行了!”秦德威不耐烦的打断了严世蕃,“无论你以后想干什么,现在有个任务,需要你去完成。等任务结束后,就放你自由!”   严世蕃试探着说:“反正你都要结束差事回京师了,还能继续裹挟我不成?”   秦中堂也不废话,直截了当的说:“海外不但有倭国,还有吕宋!   如果你不接受本中堂的任务,本中堂就要签发命令,命令你去吕宋岛,寻找新作物!”   秦中堂这不是戏弄严世蕃,如果严世蕃真敢不合作,秦中堂就真敢下令派严世蕃去吕宋岛出差。   在原本历史上,番薯就是由西班牙人带到南洋吕宋,然后六七十年后又被人带回了大明。   秦德威算了算时间,二十年前西班牙人开始殖民吕宋,也不知道现在吕宋岛上有没有番薯。   如果有机会,应该派人有意识的去吕宋岛查探和搜集作物了。   假如没人愿意去,就只能委托那些足迹能远及南洋的海商,注意查找这方面线索。   但严世蕃不想跟秦中堂继续探讨去吕宋岛的事情,连忙转移了话题,“中堂又有什么任务?”   秦中堂便吩咐道:“听说本地还有些读书人对我不满,需要你去帮他们出出主意啊。”   严世蕃:“……”   你秦中堂这是害怕自己走了后,实行的政策被反噬,得到的利益又重新被夺回去?   所以又想来一次引蛇出洞,然后进行斩草除根?   求求秦中堂你做个人吧,即便你不做人,也别总是拉着他严大爷一起不做人啊!   上次你秦中堂让他严大爷去帮四大家族出主意,结果最后四大家族里,三个家族的管事人物齐齐入狱。   其他就算没入狱的也被软禁了,也有被自杀的,还有被迁移到外地的,各家族几乎土崩瓦解。   这次又让他严大爷去帮忙出主意,简直秦中堂之心路人皆知!再说经过了上次的“事故”,这次本地还能有人相信他严世蕃?   “我觉得这不太可能。”严世蕃实话实说。   秦中堂霸道的说:“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让你去就去,充分发挥你的口才!”   次日,幕府张贴出了一张公告,曰:   “本中堂到任以来,忧虑海患不平,有急迫之意,持操切之心。追忆往昔,自觉行事苛刻,逼迫乡邻,多有不足之处。   今官吏军民能面刺本中堂之过者,受上赏;上书本中堂者,受中赏;能谤讥于市朝,闻本中堂之耳者,受下赏。   愿见有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之景象,彰显我大明言路畅通之德政也!”   这则公告挂出来后,立刻震动了整个宁波城。所有人都很难想象,以秦中堂的强势与霸道,会发出这样的公告。   难道这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在县学中,几个年轻一代的士子聚集在这里,议论着新出的公告。   如果有熟悉宁波本地读书圈子的人,立刻能看得出来,这些年轻士子里,很有几个曾经的本地年轻一代头面人物,比如屠履道,张时德,陆孟观、杨承闵等人。   在秦中堂掀起的风暴里,四大豪族里那些管事的骨干力量基本都被摧毁了,很多人都锒铛入狱。   但是这些年轻读书人却都得以幸免,主要是他们在家族里的任务主要是读书入仕,一般不经手违法犯罪的事务。   所以在功名的掩护下,罪行也牵扯不到他们身上,而且秦中堂也没有无条件株连九族的权力。   其实这也是读书人的特权,秦中堂纵然权势滔天,也要遵守维护读书人体面的潜规则。   意图复兴家族的年轻人们正在讨论今天这张公告时,忽然有人在明伦堂外叫道:“里面诸君可敢听我一言?”   这几人便站在门口向外看去,只见一个独眼胖子,被仆役拦在了堂前。   这样的形象,不用细看也知道是谁!   在秦德威掀起的“扫黑风暴”中,损失最惨的张家,张时德忍无可忍的上前怒斥道:“严大人!你怎么还有脸皮敢出现在这里!”   当初如果不是你严世蕃屡屡出主意,什么组建乡兵对抗幕府啊,什么招引倭寇入城劫掠啊,然后家族里那些管事人物都信了你的邪,被你直接带到沟里去,家族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严世蕃昂然道:“诸君不要惊疑,我特为正名而来!”   另一位士子屠履道也怒了,“你要正什么名?”   虽然在反黑风暴中,屠家因为缺席了勾引倭寇的实锤,损失最小,但四大家族同进同退,屠履道也必须要与同道人物讲义气。   严世蕃叹口气,很诚恳的对屠履道说:“我想说,你们家族的遭遇真不能怪我,我的算计也并没有错,你们相信吗?”   “不信!你走吧!”杨承闵暴躁的说。   严世蕃哈哈大笑几声:“可叹你们已经身陷死地,却不自知!还要排斥逆耳忠言!”   不过严世蕃心里还是在犯嘀咕,以他的实力,搞这几个小年轻很容易,但他不明白,秦德威到底想干什么?   这几个小年轻对秦德威简直毫无威胁,连他严世蕃一只手就可以捏死,秦德威有什么必要继续针对? 第九百三十三章 继任者问题   这几个年轻人虽然不算傻,但是毕竟经验不足,严世蕃说出的“身陷死地”四个字很容易就挑起了他们的焦虑情绪,让他们想继续听下去。   多听几句又没什么损失,几位年轻人大致上都是这样想的,但嘴上还是说着嘴硬的话。   陆孟观带头喝道:“严大人何故又在此胡言乱语危言耸听?”   “我这样说,自然有我的道理,只是你们年轻没见识看不清状况!”严世蕃才说了个开头,却转而又替自己辩解起来:“但我还是要先说几句,你们各家先前的遭遇与我无关,信不信由你们!”   “我身为大学士之子,却被秦德威扣留在宁波,宛如苏武牧羊北海,看到你们各家与我志同道合,便好心出谋划策!   怎奈你们各家安稳多年,管事的已经昏聩无能,用人不当,执行不力,导致功败垂成!正所谓死于安乐也!   至于秦德威为什么知道你们各家的谋划,肯定是你们派到双屿岛的人员不中用,被抓住后竟然全都如实招供了,这也能怪我?”   被严世蕃指责家族无能,几位年轻人心里十分难受,陆孟观不耐烦的说:“这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严大人不必重复这些没用的话了!”   过去的就过去了,马后炮一样的鞭尸有什么用?没看到他们四大家族年轻一代都在重新振作吗?   严世蕃没给对方太多细想时间,迅速又问道:“关于今天的幕府公告,你们怎么看?”   刚才几位年轻人就在讨论这个问题,听到严世蕃问起,便能不假思索的回答,但意见不是很一致。   杨承闵说:“我看是因为秦德威即将卸任,所以故作姿态,企图挽回一下人心!”   张时德说:“我以为这必定是引蛇出洞之意,秦德威只是想看看,在宁波府还有谁真对他不满!”   严世蕃稍稍意外,他还以为这帮小年轻已经汇总一个观点,这样他就可以用另一种观点来口嗨了。   没想到两种观点都摆了出来,不过这难不倒严世蕃,随即就接上了话说:“你们这两种看法,都对,也都不对!因为你们的思考太浅,没有深入勘破问题的本质!”   然后严世蕃还是不给别人思考时间,紧接着对杨承闵说:“你说秦德威即将卸任,却没去思考他为什么卸任,也没有去思考,向来不在乎人心的秦德威又为什么想要收拾人心!   那秦德威本来做了三年计划,但现在却只干了一年!是因为朝廷风向对他不利,首辅已经姓了夏,朝廷要收回他这个无人可制约的权力!”   而后立刻又对张时德说:“你说秦德威引蛇出洞,也没有去深思秦德威为什么要引蛇出洞!   那是因为,在朝廷风向不利的前提下,接任的督抚必定不是秦德威的同道人,甚至还会是他的对家!   在这种情况下,秦德威才会有了尽可能消灭本地潜在敌人的心思!让新的督抚来了后,在地方很难找到有足够强大实力的反秦德威合作者!”   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不得不承认,严世蕃言大人的分析确实更加深刻。   陆孟观突然想起什么,又对严世蕃问道:“那你说我们身陷死地,与这些又有什么关系?”   严世蕃急剧的绞尽脑汁,想尽办法把这句话圆回来,“从我的分析里,你们还没有感受到,那秦德威已经有了斩草除根的心思了?”   几个年轻人倒吸一口冷气,不禁想到了秦德威的凶名,难道那些家破人亡的同族遭遇也会落到自己身上?   “可有自保之策?”几人下意识的继续问道。   严世蕃胸有成竹的说:“于今之计,我所能替你们想到的自保之策,就是你们可以联名上书朝廷,控诉和举报秦德威!”   几个年轻人有点理解不了,也不敢相信,“这就行了?”   严世蕃还是胸有成竹,侃侃而谈道:“我说过,夏首辅回归后,朝廷大势对秦德威已经不利,你们直接向朝廷,那是顺势而为!   其次,你们也能在朝廷就挂上号,秦德威也会有所顾忌,在明面上就不好动你们了!   等上书后,你们就迅速离开本地,避免与秦德威过多纠缠,这样也能保证自己安全!”   “我们能往哪里去?”几个年轻人又问。   严世蕃又给出了具体建议:“你们要沿着运河北上,在路上等待新的督抚,他一定会对你们感兴趣的!   如果获得了新任督抚的庇护,你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复兴家族也不是不可能。”   几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后,陆孟观突然大喝道:“严大人莫不是又来骗我等上当?我们若去急递铺投书,只怕立刻就会被秦德威知道!”   严世蕃很镇静的说:“你们可以去外地找门路投书,这样秦德威肯定不会在第一时间知道!   或者你们可以交给我,我去急递铺发出去,别人只以为是我发送公文!”   几个年轻人对视一眼,婉拒了严世蕃:“不劳驾严大人了,我们自行安排就好!”   我大明讲究言路畅通,上书骂一下即将卸任的督抚应该不是大事,而且地方读书人联名上书说不定也能引起朝廷重视。   而且四大家族在周边府县也有人脉,换到其他县去上书就能避开秦德威耳目,也不用严世蕃经手!   严世蕃表示无所谓,具体怎样做你们高兴就好,反正他严大爷已经完成了任务。   秦中堂收到诏书后,又酝酿了两天,就给朝廷写了奏章。   大致意思就是,在他秦德威之前没有设过浙闽总督,如今东南形势特殊,为了维持政策延续性,希望朝廷继续设立浙闽总督。并且等新的浙闽总督抵达浙江后,他秦德威再交接卸任。   不容秦中堂不关心,自己开创的局面是否能延续下去,继任者确实很关键。   正好此时《洪荒纪》的新章节也被紧急赶出来了,秦中堂就把自己的奏本和小说新章节封在一起,以密疏形式送往京城。   虽然号称密疏,但是个人都知道这封奏疏就是秦中堂的。毕竟有御赐银章才有资格上密疏,而在整个浙江,除了秦中堂谁还有银章?   不过秦中堂只是想隐瞒内容而已,又不是为了隐藏身份。   十多天后,二合一的密疏送到京师,按照惯例御前开拆。   嘉靖皇帝痛快的收下了《洪荒纪》的新章节,然后就把奏疏发到内阁去了。   如今的嘉靖皇帝精力实在有限,稍微复杂点的奏疏就不亲自处理了,只管那种只需要批“可”或者“否”的奏疏。   如今文渊阁中堂里只有三个人入直,比前段时间的拥挤情况好了许多。   虽然张潮、张璧、张邦奇这三个姓张的辞去大学士的结果,还没有被蛋疼的夏首辅报上去,但张潮直接去了礼部,张邦奇直接去了詹事府,都不回文渊阁了。   只有没兼职的张璧无处可去,在辞官被批之前,还是只能到文渊阁来入直。   面对这个局面,夏言觉得形势一片大好,起码独霸内阁已经做到了。   就是上面还有个皇帝比较不爽,如果皇帝继续昏迷,那该多好?   暂时走不成的大学士张璧要天天独自面对夏言和严嵩,这是一件体验感很差的事情。   今日张璧忍无可忍的对夏言质问道:“夏桂洲!何时将我等三名阁臣辞官的消息,奏报给皇上?”   夏言拿出了首辅的威严说:“此等大事,我自有裁量!你何须多嘴!”   他很知道,三个大学士同时辞官这件事不报不行,但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尽量消解对自己的不利影响!   正在张璧与夏言纠缠的时候,黄锦太监来了,并且带来了一份奏疏。   这份奏疏被撕掉了署名的部分,因为每枚银章上的字都是不一样的,只有嘉靖皇帝和银章拥有者本人才知道,外人是不能知道银章上刻字的。   但是阁老们传阅完了这封奏疏后,都明白这是谁写的了!除了秦德威,谁敢这么关心浙闽总督的问题?   夏首辅对前来传递奏疏的黄锦问道:“皇上可有谕示?”   黄锦答道:“没有。”   于是夏言便象征性的对其他两个阁臣说:“如何选闽浙总督,按照旧例来就是了!”   只要皇帝不插手,很多事情就很好办!   但是夏首辅说完了后,严嵩的神情很古怪,而后又提醒夏言说:“不一定容易,首辅还是想想,推选督抚究竟是什么惯例吧。”   夏首辅知道,严阁老不会平白无故的说这种话,就顺着严嵩的话往下琢磨起来。   按照大明官场惯例,内地巡抚由吏部和户部会推,而边镇督抚则由吏部和兵部会退。   新设的闽浙总督面对的是海防,职权近似于边镇总督,所以应该有吏部和兵部共同推举人选。   想到这里时,夏首辅忽然感到有什么不对?   等待上任的兵部尚书是秦德威,而闽浙总督又要吏部和兵部推举,那岂不就等于是直接让秦德威指定接班人了?   “怎么能这样!”夏首辅顿时很生气。   无欲则刚的张璧嘲讽说:“难道首揆意欲打破惯例,意欲自行决定人选?” 第九百三十四章 你以为你是秦德威?   张璧心里有怨气,说话就带刺,夏首辅不惯他这“毛病”,当即高声驳斥道:   “遵循先例在一般状况下,确实是最稳妥的办法!但并不意味着事事都要遵循先例,总有特殊状况,需要打破惯例!”   张璧知道自己什么也决定不了,不想跟夏言继续进行毫无意义的吵架,发出了最后一击说:“打破惯例?你以为你是秦德威?”   这一句话,差点让夏首辅当场吐血。   众所周知,朝廷这些官员里,打破各种惯例最多的人就是秦德威。   夏言突然进一步感受到,秦德威的影响力可能比自己想象的更大,不仅仅是党羽这些硬实力,还有无孔不入的软实力。   刚才张璧这句话就能说明,很多大臣潜意识里就认为,秦德威具有打破惯例的资格!   旁边的严嵩此刻感觉,夏言和躺平的张璧斗嘴毫无必要,就迅速紧扣主题,引导着说:   “打破惯例这种事,秦德威做得,难道首揆就做不得?如果不让吏部和兵部会推浙闽总督,首揆又有何计较?”   严嵩当然看得很透彻,秦德威主动向朝廷提到继任者的问题,很明显非常看重浙闽总督位置,想找自己人接任。   而夏言因为前阵子被秦党整的灰头土脸,此时迫切需要找回脸面,向朝廷上下证明他还行,所以不想让秦德威如愿。   这种夏言与秦德威针锋相对的情况,对严阁老而言,当然是要大加鼓励了!   夏首辅和秦中堂打的越凶,他严阁老才越安全,机会才越多!   听到严嵩的问话后,夏言便答道:“我欲直接向皇上陈说利害,并举荐人选,请皇上钦定!”   严嵩当然欢迎夏言这种直接针对秦德威的行为了,又催化问题说:“首揆可有人选?”   夏言蹙眉沉思了片刻后,似笑非笑的说:“我看刑部尚书毛伯温素来知兵,又去南方领过兵,我认为他可以!”   严嵩瞬间失语,毛伯温可是他们严党的人!   刚才不停诱导和激化夏言和秦德威矛盾,没想到夏言居然对严党也搂草打兔子。   夏言在秦德威这里碰得头破血流之后,终于还是转头盯上了严党的位置!   要说严党的人里,最害怕夏言归来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刑部尚书毛伯温,另一个是兵部左侍郎樊继祖。   这两人当初都是夏党骨干,夏言上次被罢退后,这两人立刻就跳到了严党阵营,实属“叛徒”。   严阁老心情很矛盾,他已经向夏首辅表示过臣服了,所以不能阻拦夏言手撕严党的人,但又不能什么都不做。   三思之后,严嵩用着尽可能柔和的语气反问:“上下颠倒,这不合适吧?”   坐堂尚书是朝廷七卿或者九卿之一,最核心圈层,政治地位上比总督要高。   在官场能上不能下的惯例中,从来没有坐堂管部的尚书调任为总督的操作,这无异于是一种羞辱。   所以严嵩才会小小的质疑说“这不合适”,这两种位置并不匹配。   夏首辅半是反驳半是讥讽说:“怎么就不合适?现任的浙闽总督,还是由内阁大学士出任的。   所以让一个刑部尚书去当浙闽总督,又有什么可委屈的?如果不是这种大员出镇,又怎能压服地方?”   严嵩又表现出很关心的样子:“只怕毛伯温受不了这样的调用,上疏坚决拒绝接任浙闽总督。”   夏言淡淡的说:“那就需要靠你严阁老说服毛伯温了。”   对这个要求,严嵩有点恶心。   你夏言明目张胆的要弄严党,还要让他严嵩去安抚严党,这是除了秦德威之外的人能干出的事?你以为你是秦德威?   随后夏言又补充说:“你给毛伯温带个话,只要他肯老老实实去浙江上任,我就既往不咎!”   不得不说,夏首辅还是有点手段的,这个条件对于正惶惶不可终日的毛伯温来说,还是相当有诱惑力的。   夏首辅就在心里盘算着,如果趁机将毛伯温移出朝堂,拿下刑部尚书位置,还是非常划算的。   到时候,可以将两广总督张经调回来充任刑部尚书,在庙堂上铺开自己的势力!   原本回归后的夏首辅雄心万丈,想拿地位更高的兵部和礼部当成突破口,可惜被秦党不给面子的挡了回去。   现在没法,只能退而求其次,从严党这里吸吸血了。   不然堂堂的首辅在六部里连个爪牙都没有,这样的首辅要来何用?   当晚严嵩悄悄将毛伯温请到家里,又把夏言的决定告知与毛伯温。   “我打死也不接受这个浙闽总督的任命!”毛伯温态度莫名的激烈。   这让严嵩有点诧异,你毛伯温也是个老官僚了,风风雨雨也经历了不少,至于这样激动么?   然后又听到毛伯温说:“我不想再跟在秦德威后面,接任他的总督!”   原来如此!严嵩顿时恍然大悟。   当初秦德威出任宣大总督的时候,就是夏言让毛伯温去接任的,结果给毛伯温留下了巨大心理阴影。   这次秦德威卸任浙闽总督,结果夏言又让毛伯温去接任。   从这个角度想,确实有点羞辱人的意思了,难怪毛伯温心态炸了。   毛伯温想了想后,发狠说:“若让我去接任浙闽总督,我宁可彻底辞官回乡,从此不问世事!”   这是严嵩最不想看到的,如果毛伯温彻底退隐,那严党岂不平白损失了所有?如果去当浙闽总督,那多少还能保存了一些元气。   于是严嵩便劝道:“吾辈身处庙堂,自当有顾全大局、忍辱负重之心,何必意气用事?走一趟浙江,难道比丢官还可怕?”   毛伯温感到了深深的失望,自己也许选择错误了,在两年前的人生的十字路口。   那时夏言被罢退,他为了自保,必须在严党和秦党两大阵营之间选一个,结果他综合比较过后,果断选择了严党。   如今遇到事了,有人要动自己位置了,严嵩却只会劝自己隐忍,只会让自己忍辱负重。   如果是秦德威,又该会如何对待自己的党羽?其实这个问题不用想,现实早就有了答案。   迄今为止,户部、兵部、礼部还在秦党手里。   核心人物不在场的情况下,也直接骑脸怼了夏言,没听说什么要隐忍和忍辱负重。   越想越是闹心,毛伯温现在可以肯定,自己当初真的选错了人!   如果自己是秦德威的党羽,绝对不至于遭受如此奇耻大辱!   想到这里时,毛伯温忽然福至心灵,开口道:“且先静观其变!夏首辅构想未必就能成功,秦德威肯定阻止他,那样我就还是不动。”   严嵩:“……”   你这个严党骨干,竟然对秦德威如此有信心?你的思想很危险啊,再这样下去就有可能发展为三姓家奴了!   毛伯温所说的静观其变没有等太久,夏言这两日找了大太监黄锦打听嘉靖皇帝的状况,又选了个皇帝情绪不错的黄道吉日,来到仁寿宫觐见。   不是夏言过于小心,而是他深深的明白,若想针对秦德威必须要尽可能利用上所有的有利条件,包括玄学领域的吉日挑选。   一进仁寿宫正殿,就看到国师陶仲文老道长正在对嘉靖皇帝讲述什么,似乎就是《洪荒纪》。   之所以嘉靖皇帝只用陶道长来讲,是因为陶仲文能在小说内容中夹杂道教理论,更是让嘉靖皇帝痴迷。   夏言皱起了眉头,不是前两天送的几页更新么?为何还没有讲完?   此时的夏首辅还不知道,秦德威知道了嘉靖皇帝开始听《洪荒纪》后,利用驿传系统和特权,每隔一两天就发一次夹着更新章节的密疏。   好不容易等到嘉靖皇帝听陶仲文讲完了最新更新,然后意犹未尽的指示说:“告诉秦德威,元始天尊戏份太少了!”   如果按照二十一世纪网文的反套路,截教和通天教主在大部分洪荒小说里,都是比较正向的人物。   但秦德威却明白,这个反套路当下是绝对不行的。当今小说观念讲究的就是正邪不两立和忠义孝烈,所以阐教和元始天尊才是正道之光。   果不其然,嘉靖皇帝把自己带入了元始天尊的角色。   交待完了对章节的意见后,嘉靖皇帝才转向夏言,问道:“尔有何事?”   夏言没有贸然的上来就针对秦德威,而是先说了几件其他事情,然后才开口道:   “关于浙闽总督之事,臣以为应该继续设立,但又不能按照秦德威的想法设立!”   嘉靖皇帝不动声色,又问了一句:“这是为何?”   夏言趁机奏答:“秦德威在浙江镇守时,跋扈横行,多有违法不义之事。   秦德威提及继任者之事,也是担心其事迹无法继续遮掩,故而欲择人接替。   虽然陛下宽宏大量,对秦德威不予处分,但也不可过于轻纵,故而臣以为应该另行选拔新任浙闽总督,以求平衡。”   夏言说的有点道理,嘉靖皇帝集中精力陷入了沉思,随口再问了一句:“你说用谁?”   “刑部毛伯温可以。”夏言就顺势推荐说。   正在此时,司礼监掌印秦太监匆匆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札子,对嘉靖皇帝奏道:“宁波地方士人联名弹劾秦德威,呈请陛下御览!”   就在今天,通政司收到了一个“惊天”奏疏,顿时就大爆了。   宁波四名士子联名上书,向朝廷“举报”秦德威组织走私、横征暴敛、残害地方的种种非法行为。   这奏疏之所以爆了,主要有几个缘故。第一,这是直接攻击秦中堂的奏疏,注定就会引人注意。   第二,联名上书的人与被攻击的秦中堂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身份反差。   大家还以为,秦中堂早就把宁波府地面收拾的妥妥帖帖歌舞升平了,没想到还能蹦出这么一批读书人来反秦中堂,怎么不令人吃惊?   第三,这封“举报信”的时机很巧妙,正好在秦中堂即将卸任的前夕,这应该不是巧合。   可悲的是,没人关心奏疏内容的真假,以及是否需要核实。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身份和动机方面。   其实奏疏内容并“不稀奇”,在前阵子的廷议上,那位徐世安徐千户当着所有朝廷大员的面,把秦中堂整人和捞钱的事迹都抖搂出来了。   以大明的政治正确,这几名上书喷宰辅级别重臣的士子不会受到任何来自朝廷的处分。   但大家就是不能理解,这几位哥们怎么会以为,上书举报秦德威就能有用了?还是说,背后另有主使和动机?   因为这份“举报信”是涉及大学士秦德威的,而大学士与普通官员体面不一样的,其他衙门都没资格处理。   所以这份“举报信”就被送到了司礼监文书房,请皇帝亲自裁决。   嘉靖皇帝快速浏览了一遍“举报信”,对秦太监很反感问道:“这几名士子的后台是谁?”   秦太监答道:“彼辈没有后台,如果有后台指点,也不至于如此莽撞。”   因为没有安全感,嘉靖皇帝对上下尊卑和礼法秩序十分苛刻,所以很反感这几个士子以下犯上,越级控告和举报秦德威。   嘉靖皇帝又多疑的说:“难道朝廷中没有奸臣与他们呼应?”   秦太监又滴水不漏的答道:“朝廷中都是忠臣,没有奸臣。”   嘉靖皇帝仿佛刚刚记起了旁边还有夏首辅,将“举报信”递给了夏首辅。   夏言匆匆浏览完后发现,刚才他对秦德威的诋毁,和这份“举报信”内容大同小异。   就是在“举报信”里,特别浓墨重彩的控诉了秦德威大肆捞钱的非法行为。   嘉靖皇帝冷哼一声后,开口说:“朕觉得,秦德威的担心也不是没道理,他那些新政需要延续。”   没人应答,夏首辅听见了,但也没有答话,强忍着不说话。   嘉靖皇帝突然怒了,高声对夏言叱道:“朕说可以,才可以去做!”   如果要搞平衡,那也是他这个皇帝先授意,然后别人才能去做事!   而不是别人先自作主张,制造出动静,然后再来逼宫!   夏言心里忽然生出极大的怨愤,看来常规手段全都无用了。 第九百三十五章 萧规曹随   夏言从西苑回到文渊阁时,其他人不用问,只看夏言的脸色就能知道结果了。   张璧摇了摇头,干脆就早退了。省得跟心情恶劣得夏言共处在堂中,再出什么问题。   夏首辅心态快炸了,如今秦德威人在三千里外,自己还屡屡落了下风,若等秦德威回来了,那场面还能想?   这样文渊阁中堂就只剩下夏首辅和严阁老,倒是方便两人说话了,不用担心还有别人听到。   严嵩稍加思索后,主动开口对夏言劝道:“若在去年,皇上未醒、张太后未崩时,或许还有压制秦德威的可趁之机。   如今皇上苏醒,皇上身边全都是倾向秦德威的人,攻讦秦德威难度就很大了。   所以首辅不必为此耿耿于怀,正所谓胜败乃是兵家常事也!”   夏言果然抓住了关键地方,问道:“皇上身边全都是倾向秦德威的人?真是如此?”   严嵩详细解释说:“第一个就是太监秦福,这两年他与秦德威越走越近,很多事情上表现出了同进退,在我看来,几乎就是同党了。”   夏言从朝廷离开了两年,对这两年的秦太监表现缺乏直观的感受。但结合回归后的耳闻目睹,便相信了严嵩的判断。   “第二个就是国师陶真人,据我所观察,他与秦德威也有很密切的关系。”严嵩继续说。   夏言稍感意外,“果有此事?”   严嵩答话说:“陶真人的女儿早年间嫁给了秦德威的妻弟,另一个孙女听说在秦府家庙修行,我就不信陶真人会不向着秦德威。”   然后又接着往下说:“还有皇后方娘娘,与秦德威同是南京城江宁县籍,你说她会不向着秦德威?”   夏言自恃风骨,不屑于结交内侍之流的人物,所以也没有太系统的想过这些问题。   听到严嵩说了一遍后,下意识的又问道:“这是巧合还是布局?”   如果这些都是巧合,那也太巧了;如果这些是人为的布局,那也太可怕了。   严嵩答道:“是巧合还是布局,已经不重要了,皇上身边情况已经成了这样。但皇上身边还有其他人,比如黄锦、陆炳等人,还有其他道士。   只要有人的地方,必定就有利益不均的事情,皇上身边的其他人就未必肯心服秦德威。首揆若想与秦德威抗衡,就要抓紧结交这些人了。”   夏言性格比较急,结交那些人物都是要长期下功夫,短期内很难见效。   严嵩便实话实说:“陛下对秦德威还存有信任,所以在短时间内,朝堂上正常党同伐异的手段很难成功。”   这个分析倒是与夏言的想法不谋而合,夏首辅现在也产生了巨大的无力感,感觉所能用上的手段似乎都失效了。   “莫非真要用庙堂之外的手段?”夏首辅貌似是自言自语说。   所谓庙堂之外的手段,无外乎就是暗杀、绑架甚至波及家人等手段。   其实这些都是大明官场的绝对大忌,不敢说从来没有人做过,但确实极少极少有人如此做事。   就算党争最激烈的时候,也没有说用绑架暗杀,或者针对家人之类的手段。   至于秦德威挟持严阁老的儿子严世蕃,那是因为严世蕃本身就是官场中人了!   夏首辅已经被气得产生“非常规”念头了,但不好意思直接明说,所以就假装自言自语,引着严嵩继续往下说。   严嵩愕然了片刻,他说的“非正常的党同伐异手段”可不是这意思啊,你夏言还想玩那么花?   然后严嵩就说出了自己的思路:“可以着重先离间皇上和秦德威,挑动皇上和秦德威之间的矛盾,不要再执着于与秦德威在朝堂争斗了。”   夏言叹口气,什么叫知易行难?以目前皇帝对秦德威的信任度,这也很难办到啊。   皇帝要脸面,秦德威能给他挣脸面;皇帝要钱,秦德威能给他挣钱;朝廷遇到的麻烦事情,很多也是秦德威能摆平。   除了不能让皇帝得道长生,秦德威几乎什么都能干,拿什么去离间皇帝和秦德威?   “事在人为,一切皆有可能。”严嵩神秘的说:“最近两年,我极尽可能的打听过秦德威身边人的事迹,想要从中找到可利用之处。”   夏言不耐烦的催促道:“不必卖关子,速速说出来!”   严嵩犹豫了一下后,还是说了出来:“我从显灵宫老道士那里听说了一个秘闻,陶真人那个在秦府修行的道姑孙女,据说最精通阴阳双修大道,又听说此女与秦德威关系匪浅。   可以收买个能接近皇上的道士,对皇上进言说,可以请精通双修大道的陶仙姑,来辅助皇上修炼圣体,或许能早日完全康复。   凭借皇上的秉性,必然会动心!到了那时,秦德威必然心生怨气,如果他敢出手阻拦,那就大事可成了。”   夏言久久无语,没想到严嵩还真说出了点东西,看样子还是把压箱底的东西亮了出来。   果然是“非正常的手段”,完全跳出了普通朝争的套路,虽然不是绑架和暗杀,但也算是针对家人范畴了。   以嘉靖皇帝的唯我独尊和刻薄狭隘的性格,只要秦德威敢阻拦陶仙姑入宫,必定要激怒皇帝。   夏言回过神来后,质疑说:“秦德威会阻拦吗?如果他毫无作为,岂不白费心思?”   严嵩不觉得这算是个问题:“即便秦德威不阻拦,也会产生怨恨的情绪,同样能达到离间的目的。   只要对皇上说,秦德威心怀不满,皇上肯定会猜忌秦德威,这样的秦德威还有什么可怕的?   再说以秦德威的性格,肯定做不到坐视不理,多少也会采取一些行动。”   夏言冷哼一声说:“既然你有这样的办法,为何你不早用?现在对我说这些,莫不是想把我当枪用?”   这种歪门邪道并不是那么好玩的,如果被捅了出去,必将引起轩然大波,说不定还要名声扫地。   而且稍有人生经验的人都明白,越邪门的办法,可能引发的反噬就越大。   严嵩苦笑着说:“第一我不敢轻易尝试这个办法,害怕遭到报复,害怕还没看到秦德威倒台,就先倒在秦德威前面了。   第二,近一年皇上大部分时间处在昏迷状态,这个办法完全用不了。”   夏言接受了严嵩的解释,随口道:“我再想想!”   这样突破底线的斗争策略要不要用,真的需要仔细思量。   还有,万一知道内情的严嵩背刺怎么办?   还好现在还不着急,就算真的打算用这个办法,也要等到秦德威回了京师,才能达到最佳效果。   不然的话,秦德威人不在京师,怎么直接出面阻拦陶仙姑入宫?如果秦德威没有机会出面,又怎么在皇帝与秦德威之间制造出最大的矛盾效果?   如此掌握了“大杀器”的夏首辅就暂时偃旗息鼓,在秦德威回到京师之前只是正常处理公务,不再刻意针对秦党了。   没有夏言干扰,新的浙闽总督顺利推举出来,然后迅速启程南下了。   宁波城本地那四个联名举报秦德威的士子,听从了严世蕃的建议,在上书举报后,为了人身安全就迅速逃离了宁波城。   这时候他们并不因为背井离乡而感到惨淡,反而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很有一种反抗邪恶势力并遭受迫害后“望门投止”的悲壮感,也许经过这次发酵,以后他们的声望就能飞速的膨胀起来了!   现在是不是应该提前考虑好,到时候他们四人组合应该叫什么名字?四人党?   然后这四人就沿着运河北上,一直到了苏州府,就停留在此地“藏身”了。只要新的总督从京师沿运河南下去浙江,必定经过苏州。   这里已经出了秦德威职权管辖范围,相对比较安全。而且苏州城人口繁密,人口流动也大,容易隐匿行踪。   四名士子一直等了将近两个月,从夏天等到了秋天,然后才打听到,新任浙闽总督已经抵达江南。   又因为提前买通了驿站官员,得到了更详细的通风报信。   运河在苏州城外,所以这位过路的总督也不入城,很风雅的停在了运河边的枫桥公馆,于是四名士子当即就投书求见。   这年头读书人拜见高官也是有一套讲究的,像这四人出自官宦世家,还是正在任的高官亲戚,又是来自总督将来驻地的士子,当然有资格联名求见。   一般情况下,官员也不会表现得排斥,都会给予礼节性的接见。   这次也不例外,从宁波逃出的四人很顺利的被领到了新任总督的面前。   这总督看起来也就四十多岁年纪,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态度也很和蔼,这四个年轻人内心感受到了鼓舞。   四人一起拜见道:“学生杨承闵、陆孟观、张时德、屠履道见过老制台!”   那总督问道:“尔等在此求见,所为何来?”   杨承闵代表四人,很有分寸感的答道:“我等触犯了秦中堂,至今有家不能回,斗胆恳请老制台护送我等返乡。”   如果可以打分,他觉得自己这个对答至少可以打九十分。   那总督惊讶的说:“你们真愿意跟着本部院去宁波?”   杨承闵答道:“请老制台收留我等!”   那总督苦笑几声:“实不相瞒,我乃秦德威之父也!”   四人:“……”   卧槽!这简直就是才出龙潭,又入虎穴!天下还有容身的地方吗!   还有,总督老大人你为什么姓曾,把他们都迷惑了!   父亲接替儿子又是什么操作?政治就是这样黑暗的吗?官场就是这样腐败的吗?世道就是这样堕落的吗?   曾铣揉了揉额头,无奈的说:“你们四人还是跟着本部院走吧,本部院好歹能保住你们的小命!”   九月肃杀,秋风萧瑟,秦中堂在定海卫送走了去日本开展第一次扫荡的卢镗,就得到了曾后爹抵达的消息。   有这样的继任者,秦中堂能稍微放心的离开浙江了,不用再担心人走茶凉,所有新政半途而废。   看着继父脸色一般般,秦中堂不满的说:“怎么?得到了这样好的差遣,还不高兴?”   曾后爹意兴阑珊的说:“你去过了辽东,我就巡抚辽东,你去过了浙江,我就总督浙闽。   做的全都是萧规曹随的差事,这辈子都要活在你的阴影下了。”   这次曾后爹还将秦中堂生母周氏一起带来上任了,毕竟比起京师来,周氏更适应浙江的气候。   秦中堂还有个小心思,就是防患于未然,让曾后爹离那该死的西北远一点,彻底摆脱原有历史轨迹,好好的活下去!   团聚了三天,顺便完成交接后,秦中堂就离开了。   在去京师的旅程中,秦中堂又绕了个路,回了趟南京,探望叔父和长子秦国祚。   当代南京城第一贵公子秦国祚已经八岁了,听说已经被魏国公觊觎了,总想结一门亲事。   在秦府当家庭教师的李春芳有点想尝试新生活了,透露了下一科去考进士的想法。   秦中堂很恶趣味的想,如果自己当了主考,本来与曾后爹同辈的李春芳跪还是不跪?   但是秦中堂没有透露想当主考官的想法,他怕李春芳知道后不去考了,到时再给他一个惊喜吧。   也不知道历史是不是又蝴蝶效应了,本来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状元,那一科也是大明科举史的黄金一代,有张居正等不少人。   本来秦德威一直琢磨,要不要去当嘉靖二十六年的主考官,把黄金一代都收为门生。   没想到李春芳提前应试了,那就随缘吧,估计张居正到时也会来考,也许黄金一代提前到嘉靖二十三年呢。   又一个月后,嘉靖二十一年的十月,秦中堂回到了京师。   此时深秋寒气初起,刚入城的秦中堂打发了李小娘子先回家去,而他进宫去觐见皇帝。   等见过了皇帝再回家,以示先国后家的意思。在对待皇帝的态度上,秦中堂非常谨慎,很少犯错。   穿过承天门和端门,就来到了午门外面,秦德威瞥见东朝房那里,门外站着些官吏。   根据经验判断,这是大臣们正在召开廷议?念及此处,秦德威就转身向着东朝房走去。   既然顺路遇上,就先看看“老朋友”们好了,同时也算是回归朝堂后正式亮个相吧。 第九百三十六章 还是秦中堂靠得住   看到秦中堂,守在东朝房外的官军没有阻拦,任由秦中堂推开了门。   房里一群官僚正在议论着什么,正对着门口的掌道御史陈春最先发现从外面走进来的秦德威,惊呼了一声:“秦板桥!”   于是乎,所有的议论声音戛然而止,众人不约而同的看向门口。   阔别朝堂一年零几个月的秦中堂,在阔别朝堂两年的夏首辅之后,也回归了!   秦德威站在门口,对着众人很敷衍的拱了拱手,走过场一样的说了句:“诸公别来无恙乎!”   然后也不等别人回应,对站在人群里的小弟陈春问道:“本次廷议是谁主持?”   其实刚才秦德威进来时已经迅速扫视了一圈,看到了夏言、严嵩以及各部院大员。   心里还嘀咕了一句,怎么又是内外集议。   一般情况下,朝廷是内外分明的,廷议或者廷推是外朝的事情。   而内阁大学士作为皇帝的辅助,并不直接参与廷议,只能在事后接受奏报并做出处置。   但现在这些年内阁也频频参加廷议,直接主导廷议走向,这就叫内外集议。   在秦中堂眼里,这大概就是内阁权力越来越重的表现。当然在这个进程中,屡屡找借口插手外朝廷议的秦中堂功不可没。   陈春见秦德威问话,就如实答道:“今日首辅夏阁老主持!”   秦德威仿佛这才看见了夏言,朝着夏言走了过去。   众人瞬间屏气凝神,这是两年来秦中堂与夏首辅首次面对面!   有无聊的人默默数着,秦中堂一共走了五步,仿佛每一步都蕴含着天道法则,可能演化出无穷变化。   五步之后,秦德威立定,淡淡的问道:“去年时,内外集议都是在西内门廊房举行,怎么现在又改在东朝房了?”   听秦中堂的语气,说得仿佛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开会在哪不是开?   去年之所以内外集议总是在西内门廊房举行,是因为内阁大学士日常入直地点在西苑无逸殿。   而西内门位于西苑和宫城之间,所以大学士和外朝大臣都参加的会议在西内门廊房最方便。   现在开会地点之所又改回了午门外东朝房,是因为内阁大学士入直地点又回到了文渊阁,而东朝房在文渊阁和外朝部院之间。   所以这个开会地点为什么变动的问题,是个大臣就能明白其中道理,你秦中堂是不是装傻?   主要是秦中堂很多话埋梗太深,都是有阅读门槛的,一般人都听不懂。   为了降低阅读门槛,秦中堂忽然又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进一步阐释说:   “我懂了!莫非是主持会议的夏首辅,不愿意回西苑入直啊?”   这个逻辑就很明确了,是个人就能理解。   这意思就是,夏首辅不愿意回西苑入直,所以就留在文渊阁入直;又因为留在文渊阁,所以开会就在文渊阁附近的东朝房。   但对很多人包括夏言在内,顿时感到一股冷气直冲天灵盖,仿佛秋天瞬间变成了寒冬!细思极恐!   当初皇上健康的时候,你们内阁大学士全都在西苑无逸殿,皇上昏迷后,你们回到了文渊阁。   现在皇上醒了,你夏首辅为什么“不愿意”重新回西苑,在皇上附近的无逸殿入直?难道是心存不敬吗?   关于这个问题,别人琢磨其实无所谓,但就怕皇帝也开始琢磨,那就是大事了。   夏言真想破口大骂,秦德威这胡说八道的王八蛋!如今无逸殿被司礼监和军机处占据了,内阁怎么搬过去?怎么就全成了他夏言不愿意?   众人偷眼看去,只见夏首辅的脸都拧成抹布了,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不敢讨论这个话题。   秦中堂就是有这种本事,一个照面就能让人产生恨不得掐死他的心思。   众人本来还以为,秦中堂起码要先问问今天的开会主题,再借题发挥。   但却没想到,秦中堂的境界已经到了飞花摘叶皆可伤人的地步,想搞人真是张嘴就来,完全不需要事实啊。   连开会地点在哪,都能扯到夏首辅对皇上心无敬意,没有三十年脑血栓,根本想不到这样的逻辑。   正当大家以为秦中堂会对夏首辅穷追猛打时,却见秦中堂转身又朝向了次辅严嵩。   “有件事情要告知严阁老。”秦中堂还是淡淡的语气,“令郎大概是觉得在大明没有发展前途,搭着水师战船去倭国了。”   严嵩咬牙试探说:“焉知不是被你灭口了?”   秦德威叹道:“我怎会是那样的人?令郎这一年来为我出力不少,我好心指点他,往南去吕宋更有前途,但他不信,非要去倭国看看。”   严嵩立刻就闭上嘴了,不想跟秦德威继续讨论严世蕃“出力不少”的事情了。   秦中堂见严阁老不说话,似乎感到很无趣,便又转向了吏部天官许瓒。   这个次序又引起了众人猜测,难道秦中堂是按照地位高低来“搭话”的?   又听到秦德威对许瓒说:“最早的时候,吏部地位在阁臣之上,成化、弘治之后,阁臣地位越来越高。   但无论如何,吏部天官仍然是外朝之首,廷议廷推皆由吏部天官来主持!   怎么到了许天官你这一代,连廷议主持都让了出去?什么时候开始,由首辅大学士来主持廷议了?   令尊也是做过吏部尚书的人,想必令尊在任时,肯定不至于这样!”   秦中堂这几句话并不激烈,只是平铺直叙的说着,但却让刚过七十大寿的吏部尚书许瓒的脸色很难看。   吏部从来都是考核别人的,但这几句话,似乎让秦德威把他这个吏部尚书考核为不称职。   众人又开始揣测,秦中堂这意思是不是说,你许天官如果年迈无力,干不了就致仕吧?   官场确实有个惯例,年纪到七十就可以乞骸骨退休了。   吏部后面是户部,秦中堂直接略过了,看来秦中堂不但是按照尊卑次序,而且还是有选择性的,只挑非自己人“搭话”。   户部后面是礼部和兵部,秦中堂没法找礼部尚书和兵部尚书“搭话”,直接对兵部左侍郎樊继祖说:“听说你想当兵部尚书?”   “绝无此意!”樊继祖非常果断的答道。   秦中堂很同情的说:“夏首辅不想让你当尚书,我也不想让你当尚书,你这左侍郎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然后秦德威丢下樊继祖,对礼部左侍郎费寀说:“听说你想当礼部尚书?”   费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灵魂拷问,“一切但凭天意而已!”   秦德威不屑一顾的说:“醒醒吧,你们江西帮都快过气了!就算不过气,内部也已经撕裂了,你拿什么去当礼部尚书?”   夏言和严嵩两人的脸色同时黑了下来,什么叫已经过气?什么叫内部已经撕裂?   更令人内心气愤的是,这些都是大实话。   众人看到这时,唯一的感想就是,秦中堂还是那个秦中堂!出镇一年多归来,战斗力不但没有减弱,而且更臻于化境了。   而且战神归来的秦中堂已经杀疯了,不知道谁才能阻挡秦中堂的势头!   当然费寀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去,对秦德威叱道:“我侄子费懋中乃是你会试房师,你安敢对我无礼!”   雾草!秦中堂久久无语,只能对费寀拱了拱手表示了一下礼数,并轻轻放过了。   朝房里众人终于能松了口气,秦中堂大杀特杀的势头终于被阻止住了。   兵部和礼部后面则是刑部,秦德威看向刑部的大司寇毛伯温,深深的叹了气,“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毛伯温怒道:“我只是想做点实事,本意不愿参与争端!”   秦中堂摇了摇头,答话说:“那你就是有眼疾了!”   如果不是眼瞎,当初怎么会选严嵩?   严嵩的脸色更黑了,明明是秦德威与毛伯温对话,但为什么感觉自己似乎被捅了几刀?   就是还有个工部,直接被秦中堂无视了。   而后秦德威又询问道:“今天聚集在此地,是为了议论什么事情?”   陈春答道:“北虏又开始不安分,酋首俺答向东攻打兀良哈三卫,而三卫则向大明朝廷求援,今次廷议就是商议此事。”   对此秦德威倒是不吃惊,基本上每年到了秋天,就是北虏开始活跃寇掠的时候,年年如此。   前两年秦德威抄了俺答部的老巢,让俺答部伤了一点元气,之后一两年动静都小。   而今年俺答部落大概是有所恢复了,又开始大规模出动了。   这次俺答没有寻求向南突破边墙,而是选择了东征,攻打投靠大明的同族人,也就是俗称的兀良哈三卫。   而兀良哈三卫紧挨着辽东方向,近些年唯一的北方边市就开放给了兀良哈三卫,所以兀良哈三卫的富裕程度是远超其他同族部落。   秦中堂了解当前情况后,便又继续问道:“可曾议论出什么对策?”   陈春很诚实的答道:“刚开始议论,你就进来了。”   秦德威自然而然的掌握了廷议节奏,“据我分析,俺答东征兀良哈三卫,有两个目的!   第一是经济目的,借此掠夺兀良哈三卫,毕竟三卫的富裕众所周知,被俺答这种人盯上实属正常;   第二就是政治目的,去年北虏名义共主小王子的本部也东迁了,俺答东征,同时也是为了威慑已经到了东边的小王子!”   不知道秦德威怎么分析的,反正听完秦中堂的话后,众人皆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秦中堂还是那个秦中堂,很多麻烦或者混沌不清的事情,被秦中堂分析过后,都会变得清晰明了。   接下来,秦中堂就会提出方案,痛快利落的把事情解决了。   思考了一会儿后,秦德威却开口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诸君都散了吧!”   有人质疑说:“议论刚开始,事情还没有议论出一个结果,怎么能散了?”   秦中堂冷冷的扫了一眼,还是解释说:“有兵部和军机处会商,然后奏报给陛下就可以了!”   众人:“……”   你秦中堂还能更虚伪点吗?谁不知道你回朝后,兵部尚书和军机处一肩挑?   什么兵部和军机处会商,还不是你秦中堂一个人说了算?言外之词不就是,不需要诸君在此浪费时间了?   又有人问道:“莫非秦中堂已经胸有成竹了?可否说出来让我等知晓?”   秦德威很冷淡的拒绝了,“戎务乃机密之事,哪能随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口?”   夏首辅反问道:“莫非连内阁也不得与闻?”   秦德威有理有节的回答说:“待陛下同意了兵部和军机处的对敌方略后,自然会转给内阁知晓。”   夏言虽然已经屡经考验,但还是差点被这句话气死。   在秦德威这话里,内阁仿佛被排斥出了决策圈,完全就是一个执行机构了。   “内阁就是预机务的地方,如何不能预闻军国之事?”夏言仍然不肯放弃。   秦德威眨巴了几下眼睛,有理有据的答道:“我也是内阁大学士,只要我知情,就可以代表内阁预闻了!”   夏言:“……”   严嵩见夏言又被秦德威气到,便假装讲义气的帮腔说:“救兵如救火,兀良哈三卫还在等着!”   秦德威毫不客气的说:“那就让他们等着!兀良哈三卫深受我大明洪恩,养兵千日,如今总要拿出点样子!   传令给三卫,必须拼死抵抗,拖住俺答的大军!如果胆敢投降或者态度暧昧,以后就休想再开辽东边市,而且事后必将遭受大明的征伐!”   随后秦德威转身就往外面走,今天主要任务其实是进宫朝见皇帝的,在东朝房亮相只是顺路而为。   今天一直没发言的礼部尚书张潮叫住了秦德威:“你真的胸有成竹?”   秦德威答道:“老师但请放心,此事我来尽力解决就是!”   众人不由得感慨,真遇到事情了,还是秦中堂靠得住。虽然不知道秦中堂有什么想法,但是看到秦中堂自信的样子就放心了。   其实秦中堂的办法很简单,趁着俺答东征,再偷袭一次俺答老巢就是了……   根据历史记载,俺答在丰州滩建起板升城后,又在东边建立了新的大本营,那个地方现在叫呼和浩特,比丰州摊板升城还要好找。   在本时空,秦中堂丰洲滩大捷后,俺答肯定要选择新的大本营地点,如果不出意外,估计还是按照历史轨迹走。   毕竟山川地理是不会变的,另一个时空最合适的地方,在本时空肯定还是最合适的地方。 第九百三十七章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秦德威说可以散了,廷议就散了,然后各回各家。   夏言和严嵩回到文渊阁中堂,此时张璧早就不来上班了,文渊阁里暂时只有他们两个,倒是方便说话密谋了。   “先前你说过的陶老道孙女那件事,可以做了!”夏言愤恨的说。   他先前一直摇摆不定,但今日终于下定了决心。暂时已经想不出别的办法对付秦德威了,那就只能使用一些盘外招了。   严嵩没接话,这招可能有用,也可能是个馊招,反正他只负责给夏言提建议而已,什么后果都是夏言担着。   做了决定后,第一步就是要找个能接近皇帝的道士,然后通过此人来向皇帝进言了。   但夏首辅也不是傻子,立刻又说:“我向来与内侍或者供奉道士不熟,也搭不上话。所以想来想去,还是要劳动你去传话了!”   严嵩:“……”   他发现,这次夏言回来后,脸皮也变厚了。如果是当初的夏言,绝对不会心安理得的公然说出这样让别人背锅的话。   夏首辅看严阁老还在愣神,又逼问道:“怎么?你有什么顾虑?”   他刚才那些话,一半是为了转移责任,一半是也实情。   当初夏言很有士大夫和首辅的架子,自视甚高,对太监僧道之流都是不假颜色的。不像严嵩能放下身段笼络人心,对皇帝身边人刻意交好。   “知道了。”严嵩不敢当面顶撞夏言,只能先答应下来,回头再另外想想办法。   此后夏言就开始想,现在可以正式向皇帝奏报,张潮和张璧、张邦奇请辞大学士的事情了。   这时候距离他们三人请辞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但以当今的行政效率和生活节奏,对于那些不重要的事情,拖上两个月很正常。   先前夏首辅之所以不肯奏报,是因为害怕产生“夏首辅回归后逼走了三个阁臣”之类的问题。   现在秦德威也回来了,三个大学士请辞这种问题,可以理解为他们主动为秦德威腾地方了。   虽然知情者都心知肚明到底怎么回事,但政治总是需要表面功夫的,该注意还是要注意。   不过想到这里时,夏首辅更生气了。   办这种事还要按照秦德威的节奏来,等秦德威回归后才敢奏报,自己这首辅无形中似乎又被扫了面子。   秦德威并不知道夏首辅的碎碎念,在东朝房廷议亮过相,当众宣布回归后,就按照既定计划,继续前往仁寿宫,朝见皇帝了。   作为刚从外地回来的朝廷命官和内廷大佬,只有朝见皇帝表示过谢恩后,他才能去新岗位上任,这是不可少的程序。   其实也不能叫新岗位了,无论军机处还是兵部,他都很熟!   在一干值守官校瞩目中,秦德威来到西苑仁寿宫门外,让太监通报后,就等着了。   从等待时间的长短,往往就能看出一个人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秦德威的平均候见时间相对来说算是比较短的。   不过在今天,秦中堂等待时间有点久,仁寿宫里迟迟没有旨意传出来。既没有传旨召见,也没有传旨说不见。   这让秦中堂没有别的办法,走也走不了,只能干等着,站在宫门外发起呆来。   然后一直等到了日头西斜,眼看就快到黄昏,才有旨意出来,让秦德威进去朝见。   秦德威看了看日头,心里默默吐槽,距离皇城落锁也没多久了,皇帝难不成想留他过夜?   进了正殿,依然有屏风阻挡着视线,大概嘉靖皇帝还是不想让更多人看到自己的窘状。   秦德威用尽毕生功力,在脸上挤出了十分的激动,亢奋的说:“煎熬一年零五个月,终于盼到今日,复能与陛下奏答!”   嘉靖皇帝问道:“方才你站在宫门外若有所思,在想什么?”   秦德威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答道:“臣正在想,陛下神游宇内后,仁寿宫是否应当改名。”   “改成什么?”嘉靖皇帝好奇的问。   对于热衷于更改礼制的嘉靖皇帝而言,改名字真不算什么忌讳或者大不了的事情。   尤其是在出过事情后,把地方改名讨个吉利更是常规操作,在原本历史上,连皇宫三大殿名字都被嘉靖皇帝专门改过。   秦德威掷地有声的说:“仁寿宫可更名万寿宫!”   嘉靖皇帝立即就觉得,居所用这个名字非常符合心意,直接大赞道:“甚好!尔有心了!”   其实秦中堂也不知道为什么万寿宫这个名字比仁寿宫好,反正原本历史上的嘉靖皇帝就是这么改的。   经鉴定,秦德威还是那个事事都能替皇帝着想的人,所以嘉靖皇帝决定与秦德威说点心里话。   “听说民间有冲喜的说法?”嘉靖皇帝似乎是随口一问。   秦德威愣了愣,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主要这句话实在来的太突然了,一点前兆都没有。   他当然知道,冲喜一般就是久病不起的结个婚,用这种方式冲掉不好的运气。   嘉靖皇帝目前这状况,倒是符合“久病不起”这个条件,难道皇帝又想大举选秀?   想到此处,秦中堂立刻答话说:“东宫年幼,大婚为之过早啊。”   嘉靖皇帝:“……”   你秦德威是不是傻?太子才几岁,谁踏马的想给太子成亲了?   有的时候父母久病不起,儿女结婚也算是冲喜,反正秦中堂就这么理解了。   总不能立刻赞同皇帝选秀吧,有损声望,秦中堂不要面子的?   “不是太子!”嘉靖皇帝不给秦德威装糊涂的机会,直截了当的说:“重新册封一个皇后能不能冲喜?”   秦德威愕然,他刚才还以为皇帝想选秀,没想到皇帝居然是想换皇后?皇帝陛下你莫非还真想再结个婚?   大明皇帝换皇后的情况很多,每次大臣基本上都反对,就像劝人不要离婚一样,但基本上也都反对无效。   比如现在的方皇后,已经是嘉靖皇帝的第三任皇后了。   只能说嘉靖皇帝的心意难测已经到一定地步了,就连秦德威此时也被问的措手不及。   方皇后还在辛辛苦苦的半摄政和代御批,先前宫变时还救了皇帝一命,结果皇帝就在今天询问大臣是否可以换皇后,是不是有点太过于无情寡恩了?   “你究竟认为如何?”嘉靖皇帝紧逼不放的问道。   一般皇帝在这个问题上都会征询大臣意见,大臣一般也都答道“皇后未有失德”。   就是秦德威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今天要问自己,难道因为自己和方皇后是同乡?   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就不能对皇后有回护,不然多半要引起猜疑?   脑中急剧思考后,秦德威谨慎的答道:“后宫之事,臣实不敢妄言,还请圣心独断!”   嘉靖皇帝说:“你真能这样想?”   秦德威便很坦白的说:“臣与方娘娘乃是同乡,在这个问题上理该避嫌。”   嘉靖皇帝似乎很满意,结束了这番君臣对答,“退下吧!朕将那军机处和兵部托付给你,好生用心做事!”   秦德威赶紧谢恩,然后匆匆结束了今天朝见。   他真的不明白,皇帝问“换皇后算不算冲喜”到底是故意试探自己,只针对自己问的;还是真有了换皇后的想法,把自己当成一个朝廷重臣来征询意见?   如果是前者,那自己这关应该是过去了;如果是后者,那么这事肯定还不算完!   秦德威叹口气,形势又有点复杂了,即便不算完,自己又该做什么?   主要是从纯政治角度来看,现在嘉靖皇帝已经醒了,方皇后已经不是内宫至高了,在权力运转中的作用到底还有多大,很不好判断。   刚才嘉靖皇帝与秦德威说私密话题的时候,摒退了左右,只留了最亲近的大太监黄锦在旁边侍候。   秦德威退下后,黄锦骇然的问道:“陛下果有此意?”   黄锦是从嘉靖皇帝自幼就开始陪着的大伴,关系亲密不同于其他,所以问话可以比较随意。   嘉靖皇帝毫不在意的说:“只是以言相试而已。”随后又吩咐说:“你可以这样去告诉秦德威,免得他胡思乱想。”   次日,严嵩严阁老请了灵济宫道士来家里做祈福法事。   灵济宫作为京师三大道宫之一,还是很有排面的,如今正由一位来自江西龙虎山正一教的高士张永寿坐镇。   这位张永寿高士也是时常能进宫供奉,给皇帝讲道的的。同样得到了嘉靖皇帝的信重,所以才能封在三大道宫之一的灵济宫。   严阁老这样的大人物做法事,灵济宫也不能怠慢了,张永寿亲自出面来到严府主持这场法事。   更别说都是江西老乡,张永寿自然愿意和严嵩亲近,而且严嵩十分会做人,平时没少笼络张永寿,彼此有很多共同语言。   不过到了严府后,法事都让徒子徒孙顶上了,张永寿却被严嵩请到了书房。   “阁老这是有什么吩咐?”张道长也不傻,直接问道。   严嵩没有直接说事,反而先感慨说:“当年邵国师堪称一代高人,然而却有点不公。   想那邵国师先是出身我们江西的龙虎山,然后才得到陛下信重,步步高升为国师。   但邵国师仙去之前,却无视了我们龙虎山的仙长们,反而举荐了陶仲文这个外人来接替,很让我不平。”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龙虎山号称道教总坛,历代皆受皇帝敕封,出身龙虎山的大能看到陶仲文成了国师,心里不服的多了去了。   张永寿和严嵩十分熟络,所以也不遮掩什么,冷笑道:“我看那陶仲文现在就像是个说书先生,哪有我教的风范?”   严嵩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又对张永寿开口说:“夏首辅想请道长做一件事,但又与道长不熟悉,所以便委托我传个话。   我想来想去,这事能把陶仲文牵扯住,所以就答应了夏首辅,帮他恳请你助上一臂之力。”   张永寿闻言十分诧异,他和夏言素来没有交情,不知道夏言想干什么。   严嵩便道:“请你向陛下进言,尝试引进精通双修之法的女冠,用秘法催动陛下血脉疏通,或许能破解陛下龙困浅滩的境遇。”   这种事情只有专业的道士说出来,嘉靖皇帝才有可能相信。   张永寿抓住重点问道:“你们想推荐的女冠是谁?人在何处?”   严嵩也没必要瞒着,回答说:“陶仲文的孙女陶修玄,正在秦府家庙修行。”   张永寿也客观评论说:“这样举荐太生硬,太刻意,缺乏一个契机。”   严嵩不是不知道这个问题,但他被夏言催的没办法,不得不强行启动起来。   所以又请求道:“这只是一个草草的想法,具体如何实施,如何进言,举荐的后续怎么安排,怎么弄陶仲文,还要劳烦老仙长仔细斟酌。”   张永寿皱眉陷入了沉思,如何向嘉靖皇帝进言是个技术活,不是那么简单的。   正在此时,严嵩忽然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书信,他展开看了看后,忽然就笑了。   “时运在我也!”严嵩对张永寿说:“皇上只怕有了废后的心思!   如果在这个时机向皇上进言,应该另行寻求精通双修的道侣为正宫,是不是更容易打动皇上?”   张永寿还是没有直接答应,反而盯着严嵩手里的书信,试探着询问道:“这是谁的传书?”   严嵩稍加犹疑后,如实答道:“是天子大伴黄锦!”   张永寿顿时恍然大悟,如果是黄锦说的,可信度就很高了。   另外他也是没想到,黄锦居然与严嵩有这样的关系,连宫里的机密事情都告知与严嵩!如果是这样的话,对严嵩的势力评价要调高一个等级了。   还是只能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昔年为了从张佐等老一代兴王府从龙太监手里夺权,年轻的黄锦与秦太监秘密结盟,稳步发展。   但十多年过去,已经物是人非,老一代的从龙太监纷纷退出历史舞台,秦太监成了太监势力里最大的那个,黄锦与秦太监的结盟就失去了意义。   司礼监在秦太监手里,东厂在秦太监手里,黄锦这位天子大伴还只是乾清宫管事太监和御马监提督太监,这合适吗?   按照历代惯例,黄锦这种等级的天子大伴一般都能当司礼监掌印,最低也该是个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   张永寿反复掂量过后,对严嵩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如阁老所愿!”   严嵩连忙又提醒说:“这是首辅的意思,我就是个传话的!” 第九百三十八章 从未有过的官位   秦德威先公后私,朝见完了天子,然后才回到家里,此时天色都黑了。但全家上上下下、妻妾儿女,全部都在等候着秦老爷的回归。   由于父母都不在家里,所以回来后的秦德威就免去了拜见长辈环节,只是先去了祠堂告祭一下。   然后当晚秦府大开宴席,过了一个团圆夜。除了长子,其余五个子女都在这里。   秦家下一代儿女加起来已经有六个人,都很健康,以时人眼光来看,堪称多福之人了。   秦德威不像上辈子那样抗拒生育,反正养得起,也不用自己操劳。   长子秦国祚,如果不肯奋斗未来只能当寄禄挂名的锦衣卫指挥使,顾氏所生,生于嘉靖十四年,今年八岁。   次子秦国泰,如果不肯奋斗未来只能当寄禄挂名的锦衣卫指挥同知,顾氏所生,生于嘉靖十六年,今年六岁。   长女秦大姐儿,如果不肯奋斗大概率要嫁给徐妙璟家的傻儿子,王氏所生,生于嘉靖十六年,今年六岁。   三子秦国忠,如果不肯奋斗未来只能当寄禄挂名的锦衣卫指挥同知,王氏所生,生于嘉靖十九年,今年三岁。   次女秦二姐儿,如果不肯奋斗将来大概率要有个正二品以上的公公,顾氏所生,生于嘉靖十九年,今年三岁。   四子兼嫡长子秦国恒,人生已经一眼望到头,奋不奋斗都是未来的丰州伯,正房徐氏所生,生于嘉靖二十年,今年二岁。   其实还有第七个,正在李娘子的肚子里,不知男女,预产期是明年开春。   看着儿女环膝的热闹景象,秦中堂突然感觉自己终于失去少年感了。   到了次日,正式的任命诏书颁布出来,送到了秦府。   秦中堂因为出镇浙江的功绩,勋位官阶变成了“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丰州伯”。   秦家正房徐妙璇可能是全家最关注秦德威勋位的人,因为自己儿子继承权在这摆着,秦中堂勋位与儿子将来的政治待遇息息相关。   徐妙璇扫了一眼诏书后,疑惑的说:“好像与从前也没什么变化?也没变成侯爵?”   秦德威指了指说:“仔细看,多了上柱国三个字!”   徐妙璇还是挺疑惑不解的,“我大明有上柱国这种勋阶?”   秦德威叹道:“以前没有,从现在开始有了。”   在原本历史上,是夏言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在礼仪问题上帮嘉靖皇帝解决了难题,弄了个上柱国,特别名不副实。   但在本时空,这第一个上柱国落到了秦中堂头上。可能是因为封无可封了,就加个上柱国意思意思,表示封赏过了。   不得不说,老朱家对文臣的封赏挺抠门的。   诏书上当然不只是勋阶的变化,还有官职和差遣的变化。   秦中堂目前官场身份变成了“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入直文渊阁,兵部尚书管部务兼军机处领班,协理夷务大臣,工部尚书提督军器局,特赐出入东华门”。   全称依旧是那么长,但最核心的变化有两点。第一原来的实职是正三品,现在实职成了正二品;第二就是加了太子太保,成为了具有宫保衔的官员。   不过徐妙璇对这些官职和差遣兴趣已经不大了,因为官职和差遣是儿子无法继承的。   拿到诏书后,秦中堂就出门上任去了,但在去衙署之前,先去了趟原兵部尚书王廷相家里。   这半年来王廷相死皮赖脸的不肯辞官,耗到最后等来秦德威接替,终于算是得偿所愿了。   正常情况下,辞官的大佬都会返回老家,没有逗留京师的风气。   但王廷相身体状况不好,启程日子一拖再拖,所以这会儿人还在京师滞留,当然也不排除是专门为了等秦德威回京。   看着卧床不起的、枯瘦了很多的王廷相,秦中堂唏嘘不已,心情很复杂,很多前尘旧事不停涌上心头。   毕竟王廷相是他穿越后,接触到的第一个“大佬”,自己抄袭的第一首诗也是写给王廷相看的,不知不觉十多年就过去了。   王廷相挣扎着半卧半坐,对秦德威说:“无论任何时候,也别忘了你的身份啊。”   秦德威郑重的点了点头,很公式化的说:“身为大明官员,自当为社稷尽力而为!”   王廷相喘了口气,很不放心的说:“我是说,你别忘了你复古派后辈和气学传人的身份啊,老夫身后的历史地位就全靠你衬托了。”   秦德威:“……”   王廷相身份复古派七才子的最后一个,当世气学三宗师之一,本来在史书上可能不大醒目。   但如果文学和哲学领域的接班人是秦德威,那肯定就不一样了。   之后王廷相又凝聚起力气,用最大的音量说:“当然,天下苍生也都全拜托你了!”   雾草!秦德威赶紧说:“那还是谈谈文学和哲学吧!”   王廷相苦笑说:“你也别装糊涂,当今内忧外患,四方多难,唯有你这样的大才,方能救世啊。”   乱说什么大实话!秦德威打断了王廷相:“圣人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王浚川都要致仕返乡了,还管那么多作甚!”   又谈了一会儿后,王廷相就累了,秦德威就此告辞。   然后秦中堂便来到兵部,正式开始接管兵部事务,虽然以后会常驻内廷军机处,但今天还是要到兵部走程序的。   在兵部,秦中堂没有任何陌生感,毕竟这是他过去经常来“指导”工作的地方。   兵部的官吏对秦中堂也都很熟悉,几乎也不需要任何适应过程。   非要说与过去有什么区别,那就是秦中堂反客为主了,从兵部贵客变成了主人。   坐在兵部正堂,秦中堂手里摩梭着兵部大印,召集所有兵部官员上前来参见。   几个值堂的书吏站在院里窃窃私语,有人开口道:“秦中堂这样的官位,我大明似乎从来没有过。”   另一个饱读史书的书吏答道:“我大明虽然没出过秦中堂这样的官位,但前朝两汉似乎有过类似的。”   其他人就问道:“那是什么?”   那人就答道:“像是两汉的大司马大将军录尚书事,但是缺了大将军。” 第九百三十九章 都没闲着   “大司马大将军录尚书事”这个两汉官位名词好像很有魔力,被说出来后,书吏们不约而同的噤声不聊了。   想想历代“大司马大将军录尚书事”们和皇帝的关系,谁敢借古讽今的乱发评论啊。   但大家脑子里却不由自主琢磨起来,闲着也是闲着,真拿秦中堂和“大司马大将军录尚书事”比较起来了。   大明官位都有个雅称别名,兵部尚书的雅称别名就是大司马,这个对上了。   内阁和军机处,跟两汉的尚书台也差不多,都是从皇帝身边的秘书机构变成了权力机构。   所以秦中堂的大学士入直文渊阁和军机处领班身份,和录尚书事性质似乎也差不多。   这么一想,秦中堂的官位还真是像了,唯独缺了能比拟大将军的官衔。如果再加个总督京营,就真能无限接近了。   秦德威并不知道这几个书吏的头脑风暴,对兵部官员训完了话后,就起身离开了兵部。   需要他接收的摊子不只是兵部,还有军机处。   此后秦中堂便熟门熟路的来到西苑无逸殿,如今军机处就在这里办事。   先前军机处由兵部右侍郎詹荣代理主持,秦中堂回来,军机处才算是又回到了正主手里。   摒退了左右其他人,詹荣便与秦中堂交接起工作。   交接完毕后,秦德威顺口问道:“你对前程有什么想法?”   詹荣心里感慨万分,如今他也算是朝廷核心大员之一了,没想到当初一念之间卖了宅子给秦德威,换来如此多的功名利禄。   听到秦德威询问后,詹荣就答道:“听凭中堂安排就是。”   秦德威沉吟了片刻后说:“既然你是兵部右侍郎,还是去兵部吧。我这个尚书毕竟要常在军机处,兵部那边就由你主持日常。”   詹荣试探着说:“兵部还有左侍郎,位在右侍郎之上,一般左侍郎才是第一侍郎。”   秦德威挥了挥手说:“什么左侍郎右侍郎的,无关紧要!我指派谁就是谁!”   詹荣这才放心离开,去了兵部坐班。   看到秦中堂开始入直内廷,很多官场经验丰富的老人就做出判断,朝廷从此真要多事了!   目前在任的大学士阁臣有三个,似乎与传统意义上的三人内阁没多大区别,也许政局暂时可以稳定下来了,但也要看三个阁臣都是什么样的人。   传统意义上的内阁里,如果只有一个强势的人,或者三个人都不强势,那么政局总体相对就比较稳定。   而现在这三位阁臣夏言、严嵩、秦德威,没有一个是性格谦逊低调并甘于弱势的,政局怎么可能稳定的下来?   不过大出别人所料的是,秦中堂很有默契的没有去文渊阁报道刷脸,只在军机处办公,把文渊阁完全留给了夏首辅和严阁老。   没有上来就火花四溅,这让好事者很失望。于是又判断,秦中堂大概因为刚回到朝廷,想着巩固了基本盘,再寻衅滋事。   虽然秦德威不去文渊阁中堂办公,但大家还是很习惯的尊称秦德威为秦中堂。   全面接管了军机处和兵部后,秦中堂最紧要的工作就是“防秋”。   一般每年到了秋季,北虏都会袭扰北方边疆,大明这边的防御工作就称作“防秋”。   今年情况有点特殊,俺答没有南下寇边,反而向东去打兀良哈三卫了。   表面上看,边镇可以比往年放松,但秦中堂仍然不敢大意,全面进行防御部署。   俺答在北虏的酋首中,算是比较有头脑,会用点“兵法”的人了。   历史上的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就通过类似于声东击西手段,打破了边墙,侵入了京师地区,直接对嘉靖皇帝骑脸输出。   当时嘉靖皇帝感到奇耻大辱,狂怒之下杀了兵部尚书泄愤。   现在距离嘉靖二十九年也不远了,秦中堂作为兵部尚书,可不希望类似的事情在自己任期内出现。   除此之外,秦中堂甚至还密谋再次给俺答势力一个杀伤重创,为此宣府镇总兵官白爵被紧急召回京城,接受秦中堂面授机宜。   正当秦中堂紧锣密鼓的主持边防大局的时候,别人也没闲着。   这日,陶真人对嘉靖皇帝讲完了《洪荒纪》今天的更新,感觉有点疲累。   他正打算请求告辞时,忽然听到嘉靖皇帝问道:“听闻仙师有一个精通长生大道法门的孙女?”   嘉靖皇帝还是比较要面子,没有直接说双修这个词,用从长生大道法门代替了。   陶真人猛然惊了一下,不知道嘉靖皇帝怎么会问起这个,同时产生了些许不好的预感。   这事是无法隐瞒的,陶真人只能含糊着答道:“确实有个孙女,自幼熟读道经和医书,也是修行中人。”   嘉靖皇帝脸上现出几分好奇,又问道:“是否刚过双十年岁,尚未有道侣?”   陶真人无可奈何的说:“确实如此。”   他暗暗想道,皇上原来可能都不知道有陶修玄这么人,但今天忽然说起,肯定是最近有人在皇上面前提到过陶修玄,引起了皇上的兴趣。   而且可以肯定,无论这个人是谁或者有什么目的,肯定是不怀好意的!   皇上对女人是什么态度,陶真人还能不知道?皇上当初是怎么对待宫女的,陶真人一清二楚,历历在目。   所以但凡在皇帝面前提到女子,绝对是恶意的!   不过今天嘉靖皇帝问了两句后,没有再多说什么,陶真人生怕夜长梦多,就赶紧告退了。   从仁寿宫出来后,陶真人顿时就焦虑起来了。   虽然皇帝没有多说什么,但万一皇帝认为这是暗示过了,该怎么办?   他陶老道虽然热爱忽悠人,但是对家庭亲情还是很看重的。   在别的事情上,他敢去不计后果的大胆忽悠皇帝,但关系到自家亲人时,就有点胆怯和心乱了。   正在暗自着急的时候,陶真人忽然转念一想,陶修玄可是一直在秦府修行的!   所以焦虑也不应该只有自己焦虑,必须要让秦德威来分担啊!甚至可以说,这事儿就该由秦德威来操心!   暂时不用多想,今晚月黑风高时,往秦府后门走一趟就是了! 第九百四十章 只有娘娘你能去做了(上)   回到京师的秦中堂很忙,不但在朝廷里很忙,在家里更忙,毕竟这么多房等着雨露均沾。   他暂时连陶修玄陶仙姑都顾不上了,这几天唯一一次找陶仙姑,还是为了拿药。   当陶老道二更天从侧门悄悄进入秦府的时候,秦中堂已经开始和衣而卧了。   听到有人趁夜来拜访,而且似乎有要紧事情不得不接见时,秦中堂如蒙大赦,从床上窜起来就去外书房了。   他跟陶老道也不用客套寒暄,直接问道:“老仙长突然连夜来访,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陶仲文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忽然又开始犹豫该不该跟秦德威说。   最后想道,来都来了,不说也不合适,随即便将今日嘉靖皇帝问起陶修玄的事情说了。   秦德威越听越是闹心,眉头紧紧的拧在了一起,又问道:“皇上所问的就是这两句?没有其他遗漏?”   陶仲文非常肯定的答道:“只问了这两句,并没有说起其他。”   如此秦德威就先做出了一个判断,“如此可以断定,皇上大概并不知道仙姑在我这里,不然也不会仅仅这样问。   或者说,向皇上提起仙姑的那个人并没有告诉皇上,陶仙姑就在秦府。”   陶老道重新回想了一下嘉靖皇帝的态度,感觉秦德威的这个判断应该没错。   “既然这个人对仙姑如此了解,却又不对皇上说明仙姑在秦府,那他肯定就是故意不说的!”秦德威继续说。   陶老道却有点关心则乱了,“无论那人是不是故意,现在你我否要做点什么?”   如果皇帝没有掌握全部情况,他们还能做的事情不少。   比如速速让陶仙姑远走高飞,暂时回老家或者去南京躲一躲,免得真被皇帝惦记上了。   秦德威摇了摇头,“正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你要明白一点,对方的真正意图是我而不是仙姑!   而进献谗言也是一门学问,如果是我,绝对不会把真正意图表现的太明显,那样只会让皇上产生警觉。   对方只会假装轻描淡写的在皇上面前提几句仙姑,然后这个时候,对方大概正盼着我们做点什么,然后再去向皇上进献谗言。”   陶老道又不傻,立刻就明白了。   接下来的谗言很好编,皇帝才关注到一个女子,你们立刻就把这个女子送到远方躲起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以嘉靖皇帝的脾气,没事也要出事了,这就是对方的算计,不可谓不周密。   陶老道有点气恼的说:“难道就什么都不做了?或者你想做点别的?”   此时此刻的他甚至产生了一些怀疑,秦德威是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想要顺水推舟,将陶修玄送进宫?   秦德威仿佛看穿了陶老道的心思,主动反问了一句:“我是那样的人吗?”   陶老道也说了大实话:“猜测这些没意义,我只看表现。”   秦德威假意怒道:“你还没有对方那些人了解我!他们敢策划这个,就是笃定我不愿意献女求荣自毁脸面和名声!”   喜欢权力的人占有欲必定也强,当年秦淮河上多少花花草草,为什么最后只有王怜卿进了秦家的门?   即便抛开情感和脸面不说,陶仙姑的医术对家里也非常重要,秦中堂自己还想多享几年福,哪肯放人。   陶老道不想听秦德威分析应该如何进谗言,他只想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做。   秦德威答道:“宫里的事情,终究还是要靠宫里解决啊。你说,皇上有没有换皇后冲喜的心思?”   作为天子身边人,陶老道也风闻过一些东西,但不理解的说:“这两件事有关系?”   秦德威很冷静的说:“如果是我进谗言,肯定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这样才能更有力的撬动皇上。   对方算计既然如此周密,那肯定也会这样想,把皇后也牵扯进来。”   “所以?”陶老道不明白秦德威想到底说明什么。   而且像皇帝这样卧床不起的人,脑子里肯定有不知多少胡思乱想,不一定真去做而已,换皇后冲喜只是其中一件。   “废后就算是假的,再算计中可以当成真的去对待!”秦德威说:“我们做不了太多,还是交给皇后去解决吧,有些事情也只有皇后能去做了!   只有把仙姑的事情和废后关联起来,方娘娘才有资格去质问皇上。   可以说服皇后方娘娘,让方娘娘去在皇上面前哭诉,就说听到有人建言废后,还听说要用仙姑取代皇后。   方娘娘可是一年前救过皇上的人,皇上肯定不能公然承认想废后,这时只能安抚皇后,就算有其他心思也只能暂时按兵不动。   这时候水被搅浑了,我们腾挪余地就大了,趁皇上注意力被转移,将陶仙姑送走也无所谓。”   陶老道听到这里,还能说什么?   这可能是目前唯一阻止皇帝的办法了,就像秦德威所说的,只有皇后有资格去皇上面前“质问”了。   而皇上在道义上有所亏欠,便只能表面上先退让。   但他跟皇后说不上话,也只能对秦德威行礼说:“一切拜托了!”   其实秦德威作为外臣也不好见皇后,但他可以托别人传话。   及到次日,秦中堂去了位于西苑无逸殿东厢房的军机处办公,对面西厢房就是司礼监文书房。   当司礼监掌印秦太监施施然走进无逸殿前庭,准备去西厢房看奏本的时候,军机处的秦中堂很“凑巧”的也走出来了。   然后秦中堂对秦太监气势汹汹的质问道:“为何调京军增援蓟镇的章疏还没有批下来?”   秦太监讥笑道:“司礼监批红还需要你来指点?不然你到司礼监来当差,我甘愿让贤!”   两大巨头碰撞,随从都站远了,不该听的就不要听。其后两巨头到了无逸殿正殿里,继续吵架。   吵完了后,秦德威率先离开正殿,回到了东厢房军机处。   而秦太监若有所思,脸色阴晴不定,最后拂去了所有表面情绪,又离开无逸殿进了仁寿宫。   方皇后此时正在寝宫,秦太监见了方皇后,便开口道:“秦德威托了我,向娘娘传个话。”   “什么话?”方皇后好奇的问,这似乎是秦德威第一次主动托人接触自己。   秦太监饱含深意的答道:“秦德威说,有些事情只有娘娘你能去做了。” 第九百四十一章 只有娘娘你能去做了(下)   本来秦德威的本意是,让方皇后利用她自己的正宫地位和救驾的道德优势主动出击。   这样可以暂时将嘉靖皇帝的胡思乱想堵住,然后再另外设法,慢慢去化解。   但是经过秦太监高度概括的转述后,似乎就变了味道。   方皇后默念了几遍“只有我能去做”,感觉终于理解了其中意思,难不成是说让自己亲自对皇帝“动手”?   别人动手弑君之后,会遭到质疑和审判,但皇后动手之后就会变成太后,天下谁有资格审判太后?这就是只有“皇后能去做”的意思?   如此方皇后便大吃一惊,对秦太监问道:“那秦德威果真如此说?”   秦太监答道:“都是秦德威的原话,秦德威还说,宫里的事情只有靠宫里人去办。”   方皇后再次陷入了沉默,作为一个聪明人,她很清楚权力的运行规律。   皇宫大内虽然貌似自成体系,但也是活在整个社会体制内的,内廷若想安稳,仍然需要外朝的支持。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外朝的支撑和承认,即便在内廷掌权也很难长久。   而且方皇后也很清楚,秦德威号称秦中堂,是外臣里最强力的人物。   莫非秦中堂这话的真正意思,就是暗示对自己的支持,让自己放心动手?   不对!方皇后突然从可怕的念头里惊醒了过来,秦德威应该不会想着那样做!   在嘉靖朝的第二个十年里,秦德威就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而且目测还将继续下去!   所以秦德威有什么必要,搞一些可能鱼死网破的事情?   方皇后沉下了脸,对秦太监说:“你把秦德威的话,原原本本从头到尾复述给我。”   秦太监仿佛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轻笑了几声后,便把秦德威话全盘转述了,没有再含糊概括的说什么“只有娘娘你能去做了”。   方皇后听完,气也打不出一处来,对秦太监骂道:“你这个混账!”   传话哪有这么传话的?明明秦德威是另一种意思,但刚才秦太监却故意让自己产生可怕的曲解!   秦太监被骂了后也不恼火,反问道:“看来娘娘意欲先求一时之苟安了?”   方皇后没搭话,眼前这位姓秦的也不是好东西,今天此人还有点莫名其妙发神经。   “看到娘娘你的处境,不知为何,我想起了昭圣慈寿皇太后。”秦太监又长叹一声说。   昭圣慈寿皇太后就是去年年底驾崩的张太后,这是她生前的封号。   按道理说,此时应该用谥号来指代张太后,但秦太监还是故意用了张太后生前的封号。   当然,也许是张太后的谥号太长,秦太监记不住。   听在方皇后耳朵里,总觉得秦太监这是刻意提醒自己,想想张太后生前的遭遇。   张太后在二十多年前选了嘉靖当皇帝,这算是大恩大德了吧,然后嘉靖又是怎么对待张太后和张家的?   苟到最后,一无所有?   说到这里,秦太监就告辞了,但方皇后脑中挥之不去的,却还是最开始产生的那个想法。   也许这就叫先入为主,一般情况下,对人影响最深的肯定是最开始的印象。   自己是嘉靖朝的第三任皇后了,会不会还有第四任第五任?自己会不会像前两任一样一辈子囚禁在冷宫?   民间有句话是“恩越大仇越大”,这句话会不会应验在自己和嘉靖皇帝身上?   然后方皇后又想起前来传话的秦太监,她又发现了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地方,秦太监为什么要这样暗示和诱导她?   秦太监已经是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有什么动机去除掉皇帝?   在皇宫之中,方皇后不敢百分之一百的相信一个人,秦太监这个盟友有没有可能想要害她?   心思纷乱无比的方皇后想来想去,最后决定,不能完全只听秦太监一面之词,也该去找嘉靖皇帝试探口风。   此时嘉靖皇帝刚听陶真人讲完道,闲聊时很有兴趣的问道:“听说你那孙女除了长生大道,还精通医术?”   陶真人心里发苦,肯定是又有该死的人再次在皇帝面前提起自己孙女了。   但口中也只能答道:“确实自学了一些医术。”   嘉靖皇帝又问道:“当初你献给朕的那些辅修药物,也都是出自她之手?”   所谓辅修药物,指的就是当初陶真人献上的壮阳和调理的药物,效果一直很不错。   欺君之罪不好犯,而且很多事情也经不起查,陶真人无奈的答道:“确实有一部分是如此。”   “世间竟有如此奇女子!”嘉靖皇帝赞道,“可否让她给朕开个方子?或者来给朕诊断?”   陶真人也不敢断定,嘉靖皇帝到底是真要看病,还是暗示其它,糊弄着答道:“医术之事不敢轻忽,要等问过才知。”   嘉靖皇帝便吩咐说:“那你先回去问问!”   在嘉靖皇帝心里,也许问问就是走个形式。   陶真人从仁寿宫正殿退出来后,恰好就遇上了前来面圣的方皇后。   想起秦德威的话,陶真人就上前见过方皇后,主动禀报说:“皇上又问起了我那孙女,娘娘乃后宫之主,外间女子出入宫禁听凭娘娘做主。”   方皇后没多说什么,又进了正殿,对嘉靖皇帝询问道:“听闻陛下多次询问起陶道长的孙女?”   嘉靖皇帝反问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方皇后回答说:“方才在外面遇到了陶道长,听他提起的。”   嘉靖皇帝皱起了眉头,不满的说:“他对你说这作甚?”   方皇后假装笑道:“陶道长害怕臣妾这个皇后有所误会,对他产生不满,所以主动说明,他就就是把臣妾当成了妒妇。”   这个解释听起来很合理,嘉靖皇帝的不满也就没了,反过来试探说:“那你又是作何想?”   方皇后没有正面回答,却说起另外的事情:“陛下有所不知,陶道长的那位孙女正居住在秦府修行。”   嘉靖皇帝的眉毛又一次皱了起来,“果有此事?”   他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奇女子居然可能是秦德威的人,难道自己是从秦德威手里抢女人?   见皇帝确实关注,方皇后便趁热打铁的说:“所以无论是谁向陛下提到了陶道长孙女,都是心怀恶意,故意离间陛下与秦德威!”   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臣妾斗胆请陛下三思,不要中了小人的圈套!”   听到这里,嘉靖皇帝突然大怒,脸色通红的对方皇后叱道:“你说别人是心怀恶意的小人,难道你就没有私心?   你以为朕不明白么?你们每个人都只想扳倒对方,你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意图,你们每一个人都只想着来利用朕!”   方皇后惊愕不已,她一时间没明白,自己怎么就把皇帝惹怒了。   嘉靖皇帝重重喘了几口气后,继续呵斥道:“朕只想知道,陶真人的孙女到底有没有双修道法,到底有没有医术,能不能把朕救起来!   而你们却都不关心朕需要的是什么,只知道借机互相算计,连你这个皇后也不例外!”   方皇后只能跪下叩首道:“陛下就是臣妾的天,臣妾安敢轻忽陛下!”   嘉靖皇帝余怒未消的说:“只在这里说有什么用,仔细想想你应该去做什么!”   方皇后也很聪明,毫不犹豫的答道:“臣妾作为主持后宫之人,愿意为了陶道长孙女之事亲自召见秦德威,并劝说秦德威深明大义!伏请陛下准许!”   后宫女人召见外臣是大忌,不特别向皇帝奏请是不可能的。   嘉靖皇帝有点累了,合上了眼睛准备睡觉,同时嘴里答道:“准了!去吧!”   对皇帝很失望的方皇后默默退下了,但心里还是七上八下。   如果关键时刻做大事,必须要与盟友有足够的互信,但怎样才取得互信? 第九百四十二章 一个政客的自我修养   日头西斜,秦中堂结束了一天工作,起身要离开无逸殿。但它刚走到院中,就被对面司礼监的秦太监堵住了。   “晚上留下值宿,与我喝几杯。”秦太监对秦德威说。   秦德威很惊诧,质疑说:“光天化日之下,你竟然都不避人了?不怕被猜疑内外勾结?”   秦太监淡淡的说:“就算刻意避嫌,别人对你我就没有猜疑了吗?喝一顿酒,又能改变什么?”   在嘉靖朝之前,大臣在内廷值宿的事情不敢说没有,但确实极其少见,内廷连给大臣的生活配套设施都未必有。   就是在嘉靖皇帝移居西苑后,才有了大臣在无逸殿常态化值宿的现象。   先前内阁在无逸殿办公时,大学士全都住在无逸殿。所以如今秦中堂偶尔在无逸殿逗留一晚上,完全不叫事。   想起回家后的辛劳,秦德威摸了摸腰子,果断决定今晚留在无逸殿加班了。   酒桌没摆在军机处东厢房,也没在司礼监西厢房,而是在无逸殿正殿里面。   酒过三巡,秦太监像是一个长辈似的问道:“你对你当前的处境,是怎么看待的?”   秦德威回答说:“形势一片大好,各方面事务都很顺心!”   秦太监却道:“目光不能只看眼下,还要多看看将来,正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你不觉得,你的际遇在嘉靖朝已经到顶了吗?也就是说,在皇上心目中,你大概已经到此为止了,不能再上升了。   就算夏言、严嵩都被罢退,让你当上首辅,也不会有本质性的变化,因为皇上给你画的圈子就是这么大。   我知道你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但是如果被限定在这个圈子内,就无法再做更多了。”   秦德威很轻浮的回应说:“做不成就做不成了,那又怎么了,躺平也有躺平的乐趣啊。   即便无法再上升也无所谓,难道现在不够荣华,还是不够富贵?”   秦太监无语,不知道说什么好。   随后秦德威又说:“所以我能有什么事情,反倒是你,正处在危险关头,却还有闲心想别人!   你同时兼了司礼监掌印和东厂提督,从职务上说,堪称是我大明太监第一人了。   以皇上的性子,会怎么想?特别是你这掌印并非由皇上亲自任命,而是在皇上昏迷时自己拿到的!   像我这样的人,万一出了差错无非就是回去当个富家翁,而你稍有差错就是万劫不复啊!”   这是谁吓唬谁呢?秦太监强行压压情绪,然后又低声问道:“我想知道,去年皇上蒙难后,你到底为什么心软了?   明明按照我说的那样做,皇上驾崩后,再请方娘娘临朝摄政,对你的形势更为有利!”   秦德威瞪大了眼睛,轻喝道:“你这话问的好生没道理!为人臣者,讲究的就是一个忠义,难道事君惟忠,反而是错了?   更何况皇上对我恩重如山,我惟恐不能报君恩于万一,怎么可能赞同你的大逆之举?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道之所往,并不是看对自己是否有利!你也是读过书的人,不用我再多说什么了吧?”   卧槽尼玛!听到这些场面废话,秦太监只想打人,装什么装!便怒道:“你心里肯定藏着什么秘密!”   秦德威心里确实有秘密,但不能对秦太监说啊。当初之所以不想看到嘉靖皇帝驾崩,是因为害怕历史走向变化过于剧烈。   作为一个穿越者,最大的能力就是“先知先觉”,虽然这个能力迟早会彻底消失,但秦德威希望这是个可控的、渐进的过程。   如果历史被改变的过于迅猛和激烈,那这个“先知先觉”能力就会消失的越快。   当初的秦德威不想让本时空历史进程太过于失控,所以不赞同嘉靖皇帝提前二十几年驾崩。   本质上秦中堂倾向的是改良,而不是革命,所以就对秦太监说:“我看还是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意!”   秦太监特别想弄清楚,对面这儿子的内心深处到底是什么,便又打出了亲情牌。   “难道以你我的真实关系,也不能交心了?”秦太监诚恳的说。   秦德威轻蔑道:“你在宫里也二十多年了,怎得还如此幼稚?在宫里面,居然还想与人交心?   其实我也不是没怀疑过,你到底是不是我爹,也没个人证物证的,又不能让我母亲出面指认。”   正在秦太监忍无可忍的想动手时,从外面来了个小太监。   原来这小太监是替方皇后传旨,说明日要在仁寿宫里的万春宫召见秦中堂,劳烦司礼监秦公派人给秦中堂传旨。   这下倒是省事了,秦德威就在边上坐着,省得再另外专门传旨了。   秦德威疑惑的对秦太监问道:“你是不是知道,皇后明日要召见我?”   “滚吧!”秦太监从秦德威嘴里实在掏不出实话,就放弃了。   只是心里不禁有点凄凉,位至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却连与亲儿子交心也不可得。   人都是社交动物,秦太监把自己封闭了二十多年,孤身一个人过,很少表露出真正心思,压抑的实在太久,实在太缺少与人交心的机会了。   偏生亲儿子又混到了朝堂的最顶层,和首辅区别也不大,父子之间又掺杂了太多的政治因素,更不好说点交心话了。   秦德威笑了笑,转身回到东厢房军机处,准备安歇过夜。   一个成功的政客,做人可以没底线,做事也可以没底线,但人设却不能没底线,对皇上忠义就是顶级大臣最应该有的人设。   哪怕是在自己人面前,哪怕知道说的是假话,表面人设也要立住了。   说这是虚伪也好,矫情也罢,但这就是真正成功政客必备的素质。   反过来想,如果一个政客连装都不装,谁还能信得过他?   至于秦太监和方娘娘的心思,秦德威这样精明人物当然也能觉察到一点点,但是也不敢确定,更不敢直白的询问。   无论如何,想让他这个忠义放心头的大臣对此表态,那是不可能的。   可他秦德威同样也拦不住任何人,不管有什么后果,接着就是了。 第九百四十三章 来日方长(大结局)   一夜无话,及到次日,秦中堂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   在无逸殿旁边,有一栋新盖不过数年的两开间小屋。与西苑其他皇家建筑相比,看着平平无奇,非常低矮非常低调。   这两间小屋本来是夏言上次当首辅时,特别赐给夏言晚上值宿的居所,以示首辅尊贵。   只不过当时夏首辅还没享上福,就被罢免了,然后就没人使用这处居所。   直到秦中堂回归朝廷,两间小屋才被重新启用,秦中堂占用了作为晚上值宿的地方。   中书舍人方佑在外面候着,秦中堂就吩咐了几句,让方佑跑腿去办件事。   随后秦中堂来到无逸殿这边,不紧不慢的处理了一会儿公务,然后在院中活动腿脚时,遇到了秦太监。   “皇后传了旨,要今日召见你,你怎得还不去觐见?”秦太监疑惑的说。   皇后召见外臣的机会非常难得,如果秦德威不配合,真就浪费了。   秦德威面带忧色,叹道:“宫禁之中危机重重,尤其当下正处于这样一个形势中。   特别是皇后召见外臣极为少见,不能不让人谨慎。我怕孤身进了仁寿宫,会像是误入白虎堂,成为案板上的鱼肉啊。   这样吧,你借我一个可靠的小太监,随我一同进宫。万一出了什么事情,还有人能出来求救。”   秦太监忍无可忍的吐槽说:“你简直比皇上还要多疑!”   如今有实力在仁寿宫布局坑害秦德威的只有三个人,第一个是嘉靖皇帝,第二个是摄政的皇后,第三个是掌控司礼监和东厂的秦太监。   这三个人里,谁有这个动机?所以秦德威担心被害纯属多余!   无论如何,被皇后传旨召见,秦德威不可能不去。   在仁寿宫门口,秦德威遇到了下直出来的妻弟徐妙璟,就问道:“今日把守宫门的官校里,可有靠得住的?”   徐妙璟扒拉了一个少年过来,“此乃原三边总督刘老大人的亲孙刘守有,姐夫若有事,吩咐他就是。”   秦德威点了点头,这倒是可以。   当初被推出来抢兵部尚书位置的刘天和主动退让了后,就把这位孙子送进了锦衣卫,并成为徐妙璟的手下,也算知根知底了。   随后秦中堂就进了仁寿宫,又来到皇后的寝宫万春宫。   方皇后早就等待多时了,挥退了左右宫人,只留了秦中堂在殿内说话。   “多谢中堂提醒本宫。”方皇后先开口说。   嘉靖皇帝可能有换皇后冲喜的念头,是秦德威托陶道长告诉方皇后的,方皇后谢的就是这个。   当然,方皇后的本意肯定也不完全是感谢,而是为了引出话题。   秦德威稳稳当当的答道:“娘娘不必言谢,我只是秉持公义而行。”   方皇后不想听套话,直接试探说:“本宫应当如何是好?”   秦德威依然是那个答案:“娘娘身负救驾之功,又有摄政之劳,只要娘娘恳请陛下,自然可以让皇上暂时回心转意。然后再图后计,慢慢感化皇上就是。”   但这还不是方皇后想听到的,她召见外臣的机会很难得,并不想浪费掉,只能很有耐心的再次试探说:   “无论本宫将来贫困还是富贵,疾病还是健康,你愿意一直支持本宫吗?”   秦德威总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好像经常在哪里听到,便毫不犹豫的答道:“我乃大明皇帝的臣子,只忠于大明皇帝,当然也会一直支持大明的皇后!”   这个回答,很成功的实现了冷场。   方皇后心里顿时生出了闷气,难怪秦太监说,此人奸猾无比,口风丝毫不漏。   她已经对嘉靖皇帝失去了信心,她没有把握与皇帝可以长期相处下去。   张太后晚年的凄惨情况是多么可怕,她不想变成那样。   她担心方家会变成下一个张家,她担心自己父亲和兄弟会从人世间消失。   为了生存,她想干些逆天而行的事情,但她终究还是一个深宫女子,所以她想要或者需要朝廷大佬的明确支持。   可秦德威这个最接近她的、被寄予厚望的朝廷大佬,却始终不肯说出她想要听到的话。   又想到自己白白浪费了一次通过欺骗皇帝才得来的召见外臣机会,方皇后狠狠瞪着秦德威。   她有一种冲动,真想把外衣脱了,再把发髻打散了,然后对门外大喊一声“来人啊!”   最后方皇后咬着牙说:“你抬起头,看着本宫!”   秦德威按照礼节,目光一直低垂着的,不能直视皇后。   听到皇后这句话,他下意识抬头瞄了眼,只见对面凤目隐隐含泪,顿时心里一哆嗦,又垂下了目光。   卧槽!怎么有点真情流露的感觉,是自己的错觉吗?   面对油盐不进的成熟政客,方皇后真是无可奈何,便说:“你说让本宫向皇上恳求,本宫这就去了。”   “那我便告退了。”秦德威回话说。   方皇后却又指示说:“本宫还有话没有与你说完,你就在这里等着!等本宫见过皇上,再来继续!”   秦德威微微皱起了眉头,方皇后为什么强迫他在这里等着?   让他一个男性外臣,在皇后寝宫里等候,就不怕皇帝有意见吗?   方皇后才不管秦中堂怎么想的,既然秦中堂拒绝表态,那就只能当一个被利用的工具人了!   出了万春宫,来到仁寿宫正殿。在殿里,仍然有巨大的屏风对着殿门放置,挡住了来自外面的视线。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嘉靖皇帝不愿意让更多人看到自己的瘫痪颓废样子,所以摆了屏风在殿里,一般觐见的人只能在隔着屏风奏对。   方皇后是有资格来到屏风另一边的,此时在屏风后面,只有几个指定太监在伺候嘉靖皇帝。   方皇后走到御榻旁边,行过礼后,对皇帝说:“方才与秦德威谈过了。”   嘉靖皇帝饶有兴趣的问道:“秦德威如何说的?”   方皇后奏道:“那秦德威献上了一本双修功法,说是那位陶仙姑所创,对陛下有用。”   嘉靖皇帝闻言怒道:“秦德威这混账就只献了个方子?胆敢如此糊弄朕?他这是打发要饭的?”   方皇后的表情变得羞涩起来,一边撇着媚眼,一边忸怩着说:“臣妾也看了看那功法,略知其中一二法门,想亲身与陛下试行,且看看效果如何。”   嘉靖皇帝当初从一堆秀女中选妃子和皇后,纯粹是从审美角度来选的。   但方皇后平时性情比较端庄,很少有这样主动和散发风情的时候,所以这“良家下水”的模样就让嘉靖皇帝看直了眼。   难道是方氏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有了危机感,就开始主动起来?   “到底有没有效果,不试试怎么知道?”嘉靖皇帝忍不住复原的诱惑,又开口说。   方皇后仿佛大喜,抬手就要解开自己衣裳,同时对周围几名太监喝道:“你们的狗眼还想看什么?还不退出去!”   几名太监便低头走到了屏风外面,又稍稍离远了几步。   隔着屏风,确实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们隐隐约约能听到些动静。心里不由得嘀咕,难道这双修法门真有奇效,让皇帝陛下重振雄风?   不过皇帝不召唤,他们也不敢擅自过去,最安全的选择就是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方皇后笑吟吟的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衣冠有些不整。   然后方皇后对那几名太监说:“皇上太累了,暂时睡过去,你们先不要过去打搅,过一会儿再去伺候。”   又出了正殿,方皇后的脸色陡然冷淡了下来,笼在宽袖中的手一直在发抖。   她刚才说的没错,嘉靖皇帝真的已经睡着了,但却不会再醒过来,她这个方皇后马上要变成方太后。   某人说的也没错,有些事情确实只有皇后有资格去做。即便引起怀疑,但谁又能把她怎么样?谁又有资格审判太后?   历代宫廷谜案那么多,不差再多一个。   一边想着后事,方皇后的脚步又加快了几分,朝着自家寝宫走去。在寝宫里,还有人等着自己呢。   既然你秦中堂不肯主动,那就只好把你强迫绑定了。   等过一会儿别人发现皇帝驾崩,并质疑自己时,却又发现自己正和秦中堂在一起,那么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秦中堂明确表态支持自己。   秦家的小哥儿,非常抱歉拉你下水!但她为了生存必须要拼尽全力,用尽所有手段!   人在宫廷,身不由己!反正你除了在野史里多一笔诽谤,大概也没有什么损失!   站在寝宫正殿门外,方皇后再次挥退了所有宫人,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殿门。   最难的一关都过去了,面对秦中堂,总不会比面对死鬼皇帝更难办吧?   只要把秦中堂拖在这里,过一下“二人世界”,然后等着别人来“发现”就好了。   鼓足了勇气,赌上了后半生幸福,方皇后迈进了殿内!   瞬间六道目光看了过来,这让方皇后有点懵,怎么还多了俩人?   为什么除了秦中堂之外,夏首辅和严阁老也在这里?“二人世界”就这样没了?   方皇后忍不住就问道:“二位先生怎得在这里?”   夏首辅和严阁老也懵了,不是皇后你叫我们过来的吗?   回过神来后,夏首辅答道:“今早秦德威派了中书舍人传话,道是娘娘召我等阁臣进见,共同商议圣寿节的庆典。”   圣寿节就是皇帝的生日,以嘉靖皇帝对各种典礼的看重,两位阁老在这个问题上绝对不敢表现有丝毫懈怠,以免被皇帝记恨。   所以虽然他们都觉得这次皇后召见挺古怪的,但还是不敢冒险不来,以免被认为是怠慢圣寿节。   方皇后立刻又瞪向秦德威,好个秦中堂,竟敢“矫诏”!   秦德威现在就很淡定了,他不确定方皇后搞什么鬼,就只好把备用方案用上了,将夏言和严嵩一起喊过来。   大家都是殿阁大学士,有事当然要一起背锅了。   夏言和严嵩也从方皇后的态度看出了不对,狐疑齐齐盯着秦德威,但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   两人正要说些什么时,突然外面响起了一阵吵骂的声音。   这在寝宫是非常少见的,宫人这样大声胡乱喧哗,就是大罪,更不要说夹杂着骂街了。   没多久,就看到大太监黄锦和锦衣卫官陆炳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并对方皇后愤怒的喝道:“方氏你……”   但话才喊出个开头,黄锦就看到了站在殿里的夏首辅、严阁老、秦中堂,而且三位阁臣是与方皇后在一起的。   顿时满头冷汗唰唰的流了出来,黄锦忽然感到了一点恐怖,难道这些人是一伙的?   他下意识颤抖着说:“你们,你们好大的胆。”   夏首辅和严阁老再次懵逼,这是什么意思?还是这黄太监失心疯了?怎么就敢冒死罪带人擅闯皇后寝宫?没听说要废后啊?   又见秦太监慢慢悠悠的走了进来,平静的说:“皇上龙去鼎湖了,不想诸君居然都在宫里,那就商议后事吧。”   夏首辅和严阁老恍恍惚惚,陷入了自我拷问。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他们两个号称是朝堂上除了秦德威之外最精明的人,为什么今天什么都看不懂了?   秦德威看了眼夏言,开口道:“那就委托首揆代表内阁操持吧。我昨夜上值,有些困乏,需回家休息。”   说完后,秦德威真就要离开宫廷。   现在是方皇后最脆弱的时候,她忍不住对着秦中堂的背影叫道:“秦中堂!”   秦德威回看了一眼,不要着急,来日方长!但没有停下脚步,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进了家门,秦德威走进祠堂旁边的那座院落,坐在了陶仙姑对面的蒲团上。   陶仙姑放下了道经,对秦德威问道:“事情如何了?”   秦德威愁容满面,唉声叹气的说:“从宫里方皇后那传来的消息,情况很不乐观,陛下对你的兴趣还是很大。如今之计,若不想让你进宫,唯有一个办法了。”   “是什么好法子?”陶仙姑还有心情幽了一默,“难不成要让我人工升天?”   秦德威有点为难的说:“皇上这个人是有那么一点精神洁癖的,所以只要你破了处子之身,就不会进宫了。   实在不行,我就勉为其难的帮了你这次,而且我也只能这样帮忙了。”   陶仙姑淡淡的说:“我这点元阴不足惜,但你故意取了我元阴,堪称是欺君,就不怕惹怒皇上?”   秦德威捉住了陶仙姑的手,深情的说:“若为了你,纵然惹怒皇上,又算什么?”   陶仙姑微微蹙眉,犹豫不决。   秦德威又催促着说:“如今事态十万火急,要速战速决,就不必要筑基百日了吧?”   陶仙姑叹口气道:“罢了罢了,时也命也,沾惹上了你,此生只怕难与大道有缘了。” 第九百四十四章 番外,真大结局   嘉靖二十一年。   嘉靖皇帝驾崩后,年方七岁的太子朱载壡登基,方太后摄政,次年改元隆熙。   大明的政治中心终于又从西苑仁寿宫回到了文华殿,恢复了常态。   秦德威加少傅,负责督导隆熙皇帝学业。   方太后经常在文华殿后殿单独召见秦中堂,讨论关于皇帝学业的问题,具体不为外人所知。   有日方太后问道:“将来的人该如何评价哀家?”   秦中堂不假思索的答道:“娘娘必定成为大女主剧的原型!即便到了几百年后,也必定家喻户晓!”   方太后饶有兴趣的问道:“怎么家喻户晓?剧中都是什么故事?”   秦德威又详细答道:“娘娘你是世宗皇帝的第三任皇后,在故事里,第二任皇后必定是因你而被废的,然后你顺利上位皇后。   你运用宫斗技巧,太子的生母王贵妃必定是你害没的,而另一个宠妃端妃,是你借着宫变诬陷致死的。   而后世宗皇帝昏迷期间,你凭借高超手段,发动了移宫案、梃击案,阻击了张太后,全面夺取宫权。   世宗皇帝醒了后,感受你的威胁,企图废后,又被你进献红丸,然后莫名驾崩!   至此你终于当上了至高无上的皇太后,权倾天下,左右历史进程!而你主导的移宫、梃击、红丸三件事,将号称明宫三大案!”   方太后听了后闷闷不乐,这些故事实在太扯了,一点都不讲事实!   秦德威更不忿的说:“你有什么不开心的?我在这段故事里肯定比你更倒霉!”   方太后诧异的说:“我的故事里还有你?”   秦德威怒道:“在大女主故事里的我,必定是一个毫无底线的舔狗!一辈子只为了舔你而生,舔你而死!”   方太后忽然又觉得,这故事挺好的。   隆熙元年。   春季,倭国九州岛萨摩,严世蕃站在海边,惆怅的望着远方。   大明倭国扫荡使卢镗走到严世蕃身边,催促道:“准备上船回国了!”   严世蕃叹道:“为什么连倭国人也不尊重我?”   卢镗无奈的打量着严世蕃,独眼,没脖子,肥胖,跛脚。这副尊容,怎么能让习性慕强的倭国人尊重?   而且严世蕃为了扫荡倭国出谋划策,对倭人又没有正面贡献,听说还有虐待倭女的恶习。   严世蕃又道:“反正我不回大明,给我一艘船,我要去海的另一边朝鲜国看看。”   卢镗愕然问道:“你去那穷乡僻野的作甚?”   严世蕃答道:“听说那里个个都是大明的舔狗,说话又好听,我要去看看,能不能获得足够的尊重。”   卢镗撇了撇嘴说:“随便你,不过你要写封家书让我带回去,免得令尊以为我把你害死在异国。”   秋季,北虏酋首俺答认为大明换了皇帝,正是不稳的时候,企图打破边墙南下深入。   结果又又被明军抄了老巢,俺答的大本营损失惨重,引发了其余北虏势力的蠢蠢欲动。   在京城的秦中堂收到了“好兄弟”辛爱黄台吉的信,在信中,辛爱黄台吉忧心忡忡的询问道,如果自己攻打俺答,是不是有违大明的孝道?自己的顺义侯封号会不会被取消?   秦中堂把信送到了翰林院,令翰林学士们抓紧论证,即便辛爱黄台吉攻打了亲爹俺答,但并不违反孝道。   隆熙二年。   又是会试大比之年,数千英才汇聚京师,夺取两三百个本科进士名额。   大学士秦德威一意孤行、力排众议、不负众望的当上了主考官,创下了大学士担任会试主考官的先例。   这科前几名的最后结果是,状元李春芳,榜眼归有光,探花王世贞,二甲第一张居正。   这榜被时人讥讽为“秦榜”,但几百年后却被称为“科举盛世”、“黄金一代”。   看到侄子辈秦德威变成自己老师,状元李春芳一度想弃冠而去,但最后还是无可奈何的含泪面对现实。   王世贞与张居正爆发了“衣钵传人”之争,但最后秦中堂却让张居正去了军机处学习。   王世贞怒而写文艺评论著作十八卷,其中四分之一篇幅有讥讽张居正文采太差连徐文长都不如的内容。   隆熙三年。   王廷相、张潮、温仁和等很多老朋友先后去世,秦中堂写了很多墓志铭,内心倍感孤独。   首辅夏言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终于忍不住了,彻底辞官走人。   秦德威多次挽留未果,写了很多诗词赞扬夏言,但夏言却写了很多诗词攻击秦德威。后人普遍认为,夏言心胸太狭隘,不如秦德威胸怀宽广。   夏言认为,如果没有秦德威夺权,他的成就一定会更高,成为大明独一无二的首辅。   隆熙四年。   严嵩当上了首辅,这似乎是一件好事,但可惜次辅是秦德威,好事就变成了坏事。   但严嵩仍然在苦苦坚持着,他相信一定会出现转机!   因为隆熙皇帝总要成年亲政,无数历史经验表明,但凡皇帝成年亲政后,必定要与之前的权臣产生矛盾,发生冲突!   还有无数历史经验表明,占据了巨大利益的老权臣经常会被成长起来的皇帝干掉!   而这,就是他严嵩的机会!   隆熙五年。   在严嵩的精心密谋下,出现教学事故的秦德威丢掉了督导皇帝学业的差遣,而后严嵩接替了这个差遣。   严嵩感觉,距离渴望的彼岸更近了一步。严嵩相信,只要熬到皇帝亲政,一切将会大不相同。   隆熙七年。   距离亲政只有两年的隆熙皇帝,忽然说了句“我去追寻父皇了”,便无疾而终。   严嵩一夜苍老二十岁,心已经碎了,直接弃官而去。回了江西后,上龙虎山出家。   隆熙七年以后。   秦德威不得不接任首辅,全面执政。因为没有人愿意入阁和秦德威当同僚,结果出现了长达数年的一人内阁现象。   当上首辅的秦德威第一件事,是和方太后共商大计,选择大明下一任皇帝。   有大臣言论说,世宗皇帝这一支气运不行,建议从宗室中另选晚辈近支承接大统。   但方太后只对秦德威说了一句话:“我还要当太后!”   最终秦德威强力推行兄终弟及原则,选择了世宗皇帝第三子、隆熙皇帝的弟弟、现年十三岁的裕王朱载坖继位。   所以方太后还是方太后,几百年后的大女主剧又多了几集:某未成年皇帝不敬某权势太后,结果被某权势太后在舔狗首辅的帮助下,把未成年皇帝暗害死了。   此后秦中堂又干了二十年首辅,光荣隐退,将首辅大位传给了张居正,同时也将最艰难的土地和税制等硬骨头问题交给了张居正去啃。   被恶意甩锅的张居正干了五年就干不下去了,然后秦中堂众望所归的复出,调和残局,补了一次锅。   这一年,大明海军开拓南洋,击败佛郎机人,攻克了吕宋岛,世界历史掀开了新的篇章。   番薯、辣椒等作物终于被人从吕宋岛带回了大明,秦中堂也终于吃上了朝思暮想数十年的麻辣火锅,感觉人生到此总算圆满。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