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我和无惨比命长》作者:栖泷 文案: 误食了人鱼肉的少女,她的生命永远停留在那个瞬间。 如神之眷。 真正的完美,真正的永恒,不以人类为食,亦无惧太阳之光。 其名为——八百比丘尼。 — 八百比丘尼见过无惨很多次,每一次他都是不同的样子。 第一次见面他是个弱不禁风的少年,看着她的脸,沉默了一下然后咳了口血。 八百比丘尼:“……”好惨。 第二次见面他已经变成了鬼,获得了到处都是缺陷不死之身,既怕太阳又怕紫藤花。 八百比丘尼:“……”但是也很能苟。 第三次见面他甚至已经没有人样,只剩一团扭曲而又怪异地蜷缩,满沾着地上的泥土与杂草。 八百比丘尼:“……”不愧是你! — 内容标签: 综漫 情有独钟 少年漫 异闻传说 搜索关键字:主角:八百比丘尼,无惨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死不了与不想死的柠檬日常 立意:最初,她只是一个人类。 第1章 奇怪的夫妻   逢魔之时,骤雨初歇。   八百比丘尼睁开了眼睛。   入目所见是熟悉的洋馆中的房间,四周摆放着近来十分流行却也昂贵的舶来品装饰,角落里的唱片机似是浅吟低唱般转出轻柔的曲调,可方才所发生的事情,却半点也算不上轻柔。   就在刚才,她被人“杀死”了。   被她名义上的丈夫,那个以“月彦”之名藏匿在人类之中的男人。   ——鬼舞辻无惨。   那是个脾性难以揣摩的男人,随心所欲却又残酷冷漠,只是言辞间稍有不和便割开了她的脖子。   如怪谈般流传在人们的口耳之中,被称之为“鬼”的生物,做出这样的事情甚至不需要借助任何外物。尤其对方是鬼舞辻无惨,这种事他只需要抬抬手而已。   从白皙纤长的脖颈涌出粘稠的血液喷溅在昂贵的地毯上,鬼舞辻无惨眸中的暗色却比渗入地毯的血色更加深沉。   可分明也没过几分钟,那股顷刻间便充斥在整个房间里、浓郁到几乎要令人晕眩的血腥却已是似有若无,不仅如此,原本溅染了大半个房间的血迹也早已无迹可寻。   ——在八百比丘尼的身上发生了普通人难以理解的变化。   从她的“尸体”与血泊中泛起了璀璨的萤光,如蝴蝶纷飞般氤氲在空气中,那些满盈了整个房间的细碎光点顷刻间涌入她的伤口,所带来的源源不竭的生命与力量融入她的身体,因致命的伤口而流失的血液与生机也在同一时刻回归。   在脖颈恢复如初的那一刻,名为“八百比丘尼”的少女又一次睁开了眼睛。   这也正意味着,她再一次被死亡抛弃。   这已经是第几次“死亡”,八百比丘尼自己也记不清了,自从获得了不老不死的身躯之后,不论是时间还是其他的什么,都再无法在她的身躯上留下任何痕迹。   因为她所拥有的,是神眷般的永恒。   永恒的生命会带来什么呢?   要让八百比丘尼来回答这个问题的话,她的回答只会是——   厌倦。   在早已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世间长存不灭,除了无边无际的孤独与寂寞,恐怕也没什么其他的收获了。   或许八百比丘尼自身尚未察觉,但在千年之前,她的想法似乎就已经发生了某种细微的变化。   变化的原因是某个与她相似而又不同的男人。   在那个愚昧却又风雅、繁华却又荒凉的平安时代,那个男人对她发出了邀请。   “八百比丘尼。”他的声音低靡喑哑,鸦黑微蜷的长发在风中微微浮动,红梅色的眼眸中闪烁着蛇液般的危险。   他同她说:“来和我一起找吧……”   他们所要寻找的,是能够令她获得真正死亡的东西。   ——青色彼岸花。   那是近乎虚构般的东西。   那样的东西是否存在,就连对她发出邀请、告知她这种东西能够杀死她的鬼舞辻无惨本人,恐怕也并不确定。   可正是这样一个堪称荒谬的邀请,却让他们互相陪伴了上千年。   哪怕在那过去的一千年中,缠绕在他们身上的,只有对彼此的厌恶与嫉妒。   渴望获得死亡的八百比丘尼,追求完美永生的鬼舞辻无惨,在过去的千年中,扭曲而又狰狞的联系将他们强行拉扯在了一起。   ——*——   在这座洋馆中帮佣的良子捧着洗好的衣物叩响了夫人的房门,听到里边传出轻柔的应答声,她推开了房门。   看起来极为年轻、甚至说是少女模样也没有人能否认的夫人坐在前些时日先生才为她新购置回来的梳妆镜前,微微侧着脑袋梳理着自己的头发。   房间里缓缓流淌着低低的唱片声,那位貌美的夫人眼睑微垂,像是在发愣一般,纤长白皙的手指捏着色泽莹润的象牙梳,梳齿有一下没一下地穿过那头鸦黑的发丝。   她并未在意良子的进入,只是在良子走近时,将自己手中的梳子放在妆台的桌面上,从良子的视角所看到的,是夫人精致妍丽的侧脸。   但这时候吸引了良子注意的却并非是那副哪怕看了好几年仍觉得难以移开视线的美丽容貌,而是在房间里氤氲着的,某种似有若无的奇怪味道。   就像是……血腥味一样?   “您闻到了么?”   良子下意识询问着,抬起脑袋又在四周嗅了几下。   听到这话的夫人终于也抬起了眼睛,她的眸色极黑,比之黯无光泽的夜还要静上几分。深静的视线落在良子身上:“闻到了什么?”   落入良子耳中的声音轻柔舒缓,甚至像是要与角落中的唱片机转出的声音融为一体般婉转。   这座洋馆的女主人,是位异常美丽却又怪异的女子。正如同她的名字——八百比丘尼。   她与传说中因误食了人鱼肉而获得了不死之身的巫女同名。   有时候看着她那副世间罕见的姝丽美貌,良子便会不由得恍惚地想:或许她眼前的这位夫人,真的就是传说中那位不老不死的八百比丘尼也说不定。   若非如此,寻常人类又怎能拥有这般夺人心魄的美丽呢?   怔怔地看着夫人将梳子递给她,那只伸向她的手,白皙的皮肤几近透明。良子下意识便接了过来,正想为她梳头……   “是送给你的。”   夫人的嘴角浮现出轻浅的笑意,分明是同性,却无端地令良子觉得面上发烫。   她捏紧了手中的象牙梳,略带迟疑地开口:“可这是先生前几日才送您的礼物吧?”   闻言夫人抬了抬眼皮,狭长艳丽的眼尾微微上扬,语气不甚在意地开口:“只是个小物件而已,更何况……”   夫人的声音略微顿了顿,良子却想起自己前些日子才听司机说了这个“小物件”的价格——是她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更何况什么?”她问。   夫人的神色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在良子的注视下移开了目光,只回答说:“没什么。”   就像是有什么心事一样。良子想。   夫人时常会露出这样的神色,分明在前一刻还十分正常地和她说着话,下一刻却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所以良子才会觉得,或许是因为主人们都很奇怪的缘故,弥漫在洋馆中的气氛也时常会让人觉得十分沉闷怪异。   ——不仅是夫人,男主人月彦先生也时常能令良子加深这样的印象。   月彦先生年轻而又英俊,与美丽的夫人站在一起时正如天造地设的一对,可他们那过分出众的容貌和优雅矜贵的举止,哪怕住在新建的欧式别馆中,穿着时下最流行的西服洋装,也会令人觉得他们有种与此世格格不入的违和感。   就像是从久远的过去中突兀闯入到此世的京都贵族。   那些怪异的感觉不仅体现他们本人身上,也体现在他们的相处上。   良子有时候会觉得他们十分恩爱,有时候又觉得他们连眼神都不愿意多给对方一个,夫人甚至时常会当着先生的面说些根本就是嘲讽的话语,哪怕绝大部分时候男主人月彦先生都会一笑置之,或者干脆对她留下一句最近有公事要忙,便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回来。   可夫人却从不担心,就像是……她完全不在意先生的态度一般。   正如刚才。   今天一整天都在下雨,直到傍晚雨势才略有消减,良子趁着雨小,从外面的洗衣店取回了送去干洗的衣物。   回来时她在门口瞧见了脸色难看的月彦先生坐进汽车里,司机为他关上车门后便也回到驾驶座启动了汽车。   怀中抱着洗好的夫人衣物的良子,那时便又猜测着先生露出这般神色的原因——或许又是和夫人吵架了吧。   其实她的猜测也没有错,的确是因为八百比丘尼,所以化名月彦的鬼舞辻无惨才会怒气冲冲地乘车离开。   因为她又口无遮拦地说出了那些明知道会惹他生气的话。   良子提到自己在门口的所见之后,八百比丘尼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放在良子取回来的衣服上,那里边有一件衣服她还挺喜欢的。   大抵是因为她的神色太过自然了,良子便也忍不住发问:“您又惹先生生气了么?”   “只是跟他说了几句话而已。”八百比丘尼平静地开口,“反正他也经常生气,并非什么大事。”   听到这话,良子忽然有些明白了他们夫妻之间为何总是貌合神离的原因。   ——夫人并不在意先生。   这样的认知倏然令良子有些心疼起月彦先生,哪怕她并不清楚夫人究竟对他说了什么。   其实平日里八百比丘尼也时常对自己的“丈夫”明嘲暗讽,鬼舞辻无惨有时候会装模作样地回她几句,但更多的时候还是直接无视这种行为。   ——一幅宽宏大量包容她那些小脾气的样子。   正因如此,八百比丘尼才会乐此不疲地做着同样的事情。毕竟是她少有的可以当做消遣的东西。   鬼舞辻无惨在人前想要作出一副与她夫妻恩爱的模样,所以忍耐着那些不足以刺痛却足以不悦的讽刺时,露出的模样便是她眼中难得的趣味。   而当他不在别馆中时,也还有其他令八百比丘尼能打起精神的东西。   良子见她拉下了自己裙子的拉链,一副要换衣服的模样,便问:“您今天要亲自去接小少爷放学么?”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预收,球球大宝贝们点个收藏鸭,点开专栏就可以找到啦】   [综]我的人间之屑未婚夫们 by栖泷   作为审神者的我因为体质特殊所以总在各种时间点反复横跳,本来以为也只是有点危险的小游戏,但在我某次突然跳进了平行世界的自己身体里,才发现事情好像变得不太对劲了。   因为我有了未婚夫。   我的未婚夫是个体弱多病的柔弱美人,就是那种走两步就要喘气、吹吹风就要咳血、怎么病弱怎么来的那一挂。   实不相瞒,我当时就觉得很可。   但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我的预料,我的未婚夫某天竟然变得力大无穷还掰断了我的脖子。   因为身体死掉所以被迫跳跃回本丸的我当场懵逼:草啊,再让我见到这个屑我一定掰开他脑壳!   但在那之后,我却像是陷入了某种诅咒一般,每次跳到平行世界的自己身上,都要经历一次被不同款人间之屑未婚夫迫害的人生。   我:靓仔落泪,jpg   *是欢脱沙雕文,目前未婚夫一号无惨,二号奈落,三号可能是陀思(别问我为什么陀思也是人间之屑,问就是听我的) 第2章 这是我的孩子   放学的铃声响起时,学校里的孩子们背上了书包。   这是一所私立学校,无论是从教学资源还是教师资历而言,都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地方,正因如此,能入学其中的,也大多不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孩子。   正好是上最后一堂课的伊藤老师,因为收拾东西而在教室里多留了一会儿,等他收拾好东西抬起了脸,才发现教室里只剩下一个孩子了。   那个孩子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背带短裤,课桌底下的小皮鞋擦得噌亮,是个长相比班里的小女孩们还要精致可爱的男孩子。   但他现在却是低着脑袋,也没有收拾自己的书包,就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样地盯着摊开课本的桌面。   “怎么了吗?”伊藤老师从讲台走下来,站在男孩的身边关切地询问:“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   小男孩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背上书包之后和伊藤老师低头告别。   他一直都是个很有礼貌的好孩子。   只是……伊藤老师有些担忧地看了看他离开的方向——这孩子也一直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大抵是和家庭环境有关吧。想到这里的时候,伊藤老师便也想起了只有开学时见过面的他的家人们。   开学时不巧遇上了阴雨天气,容貌出众的夫妻带着那个孩子来到学校,在他们的脸上所挂着的,是完美精致到挑不出任何错处的矜贵笑意。   伊藤老师的直觉向来很准确,当他看到那对夫妻的时候,便也看出了他们脸上虚假的面具。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会变成什么样……   伊藤老师能做的,也只能叹口气惋惜几句而已。   ——*——   虽然鬼舞辻无惨离开时开走了一辆车,但家里其实也还有备用的车辆,轮换的司机恰好也还在别馆中,倒也让八百比丘尼省了不少的事。   汽车停在了校门口附近,八百比丘尼特意下了车,站在学校门口等着伊之助放学,但她等了许久,直到校门口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影,也仍未看到伊之助的身影。   略有些疑惑地想要去他的教室找他,这样的想法刚生出来,便看到了从教学楼背着书包走来的男孩。   “伊之助?”   朝校门口走来的小男孩,本是耷拉着脑袋盯着自己的鞋尖,在听到了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时才抬起了脸,他眨了眨眼睛,有些意外地看着来人:“妈妈?”   见他这副模样,八百比丘尼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脸颊,轻声细语地询问他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情。   伊之助的脸上浮现出一眼便看得出勉强的笑容,乖巧地摇了摇脑袋说着没什么事。   因为八百比丘尼身上具有不会老去这一特殊性,倘若不知道他们母子的身份,单看外表的话,将他们错认为姐弟也是常发生的事情。   八百比丘尼又问了一遍:“真的没有吗?”   伊之助仍是笑着摇头。   八百比丘尼站起身拉住了他的手,将他带回汽车里,车内坐在他身边时仍在担忧:“伊之助连我也不能告诉吗?”   她说话时露出了失落的神色,抬手抚摸着男孩的脑袋,让他能靠在自己怀里:“是连妈妈也不能知道的秘密吗?”   伊之助从来都没法在她面前瞒住什么,从她怀里抬起脸,看着她的眼睛便什么都忍不住要告诉她。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轻声开口:“学校里的同学们说,他们的爸爸经常会带他们出去玩。”   那稚嫩的语气里满是失落和委屈。   意料之外的回答令八百比丘尼陷入了沉默。   鬼舞辻无惨和八百比丘尼组成的“家庭”,于鬼舞辻无惨而言不过是虚假的过家家而已,只有在高兴的时候才会想起来应付几下,若要他真的像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一样,必然是痴人说梦般的想法。   但伊之助并不知晓他的“父亲”与“母亲”之间的虚假关系,这孩子所能看到的,只有他们营造出来的假象。   在他看来,母亲八百比丘尼一直都很爱他,这一点伊之助从不否认,哪怕只是些细微的小事,她也总会不厌其烦地温柔相待。   而与她相反的父亲,在伊之助的成长过程中所占据的分量,甚至还不如母亲的朋友那么多。   甚至说,伊之助一年到头也没能有几次和他交谈的机会。   从鬼舞辻无惨的身上,他从来都没能得到什么“父爱”。   听到这话的八百比丘尼思考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想出来这种问题诞生的原因。   ——伊之助有我不就可以了吗?   她其实很想这样问他,但是看着坐在自己身边车座上的小男孩抬起脸,睁着圆圆的眼睛用惹人怜爱的期待表情看向她的模样,这样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对于伊之助来说,他既是有母亲,也是有父亲的。   所以鬼舞辻无惨这个“父亲”的存在也该产生他的作用。   在心底里叹了口气,八百比丘尼将伊之助搂进了怀里。   “我会去和爸爸说的。”她摸着手底下软软细细的短发,对伊之助说:“爸爸只是工作太忙了,等我把伊之助的想法告诉他之后,他一定会抽出时间来陪伊之助的。”   伊之助眨了眨眼睛看着她,像是想要确认什么一样。   于是八百比丘尼伸出了手指和他拉钩,告诉爸爸的想法也会和妈妈一样。   在那孩子惹人怜爱的期待目光中,八百比丘尼开始睁眼说瞎话:“因为妈妈和爸爸,都是一样地爱着伊之助呀。”   可这句话针对的对象,其实只是她自己而已。   对于鬼舞辻无惨而言,不论是伊之助还是什么其他的孩子,其实都没什么区别。   反正也都不是他生的。   但在多年之前,抱着小小的、尚在襁褓之中的伊之助来到他面前的八百比丘尼,却令当时他们所居住的别馆中帮佣的佣人们,都开始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鬼舞辻无惨。   在此前,别馆中的佣人们都知道八百比丘尼和鬼舞辻无惨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但鬼舞辻无惨却从未亲口在任何人面前承认过她的身份。   哪怕他们时常在同一个房间入睡,也在同一张床上醒来。   经常被他带回住处,无名无分却又异常美丽的女子。他们之间的相处足以引起许多窃窃私语的声音。   直到某一天,许久未在别馆中露面的八百比丘尼忽然又被带了回来,还抱来了一个孩子。   在他们之间弥漫开的剑拔弩张的气氛,令所有人都缩在角落里不敢靠近。   彼时化名为“景元”隐藏在人类之中的鬼舞辻无惨,脸色难看地盯着她怀里的孩子,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刺眼又多余的东西一般。   佣人们瞥见了他对这个孩子的态度,又想起了之前他们二人相处时的情景,更听到八百比丘尼对他说:“伊之助是我的孩子。”   “也只是我的孩子。”   这也就意味着——这个孩子似乎并非是景元先生的孩子。   也难怪先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佣人们虽说面上没有流露出什么,但在心底里都默默地为主人谴责起八百比丘尼。   只有互不示弱的鬼舞辻无惨和八百比丘尼心里清楚,事情的真相究竟是如何的。   而这是鬼舞辻无惨少有见到八百比丘尼格外坚持着什么的时候。   早已厌倦漫长永生的八百比丘尼,仿佛是为了得到让自己继续生存的借口一般,总在做着本不该做的事情。   不论是当初也好,还是现在也罢。   血色的眸子里满映着少女的身影,站在那里的少女,与他之间的距离横跨了上千年的时光。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要发生什么激烈的争吵,甚至有可能是打骂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却忽然笑了起来。   这样的反应远比怒火更加令人难以承受。   声音里满含尖锐的恶意,鬼舞辻无惨开口道:“但愿你真的能把他养大。”   那张年轻而又英俊的面孔上,是属于恶鬼的残忍与暴戾。   八百比丘尼仿佛看不到他的表情,也听不出他话中的深意。   她说:“我当然可以。”   八百比丘尼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坚持“伊之助是我的孩子”这一言论,只因为在那个时候,小小的伊之助被人托付到了她的手里。   那个满身狼狈却有着极为美丽的面孔的女人,抱着她尚且年幼的孩子在寂静的树林里大口喘息着逃跑,几乎绝望之时,她看到了在她眼中恍若神明般的女巫。   那位巫女不知何时便站在了那里,莹亮的月色落在她的身上,她的眼睛温柔而又平静。   那不是残忍的恶鬼所能拥有的眼神。   于是女人将自己的孩子送到了她的怀里,恳求她能够带着孩子离开。   慈悲的巫女从她手里接过了孩子,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看着孩子的母亲为了引开追来的恶鬼,独自一人跑向了前路只有断崖的地方。   她的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这是一个母亲,对她的孩子最后的爱意。   作者有话要说:  伊之助:父亲鬼舞辻无惨,母亲八百比丘尼   是不是超棒的搭配!鬼王之子伊之助!   评论区只有一个大宝贝猜对啦,那些说无惨自己的是什么魔鬼啊,这样也太卑微了叭23333   感谢在2019-12-29 11:52:06~2019-12-30 20:56: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你的小可爱卿九 2个;九夜、蹦来蹦去的桃子酱、仙仙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仙仙、九夜、沈孽、墜繼_十八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幸福美满一家人”   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也没什么犹豫或是拖延的必要,在八百比丘尼接连等了好几夜之后,鬼舞辻无惨才像是消气般回到了别馆。   以往也曾有过比这更加激烈的冲突,但那时的八百比丘尼可从不会开着灯等他,鬼舞辻无惨无论是何时回来,都不会对她的作息产生任何改变。   所以在回到家中,听到良子说夫人已经有好几夜都开着灯等他的时候,鬼舞辻无惨自己也不知道这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一直以来他都习惯了八百比丘尼那副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冷淡模样,所以才会觉得,那时候抱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孩子,在他面前说“这是我的孩子”的八百比丘尼,实在是太过刺眼了。   仿佛是得到了什么重要的、能够让人感到幸福的东西一般,她那时所露出的神色,正是让鬼舞辻无惨产生了这样的判断。   鬼舞辻无惨从不喜欢那样的八百比丘尼。   那样的她一点也不像他所认识的「八百比丘尼」,反而生动得像个普通的人类一样了。   可听完良子告知他的“夫人等了您好几夜”这样的消息之后,已经走到房间门口的鬼舞辻无惨,却罕见地迟疑了一瞬。   仿佛是有许多杂乱的念头在同一时刻涌出,连同推开房门的手也不受自己的控制,可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奇异心情,却在听到坐在沙发上的少女开口之后,倏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当八百比丘尼对他说出“多陪陪孩子”这种话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只觉得很可笑。   ——又是为了那个孩子。   八百比丘尼也只有在触及到和那个孩子有关的事情时,才会变成这幅令他嫌恶的、平庸而又无用的模样。   这远比他们互相嘲讽时更令他不悦。   “你是在命令我?”   他的语气轻蔑傲慢,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少女,忽然眯了眯眼睛,俯身将手撑在了扶手两侧。   其实若是按照他平时的脾性,当八百比丘尼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她就又要在他面前人头落地了。   但这一次,鬼舞辻无惨的心情却不太一样。抱着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他又开始和她装模作样——哪怕现在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按理来说也没什么做作的必要。   坐在沙发上的八百比丘尼下意识往背后的靠垫仰了仰,将自己与鬼舞辻无惨的距离略微拉开了些。   “我是在和你商量。”她开口道:“毕竟一开始的时候,是你提出要当‘家人’的。”   在她将那个名为伊之助的孩子抱回来的时候,鬼舞辻无惨的心底里便升起了某种念头。   一直以来他都隐藏在人类之中,随意变化着自己的形态、也不断地更换着自己的身份。   为了避免让他人察觉自己“鬼”的真身,绝大多数时候他都要保持着小心警惕。   鬼舞辻无惨无法承受太阳的温度,也厌恶憎嫌着紫藤花的气息,后者倒也好说,但前者却总会令人类心生疑虑。   于是他做出了某个决定。   那个与他一样在世间留存了千年的少女,便成为了他的“妻子”。   而她带回来的孩子,也变成了他的“儿子”。   被生硬地拉扯到一起的三人,组成了摇摇欲坠的家庭。   “八百比丘尼,”鬼舞辻无惨轻声开口,低沉喑哑的声音从他口中溢出:“我为何要这么做,你是知道的。”   他说话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猫一样细细竖起的瞳孔深邃而又尖锐,幽沉的暗色在他的眼眸中流转,八百比丘尼直视了他的眼睛。   她是知道的——鬼舞辻无惨为何要隐藏在人类之中的原因。   为了躲避由产屋敷家领导的、组成狩猎恶鬼队伍的“鬼杀队”——这只是次要的原因。   更主要的原因是为了找寻虚无缥缈的“青色彼岸花”。   八百比丘尼有着特殊的能力,早在很多年前,鬼舞辻无惨便已经知晓,而她与鬼舞辻无惨的初次相遇,也是因为拥有了这份特殊的能力。   误食了人鱼肉的少女,独自一人在世间度过了漫长的岁月,那些无法老去的岁月在她的身上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令她获得了窥探未来的力量。   在她的脑海中,总会不经意浮现出人们的未来。   与其说是占卜,倒不如说是预言。   八百比丘尼偶尔会将她看到的东西告诉他人,当那些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一一化为现实之后,她便成为了人们口中的“预言巫女”。   身为人类的无惨找到了她,试图从她口中得知自己的未来。   “我……会死吗?”   那个身为人类的消瘦少年面色苍白,无力的身躯仿佛被风一吹就要折断,但他的眸中却燃烧着火焰,那是名为“执念”的、足以使人心也变得扭曲的狰狞。   “人类都会死。”   八百比丘尼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少年,在她的眼底只有空洞虚无。   人类都会死。   但八百比丘尼不会。   她既非人类也非妖物,被死亡所抛弃的八百比丘尼,只能站在此世与彼世的狭隙中。因为她不属于任何一方。   与期盼着死亡来临的八百比丘尼不同,那个循着她的声名找来的少年,无比渴望着她所厌弃的漫长。   作为人类时他只想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能够好转,变成了“鬼”之后,他则是希望能找到令自己达成完美永生的“青色彼岸花”。   正如在人类时那般,当他再次见到八百比丘尼之时,又询问了她同样的问题。   “我会死吗?”   昔日孱弱消瘦的少年获得了强健有力的身躯,望向她的眼神也染上了曾经没有的、残忍的愉快。   与其说是询问,倒不如说是在用自身的存在反驳着曾经的她。   因为在那个时候,她说了:“人类都会死。”   而鬼舞辻无惨已经不是人类了。   站在他面前的巫女眸色极静,声音轻慢:“我看不到。”   从殷红的嘴唇流泻出来的声音告诉他:“我只看到你活了很久很久,我看不到你的死亡。”   八百比丘尼留在了鬼舞辻无惨的身边,在那之后她所等待的便不仅仅是自己的死亡,也是……鬼舞辻无惨的死亡。   但鬼舞辻无惨没有死,八百比丘尼也没有死。   他们在彼此身边活了一千年,也等待着对方的死亡等了一千年。   ——*——   仿佛是念及了旧情一般,鬼舞辻无惨同意了她的请求。   再次出现在伊之助面前的男人温柔慈爱,就好像真的只是因为之前过分忙碌于公务,所以才忽略了自己唯一的儿子的父亲。   于是在意识到孩子的情绪时,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他在路边带回了孩子们都会喜欢的小玩具和糖果。   也带回了给妻子的礼物。   “月彦”先生亲手将那条精致漂亮的项链戴在了他的妻子八百比丘尼的脖颈上。   他用手指梳理着八百比丘尼的长发,贴心细致地调整了项链的位置。   伊之助看着“父亲”与“母亲”恩爱的模样,稚嫩的脸蛋上也不由得浮现出了笑意。   ——这样的话,他也和学校里的其他同学一样了呀。   但只有八百比丘尼知道,为她戴上项链的男人,当他的手指搭在她的脖颈上时,那些不属于人类的尖利指甲也在顷刻间抵上了她的皮肤。   鬼舞辻无惨正在警告她。   并非是因为纵容她,所以答应了她的请求。他所做的一切,从来都不会受到任何人的限制。   这本就是化名为“月彦”的鬼舞辻无惨,与他的“妻子”八百比丘尼相处的平常。   作者有话要说:  八百比丘尼:我和无惨比命长   感谢在2019-12-30 20:56:01~2019-12-31 20:55: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蹦来蹦去的桃子酱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沈孽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父慈子孝   鬼舞辻无惨近来在“家”中耗费了太多的心思,但当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唯一的孩子已经和他亲近了许多。   在商店的橱窗里倒映出他和伊之助的身影,小小的男孩牵着他的手掌,在他们的身边则是站着面带微笑、正在和路上偶遇的旧识打着招呼的八百比丘尼。   鬼舞辻无惨瞥了一眼站在八百比丘尼面前的、他早已没有任何印象的女人,心底里只觉无趣。   但表面上他仍给足了面子,一派正在等待妻子的好丈夫模样。   “说起来……”在路上叫住了八百比丘尼的女人露出了几分艳羡的神色:“都已经五六年没有见面了,八百夫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年轻漂亮啊。”   八百比丘尼客套地笑了起来,哪怕并不留恋人世,也不留恋与他人的往来,但基于活了这么长久的前提,客套话什么的还是能够手到擒来。   “石田夫人才是越来越年轻了,您若是没有主动开口叫我,我都要认不出来了。”   被称之为石田夫人的女人捂着嘴笑了笑,视线落在了伊之助的身上,想要伸手摸摸这孩子的脑袋。   “这是伊之助吧,几年没见也长大了呢……”   但手掌还未碰到,便被八百比丘尼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她点了点头,“烦劳您一直记得。”   说话间她也将往鬼舞辻无惨的方向瞥了几眼,虽然他一副伪装极佳的模样,但若要论起最了解鬼舞辻无惨的人,恐怕也只有八百比丘尼了。   和站在一旁都觉得无聊的鬼舞辻无惨相比,应付这种早就应该不会再有往来的“旧识”才更觉麻烦。   也还好只是五六年而已,他们的容貌没有改变,也可以用保养得当来进行解释。   只是……   将注意力放在伊之助身上的时候,石田夫人忽然感慨起了当初他们搬离住处的原因。   “当初富冈家的那个男孩,也是这么大的年纪吧……”   她口中的“富冈家”,是离鬼舞辻无惨和八百比丘尼的上一个居所不远的一户人家。   当时那户人家有两个孩子,年纪较大的姐姐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小些的弟弟则还只是十岁出头的样子。   “只可惜……”   “已经过去的事情,石田夫人还是不要再想太多了。”   意识到她要说什么的时候,八百比丘尼打断了她的声音。   那种事情,不该让伊之助知道的。   在富冈家的长女富冈茑子结婚的前一天,他们的住所遭遇了“鬼”的袭击。   八百比丘尼从鬼舞辻无惨的口中听到了结果——除了最小的孩子富冈义勇,富冈家的其他人都被鬼杀死了。   那时还只有四五岁的伊之助恰好跑出去给母亲拿蛋糕,鬼舞辻无惨则是坐在沙发上平淡地提起了这件事。   回来的伊之助站在门口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正在和母亲说些什么,也正想来凑凑热闹,却不料母亲竟动作迅速地捂住了父亲的嘴,将他按在了沙发上。   小小的伊之助顿时愣在了原地,歪了歪脑袋不明白母亲突如其来的举动。   “妈妈?”   八百比丘尼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伊之助的视线,没让他看到鬼舞辻无惨那副惊诧又随时都要发怒的表情。   “爸爸和妈妈有点事情要说,”八百比丘尼无视鬼舞辻无惨难看的脸色,语气温柔地回过头对伊之助说:“伊之助先回房间去可以吗?”   虽然本就生活在“鬼”的身侧,但八百比丘尼却在伊之助面前刻意隐瞒了“鬼”的存在,她的理由同样简单——   只是想让他作为人类生活。仅此而已。   听到这种理由的鬼舞辻无惨嗤笑了一声,他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少女,说出来的话尖酸刻薄:“他总有一天会发现的。”   鬼舞辻无惨用她当初对他说过的话回敬了她:“人类都会死。但你和我都不会。”   或许鬼舞辻无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竟下意识将八百比丘尼划分在了与自己同一归属的地位。   若是平时,她也一定会笑着回答:“那我看到明天的太阳挺漂亮的,不如我们一起出去逛逛?”之类的话。   虽然免不了又要被怒气值冲顶的无惨发脾气。   但那一次,八百比丘尼罕见的没有反驳他。   人类的生命很短暂。她一直都是知道的。   只是……   作为人类之外的生物生活了太久,总会不自觉地向往着人类的生活。   “等到那一天来临的时候,”八百比丘尼轻声开口:“你才更应该担心起来。”   因为她看到了鬼舞辻无惨的未来。她只是没有告诉他。   ——发丝惨白,身上覆盖着黑色毛发的怪物,正在被鬼杀队的剑士包围。   而眼前的鬼舞辻无惨则是黑发红眼,穿着衬衫马甲一派意气风发的模样。   多么悲惨啊。   八百比丘尼心想,不想死的人,迎来了他最抗拒的死亡。   而真正渴望着死去的自己,却只能等待着那日的到来。   等到鬼舞辻无惨也死了,那在以后的漫长无望的岁月里,便再也不会有人和她互相嘲讽了。   她罕见地生出了几分包容与爱护的心情,于是趴在鬼舞辻无惨身上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面颊,白皙柔软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轮廓,令那双本就暗沉的眸子愈发深邃。   鬼舞辻无惨误会了她的意思,然后跟她躺进了一个被窝。   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在更早之前的时候,他们也曾有过这样的亲密。   鬼舞辻无惨过分自我,从不在意别人的感受,哪怕是在床上也一样。   而能够忍受他这些坏脾气,又能够在漫长的岁月中与他同存的,也只有八百比丘尼了。   ——*——   好不容易打发走石田太太之后,街边的灯火变得更明亮了,现如今早已没有宵禁,在东京这种大城市里,更不会有入夜后的荒凉寂寥。   他们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时,它的名字还是江户,鬼舞辻无惨为了制造更加强大的鬼四处奔走寻找合适的人类,八百比丘尼也跟着他走了很多地方。   那时一到入夜,四处便安静得只剩下鸟兽虫鸣和风吹过树林的呼呼声。   这样安静的夜很适合用来怀念什么——前提是身边没有其他人。   站在灯火通明的东京街头,八百比丘尼倏忽间察觉,原来在久远的过去的时光里,他们也一直都站在彼此的身边。   这样的认知令她恍惚了一瞬,却被街上拥挤的人群转移了注意。   伊之助到底还是小孩子,哪怕牵着“父亲”的手掌,也有极大的可能被人群挤走。   ——而更大的可能是被忽然心生恶念的无惨故意放手。   正当八百比丘尼想要让伊之助来自己身边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却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这个平日里就算再怎么装模作样也从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男人,竟然将伊之助抱了起来,让他呆在了自己的怀里。   就连八百比丘尼也没料想到他竟然会来这么一手。   “街上的人很多,”鬼舞辻无惨用一贯虚伪的温柔声线说道:“亲爱的要是不挽着我的话,可能会走散啊。”   八百比丘尼:“……”   究竟是你坏掉了还是我坏掉了???   她精神恍惚地挽上了鬼舞辻无惨的手臂,跟着抱着孩子的他进了剧院又进了咖啡厅,在连逛了好几家服装店又逛了好几家首饰店之后,八百比丘尼先顶不住了。   看着她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鬼舞辻无惨竟罕见地体会到了她平时里嘲讽完自己之后的心情。   ——也还算是有点意思。   心情与八百比丘尼处于截然不同的点上,以至于鬼舞辻无惨在回去之后也没有立马放弃自己“好爸爸”的人设,而是饶有兴致地继续演了下去。   就像是也陷在了这场过家家的游戏里一样,在伊之助到了要上床睡觉的时候,他也搬着椅子坐到了伊之助的床边。   八百比丘尼当时就很想直接把他赶出去。   对于自己唯一的孩子,她一直都在给予他最好的东西,无论是物质上还是感情上,八百比丘尼都不会吝啬分毫。   所以每天晚上,进入梦乡之前的伊之助都能得到她的一个故事。   为此八百比丘尼还特意亲自去书店选购了大量的书籍。   躺进了软软呼呼的床铺里的伊之助头一次看到了父亲和母亲同时坐在他床边的景象,面对着这样的情况,他提出了一个请求。   “我想让爸爸来讲睡前故事,可以吗?”   满脸稚气还没有褪去婴儿肥的小男孩,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八百比丘尼又沉默了。   果然一切都是鬼舞辻无惨的错啊。   他要是不坐到这里来,伊之助又怎么会提出这种要求呢?   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故事书,又看了看嘴角挂着笑意的鬼舞辻无惨,八百比丘尼正想以“爸爸不知道怎么讲故事”为理由打消伊之助的念头,却不料鬼舞辻无惨今晚竟像是真的吃错药一样,从她手里拿过了故事书。   鬼舞辻无惨会讲出什么故事呢?   八百比丘尼忽然想起了在很久之前的时候,他曾给自己讲过的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生来便没有感情的、悲惨而不自知的孩子的故事。   现如今他要给伊之助讲的,则是一个不老不死的巫女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鬼舞辻无惨:慈爱.jpg   八百比丘尼:球球宁闭嘴吧   大家元旦快乐鸭!球球大宝贝们点点收藏吧,爱你们啾啾啾   感谢仙仙的地雷× 2 啾—— 第5章 不老不死   最初,她只是一个人类。   但她又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出生在偏远小渔村中的少女,所拥有的是在这种偏僻荒凉的小村子里,绝无仅有的美貌。   乌黑的发,柔美的眼,殷红的唇与精致的脸——组成了少女的姝丽之容。   她的父亲是个渔民,日复一日地出海捕鱼,有时他会带回些海鱼和贝类,有时则是什么都没有。   她将那些吃不完的海鱼和贝类腌渍,以防止食物缺少的那天来临。   但是有一年,接连不断的狂风暴雨遏制了渔民们出海的机会,看着家中储存的食物越来越少,她的父亲还是决定和村中的其他人一起出海。   他们带回了出海的收获,而在那里面,躺着一条从未有人见过的、奇怪的鱼类。   他们带回的海鱼支撑了很长一段时间,可外面的风雨仍未停止,在犹豫着是否应该再次出海的时候,有人将目光投向了那条怪鱼。   那条鱼的大小,也足以支撑他们度没有好几天没有其他食物的时间。   村子里的人都吃下了「它」的“肉”。   可吃下了“肉”的其他人,都陷入了漫长的沉睡。只有那一个不普通的少女,获得了不会老去也不会死亡的身躯。   后来,她独自一人在早已沉眠的小渔村守了很久,守到那些陷入沉睡的人都断绝了气息。   整个村子都被埋葬了。   孤身一人的少女,踏上了不知前路的旅途。   ——*——   “好可怜。”   躺在床上的伊之助听完这个故事,半埋在被子里的脑袋只露出一双眼睛,从被子底下发出了怜悯的声音。   “为什么会可怜呢?”鬼舞辻无惨装模作样地露出疑惑地神色,询问伊之助:“既不会老去,也不会死亡,难道不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听到这种话的伊之助眨了眨眼睛,想也没想就说:“因为童磨叔叔说,人类都想要得到救赎,所以人死掉之后就会去没有痛苦的极乐世界,如果不能死掉的话,那就去不了极乐世界了吧?”   说出了这种话的伊之助看到自己的父亲笑了起来,这时候他的笑和往常那种令人觉得距离遥远的笑不一样,是仿佛在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话之后,才会露出来的真实的笑意。   而他的母亲八百比丘尼似乎仍沉浸在故事中,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   鬼舞辻无惨收敛了笑意,“那么伊之助想要去极乐世界吗?”   伊之助只以为父亲是真的在询问自己这样的问题,丝毫没有看出他眼底里与艳丽的红梅色融为一体的血腥。   像鬼舞辻无惨这样喜怒无常的存在,但凡是不顺心了,那么无论做出什么举动,也都不会是出人预料的事情。   小小的男孩摇了摇头,“不想。”   “为什么?”   伊之助语气活泼道:“虽然童磨叔叔说极乐世界里没有痛苦,去了那里的人都能获得幸福,但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幸福了,所以不去极乐世界也没有关系。”   听到这种话的鬼舞辻无惨愣了一下,他是真的没想到能从这个孩子口中听到这样的回答。   伊之助对他说:“因为爸爸和妈妈都在我身边,所以我每天都觉得很幸福。”   鬼舞辻无惨沉默了一下,忽然才意识到这孩子也不如想象中那么无趣。   所以……这种过家家的游戏,一直持续下去也没什么关系。   反正也过不了多久了。   伊之助现如今已经十岁了,被八百比丘尼仔细呵护着的孩子,再过几年也会长大成人,鬼舞辻无惨可以拟态让自己的外表年龄发生变化,但八百比丘尼做不到。   这是鬼舞辻无惨唯一能在她面前骄傲的东西。   ——名为八百比丘尼的少女,永远也看不到自己老去的那一天。   想到这里的时候,鬼舞辻无惨瞥了一眼身旁八百比丘尼的神色,那张完全看不出真实年龄的脸上只有平静。   哪怕她就是故事的主人公,但在听到这个故事从他人口中说出、被人当面同情着的时候,却也没有露出丝毫异样的神色。   虽然在鬼舞辻无惨眼里没有反应,但事实上,八百比丘尼其实是有些意外的。   这个故事……   过于平淡普通了。   完全不像是鬼舞辻无惨会说出来的东西。   在她原本的猜测中,就算鬼舞辻无惨真的讲起了她的事情,也不会是现在这种风格。   这种……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温柔的叙述,令八百比丘尼也深觉意外。   “好了,”她像是也才从鬼舞辻无惨讲的睡前故事里回过神来一般,伸手帮伊之助掖了掖被子,在他小小的额头上落下亲吻,“伊之助听完故事了,也该睡觉了哦。”   听到这话的伊之助却仍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却被母亲脸上温柔的笑容压了回去,八百比丘尼拉着鬼舞辻无惨离开房间,在走的时候,她为伊之助关掉了房间里的电灯。   正当八百比丘尼握住了门把,要帮伊之助把房门也关上的时候,男孩稚嫩的声线在黑暗中传来——   “「她」没有名字吗?”   八百比丘尼的手忽然顿住了。   鬼舞辻无惨眯了眯眼睛,似乎也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或许,是有的吧。”   她轻声回答道。   ——只是连她自己也忘记了。   当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世间活了太久的时候,她早就已经不再是「她」,而是八百比丘尼了。   房门彻底关上的瞬间,便是一切伪装都被卸下的时刻。   虚伪的“家人”游戏结束了。   “我以为你至少会阻拦一下。”   鬼舞辻无惨忽然开口道:“让伊之助听到你的故事,你一点也不害怕吗?”   在鬼舞辻无惨看来,既然她不希望伊之助和人类之外的东西有所牵扯,那么必然也不会希望自己在他面前暴露身份。   八百比丘尼的故事就算不说人尽皆知,也可以说绝大部分人都知晓了。   只要稍稍问一下旁人,伊之助便能知道,他的“母亲”正与父亲所讲的故事里那个「她」同名同姓。   “因为没有必要。”   分明面对的是嘲讽般的态度,八百比丘尼却笑了起来,幽幽地感叹道:“这可是伊之助第一次听到爸爸讲的故事啊。”   或许其他人会觉得漂亮,但鬼舞辻无惨其实很不喜欢八百比丘尼笑起来的样子。   尤其是像现在这样,连眉眼都被刻意柔和下来,仿佛真的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一般。   不论这幅模样是真的还是假的,都成功让鬼舞辻无惨感到了不悦。   而八百比丘尼本人也知晓这一事实。   ——鬼舞辻无惨不喜欢她高兴的模样。   八百比丘尼合该是一副厌倦世俗的冷淡或是愁苦的表情,永远也享受不到活着的快乐,更无法感受到永生的喜悦。   只有这样,鬼舞辻无惨的心里才能觉得平衡一些。   因为她所拥有的,正是他一直以来都在追求的东西。   不会老去也不会死亡,无论是太阳还是紫藤花,都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影响,她的永生才是真正的完美永生,哪怕是鬼舞辻无惨也挑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   但清楚这点的八百比丘尼却仿佛刻意在膈应他一样,在他露出了更加灿烂的笑容。   她用轻柔的声音唤着他,同他说:“我明天要带伊之助出去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隔壁的童磨叔叔:可可爱爱,没有脑袋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你的小可爱卿九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墜繼_十八、之初、月饼一枚 1个;   抱住大宝贝们啾啾啾! 第6章 童言无忌   八百比丘尼抵达万世极乐教的时候正是中午,将她们迎入寺庙中的教徒告知她,教祖大人正在房中休息。   这里位于山林之中,寺庙又是极为古朴的建筑风格,再加上教徒们普遍穿着和服,以至于一瞬间竟令人觉得跨越了数百年的时光。   现如今的社会正处于这样一种奇妙的状态,在有些地方已经有了电灯、火车、电话和风格新奇的洋楼,但在另一些地方,在那种人烟较为稀疏、被外来的文化影响较少的地方,却还是八百比丘尼很久之前所见到的那样。   正如此处。   越是偏僻落后的地方,“神”的痕迹越会鲜明。   并非是说这世上真的存在着神佛,而是说,在人们的心底里,存在着对神佛的憧憬,于是自然而然地将某些东西奉为神迹,供奉参拜。   虽然与她本人没什么关联,但因为其特殊的经历,在这世上也存在着供奉八百比丘尼的神社。   而名为“万世极乐教”的宗教里,被教徒们尊为教祖的,则是一位有着纯净的白橡色头发、以及奇异绚丽的彩虹色眸子的青年。   伊之助对这里并不陌生,在他更小些的时候,家中的气氛时常会因为父亲和母亲之间奇怪的相处模式而变得压抑沉重。而每到那种时候,他的母亲便时常带着他来万世极乐教“避难”。   “避难”这一形容词,也是童磨叔叔告诉他的。   相比于鬼舞辻无惨,在伊之助更小些的时候,童磨反而比他尽了更多作为“父亲”而言才应该尽的义务。   有着漂亮的彩色眼睛的童磨叔叔,也曾一度让伊之助觉得,如果童磨叔叔才是他的爸爸,母亲是不是也能比现如今更高兴些呢?   这样的念头甚至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鬼舞辻无惨心血来潮,也开始扮演起了“慈父”的角色,它才被慢慢地压下了心头。   但在更早之前的时候,童磨在没有太阳的阴天带着伊之助在寺庙的庭院里玩游戏的时候,伊之助曾童言无忌地问过他:“为什么妈妈总是不高兴?”   白橡发色的童磨叔叔蹲在他的面前,摸着他的脑袋对他说,语气爱怜地对他说:“因为爸爸不爱妈妈呀。”   年纪尚小的伊之助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其中有多么复杂的深意,他能理解的只有这句话本身。因为父亲不爱母亲,所以也不会爱她的孩子。   想到这里的伊之助颓然起来,平日里受尽母亲宠爱的孩子,表情不自觉就变得委屈了,本就是精致可爱的小脸皱巴巴的,一副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   童磨将面前小小的孩子抱进了怀里,用活泼可爱的声音安慰他,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背:“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的哦。伊之助根本不用伤心呀,因为我和妈妈都会爱着伊之助的~”   他向来很会倾听别人的烦恼,也十分擅长解答他人的疑惑,更对安慰他人这种事情得心应手。   小小的孩子从他的怀里探出头来,他看到童磨叔叔的脸上在笑,漂亮的彩虹色眼睛也在笑。   ——啊,为什么童磨叔叔不是爸爸呢?   没有想太多的孩子将这样的话脱口而出了。   “为什么呀~”童磨笑得弯弯的眸子注视着伊之助,轻声开口道:“大概是因为,当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和其他人在一起很久很久了吧。”   伊之助这次倒是理解了他的意思,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那双眼睛里满是遗憾的神色。似乎真的在可惜,因为这样的事情,所以童磨叔叔没能成为他的爸爸。   见到他露出这种神色的童磨笑得依旧很灿烂,他将手从伊之助的腋下穿过,将伊之助举起来,让这个孩子能站在高高的地方看着他。   他笑眯眯地仰着脸对他说:“虽然她先遇到了其他的人,但是那个人对她不好的时候,她还是会来这里避难呀~所以伊之助可以经常见到我,我也可以经常和伊之助一起玩,如果伊之助想要把我当做爸爸,我完全不会介意的哦~”   这样的言论,恐怕也只有童磨这种不怕死的鬼才会说得出口吧。   这样说似乎也不贴切,与其说是“不怕死”,倒不如说是“什么也感觉不到”更为恰当些。   正因为感觉不到自己的情绪,没能产生属于自己的情感,所以才会模仿着别人的样子,试图用那些从别人身上模仿来的情绪遮掩这一事实。   无论八百比丘尼和鬼舞辻无惨之间的相处状态如何,鬼舞辻无惨也绝不会容忍有人冒犯他的权位,普通人都是如此,更何况童磨是他亲手变成的“鬼”,是能被他感知到一言一行的他的从属。   所以在当天夜里,鬼舞辻无惨便降临了万世极乐教,特意当着八百比丘尼的面训斥了童磨大半夜。   过程中童磨的脑袋有好几次掉在了地上,被刻意关上了门窗的房间里满溢着浓郁的血腥味,八百比丘尼皱着眉头看他满脸怒容地打掉童磨的脑袋,被打掉脑袋的鬼反而一副比她还要轻松快乐的样子。   掉在她脚边的脑袋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对她说着“是我对不起您”“冒犯了八百比丘尼大人实在是罪孽深重的事情”“这么做完全是情不自禁”之类的话。   说得好像他们真的是背着鬼舞辻无惨做了什么事情,给他添了顶颜色鲜艳的帽子一样。   八百比丘尼一脸冷漠地瞥了眼童磨,神色依旧平静地望向鬼舞辻无惨,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也有懒得解释的意味在里头,但更多的还是因为知晓鬼舞辻无惨能清楚地感知到童磨的一举一动,所以完全没有解释的必要。   然而另一位当事人却像是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烦人,好不容易把脑袋捡了回去,刚安回脖子上又开口了:“因为伊之助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实在是太可怜了……”   这是童磨最常说的话,日日在他面前诉说着痛苦的信徒们,教会了童磨“可怜”的含义——那些渴望着不存在的世界、沉溺在虚构出来的童话中的人,实在是太可怜了。   当他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八百比丘尼反驳了他:“伊之助不可怜。”   这是她看了大半夜掉脑袋的戏码之后,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   “因为伊之助是我的孩子。”   八百比丘尼直视着他的眼睛,对他那挂在俊秀的脸庞上灿烂的、带着血腥的笑容视若无睹,只是陈述着自己的看法。   “可是……”童磨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声音却戛然而止,温热的液体溅在了八百比丘尼的身上,她的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脸颊,目光落在了自己被沾满血迹的衣服上。   很麻烦。   八百比丘尼皱起了眉头。   虽然伊之助已经睡着了,但那孩子的鼻子一直都很灵敏,大抵也是天赋异禀吧,哪怕是轻微的血腥味都能闻到。   更不要说她带来换洗的衣物全放在了伊之助睡觉的房间里,只要一进去,恐怕就会惊醒伊之助。要向他解释自己身上的血迹从何而来,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鬼舞辻无惨眸色晦暗地注视着她的表情,在童磨重新把脑袋接回去之前消失在了房间里。   “八百~”哪怕明知道对方能够知晓,但鬼舞辻无惨一离开,童磨对她的称呼便从“八百比丘尼大人”变成了“八百”。   他语气委屈道:“八百好狠心哦,我可是因为替你抱不平才被鬼舞辻大人打掉了头哦,结果八百就这样站在旁边看着,我好伤心啊呜呜呜……”   说话时那双彩虹色的眸子里还流出了晶莹的泪水,嘴里也一直反复念叨着。八百比丘尼被吵得心烦,就把他的脑袋捡起来按回了脖子上。   上弦之鬼的恢复能力很强,尤其童磨还是上弦之鬼中的第二位,实力更是有目可睹。被鬼舞辻无惨打掉脑袋这种事情,于他而言和不痛不痒的责骂也没什么区别。   安回脑袋之后的青年哭唧唧地握着她的手,委委屈屈地说:“伊之助可是很希望我才是爸爸呢。”   他一脸可惜地感慨道:“当初要不是鬼舞辻大人硬是要把你带走,那我们现在才是一家人吧~”   面对这种虐恋情深的苦情戏码,八百比丘尼面无表情地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这种事怎样都无所谓。”   她说得很平淡,可童磨却并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露出夸张的表情:“怎么会无所谓啦,伊之助那么可爱,我也一直都很喜欢伊之助哦。”   “不止伊之助,我也一直都很喜欢八百呀~”   面露天真单纯表情的上弦之鬼,就是在说出这句话之后,又在八百比丘尼面前人头落地了。   去而复返的鬼舞辻无惨阴沉着一张脸将他的脑袋打到了窗外,将手里的东西扔向八百比丘尼。   那团东西落在了她的身侧,八百比丘尼低头看去——是一身干净的衣服。   那上面还有淡淡的香水的味道。   “换上。”   说出了这种话的鬼舞辻无惨,在将衣服扔向她的时候,似乎也刻意避开落了血迹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童磨:我可以   感谢沈孽大宝贝的地雷,啾啾啾 第7章 “神爱世人”   教徒的孩子里也有和伊之助年龄相仿的存在,在进入寺庙之后,伊之助便在教徒的引导下和其他孩子跑去玩了。   看着那孩子跑远,八百比丘尼才继续和教徒一起前往教祖的房间。   正是走在外廊的时候,她忽然开口道:“是男孩。”   那位男性教徒愣了一下,而后才忽然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在万世极乐教中有一个奇怪的传闻。除了能够聆听到“神”的声音的教祖之外,还存在着神秘的“预言巫女”,有年长的教徒曾对教内年轻的教徒们说过,那是名为“八百比丘尼”的、不老不死的巫女。   那位八百比丘尼大人有着世间罕见的姝丽之容,也有着寻常人类难以理解的能力,甚至有传闻说,在过去的数十年间,她的容貌一直维持着少女的模样,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   这些不知真假的传闻在教中流传着,时常又会混杂进一些新的传闻。   比如说——   将八百比丘尼迎入寺庙的这位教徒就曾听人说过,他眼前的这位八百比丘尼大人,随口对别人说出来的话,每一句都化为了现实。   而他的妻子现在正怀有身孕,再过几个月就要临盆了。   “您是说……”男性教徒面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般,口中反反复复说着感谢的话,一副激动万分的模样:“没想到像我们这种人竟然也能够得到八百比丘尼大人的预言……”   在这样的恭维之言中,他们也来到了教祖童磨的房前,教徒噤声之后恭敬地低头致谢,而后便退下了。   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也很温暖,本是个适合外出透气的日子,但童磨的房门却紧紧地闭着,躲避着这样的温暖和阳光。   因为“鬼”是被太阳抛弃的生物,是绝不能出现在太阳底下的、被神厌恶的存在。   八百比丘尼没有半分迟疑地推开了障门,她穿过层层绘制着莲花和金□□图案的屏风,来到了童磨的床前。   落下的帷帐上挂着写上了“极乐”二字的短短垂幔,白橡发色的青年安静地侧躺在榻上,面容俊秀清隽。   仿佛没有听到有人拉开了障门的声音,也没有听到有人走近的脚步一般,哪怕八百比丘尼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童磨的眼睛也没有睁开。   然而以八百比丘尼对他的了解来看,这副姿态大概就是故意做出来给她看的。   正如对此世早已无可留恋的八百比丘尼,从来感受不到真正的“感情”的童磨,也只是依靠这些小乐子来打发漫长的岁月罢了。   八百比丘尼停在了他的面前,刚蹲下身打算看看他什么时候才会睁开眼睛,却在刚蹲下来的那一刻,便倏然对上了一双漂亮的虹色眸子。   那双眸子里满噙着笑意,绚烂的眸色在略有些暗淡的和室内仿若雨后的彩虹,清澈而又纯粹。眸子的主人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灿烂而又真诚的开口道:“八百~”   他伸手拉了一把面前的八百比丘尼,两人的状态倏忽间发生了变化,虽然举动极为突然,但童磨的手掌却贴心地放在了八百比丘尼的背上为她做铺垫,以防止她倒在榻上时被硌到。   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猝不及防拉倒在床榻上,八百比丘尼面上闪过短暂的意外之色,却在看到压在自己身上笑得一脸灿烂的童磨之后,转变为了沉默的无奈。   “你又在做这种无聊的事情了。”   八百比丘尼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想要推开他,却没想到童磨这次没有故意做出一副柔弱的模样被她推开,而是从她背后将手抽出,握住了她伸过来推自己的手。   “什么嘛,”童磨一脸不满地开口:“我还以为八百是因为想我了才来找我呢,毕竟你可是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来寺庙啦。”   说到时间的时候,他的声音拖得老长,一副可怜巴巴的委屈样,若是换了任何一个人来,恐怕都会心生怜惜吧。   但他现在所面对的并非是什么普通人,而是在这世间存在了比他多不知道多少个几百年的存在,对他的了解也远胜于教内的任何一个教徒,自然不会轻易被这种模样打动。   “是吗,”八百比丘尼对这样的指责显得无动无衷,反而挑起刺来:“对你来说这样的时间就算是好长了?”   “诶?”   童磨一脸失望地看着她:“八百怎么可以这么说,我可是每天都很希望和八百见面哦。”   每次八百比丘尼来万世极乐教都要面对童磨的“童言无忌”,虽然大部分时候只是些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装模作样的话,但偶尔说得多了,也几乎会令八百比丘尼产生一种怀疑起真实性的错觉。   和鬼舞辻无惨只在人前演戏的虚伪不同,童磨的伪装远比他要真实得多,无论是在人前还是人后,他都会维持着同样的做派,可谓是用心到了极致。   八百比丘尼见推不动他,便干脆躺着和他说话,质疑了一下他的“每天都很希望”的真实性之后,又收获了童磨委屈的指责抱怨。   “八百每次来找我,都是因为和无惨大人吵架了吧?”   童磨言辞振振:“只有在这种时候八百才会想起我来,本来就已经很过分了,尤其我可是每天不论高兴还是难过都会想念八百和伊之助,实在是太不公平啦。”   闻言八百比丘尼沉默了一下,而后解释道:“我没和他吵架。”   与其说是和鬼舞辻无惨吵架,倒不如说是被对方发脾气才更贴切些,听到童磨的发言,她也不由得多说了几句,十分正经地开口:“你觉得鬼舞辻无惨会有兴致和我吵架吗?”   闻言童磨露出了怜惜的神色:“八百好可怜。”   他的眼泪向来都很不值钱,尤其是在这种时候更甚,一滴一滴的泪珠滚落在八百比丘尼的脸上,彩虹色的眸子也蒙上了一层雨雾。   “每天都要忍受着鬼舞辻大人的虐待,还要独自一人抚养孩子这么辛苦,虽然我是鬼舞辻大人的属下,但是这种事情就算是我也看不下去嘛。”   这副真情实感为她落泪的模样,一瞬间让八百比丘尼怀疑起他最近都听信徒们抱怨了些什么东西,才让他能如此情真意切地哭成梨花带雨的样子。   这种形容放在一个男人身上似乎有些不太恰当,但像童磨这种本来就梦幻色彩极为浓重的人物,无论用什么漂亮的词语来形容,恐怕也都不会让人觉得意外。   见他还是一副沉浸在自己的脑补中无法自拔的样子,八百比丘尼叹了口气:“那你就别看着啊。”   被这种话堵了一通的童磨终于有所收敛了,他从八百比丘尼身上起来,拉着她的手让她也能起身,两人站直之后娴熟地为她整理着衣物,一边整理一边说:“要是我能再强些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帮到你了?”   “那大概得强到能和鬼舞辻无惨正面相对的程度吧。”   八百比丘尼漫不经心地说着这种话,全然不顾鬼舞辻无惨能够通过他的血感受到他们之间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对话。   不过事实上,鬼舞辻无惨也极少因为这种事情特意跑过来,他通常都是会记着一堆的帐,等到了亲自降临的时候一起算一通。   最严重的时候甚至差点把童磨直接拎到太阳底下晒一晒,但又因为念及上弦之鬼已经有一百多年没有进行过更替,再加上童磨虽然总喜欢做些多余的事情,却没有搞砸重要任务的份上留了他一命。   那次之后童磨便收敛了许多,绝大多数时候都仅限于口头上的言语,但仍是喜欢踩在鬼舞辻无惨的底线上反复横跳。   帮她整理好衣物的童磨顺手还把她的头发也整理了一下,然后才笑眯眯地问她。   “不是因为和鬼舞辻大人吵架的话,那八百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事情来找我呢?”   站在她面前的青年展开了自己的金色折扇,那上面刻着漂亮的莲花图案,锐利的边缘似乎残留着什么干涸的黑红。   八百比丘尼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皱了皱眉头对他说:“伊之助也来了,记得把这种东西先清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写着写着忽然发现,八百在磨磨头这里的待遇可比在无惨那里好多了啊!   无惨:再说一句信不信我打掉你脑袋?   童磨:八百~[可可爱爱]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前山秋   抱住秋秋啾啾啾—— 第8章 漫无止境的旅途   “诶——”   青年形态的上弦之鬼拖长了声音:“要是担心伊之助会发现的话,八百为什么还要总是带他来寺庙里呢?”   其实童磨也的确对她这样的举动有些不太能理解,只不过并非什么一定要知道的事情,所以也没有刻意进行询问的必要。   既然现在八百又提及了,那也可以顺便问上一句。   八百比丘尼别过了视线,目光扫过他的房间,片刻后开口道:“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   她的想法本就很简单,为了避免鬼舞辻无惨时常无来由的怒意,伊之助必然需要一个其他的可以暂住的地方。   童磨的寺庙是最恰当的选择。   顾及他对伊之助的母亲琴叶曾生出过的“将她就这样留在身边,等到寿终正寝也可以”的想法,对于与她血脉相连的伊之助,童磨自然也不会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当做储备粮。   而这也只是一部分的原因。   在更早之前的时候,童磨的父母、创建了万世极乐教的那两个人还在世的时光,他们曾帮助过八百比丘尼。   虽说对她而言也并非是特别有必要的帮助,却也不可避免地因为这份“帮助”而产生了因果。   所以在后来,童磨变成鬼之后,也还是如同人类时那般,将八百比丘尼视作心目中特殊的存在。   但童磨显然也不是那种会想到背后深意的鬼,听到八百比丘尼回答的上弦之鬼眼睑微垂,一派悲伤的表情:“原来我只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呀……”   “也不全是。”   八百比丘尼从他的房间里收回视线,将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安静的眸子注视着他,声音轻轻的:“你从来没有违背过对我许下的任何一个承诺。”   闻言陷入沉默的对象变成了童磨,他面上的表情凝滞了好一会儿,才复而露出愉快的笑容:“我就知道八百没那么狠心啦~所以我是值得八百信赖的人吗?”   八百比丘尼没有回答,仍是看着他。   “帮我一个忙吧。”   她说:“这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   童磨从来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请求,正如他也不会放弃拯救任何一个可怜的教徒。这世间存在着太多的痛苦,无法摆脱这些痛苦的人都很可怜,而像八百这种,只能在漫无边际的岁月中延续着无望人生的存在,则更是可怜极了。   [因为八百是需要我的,所以我一定要为她做些什么。]   抱着这样的心情,童磨总会在见到她的每一次都诉说着自己对她的怜惜与爱意。   只有我才能理解她的心情。童磨想,所以她能够依靠的,也只有我呀。   “是什么样的事情呢?”   童磨毫不犹豫地开口了。   “我希望,你能帮我照顾伊之助一段时间。”八百比丘尼对他说:“我要去做一些事情。”   看到她露出笑容的鬼舞辻无惨必定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回再回别馆,这一点八百比丘尼可以肯定。   她没有一定要生活在鬼舞辻无惨眼皮子底下的必要,鬼舞辻无惨也不会太过在意这种事情,他知晓八百比丘尼对人世的厌倦,也知晓伊之助于她而言,是这个不值得留恋的人世中少有的值得在意的东西。   所以只要把伊之助交托给童磨,让鬼舞辻无惨能够感知到他的存在,那么八百比丘尼无论去了哪里,只要时间不算太长,都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童磨答应得很爽快,一面说着八百能够信任我我实在是太高兴了,一面又承诺我绝对会把伊之助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   倒也不必。八百在心里默默地补充了一句。   童磨还是好奇地问了起来:“八百要去做什么事情呀?”   “是一些必须要做的事。”   说着这种话的八百比丘尼,在童磨疑惑的神色中走出了房间。   她在寺庙中停留的时间很短,在告知了伊之助自己有事要暂且离开一下的时候,伊之助拉了拉她的衣角:“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八百比丘尼不太肯定地说:“或许是明天,也或许是后天……”   “但是伊之助特别特别想我的时候,我一定会回来的。”   她伸出手来和伊之助拉钩,笑着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脸上,说因为伊之助是我的宝贝,所以无论如何妈妈也会爱着伊之助。   伊之助抱着蹲在自己面前的母亲,也对她说自己一定不会给妈妈添麻烦,一定会乖乖听话等她回来。   八百比丘尼最后抚摸着他细细软软的黑发,起身离开了万世极乐教。   ——*——   当昨夜的鬼舞辻无惨在伊之助面前讲完了她的故事之后,八百比丘尼的眼前浮现出了某些画面。   不是“预知”到的未来,而是忽然想起的过去。   在许久之前的过去的时光里,她从「她」变成「八百比丘尼」的那段时光里,也曾遇到过很多人。   早在那段时间里,八百比丘尼便已经厌倦了人世的一切。   无趣而又漫长,毫无意义而又庸庸碌碌。   为了打发那些无趣的岁月,她来到了最为繁华的都城——平安京。   正是在那里,她开始被人称之为「预言巫女」,也正是在那里,她遇到了人类时的无惨。   但后者其实比前者发生在更早之前,只不过鬼舞辻无惨大抵是忘记了。他其实在见到「预言巫女」八百比丘尼之前,就已经先遇到「她」了。   没有任何身份背景的八百比丘尼独自一人来到了京中,在产屋敷家作为侍女也呆过一段时间。   那时鬼舞辻无惨也还不是鬼舞辻无惨,而是产屋敷家的小少爷。   她看着那位小少爷,小小的身体被抱在他母亲的怀里,也看着他的母亲,被他日复一日的疾病缠身弄得满脸憔悴,只好将他交给当时最为信任的侍女照顾。   那个侍女,就是八百比丘尼。   无惨年幼时远比伊之助更难照顾,从母亲的腹中落下的病根,折磨得他日日夜夜都在哭泣。   八百比丘尼抱着襁褓之中小小的孩子,几乎是彻夜不眠毫无间断地哄唱着。   其实在她之前,产屋敷家的夫人也曾试过将孩子交给其他的侍女照顾。   但她们无一例外无法支撑下来,只有平日里沉默寡言、因总是独来独往而被人说成是性格怪异的八百比丘尼,做到了照顾好小少爷这样艰巨的任务。   她像是没有脾气也不会感到疲倦,所以不管小少爷如何吵闹也既不会觉得辛苦也不会厌烦。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的时间,不论是牙牙学语还是蹒跚学步,都是由八百比丘尼在他身旁陪伴鼓励着做到的。   但在他真正长大之前,八百比丘尼却主动离开了产屋敷家。   任何地方于她而言都只是旅途中稍作休息的地点。她的旅途既没有目的也没有终结,任何人对她而言,也都只是过客。   从产屋敷家离开的她搬进了京西的一座小神社里,又成为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巫女。   这是八百比丘尼头一次抚养一个孩子。   因为她身上的岁月不会变化,所以自然也不会有生育的能力,不管怎么说这种体会于她而言都是一种新奇的尝试,哪怕在后来抚养伊之助的时候,她也时常会回忆起多年前的时光。   只是,当初的那个孩子早已忘记了那段时光。   人类本就极容易忘却,因为生命短暂,反而更难记住些什么,鬼舞辻无惨时常以“身上残留着属于人类的部分所以更弱小”这样的理由来责骂他制造出来的鬼,但八百比丘尼却觉得,他身上残留的属于人类的部分,其实也不逊于任何人。   哪怕拥有了强大的躯体,也获得了常人难以匹敌的能力,他仍在恐惧着那些无论如何也会降临在他身上的东西。   比如死亡,再比如……产屋敷家的仇恨。   因为家族中出现了“鬼”这样的生物,所以产屋敷一族也受到了诅咒,八百比丘尼曾在很久之前见过一次产屋敷家的家主,并借由神官向他们传达了自己“看到”的东西。   与神官一族的女子结合,生下来的后代能够拥有更长的寿命。虽说要与寻常人类比较还是极为困难,但至少也比那样下去要好得多。   八百比丘尼对鬼舞辻无惨抱着奇异的感情。   一方面这是她抚养过的第一个孩子,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在她离开产屋敷家之后,也时常会在路过那附近时听到关于他的情况。   但另一方面,他又是残忍自私的鬼舞辻无惨,是被人类恐惧着、被鬼杀队和那些被伤害的人仇恨着的可怖的怪物。   究竟要如何平衡这两种感情,她自己也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   但八百比丘尼也并不需要什么绝对正确的答案。   她既非正义的斩鬼剑士,也非臣服于鬼舞辻无惨的他的从属,八百比丘尼只是八百比丘尼,她从始至终都是孤独地继续着自己的旅途,在漫长的岁月中,偶尔停留在某个地点,与他人产生缘分而又在那些人死后断绝一切的「预言巫女」。   所以她也要去见那个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文名不该叫神眷,而应该叫我和无惨比命长,或者八百比丘尼的养崽日常   感谢沈孽大宝贝的地雷!!!超爱你啾啾啾,谢谢大宝贝总给我投雷鸭!也谢谢你的营养液,mua—— 第9章 她带来的消息   茶屋里往来的客人们,在看到门口进来的少女时,视线无来由地在她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容貌昳丽的少女从堂中路过,可也只是片刻,她的身影便消失在大堂,足迹轻柔得恍若云雾。   侍从将她领着穿过蜿蜒的外廊,在内院的一间和室门口停下了脚步。   “家主已经在等您了。”   侍从低着脑袋轻声道完,悄无声息地退离了此处。   在内院的院内栽种着紫色的藤花,花瓣纷扬而落,细碎的花瓣飘落在八百比丘尼鸦黑的发梢,她抬手拉开障门。   点着熏香的和室内只坐着一个人,那是个年龄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他面前的矮桌上放着茶水,却早已没有任何热气袅袅。   在八百比丘尼拉开障门的时刻,少年秀丽的眉眼便柔和着注视她,嘴角噙起轻微的笑意,弧度若有若无,却令人心生亲近。   看到这样的景象,八百比丘尼的脑海中却倏然浮现起了另一个人的笑容,记忆中早已模糊的脸,也恍惚间像是清晰了几分。   “您来了。”   少年轻声开口,抬手道:“请坐。”   在他对面的地板上,也早已摆好了另一块圆垫。   少年的名字是产屋敷耀哉,今日正是为了等待八百比丘尼而守在了此处。   这里是产屋敷家名下的产业之一,为了支撑鬼杀队的运转与产屋敷家的延续,他们一直都在鬼舞辻无惨难以触及的暗处经营着产业。   一言不发的少女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提起茶壶为自己倒好茶水。   少年将茶杯放在她面前,清隽的声音从他的唇齿中淌出:“因不知您何时会到,我便先在此等候了,虽说是今年新到的茶叶,但只能以这种东西招待您,多有失礼。”   八百比丘尼垂了垂白皙的眼睑:“不必在意。”   她进来之后没有关门,从屋外吹来细碎的紫色花瓣,轻轻地飘落在她面前的茶杯之中。   “我为您换一杯吧。”   产屋敷耀哉正想动作,却因八百比丘尼的话而顿了举动。   她仍是道:“不必在意。”   八百比丘尼的视线从和室内飘向院落,屋外的阳光与藤花落入她的眼底,温柔得恍若梦幻。   “昔日一别,已经有十年了吧?”   八百比丘尼主动开始了话题:“那时候,你也才刚接任产屋敷家主之位。”   产屋敷耀哉浅笑应声:“是。”   产屋敷家的宿命正是如此,任何一任家主都没有活过三十岁的机会,而更多的却是在三十岁来临的数年之前,便因各种原因早早离世。   上一任产屋敷家主过世之时,尚且稚嫩的产屋敷耀哉第一次见到了八百比丘尼。   与传说中那位不老不死的巫女八百比丘尼同名的少女,在上一任产屋敷家主过世时来到了产屋敷家。   彼时整个鬼杀队都因为主公的过世而陷入沉默的哀悼,但这位突然来访的怪异少女却面无悲喜,她安静地注视着产屋敷家主的棺椁许久,才发出了轻轻的叹息。   “多么短暂啊。”   那位少女轻声说着,分明没有落泪,但从她身上氤氲而出的悲伤,却足以令旁人落下泪来。   鬼杀队的剑士中从未有人见过她,甚至连产屋敷家也从未有人知晓她,但当她出现的那一刻,产屋敷耀哉却仿佛在冥冥之中知晓了什么一般。   他说出了她的名字。   “八百比丘尼。”   这便是因果的延续。   昔日曾借神官之口给予了产屋敷家指引的八百比丘尼,现如今也在借产屋敷耀哉之口给予鬼杀队指引。   她告知了产屋敷耀哉有可能成为“柱”的人身在何处,她同他说:“去找他们吧。”   “找到那些年轻而又勇敢的猎鬼人,被鬼点燃的仇恨会支撑着他们燃烧自己的一切,这既是宿命也是因果,是无穷无尽的、至死方休的仇恨。”   那位貌美得近乎怪异的少女,她的来历与行踪也一直都是谜团。   鬼杀队的人找不到她,产屋敷耀哉也找不到她,正如她在离开时所说的那般。   “不必找我,我会再来找你的,到那时在长着紫藤花的庭院里等我,我会告知你们另一些事情。”   产屋敷耀哉时常会回忆起那一天,一切都像是梦一样虚无缥缈。   但他按照她的指引前往了那些地方,却也的确找到了能够成为“柱”的悲鸣屿行冥和宇髄天元。   他们分别成为了岩柱和音柱,并一直在猎杀着残忍的恶鬼。   直到过去了近十年之后的某一天,一只不知从何处回来的鎹鸦带回了写着字的字条。   【产屋敷阁下,展信佳。】   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表明这是八百比丘尼的手笔,也没有任何关于写信人的标志,但产屋敷耀哉就是觉得,这正是八百比丘尼送来的东西。   而在那张字条中,除了这句问候,剩下的只有【十日后。】   这便是约定的日子了。   按照这个约定的内容,产屋敷耀哉早早地来到了直觉中的某处,他根本不担心八百比丘尼会找不到他所在的位置——她本就不是普通人类。   再次见到她的时候产屋敷耀哉更能够肯定了,十余年已过,仍是昔日那般模样的少女,她的真实身份已经跃然而出。   当初她为他们带来了那些正在被“鬼”带来的痛苦所折磨的未来剑士们的消息,那么现如今她又会带来什么呢?   念及此处的产屋敷耀哉未再多做猜疑,而是直接询问道:“您今日,又是为了何时而来?”   八百比丘尼沉默的模样一如多年前那般安静,可产屋敷耀哉却觉得,她身上的悲伤似乎发生了变化。   变得……混杂了其他的东西进去了。   不再是空虚而又朦胧的不知何物,而是有了实际的意义,是能被言语所表达出来,被“咒”所牵绊的东西。   “初始呼吸的剑士所诞生的家族……”八百比丘尼盯着外面的紫藤花,声音仿佛是穿过了漫长悠久的时光,带着属于岁月沉淀的沧桑与沉重。   “在那个家族中,仍有血脉留存。”   八百比丘尼说出了这样的话。   呼吸法存在的时间已经很长很长,就连作为产屋敷家主的产屋敷耀哉也不知晓初始呼吸究竟是谁,但从八百比丘尼口中说出来的话,却无端能令人认定——她说的就是事实。   “是……谁?”   产屋敷耀哉没有询问初始呼吸的剑士是谁,因为他并未感觉到八百比丘尼有要将这一消息告知他的意愿,她带来的只有那些「留存的血脉」。   “时透有一郎和时透无一郎,兄弟二人正在山中相依。”   她白皙的手指伸入了茶杯中,浸了茶水的手指,指尖点落在深色的矮桌上。   茶渍在矮桌上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她轻声开口道:“去把他们带出来吧。”   这一次沉默的人变成了产屋敷耀哉,他没有说话,脸上的笑容也不知何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思的,温柔却又哀伤的表情。   “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05 20:56:20~2020-01-06 20:57: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前山秋 3个;墜繼_十八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沈孽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命运的线   产屋敷一族与鬼舞辻无惨之间的纠葛已经延续了千年。是因为他们的家族中出现了“鬼”这样的生物,所以才受到了早亡的诅咒。   诞生了鬼的家族被命运的线缠绕着,让他们只能在无止境的漫长时光中与鬼舞辻无惨战斗。   只有杀死了鬼舞辻无惨,他们才能够得到解脱。   而那些家人们被鬼所杀的剑士也是如此。因为被鬼夺走了珍视之人,被鬼破坏了本该一直平静下去的幸福。所以才要拿起刀剑,这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不再经历如自己一般的痛苦。   正因自己的身上肩负了太多,所以产屋敷耀哉更能理解他人的痛苦,在对他们的遭遇感同身受的同时,他也希望本该普通的人能一直普通下去。   正如鬼杀队中的许多剑士,他们原本都该是在平凡而又安静的生活中幸福度过一生的普通人。   “让那些本该平静生活的孩子们成为剑士,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从八百比丘尼的口中,产屋敷耀哉所听到的是时透兄弟正过着平凡普通的生活。   他们真的应该去打扰那样的生活,让他们从山林前往战场吗?   产屋敷耀哉想要从她这里得到答案。   “……是啊。”   被反问的八百比丘尼点了点矮桌,指甲敲击桌面时发出的声音,仿佛鼓点般落在产屋敷耀哉的心头。   “那些孩子,本该过着平静的生活。”   八百比丘尼抬起眼睑,说出来的话却可以说是残忍。   “但是在他们的血脉之中,延续着的是从几百年前便已经产生的因果。”她注视着产屋敷耀哉的眼睛:“你能理解的,也只有你们才能够理解这种因果,因为在他们的家族中,在那个曾经被称之为‘继国’的家族里,也出现了‘鬼’。”   她的声音缓慢沉稳,说出来的话却令产屋敷耀哉悚然。   这样的过往。   这样的“因”。   正如产屋敷一族的诅咒。   “这就是他们的宿命。”   八百比丘尼对他说:“无论逃到再远的地方,他们都注定要重新回到战场上。”   “因为那只‘鬼’还活着。”   而时透无一郎和时透有一郎,注定要去面对他们的“先祖”。   ——*——   八百比丘尼回到寺庙时童磨正在和伊之助玩翻花绳,明明已经活了几百年了,可这种小孩子的游戏童磨仍是不厌其烦。   他和伊之助坐在软垫上玩得不亦乐乎,连八百比丘尼推门进来都是走近了才发现。   “诶,八百回来啦~”   童磨歪了歪身体探出一个脑袋来,笑眯眯地向她邀功:“看吧,八百不在的时候,我可是有好好地照顾伊之助哦~”   见到母亲回来,伊之助也顾不上正在和童磨玩翻花绳了,而是扑到母亲的怀里同她撒娇。   笑容灿烂的青年看着伊之助的举动,他也没恼,只是在伊之助松开八百比丘尼之后,也朝着她张开了双臂:“八百不抱抱我吗?”   八百比丘尼自然不会抱他,或许是抱着同情的心思吧,伊之助倒是跑回他面前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松开时不忘像母亲摸自己一样摸了摸他的脑袋。   四舍五入也算是得偿所愿的童磨活泼地笑起来,尖尖的虎牙更添了几分天真可爱,由衷地感慨道:“伊之助好可爱哦~”   倘若只看童磨这时的表情,倒让人觉得伊之助反而比他更加成熟几分。   八百比丘尼本想今日便带伊之助离开,却不料刚一开口,童磨就出声挽留道:“不再多待几日吗?今夜还会有另一位客人来哦。”   一般童磨遮遮掩掩说起什么的时候,八百比丘尼便能察觉到他的确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了。   “什么客人?”   童磨笑容未减:“自然是我们都认识的客人。”   倘若是不能在伊之助面前直说的客人,那便只可能是“鬼”了。   叮嘱了几句伊之助小心些,八百比丘尼又让他出去和其他人玩,自己则是在他走后询问起了童磨口中的客人究竟是谁。   “是黑死牟大人啦。”   童磨本就不会在八百比丘尼面前在意什么仪态,斜斜地侧躺在软垫上,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金色铁扇点了点自己的下巴。   “黑死牟阁下听说您经常会来我这里,于是也说要来见见您。八百好像比我还要受欢迎呢,毕竟之前黑死牟阁下都从来没有说过要来看望我~”   他这次倒没有作出委屈的姿态,可怜巴巴地掉起眼泪,反而笑得很是开心,令八百比丘尼也觉得有些意外。   童磨用在教徒们那里磨练出来的善解人意的能力,轻易地捕捉到了八百比丘尼眼中的意外。   “我很高兴。”   童磨一副真心实意的模样:“八百受欢迎是好事呀~所以我也觉得很开心哦~”   听到这话的八百比丘尼垂下眼睑,视线移向了别处:“这算是什么好事呢。”   “诶——”童磨不认可地开口:“有很多人喜欢八百,当然是好事呀。这样的话,八百就不会觉得寂寞了吧,因为无论如何身边都会有能够陪着你的人……”   童磨说到后边嘟嘟嚷嚷起来,耷拉着脑袋又有些失落了:“那这样的话有没有我也都差不多了吧?”   这句话并非是自言自语,而是对她的询问。   触及那双带着期待的虹色眸子,八百比丘尼给了他回应:“不是的。”   她说:“总有那么一些人,哪怕身边有再多的人,他的存在也从不会被任何人取代,哪怕有与他相似的人,也只不过是相似罢了。”   虽然自身无法生出这样的情感,但童磨却觉得,她这话浸满了寂寞。   为什么八百身上总会有这种感觉呢?   童磨无法理解。   从很久以前,他还是人类的时候,八百比丘尼便已经是现在这样了。   教徒们的祈祷对他说,人死掉之后会前往没有痛苦的极乐世界,童磨并不相信神明的存在,但他认可他们的想法。   倘若活着的感觉太过痛苦了,那么死去之后,什么痛苦也没有了,这样的结果的确是幸福的。   而且,在那个时候,八百比丘尼也认同了他的观点。   穿着巫女服的少女端坐在祭坛上,童磨趴在她的身前,注视着她无悲无喜的脸,忽然问她:“八百比丘尼大人,也想去极乐世界吗?”   本以为不会回答他的少女竟抬起了眼眸,那双眼睛漂亮得好似玉石般剔透。   “想。”   少女轻轻地抬起手,摸了摸他圆圆的脸颊,她的皮肤白得像雪,但手掌的温度却与冰冷的雪毫无关联。   她没有再多说任何话,只是用目光注视着童磨,尚且年幼的童磨看不出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只知道——   她的手很温暖。   “可是有总比没有好吧。”童磨仿佛是刻意避开了她话中的深意一般,转而将话题拉向了另一个方向,思绪从过去的记忆中脱身,他又笑了起来:“我一直都是这样觉得哦。”   作者有话要说:  我动摇了,可恶啊   这个男人(指童磨)的味道,竟该死的玛丽苏   感谢蹦来蹦去的桃子酱的火箭炮,爱你!!!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oe 8瓶 第11章 迟来的贺礼   八百比丘尼其实并不认同童磨的话,不必要的东西就算拥有得再怎么多,也无法填补内心的任何空缺。   这是她在过去的时光里明白的最深刻的道理。   当这世间唯一一个能够理解她、看清她所有心思的人死去之后,她就再也没有遇到过能够和他相比的人了。   可他们这时候也没有一定要争论出什么结果的必要,她知晓童磨话中的意思究竟是什么,也知道他所想的东西,于她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童磨大抵是喜欢八百比丘尼的。   而八百比丘尼自己也很清楚,从他看向她的眼神就可以看得出来。   只不过这份“喜欢”和寻常人所理解的不太一样。   天生与众不同的人,总会下意识寻找着相似的异类。八百比丘尼曾经找到过,而在许久之前,童磨也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   他找到了八百比丘尼。   不老不死的巫女在他身上落下注视,分明什么话也没说,但童磨却觉得,她远比那些在他面前哭诉着痛苦,祈求他让他们前往极乐世界的教徒们更加悲哀。   她的悲哀不在于经历的事情或是忍受的遭遇,而在于她本身的存在。   八百比丘尼自身就是悲哀的集合体。   她体会不到活着的快乐,也无法得到生命的喜悦,更体会不到他人的感情。哪怕在过去的时光中,其实一直都有人爱着她。   “真可怜啊……”   童磨时常会这样想着。   这样的念头在他的心中盘踞了许久,而后膨胀到足以令他向对方询问起原因。   “八百比丘尼大人很寂寞吗?”   “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八百比丘尼沉默了一下,才问他:“童磨听到了什么?”   他听到了她的心在说话。   那个声音告诉他——真寂寞啊……   他想要让八百比丘尼也得到解脱,希望她能够不再孤独,这是他作为「神子」的义务,也是他作为「童磨」的愿望。   所以哪怕到了现在,童磨的心情也仍是像多年之前那样,没有丝毫变质的迹象。   “永生一点也不孤独,八百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用害怕会变成一个人哦~因为我也会一直活着,等到八百需要我的时候,无论是什么时候都可以见到我。”   这样的话,童磨已经说过很多次,八百比丘尼也已经听了很多次,但每次见到她的时候,他总是又能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类似的话。   当然,行动上也没有落下。   他是真真切切地在用自己的理解“爱”着八百比丘尼。   盯着他笑意盎然的面孔好一会儿,沉默了许久的八百比丘尼忽然轻声道:“真好啊。”   不论她究竟说的是什么“真好”,都足以令童磨高兴许久了。   ——*——   黑死牟与八百比丘尼的上一次见面,又是要追溯到百年前去。   已经有百年没有见面的二人,再次相遇时双方看起来却都没什么变化。   对于他们这种不老不死的存在来说,岁月的变迁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了。   穿着黑紫色格纹羽织的上弦之一来到童磨的寺庙,以一种与童磨截然不同的郑重端庄的姿态坐在了她的对面。   “鬼”既然不需要人类的食物,自然也不用摆上茶水糕点进行招待,更何况以童磨这幅随意的姿态,他也想不来什么招待的方法。   倘若真的要他做些什么来迎接地位在自己之上的上弦之一,黑死牟得到的恐怕也只会是童磨欢快地招着手邀请他一起吃宵夜的场面。   可那样的招待,未免也太过狼狈了。   更何况与他们的饮食习惯不同的八百比丘尼还在寺庙中。   身为上弦之一的黑死牟,虽说不似童磨这般有着绚丽的七彩眼眸,却也有着极为奇诡的容貌——在他的颈侧和额角攀爬着火焰状的红色斑纹,而那张脸上则是生长着六只眼睛。   这样奇异的姿态在他的身上达成了微妙的和谐,竟有种怪异的扭曲美感。   尤其是他那与外表的狰狞截然相反的温雅举止,更是令人觉得这样的气质着实矛盾。   仿佛身处的是什么庄重的场合一般,黑死牟郑重其事地开口道:“八百比丘尼阁下……可还安好?”   毕竟也是贵族出身,说话时总会下意识咬文嚼字。说来八百比丘尼其实也有这样的习惯,只是偶尔也会被童磨同化。   “一切都好。”   八百比丘尼平静地回应着,料想黑死牟不会只是为了问好而来。   “我听闻……您与鬼舞辻大人……结为了夫妻……”   八百比丘尼顿时有了不太好的预感,哪怕她没有看到任何预言的景象。   他的声音略有些迟疑,却还是断断续续地说了下去:“还,有了孩子。”   虽然不知道他的消息究竟从何而来,但听起来也莫名有点怪怪的。   只不过这样说似乎也没什么问题,于是八百比丘尼点了点头。   得到了确定的黑死牟,六只眼睛里装着的是三倍多的复杂。   “……恭喜。”   他说着这样的话,从怀里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东西。   看到对方将东西放在矮桌上时,八百比丘尼问了一句。   “是什么?”   “贺礼。”   黑死牟颇为正经地解释道:“我……知道得太迟了,所以……没能事先准备。这种事情……若是什么都不表示,实在太过失礼,只能现在补上。”   事实上,上弦之鬼互相之间一般都没什么来往,这不仅仅是因为鬼舞辻无惨不允许他所制造出来的鬼进行群聚,更是因为上弦之鬼们性格各异,很难走到一起。   可细想起来,八百比丘尼倒是和所有上弦关系都不差,甚至可以说,在那些上弦们的心目中,她的受欢迎程度恐怕远胜于鬼舞辻无惨。   领导者当到这种程度的,恐怕也只有鬼舞辻无惨这种人间之屑了吧。   对于鬼舞辻无惨与八百比丘尼结为了夫妻这件事,黑死牟其实没怀疑什么。   正因为他知道鬼舞辻无惨的脾性,所以一点也不意外无惨的所作所为,贺礼并非是给鬼舞辻无惨的,他会送来礼物,完全是看在八百比丘尼的面子上。   远道而来只是为了补上贺礼,八百比丘尼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实际上她也并不觉得自己真的就是鬼舞辻无惨的“妻子”,不反驳黑死牟只是想让鬼舞辻无惨面上好看些。   八百比丘尼有时也会想起来照顾一下鬼舞辻无惨的心情。   毕竟以鬼舞辻无惨的性格,哪怕一切都是假的,他也必定会认为,只有他才有资格向其他鬼说明真相。   看着黑死牟的脸,八百比丘尼忽然感受到了世事的奇妙。   细想来她也许久未能想起黑死牟,可今日白天才同产屋敷耀哉提起过这位时透无一郎的“先祖”,夜里便得知对方亲自前来恭贺。   而更奇妙的则是当她在第二日带着伊之助回到别馆之后,鬼舞辻无惨竟也不知何时就回到了别馆之中。   他穿着黑底金纹的马甲,一派优雅矜贵的姿态,坐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室内沙发上,手里拿着本书。   见到她们回来,鬼舞辻无惨阖上了手中的书本,俊秀的五官牵扯出一个没能让人感觉到半分笑意的“笑”来。   “终于舍得回来了吗,八百比丘尼。”   作者有话要说:  黑死牟:给你,补上的份子钱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沈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言晨夜、小仙男 1瓶;   爱你们,啾啾啾——感谢在2020-01-07 20:57:16~2020-01-08 23:17: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沈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言晨夜、小仙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一言不合就那啥   见到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八百比丘尼忽然意识到自己那不祥的预感究竟从何而来了。   在别馆中帮佣的良子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朝她投来担忧的目光。   八百比丘尼顿时明白,自己与鬼舞辻无惨之间肯定免不了一场唇枪舌战。   她让良子先带着伊之助去楼上洗漱睡觉,在伊之助拉着她的衣角不肯送开时蹲下身体,平视他碧绿的眼睛。   “伊之助先跟着良子姐姐上楼好吗?爸爸有事要和妈妈说。”   小小的孩子已经听过无数遍同样的话,每次母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所能看到的,都是父亲布满阴霾的面孔。   他其实能够理解这其中暗藏的意义——   父亲和母亲之间发生了冲突,却又不希望被他看到,所以母亲才总会拿出这个借口,试图让他远离他们的争端。   他用眼神无声地抗拒着,却被母亲掰开了抓着她衣角的手指,将他的手放进了良子姐姐的手里。   她用温柔却不容置喙的语气道:“听话,伊之助。”   站在她们身边的良子在这些日子里早就练就了察觉气氛的能力,她一看到脸色难看的月彦先生整夜开着灯,像是等待着什么的模样,再联想夫人带着小少爷对她说要出门几日,便能够清楚地知道——夫人和先生,恐怕又发生了什么矛盾。   她半哄半抱地将伊之助带上了楼,还未完全离开他们的视线,便看到月彦先生扔掉了手中本就没能看进去几页的书本。   意识到接下来或许又要发生什么伊之助绝对不能看到的事情,她挡住了伊之助的视线,带他上楼的动作更加敏捷了几分。   而楼下的八百比丘尼,也是一直注意着伊之助和良子的位置,直到她们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她才将目光落在鬼舞辻无惨身上。   或许正是因为她这一举动所导致的结果,鬼舞辻无惨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你去了哪里?”他沉声道。   那低沉的嗓音里隐约透露出危险与探究。   八百比丘尼面不改色:“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她的回答显然不是鬼舞辻无惨想要听到的东西,但八百比丘尼仍在补充着于他而言毫无意义的信息。   “我出门之前就告诉过你的,要去童磨的寺庙里祈福。”   鬼舞辻无惨忽然笑了。   冰冷而又突兀。   那样的笑容挂在他的脸上,非但没能让他的表情温和下来,反而令那双红梅色的眸子愈发寒凉。   “是吗?”   他不轻不重地落下这么一句话,仿佛是在等待着八百比丘尼的改口。   但八百比丘尼也是像他一样,淡淡地接了句:“就是这样。”   话音刚落,鬼舞辻无惨的手便已经放在了她的脖颈上,苍白却并不无力的手指搭在她的喉咙,大拇指的指腹摩挲着她的皮肤。   “你总喜欢做些无谓的举动。”   鬼舞辻无惨低下脑袋,他的面孔在她面前停下,呼吸间可以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而又冷冽的味道。   是香水的味道。   说起来这还是八百比丘尼亲自为他挑选的香水,那时恰好常去的服装店进了新货,特意打了电话来告知她这个大主顾,说明若是感兴趣可以派人送来图册挑选。   彼时八百比丘尼又和鬼舞辻无惨吵了架。鬼舞辻无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伊之助又在学校上课,八百比丘尼琢磨着自己也没什么事情,便带着良子一起去了服装店看衣服。   八百比丘尼本就对钱财没什么概念,更何况花的又不是她的钱,自然没什么节约的念头,在购入了数量相当可观的新洋服之后,她瞥见角落里摆放了一些盒子。   “那里还有吗?”   她本以为是还没拆出来摆上的服饰,却不料店员告知她,这是店里想要试卖的香水。   店员拿出一瓶,轻轻地喷洒在她的手腕上,八百比丘尼随口称赞了一句,便听到店员说:   “男性用的香水现如今还不算太过常见,所以店长只进了一小部分,打算看看售卖的情况……”   说到这里的时候,店员机灵地为她包好了衣服,又塞了一盒香水进来,对她说:“您是店里的熟客了,这瓶就送给您吧,是店里的小礼物。”   不知道这瓶香水来历的鬼舞辻无惨在收到时挑了挑眉,嘴上说着不需要这种东西,八百比丘尼却第二天便在他身上闻到了浅淡的香味。   那之后他身上的味道,除了血腥味之外,最常出现的就是这股香水的味道了。   八百比丘尼垂了垂眼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突然想起这些。   可鬼舞辻无惨掰着她的下巴命令她抬起眼睛时,她又忽然明白了。   因为鬼舞辻无惨也总在做着他口中那些“无谓”的事情。   她直视了鬼舞辻无惨的眸子:“你想要听到什么?”   鬼舞辻无惨皱起眉头时的样子很常见,而且比那副刻意作出来的温柔更令人熟悉。而八百比丘尼哪怕被他掐着脖子,面上的表情仍是一副平静的模样。   她越是平静,鬼舞辻无惨越觉得心烦。   倘若她露出痛苦的表情,甚至哪怕只是皱皱眉头,也能让鬼舞辻无惨更舒心些。   但明明也知道这点的八百比丘尼偏偏不会这么做,鬼舞辻无惨也清楚其中的原因——她就是不愿意顺着自己。   思忖间他下意识收拢了手指,尖利的指甲覆盖了人类的表象,透过薄薄的皮肤,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八百比丘尼和鬼舞辻无惨都属于过分苍白的类型,但他们的苍白却又不尽相同。八百比丘尼如雪一般晶莹,而鬼舞辻无惨却如将死般暗淡。   这样的对比愈发令他烦燥,锐利的指甲轻而易举刺/破了她的皮肤。   血珠从细小的伤口涌出,染红他指甲的同时也忽然令鬼舞辻无惨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   他松了松手指,却没有从她的脖颈上拿开。   “除了寺庙,你还去了哪里?”   鬼舞辻无惨难得有兴致给什么人解释,只可惜对方并不领情,反而还要和他对着来。   “我无论去哪里都要向你汇报了吗?”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其实又要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意了,可八百比丘尼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怔了一瞬。   她说:“那时时刻刻都陪在我身边不就可以知道了?”   话到嘴边时,八百比丘尼还是柔和了自己的言语,毕竟她一开始想说的可是“跟在我身后”。   若是让鬼舞辻无惨听到这种话,恐怕又要让她知道一下什么叫鬼舞辻无惨式“没有人能命令我”了。   只是换了种说法,却从命令变成了祈求——至少在鬼舞辻无惨眼里是如此的。   八百比丘尼在向他低头。   这样的认知略微消去了他的恼火,却不足以让这个话题就此了结。   嘴上说着要去童磨寺庙的八百比丘尼本就已经令他不太顺心,更何况她似乎还去了什么别的地方。   童磨对八百比丘尼抱有什么心思,鬼舞辻无惨并不在意,毕竟那个上弦之二根本无法体会到真正的感情,一切都只是停留在表面的作态而已。   这些尚在他的掌控之中。   鬼舞辻无惨最不喜欢的是超出自己控制的东西,无论是他手下的“鬼”,还是他身边的八百比丘尼,都不能脱离他的掌控。   昔日珠世的背叛已经令鬼舞辻无惨痛恨了许久,倘若八百比丘尼也背着他做出些什么,鬼舞辻无惨必然会比当初的反应更激烈千万倍。   可他却从八百比丘尼的回答中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就像是……在服软一样。   尖利的指甲恢复了原本的模样,末端修剪得整齐而又圆润。它们的主人用手背轻抚少女的侧脸,在她的颈上落下亲吻。   作者有话要说:  点明亲亲十八大宝贝,爱你啾啾啾!!!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墜繼_十八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沈孽、落言晨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言晨夜 1瓶; 第13章 曾经有过的孩子   八百比丘尼的恢复能力其实并不强,只有在死而复生之后,她的身体状况才能恢复到最佳状态。   那些因被尖利的指甲刺破皮肤而渗出来的血珠随着无惨的亲吻进入他的唇齿之间。感受到脖颈上传来蛇信般冰冷的触感,八百比丘尼略微侧头,皱了皱眉头。   她的手掌放在无惨的后脑,试图拉开他的举动被完全忽视,正当八百比丘尼想要开口时,他却先发出了声音。   “你想留下那个孩子吗?”   鬼舞辻无惨的声音很轻,氤氲在灯光明亮的西式客厅里,令八百比丘尼一时间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但她直接问了:“什么意思?”   她面前的无惨嘴角微扬,微微垂下脑袋以更方便靠近她的脸,狭长艳丽的眼型勾勒出几分惑人的弧度。   “求我吧。”   他的嘴角也浮现出这样的弧度:“你不是很喜欢那个孩子吗?八百比丘尼。”   鬼舞辻无惨恶劣地笑着。   看着眼前的恶鬼,八百比丘尼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求我吧。让我把伊之助,也变成鬼。】   这就是鬼舞辻无惨此刻的想法。   前些日子他们就伊之助迟早有一天会长大这一话题进行了争论,那时正在气头上的鬼舞辻无惨说出来的话也沁着毒液,残忍地对她说伊之助总有一天会离她而去,却没有说,他有将伊之助永远留下的方法。   其实早在许久之前,伊之助甚至还不会走路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就已经产生过这样的念头——只不过那时候不是出于好意,而是想要看看毁掉她最在意的东西之后,八百比丘尼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彼时八百比丘尼没有和他争吵,而是盯着他的眼睛,在听到他冷笑着说出这种话之后,半晌才轻启殷红的唇:“你真的,要做这种事吗?”   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鬼舞辻无惨罕见的动摇了。   时隔许久他再次提及这个话题,心里的想法却与当时天差地别。   “你是知道的。”见八百比丘尼许久没有说话,他抬起手梳理着她的长发,轻言慢语地解释着:“短暂又轻贱,人类的生命只有这么长久。既然你那么在意那个孩子,难道就不想永远把他留在身边吗?”   八百比丘尼沉默了。   这并非意味着她无法给出回答,正相反,在听到他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她就想告诉他【不想。】   与鬼舞辻无惨不同,八百比丘尼从来都不喜欢“永远”这个词,鬼舞辻无惨渴望不已的“永恒”,于她而言却是一种负担。   如果可以,八百比丘尼甚至完全不希望拥有所谓的“永远”。   她真正想要的,正是鬼舞辻无惨最看不上眼的“短暂又轻贱”的、属于人类的生命。   鬼舞辻无惨和八百比丘尼对待漫长生命的态度是两个极端,而八百比丘尼也不希望伊之助变得像他们中的任何一方。   不论是过度渴求的鬼舞辻无惨,还是过度厌倦的八百比丘尼,都无法获得真正的快乐。   可她没有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只因为在鬼舞辻无惨的眸子里看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在那双瞳孔细长的红梅色的眸子注视中,她开口道:“这样的孩子,我们不是已经有一个了吗?”   鬼舞辻无惨愣了一下,迟疑了好几秒后才意识到她指的是谁。   【累。】   那是鬼舞辻无惨在数十年前制造出来的,少有的小孩子模样的“鬼”。   人类的孩子从来都很脆弱,而变成鬼又需要忍耐过分扭曲的痛苦,哪怕是身强体壮的成人也并非每一个都能忍受,所以能够承受住鬼舞辻无惨的血,并借此成为优秀强大的“鬼”的累,则显得格外珍贵。   八百比丘尼忽然想起了他,那个与人类时的无惨遭遇极为相似的孩子。   不能跑也不能跳,更不能外出和其他人一样正常生活,只能常年卧病在床,这样的累……会激起无惨的某些回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他将累变成鬼,却不仅仅是出于这份心思。   鬼舞辻无惨曾有过一个很奇怪的念头。相较于漫长的人生来说,只是转瞬即逝。但在那几年里,他的确进行了尝试。   【鬼舞辻无惨,想要与八百比丘尼生下孩子。】   二人都不是人类,那么他们会生出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   可这样的猜测和好奇却永远也得不到实现,只因为——他们都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非人之物,哪怕真正结合了,也无法像人类一般诞下后代。   从八百比丘尼腹中出来的,只有无法老去的岁月积聚而成的妖物——“祸蛇”[1]。   意识到这一点的鬼舞辻无惨消失了许久,再回来时带回了一个孩子。   只到他腰侧的小孩子有着一头奇异的白色头发,发尾勾起的弧度竟与鬼舞辻无惨有几分相似。   或许是变成鬼的副作用,那孩子的眼白变成了黑色,瞳孔大而无神,面颊上点着红色的圆点——一眼便能看出其非人的特征。   “他的名字是累。”   鬼舞辻无惨将累带回来的原因,八百比丘尼一开始只以为是心血来潮,可他对累的疼爱又过于逼真,以至于连八百比丘尼也看不透他的心思。   八百比丘尼从未将累当做自己的孩子。至少在鬼舞辻无惨的眼里是如此。   因为累的外貌过于突出,而鬼舞辻无惨明明擅长拟态却没有对累做出任何改变,所以那时候他们也没有隐藏在人类之中,反倒是在山里住了几年。   鬼舞辻无惨并非时刻都陪在他们身边,更多的时候还是累和八百比丘尼独处,八百比丘尼偶尔能察觉到那孩子小心翼翼打量着她的目光,却从未主动接近他。   正因如此,鬼舞辻无惨才会放弃他那不知所谓的念头,带着八百比丘尼搬去了城里,将累独自留在了那田蜘蛛山。   或许累后来不断寻找“家人”的举动也有那时的生活带来的影响,虽说八百比丘尼没有主动接近他,但在累向她靠拢的时候,她从不会拒绝。   不论是趴在她的膝上睡觉,还是帮她将头发梳成长辫,以及他最喜欢的翻花绳游戏,八百比丘尼都会温柔地包容接纳。   在八百比丘尼和鬼舞辻无惨离开的时候,那孩子高高地站在自己的血鬼术制造出来的蛛丝上,亲眼看着他们慢慢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内。   想起以前的事情,鬼舞辻无惨挑了挑眉:“我以为你早就忘了。”   毕竟在鬼舞辻无惨看来,八百比丘尼也从未在意过那个孩子。   她在累身边时做的一切,不过是打发无聊的举动罢了,就跟她买衣服逛街一样,不会在心底里留下什么痕迹。   倘若八百比丘尼知晓了鬼舞辻无惨的想法,必定会进行反驳,哪怕一开始的时候的确是被迫打发时间而与累产生了关联,但她也确实有过将累当做自己孩子的时刻。   当他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她的身侧,将脑袋枕在她的膝上时,八百比丘尼也曾温柔地抚摸着这孩子的面颊,脱下自己的羽织披在他的身上。   哪怕她一直都能知道——鬼不会生病,也不惧怕寒冷。   八百比丘尼没有回答鬼舞辻无惨挑刺的话,而是说:“永远也不会长大的孩子,有了一个已经够了。”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了。   然而都已经说到了这种地步,鬼舞辻无惨仍像是听不懂她的话外之音一样,反倒是说:“多有几个人陪着你不是更好吗?”   这话说得……就像是在闹别扭一样了。   因为知道了童磨在她面前反反复复说着这种话,所以也说同样的话来等待她的反应……   忽然生出这种念头时,八百比丘尼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她神色微变,望向鬼舞辻无惨的目光也发生了变化。她幽幽道:“不必要的人,存在再多也没什么意义。”   在八百比丘尼说出这句话之后,鬼舞辻无惨忽然问她:“那我是什么?”   这不该是鬼舞辻无惨会问出来的问题。   不光是他自己,连八百比丘尼也意识到了鬼舞辻无惨的奇怪。   可鬼舞辻无惨这时候倒像是破罐子破摔一样,抱着“既然话都已经说出来了,那就要得到个满意回答”的念头,紧紧地盯着她的脸。   在这样的注视中,八百比丘尼轻声回答:“是孩子的父亲。”   她说出了令鬼舞辻无惨怔愣了好一会儿的话。   他本以为八百比丘尼又会模棱两可地避开这个话题,再不济也会敷衍或是搪塞过去,却不料她给出的回复竟如此出乎意料。   这其中的含义究竟是什么,鬼舞辻无惨自己也有些理解不过来了。   然而八百比丘尼心底里却很清楚,这样的回答绝对可以堵住鬼舞辻无惨的嘴,也可以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能够将注意力从【将伊之助变成鬼】这一想法上朝着其他方向转变。   因为以鬼舞辻无惨过去许多年的举动来看,他似乎真的抱着某种八百比丘尼也不太能理解的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  [1]祸蛇。出自《阴阳师》 白比丘尼   不建议深入了解,看我私设就好了,本文魔改成分极多[真挚]   总想当爹的无惨实在太草了233333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沈孽、墜繼_十八、落言晨夜 1个;爱你们!mua!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幽兰影月 2瓶;落言晨夜 1瓶; 第14章 伊之助的困扰   【越是渴求的东西,越是无法获得。】   在八百比丘尼的心底里,一直生长着这样的念头。   但鬼舞辻无惨的想法却和她不同。   在鬼舞辻无惨看来,但凡是他想要得到的,那么无论如何也一定能够得到。   在此前的千年来,他也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不论是健康的身体还是漫长的寿命,鬼舞辻无惨全都得到了。   而他也相信,总有一天他能够获得真正的完美永生。   不再畏惧阳光、也不再需要任何无用的“鬼”作为帮手,就像八百比丘尼一样,哪怕孤身一人也没有关系。   想到这里,他注视着八百比丘尼的眼神也逐渐退去了阴霾。   眼前的八百比丘尼在他面前垂眉顺目,这样的姿态极大程度上令鬼舞辻无惨心生愉悦。他不喜有人在自己面前锋芒毕露,更不喜有人违背自己的意愿。   那么相对应的,只要顺从于他,鬼舞辻无惨也不会介意给予对方些许恩赐。   心情稍霁之后面色也好看了许多,因为她说的【永远也不会长大的孩子,有了一个已经足够了。】鬼舞辻无惨暂时收敛了将伊之助变成鬼的心思。   ——这种程度的恩赐,给了她也没什么关系。   八百比丘尼已经对他的心理活动熟知于心,更清楚他的表情和眼神代表着什么意思,从以前开始他就是这样,哪怕过了千年也还是如此。   她没有在意鬼舞辻无惨大发慈悲般的眼神,敛了敛眼睑开口道:“我上去看看伊之助。”   鬼舞辻无惨一听到这话,又有种要皱起眉头的趋势,但同时忽然想起八百比丘尼说,在她的心目中他是孩子的父亲,那份不悦便倏然消减了几分。   他收回了放在八百比丘尼身上的手,淡淡开口:“去吧。”   一副什么也不在意的姿态。   八百比丘尼没有停留,抬起脚步上了楼。   ——*——   被良子带上楼的伊之助其实已经能够对楼下父母之间的冲突有所猜测,再加上童磨经常对他说着父亲和母亲并不相爱之类的话,伊之助自然而然想到了不太好的东西。   早在好几年前,伊之助就已经能够自己洗澡了,所以带他上来的良子只是帮他找好了衣服,便在他进入浴室之后站在门口等着他。   虽说只是在别馆中帮佣的佣人,但伊之助这样可爱的孩子,又有谁不会心生喜爱呢?   当伊之助闷闷的声音从浴室里传来时,良子也在心底里叹了口气。   她听到那个孩子问她:“良子姐姐觉得,爸爸会有什么事和妈妈说呢?”   对于伊之助,良子打心底里怜惜着,自然不会对他说出事实,而是道:“应该是思念的事情吧,因为夫人和小少爷好几天没有在家里,所以先生一定很想念你们。”   她的嗓音也和说出来的话一样轻柔。   但听到这话的伊之助却低下了脑袋,一言不发地盯着浴室的地面。   【是假话。】   他在心底里反驳了良子。   【良子姐姐说的,全部都是假的。】   像是才想起来一样,从浴室门外又传来良子的声音,她补充道:“一连好几天夜里,先生都开着灯等到很晚呢,一定是在等夫人和小少爷回家吧。”   良子以为这样的话能够安慰到伊之助,却不知道在这个小小的男孩心里,她所说的每一句谎言都要被反驳一遍。   她说得越多,伊之助越是觉得心里难过极了,不仅仅是为了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关系,也为了母亲和良子姐姐都为了照顾自己而隐瞒真相这一举动。   伊之助是个过分善良的孩子,他很难拒绝他人的好意,更无法让母亲和良子姐姐的心意白费。   所以他只能做出一副相信了的样子,在洗完澡之后又对着良子姐姐扬起笑容。   “先生和夫人今晚可能还要谈久一点,所以伊之助能先去床上躺着吗?”   在良子说出这样的话之后,伊之助点了点头。   房间里的小台灯一直开着,良子也拿了椅子坐在伊之助床边陪着他。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本以为又要像以往那样等上许久,却不料伊之助才躺在床上没多久,良子便看到夫人推开了房门。   “伊之助已经睡了吗?”   她面上带着笑,走到伊之助的床前,用自己的额头蹭了蹭他的额头,在伊之助抱住她脖颈的时候也将他搂进怀里。   见到夫人已经来了,良子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末了也没忘记将房门关上。   但当她一转身准备去做其他事的时候,却忽然瞧见了站在走廊不远处的月彦先生。   “月彦先生……”良子有些局促地低了低脑袋,在他走近时更是紧张得气都不敢喘大声。   月彦先生身上时常都会流露出令人害怕的气息,这是源自本能的恐惧与压迫,只要稍微离得近些,便能让人连抬起都难以做到。   “嗯。”   这位阴晴不定的男主人应了声,停在了她的面前,略微过了几秒钟,才继续开口:“伊之助睡着了吗?”   “还没,”约莫是因为今日月彦先生身上的气场格外强烈,良子不由得恭敬起来,答道:“夫人应该还要给小少爷讲故事。”   良子低着脑袋,不知道月彦先生这时候露出的表情究竟如何,只知道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今晚出去一趟。”   他吩咐说:“到时候记得告诉她。”   听到这话的良子微微一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以往每次先生和夫人发生了冲突,先生从不会主动找过来吩咐什么,只是随意对看到了的佣人说上一句,更不会刻意加上【记得告诉夫人】这种话。   ——也就是说……不是吵架吗?   想到这里的良子应了声是。她视线内先生的衣摆在眼前留下的弧度也仿佛平和了几分。   ——*——   房间里的八百比丘尼惯例给伊之助讲完了故事,床头的小台灯氤氲着温柔的橘色灯光,将伊之助的苍绿色的眸子衬得格外明亮。   “妈妈。”   听完故事的伊之助看起来没有任何要入睡的意图,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八百比丘尼,像是思考了许久之后才鼓起勇气问她:“妈妈……喜欢爸爸吗?”   八百比丘尼安静了好一会儿。   今天晚上她给伊之助讲故事的时候就已经发现,这个孩子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她讲的故事上。   她知道伊之助有心事,却没有料到他竟然在想这个问题。   八百比丘尼轻笑着抚摸伊之助的脑袋,声音融入安静的暖橘色:“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比起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更想做的是询问伊之助产生这种问题的原因。   八百比丘尼一直很擅长转移话题,这一技能是很久很久以前从其他人身上学来的,经过漫长岁月的沉淀之后,属于那个人的痕迹也融入了她的身体里。   在母亲面前,伊之助从来没有什么害怕或是瑟缩的想法,他什么话都可以告诉她,也什么事情都能向她寻求帮助。   “因为童磨叔叔说,爸爸不爱妈妈。”   听到伊之助说出这种话,八百比丘尼眸色暗了暗,但想到童磨的性格,会说出这种话也确实不足为奇。   她没有在伊之助面前评判这句话的对错,而是对他说:“那伊之助觉得,妈妈喜欢爸爸吗?”   伊之助认真地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开口:“喜欢?”   八百比丘尼笑了起来,揉了揉伊之助的脑袋,对他说:“爸爸只是看起来严肃而已,伊之助不是也已经感觉到了吗?自从上一次伊之助说同学们的爸爸都会带他们出去玩之后,爸爸不也经常带伊之助出去玩了吗?”   小小的伊之助顺着母亲的思路思考了好一会儿,觉得的确是这个道理。   “哪怕是对待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人也会产生不同的看法,童磨叔叔并不是每天都能和爸爸待在一起,所以他觉得对的事情,或许伊之助和我都会有不同的看法,是不是也很正常呢?”   听到这话的伊之助顿时亮起了眼睛,圆溜溜的眸子盯着八百比丘尼。   这就是为何伊之助从来都愿意将心里话告诉她的原因。   在伊之助眼里,母亲总能为他解答一切疑惑,给予他最温柔也是最温暖的话语和怀抱。   在他的记忆里,也时常会浮现出小时候的景象,虽然对那样的过去记忆早已模糊,甚至就连母亲的脸也记不清楚了,但他知道——   在伊之助很小很小的时候,她也总会将还是婴儿的伊之助抱在怀里,用她的额头和脸颊轻轻地蹭着伊之助的脸颊,语气温柔地轻唱着哄他入睡的摇篮曲。   虽然母亲现在早就已经不唱那些曲子了,在他懂事之后也再没有听到过那些曲子了,但心底里的记忆,却是绝对不会忘记的。   因为得到了母亲的开解而忽然想起了过去的事情,伊之助忽然又很想再听听那样的摇篮曲,于是对母亲提出了请求。   “小时候听到的摇篮曲啊……”   他看到母亲露出了笑容,与记忆之中的身影重叠。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个记忆是谁,大宝贝们都晓得叭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前山秋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沈孽、落言晨夜、叶语笙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言晨夜 1瓶;   爱你们,muamua! 第15章 先生的“礼物”   伊之助口中所说的“摇篮曲”,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摇篮曲。   寻常人家母亲的确会给自己的孩子唱着那些轻快活泼的曲子,但伊之助真正的母亲,那个生下了他的女人,却从不会给他唱那些普通的曲子。   她只会将伊之助抱在怀里,反复地哼唱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这样的拉钩歌。   而且每一次歌词的内容都会发生变化,有时是在向伊之助承诺,在他长大成人之前,妈妈无论如何也会陪在他身边。有时又是告诉他,虽然妈妈只有一个人,但妈妈绝对会连爸爸的那份一起爱着伊之助。   八百比丘尼是知道的,关于那个生下了伊之助的女人【琴叶】的一切。   她温柔而包容地握着伊之助的手掌,给他轻轻哼唱的那样的歌谣,伊之助也对她投以眷恋孺慕的视线,在她的歌声中入眠。   时间慢慢过去,伊之助也睡得越来越沉,八百比丘尼看着他的睡颜,看到他嘴角翘起的细微弧度,将自己的手从他小小的手掌里抽出来,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   走廊里灯光明亮,客厅里的灯也全都亮着,八百比丘尼本以为鬼舞辻无惨还在客厅,却不料良子告知她:“月彦先生说要出去一趟,让我记得告诉您一声。”   八百比丘尼略觉诧异:“说了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   毫无意义的传话。八百比丘尼忽然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鬼舞辻无惨也做起了这种无聊的事情呢?   在她脑海中留存的记忆太过繁杂漫长,试图从中梳理出某个人的痕迹并不困难,可鬼舞辻无惨是特殊的,只有他在八百比丘尼的记忆中,断断续续地路过了冗长的岁月。   瞥见良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八百比丘尼主动出生询问:“还有什么事情吗?”   “您和先生……”良子自知这种事不该由外人来置笃,可看着先生和夫人之间的相处,再联想到小少爷年幼却懂事的模样,她还是决定稍微提一提:“如果是有什么误会的话,只要说清楚就可以了吧?”   在她看来,先生和夫人之间其实存在着感情,他们都在意着彼此,只是有什么隐情或是隔阂存在于他们之间,所以他们才时常会发生争执。   那么只要把一切都说清楚,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八百比丘尼沉静的目光落在这个过分天真而又单纯的少女身上,看着她清澈而又纯净的眸子,顿时心生感慨。   “有些事情,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够解决了。”   在他们之间所形成的相处模式和各自的习惯,早已在时间的沉淀中越来越深刻。要想改变绝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就算八百比丘尼愿意改变,鬼舞辻无惨的固执也不会轻易动摇。   更何况……八百比丘尼也已经失去了改变的热情。   良子虽然是个单纯的女孩子,但最基本的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有的。眼见听到自己说出来的话之后,夫人又露出了那种仿佛陷入了深远的记忆中的安静模样,她就知道——没有用的。   无论她说得再多,也没有任何作用。   因为他们之间的事情,根本没有任何人插手的余地。   不仅是月彦先生,夫人也和他一样,不会因他人的话语而发生改变。   他们都是过分自我的人。   或许也正因如此,他们才会互相吸引而又互相折磨吧。   ——*——   第二日的太阳照常升起,伊之助早早起床去上学了。良子没有去敲八百比丘尼的房门,因为八百的起床时间向来都很随性。   有时候在伊之助起床前她就已经吃完了早饭在客厅里坐着看书,有时日上三竿也还在房间里闭门不出。   今日倒是折中,伊之助出门之后良子和其他佣人将别馆的卫生打扫了一下,完事后就看到夫人从楼上下来。   穿着红枫色和服的八百比丘尼缓缓地来到客厅,良子从厨房把给她热着的早饭端来,刚打算用餐时,便听到院子里传来陌生人的声音。   良子说:“我出去看看。”   八百比丘尼对这种事不怎么在意,也没什么胃口,做样子般吃了两口就结束了用餐。   而这时良子也回来了,手里抱着一大束包装精美的花束。   八百比丘尼愣了一下,“这是什么?”   那是一束新鲜的玫瑰花,依稀可见花瓣上的露珠,娇艳的花瓣颜色稠郁。虽说近来这种东西在年轻人之间十分盛行,但这种规格的花束,一般人恐怕还是不会舍得将钱财耗费在这种东西上。   八百比丘尼看向良子,刚想问是什么人在追求她,良子却将这束花捧到了她的面前。   “送花过来的人说,这是昨天夜里月彦先生订下的,让他们今日送来别馆给您的花。”   良子笑得很是灿烂,似乎是在为先生做出的改变而高兴,却没有注意到夫人眼中的神色变化。   八百比丘尼一时间说不出话了。   虽然昨晚就觉得鬼舞辻无惨让良子给她转达的话莫名其妙,但没想到他居然连行径也变得莫名其妙起来。   送花这种事情,这么久以来还是头一遭。   虽然花的种类不同,但在以前的时候,平安京中也盛行赠花赠和歌之风,彼时八百比丘尼的名声满传都城,从门缝和围墙塞进来的和歌里,也夹杂着不少种类各异的花枝。   一比较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区别,尤其是看到藏在花束里的卡片之后。   良子好奇地凑过来看了看,虽然没看清具体写了什么,但她知道,那的确是月彦先生的字迹。   “您不高兴吗?”   良子本来是在为他们高兴,可视线触及夫人依旧没什么表情变化的侧脸,她忽然就不明白夫人的心思了。   八百比丘尼闻言转过头,牵扯出一个浅浅的笑:“高兴啊,怎么不高兴呢。”   良子面上的笑顿时就消失了。   这样的回答,言不由衷。   她弄不明白夫人的心思,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幸好夫人的吩咐很快便下来了:“去取个大些的花瓶装进去吧。”   说这话的时候,八百比丘尼仍是平静的模样。   良子从储物室里翻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大些的花瓶,因为许久没有用过的缘故,灰尘也堆积得很厚实。   她清洗干净之后回到客厅,却发现夫人已经不在客厅里,只有那束玫瑰还放在桌上。   ——本来还想问问夫人该摆在哪里呢。良子有些遗憾地想。   既然夫人不在意摆在哪里,良子便自作主张将花瓶放在了最显眼的地方,料想这么做的话,先生回来时看到自己的心意被如此看重,应该也会高兴些。   但她完全没能想到的是,回来的先生……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披着西服外套的月彦先生手里牵着一个只到他腰侧的男孩,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良子脑子里只剩下“嗡——”的一声巨响。   ——难道是月彦先生在外边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吗?!   这样的想法冒出来的瞬间,良子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月彦先生今天送来的花束,本来应该是夫妻间的甜蜜贴心,顿时就被另一种【出轨后的愧疚】取代了。   那个只到先生腰侧的孩子,虽然有着一头奇异的白色头发,但发尾微微勾起的弧度,竟然越看越觉得和先生相似。   在此前先生从未带过任何“朋友”或是“朋友的孩子”回来,也从未让夫人和自己的合作伙伴们见过面……他根本就没有要把夫人公之于众的意图。   如果这么想的话,那夫人在收到这种“惊喜”之后冷淡的态度,是不是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也就是说,昨天晚上他们之间其实不是在争吵,而是先生想把别的女人生下来的孩子带回来,所以把这样的想法告诉了夫人,导致夫人对他死心,任由他想怎样就怎样……   而自己昨天晚上竟然还在劝夫人和先生和好!这是做了什么傻事啊!   良子越是深想,看着男主人的目光越是复杂,一脸看渣男的痛心疾首。   现如今时代已经变了,那种有钱人家的男主□□妾环绕的景象也正在消失,良子本以为虽然先生和夫人总是吵架,但先生也从未有过其他女人,所以不管是什么事情,都还有回转的余地。   她完全没想到月彦先生在外面的孩子竟然都已经这么大了啊!   良子愣了好一会儿,才在鬼舞辻无惨皱起眉头,询问她:“夫人又不在家吗?”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   与其在这里内心震撼,不如早点去安慰一下夫人。   上楼的脚步都变得有些虚浮的良子不小心踩空了好几下,幸好是扶着楼梯才没有摔倒,但她一门心思只在夫人身上,自然看不到先生见到她这般模样之后愈发不悦的神色。   良子在走廊里踌躇了好一会儿,脑袋里还是一片混乱,哪怕脚步已经停在了夫人的房间门口,但敲门的手仍是无法叩响房门。   这样的事情,对于夫人来说,实在是……   作者有话要说:  良子:震惊!月彦先生出轨还有这么大的孩子!夫人好可怜呜呜呜呜   【球球大家给我点个收藏鸭,今晚九点左右我还有一章加更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落言晨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莫沫默、沈孽 5瓶;落言晨夜 1瓶;   谢谢大宝贝们!啾啾啾爱你们 第16章 该回家了   八百比丘尼坐在房间里陪伊之助写作业。事实上,像伊之助这样懂事又聪明的孩子,其实根本不需要八百比丘尼过多参与。   这孩子既不需要她来辅导那些作业,也不需要她来监督,八百比丘尼只是不希望自己在他成长的过程中留下的痕迹太少,所以才要坐在他身边陪着他。   写完了作业的伊之助举着作业本放到她眼前,圆圆的大眼睛亮晶晶的。   这是在向母亲讨要称赞。   八百比丘尼问他:“全都写完了吗?”   伊之助颇有些骄傲地点点头:“全都做完啦。”   这些知识对于八百比丘尼而言并非难题,所以她检查的速度也很快,虽然完成度的确很高,但还是有一两处因粗心而导致的小错误。   八百比丘尼用笔给他圈出来,摸了摸他的脑袋:“伊之助很棒啦,知识点都掌握得很好,就是下次还要再仔细一点哦。”   得到这种评价的伊之助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背着手低了低脑袋,刚打算接过母亲手中的作业本回去改正,却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进来吧。”   八百比丘尼说完之后,她们便看到低着脑袋的良子走进来,良子像是鼓起勇气般抬起脸,面上的神色却复杂得过分。   这样的表现引起了八百比丘尼的注意,她略有些疑惑地询问:“怎么了吗?良子。”   良子在别馆中帮佣好几年,她还是头一次见良子露出这种表情。   这种像是生气又像是伤心,一脸愤怒与忍住哭意的表情。   在听到八百比丘尼的声音的瞬间,良子便控制不住情绪地哭了起来。   八百比丘尼也被她这种举动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正打算先安慰一下,良子却一边哽咽着一边说:“对不起、夫人……呜呜呜,我、我没想到先生他……他居然会这么过分!呜呜呜……”   一瞬间八百比丘尼差点以为鬼舞辻无惨对她做了些什么。   但这种事情显然是不可能的,倘若鬼舞辻无惨真的要对良子下手,那良子也不可能活着在她面前哭泣了。   伊之助则是呆呆地看着良子进来就开始哭的样子,抿了抿嘴唇,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小手帕举起来给她。   “良子姐姐……”   小小的男孩子在她面前举着手帕,试图给她擦擦眼泪。   看到小少爷这副乖巧懂事的模样,再联想到月彦先生今日的举动,良子哭得更大声了。   伊之助被她的哭声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到了八百比丘尼身侧,这种情况下八百比丘尼必定得先安抚良子的情绪。   她拉过良子的手让她坐下,从伊之助手里接过他递来的手帕,像是以前哄伊之助那样轻声细语地哄着,帮良子擦拭着滴落的泪珠。   过了好一会儿,良子的情绪才平稳下来。   她眼睛红红地看着八百比丘尼,啜泣道:“先生他……他把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也、带回来了……”   说话时良子又是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恐怕会以为受到了这种对待的是良子才对。   毕竟听到这话的八百比丘尼,她的第一反应不是生气或是难过,而是安抚伊之助。   只可惜听到这种消息的伊之助也呆愣了好一会儿,完全没能听清楚母亲究竟在对他说些什么。   “妈妈?”   听到这种消息的孩子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怎么回事,下意识呼唤着母亲。   八百比丘尼哄了左边哄右边:“伊之助不用担心,没有这种事情的,一定是良子姐姐误会了,爸爸怎么会和别的女人生孩子呢,爸爸可是最喜欢伊之助了。”   她捧着伊之助的脸,笑意不减:“伊之助是不是一直都相信妈妈?”   男孩眨了眨眼睛,看着母亲柔美秀丽的面容,点了点头。   “妈妈一直都相信爸爸哦,所以伊之助也要相信爸爸绝对不会做这种让伊之助伤心的事情。”她面上挂着笑,温暖的手指摸着伊之助的脸颊,在伊之助自己都还没感受到泪珠滚落时便仔细地擦去他不自觉流下的眼泪。   “所以伊之助先在这里复习,妈妈和良子姐姐下去一趟,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吗?”   她单手将伊之助的脑袋压在自己怀里,回过脸轻轻地朝良子摇了摇头,使了个眼神之后良子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虽然眼睛还是红彤彤的。   八百比丘尼知道良子是在为自己抱不平,对于这份好心,她也没有责备的理由,只不过这种事情不方便让伊之助知道,所以还是需要避讳些。   再者,八百比丘尼一直都知道鬼舞辻无惨不是什么好人,但在外面和其他的女人有了孩子这种事情,她实在很怀疑消息的真实性。   擦干净伊之助的眼泪,八百比丘尼带着良子走出房间,关上房门后她才询问道:“是他亲口说的吗?”   良子看着她的脸,忽然意识到,夫人似乎从始至终都冷静得令人悚然。   她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夫人根本不在意,还是出于什么其他的原因,总而言之,先生带了孩子回来这种消息,似乎完全没能令她产生半分慌乱。   奇诡的寒意从脚底升起,令良子的理智也回归了几分,她冷静下来解释道:“先生……只是问您是不是又不在家……”   八百比丘尼抬起眼睑,也就是说,都只是良子的猜测罢了。   她没有斥责良子半句,只是让她先去洗把脸早些睡觉,在良子担忧的目光中,八百比丘尼安抚道:“我大概知道那孩子是谁了。”   ——*——   累有很多疑惑。   他不知道鬼舞辻大人为何会突然莅临那田蜘蛛山,也不知道他为何要将自己带到这种地方来。   数十年前累也曾是人类,他还记得那时候明治维新已经开始很久了,国内各种舶来品盛行。   累的家庭条件很好,虽然他从小就体弱多病,但他的父母一直在找医生为他进行治疗,又顾及他无法随意走动,为他购置了大量的玩具和书籍。   想起过去的事情,累便也想起了那时的鬼舞辻大人。   那时的鬼舞辻大人有着一头柔顺服帖的短发,将额前的头发往上梳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他穿着时下最新潮的西服,披着灰色的短披风,像是从天而降一样落在累的面前。   鬼舞辻大人声音怜悯:【真可怜啊。】   这样怜悯着他的鬼舞辻大人,给了他新的生命。给了他……健康的身体和强大的力量。   于是累的头发发生了变化、身体发生了变化、心也发生了变化。   鬼舞辻大人对他说:【让我来拯救你吧。】   在累孤独地坐在外廊,抬头仰望着皎洁的圆月之时,他又如最初那般降临了。   鬼舞辻大人将他带去了山中,在那里有着一处古老却庄重的宅邸,而在宅邸里,有着一个……冷淡却又温柔的人。   在累看来,鬼舞辻大人也是这样的人。   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任何说明,他们就像家人一样生活了好几年。   鬼舞辻大人是父亲,八百比丘尼大人是母亲,而累是他们的孩子。   累一直都记得她的温度——八百比丘尼大人的温度。   她用平静而又虚无的眼神望着他,脸上的神色却温柔得不可思议。   夜里一起坐在外廊,累躺在她的膝上时,那种安心而又温暖的感觉,柔和得令他想要落下泪来。   在累还是人类的时候,似乎也曾有人这样让他躺在自己的膝上,用纤细柔软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颊。   虽然累已经记不清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但他知道——八百比丘尼大人,于他而言就像是母亲一样。   累本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虽然鬼舞辻大人许久也不会“回家”一次,但是他的那一份“爱”,累也从八百比丘尼大人这里得来了。   所以完全没有关系。   家人之间的羁绊就是这么的奇妙,哪怕父亲总是不在家,孩子对他的敬爱与孺慕也不会消减。相对应的,长年陪在孩子身边的母亲,则更能聆听到孩子的心里话。   累曾经对八百比丘尼说过:【我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   白发的男孩跪坐在她的身后,将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背上,八百比丘尼身上有寒樱夜雨的冷冽香息。   【我们一家人……就这样,永远在一起。】   累的体温一直很低,在人类时是如此,变成“鬼”之后更甚。八百比丘尼大人身上的温度远远不断地从额头与脸颊传递过来,仿佛是无声地回应着累的请求。   于是累以为她答应了,也以为自己的愿望能够一直被实现。   只是……鬼舞辻大人还是走了,他离开了那田蜘蛛山,并且把八百比丘尼大人也一并带走了。   那之后的好多年,累都没有再见到八百比丘尼,只有鬼舞辻无惨去过几次,在他提出想要【家人】的时候,对他说:“随便你吧。”   累沉默而专注地注视着鬼舞辻无惨,却没能对他说:【我希望您和八百比丘尼大人,能够继续当我的家人。】   因为累很清楚,这样的请求,鬼舞辻大人早就知晓了。   任何鬼心底里的想法都会被他知晓,没有什么念头是能瞒过他的,但清楚地知道他的愿望的鬼舞辻大人,却没有丝毫要答应这一愿望的意图。   直到过了好多年,累的“家人”换了一批又一批。鬼舞辻大人却在某日忽然来到他的面前,对他说:【累,该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喜欢累!!!这是真的大宝贝!可爱死啦! 第17章 “哥哥”   【回家】这两个字令累怔愣了好久,他换上了鬼舞辻大人带来的衣服,跟着鬼舞辻大人来到村子里。在路边停着的,是他只在图册中见过的,被称之为“汽车”的东西。   鬼舞辻大人带着他坐进了“汽车”里,牵着他的手,将他领进了一栋累同样只在图册中见过的房子。   那里面看起来像是女佣的人称鬼舞辻大人为“月彦先生”。   累同样是个很乖巧懂事的孩子,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他从不会因为好奇心而询问什么,也不会在有外人在场的时候说半句多余的话。   所以他从始至终都只是安安静静地跟在鬼舞辻无惨身边,视线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栋房子。   他看到了很多从未见过的东西,也看到了……以前就见过的人。   从楼梯上缓缓走下穿着红枫色和服的少女,她的面容,累实在再熟悉不过了。   “八百比丘尼大人……”   不自觉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表情平和的少女在他们面前站定。她的视线首先落在了累的身上,对他露出浅浅的笑容之后,弯下腰对他伸出了手。   “好久没有见面了,累。”   至少……她还是记得的。   累忽然觉得,或许在八百比丘尼大人的心底里,也是留存着属于他的位置的。   这样的认知令累紧张起来,他快速地抬起脸多看了她几眼,将自己的手放在她手心里碰了碰,又立马缩回来低下脑袋,盯着自己的鞋尖轻轻地答了声:“是的。”   他平日里其实不会穿鞋,只不过今日鬼舞辻大人将他带来了这种人类聚居的大城市里,所以特意让他换了身装扮。   不仅如此,累脸上的红色圆点和眼睛里的汉字也暂时被隐藏起来了。   八百比丘尼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打扮和伊之助极为相似的累,便知晓了这副模样出自谁的手笔。   鬼舞辻无惨。   她直起身体,眯了眯眼睛盯着鬼舞辻无惨,什么话也没有说。   鬼舞辻无惨笑起来,“我把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带回来了,你不高兴吗?”   他脸上挂着的笑容温雅俊秀,仿佛只是做了件普通的……不,应该说是做了件自己觉得能让她高兴起来的事情。   但这种表象有几分是真的,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只是一开始诧异了片刻,真正看到他们的时候,八百比丘尼就已经平静下来了,鬼舞辻无惨心血来潮的时候做出任何事都是正常的,试图从他的举动中揣摩什么,才是真正的怪异。   八百比丘尼也笑了,她的笑温婉而又柔顺:“我当然是高兴的。”   “累住在山里的时候,一定会觉得很孤单吧。”八百比丘尼说着,在累面前蹲下了身子,以便能直视他的眼睛:“以后就可以和伊之助一起玩了,兄弟之间可要好好相处哦。”   她说话的语气一如许久之前那般平静而又温和,但累却忽然觉得,比之以往,她的声音里似乎还多了几分其他的东西。   累想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正如他想不出鬼舞辻大人带他出来的原因。   但他不会开口问任何问题,累清楚地知道——他要做的,只是保持安静,做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这样的话,鬼舞辻大人和八百比丘尼大人,又会是他的【家人】了。   ——*——   虽然鬼舞辻无惨将累带回来的举动过于突然,但好在别馆里也有客房,自从他们搬来之后便没有使用过的客房,在好几年后再次发挥了他的作用。   累被暂时安置好之后,和鬼舞辻无惨一起回到房间的八百比丘尼才有了和他光明正大说话的机会。   关上房门,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这栋别馆的房间隔音效果极佳,当初也有看中了这点的缘故,鬼舞辻无惨才将它买了下来。   “怎么突然想起来这种事?”   八百比丘尼在沙发上坐下,扶了扶额头,看起来有些疲怠的模样。   见状鬼舞辻无惨也在她对面坐下,红梅色的眸子狭长艳丽:“刚才不是还说高兴?一转身连自己说出来的话都忘了?”   没有在意他又是嘲讽般的语气,八百比丘尼正在思考的是如何向伊之助解释。   但解释这种事情,自然不可能只由她一个人解释,为了了解鬼舞辻无惨的具体想法如何,她询问道:“累的来历,要怎么说?”   鬼舞辻无惨早就料到了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以伊之助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她不可能像对待累一样什么都不和那个孩子解释。   想到她对两个孩子的区别待遇,鬼舞辻无惨下意识皱了皱眉头,望向她的目光也略带不满。   ——就像是在看区别对待亲生孩子和继子的继母一样。   但鬼舞辻无惨自身其实没有意识到这点,他只是觉得八百比丘尼总是过分在意着伊之助。哪怕这孩子同样不是她自己所生。   鬼舞辻无惨漫不经心道:“伊之助是怎么来的,你应该没有忘记。那么,累不也是这么来的吗?”   他意味不明地说着,望向她的眸子里神色晦暗不明。   但八百比丘尼听出了他的意思。   她轻声道:“因为累自小身体不好,所以出生后一直在山中静养,直到前些日子身体有所好转,才商量着接回了家里。”   试探性的提议得到了回应——   “就这样吧。”鬼舞辻无惨淡淡开口。   解释就这样商定下来了。   统一口径之后八百比丘尼特意去了伊之助的房间同他解释这件事,在伊之助询问道:“他也是妈妈的孩子吗?”之时,八百比丘尼点了点头:“是。”   她说:“他是爸爸和妈妈的……第一个孩子。”   虽然妈妈让他在房间里等她,但伊之助其实偷偷地跑出了房间,他躲在角落里,从二楼看到了那孩子的长相。   哪怕没有看得特别清楚,伊之助也产生了很多疑惑。   为什么那孩子的头发那么奇怪,为什么他的皮肤那么苍白,为什么……爸爸和妈妈,此前从来没有提起过他?   但这些疑惑伊之助都没有问出来,他只是在母亲念完睡前故事之后闭着眼睛和她说了晚安。   “晚安,伊之助。”   ——*——   次日清晨的时候,伊之助“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哥哥”。   看着他哪怕是在白天也格外苍白的脸色和发色,以及瘦小的身躯,伊之助忽然心生了怜悯。   虽然母亲说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但是伊之助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却发现他甚至比自己还要矮上几厘米。   对于母亲所说的“累从小就身体不好”,伊之助此刻才有了清晰的认知。   ——脆弱苍白得……就像是被风一吹就会散开、被太阳一晒就会融化的雪花一样。   他认真地注视着累,对累伸出了手,扬起了大大的笑容:“我是伊之助哦,哥哥。”   累被他的笑容弄得怔了好一会儿。   他已经有好久没有和人类来往,也已经有好久没有见过这种单纯而又灿烂的笑容。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笑得毫无阴霾,丝毫没有因为他这个“陌生人”的到来而感到半分不悦。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一样,在【母亲】的提醒下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累把自己的手也放进了伊之助的手里,两只小小的手掌牵在一起,累盯着它们,轻声道:“你好,伊之助。”   “我是累。”   累自己也说不上来这时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以前鬼舞辻大人和八百比丘尼大人离开之后,他也有了许多其他的【家人】,不仅有【父亲】和【母亲】,也有各种兄弟姐妹。   但那些人,那些【家人】,都是为了寻求累的庇佑,从他这里得到力量而变成了他的【家人】。   哪怕那些【家人们】甚至在累的要求下改变了自己的长相,让自己变得和累相似。但累忽然就觉得,那样的家人,其实根本比不上他现在的【家人】。   哪怕他现如今的【家人】和他长得其实一点也不像。   累下意识看了看鬼舞辻无惨和八百比丘尼,严肃的父亲,温柔的母亲,以及……正握着他的手、笑容灿烂的【弟弟】。   这样的感觉……才是真正的家人吗?   累的想法混乱了许久,所以表情也一直都是淡淡的。   伊之助原本看着“哥哥”没什么表情的脸有些失落,却忽然想起来有时候母亲也会露出类似的神情,于是也释然了。   因为那时候母亲的解释是:“妈妈在想事情,因为想得太入神了,所以就忘记自己是什么表情了,绝对不是不喜欢伊之助才这样的。”   那么现在,累一定也是在想事情吧。   伊之助体贴地为新的哥哥给出了解释。   八百比丘尼的视线在他们之间流转,偶尔瞥一眼鬼舞辻无惨,见他没有任何要开口的意图,便开口道:“看到伊之助和累相处得这么好,爸爸和妈妈也能放心了呢。”   伊之助听到母亲这样说,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会和哥哥好好相处的!”   伊之助接受的速度这么快,不仅出乎累的预料,也出乎鬼舞辻无惨的预料。   他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孩子,自然也不像八百比丘尼那样,能够预测到他面对什么事情会做出什么反应。   而在八百比丘尼看来,不管是累还是伊之助,鬼舞辻无惨恐怕都没有真正了解过。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叶语笙繁、落言晨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叶源子 2瓶;落言晨夜 1瓶;   爱你们啾啾啾,所以今晚九点左右也有一章加更[蓬松鸟鸟.jpg] 第18章 他们的生日   而八百比丘尼的判断也得到了很好的印证。   鬼舞辻无惨从未想过要去了解累的生日是哪一天,也没想过记住伊之助的生日。   反正为了维持家庭的完整和睦,八百比丘尼会在伊之助每年的生日来临时,给他准备好双份的礼物。   一份是她的,一份是鬼舞辻无惨的。   正因如此,时常是八百比丘尼提前好几天提醒他要记得回来给伊之助过生日,鬼舞辻无惨才会屈尊降贵在伊之助生日那天早些回家。   这一次伊之助的生日即将到来之时,鬼舞辻无惨的表现却令八百比丘尼有些意外。   在她提醒了对方之后,鬼舞辻无惨竟然破天荒地询问道:“伊之助喜欢什么?”   这样的问题,就像是……想要给伊之助挑选礼物一样。   大概是八百比丘尼脸上怀疑的表情太明显了,鬼舞辻无惨瞥了她一眼,淡淡地开口:“怎么,你也不知道?”   八百比丘尼自然是知道的,伊之助喜欢什么东西、喜欢做什么事情、喜欢玩什么游戏,八百比丘尼都很清楚。   她只是不太想告诉鬼舞辻无惨。   他这种举动,没有什么意义。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鬼舞辻无惨都不会真的在孩子身上付出什么感情,所谓的【严父】或是【慈父】的形象,都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   那么他只需要一直装腔作势下去就够了。没有真正深入了解什么的必要。   “我已经准备好礼物了,连带着你的那份一起。”   八百比丘尼说出这句话之后,鬼舞辻无惨的脸色便暗了下来。   “我在问你什么问题,你听不懂吗?”   他站在八百比丘尼面前,因为背着灯光的缘故,他的影子将八百比丘尼的身影覆盖了大半,面容半是阴影,更是显得危险晦涩。   八百比丘尼垂下了白皙的眼睑,说的话很明显是敷衍,“小孩子喜欢的东西只有那些,随便挑点什么不就好了?”   听到这话的鬼舞辻无惨伸出了手,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脖颈的时候,察觉到有人推开了房门。   “爸爸妈妈!”   伊之助拉着累跑进来,分明累才是真正的兄长,然而伊之助却一直都比他更加活泼且照顾对方。   他牵着累的手在他们面前站定,两个孩子都有着圆圆的眼睛和可爱的脸蛋。   鬼舞辻无惨早在察觉到他们的时刻便收回了自己的手掌,对此八百比丘尼没有露出任何异样,她在伊之助和累面前露出笑容,询问道:“怎么了吗?”   没什么表情的累站在一旁就像是在出神一样,但实际上,他看到了鬼舞辻无惨脸上的不悦。   和毫无察觉的伊之助不同,累对于鬼舞辻无惨的心情变化,感知可谓极其敏锐。   【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之间,方才或许发生了什么冲突。】   这样的认知让他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完全没有听到伊之助都说了些什么。   “妈妈,”伊之助用另一只手拉住八百比丘尼的衣角,询问她:“哥哥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呀?”   八百比丘尼忽然愣住了。   她此前从未向累了解过这种事情,自然不知道答案。   伊之助见她没有说话,便自顾自地补充道:“我对哥哥说我的生日就快要到了,但是哥哥告诉我,说他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了,以前我不记得自己生日的时候,妈妈都会告诉我,所以妈妈肯定也知道哥哥的生日吧?”   听到这种话的八百比丘尼,罕见地生出了几分手足无措的心情。   但很快便有人帮她解了围。   “七月十一。”   是鬼舞辻无惨。   这一回答不仅是八百比丘尼,连累也愣住了。   只有伊之助眼睛依旧亮晶晶的,在鬼舞辻无惨蹲下身的时候扑进了他的怀里。   八百比丘尼的脸色和心情一样复杂。   近来鬼舞辻无惨的举动……她好像也不太能看明白了。   但他们都是擅长以伪装掩饰自己真实心情的人,哪怕真的不小心流露出了什么不应该出现的表情,也会在他人察觉之前掩盖下去。   故而当八百比丘尼看向累的时候,那孩子没有察觉到半分异样。   他只是觉得很意外——鬼舞辻大人知道他的生日。   累几乎是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尤其是对比伊之助抱着父亲的样子,八百比丘尼眸色暗了暗,也走过去将累拥入了怀中。   累靠在她的颈侧,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脑袋。   ——真的就像是……家人一样。   ——*——   刚来到这个【家】的时候,累时常在思考,自己究竟算是什么。   他没有询问任何人,只是自己观察着,从他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之中,思考着自己在他人眼里的身份和位置。   女佣们称他为【少爷】,称伊之助为【小少爷】。   所以他是这户人家的少爷。   那个小少爷管他叫【哥哥】。   所以他是小少爷的哥哥。   而八百比丘尼大人同他的弟弟说,“这是妈妈和爸爸的第一个孩子。”   这也就意味着……他也是八百比丘尼大人和鬼舞辻无惨大人的孩子。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在他心目中的八百比丘尼大人和鬼舞辻无惨大人,也变成了母亲和父亲。   累以为这就是家,而这些人就是家人。   可这样的认知才形成没有几天,他却遇到了许多的问题。   因为并非人类,所以无法在太阳底下行走,虽然是小孩子的模样,却不能像伊之助那样每日出门上学。   父亲和母亲叮嘱了家中的佣人,累少爷也和月彦先生一样,患有同样的不能晒太阳的病症,所以家中的佣人们也时常向他投来怜悯的目光。   仿佛她们眼中所看到的,是什么极其悲惨的存在。   累不喜欢这样的眼神,以往他不喜欢谁的眼神时,都会用他的丝线将那个人的脑袋割下来——但他现在在新家。   虽然没有谁和他说新家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做的,但是以累自己的观察来看,他的弟弟,那个名叫“伊之助”的孩子,无论怎么看都只可能是人类。   而父亲大人使用的名字也是假的。   之前伊之助放学回来,和累说起今天老师在课上都讲了些什么,累听得很专注,在听说老师在课间跟他们讲了小故事之后,累也给伊之助讲了一个小故事。   是一个……鬼在夜里跑进了别人的家中,吃掉了那户人家所有人的故事。   听完这个故事的伊之助脸色煞白,却还是强装着镇定:“故事都是假的,哥哥不要怕。”   虽然累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这个故事就是从累口中说出来,伊之助的第一反应,还是要先安慰自己需要照顾的哥哥。   累睁大了眼睛,原本空洞的眼神忽然多出了几分神采。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13 18:00:17~2020-01-13 20:59: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落言晨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生日礼物   他现在的家人不是假的。   累看着伊之助从房间里搬来故事书和画册,将它们铺在地板上,一本本地给他介绍着。   “妈妈每天晚上都会给我讲故事。”   伊之助举着八百比丘尼常拿来念睡前故事的书,献宝似地对累说:“我也可以念给哥哥听。”   在某一天突然也成为了这个家庭一部分的累,自然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适应一切,不论是对自己身份的认知,还是家人之间相处的方式。   他知道母亲大人每天晚上会给伊之助讲故事,是在来到家中近一周之后。   因为变成了“鬼”的缘故,睡眠对他而言也成为了无关紧要的东西,更何况“鬼”无法行走在太阳底下,所以更多的时候,累会在晚上更加活跃。   但新家的生活作息却和普通人类的习惯一样,他们白天醒着,而夜里却要入睡。   累一开始并不能适应这样的生活方式,于是夜里他虽然待在房间里,却完全不会躺到床上去。   他最常做的事情,是将自己苍白的脸贴在透明的玻璃窗上,大而无神的眼睛注视着窗外的景色。   这里是夜里仍然灯火通明的东京,五光十色的灯火照亮了街道,西式建筑的高楼大厦和传统的和风建筑截然不同,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新奇而又陌生。   直到伊之助穿着睡衣、抱着小枕头跑进了他的房间。   在伊之助的身后,跟着的是手里拿着书的母亲大人。   黑色短发的男孩爬进了他的被子里,将自己的枕头摆在累的枕头旁,掀开被子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哥哥快来,妈妈要讲睡前故事了哦。”   是他的弟弟,一直在努力着让他能够融入这个【家庭】。   累与伊之助之间的相处和谐得不可思议,这样的日常令鬼舞辻无惨和八百比丘尼也有些意外,虽然存在着过多的差异性,不过总比兄弟间争锋相对要好得多。   八百比丘尼以前也见过,分明是血脉相连的兄弟,他们之间却横贯着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隔阂。   因为幼年时期所遭受到的不同待遇,因为兄弟间的不坦率,哪怕到了其中一方临终的那一刻,他们也没能告知对方自己的真实想法。   那样的结局无疑是遗憾而又悲哀的。   八百比丘尼一面给他们念着睡前故事,一面回忆着过往的记忆,从那些久远的过去里被回忆起来的身影,与她面前的孩子们重叠在了一起。   在那对兄弟年幼之时,也曾有过这样亲密无间的感情。   他们在小小的、只有三叠大小的房间里玩耍,拉着她的衣袖缠着她讲外面的故事。   八百比丘尼抚摸着他们的脑袋,她的嗓音潺潺如流水。   她面上神色不改,用一贯平静柔和的语调给伊之助和累念完了睡前故事,询问道:“伊之助该回自己的房间了吧?”   闻言伊之助侧过身抱住了身边的累,“我想和哥哥一起睡。”   累显然没有预料到伊之助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身体本能地戒备着,尖利的指甲也在同一时间伸了起来。   然而下一秒他却又反应过来,将那些野兽般的防备悉数卸去了。   ——伊之助没有任何威胁力。   不仅仅是这一原因导致了累的反应发生变化,也因为……他忽然想起来,家人之间是不需要防备的。   这是自累变成了“鬼”之后,罕见地在夜里也睡着了的时候。   ——*——   伴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伊之助的生日也终于来临了,在此之前累还特意跑去问了八百比丘尼伊之助的喜好。   白色头发的男孩子站在她的面前,怯生生地抬起脸询问她这样的问题,在脸上就能看出他的紧张与羞怯。   八百比丘尼对待累和对待鬼舞辻无惨时的态度还是有所差别的,她蹲下身看着累,对他说:“只要是累送的东西,不管是什么,伊之助都一定会喜欢的。”   累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自己只能坐在家里的时候。   有时天气晴朗,外面吹来的风柔和而又温暖,他虽然不能出去,却可以透过打开的障门看到院子里的景色。   偶尔也能看到院子外的景色——形状各异的风筝高高地飞在空中,自由得令他恍惚又憧憬。   后来,有一次从院子外面吹来了一个风筝,因为断了线的缘故,那个风筝就这样掉在了院子里。没过多久,有个看起来年龄与他相仿的男孩子从围墙外探出了脑袋,似乎是想要爬进来捡回风筝。   围墙很高,累从来没有想过,居然有人能爬到这么高的地方,尤其是对方还和自己年龄相仿。   但还没等那个男孩翻过围墙,便有侍女发现了那个男孩的举动,大声呼喊叫来了家中其他的仆从。   最后大概是由家里的仆从们捡起了风筝,还给那个男孩了吧。   或许也还警告了他不要再在宅子附近放风筝。因为累再也没有见过任何掉进来的风筝,也没有见过那些五颜六色的风筝了。   累想要给伊之助送一个礼物。忽然想起了这件事之后,他要送的东西也明确了。   他对八百比丘尼说:“我想要一只风筝。”   从外面买一个回来是最简便的做法,但当八百比丘尼听到他的想法,表示可以带他出去买一只的时候,累却摇了摇头。   “不会被伊之助发现的,我们偷偷出去,到时候还是能够给他惊喜……”   八百比丘尼本以为他是在担心被伊之助提前得知这件事,但在她劝慰了之后,累仍是摇头。   他说:“我想自己做一个。”   八百比丘尼眨了眨眼睛,忽然笑了起来。   她的笑恍惚间又让累想起了那个阳光温暖的午后,自己看到的从天上掉下来的风筝。   是意料之外、能够让人眼前一亮的惊喜。   八百比丘尼对他的想法表示了鼓励,并在没有太阳的时候带着累出门购买材料和图纸,当然,这一切也都是瞒着伊之助的。   累将材料和图纸藏在了别馆的空房间里,八百比丘尼特意帮他在那个房间加了一把小锁,将钥匙交给他,贴心地和他一起保护着这个神秘的惊喜。   工作日的白天伊之助都要去上学,累便在那个被拉起了窗帘的房间里忙碌着,过程中八百比丘尼也时常会去看看他的进度,偶尔帮点小忙。   虽然累其实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忙。   他的血鬼术制造出来的丝线灵活而又结实,完全可以用来做很多事情,可当八百比丘尼陪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的忙碌,偶尔开口说几句话,给他递一下工具的时候……   累没有拒绝。   他没有拒绝的理由,甚至可以说,累很希望这样的时间能够再长一些。   只是伊之助的生日一天天逼近,无论如何他也得在伊之助生日之前把风筝完工。   而后迎来伊之助生日的这天。   八百比丘尼早早地准备好了一切,鬼舞辻无惨也如约在太阳落山之后回到了家中,伊之助像以往的每一年那样拆开了父母的礼物——今年还多了一份。   他打开盒子之后,看到了躺在里面的风筝。   这样的东西并不适合在拥挤繁忙的城市中玩耍,因而对于伊之助来说也是新奇的玩意,他惊喜地将风筝拿出来,高兴地说要和哥哥一起去放风筝。   八百比丘尼在一旁答应着,说等到天气合适的时候就带他们出去,她的话刚说完,鬼舞辻无惨便开口道:“新的住处,空地会比现在多很多,等搬去那里之后一定会有机会放的。”   就连八百比丘尼也是头一次听到这个消息。   她眯了眯眼睛,视线与鬼舞辻无惨目光对上,后者朝她露出优雅的微笑。   鬼舞辻无惨完全没同她商量半句。   “是啊,”她语气自然地接了话,面上笑意不改:“等到搬家之后,一定能遇到更多有趣的事情。”   在对上鬼舞辻无惨视线的刹那,八百比丘尼的眼前浮现出了【未来】。   而她所看到的【未来】从未出现过任何错误。   孩子们以为这是父亲和母亲一起做出的决定,却没有想到,在母亲眼里,这次搬家完全是鬼舞辻无惨独断的决定。   而他本人也会因为这一决定付出代价。   八百比丘尼垂下了眼睑,面上的笑意扩大了几分,她愈发温柔地帮孩子们分着蛋糕——也给鬼舞辻无惨分了一块。   “这可是伊之助的心意。”八百比丘尼对他说:“把最好的一块留给了你,亲爱的可不要浪费了这份心意。”   细长的瞳孔在红梅色的眸子里竖起,鬼舞辻无惨盯着八百比丘尼手里端着的盘子,她的手腕白皙纤细,只有指甲被涂成了与今天的衣服般配的樱色。   他刚想借口自己不喜甜食,却立马被八百比丘尼看穿了心思,继而补充道:“伊之助都已经过了要我喂的年纪了哦。”   揶揄的语气令鬼舞辻无惨愣了一下,他大概也能意识到八百比丘尼这时候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报复。   是因为他做出了决定而没有提前通知她,于是收到了来自对方的报复。   八百比丘尼自然很清楚“鬼”并不喜欢食用人类的食物,哪怕于人类而言是美味佳肴的东西,于“鬼”而言也只会是味同嚼蜡。   被照顾的累面前没有蛋糕,因为八百比丘尼一直都告诉伊之助,他的哥哥身体不好,所以能吃的东西很少。   贴心懂事的伊之助自然不会为难自己的兄长,更不会在他面前提起这种可能会让他伤心的事情。   但鬼舞辻无惨这时候却面临着进退两难的场景,他看着八百比丘尼笑意盈盈的脸,强压下心头的怒意,将她端来的蛋糕吃完了。   过程中八百比丘尼自己也吃了一块,幽幽地感慨道:“真好吃啊,亲爱的觉得呢?”   鬼舞辻无惨盯着她的脸眯了眯眼睛,“是啊。”   ——真好吃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改名字啦,真的改成我和无惨比命长了233333,就是封面还要再等一两天才能换新的。   以及我上一本也说过的,禁止chiren禁止chiren禁止chiren【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所以不要再在评论区提这个问题啦,我已经努力隐晦隐晦再隐晦了,嘤。   最后,我一定要揭发豆哥哥(甜禾)的真面目,她一整天除了刷抖音跟我分享各种老公之外,就只剩下吃饭和睡觉这两件事情了,每次我叫她日万都叫不动,居然还要跑到我评论区来问我三更在哪里,我可是要入v十更的人!我要向我家秋哥哥(秋木叶)学习,和她一起当日码两万的快乐码字机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前山秋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墜繼_十八、沈孽、仙仙、寻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姐姐总想喂胖我 50瓶;lemon 10瓶;   爱你们!抱住啾啾啾啾啾—— 第20章 搬家   虽然有不满于鬼舞辻无惨事先未能和她提及这一事实,但对于他提出的搬家这一决定,八百比丘尼其实没有异议。   他们本就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长的时间。   再加上虽然家庭内部之间的解释已经到位了,可他们家中的各种事情落在他人眼里,总归还是存在着可以自由发挥的地方。   人类生来便有这种天赋,任何东西都能当做闲暇时的谈资,高谈阔论着自己其实并不了解的东西,甚至强行将自己的想法摁压在他人的身上。   八百比丘尼和鬼舞辻无惨这对“夫妻”,哪怕因为带着伊之助这个一直都在长大的人类孩子而被分散了许多注意,也还是经常能听到一些议论他们外貌长相和生活习惯的闲言碎语。   本着既然也已经在这里住了五六年,是时候再换个地方的念头,鬼舞辻无惨命人去找了新的住处。   他们的新住处,选在了奈良。   是离京都很近的地方。八百比丘尼下意识想到了这点。   距离他们生存的那个平安京已经过去了太长的时间,京都也早就不以平安京为名了,所有属于平安京中的风雅绮丽,也早在时间的流逝中一一消亡,被其他的东西取代得面目全非。   但她忽然就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坐在御帘之后的少年,有着鸦黑蜷曲的长发……和雪中红梅般的眸子。   而现如今站在她面前的青年,却是眉头紧蹙,见她沉默便不悦地开口:“还有什么问题吗?”   八百比丘尼眼睑微垂:“已经……没有了。”   结算好佣人们的工钱,再加上整理别馆里的东西,搬家前的重重事宜耽误了许久,好几个月之后,几人才真正离开旧处。   他们走的时候,宅邸里也有对他们恋恋不舍的佣人,虽然主人们身上存在的怪异之处很多,可先生开出的工资从来都没有亏待过任何人,夫人也时常会给佣人们送些东西,这样的主人家可不好找下一个。   而其中最舍不得的还是良子,这个刚来时年龄看起来与八百比丘尼相仿,现如今却像是比她还要大上几岁的女孩子红了眼睛,就差对她说“请把我也一起带走”了。   这副模样忽的让她想起了什么。   似乎在以前的什么时候,也曾有其他的什么人说过这种话。   在搬离一个住处的时候想起以前的东西其实很正常,但这并不意味着八百比丘尼也会像她们一样沉浸在悲伤中潸然泪下。   八百比丘尼见过很多次这样的离别,不论是什么事情,只要经历得多了,那也就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了,她安慰了良子几句,在良子试图开口之前笑道:“再见呀,良子。”   看到这样的笑容,良子忽然就愣住了,原本到了嘴边的话也梗着说不出来,只能看着八百比丘尼带着伊之助坐进汽车里。   这位异常美丽却又怪异的夫人,就这样消失在了她的人生中。   ——*——   “鬼”无法承受太阳的温度,于是借着处理剩余事务的由头,鬼舞辻无惨和累留到了夜里才出门。   而八百比丘尼则是带着伊之助,和请来的搬家工人们先行前往了住处。   她们到达新住处时还是下午,黄昏的余晖洒下稠郁的橘红,漂浮在波光粼粼的河面。八百比丘尼在工人们搬完家具之后,从随身携带的行礼中找出了给他们的报酬和小礼物。   伊之助乖巧地站在院子里等着母亲,视线却灵动地跳跃在四处。   和之前所住的别馆不同,青森的房子大多是传统的和式风格,但又和童磨的寺庙存在着区别,新奇感在伊之助的心底里油然而生,连带着眼神里也满溢雀跃。   直到工人走了之后,她们才真正地熟悉起新住处来。   工人们只是将家具搬进了家里,或许对于普通人来说要将这些家具整理好是件难事,但于有着大量神出鬼没下属的鬼舞辻无惨而言,只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八百比丘尼自然也没有将这种事情放在心里,她需要在意的,只是日常的用品和今晚的食物。   看了看外边仍未消散的黄昏余晖,八百比丘尼料想到鬼舞辻无惨和累也还没这么快过来,便打算带着伊之助出门用餐,顺便买点需要的日用品,再打听打听哪里能请到佣人。   “不等等爸爸和哥哥吗?”   伊之助牵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想着还没过来的家人们。   “爸爸会照顾好哥哥的。”八百比丘尼解释道:“就像我会照顾好伊之助一样。”   伊之助眨了眨眼睛望向她,牵着她的手握紧了几分,脚步却轻快了许多。   ——*——   富冈义勇觉得很困惑。   他好像看到了一个熟人。   但他所认识的那个熟人,和前面那个牵着孩子的少女,年龄好像又不太能对得上。   七八年前富冈义勇的家人还在世的时候,在他们家附近曾住着一对奇怪的夫妻。   那对皮肤白皙得近乎苍白的夫妻带着年幼的孩子,两人都年轻漂亮得不似真人。   或许是因为男主人少有在家的时候,所以女主人时常带着孩子外出散步,偶尔也会在邻居们的邀请下在他们家中小坐。   富冈义勇的母亲待人和善,姐姐又是活泼开朗的性格,一来二去便和那位夫人熟识起来,而她也时常会带着小礼物和孩子过来做客。   记忆之中的那位夫人是位极为温婉娴静的女子,不论是面对什么事情,也不管是面对什么人,她的脸上总会挂着轻浅的笑意,说出来的话亦如轻风细雨般柔和。   而现如今已经过去多年,他方才所看到的那个少女,显然年少得与他记忆之中的人对不上号。   穿着□□织的少年剑士面无表情地站在街道上,在一番思考之后,决定先找个地方吃晚饭。   他只是没想到随便找的一家店铺,就在他进来没多久,刚刚才令他产生了困惑的人也出现在了店铺里。   她的目光在店里流转了片刻,忽然落在了富冈义勇的身上。与面无表情的少年剑士四目相对之时,她笑了起来。   ——就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富冈义勇这样想着,面上却仍是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直到她走到身前询问:“是义勇吗?”   富冈义勇点了点头,沉默了一瞬才想起来补充道:“您好。”   “在街上看到你转头就走,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呢。”八百比丘尼说:“毕竟也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义勇都已经长大了。”   富冈义勇闻言,点点头:“我也以为认错了。”   他诚恳地补充道:“您一点也没长。”   八百比丘尼沉默了一下,决定放弃这种奇怪的寒暄,转而询问他是否还有同伴一起过来。   义勇摇头:“他们没追上我。”   八百比丘尼一瞬间以为他是在炫耀自己跑得快。   然而以她对富冈义勇的了解,很快就能反应过来对方的说话方式,从小时候起他就是这样,看来长大之后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和伊之助一起在义勇对面坐下,等待的时间里偶尔也会闲聊几句,在提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八百比丘尼告诉他:“我们搬来这里了。”   闻言富冈义勇轻微地皱了皱眉,直言道:“这里不安全。”   事实上,富冈义勇正是为了这件事才来到这里。   在失去了家人之后,义勇被鬼杀队的前任水柱收为了弟子,与年龄相仿的同门师兄一起在狭雾山修行了几年之后,自己也成为了鬼杀队的剑士。   他这次正是为了追寻着恶鬼的行踪,才来到了此处。   和以往不同,这一次他们所遇到的“鬼”过分狡猾,寻常的鬼只会在自己的安全区内活动,哪怕遇到了鬼杀队的剑士们也大多只是躲起来。而这次的鬼却在被鬼杀队的剑士发现之后便一路逃窜,试图将他们甩开。   这样的举动确实产生了作用,原本与义勇一起追来的其他鬼杀队员都因为路上的陷阱和自身的体力等问题相继滞留,只有被赋予了“水柱”称号不久的富冈义勇追上了那只鬼的行踪。   但这些具体的原因他自然不会告知八百比丘尼这个普通人,所以在对方询问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他只是说:“这不是你们能知道的事。”   虽然嘴上说着这样的话,但八百比丘尼还是看到了他穿在羽织下的黑色立领制服,以及挂在腰侧,虽然有意识遮掩却也没能完全遮住的刀。   那是鬼杀队的剑士们都会佩戴的“日轮刀”。   ——由特殊的矿铁所打造,能够斩下鬼之头颅的刀。   八百比丘尼没再多说什么,毕竟在富冈义勇眼里她只是个老得比较慢的普通人,鬼和鬼杀队什么的都与她无关。   临别时她询问义勇是否找到了住处,少年剑士摇了摇头,对她说:“我不需要住处。”   鬼只会在太阳下山之后行动,义勇也必须要在太阳下山之后保持警惕,自然不可能舒舒服服地找个地方睡觉。   然而一直跟在母亲旁边的伊之助却忽然开口道:“那义勇哥哥要去我们家里住吗?”   虽然他们认识时这孩子的年龄尚小,可伊之助的记忆远比普通的孩子更好,平日里母亲也总教育他不能对需要帮助的人视而不见。   ——虽然这个叫义勇的哥哥嘴上说着不需要住处,但夜里不回家睡觉难道还能做其他事情吗?   伊之助的想法过于简单直白,以至于说出来的时候八百比丘尼也诧异了一瞬,她并不介意收留富冈义勇暂住,但要是鬼舞辻无惨和累过来……   其实也不是什么需要担心的事情吧,   大概?   面对伊之助的邀请,富冈义勇也愣了一下,他看着这个孩子拉住了他的衣摆,对他说:“我家有很多空房间哦。”   拒绝一个孩子的诚恳邀请是很残忍的事情,但富冈义勇从来都不是懂得仁慈的人。   于是他面无表情地开口:“房间再多也和我没关系。”   伊之助:“……”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的义勇是十七岁多的样子,遇到炭炭是十九岁   ————   感谢在2020-01-14 20:19:25~2020-01-15 12:59: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emon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鬼杀队的剑士   最后还是八百比丘尼不忍看着伊之助伤心,于是蹲下身对伊之助解释说,义勇哥哥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才不愿意来麻烦我们。   在伊之助抬起脸用目光询问的时候,八百比丘尼站在伊之助的身后对义勇点了点头。   富冈义勇看了她一眼,领悟了她的意思:“是的。”   总算是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八百比丘尼也能安心地带着伊之助回家了。眼见天色愈发昏暗,再联想到那只鬼的危险程度,富冈义勇有些不太放心,便在她们身后跟了一路,直到她们进了家门之后才转身离去。   八百比丘尼察觉到了他的举动,她知道这是因为义勇不放心她们的安全,同时也意识到这里恐怕比她想象中存在更多意外,虽然这些东西威胁不到她,但是……   她的视线落在伊之助的身上。   【再等等吧。】   ——不管是真相还是其他的什么,都再等等吧。现在还不是让伊之助知晓全部的时候。   正如她之前所说的,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只要有一个就足够了。   八百比丘尼从不指望鬼舞辻无惨真的能完全放弃将伊之助变成鬼这一念头,她之前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而已,等到伊之助再长大些,鬼舞辻无惨肯定又会提出同样的“建议”。   她只是在等,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等到了那个时候,伊之助仍会去往他应该去的地方。   而那里,绝不会是鬼舞辻无惨所营造出来的【家庭】。   ——*——   鬼舞辻无惨带着累抵达新住所时,八百比丘尼已经为伊之助收拾好了一个房间,哄着他先睡下了。   而她自己则是坐在庭院的外廊,就着廊下的灯光安静地翻看着手中的书本。   同时也是在等待着鬼舞辻无惨和累。   累那孩子见到正在等待自己的母亲自然很高兴,欢欢喜喜地跑来她的面前,趴在她的怀里询问她弟弟在哪里。   八百比丘尼笑着让他自己站稳,握住他冰冷的手说:“伊之助已经睡下了,累也早些睡吧。进去的时候小声一点就可以了。”   累懂事地点了点头,将外廊的空间留给了父亲和母亲。   庭院里栽着的樱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临近夏日,花瓣早早地掉光了,只有新长出来的绿油油的叶片,散发出过分蓬勃的生命力。   鬼舞辻无惨同样不喜欢樱花,这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单纯的喜恶问题。   毕竟在更早之前的时候,他常听人说的一句话便是【人类的生命正如樱花般短暂。】   鬼舞辻无惨不喜欢短暂的东西,这种说法更令他连带着樱花也讨厌起来。   “明天就让人挖了吧。”他瞥了一眼八百比丘尼正在看着的樱树,淡淡地说。   “那院子里就真的空荡荡的了,”八百比丘尼轻声应道:“还是留着吧。”   仿佛是在同他商量一般。哪怕她很清楚,鬼舞辻无惨想要做出的决定,从不会允许任何人与他【商量】。   他没有说话,猩红的瞳眸在漆黑的夜色中浮现出异于人类的光泽。   八百比丘尼意识到这个话题不适合再继续下去,便提起了傍晚的事情。她没有说明对方就是富冈家的幼子义勇,只是说:“鬼杀队的剑士现在就在镇上,记得让他们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   她所说的【他们】自然是指鬼舞辻无惨制造出来的其他鬼。   最好是能离这里远些,毕竟伊之助已经过了能随便糊弄的年龄了,倘若留下的蛛丝马迹过多,以伊之助的聪颖,提前发现什么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闻言鬼舞辻无惨挑了挑眉:“鬼杀队的剑士又怎样,只不过是个人类而已,杀掉不就好了。”   他漫不经心的模样,就像是在说“地脏了扫扫不就好了”。   八百比丘尼早就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她站起身,慢条斯理地为鬼舞辻无惨理了理衬衫的衣领和西服外套,抚平那些褶皱后靠在他怀里轻声道:“我们才刚搬来,若是因为这种事情又要搬家,难道不是得不偿失吗?”   鬼舞辻无惨下意识想要反驳,却又被她抢先开口道:“鬼杀队的人向来不会轻易放过任何鬼的踪迹,还是谨慎些好。”   八百比丘尼在他怀里抬起脸,鬼舞辻无惨眼眸微垂,对上了她的视线。   “我会处理好的。”他说。   “我当然知道你能处理好,但其他的鬼并不都如你一样谨慎。”八百比丘尼说:“他们总会把一点点小事都弄得乱七八糟,所以我不放心。”   鬼舞辻无惨形状姣好的眉眼微微上挑,像是妥协般开口:“你想怎样?”   “我们明天一起出去旅行吧,一家人一起。”八百比丘尼对他说:“等这件事结束之后再回来。”   “这一次你又要怎么解释?”鬼舞辻无惨淡淡地说。   八百比丘尼知道他是同意了,她离开他的怀里:“就说新家雇了人整理,我们暂时出去几天。”   天/衣无缝的理由。   ——*——   在偷偷护送八百比丘尼母子回家之后,富冈义勇也开始新一轮的调查,虽然他自认为无法担任“水柱”之名,但其实力毕竟有目共睹。   不擅长与人来往并不表示不擅长搜寻“鬼”的踪迹,更何况呼吸法能够大大提升身体的各项机能,嗅觉和感知能力同样得到了极大的增强。   富冈义勇敏锐地在镇子的街道上觉察到了熟悉的血腥味,可其中似乎又夹杂着某些其他鬼的味道——或许在这个镇子上,除了他一路追过来的那只鬼之外,也还存在着其他鬼的痕迹。   做出了这种判断之后,义勇更是提高了警惕,原本的那只鬼并不好对付,要是再联合起了其他的鬼,只会变得更加棘手。   在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便让自己的鎹鸦先将消息传回了鬼杀队。   在新发现的痕迹中,似乎存在着比被他一路追逃过来的“鬼”更加危险的味道。   富冈义勇并不害怕战斗,他只是害怕自己无法完成应该完成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当初在鬼杀队的入队试炼中他心生了退却,导致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的师兄已经死在试炼之中这一事实,才使得富冈义勇在后来的战斗中,再没有生出过半分退缩的心情。   他不能退缩。   富冈义勇没有退缩的理由,他只能握紧手中的刀,担负着自认为配不上的“水柱”之名,不知疲倦般斩杀着一只又一只的恶鬼。   他并不是在为自己而战斗。   富冈义勇身上的半/羽织,一半的花色来自自己那个即将成婚,却在成婚的前一夜被鬼吃掉的姐姐。另一半则来自与他一起在狭雾山修行了好几年,却在试炼时为了保护其他人而耗费了太多体力,最后也被鬼吃掉的师兄。   茑子、锖兔……   富冈义勇握紧了刀柄,他没有时间回忆过去,在察觉到“鬼”的气息愈发浓重之时,他唯有拔出日轮刀。   长着尖尖的耳朵、分别在额头和两边的脸颊上划着交叉伤痕的鬼在他面前现出身形,这个男性形态的鬼一现身便满脸怒意,身体前倾着摆出随时都可以进攻的姿势。   “你有病吗!”鬼冲他破口大骂:“都追了我差不多半个月了竟然还不放弃!”   富冈义勇没有说话,早在获得“水柱”的称号之前,他就已经能够时刻维持着水之呼吸。身体无论何时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此刻更不例外。   他面前的鬼,并不是普通的鬼。   富冈义勇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下弦之鬼。   在这只鬼的左眼里刻着的【下弦叁】,清楚地表明了他的身份。   在鬼王鬼舞辻无惨的手底下有着被称之为【十二鬼月】的十二个强于普通鬼的存在,而在十二鬼月之中,他又进行了【上弦】和【下弦】的划分。   下弦之叁已经如此难缠,更不要说富冈义勇还在这里察觉到了更加危险的气息——以他本人的判断来看,或许另一种气息来自上弦之鬼也有可能。   富冈义勇只能做出这种程度的猜测,而他面前的下弦之叁——病叶却比他要清楚得多,另外的气息究竟从何而来。   因为鬼舞辻大人的命令,任何鬼都不允许群聚,这也是为何鬼在面对鬼杀队的剑士时只能孤身应对的原因。   病叶很擅长逃跑,虽然他已经成为了下弦,但在面对他认为危险的鬼杀队剑士的时候,他还是会下意识选择逃走,而非是和他们正面相对。   他只是没能料想到这一次的鬼杀队剑士居然这么难缠,一路追了他好几个镇子,哪怕同伴们都跟不上了,他也没有放弃。   执着得令他这个“鬼”都心惊胆战。   但祸不单行,当病叶逃到这个镇子打算暂作休息并补充一□□力的时候,他才察觉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息。   这个味道……是八百比丘尼大人。   她并非“鬼”,却在“鬼”中有着比上弦之鬼更加特殊的地位,有传闻说她待在鬼舞辻大人身边的时间,远比任何一位上弦之鬼都要长久。   病叶不知道八百比丘尼大人的气息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种地方,但他能够知道的是,在他的记忆之中,八百比丘尼大人绝大多数时候都会陪伴在鬼舞辻大人的身边。   倘若她的气息在这里出现了,那是否意味着……鬼舞辻大人也要来了?   病叶心惊胆战地等待着夜晚的来临,本打算一入夜就离开,却未料到在他离开之前,鬼舞辻大人便已经抵达了这个小镇。   与他一起抵达的,似乎还有另一个下弦之鬼。   病叶见过那只蜘蛛之鬼好几次,对他的气味也有所感知。   下弦之伍是下弦之中最为特别的存在,虽然只是小孩子的形态,却深得鬼舞辻大人和八百比丘尼大人的喜爱,十几年前的时候就留在身边养了好几年,哪怕后来不带在身边了,也给了他将其他鬼留在身边当【家人】的特权。   这是绝无仅有的群聚的特权。   而现在,鬼舞辻大人和八百比丘尼大人又将下弦之伍带回了身边。   光是这点就足以令病叶震惊了,然而更可怕的是,面前这个鬼杀队的剑士,恐怕也已经察觉到了鬼舞辻大人的气息。   原本只想逃跑的病叶,他的想法在顷刻间发生了变化。   越是爬得高,越能感知到鬼舞辻大人的恐怖。而以鬼舞辻大人的性格,倘若知晓他在面对鬼杀队的“柱”时只知道逃跑,甚至在明知道对方已经察觉到了鬼舞辻大人的气息之后,仍不想办法杀掉对方……   那他的下场,也可想而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上了新的榜单超开心,所以明天加更哦,希望大宝贝们能继续爱我,不要因为我双更就只在一章留评嘛,我要哭哭啦   ————   推我家cp秋木叶的文文,搜作者或者书名都可以搜到哒   《总有人想扒我马甲[综鬼灭]》 by秋木叶   小唯一直觉得自己就是某个人形屑一手养大的崽,直到有一天她从河里捡到了个不知道从哪儿漂来的人形绷带浪费装置。   ——什么港黑?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啊?   ——鬼杀队?风柱继子?你们认错人了吧?   ——那个神社里供奉的泥塑那么丑怎么可能是我啊喂!   打开记忆的封印之后,找回神格的若川唯忽然发现自己可比之前一直崇拜的某个屑屑厉害多了。   于是——   若川唯:我现在要随机抓一个宠物神隐,到底是谁会那么幸运呢?   无惨:……   ==   本文原名《如何在大正饲养港黑》   全程八百米梦女滤镜加持,个别角色ooc式高甜。   有双黑穿越/哒宰鬼化/扔便当等情节掉落,以及屑屑还是会屑的,不喜请注意避雷。花式单箭头,男主候选们还在跟我抢笔。   前传《关于屑老板饲养人类幼崽的可能性》,没看过不影响阅读,跟本文算是前世今生,如果出现时间轴上的bug以本文为准。   ————   感谢在2020-01-15 12:59:54~2020-01-16 15:2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沈孽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莫格街的黑猫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下弦之叁   爬到下弦之叁的位置并不是简单的事情,昔日也有明明晋升了下弦,却因为实力跟不上而被剥夺数字逐出十二鬼月的例子。   病叶很清楚自己的目标,他绝不甘心止步于下弦之鬼的位置。   所以他能做的唯有不断变强,只有变得更强,才能从鬼舞辻大人的手中得到更多的血液,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   面前的少年剑士过分年轻,而病叶已经活了他的好几倍那么长的时间,在过去的时间里他一直都在努力,虽然没有杀死过“柱”,但也杀死了很多鬼杀队的成员。   今天也不会例外的。   哪怕对方是“柱”也一样。   病叶在心底里告诉自己,他一定能够获得胜利,然后前去拜见鬼舞辻大人。   倘若他成为了第一个杀死“柱”的下弦之鬼,一定能从鬼舞辻大人那里得到赏赐。   只可惜这样的想法甚至没能维持住几分钟。   鬼杀队的“柱”,哪怕尚且年少,其散发出来的光芒也灼目得足以令下弦之鬼避让。   【会死。】   【我会被这个人类杀死。】   在看见带着水纹的刀光划破漆黑的夜,朝着自己汹涌而来的瞬间,病叶的脑海中只剩下这样的念头。   求生的欲/望战胜了对鬼舞辻无惨的恐惧,哪怕被问责也好过此刻就死在水柱的日轮刀下。面临绝境的病叶爆发出了惊人的速度,在富冈义勇挥刀的缝隙中再次选择了逃跑。   他不敢跑向鬼舞辻大人的方向,只好向其他地方逃窜,然而没跑多远却惊觉熟悉却又具有压迫性的气息近在咫尺,那气息犹有万钧之力——是鬼舞辻大人。   病叶猛然间停住了脚步,面色惊恐地看着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男人。   “废物。”   他听到了冷冷的呵斥。   在他面前现出身形的鬼舞辻无惨脸色暗沉,光是一句话就足以令病叶丧失反抗的意图,唯有跪倒在他的面前,以此来换取短暂的喘/息之机。   【没有鬼能违抗鬼舞辻大人。】   病叶像是完全忘记了身后还有柱在追赶自己,他也没必要再想这些,病叶很清楚,在那群上弦之鬼的手里,就曾有无数的柱丧失了性命。更何况是鬼舞辻大人。   【不过是一个水柱而已,很快就会在鬼舞辻大人手中葬送性命了。】   然而事实却同他预料之中截然不同,在富冈义勇追上他们之前,病叶倏忽间听到了一声短促的、琵琶响起的声音。   他原本伏跪着的泥土地面不知何时竟变成了木质的地板,上面的纹路清晰可见,令他睁大了眼睛的同时,也猛然抬起了脸。   暗沉的和室里只有一张矮桌上点了蜡烛,而在那离他不远的烛光下,则是坐着一个异常美丽的女子。   “病叶。”她轻缓地舒张声带,唤出他的名,同他说:“你现在还不是【柱】的对手。”   病叶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他还没从鬼杀队剑士与鬼舞辻无惨的双重恐惧中挣脱出来,哪怕现如今所面对的并非是什么恐怖的对象。   沙哑而紧涩的声音从他口中发出,是属于她的名字:“八百比丘尼大人……”   “你还差得太远了。”   前一刻还是温和的语气,后一秒她却像是厌倦了一般,仿佛连多看他几眼都不想。   “退下吧。”她说。   【像他这种程度的下弦之鬼,连跪在她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病叶低着脑袋不敢抬头,手指却无意识缩紧,他的手指深深地嵌入地板里,将木质的地板抠出几道狰狞的划痕。   八百比丘尼瞥见了他的动作,垂下了眼睑没有说话。   ——*——   当鬼舞辻无惨回来的时候,病叶已经消失在宅邸中了。   八百比丘尼接过他脱下的外套挂在衣帽架上,漫不经心道:“怎么把他送过来了?”   在鬼舞辻无惨的手下有着能够操控空间的鬼——鸣女。她不仅可以将指定的对象传送到明确的目的地,也可以利用自己的血鬼术制造出特殊的空间【无限城】。   顾名思义,那是个分不出上下左右,整个空间都被扭曲着颠倒的奇诡之城。   鬼舞辻无惨时常会在无限城中召见十二鬼月。   八百比丘尼倒有些惊讶于他竟然会让鸣女把病叶传送到他们的新住处来,而非是在无限城中进行训斥或直接将对方处死。   闻言鬼舞辻无惨解开领带,抬了抬眸子:“不是你的意思吗?”   青年形态的初始之鬼对她说:“让他们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这种事由你来吩咐也是一样的。”   这种说法,倒像是在给她放权一样了。   【我赋予你仅次于我的权利。】   哪怕没有明摆着说出来,但鬼舞辻无惨的言行间却表达出了这样的意味。是对她施舍的恩赐,也是给予她的特权。   她的地位凌驾于所有“鬼”之上,也与他一样有着能够命令那些的“鬼”的权能。   这才是平日里暴躁易怒的鬼舞辻无惨,今夜竟放过了在他眼中根本就是废物的下弦之叁的原因——是为了让病叶将这一消息传播出去,让其他更加低下的鬼也能明白【八百比丘尼大人地位特殊】这一事实。   八百比丘尼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红梅色眸子,视线里的那张脸在半隐半现间近乎妖冶。   在八百比丘尼面前,他时而是磨牙吮血的恶鬼,时而又是温雅翩翩的丈夫,不论是哪一种形态,都在她眼中展现得过分淋漓尽致。   他这时候想要做什么也很明显,鬼舞辻无惨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冰冷的唇齿啃咬着她的脖颈,在那副看似和顺温尔的外表之下,安静地蛰伏着危险的傲慢。   八百比丘尼偶尔会回应些什么,而这样的举动更能令鬼舞辻无惨喘/息,冰冷与靡艳交织在一起的吻被深深地渡入她的唇舌,氤氲在和室内的气味靡丽诡艳。   她能够理解的。   八百比丘尼很清楚鬼舞辻无惨的变化究竟是因为什么——过于长久的时光足以磨平很多东西,也能够令一些感情发生质的变化。   她在心底里轻轻地叹了口气,于鬼舞辻无惨的怀中闭上了眼睛。   ——*——   富冈义勇又追丢了那只鬼。   他分明有机会可以将对方斩杀,却总在相差那么一分一毫的时候被对方逃脱。   之前一路追来时也是这样,明明就快要结束了,却总能被对方抓住各种机会逃脱。他本以为在这里终于可以了结,却不料那只下弦之鬼竟忽然失去了踪迹。   和以往不同,这一次鬼踪迹仿佛是被突然斩断的丝线一般,硬生生地断在了某处。   富冈义勇立马察觉到了其中不同寻常的意味,绷紧了全身的警铃环顾四周。   安静的树林里只有偶尔风吹过后留下的树叶摩擦声,以及邻近夏日时早早准备好的虫鸣。鬼的气息逐渐消散在黑暗的空气中,越来越稀薄。   这种异常是他此前从未遇到过的,而在他一路追来的过程中,下弦之叁也从未展现过类似的能力。再者,他要是真的有这种能力,又怎么会留到这种时候才用呢?   所以也就是说……或许是他今天入夜之后才觉察到的,另外的鬼造成的结果。   想明白这点的富冈义勇也清楚地明白,再在树林这里耗费精力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倒不如去别的地方查看一番,看是否能找到其他鬼的痕迹。   他那时察觉到的新出现的鬼的气息过于淡薄,只能判断出对方的确存在,却无法告知他究竟应该去什么地方寻找,以至于富冈义勇找了大半夜,也没能找到新的线索。   除了……他在太阳升起之前,于路边搜索时看到了一辆从身边开过去的汽车。   但那辆车上并没有什么鬼的臭味,所以义勇也没有太放在心上,而是继续一面搜寻线索,一面等待着自己的鎹鸦归来。   当天色逐渐明亮起来的时候,他等回了自己的鎹鸦,也等来了其他的柱。   有着火焰般发色的炎柱,头发的形状也与火焰极为相似。一见到义勇,炼狱杏寿郎便爽朗地大笑起来:“富冈!听说你一个人也一路追着鬼的痕迹过来,唔姆!果然很努力啊!”   与笑容灿烂得几乎能与太阳的光芒匹敌的炼狱杏寿郎不同,富冈义勇面上的表情仍没有太大的变化,语气也一如既往地平淡:“我追丢了。”   闻言炼狱杏寿郎安慰道:“但是没有关系!再继续把它找出来就可以了,我们一起来找吧!”   义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丝毫没有因为对方活力满满的发言而产生任何波动:“找不到了。”   他们之间的气氛短暂地凝滞了一瞬,但很快炼狱杏寿郎便反应过来他话中的真正含义——富冈义勇不是个会轻言放弃的人。   “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富冈义勇丝毫没有觉察到对方短暂的沉默,只是单纯地解释道:“在这个镇上有其他鬼的味道。”   他顺着街道望去,天亮之后他才突然发现这条路似乎有些熟悉。   因为昨天傍晚,他也跟着八百比丘尼她们走过一次。   某种不太好的猜测倏忽间在他的心底浮现出来,甚至没能来得及跟炼狱杏寿郎打声招呼,富冈义勇就已经跑向了八百比丘尼她们的宅邸。   【鬼的气息就在她们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傲慢脸无惨太可了,是心动的感觉   ————   感谢大虾圆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0-01-16 21:18:24   前山秋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0-01-16 22:17:50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团子 10瓶;   爱你们,啾啾啾—— 第23章 心中的感情   富冈义勇不想再经历那样的事情了。   先是亲人,而后是友人,现在就连认识的人,也要遭受“鬼”的残害吗?   在他的脑海中涌现出来的不仅是过去的记忆,也夹杂着熊熊的烈火,像是要将他的血液也灼烧一般,令他没有任何顾及其他事情的闲暇。   可片刻之后他又停在了院子外面,怔怔地看着这座只来过一次、却没有进去过的宅邸。   这座古老的建筑在阳光下仿佛蛰伏着的猛兽一般,令富冈义勇忽的镇定了几分。   就在他顿住脚步的短暂时间里,炼狱杏寿郎也已经追了过来,他在富冈义勇身边停下,戒备地观察着四周。   “有什么情况吗?富冈。”   炼狱杏寿郎将手搭在刀柄上,随时都能拔出日轮刀来战斗。   他谨慎地感受着周围是否有什么怪异的气息,但在空气中流淌着的,只有属于阳光和晚春的暖意。   即便没有异样,炼狱杏寿郎也没有放松警惕,而是等待着富冈义勇的回答。   “我认识这座宅子的主人。”   富冈义勇忽然开口。   在炼狱杏寿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时,义勇走进了庭院里,站在外廊敲了敲障门。   ——没有任何反应。   炼狱杏寿郎从他身后望进去,看到里面堆放在墙边的各种家具和杂物,心下有了些许猜测。   “看来这户人家是刚搬来的。”   义勇应了声嗯,补充道:“她昨天带着孩子搬来了这里。”   按理来说搬了新家,就算第一天因为太晚耽搁了,那第二天再怎么样也应该整理一下房子,但自富冈义勇和炼狱杏寿郎进来,都已经过了好几分钟,却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有点不对劲。   可他们又没有闻到任何血腥味。   此前他们遇到过的每一个被“鬼”袭击的宅子,里面都或多或少会有血腥味的残留,而这座房子的气味却普通极了,闻不见任何怪异。   富冈义勇径直走了进去,炼狱杏寿郎本想提醒他不能擅自进入他人的住处,却得到了:“这里的主人曾邀请过我留宿。”的回答。   ——虽然当时被他拒绝了。   既然如此,炼狱杏寿郎也没再坚持,而是跟着他进入了房子。   他们进来之后才发现房子远比他们想象中更大,就和昨天傍晚那个孩子跟富冈义勇说的一样,确实有很多空房间。   进入到某一个房间里查看的过程中,富冈义勇忽然被地上的什么痕迹吸引住了,他紧了紧眉头,蹲下身摸了摸地板陷下的抓痕。   义勇心下一怔,普通人类的指甲不可能将木质的地板抓出这样的痕迹,而且……当义勇心生疑惑趴在地面轻嗅的时候,他闻到了熟悉的下弦之鬼的味道。   也闻到了其他的“鬼”的气息。   ——虽然都已经变得很淡薄,但的确可以证明过,那些“鬼”都来过这里。   炼狱杏寿郎没有打扰他,当义勇站起身之后,他才开口询问道:“是鬼吗?”   富冈义勇凝重地点了点头。   炼狱杏寿郎沉思起来,方才他们查看过的那些房间都没有任何异样,甚至可以说整座宅子里除了这个房间之外就没有半点疑似“鬼”的痕迹。   富冈义勇陷入了迷茫之中,炼狱杏寿郎同样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在几番思索之后,他们还是决定先回一趟鬼杀队的总部。   ——或许主公大人能知道些什么吧。   ——*——   当富冈义勇和炼狱杏寿郎赶回总部之时,产屋敷耀哉正坐在外廊,眺望着庭院中那株已经长得十分高大的紫藤树。   他们的脚步下意识放缓了些,在离那个单薄消瘦的身影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停住,单膝跪地。   “主公大人。”   坐在外廊,披着白色羽织的少年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他回过头来,那张清隽的脸上挂着笑意:“你们回来了。”   少年将自己手中的茶杯放下,让他们不必拘束,在富冈义勇和炼狱杏寿郎站起来之后才询问道:“这次的任务已经完成好了吗?”   闻言炼狱杏寿郎开口道:“我们遇到了很奇怪的事情,所以暂且回来了一趟。”   产屋敷耀哉微微侧目:“什么事情?”   炼狱杏寿郎将自己和富冈义勇的搜查情况告知了产屋敷耀哉,后者安静了一会儿,才开口询问道:“你们所说的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叫什么名字?”   “八百比丘尼。”这是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的富冈义勇的回答。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产屋敷耀哉心底里的某种猜测便得到了印证,他看着正试图从他这里得到些线索的两位柱,垂下眼眸轻声道:“不必担心。”   产屋敷耀哉转回了脸,将视线重新投回原本正在注视着的紫藤树,声音沉缓:“如果是她的话,一定是有什么自己的打算吧。”   听到这样的话,富冈义勇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您认识她?”   产屋敷耀哉点点头,解释道:“产屋敷家……曾经受过她的帮助。”   难得有机会,这些只流传于口耳之中的过往,也经由产屋敷耀哉之口,传入了富冈义勇和炼狱杏寿郎的耳中。   “在若狭国流传着一个古老的传说,吃下了人鱼肉的少女获得了不老不死的身躯……”   他们睁大了眼睛,几乎是异口同声:“八百比丘尼!”   富冈义勇和炼狱杏寿郎此前也知晓这个传说,但在此刻他们才真正将那个真实存在的“八百比丘尼”和传说之中的“八百比丘尼”重叠在一起。   传说是真的。   八百比丘尼也是真实存在的。   和吃人的恶鬼不同,八百比丘尼的传说是更近于神迹般虚幻的存在。   产屋敷耀哉没有恼于他们出声打断的举动,毕竟任谁听到这样的事情也会觉得不可思议。   富冈义勇想起了自己认识的那位八百比丘尼——可以在阳光下行走、身上没有任何血腥味、品尝人类的食物也毫无异样。   身体健康容貌美丽,简直就是……神眷般的永恒。   见他们惊诧的表情,产屋敷耀哉忽然笑了起来,询问道:“你们渴望永生吗?”   这位年少的主公声音轻缓,却令富冈义勇和炼狱杏寿郎都在顷刻间冷静下来。   “不。”   炼狱杏寿郎的脸上永远都挂着太阳般耀眼的骄傲,可他的骄傲又不是那种将他人视作尘土的傲慢,而是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自信。   “人类的生命正是因为短暂而感到骄傲,珍惜着每一刻的时间,也珍惜每一个遇到的人,我的母亲是位深明大义的女性,是她教导了我尊重一切的同时,也要珍惜一切。”   所以炼狱杏寿郎从未感受到迷茫与孤独,因为在他的心底里,永远都装载着自信而又坚定的理想。   这也是鬼杀队中所有人的理想。   【恶鬼灭杀。】   产屋敷耀哉并不惊讶于炼狱杏寿郎会给出这样的回答,他一直都很清楚,这些决意穿上鬼杀队的队服,拿起日轮刀的孩子们,他们的心底里都藏着猛兽般的感情。   而他所见到的那位八百比丘尼阁下,却平静得像是早已死去的湖面。   或许这就是永恒的生命带来的后果吧,失去了追求什么的心情,也失去了那些能够支撑着人们活下去的、灼热的感情。   产屋敷耀哉叹了口气。   而与此同时,令他叹气的人则正坐在一栋洋楼的客厅里喝着佣人刚泡好送来的红茶。   穿着若草色洋裙的女性坐在柔软的沙发上,一派闲适安逸的模样。   八百比丘尼原本的意思是让鬼舞辻无惨带着全家一起出去避避风头,等过几天鬼杀队的人离开之后再回去,然而鬼舞辻无惨却直接豪气地新买了一栋别馆,甚至连家具和佣人都一应俱全的那种。   为了避免被富冈义勇找上门来,鬼舞辻无惨费尽心思掩盖了自己和累身上的味道,趁着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乘汽车带着她们离开了奈良。   原本的家具什么的自然没有带上,按照鬼舞辻无惨的意思,那里就当做闲暇时度假的场地,吩咐下属们过几天去整理就好了。   闻言八百比丘尼托着侧脸望着他,不知所谓地感慨道:“真好啊。”   鬼舞辻无惨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真好,但总归不是什么令人恼火的话,便也随她去了。   累和伊之助在进入新房子,从父亲口中得到:“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的回答之后,便手拉手跑到房子里“探秘”去了。   八百比丘尼无意参加这种过分活泼的游戏,鬼舞辻无惨也没什么其他的事情,便造成了现如今这副两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偶尔闲聊几句的场面。   “所以最后还是没有搬多远呢,”八百比丘尼放下手里的茶杯,“浅草……也还是在东京。”   他们绕了一大圈跑到奈良去,结果都没待满一天就又回了东京,怎么想也觉得这份徒劳没有任何意义。   “偏僻的地方反而容易被发现什么蛛丝马迹,”鬼舞辻无惨漫不经心道:“大城市里倒更方便隐藏各种痕迹。”   他说得的确没错,这点八百比丘尼无可否认。与安静的小镇不同,大城市的喧嚣足以掩盖很多异常的声响。   鬼舞辻无惨以为八百比丘尼是在遗憾没能住在奈良,便对她说:“至少那株樱树给你留在那里了。”   就像是在安慰她一样。   闻言八百比丘尼笑了起来:“你愿意这么为我考虑,真是太高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八百比丘尼(棒读):太高兴了呢   无惨:???你能敷衍得认真一点吗?   ————   感谢在2020-01-16 20:13:11~2020-01-16 22:36: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虾圆子、前山秋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她是特别的   事实上,鬼舞辻无惨的“为她考虑”只不过心血来潮,八百比丘尼的“太高兴了”也没几分真实性可言。   但八百比丘尼对孩子们的耐心却比对鬼舞辻无惨露出的任何一个笑都要来得真实。   累亲手做给伊之助的风筝,两个孩子都心心念念了许久要放起来,甚至当初趁夜离开奈良之时,伊之助也没有忘记要带上哥哥给他做的风筝。   只不过苦于累无法在阳光下行走而被一直搁置,直到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阴天。   虽然没有阳光泄露下来,但八百比丘尼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在孩子们拉着她的衣袖撒娇着要出门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却忽然开口道:“既然这么想出去玩,就带他们一起出去吧。”   闻言八百比丘尼抬起脸看着他,像是随口一问:“今日不用工作吗?”   “工作可以先放一放。”   鬼舞辻无惨吩咐佣人去把风筝取来,面上挂着笑意:“毕竟也难得有机会可以带你们一起出去。”   八百比丘尼只当他又心血来潮想体验一下这种过家家的游戏,她素来很配合鬼舞辻无惨的任性,便上楼换了身衣服,顺便拿了好几把伞。   事实上,如果是太过炽热的阳光,就算打了伞也没什么作用,八百比丘尼也只是尽自己能想到的力而已。   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看到她的举动,鬼舞辻无惨脸上的笑意竟更甚了几分,甚至连两个孩子也发现了他的好心情。   累眨着眼睛看着他,发现了这一情况却没有开口询问什么。   伊之助却直接拉了拉他的衣摆:“爸爸很高兴吗?”   和沉默少言的累不同,伊之助本就是活泼开朗的性格,再加上近些时日以来鬼舞辻无惨兢兢业业地扮演着好父亲的形象,更是拉近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伊之助不高兴吗?”   鬼舞辻无惨拉住了伊之助伸过来的手,就像是真正的父子一般,在等待母亲下楼的时候谈些小秘密。   ——是要瞒着母亲的小秘密。   伊之助看着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累,后者歪了歪脑袋回应着他投来的视线。   于是伊之助也笑了起来,点了点头说:“很高兴哦。”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能够和父母兄长一起出门游玩,怎么会不高兴呢?   这样的高兴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一路上伊之助都显得十分雀跃,等到了他们的目的地之后,伊之助便更加兴奋地拉着累跑到草坪上去了。   大抵是因为天气阴暗,一副随时都有可能要下雨的样子,所以公园里的人不多,只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偶尔走过。   两个孩子都是头一次放风筝,自然没有什么经验,折腾了好一会儿也没能让风筝飞起来,却也没有放弃,仍是在那里摸索着方法。   八百比丘尼找了条长椅坐下,站在她身边的鬼舞辻无惨瞥了眼她的举动:“不去帮忙吗?”   闻言八百比丘尼摇头:“也不是什么一定要我帮忙才能做到的事情,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更好些。”   她抬起脸看着站在她面前的鬼舞辻无惨,无声地笑了:“更何况……我也没有玩过这种东西。”   这句话忽然就让鬼舞辻无惨也愣住了。   他年幼时和累一样,整日只能坐在无风无阳的房间里,隔着御帘连外面的景色都看不到几分,更不要说像普通人一样又跑又跳。   但八百比丘尼说出来的话却让他有些意外。   如果鬼舞辻无惨再坦率些或是再善解人意些,这时候其实应该带着她一起加入到这样的游戏之中,但他显然并不是能够做出这种事情、产生这种想法的存在。   鬼舞辻无惨很难设身处地地为他人考虑些什么,这也间接导致了他性格中冷漠和残忍的部分格外膨胀,八百比丘尼了解他本身的同时,也很容易就能看出他的意图。   他大抵是想安慰一下她的,但自己又没有这种意识,鬼舞辻无惨其实也可以做出更加温柔体贴的举动,但那些举动都不是出自他的真心。   当他真心实意地想要为别人做些什么或是考虑些什么的时候,反而会显得格外笨拙又愚钝。   但他本人却恐怕永远也意识不到这些。   所以鬼舞辻无惨只是在八百比丘尼身边坐了下来,和她一起看着不远处的草地上,逐渐摸索出技巧,开始将风筝放起来了的孩子们。   累和伊之助玩得很开心,那边的活跃和热闹也同他们这边的安静沉默形成了对比,像是要找出什么话题一般,鬼舞辻无惨忽然开口道:“就这样维持下去不好吗?”   八百比丘尼在下一秒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鬼舞辻无惨又要提及【让伊之助变成鬼】这一话题了。   其实很久之前他也曾给过八百比丘尼自己的血,但或许是人鱼肉带来的作用更加明显,所以即便鬼舞辻无惨将自己的血滴入了她的伤口之中,八百比丘尼也没有变成和他一样的“鬼”。   在她的身体里占据着绝对优势的,是鬼舞辻无惨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东西。   他同样用八百比丘尼的血做过实验,只可惜没能得到任何有用的结果,尝试了许多次之后鬼舞辻无惨才明白——这份完美无缺的永恒,是只属于【八百比丘尼】这一特定对象的神眷。   然而没有人会比八百比丘尼更加厌倦这份神眷般的永恒。   于是她开口道:“只要你愿意,自然什么都能维持下去。”   这种含糊不清的话一贯不在鬼舞辻无惨的接受列表里,也不知道她这种说话方式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无惨正想说些什么,却又因她的动作而陷入了沉默。   故作糊涂是没用的,鬼舞辻无惨想要这样告诉她,但在他继续说明什么之前,八百比丘尼往他的身边靠拢了些。   她将脑袋放在鬼舞辻无惨的肩头,轻轻地对他说:“我觉得有些冷。”   跨度极大的话题忽然插/入了紧张的气氛之中,适时地缓和了有可能出现的冲突。   与鬼舞辻无惨不同,八百比丘尼能够感受到的一切都更近于人类,所以说自己冷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听到这话的鬼舞辻无惨垂下眸子看向她,沉默了几秒之后,他伸手脱下了自己的西服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虽然鬼舞辻无惨板着一张脸什么话也没有说,但八百比丘尼却笑了,那张本就精致昳丽的面容更是在他面前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将下巴抵在鬼舞辻无惨的肩头,看着他的侧脸对他说:“你看,只要你愿意,就没什么维持不下去的。”   这样的话语令鬼舞辻无惨的思绪陷入了奇怪的迷宫,一方面他似乎只是想借由所谓的“家庭”来掩饰自己非人的身份,可另一方面,他似乎也对这样的假象认真起来了。   最明显的就是他最近几年的变化。   鬼舞辻无惨并不是一个会克制自己想法的人,少有能让他询问一下意见的人也只是八百比丘尼,虽然大多时候他也不怎么听她的意见,但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至少也有那么几句是真的会被鬼舞辻无惨听进去的。   比如他对伊之助的“宽容”,再比如他对八百比丘尼的“偏爱”。   而且,当她主动靠近他,将自己的身体靠在他身侧的时候,鬼舞辻无惨不会拒绝。   八百比丘尼是他唯一不会拒绝接触的对象。   这与鬼舞辻无惨一贯的风格并不符合,但八百比丘尼在他的身边待了太长的时间,以至于鬼舞辻无惨早已习惯了她的存在,也习惯了她时不时的靠近。   哪怕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坐在她的身边,也不会令他心生厌烦。   今日的天气很给面子地没能让他们用上带出来的雨伞,累和伊之助玩得很尽兴,鬼舞辻无惨也难得有几次出门时和回去后心情都不差的时候。   这也间接导致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下意识过着节制的生活。   因为不愿意一身血腥味回家,但又不想长时间不回去,所以无论是进食还是狩猎,鬼舞辻无惨都收敛了很多。   直到这样的日子维持了一两年,鬼舞辻无惨才忽然醒悟过来,自己究竟为何要如此小心翼翼。   八百比丘尼对他的行为早已习以为常,她更不在意鬼舞辻无惨究竟在做些什么,累又与他一样是鬼,唯一需要注意的,只有伊之助。   那只要把伊之助也变成鬼,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了。   鬼舞辻无惨从未放弃过这一念头。   之前八百比丘尼一直在拖延时间,鬼舞辻无惨其实也有所察觉,他只是在当时勉为其难答应了她的请求,却没有说过以后也一定不会再提起此事。   但在提及这件事情之前,鬼舞辻无惨决定先提醒一下八百比丘尼。   【鬼舞辻无惨并非是什么真正温顺和善的存在。】   他回来时满身的血腥味浓郁得令八百比丘尼都皱起了眉头,好在伊之助和累被送去童磨的寺庙暂住,还要过上几天才会回来。   虽然心血来潮想提醒一下她,但鬼舞辻无惨还是挑好了合适的时机。   看着眼前的恶鬼,八百比丘尼淡淡地开口:“你又去做什么了?”   鬼舞辻无惨正是知晓了伊之助不在家,所以才敢这样回来,他解开自己的披风扣子,露出里面血迹斑驳的马甲和衬衫。   鬼舞辻无惨漫不经心地开口:“只是去做了些很普通的事情,怎么,只是有些时候没见到,就又习惯不了了吗。”   对他来说这种事情其实才是日常,在人类面前伪装出来的模样,终究也只是伪装。   人类的生命对鬼舞辻无惨而言根本不值一提,能为了八百比丘尼【想让伊之助过普通人的生活】这一请求而做出退让,已经十分难得了。   想让他真的改变什么完全是痴人说梦。   但在鬼舞辻无惨带着满身血腥味抚摸着她的脸,想要亲吻她的时候,她神色平淡地别过了脸。   作者有话要说:  聊着聊着聊进被窝,吵着吵着也吵进被窝,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   掀开被子拍一拍.gif   ps:之前也说过入v要十更这件事情,不是说说而已啦,明天中午十二点会把入v的十更一起放出来,刚入v这三四天的订阅和收藏真的非常非常重要,防盗我也会当天就开,比例开很高的那种,所以就算是想要养肥的大宝贝我也想球球你们点个订阅啦qaq封面也换新的了,希望大宝贝们不要认不出我   我可是头一次入v十更鸭,在我cp秋木叶的鼓励下,我们决定一起当快乐的码字机,入v十更之后下个月每天都有字数九千+的更新,所以球球大宝贝们爱护一下我们嘛,十更每更评论区都会随机发红包,所以评论也希望不要直接无视鸭,我超爱你们的,啾啾啾——   --------   最后又要提一提我的预收,求大宝贝们点点收藏,点开专栏就能找到了,最好连我专栏也点一点收藏2333   [综]我的人间之屑未婚夫们 by栖泷   作为审神者的我因为体质特殊所以总在各种时间点反复横跳,本来以为也只是有点危险的小游戏,但在我某次突然跳进了平行世界的自己身体里,才发现事情好像变得不太对劲了。   因为我有了未婚夫。   我的未婚夫是个体弱多病的柔弱美人,就是那种走两步就要喘气、吹吹风就要咳血、怎么病弱怎么来的那一挂。   实不相瞒,我当时就觉得很可。   但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我的预料,我的未婚夫某天竟然变得力大无穷还掰断了我的脖子。   因为身体死掉所以被迫跳跃回本丸的我当场懵逼:草啊,再让我见到这个屑我一定掰开他脑壳!   但在那之后,我却像是陷入了某种诅咒一般,每次跳到平行世界的自己身上,都要经历一次被不同款人间之屑未婚夫迫害的人生。   我:靓仔落泪,jpg   *是欢脱沙雕文,目前未婚夫一号无惨,二号奈落,三号可能是陀思(别问我为什么陀思也是人间之屑,问就是听我的) 第25章 超出控制   见到这样的反应, 鬼舞辻无惨面上浮现了明显的不悦,鸦黑卷曲的短发安静地垂落在他的颊侧, 瞳孔在瞬间转便为危险的竖瞳。   “你是在拒绝我?”   鬼舞辻无惨的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脖颈, 按压在白皙的皮肤上, 留下浅浅的凹痕。   八百比丘尼回过脸来, 淡淡地说:“只是不喜欢这股味道。”   她抬起眸子看着他,忽然踮着脚亲了亲他的嘴唇。她将手放在鬼舞辻无惨的脸上, 同他说:“你明白的,我的意思。”   鬼舞辻无惨眯了眯眼睛,盯着她的眸子看了好一会儿,才将压在她脖颈上的手松开。   八百比丘尼面无异色,坦然地回应着他的视线,她从来都是这样,无论鬼舞辻无惨是高兴还是愤怒,八百比丘尼永远毫无惧色。   当鬼舞辻无惨脱下了带血的衣物进入浴室的时候,她盯着那身带血的衣服好一会儿。   这些血来自哪里, 来自谁,八百比丘尼完全不知道。   但她知道的是, 鬼舞辻无惨的血迟早有一天也会溅在别人的衣服上。   想到这种事情, 八百比丘尼闭上了眼睛,但在她的眼前却倏忽间浮现出了其他的景象——清晰完整得令她睁开了眼。   她又看到了【未来】。   但在她所看到的未来里,却又夹杂着属于过去的东西。   她看到耳垂下挂着日轮纹样花札耳饰的少年, 手中握着红色的赫刀, 他的刀燃着深红的火焰, 少年同色的眸子里也升腾着熊熊烈火。   八百比丘尼突然想起来了——   在很久以前,她也曾见过那样的花札耳饰,也曾见过那样燃着熊熊烈火的刀。   虽然鬼舞辻无惨一直说所谓的神明并不存在,童磨也一直说极乐世界都是虚构的童话,但八百比丘尼却觉得,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着某些他们无法理解的东西。   人类常会将无法理解的东西归于“神迹”,从某种方面来说,八百比丘尼这具不老不死,永远保持着少女容貌的身躯,也能算是神明真实存在的一种体现。   而在很久之前的那个时候,在那个距今已有四百多年的战国时代,另一种“神迹”也曾在其他的人类身上有所体现。   鬼舞辻无惨并非一千年来一直顺风顺水,他也曾一度面临着即将被毁灭的结局,在这一千年来,唯一一个将他逼入绝境的人类剑士,他的名字无论是鬼舞辻无惨还是八百比丘尼都不会忘记。   “缘一……”   八百比丘尼猛然站起了身。   视线内恢复了正常的景象,但她却依旧深陷恍惚,八百比丘尼走到了窗边,她想起了那个完完整整的天才剑士。   “继国缘一。”   但继国缘一已经死去多年。   与他为了不断磨炼剑技、追求着更加强大的力量,为了追逐他的身影而渴望变得更强,甚至因此接受了鬼舞辻无惨拉拢的兄长继国严胜不同,继国缘一……生来就与众不同。   但人类的寿命,哪怕延长到极致,也不过百余年罢了。   更何况继国缘一曾一度被认为活不过二十五岁。   身上浮现出斑纹的剑士,寿命会急剧缩短,二十五岁已经是极限,而继国缘一的额角生来便有着火焰状的斑纹,这是与生俱来的不同寻常。   在最初的时候,这块斑纹被视作不祥的象征,而在后来,它又被视作早逝的标志。   就在八百比丘尼回忆起过去之事的时刻,她的身后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个身影。   在玻璃窗面的折射下,八百比丘尼清晰地看到了那双过分猩红的眸子。   鬼舞辻无惨的身体贴着她的脊背,冰冷的温度从薄薄的衣物沁入她的皮肤。   “你在叫谁?”   有人这样询问她,那声音带着刺骨般的冷意。   身后传来的力道迫使着八百比丘尼的脸贴在了玻璃上,她侧着脸眸子微移,目光落在了身后的鬼舞辻无惨脸上。   “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她平静地说着,注视他的眸子。   但鬼舞辻无惨远不如她平静,从那双大睁着、满溢幽深暗色的眼眸就可以看出来,那个名字对他的影响,哪怕是过了四百多年依旧留有余威。   【继国缘一,是曾将鬼舞辻无惨逼上绝路的天才剑士。】   这是鬼舞辻无惨一辈子也跨不过去的心结,哪怕对方已经死了也一样。   八百比丘尼知道这时候再说话除了让他更生气之外没有任何作用,便干脆闭上了嘴,但得不到回答的鬼舞辻无惨却难以遏制心底里喷涌而出的记忆。   那个名字代表着的,是他最狼狈也最不愿提及的时光。   无论现在的鬼舞辻无惨再怎么优雅傲慢、风度翩翩,但在当初,在继国缘一面前,他唯有狼狈不堪与苟延残喘。   八百比丘尼的血溅满了大半面窗户。   好在这时候天色已晚,他们的房间也没有面对街道,因而所有的声响和异样都被吞没在这个房间里,丝毫未能传到其他地方。   氤氲在房间里的细碎光点将八百比丘尼笼罩在其中,睁开眼睛的时刻八百比丘尼才忽然想起来,距离她上一次被杀已经过了好几年了。   鬼舞辻无惨并非是第一次做出这种事情了,但这一次他却罕见地生出了几分慌乱般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又听到了那个名字。鬼舞辻无惨下意识给出了自己解释。   虽然已是深夜,甚至才刚回来不到一两个小时,但鬼舞辻无惨还是出门了。   他无法心平气和地留在别馆里。   以往更多是暂时不想见她的烦躁和怒意,可他这一次却像是觉得难以应对这样的场面一般,不知所措地逃跑了。   这时候的鬼舞辻无惨与其说是像往常那样离家出走,倒不如说是落荒而逃更为恰当。八百比丘尼看到了脚步急促的背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其实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鬼舞辻无惨动手的速度很快,她还没来得及感受到什么就已经复活了。   房间里的血腥味也不知究竟是她的还是方才鬼舞辻无惨带进来的,八百比丘尼看着他换下来的带血的衣物,忽然很想把他叫回来处理掉。   要是让来收拾房间的佣人看到,又是件麻烦的事情。   在她还有闲暇思考这种问题的时候,鬼舞辻无惨的思绪却混乱得令他自己都胆战心惊。说不出究竟是对继国缘一这个名字还是对她产生的情绪汹涌在他的胸腔中,令他久久无法平息。   或许在之后的几个月里,鬼舞辻无惨也不太可能再出现在她面前了。   ——*——   八百比丘尼最后还是自己处理了那堆衣服。   数日后到了约定好要去寺庙里接伊之助和累的时间,家中的司机却因为私事无法陪同,八百比丘尼只好自己乘列车前往万世极乐教。   地理位置偏僻在这种时候便成了大问题,八百比丘尼看着自己手中的车票,在询问了列车员之后,得到了车程至少需要三四个小时的回答。   而她在抵达了目的车站之后,还需要徒步行走一段时间。   “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见她仍站在站台上,列车员询问她。   闻言八百比丘尼摇了摇头:“已经没有了,非常感谢您。”   停在站台上并非是苦恼于路途遥远,而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东西,八百比丘尼抬起脸看着这辆即将发动的火车,视线扫过每一节车厢。   在这辆火车上,似乎潜藏着什么……异于人类的东西。   这里也有“鬼”。   八百比丘尼自然不会惧怕这种东西,被鬼舞辻无惨变成鬼的人,有时也能从鬼舞辻无惨的细胞中获得一些记忆。在此前八百比丘尼就已经发现了,很多鬼明明是第一次见到她,却也能知晓她的身份。   是鬼舞辻无惨做的,他将八百比丘尼的存在也通过血液传输给了其他的鬼。   八百比丘尼并不敢确定鬼舞辻无惨做出这种事情的原因,但至少这种做法给她省去了很多麻烦的琐事。   在她走神的时候列车也即将启动了,好心的列车员再次提醒她尽快上车,八百比丘尼点点头道谢,走进车厢,按照车票找好了自己的位置。   列车里的人不算太多,过道里也没什么阻碍物,八百比丘尼一路过来畅通无阻,在自己的位置坐下之后,过了约莫一两分钟的时间,她对面的位置也有几分学生打扮的男生坐下了。   虽然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八百比丘尼还是发现了他们时不时瞥向她这边的眼神,偶尔会有互相轻轻推掇的动作,像是在暗示着什么一样。   八百比丘尼的视线落在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象,感知却蔓延到了四面八方。   【很近了……】   她在上车之前只是隐隐察觉到的鬼的气息,正在逐渐向着她们这节车厢靠拢。   而坐在她对面的男生们也仿佛终于决定了些什么一般,其中的一个留着短发,面容清秀的男孩子站了起来,他的脸上挂着腼腆的笑意,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那个……你好。”   听到这样的声音,八百比丘尼倏然回过神来,将脸移向他们。   “你好。”她浅笑着应声。   大抵是被她有所回复这一事实鼓励到了,男生将手放了下来,像是站军姿一样站得直直的,以至于八百比丘尼也愣了一瞬。   在她略带诧异的目光中,那个男生对她说:“我的名字是高柳时春,现在是……”   高柳时春忽然做起自我介绍的时候,八百比丘尼的注意力却完全被其他的东西吸引了。 第26章 睡梦之鬼   等她回过神来, 才发现站在她面前的高柳时春正低着脑袋红着脸。   八百比丘尼露出一个歉意的笑:“抱歉,我刚才有些头晕, 所以没能听清楚你说了什么……能再说一遍吗?”   闻言他身后的其他男孩子露出了极为可惜的表情, 而高柳时春也是抬起脸看了她一眼, 对她低声地道了歉之后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是在身旁同伴们的鼓励之下, 高柳时春才鼓起勇气询问了她的目的地是哪里。却不料得到对方没能听清的回答。   明明离得这么近,也没有什么噪音干扰, 却还用这种说辞,很明显是婉拒了。   虽然有些失落,但也不是什么过于伤心的事情,没一会儿高柳时春便又在身旁同伴有意安慰的前提下和他们小声交谈起来。   但他仍会将余光投向对面的少女,看着她微微侧身靠在椅背上,不知何时已经进入了浅眠。   大抵是睡意也会传染吧,因为高柳时春没一会儿便发现身旁的同伴也相继闭上了眼睛,而他自己同样打起了哈欠。   ——反正还有好长一段的路途,稍微睡一会儿……应该也没有关系吧?   高柳时春不知道的是, 在他看不到的其他车厢里,这些乘客们也都陆续陷入了沉睡。   八百比丘尼其实一早就发现了, 早在她被拉入梦境的那一刻, 她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这里是一座破败的神社,庭院里杂草丛生,屋檐墙瓦摇摇欲坠, 她坐在木板已经老旧腐朽的外廊, 面前的矮桌上摆着落满灰尘的酒杯和小菜。   仿佛是为何迎合这副景象, 连天气也格外阴暗昏沉。   睁开眼就看到这样的景象,意识再清醒不过的八百比丘尼抬起了眼睛,她的目光扫视了庭院一圈之后,回过神来看到矮桌的对面忽然多出了一个人。   矮桌的对面,坐着一个……遥远却怀念得令她恍惚的人。   皮肤白皙,面若好女的青年浅笑着朝她举起了酒杯,像是在示意着什么一般,八百比丘尼愣了一下,猛然间发觉她身边的一切都在不知何时焕然一新。   干净整洁的外廊,冒着热气的小菜,矮桌上摆着酒杯和酒壶。   庭院里那株有些年头的樱树,枝头绽满樱花,有风吹过,卷携着细碎柔软的花瓣坠落在外廊。   有零星的花瓣掉落在青年的黑色长发上,他却对此不甚在意,而是开口对她说:“不是你说想喝酒才找我过来的吗?”   八百比丘尼怔怔地看着他,她的手指颤了颤,下意识收紧又松开。   她唤出了青年的名字:“……晴明。”   平安时代声名鹊起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是八百比丘尼心底里埋藏最深的梦境。   她举起酒杯同他共饮,听他用熟悉的声音轻笑着告知她近来的趣事,恍惚间竟真的像是时光倒转,一切都还停留在古老的平安都城。   “说起来,我们也好久没这样坐在一起赏花了吧。”   晴明的唇边浮现出盎然笑意,“上次见面的时候……那时我才刚刚修习阴阳术。”   听到这样的话,八百比丘尼忽然有种心悸般的感觉。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八百比丘尼前去拜会当时声名远扬的绝世阴阳师贺茂忠行,她在那里见到了仍是青稚少年的晴明。   一晃多年过去,八百比丘尼仍保留着他们初遇时的年轻美丽。   但当对面的晴明忽然收敛笑意,轻声询问她今日怎么总沉默不语的时候,八百比丘尼抬起了脸。   她神色平静地开口道:“别闹了,魇梦。”   哪怕看起来再怎么真实,她也只需要一眼就能明白是假的。   更何况……她从未在这种樱花盛开的时候和晴明相遇过,也从未单独与这般年轻模样的晴明喝过酒。   在【魇梦】这个名字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时刻,她面前的景致顷刻间扭曲破碎,那些原本美好温馨的画面在扭曲之后也只剩狰狞可怖。   坐在她对面的人,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在她面前现出真身的青年有着湖蓝色的眸子,他留着及肩的短发,发尾泛起浅红的艳丽,而搭落在背后的稍长些的发尾却缀着暗沉的湖蓝。   那张清秀俊丽的面容上奇异地点缀着块状渐变色泽的花纹,眼眸里的数字随着他的移动在她眼前微微晃着。   “八百比丘尼大人。”   魇梦的面颊上浮现出些许红晕,像是惊喜又像诧然,他倾过身来,望向她的目光倾慕而又迷蒙。   “能够在这种地方遇见您,实在是太荣幸了。”   这只睡梦之鬼的发尾在她面前微微摇晃,带着笑意的面容俊秀光霁。   他眯着眼睛,斜分的发丝滑落在颊侧,八百比丘尼下意识皱了皱眉头,却发觉他眼中竟浮现出了痴迷的神色。   “我真是太幸福了。”   魇梦柔声长叹:“就像是梦幻一般。”   ——虽然他现在的确是在八百比丘尼的梦境之中。   作为睡梦之鬼的魇梦十分清楚人类的梦境有多么的脆弱而又危险,一般情况下他从来不会亲自进入任何人的梦境。   倘若他要想进入别人的梦境,那就必须要与对方进行接触,魇梦向来小心谨慎,自然不会做出这种大意的事情。   所以他通常都是将血鬼术封存在看似普通的绳子里,然后将绳子给其他的人类,让他们把绳子绑在自己和入梦之人的手腕上,以此进入对方的梦境。   人类都是工具,是帮助他完成任务的工具,也是令他感到愉悦的工具。   但八百比丘尼大人不是人类,她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最最美秒的存在。   【多么美丽啊,八百比丘尼大人的身姿。】   魇梦痴痴地注视着她的身影,脸上浮现出憧憬的红晕,他喜欢看到他人痛苦的模样,喜欢听到绝望的哀嚎,但更喜欢的东西……却是在见到八百比丘尼大人之后才倏忽间意识到。   他喜欢她那早已厌倦世俗、渴望着死亡却又无法死去的悲哀。   那是没有人能理解、没有人能救赎的,无穷无尽而又漫无边际的孤独。   他跪在八百比丘尼的面前,抬起脸仰望着她的面孔,她的脸平静而又冷淡。   魇梦一手抚上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伸出来,小心而又憧憬地握住了她的指尖。   魇梦亲吻着她的指节,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指贴在自己的脸上,就像是得了什么珍贵的恩赐一样:“八百比丘尼大人……”   他在八百比丘尼入睡的瞬间,看到了她的梦。   那是一个过分孤独而又绝望的梦。   魇梦兴奋而又雀跃,他沉溺于这样的绝望与痛苦之中,对梦境之中分明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却在呼吸间弥漫着这些感情的少女痴迷。   因为他很清楚,这个所谓的【梦境】,其实是她深埋在心底里的记忆。   在八百比丘尼的心底里深深地埋藏着的,是只属于古老的平安都城的回忆。   正因为再也无法触及,再也无法挽回,甚至再也没有见到那个人的机会,所以才会格外悲伤虚无。   魇梦痴迷地看着她,贪婪地从她身上感受着这样的孤独与悲伤,少女看似平静的面容是他所见过的极致美丽:“八百比丘尼大人是这世间最美丽的存在。”   八百比丘尼并非是第一次见到魇梦了,早在他刚刚成为下弦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在无限城中召见了他。   那时候八百比丘尼也站在鬼舞辻无惨的身边,面色冷淡甚至没有正眼看他。   她的眼神不知落在了何处,但魇梦却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难以移开目光,他怔怔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差点连鬼舞辻无惨的声音都没能听进去。   鬼舞辻无惨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眼神锐利地睥睨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魇梦,在他抬起脸的时刻打掉了他的脑袋。   区区下弦而已……   恐怖的威压在顷刻间袭来,魇梦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就要死在这里了。   【但是没有关系。】他想。   【就算死在这里,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哪怕在这种时候,他的目光依旧投向了八百比丘尼。   虽然并未知晓她的姓名,但是……魇梦的脑袋滚落在一旁,脸颊上浮现出红晕,他想——   【因为我已经见到了这世间绝无仅有的极致之美。】   但就在这个时候,她却忽然开口了:“你就是为了让我看这种东西吗?”   八百比丘尼瞥了一眼魇梦头身分离的样子,对鬼舞辻无惨这种动不动就打掉别人脑袋的行为早已见怪不怪。   但特意带着她跑到无限城来看掉脑袋,显然无法令八百比丘尼生出半分喜悦。   她淡淡地收回视线,将目光落在鬼舞辻无惨的脸上:“这种……无趣的场面。”   魇梦无暇顾及她话中的意味究竟是什么,他只听到了八百比丘尼幽静如深泉般的嗓音,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冷淡令他闭上了眼睛,在脑海中反复咀嚼回味着。   听到这话的鬼舞辻无惨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掐着她的下颌消失在了无限城中。   魇梦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是无限城的主人,那只琵琶之鬼出声提醒了他,魇梦才终于回过神来,身体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踉跄了好几下才捡回自己的脑袋,把它重新放回脖子上之后,魇梦用满噙着笑意的嗓音询问鸣女:“那位大人的名字是什么呢?”   鬼舞辻大人的名字在被其赋予血液时就能知晓,他询问的究竟是谁,鸣女也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那是……八百比丘尼大人。” 第27章 憧憬与极乐   【八百比丘尼大人, 永远也无法死去。】   哪怕是原初之鬼鬼舞辻无惨也有着惧怕阳光这一无法克服的弱点,可八百比丘尼的永生却毫无破绽。当魇梦知晓了这一事实之后, 对八百比丘尼的痴迷便日益增长。   无尽的时光磨灭了她身上一切美好的感情, 留下的只有空洞虚无的本质。   魇梦只要一想到她的身影, 便会觉得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着或是面露绝望的人类都索然无味。   但他只见过八百比丘尼一次。   只是那一次见面, 就让他记挂了数十年的时光。   哪怕数十年过去,魇梦仍记得她的气息, 也记得她的面容。   出于鬼惧怕阳光的本能,其实他平时都躲藏在车厢里那些没有阳光的角落里,只有夜晚才会真正出来活动,但今日却在白天就动用了血鬼术,让列车里的人全都陷入了沉睡。   因为他一定要见她一面。   这是时隔数十年的再次会面,无论如何魇梦也不愿放弃这样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当他破天荒亲自进入了他人的梦境,却又有了更令他心满意足的收获。   八百比丘尼大人的梦境,远比他想象中更加令人兴奋雀跃。   魇梦只是略有些遗憾,八百比丘尼所在的车厢会有阳光照射进来, 所以他无法用真身见她,只能在她陷入睡眠之后, 将自己的手脱落下来从没有阳光的角落里爬去她身边。   但能够触碰到八百比丘尼, 于他而言便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梦境之中的魇梦只是虚虚握着她的手指,因而八百比丘尼抽出手时也不算费劲,她没有在意四周扭曲狰狞的景色, 依旧气定神闲地坐着。   “现在还是白天。”她轻声说。   魇梦闻言笑道:“是啊, 而且太阳很刺眼。”   变成鬼之后再也没有感受过的温度, 是能够灼烧他们的皮肤,令他们彻底消亡的东西。   八百比丘尼眉头微蹙:“你不该在这种时候出现。”   【就像是关心一样。】   魇梦眼神迷离,歪着脑袋看着她,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任何一句话都足以令他心醉神迷。   事实上八百比丘尼只是觉得有些麻烦,要是因为这种原因坐过站,又要多费功夫。   但魇梦只当她真的就是在关心自己,闭着眼睛满足地说:“能够得到您的劝告,我以后一定会加倍努力,成为更加强大的存在,才不辜负您的期待。”   八百比丘尼没有回答,任由他给自己加戏。   就算她真的没有任何反应,但只要坐在他面前,魇梦便能从她那甚至都没有几分波动的脸上读出千思万绪。   “鬼”变得更加强大的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不断进食,吃掉的东西越多,从那些食物中汲取而来的力量就越强大。   而在人类之中,又存在着一种罕见的“稀血”,稀血所蕴含的力量,远超过任何普通的人类——哪怕是年龄最佳的少女也不如“稀血”美味。   以列车为掩饰,偶尔也会在城市中进行狩猎的魇梦,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极尽方法寻找稀血,以求让自己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也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触及【上弦】的位置。   魇梦曾去找过那只琵琶之鬼,询问她如何才能见到八百比丘尼大人,可得到的回答却是:“上弦之鬼大多与八百比丘尼大人相交甚密。”   【那只要成为上弦,就能够拥有见到她的资格了吧?】   魇梦时刻谨记着这一目标,一路爬到了下弦之壹的位置,却依旧没能触及到半分成为上弦的可能。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魇梦注视着面前的八百比丘尼,这一次的见面又能支撑着他努力很长一段时间了。   八百比丘尼对魇梦的想法并不在意,她也没有深入了解的心思,将手抽出之后她的目光扫过四周。   “我还有事。”她说。   并非是没有自己出去的方法,只是没有必要而已。制造出这一梦境的罪魁祸首就在她的面前,又何必舍近求远自己想办法。   闻言魇梦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重,他伏跪在八百比丘尼面前,额头贴着地面,郑重其事地从她面前告退。   在他退下的同一时刻,由他编织出来的梦境也顷刻间崩塌溃散。   八百比丘尼睁开了眼睛。   余光中闯入视线的仍是飞驰而过的窗外景致,她侧过脸来,看到对面的少年们相继揉着眼睛睡眼惺忪——这节车厢内的其他人也陆续醒来。   广播适时地响起,未过多时,眼熟的列车员穿梭在过道中,提醒着即将到站。   八百比丘尼没带行李,童磨的寺庙她去的次数多了,对方自觉地给她收拾出专门的房间,衣柜自然也准备妥当。   踩上站台的木质地板时,八百比丘尼的身旁走过了一个黑发紫眸的少女。   少女穿着花纹华美如蝶翅纹翼的羽织,头上别着蝴蝶样式的发饰,走动时羽织微微飘起,毫不掩饰地露出里面的黑色立领队服。   【鬼杀队的制服。】   虽然只是擦身而过,却令八百比丘尼微微侧目。   方才的列车似乎是魇梦近来的猎场,这里又离童磨的寺庙不远,所以鬼杀队的人是来找谁的呢?   这样的问题从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在迈开脚步时烟消云散。   ——并非是什么需要在意的事情。   无论鬼杀队的人来找谁,也都和她没什么关系。   在进山的路途中八百比丘尼也遇到了其他因听说万世极乐教之名而赶来的人,那些人也以为她是慕名来寻求【极乐】的同伴之一,一路上甚至同她说了许多万世极乐教的传闻。   “听说极乐教的教祖大人是神明派来的使者,能够听到来自神明的声音……”满脸愁容、双颊凹陷的女人眼中泛起了期冀的光彩:“如果是神明的话,一定能够告诉我如何才能脱离苦难吧。”   她的嘴唇苍白干裂,身形嶙峋,看来似乎是长期生活在艰苦的环境中,所以才被折磨成了这副模样。   在很久之前的时候,作为巫女的八百比丘尼也时常被迫聆听信徒们的倾诉,从他们口中吐出的苦难,堆积起来的重量足以令人潸然泪下。   但现如今她看着女人如此痛苦的模样,却只剩下一个念头——   “真可怜啊。”   八百比丘尼听她说完,轻声叹息。   听到她的声音,女人干瘦的脸上挤出来一个并不好看的笑容,“谢谢你能听我说这么多。”   那个女人询问她:“你又是为什么来的呢?”   在八百比丘尼注视她的面容之时,女人也看清了她的模样。   ——穿着价格不菲的名贵衣裙,年轻而又美丽的女子……她又有什么痛苦呢?   闻言八百比丘尼说:“是来接人的。”   来接她的孩子们。   女人以为她是有亲人或者朋友在万世极乐教寻求帮助,便也没再多问什么,她们和其他的几个人抵达万世极乐教时已临近黄昏,寺庙的门口有人候着。   站在门口的信徒郑重地躬身道:“您来了,八百比丘尼大人。”   受到了童磨的吩咐,在门口等候了一整天的信徒没有生出半分不悦。在他们看来,迎接【预言巫女】的到来是莫大的荣幸,如果运气好的话,甚至还能从她口中得知一些有关自己的未来。   所以这样的差事,大部分时候反而会受到争抢。   八百比丘尼微微颔首,信徒伸手指引着:“教祖大人在房间里等您。”   和她一起走来的女人怔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八百比丘尼的背影离开自己的视线,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方才那个信徒称她为什么。   【八百比丘尼。】   倘若是在平日里听到这个名字,女人只会麻木地随意置之,但她现如今是在【万世极乐教】信徒口中听到了,也就很难不在意起来。   她跟随着另外的信徒进入寺庙,好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也想清楚自己是想问什么。   “那位……八百比丘尼大人,”女人小心翼翼地开口:“是什么身份呀?”   听到这话的信徒笑道:“那是【预言巫女】。”   从未见到过任何错误的景象,从未作出过错误的预言。   名为八百比丘尼的预言巫女,她的存在也是万世极乐教的一大神秘。   而现在这份神秘却站在整个万世极乐教的支柱面前,看着面前的景象陷入了沉思。   盘腿坐在软垫上的上弦之鬼,他的身旁也坐着两个少年,在他们三人的手指上都缠着红色的绳线。   “八百终于来了呀~”童磨又是第一个发现八百比丘尼的存在,他笑眯眯地朝她举起了手里细细的红绳:“要来和我们一起翻花绳吗?”   “……”   他这副如孩童般天真活泼的模样,看起来竟和这样幼稚的场面毫无违和感。   “诶——”童磨拉长了声音,抬起脸看着她,敏锐的直觉哪怕在她面无表情的前提下也能发挥作用:“八百该不会又在心底里说我坏话了吧?”   “没有,”八百比丘尼走到他们面前,面色不改:“只是忽然觉得,你真擅长和孩子们打成一片。”   听到这话的童磨笑得更欢快了,手里还举着翻好形状的花绳凑到她面前,“要是八百愿意的话,也能像我一样呀~”   八百比丘尼看了他一眼,沉思道:“不用了。”   童磨像是没听出来她语气里若有若无的嫌弃,毫无芥蒂地用自己的手掌盖在了她的手上:“来试试嘛~要看清楚我的手指插/进了哪个洞里哦。” 第28章 极乐之鬼的承诺   被他手把手摆弄着接过了那条翻好形状的花绳, 八百比丘尼的表情依旧没什么波动。   累见状抿了抿嘴角,“母亲大人……”   这孩子只以为她是不喜欢翻花绳, 便贴心地为她着想:“这种游戏的确没什么意思, 还是算了吧。”   他这样说着, 便打算把自己手里的花绳也拆了。   但对累和童磨, 八百比丘尼给出的反应自然不一样。她笑了笑,倾身靠近了累, 将自己手里的花绳图案和累的放在一起。   “没有的事,”八百比丘尼手指灵活地翻动着手中的花绳,不一会儿便变换了图案,她张开手指将新翻出来的图案摆在累的面前:“是很有趣的游戏。”   累还是头一次发现她也掌握着这样的技能,一时间眼睛都亮了起来。   早前作为身体不好的人类生存时,累能玩的游戏本就不多,自然对这少有的几个游戏掌握得极为熟练,尤其是在看到对这项技能掌握程度不逊色于自己的“对手”之时,更是能激起那份胜负欲。   八百比丘尼认输的同时不忘夸奖累的聪颖, 伊之助也探出了脑袋,感慨道:“我都不知道妈妈居然也这么厉害。”   早已被排除在游戏之外的童磨依旧盘腿坐着, 他斜斜地支着脑袋, 视线落在八百比丘尼的身上。   在很久之前的时候,童磨也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是八百比丘尼教会了他翻花绳的玩法。   那位眼眸微垂的巫女, 有着美丽的面容, 和温柔的耐心。   童磨的安静其实很不寻常, 以八百比丘尼对他的了解,要是在以往,他肯定也要凑过来插上几句话,哪怕无法融入到话题之中,存在感也是一定是要找到的。   但现在他却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面容俊秀的脸上挂着笑意。   直到有信徒过来禀告他,今日来了新人。   站在障门外的信徒补充道:“那些人是和八百比丘尼大人一起来的。”   闻言童磨饶有兴致地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对八百比丘尼说:“没想到八百居然还会想着给我带新的信徒来,我好高兴呀~”   “只是在路上遇到了,顺路一起过来而已。”八百比丘尼淡淡地否认。   童磨从不在意自己的一腔热情扑空,反倒笑得更灿烂了,让人有种她因为害羞而故意不承认的错觉。   然而八百比丘尼从未有过害羞的时候,也从不屑于在这种小事上遮遮掩掩。   没有在意被童磨故意扭曲的事实,八百比丘尼带着两个孩子从没有阳光照入的侧门离开,在孩子们的带领下来到了他们这几天居住的房间。   可以看出来童磨确实花了不少心思,虽然是名义上的“客房”,实际上却足以媲美自家的卧室了。   伊之助已经十三四岁,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早就不再需要母亲夜里的睡前故事,等到再过几年,他自己也能够成为独当一面的男子汉。   鉴于今日抵达时天色已晚,八百比丘尼也在寺庙中留宿了一夜。夜里的童磨比白天更加精神,以至于八百比丘尼在凌晨醒来,本着既然睡不着那干脆去外廊看日出的念头,坐在漆黑一片的外廊上时,面前忽然闪过一道人影。   “我还以为是谁呢,”白橡发色,头顶的那块却像是泼了血一般鲜红的上弦之鬼折回到她面前,俯下身体看着坐在檐廊上的少女:“八百是在等我吗~”   他手里拿着金色的对扇,只打开了一把,将线条精致流畅的下颌遮挡在扇面之后。   童磨穿的衣服本就是红色,再加上现在天色昏暗,自然看不清那上面沾染了什么,但八百比丘尼的鼻子没有和眼睛一样受天色的影响。   她从童磨的身上闻到了血腥味。   “很多吗?”   八百比丘尼突然来了这么句莫名其妙的话,她知道童磨能明白她在问些什么。   【鬼杀队来的人,很多吗?】   【你今晚杀掉的人,很多吗?】   她不需要询问童磨去了哪里,也不需要询问他做了什么。因为八百比丘尼只需要看着他的脸,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就能知道前面这些问题的答案。   八百比丘尼在鬼舞辻无惨身边待了太长时间,她早已对这些味道的由来熟知于心。   童磨面色未改,自顾自地在她身边坐下,他停在这里的时间越长,血液的气味就越明显。   “也不是很多啦,”童磨侧过脸看着她说:“八百觉得味道很明显吗?”   有着彩虹色眸子的上弦之鬼面上毫无阴霾,哪怕浑身弥漫着血液的腥息,神色依旧天真如稚子。   他的嗓音也明朗轻松,兴高采烈地同她分享今夜的见闻:“虽然鬼杀队里很少有可爱的女孩子,但是这一次我遇到了一个超——可爱的小姑娘哦,而且她还是【柱】呢,这么年轻就当上柱了,一定杀了很多鬼吧。”   童磨反反复复地对她说那真的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呢,而且又很努力,战斗的时候一直都在保护身边的同伴,试图将他拖住。   “但是啊……”说到这里的时候,他那双彩虹般绚丽的眸子忽然黯淡下来,嗓音也变得低沉:“人类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做到那种程度了。”   童磨这般说着,那张俊秀清隽的面容几乎要贴上八百比丘尼的脸颊。   “她的速度太慢啦,所以完全没办法斩下我的脑袋,我本来是想把她也送去极乐世界的,但是天就快要天亮了,真是太可惜了。”   这只从内而外都与正常人的存在巨大差别的极乐之鬼,八百比丘尼也分不清他究竟在可惜些什么。   或许都有吧。   为鬼杀队的柱那么努力却没有杀掉他而可惜,也为因天亮而无法将对方吞食而可惜。   在他们交谈的时候,远处的天空似乎晕染出了些许明亮的色彩,那样的光晕逐渐往外扩散,在太阳的光辉洒落地面之前,童磨将额头抵在了她的额角。   他低低地说:“真好啊。”   过于优越的挺拔鼻梁在她脸颊上留下的微微痒意,令八百比丘尼抬起了眼眸,她眺望着远处阳光即将洒落的前兆,轻声道:“好什么呢?”   “我不是人类啊。”童磨睁开眼睛,长长的睫羽拂过她的眼尾,她的余光瞥见了几分绚丽的彩色。   童磨对她说:“所以我也不会像人类那样轻而易举地死掉,更不会因为这种原因,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界上。”   “我答应过八百的,”他伸手摩挲着八百比丘尼的侧脸,同她说:“神的恩泽会一直庇佑你。”   八百比丘尼没有说话,她大抵是在迟疑或是思考着什么,但在她开口回答些什么之前——太阳升起来了。   又像是虚幻的梦境一般,她身边的青年不知何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空气里氤氲着的淡淡血腥味,在提醒着她一切都是真实。   【八百比丘尼是受到了神明眷顾的少女。】   这样的传闻很长一段时间都盛行于各处,人们憧憬她永恒的美丽与年轻,景慕着她的不老与不死。   起初她也有过高兴的时候,为自己的肉体永远也不会变得丑陋而雀跃。可这样的想法并没有维持太长的时间,在发现身边的人接连老去、坠入死亡之后,八百比丘尼感到了恐惧。   与其说这是神眷,倒不如说是诅咒。原本只是个普通少女的八百比丘尼,因为这份诅咒获得了漫无边际的时光,也变成了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存在。   ——*——   伊之助醒过来时,累是第二次睡下了。   大抵是因为身处其他鬼的巢穴,所以累全身都格外紧绷,随时都在戒备着来自外界的威胁,自然也不会像伊之助那样轻轻松松睡下。   累从未对童磨放下警惕,不仅因为对方是比他更强的同类,而是他对待八百比丘尼的态度。   从他看向八百比丘尼的眼神,累便能察觉到其中所蕴含着的不同寻常的意味——这只上弦之鬼,一定对母亲大人抱有某种特殊的心思。   【并不像父亲看母亲的目光,而是一种……】   看着他们傍晚时分的互动,累一时间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感觉。直到他在凌晨时听到了外面有细微的声响,于是偷偷爬出去,看到了那只上弦之鬼与母亲大人同坐在外廊的场景。   声音活泼、笑容无忧无虑的极乐之鬼,在即将日出时忽然像是转了性子一般。在他脸上浮现出来的神色,足以称得上【郑重】。   他看向母亲大人的目光里,累终于明白了那里面究竟蕴含着什么东西。   那是名为【承诺】的存在。   或许童磨无法感受到人类的感情,也无法真心实意地替什么人考虑,但在八百比丘尼的面前,他完全不需要考虑这些。   因为支撑着童磨与八百比丘尼之间的关系,将他们牵扯在一起的,从始至终都是名为【承诺】的存在。   一开始是童磨的父母,那对创建了万世极乐教的夫妻对八百比丘尼的承诺,后来他们双双死在了房间里,八百比丘尼踩着满地的斑驳血色来到了童磨的面前。   这位永远也无法像人类一样死去,永远也无法抵达极乐之地的【预言巫女】,对童磨许下了承诺。   她说:“我会照顾你长大的。”   八百比丘尼一直都在遵守着这样的承诺,直到过了十多年,初始之鬼降临了万世极乐教。   童磨注视着那双血色的瞳眸,在那个男人对八百比丘尼伸出手的时候,他忽然想——   【我也要履行我对八百的承诺。】 第29章 被抗拒的永生   鬼舞辻无惨尖利的指甲轻而易举穿透了他的脑袋, 属于鬼的血液从伤口涌入他的头颅。成功接受了鬼舞辻无惨血液的童磨,花费了上百年的时间成为上弦之贰。   八百比丘尼是童磨记忆中存在最长的人, 作为人类时他最常做的事便是安静地看着她, 揣摩着她那张无波无澜的面孔下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情绪。   但在童磨成为了鬼的很多年之后, 他才忽然明白, 此前在八百比丘尼眼中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   【弱小、短暂、不值一提。】   人类正是如此可怜的存在。每每想到这点,童磨都禁不住要落下泪来。   但八百比丘尼却在渴求着成为这般可怜的东西, 更是令童磨为她伤怀。   【八百实在是太可怜了。】   抱着这样的心情,童磨想——   【所以我一定会想办法,想出……可以杀死你的办法。】   童磨自己是杀不死八百比丘尼的,这一点从他看到鬼舞辻无惨像打掉他的脑袋一样对待八百比丘尼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了。   哪怕是对人类而言致命的伤害,也无法令八百比丘尼接近死亡分毫。   所以童磨一直在寻找着,寻找着鬼舞辻无惨吩咐下来的、据说可以令八百比丘尼获得死亡的【青色彼岸花】。   童磨想,只要找到了它,八百就可以前往极乐世界了。   所以在找到它之前, 童磨都会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   伊之助看到了坐在外廊的母亲,她肩上披着白色的披风, 样式似乎有些眼熟。   大抵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母亲转过了脸,在看到伊之助的时候浮现出笑容。   “这么早就醒了吗?”   八百比丘尼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伊之助听话地来到了她的身边, 也明白了自己为何觉得这件披风熟悉——是童磨叔叔的。   也就是说, 在他来之前, 童磨叔叔就先来过了吗?   心里做出这种判断的伊之助嘴上却没有提及半句,他将所有的奇怪和疑惑都压在了心底,隐隐约约仿佛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   “累醒了吗?”   母亲的声音将他的思绪唤回现实,伊之助摇了摇头,“哥哥还在睡觉。”   他对这种现象已经见怪不怪,自从来了寺庙之后,累每天都是如此,醒着的时间永远比睡觉的时间短,所以通常都是伊之助跑去和寺庙里的其他孩子玩,或是直接去找童磨。   有时候童磨要倾听信徒们的苦恼,伊之助也不方便待在房间里偷听别人的隐私,他便自己在寺庙里闲逛,时不时去看看累和童磨的情况。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天,伊之助终于觉得有些无聊的时候,也到了母亲和他们约好的过来接他们的时间了。   但她却说:“因为家里的司机有事耽搁了,所以我们可能还要在这里多待几天……”   伊之助善解人意地点着头,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之后却察觉到了什么奇怪的味道。   似乎在哪里……也曾闻到过这股臭味。   这样的气味自然不是从八百比丘尼身上散发出来的,而是从童磨的身上残留的,寻常人必然什么都察觉不到,但伊之助生来便与其他的孩子不同。   他有着近乎兽类般过分敏锐的感知能力。   而从小在八百比丘尼的教导之下长大的孩子,也有着自己处理事务的能力。   他什么也没有对八百比丘尼说,更没有询问她什么,甚至丝毫没有提及关于气味的问题。   在他走遍了整座寺庙之后,做出的判断令自己都大吃一惊。   那股味道……像是血腥般的臭味,最像源头的地方,似乎是童磨叔叔的房间。   意识到这一点的伊之助低着脑袋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直到家里的司机终于开车过来接他们的时候,伊之助也只是看着站在月色下的童磨,像往常那般朝他挥了挥手。   虽然尚且年少,在面对自己也不愿意相信的事情时,伊之助却冷静得不可思议。   哪怕是离他最近的累也没能察觉出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   他们回到家时,鬼舞辻无惨依旧没有回来,八百比丘尼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在同伊之助和累解释说爸爸最近公事繁忙之后,这两个孩子也习以为常地点了点头。   虽然表面上还是像往常那样,但伊之助这一次却在心底里产生了怀疑。   他想起来了那股味道究竟是在哪里闻到的。   【是在父亲的身上。】   在父亲月彦的身上,伊之助也闻到过类似的浅淡臭味。   哪怕他喷洒了最常用的那款香水,伊之助依旧察觉到了被隐藏在香味之下的血腥味。   昔日被刻意忽略的细节和点滴,仿佛在某个瞬间豁然开朗,伊之助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他想起父亲时常深夜归来的脚步声……   也想起了父亲不在家时,母亲独自一人低垂着眼眸,仿佛是在悲伤着什么一般。   是因为父亲。伊之助可以肯定。   他一直都可以肯定,母亲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孤独和厌倦……绝对都是因为父亲。   只是在近几年来,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关系似乎有所缓和,所以她露出那般神情的次数才越来越少。   但当他在万世极乐教寺庙的外廊见到独自一人坐着的母亲时,伊之助才忽然意识到——母亲从始至终都未能摆脱那份孤独。   她的背影明明就在他的眼前,却无端令伊之助觉得遥不可及。   他其实很想同母亲说些什么,却又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也找不到恰当的方式,只好任由时间一天天过去,直到自己十五岁生日的到来。   伊之助十五岁生日这天,他的母亲亲吻着他的额头,他的父亲抚摸着他的发顶,他们都对他说了:“等再过一段时间,我会有礼物要送给伊之助。”   以伊之助的直觉来看,他觉得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他们都像是话中有话的模样。   事实其实也和他想象中差不多,鬼舞辻无惨前些时候与八百比丘尼商议了一件事情。   “伊之助现在的年龄,已经很合适的。”   鬼舞辻无惨提及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语气是少有的温和。像是怕八百比丘尼又要反驳一样,他同她说:“再大些年纪的孩子,你不是也有一个了吗?”   这句话与其说是玩笑,倒不如说是威胁,八百比丘尼很清楚他所指的人究竟是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被她看着长大,从小就跟在她身边的童磨,其实也算得上是她的孩子。   只是童磨从来都不会这样承认,而八百比丘尼也从未这般提起过。   鬼舞辻无惨极少在她面前提及任何与童磨有关的事情,哪怕童磨的天赋和能力都稳坐上弦之贰的位置,但鬼舞辻无惨依旧更加认可上弦之叁,甚至默许了上弦之叁不吃女人的固执。   这一点时常被童磨拿出来嘲讽,哪怕童磨本人认为是友好的交流。   【就是因为猗窝座阁下不吃女性,所以才会实力难以进步,甚至被后成为鬼的我打败,抢走了上弦之贰的位置。】   距离上一次童磨在猗窝座面前说出这种话,似乎也已经过去了百余年。   这样一想更易令人心生感慨,倘若是作为人类而活,百余年之后,谁又还真的存活于世呢?   鬼舞辻无惨从未将八百比丘尼厌倦世俗的态度当真,在他看来,这般完美的永生,无论是谁获得了,都不可能会对其产生厌恶。   毕竟……这是鬼舞辻无惨追求了上千年的目标。   在过去的一千年里,鬼舞辻无惨从未感到厌倦,他也从不觉得漫长的生命是负担和痛苦。八百比丘尼不过是装模作样,在他面前作出这般姿态罢了。   鬼舞辻无惨乐得欣赏她惺惺作态的模样,但偶尔也会想听她说几句真话。   所以他才会对她说:“不是你常说的吗,【我们一家人】这种话。如果你真的希望这种生活能一直继续下去,就应该做好准备。”   听到这番言论的八百比丘尼安静了片刻:“再等等吧……等到伊之助下一个生日的时候。”   她像是终于松口一般:“到那个时候,就让他也能永远留在我们身边。”   八百比丘尼配合的回答令鬼舞辻无惨终于心情舒畅了几分,他自觉自己的想法才是真正的正确,八百比丘尼之前的说辞不过是想和他作对而故意作态,真正到了这种时候……她还是会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鬼舞辻无惨想,【没有人能拒绝享受永恒的生命,包括八百比丘尼在内。】   然而看着他的唇角浮现出笑意的八百比丘尼,心底里却抱着与鬼舞辻无惨截然不同的念头。   【不对。】   她想,所谓完美的永生,最终会给人带来的,从不是真正的幸福。   八百比丘尼从未真的想过要把伊之助变成鬼,因为她已经看到了伊之助的未来。   最近她看到未来的次数愈发频繁,仿佛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指引着她一般,让她总能在看到未来的同时,也看到本属于过去的人。   命运的线,从始至终都没被截断过。   八百比丘尼看到了那个因为昔日继国缘一与鬼舞辻无惨的战斗,而脱离了鬼舞辻无惨的控制,获得了自由的女性之鬼。   长久以来以医生的名义隐藏在人类之中,用幻术小心翼翼掩盖着自己的行踪,从而在鬼舞辻无惨看不见的角落中得以喘/息的鬼,她的名字是【珠世】。 第30章 脱离控制的鬼   【今天的珠世大人也是一如既往的美丽!就连将头发别到耳后的动作都是如此的优雅!】   愈史郎面无表情地在心底里激情赞美着面前的女性。当对方开口同他说要出去采购些东西的时候, 他也能果断地开口回答:“没有问题,我陪您一起去。”   珠世不是人类, 和她在一起生活了两百多年的愈史郎自然也并非人类, 但和挣脱了鬼舞辻无惨的控制, 所以从他手里逃脱的珠世不同, 愈史郎并非是鬼舞辻无惨变成的鬼。   虽然理论上来说只有鬼舞辻无惨本人才拥有将其他人类变成鬼的能力,但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 其实也还存在着其他的可能性。   正如被珠世变成鬼的愈史郎。   昔日看着因为身患重病而濒临死亡的少年,珠世于心不忍地询问他是否哪怕不再是人类也要活下去。   在那个时候,愈史郎回答了是。   珠世其实每次这样询问他人的时候,都会联想起当初的自己。她因为病重而即将死去,却无论如何也舍不下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在那个时候,也曾有人询问过她类似的问题。   珠世回答了愿意,却永远地失去了丈夫和孩子。   那个名为鬼舞辻无惨的男人欺骗了她。以至于失去丈夫和孩子的珠世一直以来都抱着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她也无法轻言放下。   她想要杀死鬼舞辻无惨。   抱着这样的念头,她一直都在努力研究着鬼舞辻无惨的血液, 将愈史郎变成鬼是她几百年来唯一成功过的案例,能够承受住鬼舞辻无惨血液的人类本就不多, 更何况这些血液还不是由他本人赋予。   再者, 哪怕是在鬼舞辻无惨的手底下,小孩子形态的鬼也并不常见。   珠世所做的研究不仅限于此,同样包括将鬼变成人类的方法, 她同时更在尝试着制作能够杀死鬼的药剂, 只可惜珠世和愈史郎所拥有的都不是擅长战斗的血鬼术, 所以没法取得那些强大的鬼的血液进行实验。   但为了这一目标,珠世已经努力了几百年,并且在今后的时光中,只要鬼舞辻无惨没有死去,她也绝不会放弃这一目标。   因为在珠世的心底里,同样燃烧着名为【不死不休】的仇恨。   ——*——   外出的珠世和愈史郎在街道上遇到了许久未曾见过的人。   夜里的东京街头人潮涌动,流光溢彩的招牌和灯笼将整条街道照得灯火通明,穿着传统和服的女性之鬼站在聚堆的人群外围,向着里面投去目光。   虽然距离那时候已经过去了数百年,但看着那张脸,看到那个男人站在那里,珠世便遏制不住从心底里灼烧起来的憎恨。   【鬼舞辻无惨。】   他是造成了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也是将那些本该普通过完余生,或平静接受自己宿命的人硬生生扭曲的源头。   然而现在他却伪装成了人类的模样,安稳泰然地过着人类的生活。   当他身边带着的那个少年用略带疑惑的声音管他叫“爸爸”的时候,珠世藏在衣袖下的手紧紧地捏在了一起。   【他有什么资格?】   鬼舞辻无惨有什么资格享受这样安稳的生活?   鬼舞辻无惨又有什么资格拥有这般天真的孩子?   他不配作为人类,更不配当一个父亲。   甚至这个孩子究竟从何而来都还有待深究,因为在他身边的少年身上,完全没有属于“鬼”的臭味。   珠世其实很想冲到他的面前,质问他为何能这般平静地出现在人群之中,但她摇摇欲坠的理智却在告诉她——不可以。   她根本没有正面与鬼舞辻无惨交锋的能力。   珠世在很久很久以前,曾见到过一个能够将鬼舞辻无惨逼入绝境的人类剑士。   在那个剑士的耳垂下方,也挂着如她今夜所见的、站在鬼舞辻无惨面前的少年耳下一样的花札耳饰。   那是日轮的花纹,也是太阳的纹路。   “鬼”唯一的弱点便是太阳。   在看到那个少年将被鬼舞辻无惨变成鬼的可怜人摁在地上,阻止他吃人的时候,珠世忽然睁大了眼睛。   她仿佛看到了命运的线,穿过了四百年的时光,从战国时期延伸到了大正,从继国缘一的身上,连接了此刻的少年。   于是珠世使用了自己的血鬼术【幻惑的血香】,帮助那个少年脱离了赶来的人类巡警们的桎梏。   她看到了能够杀死鬼舞辻无惨的希望。   珠世空洞的眼神恍惚间竟多出了几分神采,于是她邀请了那个少年前往她们的住处。   为了避免被鬼舞辻无惨发现,珠世和愈史郎一直都用幻术掩盖了自己的行踪,在那个少年表示要先去将自己的妹妹带回来时,珠世表示等她和愈史郎将可怜的过路人及其妻子带回家之后,会再让愈史郎去接他们。   然而珠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在愈史郎出门之后,她却等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并非是鬼舞辻无惨,却也是一个与鬼舞辻无惨关系密切的存在。   “八百比丘尼……”   珠世记得她,传说中因为误食了人鱼肉而不老不死的少女,早在四百多年前的时候,甚至在珠世还是人类的时候,她们就已经见过面了。   但是,“为什么……你会找到这里?”   珠世很难不对她心怀警惕,她只见过八百比丘尼一次,安静地跟在鬼舞辻无惨身边的少女,有着空洞而又虚无的眼神。   八百比丘尼抬起手来,她的指尖点了点自己的眼尾,“因为我看到了。”   她看到了珠世的脸,也看到了那个戴着花札耳饰的少年,更看到了她们隐藏在幻术之下,用在普通人看来是墙壁的幻想作为伪装的入口。   在不清楚八百比丘尼来意的前提之下,珠世一时间也很难说出什么来。   但她也不需要说些什么,因为八百比丘尼开口了:“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四百多年了。”   珠世听到这样的话,沉下了视线应声:“是。”   “在那个时候,缘一还没有出生。”   八百比丘尼忽然提及了那个名字。   珠世怔愣地望向她,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称那位剑士为【缘一】。   从八百比丘尼的言语中,珠世没有听到半分厌恶或是憎恨,反而有种……仿佛怀念般的情绪弥漫在声音里。   【八百比丘尼认识继国缘一。】   意识到这一点的珠世,她的想法也在顷刻间发生了变化。   八百比丘尼能察觉到珠世一开始对她竖起的谨慎,也能感受到在她说出了缘一的名字之后她的放松,意识到对方放下戒备之时,八百比丘尼同她说:“这里很快就会被其他的鬼找到。”   珠世抿了抿嘴角:“你……是从鬼舞辻无惨那里得知的吗?”   会做出这样的判断,其实是因为珠世察觉到了八百比丘尼身上属于鬼舞辻无惨的气息——现如今的八百比丘尼,依旧跟随在鬼舞辻无惨的身边。   所以能从他那里得知鬼舞辻无惨正在派人搜寻他们,也并非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珠世正想告知她不用担心,这里的幻术并非是寻常之鬼能够破开的东西,却看到八百比丘尼摇了摇头。   她说:“是我看到的。”   这是她第二次说【看到】。   珠世忽然想起自己曾听过一个传闻,名为八百比丘尼的巫女,有着从未失误过的预言之术。   八百比丘尼对她说:“我知道你们还有其他备用的住所。现在还不是被其他鬼看到我和你们见面的时机。”   八百比丘尼的语气冷静而又果断,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已经说到了这种地步,珠世就算再怎么迟疑也明白了她的意图,八百比丘尼必定是有什么事情想要告诉她,所以才会时隔数百年与她再度见面。   她说完这话的时候,愈史郎也已经带着那个少年回来了。   一见到八百比丘尼,愈史郎便睁大了眼睛,一脸警惕却又故作镇定地走到珠世的身前,隐隐地作出保护的姿态。   “你是谁?”   在愈史郎询问她身份的时候,八百比丘尼甚至没有看他,她的视线自那个戴着花札耳饰的少年出现的那一刻,便直直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你好。”八百比丘尼轻声同那个戴着花札耳饰的少年打着招呼。   她在心底里补充了一句【缘一】。   面前的少年既不是继国缘一,也不是继国缘一的转世,这点八百比丘尼比谁都要清楚。   他甚至和缘一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会拥有花札耳饰,也是因为继国缘一在多年前将自己的耳饰送给了他的先祖。   但是看着他额头上的红色斑纹,看着那对熟悉的花札耳饰,八百比丘尼却也恍惚了一瞬。   在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少年——或者说是透过那个少年怀念着什么人的时候,完全被忽视的愈史郎发出了“啧”的一声。   虽然在下一秒便被珠世教育说不要这样对待客人。   “客人?”   愈史郎迟疑了一下,目光落在八百比丘尼的身上——在以前与珠世大人一起生活的两百多年间,他从未见过这位【客人】。   “现在并非是叙旧了解的时候,”八百比丘尼出声提醒道:“我们该离开了,珠世。”   听到这话的愈史郎更是一脸惊讶,他张了张嘴:“不要用这种无礼的态度和珠世大人……”   话未说完,珠世便提高了声音打断他的发言:“愈史郎。”   在愈史郎立马闭上嘴之后,珠世才开口对他说:“就按照八百比丘尼阁下的说法做吧。” 第31章 戴花札耳饰的少年   听到【八百比丘尼】这个名字的时候, 愈史郎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就算他变成鬼几百年,也是知道八百比丘尼的传说的。   一想到这里, 愈史郎正欲开口, 却又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珠世大人……称她为【八百比丘尼阁下】。而愈史郎自己在两百多年来从未见过, 也从未听珠世大人提起过她。   所以这也就意味着, 她们认识的时间,或许在愈史郎遇见珠世之前。   明确了这一事实的愈史郎忽然瞪大了眼睛, 看向八百比丘尼的目光也变得极为复杂。   但他们没有心情复杂的时间了,甚至没来得及收拾东西,只是带上了刚变成鬼的路人和他的妻子,几人便匆匆离开了这栋洋楼。   而在她们走后没几分钟,便有迟来的鬼错过了她们的行踪,恨恨地砸掉了那栋洋楼。   已经走出很远的愈史郎和珠世通过留下的幻术察觉到了原本的住宅发生的一切,珠世的神色愈发凝重,望向八百比丘尼的目光也沉下了几分。   ——她特意赶来见面,要说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   ——*——   备用住所显然比常用的住处更加偏僻简陋得多, 甚至连烧水的地方也没有,愈史郎便翻出几个杯子一人给他们接了一杯凉水。   旁观了简单粗暴的全过程的八百比丘尼一言不发, 在他将水杯放在她面前时轻声道了谢。   “现在已经可以了。”   特殊时期没那么多讲究, 珠世也没有对愈史郎的待客方式作出什么评价。她现在最在意的只是八百比丘尼特意来访的原因。   在八百比丘尼的对面,珠世正襟危坐。   戴着花札耳饰的少年手里捧着方才愈史郎恶狠狠拍在面前的水杯,呆呆地看着她们, 一句话也不敢说。   好在八百比丘尼发现了他的囧状, 开口询问道:“你的名字是什么?”   听到这一问题, 也见她们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少年不由得严肃起来,以求让自己的状态和这时候的气氛相符合。   “炭治郎,灶门炭治郎。”   “炭治郎吗,”八百比丘尼轻声重复道:“灶门啊。”   是和缘一没有任何共同点、也没有任何相似处的名字。   灶门炭治郎不知道她重复自己名字的意图究竟是什么,但他的鼻子从小就很灵敏,不仅能够闻到各种实际存在的味道,甚至在练习了呼吸法之后,还能闻到很多以前都闻不到的东西了。   正如她这时候的情绪。   从八百比丘尼的身上,灶门炭治郎闻到了深深的怀念——当她轻声念着他的名字时,怀念的味道便愈发浓重。   于是炭治郎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您……认识我吗?”   珠世本以为她会告诉灶门炭治郎缘一和花札耳饰的事情,但八百比丘尼没有。   容貌昳丽的少女轻轻地摇头:“不,我不认识。”   她没有说谎,八百比丘尼的确不认识灶门炭治郎。她只是透过炭治郎想起了过去的人——想起了那个名为缘一的孩子。   但她既没有对炭治郎提起缘一,也没有告诉他,自己认识他耳垂挂着的花札耳饰的第一任主人。   她这次过来,最初的目的只是来见珠世。   在珠世还是个人类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假装医师来到了她的家中,对她说有一种方法可以让她继续活下去,只不过身体会发生一些小变化。   那时的珠世完全没有【小变化】究竟是什么变化的概念,她只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而她的丈夫和孩子都不希望她死去。   珠世想要活下去,所以恳求他为自己进行治疗。   但在那个时候,一直沉默地跟在鬼舞辻无惨身后的少女忽然开口了。   少女的嗓音无波无澜,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她对珠世说:【强行留住的东西,或许并不都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人类的生命本就短暂,强行延续……】   【你逾矩了。】   有冷冷的嗓音打断了少女的话。   其实就算她说完了,那时的珠世也完全听不进去,她的脑海中只有想要和丈夫孩子一起生活下去的念头,根本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   八百比丘尼的话,哪怕说得再多也只是徒劳无功。   但变成了鬼的珠世不出意外地后悔了,她因饥饿而丧失了理智,将自己本该珍惜爱护的孩子和丈夫全部吃掉了。   在一切结束之后,珠世怔怔地看着满地的斑驳血迹,她呆坐在满是血腥的房间里,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   【珠世从来都没有想到,会迎来这般不愿意接受的后果。】   鬼舞辻无惨从来都不会有什么真正拯救他人的念头,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心血来潮或有自己的目的。   所以珠世又等来了鬼舞辻无惨。   但这时候的鬼舞辻无惨却完全不像一开始伪装成医师的时候那般彬彬有礼,而是以来自自身血液的恐怖威压震慑了她,让珠世也变成了自己的下属。   目睹了一切的八百比丘尼在珠世跟随鬼舞辻无惨的第二年不知所踪。   珠世曾一度后悔当初没能听进八百比丘尼当初的劝告,这个奇怪的少女真心实意地劝诫她,大抵是出于自己的亲身经历吧。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珠世都觉得八百比丘尼其实并不想跟在无惨身边。珠世觉得这才是八百比丘尼在那时候离开鬼舞辻无惨的原因。   她只是因为……太寂寞了。   在漫长的生命中,什么都留不住,什么也无法强求,所以她才会留在鬼舞辻无惨身边,是为了让漫长的时光不再漫长。   正因如此,珠世注视着面前的少女,她想,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一原因,八百比丘尼才要重新回到鬼舞辻无惨的身边。   时间的确是很可怕的东西,时至今日珠世才想起来自己曾生出过这些复杂的念头,倘若没有再见到八百比丘尼,这些记忆恐怕也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埋越深。   “过去了很多年。”八百比丘尼轻轻地说:“但生命依旧漫无止境。”   听到这话的灶门炭治郎完全愣住了,这个单纯的孩子完全没能理解到她话中的深意——但他其实早就闻到了某种熟悉的味道,从面前这个名为八百比丘尼的少女身上。   是属于鬼舞辻无惨的味道。   很难说在刚见到她的那一瞬间他究竟是如何遏制住心底里那股情绪的,但紧接而来的过分干净的悲伤,却令炭治郎无端想要为她哭泣。   那是难以想象的空虚和悲哀,是足以压下鬼舞辻无惨气味的沉重。   那才是真正从八百比丘尼身上散发出来的,只属于她本身的味道。   所以灶门炭治郎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什么也忘记了问她。   听到她如此感慨的珠世深有感触,四百多年的时光足够漫长,珠世以医生的身份为人类进行治疗,时常也会产生一种感觉——这种漫长而痛苦的生命究竟有何存在的意义。   珠世只能想到一个答案。   唯一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动力,使她的心脏能够一直跳动下去,哪怕苟延残喘也希望自己能留存于世的,是那份对鬼舞辻无惨的恨意。   “但是鬼舞辻无惨依旧活着。”珠世轻声回答她。   八百比丘尼轻声附和:“是啊,鬼舞辻无惨还活着。”   她说出来的话无悲无喜,就像是在谈论着什么自己并不认识的陌生人。   珠世不明白八百比丘尼对鬼舞辻无惨究竟抱着怎样的感情。   是憎恨吗?可她看起来并不恨鬼舞辻无惨,说起他的名字时也不见半分恨意。   那么……是喜欢吗?   这样的念头在冒出来的瞬间又被珠世自己否认了。   【鬼舞辻无惨那样的存在,不可能的。】   珠世安静地等待着,她看着八百比丘尼继续抬起了手,将她面前的茶杯转了转。   “珠世,命运的线,从来都没有被斩断过。”   八百比丘尼无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令珠世怔然许久。   但在下一刻,八百比丘尼又对她说:“我知道你一直在做实验,鬼舞辻无惨同样一直在进行研究,虽然这样的举动可能没什么意义……”   她将自己的手臂放在桌上,稍稍挽起了衣袖——   “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把我的血也给你一些。”   虽然难以理解她的举动,但对于这种送上门来的机会,珠世自然不会拒绝。   好在备用的住所也放置了简易的设备,因而珠世成功采集到了八百比丘尼的血液。   她没有用鬼舞辻无惨研究了多年却一无所获的结局来打击珠世,也没有告诉她,自身的漫长寿命是偏离了常识的东西。   和鬼舞辻无惨不同,八百比丘尼既没有【血鬼术】,也无法用自己的血增加同类。   除了同样漫长的寿命之外,八百比丘尼和“鬼”也没有其他的共同点了。   但这一切都不是珠世这时候应该考虑的事情,将八百比丘尼的血液小心翼翼地收好之后,珠世忽然问她:“你……是如何看待鬼舞辻无惨的。”   听到这话的八百比丘尼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看向了炭治郎和愈史郎。   她说:“我也有一个孩子。”   所有人都愣住了——八百比丘尼的孩子?   八百比丘尼没有在意他们惊诧的神色,垂下了眼睑轻声道:“是一个人类的孩子。”   先不说八百比丘尼是否拥有生育能力这回事,不老不死的预言巫女,就算真的生下了孩子……那孩子会是普通的人类吗?   “那孩子的年纪,”八百比丘尼看着灶门炭治郎:“也和你差不多” 第32章 扭曲的羁绊   灶门炭治郎张了张嘴, 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   好在很快八百比丘尼便补充道:“我自己是没有生下孩子这种能力的,所以那是我从另一个人类的女性手里接过来的孩子。”   她告知他们:“当时她的身后跟着鬼, 为了让孩子能够活下去, 她选择了将孩子交给我, 自己则是独自一人前去引开那只鬼。”   珠世曾经也是母亲, 自然能够理解这份伟大。而炭治郎也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在两年前他们家被鬼袭击的时候, 母亲也是将弟弟妹妹们护在了身下。   这是一个母亲最无私的爱。   珠世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哪怕八百比丘尼口中的那孩子并非是她自己所生,她对那孩子的爱也不会失色半分。   因为八百比丘尼对她说:“我想要为他做些什么,也希望……他能作为人类生活。”   在八百比丘尼说到这里的时候,珠世才猛然间想起在鬼舞辻无惨身边看到的那个少年。   和炭治郎差不多的年纪,是人类。   完全符合。   珠世实在难以想象八百比丘尼是如何将孩子养在鬼舞辻无惨身边,还能生出【希望他作为人类生活】这样的想法。   大抵也是看到了珠世眼中的异色,八百比丘尼解释道:“那孩子并不知道鬼舞辻无惨的真实身份。”   珠世只觉得有股莫名的寒意笼罩了全身。   【能够将那孩子养在鬼舞辻无惨的眼皮子底下,却不让那孩子发现鬼舞辻无惨的真实身份, 甚至还能让他们“父子”如寻常人家般相处……能够做到这种事情的八百比丘尼,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这位早已逃离了鬼舞辻无惨的控制, 却依旧没能从他的阴影中逃脱的女性之鬼不由得悚然。   珠世张了张嘴, 声音莫名有些干涩:“你打算……让那孩子如何作为人类生活?”   这样的问题是八百比丘尼思考了十余年才得出的答案。   “生下了他的女人,从始至终也都是他的母亲,总有一天伊之助会知道这一事实, 这是因果也是宿命, 他注定要和那个杀死了他母亲的鬼战斗。”   八百比丘尼淡淡地开口, 哪怕说这种话的时候,她的语气依旧平淡无波。   珠世忽然对她心生怜悯,或许在许久之前八百比丘尼也曾有过如普通人那样寻常的喜怒哀乐,也曾有过灼热到无法忽视的感情。   但随着时光的流逝,那一切都离她而去了。   八百比丘尼既不是人类也不是恶鬼,她是绝无仅有的、孤独而又无奈的存在。   不论再怎么厌倦人世的一切,她都只能无可奈何地继续活着,延续着漫无止境的无尽生命。   灶门炭治郎有些局促,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听这些属于别人的私事,但既然八百比丘尼她们没有背着他单独谈话,也就说明他是被允许知晓了。   听到她说出【和鬼战斗】这种话的时候,灶门炭治郎下意识碰了碰腰侧的日轮刀。   ——也就是说……会是未来的同伴吗?   虽然在见到鬼舞辻无惨的时候,灶门炭治郎绝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个初始之鬼的身上,但他同时也的确注意到了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少年。   那个少年留着快要及肩的短发,轮廓近乎柔美,碧绿的眸子澄澈通透。   灶门炭治郎一直都是个很会为其他人考虑的孩子,他只要一想到那孩子居然在不知道鬼舞辻无惨真实身份的情况下将其当做父亲这么多年,便难以遏制心底里的怒火。   这样的欺骗……   但灶门炭治郎同时也知晓,当他看着八百比丘尼的侧脸,看着她微微垂下眼睑,说起自己有一个孩子的时候……   那份温柔和爱意,不是假的。   这世间最大的错误是鬼舞辻无惨,也只是鬼舞辻无惨。   他就是一切悲惨命运的源头,也是注定要被斩断的宿命的根源。   ——*——   八百比丘尼从珠世的手里拿到了麻醉剂,这是备用的手段。   对鬼舞辻无惨这样的“鬼”自然没有作用,但是对人类还是能产生作用的。   她从珠世的住所回去之前,特意在外面多逛了两圈,随意挑了几身衣服之后,才提着这些东西回到了别馆。   刚一进门,便看到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鬼舞辻无惨。   这位初始之鬼似乎又在等她,他的视线落在八百比丘尼手里的袋子上,漫不经心地开口询问:“去做了什么?”   八百比丘尼面无异色地进门,将那堆袋子放在茶几上,理了理头发后在他对面坐下。   “去买了几身衣服。”   这是八百比丘尼为了打发时间常做的事情,鬼舞辻无惨也没有太多怀疑的余地,也没有翻看她买了些什么的必要。   他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两年前八百比丘尼在某一天忽然说过的话。   她说出了那个名字——继国缘一。   而今夜,鬼舞辻无惨和伊之助一起出门的时候,他再次见到了熟悉的花札耳饰。   被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小鬼戴在耳下,晃动着的幅度却足以令鬼舞辻无惨浑身发冷。   【太频繁了。】鬼舞辻无惨想。   他近来被迫想起过去之事的次数,太频繁了。   频繁得……像是在预兆着什么一般。   这种异状很难不让鬼舞辻无惨提高警惕,连带着望向八百比丘尼的目光也多了几分谨慎,她偶尔会做出来的事情,完全超乎鬼舞辻无惨的想象。   记忆不可避免地回到了多年之前,名为继国缘一的剑士,顷刻间将他砍成了一千八百块。   这是鬼舞辻无惨见到的唯一一个可以称得上【被神所眷顾】的人类。   八百比丘尼不是人类。   鬼舞辻无惨从未将八百比丘尼当作人类看待,哪怕她总表现出一副渴望普通人生活的模样。   但那个名为继国缘一的鬼杀队剑士,却以人类之身,差点将鬼舞辻无惨送进了地狱。   燃着火焰的红刀砍碎了绝大部分肉块,被红刀砍掉的部分,细胞等于彻底坏死。这是鬼舞辻无惨头一次面对如此危险的日轮刀。   此前曾有无数鬼杀队的剑士在他的手中毙命,哪怕那些人手里也有日轮刀,但鬼舞辻无惨的再生速度快得离谱,在那些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便已经完成了再生。   那时候的鬼舞辻无惨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已经维持不了人类的身形,但在那个剑士不知为何竟失神了的瞬间,鬼舞辻无惨利用剩下的三百多块碎肉四处逃散。   那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任何人说出来的耻辱,而那种过往也本该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继国缘一的死去而被深埋在时光的洪流之中。   但是,还有人知晓那样的过往。   并非是当时借助继国缘一和鬼舞辻无惨的战斗而成功脱离了他的控制的珠世,而是另一个存在——八百比丘尼。   她也曾见过鬼舞辻无惨那般模样。   只剩下一团碎肉,怪异而又扭曲地蜷缩着,却因为过于虚弱而什么也做不到,甚至有可能一不小心就被林间的野兽当做什么普通的肉块吃掉。   鬼舞辻无惨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然以这副模样见到了数十年未见的八百比丘尼。   其实若要和过往他们待在一起的岁月相比,这分离的二十多年时光实在算不得什么,但问题是当初分别时鬼舞辻无惨新收了珠世作为下属,又是一贯意气风发的模样。   可二十多年之后,八百比丘尼依旧维持着年轻貌美的模样,而鬼舞辻无惨只剩下了一团碎肉。   【太过狼狈了。】   【太过不堪了。】   鬼舞辻无惨不想在这种时候见到她,更不想以这副模样被她嘲笑。   倘若他们的处境对换,是鬼舞辻无惨站在她面前见到这种场景,必定会把八百比丘尼的尊严全部踩进泥土里,让她永远也没有抬起头的余地。   但八百比丘尼大抵和他的想法不同,因为她在鬼舞辻无惨那团碎肉面前蹲下了身体,伸手将那上面不慎沾上的泥土和杂草,小心翼翼地拿了下来。   鬼舞辻无惨十分清楚她是认出自己了,哪怕八百比丘尼并没有立刻叫出他的名字。   她脱下自己身上的羽织,将碎成一团的鬼舞辻无惨带回了暂居的破败神社。   倘若鬼舞辻无惨这时候能够说话,一定会嘲讽她居然落魄成了这样,要知道跟在鬼舞辻无惨身边的时候,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种破地方将就。   但鬼舞辻无惨没有嘴,他也没有说这种话的底气。   因为他这时候的样子,远比八百比丘尼本人要落魄得多。   复杂而又纠结的情绪在鬼舞辻无惨仅余的碎肉中挣扎,却在八百比丘尼将他放在圆垫上,用与往昔没什么差别的语气对他说话时荡然无存。   大抵这才是八百比丘尼真正在鬼舞辻无惨心目中被升格的原因,八百比丘尼见过他孱弱病重,见过他意气风发,见过他苟延残喘。   她目睹了鬼舞辻无惨的任何一个时期,是在他身边陪伴时间最长久,甚至可以说远比这说世间的任何东西都要了解他。   在他的身体里,也可以说是存在着她的一部分。   虽然此前没有因鬼舞辻无惨异于常人的食谱而同他翻脸,但哪怕不用思考也能知道,八百比丘尼不可能为了鬼舞辻无惨而杀人。   她也不可能为了他去将人类引来这座破败的神社,让那些无辜的村民们成为鬼舞辻无惨饱腹的工具。   所以八百比丘尼唯一能给他的……只有她本身。 第33章 由你来挑选   一开始的时候, 八百比丘尼只是为了鬼舞辻无惨口中的【青色彼岸花】而握住了他伸出来的手。   可在后来相处的过程中,她却忽然怀疑起了那样的东西是否真的存在。   在某一次二人独处的时候, 八百比丘尼忽然询问了这个问题。   她问:“青色彼岸花, 你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彼时鬼舞辻无惨正在构思着一个想法, 忽然被她打断自然不悦, 但在听到了她提出的问题具体是什么之后,他却陷入沉默了。   事实上,鬼舞辻无惨并非是一个出色的骗子, 他自己也无法肯定真的能骗到八百比丘尼, 当初去邀请她加入寻找青色彼岸花的计划, 也不过是突发奇想。   八百比丘尼真的会接受他的邀请, 在他身边待了好几百年, 和他一起找这种虚构般的存在,才真的令鬼舞辻无惨深觉意外。   也让他觉得【八百比丘尼很容易被欺骗】。   她轻而易举地将他随意编织出来的谎言当了真。   但在后来相处的时光里, 鬼舞辻无惨却又生出来了不同的想法。原本对她的认知被彻底推翻,自己膨胀起来的骄傲也被狠狠碾碎。   并非是因为鬼舞辻无惨本身骗术高超, 也不是因为八百比丘尼自己过分天真, 只是因为……她太过平静了。   八百比丘尼的生命平静得像是死去的湖面,但在那湖底的深处, 其实也还存在着小小的生机。   她需要一个能支撑她活下去的东西,需要一个能令她产生努力的目标。   无论是什么都可以, 只要在合适的机会下出现在她的面前, 八百比丘尼都会将其当做自己的救命稻草。   鬼舞辻无惨只是在最合适的时间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给了她一个合理又恰当的目标——哪怕这个目标本身同样虚无缥缈, 也足以令八百比丘尼如飞蛾扑火般追逐。   虽然在过去的一千年里他们甚至从来没有找到过半分与青色彼岸花有关的线索,也从未找到过任何证实它真实存在的证据,但他们依旧没有放弃这一目标。   这是将鬼舞辻无惨和八百比丘尼牢牢牵挂在一起的命运之线。   所以即便在过去的时光里,八百比丘尼的预言术从未对【青色彼岸花】这一对象有过任何预言,鬼舞辻无惨也从未因为这种原因朝她发火。   这是其他的任何鬼都不知道的秘密。   他们只知道鬼舞辻无惨命令他们去寻找青色彼岸花,只知道这种东西对于鬼舞辻无惨而言十分重要,却不知道在【青色彼岸花】的背后,还隐藏着这样的秘密。   ——*——   难得想起了过去的事情,鬼舞辻无惨的脸色却并不好看,但估摸着当初八百比丘尼对待过分狼狈的鬼舞辻无惨依旧不离不弃,这一过往还是令他缓和了自己的情绪。   哪怕平日里八百比丘尼常做些令他不悦的事情,鬼舞辻无惨也只是单纯因事情本身而生气。   因为他从未真正厌恶过八百比丘尼这个人。   很多年前的时候是憧憬和倾羡,很多年后是习惯和熟悉,八百比丘尼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从始至终都和其他任何人不一样。   红梅色的眸子像猫一样细细地竖起瞳孔,鬼舞辻无惨毫不在意在她面前展现出这种异于常人的姿态,他站起身来,淡淡地说:“准备一下,我们该搬家了。”   没有任何解释,甚至丝毫没有向她提及自己在今夜见到了戴着熟悉的花札耳饰的少年,鬼舞辻无惨又像是命令般淡淡地吩咐着。   既然他不说,那八百比丘尼也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作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询问他:“这一次怎么这么快?”   闻言鬼舞辻无惨抬了抬眸子,在灯光下更显艳丽的眉眼微微皱起,却还是给她找了个理由:“你不是本就不满意这里?现如今可以换一个地方不是顺了你的心意?”   说起来倒像是在为她考虑一样了。   八百比丘尼笑了起来:“我的想法重要吗?”   鬼舞辻无惨没有回答,视线紧紧地落在她的脸上,看着那张毫无异样、对今夜他所见到的东西一无所知的少女的脸,鬼舞辻无惨忽然生出了几分怪异的心思。   “既然这样的话,那新的住所由你来挑选吧。”   鬼舞辻无惨淡淡地说。   以往的每一次搬家,与其说是在商量之后才更换居住的场所,倒不如说只是鬼舞辻无惨本人做出决定,而其他人则听从他的命令,跟随着他的脚步。   这是他第一次对八百比丘尼说出这样的话。   八百比丘尼也觉得有些意外,在过往的岁月里她太过了解鬼舞辻无惨,也就导致他现在这些愈发明显的变化,反而令她觉得有些看不清他了。   正如鬼舞辻无惨心目中的八百比丘尼有一个固定的形象,整日都该摆出一副冷淡的面孔,眼神永远满溢着悲哀和厌倦——在八百比丘尼的心目中,也存在着对鬼舞辻无惨的刻板印象。   在八百比丘尼看来,鬼舞辻无惨从来没有半分为其他任何人考虑的心思,他永远都是傲慢得看不进任何人身影的模样,残忍任性而又自我。   哪怕是在他身边陪伴了他上千年的八百比丘尼,也仅仅是比其他那些随手就可以丢弃的鬼高出了一点点的位置罢了。   对彼此的评价使得他们在面对彼此的时候也总会抱着不同的心思,听到他这话的八百比丘尼抬起了脸,对上了那双意味不明的红梅色眸子。   既然这是鬼舞辻无惨主动提出来的,那也没有拒绝的必要。   但在表面上八百比丘尼还是漫不经心地开口:“以往不都是你挑好了才和我说?怎么这一次反而让我来了?”   鬼舞辻无惨并未在意她语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嘲讽。   “不想选的话就吩咐下去,让其他人处理吧。”他淡淡地开口。   ——*——   八百比丘尼很认真地挑选着新的住处。   但她同时也是在等待着某个时间点的到来,在最合适的时间里,就该去做最合适的事情。   但在此之前,有人来拜会了她。   对方没有直接找上门来,而是让人传了信去万世极乐教中,童磨这种藏在深山这种,又带着神秘色彩的地点,哪怕数百年没有变换位置,也不足以令人生奇。   他是少有的在一个固定的地点待了如此漫长岁月的上弦之鬼。   这也就导致了,上弦之间要想找到其他人虽然很困难,但找童磨却是一找一个准——只有他的住所一动不动。   这一次想要拜会她的是上弦之中的第陆位,上弦之中仅有的二位共体。   和其他只有孤身一人的上弦不同,上弦之陆是一对兄妹。   而将他们变成鬼的,也并非鬼舞辻无惨。   这并非是说其他的鬼也能够获得将人类变成鬼的能力,而是因为在某些上弦的身体里,属于鬼舞辻无惨的血液纯度过高,因而也具备着将人类变成鬼的力量。   将他们变成鬼的,是当时还没能爬到上弦第二位的童磨。   那对兄妹从不恨将他们变成鬼的童磨,甚至可以说是对他心怀感激的——在人类时没能获得人类的权利,这对兄妹在变成【鬼】之后反而算是真正地【活着】了。   正因如此,对于鬼舞辻大人吩咐下来的每一个命令,妓夫太郎和堕姬都会不择手段地为他达成。   在过去的百余年间,堕姬已经杀死了八位【柱】级鬼杀队剑士,一直以来她也自认为深受鬼舞辻无惨的重视,所以鬼舞辻大人才会在前几日光顾她所在的吉原花街,同她说:“找到那个耳朵上挂着花札耳饰的少年,然后……杀掉他。”   堕姬并不知道为何鬼舞辻大人要特意叮嘱她这种事情,也不明白他为何会对一个普通的鬼杀队员如此上心,但只要是鬼舞辻大人的命令,堕姬都会无条件服从。   而在此之前,她需要先知晓关于那个少年的消息。   她平日的活动范围只在吉原花街,隔个几十年便更换名字游走于各个店子,但鬼杀队员极少主动踏入花街这种地方,所以堕姬真要说起来其实毫无头绪。   但她认识一个人,那是她所见过的,唯一能令她也倾倒的女性。   虽然有着不逊色于她的美貌,却远比她要聪明冷静,哪怕是面对鬼舞辻大人也能够镇定自若。   在此前的人生中,堕姬从未见过有如她那样的存在。   事实上,哪怕是作为人类的时候,堕姬也没有对任何同性生出过半分好感。   不如她的女人在她面前只有被她嫌弃的份,而美貌能够同她相提并论的女人又会让她心生厌恶,觉得将自己和那种女人比较根本是在贬低自己。   直到她变成鬼的许多年之后,在某一次出去选购新的三味线时,偶然遇到了一个同样在店中挑选三味线的少女。   在堕姬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熟悉的景象,穿着华美庄重的巫女服,手里握着神乐铃的少女……只是普通的振袖和服,神色平淡地站在树下的少女……以及,眼前的少女。   她们的脸都是一样。   只有最后的这一张脸来自堕姬自身的记忆,那么她其他装扮的模样究竟从何而来,为何也会在同一时间浮现在堕姬的脑海中,哪怕不动脑子思考也能知道。   在被分得血液,变成鬼的时候,有些鬼能够从那些属于鬼舞辻无惨的细胞中窥得几分属于他的记忆。   很明显,浮现在堕姬脑海中的那些东西……全部都来自同一个人。 第34章 花街之鬼   来自——鬼舞辻无惨。   意识到这一点的堕姬, 哪怕再怎么迟钝也能知晓眼前的这个少女在鬼舞辻大人心目中的地位非比寻常。   因为从那些视角所看见的她的模样,每一个都温柔美好得令堕姬诧然。   她是头一次知晓, 原来鬼舞辻大人也会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他人。   一开始的时候, 堕姬对她的态度是谨慎而又审视的, 但在召开上弦会议, 看到那个少女安静地站在鬼舞辻大人的身边时,堕姬却忽然生出了几分嫉妒。   ——她的身上……有着太多鬼舞辻大人的味道。   但作为上弦之鬼的堕姬又能够察觉到,她并非是与她们这些上弦相同的鬼。   【区区人类, 也能够得到鬼舞辻大人的宠爱吗?】   堕姬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   直到她对兄长抱怨, 抒发内心的不甘却被上弦之贰听到了。   有着彩虹色眸子的极乐之鬼笑得前俯后仰, 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笑话。   “你笑什么!”堕姬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一时间也忘记了地位的差别, 但在她破口大骂之前,童磨便停下了夸张的大笑。   “我说你啊, 堕姬。”童磨打开了他那把既当装饰又当武器的金色铁扇,边缘锐利。   “八百比丘尼阁下可不是人类哦~”在这种时候, 他也没再毫无规矩地直呼八百比丘尼的姓名了, 而是罕见地用郑重其事的口吻对他们说:“她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神眷之属】。”   堕姬自然不相信这种东西,直至她在某天看到了八百比丘尼当着其他上弦的面反驳了鬼舞辻大人的话。大抵是因为鬼舞辻大人格外生气吧, 所以将她的身躯弄得七零八落,就在堕姬冷眼旁观的时候, 她却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场景。   在无限城内, 但凡溅到了八百比丘尼血液的地方都仿佛被点燃了一般, 但那又并非是真正的火焰, 而是近乎阳光般明亮却丝毫没有灼伤他们的光亮。   氤氲在空气中的细碎光点,在某个时刻重叠着仿佛蝴蝶翩翩纷飞,流光溢彩的光景甚至令堕姬完全忘记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她恍惚间伸出了手想要触碰那些细碎的萤光,却发觉它们在顷刻间受到了什么召引一般,疯狂地涌向了一个方向。   在极尽绚烂的光影之中再度睁开眼睛的少女,有着比堕姬此前所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更加美丽的姿容。   这是她头一次承认有人胜于自己。   ——*——   八百比丘尼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堕姬了,上一次见面究竟是多少年前,她自己也有些记不太清楚,只知道以前堕姬总喜欢缠着她,要八百比丘尼教她弹奏三味线。   不论是什么东西,只要是通过练习就能够掌握好的,八百比丘尼都略有涉及——漫长的岁月无处打发,只好随意找些事情来做,让自己变得没那么无聊。   但在八百比丘尼看来,虽然堕姬名义上是缠着她要她教三味线,实际上只是找理由想来黏着她而已。   说到底,那个小姑娘变成鬼的时候也只有十四五岁。   变成鬼之后可以永久地保留最美丽的姿态,正如鬼舞辻无惨明明是二十岁之前被变成了鬼,却一直保持着青年时的模样。堕姬也将自己的外表年龄稍微提高了些。   这是只有上弦之鬼才能勉强做到的事情。   但在遇到八百比丘尼之前,堕姬也只是通过艳丽的妆容来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成熟。   直到某一天,八百比丘尼发觉她格外扭捏,像是挣扎迟疑了许久之后,才终于鼓起勇气来问她:“八百比丘尼大人的容貌……是停留在了什么时候呢?”   这样的问题令八百比丘尼着实有些意外,“平安时代……或者更早之前吧。”   她自己也有些记不太清了。   然而听到这种回答的堕姬却比她更加意外,“不是这个意思啊,我是说……”堕姬凑到她面前来,握着她的手凝重地询问:“您的容貌,一直都保持着多少岁的模样?”   头一次被询问这种问题的八百比丘尼愣住了。   仔细想来上弦之鬼里女性本就稀少,堕姬难得有什么喜欢的同性对象,会是八百比丘尼也很正常。   毕竟当堕姬和哥哥妓夫太郎成为上弦之鬼的时候,上弦之中的女性也只剩下堕姬一个了。   八百比丘尼回忆起了很多年前的事情,想起自己作为人类时度过的时光——   “或许是十八岁吧。”她轻声说道。   八百比丘尼自己也不敢肯定。   但得到了回答的堕姬却很兴奋,她高高兴兴地将自己的容貌也变大了几岁,长开之后的眉眼愈发明艳动人,但神色间的高兴却还像是个小姑娘。   “这样是不是更漂亮了?”她期待地询问着八百比丘尼。   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八百比丘尼也不由得笑了起来,轻声应道:“是,更漂亮了。”   从八百比丘尼口中得到一句夸奖,远比从花街的任何一位客人口中得到极尽词藻的赞美更加令她雀跃——哪怕八百比丘尼只是随口一说。   堕姬是实实在在的因为得到了她的【认可】而高兴。   但后来鬼舞辻无惨忽然心血来潮想制造小孩子形态的鬼,又带着八百比丘尼换了几次住所之后,她便和堕姬之间因此断了联系。   时隔多年再次见到堕姬,八百比丘尼是独自一人前往了万世极乐教。   在她抵达时已经入夜,童磨亲自站在了寺庙的门口,身上披着白色的羽织,地藏帽也好好地戴在头上。   是通常情况下为了在人前装模作样才会故意弄好的装扮。   远远地见到八百比丘尼,童磨的脸上便浮现出了笑容,他用阖着的扇子顶端抵着自己的下巴,笑起来时露出尖尖的虎牙。   “八百来得好慢呀~”童磨张开双臂要来抱她,却被八百比丘尼侧身躲了过去,也因为他本就没有一定要抱到的想法,所以才会被八百比丘尼轻易躲开。   没有理会他惯例的一堆废话,八百比丘尼只是问他:“堕姬已经来了吗?”   “诶?”童磨露出惊讶又失落的模样:“八百怎么一来就问别人,我想多和你说几句话都不可以吗?”   八百比丘尼对他的故作姿态没有任何动容,径直朝着寺庙里走去,童磨见这招行不通,也在她没走几步的时候便追了上去。   “堕姬和妓夫太郎也很过分呀,”童磨抱怨起来:“平时都从来不联系我,只有到了有需要的时候才会想起我来,我可是一直都把他们当做好朋友的~”   在童磨的眼里,上弦之中……不,应该说是所有认识的人或者鬼之中,就没有不是他朋友的存在。   别人的想法并不在他的思考范围之内,童磨只知道他认为别人是朋友,那别人也应该礼尚往来才对。   没有评价他这种奇怪思路的意图,八百比丘尼也本就不是为了他而来,自然不会花太多时间和他进行毫无意义的交谈。   她只是想来听一听堕姬究竟有什么事情要同她说。   分散在各处的上弦之鬼能够得知的信息,远比常年待在鬼舞辻无惨身边,就像是和外界的信息网排除在外的八百比丘尼要多。   ——*——   “八百比丘尼大人!”   刚一见面,堕姬便跑到了她的面前,甚至连平日里最亲近的哥哥也被留在了身后。   妓夫太郎倒没在意什么,他又不像童磨那样一点点小事就能嚎上老半天。   看着妹妹和八百比丘尼大人站在外廊,妓夫太郎便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向她问好之后,自觉地坐在一旁将说话的地方留给她们。   过去了百年,八百比丘尼依旧是昔日的模样——能够在太阳下行走,也不需要以人类为食。   妓夫太郎在心底里描绘着八百比丘尼的模样,他的妹妹则是直截了当地向她询问关于【耳下挂着花札耳饰的小鬼】的信息。   对于自己看不上眼的人,堕姬的嘴从不会留半分情面,更何况这是鬼舞辻无惨吩咐下来要杀死的对象。   闻言八百比丘尼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堕姬大大咧咧地告诉她前因后果,反正在她看来八百比丘尼又不是什么需要被忌讳和隐瞒的对象,便连同【鬼舞辻大人吩咐她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那个小鬼,然后杀掉】这样的事情,也一并告诉了她。   “八百比丘尼大人一定知道原因吧?”   在堕姬这样询问她的时候,八百比丘尼应声道:“如果是花札耳饰的话,大概是知道的吧。”   八百比丘尼并不惧怕鬼舞辻无惨会读取堕姬的记忆,因为她在堕姬和妓夫太郎面前所说的话,每一句都很正常。   她告诉他们:“我认识那对花札耳饰最初的主人。”   听到这种回答的堕姬显然愣住了,她完全没想到花札耳饰还有好几任主人,于是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副迷惑的模样。   堕姬并不擅长任何需要思考或是转很多弯的事情,很多时候她都只是跟在哥哥的身后,学着她哥哥的样子。   因为哥哥说要在别人伤害自己之前掠夺他人的一切,于是堕姬也学会了他的自私。   八百比丘尼其实并不讨厌她,当然,她也本就没有什么讨厌的东西。   讨厌什么、喜欢什么,都是需要耗费感情的事情,但八百比丘尼的感情过于淡薄,所以她对待一切都只是平淡无波。   哪怕在听堕姬犹犹豫豫地说:“那……八百比丘尼大人是不是不希望那个小鬼死掉啊……”的时候,她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第35章 特殊的爱意【已修】   “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八百比丘尼问她。   堕姬用理所当然的口吻回答道:“因为您说起认识那个人的时候, 和鬼舞辻大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堕姬的确不能说是聪明的孩子,但对别人情绪的基本感知能力还是存在的。鬼舞辻大人说起那个戴花札耳饰的小鬼时, 他的语气根本就是憎恶。   但八百比丘尼大人不一样, 她提起花札耳饰最初的主人时, 脸上的神色近乎温柔。   堕姬很少会仔细观察他人的表情变化, 但对于在乎的人自然不同。她甚至已经习惯从八百比丘尼大人细微的表情变化中寻找那些浅淡的情绪。   她能够察觉出这些其实也令八百比丘尼诧异了一瞬,相对应的,既然她已经发现了, 那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是啊。”八百比丘尼认可了她的话:“的确是不一样的。”   让鬼舞辻无惨憎恨恐惧着的鬼杀队剑士继国缘一, 在八百比丘尼心目中最初的形象, 却只是个令人心生哀怜的孩子。   八百比丘尼依旧记得他那幼小的模样, 静静的、呆呆的, 独自一人坐在外廊的时候,仿佛整个世界的热闹与喧嚣都和他没有任何关联。   和备受重视的兄长不同, 那个小小的孩子被父亲安置在了只有三叠大小的房间里,最常做的事情只是睁着那双大而无神的红色眼睛, 哪怕他的眼睛里似乎什么也没能装进去。   继国缘一……也是生来便与众不同的人。   无法融入人世, 也无法正常与人来往,甚至一度被认为耳聋声哑, 可怜可悲。   但这一切,鬼舞辻无惨从不知晓。   因为当继国缘一遇到鬼舞辻无惨的时候, 他就已经是天生的斩鬼剑士了。   连鬼舞辻无惨都不知道的事情, 堕姬这种江户时代才被童磨变成鬼的末位上弦更不可能知道。但堕姬能够知道的是, 八百比丘尼大人和鬼舞辻大人的想法几乎没有相同的时候。   无论是什么事情都好, 他们对这些事的看法从未能发自内心地达成一致。   有时候堕姬也会思考诸如【为何八百比丘尼大人和鬼舞辻大人会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之类的问题,但以她那单纯的思维方式,每次都会陷入无解的怪圈。   这次也一样。   八百比丘尼大人并没有正面回答她关于鬼舞辻大人所说的、那个戴着花札耳饰的小鬼的问题,而是对她说,“就像平时那样对待就可以了。”   以往鬼舞辻大人也时常会吩咐堕姬要吃得更多,变成更加强大而又美丽的鬼,杀死更多的柱。堕姬每一次都有按照他说的方向去努力。   所以在听到八百比丘尼说完这话之后,她歪了歪脑袋:“就像平时对待那些【柱】一样吗?”   虽然这次这个小鬼肯定实力不如鬼杀队的【柱】,但既然这是八百比丘尼大人的意思,堕姬自然会听进去。   事实上,她这次来也并非完全为了那个小鬼的信息,能够再次见到八百比丘尼,就算对方直接说什么都不知道,也足以令堕姬高兴许久。   【因为又见到了她。】   单单这点,就已经是极大的收获了。   ——*——   堕姬其实很想和她多待些时间,哪怕八百比丘尼一句话也不说,堕姬都可以看着她自己一个人絮絮叨叨许久。   但日出的时间,并不会因为堕姬对八百比丘尼所产生的留恋而推迟分秒。   在太阳升起来之前,他们必须赶回花街。   妓夫太郎提醒的时候,堕姬那张漂亮的面孔上满是不愿和遗憾。   “下次也还可以见面的。”八百比丘尼对她说:“有机会的话,我也可以去找你。”   听到这话的堕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惊喜地拉着她的手确认:“真的吗?”   她兴高采烈地说着那我到时候一定会好好招待八百比丘尼大人,绝对不会委屈您半分。   八百比丘尼无奈地笑笑,看着她几乎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在他们离开之后,童磨才贴心地出现,看在他没有故意捣乱的份上,八百比丘尼也没有在他坐下的时候说什么扫兴的话。   “又是这样呢。”童磨忽的来了这么一句。   八百比丘尼以为他是在说这熟悉的场景,上一次她来寺庙接两个孩子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并肩坐在外廊,等待着升起的太阳。   ——虽然童磨一定会在太阳升起来之前躲回屋子里。   她没有说话,童磨也早已习惯她的冷淡,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童磨说了十句,她才会回答那么一两句。   但她偶尔也会有话多的时候。   童磨记得她曾对自己说过,生来便与众不同的人,注定要比别人承受更多的痛苦。   但童磨从不觉得痛苦,因为他甚至感受不到任何感情。   ——而八百比丘尼与他不同。   童磨歪着脖子,用手支着自己的脸颊,别过脑袋去看她:“不管是在谁面前,八百都很受欢迎呢~”   “但是八百最信任的人,还是我吧?”童磨忽然提起了这个话题,那双彩虹色的眸子里的光彩极尽绚烂:“因为我答应过八百的,我一定会帮你找到青色彼岸花,让你也能够前往极乐。”   找到青色彼岸花,这是比让童磨拥有感情更加遥远的事情。   八百比丘尼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大抵是因为自身的缺陷过于明显,才更需要用其他的什么东西来进行弥补,所以无法生出感情的童磨,在许下承诺方面则格外固执。   ——只要是他答应了的事情,那么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做到。   哪怕他许下承诺的对象从未指望过他能够做到。   对他人心怀期待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可八百比丘尼早已失去了这样的能力,她没法期待着什么,也从不渴求幸福——于她而言,通过预言术看到的场景,无论是什么样子也不足以令她生出改变的念头。   正如她在以前也清楚地看到了很多人的结局,却从未试图去改变什么。   促使人们活下去的东西是感情,促使人们为了什么而努力的,也是心中的感情。八百比丘尼早已失去了那些炽热的感情,自然也没有一定要为了什么而努力的动力。   但在这一问题上,她却生出过困惑。   【为何根本体会不到感情的童磨,会因为一个所谓的“承诺”近乎执拗。】   他既体会不到为喜悦,也无法生出悲哀,甚至他表现出来的所有喜怒哀乐,都是从别人身上“偷来”的东西。   可他却记得很多事情,尤其是与八百比丘尼有关的过去,童磨一直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记得年幼的自己和八百比丘尼坐在祭坛上,面对着信徒们的诉苦,他近乎无措地看向八百比丘尼。他也记得父亲和母亲双双惨死在房间里,面对着满地的斑驳血迹和溢满了整个房间的臭味,他也用了同样的眼神看着向他伸出手的八百比丘尼。   那是【询问】的眼神。   ——告诉我吧,我究竟应该……怎么办呢?   八百比丘尼已经忘记了,在很久之前的时候,她曾给过这个无措的孩子答案。   【只要有为之奋斗的目标,有能够令你拼尽一切也想要去做到的事情,那么再枯燥乏味的人世,也会变成光彩绚丽。】   在童磨的眼里,八百比丘尼就是那个令他的整个世界都变成光彩绚丽的存在。   哪怕他最常说【神的恩泽会一直存在八百的身上】。   但只有童磨本人才真正清楚自己内心的想法,对于他自己而言,八百比丘尼就是他的【神】。   她是教会了他如何与这个世界沟通,如何面对其他的【正常】的人类,如何让自己能够接受自己的存在。   只是……八百比丘尼恐怕永远也意识不到,这个在她眼里没有任何感情、直到现在也不知感情为何物的孩子,其实一直都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爱着】她。   身为人类的时候,童磨就一直在为了更加了解她而努力,他曾一度将八百比丘尼当作自己的同类,以为她也像自己一样无法感知到任何情绪——因为不管信徒们说出来的痛苦再怎么变化,八百比丘尼的神色永远都是那么的悲伤。   悲伤……却从未落下过半滴眼泪。就好像她也是故意做出这样的姿态一般。   可直到变成了鬼之后,童磨才忽然明白,八百比丘尼的痛苦正是来自于她本身,来自于她那无穷无尽的漫长生命。   从她身上蔓延出来的悲伤,与其说是因为那些伏跪在她面前向她倾诉的人类,倒不如说是从她骨子里散发出来的。   因为八百比丘尼,哪怕面前没有任何信徒的时候,童磨所观察到的她的表情,也会在不经意间透露出她的真实想法。   彼时的童磨已经被鬼舞辻无惨变成了鬼,他毫无芥蒂地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甚至没有生出半分挣扎。   因为于他而言,无论怎样都可以。   不管自己是人类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对童磨来说都是一样的。他甚至在接受自己成为吃人的恶鬼这一事实之时,都没有生出过丝毫负担。   但八百比丘尼却对此有着不同的看法,童磨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了。   当他被鬼舞辻无惨那双指甲坚硬锐利的手插入头颅的时候,童磨从那双视线被血浸染的彩虹色眸子里,看到了她脸上的神色。   【八百比丘尼在为他感到悲伤。】   童磨并不理解这样的悲伤,他只知道他要遵守和八百比丘尼的承诺,变成鬼之后就意味着他也能够拥有漫长的生命,而只有这样,才能真真正正地、永永远远地为了八百比丘尼的死亡而努力。   但童磨听到了微不可闻的叹息。   那发出了声音的少女几乎要落下泪来。   【多么可悲啊……】她说。   【可悲】这样的词语放在童磨身上,他本人完全不认可。要是这时候他能够说话,必定也会笑眯眯地对八百比丘尼说:“八百的想法好奇怪哦~”   可这时候的童磨什么也说不出来,甚至连动一动手指,都会觉得从脑袋那里传来的疼痛要让他整个人都抽搐起来。   保持着睁开眼睛的姿势已经足够困难,深入骨髓的阵阵刺痛,足以磨灭任何清晰的神志。感受到不属于自己的强大力量在他的身体里苏醒,童磨忽然想——   【真好啊。】   哪怕他本人都已经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   在太阳升起来之前,童磨仍坐在她的身边,“我听说八百和鬼舞辻大人又要搬家啦,总是搬家不会觉得很麻烦吗?”   童磨像是真的在为她考虑一样,甚至兴致勃勃地提着建议:“不如搬来和我住吧,反正寺庙很宽敞,也还有很多空房间,就算你和鬼舞辻大人一人一间都可以哦!”   先不说他这个提议的用心如何,但是说出来的内容,就足以看出玩笑的成分居多。   八百比丘尼视线微移,轻轻地说:“一直住在一个地方,难道不会觉得无趣吗?”   她的声音几乎与凉薄的月色一样淡然,甚至从表面上来看,八百比丘尼倒更像是那个体会不到感情的人。   童磨捧着脸坐在她的身边,歪着脑袋笑道:“完——全不会呀~”   他那双彩虹色的眸子在月色的光辉下澄澈明丽,说出来的话也一样美丽:“我一直都住在一个地方的话,信徒们就能轻松地找到我的寺庙。能够指引其他人前往极乐,给他人带来幸福,对自己来说也是幸福的事情呢。”   就像是真的悲天悯人的神佛一般,童磨时刻都在念叨着:“人类恐惧活着的痛苦,又害怕死去的空虚,所以我就把他们也融入我的血肉,让他们能够和我一起获得永生。八百一定能够理解的吧,这种事情。”   八百比丘尼能够理解——但理解与认同并不是同样的概念。   哪怕能够理解他的所作所为皆是因为思想与寻常人差别过大而造成的结果,八百比丘尼仍无法发自内心地认同他的做法。   但她不说出来的话,童磨就不会知道。   要想改变童磨的想法是很困难的事情,当八百比丘尼意识到他已经变成这样的时候,一切也都早已成了定局。   童磨是整个万世极乐教的支柱,甚至可以说,他从一出生就注定了要成为所有信徒眼中的【神子】。   带他来到这个世上的夫妻,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计划好了一切。   他们从八百比丘尼的口中知晓了他们生下的孩子将会有着纯净的白橡发色、奇异的七彩眼眸,在听到她说完这话的时候,那对夫妻伏跪在她的面前,喜极而泣地感激着【神的恩赐】。   在很长一段时间,底层的人们都过着愚昧无知的生活,他们的思想和认知都受到极大的限制,将一切难以理解的东西都归咎在【神】的身上。   倘若在那个时候,八百比丘尼告诉他们,这个孩子只是发色与眸色稍微特别一些,并非是神明的使者,也无法听到神明的声音,反而会令他们陷入真正的痛苦。   在很多时候,真话往往没有假话好听。   八百比丘尼在很早之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虽然她并不擅长说假话,但在别人故意曲解了她的意思,以此来寻求心理安慰的时候,她不会戳穿。   她知道,在那些人看来,与其活在残忍的真实中,倒不如活在梦幻的虚假里。   所以童磨变成了【神子】,而她也被万世极乐教奉为神女。那些人伏跪在她的面前,求她搬离原本居住的小小的、早已败落的神社,称她为同样受到神明眷顾的【预言巫女】。   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那对创建了万世极乐教的夫妻是真的将她奉若神明。   哪怕八百比丘尼极少开口说话,也总是垂着眼睑,他们也会说她是在努力地为了让大家获得幸福、为了让万世极乐教的信徒们受到庇佑而日日祈祷。   童磨的父亲其实并不是专一的丈夫,他甚至和教内的许多女教徒都发生过关系,但唯独在八百比丘尼的面前,他从不会用看待一个【美丽的女子】的眼神去看她。   因为八百比丘尼是他们的【神明】,而人类没有资格触碰和亵渎神明。   作为人类的他们只能伏跪在她的面前,祈求她为信徒们带来救赎。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八百比丘尼本身都未能获得所谓的【救赎】。   然而言语即是咒,人心也会变成束缚。被他们神化之后的八百比丘尼,已经被人类的言语束缚了。   在看到那对夫妻的尸体时,八百比丘尼也曾想过,等到童磨长大,她便找机会离开万世极乐教,但在她的想法化作现实之前,鬼舞辻无惨又重新找到了她。   童磨其实对将他变成了鬼的鬼舞辻无惨既没有恨意也没有感激,平日里尊称对方一声“大人”,也只不过是因为鬼舞辻无惨喜欢被人这样称呼。   他就是这样,高高在上,傲慢得看向任何人的目光都只剩轻蔑。   童磨十分乐意照顾他的情绪,帮他达成这样的心愿。就像他也十分乐意坐在屋子里那些满是金莲花和金法/轮图案的屏风旁,整日整夜地听信徒们诉苦,顺着他们话一边流泪一边说他们一定能够前往极乐。   他对待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不论是鬼杀队的人还是与他相同的鬼。   只有八百比丘尼是例外,她是唯一要被特殊对待的存在。   童磨见过鬼舞辻无惨将她拥入怀中,也见过鬼舞辻无惨让她四分五裂,那个初始之鬼对待她的态度,总会让童磨疑惑许久。   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是笨蛋,童磨从未见过像他们那样愚蠢的人类,但当他想起母亲举着刀在他面前将父亲杀死的场面,却又总会不自觉地联想到鬼舞辻无惨杀八百比丘尼的场景。   有人曾告诉过童磨,在他询问对方为何母亲要杀死父亲的时候,那个人对他说:“是因为恨。”   因为憎恨着对方,所以才想让对方痛苦地死去。   但童磨又想,八百不会死亡,她只会一次又一次地燃起太阳般绚烂耀眼的光芒,像是浴火重生的凤凰一样在那样的光影之中复活。   所以这种说法或许并不适合用在鬼舞辻无惨和八百的身上。   而后来童磨听到了另一种说法,有人对他说,【是因为爱。】   因为他的母亲深深地爱着他的父亲,所以才会无法接受他的不忠,在杀死了对方之后自己也和他共赴黄泉。   童磨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鬼舞辻无惨,也是爱着八百比丘尼的呀。】   所以在发现了自己无法从八百比丘尼这里获得回应,无法得到她的【爱】之后,他才会反复无常地对她又爱又恨。   以至于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会反应不过来,自己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   “天快要亮了。”   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八百比丘尼忽然说了这么句话。   哪怕捧着脸,童磨的手指依旧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他戳着自己的脸颊,一派童稚天真的模样:“八百是在关心我吗?我好开心呀~”   在八百比丘尼甚至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童磨倏地将身体倾向了她。   躺在木质的廊板上时,八百比丘尼的视线穿过他的肩头,看到了虚虚将散的月亮。   属于【鬼】的时间就要结束了,而趴在她身上,用手臂支撑着廊板,与她近在咫尺的极乐之鬼却神情温柔。   他俯下身体,彩虹色的眸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和他的父母不同,童磨从不相信这世间真的存在着所谓的神明,也不相信所谓的极乐世界是真实存在的东西——他自然也不会同他的父母一样,将他身下的这个人视为高不可攀、不可触碰的存在。   她是童磨的“神明”,却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早在他还是人类的时候,他的位置就一直都是八百比丘尼的身边——他从来都是离她最近的存在。   哪怕在没有人的时候爬进她的怀里,八百比丘尼也从来不会拒绝。   她只会在童磨注视着她的时候,也用那双仿佛深静湖面一样的眼睛看着他。那眼眸的深处会如涟漪扩散,是转瞬即逝的光彩和灵动。   “这样的话我从来没有说过吧,”童磨用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我知道八百的记性很不好,总是会把一些重要的事情忘掉,但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记住哦,因为我只会说一次。”   八百比丘尼的视线从他的肩头移到了他的脸上,背着月光的上弦之鬼,他的神色是少有的安静——甚至在某一瞬竟与八百比丘尼时常露出的神态有些相似。   他同她说:“主动来找我吧。”   “不管是为了什么事情都可以,不管是因为谁都可以。八百其实并不喜欢鬼舞辻大人吧,但是没关系的,八百完全不用担心这种事情哦,因为我一定会比他做得更好,我会比他……”   【更加爱你。】 第36章 郑重其事   在童磨将他想说的话完整地说出来之前, 八百比丘尼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承诺是很珍贵的东西。八百比丘尼一直都这样认为。   而对他人许下承诺这样的事情,更是无论如何都应当郑重其事地对待。   所以当童磨对她说出【只会说一遍】的承诺之后, 她便意识到了, 自己根本无法回应他的承诺。   童磨从小就是很特别的孩子,八百比丘尼甚至一度对他产生过羡慕——哪怕那样的艳羡转瞬即逝。   感受不到感情,也就意味着,不仅是感受不到快乐,连同悲伤和寂寞,都会被一起忽视。   可后来八百比丘尼才发现, 对于这个孩子而言, 什么都感觉不到, 才是最大的空虚和悲哀。   与其说他是为了履行自认为的【对八百比丘尼】的承诺而活,倒不如说,他其实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的与众不同。   哪怕是童磨也知道, 与众不同的人, 绝对无法融入这个人世。   所以就算是他这样的存在,也在寻找着让自己能够不被人世排斥在外的方法。   其实他如果只是像平时那样, 如打趣般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开口说这些话, 八百比丘尼仍可以当做他就是随口玩笑,而她自己也不必过分在意。   ——但这次不一样。   看着童磨的眼睛, 她就已经明白了他此刻的不同寻常。   童磨这时候的表情……过于平静了。   平静得什么也看不到,只剩下那张空洞却又漂亮的皮相。这样的表情并不像现在的童磨, 而像是更早之前, 早到他还是人类时那副幼小无知的模样。   对外界的一切都无法体会、无法理解, 只能注视着自己觉得最值得信任、最能够帮助他的人,试图从对方那里得到些什么。   他在自己许下【承诺】的同时,也渴望着从对方那里得到回应。   而童磨唯一憧憬与期冀的对象,只有八百比丘尼。   他们之间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太阳都升起来了,八百比丘尼依旧没有开口。   而童磨也没有任何要离开的念头。   分明他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他的心也什么感觉都没有,可八百比丘尼竟无端觉得,这时候的童磨带给她的感觉远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来得沉重。   【如果不做些什么的话,或许他就会任由自己消失在阳光下。】   不知为何,八百比丘尼突然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所以在听到那些细微的、仿佛在焚烧什么的声音轻轻响起的瞬间,她的手掌压住了童磨的肩胛。在对方睁大了眼睛的同时,将他的身体摁下,带着他一起滚进了身后的和室中。   在这样的举动发生之后,两人之间的位置彻底发生了变化。原本被压在身下的八百比丘尼,此刻却是将手臂从他身下抽出,手掌撑着木质的地板,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躺在她下方的童磨。   她闻见了微微焦臭的味道,悄悄地钻入她的鼻腔。   躺在她身下的青年露出或似神佛、或似稚子的笑容,那双虹色琉璃般通透纯净的眼睛弯起弧度:“八百是在担心我吗?”   分明他才是差点消失的那一方,可露出来的表情、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在安慰八百比丘尼一样。   “如果是拥抱着八百消失在阳光下,其实也可以算得上是进入了八百的身体里,和八百永远在一起了吧?”他无忧无虑地笑着:“就像之前那些信徒们都活在了我的身体里一样,我也会永远活在八百的身体里,和八百一起获得永恒的……”   “不会的。”八百比丘尼轻轻地说。   她毫不留情地戳穿了童磨,说出来的话语气平静,可内容却近乎残忍:“不论是人类还是其他的生物,死掉之后都是什么也没有了。”   “从来没有什么一个人会活在另一个人身体里的说法,一切都只是人类虚构出来的美好幻想。”   八百比丘尼比谁都要清楚这一点,哪怕她多年来一直作为巫女活跃于各个神社之中,甚至自身都可以称得上是【神迹】,但她本人却根本不信仰任何神明。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如果她真的受到了神明的眷顾,神明又怎会听不见她的祈祷呢?   正如童磨时时刻刻都在注视着八百比丘尼。在很久很久之前,八百比丘尼也曾让自己的视线内只容留了一个人的身影。   【但她没能留住任何东西,也没能留下任何人。】   童磨不知道她这时候在想些什么,他只知道八百这时候一定很悲伤。可这样的悲伤又不是像那些信徒们一样,是因为生活贫苦或饱受折磨而产生的痛苦,而是一种纯粹干净、无欲无求的平静。   “八百,”童磨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哪怕那上面没有任何泪水落下。   他忽然说:“你之前也说过这样的话。”   八百比丘尼微微一怔,安静地等待着他继续开口。   “这个世界不存在神明,也不存在佛祖。”童磨依旧笑着,毫无阴霾。   他说:“但正如人们需要神佛,我也是像他们一样的需要八百呀。”   八百比丘尼愈发沉默了。   好在童磨这时候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捧着脸活泼地笑起来,又抱着八百比丘尼的脑袋蹭呀蹭,说八百实在太可爱了,我一不小心就说了好多好多话,把原本要留到下次见面才能说的话都说出来啦。   “这样的话,下次见面又要想好久才知道该和八百聊些什么了呢~”   童磨嘴上说着看似苦恼的话,动作神情却很轻松。   八百比丘尼几乎是无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她这时才想起来自己最不擅长应付的其实是什么。   【是别人真心实意地付出之后,渴求着能从她这里得到回应。】   八百比丘尼不擅长接受来自他人的好意,更不擅长回应他人。她能应付童磨过分亲密近乎狎昵的举动,也能应付鬼舞辻无惨残忍冷漠的做派,却无法任由自己听到童磨即将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那句——   【更加爱你。】   就算童磨没能说出来,她也能感知到他究竟要说什么了。   那样的字眼纯粹而又美好,平静而又正常。   可八百比丘尼早已失去了爱人的能力,也已经失去了接受他人爱意的能力。   哪怕童磨所谓的【爱】,与普通人所理解的爱意相差甚远。   ——*——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伊之助总觉得母亲最近心事重重的模样。   可当他试图询问她,想要从她口中听出什么端倪的时候,得到的却又只是她的微笑和安抚。   不仅如此,伊之助还发现了父亲最近待在家的时间也少得可怜。   “爸爸他最近的生意很忙,”八百比丘尼轻声对他说:“所以连搬家的时候,都只能由我来处理了。”   听到这种话的时候,伊之助显然愣住了,“又要搬家了吗?”   从伊之助懂事以来,他们就已经搬过好几次住所了,虽然从来没有固执地追问过什么,但心底里的疑惑总归是存在的。   八百比丘尼帮他理了理头发,面不改色地说着编出来的理由:“是呀,以前不也是这样吗,是爸爸工作的需要。”   伊之助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在做着什么样的工作,他唯一知道的,只是他开了公司。   或许是某种特别的感受驱使伊之助将疑惑化作了问题:“爸爸……究竟在做什么样的工作?”   八百比丘尼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这么久都没有跟孩子提起过父亲的工作,便同他说:“是在经营贸易公司哦。”   听到这样的回答,伊之助眨了眨眼睛,什么也没有再问了。   他早已不像小时候那样需要一直黏在母亲的身旁,更何况还有年纪相仿的哥哥——哪怕现在这个哥哥看起来比他的年纪还要小上一些。   或许是因为那个怪病的缘故吧,伊之助想,所以哥哥才会在无法晒到阳光的同时,连身体也像是长不大一样。   一开始见面时只差几厘米的身高,到现在反而扩大了好几倍,当现在的伊之助和累站在一起时,绝对不会有人觉得累才是“哥哥”。   当伊之助推开房门的时候,累正坐在书架旁看书,听到推门的声音,他抬起脑袋看了一眼伊之助,轻轻地叫了他的名字。   “累。”   不知从何时开始,伊之助也不再称累为“哥哥”,而是直接叫他的名字——这并不代表着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也因一个名字而散去,只是个称呼而已。   但有时候累却会觉得,或许伊之助改变对他的称呼,其背后还隐藏着什么原因也说不定。   累没有在意伊之助的走近,正想问他是否要一起来看,伊之助却忽然说:“我们又快要搬家了。”   累眨了眨眼睛。   “你不觉得很麻烦吗?”伊之助用抱怨的口吻道:“又要搬到陌生的地方去了,也要去新的学校适应新的环境……”   听到这样的话,累抿了抿嘴角。   他没有去过学校,但他搬过很多次家,搬家的感觉对他来说并不陌生,而他本人也不排斥搬家。   他只是……不想和家人们分开。   只要是和家人,和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还有弟弟在一起,就算搬家的次数再频繁,累也不会觉得麻烦。   但伊之助不一样。   累盯着伊之助的脸,想起父亲大人对他说,只要再过一段时间,伊之助也会变成他们的【同类】。   累想,只要伊之助也变成了鬼,那样的话……应该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觉得搬家是一件麻烦的事情了吧。 第37章 “约会”   当鬼舞辻无惨从八百比丘尼口中听到新家地址的时候,他微微地皱了皱眉头。   虽然早就隐约有所预料, 但当八百比丘尼亲口告知他的时候, 鬼舞辻无惨依旧生出了几分难言的情绪。   【京都。】   很久之前这里是鬼舞辻无惨出生的地方, 却也是他在后来变成鬼之后的时光里, 极少再触及的地方。   而对于八百比丘尼来说, 这里也是沉睡了她过去的地方。   鬼舞辻无惨很难确认八百比丘尼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思选择了这个地方,投向她的目光也深暗了几分。   大抵是他沉默不语的样子持续了太长的时间, 八百比丘尼瞥见他那意味不明的脸色, 轻声道:“若是不喜欢我选的地方,那便由你重新决定吧。”   她的声音一如往常般平静, 却适时地点醒了鬼舞辻无惨。   ——这是他亲口说出来的话, 是他做出的“由她来挑选”这一决定。   所以八百比丘尼不管选了哪里, 她的做法本身都只是在他限制好的内容之中进行的活动。   忽然意识到这点的鬼舞辻无惨心情也顿时豁然开朗,他敛去暗沉的神色, 状似漫不经心道:“不用了,就按照你选的来。”   但八百比丘尼却轻而易举地感知到他情绪的变化,在明白了他的确是认可了她的选择之后, 沉了沉眸色什么话也没说。   若要问平日里什么人的话也不听、半分不同的意见也不能容忍的鬼舞辻无惨唯一会退步的对象是谁,那也只会是八百比丘尼。   八百比丘尼是唯一一个能在某些情况下反驳他、提出不同的意见而被他接受的存在。   虽然那样的情况少之又少。   但八百比丘尼很清楚,这一次鬼舞辻无惨必定会同意她做出的选择。   【因为这是鬼舞辻无惨给她的权力,而她也顺从地使用了他赋予的权力。】   只是这样的顺从,也足以让鬼舞辻无惨容忍她轻微的放肆。   诚然八百比丘尼也生出过想要回到京都的念头, 但她想要回到的, 却不是现在的京都。   她真正怀念着的, 是鬼舞辻无惨同她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时代——诡丽而又靡艳的平安时代。   和鬼舞辻无惨不同,八百比丘尼其实经常回忆过去的事情,哪怕她穿着新潮的洋裙,住在西式的别馆里,也无法磨灭她心底里对过去的怀念。   但越是怀念着过去,越会觉得,曾经那些会令她生出喜怒哀乐的事情和故人,似乎也在时光的流逝中褪去了色彩。   她所能看到的现在,落入她的眼眸之中依旧没有褪色的,是鬼舞辻无惨。   她不记得鬼舞辻无惨是什么时候变成了青年的模样,只知道每每注视着他的时候,对方都会露出类似的表情,说出类似的话。   “很无聊吗?”   鬼舞辻无惨微微抬起下颌问她。   ——就是这样的姿态。   八百比丘尼抬起了眼睑,也抬起了嘴角,忽然道:“感觉有一段时间没和你一起出去逛逛了。”   她这话说得有些出乎鬼舞辻无惨的意料,甚至令鬼舞辻无惨生出了片刻的恍惚,就好像他们真的只是普通的夫妻。   而八百比丘尼也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妻子,在对自己的丈夫说着这样的话。   诡异的念头甚至没能持续几秒钟便被挥散,开口时鬼舞辻无惨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状态:“正好今天晚上没什么事情,可以在搬家之前出去走走。”   难得鬼舞辻无惨会有这么善解人意的时候,八百比丘尼正想说伊之助和累都在楼上看书,自己先去把他们叫下来,却在开口前被鬼舞辻无惨的发言堵住了嘴。   “不用叫他们,”鬼舞辻无惨对她说:“孩子也该有长大的时候,没必要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在他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八百比丘尼忽然生出了一种微妙的违和感。   这不像是鬼舞辻无惨会说出来的话,而像是……一个寻常的父亲会说出的话。   “寻常”“普通”“平凡”这样的词语只要用在鬼舞辻无惨身上,无论是在什么时机下都会令人心生违和。   他合该是“恶孽”“残忍”“异祸”之类的化身。   这时候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微微抬起下颌将自己的领口展现在她面前的青年,有着一张英俊得近乎冶艳的脸。   八百比丘尼抬起了手,为他重新系好领带之后,也顺便整理了衣领和袖口。   鬼舞辻无惨理了理她颊侧的碎发,动作自然得没有任何异样。   虽说伊之助和累都不具备烹饪这项技能,但吩咐好佣人之后,这其实根本就算不上问题。相比于这个,倒更应该想想如何告知孩子们,他们的父母把他们留在家里单独出去“约会”了。   这样的任务落在鬼舞辻无惨身上,只会变成一声冷淡的吩咐。   八百比丘尼没有对他命令佣人的语气发表任何看法,只是在他微微抬起手臂的时候,挽上了他的小臂。   浅草最有名的建筑,也是整个东京最高的建筑,被称之为【浅草十二楼】的凌云阁,是从上个世纪末延续下来的高楼。   十二层的楼阁初建时便令所有人仰叹,建成之后更是成了标志性的建筑之一,连带着浅草公园的热闹,都与其密不可分。   虽说在浅草也居住了好几年,但八百比丘尼从未如此平静和谐地与鬼舞辻无惨在街道上行走——尤其是前些时日他才在街上看到了熟悉的花札耳饰。   这也就显得鬼舞辻无惨此刻的平和温雅格外奇怪。   心里的想法如何,都不会影响到表面上的做派,八百比丘尼没有开口说出任何扫兴的话,甚至在鬼舞辻无惨询问她想看电影还是歌剧的时候回答道:“难得有时间,都去吧。”   这是绝对不会出错的万能回答。   鬼舞辻无惨显然并不排斥她“全都要”的想法,并且在看了电影和歌剧之后,还带着她挑起了新的唱片。   “家里的唱片也已经很多了。”   八百比丘尼见他挑得越来越多,轻声提醒起来。   “旧的东西迟早都会被换下,不需要的丢掉就好了。”   鬼舞辻无惨挑了挑眉,在付完钱之后留了地址让店员待会儿送到别馆去。   对于他这种随意挥霍的行为,八百比丘尼视线微移,没再看他。   和想要抛弃过去的一切,不论是过去的时代还是人类记忆的鬼舞辻无惨不同,八百比丘尼从未想丢弃过去的任何东西。   哪怕那些东西在她的心底里积压了越来越沉的重量,也无法令她生出任何丢弃的念头。   鬼舞辻无惨总会在时时刻刻说着与八百比丘尼的想法截然不同的话语,也总会在不经意间展现出与八百比丘尼的习惯截然不同的做派。   他总是抬着高傲的头颅,对待任何事物都抱着施舍般的心情。   八百比丘尼了解他的每一个习惯,也清楚他的每一个想法。   ——鬼舞辻无惨单独带她出来,并不是真的为了和她“约会”。   他只是……   “浅草十二楼。”   鬼舞辻无惨的声音忽的在她耳旁响起。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站在了楼下,鬼舞辻无惨的目光落在她的侧脸,在她侧过脸时微微低下头:“还是觉得无趣吗?”   跟在他身边时还心不在焉,也就意味着这些东西完全留不住她的心思,哪怕自认为极其隐晦,但八百比丘尼还是从他不自觉变成了竖瞳的眼眸中看出了他的不悦。   “不,”八百比丘尼轻声回答道:“只是觉得……一切都变化得太快了。”   在浅草这样热闹的城市里,维持老旧与新潮的微妙平衡。   一方面很多人都还穿着传统的和服,与旧时一般过着拘束守礼的生活。而另一方面,“自由”的风气也开始和舶来品一同涌入了国内。   这样的解释令鬼舞辻无惨望向她的目光更加沉静,却没有对她的理由生出分毫怀疑。   八百比丘尼本就是这样的人。   时光无法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时代同样无法令她本身产生任何变化。   八百比丘尼的时间静止在了过去,她的心也静止在了过去。   她在沿途的墙壁上见到了“东京百美人”的照片,昔日凌云阁初建,为了打响名气,便通过投票选出了百名艺伎的照片,挂在了沿途的墙壁。   在那些照片里,八百比丘尼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穿着繁琐艳丽和服的女人,眼尾的殷红仿佛能透过黑白的照片,向他人展示其张扬的美丽。   “堕姬。”   八百比丘尼在那张照片面前停留了脚步。   鬼舞辻无惨和八百比丘尼对堕姬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   在鬼舞辻无惨眼里,堕姬的地位全然不如她的哥哥妓夫太郎,无论是脑子还是能力,她都只会给她的哥哥拖后腿。   唯一能够看得过去的,只有那张漂亮的脸。可脸再怎么漂亮,也无法改变她脑子不太好的事实。   堕姬是和八百比丘尼截然不同的存在。   和沉溺于花街的热闹,渴望享受他人的仰望与注视的堕姬不同,八百比丘尼的安静深入骨髓。   但鬼舞辻无惨偏偏不会让她安静,是他让八百比丘尼换上了新的服饰,带她进入新的时代,告诉她旧的东西迟早都会被换下。   哪怕他同意了八百比丘尼出自私心选择的搬家地点,也不代表着鬼舞辻无惨真的认可八百比丘尼的私心。   鬼舞辻无惨的一举一动,都在残忍地提醒她——过去的东西迟早都会被取代,她所熟悉和无法忘却的一切,在这个世界的眼里可有可无。   岁月的变迁会磨灭过去的痕迹,时代的变化也会替换她所熟悉的一切。   而一直在接受着这样的变化、认可变化的鬼舞辻无惨,他的想法才是真正的正确。 第38章 决定的权力   并非是鬼舞辻无惨的错觉,从浅草十二楼回来的八百比丘尼比出去之前更加沉默了。   新送来的唱片被暂放在了客厅, 见他们回来, 佣人便过来询问是否要搬到楼上他们的卧室里去。   “搬上去吧, ”鬼舞辻无惨淡淡地说着, 视线微移, 瞥了一眼身侧八百比丘尼的脸色,补充道:“要是放不下就把之前的扔了。”   佣人下意识看了看女主人的脸色, 见她没什么表情, 便按照男主人的吩咐将那堆唱片搬了上去。   大抵是数量过多,所以搬运时的动静也惊动了楼上的伊之助和累, 两个孩子听说父母已经回来, 双双跑下楼来。   伊之助好奇地询问八百比丘尼:“爸爸和妈妈去了哪里?”   八百比丘尼将挽着鬼舞辻无惨的手臂抽出, 不留痕迹地拉开了自己和他的距离:“去外面随便逛了逛,伊之助吃过晚饭了吗?”   伊之助点点头。母亲的动作分毫不落地落入他的眸中, 令伊之助也敛了敛心神。   【他的父亲和母亲,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地握手言和。】   不知为何,伊之助忽然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一切都不过是浮于表面、如镜花水月般, 稍有波折便会撕破的假象。】   八百比丘尼不知道伊之助此刻的想法,自然也不知晓在伊之助的眼里——他的母亲现如今并不幸福。   ——*——   原本,八百比丘尼是打算像上次那样,带着伊之助先去新家,让鬼舞辻无惨处理完剩下的杂事之后, 再带着累过去。   或许是因为上一次鬼杀队剑士恰好就在新家附近, 导致他们不得不再次搬家, 这样的经历令鬼舞辻无惨也长了记性。   “这次一起去。”   鬼舞辻无惨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八百比丘尼没有提出反驳的意见,任由鬼舞辻无惨吩咐秘书订好了车票,准备乘坐夜里的列车一同前往京都。   但在那之前,却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八百比丘尼前往伊之助就读的学校打算为他办理转学手续的时候,收到了来自老师的劝告。   现如今伊之助临近国中毕业,倘若在这种时候更换学习环境,要想融入到新的班级、适应新的教学方式,这个过程需要花费的时间也是一大问题。   而距离升学考试已经没有太长的时间了。   听完老师分析的八百比丘尼沉默了一会儿。   距离她上一次抚养孩子已经过了几百年的时间,而那时候的情况又和现在截然不同。八百比丘尼虽然一直都在努力让伊之助能像普通的孩子一样生活,但以她本人的性格,像一个普通的母亲一样抚养伊之助长大,对她而言已经是极限了。   哪怕八百比丘尼竭尽所能地爱护伊之助,也无法改变她并不适应人世的事实。   至少在老师告知她之前,八百比丘尼并未将所谓“升学考试”的事情放在心里。   “我知道了。”她轻声说。   老师以为她仍执意要让伊之助转学,见自己的劝告无用,也不打算再多说些什么。   “那就不转学了吧。”   得到了这样的回复。   老师微微一怔,“所以您的意思是……”   八百比丘尼起身,微微躬身道:“很抱歉耽误了您的时间,我想过了,既然现如今是升学的关键时期,那让伊之助继续留在贵校就读才是最好的方法,所以……十分感谢您。”   只是片刻,八百比丘尼便做出了决定。   事实上,这种对于伊之助而言更加有利的选项,在八百比丘尼的眼中自然会是首选。   老师根本不需要过多劝说,只要告知她其中的利弊,便足以令八百比丘尼作出选择。   只是……要说服鬼舞辻无惨接受这样的结局,大抵又要花费些功夫。   她回家时是下午,鬼舞辻无惨还未回来,伊之助也还在学校上课,只有累和佣人们在家。   八百比丘尼敲响了累的房门,在得到了对方的回应后推开。   “母亲大人。”   依旧只能维持着小孩子模样的下弦之鬼合拢了手中的书本,站起身来面对她。   见状八百比丘尼道:“不用这么拘束。”   虽然来到这个“家”中已经有好几年,但总归有种中途加入的感觉,因而累在对待“父母”的时候,也会下意识拘谨起来。   这样的表现时时刻刻都能被感受到,尤其是累和伊之助一起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尤为明显。   伊之助的性格活泼开朗,对待母亲的态度多是亲昵,虽然在父亲面前会有所收敛,但相比于累,也显得随意了许多。   听到八百比丘尼这么说,累迟疑了一下,给她拉开了椅子,才自己回去坐下。   “您……有事吗?”   累询问道。   小小的蜘蛛之鬼坐在椅子上,苍白的脸色和冰冷的身躯,仿佛连同他自身也要融入沉默的书籍之中。   其实按理来说,累也应该让自己的年龄继续增长,这样才更不易让家中的佣人们和伊之助心生疑惑。   可累现如今还做不到。不是他不想,而是没有这样的能力。   让自己的身体状态发生变化这样的事情,并非是下弦之鬼能够完美操控的能力。   更何况同他们一起生活在人群之中、也生活在作为人类的兄弟身边的累,无论是在狩猎还是进食方面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鬼舞辻无惨可以借由公事繁忙的理由,在进食过后不将血腥味带回家中,但累却无法像他一样找出这样的理由。   累只能小心翼翼地摄入需要的营养,又时刻避免被自己的“弟弟”发现这一事实。   不过现在这一切都没关系了。累想。   很快他们就会搬去新的住处,弟弟也会变成他们的同类,在新的家里,再也不需要隐藏任何秘密。   然而母亲大人对他说的话却令累愣了一下。   她说:“我今天去了伊之助的学校,决定不让伊之助转学了。”   累睁着圆圆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她。   “那……”他想了想,既然伊之助不转学,这也就代表着:“我们不搬家了吗?”   八百比丘尼垂下了眼睑,轻声对他说:“这种事情,并非我一个人就能做出决定。”   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累便清楚地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件事情,要由鬼舞辻大人来做出决定。   哪怕他们平日里看起来再怎么“恩爱”,也无法改变本质的主从关系。   意识到这一点的累,仿佛也在顷刻间清醒了几分。   但很快他又将这样的心情压落,抬起脸看着自己的母亲:“那我和母亲大人一起等父亲大人回家吧,您要看书吗?我现在也可以给您念故事了,就像……”   【就像,母亲大人给小时候的伊之助将故事一样。】   累难以遏制心底里浮现出的胡乱思绪,他竭力控制着语气的平静,但下意识握紧的手指却暴露了真实的心情。   八百比丘尼没有拒绝他的提议,这时候她要是多说些什么,对累而言反倒更加沉重,倒不如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他的面前,听他给自己念着书里的故事。   房间里只有累的声音缓缓溢出,八百比丘尼微垂眼睑,等来了太阳落山之后回家的鬼舞辻无惨。   推开门走进房间的鬼舞辻无惨挑了挑眉,红梅色的眼眸里浮现出细微的诧异,他来到八百比丘尼的身后,将手掌搭在她的肩上。   坐在八百比丘尼对面的累看着他倾下身体,将自己的脑袋垂落在八百比丘尼的颊侧,嗓音里略带笑意:“怎么突然想让累给你讲故事了?”   大抵是因为前几日被八百比丘尼在逛完浅草十二楼之后的反应取悦了,也可能只是强行将自己的想法灌输给别人之后的舒畅。看得出来鬼舞辻无惨这时候心情极佳。   八百比丘尼没有避开,反倒是侧过脸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因为想要等你回来,又没有什么事情做,累才主动说给我讲故事的。”   闻言无惨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注视着她的眼睛,他的视线划过八百比丘尼的脸庞,嘴角勾勒出紧小的弧度。   鬼舞辻无惨轻笑:“等我做什么?吃晚饭吗?”   分明房间里的人彼此都知晓对方的真实面目,也没什么刻意做作隐藏的必要,但鬼舞辻无惨仍像是一副话里有话的模样,令累只能坐在他们的对面沉默不语。   八百比丘尼抬起手理了理他颊边落下的微卷黑发,起身道:“我有些事情想要等你回来一起商量。”   鬼舞辻无惨直起身体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自他进来之后就变得毫无存在感的累,答了声:“嗯。”   商量事情显然不适合在孩子的房间里进行,八百比丘尼率先离开了累的房间,鬼舞辻无惨也跟在了她的身后。   等到完全看不见他们二人的身影,累才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恍惚地眨了眨眼睛。   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椅子上,陪伴他的也只有那些书籍——那些,在他还是人类的时候,也拥有许多的书籍。   累忽然生出了疑惑,他这时才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生活又开始变得像很久以前那样了呢?   小小的蜘蛛之鬼看着手里拿着的书本,倏忽间仿佛眼前所看到的东西又变成了厚重的棉被,而自己的手指软弱无力……   有什么东西被撕裂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   累下意识低下了脑袋,看到手中那本合拢着,却被直接撕裂的书本若有所思。   【和那时候……是不一样的啊。】 第39章 强行商量   关上房门也就意味着隔绝外界, 卸除惺惺作态的虚伪, 在房间里只剩下八百比丘尼和鬼舞辻无惨二人的时刻, 任何锋芒都可以悉数展露。   鬼舞辻无惨颇有兴致地在沙发坐下,姿态高高在上, 说出来的话也如发号施令一般。   他轻慢地开口:“伊之助的事情, 都已经处理好了?”   事实上, 鬼舞辻无惨开口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从她的口中得到“是”以外的回答。   然而八百比丘尼却并未在第一时间给出他预料之中的答案,反而对他说:“我想把伊之助留在这里。”   听到这话的鬼舞辻无惨抬了抬下颌, 红梅色的眼瞳里压着血一般的深暗。   他眉头微蹙:“为什么?”   在鬼舞辻无惨看来,愿意给她解释的机会已经是莫大的恩赐, 但无论她的说法如何, 也无法在这种时候劝服鬼舞辻无惨退步。   在这种……即将要让他们“一家人”真正圆满的时候。   鬼舞辻无惨已经做好了让伊之助变成鬼的准备,等搬去了新家,稍稍适应环境之后便能将这件事情化为行动。   正因如此, 八百比丘尼此刻说出来的话,竟无端令鬼舞辻无惨觉得她有些天真。   他自认为知道八百比丘尼的小心思,以为她又在垂死挣扎。事实上,正是因为伊之助这个孩子, 八百比丘尼和他产生的冲突才算是达到了顶峰。   以往虽然也有意见不合的时候, 但也不会像现如今这般——几乎他每做出一个决定, 都要被不同的想法反驳一番。   在某一时刻忽然意识到这点的鬼舞辻无惨, 面对和伊之助有关的事情时, 也总会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心生怪异的不悦。   “我今日去了学校,”八百比丘尼对他说:“现在是升学的关键时期,老师建议让伊之助继续留在这边就读。”   说话时八百比丘尼也在关注着鬼舞辻无惨的表情变化,见他沉默,便又补充道:“我只是……希望伊之助能尽可能得到作为普通人类应该得到的东西。”   鬼舞辻无惨静静地注视了她好一会儿,没有评价她这番言论,而是说:“新家的地址已经选好了。”   这种隐晦的提醒反而更加意味深长,八百比丘尼听出了他的意思,自然知晓他的回答。   眼见事态似乎又要朝着争锋相对的场面发展,无声的争执似乎流淌在空气中,鬼舞辻无惨沉默不语地注视着她,没有丝毫要退让的意图。   “你可以和累先去。”八百比丘尼轻声开口:“我留下来陪伊之助。”   鬼舞辻无惨冷冷地说:“没有这种必要。”   她越是试图说服他,鬼舞辻无惨越不会听进她的想法,反而会故意驳回她的提议,和她反着来。   尤其……这次又是因为伊之助。   伊之助尚且年幼之时,鬼舞辻无惨还能勉强容忍他,然而随着那孩子年龄的增长,却令他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当初的童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由八百比丘尼亲自抚养长大了,但长大之后的童磨,却从未将她当成过“母亲”来看待。   对于童磨而言,八百比丘尼从来都不是他的母亲,也不是他的长辈。   所以他自然不会对八百比丘尼心生疏离的敬意,而是一找到机会就要凑到她面前来,姿态亲近得几近狎昵。   有了这样的先例在,鬼舞辻无惨自然会对类似的事情心生警惕,以避免这种令他不悦的东西再次出现。   之前想在伊之助年幼时将他变成鬼也是这一原因,相比于会长大的伊之助,鬼舞辻无惨显然更加偏爱不会再长大的累。   这也就导致了这个“家庭”维持的时间越长,其成员之间的相处便越发奇怪。   八百比丘尼偏爱伊之助,鬼舞辻无惨偏爱累,哪怕累和伊之助之间的相处再怎么融洽,也难免会因为父母的态度而受到影响。   被拒绝之后的八百比丘尼其实没觉得有什么意料之外可言,她本就能猜测到鬼舞辻无惨的反应,之所以提出这样的建议,也只不过是铺垫罢了。   只要提出了鬼舞辻无惨绝对不可能答应的要求,被对方拒绝之后,再稍作退让……那么退让之后说出来的话,被接受的可能性就能大大提高了。   八百比丘尼早已对这种事情轻车熟路。   最直接的证明便是她沉默了片刻后,开口说出:“那就让伊之助暂且留在这里,等升学考试结束之后,再去新家吧。”这种话的时候,鬼舞辻无惨抬了抬眼皮。   “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青年模样的初始之鬼语气略带嘲讽:“你舍得吗?”   仿佛于他而言,伊之助在八百比丘尼的眼里永远都是离不开她的小孩子。   而事实上,十五六岁的年纪,已经能够独自做很多事情了——更何况别馆里还请了许多佣人。   “只是暂且和父母分开几个月而已。”八百比丘尼淡淡地回答。   她适时的“退让”显然令鬼舞辻无惨放松下来,他收回了投向她的眼神,仿佛刚才那个用意味不明的话嘲讽她的并非是自己一般。   鬼舞辻无惨说:“这种小事,你自己决定就可以了。”   正如他们进行了一场极为随意的交谈,而八百比丘尼只是在说些无关紧要的、根本不需要过问他的小事。   ——*——   将这件事情告诉伊之助的时候,少年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让我留下来?”他又确认了一遍,目光落在母亲和父亲的身上:“那爸爸妈妈和累……”   鬼舞辻无惨坐在一旁,丝毫没有要插入这个话题的意图。   八百比丘尼柔声解释:“我们会先去新家,等伊之助的升学考试结束之后,再过来找我们……”   话未说完,便被伊之助打断了:“我不可以一起去吗?”   八百比丘尼敛了敛眸中的神色,“伊之助。”她的目光落在伊之助的脸上,深深地注视着他,仿佛是要将他的脸记在心里一样。   她说:“你已经长大了。”   长大到可以独自一人去做很多事情,长大到……和他真正的母亲,那个生下他的女人,越来越像了。   八百比丘尼依旧记得她的脸,也记得她的长相——那是个极为年轻的、容貌柔美秀丽的女人。   看着伊之助的脸,看着他垂下眼眸时神色柔和的模样,八百比丘尼便会不自觉地想起他的母亲。   也想起童磨当初问她的问题。   童磨曾经想过要将伊之助的母亲,那个名叫琴叶的女人留在身边,他不想将她当做食物,而是打算一直养到她死掉。   “因为琴叶很可爱,”童磨谈起她的时候,就像是小孩子谈起自己心爱的宠物一般单纯而又天真:“而且唱歌也很好听,还经常唱着歌来哄伊之助,明明伊之助还是小孩子,但琴叶唱的完全不是摇篮曲呢。”   他说琴叶唱的是拉钩歌,还说她的歌词经常会变来变去,八百比丘尼听到这些话的时候,神色从始至终都只是淡淡的。   但童磨从不会在意她的表情如何,只要八百比丘尼没转身走人,就代表着她愿意听他说话——八百只是不喜欢喜形于色,童磨自认为对她十分了解。   于是他又告诉八百比丘尼,琴叶发现了他吃教徒的事情,并且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那时候,和八百比丘尼说起这件事情的童磨边说边掉着眼泪,用一副委屈得不得了的样子同她抱怨:“琴叶真的太过分啦,明明是我收留了她,让她和伊之助逃离了那个只会打骂她的男人。但是琴叶看到我帮助教徒们前往极乐的时候,竟然大骂我是骗子、是怪物,我好难过哦——”   然而面孔上残留着泪水的青年,他的脸上也还残留着血迹——那究竟是属于被琴叶看到的信徒的血,还是琴叶本人的血,八百比丘尼也无法判断。   “所以……”八百比丘尼唯有抱着怀里小小的伊之助,轻声问他:“你让她也前往极乐了吗?”   “对哦,”童磨毫不否认:“因为琴叶真的太可怜啦,如果离开了万世极乐教,她又能去哪里呢?像她那样弱小的人类,哪里都去不了呀。而且伊之助也好可怜哦,但是没关系的……”他睁开眼睛:“我会把伊之助也送去极乐世界,让他能和琴叶在我的身体里重逢。”   回应他的是八百比丘尼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了的动作。   “八百?”童磨疑惑地看着她:“八百也和琴叶一样吗?觉得我……”   “不,”八百比丘尼低下了脑袋,轻声说:“伊之助不需要和她重逢。”   彩虹色眸子的极乐之鬼睁大了眼睛,漂亮的虹膜浮现出奇异美丽的秾丽。   他听到八百比丘尼对他说:“因为伊之助是我的孩子。”   童磨无法理解她的说法:“可伊之助明明是琴叶的孩子呀。”   八百比丘尼忽然抬起了脸,她注视着童磨的眼睛,轻轻地询问他:“童磨,你是为了什么而活?”   听到这话的童磨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又笑了起来:“当然是为了能帮八百找到青色彼岸花。”   他说得很轻快,但八百比丘尼的心里却一点也不轻松,像是在恍惚着什么一般,八百比丘尼说:“那琴叶又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这个问题,童磨只是片刻便想了出来:“是为了伊之助吧,”他兴致勃勃地分析道:“因为琴叶总会对伊之助说【伊之助是我的宝贝,我要为了伊之助努力生活下去】,所以琴叶肯定是为了伊之助而活。”   能够说到这种地步,其实已经能看出来,在童磨的心目中,琴叶与其他信徒的不同,但是……   只是稍有不同而已。   因为童磨也有问题要问八百比丘尼,“八百又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第40章 说不出口的话   八百比丘尼没能给出答案。   连童磨都能回答出来的问题, 八百比丘尼却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 她唯有抱紧怀里的孩子, 如自欺欺人般开口:“那么,就当做我也是为了这孩子而活吧。”   “因为从现在开始, 伊之助就是我的孩子了。”   在八百比丘尼说出了这种话之后,童磨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许久, 忽然笑了起来:“那伊之助也是我的孩子啦~”   位居上弦之贰的极乐之鬼双手交握,笑起来时露出尖尖的虎牙, 面露惊喜地将自己的脑袋凑过来:“如果伊之助只有妈妈那也太可怜啦,所以我可以当伊之助的爸爸哦,八百高兴吗?”   八百比丘尼沉默了一下, 看不出丝毫高兴的模样。   她按住了童磨伸过来想要逗弄伊之助的手, 拉了拉包裹着这个孩子的襁褓,让伊之助从他的视线中逃离。   “不必了。”八百比丘尼拒绝了他,垂下眼睑道:“就算只有我一个人, 我也可以抚养伊之助长大。”   “诶——”听到这话的童磨眨了眨眼睛, 摸着下巴像是想起了什么:“说起来……琴叶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呢。”   童磨自顾自地念叨起来:“给伊之助唱完了拉钩歌之后,她也经常会说【就算只有我一个人, 我也一定会好好地抚养伊之助长大, 就算没有爸爸也没有关系, 因为我会连着爸爸的那份一起, 好好地照顾伊之助……】。”   八百比丘尼虽然没有看童磨, 但是从童磨口中说出来的每一句话, 都清楚地落入了她的耳中。   她一直都知道童磨的记性很好, 但好到连对方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记得……真的只是因为记性好吗?   八百比丘尼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抬起脸看着童磨,安静地看着他眉飞色舞地说起那些事情。   但在说完之后,童磨眉眼间的活泼却被悉数收敛,连带着神情一起柔和下来的还有他的声音,童磨忽然询问她:“为什么一个人活着的意义会是因为另一个人呢?”   “大概……是因为爱吧。”   她所指的是琴叶与伊之助,母亲爱着孩子,所以会为了孩子而生出想要活下去的动力。   但童磨却想到了其他的东西——他想到自己由人类变成了鬼的原因。   无法拥有寻常人类的感情,也并非发自内心地接受着信徒们的供奉,哪怕在所有信徒们、甚至包括他父母的眼里,童磨都是为了万世极乐教而生,但童磨自己却清楚地知道——   【不是的。我从来都不是为了所谓的万世极乐教而活。】   真正给了童磨目标,让他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的人,是八百比丘尼才对。   童磨是为了八百比丘尼而接受了漫长无趣的生命,接受了这个空虚腐朽的世界。   那么,“我一定也是爱着八百的。”童磨忽然这样对她说:“因为我一直都是为了八百而活哦~”   ——*——   鬼舞辻无惨走动的声音拉回了八百比丘尼的理智,而伊之助虽然一开始无法接受这样的决定,但当八百比丘尼对他说:“你已经长大了。”的时候,他也不由得挺了挺脊背。   从她的声音里,伊之助似乎听到了某些异样的情绪——他从母亲的神色中看到了仿佛欣慰、又像感慨般的神色。   【或许这样的决定背后还有其他的什么意图。】伊之助忽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于是伊之助闭上了嘴,将原本的疑惑和反问悉数收入了心底里。   他看着父亲将母亲拥入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安慰她,柔声对她说:“不用担心,伊之助一定能够照顾好自己的。”   哪怕看着的只是她的侧脸和头发,父亲那双红梅色的眼眸里也满是温柔的神色。   大抵是为了能让母亲更加安心,父亲还特意询问伊之助本人:“是吧?伊之助。”   忽然被点名的伊之助看着他的脸,也看见母亲从父亲的怀里抬起头来,在她的视线落在伊之助脸上之时,伊之助点头道:“是的。”   他说:“我能够照顾好自己的。”   与八百比丘尼不同,鬼舞辻无惨听到这话之后,连装模作样的安慰也没说几句。   伊之助就算再怎么迟钝,也能够看出来父亲的表现究竟意味着什么——父亲并不在意这件事情。   甚至不知是否是伊之助的错觉,他觉得,近来父亲的表现……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加冷漠了。   可其中的缘由是什么,却令伊之助难以思考——因为在他看来,父亲近来的表现,和以前自己年幼的时候又不尽相同。   这样的思虑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到父亲和母亲带着累离开了浅草之后,伊之助才忽然明白了什么。   因为在父亲离开的时候,不仅没有丝毫担忧或是留恋,甚至还隐约令人觉得……有种奇怪的、可以说得上是高兴的样子。   虽然鬼舞辻无惨自己或许没有太过明显的感知,但无论是累还是伊之助,都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   乘车时累坐在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的中间沉默了许久,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他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的资格。   累低着脑袋,手指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   ——*——   青色的月光落在庭院里,管家和佣人们站在院子门口夹道而迎。   他们在京都的新宅邸,是类似于奈良那般古老的建筑。   鬼舞辻无惨只需要稍稍望去,就能看到庭院里那株巨大的樱树——现如今临近春日,已能隐约看到枝头的花苞。   八百比丘尼似乎对这种转瞬即逝的东西格外偏爱。鬼舞辻无惨忽然想。   之前就奈良的樱树他们已经进行过一次讨论,最后还是将那株樱树留在了那里。想到这里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忽然有种她其实就是喜欢樱树,所以才要选这种样式宅邸的感觉。   他将目光从樱树上收回来的时候,八百比丘尼已经径直走进了庭院里,她穿过外廊进入宅邸,站在木质的地板上看到了里面的布置。   这一次在搬来之前就已经让人整理好了新的住处,因而也省下了不少的功夫。   鬼舞辻无惨不喜欢有人站在比自己高的地方,也不喜欢仰望着什么东西的感觉,看着八百比丘尼的背影,眉头微蹙地踏上了檐廊。   佣人们早就有所得知主人们喜静,也知晓了男主人和小少爷不喜阳光,但在真正看到他们的时候,仍难免有些诧异。   过于苍白的皮肤和矜重的举止,和他们身上那仿佛与幽暗的月色融为一体般的安静……   想到这里的时候,甚至从脚底下生出了某种寒意。   因为有人对上了一双被血浸染般的眼眸。   鬼舞辻无惨很不喜欢被人盯着的感觉,尤其对方还是在他看来弱小卑贱的人类——不论是身份还是地位,都没有任何直视他的资格。   但当他正想开口说:“是谁给你在我面前抬起脸的资格?”之时,却先听到了八百比丘尼的声音。   站在不远处的少女轻声对他说:“明天一定会是个好天气。”   只是这么一句话,便成功吸引了鬼舞辻无惨的全部注意力。   她口中所谓的“好天气”必是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的天气,从今晚皎洁的月色和闪烁的星辰便可以看出端倪。   更何况八百比丘尼拥有看到未来的能力,哪怕看到的内容无法操控,但她此刻看到明天的天气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说……又是心血来潮的嘲讽吗?   鬼舞辻无惨能想到的只有这个,或者说对他而言,八百比丘尼也只可能说这种话。   在没什么东西需要商量的前提下,她从来不会放低姿态顺从他的意愿。   鬼舞辻无惨其实一直都很清楚,当八百比丘尼在他面前露出那种姿态的时候,她的意图只有一个——让鬼舞辻无惨听进她的话。   明确了这一点之后,随之而来的阴沉的脸色侵/占了整张面孔。鬼舞辻无惨移开视线,佣人也慌乱地低下了脑袋,劫后余生般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当男主人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我可能会死在这里】的错觉。   直到女主人的声音带走了男主人的视线。   鬼舞辻无惨淡淡地让其他人退下,迈开脚步走到她的身边,从八百比丘尼的角度可以看到落在他身上的月色,仿佛让鬼舞辻无惨也笼上了一层朦胧的薄光。   “是吗?”鬼舞辻无惨神色晦暗:“你喜欢这种天气?”   八百比丘尼随着他的脚步抬起了脸,将视线落在他的脸上,月色与烛光在他的面颊交错,融出明暗交杂的片片光影。   “喜欢或是不喜欢,又有什么区别呢。”   或许在她看来没什么区别,但在鬼舞辻无惨看来,其中的区别不是一般的大。   但八百比丘尼说话的风格一贯如此,因而他也不大好分辨她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鬼舞辻无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率先走向房间。   他本以为八百比丘尼会跟上来,却未想到自己已经到了拐角处,八百比丘尼竟仍站在远处未有动身。   他远远地看着她抬起脸,姝丽的面容在浅淡的月色下神色安静。   八百比丘尼其实感觉到了鬼舞辻无惨的目光,也知晓他的意图,但她在这种月明星稀的夜晚,其实真正想说的……约莫不是明天的天气会很好。   当她自己意识到自己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那句话却忽然就像是堵在了喉咙里,迫使她换了一种说法。   因为在八百比丘尼的心底里一直觉得,鬼舞辻无惨大抵并不适合与她一同安静地站在月色下,听她对他说:   “今晚的月色真好啊……” 第41章 “意外身亡”   在鬼舞辻无惨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 独自一人站在房间里的八百比丘尼才轻声道:“今晚的月色真好啊……”   她忽然唤起那个人的名字:“晴明。”   八百比丘尼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   真正适合在这般安静的月色中听她说这样的话, 真正愿意在这般美丽的月色中陪在她身边的,应当是晴明才对。   庭院里樱花绽开,细碎的花瓣飘落在外廊的地板上。   肤色白皙,只着白色狩衣的晴明坐在外廊,他倚着柱子斜斜地坐着, 手里拿着酒杯。   “有关于你的事情, 我也有所耳闻了。”晴明轻笑道:“预言巫女。”   他的唇角浮现出笑容, 清隽的面容在月色下恍若熠熠生辉。   作为在整个平安京中声名鹊起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声名早已冠绝京内, 此刻他说出这种话, 倒像是在揶揄她一般。   “不过是不足挂齿的微名罢了。”八百比丘尼道:“倒是晴明大人近来常被提起。”   清亮到的月色落在酒杯之中, 仿佛也一并融入了酒水之中, 安倍晴明抿了一口这份月夜独有的清凉,询问道:“有人在你面前提起我吗?”   八百比丘尼为他斟酒:“时常有人提及,晴明大人的事迹,也已经是京中的常谈了。”   闻言晴明仍是笑着,将酒杯伸向她:“所谓人言不正是如此……被说得多了, 自然而然也就成了真的。”   所以将这些看得格外通透的晴明,从一开始就是与众不同的人。   八百比丘尼有时候也会想,为何晴明总能若无其事地开怀大笑,能心无旁骛地享受着无趣的人世。   晴明与她不同, 哪怕早已看穿了一切, 看透了一切, 他也依旧能够让自己置身于人群之中,八面玲珑。   但八百比丘尼做不到。   她和年纪轻轻便已经是殿上人、甚至一直都颇受圣上青睐的晴明不同。   八百比丘尼,已经无法像他那样发自内心地接受着这个人世了。   所以她从始至终也都是孤身一人。   晴明看穿了她的内心,也理解她的想法,但他们二人见面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八百比丘尼和安倍晴明并非是同一类人,无论是身份还是处境。   人类的生命过分短暂,就像是盛开过后便会凋零的花一样,可八百比丘尼却是永远也不会凋谢的花,是介于人类与妖物之间的、不被任何一方视为同类的存在。   她只能站在时间之外的地方,看着她见过的人一个个老去。   就算是晴明也不例外。   初见时的少年清俊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可今日这人便已经垂垂老矣。   这是人类无法逃脱的宿命。却是鬼舞辻无惨竭尽全力想要逃离的未来。   鬼舞辻无惨不想死,他想要一直活着,凌驾于所有人之上,高高地睥睨着在生老病死中挣扎的可怜人类,漫不经心地发出淡淡的感慨。   而他无比渴望着的东西,却是八百比丘尼正拥有着的权利——她能看到任何人的死亡,却不会迎来自己的末路。   在她恍惚时,有黑色的乌鸦落了庭院的樱树上,八百比丘尼听到了它扇动翅膀的声音,她走到外廊,抬起手时乌鸦落在了她的手臂上。   事实上,应该管它叫“鎹鸦”才对,这并非是常见的普通乌鸦,而是鬼杀队特意经过训练的、用来传递消息的动物。   ——在它的腿上绑着小小的纸团。   八百比丘尼取下纸团,就着月色看清了上面的内容,她随意地松开手指,展开的纸条在掉落的过程中燃起青色的火焰,眨眼间便化为了灰烬。   这种小小的术法,于她而言轻而易举。   ——*——   听到伊之助死讯传来的时候,正是晚饭的时间。   伺候的佣人们都已退下,八百比丘尼独自一人用着晚膳,她的食量向来很小,因而面前的矮桌上只摆着几个小小的碟子。   这样的场景看起来难免有些凄凉,偌大的和室安静得过分,跪坐在圆垫上的八百比丘尼,若不是仍有动作,恐怕也会让人怀疑起是否为雕像。   鬼舞辻无惨就这样走进来,踩碎了安静,将一个盒子扔在了她的面前。   她没有抬头,视线落在那个盒子上,也没有说话。   “听说是乘坐的列车出了事故,所以导致了一些人员的伤亡,警局通过乘客名单排查了遇难者的身份,也查到了公司的电话。”   鬼舞辻无惨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只是在谈论今晚的菜色一般。   前几日他们收到了伊之助的来信,信上说他已经完成了升学考试,等把零碎的琐事整理好,便可以过来同他们团聚。   但谁也没有想到,时隔数月未见,本该团聚时,伊之助乘坐的列车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故。   鬼舞辻无惨说:“接电话的是秘书,我知道之后,太阳一下山就去了警局把遗物领回来了。”   说是“遗物”,其实也只是块碎布而已。   事故发生的时候列车正经过崖边,猛烈的震荡导致车门裂开,有人看到一个少年从裂口掉了出去,只剩下一块衣服的碎布挂在裂口的边缘。   后来警方排查伤亡人员时,从车厢的角落里捡到了这块碎布。   鬼舞辻无惨只能看到八百比丘尼的发顶,看到她纤瘦的身形和那伸向“遗物”的手。   也不知道是食用了人鱼肉的后果,还是她长年的饮食习惯产生的影响。鬼舞辻无惨这时候才发觉她的手背很苍白,消瘦得几乎可以称得上嶙峋。   八百比丘尼一言不发地打开了那个盒子,看到了那里面沾染了血迹的小块布料。鬼舞辻无惨本以为她会落泪,但当他在木质的地板上单膝跪下,伸手去摸八百比丘尼的脸时,却发现那上面什么都没有。   没有泪水也没有悲伤,有的只是平静空洞的眼神,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手心里托着八百比丘尼的脸颊,鬼舞辻无惨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分明她平日里看起来那么喜欢这个孩子,可听闻他的死讯传来,八百比丘尼却连眼泪都没有为他落下半滴。   她的声音也如神色般平静:“尸体呢?”   “警局的人在找,我也派下属去找了,但那个断崖下面是条河,找到的可能性还不确定。”鬼舞辻无惨说。   他难得愿意这么真情实感地为她做些什么——不过看样子,她似乎不需要才对。   八百比丘尼向来如此,鬼舞辻无惨这时候才发觉她从来都没有变化,所谓的【格外偏爱伊之助那孩子】也不过是停留于表面的作态罢了。   事实上,她还是那个什么也看不进眼里、什么也放不进心里的八百比丘尼。   任何时候的她都保持着过分的冷静,对待身边的一切也都是冷眼旁观,最多也莫过于感慨几句——也仅限如此。   不论死去的是伊之助还是累,甚至包括鬼舞辻无惨本身,八百比丘尼的表情大抵都只会像现在这般无动无衷。   这一点鬼舞辻无惨已经很清楚了。   早在他当初被继国缘一逼上绝路,只剩下一团扭曲狰狞的碎肉之时,他便看清了八百比丘尼的真面目。   哪怕她那时的确救了他,但倘若他就这样死在那时,八百比丘尼也只会看着他消失,或是在听到鬼杀队的人提及此事之时,淡淡地附和一声:“原来是这样啊。”   【八百比丘尼根本没有真正在意的东西。】   鬼舞辻无惨的心底里忽然浮现出了这样的念头。   他紧紧地盯着她的脸,红梅色的眸子细细地竖起,在瞳眸中裂开如血丝般的纹路。   “你不难过吗?”他轻声问。   “有什么好难过的呢?”八百比丘尼轻声说着,抬起了眼睛:“人类都会死。”   距离上一次听到这句话已经过去了漫长的时光,但这样的回忆并非是什么美好的过去,鬼舞辻无惨的眸色暗了暗,眉头微蹙。   仿佛没有发现他神情的变化,也不明白他神色变化的原因,八百比丘尼依旧没有丝毫动容。   她安静的模样令鬼舞辻无惨更加不悦,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事实上,鬼舞辻无惨本是做好了安慰她的准备。   这种说法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可在太阳落山之后赶到警局,听到警/察对他说完这次事故的前因后果,安慰他节哀顺变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心底里浮现出了八百比丘尼怔然落泪的样子。   【很可怜。】   能够令人……从心底里生出怜惜。   可鬼舞辻无惨并非是擅长安慰人的性格,他也不懂得何为委婉含蓄,他只会直白地将残忍的结果扔在她的面前,然后自以为是地在她面前单膝跪下,用自己认为的【安慰】对待她,想让她在哭泣时能够靠着什么东西。   但八百比丘尼没有哭,她甚至都没有说半句多余的话。   在询问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后,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人类都会死。】   而这正是鬼舞辻无惨不愿想起的过去。   仿佛是在嘲讽着过去的他,提醒他——鬼舞辻无惨曾经也只是个随时都可能会断气的普通人类。   无法摆脱生老病死的痛苦,也难以阻挡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死亡。   鬼舞辻无惨难以接受这样的嘲讽。   他掐住了八百比丘尼的脖子,将她压在地上,八百比丘尼头发凌乱地铺在木质的地板上,她的神色依旧很平静。   她没有看他,而是任由自己的视线虚虚地落在空中的某个点,像是麻木无趣、又像是不屑一顾。 第42章 遥远的距离   她这种冷静的反应除了给鬼舞辻无惨莫名的怒意火上浇油之外, 没有任何用处。   手指掐住她脖子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甚至令鬼舞辻无惨本人也觉得,只要再多用一丝一毫的力度, 她的颈骨就会直接断在他的手里。   鬼舞辻无惨极少有这样对待她的时候, 手指一寸寸地收紧,像是刻意要让她感受到这份疼痛,让她真切地体会着濒临死亡却又无法直接死去的挣扎与痛苦。   可八百比丘尼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一样,她仿佛没有感情也没有感觉,连眉头都没有蹙起分毫。   外貌已经停留在现如今的姿态上千年的初始之鬼, 红梅色的瞳眸深暗得仿佛要溢出血迹。倘若他低下脑袋看着八百比丘尼,那些血迹一定会滴落在她的脸上。   八百比丘尼依旧无动无衷,若不是因为还有呼吸和温度, 甚至能令鬼舞辻无惨觉得自己就是掐着一具尸体。   他问:“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知道是不想说话还是他过重的力道已经掐断了她的脖子,八百比丘尼没有任何回应。   鬼舞辻无惨生气极了。   他拨开八百比丘尼的衣物, 进入她的时刻将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属于她的温度从皮肤渗入, 可即便如此,鬼舞辻无惨还是觉得很冷。   身为【鬼】的鬼舞辻无惨, 分明是不会觉得冷的。   这样的感觉无助又无用, 恶心得令人生厌,完全不应该在现如今的鬼舞辻无惨身上产生。   初始之鬼舍弃了人类身份的同时, 连带着属于人类的弱点也一并舍去, 不再生病也不再寒冷, 唯有饥饿感会成倍攀升。   这是从骨子里流露而出的, 无法抗拒也无法压抑的本能与天性。   在成为【鬼】的那一刻, 他就已经是所有人类的天敌。   但鬼舞辻无惨从未对八百比丘尼流露出饥饿感,他甚至也不想将她作为食物。   所以在哪怕是需要隐藏身上血腥味,不能被伊之助那孩子发现他真面目的那段时间里,鬼舞辻无惨也只会在外面解决了这个问题,再不留任何血腥味地回到家里。   并不是为了伊之助,而是为了八百比丘尼。   倘若没有八百比丘尼对那孩子的“偏爱”,鬼舞辻无惨绝不会这般小心翼翼地养一个人类的孩子这么长时间。   八百比丘尼在他心目中的定位从来都不是食物——哪怕在多年之前,他用【青色彼岸花能够杀死你】这样的谎言欺骗她的时候,也从未想过要将她当做食物来看待。   一开始只是因为她是【预言巫女】,所以想利用她的预言术,想通过她得知青色彼岸花的具体位置,想借助她的力量让自己获得完美的永生。   鬼舞辻无惨生性多疑,早在他还是人类的时候,就因为不相信医师开出的药物能够治好他的病情,所以在服用了医师开出的药物却依旧久病不愈的情况下,怒而举刀杀死了医师。   在他看来,只有当八百比丘尼本人也想要得到青色彼岸花,也无比渴望着这种虚构般的东西,她才会竭尽全力地寻找它。   可过去的千百年来,八百比丘尼的预言里从未见到过青色彼岸花,在她看到的未来中,从来就没有【青色彼岸花】的出现。   但在不知不觉中,她在鬼舞辻无惨心目中的地位却发生了变化——从与其他鬼略微不同的、但也是工具人一般的存在,变成了需要稍稍在意的人。   他有时也会提醒自己,只是稍稍需要在意而已。   但这样的变化,却又在潜移默化中改变着鬼舞辻无惨对待她的态度,让他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到了后来的时刻在意。   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总能让他做出些令自己感到惊讶的举动,尤其是随着维持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有时候甚至连鬼舞辻无惨本人也会怀疑起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   他自以为是了解八百比丘尼的,也自以为比任何人都要靠近她,八百比丘尼待在他身边的时间远胜于其他的任何人,哪怕她的生命中也曾有过无数人路过,但鬼舞辻无惨永远都会是最特别的哪一个。   【没有谁能动摇鬼舞辻无惨的地位,无论是他本身的地位,还是他在八百比丘尼心目中的地位。】   鬼舞辻无惨一直都是这么认为,正如他一直都坚信,自己一定能找到青色彼岸花,能获得像她那样完美的绝对永生。   但现如今却仿佛有看不见的巴掌落在了他的脸上,告诉他一切都不过是自以为是。   谁也不了解八百比丘尼,谁也靠近不了八百比丘尼。   甚至离她最近的鬼舞辻无惨,也无法听到她的半分真实想法。   他可以听到手底下的鬼的任何想法,也能够弄清他们的任何心思,却无法看透八百比丘尼半分——她究竟在做着怎样梦,谁也不知道。   不论是伊之助还是他,也不论是童磨还是继国缘一,任何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大抵都不过如此。   八百比丘尼的身体确实还活着,也的确是留在他的身边,但她的心却从来都没有放在他的身上。   【也没有放在其他的任何人身上。】   鬼舞辻无惨其实应该高兴的,他原本以为的、占据了她过多心神,令她耗费了太多心思、与其他的任何人都不同的伊之助,实际上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也不过如此。   可一想到连那个孩子都不足以令她动摇分毫,那么其他人呢?   鬼舞辻无惨想不出来。   他这时候的动作称不上轻柔,事实上,以往的动作也算不上轻柔,但八百比丘尼往常好歹还会有些回应,但今日她却沉默得像是没有任何感觉。   这时候鬼舞辻无惨才发现,相比于什么话都不说、甚至连动都不动一下的八百比丘尼,他还是更喜欢那个会淡淡地提起嘴角,口中溢出似是嘲讽又似讥笑之言的八百比丘尼。   哪怕那样的八百比丘尼也总会令他怒火中烧,甚至时常理智全无。   可她现在这样……却更令他觉得心生异状。   “八百比丘尼,”鬼舞辻无惨贴着她的脸,仿佛这时候想要落泪的人是他一样:“你没有心吗?”   被他这样询问的人没有说话。   她睁着眼睛,在此刻才将视线收回来,落在鬼舞辻无惨的脸上,她听到了鬼舞辻无惨的声音。   他的脸上分明没有半滴泪水,甚至红梅色的眼眸依旧是危险而又血腥的模样,但八百比丘尼却忽然觉得,他这时候很难过。   她恍惚地想——   【原来,鬼舞辻无惨也会因为别人而觉得难过啊……】   似乎是因这样突如其来的感慨而生出了几分奇怪的心思,八百比丘尼将手放在了他的脸颊,她的手指摩挲着手底下冰冷的皮肤,声音一贯轻轻的:“无惨。”   这是自鬼舞辻无惨拨开她的衣物做了那么多事之后,她说的唯一一句话。   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但鬼舞辻无惨看到她的眼中似乎有了些动容,却又很快敛下了眼睑,将那些本就看不太清的神色悉数遮挡。   鬼舞辻无惨也没有再继续做下去的兴致了,他一言不发地拢上八百比丘尼的衣物,将她抱回卧室,搂着她躺在寝具内的时候,他忽然想——   【或许八百比丘尼也的确是在难过的。】   因为她在躺下之后,也确实没有抗拒他的怀抱,而是将脸完全埋在了他的怀里,令鬼舞辻无惨看不到那上面的丝毫情绪。   可怒意却宛如顷刻间消散,莫名的安心感从心底里涌出。   他就这样抱着她闭上了眼睛。   ——*——   【数月前。】   鎹鸦飞进了紫藤花盛开的庭院里,落在产屋敷耀哉的面前。   这个年少时相貌清隽秀丽的青年,现如今上半张脸却攀爬着丑陋的青筋和衰败的皮肤。   上半张脸与下半张脸形成的对比,更是令安静与狰狞在他的面容上形成了奇诡的中和。   产屋敷耀哉知道这只鎹鸦是从哪里回来的,也知道它脚上绑着的信是谁写的。   ——八百比丘尼。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五六年的时间,那时候,因出自同族的鬼舞辻无惨变成了鬼而降临在他身上的诅咒,也还没有表现出这般严重的迹象。   可产屋敷耀哉知晓自己已经剩不下太多时间了。   他展开了八百比丘尼送来的信,看到的却是让他在数月后派人去鸭川河畔捡人的请求。   信上告诉他,【名为灶门炭治郎的鬼杀队员知晓那孩子的身份,请让那孩子成为他的同伴吧。】   产屋敷耀哉没有拒绝她的理由,八百比丘尼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情,必定都有着她自己的想法,而在过去的千百年间,已经足以看出她并不像鬼舞辻无惨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将鬼杀队彻底覆灭。   八百比丘尼的立身之所一直都很奇怪,有时她似乎在帮着鬼杀队,可有时却又像是站在鬼舞辻无惨那边,谁也不清楚她究竟想要什么,谁都不明白她究竟在做些什么。   但产屋敷耀哉的直觉告诉他,他应该相信她,哪怕她怪异得令人难以揣摩——但至少,她并不憎恨鬼杀队。   所以产屋敷耀哉按照她的指引,在数月之后让鎹鸦去通知了灶门炭治郎,向那孩子下达了前往鸭川河畔寻找伊之助的命令。   他果然找到了。   灶门炭治郎早就知道伊之助的身世,从数月之前他见到的那位名为八百比丘尼的女性口中,他也得知了她的想法。   虽然那时候伊之助仍在她和鬼舞辻无惨的身边,但是……她早在那时,就已经做好了要让伊之助离开的准备。 第43章 蝶屋与虫柱   灶门炭治郎有着过分灵敏的嗅觉。   一开始的时候, 他能闻到的只是普通的气味,可在拜入了鬼杀队的培育师鳞泷左近次门下,向身为前任水柱的他学习了呼吸法和剑术之后, 却发觉自己逐渐开始闻到了许多……除气味之外的东西。   甚至连语气的真假和人们的情绪, 都能够有所感知。   这样的变化其实给灶门炭治郎带来了很多好处,他也能通过这一特殊的能力,在与其他人、或是其他的“鬼”交谈时,得到更加明确有用的信息。   正如那日在见到八百比丘尼之时,他从她的身上, 闻到了干净而又纯粹的悲伤。   倘若她是残忍邪恶之人,那么她的身上,绝对不可能有着如此干净的悲伤。   仿佛是在向她遇到的每一个人、向这个世界求救一般。她在说——无论是谁都好, 请结束这悲惨的一切吧。   灶门炭治郎憎恨着不断制造鬼,不断破坏原本幸福的家庭, 令一个个本该平静度过余生的人陷入仇恨与痛苦的深渊之中的鬼舞辻无惨。   但他并不憎恨八百比丘尼。   甚至从八百比丘尼看向他的眼神……或者说是看向他耳下挂着的花札耳饰的眼神来看, 灶门炭治郎觉得,或许那位八百比丘尼阁下知晓它们的来历。   她是在世间度过了漫长岁月的不死巫女, 或许还记得一些过去的事情……比如说与这对花札耳饰有关的事情, 也是有可能的。   但在那时,他没有抓住询问的机会。当八百比丘尼离开之后, 灶门炭治郎才反应过来, 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   但在收到鎹鸦发布的命令之后, 他却隐约觉得, 或许会有再次和她见面的机会也说不定。   ——*——   鬼杀队中存在有专门供受伤的鬼杀队剑士治疗和修养的【蝶屋】, 虽然伊之助并非鬼杀队的队员,但由于产屋敷耀哉事先已经派人同蝶屋的人打好了招呼,因而灶门炭治郎便将其带来了蝶屋。   但不知道是因为在水里浸泡了太长的时间,还是因为掉落时的高度过高,等了好几天,灶门炭治郎也没有等到伊之助的清醒。   面容秀美得足以令人怀疑其性别的少年,依旧紧闭着双眸躺在床上。   在蝶屋中工作的神崎葵过来检查伊之助的情况,看到灶门炭治郎还坐在这里,顿时双手叉腰,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你该不会是想偷懒吧?”   事实上神崎葵是个很负责任的女孩子,只不过因为过于负责而对病患们的管理极为严格,导致很多鬼杀队的队员都有些怕她。   灶门炭治郎在她开口时便端坐起来,连连摆手解释道:“不是的!”   在神崎葵怀疑的目光下,他解释道:“因为我收到了鎹鸦传来的任务,说让我在这个孩子清醒之后,把他送去鳞泷先生那里……”   闻言神崎葵眨了眨眼睛,看向病床上少年的眼神也染上了几分好奇,不管她怎么看,都不觉得对方像是当剑士的料子。   皮肤白皙、手上也没有任何茧子,被灶门炭治郎背过来的时候,身上穿着的衣服也是很讲究的料子。倒像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   但神崎葵却又忽然想起了自己,分明当初也通过了最终选拔,获得了属于自己的日轮刀,却因为没有勇气面对鬼而心生了退却,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来到了蝶屋当护理人员。   “好啦好啦,”神崎葵听完灶门炭治郎的解释,“但是就这样坐在这里等他醒过来也太浪费时间了,和你同一批通过最终选拔的……”   就在神崎葵说话的时候,病床上的少年忽然动了动手指——虽然只是细微的动作,但一直都用余光在观察对方状态的灶门炭治郎,却在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一现象。   “他动了啊!”   在灶门炭治郎惊呼出声之时,神崎葵转身去看,正好看到少年缓缓睁开眼睛。   大抵是因为意识尚未完全清晰的缘故,那双碧绿的眸子有些恍惚,但睁开眼睛时他的模样却远比昏迷时更加漂亮,几乎让神崎葵都愣了一下。   慢慢转动了一下脑袋,消化了方才炭治郎发出的声音,伊之助眨了眨眼睛,视线落在站在病床旁的两人身上:“你们……”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大抵是在床上躺了太久的缘故,说话也不怎么流畅:“……是谁?”   伊之助只觉得脑袋里乱糟糟的,好像有好多东西要一起涌出来,可当他想要仔细整理一下的时候,却发现怎么也理不顺。   灶门炭治郎高兴地看着他:“你醒啦,我是灶门炭治郎。原本还在想你要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没想到今天就醒了,真是太好了!”   大抵是因为落水的后遗症,他的脑袋还是晕晕乎乎的,唯一听清楚了的,只有那个红发少年的名字——灶门炭治郎。   他张了张嘴,正想介绍一下自己,却忽然卡住了:“我……是谁?”   原本因为他的醒来而感到高兴的灶门炭治郎当场愣住,呆呆地看着他,张开的嘴也就这样维持着傻乎乎的笑容。   好在还有一个更靠谱的专业人士在,神崎葵又检查了一遍伊之助的身体状况,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下——   “可能是因为并发症状导致的失忆?”   灶门炭治郎脖子僵硬地转了转,停在神崎葵身上,发出了迷茫的:“诶?”   ——*——   谁也没能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灶门炭治郎完全不擅长撒谎,他一说谎话,表情立马就会变得极其诡异,仿佛是抽搐了一般咬紧牙关,连眼珠子都要翻到头顶上去。   所以在伊之助询问他是否认识自己的时候,灶门炭治郎便顶着这样一副表情艰难地挤出来几个字:“不认识。”   伊之助虽说暂时想不起来过去的记忆,但基本的常识没有一起消失,他看着炭治郎这副奇怪的表情,向神崎葵投去了询问的表情。   神崎葵面不改色地扯了扯灶门炭治郎的脸颊,强行调整了一波他的表情,解释道:“不用在意,他就是这样的人。”   突然风评被害的炭治郎:“……”   在伊之助茫然地坐在病床上,努力思考着自己究竟是谁,又是怎么落水的时候,神崎葵以去给他拿食物的借口,拉着灶门炭治郎离开了病房。   事实上,炭治郎原本是想告诉伊之助他自己的名字的,但那时候神崎葵突然将手拍在了他的背上,大抵是在暗示他什么。   于是灶门炭治郎只好违心地说了“不认识”。   前往厨房时灶门炭治郎询问她理由,神崎葵环抱双臂:“事实上,今天虫柱大人来了蝶屋,在你去病房之前已经先去看过一次了,听说是奉主公的命令过来的,所以我想还是让虫柱大人来解决这件事比较好吧。”   灶门炭治郎愣了一下:“这样吗?”   虽然还有许多疑惑,但灶门炭治郎甚至都没有见过那位传说中的产屋敷当主,自然也不可能弄明白对方的想法。   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是和神崎葵一起去厨房拿食物而已。   ——*——   灶门炭治郎和神崎葵回来的时候,病房里已经多了一个人。   他们只看到她的背影,那是位身材娇小的女性。她站在伊之助的病床前,似乎是在同他说话。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纹路华美的羽织上,仿佛是在太阳下泛起粼粼光彩的蝴蝶翅翼。   她的一举一动也像是蝴蝶振翅般优美轻柔。   蝴蝶忍听到了门口传来的脚步声,回过脑袋同他们打招呼,笑眯眯的样子看起来极为平易近人:“我的名字是蝴蝶忍,是被主公派过来送信的信差哦。”   头一次见到虫柱蝴蝶忍的灶门炭治郎当场愣住了。   名为蝴蝶忍的女性有着格外独特的嗓音,仿佛是在寂静的深夜里忽然响起的、空灵而又轻柔的声线。   让一名“柱”充当信差什么的,实在是过于奢侈的行为,但产屋敷耀哉也并非是故意差使她,而是因为身为【虫柱】的蝴蝶忍,一直都是依靠使用紫藤花制成的毒物来杀死鬼。   因为身材娇小的缘故,蝴蝶忍并没有斩下鬼首的力量,她是所有【柱】中唯一一名无法将鬼斩首的柱,但因为精通药学和毒理,所以成为了蝶屋的主人,同时兼任着战斗与治疗的双重任务。   所谓的“送信”一事,只是蝴蝶忍要过来蝶屋,所以顺路也把产屋敷耀哉的口信带来了。   “所以你说的……是因为产屋敷当主通过预知的能力知道我会落水,所以让人救下了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伊之助显然一时间无法消化这些信息。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了解啦,”蝴蝶忍弯下腰说:“但是对需要帮助的人视而不见,绝对不可能是主公会做出来的事情哦。”   这样的解释虽然有些生硬,但好歹也让伊之助对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有了些了解,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想问的问题实在太多,根本不知道从何问起。   “不过你既然已经醒过来了的话,之后打算怎么办呢?”蝴蝶忍问他。   “我……”连过去的事情都想不起来,又怎么可能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伊之助垂下了脑袋,“我不知道。”   站在一旁充当背景板的灶门炭治郎和神崎葵,就这样看着蝴蝶忍歪着脑袋,笑眯眯地提出建议:“那么,如果没有地方可以去的话,不如加入鬼杀队如何?”   完全不知道什么是鬼杀队的伊之助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第44章 似乎有变化   【半天前】   完成任务后抽空回了一趟产屋敷宅邸的蝴蝶忍, 在探望主公时被对方稍微留下了一会儿。   产屋敷耀哉对她说:“有一件事情, 我想要请你帮忙。”   伴随着病情恶化而产生的影响, 不仅仅是自额头开始的皮肤溃烂, 连带着双眼的视物能力也在一天天减弱, 到了现在,产屋敷耀哉几乎已经完全失明了。   而这也意味着……他即将迎来产屋敷家宿命的早逝。   可令诅咒降临在他们身上的鬼舞辻无惨依旧活着, 并且仍在不断地制造出新的鬼。   不仅仅是产屋敷耀哉,产屋敷的每一任家主都想要铲除鬼舞辻无惨, 但他们没有任何一人达成了这个目标。   可就在前些日子, 从那封被八百比丘尼送开的信上, 她提到了【鬼舞辻无惨的死亡】。   产屋敷家和鬼杀队的其他人, 都等待着这一结局, 等待了太长的时间。   产屋敷耀哉用仅有的微弱视力, 看到了她在信上说【戴着太阳纹路花札耳饰的少年,会终结一切诅咒。】   而那个少年的名字, 正是灶门炭治郎。   她点名要这个少年去将“她的孩子伊之助”带回鬼杀队,却又在同一时间预言了伊之助记忆的丧失。   【这是好事, 产屋敷阁下。我希望您能保守秘密, 暂且不要将真相告知他, 所谓的宿命正是如此,等到了时机合适的时刻,他必然会想起一切。】   产屋敷耀哉遵守了信上的叮嘱, 并将解释和劝说对方加入鬼杀队的任务交给了蝴蝶忍。   “可是我已经有继子了。”蝴蝶忍提醒道。   产屋敷耀哉笑了笑:“并非是要忍将其收为继子, 我已经让鎹鸦将委托的信件送去给了培育师鳞泷先生, 届时也会让炭治郎将伊之助送去鳞泷先生居住的狭雾山。”   他只是因为八百比丘尼在信上提醒了一句【灶门炭治郎是个过于老实的孩子】,所以有些担心他是否能够做好解释和劝说的工作。   而蝴蝶忍的聪慧,鬼杀队的所有人有目共睹。   多一重准备总没有坏处,抱着这样的念头,产屋敷耀哉将这一任务交给了蝴蝶忍。   事实证明蝴蝶忍在睁眼说瞎话上的能力简直与炭治郎有着云泥之别,三两句话便将伊之助说得唯有点头。   “加入鬼杀队之后,要做什么呢?”   被忽悠着答应了加入之后,伊之助才想起来询问这个问题。   “这个嘛……”蝴蝶忍笑着睁开了眼睛:“当然是杀鬼啦。”   伊之助怔愣地看着她那双仿佛没有焦距般的眼睛,重复道:“杀……鬼?”   “啊,你不知道【鬼】是什么吗?”蝴蝶忍一副惊讶的样子,嘟囔着:“是因为失忆忘记了还是原本就没听说过呢?”   伊之助张了张嘴,却又听到蝴蝶忍说:“那我来给你解释一下吧。”   她合拢手掌放在脸颊上,手指微微弯曲,用像是要说什么小秘密一样的姿势说:“所谓的【鬼】啊,是一种以人类为食的怪物哦,而且因为吃了很多人的缘故,所以身上也会有血腥的臭味。”   听完这话的伊之助睁大了眼睛,却并非是因为她说的【以人类为食】,而是【身上会有血腥的臭味】。   不知道为什么,伊之助总觉得这种说法有些熟悉,但并非是他曾听什么人说过,而是……   亲身体验过。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伊之助面上几乎血色全无,看到这种反应的蝴蝶忍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   “不过不用害怕啦,”蝴蝶忍语气轻柔地说:“只要成为了鬼杀队的剑士,有了和鬼战斗的能力,那也就能够保护自己了哦。”   虽然蝴蝶忍是这么对他说的,可伊之助却并不是很认同她的说法,因为在某个瞬间,伊之助忽然觉得——拥有和鬼战斗的能力,并非是为了保护自己。   【而是为了……保护其他的什么人。】   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大抵是女性的面容,对方的声音很温柔,和蝴蝶忍也有些相似,却又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她的声音里,满含着温柔与感情。   那个声音对他说:【伊之助……】   他觉得,或许这就是他的名字。   ——*——   在伊之助稍作修养之后,灶门炭治郎准备带着他前往鳞泷左近次的住所。   整理好行囊准备上路的时候,灶门炭治郎的背上多了一个奇怪的长方形大箱子。伊之助好奇地询问他里面是什么东西,却被炭治郎打着哈哈敷衍过去:“没……没什么啦。”   嘴上是这样说,但脸上的表情却不是这么回事。   灶门炭治郎这时候的表情,正和伊之助刚醒过来询问他是否认识自己的时候,露出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   从这样特别的反应里看出了些什么的伊之助心里也确认了什么,却没有直白地开口。   他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在炭治郎背上的箱子里,一定装着很大的秘密。】   ——*——   鬼舞辻无惨察觉到了八百比丘尼的变化。   她近来出门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少了。甚至有时候好几天都是待在宅邸中,最大的活动范围也只是从房间到庭院。   鬼舞辻无惨询问佣人们时,有人告诉他,【当您不在家中的时候,夫人时常会坐在外廊看樱花,一看就是一整天。】   八百比丘尼是很喜欢樱花,可在以往,她至少还会偶尔出去逛街买点东西。   鬼舞辻无惨忽然想,或许伊之助的死,的确给她带来了不小的打击。让本就没什么精神的八百比丘尼,变得愈发沉默安静了。   但他又转念一想,没有了一个孩子,他们还有另一个孩子。   “累,”鬼舞辻无惨将累叫来了跟前,这孩子也早已知晓了伊之助的事情,鬼舞辻无惨便对他说:“去她身边吧。”   累愣了一下。   事实上,被鬼舞辻大人叫过来的时候,他本以为自己又要被送回那田蜘蛛山了。   就像上一次那样,在度过了几年短暂的“家人”的时光之后,又被随意地舍弃。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但鬼舞辻大人的话却令他一愣。   累一直都知道,相比于自己,母亲大人更加偏爱伊之助,而失去了伊之助于她而言是多么沉痛的打击,只要稍微思考片刻便能够一清二楚。   他只是不敢在这时候出声,累不敢去想——对于母亲大人而言,看到他出现在她面前,她究竟会觉得安慰还是讽刺。   但父亲大人对他说,让他去母亲大人的身边。   于是累抬起脸看了鬼舞辻无惨一眼,从他手里接过他脱下的外套,而后迈着小小的步子,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八百比丘尼坐着的外廊。   他在她的身后站了一会儿,才像是鼓起勇气一般,将自己出来时从父亲大人手中接过来的外套搭在她的肩上,然后轻轻地坐在了她的身边。   “母亲大人。”累小声地叫她,见她拉了拉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看清了外套样式之后却没有拂开,便知晓她现在和父亲大人并没有什么矛盾。   但父亲大人却像是不敢来见她一样,甚至连递件外套这样的事情,都要让他来代替。   虽然这种说法很奇怪,但累的确是这样觉得,在他看来,如果是他印象中那个高不可攀的鬼舞辻大人,绝对不会是现在这样的。   他为了母亲大人改变了太多,变得真的像是她的丈夫,累的父亲一样了。   “嗯。”八百比丘尼轻轻地应声,抬起手摸了摸累的发顶,忽然问他:“累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闻言累愣愣地看着她,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其实是想说喜欢的,可又想到母亲大人刚刚失去伊之助,若是这么说,或许只会让她更加伤心。   累只能沉默不语。   八百比丘尼看着他低下脑袋,苍白的脸颊稚嫩柔弱。   【鬼】的强大与否,取决于他们从鬼舞辻无惨那里获得的血的分量,以及他们自身吃人的数目。   越是强大的鬼,吃掉的人类越多。   累虽然是小孩子的模样,被鬼舞辻无惨变成鬼的时间也只有几十年,却能够成为下弦之伍,也足以说明他的强大。   或许就这样下去,再过个几十年、几百年,他也可能会取代上弦之中的某个鬼,成为新的上弦也说不定。   毕竟……鬼舞辻无惨对累的偏爱,也足以说明一切。   这是唯一一个,当他出现在八百比丘尼面前,非但不会被鬼舞辻无惨赶走,反而会主动接纳的存在。   八百比丘尼想起了鬼舞辻无惨身为人类之时,拖着病重的身躯,命人驱着牛车,载他来到她暂居的神社。   身为人类时的累,或许是令鬼舞辻无惨想到了人类时的自己。   所以他对这孩子的偏爱,与其说是喜欢小孩子,倒不如说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于是心生了怜悯。   鬼舞辻无惨的怜悯,有时候很珍贵,有时候又很廉价。   他很少会真的对手下的鬼上心,却时常会对各种人脱口而出“真可怜啊,让我来拯救你”之类的话。   鬼舞辻无惨就是这样,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累的沉默换来的是八百比丘尼将他抱进怀里的举动,她将自己的脸颊贴在累的发顶,抚摸着他那头苍白的发丝。   她的姿态自然而又温柔,就像是春日里拂面而过的微风。   令站在屋子的角落里,一言不发注视着檐廊上发生的一切的鬼舞辻无惨,深深地蹙起了眉头。 第45章 你的视线里   八百比丘尼抱了累很长的时间, 至少鬼舞辻无惨是这样觉得的。   所以在发觉她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依旧没有要放开累的念头之时, 鬼舞辻无惨出面打破了她们的和谐相处。   他站在八百比丘尼的身侧, 走动时鞋跟在木质的廊板上踩出沉笃的声响,让原本稍微往轻松方向改善的气氛倏地沉重下来。   而他的出现也令八百比丘尼松开了抱着累的手。   并非是被其震慑或是为了避免他不悦, 只是很普通的下意识举动, 却令鬼舞辻无惨脸色稍霁。   “累, ”他的视线落在累的身上, 声音冷淡:“你该回去休息了。”   搬了新家之后,因为没有了伊之助的顾虑,也不再需要遮遮掩掩什么。所以累白天的时候一直都在睡觉, 而鬼舞辻无惨也很清楚这点, 但他此刻干出这种睁眼说瞎话的举动时, 却连脸色都没有任何变化。   累抬起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八百比丘尼,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没有反驳,听话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外廊只剩下坐着的八百比丘尼和站着的鬼舞辻无惨,而后者丝毫没有要坐下来的念头,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八百比丘尼也没有仰望他的想法,便干脆继续将视线落在了院中的樱树上——月色下的樱花飘落,和白日又有截然不同的感觉。   然而鬼舞辻无惨显然没有赏花的心思, 他出来也只是因为她抱着累的举动令他心生不悦, 而任何令他不悦的场景都应该消失。   任何令他不悦的人也都该消失。   “你也该回去休息了。”鬼舞辻无惨开口道。   八百比丘尼终于抬起脸看他, 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在反驳他的意见:“我还不困。”   苍白的月色落在她的脸上,稠丽的面容在月下仿佛镀上了一层薄薄的朦胧碎光。   而常年生活在黑暗中的生物,也总会向往着某些罕见的东西。   “你该就寝了。”鬼舞辻无惨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解释,依旧看着她说。   八百比丘尼对上了他的视线,看着那双红梅色的眸子里仿佛裂开般的细细纹路,她沉默了几秒钟。   “我知道了。”   她这样说着,从外廊起身,正欲回房,却又听到身旁传来鬼舞辻无惨的声音:“在房间里等我,我有事要告诉你。”   鬼舞辻无惨会有什么事情告诉她,八百比丘尼完全想不到。   但他既然说了让她等着,那么八百比丘尼也就没有立马躺下,而是看着烛台,走神时忽然开始思考起是否要和鬼舞辻无惨商量一下,把这里的照明设施也换成电灯。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换了身衣服的鬼舞辻无惨推开了障门。   他在八百比丘尼的身边坐下,问题突如其来:“我听说你已经有很久没有出过门了,是觉得周围没什么地方走动?”   仿佛闲聊般的开头,令八百比丘尼神色微变,略带惊诧地将视线移向了他。   “只是不想出门而已。”她淡淡地说。   “你已经有很久没置办新衣服了。”鬼舞辻无惨说。   八百比丘尼道:“只是几个月而已,更何况,衣服已经够多了。”   鬼舞辻无惨仿佛刻意找话题一般的举动,令八百比丘尼在心底里思考起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样的交谈毫无意义,却又毫无意义得……近乎温馨。   而温馨这种词语显然并不适合用在任何与鬼舞辻无惨有关的东西上,更不适合用在他们的相处上。   鬼舞辻无惨和八百比丘尼之间,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温馨可言。   京都其实并不偏僻,虽然比不上东京的热闹,却也繁华得足以带来许多乐趣。就连宅邸里的佣人们,也偶尔会在换班的空闲时间里出去逛逛。   可八百比丘尼却仿佛是在拒绝着外界的一切,只将自己关在宅邸中。   鬼舞辻无惨贴近了她的侧脸,眼睑微垂时的模样令他整个人都近乎柔和,他说话时声音低低的,是仅能让近在咫尺的八百比丘尼听到的音量。   他说:“明天太阳下山之后我回来接你,一起出去。”   他的本意分明是想带她出去逛逛,让一直将自己关在宅邸中的八百比丘尼能出去透透气,可从鬼舞辻无惨的口中说出来,这副语气却又像是高高在上的命令一般了。   好在八百比丘尼早已习惯他的做派。   她点了点头,近乎顺从地答道:“好。”   鬼舞辻无惨最难应对的就是她这种状态了,不管他说什么都答应,不管他要求怎样都点头,听话得完全不像是八百比丘尼。   但会顾及她的想法,小心翼翼地揣摩她的心思,这些做法,也完全不像是鬼舞辻无惨会有的。   夜里八百比丘尼大抵是睡着了,但鬼舞辻无惨一直醒着,躺在他怀里的人呼吸平稳,从她的胸口处传来的心跳声平稳有力。   鬼舞辻无惨没有心跳,这并非是因为他没有心脏,恰恰相反,鬼舞辻无惨拥有七个心脏,分布在身体的各处,时刻都在移动着,以避免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但不论从外表还是结构、或是平日里的表现,八百比丘尼却都和普通人别无二致。   只有在她【死去】的那一刻,她才会散发出惊人的光彩,显露出几乎悚然的异样。   八百比丘尼从未迎来过真正的死亡,一切降临在她身上的终结都不过是脆弱的幻影,是转瞬即逝、顷刻间便会消融的细雪。   鬼舞辻无惨本以为自己所渴望着的只是她所拥有的永恒,但现如今他却忽然意识到了其他的什么,比起她所拥有的东西,现如今的鬼舞辻无惨,似乎更加在意的……是她本身才对。   他将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看着八百比丘尼近在咫尺的睡颜,鬼舞辻无惨也不知道他这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   鬼舞辻无惨或许是有些后悔的,将伊之助单独留在了浅草,但这样的后悔少得几乎可以不提。   他更多的是不解。   【八百比丘尼究竟在想些什么?】   令鬼舞辻无惨真正在意的,从来都不是伊之助的离去,而是八百比丘尼态度的转变。   毕竟在他看来——为这件事情悲伤了这么长的时间,已经足够了。   在鬼舞辻无惨看来,她只需要在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刻露出悲痛的神态,过段时间又可以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着寻常的平淡生活。   八百比丘尼应该比任何人都更加明白这点才对,正如她那时所说【人类都会死】。   这时候再想起来的鬼舞辻无惨,只觉得她惺惺作态的时间太长了。   就像八百比丘尼觉得鬼舞辻无惨在人前对待她那副温柔的模样都只是惺惺作态,鬼舞辻无惨也觉得,现如今八百比丘尼摆出的这副模样是在惺惺作态。   毫无意义。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搭上了八百比丘尼的脖颈,却又被手底下忽然传来的心跳惊醒。鬼舞辻无惨猛地收回了手,忽然坐了起来。   这下是彻底睡不着了,鬼舞辻无惨半垂着脑袋,他看了眼躺在身侧依旧双眸紧闭的八百比丘尼,莫名的情绪使得他连这个房间也没法再继续待下去了。   鬼舞辻无惨披上外套,起身拉开了障门。   ——*——   八百比丘尼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好看到了鬼舞辻无惨的最后一片衣角。   当鬼舞辻无惨将手指放在她的脖颈上慢慢合拢的那刻,她的意识实在再清醒不过了。   虽然鬼舞辻无惨平日里的确阴晴不定,但半夜里掐死她这种事,起码在以前还是没出现过的。   以往他再怎么生气,也只会在吵架当场就把火气全撒了,一股脑地发着脾气——无论这件事究竟是谁对谁错。   留着秋后算账这种事,显然不符合鬼舞辻无惨平日里与八百比丘尼相处的习惯。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因为不高兴所以越想越气,半夜里气不过直接掐死她——也的确符合鬼舞辻无惨的风格。   反倒是这副犹犹豫豫,像是有什么心事一般的样子,才更令人深觉不解。   八百比丘尼沉默了片刻,也掀开了被子起身出门。   青色的月光落在外廊,只穿着足袋行走时完全没有任何声响,八百比丘尼漫无目的地顺着外廊走过去,却在转弯时忽然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个身影背对她坐着,从身形来看,整座宅邸中,只有一个这么大的孩子。   ——累。   但现如今出现在她视线内的,并不是累。   这个孩子有着一头黑色的及肩短发,身形瘦弱,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背带短裤,熟悉的模样令八百比丘尼都几乎呼吸一滞。   八百比丘尼深深地呼气又吸气,紧紧地闭上眼睛再睁开——视线内的身影依旧存在。   不是幻像。   她终于张了张嘴,轻轻地叫出了那个孩子的名字。   “伊之助?”   听到声音的孩子也有所反应了,他慢慢地转过头来,那张像小姑娘一样漂亮的熟悉精致面容落入八百比丘尼的眼里。   而八百比丘尼却忽然松了一口气。   因为眼前的这个孩子,有着一双红梅色的眼睛。   “鬼舞辻无惨。”   八百比丘尼毫不掩饰地戳破了他的真实身份,看着他那张被拟态成伊之助的脸,以及这副小孩子的模样:“你这是在做什么?”   闻言【伊之助】笑了起来,这个笑容却真的有几分伊之助的意味,连带着声音也几乎一模一样:“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八百比丘尼别开了视线:“别这样。” 第46章 幼小的模样   “别哪样?”   仿佛是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一样, 鬼舞辻无惨依旧维持着这副伊之助的模样,甚至连语气和说话方式也在刻意模仿着。   八百比丘尼深深地凝视着他的脸。鬼舞辻无惨的想法,实在令人难以揣摩。   因为他并不是变成了现如今十五六岁的少年伊之助的模样, 而是那孩子更加年幼时的、数年之前的样子。   仿佛是为了她而刻意准备的惊喜一样, 他用这般幼小的姿态对她说:“能再见到我,你难道不高兴吗?”   也不知道鬼舞辻无惨究竟是故意刺激她, 觉得他们有太长时间没发生冲突了。还是真的想让她打起精神来,所以用了这种方法来安慰她。   可是……看到这样的场景, 八百比丘尼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呢?   她眉头紧蹙地模样落入了鬼舞辻无惨的眼中, 后者也没有恼怒她的沉默不语。   “我还以为相比起累, 你会更想见到伊之助才对,毕竟自从听到了那个消息之后, 哪怕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你也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为了让八百比丘尼更加真实地感受到【伊之助】的存在,更加清楚地听到【伊之助】的声音。鬼舞辻无惨装模作样地解释着。   而那双被他睁圆了的眼睛,却在月色下浮现出过分醒目的血液般的色泽——这绝不会是伊之助会有的颜色。   八百比丘尼不认可此刻出现在她面前的“伊之助”的身份。相对应的, 鬼舞辻无惨的“好心”也没有得到她的认可。   “够了!”八百比丘尼低声喝断。   鬼舞辻无惨眯了眯眼睛,猩红的眸中神色晦暗。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伊之助】的脸上实在怪异,但八百比丘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语气也加重了几分:“变回来。”   孩童模样的恶鬼眉梢微扬,说出来的话满含恶意:“我以为你会希望我维持得更久一些才对,毕竟现在能够见到伊之助的机会, 也只有这一种了……”   大抵是因为他的话又勾起了不好的回忆, 八百比丘尼的脸色忽的难看起来。   不过她也本就有所预料, 毕竟——从鬼舞辻无惨的口中,又能听到什么好听的话呢?   鬼舞辻无惨却满意了,比起此刻这种压抑着满目怒意的样子,之前她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反而更令他生厌,他眼尾微挑,模样也在眨眼间发生了变化。   ——并非是变回了她熟悉的青年的模样,而是……与前几年的伊之助和累年龄相仿的孩童形态。   是鬼舞辻无惨自身年幼的模样。   看到他显露出这般姿态的八百比丘尼,她面上的表情倏忽间凝滞了。   她再也无法维持冷静,毕竟这时候鬼舞辻无惨做出的一系列举动,简直就像是疯了一样。   “你究竟在做什么?”连同嘴角也一并下压了,八百比丘尼问他。   她的嗓音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鬼舞辻无惨没有回答她,他沉默不语时竟显露出了几分安静缄默的样子,而这副样子也让此刻幼小稚嫩的模样更加清晰。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也很不想将视线放在他的身上,但毫无疑问,这时候八百比丘尼的确无法像平日里那样语气尖锐地针对他。   她太容易受制于这般虚假的伪装。   各怀心思下形成了谲诡的场面,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对方。过了好一会儿,鬼舞辻无惨才开口说:“果然是这样。”   ——八百比丘尼没法对孩子生气,无论这个【孩子】究竟是谁。   鬼舞辻无惨的心思活动得极为活络,但八百比丘尼却还没想明白他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幼年形态的鬼舞辻无惨,相比于青年形态的他,看起来要弱小太多了。   这副小小的样子……安静柔弱得令人心生怜惜。   也正是因为这份怜惜,使得八百比丘尼原本因他变成了伊之助的模样而升起的怒意,在顷刻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发作了。   没法朝他发火、也没法平和地同他相处,她本想就这样转身离开,却被鬼舞辻无惨出声叫住。   他仍坐在那里,在她背后发出了声音:“我打算这段时间都维持这样的形态。”   不是商量也并非试探,只是单纯的通知。通知她,鬼舞辻无惨做出了新的决定。   这样的决定突如其来,让本以为他只是心血来潮的八百比丘尼心下一惊。   先不说要如何解释他本人忽然消失这件事,再者,家中莫名其妙多出来一个奇怪的孩子,佣人们也一定会不知所措吧。   在转瞬间想到了许多麻烦事,八百比丘尼的脚步顿住了,她背对着他,面上的神情几经变化,嘴上却只丢下了一句:“随便你。”   八百比丘尼并不打算配合他的胡来,同样不想插手他的决定。鬼舞辻无惨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已经不想去了解了。   想怎么胡来是他的事情,与八百比丘尼毫无关系。   产生了这种想法的八百比丘尼,离开时的脚步甚至没有半分停顿。   幼童模样的鬼舞辻无惨侧身坐在外廊,他沉默地注视八百比丘尼远去的身影,看着她消失在自己视线内时,忽然有些明白了以往自己在吵架之后摔门而去的时候,八百比丘尼看着他离开时的感受。   不得不说,【还挺有意思的。】   看着别人被气走和自己被人气走时的感觉截然不同,难怪八百比丘尼时不时都要和他吵起来。   ——*——   八百比丘尼躺回寝具里之后好半天也没能睡着,她在被子里辗转反侧,也不知具体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了障门被拉开的声音。   夜里四周都格外安静,连自己翻身时发出的细微声响都能被悉数收入耳中,更别说有人向她走来的脚步声。   而会在这种深夜时分进入她房间的,怎么想也只会有一个人。   那人掀开了她的被角,钻进被窝后将自己的身体贴了过来。   可在那具身体贴上来的时刻,八百比丘尼紧闭了一下眼睛,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贴在她背上的身体有多么稚嫩。   八百比丘尼倏地睁开眼睛,猛然翻身看着对方——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幼小的面孔。   “鬼舞辻无惨。”仿佛是从喉腔里挤出来的名字,咬字时发出沉重的气音。她竭力压制着止不住升起的怪异情绪,低声道:“出去。”   闻言他非但没有听话地离开,反而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压紧了被角反问她:“去哪里呢?”   和八百比丘尼不同,从身旁这孩子的口中说出来的话、更像是夜里的窃窃私语。仿佛是怕被其他的什么人听到一样,鬼舞辻无惨的声音放低下来,听起来更是平静无辜。   偌大的宅邸要想找出一间空房间,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八百比丘尼本以为无论如何鬼舞辻无惨也不会在今天夜里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却没有想到他竟然会以这样的姿态缩进她的被窝。   平日里常见的青年模样,八百比丘尼看习惯了,反而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如今他这副样子,哪怕明知道鬼舞辻无惨就是故意的,她也依旧无法像平日里那样对待他。   不得不说,鬼舞辻无惨的装模作样的确产生了效果,不仅成功堵住了八百比丘尼的嘴,也堵住了她随时都可能发作的怒意——哪怕明知道他并非真正的孩童,八百比丘尼也不会像平日里那般对待他。   表象有时就是能起到这么大的作用,甚至时常可以用来自欺欺人。   一如八百比丘尼满脸压抑着什么的模样,也如鬼舞辻无惨此刻作出的毫不符合他习惯的言辞与姿态。   只想到前面一部分的时候鬼舞辻无惨,从来都看不到自己身上的缺点或是不足。在他的眼里永远只有他人的错误与缺陷,哪怕只有分毫也足以被他拿出来挤进讥讽。   鬼舞辻无惨其实又想嘲讽在八百比丘尼身上残留过多的人类部分,只能看到虚伪的表现而做出来的判断,只会令自己也变得更加脆弱无用。   但他又想,八百比丘尼素来如此,鬼舞辻无惨自己也一直都知道她就是这样的存在。   但令鬼舞辻无惨忽然打消这股念头的,却不止他对八百比丘尼的了解。而是他忽然发觉,他们之间的相处,其实少有这样的平和。   八百比丘尼不会对青年形态的鬼舞辻无惨心生爱怜,这一点鬼舞辻无惨本人也很清楚。哪怕是偶尔会在他面前露出的顺从,也不过是浮于表象的作态。   所以当他不动声色地用孩童的模样为她拉起被子时,八百比丘尼脸上的神色则显得格外复杂。   并非是故意露出来给他看的伪装,而是发自内心的复杂与惘惑。   她所了解的鬼舞辻无惨,不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存在。   不过鬼舞辻无惨并不讨厌露出这种表情的八百比丘尼,甚至可以说,虽然他平日里总在嫌弃着手底下的鬼身上残留了过多属于人类的弱点,但当八百比丘尼也显露出这样的特质之时,他反而会觉得有些高兴。   是过分奇异而又诡谲的高兴。   哪怕这样的高兴转瞬即逝,连他自己也未能完全捕捉到。因为他所能察觉的,只是自己情绪的正面变化。   这副小孩子模样的鬼舞辻无惨身高完全不如她,手臂努力伸长也没法彻底抱住她的肩膀,但他还是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八百比丘尼的背上,帮她拉着被角的模样笨拙得像是怕她会受凉一样。   八百比丘尼其实很想叫他放开,但她刚刚开口,一句完整的话还没说出来,就已经被鬼舞辻无惨打断了。   就像是因为身体的变化而导致性格也发生了变化一样,鬼舞辻无惨这时候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变成了格外贴合孩童外表的作风。   倘若是平日里的鬼舞辻无惨,必定不会这样同她说话。   他轻声道:“已经很晚了。”   的确是已经很晚了。   本就在外面坐到了深夜,半夜里又跑出去折腾半晌,一来一回怎么着现如今也过了凌晨——可问题是现在的八百比丘尼根本睡不着。   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感受到身侧躺着的孩子,小小的身体、稚嫩的面容。还有那笨拙的、帮她拉着被角的动作。   而这个孩子的真身竟是鬼舞辻无惨。   这样的姿态让她止不住地回忆起了过去,回忆起了那些本不该被想起的过往。   在这一千年来,八百比丘尼不知道鬼舞辻无惨是否会想起过去的事情,是否会做着虚幻的梦境,但八百比丘尼从未遗忘过任何重要的记忆……她总是难以忘却那个于她而言再特别不过的时代。   那是鬼舞辻无惨诞生的时代,也是于八百比丘尼而言再重要不过的时代。   重重叠叠的阴霾笼罩下的平安京,在繁华绮丽的流光溢彩之中闪烁着绚丽夺目的光耀。春日里的樱花垂落在道路上,牛车滚动时的车轴压过花瓣。   从被轻轻吹起的帷帘缝隙中望去,可以看到那张稠丽苍白的面容。   在此前八百比丘尼从未怀疑过在自己心目中最为重要的人究竟是谁,在她看来,在她心底里占据了最为重要的地位之人,毫无疑问只有那个人。   那个唯一能够理解她,看穿她的痛苦与孤独,也能用安静温柔的目光回应她的注视之人。   晴明。   只有安倍晴明。   但在许久之后,这一想法却逐渐开始动摇了。   八百比丘尼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另一个人占据了原本应该是属于晴明的位置,哪怕那个人……从未发自内心地了解过她。   他从不知道八百比丘尼真正的梦想,也不知道她在做着怎样的梦,哪怕他们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就这样躺在彼此的身侧。   甚至在那过去的抵足而眠的夜晚,在汗水沁湿对方的身体,在他们的皮肤紧紧地贴合在一起的时候,鬼舞辻无惨也从未真正放下身段倾听她的想法。   其实只要他稍稍低下脑袋,将那高傲的头颅朝着她的方向微微下移,他就能听到许多从未听过的东西——能够听到她的心正在发出的微弱的声音。   但鬼舞辻无惨从未做过,他从来都没有为任何人垂下脑袋。   并非是做不到,只是不愿去做而已。   鬼舞辻无惨不懂得如何像普通人一样爱着另一个人,也不懂得爱一个人应当为对方改变。   甚至于他而言,他无论何时都该是傲慢不可一世的姿态,所有人都只配伏跪在他的脚下。   八百比丘尼正是因为太过了解他,所以才知道,鬼舞辻无惨并非是适合相伴一生的存在。她也知道,自己只是……太过孤独了。   正如鬼舞辻无惨早已在过往的岁月中逐渐习惯了八百比丘尼的存在,这样的情况转换对象之后也能成立——哪怕八百比丘尼并不愿意承认。   夜色依旧氤氲在和室内,月光透过薄薄的纸门透进房间,八百比丘尼听到了极为轻浅的呼吸声。   鬼舞辻无惨大抵是睡着了。起码看起来如此。   面容稚嫩的孩子将自己的手臂搭在她的身上,像是要将她抱在怀里,可由于身形的差距,这时候他所保持的姿势反而显得格外别扭。   八百比丘尼将他的手轻轻地拿下来放好,注视他的面容许久,终于忍不住抬起手来,用自己的手背蹭了蹭他的脸颊。   不得不说,鬼舞辻无惨完全摸清楚了她的心思。   哪怕他这时候的举动,其实只是下意识而为。鬼舞辻无惨是不知道自己年幼时便已经见过她的。   这是只属于八百比丘尼的记忆。   抚摸着这孩子的脸颊时,八百比丘尼在想,如果她当初能一直陪在他身边,看着他长大,那么或许也能看着他慢慢从这副模样长成后来到的青年。   看着他作为人类,从牙牙学语的孩子,变成清秀隽的少年,或许他会一直作为人类而活,到最后也是作为人类而死……   只不过……也只是或许罢了。   收敛了夜里忽然冒出来的奇怪念头,八百比丘尼还是伸出手来抱了抱他,然后才闭上眼睛。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闭上眼睛之后,鬼舞辻无惨又在她的怀里睁开了眼睛。   他安静地注视了她许久,然后才将自己的额头贴近了她的额头。   ——*——   说实话,在宅邸之中见到出现在他面前的、年龄与他相仿的孩童时,累觉得很惊讶。   穿着打扮极为现代化,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孩子用他那双大而无神的红梅色眼眸瞥了累一眼,便又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八百比丘尼身上。   那孩子就这样站着,丝毫没有要解释什么的意图,也像是没有看到周围佣人们向他投来的疑惑目光。   鬼舞辻无惨没有刻意收敛自己的气息,因而外貌上的变化并未完全蒙蔽累的判断,身为鬼的敏锐,让累在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便认出了他的真实身份。   累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询问鬼舞辻大人为何要变成这样?   鬼舞辻大人的决定,根本不是他应该询问的内容。   装作不知道他真实身份的模样打招呼?   恐怕鬼舞辻大人只会觉得,这样的举动无趣又多余。   那么累需要做的,只是保持安静——他也一直都在保持着安静。   不需要发表自己的看法,也不需要询问他人的意见,只需要摆正自己的身份,像是装饰品一样存在于这个【家】中。   仅是如此,便已经足够了。   鬼舞辻无惨显然很满意累的安静,而要想让他来解释什么,也只是痴人说梦般的想法。虽然昨天夜里说的是让他随便,事实上,最后还是八百比丘尼开口告知宅邸中的佣人,这个突然出现在她身边的孩子的“来历”。   她说:“这是远房亲族的孩子,暂时过来住些时日。”   随意做出的解释,便足以让佣人们收回视线。   宅邸中的佣人们早已习惯夫人的惜字如金,也知道不该随便询问主人不该问的问题。所以哪怕他们都很好奇这个孩子究竟是在何时过来、又是被谁送过来的,也不会刨根问底地追问夫人。   夫人并没有要给他们解释什么的义务,而他们也没有一定要什么都知道的责任。   在这座宅邸中,他们只需要保持适当的安静,做好自己本分的工作便足够了。   关于“远房亲族的小少爷”的名字,八百比丘尼随口胡诌了一个“俊国”,以便让佣人们区别对他和累的称呼。   鬼舞辻无惨不在意称呼这种小事,也不在意宅邸中的佣人们会有什么想法,他所在意的,只是八百比丘尼对待孩童模样的他的态度。   说实话,作为【俊国】在她面前所受到的待遇,远比【鬼舞辻无惨】要好上太多。   再者,鬼舞辻无惨不能做或是不屑于做的事情,放在【俊国】身上都会失去那些限制。   累的生活并未因为【俊国】的到来发生太大的改变,他依旧是白日在房间里睡觉或是看书,晚上偶尔出来走两步,运气好的时候或许可以遇到母亲大人和她一起坐坐——现在遇到母亲大人时,却往往都能在她身旁看到变小了的鬼舞辻大人。   累不明白鬼舞辻大人为何要做这种事,也不清楚他为何要变成这副模样,但他能知道的是,自己并没有了解这一切的必要。   所以累就像是完全不知道【俊国】的真实身份一样,依旧维持着自己固定范围之内的平静。   但是,八百比丘尼的生活却发生了几乎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鬼舞辻无惨都能想到各式各样的理由来给她找麻烦。   事实证明,或许是因为身体变小了,所以连想法也会一并幼稚——甚至让八百比丘尼开始怀疑起他是否连羞耻心也一并丢弃了。   白天的时候鬼舞辻无惨没法出门,也不能暴露在太阳底下,但八百比丘尼习惯性坐到外廊赏花……哪怕庭院里的樱花都开始凋谢了。   于是在她起身即将进入阳光下的时候,鬼舞辻无惨便会伸出手拉住她的衣角,对她说自己不熟悉宅邸的环境,希望她能带他四处走走。   八百比丘尼微微低下脑袋,对他在佣人面前故意而为的做作行径陷入了沉思。   “那便让和子带你四处走走吧。”她说。   也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八百比丘尼便把自己的衣角从他手里抽出来……她是想这样做的。   然而出于力量上的差距,她的衣角依旧在鬼舞辻无惨的手中纹丝不动。   鬼舞辻无惨是主动变成了这副样子,而非被削弱了实力或是其他原因,这也就意味着,他的力量并不像他现如今展现出来的外表一样弱小可怜。   鬼舞辻无惨依旧是那个不容他人反驳与抗拒的鬼舞辻无惨。   被这种无言的威胁所牵制的八百比丘尼,看见他不动声色地露出了眸中的竖瞳,只不过因为面容的稚嫩而削减了其中的锐利,倒有几分乳虎龇牙的意味。   但谁都知道,鬼舞辻无惨哪怕是尚且稚嫩的时候,也只会是安静蛰伏着的蛇蝎。   他有着流淌在血液里、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与生俱来的毒性。   不过说实话,比起他平日里那双神采奕奕的眸子,八百比丘尼倒更喜欢他现如今这样、在佣人们面前刻意露出的伪装。   红梅色的眼睛圆圆的,虹膜是在孩童期常见的占据了大半只眼球的状态,没有了那些锋利凛冽的棱角,眼型也不再因上扬而显露妖冶,却让他的眼神竟增添了几分格外柔和。   当他牵住她的衣角,仰着脸看向她的时候,八百比丘尼甚至因为这样的眼神恍惚了好一会儿。倘若鬼舞辻无惨真的如他现如今所表现出来的这般无害……   终归只是想想而已。   八百比丘尼敛去了那些胡思乱想,自嘲般在心底里叹了口气。   果然也是近来过分平静,所以才会连这种想法都会出现了。   她牵着鬼舞辻无惨的手在宅邸转了一圈,那只小小的手掌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竟有几分可爱而又脆弱的错觉。   虽然期间因鬼舞辻无惨无法暴/露在阳光下而被迫省去了许多房间的参观,但最后的结果也勉强算得上皆大欢喜。   毕竟鬼舞辻无惨的本意也不是真的要参观宅邸。他只是想看看八百比丘尼的容忍限度究竟在什么地步。   不过就目前的表现而言……或许比他想象中的更高些。   八百比丘尼少有和鬼舞辻无惨这样相处的时候,也少有像这样握住他手的时候——不带任何目的,也没有任何被强/迫的意味。   只是单纯地牵着他的手,和他并肩走着。   或许这就是他们千年来相处最为平静温和的时刻了。   夜里鬼舞辻无惨依旧会钻进她的被窝,但八百比丘尼已经放弃赶他,每次都任由他钻进来,却不会理会他的言语,无论鬼舞辻无惨对她说什么,八百比丘尼大多都只是沉默或是敷衍。   偶尔会多说几句,可当鬼舞辻无惨觉得能聊起来了的时候,却又总会发现八百比丘尼又闭上了眼睛,一副十分困倦甚至是已经睡着的样子。   鬼舞辻无惨知道她是故意的,却也没什么办法,强行摇醒她这种事做过一两次就够了,四目相对的无言并非时时刻刻都能让人觉得有趣。   主要是他现在这副模样也做不了什么,只是单纯地躺在一起睡觉罢了,但不管是对于八百比丘尼还是对于鬼舞辻无惨而言,都足以生出许多异样的心情。   但就在八百比丘尼也快要习惯这样的生活之时,却忽然出现了打破这份诡异的【温馨】的东西。   有着与累如出一辙的、哪怕在【鬼】之中也显得过分惨白的皮肤的少女,捂着自己的右眼在某天夜里闯入了庭院。   那本该是个与往常毫无异样的、平静的夜晚。   好不容易甩开了鬼舞辻无惨的八百比丘尼坐在外廊透气,忽然闻到了过分浓郁的血腥味,这样的气息甚至在顷刻间令周围的气氛都陷入了诡谲的血色,她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地让守在身旁的佣人退下。   在外廊只剩下她独自一人时,八百比丘尼开口道:“出来吧。”   那个浑身是血、眼睛受了伤的少女就这样捂着自己的右眼,从暗处慢慢地走了出来。   她的头发或许平日里梳理得还算漂亮,脸蛋也算得上可爱,然而现如今却沾满了血迹,浑身都透露着凌乱,就像是被揉搓成一团的杂草。   八百比丘尼不需要花太多心思思考就能明白对方的身份,也不需要询问什么,便能看出来她这时候的遭遇。   “八百比丘尼大人……”脸上有着对称的红色圆点的少女神色间满是敬惧,低垂着脑袋开口轻声道:“深夜打扰您,实在万分抱歉。”   她的声音也在颤抖着。   几乎所有鬼都知道八百比丘尼的存在,其中又有一大半的鬼知晓累备受鬼舞辻无惨和八百比丘尼的青睐,甚至两度被他们接到身边抚养。   作为曾在这两次的间隔之中,当累生活在那田蜘蛛山的那段时间里,待在他身边当了数十年【姐姐】的少女之鬼。在累离开那田蜘蛛山的几年之后,她机缘巧合下得知了现如今他的住所。   【鬼不允许聚集】这样的规矩从始至终都是存在的,在多年来只有累受到了特殊的偏爱,所以拥有了许多的【家人】。   在他被鬼舞辻无惨接走之后,按理来说这些因他对家人的执念而聚集在一起的鬼,也应当因此各自退散。但不知道是为了防止累再次被送回原住所时又要重新找【家人】,还是鬼舞辻大人根本没有闲心管这种小事,所以他们也都还维持着原本的模样。   在试探了鬼舞辻大人的心思却没有被警告之后,他们依旧作为【家人】生活着。   就仿佛是家中的幼子暂时出门了,而其他的家人依旧维持着原本的生活等着他回来。   维持这样的状态有好处也有坏处。一方面,数量多的优势无论在何时都展现得格外鲜明。可另一方面,他们的力量几乎都是来源于累,以往能在那田蜘蛛山占据一方,也是因为倚靠了身为下弦之伍的累的力量。   前几年累被鬼舞辻大人带走了,他们的力量也随之大幅度下降,可多年来丧命在那田蜘蛛山的人类的数目,却足以引来了鬼杀队的注意。   “其他的家人全都已经被鬼杀队的人类杀死了,所以……”少女模样的鬼说起那田蜘蛛山发生的事,心有余悸地颤抖着:“只剩下我了。”   猩红的血液从她捂着的右眼往下淌着,滴落在院子的地面,染红了土壤,也染红了她的汗水。   她发现,从始至终,八百比丘尼大人都没有开口评价半句。   在她说话时八百比丘尼依旧平静地坐在外廊,当她提及这次鬼杀队的队伍中有几个明明只是低级队员却厉害得不像话的剑士时,八百比丘尼终于正眼看她了。   少女模样的鬼见她终于注意自己,眸中闪烁起了希冀。   “有一个是黄色头发的小鬼,一直闭着眼睛,甚至还打着呼噜,完全就是一副看不起我们的样子!还有一个是红头发,耳朵下挂着花札耳饰的小鬼,一开始的时候明明用的是水之呼吸,可在父亲都快要赢了的时候,他却忽然变成了什么【火之神神乐】……”   “对了!那里面还有一个小鬼用的也是水之呼吸,速度快得离谱,却一直都戴着狐面,我的眼睛就是被那个小鬼……”   少女模样的鬼越说越激动,到后来毫不掩饰地露出了恨意,她紧紧地攥着拳头,却猛然间瞪大了眼睛,面上的表情顷刻间凝滞了。   八百比丘尼听到了自己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有一双手轻轻柔柔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略带稚嫩的嗓音在她的头顶响起:“被鬼杀队的人打败了,居然还敢顶着这副丑陋的姿态跑到我的住所来?”   原本站在八百比丘尼面前的鬼,在见到鬼舞辻无惨的下一刻便猛地伏跪在了地面上。   苍白的头发将她的脸完全遮挡,只有止不住颤抖的身体和不断滴落的汗水暗示着她这时候的心情。   事实上,她来这里也只是为了搏一把。   鬼舞辻大人之前没有将她们驱散,这便足以证明累的地位在鬼舞辻大人心目中格外特殊,但仅凭这点她还没有主动找来的勇气,这次之所以会冒死跑来,更多的还是因为……   她听说了那个消息。   【鬼舞辻大人在寻找耳下挂着花札耳饰的鬼杀队剑士。】   她其实也只是从其他鬼的口中听到了一点点传闻,但假冒鬼舞辻大人命令这种事情,哪怕是上弦之鬼也没有这样的胆量。   于是她便心生了大胆的念头,想着……或许能借这次机会做些事情也说不定。   与其一辈子只当一只低级的鬼,时刻活在担惊受怕中,倒不如赌上一次,反正以她现在的状态,就算逃走也必定要花好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过来。   可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她已经受够了。   早在成为累的【姐姐】之前,她就凭借着看似弱小的外表和格外谨慎的心机躲过了许多鬼杀队剑士的追杀,在成为累的【姐姐】之后,她更是小心翼翼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哪怕其他的【家人】都换了好几轮,她也一直都是累的【姐姐】。   而这也与她格外敏锐的直觉和果断的决策脱不了干系。她总能抓住一切有可能的机会,让自己能够得到最大的利益。   “鬼舞辻大人……”她试图开口解释:“这是因为……”   “闭嘴。”鬼舞辻无惨冷冷喝断:“我有说过你可以开口吗?”   和料想之中完全不一样的发展终于让她开始惊慌起来,原本在八百比丘尼面前展露得过于顺利的那些卖惨小心机,在鬼舞辻无惨面前全都成了无用功。   因为鬼舞辻无惨根本不会像八百比丘尼一样,安静又有耐心地听她长篇大论地诉苦。   鬼舞辻无惨只会听自己想听的话,也只会看自己想看的东西。   可就在她惊慌失措得颤抖得更厉害的时候,鬼舞辻无惨突然挑起了眉梢,心血来潮般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这道声音令她看到了突如其来的希望,若是能入了鬼舞辻大人的眼,可远比在八百比丘尼大人面前说再多话都更有用。毕竟能给她们血的,只是鬼舞辻大人。   她抬起脸面露喜色:“濑佳子,我的名字……”   “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够了,我不想听多余的话。”鬼舞辻无惨淡淡地打断她。   濑佳子立刻闭紧了嘴,不敢多说半句话。   鬼舞辻无惨满意地颔首:“你说在那田蜘蛛山遇到了戴着花札耳饰的小鬼,是吗?”   “是的!”   闻言鬼舞辻无惨眯了眯眼睛,分明是小孩子的姿态,从身上流露出的威压却丝毫没有削减。   和八百比丘尼不同,其他鬼都是由鬼舞辻无惨进行转换的,所以也对鬼舞辻无惨有着发自本能的恐惧和敬畏。   无论鬼舞辻无惨以何等姿态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的第一反应也只是跪拜与臣服。   “我要听具体的过程。”鬼舞辻无惨颔首道:“把你刚才说的那个小鬼和他转换呼吸法的过程,全部都完完整整地告诉我。”   濑佳子完全不敢隐瞒半句,也不敢有所敷衍,甚至连那些一路活跃着的小心思都在亲眼见到鬼舞辻无惨之后停歇了许久。   “【父亲】想要保护我们,所以一开始是由他出去应付那些鬼杀队员的,可是来的人实在太多了,所以弟弟妹妹们也都出去了。”   濑佳子说着,试探性地看了眼鬼舞辻无惨的脸色,见他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才敢继续说道:“大部分鬼杀队队员其实很容易就被解决了,真正棘手的只有那三个小鬼,尤其是那个戴着花札耳饰的红发小鬼,因为他以为父亲是下弦,所以其他的几个人都想尽了各种办法来针对父亲。”   “开始的时候,他使用的是水之呼吸的呼吸法,但一直都砍不动父亲的脖子,所以被父亲抓住机会压制住了,但就在父亲快要解决掉他的时候,从他背着的箱子里却突然跳出了一个明明是鬼的女孩子!”   身为鬼杀队的队员,却在背后的箱子里藏着【鬼】! 第47章 女性的姿态   说到这里的时候,濑佳子其实又有些犯怵了, 按理来说所有的鬼都在鬼舞辻大人的掌控之下, 甚至在被鬼舞辻大人变成鬼的时候便下了禁制, 连在人类面前说出鬼舞辻大人的名字这种事情, 一旦做了都会直接触发禁止被当场杀掉。   可那个明明是鬼的女孩子,却站在了鬼杀队的那一边,帮着鬼杀队的人对付同类, 却还能丝毫不受鬼舞辻大人下达的禁制的影响。   难道……又是因为鬼舞辻大人的偏爱吗?   将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存在留下, 真的会是鬼舞辻大人做出来的事情吗?   一想到背着她的那个小鬼是鬼舞辻大人下了令要杀掉的敌人,濑佳子又陷入沉默了。   她忽然想起了曾经听到过的一个消息——在这世上,存在着摆脱了鬼舞辻大人控制的鬼。   虽然并不清楚那只鬼的具体情况如何, 但消息的来源还算靠谱。此前濑佳子还没对此产生什么想法, 可现如今亲眼见到了不受鬼舞辻大人控制的鬼, 她也就很难不去想些什么了。   不过心里想些什么是一回事, 嘴上说出来的话又是一回事。   濑佳子不敢询问其中的具体状况, 因为她很清楚, 就算问了也绝对不会有答案, 甚至很可能会被发怒的鬼舞辻大人直接杀掉。   在濑佳子毫不知情的前提下,鬼舞辻无惨清楚地听完了对方心声。   他皱了皱眉头, 头脑中回忆起了不太好的东西, 连带着搭在八百比丘尼肩上的手也缩紧了几分, 而在清楚地感觉到她的骨头时, 他又像是猛然惊醒般松了松手指。   鬼舞辻无惨的视线落在八百比丘尼的头发上, 他状似随意地抚平她肩头的褶皱, 手指勾起她散落在颊边的长发,动作轻缓地别至耳后,声音听不出喜怒:“然后呢?”   濑佳子看见了他的动作,心里咯噔了一下,生怕他下个瞬间就又发怒了,忙不迭地开口道:“那个从他背后的箱子里跑出来的鬼很强,可是身上的味道却和我们都不太一样,弟弟妹妹们努力牵制住了另外两个小鬼,可那个身为鬼的女孩子却使用了可以燃烧起来的血鬼术,点燃了红发小鬼的刀……”   “于是他的呼吸法,也从水之呼吸变成了火之神神乐。他就是用火之神神乐斩下了父亲的头颅!”   作为鬼存在了数十年的濑佳子,她在过去的时间里也遭遇过许多鬼杀队剑士的追杀,但在她此前遇到的任何一次危险中,都没有出现过如此诡异的情况。   她说完之后,庭院里陷入了诡谲的寂静,濑佳子跪趴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地面。   空气中仿佛有某种奇诡的危险在缓缓地流动着,无形的压力几乎要压断濑佳子的脊椎,大脑如充血般混沌,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鬼舞辻无惨就这样沉默地盯着濑佳子的脊背,手里却把玩着八百比丘尼的一缕头发,鸦黑的发丝从他的指腹根根坠落。   “那么你在做什么?”他忽然开口点明了重点。   在她所说的前因后果之中,完全没有体现出她本身的作用。   濑佳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也顾不上自己还在流血的右眼了,她急迫地想要解释:“我被另一个使用水之呼吸的小鬼缠住了,他……”   鬼舞辻无惨没有听完她说的话,便开口道:“遇到了稍微难缠些的对手,就只剩下想要逃走的想法,我不想听这种无趣的辩解。”   濑佳子面上的表情在顷刻间凝滞了,本就惨白的面孔此刻更是生机全无。   【会被杀死。】   【我绝对会在这里,被鬼舞辻大人杀死。】   这样的念头不知从何处疯狂涌入脑海,惊骇得令她连牙齿都止不住地打战。   濑佳子后悔起几个小时前那个过分自信而又鲁莽的自己了,她的喉腔里像是被铁块堆堵了一般,半个字眼都吐不出来,甚至隐隐开始察觉到口腔中逐渐扩散的血腥味。   就在悔恨自己竟做出了如此错误的决定时,她的视线忽然触及了一张过分平淡的面孔——眼睑微垂的模样与站在她身后的那人有着本质的区别。   被来自细胞的恐怖威压震慑了许久的濑佳子倏然想起,在鬼舞辻大人的身前,还坐着另一个人。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叫出了她的名字:“八百比丘尼大人!”   一直坐在檐廊上充当鬼舞辻无惨扶手的八百比丘尼、虽然自他出现后便没有开口说过半句话,但至少她的注意力一直都在他们的对话上。   那个戴着狐面、使用水之呼吸的孩子,很显然就是伊之助。   事实上让前任水柱来培育伊之助、也是八百比丘尼深思熟虑过后才做出的决定,并不只是因为她与鳞泷左近次是旧识,也是因为现如今还不是让伊之助未死的消息暴/露在鬼舞辻无惨面前的时机。   毫无疑问他需要些能遮挡住自己面容的东西,也需要一个能理解现如今状况的指导者。这才是八百比丘尼的真实想法。   濑佳子一边讲述着那田蜘蛛山被袭击的过程,八百比丘尼一边想着其他的事情。鬼舞辻无惨会说什么她其实并不在意,濑佳子的下场如何也不需要她插手。   八百比丘尼只是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叫出自己的名字。   很显然,鬼舞辻无惨也没有想到。   幼年模样的初始之鬼垂下了视线,落在八百比丘尼的发顶,视线下移时他看到了白皙纤细的脖颈——脆弱得稍一用力就会被折断。   但现如今却有鬼当着鬼舞辻无惨的面试图向她求救。   濑佳子用看救命稻草一样的眼神看着八百比丘尼,这样的目光只是令八百比丘尼瞥了她一眼,便又淡淡地别开了视线。   可鬼舞辻无惨却忽的笑了起来,发出了短促的气音。   听到低低的笑声在头顶响起时,八百比丘尼怔了一瞬。但接下来听到的话更是令她沉默。   “当着我的面叫她的名字,是因为觉得她能救你,还是你觉得……她的决定在我之上?”   鬼舞辻无惨的声音分明很轻,声线又很平和,却毫无疑问是在质问濑佳子。   这样的质问濑佳子自然不敢回答,她把头又紧紧地贴回地面。而事实上,鬼舞辻无惨也并非是在问她。   他用指尖抬起了八百比丘尼的下巴,迫使她转过脸来看向自己,因此刻保持的姿势而产生的高度差距令八百比丘尼被迫仰视着他。   幼年形态的初始之鬼做出这样的举动,比起危险反而更像玩笑。   “你觉得呢?”鬼舞辻无惨注视着她问。   八百比丘尼垂下了白皙的眼睑,轻声道:“别人的想法如何,我又怎会清楚?是谁说出来的话,询问本人不是才更加合适吗?”   这样的回答令鬼舞辻无惨眸色微沉,眼见八百比丘尼避开视线,眉眼之间的阴郁又明显了几分。   “那如果我说让你来处置她呢?”鬼舞辻无惨忽然说。   闻言八百比丘尼终于抬起了眼睛,对上他的视线时从中看出了几分玩味,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一样,红梅色的竖瞳微微扩张。   不论八百比丘尼的反应如何,察觉到这时候气氛又开始变化的濑佳子,心底里还是升腾起来几分希望的光彩。   叫出八百比丘尼大人的名字只是她无路可退时的拼死一搏,却不料似乎真的起到了作用。早就听说了八百比丘尼大人在鬼舞辻大人心目中的地位不一般,现在看来果真是如此。   但过了许久,八百比丘尼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鬼舞辻无惨不着急,八百比丘尼也不着急,因为提心吊胆着生怕自己下一秒就要没命的从不是他们。   所以濑佳子要急坏了。   这样的场面又开始让她怀疑起自己的最后一搏究竟有没有用了。   就在这时,平和轻浅的嗓音缓缓地从八百比丘尼口中溢出:“那就让她退下吧。”   听到这句话的濑佳子倏地瞪大了眼睛,近在咫尺的地面上粗糙的砂砾映入她的眼帘。这倒不是因为不满意八百比丘尼的“处置”,而是劫后余生的不知所措。   可鬼舞辻无惨还没有说话,濑佳子也不敢轻举妄动。   轻蔑的冷笑就这样响了起来,是鬼舞辻无惨发出的声音。   “这就是你的处置?”   鬼舞辻无惨松开钳制她下巴的手指,走下了檐廊,他的鞋底沾上了泥土,铮亮的小皮鞋停在了濑佳子的脑袋前。   在八百比丘尼淡漠的眼神中,他抓起了濑佳子的头发,将她仿佛已经黏在地面上的脑袋提起,濑佳子大睁着的眼睛就这样猝不及防对上了鬼舞辻无惨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满是血液的猩红与残忍。   他伸出手指,指尖在顷刻间生出尖锐的青紫色指甲。鬼舞辻无惨勾起唇角:“那就让你退下吧。”   但在退下之前,他还做了其他的事情——他给了濑佳子更多的血。   也给她下达了命令——   “我给你一个新的机会,去把那个红头发的小鬼杀掉,然后带着他的脑袋回来见我。明白了吗?”   看着濑佳子颤抖点头,鬼舞辻无惨松手将她丢在地上:“现在,你可以滚了。”   ——*——   庭院里残留着的血腥味逐渐在夜风中淡化,鬼舞辻无惨重新回到了檐廊。   “血迹怎么办?”八百比丘尼问他。   关于如何处置濑佳子,她其实只是随口一说,完全没想到鬼舞辻无惨真的会让她完完整整地退下……或许也不算完整。   毕竟当鬼舞辻无惨给濑佳子血的时候,她脸上瞬间扭曲狰狞的表情和被撕裂的皮肤并不是假的。   但实际上,比起直接放她走,鬼舞辻无惨多给了她血才更让八百比丘尼意外。   他虽然热衷于四处将普通人变成鬼,可事实上,每次给的血量其实都不多,若是想要从他手里得到更多的血,唯有变得更强或是杀死了柱才有可能受到这种【嘉奖】。   正因如此,他给一个逃跑的败者赐予血液的举动,则更是令人深思。   好在鬼舞辻无惨没法读取八百比丘尼的思想,不然一定会对她这种想太多的行为给予轻蔑的嘲笑——他就是心血来潮,仅此而已。   因为濑佳子的举动引起了他的兴趣,因为八百比丘尼想要放过她——所以鬼舞辻无惨不仅放过了她,甚至给了她将功补过的机会。   鬼舞辻无惨……其实在濑佳子叫出八百比丘尼的名字时,第一反应并非恼怒。   他没有觉得对方当着他的面向八百比丘尼求救是什么令人厌恶的行为,反而觉得很有意思——有趣得令他发笑。   也正是如此,他才做出这种令八百比丘尼都意外的举动。   给血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完全没有考虑到院子里残留的血迹应该怎么办,让濑佳子滚的话脱口而出得过于顺畅,现在也没法再让对方滚回来收拾干净。   不过以鬼舞辻无惨的性格,他也不会考虑到“如何避免被佣人们发现庭院里的血迹”这种事。   听到八百比丘尼的提问时,他正想皱眉,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用管它。”   反正天亮了,太阳一晒也就没了。   想到这种事情,鬼舞辻无惨其实又不太高兴了,活动在夜晚时无论多么强大的鬼,一旦暴/露在太阳底下也只会不剩分毫。   到了鬼舞辻无惨这种地步,能够限制和杀死普通鬼的紫藤花,其实已经对他没什么用了,甚至连寻常的日轮刀于他而言也没什么作用。   真正会令他恐惧的,唯有日光。   但鬼舞辻无惨毫无疑问不会让自己暴露在日光之下。   八百比丘尼就这样目睹了鬼舞辻无惨从面无表情到眉头蹙起,再到一言不发离开的全过程,完全不知道他又想到了些什么东西。   但她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也知道自己想做些什么。   ——*——   那田蜘蛛山一战之后,祢豆子的存在也暴/露在了鬼杀队的视野中。   带着鬼的剑士,此前在鬼杀队中闻所未闻。   不论是前去收拾残局的【隐】的队伍,还是因此事而被召集在产屋敷邸的鬼杀队的【柱】们,无一不是对祢豆子抱着警惕和拒绝的态度。   但鬼杀队的主公,产屋敷耀哉却认为,祢豆子正如她的兄长炭治郎所言,无论如何也不会主动伤人。   而培育了炭治郎的前任水柱鳞泷左近次,更是以自己的性命作为担保,坚信着灶门祢豆子不会吃人这一事实。   “炭治郎。”在柱合会议结束之后,产屋敷耀哉将灶门炭治郎和灶门祢豆子二人留下了片刻。   现如今已经有大半张脸都被狰狞的病容所覆盖的产屋敷耀哉,愈发能感觉到自己生命的迅速流逝。   但他的内心却从未生出过对自身、对世间的憎恨与仇视,产屋敷耀哉在面对着任何一人、无论是普通的鬼杀队员还是柱的时候,都是一视同仁地包容而又温和。   炭治郎不明白他为何要刻意留下自己,但他能察觉到——主公一定是有事情要告知他。   “伊之助还好吗?”产屋敷耀哉问他。   灶门炭治郎答道:“伊之助受了伤,现在在蝶屋治疗。虽然失去了记忆,只记得自己的名字是八百伊之助,但伊之助一直都很努力,通过了藤袭山的最终选拔之后,也没有懈怠任何一天……”   产屋敷耀哉眉宇间流露出几分欣慰与怜惜,不仅是对伊之助,也是对炭治郎,更是对像他们一样的、为了打倒最终目标鬼舞辻无惨而努力的剑士们。   “有件事情,我觉得还是应该要告诉你。”产屋敷耀哉对他说:“就在前几日,我收到了鎹鸦传回来的信件。”   灶门炭治郎端端正正地坐在他面前,却在听到他接下来的话时瞪大了眼睛。   “是珠世小姐传来的。”产屋敷耀哉轻声道。   虽然早就已经见过珠世,并且答应了她收集十二鬼月血液的请求,但珠世这样在鬼中也是极为特殊的存在,灶门炭治郎自然不会轻易告知其他人。   但主公现如今却突然在他面前提及了珠世小姐的名字。   见灶门炭治郎一副紧张的样子,产屋敷耀哉安抚地笑了笑,轻轻地说:“不必紧张。在不清楚具体情况的前提下保守秘密,你做得很对。”   听到这样的夸奖,炭治郎局促地收紧了手指,略微低下脑袋。   “那……”炭治郎意识到了正事:“是珠世小姐说了什么吗?”   “珠世小姐虽然正在研究祢豆子为何不同于其他鬼的原因,但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什么特别有用的结果,不过……”产屋敷耀哉顿了顿,提到了另一个人的名字:“八百比丘尼阁下,昨夜让鎹鸦送来了新的消息。”   灶门炭治郎虽惊诧了一瞬产屋敷耀哉竟与八百比丘尼也有联络,却也很快释然——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放心感。   产屋敷耀哉说:“在昨夜,从那田蜘蛛山逃走的一只鬼,被鬼舞辻无惨赋予了大量的血液,或许很快又会有大动作了。”   灶门炭治郎正襟危坐,对于这种话题绝不怀半分轻视。   “我能做些什么吗?”炭治郎问。   产屋敷耀哉的视线落在他耳下的花札耳饰,眸色变得有些恍惚,他很早之前就从八百比丘尼那里得知了这对花札耳饰的来历,也知道它们究竟意味着什么。   上一个戴着它们的人,是只差一点点就将鬼舞辻无惨斩杀的、掌握着初始呼吸的剑士。   但产屋敷耀哉并没有在此刻告知他一切的必要,因为他本人所了解的内容,显然不如另一个人——不如八百比丘尼了解得多。   到了合适的时候,八百比丘尼一定会告知灶门炭治郎,他应当知晓的一切。   所以产屋敷耀哉只是对他说:“你们已经被鬼舞辻无惨盯上了,他也一定会不断地派其他鬼来追杀你们。”   在说这话的时候,产屋敷耀哉的视线一直牢牢地锁在灶门炭治郎的脸上,注视着他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炭治郎,”他轻轻地唤着这个孩子的名字:“你害怕吗?”   灶门炭治郎回以他坚定的眼神,声音如落雷惊掷:“不!”   产屋敷耀哉笑了起来,他早以知晓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也早就知晓——无论在什么时代,也无论到了什么时间,鬼杀队的剑士们,那些努力而又坚定的孩子们,都会坚持着唯一的答案。   “那就继续努力吧,炭治郎。”产屋敷耀哉说:“先去蝶屋治疗好伤口,然后继续新的任务。”   ——*——   初始之鬼在她面前维持了太长时间幼年的模样,以至于八百比丘尼都快要习惯的时候,他忽然又换了一副模样。   是更加令她沉默的……成年女性的样子。   和男性时的傲慢冷淡,幼年时的沉默淡然都不同,以这副姿态出现的鬼舞辻无惨,在她面前露出了几近冶艳的笑容。   这让夜里拉开房门的八百比丘尼,在看到“她”的时候,甚至有种想要拉上房门重新来过的冲动。   但她克制住了这种真正做起来一定很傻的动作,却仍被停顿在门口的脚步暴露了此刻的心思。   “怎么不进来?”   坐在房间里的鬼舞辻无惨轻启殷红的薄唇,从“她”口中吐出来的声音,声线柔细得与真正的女性别无二致。   “……”   八百比丘尼已经彻底放弃询问“她”究竟在做什么的念头了,她其实很想就这样转身离开,反正宅邸中也还有许多空房间,随便收拾一间出来将就几个晚上并非难事。   只不过……谁也不知道,鬼舞辻无惨会维持这样的女性姿态多长时间。   而八百比丘尼若是做出这样的举动,毫无疑问会让她在鬼舞辻无惨面前落入下风。   这是无声的争斗,彼此占据高地同对方沉默地战斗,任何言语和动作都是武器的一部分,或许只是一个细微的举动就能让局势在顷刻间扭转。   但不得不说的是,鬼舞辻无惨最近的任何一个举动都不能说是细微。   ——这完全可以算得上震撼。   “我不知道你还有这种癖好。”   在“她”身旁坐下后,八百比丘尼平淡地开口,像是在谈论今晚的夜色真美,又像是在说你今天穿得真漂亮。   成年女性姿态的鬼舞辻无惨穿着一身八百比丘尼从未见过的、黑底金纹的华贵和服。哪怕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弄来的,也足以说明鬼舞辻无惨的审美倒是一如既往的优越。   鬼舞辻无惨自然知道她这话蕴含着怎样的意味,“她”眯了眯红梅色的眼眸,在八百比丘尼坐下后倾身趴在了她的肩上。   “哪种癖好?”   轻柔却又暧/昧的吐息拂过八百比丘尼的耳廓,那样的气息宛如在轻轻地摩挲着她的皮肤,渗入她的血肉。   八百比丘尼略有些不适地倾了倾脑袋,换来的则是鬼舞辻无惨直接将唇齿贴上来的举动。   “她”用着艳丽的女性面容亲吻八百比丘尼的脸颊,舔/舐着她的皮肤,试图脱下她的衣物时,八百比丘尼按住了“她”的手。   鬼舞辻无惨没有挣脱这种轻而易举就可以摆脱到的桎梏,而是任由她握住了自己的手腕,仿佛自己真的只是个柔弱的女性。   对于这种宛如入戏过深般的表现,八百比丘尼保持了沉默。   但沉默的对视在鬼舞辻无惨扩大笑容时被迫终结,“她”笑着开口,语气意味深长:“不可以吗?”   “不可以吗?”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能算作“你不行吗?”,而现在的氛围正好符合这种特殊的意义——挑衅般的意义。   八百比丘尼沉默了片刻,反问“她”:“你确定吗?”   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便反身压制了鬼舞辻无惨,后者大概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做出这种事,一时没有防备,竟真的被她压在了身下。   只是虚虚挽起的发髻在顷刻间散落,鬼舞辻无惨的头发凌乱地铺在蔺草编织的榻榻米上,原本一丝不苟的和服也因动作的幅度而产生了变化。   她微微抬起下颌,艳丽的容貌因没了任何遮掩更具光彩,是极为放肆的美丽。   虽被如此对待,但鬼舞辻无惨却并未恼怒,反而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自己身上的八百比丘尼。   八百比丘尼的手掌撑着榻榻米,将鬼舞辻无惨的身体拢在双臂的范围内,这样的举动其实颇具控制的意味,但她身下的人却毫不在意。   不仅如此,鬼舞辻无惨甚至还有闲心伸出手指把玩着她垂落下来的发丝,将那缕鸦黑的长发贴近了自己的薄唇——精致的指甲压在“她”的唇边,无端透着谲诡的靡/艳。   这样的场景若是换一个人看到,很有可能就真的控制不住局面了。   不过实际上,现在的局面也的确在朝着某种不太可控的方向发展了。   察觉到和室的气氛朝着某种旖旎的意味发生着变化,八百比丘尼伸手抚摸着“她”的面颊,她用自己的指背轻轻地划过鬼舞辻无惨的皮肤,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落下亲吻。   鬼舞辻无惨眯了眯眼睛,没有发出声音。   “她”也没有阻止八百比丘尼的手落在“她”的身体上,拨开“她”的衣物。   事实上用这种模样行床笫之事,让八百比丘尼在结束之后都恍惚了好一会儿。她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鬼舞辻无惨,冶丽的眉眼间满是靡/艳的气息。   鬼舞辻无惨眉梢微扬,指尖压在她的脖颈上轻轻点着,语气散漫道:“睡不着?”   一副睡不着就干脆再来做些什么的样子。   八百比丘尼从“她”的语气里读出了话外之音,她侧过脸不再看“她”,轻声答道:“不是。”   说完这话之后,鬼舞辻无惨便听到她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似乎很快就真的陷入了睡眠之中。“她”将手掌贴在八百比丘尼的白皙的后背上,慢慢地移动着手掌,而后将自己的身体也贴了上来。   在抱住了八百比丘尼之后,鬼舞辻无惨却并不急着入睡,“她”贴着八百比丘尼的背脊,闭上眼睛听到了她的心脏正在跳动。   像是沉溺于这样的声音里一般,鬼舞辻无惨听了许久,一直到天色即将转亮,太阳慢慢升起时,才真正让自己睡去。   ——*——   八百比丘尼醒来时发现鬼舞辻无惨仍躺在自己的身边,从“她”身上传来的微凉温度,令她动了动身体。   她把鬼舞辻无惨搭在自己腰侧的手拿开,坐起身时鬼舞辻无惨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似乎也没有被她吵醒。   她没有刻意叫醒鬼舞辻无惨,而是打算自己穿戴整齐。自从搬来京都的宅邸之后,八百比丘尼的着装也开始偏回传统的和服,正当她准备系起腰带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我来吧。”   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从她手中取走了腰带,八百比丘尼回头去看,只披着一件外衫的鬼舞辻无惨站在她的身后,将腰带在她身上比划着。   “不再睡会吗?”八百比丘尼轻声问。   鬼舞辻无惨有些意外地侧目,眼尾的散漫令八百比丘尼呼吸一滞——因为“她”勒紧了腰带。   这样的举动绝对是故意而为,八百比丘尼看着鬼舞辻无惨露出的笑容,无比确信自己的判断。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在鬼舞辻无惨松手说“好了”之后,轻声答道:“谢谢。”   哪怕说话时她甚至都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来了。   鬼舞辻无惨幽幽道:“不客气。”   “她”脸上的笑意愈发明艳了。   ——*——   宅邸中的佣人们大抵也是习惯了这种莫名冒出来的人物,在听到夫人说“这是我的朋友”时,他们也都只是恭敬地低下脑袋。   但累显然不如宅邸中这些一无所知的佣人一般淡然,十分清楚这位【母亲大人的友人】究竟是谁的累,完全无法像其他佣人那样看待“她”。   但好在累的面部表情从来都不丰富,因而陷入纠结中时也只是显得有些呆滞,鬼舞辻无惨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却忽然想起了前几日的事情。   “累。”   “她”叫住了站在门口、本是打算过来找八百比丘尼的累,同他说:“进来,把门关上。”   八百比丘尼这时候也坐在不远处,听到鬼舞辻无惨的话,停下了自己手上的事情,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了他们身上。   累听话地走进房间,关上房门后在鬼舞辻无惨面前跪坐下来:“父亲大人。”   这孩子恭敬地开口,似乎丝毫没有被鬼舞辻无惨的女性形态所影响。   鬼舞辻无惨淡淡地应声,但接下来开口的话,却令累顿时瞳孔紧缩。   “前些时日,你的【姐姐】已经来过了。”   听到这话的累猛地抬起脸,他的神色凝滞了好一会儿,才怔怔地张嘴道:“……姐姐?”   “就是留在了那田蜘蛛山的【家人】。”鬼舞辻无惨难得有心情为他人解释什么,足以看出来“她”这时候心情其实不错——虽然今日凌晨时,其实有个不好的消息传来了。   “前段时间的夜里,她忽然满身是血地跑过来,哭着说鬼杀队的人类袭击了那田蜘蛛山,全家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能为别人解释什么于鬼舞辻无惨而言已经是莫大的退让,若还想让“她”把说话方式变得委婉些或是将语气变得温和些,那便真的是痴人说梦了。   也不管累此刻的心情如何,鬼舞辻无惨也根本不在意,“她”只是因为今日感受到的濑佳子的失败、而突然想起了累还不知道有这件事的发生。   虽然累知不知道也没有太大的关系,因为他也不会再回去和他们玩那种过家家的游戏,但心血来潮的鬼舞辻无惨,却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于是“她”继续说:“我给了她一次机会,也给了她力量,让她去把袭击那田蜘蛛山的鬼杀队员杀掉。”   鬼舞辻无惨顿了顿,视线瞥向坐在一旁的八百比丘尼,发觉她也在看着这边时,“她”微微挑起了眼尾,告知了累后续:“但是她失败了,在获得了我赐予的力量的前提下,再一次输给了那些人类。就在今天,她也死在了那些人类的日轮刀下。”   听到这种消息的累陷入了沉默,他既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在想些什么,一直停留在小孩子的模样,连同心性仿佛也停留在了这一阶段。   但他同时也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主动评价什么——除非鬼舞辻大人问他。   鬼舞辻无惨的确问他了,“她”漫不经心地开口,像是随口一问:“你想为她、为他们报仇吗?”   累几乎是呆滞般看着“她”,看着“她”勾起嘴角,继续说:“帮她杀掉那些她没能杀掉的烦人蝼蚁,去帮她完成她没有完成的任务……”   【去杀掉灶门炭治郎。】   但鬼舞辻无惨的话没能完全说出来。   “累只是个孩子。”   就在鬼舞辻无惨的笑容扩大之时,八百比丘尼忽然出声打断了“她”近乎引/诱般的话语。   若是让鬼舞辻无惨继续说下去,“她”绝对会重复那天晚上的行为,或许是多给累一些血,又或许什么都不给,只是抛出一句话,便让累也去追杀灶门炭治郎。   鬼舞辻无惨大抵是有些意外的,毕竟八百比丘尼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在“她”吩咐下属时坐在一旁充当背景,像是精致逼真的净琉璃人偶般一言不发。   虽然一直都待在鬼舞辻无惨的身边,但八百比丘尼也一直都在刻意避免参与到他的事情里,他们一开始的关系并非是上下级,也并非是伴侣。   他们最开始的时候,其实是目的一致的合作伙伴才对。   为了追求同一个目标,寻找着传说中的【青色彼岸花】而结成了脆弱的同盟。   ——但她现在却出声打断了鬼舞辻无惨的话,像是要插手他的事情。   但她用的理由是【累只是个孩子。】   而他们现如今的身份,在此刻的身份,在累面前的身份,不是累的主人,而是累的父母。   意识到这一点的鬼舞辻无惨眯了眯眼睛,在累露出明显的担忧表情时倏地笑了起来,“她”语气淡然道:“是啊,累还只是个孩子。”   鬼舞辻无惨低低地笑着,“是我疏忽了,这种事情,自然不该在孩子面前说的。”   鬼舞辻无惨装模作样地来到八百比丘尼身边,在她身旁坐下后开口询问她:“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八百比丘尼抬起眸子回应了“她”投来的视线,在那双红梅色的眸子的注视下,轻声道:“这种事你不是也能处理好吗?”   她将目光落在累的身上,同那孩子说:“累先回去休息吧,爸爸妈妈有些事情要商量。”   在今日之前,八百比丘尼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再用出这种近乎拙劣的借口。不是因为伊之助,而是因为累。   而坐在她面前的,扮演着【父亲】这一角色的存在,却有着比她还要艳丽几分的面容与姿态。   鬼舞辻无惨的表情无论在何时都比八百比丘尼要生动许多,哪怕他身上异于常人的地方才更多。   累抿紧了嘴角看着她们,在八百比丘尼催促般的眼神中离开了房间。   只剩下她们二人的房间陷入了微妙的气氛,鬼舞辻无惨仿佛在刻意重现过去一般的举动终于引起了八百比丘尼的注意,她沉沉地舒了一口气,忽然对他说:“差不多可以结束了吧?”   鬼舞辻无惨挑眉:“结束什么?”   这种莫名其妙的相处,这种难以形容的变化,还有“她”的这副,意味不明的女性姿态。   “我想和你一起出去走走了。”   八百比丘尼最后只说出了这句话。   而鬼舞辻无惨的回答是:“等太阳落山之后,我就可以陪你出去。”   但“她”丝毫没有要让自己变回男性形态的意思,而是继续维持着女性的模样,甚至理了理自己的发髻,还顺便帮八百比丘尼梳理了走动时有些翘起的发梢。   八百比丘尼保持了沉默,甚至怀疑“她”是否对这种状态陷入了沉迷。   “你很喜欢这样吗?”   在她问出这个问题时,得到的是鬼舞辻无惨翘起的唇角。   殷红的薄唇在她面前微微张开,低沉的男性声线从鬼舞辻无惨口中溢出:“我以为,你会比较喜欢这样。” 第48章 梦境的温度   八百比丘尼回以长久的注视,长到足以令鬼舞辻无惨的玩笑褪去色彩。   但“她”依旧没有变回自己原本的样子, 而是将脸凑过来亲吻了她。   八百比丘尼神色淡漠地别过脑袋, 任由那些带着凉意的吻落在她的脸颊和嘴角, 自身却宛如清心寡欲般对“她”的亲吻无动于衷。   这副模样令鬼舞辻无惨的眉眼间染上阴霾, “她”掐着八百比丘尼的下巴,迫使她正面注视着自己,也不管八百比丘尼是否愿意, 又想将身体也压过来。   但就在二人的身躯近在咫尺时, 鬼舞辻无惨却忽然看清了她的眼神。   那眼神根本不像是在看“她”,甚至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着的个体。   她的眼里过分虚无, 哪怕鬼舞辻无惨就站在她的面前, 近得像是要贴进她的眼里,她也完全看不到鬼舞辻无惨的存在。   意识到这点的鬼舞辻无惨, “她”的动作下意识停住了, 原本正掐着八百比丘尼下巴的手也松懈开来, 红梅色的眸子神色晦暗不明,那里面满是难以读懂的复杂。   在八百比丘尼开口说些什么之前, 鬼舞辻无惨便只给她留下了一个背影。   事实上,鬼舞辻无惨会突然停下来,的确有些出乎八百比丘尼的预料。她本以为按照“她”方才的动作继续下去, 最后的结果恐怕又是要重新整理一次衣物。   可鬼舞辻无惨却忽然离开了, 没有留下半句话, 而她们之间也分明没有半句争执。   这样的发展虽令八百比丘尼有些惘惑, 却也只是微微蹙起眉头的程度。在鬼舞辻无惨离开后不久, 便有佣人轻轻地叩响了房门,隔着障门站在外廊同她说——   “夫人,方才收到了一封信件……”   八百比丘尼如梦初醒般叫她进来,后者动作小心地推开障门,将信封呈至她的面前。   是很普通的、在报摊书店里随意就能买到的信封样式——但那上面本该填着寄信人信息的地方,却是一片空白。   但八百比丘尼想不出来有谁会给自己寄信。无论是产屋敷耀哉还是珠世,他们都无法追查到八百比丘尼的住处究竟在哪里。   这并非是因为他们的能力不足,或是从未想过要查探她的住所,而是因为八百比丘尼虽自身并非阴阳师,却在过去的岁月之中,曾习得过一些术法。   在这世间活得世间太长了,许多东西自然也就比其他人掌握得更加娴熟,用时间堆积而成的结果,也足以阻拦来自他人的窥探。   而那日在浅草带着珠世他们从原本的房子离开时,八百比丘尼也使用了混淆踪迹的术法,所以才让被派去追杀灶门炭治郎的朱纱丸和矢琶羽在中途断了线索,无法继续用血鬼术追上他们。   见信封上没有任何寄信之人的信息,八百比丘尼抬起了脸,询问佣人:“是谁送来的?”   佣人摇摇头:“我听到门口有动静出去看时,只看到了有人从院门口离开,也没能看清楚对方的脸,只看到了这封信被留在信箱里。”   八百比丘尼闻言眉头微蹙,她半垂着眼睑,轻抬手掌挥退佣人:“我知道了。”   虽说来历不明的东西的确不应该随意拆开,但若是有什么不能被鬼舞辻无惨看到的内容,留着更易夜长梦多——更何况,不论里面究竟是什么,也无法威胁到八百比丘尼这样的存在。   她拆开信封,打开后却忽然发觉了异样。信封是空的。   信封外没有任何内容,信封里面也没有装任何东西……   所以或许是什么人的恶作剧,只是她多心了吗?   八百比丘尼本以为是这样的,直到她察觉到了周围的某种异状。   虽然四周仍是熟悉的房间结构,她也依旧是坐在和室内,甚至连姿势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她发现隐隐约约从空气中透露出了某种诡谲的波动。   这样的变化细微得稍有不慎便有可能会被忽略,而意识到这点之时,她也忽然明白了信封的主人究竟是谁。   “魇梦。”   八百比丘尼轻声唤出他的名字,能够将人拉入梦境的存在,在她的记忆之中只有魇梦。   虽然不知道他这次是用了什么方法,但能肯定的是,绝对和她手中的信封有关。   八百比丘尼完全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在白天做出这样的举动,更没想到他竟然有胆子跑到鬼舞辻无惨的面前来做这种事。   只不过……八百比丘尼忽然想起鬼舞辻无惨方才离开时的背影,再联系起魇梦此时的举动,立马便意识到了——或许鬼舞辻无惨此刻并不在宅邸中。   她拿起信封,放在鼻下轻嗅了片刻,却只闻到了极为普通的纸张的味道。   但此时毕竟是在梦境之中,无法发现异样也是很正常的事,八百比丘尼蹙了蹙眉头,将信封放在了面前的矮桌上。   距离她唤出魇梦的名字已经过去了好几分钟,可对方却丝毫没有要出现在她面前的迹象,不仅如此,周围也十分平静,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样子。   想到这里,八百比丘尼不打算继续坐在和室内了,她起身拉开障门,闭了闭眼睛之后看到的,却是一座似乎极为熟悉的庭院。   ——并非是她现如今所居住的宅邸之中的庭院,而是……   在庭院里生长着的几株紫藤,中间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八百比丘尼抬起脸望向天空——似乎是个阳光温暖的好天气。   她慢慢地踏出外廊,脚步落定,站在泥土结实的庭院里,伸出手时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太阳落在皮肤上的温度。   这种过分真实的感觉令八百比丘尼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开始怀疑起现实中自己的身体是否真的走到了庭院中。   若是这样的话,怕是会被人当成梦游吧。   就在她打算先回到外廊坐下时,却忽然发觉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   “高桥!”   听到声音的八百比丘尼侧目看去,一个侍女打扮的少女一只手拉着她,另一只手里端着茶托,表情有些着急:“你怎么还在这里傻站着啊!”   她把茶托强行塞到八百比丘尼的手里,八百比丘尼下意识接好了端着,也看清楚了茶托上的碗里装着黑糊糊的液体。   有奇怪的味道从碗里飘出来,伴随着袅袅的热气,令八百比丘尼不由得开始思索起这东西是否与这个梦境有什么联系。   “你在看什么?这是小少爷的药,我熬了好久才熬好的,快点趁热端回去吧。不然待会儿凉掉了又要热一次,本来就很难喝了,你也难得去哄。”   听到她这样说,八百比丘尼怔愣了一瞬,显然她的表情引起了侍女的注意,对方抬起手掌在她面前挥了挥:“你今天怎么了?”   侍女神色疑惑地盯着她,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该不会你也染病了吧?你要是也病倒的话那就真的不知道应该让谁去伺候小少爷了……我可不想到时候被临时派过去,上次被派去的侍女……高桥!你在听吗?你怎么又开始发呆了!”   侍女轻轻地推掇着她,对她今日的表现深深地感到无奈:“快回去了,你要是再不走的话药就真的要冷掉了,小少爷还会发脾气……”   被她推着往前走了几步,听她说了这么多的话,再结合周围的环境和她手中的茶托。八百比丘尼猛地回神,忽然明白了这里究竟是哪里。   【平安时代,产屋敷家。】   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分明与晴明的相遇也是在这段时间,但对于八百比丘尼而言,梦见晴明时却没有丝毫陌生的感觉。   而此刻见到的一切,却都令她怔愣了许久。   分明是同一种血鬼术,只不过是换了一个梦境。当初她能在顷刻间想起晴明,想起那座人迹稀少的旧神社。现如今却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自己这时候是在产屋敷家。   这是她在产屋敷家当侍女的时候。   八百比丘尼忽然想起了曾经伊之助询问她,鬼舞辻无惨故事里的那个【她】没有名字吗?   是有的,的确是有的。   “高桥啊……”八百比丘尼轻声呢喃着。   这是她原本的姓氏。   身后的侍女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伸出脑袋问:“你说什么?”   “不,”八百比丘尼摇摇头,“没什么。”   眼见对方又要开始催促了,八百比丘尼端着手里的茶托:“我刚才忽然想起了一点事情,现在已经没事了,那我先走了。”   这次侍女终于没再多说些什么了,八百比丘尼从她那里离开,沿着外廊凭感觉走着——她其实完全不记得“小少爷”的院子究竟在哪里,却一点也不着急。   只是梦境罢了。   八百比丘尼在心里轻轻地说,全部,都是假的。   所以无论她的药有没有送过去,其实都不会真的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只不过现如今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一切都过于真实,不仅仅有方才落在她身上的暖意,也有现如今她端着的这碗药汁。   黑色的药汁从一开始的热气腾腾,到她走了一段时间后热气逐渐退去,她伸出手碰了碰碗壁,发觉已经是温热的状态了。   只是一段时间没有见面,魇梦的实力便已经足够制造出这样真实的梦境了吗?   八百比丘尼泛泛地想着,却不知不觉来到了一扇障门前,仿佛冥冥之中受到了什么指引一般,她停住了脚步。   在她刚将手掌放在障门上时,便听到了从里面传出来的咳嗽声。   那声音一开始是低低的,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好不容易停歇下来,她又听到了声线稚嫩的喊声。   “高桥!”   听到里面的声音,八百比丘尼正欲推门的手掌顿了顿,然后才推开障门。   “我在这里。”她离开阳光,进入被遮挡了大部分光线的和室,整个人便在顷刻间从亮处置身黑暗。   她轻轻地开口,同和室内的人说:“我回来了。”   那个原本坐在寝具内的、约莫五六岁模样的孩子有着一双红梅色的眼睛。   虽然前些日子才见过鬼舞辻无惨变成这副姿态,但他那时候除了外貌之外甚至没有几分与她眼前的孩子相似的地方。   从气质上给人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坐在寝具内的孩子皮肤苍白,双手捂着嘴咳嗽的模样令八百比丘尼放下了手中的茶托,她将茶托放在寝具旁的矮桌上,手掌拍了拍他的后背。   虽然这样的举动其实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上的作用,但心理上的安慰起码可以起到些,那孩子在她坐下时顺势缩进她的怀里,抱住了她的腰。   “你去哪里了?”他把脑袋埋在八百比丘尼的怀中,抬起脸问她。   那双红梅色的眸子如同幼猫般小心警惕,神色也带着明显的紧张。   若是仔细感觉,便能够发现,这孩子此刻的状态其实很没有安全感。他的手指紧紧地攥着八百比丘尼的衣角,像是生怕她又忽然离开一样。   在他抱住自己的时候,八百比丘尼身体其实明显僵硬了一瞬,她抿了抿嘴角:“我去端了药回来。”   八百比丘尼动作自然地从身后将药碗端来,像是做了千百遍一样娴熟。   她把碗拿到怀中孩子的面前,轻声细语地哄他喝下。   “我不想喝。”   对方完全将脸埋进她的怀里,刻意躲开了她拿来的药碗,发出闷闷的声音:“喝了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一样。”   听到这话的八百比丘尼微微垂下了眼睑,将视线落在他的发顶。   缩在她怀里的孩子,有着一头漂亮的、如鸦羽般有光泽的微蜷黑发。   “不是的。”八百比丘尼轻轻地说:“喝了药会好起来的。”   她说这话时其实自己也有些恍惚,但话语却仿佛不受她控制般脱口而出,落入她怀中孩子的耳中。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了脸,伸手摸了摸八百比丘尼的脸。   “你会生病吗?”他问。   见他的动作有些艰难,八百比丘尼略微低下脑袋,让他的手能更轻松地放在她的脸上。   “……会。”八百比丘尼对他说:“人类都会生病。”   听到了这种回答的孩子显然并不满意,他皱了皱眉头:“我没见过你生病。”   八百比丘尼忽然笑了,这样的笑容很轻,她闭起了眼睛,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如果我病了,无惨会觉得高兴吗?”   闻言无惨睁大了眼睛,将手从她的脸上收回来,也从她的怀里脱身。   他坐回寝具内,侧过脸看着八百比丘尼,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不要生病。”   八百比丘尼抬起眼睛,她的视线平静而又温柔:“为什么?”   无惨很认真地想了想,幼小稚嫩的面容满是认真的神色:“人如果病得很重,是会死掉的吧?”   他说:“我不希望高桥你死掉。”   在这时候,八百比丘尼竟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她分明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只是虚幻的梦境,却在见到这孩子时,忽然觉得一切都是真的。   那孩子小小的手掌贴在她的脸上,他的身躯也因过分幼小而比常人的温度更高。那样的温度沁入八百比丘尼的皮肤,令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等到八百比丘尼反应过来的时候,原本放在寝具旁的药碗已经空掉了。   “我也不想死。”无惨忽然这么说,他看着八百比丘尼:“我想要活下去。”   八百比丘尼静静地看着他,“你会活下去的。”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甚至无法再保持着清醒和冷静,仿佛脑海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嗡嗡作响,吵得她只想起身离去。   但她的身体却纹丝不动。   无惨似乎看出了她的异样,还未长开的面容微微皱起眉头,却不见将来的狠戾,而是属于孩童的天真与纯粹。   “高桥有心事吗?”他轻声问她:“还是你也觉得,留在这里陪我……”   分明是很轻的声音,却无端透露出了几分冷意:“是很无趣的事情?”   八百比丘尼回过神来,“不。”   她看着无惨幼小稚嫩的面孔上满是虚弱的病态,也看到他过分苍白的皮肤和比起同龄的孩子要瘦弱许多的身躯。   【仿佛他整个人的存在,就只意味着悲惨。】   八百比丘尼说不出“很有趣”这种话,她也想不出有什么是鬼舞辻无惨能做的事,路过其他的院子时她看到了那些院子里开着各式各样的花——但无惨根本无法离开他的房间。   他这时候的身体太过孱弱了,孱弱得稍稍吹风便会命垂一线。   不知道无惨又想到了什么,他听完八百比丘尼的否认,又问她:“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而八百比丘尼迟疑了。   她张了张嘴,最后说了:“会的。”   无惨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柔软,皮肤也一直都很白皙,无惨之前其实见过家中其他的侍女,她和那些侍女完全不一样。   比起身份低微的侍女,她更像是落难的姬君,被生活所迫所以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只能屈居人下勉强活着。   最明显的证据,便是无惨极少见她露出笑容。   她总是过分地安静,却又无法令人忽视,无惨时常能察觉到她有心事,可每次他询问时,她又只会说“没什么”。   “真的会吗?”无惨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一般,又问她。   第一次回答说出来之后,八百比丘尼后续的作答也顺畅了许多,她肯定地说:“真的。”   于是无惨笑了起来,小小的轮廓勾勒出高兴的弧度,他握着八百比丘尼的手,对她说:“那等我长大了,也要和你在一起。”   八百比丘尼忽然怔住了。   她分不清这究竟是真正的过去再度重现,还是虚幻的梦境里被构筑出来的幻像了。   八百比丘尼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但无惨却还是有话能说:“等我元服之后,我就可以娶你了。”   八百比丘尼垂下了脑袋,无惨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你不愿意吗?”他问。   虽然她的身份确实低微,也对他说过,她的家乡在若狭国的一个渔村,是因为家里的人都过世了,所以才会离开故乡来到平安京。   但无惨身为幼子,上面仍有兄长,继承家业没有他的机会,想要入仕又只会受制于身体状况……所以就算娶了侍女为妻,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比你大很多。”八百比丘尼忽然说:“等你长大之后,我已经老了。”   听到这话的无惨却握着她的手,毫不在意地说:“没关系的。”   八百比丘尼不知道他究竟是因为尚且年幼所以什么话都能说出来,还是因为这是魇梦制造的梦境,所以一切都不能用现实的角度来思考问题。   但听到这话的时候,她还是多说了几句:“就算在你尚且年轻俊秀的时候,我已经变成了又老又丑、满脸皱纹的样子,你还是觉得没关系吗?”   她这样问他,即便知晓这种事情完全没有可能。   八百比丘尼所拥有的是永恒,哪怕她身边的人类一个接一个地老去,她也只会保持着这副年少秀美的姿容,继续着无尽的漫长岁月。   但听到这话的孩子皱了皱眉头。   八百比丘尼忽然很想感慨现实的残忍——这样的残忍甚至延续到了梦境里。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孩子问她:“你会比我更先死掉吗?”   八百比丘尼愣住了。   “会。”她忽然这么对他说:“因为我比你年纪大很多,所以我会比你更先前往另一个世界。”   闻言无惨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那就没关系了。”   无惨对她说:“如果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话,我一定也会陪在你身边,我会亲眼看着你死掉,然后再陪你一起去另一个世界。”   哪怕他这时候其实根本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是否存在。   无惨只知道自己不想死,而她会比自己更先死掉。   这样的想法其实很奇怪,但握着她的手时,他却忽然觉得,如果她会先死掉,会先在另一个世界等他,那么他也不会那么害怕死亡了。   八百比丘尼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眼前这个无惨的回答令她绷紧了心弦,她深深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他的眼眸里看出些什么。   但那双红梅色的眸子张得大大的,那里面的颜色干净又漂亮。   就好像真的是冬日里落在雪白的地面上的花瓣一样柔软。   八百比丘尼不知道这时候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她甚至不知道眼前这个无惨究竟是什么东西。   在沉默之中,她的视线忽然触及了放在茶托上的瓷碗。   八百比丘尼的目光落在那个碗底还残留着些许药渣的瓷碗上,忽然伸手拿起了它。   魇梦不会出现了。她想,从她叫了他的名字到现在,他都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是无法进入到这个梦境里一样。   她完全感觉不到魇梦的气息,也察觉不到他存在的痕迹。   但八百比丘尼能够确定的是,她这时候不该再继续留在这个诡异的梦境里了。   无论现如今坐在她面前的这个孩子,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还是产屋敷家幼子的那个无惨。   在她的记忆里,完全想不起这番对话留下的丝毫痕迹。   八百比丘尼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虚构,所以不存在她的脑海,还是她真的记性不好,就像童磨说的那样,总会把重要的事情都忘掉。   都不重要了。   只是梦境而已。   八百比丘尼猛地摔碎了那个瓷碗,她盯着那堆碎片许久,而后抬起脸对上了无惨的眼睛。   在无惨惊恐的视线中,她忽然问他:“如果我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无惨稚嫩的面容在此刻显露出几分似乎是惧怕的神色。   但他还是说:“会的。”   于是八百比丘尼笑了,这个笑容的弧度很大,像是自嘲又像是讽刺。   她捡起了一块瓷碗的碎片,毫不犹豫地割开了自己的脖颈。   溅出的血液染红了无惨的寝具,也溅落在他的脸上,他惊慌失措地想要爬过来,顷刻间扭曲的面容落入了八百比丘尼的眼中。   或许过了一秒钟,或许连一秒钟也没有过,八百比丘尼睁开了眼睛。   她微微垂下眼睑,在她的手里依旧拿着那封被拆开的空着的信封,四周过分安静,只有阳光透过薄薄的明障子门落入和室内,照亮了整个和室的同时,也带来了些许暖意。   但八百比丘尼却也敏锐地发现,她现在坐着的这个位置,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照射到阳光的。   那么……在刚才的梦境里感受到的温度真实的阳光,又是从何而来呢? 第49章 撒豆节番外   【与正文无关的节分(撒豆节)番外,时间背景大概是伊之助六岁左右。】   鬼舞辻无惨回到别馆时已经入夜许久, 天色浓暗得像是要滴落墨迹。   但若是将视线从天空落下, 移到地面上时, 却会发现街道两旁的霓虹灯招牌正五光十色地挥发着它们的光彩, 四处都是灯火通明的模样。   鬼舞辻无惨忽然想到了许久之前的事情,在很久远的过去,入夜之后人们都只能躲在家中, 透过薄薄的明障子, 偶尔会听到黑暗中传来的异响,并因此而畏惧着黑暗之中那些甚至连存在与否都无法被证实的鬼魅魍魉。   关于【鬼】的传闻, 从古至今都是存在的。   在鬼舞辻无惨成为【鬼】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作为现如今的初始之鬼的他本人,也一直生活在这样的阴影之下。   当他还是人类的时候, 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 也正是有关于鬼怪的流言最为猖獗的时代。   在那个繁华绮丽的平安京中, 不仅有着风雅的和歌,也有着诡谲的传闻。   ——寻常人类无法看见的妖怪恶鬼, 也一并在这片土地上,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在黑暗的阴影处缓缓吐息。   哪怕只是坐在家中, 消息来源仅限于侍女和侍从的口耳, 也会有那些不属于此世的怪状流入他的耳中。   譬如前中将大人在夜访时遇到了看不到脸的怪异女子, 少纳言在夜访时遇到了拦路的怪物, 式部卿又在夜访的归途中听到了诡异的呼声之类的传闻, 隔三差五便会传遍整个平安都城。   那时候奉行的是与现如今截然不同的访婚制,女性拥有自己的宅邸,而她们的丈夫却只在入夜之后才会乘牛车前往她们的宅邸处过夜。   这种在现如今看来极为奇怪的夫妻相处,也间接给那些怪谈之流创造了最为合适的温床。   想到这里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忽然觉得自己现在的情况也与那时候有些相像。   白日里他极少会留在别馆之中,又因为无法在阳光下行走,所以通常都是在入夜之后,才会回到别馆里。   这样的举动却并非日常,而是只有他心血来潮想回来的时候,才会想起来的事情。   只不过……比起那时出门访妻的男子们一边心惊胆战着在路上遇到【鬼】,一边又要驱车出门的纠结,鬼舞辻无惨则是丝毫不会因此动容。   因为他现在就是【鬼】,而且是最初的鬼,是众鬼之王。   不过现在这位众鬼之王却在门口看到了足以令他皱起眉头的东西。   被斜斜地挂在门边上的植物,大抵是一截刺桂,哪怕是在夜里,鬼舞辻无惨优越的视力也足以令他看清楚那截树枝上新鲜的树叶——以及被串在上面的、散发着腥臭味的鱼头。   鬼舞辻无惨的脸色立马变得怪异起来,但只是觉得这种做法莫名其妙。   他完全没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也没意识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直到在他进入家门的瞬间,被实实在在地迎面撒了一把豆子。   “鬼出去!”   稚嫩的童音在他面前大声地喊着,那孩子有着碧绿色的眸子,眼神亮晶晶的。在他的手里拿着一个碗,碗里装得满满的。   鬼舞辻无惨其实本是能够躲开的,但他却迟疑了一瞬,导致那些豆子悉数落在了他价格不菲的西服外套上,还有几粒夹在了衬衫和外套的缝隙中。   虽然算不上狼狈,但总归对形象造成了影响。   而作为罪魁祸首的伊之助却笑着扑到了他的怀里叫他爸爸。   鬼舞辻无惨看着还不到自己腰身高的孩子,眯了眯眼睛却没有发怒。   他把那孩子抱起来,看着他又抓了一把豆子,用力地撒在家里,又大声地喊:“福进来!”   做完了这个过程之后,伊之助高兴地笑了起来,抱着鬼舞辻无惨的脖子奶声奶气地问他:“爸爸是【鬼】吗?”   好在伊之助这时候没有看到鬼舞辻无惨的眼睛,在【鬼】这个字眼从伊之助口中冒出来的时候,鬼舞辻无惨的瞳孔便在顷刻间竖了起来。   暗红色的裂纹顺着竖瞳往虹膜扩散,令他的眼睛看起来危险而又妖冶。   “说什么呢,伊之助。”鬼舞辻无惨低声说着,抱着他往里面走了几步。   对此毫无所知的孩子还维持着笑容,颇为认真地同他解释说:“妈妈说今天是节分,所以要撒豆子驱鬼,然后招来福气,爸爸回来得好及时呀!”   这样说着,伊之助把手里的碗放到怀里,让鬼舞辻无惨清楚地看到了碗里的豆子——是已经炒熟的黄豆。   鬼舞辻无惨怔了一瞬,眼睛也在同一时间变回了极为普通的、正常人的样子。   眼见有佣人朝这边走来,他的脸上也浮现出堪称温和的笑容,视线落在伊之助手中的碗里:“所以豆子是谁炒的?”   闻言伊之助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是妈妈亲自炒的哦。”   他兴高采烈地同父亲分享着这份快乐:“门口的刺桂和沙丁鱼,也是妈妈串好挂上去的。因为妈妈说,刺桂可以刺伤鬼的眼睛,让它看不见东西,所以要是闻到了能让它害怕的沙丁鱼的臭味,鬼就会被赶跑啦。”   作为一只活生生的【鬼】,听完解释之后的鬼舞辻无惨眸色晦暗。   他料想家中的佣人也不会胆敢做出如此逾矩的事情,哪怕佣人们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这也就更显得明明知晓他作为【鬼】的真身,却还是在家里举行着所谓的撒豆节仪式的八百比丘尼,格外惹人讨厌。   而距离他回来都过了好一会儿,他却依旧没有见到八百比丘尼的影子。   视线扫视了一圈客厅,鬼舞辻无惨询问怀里的伊之助:“妈妈现在在哪里?”   伊之助抱紧了自己还剩下大半炒黄豆的碗对他说:“在厨房哦。”   鬼舞辻无惨下意识就觉得:“还在炒黄豆吗?”   “不是的,”伊之助摇了摇头:“是在做惠方卷。”   虽然从来没有过过撒豆节,也极少关注这种事情,但他还是听说过这种东西——一般是以七种常见的蔬菜和肉类为材料,然后卷成长条,朝着当年福神所在的方位一整条吃掉。而且吃的时候绝对不能说话。   之所以是七种材料,是因为福神一般有七位,所以常被称为【七福神】。   鬼舞辻无惨挑了挑眉,将伊之助放在客厅里,径直走向厨房,伊之助也跟在他身后跑了进来。   八百比丘尼刚做完惠方卷,正解着围裙,鬼舞辻无惨见状走到她身后,抬起手握住了她伸到颈后努力着的手。   “别动。”   八百比丘尼真的不动了,鬼舞辻无惨的手指灵活地解开活结,他一面收着围裙顺手递给佣人,一面同她说:“怎么今天忽然想到要亲自下厨了?”   闻言八百比丘尼否认:“算不得下厨,只是忽然想起来我们前几年都没过撒豆节,便干脆从今年开始过吧。”   她的神色极为自然,甚至嘴角噙着笑意,不仅如此,鬼舞辻无惨发现她望向他的眼神也带着过分明显的意味深长。   ——就像是故意挑衅一般,甚至还在等着他发怒。   意识到这点的鬼舞辻无惨眸色微变,却也没有真的当场翻脸,而是维持着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帮她把惠方卷端出去。   见伊之助的碗里只剩下碗底一点点豆子,八百比丘尼便从他手里接过了碗再次装满,被炒得黄灿灿的豆子落在碗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爸爸和妈妈不一起来吗?”伊之助问他们。   闻言八百比丘尼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个恶鬼的面具,在鬼舞辻无惨面前晃了晃:“那就让爸爸来当鬼吧。”   这种提议从被她说出口的瞬间便令鬼舞辻无惨只想拒绝,然而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他便已经被她套上了面具。   视线因为面具的遮挡突然变得狭窄的鬼舞辻无惨额头青筋凸起,却又因为戴着面具,没有被八百比丘尼和伊之助看见分毫。   事实上,距离他翻脸就差那么一点点了。   但本着算账不应当着人类的面算这样的奇怪念头,他还是忍住了。   于是八百比丘尼也拿着一个碗,和伊之助一起抓起大把的豆子,撒向鬼舞辻无惨所扮演的【鬼】。   ——虽然实际上而言,他其实并不需要用【扮演】这个词。   听着在耳边环绕着的:“鬼出去,福进来!”以及八百比丘尼和伊之助的笑声,鬼舞辻无惨觉得自己这时候就很像个笑话。   但他还是忍住了,并且像是自暴自弃一般配合了她们的撒豆游戏,让炒豆子撒得整间屋子都是。   摘下面具时之前他刻意检查了一番自己的表情,确认没有什么异样之后,才把恶鬼面具摘下来。   伊之助去放碗,八百比丘尼则是帮他整理着衣物,她把落在褶皱中的炒豆子捡出来,忽然说:“撒完豆子之后,要吃掉比自己年龄多一个的豆子呢。”   鬼舞辻无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眉宇间没有丝毫感兴趣的意味。   不管是撒豆节还是吃豆子,于他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   “刺瞎鬼的眼睛,让鬼害怕的味道?”鬼舞辻无惨忽然提起了这个。   八百比丘尼笑了起来,“只是习俗而已。”   真正能够刺瞎鬼的眼睛的东西,应该是日轮刀,真正能够令鬼害怕的味道,应该是紫藤花的味道。   鬼舞辻无惨抬起手抚摸着她的脖颈,指腹按压在她的喉咙上,声音低沉喑哑:“现在要吃豆子吗?”   八百比丘尼抬起眼睛看着他猩红的竖瞳,将方才从他身上捻起的那粒豆子放进了口中:“恐怕有些不够呢。”   毕竟他们的年纪,可都不是能轻易数出来的数字。   “没关系,”鬼舞辻无惨慢慢地低下脑袋,殷红的薄唇轻轻张开,贴近了她的耳廓:“待会儿就够了。” 第50章 承诺的胜利   入夜之后鬼舞辻无惨依旧没有回来, 累也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八百比丘尼没有早早入睡, 而是坐在了外廊等人。   自然不是等鬼舞辻无惨, 而是等魇梦。   ——虽然她也不敢确定魇梦究竟会不会来。   大费周章送来下了血鬼术的信封,将她拉入奇怪的梦境,做了这种事之后,按理来说怎么着也是应该亲自过来一趟的。   抱着这样的念头, 她屏退了佣人, 独自坐在外廊等待着。   而魇梦也的确没有让八百比丘尼的等待落空。   穿着黑色西服的睡梦之鬼悄无声息地来到她的身旁,却并未在她身边坐下,而是单膝跪在她的脚边, 将手搭在木质的廊板上,仰起脸对她投以专注的视线。   “八百比丘尼大人。”魇梦轻声开口,唤着她的名, 询问她:“您是在等鬼舞辻大人吗?”   他的脸上又不自觉地泛起红晕, 衬得脸颊上的块状花纹冶丽奇诡——那块状花纹上的色彩如虹般渐变,即便是在夜里也堪比童磨的七彩虹膜那样引人注目。   “还是……”他的嗓音也染上了几分属于夜里的暧/昧, 声线低喑:“在等我呢?”   八百比丘尼没有理会他一直都不同于常人的语气语调,也没有在意他的神色,只是将放在手边的空信封扔向他, 淡淡地开口:“理由。”   她这种像是一句话都不愿意同他多说的姿态更是令魇梦痴迷,他的笑容恍惚迷醉, 却是反问她:“您想让我给出什么理由呢?”   明知故问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魇梦面上笑容丝毫未减, 甚至连神色也一如既往。   虽然这副姿态就不是一般人会有的表现,但说出来的话至少还有条理的存在,无论表面上看起来再怎么怪异疯狂,基本的理智却一直都是存在。   魇梦捡起她扔过来的信封:“啊,那就从信封开始解释吧。”   魇梦笑意盎然,全然不在意八百比丘尼冷淡的脸色和态度,他拿着信封的姿态随意,颊边稍长些的头发被晚风拂起,露出那张年轻俊秀的、泛着红晕的面容。   发尾的奇异的色彩在风中微微浮动,在廊上灯火的衬映下竟也增添了几分生动。   “作为【鬼】受到的限制太多啦,就算只是血液,一旦暴露在阳光也会化为灰烬。”魇梦狎昵般将信封贴在自己的皮肤上,微微阖起眼睛对她说:“可是我实在很想告诉八百比丘尼大人,我的力量已经比以往更加强大了。所以我把自己的血涂在了信封封口的内部,只需要一点点就足够了。”   在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八百比丘尼终于正眼看他了。   “这样的方法很稳妥吧,不需要近距离接触对方,也不需要将自己暴露在他人的视线之内,甚至因为血量太少,所以就算是您也闻不出异样。”   魇梦歪了歪脑袋,换了个姿势依旧认真地注视着她:“但我的血就是触发血鬼术的媒介,只要信封被打开,这个远程血鬼术就会被触发,而您也会因此陷入睡梦之中。”   “何必呢,”八百比丘尼淡淡地说:“在我的梦里,你根本看不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   八百比丘尼自然很清楚魇梦的特殊癖好,也清楚他为何想让他人陷入他所制造的梦境里。魇梦喜欢看到他人陷入噩梦后饱受折磨的样子,也喜欢看他们露出扭曲狰狞的表情,更喜欢人类在痛苦之中拼命挣扎的模样。   这一切都能令魇梦感到深深的愉悦。   不过,八百比丘尼很显然无法满足上述的任何一个条件。   她既不会因为噩梦而痛哭流涕,也不会被美好的梦境所迷惑,所以更不会因梦境的破碎而感觉绝望无助。   在八百比丘尼的身上,从来都不会出现这些过分激烈的感情。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魇梦看来,她的本身就是真正的【悲惨】的合集。   哪怕她的表情毫无波动,她的眼神也没有动容,更不会在像其他的人类那般在痛苦的噩梦中被纠缠着难以脱身。   但魇梦就是喜欢这种从悠远的过去延续而来的,无力解脱也难以继续的漫长绵远的无望之苦。   魇梦将她拉入梦境的目的却并非是想像对待其他人类那样对待她,而是如他所说的那般,他只是想告诉她——   【我已经获得了更加强大的力量。】   而魇梦也知道,无论是被怎样的力量困住,她也能够想出解决的方法——八百比丘尼从一开始就知道如何才能从魇梦的梦境里脱身。   “我看到了您死去的那个瞬间的美丽。”魇梦将手掌放在她的腿上,在八百比丘尼蹙起眉头时把自己的脸贴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就这样枕着她的大腿,他高兴得几近雀跃,语气里也满溢着兴奋:“能再次看到您展露出这样的姿态,我实在是太幸福了。”   所以在白日里被她叫了名字却不出现,不仅仅是因为受到了阳光的限制,也是因为他想要看到八百比丘尼为了从梦境里脱身,而让梦中的自己死亡的场景。   在现实中闭上眼睛便意味着被困在了梦境里,而在梦境里死去,则意味着能在现实重新睁开眼睛。   “以您的聪慧,一定能在短暂的时间里想明白这点。”魇梦不留余力地吹捧着她,却是发自真心地跪在她的面前,称赞着她:“您果断地做出决策的姿态,是我毕生所见的最为美丽的景致之一。”   把她为了脱离梦境而在梦里自杀的行为吹捧得如此漂亮,也只有魇梦才做得出来了。当然,也只有他才有这种能力将他人拉入梦境。   但有一点,八百比丘尼自进入梦境之后便一直都在疑惑。   “这次的梦境,是过去的重现,还是你虚构出来的幻像?”   她感受到了阳光落在身上的温度,也闻到了浓稠的药汁散发的苦味,更触碰到了那个年幼的、尚且身为人类的鬼舞辻无惨身上的热意。   如果都是虚构出来的,那么魇梦现如今的实力……究竟到了何等地步了呢?   闻言魇梦抬起了脸,他看着她微微垂下脑袋注视着自己的模样,发自内心地生出了满足的幸福:“您在注视着我吗?”   他这样询问她:“就像我一直都在注视着您的身影一样。”   八百比丘尼并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也不想同他继续这种毫无意义地触碰。   但魇梦却像是看不到她蹙起的眉头,仍是保持着满怀憧憬的注目。   “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八百比丘尼说:“是或不是。”   闻言魇梦却反问她:“您自己不记得了吗?明明是自己经历过的人生,却连是真的还是假的都无法分辨吗?”   八百比丘尼不知道该说是鬼舞辻无惨挑选下属的眼光也与他本人一样差劲,还是该说鬼舞辻无惨看中的鬼都是从心底里开始腐烂了。   魇梦显然是故意的——哪怕这于他而言只是个小问题。   但他就是不愿意告诉八百比丘尼这种小问题的答案,即便他对八百比丘尼极尽繁琐的赞词。   于他而言,八百比丘尼陷入纠结于迷惑的模样,也是罕见至极的美景。   八百比丘尼对他投以深沉的注视,她将手掌放在魇梦的脸颊上,在对方轻轻地蹭着她的掌心时,猛地抓住了他的头发。   “我不想听到这种问题。”八百比丘尼淡淡地将他提起来,让他平视自己的眼睛:“也不想听到任何不想听的话。”   她这时候的样子,竟令魇梦忽的生出了一种错觉——坐在他面前的并非是八百比丘尼大人,而是鬼舞辻大人。   这样的话语,明明更常从鬼舞辻大人的口中被说出来。   但鬼舞辻大人显然比她直接而又残忍得多。   今日鬼舞辻大人忽然召见了除了累之外的所有下弦之鬼,大发了一通脾气之后把其他的鬼都打得七零八碎,只有魇梦不知为何被他看中,不仅没有受到惩罚,甚至还得到了更多的血,获得了更加强大的力量。   虽然得到血的瞬间过分的痛苦几乎要吞没魇梦的神志,但在身体逐渐适应了新的血量之后,他的血鬼术也比之前强大了许多。   可以制造更多的梦境,也可以用自己的血作为媒介,更加稳妥而又隐秘地远程发动血鬼术。   更重要的是,因为被鬼舞辻大人看中了,赐予了更多的血液,魇梦在进入他人的梦境时,甚至能进入到更深的地方,将那些本该被遗忘的东西也全部挖掘出来。   虽然因为远程血鬼术的限制,他在对八百比丘尼大人施展血鬼术时,只是将她困进了梦境里,却没有成功让自己也进入她的梦境里窥探她究竟梦到了什么,但是从她的反应来看……   【一定,是很不愿意被想起的梦吧。】   【或许,也是她本人都不愿意接受的现实。】   魇梦还没能强到足以制造出真实得连阳光的温度、药汁的气味都能被感受到的梦境,她在梦境里所感受到的一切,其实都是过去真实的重现。   除了她本人之外的任何人,都是从她的记忆之中被挖掘出来的,留在了过去的人们。   想到这里的魇梦眼神朦胧,他实在很好奇八百比丘尼大人究竟梦到了些什么,才会做出这种失态的举动。   又是梦到了安倍晴明吗?还是梦到了其他的什么人?   泛泛的猜测无处得到印证,在魇梦的脑海里顺着思绪翻涌,见他沉默不语,八百比丘尼也不指望能从他的口中得到什么信息了。   她松开手后魇梦便又跪回了地上,他半垂着脑袋脸上浮现出笑容,那样的笑容引出了低低的笑声。   “八百比丘尼大人,”魇梦忽然问她:“这个问题对您来说很重要吗?”   听到这话的八百比丘尼没有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她盯着魇梦的脸,淡淡地说:“不。”   八百比丘尼别过视线:“只是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闻言魇梦眯了眯眼睛,听出了她的言不由衷,同时也至少肯定了一点——她这次梦到的,或许并非是安倍晴明。   而是其他的、连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在意着对方的某个人。   她一面将有关于对方的记忆藏在心底里,一面又在抗拒着自己对那人的在意。   一想到她竟深陷于这样的挣扎之中,魇梦便愈发痴迷着正处于这种状态之下的她。   “八百比丘尼大人,”魇梦轻轻地牵起她的手指,殷红的唇贴在她的指节上,他闭上眼睛嗅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轻声说:“等我完成了鬼舞辻大人布置的任务之后,您若是愿意夸夸我的话,我就告诉您,您想要的答案。”   八百比丘尼微微垂下眸子,忽然问他:“什么任务。”   魇梦笑了起来,他睁开眼睛:“是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呢……”   眼见八百比丘尼漫不经心地移开了视线,魇梦以为她不在意这种事,反而完完整整地吐露了任务的内容:“鬼舞辻大人让我找到那个戴着花札耳饰的小鬼,然后杀掉他,把他的脑袋带回来见他。”   闻言八百比丘尼的声音淡淡地传来:“之前也有好几个鬼领到了同样的任务,而他们……都失败了。”   魇梦不知道八百比丘尼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事,但这不妨碍他自己进行阅读理解:“所以您是在担心我吗?”   容貌近乎女性般柔美的睡梦之鬼满含憧憬愉悦地笑着:“我不会和他们一样的,我得到了鬼舞辻大人的血液,也得到了您的期盼。”   他对她说:“所以我一定会把胜利带回来,哪怕不是为了鬼舞辻大人,我也一定会胜利后回到您的身边。”   虽然魇梦信心满满地对她说着这样的话,但八百比丘尼却仿佛已经看到了他的未来。   她现在所思考的并非是魇梦是否真的能够胜利,而是在想——鬼舞辻无惨为何总是执着于灶门炭治郎的脑袋。   还是说,他真正执着的并非是灶门炭治郎的脑袋,而是……他耳下的那对花札耳饰。   继国缘一给鬼舞辻无惨留下来的阴影过于深刻,只是看到那对本属于继国缘一的花札耳饰,就足以令鬼舞辻无惨脸色扭曲,那现如今鬼舞辻无惨已经通过濑佳子知晓了灶门炭治郎使用了【火之神神乐】,他又是抱着何等想法呢?   八百比丘尼的心不在焉并未打击魇梦的信心,在尚未完成任务之前,对结果做再多的评价也只是枉然。   他伏跪在八百比丘尼面前,又像来时那般悄无声息地退下。   月色凉薄,映出了八百比丘尼恍惚的面容。   使用着初始呼吸的剑士,他所使用的日之呼吸究竟是什么,八百比丘尼其实是知道的。   火之神神乐究竟是什么,八百比丘尼同样是知道的。   现如今鬼杀队的剑士们所掌握的呼吸法,全都是由初始呼吸衍生出来的、更加适合自己身体条件的呼吸方法,而这些呼吸的方法,也搭配着各自不同的剑式使用,以达到将自身的实力发挥到极致的目的。   而那些剑士们,将他们所使用的剑式称之为【型】。   若是严格来说,日之呼吸和火之神神乐其实并非是同一个东西。日之呼吸实际上是一种呼吸法,而火之神神乐,则是它的【型】。   不仅如此,虽然本身并未掌握日之呼吸的呼吸法,但八百比丘尼其实也掌握着火之神神乐,甚至可以说,在继国缘一之前,她才是最擅长火之神神乐的人。   八百比丘尼远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关于火之神神乐的事情。   昔日作为巫女在许多神社中辗转的八百比丘尼,曾一度是唯一有资格站上祭坛跳起火之神神乐的巫女——而这是火之神的神社中,用来祭祀祈福的神乐舞。   这并非是说学会火之神神乐的动作有多么困难,或是想要学习火之神神乐需要多么严苛的条件,恰恰相反——火之神神乐的每一个动作都不算困难,只要努力练习,花费足够长的时间,哪怕是没有任何天赋的普通人,也能通过时间的堆积,从而学会火之神神乐的所有动作。   但也只是能够学会火之神神乐的动作而已。   想要跳出真正完整的火之神神乐,达到在祭祀时作为登上祭坛的巫女的资格,却并非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至少在八百比丘尼进入火之神的神社之前,火神祭上已经有近百年没有出现过火之神神乐的舞蹈了。   因为完整的火之神神乐,需要从祭祀的仪式开始举行的那一刻开始,便持续不断地舞动着,直到祭祀的仪式彻底结束才能停下——而这个过程,最长时需要维持三天。   对于普通人而言,哪怕只是单纯将不吃不喝的要求保持三天,也足以令其虚弱到奄奄一息的地步,更何况举动火神祭祀仪式之时,还需要片刻不停地舞动着。   秉持着宁缺毋滥的想法,这也间接导致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火之神的神社中,都没有任何能够登上祭坛跳出火之神神乐的巫女存在。   ——直到八百比丘尼踏进了那座神社。   她是令火之神神乐再度重现于火神祭上的、神眷般的巫女。   神官们为她描绘了那时的场景,在火之神神乐时隔近百年再度复苏的火神祭中,八百比丘尼舞动着的身姿被永远留在了画卷上。   只是……随着时间的变迁,那座火之神的神社早已风化破败,有关于火之神神乐的一切,也都被埋葬在了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第51章 训练与巧合   在战胜了前来寻仇的那田蜘蛛山逃走的鬼之后, 灶门炭治郎不出意外又在蝶屋躺了好几天的时间。   那只鬼从那田蜘蛛山逃走的时候分明还很弱小, 可当她再度出现在他们面前时, 无论是气息还是实力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灶门炭治郎曾从珠世那里知道, 鬼的强弱取决于他们食人的数目,以及从鬼舞辻无惨那里获得的血的分量。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鬼舞辻无惨的血液所给予的力量,显然远胜于人类的血肉提供的力量。   想到这里的灶门炭治郎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日轮刀上——自从第一次使用了火之神神乐之后, 他便愈发觉得自己并不适合水之呼吸, 但有关于火之神神乐的信息实在太少了,哪怕是身为虫柱的蝴蝶忍,在听到他的询问之后也说从未听过这种东西。   “虽然呼吸法的种类很多, 但对于它们的称呼,其实都是划分得非常严谨的,从各种呼吸里衍生出来的呼吸法, 也都有着各自独特的称呼, 不过……”   蝴蝶忍是这样告诉他的:“既然是和火有关的话,那么去问问炼狱先生怎么样?他使用的是炎之呼吸, 或许会知道些什么也说不定。”   于是一到了能够走动的时候,灶门炭治郎便前去询问了炎柱炼狱杏寿郎。   “唔姆!”炼狱杏寿郎活力满满地站在他面前,大声地回答:“完全没有听说过呢!”   灶门炭治郎虽有些失望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却也在炼狱杏寿郎拍着肩膀的鼓励中抬起了脑袋。   “灶门少年,不要灰心丧气, 或许还有其他人知道也说不定呢!”   听到这样的话语, 灶门炭治郎很快又打起了精神, 重重地点头:“嗯!”   ——*——   虽然伤得其实没有其他人那么重,也因为睡着了而完全没能在战斗中受伤的我妻善逸,却显然不如灶门炭治郎那么有精神。   他在病床上打着滚,忽然又跳起来哭唧唧地抱着站在床边的伊之助:“呜哇,伊之助!呜呜呜呜呜……伊之助要是女孩子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和你结婚,然后毫无遗憾地死……”   话还没有说完,我妻善逸的脑袋便被重重地敲了一下,伊之助一脸无奈地举着拳头,和善地看着他:“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但很可惜,我并不是女孩子,就算是也绝对不会和你结婚。”   被冷漠地拒绝之后,我妻善逸哭得更大声了,抽抽搭搭地趴在床上:“可是鬼真的好可怕啊,我就算这次不死掉,下次也绝对会死掉的,呜呜呜呜呜……”   见他又沉浸在了这种悲观的状态之中,伊之助叹着气别开了脑袋,因为是在蝶屋,所以他也把狐面摘了下来,露出那张清秀漂亮的面孔,甚至偶尔出去散步时还经常收到来自其他受伤剑士的注目。   和神崎葵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平日里凶巴巴的少女叉着腰对他说:“因为伊之助长得确实很漂亮嘛,轮廓又很柔和,就像女孩子……”   见伊之助似乎不大喜欢被这样说,神崎葵生硬地停住了嘴,拍了拍他的肩膀:“不习惯的话,把面具戴上会更舒服些吧。”   伊之助点了点头:“嗯。”   事实上他们在蝶屋修整的这段时间里也并非是什么都没做、单纯的躺在床上休息,而是在身体状况逐渐好转时,又开始了惯例的训练。   炭治郎一直都在坚持着从鳞泷左近次那里学来的最基本的练习方式,与他师出同门的伊之助自然也是每日同他一起,在他们都出去练习的时候,我妻善逸虽然一开始赖在床上,却也时常会偷偷摸摸地去看他们。   最后还是忍不住一边哭一边参与了他们的训练。   “可是真的好累嘛!”我妻善逸耷拉着脑袋:“每天都是重复同样的训练……”   “你想要不一样的训练吗?”   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声音令善逸猛地一激灵。   他回头看去,看到的却是笑眯眯的虫柱蝴蝶忍。   虽然蝴蝶忍一直都是很可爱的女孩子,说话的声音又总是温温柔柔,一举一动都轻飘飘的,像是云彩一样。但是善逸完全不敢像看到其他女孩子那样扑到她面前求她结婚。   因为蝴蝶忍……在发出很奇怪的声音。   并非是指从喉咙里发出的、由声线震动而产生的声音。是从她的心里发出来的,被深深得埋藏在皮肉之下,藏匿起来的声音。   我妻善逸有着很特殊的能力,他从小就可以听到许多他人听不到的声音,却又因为一贯以来胆小的性格,导致变成了现在这副动不动就哭唧唧的样子。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妻善逸是个真正的弱者,恰恰相反,他最大的阻碍就是自己的性格,对自己的不信任,导致我妻善逸只能在睡着之后,在自己的意识被压制,只剩下本能的时候,才能够真正地发挥出自己的实力。   见到蝴蝶忍露出的温柔的笑容,他下意识退后了半步,却又被那张漂亮的脸所吸引,将注意力放在了她的身上。   实际上……蝴蝶忍又是被主公委托来教他们呼吸法的。   蝴蝶忍本想拒绝:“再这样下去的话我就要多出三个继子了呢……”   可这样的话刚说出口,却在产屋敷耀哉不受控制的咳嗽声中猛地噤声。   产屋敷耀哉知道她是顾及他的身体状况才顿住,可若是以此让蝴蝶忍答应这件事,他也没法安心。   他还是把伊之助的事情告诉了蝴蝶忍:“那个孩子的生母,也是被……杀死了你的姐姐的那只鬼吃掉了。”   【那只白橡发色、头顶如泼血一般,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使用金色对扇作为武器的鬼——上弦之鬼。】   蝴蝶忍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时想起姐姐蝴蝶香奈惠临终前的模样,蝴蝶忍颤抖着手将蝴蝶香奈惠抱在怀里,她想要捂住姐姐的伤口,却只能任由那些汨汨流出的血液浸湿了她们的衣裳。   蝴蝶忍永远也忘不了姐姐口中所描述的那只鬼的特征。   她沉默了许久:“那个孩子……也知道吗?”   “不,”产屋敷耀哉对她说:“还不知道。”   蝴蝶忍猛地睁大了眼睛,她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虽然平日里总是那副笑眯眯的温柔的样子,但蝴蝶忍很清楚——自己并不是这样的人。   她只是在模仿着姐姐蝴蝶香奈惠的样子。   任何与姐姐的死有关的事情,都足以令蝴蝶忍的伪装碎裂。   “但他迟早会知道的。”在蝴蝶忍开口之前,产屋敷耀哉对她说:“最后的一战不会太久了,在我身死之前,那一天一定会来的,到时候……”   蝴蝶忍怔愣在了原地。   产屋敷耀哉的眼神一如藤花般柔和:“那些孩子,包括你,忍,你们都必须要去面对自己的命运。”   而他们的命运都指向同一个方向——恶鬼滅杀。   从蝴蝶忍的口中,灶门炭治郎他们第一次知晓了,原来呼吸法是可以二十四小时维持着、间歇不断地运转着的东西。   “就好像是真正的呼吸一样,”蝴蝶忍解释道:“不管是白天还是夜里,哪怕是睡着了之后,都会在身体里运转着,源源不断地提供着力量。”   眼见这几个孩子目瞪口呆的样子,蝴蝶忍说:“香奈乎已经可以做到了哦。”   她口中的“香奈乎”,其实就是和灶门炭治郎他们同一批通过藤袭山的最终选拔的蝴蝶香奈乎,也是蝴蝶忍的“继子”——由【柱】亲自进行教导的弟子。   将他们三人的斗志激发起来之后,蝴蝶忍的任务其实也就完成得差不多了,蝶屋里的孩子们都知道当初香奈乎是如何锻炼出不停歇的呼吸法的,自然也能帮助这几个孩子练习。   作为【虫柱】的蝴蝶忍,可是一刻也不能停歇下来啊。   //——*——//   鬼舞辻无惨回来时,八百比丘尼发现他终于又变化了模样——出现在她面前的初始之鬼,所使用的着的,是青年的形态。   他穿着平日里最常穿的衬衫和马甲,勾勒出秀丽挺拔的腰身,将风衣外套披上时衣摆的弧度令八百比丘尼一怔。   不仅是因为他突然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导致的不太习惯,也是因为——   鬼舞辻无惨看了一眼她的打扮,又是命令般的口吻:“换身衣服,和我出去。”   八百比丘尼这时候才忽然想起来,鬼舞辻无惨上一次用青年的形态出现在她面前时,其实是对她说过【明天一起出去】这句话的。   他果然履行了承诺——虽然于八百比丘尼而言,今天并不是那一天的【明天】。   但对于【青年模样的鬼舞辻无惨】而言,他对她说的那些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能算作是【昨天】说的。   因为在这中间过去的这段时间里,陪在她身边的并非是【鬼舞辻无惨】,而是她远房亲族的孩子、和她的朋友。   区区文字上的游戏带来的影响根本算不上影响,可习惯性牵上他的手时,截然不同的感触却清晰地提醒着其中的差别。   她忽然又想起了数日前的梦境里,那只主动伸过来握着她的手的、幼小而又稚嫩的手掌。   而本该是能被她的手掌所包裹的稚嫩手掌,在此时却变成了足以将她的手掌包裹的成年男性的手。   她的沉默与恍惚落入鬼舞辻无惨的眼里,似乎又变成了其他的意味——在他看来,八百比丘尼就像是在抗拒着他做出的决定一般,无言地保持着沉默。   这样的认知令鬼舞辻无惨蹙起了眉头,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八百比丘尼却又动身了:“等我几分钟。”   而实际上,哪怕是他也应当是知道的,女人的【换衣服】与男人的【换衣服】是不可并而论之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   鬼舞辻无惨这回倒没有恼火于她让自己所等待的漫长的时间,反而在看到八百比丘尼真的换了身衣服、并且明显是精心打扮过之后的样子时,唇线扯出了一个紧小的弧度。   他大抵是笑了笑,八百比丘尼注意到了他的神色变化,也注意到了他今日身上的味道——是她许久没有闻到过的、熟悉的香水的味道。   自从搬来了京都之后,这款香水便找不到地方买了,八百比丘尼倒是不怎么在意这种事,没想到鬼舞辻无惨却会特意去买了同款的香水喷上。   她挽着鬼舞辻无惨的胳膊,没有询问他要去哪里,只是安静地陪在他的身边,一副一切都由他的决定的顺从模样。   而这样的表现显然深得鬼舞辻无惨的欢心,但他却带着她走进了宅邸之中。   用普通人的方法进行移动实在太麻烦了,之前只是因为伊之助而不得不遮遮掩掩,鬼舞辻无惨对那孩子的离开,实际上反而是轻松多过可惜。   没了那孩子之后,一切反而变得简单多了。   正如现在——   只是走进了宅邸之中,鬼舞辻无惨便借助他的下属之一【鸣女】的血鬼术【无限城】,让他们在打开了一扇门之后,瞬间被送到了某个无人的小黑巷子里。   这是最最适合情侣们悄悄咪咪做些什么的地方,也是最最适合仇家们互相撕咬血流一地的地方。   同样是最适合想要进行地点转换,却又不想用人类的交通方式浪费时间的鬼舞辻无惨落地的地方。   事实上,不乘坐列车还有另外的原因——因为获得了鬼舞辻无惨赋予的力量,活跃在各个列车上的魇梦缩小了自己的活动范围,却扩大的捕食的数目。   在同一辆列车上失踪的人类越来越多,自然而然就会引起其他人类——尤其是鬼杀队员们的注意。   鬼舞辻无惨不想在这种时候惹祸上身,也不想……让八百比丘尼又想起不好的回忆。   毕竟伊之助就是因为遭遇了列车的事故才丧生的,并且到现在都还没能被找到尸体,若是因为坐了一趟列车,又让八百比丘尼想起些什么,也是真的得不偿失了。   这是鬼舞辻无惨难得的贴心和为她考虑。   八百比丘尼没有询问他这里是哪里,鬼舞辻无惨却主动开口解释了:“这里是浅草。”   如果八百比丘尼能读懂他的心思,看到他的想法,一定会觉得鬼舞辻无惨也是个憨憨。   抱着不想让她想起伊之助的事情而伤心的念头,所以特意连列车都不坐,直接让鸣女用血鬼术把他们送到目的地——只看这部分还确实有那么几分让人感动的意思。   虽然但是,他选择的目的地是浅草。   这根本就没什么意义了嘛。   他们还是【四口之家】的时候,一起在浅草生活了好几年的时间,而现如今其实也就距离他们离开浅草过了近一年的时间,就算是再怎么健忘的人,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把这里忘得干干净净。   更何况……八百比丘尼有时候的记性还是挺好的。   比如她记晴明就记得挺清楚的——连他们一共见过几次面、晴明家的院子里种着漂亮的樱树这种事情,她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还好鬼舞辻无惨也不能读她的心,要不然这对好不容易一起出门的【夫妻】又会因为这种事情吵起来,甚至很有可能某一方被丢在原地,而另一方直接打道回府。   八百比丘尼挽着鬼舞辻无惨,在他的带领下来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是之前也来过一次的地方。   【浅草十二楼,凌云阁。】   这里依旧人来人往极为热闹,也依旧挂着漂亮的艺伎照片美艳动人,在十二层的每一层都有着独特的景致和各式各样的店铺,卖的东西却又比起他们第一次来时多了不少花样。   八百比丘尼其实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又突然要带她来这里,也不明白这次的鬼舞辻无惨为何一来就带她来到了最顶层。   这里是最适合瞭望的楼层,也本就是用来进行这般使用的地方——前提是在他们上来之后,这里没有忽然开始震动起来。   这个国家其实常年都经受着地震海啸等自然灾害的侵蚀,人类在天灾与人祸的狭隙中艰难地喘/息着,日常生活与文化也因此受到了巨大的影响。   绝大部分的房屋,其实都是偏向低矮的建筑,房底也要用材料支撑起来,让房子的使用寿命能够变得更加长久。   这也侧面彰显了高耸的浅草十二楼是多么稀有罕见的建筑。   但就在今日,这座建筑却轰然倒塌了。 第52章 天灾与人祸   天灾和人祸最大的不同点, 就是前者无法避免, 而后者却能够控制。   但他们现在遇到的,是真正的天灾。   无法控制、无法干预, 甚至无法抵御, 只能无力地承受着它的降临。   凌云阁崩塌的速度远比想象中更快,大抵是因为高度的原因,崩塌时的动静也胜过浅草的任何一处——但这次的天灾所蔓延的范围,却不止是浅草。   八百比丘尼和鬼舞辻无惨身处最高的一层, 所感受到的震动更是强烈。快要站不稳的时候八百比丘尼下意识看向了鬼舞辻无惨, 却意料之外地被对方拥入了怀中。   靠在他怀里的八百比丘尼看到他紧紧蹙起的眉头。   凌云阁最顶端的两层所使用的是木制的结构, 崩裂砸落下来的木块带着锐利的尖刺,却在即将触及鬼舞辻无惨他们的时候被无形的力量弹开。   而被他抱在怀里的八百比丘尼,则是完完全全地避免了任何伤害。   事实上他们都不惧怕这种程度的伤害, 无论是鬼舞辻无惨还是八百比丘尼, 都不会因这种程度的【天灾】而产生半分危机感。   但在下一秒,他们所处的地点便发生了变化。   无论从任何方面来看,鸣女都是个极为优秀的鬼——有着非常实用的血鬼术,能在鬼舞辻无惨需要她时随叫随到,最重要的是……话也很少。   所以既不用害怕被鬼舞辻无惨一不高兴就大卸八块, 也不用担心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就让初始之鬼生气。   在凌云阁打开了通往无限城的接口之后, 她甚至都没让自己现身在鬼舞辻无惨和八百比丘尼面前——完全可以说察言观色的技能已经是点到了最高级别了。   鸣女的血鬼术制造出来的【无限城】,是真正意义上独立于任何地方之外的空间。   四周是大大小小的木质和室, 以扭曲而又杂乱的排列方式存在于这片空间内, 木质的楼梯连接了部分房间与地板, 更是让这片空间显得诡谲莫测。   四周没有任何声音,安静得有些过分。   尤其对比刚才还萦绕在耳边的建筑物倒塌与地面开裂的声音,那其中所夹杂着的人群的喊叫,更是衬得此刻的寂静格外突兀。   在发现了鬼舞辻无惨似乎没有要放开她的意图之后,八百比丘尼抬起眼皮看向了他。   然后看到了他脸上的阴郁与眼中猩红的竖瞳。   鬼舞辻无惨这时候的心情很不好——甚至可以算得上满腔怒火。   倘若是被什么人惹生气了,那他还可以用对方来泄愤,但这一次惹怒他的却并非是真实存在的什么人物——而是真正的天灾。   它的降临彻底打乱了鬼舞辻无惨的计划。   事实上,若只是单纯想带八百比丘尼去浅草十二楼看风景,那么就算发生了这种天灾,也顶多只是让鬼舞辻无惨觉得有些扫兴罢了。   但他的想法并非仅限于此。   鬼舞辻无惨将她带去凌云阁,实际上还有另外的意图。   他那日拟态成了女性的模样,想要与八百比丘尼做些什么的时候,却忽然触及了八百比丘尼冷漠的视线——这样的视线忽然点醒了鬼舞辻无惨,令他倏忽间意识到了很重要的事情。   【鬼舞辻无惨与八百比丘尼之间的关系,究竟算是什么呢?】   他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虽然一直都知道八百比丘尼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不同寻常,但这还是鬼舞辻无惨头一次认真地思考起八百比丘尼究竟算是什么。   他想到了一个答案。   【妻子。】   本只是为了以人类的身份藏匿于人群之中,而因此虚构出来的关系,在此刻却令鬼舞辻无惨想要将其化为现实了。   而这也是鬼舞辻无惨头一次真正生出想要承认她的地位的想法。   不是【特别的人】这样模糊的概念,而是真真正正的、能用某种称谓来表示的具体身份。   想到这里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忽的想起来,他经营着贸易公司的时候,也曾正经地与许多人类谈过生意。   那时他遇到了一个很特别的人类。   不同于以往的那些在谈完合同之后还想邀请他吃饭或是玩乐、试图以此来讨好巴结他的那些人,那个在谈判时一直面无表情的人类,在听到鬼舞辻无惨的秘书悄声告诉他“夫人说要等您一起吃晚饭”时,忽然一改方才不多半句客套话的冷淡。   “您已经结婚了吗?”那个人类如是问他。   鬼舞辻无惨有些诧异他过分优越的听力,眯了眯眼睛,勉为其难地答了一句:“是的。”   闻言人类露出了笑容,摸了摸自己的手指——在他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银色的戒指。   事实上这是从西洋那边流传过来的风俗,夫妻会在无名指上戴着款式相同的对戒,以向外人表明自己已经结婚这一事实。现如今国内西洋化的速度越来越快,尤其是像他们这类人,更是从生活习惯上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您一定是位好丈夫。”那个人类摸着自己手上的戒指,忽然这么对他说。   忽然被评价为“好丈夫”的鬼舞辻无惨挑了挑眉,对这个人类有了几分兴趣。   “为什么这么说?”他问那个人类。   人类半垂着眼眸,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说:“我此前也听说过您,最常听到的话是说您年轻有为却又洁身自好,无论是邀请您一起吃饭还是去玩乐,都从来没有任何人成功过。”   他看着鬼舞辻无惨:“酒色之类的东西,对您来说都毫无吸引力。”   虽然从来都不把人类放在眼里,不答应那些人类的邀请也只是因为看不上他们,但头一次听到别人当面对自己做出这样的评价,对鬼舞辻无惨来说也是个新奇的体验。   “是吗?”鬼舞辻无惨淡淡地应声。   闻言那个人类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鬼舞辻无惨的手指骨节分明,没有丝毫余赘的部分,是恰到好处的、如经过了精细的雕琢般的工艺品般的美丽。   但那上面并没有像那个人类一样,可以证明自己已经结婚这一事实的东西。   “您一定很爱她吧?”那个人类忽的蹦出这么个问题。   听到这话的鬼舞辻无惨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连她的存在也要仔细地隐藏起来,就像巨龙藏起心爱的宝物。”   鬼舞辻无惨忽然怔住了。   那时候听到这番言论,他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感触,就像是一个普通的插曲,听完也就忘得差不多了。   但在前几日的时候,他却又忽然想起了这件事,那个问题在他脑海中盘踞了许久,令鬼舞辻无惨在平复心情之前甚至没法在八百比丘尼面前出现。   【您一定很爱她吧?】   就是这样的问题,在鬼舞辻无惨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爱八百比丘尼吗?鬼舞辻无惨也在这样问自己。   或许的确是爱的——虽然和那个人类那时的猜测不一样。   他当初并非是因为意识到了自己对她的【爱】,所以才不将她的存在让其他人类知晓,而是因为并不在意,也看不上他眼中低贱的人类,所以才觉得没这种必要。   但忽然意识到这点的鬼舞辻无惨,却像是忽然明白了八百比丘尼对他冷淡的原因。   正如八百比丘尼在鬼舞辻无惨心目中的地位模糊不清,他想,在八百比丘尼的心目中,鬼舞辻无惨的位置,大概也一直都是处于模糊状态的。   所以八百比丘尼总是对他时冷时热,有是像是在意,有时又像是怎样的无所谓。   那么相对应的,只要让八百比丘尼清楚她在鬼舞辻无惨心目中究竟是什么,那么她的态度一定也会因此发生变化。   绝大多数时候,鬼舞辻无惨的想法其实都非常简单。   他也一直都在保持着这样简单的想法——他想要青色彼岸花,那就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不管是拉拢八百比丘尼还是将自己的血分出去,制造出可以和他一起找青色彼岸花的鬼。   意识到继国缘一可以威胁到他的生命,那么他就要躲得远远的,直到继国缘一死掉,再重新回到人类的世界里。   发现死去多年的继国缘一仍将自己的东西流传了下来,那他就要把那东西毁掉,也要把将那东西带到他面前的人一并毁掉。   那么既然他真的将八百比丘尼当作【妻子】,就该像那些人类一样,在他们的无名指上,同样戴上款式一样的对戒。   鬼舞辻无惨难得生出了几分风月的心思,他本是打算先将八百比丘尼带去凌云阁,在那个他们勉强可以算得上是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约会】的地方,把戒指戴在她的手上。   但是……因为天灾的降临,他的心思完全落空了。   八百比丘尼不知道鬼舞辻无惨这时候在想些什么,她只知道对方沉默了很长的时间,长到足以令她都想到很多东西。   那从来都不受她控制的预言术,看到了鬼舞辻无惨的末日。   或许是凌云阁的崩塌触发到了相似的未来,她看到了无限城的崩塌。   在她的预见里,无限城崩塌时的场景足以令任何人类与恶鬼动容,她看到鸣女的死亡,也看到了鬼舞辻无惨的末路。   人类都会死,恶鬼也会死——根本就没有什么例外。   唯一的例外只有八百比丘尼,她是独一无二的、仿佛被【生】所眷顾,被【死】所排斥的存在。   只可惜八百比丘尼早就已经厌倦了活着,也已经厌倦了……和鬼舞辻无惨继续延续这种虚假的【过家家】游戏。   但沉默许久的鬼舞辻无惨,却忽然做出了令她深感意外的举动。   他松开八百比丘尼,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小盒子,将其中的一枚戒指戴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上,又牵起她的手,把另一枚戒指套在了她的手上。   八百比丘尼抬起眼睛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鬼舞辻无惨忽然笑了,眉眼间的阴郁有所削减,大抵是因为她毫不抗拒的模样稍稍安抚了他计划被打乱的不悦。   鬼舞辻无惨对她说:“我听说,人类的夫妻,会在手指上戴着款式相同的对戒。”   他只这样说了,便理所应当地觉得,八百比丘尼能够理解他的意思。   鬼舞辻无惨身上存在着过分膨胀的傲慢,这样的傲慢使得他看不清别人,也看不清自己——他以为自己这时候的举动,足以令八百比丘尼为之感动。   而实际上八百比丘尼却将他精心挑选、特意让人订制的对戒,当成了以往那种心血来潮的鲜花和礼物之类的东西。   “是吗。”八百比丘尼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轻声说了一句:“挺好看的。”   鬼舞辻无惨低下了脑袋,给了她一个自认为温柔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吻。   ——*——   从鬼舞辻无惨那里得到了血的魇梦,实力增强之后,也开始布置起了杀死鬼舞辻大人口中那个【戴着花札耳饰的小鬼】的计划。   这个任务他只能成功,不仅是为了鬼舞辻大人,也是为了八百比丘尼大人。   那天夜里与八百比丘尼的交谈,一直刻在魇梦的心里,他时常会想起她那张不知过了多少年依旧年少秀美的面庞,想起她面无表情的冷淡模样。   他忽然想要进入她的梦境,想要看到她心底里最深处的地方,究竟藏着什么样的东西。   而在这一梦想成真之前,他必须要先完成此刻的任务。   缩小了狩猎人类的范围,魇梦将捕食的场所局限在了最长的一辆列车上——也就是无限列车。   他站在车头那截的车顶上,列车驶动时带来猛烈的风吹起他的头发和衣角。黑色的衣摆在同样昏暗的夜色中画出不规则的弧度,感受着这份晚风的魇梦面带愉悦的笑容。   他已经能够想象到,车厢里的人类究竟会如何惨死在痛苦的梦境之中了。   在美丽的梦破碎之后,他从未见过任何人类能继续维持平静的心神。   就像他前些日子在八百比丘尼面前所展现过的那样,他将自己的血混入了墨水之中,然后用那些墨水制造了车票,只要将列车上的几个人类变成为自己所用的工具,那么一切都会进行得格外顺利。   毕竟……鬼杀队的人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凭借气味分辨出是谁受到了【鬼】的引/诱。   魇梦对他挑中的那几个工具人承诺,只要他们能在那些鬼杀队员陷入睡梦之后,进入他们的梦境,然后将他们梦境的核心破碎,让那些鬼杀队员都死在梦境里,那么他们都能从他这里得到奖励。   【奖励】的内容,则是让他们永远生活在美丽的梦境里,与自己爱着的人、与自己失去的家人永永远远地继续着幸福的生活。   人类在绝大部分时候都是过于好骗的生物,作为掌控着梦境的睡梦之鬼,魇梦比任何鬼都更加清楚这一事实。   为了虚幻的梦境而舍弃现实,对于这些心灵脆弱的人类而言,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更何况魇梦所制造的梦境,从来都是令人难辨真假的存在。   他仿佛已经能够看到八百比丘尼大人在他成功之后,履行承诺夸赞他的模样了。   但他的梦,却被燃着火焰的刀烧却了。   那个耳下挂着太阳花纹的花札耳饰的少年,举刀站在了他的面前。   “你把人类当做什么了?”那个少年握紧了手中的日轮刀,询问他的声音顺着夜风吹入了他的耳中。   魇梦觉得很意外——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的计划已经很小心、很谨慎、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没有第一时间暴露在他们的眼前。但灶门炭治郎却挣脱了梦境。   “是工具。”魇梦笃定。   ——或是食物。他在心底里有稍微补充了一下。   想要一个毫无同情怜悯之心的鬼,理解人类是多么努力而又坚强的存在,实在是过于困难了。   但灶门炭治郎却一直都在努力地理解所有人——甚至包括鬼。   在灶门炭治郎看来,所有的鬼,都曾经是人类。他们曾作为人类而活,最后却丧失了人类的理性甚至记忆,变成了连自我都被扭曲的存在。   鬼是很可怜的生物。   炭治郎从不否认这点,他也从不否认鬼的悲伤与痛苦。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因为他们悲伤与痛苦,就能将残忍的行径付诸到人类的身上——伤害他人的行为,不论行此作为的是人类还是恶鬼,都不容原谅。   所以灶门炭治郎无论如何也要在此将魇梦斩杀。   ——但魇梦却在最后一刻逃走了。   因为无论如何也想要回到八百比丘尼的身边,因为有了需要记挂着、能存在于他心底里,在最后一刻都会被想起的存在——魇梦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他曾想过要将自己与整个无限列车融合,但在这个念头化为现实之前,他却忽然改变了想法。   他的确是将自己的身体与无限列车进行了融合,但真正的本体却留在了一只早就断开的手上,凭借着那只手,他从那些鬼杀队员手下得以逃脱。   这次的失败,早在他逃跑的时候便已经被鬼舞辻无惨知晓了——他能通过留在其他鬼身体里的属于他的细胞,知晓他们想法的同时也知晓他们的一举一动。   鬼舞辻无惨没法不生气——尤其是他这种行径令他想起了当初从继国缘一手底下逃跑的自己。   是完全不剩任何颜面的胆小之举。   但鬼舞辻无惨却并未第一时间发动留在魇梦身体里的禁制将他杀死,而是待在了京都的宅邸中等待。   从鬼舞辻无惨察觉到的魇梦行动的轨迹,轻而易举便能判断出魇梦此刻究竟想要赶往何处。   ——*——   月色凉薄如水,洒落在空荡荡的庭院里——樱花散尽之后,八百比丘尼的乐趣也仅限于散步了。   她站在灯笼的下方,抬起了自己的手掌,就着不甚明亮的灯光,她看清了自己手指上戴着的东西。   银色的戒指上刻着漂亮的花纹,那些细长的纹路结合起来,细细查看便会发现——大抵是彼岸花的花纹。   八百比丘尼心想,鬼舞辻无惨或许正是因为看到了花纹的样式,所以才要将这对戒指买下来吧。   他对青色彼岸花的执念,哪怕过了千年也未有半分消退。   就在八百比丘尼沉思的时刻,有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她的面前。   “八百比丘尼大人,”虽说在赶来的路途中竭力恢复了人形,但魇梦这时候的状态,却比之低级的鬼更加不如。   他轻轻地唤着八百比丘尼的名字,分明在路上时想了很多,可在见到她的时刻,却忽然平静得不可思议了。   八百比丘尼看着他的脸,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失败了。”她淡淡地说着,是肯定的语气。   “啊……”魇梦说:“被您看出来了。”   他忽的又笑了起来:“我还是不够强啊……”   在他分裂出来的躯体被斩首的时刻,魇梦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自己作为下弦之一的身份。   他忽然想起鬼舞辻大人在斥责他们之时所说的话,他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下弦之中也从未出现过杀死柱的鬼,能够杀死柱的,永远都是上弦之鬼。】   正是因为这一原因,鬼舞辻大人才想要解散下弦之鬼,收回赋予他们的力量。   虽然在那时候,鬼舞辻大人留下了他,甚至给了他更多的血液,让他得以成为仅剩的下弦之鬼,但是……他还是没能解决掉那一个柱,也没能解决掉鬼舞辻大人所说的那个小鬼。   他那时候才忽然明白,原来自己和上弦之鬼,还存在着如此巨大的差距。   八百比丘尼看到魇梦罕见地露出了正常的表情,既没有眼神迷醉也没有双颊泛红,竟也多和他说了几句话。   她说:“童磨也曾对我说过,他已经变得更强了这种话。”   魇梦不知道她究竟是安慰还是嘲讽,但无论是出于哪一种想法,只要她愿意在他面前开口,便足以令魇梦觉得自己不是毫无意义地来到了这里。   但他同时也意识到了,或许自己在她面前,在她的眼里……也和那些人类在他眼里的样子差不了多少。   他忽然很想问问她:“在您看来……”   话音未落,便有什么东西从旁侧袭来,彻底将魇梦碾碎在了庭院里。   在最后一刻,他看到了八百比丘尼大人脸上的表情——依旧是如平时的任何时候那般平静而又漠然。   魇梦喜欢看到他人绝望的样子,喜欢听人类临死之前的哀嚎,作为人类的时候他便显露出了这些与正常的人类截然不同,也不会被正常的人类所接受的怪异。   但在面临着自己的死亡时,魇梦才忽然发觉,原来……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绝望,竟然是这样的感觉。   他忽然又觉得很满足了,没有任何遗憾,也没有任何留恋——他一直以来所渴求着的东西,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滋味,远胜于昔日所听到了任何的哀嚎。   而在最后一刻映入眼帘的身影,也是他一直以来最想见到的人。   所以一切就此终结,于魇梦而言……毫无遗憾。   ——*——   过于浓烈的血腥味在顷刻间弥漫了整个庭院,哪怕是和魇梦有些距离的八百比丘尼,也闻到了这份过于强烈的味道。   她微微皱起眉头,下意识想要回到房间,却在转身时看到面前忽然多出了一道身影。   “魇梦也失败了。”鬼舞辻无惨淡淡地开口。   八百比丘尼不知道他这话有什么深意,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淡然应声:“嗯。”   但鬼舞辻无惨并不满意这种反应。   他本以为自己将戒指送出去了,而八百比丘尼也顺从地戴上了,这也就意味着她接受了自己在他眼中的地位,也意味着她的态度或许会因此发生变化。   但现实却证明,她好像并没有任何改变。   鬼舞辻无惨皱起了眉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她,奇异的沉默在他们之间延续了片刻,鬼舞辻无惨还是开口了。   “戒指……喜欢吗?”   八百比丘尼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喜欢。”   于是这个话题又陷入了僵局。   事实证明在一方不想延续一个话题的时候,哪怕另一方再怎么努力,也都只是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   但鬼舞辻无惨显然不是那种会在遭受了冷遇之后还笑脸相迎的存在——他只会脸色更加难看地皱起眉头。   意识到这个话题并不适合现在的状况,鬼舞辻无惨却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你觉得,应该派谁去解决这件事。”   他忽然询问了八百比丘尼这个问题。   鬼舞辻无惨已经很久没有询问过八百比丘尼的预知,也没有问过她最近是否看到了什么东西,就像是早就不把希望放在她的预知能力上一样。   正因如此,当鬼舞辻无惨忽然这么问她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鬼舞辻无惨在试探自己。   而实际上……鬼舞辻无惨其实只是生硬地换了个话题,根本没有想太多的东西。   八百比丘尼沉默了片刻:“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这其中的【他】指的是谁,鬼舞辻无惨自然再清楚不过。但其中的理由……鬼舞辻无惨也一直觉得,八百比丘尼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因为那是继国缘一曾戴在耳下的东西,那个仿佛被神眷顾一般的天才剑士,曾戴着这样的耳饰将鬼舞辻无惨逼入了绝境。   想到这种事情的鬼舞辻无惨觉得很是心烦,甚至又开始觉得八百比丘尼是在暗自嘲讽他——她分明是知道理由的。   鬼舞辻无惨眯起了红梅色的眸子,细细竖起的瞳孔如兽类般危险。四周的气氛犹如胶质般开始凝固,但就在这样的沉重开始扩散的时候,远处的海平面也逐渐泛起了足以晕染整片天空的亮色。   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而鬼舞辻无惨必须在太阳升起之前回到阳光无法照射的地方。   就像是无趣的戏剧戛然而止,鬼舞辻无惨的离开过于匆忙,八百比丘尼站在外廊看着他走进宅邸中的背影,垂下眼睑后眸中的神色晦暗不明。   ——*——   【蝶屋】   灿烂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投进病房,同一房间里躺着的不止是他,也有善逸和伊之助他们。在无限列车上对战下弦之一时,他们几人都受了不同程度上的伤。   但当身为炎柱的炼狱杏寿郎也从梦中被唤醒之后,局势便开始朝着向他们有利的方向发展了——前提是当他们斩杀了下弦之一时,另外一名上弦之鬼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才是真正如噩梦般的场景。甚至远比魇梦制造出来的梦境更加令人心生寒意。   上弦之鬼……与下弦之鬼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也与鬼杀队的【柱】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鬼杀队的柱已经有百余年没能斩杀过任何上弦之鬼了,不仅如此,他们甚至时常有【柱】级的鬼杀队员死在上弦之鬼的手中。   蝴蝶忍的姐姐蝴蝶香奈惠,在作为上一任的花柱前往某个镇子调查村民失踪的原因时,便死在了上弦之鬼的手中——不仅一同前往的队员们无一生还,甚至连前去支援的队伍,也损失了大半。   所以当炼狱杏寿郎见到上弦之叁眼中的数字时,便已经做好了葬身于无限列车的废墟之中的准备了。   “灶门少年,”炼狱杏寿郎在那时候挡在了灶门炭治郎的身前,对他们说:“你们一直都做得很好,也一直都很努力了!”   他大声地肯定着他们,告诉上弦之叁:“他们三人,都是我最为骄傲最为优秀的【继子】!”   他承诺过要保护所有人,绝对不让任何一人死去——炼狱杏寿郎以【炎柱】之名许下的承诺,也的确实现了。   魇梦没能吃掉任何一人,也没能杀死任何一人。   但作为上弦之叁的猗窝座,却完全不能用看待下弦之壹的方式来看待。   炼狱杏寿郎拒绝了猗窝座的肯定,拒绝了他【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以杏寿郎你的资质,如果变成鬼的话,假以时日一定也会成为优秀的上弦之鬼】的邀请,选择了与他战斗。   但身为人类,哪怕是【柱】,也是有极限的。   所以如果真的就这样战斗下去,炼狱杏寿郎的最后归宿……恐怕也只有死在这名上弦之鬼的手中。   但就在危急关头,却有其他的柱赶到了他们的身边。   【虫柱】蝴蝶忍的羽织在夜色下泛起粼粼的光泽,那上面紫色的蝶翅纹路在月下熠熠生辉。她的脸上挂着毫无温度的笑容,平静的嗓音里却足以听出恨意。   “诶呀呀,”蝴蝶忍睁开眼睛,没有光泽的瞳眸泛着冷意:“把炼狱先生都逼到这种程度,真不愧是上弦之鬼呢。”   “呜哇!”对比起平静却又危险的蝴蝶忍的声音,另一道女声则显得有些咋咋呼呼的了。   【恋柱】甘露寺蜜璃有着一头粉色的、发尾却蔓延着绿意的奇特头发,她神色紧张地看着炼狱杏寿郎。   在看到了炼狱杏寿郎和其他几人狼狈的模样时,甘露寺蜜璃发出了对猗窝座的声讨:“好过分!”   “唔姆!居然让蝴蝶和甘露寺都看到了我这副狼狈的样子,真是把炎柱的脸都丢光了呢!”哪怕是到了这种时候仍然精神满满的炼狱杏寿郎感叹道。   虽然炼狱杏寿郎是一副精神满满的模样,但灶门炭治郎却几乎有种要哭出来的冲动。   他现在能够闻到的气味远比以往要多,自然也能闻出来,当炼狱先生说出他们三人都是他优秀的继子时,从骨子里透出的决绝的意味。   联系到这时候的时间,在这个距离太阳升起来并不遥远的时候,灶门炭治郎顿时便明白了。   【炼狱先生……或许是想要牺牲自己来拖住猗窝座,以此保护他们三人和列车里仍在沉睡着的其他普通人类。】   他想要做些什么,想要帮到炼狱先生,想要在面对上弦之叁时也能发挥到自己的作用。可作为下级鬼杀队员的他们,甚至根本无法参与到这样的战斗之中。   【柱】的力量有多么的强大,在与魇梦战斗的时候,灶门炭治郎便已经知晓了。   伊之助和善逸联手才能守住两三节车厢,可炎柱炼狱杏寿郎,仅凭他一人的力量,便足以守护五节车厢。   其中的差距,一眼便能够看出来。   可就在炼狱先生决定孤注一掷、而灶门炭治郎他们却束手无策的时候,蝴蝶小姐和甘露寺小姐却及时赶来了。   虽然她们在【柱】之中并非是顶尖的存在,但三名柱合力,即便无法斩杀上弦之叁,也足以牵制他很长时间,不至于让己方在短期内陷入劣势。   更何况……在与魇梦战斗了许久之后,上弦之叁才出现在列车的废墟附近。   他们只需要撑到天亮就可以了——【鬼】不会任由自己活动在阳光之下,傻乎乎地让自己被太阳消灭。   ——*——   坐在蝶屋的病床上,回忆起昨夜发生的事情,灶门炭治郎仍觉得自己像是经过了一场怪异的梦境,先后遭遇了下弦之壹和上弦之叁,他们居然全部都活着回到了鬼杀队……   真的太不可思议了。   “灶门少年?”   陷入恍惚时灶门炭治郎忽然听到了有人在叫自己,他猛地回神应了一声:“在!”   同样穿着病号服的炼狱杏寿郎站在他的面前,如火焰般散开的头发醒目而又张扬。他精神满满的样子令灶门炭治郎挺直了身体:“炼狱先生……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灶门炭治郎本是想询问他的伤势,却得到了对方:“已经没什么大事了,多亏了蝴蝶和甘露寺的及时赶到,要不然就真的要把身为柱的颜面都丢在那里了呢!”这样哈哈大笑着的回答。   灶门炭治郎握紧了拳头,在真正遇到了上弦之鬼之后,他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有多么的弱小,连面对上弦之鬼都没有还手之力,又何提斩杀鬼舞辻无惨呢?   但灶门炭治郎却不会因此而陷入消沉,正如炼狱杏寿郎所说的那般,灶门炭治郎他们一直都很努力,他们也一直都是很优秀的孩子,并且能够坚持着自己最初的目的。   他们都是为了斩杀初始之鬼鬼舞辻无惨,所以才要不断地努力、不断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的鬼杀队剑士。   炼狱杏寿郎站在平等的地位,肯定了灶门炭治郎在他人看来如异想天开般的想法——杀死鬼舞辻无惨的想法。   炼狱杏寿郎看到了这个孩子的坚定的心。   说起蝴蝶忍和甘露寺蜜璃的及时赶到,灶门炭治郎又生出了新的疑惑。   “为什么蝴蝶小姐和甘露寺小姐那时候会赶到?”   分明一开始的时候,就连他们也不知道,那里竟然会有上弦之鬼出现。   “唔姆……”炼狱杏寿郎看起来似乎犹豫了一下,但很快他还是解释了起来:“是主公派鎹鸦送去了消息。”   他告诉灶门炭治郎:“灶门少年不知道吧,主公的家族,产屋敷一族一直以来都有着预言的能力,虽然并不知道这份能力具体的使用方法和局限程度,但是……蝴蝶告诉我,她和甘露寺原本在不同的地方执行任务,却几乎在同时受到了鎹鸦的消息,然后在鎹鸦的指引下,在路上相遇了。”   灶门炭治郎愣了一瞬,这种事情他还是头一次知道,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只是低级成员,所以尚且没有资格知道这种堪称机密的事情。   毕竟,预言的能力,并非是任何人都能随便拥有的。   想到【预言】的时候,灶门炭治郎其实还想起了一个人,在许久之前他所遇到的那位不老不死的八百比丘尼阁下,似乎也有着寻常人类难以理解的预言的能力。   或许他们的能力,也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也说不定吧。   不过,“炼狱先生这么快就下床走动,真的合适吗?”   毕竟是夜里才受的伤,而现在也只不过是过了几个小时而已。   闻言炼狱杏寿郎又笑了起来:“因为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所以觉得还是应该早些告诉你,灶门少年……”   炼狱杏寿郎此时的神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了,他郑重其事地询问道:“你愿意,正式成为我的【继子】吗?”   听到这话的灶门炭治郎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他:“……诶?” 第53章 上弦之叁   事实上这个问题不止是提给灶门炭治郎一人的, 同样经历了无限列车之战的我妻善逸和八百伊之助,也收到了来自炼狱杏寿郎的邀请。   因为【柱】级的成员一般都很忙碌, 平日里接到的任务就已经很繁多,所以几乎不会有时间来教导其他的队员——除了自己的【继子】。   这是为了鬼杀队的延续, 不让优秀的剑士们被埋没而竭尽全力保留下来的传统。鬼杀队的【柱】们理论上而言可以拥有无数名亲自指导的【继子】, 只要他们愿意。   不过一般来说, 很少有柱会拥有两名以上的继子——这也是为了确保自己选中的孩子能够得到最好的教导, 同时不让自己陷入难以平衡执行任务与培育继子的时间这样的难题之中。   所以对于灶门炭治郎他们而言,来自炎柱炼狱杏寿郎的邀请,显然是极为难得增强实力的机会。   更何况……炼狱杏寿郎忽然想起来,在他们的家族中, 保留着历代【炎柱】留下来的笔记。   “我是没有看过笔记的内容的,”炼狱杏寿郎告告诉他:“但是灶门少年,如果你想知道火之神神乐是否和炎之呼吸有所关联的话, 我可以带你去我的老家, 现如今那些笔记还在我的父亲手中。”   灶门炭治郎更是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我妻善逸和八百伊之助留在了鬼杀队修整,而炼狱杏寿郎和灶门炭治郎, 则是在当天下午便启程返回了炼狱杏寿郎的老家。   事实上, 在和炼狱杏寿郎一起回到他的老家之前, 灶门炭治郎都觉得,能够养育出像炼狱先生这样优秀的剑士的父母, 一定也会是很强大的存在。   而且炼狱先生在路上也告诉过炭治郎, 他的父亲就是前任的炎柱。   炼狱杏寿郎说:“【炎柱】之名, 在我们的家族中已经延续了二十代, 而我是第二十一任炎柱。”   一路听过来的灶门炭治郎露出了仰慕的神情,握着拳头眼睛里像是在闪着星星。   然而一切美好的幻想,却都在见到了炼狱先生的父亲——前任炎柱的时候,化为了泡影。   从长相上来看就完全能看出来是炼狱先生的家人,他们一家人都有着如金色的火焰般蓬散,发尾泛着深红的独特发型。   灶门炭治郎在门口便见到了炼狱先生的弟弟,炼狱千寿郎。正在门口扫地的他见到哥哥回家时便亮起了眼睛,却在听到哥哥询问父亲时,又露出了心事重重的模样。   炭治郎当时便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而他的猜测,也在见到了炼狱先生的父亲时得到了印证。   比起炼狱先生的精神满满,他的父亲则是满脸颓废地坐在房间里喝酒,甚至在听到炼狱先生拉开房门,大声地说:“父亲大人!我回来了!”的时候,将手中的清酒瓶子直接扔在了他的身上。   “回来又有什么用,除了碍眼之外还有什么作用?”   灶门炭治郎看着里面那个满身酒气、醉醺醺地说出这种伤人话的男人,下意识将无措的视线投向了炼狱杏寿郎。   炼狱杏寿郎就像是早就习惯了一般,毫无芥蒂地走进房间,一边说着:“父亲大人喝太多酒了,也要多注意一下身体。”这样的话,一边打开了窗户散去房中的酒气。   炼狱槙寿郎非但没将他的话听进去半句,反而又说:“没有存在价值的废物,不管做什么也不需要被在意。真正有天赋的人,是从一开始就有着远超于其他人的才能的天才,而其他的人都只能算作没有任何价值的渣滓!”   炼狱杏寿郎开窗户的手就这样顿住了。   “你也是,还不如早点退出鬼杀队……”   在炼狱槙寿郎又要说出很过分的话时,灶门炭治郎控制不住地反驳了他:“不是的!”   灶门炭治郎的目光落在炼狱杏寿郎身上,正如在那时他从对方口中获得肯定一般,他也一直都在肯定着炼狱先生的努力和成果:“炼狱先生!一直一直都在努力着,为了保护人类而和鬼战斗,就在昨天,他也成功履行了自己的承诺,保护了无限列车上两百多人的生命!”   灶门炭治郎声音笃定:“炼狱先生才不是渣滓和废物!他是让大家都引以为傲的【炎柱】!”   突然被打断了发言的炼狱槙寿郎终于发现自己的儿子还带回了其他人,他散漫地别过脑袋,却在视线触及到从灶门炭治郎的额角蔓延下来的斑纹,以及他耳下的花札耳饰时,倏然变了神色。   “……你!”   炼狱槙寿郎忽然从榻上跳了起来,抓住了灶门炭治郎的衣领,目光紧紧地落在他的额头和耳下。像是见到了什么令他极为震撼的东西。   灶门炭治郎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却为了不落气势而瞪了回去。   就在炼狱杏寿郎要来拉开他们的时候,炼狱槙寿郎却忽然松开了手。但他的视线依旧没有从他的耳下移开。   “身为【日之呼吸】的使用者,你当然能轻而易举地说出这种话了!”炼狱槙寿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但是别以为自己是【日之呼吸】的使用者,就能随便跑到别人的家里来对别人指指点点啊!”   灶门炭治郎顿时愣住了。   “什么……是【日之呼吸】?”   他呆呆地看着炼狱槙寿郎,忽然意识到炼狱先生的父亲或许真的知道些什么:“您能说得清楚些吗?【日之呼吸】是什么意思?您听说过【火之神神乐】吗?”   虽然灶门炭治郎询问的态度极为诚恳,但炼狱槙寿郎显然完全不想和他说话,连推带赶地把炼狱杏寿郎和灶门炭治郎扫地出门之后,他大声地站在门里交代千寿郎说:“不要随便把什么人都放进我们家里!有些贵客实在不是我们能够接待的客人!”   【贵客】二字被刻意重读了,灶门炭治郎一脸茫然地看着紧闭的大门,再怎么迟钝也能够明白,炼狱先生的父亲说的正是自己。   “炼狱先生?”   他一脸茫然地看向身旁的炼狱杏寿郎,询问道:“【日之呼吸】……究竟是什么?”   闻言炼狱杏寿郎回应了他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万分抱歉,家父的样子让你失望了,但是……”他认真起来:“我也是头一次听说【日之呼吸】呢。”   眼见从炼狱杏寿郎这里得不到想要的回答,一时半会他们也不太可能再进入炼狱家。鬼杀队的任务永远也不会减少,不可能会有太多的时间让他们守在这里。   所以最后还是只能原路返回,以后再做打算。   在路上的时候,炼狱杏寿郎对灶门炭治郎说:“抱歉啊灶门少年,让你白跑一趟了。”   听他这么说,灶门炭治郎完全不同意,他摇了摇头:“不是的,非常感谢您能带我来这里,而且,我们也不是一无所获。”   至少,从炼狱先生的父亲口中,他们得知了【日之呼吸】这一此前从未听过的呼吸法。   ——*——   在鬼杀队的人庆幸着支援剑士的及时赶到,从而救下了遭遇上弦之叁的鬼杀队员们之时,鬼舞辻无惨那边的气氛却完全不如蝶屋里那么轻松融洽。   夜色黑沉,八百比丘尼顺着外廊走回房间,却看到在打开了障门的门口,半跪着一个眼熟的身影。   樱色短发的青年身上遍布着一圈圈青黑色的纹路,这样的纹路甚至蔓延到了脸上和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让他在夜里也显得格外突兀。   他穿着与头发同色的短衫,却没有扣上扣子,露出精瘦健壮的身材。   鬼舞辻无惨大抵又是在发怒了,满溢着怒火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但还没等八百比丘尼听清楚他究竟在骂些什么,便忽然有一滩血迹从猗窝座身上迸出,在空中飞溅起血腥的弧度,落在木质的外廊,留下了大片的猩红。   一言不合就打碎别人的脑袋这种事,放在鬼舞辻无惨身上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尤其猗窝座并非是和他一言不合,而是没能达成鬼舞辻无惨预料中的目标,让鬼舞辻无惨对他失望了。   上一个令鬼舞辻无惨失望,觉得对方没用的鬼,还是昨天夜里被他直接拍成了一滩碎末的魇梦。   从猗窝座身上迸出的细小血珠溅落了很长的距离,有一些落在了八百比丘尼的脚边,她垂了垂眸子,不仅对这样的场景面不改色,甚至还有余心避开血迹,踩着没被溅上血迹的、稍微干净些的地板,走进了鬼舞辻无惨的视线之中。   八百比丘尼站在猗窝座的身后,看到了站在和室内脸色晦暗、甚至额角青筋凸起的鬼舞辻无惨,她的视线滑过眼前半跪在地上、正在逐渐愈合脑袋上伤口的猗窝座。   上弦与下弦的差距在此刻格外明显——不仅仅是鬼舞辻无惨对待他们的态度,也是他们自身的恢复能力。   下弦之鬼轻而易举便能被鬼舞辻无惨就地解散,倘若是失败了还敢出现在鬼舞辻无惨的面前,也只会迎来被鬼舞辻无惨杀死这一结局。而上弦之鬼,哪怕鬼舞辻无惨已经怒火中烧,却也只是给出警告罢了。   毕竟……想要制造出符合心意又实用的上弦之鬼,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事情。要不然上弦之鬼也不会百多年没有产生过任何变动了。   在八百比丘尼垂眉敛目之时,鬼舞辻无惨抬起下巴,脸色稍稍转霁,他看着八百比丘尼:“你来得正好。”   闻言八百比丘尼抬起眼睛,料想鬼舞辻无惨或许又要转变发火的对象了。   把火气从猗窝座身上转移到八百比丘尼身上,对鬼舞辻无惨而言不过是随便想到点什么事情这样轻易的转变。   但鬼舞辻无惨只是淡淡地告诉了她猗窝座跪在门口的原因,嗓音里带着冰冷:“猗窝座也失败了。”   这个【也】字一出来,八百比丘尼立马明白了鬼舞辻无惨指的是什么。   ——杀死灶门炭治郎这一任务。   “是吗,”她轻声感慨,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话语中听不出几分波动:“真可惜。”   鬼舞辻无惨眼尾微扬,那双眼睛的形状危险而又冶丽,猩红的竖瞳比之灯光更加刺目。八百比丘尼的反应实在无法令他满意。   “不发表一下你的意见吗?”鬼舞辻无惨忽然说。   “青色彼岸花至今依旧没有任何消息,每次都只是禀告说没能找到。而且分明身为上弦,却连一个甚至都不是柱的小鬼都解决不了,还把那些鬼杀队的人类全部都放跑了!”   鬼舞辻无惨说着说着,原本还算得上平静的语气愈发朝着咬牙切齿的意味发展。   八百比丘尼却仍是平静无波,她轻声道:“原因呢?”   这个问题自然不是给鬼舞辻无惨的,而是给她面前、背对着她半跪在鬼舞辻无惨身前的猗窝座的。   在八百比丘尼的声音从猗窝座的身后响起时,他的反应甚至比面对鬼舞辻无惨的斥责时更加凝重——本就绷紧的肌肉在顷刻间像是被冰冻住了一样僵硬,瞳孔也不自觉地缩紧。   作为上弦之叁的猗窝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得上是颇受鬼舞辻无惨的倚重和偏爱了——不仅默许了他不吃女人的行为,在鬼舞辻无惨心目中的地位也比上弦之贰童磨要高得多。   当然,也有部分原因是因为童磨从来都讨不到鬼舞辻无惨的欢心——明明是上弦之贰,却也是所有上弦、包括鬼舞辻无惨眼中的讨厌鬼。   猗窝座喜欢和强者战斗,平生最为厌恶的便是弱者,在他的眼里,也只有强者才配得到他的正视——而作为初始之鬼的鬼舞辻无惨大人,显然是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真正的强者。   但一直都待在鬼舞辻大人身边的八百比丘尼阁下,却也是极为特殊而又罕见的存在。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她永远都只是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也好像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但实际上……猗窝座见过她握刀的样子。   那一刻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八百比丘尼,也不是一个拿着刀剑的女子,她本身就是剑式的一部分,是猗窝座迄今为止所见过的,最为接近传说之中的【至高领域】的存在。   八百比丘尼阁下,有着远胜于任何一名上弦的力量。   猗窝座不清楚她为何从不动武,也不清楚她为何要留在鬼舞辻无惨大人的身边,但他能够知道的是——她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手无缚鸡之力。   甚至有时站在她的面前,竟会觉得从她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息,远比鬼舞辻大人更容易令人心生寒意。   与鬼舞辻大人的阴晴不定不同,任何情绪都不外露,从不喜形于色的八百比丘尼阁下,显然是更加危险的存在。   “没有原因。”猗窝座沉默了片刻之后,深深地低下了脑袋,没有找任何借口,而是堂堂正正地承认道:“是属下实力不足,所以才让那些鬼杀队的人逃走了。”   猗窝座痛快认错的模样至少令鬼舞辻无惨消了些火气,但一想到不管是青色彼岸花还是那个戴着花札耳饰的小鬼,任何一个任务猗窝座都没能完成,鬼舞辻无惨面前的矮桌便在顷刻间四分五裂了。   突然响起的巨大动静显然也引起了宅邸中佣人们的注意,鬼舞辻无惨听到了细微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皱起眉头吐出冷漠的:“滚!”   猗窝座的身影眨眼间消失在了外廊。   没有了中间的猗窝座作为间隔,八百比丘尼仍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听到动静的佣人们跑来。   “……夫人?您……”   女佣在看到她站在一滩血迹之中时,瞳孔猛然缩紧,甚至一瞬间不知道应该如何运作自己的大脑。   好在八百比丘尼的解释出现得很及时,她侧过脸看着对方,柔声道:“方才跑进来一只受伤的兔子,我一紧张就把矮桌砸了,但还是让它把外廊弄脏了。”   女佣有些发愣,但即便她再怎么单纯,也不会真的觉得这样的血量是一只受伤的兔子能够拥有的——更何况,她并没有看到兔子的尸体。   再者,夫人嘴上说着是自己把桌子砸了,但从佣人的视角来看,却更像是另一个人毁掉了桌子。   她忽然想起,在市井之中一直流传着【鬼】的传闻,听说那是食人的怪物,并且只活跃于夜间。   想到这里的女佣忽然从脊背发凉,再也不敢深想下去。   八百比丘尼皱了皱眉头,瞥了一眼神色晦暗不明的鬼舞辻无惨,低声吩咐佣人:“打些水来擦一擦吧,收拾完就回自己的房间去。”   闻言佣人如梦初醒,忙不迭点头,逃也似的跑到了水井旁。   八百比丘尼踏入房中,将薄薄的明障子门拉上,她一回头便对上了鬼舞辻无惨意味深长的目光,以及不管怎么听都觉得阴恻恻的言语。   “不过是个佣人罢了,就算知道了什么又有什么关系,让一个人类悄无声息地消失,实在有太多的方法……”   “是啊,”八百比丘尼轻声应他,意有所指地说:“但每次都失败了。”   鬼舞辻无惨分明是在说那个见到了猗窝座留下的血迹的佣人,但八百比丘尼却强行将话题突然转换成了灶门炭治郎。   这一事实毫不留情地戳中了鬼舞辻无惨的痛点,令他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既然如此,你一定有更好的方法吧?”   黑发红眼的初始之鬼眯起狭长的眼眸,他倾身靠近了八百比丘尼,闻到她身上不经意被溅上的猗窝座的血的味道,微微皱起了眉头。   八百比丘尼回视了他的眼睛:“不管是谁,失手都是难免会有的。”   “但每次都失手,就不能用【难免】来形容了。”鬼舞辻无惨低声道。   门外有侍女的脚步声响起,木盆放在地面上的声音之后,是抹布被浸水后被拧干的声音。鬼舞辻无惨和八百比丘尼默契地保持了沉默,但视线交错时隐约有种刀光剑影般的意味。   直到佣人在门外禀告已经擦洗干净,敲响了障门轻声告知之后,听到脚步走远的声音,八百比丘尼才开口道:“那大抵便是天命了。”   听到这话的鬼舞辻无惨忽的掐住了她的脖子,眼睛张得很大,红梅色的眸子里满溢着强烈的不安定:“难道你是在说,灶门炭治郎和继国缘一是一样的吗?”   鬼舞辻无惨的声音不大,落入八百比丘尼的耳中却像是生长着毒刺的荆棘一般深深地钻入她的耳底。   说起【继国缘一】的时候,八百比丘尼明显从鬼舞辻无惨的声音里听到了仿佛在颤抖和恐惧着什么一般的意味。   因为受到鬼舞辻无惨的钳制,八百比丘尼被迫仰起了脖颈,在他手底下的皮肤白皙得像雪一样,甚至隐约可见薄薄的皮肤之下,青色的血管安静而又驯服。   她轻声说:“我没有这种意思。”   有没有这种意思并非是八百比丘尼本人说了算,而是要看鬼舞辻无惨这时候想要如何理解——在这种情况下,八百比丘尼不论说什么,其实都不会让鬼舞辻无惨觉得她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于是她在鬼舞辻无惨的怒目而视下选择了保持安静。   鬼舞辻无惨神色阴郁地将她松开,失去桎梏的八百比丘尼倒在木质的地板上,从喉咙里溢出几声低低的咳嗽。   也不知道鬼舞辻无惨这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当八百比丘尼再次抬起脸时,房间里只剩下矮桌四分五裂后未被收拾的一地狼藉。   八百比丘尼从地上起身,她本想拉开障门透气,却不料没走几步便看到了伫立在廊边的身影。   猗窝座低下头颅同她请安:“八百比丘尼阁下。”   八百比丘尼顿了顿脚步,复而走到他身边:“怎么还在这里?”   闻言上弦之叁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忽然开口道:“万分抱歉。”   他这样说着,又在八百比丘尼面前半跪下来,一只手按在地板上,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膝上。   事实上并非任何人都能享受到这样的尊遇,猗窝座迄今为止只在两个人面前低下过自己的头颅——一是将他变成鬼的鬼舞辻无惨,二是曾经打败过他的八百比丘尼。   哪怕现如今距离八百比丘尼战胜他的那时,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见他这副姿态,八百比丘尼沉默了半晌:“何必呢。”   猗窝座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不用像面对那人一样对待我。”八百比丘尼在外廊坐下,望着低下脑袋的猗窝座:“我也不需要你的道歉。”   【那人】指的是谁,无论是八百比丘尼还是猗窝座都心知肚明。   过了好一会儿,猗窝座才轻声道:“属下没能找到青色彼岸花。”   作为鬼之后拥有了漫长的寿命,自然而然便会忘记许多的东西,猗窝座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人类时的任何记忆了,但在刚变成鬼的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他还是依稀记得些许。   很长一段时间八百比丘尼在猗窝座眼中都只是鬼舞辻无惨的附庸,在他看来,她总是沉默地跟在无惨大人的身后,仿佛没有任何主见和自我,是仅凭鬼舞辻大人的驱使而行动的机器。   他曾以为八百比丘尼也是鬼,却又从未见过她使用血鬼术的模样,甚至从未见过鬼舞辻大人吩咐她去执行任何任务——比起像他们一样的下属,她更像是鬼舞辻大人身边的装饰品。   可有可无。   直到有一天,猗窝座也忘记了是因为什么原因,他和八百比丘尼进行了【切磋】。   那是无惨大人没有见到的一次的切磋,与其说是双方的战斗,倒不如说是单方面的碾压——哪怕那时候的猗窝座刚刚成为上弦,但在他看来,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该会输掉的。   单只是如此,其实并不足以令猗窝座臣服——比他后变成鬼却实力增进得更快的童磨,就算进行了换位血战将猗窝座打败,在猗窝座心目中的地位也还是一如既往的惹人生厌。   但八百比丘尼并不是童磨那样的人。   猗窝座曾问过她为何不像黑死牟阁下那般在身侧佩剑,也问过她是如何达到了如今的实力。   “我并非剑士,”那时的八百比丘尼对他说:“也从不觉得自己是所谓的强者。”   八百比丘尼对他说:“我只是个普通人,若是说有什么不同于普通人的愿望,那大抵也只有一个……”   【青色彼岸花。】   那时候猗窝座才忽然明白,原来八百比丘尼从来都不是跟随在鬼舞辻无惨身边的下属,仅仅是因为要追寻同样的目标,所以才留在了鬼舞辻无惨的身边。   他对八百比丘尼的认知,从根本上存在着错误。   甚至比起过分张扬、又时常喜形于色的鬼舞辻大人,仅仅以青色彼岸花为唯一目标的八百比丘尼大人,反而更加的深谋远虑。   对于猗窝座的歉意,八百比丘尼觉得完全没有必要。   毕竟,“青色彼岸花……不是能被轻易找到的东西。”   她垂下了白皙的眼睑,“若是能随意被人找到,又何须我们花费上千年的时间。这不是你的错,青色彼岸花本就是虚构般的存在,至少在我遇到的所有人里……都从未有人见过这种东西。”   闻言猗窝座愈发沉默了,过了许久之后,他才开口道:“在昨天夜里,我遇到了三名鬼杀队的【柱】。八百比丘尼大人,鬼杀队的【柱】有着优越的资质,若是能变成鬼的话,或许能够成为和其他的上弦之鬼一样强大的存在也说不定……”   话还没说完,八百比丘尼便出声打断了他:“不用告知我这些,鬼杀队的【柱】与我无关,上弦之鬼有多少我也并不在意,我想要的东西,从始至终都只有那一样。”   比起一面躲避着鬼杀队和产屋敷,一面不断制造鬼寻找青色彼岸花,中途还时不时要让人揣摩心意的鬼舞辻无惨,八百比丘尼的意志显然要坚定得多。   她唯一想要得到的,只有青色彼岸花。   猗窝座在心底里反省了一下自己,或许正是因为他无法做到像她一样心无旁骛,所以才无法让自己真正抵达【至高领域】吧。   “是。”猗窝座应声:“那么,属下告退。”   ——*——   那之后八百比丘尼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平静的生活,鬼舞辻无惨一直没有回来,累偶尔会在夜里踏出自己的房门,遇到坐在外廊的八百比丘尼时,他也会安安静静地在她身边坐下。   八百比丘尼有时会和他玩翻花绳,不管是八百比丘尼还是累,都对这样的游戏格外擅长。   但在这样平静的生活之中,也出现过意外的小插曲。   累的翻花绳,是因为自身无法自由走动,疾病缠身导致被困在家中之时,他原本的母亲为了不让他觉得无趣,而教会了他翻花绳这样不需要耗费体力的游戏。   那么,“母亲大人,是如何学会翻花绳的呢?”   听到这个问题的八百比丘尼愣了一下,累看到她神色微变,却很快又调整过来,轻声对他说:“是一个朋友教我的。”   累的潜意识告诉他不要多问,因为母亲大人提起那个【朋友】时,她脸上流露出来的神色,似乎可以表明……那并非是普通的朋友。   更像是某个于她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那是只有八百比丘尼本人才能明白的,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的人。   彼时生活在平安京中的八百比丘尼,在机缘巧合下又遇见了相隔许久没有见面的安倍晴明。那人的面容相比于他们上一次见面时成熟了许多,但风姿却仍是京中的贵女们最为倾慕的风雅。   “说起来前段时间有从唐国回来的使者,教会了我一个有趣的小游戏。”   晴明在和她喝酒时忽然说起这件事,“不如我也教您吧。”   他的唇边浮现出一抹笑意,从身上拿出了花绳:“听说是民间盛行的游戏,虽然更多的是孩子们在玩,但无趣时用来解闷,也勉强是一件趣事。”   想起了过去的事情,八百比丘尼垂下了眼睑,累没有出声打扰她,任由她独自陷入了回忆之中。   但看着她垂眉敛目的模样,累却忽然有种想要抓住些什么的念头——这样的念头令他伸手握住了八百比丘尼的手背,令八百比丘尼猛地回过神来。   “怎么了吗?累。”   白色头发的蜘蛛之鬼张大了眼睛注视着她,目不转睛的模样令八百比丘尼也会以了注目。   “母亲大人……会一直都在这里吗?”累忽然问她。   八百比丘尼抿了抿嘴角:“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听到这个问题的累忽然同她说起了以前听说过的一个故事:“很久之前的时候,我曾经听到过一个,关于家人之间的羁绊的故事。”   父亲为了拯救自己落水的孩子,所以淹死在了河中的故事。   累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这样的羁绊就是他所要追求的【家人间的羁绊】,是他无论如何也渴望着能够得到的东西。   但在和八百比丘尼大人、鬼舞辻大人成为了【家人】之后,他却忽然又不敢肯定了。   在某个时刻,累忽然觉得,家人之间的羁绊,或许也能是其他的东西——比如他所看到的,八百比丘尼大人对【弟弟】温柔贴心的模样。   那样的陪伴,也是家人间的羁绊吧。   于是他询问八百比丘尼:“您会一直都留在这里,陪在我和父亲大人的身边吗?”   这个本该轻飘飘的回答便能应付的问题,却令八百比丘尼在累面前保持了沉默。   若只是一句话,她其实能够轻松地说出来,但她此刻所面对着的,并非只是区区一句话这么简单的事情。   累在向她讨要承诺。   而八百比丘尼一直都知道,承诺是最不可信的东西。   这个孩子尚且不能明白谎言与真实之间所隔着的那层薄薄的间隔有多么脆弱,也不知道……八百比丘尼很难真的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看待。   这并非是说八百比丘尼不想爱他,而是因为她已经没有能力去爱他人——不论给予对方的【爱】是何等意义上的【爱】。   在她漫长的生命延续了过长的岁月之后,意料之外闯入她视线之内的、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忽然让她重新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母爱】。   与其说八百比丘尼是因为像母亲一样爱着伊之助,所以才让伊之助成为了她的孩子,倒不如说是因为琴叶的爱过于灼热,所以她的余温也影响了八百比丘尼的心,让她得以在伊之助的面前,将自己代入到琴叶的身份之中,把琴叶未能给伊之助的爱,通过另一个人的身体给予了她的孩子。   但她无法让自己在单独面对累的时候,也像琴叶那样爱着她的孩子。   所以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些什么的累,也只会得到多年之前——在八百比丘尼还未遇到琴叶时的那样的反应。   在累主动抱住她的时候,沉默不语、毫无波澜的反应。   累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父亲大人在想些什么,自从他被带回来之后,无论是布置任务还是下弦会议,都再也没有了累的身影。   鬼舞辻无惨的想法究竟如何,并不是累能够揣摩出来的意思,而这一事实也很快便得到了印证。   因为接下来的上弦之鬼集合……累依旧没有得到召见。   哪怕就连八百比丘尼也被召去了无限城。 第54章 不变与憧憬   京都宅邸之中的房门, 不知何时竟被鸣女的血鬼术连接起来,当八百比丘尼拉开障门之后,映入她眼帘的并非是她所熟悉的房间, 而是那个过分怪异又扭曲得近乎虚幻的、用血鬼术制造出来的【无限城】。   “呀!八百比丘尼阁下也来了吗~”   在那声悠长的琵琶铮鸣声之后,与这片压抑暗沉的空间格格不入的、突兀而又活泼的声音忽然从远处响了起来。   八百比丘尼循着声音看去,看到的是童磨将手搭在猗窝座的肩上, 笑容无忧无虑的极乐之鬼靠在猗窝座的背上, 抬起手同她打着招呼。   若是与他们不相熟的人看到这样的情景, 必定也会以为猗窝座与童磨是极为要好的朋友吧。   但他们的身形落入八百比丘尼的眼里, 却是完全被颠倒了的模样——无限城正是这样奇诡的地方, 哪怕是相处于同一片空间之内,也能有截然不同的重心落点。   这是完全超脱了现实,也脱离了人类正常认知的地方。   八百比丘尼的立身之所恰好与其他人相反, 因此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颠倒过后的景象。她没有回应童磨的问好, 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坐在远处的一间和室之内,面容被长长的黑发所遮挡,以至于完全看不出五官的鸣女。   仿佛是福灵心至一般, 鸣女拨动了一下琵琶, 铮鸣声萦绕了整个无限城,八百比丘尼所处的位置也在顷刻间发生了变化。   ——她站到了童磨、猗窝座二人所在的同一块平台上。   大量液体猛地溅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八百比丘尼并不算陌生了。猩红的色泽顺着木质的地板蜿蜒而来, 像是细长的红色蛇类爬到了她的脚边。   猗窝座仍抬着他的左手, 而趴在他的背上一副和他极为熟络的模样, 将脑袋从他的左边肩头探出来的童磨, 却只剩下了半个脑袋。   站在童磨身后的八百比丘尼挑了挑眉梢,神色微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猗窝座阁下还真是一点也没有变呢。”   分明只剩下了下半边的脑袋,童磨的嘴却依旧没能闭上,属于上弦之鬼的优越恢复能力令他的脑袋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了原样,生长时在皮肤上凸起的青筋也在完全修复了脑袋之后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甚至连脸上的笑意都没有发生半分变化,仍是那个姿容俊秀又处变不惊的万世极乐教之主。   “但是猗窝座阁下,当着八百比丘尼大人的面做这种事,实在是有损我在大人心目中的形象呢~”   童磨嘟囔了几句之后,便松开了搭在猗窝座肩上的手臂,转身走向八百比丘尼,在她的身旁停下脚步。   他分明没有接触到八百比丘尼,但借着本就比她高挑的身形优势,微微倾下身体同她说话之时,声音里撇去几分面对猗窝座的轻佻,便染上了几分体贴或是柔情的意味。   “八百比丘尼大人今日怎么没和无惨大人一同驾临呢?还是说无惨大人另有要事,没有时间陪在您的身边?”   这种对鬼舞辻无惨大不敬的话,也只有童磨会如此大大咧咧地从口中说出来了。   还没等八百比丘尼对此作出什么回应,便有人替她进行了作答。不知何时便已经坐在了高处的和室内,因垂下的御帘而遮挡了身形的上弦之壹,他的声音清楚地传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你逾矩了,童磨。”   穿着深紫色羽织,上面缀着黑色纹样的上弦之壹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与他们同一平台的地板上,使得他面貌狰狞的六只眼睛此刻都在望着同一方向。   “擅自揣度……无惨大人的行踪,”黑死牟的声音在他们面前响起:“不是你……应该做的事。”   闻言童磨笑容并未消减半分,他连连称是,反省得过分自然。   “黑死牟阁下说得对,是我考虑得太不周到啦,冒犯了无惨大人实在太不应该啦,等到时候无惨大人驾临,我就主动去请罪吧……”   眼见他颇有滔滔不绝的趋势,其余几人却都未在意,直到黑死牟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中的不稳定,忽然开口打断了他:“鬼舞辻大人……莅临了。”   不知道是鸣女故意而为,还是单纯的巧合,出现在无限城中的鬼舞辻无惨,也如八百比丘尼降临时一般,站在了与其他人完全颠倒的位置。   但鬼舞辻无惨却丝毫没有要正视任何人的意图,不仅如此,其他的上弦们也发现——虽然气息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鬼舞辻大人,却完全是一副孩童的模样。   他坐在西洋款式的扶手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书页是被翻开的模样,但究竟看进去了几分,却也无人能够知晓。   在黑死牟的声音落下的那一刻,所有上弦都半跪在了地面上,垂下脑袋以证明自己对他的恭顺。   唯有八百比丘尼依旧站立着,只是将目光落在了鬼舞辻无惨的身上。   鬼舞辻无惨倏地阖上了手中的书本,书页碰撞在一起时发出沉闷的声响,面容稚嫩却丝毫没有影响其威势的初始之鬼抬起眼眸,视线下意识落在了八百比丘尼的身上。   他就这样看着在视线内仿佛是倒立着,重心却又截然相反的八百比丘尼,不动声色地开口:“上弦之月出现了空缺。”   这句话一出来,其实只需要看一眼四周的同伴,便能够知晓鬼舞辻大人口中的“空缺”究竟从何而来了。   上弦之陆,妓夫太郎和堕姬,唯有他们没有出现在无限城中。   “我早就有所预料了,”鬼舞辻无惨淡淡地开口:“妓夫太郎可能会失败。”   “最先死掉的,永远是人类的部分残留过多的鬼,无论是上弦之鬼还是下弦之鬼,都是如此。”鬼舞辻无惨从椅座上起身,他的手里仍拿着那本书:“无论是吩咐下去的任务,还是青色彼岸花的消息,回到我这里的答复,永远都只是失败和没有。”   虽然此时鬼舞辻无惨的声音还很平静,但实际上任何上弦之鬼都能明白,一切都只是风雨欲来之前的短暂的安宁。   谁也不知道鬼舞辻大人会在何时便暴怒一通,尤其是作为上弦之肆的半天狗,更是几乎抖成了筛子一样——他素来如此,过分胆小得永远都在竭力缩减自己的存在感。   八百比丘尼对他的斥责毫无反应,其他的上弦也都是保持沉默,唯有一个特例。   “那还真是抱歉啊,鬼舞辻大人~”童磨像是完全看不懂这时候的气氛一样,脸上洋溢着笑容:“属下完全不知道居然给您添了这么多的麻烦,毕竟妓夫太郎和堕姬都是属下介绍来的,而且方才在您来之前,黑死牟阁下还警告了属下不要揣度您的踪迹。”   鬼舞辻无惨眸色倏然暗沉下来,他面无表情地听着童磨毫无意义的长篇大论,在他说完之后,才开口道:“你又做了什么?”   闻言童磨摊了摊手,一副十分无辜的模样:“属下只是同八百比丘尼大人多说了几句话而已,不过您若是因此而生气了的话,那大可以惩罚属下,不如这样吧……”   谈及【惩罚】,童磨非但没有流露出半分害怕的意味,反而颇有种跃跃欲试的样子,他把自己的手指放在眼角,作势要伸进眼眶里:“把眼珠子挖出来给您赔罪怎么样~”   虽然那样的神色转变得极为迅速,只是在脸庞上停留了一瞬,但鬼舞辻无惨还是流露出了些许厌弃。   他完全没把眼神放在童磨身上,淡淡地开口:“要你的眼珠子有何用。”   鬼舞辻无惨想要的从来都不是童磨的眼珠子,若是童磨真的犯了什么错,让他觉得忍无可忍的话,直接要了他的命才更有可能。   那种玩笑般的小事,和妓夫太郎这种虽然是被童磨转变成了鬼,却与他没有任何其他关联的鬼,都不足以令鬼舞辻无惨对童磨直接下杀手。   但这并不意味着童磨就真的能从头到尾保持着自己的完整性。   一直被鬼舞辻无惨拿在手中的书本倏然被他扔了出去,十分精准地砸落了童磨的大半个脑袋。书皮和内页都沾染了满满的血迹,浓郁的血腥味顿时从他身上往外扩散了。   分别被不同的人打碎了两次脑袋,童磨却仍是像无事发生一样,一边长着脑袋,还能一边叨叨不停地安抚其他人。   “啊……无惨大人教训得是,我相信大家一定也能牢牢地记住无惨大人的教诲……”   鬼舞辻无惨深深地蹙起眉头,瞪了他一眼之后,童磨也终于识相地闭上了自己的嘴。   童磨从不惧怕鬼舞辻无惨,这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其他人都拥有的名为【感情】的东西,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他上弦也能像他一样泰然地面对鬼舞辻无惨。   尤其是上弦之肆和上弦之伍,一个过于胆小,另一个则是过于尊崇鬼舞辻无惨。   为了在鬼舞辻无惨面前表现一番,以证明自己和他口中那些总是【失败】的鬼,那些令鬼舞辻无惨都开始怀疑上弦都是否有必要存在的鬼不一样,身为上弦之伍的玉壶开始为自己辩驳。   ——他已经得知了关于鬼杀队的刀匠们,他们的村子究竟在何处的信息。   但鬼舞辻无惨现如今并不想听到任何尚未被确定的消息,他想要的只有肯定。   正如鬼舞辻无惨总在说,“我从不喜欢【变化】,无论是什么的变化,都意味着不准确,也表示着【弱化】。”   但听到了这种话的八百比丘尼却觉得有些讽刺。   鬼舞辻无惨总是如此,嘴上说出来的话和自身的作为自相矛盾——在过去的这么多年间,他一直都是矛盾的集合体。   一方面他时常像对待普通的鬼那般,轻而易举地杀死八百比丘尼,可另一方面,他却又会在面对来自除他之外的危险时,用自己的力量甚至是在保护八百比丘尼。   正如他方才说自己讨厌【变化】,但实际上,在鬼舞辻无惨身上的变化远胜于他手底下的任何一只鬼。   他将自己隐藏在人类之中,换上了那些从西洋传来的新潮的服饰,生活在西式的别馆之中,在人类的社会中开着贸易公司,也在自己和八百比丘尼的手指上戴上对戒——他的种种举动,都是巨大的变化。   但他却一直在否认着这一切,正如他在否认……自己曾经受到的【天罚】。   那其实也可以算作是鬼舞辻无惨的【天命】了,他只差一点就完完全全死在了继国缘一的手中,继国缘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也可以算作是上天为鬼舞辻无惨降下的【惩罚】。   从那样的阴影之中逃脱的鬼舞辻无惨,却无时无刻不在否认着那一切。   【鬼舞辻无惨,从来都是个胆小鬼。】   【他永远都在否认着事实,无法接受许多事实,也无法接受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命运。】   就像他一直都不愿意接受这种残缺的、到处都是不足的不死之身,而渴望着像八百比丘尼一样完美的永恒。   “八百比丘尼。”   在八百比丘尼安静地伫立在那里,不对他的话语做出任何评价与反应之时,鬼舞辻无惨忽然唤起了她的名字。   他微微抬起下颌,稚嫩的面容与圆圆的眼睛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他问她:“你看到了什么?”   八百比丘尼这时候无论回答什么,其实都可以给出合理的解释。   ——无论是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还是从玉壶他们所说的信息里,看到了什么。   她静静地注视着鬼舞辻无惨,却给出了一个令鬼舞辻无惨脸色大变的回答。   她说:“我看到了缘一。”   ——*——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继国缘一于继国严胜而言,都是恶心的噩梦。   已经成为了鬼舞辻无惨的上弦之壹数百年的黑死牟,从来都不想回忆起身为人类时的噩梦——在他还是继国严胜的时候,从他的双生弟弟,继国缘一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总会令他难以遏制地心生恶心。   作为继国家的长子,继国严胜从小到大所接受的,都是来自继国家的家主,他的父亲亲自准备的最好的教育。无论是学识上还是剑术上,继国严胜得到的标准,永远都是以继国家的下一任继承人的标准来判断的。   他从小就很有天分,无论是在读书还是剑术,永远都能从师父们的口中得到最好的夸奖——而如果不出任何意外的话,他也本该接受着这样的赞扬长大,直到他接手继国家,成为像他父亲那样的存在。   哪怕于继国严胜而言,这样的生活……或许过于平淡了些。   在年幼的时候,他也偶尔会思考外面的世界如何。在他所出生的年代,那也是个过于动乱的年代,武家四处征战,流民和逃兵混在在一起,甚至经常聚集成令普通的村民们深受苦难的匪患。   但这些东西,于那时的继国严胜而言,都太过遥远了——虽然父亲是武士,而他们家族也世袭了武家的身份,但年幼时的继国严胜,所面对的最厉害的人,也不过是自己的师父和父亲。   他知晓他们的强大,也深信自己能变得像他们那样强大。   他的母亲一直都是个虔诚的信徒,时常会参拜着神明,甚至因此在家中收留了一位流离失所的巫女——继国严胜一直都觉得,母亲之所以会收留她,很有可能是因为她的名字。   那位巫女与传说中吃下了人鱼肉而不老不死的八百比丘尼同名。   小时候的继国严胜很少见到他的母亲,因为母亲常年待在父亲为她建造的小小的神社里,日日参拜着那些不知所谓的【神明】,整日祈祷着大家都能够不再遭受痛苦。   继国严胜无法理解她的祈祷,他不相信神明的存在,也不相信仅仅凭借着参拜与祈祷便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在继国严胜看来,只有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去达成的目标,才是真正能被真切地握在手中的东西。   他有时也会在家中遇到那位巫女大人,从她身边路过时,她的羽织从他身旁擦过,在空气里留下如鹤翼般纤细优雅的弧度。   从她的仪态,继国严胜便可以肯定,她或许也是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的贵族家的女子,而非那种山野中粗鄙的村人。   继国严胜很少和她说话,或者说是因为她看起来并不想和任何人说话——那位巫女大人总是面无表情的模样,眼神也平静得没有任何波澜。   但实际上,她只是很少主动开口,这一点在后来继国严胜逐渐长大,见到她的次数越来越多,同她交谈的次数越来越多之后,他便发现了。   巫女大人……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她会在继国严胜的邀请下坐在外廊看他练上一整个上午和一整个下午的剑术,也会在他被父亲责备,母亲却身体不适无法倾听他的倾诉时,安静地陪在他的身边。   “八百比丘尼大人,为什么要留在继国家呢?”   当继国严胜忽然询问她这个问题的时候,继国严胜头一次从她的口中,听到了一个极为陌生的名字。   她说:“因为……我看到了缘一。”   ——*——   在听到了【缘一】这个名字之后,脸色大变的绝不止是鬼舞辻无惨。   过去的记忆与现在的声音,以一种奇诡的方式重叠在了一起,令黑死牟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他的手搭上了腰侧的刀柄——在那柄日轮刀的刀柄上,生着密密麻麻的、一看就足以令人心生不适的张开了眼睛。   早就已经舍弃了【继国严胜】之名的黑死牟,在听到熟悉的【缘一】的名字时,他的反应全然不比鬼舞辻无惨要小。   但继国缘一所诞生和死亡的时代是战国时期,而在场的所有上弦之中,唯有黑死牟经历了那个时代。   正因如此,听到这个名字的其他上弦其实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就算他们产生了什么反应,也不是因为八百比丘尼说的这个名字,而是本就令他们胆战心惊的鬼舞辻大人,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脸色在顷刻间阴云笼罩。   半天狗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中怪异的气氛,从上弦之壹身上、从鬼舞辻大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足以令他把自己的脑袋深深地贴在地面上,甚至恨不得把自己都塞进地面之下,让自己彻底逃离这样危险的氛围之中。   而说出了这个名字,引发了这种气氛出现的八百比丘尼,却仍是直视着鬼舞辻无惨的眼睛。   “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鬼舞辻无惨声音低沉,但声线中却是压抑着一触即发的怒火。   “我知道,”八百比丘尼视线微移,落在了绷紧身体的黑死牟身上,她垂了垂眼睑,没有评价他们的反应,只是说:“在刀匠村子里,存在着缘一留下的东西。”   听到了这话的鬼舞辻无惨猛地缩紧了瞳孔,红梅色的眼眸像是渗出血迹一般,黑红色的裂纹在他的瞳眸中扩散:“什么东西?”   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黑死牟却也是将所有的心思全部放在了她的话上,几乎是屏住呼吸在等待着从她口中说出的那样的东西。   “那座村子里曾经存在着擅长机关之术的术师,他制造了以缘一为原型的人形木偶,在那个木偶里……”八百比丘尼顿了顿,重新将视线落在了大睁着眼睛的鬼舞辻无惨身上:“藏着缘一的日轮刀。”   她的话音停落之后,死一般的寂静在无限城中扩散,所有人都在保持着同样的沉默——哪怕那些人根本就不知道缘一是谁。   鬼舞辻无惨的面容几乎扭曲,挤出来的字眼里仿佛也带着血液的腥息,他说:“拿到它!”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鬼舞辻无惨的面容,比之他们在数百年的时光里,任何一个时刻所见到的模样还有可怖,他一字一句地说:“把那把刀给我带回来!”   鬼舞辻无惨这时候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玉壶所说的【找到了似乎是刀匠村子的地址】上,他所在意的,是八百比丘尼所看到的内容。   在从他这里领了命令的玉壶和半天狗退下之后,猗窝座也在童磨的挽留中没有留下任何一个眼神便离开了无限城。   “诶?大家都好冷淡哦——”好在童磨看到还有好几个人留在了无限城,正想和他们搭话,却在下一秒听到了鬼舞辻无惨的声音。   孩童模样的初始之鬼给了他一个满是血腥味的眼神,语气足以令人悚然:“滚!”   在他的声音刚从口中吐出之时,鸣女的琵琶便响了起来,在童磨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便已经被送回了自己的寺庙里。   坐在祭坛上的软垫上,童磨盘着腿,一手托着自己的脸颊,回忆起了八百比丘尼说出【缘一】这个名字时的神色。   “缘一啊……”童磨低低地呢喃起来,又想到自己被鬼舞辻大人喊了滚,而另一位上弦之鬼却仍留在了那里,便开始思考起来:“黑死牟阁下似乎也认识那个【缘一】呢……”   童磨清楚地意识到了他们三人都知道【缘一】是谁,而自己却完全没能插入到他们的话题之中,甚至完全没有理解到他们那时的状态为何那么奇怪。   想到这种事情,他就更想知道具体发生过什么了。   “啊……”童磨自言自语道:“等下次再见到八百的时候,就去问她吧。”   ——*——   与继国缘一无关的人全部都离开了,甚至连无限城的主人,一直在充当着工具人的鸣女也在意识到自己的地位之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们的视线,不知道躲到哪里藏起来了。   但鸣女在离开之前,把鬼舞辻无惨移动到了八百比丘尼和黑死牟的面前,让他们三人能够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也更利于彼此的交流。   上一次八百比丘尼在鬼舞辻无惨面前提及了【继国缘一】这个名字,她就当场被杀过一次了,但可能正是因为已经有了先例,所以鬼舞辻无惨再次听到的时候,才没有直接动手打掉她的脑袋。   鬼舞辻无惨站在她的面前,声音低哑危险:“谁允许你在那些上弦面前说出那个名字了?”   八百比丘尼忽然意识到,或许事情的真相,只是因为这次还有其他上弦在看着,所以鬼舞辻无惨才不愿暴/露出曾经存在着令自己一听到名字就失控的人。   闻言她敛了敛眸子,目光落在还残留着童磨溅出来的血迹的地板上,轻声说:“我只是把我所看到的东西说出来了而已。”   但这样的回答,显然不是鬼舞辻无惨希望听到的东西。   她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加清楚【继国缘一】这个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也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在黑死牟,也就是继国严胜的眼中,【继国缘一】究竟代表着什么。   无论是鬼舞辻无惨还是黑死牟,都无法在听到了这个名字之后依旧保持着平静。   那是他们共同的、却又有着截然不同意义的噩梦。   继国缘一给鬼舞辻无惨带来的灾难是肉/体上的伤痛,是深深地刻印在了细胞里的恐惧。而给黑死牟带来的,却更多的是心底里的、永远也无法释怀的折磨。   不管是谁,他们都对继国缘一的那把刀有着自己的心思。   鬼舞辻无惨不想看到它,而黑死牟……他想要得到它。   但鬼舞辻无惨的怒火并非是一时半会能够退却的,他对八百比丘尼当众戳他痛点的行为,也绝对不可能轻易原谅。   “在过去的一千年里,我从未因为你没有看到任何关于青色彼岸花的东西而斥责过你……”不知不觉间,鬼舞辻无惨的声音已经平复了许多,但其中仍能听出其中针对八百比丘尼个人的情绪。   “八百比丘尼。”鬼舞辻无惨眯了眯眼睛,分明是小孩子的模样,他的眼眸却深邃得更似猩红的兽瞳,就像是某种被踩到了弱处的危险野兽,在寻找着敌人身上适合下嘴的地方。   他忽然问她:“你真的从未看到过青色彼岸花吗?”   鬼舞辻无惨忽然开始怀疑起来,这样的怀疑只需要一丁点,在心底里冒出来之后,便成了足以点燃一整片地带的火星。   越来越多的怀疑逐渐扩散在他的心底里,连带着看向八百比丘尼的目光也变得满是探究。   “而你今日所说的看到的东西,又是在什么时候看到的?”   一个问题之后,与之相关的各种问题也在同一时间一窝蜂地涌了出来,在鬼舞辻无惨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之下,黑死牟完全没有找到合适的开口的机会。   他本就不是健谈的性格,更不知道该如何从鬼舞辻无惨的缝隙里插话,只好站在一旁当背景板,看着鬼舞辻无惨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而八百比丘尼则是长时间的一言不发。   八百比丘尼不说话的原因和黑死牟完全不一样,她只是在等着鬼舞辻无惨发/泄完毕。以鬼舞辻无惨的性格,若是八百比丘尼这时候真的问一句答一句,反而会让鬼舞辻无惨的情绪愈发朝着暴戾的方向发展。   保持适当的沉默,回答合适的问题,才是最为正确的选择。   在鬼舞辻无惨终于停下来之后,八百比丘尼才开口道:“我们的目标一直都是一样的。”   她的目光穿过鬼舞辻无惨的肩头,落在他身后的空中,在某个点上停下——并非是因为那里有什么东西,她只是不想看着鬼舞辻无惨的眼睛。   “我想要青色彼岸花,让自己结束这漫长的一切,而你也想要青色彼岸花,想要拥有我现在正拥有着的一切。”   这是八百比丘尼头一次如此直白地指明,他们虽然都在追求着同样的【青色彼岸花】,但想用它来达成的目的,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内容。   一个是想死,另一个却是想活。   被如此直白地点明这一点的鬼舞辻无惨倏忽间冷静下来了,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灌下来,任何一丁点火焰都没能剩下。   “……”眼神也平静了许多之后,鬼舞辻无惨的模样竟莫名让人生出了几分……觉得他像是失魂落魄一样的心思。   和他口中所说【不变】最为接近的人,从始至终都是八百比丘尼。   鬼舞辻无惨讨厌变化,无论那是任何意义上的变化,实际上它都不是在朝着好的方向变化,而是彻彻底底的【劣化】。   □□的变化,在人类的身上展现出来的状态最为明显——就拿长大来说,鬼舞辻无惨亲眼看着他曾经的【孩子】伊之助从牙牙学语的幼儿成长为少年的模样,也亲耳听到了从警署的人口中说出来的,他已经遇难的消息。   人类就是这样脆弱的存在,只是一点点情况的变化就足以让他们彻底消亡。这也正是鬼舞辻无惨看不起人类的原因——他看不起这种过分脆弱,只是稍微有点变化就会消失的东西。   更何况……曾经身为人类时的无惨,也曾一度因为自己身体情况的变化,而被医师们断言绝对活不过二十岁。   他讨厌这样的变化,也讨厌一切脆弱的东西。   而那些脆弱的东西,令他不悦的东西,却都在人类的身体里达成了集合,令鬼舞辻无惨甚至不想把自己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但是,在他的身边,还是存在着【真正的不变】。   名为八百比丘尼的少女,在吃下了人鱼肉之后,便永远地维持了这副年轻美丽的姿容。   倘若只是外表、只是肉/体上的不变,其实根本不足以令鬼舞辻无惨在她身上花这么多的心思,也完全不足以让鬼舞辻无惨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那么长的时间。   她本身就是【不变】。   外表、神态、一举一动、甚至包括内心的想法,都仿佛已经彻底停止了一般——哪怕他自己并不认可,但毫无疑问,这就是鬼舞辻无惨最为憧憬的状态。   他注视着八百比丘尼的目光,远比任何一个人都要长久而又专注。   鬼舞辻无惨永远都在看着她,看着她从第一次见面时,在他还是人类时,八百比丘尼就是那样平静的表情。   他也看到了自己变成了鬼的时候,自以为意气风发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以为能让她大吃一惊或是惊恐万分,但八百比丘尼仍是那副安静而又平淡的模样,永远也没有变化。   甚至在很多年之后,鬼舞辻无惨已经变成了一团碎肉,以过分狼狈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也仍是像曾经的任何一次那样,没有任何变化。   鬼舞辻无惨无法做到【不变】,他讨厌变化,自身却一直都在不断地变化着,但他身边的那个人……却是真真正正的不变。   这才是鬼舞辻无惨憧憬着不变的原因,从最初见到她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就在憧憬着这个名为【八百比丘尼】的、永恒不变的存在。   但这样的憧憬,却永远也不会被八百比丘尼知晓,也永远不会被鬼舞辻无惨说出口。   他只会将那份对她、对她身上的一切的憧憬与恋慕,永永远远地藏在心底的最深处,在每一个见得到她或是见不到她的时候,有意或是无意地从心底里翻出来——   贪婪而又仔细地摩挲着。 第55章 虚假的关系   黑死牟安静地站在鬼舞辻无惨和八百比丘尼的身边,静静地保持着聆听的状态, 像是被其他二人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一般, 从未插入过他们的话题。   在八百比丘尼说出她唯一的目标只有青色彼岸花之时, 继国严胜倏然绷紧了心弦。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在继国严胜的心底里,也有着延续发酵了长达数百年的唯一的执念——他渴望不断地磨炼剑技,让自己成为最强的剑士。   早在他身为人类的时刻,身为继国家的继承人、未来的继国家主, 那时的继国严胜便生出了这样的目标——他想要成为这个国家第一的剑士。   那是他的理想,也是属于他的梦境——在过去的数百年间, 继国严胜一直都在做着同样的梦。   正是因为这一执念, 所以他才变成了鬼, 抛弃了鬼杀队剑士的身份,用属于【鬼】的变化侵蚀了自己的日轮刀, 成为了世间唯一一个使用着呼吸法和日轮刀的【鬼】。   但继国严胜从未后悔过当初的决定, 也从未后悔过让自己变成了鬼。   在他看来, 正如鬼舞辻大人所言, 人类的生命过于脆弱, 肉/体的变化到了一定的程度, 抵达了巅峰之后便会迎来衰败——在人类的身上, 变化的确是意味着【劣化】。   于是为了能让自己不断地磨炼着自己的剑技, 让自己抵达理想的梦境,成为这个国家之中最强的剑士, 继国严胜……舍弃了自己的人身, 让自己成为了上弦之鬼中的第一位——【黑死牟】。   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把身为人类时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 但是从八百比丘尼的口中听到【缘一】之名,他才猛然发觉,原来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没有忘记过缘一,那个……与他在同一日出生的、他的双生弟弟。   继国缘一生来就是和继国严胜截然不同的人,哪怕他们的出生日期是同一天,他们的母亲也是同一人。   但继国缘一刚出生的时候,他的左边额角便生着火红的斑纹,如火焰般从额角往下蔓延——一度被继国家的家主、他们的父亲,视作不祥的象征。   更何况在武家出生的男孩,往往只有长子才能受到家族的优待——无论是父母的宠爱还是继承家族的资格,都只有长子才有资格获得。   作为双生子的他们,本就因为这样的前提而致使后出生的一方将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再加上继国缘一额角的斑纹,则更令继国家的家主意图将幼子丢弃。   但是他们的生母,那位身体孱弱却又温柔虔诚的女性,却无论如何都想要将那个幼小的孩子一同留下。   虽然她的愿望得到了实现,但事实上继国缘一的生活也没有因为她的怜爱而好到哪里去——被养在小小的、偏僻的角落里,拥有的只是一间三叠大小的狭窄的房间。   那里就是继国缘一年幼时的住所。   被当做继承人抚养的继国严胜,就连他们的母亲也难得见面,更何况是这样一个丝毫不受宠爱的弟弟。   直到六岁那年,他头一次从家中的巫女八百比丘尼口中得知了【缘一】的存在。   在他询问【缘一】是谁的时候,那位巫女用他当时完全看不懂的目光望着他,轻声说:“是你的弟弟。”   继国缘一曾是继国严胜心目中最可怜的存在,是被他怜悯着的弟弟——但那样的曾经,并没有维持太长的时间。   当继国严胜听到从缘一口中发出的声音,看到缘一对他露出的笑容,听他用稚嫩而又陌生的语气,理所当然地对他说:“兄长的愿望,是成为这个国家最强的武士吗?”   “那么,我想要成为这个国家第二强的武士。”   是了,继国严胜忽然肯定,那就是他对继国缘一的看法产生变化的时刻。   分明只是个什么不会的、只会抱着母亲撒娇,黏在母亲身侧的胆小鬼,怎么可能成为强大的武士呢?   继国严胜只觉得,说出了这种话的继国缘一很恶心。   但继国缘一后来所展露出的模样,却逐渐令继国严胜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那样复杂的情感笼罩在他的心头,让他整个人都陷入了名为【继国缘一】的阴影之中——因身为长子而理应继承的一切,都仿佛变成了继国缘一的施舍一般。   哪怕继国缘一曾消失过一段时间,但仿佛是冥冥之中有所注定一般,在长大之后的某一天,他们还是再次相遇了。   在那个时刻,继国严胜忽然想起来了一句话——那是在某一天的黄昏,继国严胜的日常练习结束之后,他和八百比丘尼一起坐在檐廊上,看着庭院之中的那株大树。   他问她普通的树有什么好看的。   八百比丘尼说:“正是因为普通,所以才格外珍贵。”   她将手掌放在继国严胜的头上,摸着他的脑袋轻声道:“哪怕是再怎么普通的存在,只要有足够漫长的时间堆积,付诸足够多的努力,也能变成令人意想不到的模样。”   正如庭院中那株古老的樱树,分明是在国家内随处可见的植物,却也在经过了漫长的时光与岁月之后,变成了古老而又庞大的存在。   是令人注目的庄重。   正如八百比丘尼本身。   年幼时的继国严胜曾无数次听她说自己只是个普通人,但她所擅长的东西,却远胜过任何一个【普通人】。   在继国严胜提出质疑的时刻,她才对他说:“因为漫长的时光实在过于无趣,所以只好找些事情来做,打发这种不知何时才能休止的无尽岁月。”   虽然早已察觉她并非他认知中的【人类】,但在得到了确切的答案之后,继国严胜还是惊讶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里他总在思考她口中的漫长时光究竟有多么的漫长,但身为人类时的严胜,最为清楚地意识到这点之时,却是在遇到了鬼舞辻无惨的那天夜里。   【那是完全超出了他所想象的漫长。】   从过去的记忆里脱身,黑死牟依旧是那个从不喜形于色的上弦之壹,人类时的继国严胜早已被埋葬在了那个遥远的战国时代,现如今存在的,只有【黑死牟】。   鬼舞辻无惨深深地注视着八百比丘尼,不知应该从什么方面来反驳她,甚至不知道应该如何评价他们共同的目标。   ——因为那个目标对于鬼舞辻无惨而言是真实,而对于八百比丘尼而言,却只是荒唐的谎言。   鬼舞辻无惨一开始时也会害怕她发现【青色彼岸花能够杀死她】这一说法只是他编造出来的东西,但在过去了这么多年之后,他却有时候恍惚得连自己都要相信这种谎话了。   正因如此,忽然被其本身点明他们之所以会牵扯到一起的原因之后,鬼舞辻无惨才忽然清醒过来。   令他们关联在一起的东西,从一开始就是虚假的谎言。   鬼舞辻无惨的沉默持续了漫长的时间,再开口时他没再提起半句有关【青色彼岸花】的事情,只是对她说:“那么在你所看到的未来中,半天狗和玉壶拿回了那把刀吗?”   “没有。”八百比丘尼低下眼睑,却因为彼此身高的差距而对上了鬼舞辻无惨的视线。   在他猛然缩紧的瞳孔里满是八百比丘尼的模样。   “为什么?”他问:“哪里出了意外,是因为他们能力不足吗?”   闻言八百比丘尼淡淡地开口:“我能看到的只有大概,为何失败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想要避免,不如再加派其他人去如何?”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目光微移,落在了身旁的黑死牟身上。   倘若要论起在现如今的世上最在意继国缘一的是谁,恐怕也只有他曾经的【兄长】了。   鬼舞辻无惨并不迟钝,之所以会斥退童磨而留下黑死牟,也是因为他特殊的身份——继国缘一的双生兄长的身份。   如果要说有谁会比鬼舞辻无惨更想得到那柄日轮刀,绝对是黑死牟。   “黑死牟。”   鬼舞辻无惨唤着他的名字,看到他在自己的身前倾身半跪,低下了扎着黑色高马尾的头颅——从鬼舞辻无惨的视角望去,可以看到从他的右颈攀延而上的、如红色火焰般的斑纹。   这样的斑纹其实时常会令鬼舞辻无惨想起那个初始呼吸的剑士,也会令他想起继国缘一额角的斑纹。正是因为这一原因,鬼舞辻无惨才极少召见黑死牟。   “无惨大人……”   黑死牟恭顺地开口,对鬼舞辻无惨的尊称令鬼舞辻无惨抬起了下颌。   他吩咐黑死牟道:“你也和玉壶他们一起去。”   这样的决策正符合黑死牟的心意,哪怕鬼舞辻无惨不说让他一起去,他也绝对会想办法提出这个要求——因为……这是时隔多年之后,他有了再次见到缘一留下的东西的机会。   继国严胜想起了多年之前的那个红月之夜,在九重塔下,变成了鬼的继国严胜,见到了已经白发苍苍、年迈沧桑的继国缘一。   在那一刻他才忽然明白,真正的天才,是连降临在每一个有着斑纹的剑士身上的诅咒,都能克服的存在。   所谓的【身上出现了斑纹的剑士会快速燃烧自己的生命,无人能够活过二十五岁】的说法,在继国缘一的身上根本不存在。   但是,人类都会老去,都会面临自己的死亡。   这一点,哪怕是继国缘一也没有真正克服。   所以他死在了继国严胜的手中——不是因为继国严胜在这么多年来实力快速精进,所以连继国缘一都不再是他的对手,而是因为……继国缘一已经过于年迈了。   他已经老到快要死了。   哪怕是到了这样的时刻,继国缘一仍挥出了继国严胜无法躲避的一刀,却在那一刀之后……站着死去了。   立往生——这是一名武士,毫无遗憾的终结。   但黑死牟却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并非是他打败了继国缘一,而是时间杀死了继国缘一。   哪怕是在继国缘一死后的多年,他也无法释怀他曾经存在这一事实。   但现如今,他要去做个了结了。   因为在接受了鬼舞辻无惨的命令之后,他从八百比丘尼的口中得到了另一个消息。   她同他说:“如果我的预言没有发生错误,你会在那里见到和你有关的孩子。”   已经成为了继国家家主的【继国严胜】,在时隔多年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弟弟继国缘一之后,抛弃了继国家的一切,投身了继国缘一所在的【鬼杀队】,也成为了猎鬼的剑士。   这便是他额角和颈边的红色斑纹,以及他身侧的日轮刀的由来。   但八百比丘尼却告诉他:“你留在继国家的后代,现如今也加入了鬼杀队,而现在正在刀匠的村子里。”   黑死牟缩紧了瞳眸,下意识抬起了脸。   但他对上的却不止是八百比丘尼的目光,还有来自鬼舞辻无惨的目光。   实际上,若是黑死牟什么态度也不表示,其实也并非是什么大事,哪怕鬼杀队中有他的后代存在,但也与现如今的黑死牟毫无关联了。   但是……   黑死牟再次低下了脑袋,语气郑重地开口:“我会把他……亲手解决掉。”   ——*——   在黑死牟也领命退下之后,偌大的无限城中只有鬼舞辻无惨和八百比丘尼的身影。   用年幼的形态出现在八百比丘尼视线内的鬼舞辻无惨现在究竟在做些什么,八百比丘尼完全不知道。   但她也不会问——哪怕鬼舞辻无惨其实也有一点点希望她开口询问。   哪怕自己不愿意承认,但在鬼舞辻无惨看来,正如他现如今越来越在意八百比丘尼都在做些什么,她也理应对他多些关注。   就算是人类的夫妻,妻子往往也会在意丈夫每日做了些什么。   但八百比丘尼却像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心,也丝毫不想知道有关于鬼舞辻无惨的任何事。   她总在保持着沉默,而不沉默的时候,说出来的话,也并非是鬼舞辻无惨想要听到的内容。   但鬼舞辻无惨却又从不开口,不告诉八百比丘尼他到底想要听到些什么——正因如此,哪怕八百比丘尼其实已经看出来了,她也只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都是这种不坦诚的人,只不过鬼舞辻无惨的不坦诚往往还会被其他的凶言恶语所掩盖,而八百比丘尼却只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我一直都在寻找能让【鬼】克服太阳的方法。”   鬼舞辻无惨忽然开口。但说完之后他又猛地愣了一下。   八百比丘尼似乎没有看出他的异样,轻声应道:“是吗,真努力。”   这样的努力本就不出八百比丘尼的预料,倘若是鬼舞辻无惨对她说【我一直都在寻找让“鬼”不再吃人的方法】,才是真的会让她大为所惊。   鬼舞辻无惨是永永远远的利己主义者,他对一切的看法也都是以自我为中心。   清楚地意识到八百比丘尼并不乐意与他谈论这种话题,鬼舞辻无惨也没有单面讨好任何人的意图,他抿了抿嘴角,通过留在鸣女身体里的细胞唤来她,让她将自己送了出去。   这下整个无限城就只剩下它的主人和八百比丘尼了,鸣女坐在远处的房间里,询问她是否要将她送回京都的宅邸。   “不了。”八百比丘尼对她说:“把我送去浅草吧。”   鸣女虽然不明白她这样做的意图,却仍是按照她的吩咐,在浅草的一处隐蔽之地开了个出口,将八百比丘尼送了过去。   重重叠叠的障门关闭的声音在八百比丘尼的身后响起,在她的视线之内,所展露的是极为熟悉的地方。   她抬起脸,圆月高悬,夜色明静。   ——*——   【数日前】   身受重伤的灶门炭治郎从昏迷之中醒了过来。   蝶屋的孩子们告诉他,和他一起执行任务的我妻善逸和八百伊之助都已经恢复了身体,被派去执行新的任务了。   “但是炭治郎受的伤实在是太严重啦,所以到现在才醒过来。”   听到她们的话,灶门炭治郎心底里有些愧疚:“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虽然和灶门炭治郎年纪相仿,但神崎葵却从未真正上过战场,而是因畏惧退却,留在了专门负责治疗的蝶屋。   自己无法做到的事情,他人却能够拼上性命去努力。她本就因此而对受伤的剑士们进行着过分严厉的照顾,也对那些剑士们心怀尊敬与敬仰。   更何况这一次灶门炭治郎受伤的原因,在她看来也与自己有所关联。   在大半个月之前,灶门炭治郎和炼狱杏寿郎才刚从炼狱家回来,便忽然发现身为音柱的宇髄天元试图从蝶屋里把神崎葵她们带走。   在灶门炭治郎进行阻挠之后,他才不怎么情愿地解释了原因。   “是因为任务啊任务!”宇髄天元一脸不耐烦:“而且她们又不是柱的继子,就算我带走也不需要取得虫柱的同意。”   灶门炭治郎虽然无法反驳对方在陈述着的事实,却也绝对不认可他的说法。   因为葵她们也并非是鬼杀队的剑士——所以没有外出执行任务的必要。   更何况,如果只是需要有人去执行任务,那么由身为鬼杀队剑士的灶门炭治郎去也是一样的。   “哈?”宇髄天元一脸嫌弃:“你能派上什么用场,更何况我已经听说了,炎柱新收了三个人当【继子】,又要去打招呼也太麻烦了……”   “完全不麻烦的!”   宇髄天元的声音忽然被人打断了,不知何时便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炎柱炼狱杏寿郎环抱双手,那双眼睛永远过分明亮而通透:“如果是灶门少年决定了要去做的事情,我绝对不会进行阻拦!”   他本就是如此通情达理,也十分擅长站在其他人的角度思考问题。   所以无论是和鬼杀队中的任何人,他都能相处得极为融洽——甚至一度被公认为最有亲和力的【柱】之一。   当然,最没有亲和力的人员名单中,肯定有富冈义勇的名字存在。   既然炎柱都已经同意宇髄天元带走自己的继子了,那么宇髄天元也没什么话好说,本只是打算带着灶门炭治郎前往,但已经养好了伤势的我妻善逸和八百伊之助也纷纷表示愿意一起去。   “那就大家一起去吧!唔姆!刚好还可以互相照顾,也要像以前的每一次那样努力保护大家呀!”   在炼狱杏寿郎志气满满的鼓励下,宇髄天元带上了三个帮手。   事实上,知道了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哪里之时,他们几人才忽然明白为何宇髄天元要去蝶屋抢人。   “听着,”宇髄天元把他们粗糙地打扮了一番,又给他们取了听起来就很随意的女孩子的名字,然后对他们说:“我们的目标有两个,一是救出我的三个老婆,一是找出吃人的鬼并解决掉对方。”   “为什么两个都是【一】?”   在灶门炭治郎呆呆地举手提出质疑时,宇髄天元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因为这两件事都是第一重要!”   但有些人的注意点却和灶门炭治郎有着天壤之别:“可是为什么你居然有三个老婆啊!三个啊!!!”   我妻善逸一脸羡慕嫉妒,想起自己一个老婆都没有还马上又要去和鬼战斗,顿时感觉更加难过了。   “善逸……”八百伊之助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出来的话却很真实:“不要再想了,你不可能有三个老婆的。”   我妻善逸更难过了。   这样的难过一直持续到他看到洗干净了脸上乱七八糟的花纹之后,露出了过分英俊的面容的男人之后,更是攀升到了顶峰。   洗干净了脸之后的宇髄天元,远比他涂上那种奇怪的花纹之后更具杀伤力。甚至让我妻善逸隐约觉得自己明白了他为何有三个老婆的原因。   虽然在心底里叫喊着太可恶了,但实际上他却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时间并不充裕,宇髄天元事先已经打探过了吉原的情况,他的三个妻子也是为了探寻鬼的踪迹而以艺伎的身份分别潜入了三家不同的店子,但不妙的是,在不久之前,她们纷纷与宇髄天元断了联络。   或许是因为鬼已经注意到她们了,也或许是因为她们被鬼下了毒手,但无论是哪种可能性,都无法让宇髄天元直接放弃寻找她们。   所以宇髄天元分别将粗糙地打扮过后的三人【卖】去了他的妻子潜入的三家店子,事先告知了他们自己的三个妻子的具体信息,让他们暗中调查她们的去向。   后来发生的事情,又是令他们三人差点交代在花街的噩梦。   就连身为音柱的宇髄天元,也差点被那对身为上弦之陆的兄妹之鬼所杀。   那是对过分在意着彼此,却因为变成了鬼,而连同对彼此的感情都变得扭曲了的兄妹。   他们虽然和灶门炭治郎以及祢豆子不一样,但是没有人会比灶门炭治郎更能理解他们——无论犯了多少错、做了多少坏事,那对兄妹都必定会陪在彼此的身边,哪怕迎接他们的只有地狱。   战斗结束后直接昏迷在了花街的几人被收拾残局的【隐】的队伍捡回了蝶屋,受伤过重的音柱在恢复了意识之后就宣布了退休,和自己的三个老婆一起隐居了。而我妻善逸和八百伊之助的伤势则没有灶门炭治郎那么重,且正如神崎葵所说的那样,在醒过来之后就继续执行任务去了。   “不过……”灶门炭治郎清醒过后,忽然又意识到:“日轮刀又坏了呢……”   想到这里,他其实就有点犯怵了。每个鬼杀队的剑士都有专门的为其锻造日轮刀的刀匠,而灶门炭治郎的刀匠——是个脾气有些怪异的人。   甚至之前还出现过因为灶门炭治郎在和鬼战斗的时候,不小心把日轮刀弄断了,而因此被他的刀匠钢铁冢萤举刀追杀的情况。   而未过多时,灶门炭治郎的身体都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他便收到了来自钢铁冢的威胁信——是连笔锋都能看出对方透露着杀意的恐怖来信。   在【隐】的队伍中工作的某个队员,和灶门炭治郎也算是有些渊源了。好几次都是他把受伤昏迷的炭治郎从废墟里背回来,甚至当初也是他把带着鬼一起行动而暴露了的灶门炭治郎押去了产屋敷的主宅。   看到灶门炭治郎因为受到了刀匠不愿意给自己锻造日轮刀的信件而深感苦恼,他便对炭治郎提议道:“不如直接去刀匠们的村子里找他如何?”   这是灶门炭治郎第一次知道,原来刀匠们竟然还有村子存在。   ——*——   八百比丘尼来到了约定好的地方,紫藤花的花瓣垂落在外廊,一切都像是在重复数年前的某个时刻。   但是现如今坐在她对面的青年,整张脸却几乎没有半寸完好的皮肤,不仅如此,那些溃烂的皮肤甚至蔓延到了他的脖颈,让他整个人都变得面目狰狞。   “您来了。”   坐在矮桌前的青年,他的声线一如数年前那般平静柔和。   “是。”   八百比丘尼步入和室之内,在产屋敷耀哉的对面坐下,皎皎明月洒落,仿佛也在清楚地提醒他们——现如今和数年之前完全不一样。   事实上,他们这一次见面的原因也和数年之前完全不一样。   “还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的事情吗?”八百比丘尼安静了许久之后,手指放在桌面上,她转动着自己面前的茶杯,视线却落在产屋敷耀哉的脸上。   “无一郎和有一郎吗?”   她上一次来这里会见产屋敷耀哉的时候,曾告知过他,初始剑士诞生的家族,仍有血脉留存于世。   所以在回去之后没多久,产屋敷耀哉便派人去寻找了时透有一郎和时透无一郎兄弟,并让自己的妻子产屋敷天音去将他们带回鬼杀队。   起初他们是不愿意的,身为哥哥的时透有一郎甚至粗鲁地拿扫把将产屋敷天音赶出了他们的家门,大声斥责她不要再过来找他们。   而从小就胆小怯弱的弟弟时透无一郎,虽然在听到产屋敷天音说【你们是有着初始剑士血脉的后代】时,有想要和她一起离开的想法,却受到了来自哥哥的嘲讽。   “就算真的像她所的那样又怎样呢?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们的家族也早就落败了,你甚至连斧头都拿不动,难道还能当上武士,拿起刀剑吗?”   在这种过分直白的责备中,时透无一郎只能默不作声地低下脑袋。   直到某一天……他们的家中遇到了【鬼】的袭击,而前来探望他们的天音夫人带来的剑士,只用了一招便直接将鬼斩杀。   在那一刻,时透无一郎的心中忽然有了想要为之努力的梦想。   ——他想要成为像那位剑士一样厉害的人,然后得到哥哥的认可,让哥哥知道,时透无一郎的【无】,并非是【无能】的无。   也正是因为这次事件,时透有一郎才改变了对产屋敷天音的态度,并在她对他们说:“山中并不安全,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就和我们一起离开吧。”的时候,选择了点头。   他们兄弟二人,就这样加入了鬼杀队。   虽然加入鬼杀队只有五个月的时间,但无论是时透无一郎还是时透有一郎,都展现出了过分卓越的天赋,甚至兄弟二人一起斩杀了下弦之鬼,成为了极其罕见的【双霞柱】。   也就是本属于一名【柱】的位置,由两个人同时担任了。   这样的决定是其他的柱投票通过了的决议,无论是对于这对兄弟还是对于鬼杀队而言,这样的决定都是有益无害。   但即便如此,哪怕他们兄弟二人一起成为了【霞柱】,时透有一郎仍是时常打击自己的弟弟,说他的【无】是【无能】的无。   而每到了这种时候,时透无一郎都会憋着一口气和他闹起别扭——虽然大多数时候都会很快又和好,重新成为彼此最信赖的守护后背之人,但是……   “哥哥是大笨蛋!”   时透无一郎独自一人让【隐】的人把自己带来了刀匠的村子,刀匠的村子藏在了极为隐蔽的地方,哪怕是鬼杀队的人想要来这里,也要由隐的人一路背来——而且会把眼睛和耳朵全都堵上,以此保证对方不会记下路线。   这是为了守护没有战斗力,而只能为鬼杀队的剑士们打造刀剑的刀匠们而设立的特别规定。   时透无一郎一脚踢开了脚下的一块石头,他这次又和哥哥闹别扭的。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因为在前几天的任务之中,他们一同前往某个地方解决不断有人失踪的问题。虽然任务不怎么凶险,但时透无一郎的刀却不慎在战斗中损坏了。   时透有一郎习惯性嘲讽了他几句,说无一郎总这么没用,连自己的刀都保护不好,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剑士。   时透无一郎当场就差点红了眼睛,但为了不在其他的鬼杀队员面前丢脸,让他们觉得霞柱时透无一郎是个爱哭鬼,时透无一郎还是忍住了。   可事后他越想越觉得不平衡,干脆借着过来找刀匠打造新的日轮刀的名头,躲开了自己的哥哥独自一人来到了刀匠的村子。   刚好恋柱的刀也送过来修,时透无一郎还没走几步,便遇上了准备去泡温泉的甘露寺蜜璃。   这个因为太过单纯而被当初为她制作队服的裁缝坑了,导致一直都穿着比其他女性队员更加暴露的服装的女孩子,在遇到他时极为兴奋地挥手打着招呼。   “时透弟弟!”甘露寺蜜璃跑到了他的身边,笑容灿烂地问他:“你也是来修日轮刀的吗?真是太巧啦!”   时透无一郎一直都不太擅长与人来往,因为过于害羞内敛,而且年纪又小,再加上……甘露寺蜜璃那身极其成熟的制服,都足以令他红着脸低下脑袋。   【好可爱!】   甘露寺蜜璃几乎要满眼冒起星星,虽然在她眼里就没有不可爱的东西,但无论看多少次,都会觉得大家都超——可爱。   尤其是时透家的哥哥和弟弟,以十四岁的年纪成为【柱】,在鬼杀队的历史中也是绝无仅有的存在了。   虽然不知道其他人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加入鬼杀队,但若是询问甘露寺蜜璃,她一定会说:“是为了找到合适的人然后嫁出去!”   甘露寺蜜璃有着远比普通人要大上数倍的力气和食量,还有着一头在普通人看来过于怪异的粉红色夹杂着绿色的头发,这些就已经注定了她无法从普通人那里得到平常的目光——于她而言,有着比她更强的人存在的鬼杀队,显然才是最好的归宿。   “对了,”甘露寺蜜璃忽然拉起了时透无一郎的手臂,也没有想太多,只是兴高采烈地询问他:“要一起去泡温泉吗?这里的温泉我泡过好多次啦,每次都觉得很舒服哦!”   听到这话的时透无一郎顿时愣在了原地:“诶?!”   他的脸在瞬间变得更红了,比起甘露寺蜜璃而言显得极为稚嫩的面容在她眼里更是超级可爱,连连摆手的举动也被甘露寺蜜璃认为是很想一起去,但又不太好意思所以只能拒绝的举动。   “没有关系的哦,以前没有泡过也没事,只要试过一次绝对会喜欢的!”甘露寺蜜璃拉着时透无一郎朝温泉的方向走去,兴致勃勃地和他分享着快乐:“泡完刚好可以一起去吃晚饭呢!” 第56章 时透家的兄弟   云层逐渐遮挡了明亮的月色, 将它笼上一层朦胧暗色的同时, 从圆月垂坠而下的光华也逐渐模糊黯淡。   产屋敷耀哉和八百比丘尼安静地坐在和室内, 他们面前的茶水飘起袅袅的热气。   留给他们回忆从前的时间并不多,况且现如今也不是合适的时间, 可八百比丘尼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产屋敷耀哉,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很久之前的画面。   她曾亲眼见证过另一个人的死亡, 只不过那个人却并非是像产屋敷耀哉这般英年早逝, 而是寿命到达了人类的极限之后,迎来了无法避免的结局。   无论是再怎么与众不同的人,其实都会在最后抵达相同的终点——死亡是任何生物的归宿, 也是一切宿命的终结。   在那个时候, 她也是这样安静地坐在另一个人的对面,安静地、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的死亡。   八百比丘尼一直都在后悔,如果要说有什么事情是她至今依旧难以忘怀的,恐怕也只有这件事情——她当初没能亲口和晴明告别。   当她意识到自己还有话要对晴明说的时候,坐在她对面的晴明已经前往了另一个世界。所以她没能说出口的话永远都无法再让他知晓——无论她后来重复了多少遍。   八百比丘尼不想再留任何遗憾了, 于是她对产屋敷耀哉说:“你就要死了。”   听到这种话的产屋敷耀哉却笑了起来, 这个笑并不轻松, 却不含任何愤怒不满。产屋敷家的人总是这样——毫无遗憾、无所畏惧。   哪怕八百比丘尼提醒他:“鬼舞辻无惨还是活着。”   “是啊,”产屋敷耀哉说:“但他一定也会死的, 我相信鬼杀队的那些孩子们……”   他忽然又顿了顿,像是迟疑又像是郑重:“也相信您。”   八百比丘尼看着他的眼睛, 即便产屋敷耀哉早就已经双目失明, 什么都看不到了。但落入八百比丘尼视线中的这双瞳眸, 却依旧剔透得毫无杂质。   四周一直很安静,和室内也只有他们二人的声音,可八百比丘尼忽然觉得外面的黑暗中有妖魔在肆意狂舞,一切都是那么的狰狞可怖。   “鬼舞辻无惨已经知道了刀匠之村的位置。”八百比丘尼定了定心,她对他说:“我告诉他们,在预言中,我在刀匠的村子里看到了以缘一为原型的人偶,那里面藏着缘一留下的日轮刀。”   她口中的【缘一】是谁,产屋敷耀哉自然知晓,但他同时也知道,已经有百余年没有发生过变化的上弦之鬼中,它们的第一位正是【缘一】的兄长——继国严胜。   “严胜不会放弃缘一留下的任何东西。”八百比丘尼轻声说:“所以他也会去刀匠的村子。”   这样的消息对于鬼杀队而言无疑是爆/炸性的,只擅长锻造日轮刀的刀匠们没有与鬼战斗的能力,更何况对方还是上弦之鬼。   虽然身体没有表现出过于强烈的动作变化,但八百比丘尼注意到了产屋敷耀哉放在大腿上的手指猛地抓紧了衣摆。   ——他的呼吸也紊乱了。   但八百比丘尼觉得视野变得明亮了许多,她侧过脸眺望远方,晕染的云霞不断扩张。   她说:“太阳升起来了。”   “现在让鎹鸦去通知八柱集合,还来得及。”   ——*——   【数日前】   时透无一郎几乎是被甘露寺蜜璃强拖硬拽着去泡了温泉,好在刀匠之中虽然少有女性存在,却还是把泡温泉的地方进行了分隔——虽然时透无一郎在泡温泉的时候,也能听到从隔壁传来的甘露寺蜜璃的搭话声。   她是个过于热心肠的女孩子,哪怕时透无一郎根本没几句话答复她,也能一个人说得格外欢快。   直到甘露寺蜜璃在说话的间隙中,听到了一阵道谢的回声。   “嗯?无一郎弟弟听到了吗?”甘露寺蜜璃冲着隔壁喊:“好像又有人来了哦!我们待会儿一起去看看吧?”   时透无一郎本想拒绝,但在他想好怎么开口之前,甘露寺蜜璃便已经穿好了浴衣,在门口询问他是否已经好了。   听着未能得到回应的甘露寺蜜璃,她的声线竟逐渐染上了担忧,颇有一种无一郎再不出来就要进来救他的架势。   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真的出现,时透无一郎只得仓促地应了一声,却没有穿村子里的人为他准备的浴衣,而是继续穿着自己的队服。   “诶?”甘露寺蜜璃的表情似乎有些可惜:“我还以为能看到无一郎弟弟穿浴衣的样子呢……”   时透无一郎正想解释,甘露寺蜜璃又捧着脸说:“不过队服也很可爱啦~”   时透无一郎略有些局促地低了低脑袋,发现自己果然还是没法应付这种类型的人。   他被动地和甘露寺蜜璃沿着铺好的小路往下,却在准备膳食的屋子门口见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人。   时透无一郎看着甘露寺蜜璃就像见到他那时一样兴奋地朝着对方跑去,远远地大喊道:“原来是炭治郎弟弟!没想到炭治郎弟弟也来了呀!”   灶门炭治郎瞪大了眼睛慌乱得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却还是要提醒她:“小心一点啊!甘露寺小姐你的衣服!”   因为穿着浴衣的缘故,甘露寺蜜璃动作的幅度只要稍微大些,丰满的身材便格外明显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炭治郎差点就想帮她把衣服拢回去了。   在灶门炭治郎手足无措的时候,时透无一郎也走了下来,他停在他们身旁,点了点头问好:“你好。”   时透无一郎忽然想起为何觉得他眼熟了——他就是那个之前在产屋敷宅邸进行柱合会议的时,被隐的人押过来的、带着变成了鬼的妹妹行动的少年。   “我记得你。”时透无一郎说:“背着鬼的灶门炭治郎。”   闻言这个比时透无一郎还要大些的少年也露出了笑容,挺直了脊背说:“我也记得你,霞柱时透无一郎。”   “啊!”甘露寺蜜璃在他们打招呼时又咋咋呼呼起来,兴致勃勃地邀请炭治郎:“既然大家都是认识的人,那不如一起去吃晚饭吧!”   灶门炭治郎很认真地想了想:“虽然很想答应您,但刚才村长对我说,山上有可以泡温泉的地方,所以我想先去一趟呢。”   “呀!确实应该先去泡完温泉才更舒服呢,”甘露寺蜜璃露出恍然大悟般的表情,捧着脸说:“那我可以和无一郎弟弟边吃边等你哦!”   被全权代理了一切决议的时透无一郎站在一旁保持乖巧的沉默。   实际上甘露寺蜜璃其实完全不需要刻意等什么,她的食量远比常人大上数十倍,在她才刚吃了三分饱的时候,吃完的碗就已经叠了好几层了。   而时透无一郎则是连筷子都已放下。   当炭治郎泡完温泉回来,甘露寺蜜璃也只是吃到五分饱而已。   灶门炭治郎也是个过于实诚的孩子,很单纯地觉得甘露寺蜜璃吃得真多,于是认为自己也应该多吃点以助恢复。   时透无一郎安安静静地等他们吃完,终于找到了机会以回去睡觉的借口逃离了现场。   ——*——   【数日后】   黑发紫衣的剑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安静的林间小道,皎洁的月光落下时被层叠的树枝切割,落在他的脸上,展露在月色下的面庞生着六只狰狞的眼睛。   这样的月色和林间无端令黑死牟觉得有些熟悉,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曾经身为鬼杀队剑士的时光——但现如今他却已然变成了【敌人】的那方。   “喂!”   在黑死牟怔愣的时刻,有晚归的刀匠从附近路过,他远远地看到了站在月下的黑色高马尾剑士,便好心地想要出声提醒他早些回去休息。   “你是来修刀的剑士吗?”刀匠一边朝他走来,看清了他的羽织后有些疑惑地询问道:“我怎么好像从来没见过穿着紫色羽织的……”   刀匠的话戛然而止。   距离越近越能看得真切,虽然那名剑士背对着他,但刀匠忽然便看到了站在小路上的那名剑士,他的日轮刀似乎有些异常。   ——在他的刀柄上,竟密密麻麻遍布了无数双眼睛。   倘若只是如此,刀匠还会觉得那只是个人喜好的装饰,但是……他看到月色下的剑士缓缓转身,露出了异于常人的六只眼睛。   在那个瞬间,刀匠便明白了。站在他面前的并非是人类。   ——只有鬼,才能生出这副模样。   但还没等刀匠开口喊出什么,刀剑的震鸣在夜色中响起,划破安静的月色,撕裂空气呼啸而至。   黑死牟依旧是背对着那名刀匠,他听到了有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身首分离的尸体倒在月色明亮的小路上,有风吹过,血腥味逐渐扩散在山林之中。   黑死牟抬起脸仰望着白色的圆月,不自觉地开口:“缘一……”   比起覆灭刀匠之村,他更倾向于另一个目标——缘一的日轮刀。   从八百比丘尼的口中,黑死牟已经知晓了缘一的日轮刀被藏在以缘一为原型制造出来的人偶里,但更加具体的信息,他却是一点也不知道了。   黑死牟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先问问对方缘一的人偶在哪里才对。   极淡的惋惜从他的心底里升腾起来,但好在要想找到下一个活口并非难事,他随意闯入了一所房子,抓起里面的刀匠便问:“缘一的人偶……在哪里?”   睡眼惺忪的刀匠下意识揉了揉眼睛,他的面具还摆在枕边,而现在在他面前显现出来的脸,却是比任何一张面孔还要恐惧狰狞的存在。   在刀匠瞪大了眼睛想要喊叫的下一秒,锋利的长刀便横贯在了刀匠的脖子上,刀匠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刀身上——那上面、包括刀柄的部分,全都遍布着密密麻麻的眼睛。   “在……在……”   刀匠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被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见状黑死牟皱了皱眉,将自己的日轮刀压得更紧了些。   细细的血珠顺着刀锋往下滴落,黑死牟的三双眼睛仍在盯着他,生死危急的关头,刀匠终于想起来【缘一的人偶】是什么东西了。   那是存在了数百年的,他们的祖先按照当时最为强大的剑士的模样,为了重现他的剑技而打造出来的人偶。   【缘一零式。】   当初的那位剑士实在太过强大,所以先祖为那个人偶制造了三双手臂才勉强重现了他的剑技,可因为制造人偶的技艺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失传,所以现如今的缘一零式其实早已残破不堪。   刀匠颤颤巍巍地说了一个地名,但黑死牟并不知道那里在哪里,而因为过于恐惧,刀匠又说不清楚具体的路线——黑死牟的刀往下压了压,猩红的血液溅落在刀匠枕边的面具上。   黑死牟并未因此放弃,他本想继续重复这样的方式,却在跳入了某座房子的瞬间,便迎面袭来了一道刀光。   霞之呼吸.肆之型,平流斩。   那道刀光隐藏在薄薄的雾气之中,与刀光一同袭来的,还有它的主人——霞柱,时透无一郎。   “……”   哪怕是以黑死牟的反应速度,想要躲避这样的斩击也花费了一番气力,再加上没有过多的防备,以至于真的让对方将自己的羽织划破了一道口子。   细小的伤口出现在黑死牟的手臂上,却在转瞬间愈合恢复如初。   黑死牟有些意外地落定,他站在和室内,注视着同房间里数米之外的少年。   那个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面容尚且稚嫩,但实力却足以令黑死牟也为之侧目——这样的天赋,并非是寻常人所能拥有的。   但不过瞬息,黑死牟便闻到了从少年身上传来的极为熟悉、甚至令他有些怀念的气息。   霞之呼吸的第肆型,是以速度闻名的,所有招式中速度最快的一击,可对方却似乎轻而易举地躲过了这一次斩击。   时透无一郎顿时绷紧了心弦,在察觉到从对方身上倾泻而出的威压之时,甚至几乎要拿不稳白天才从刀匠那里拿回来的日轮刀。   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哥哥嘲笑自己时的话语——在他们刚刚来到鬼杀队的时候,有一郎和无一郎通过最终选拔,头一次拿到了属于自己的日轮刀时,有一郎又笑话他:“无一郎连斧头都拿不稳,怎么可能拿得稳日轮刀呢?”   脑海中浮现出哥哥的脸,时透无一郎咬紧了牙关,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日轮刀。   【不是的!】   无一郎在心底里告诉自己。   【我能够拿稳!】   现如今他已经是霞柱,是能够支撑住半片天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就在这时,时透无一郎听到眼前的鬼开口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在意识到这股熟悉的味道究竟从何而来之后,黑死牟的第一个念头,是想要将时透无一郎也变成与他一样的鬼。   现在的黑死牟已经无限接近了【至高领域】,他能在短时间内维持【通透世界】,这是一种能够看透一切表象,让视线内的一切都变成透明的能力。   但有一个人,却是从出生开始,便拥有着这样的能力,视线内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最为接近本源的模样。   所有人在他眼里都只是肌肉与骨骼等东西构成的东西,与任何非活物的存在几乎没有差别。   听到黑死牟的询问,时透无一郎绷紧了心弦,他缩紧了瞳孔,下意识回答道:“时透……无一郎。”   这便是身为继国严胜时的黑死牟留在继国家的后裔,是他的血脉的延续——即便现如今【继国】之名已经消失了。   “原来如此。”黑死牟对他说:“我……身为人类时的名字……是继国严胜,而你……是我留在继国家的……血脉的延续。”   时透无一郎猛地睁大了眼睛,听到对方对他说:“也就是说……你……是我的后代。”   【不对!】   时透无一郎在心里反驳了他,他绝对不认可自己是【鬼】的后代,从天音夫人的口中,时透无一郎和时透有一郎听到的,从来都是——   【你们身上有着初始呼吸剑士的血脉。】   虽然哥哥总是嘲讽他,说无一郎是无能的无一郎,但鬼杀队的其他人,甚至包括其余的【柱】,所有人都会说:“你们是天生的猎鬼剑士。”   这一结论来自他们兄弟握刀仅数月便晋升为了【霞柱】。   “不对!”时透无一郎厉声呵斥:“不是这样的!”   霞之呼吸.贰之型,八重霞!   话音未落,另一击便已经被时透无一郎挥出,面容尚且稚嫩的少年剑士,他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谨慎和坚毅。   无论如何,他也不会与【鬼】同流合污。哪怕对方一边游刃有余地接下了他的剑技,一面意味不明地称赞他:“在你这个年纪……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了不起了。”   时透无一郎一点也不想从对方的口中得到任何称赞,更何况,对方的称赞究竟是真是假也并不确定。   霞之呼吸.伍之型,霞云之海。   薄薄的雾气从四面八方涌来,连续的斩击穿越雾气,直接抵达了黑死牟的身躯。   但黑死牟却一点也没有动容,甚至直到时透无一郎的身躯近在咫尺之时,他才有所动作。   ——太快了。   以速度闻名的霞柱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压倒性的力量。在他甚至没能看清对方是怎样拔刀的前提下,自己的身体便已经朝着相反的方向飞了出去,重重地砸落在木质的墙壁上。   无力承受这种重击的墙壁轰然倒塌,因此引起的动静也足以吸引其他人的注意,但是——只有附近的刀匠们闻声出来查看。   时透无一郎从废墟里爬出来,大声让那些刀匠快逃。上弦之鬼的恐怖势力,只是数招他便已经知晓。   仅凭时透无一郎,绝对无法打败对方。   听到【上弦之鬼】这几个字的刀匠们根本顾不上其他,纷纷朝着远离他们的地方逃去,他们根本无法对战斗产生分毫作用,留在这里只会给霞柱平添麻烦,令其为了保护他们而分神。   他们能做的,只有逃去安全的地方,然后尽快让鎹鸦将此处的消息送去产屋敷宅邸。   时透无一郎听到了大家逃走的声音,他保持着防御的姿势,在发现黑死牟并没有去追任何人的意图之时,忽然有些庆幸这个上弦之壹的傲慢。   是的,傲慢。   从他们刚一见面的时候,时透无一郎就已经察觉出来了——无论是对刀匠还是对他,黑死牟都没有放在眼里。   会站在时透无一郎面前,看他使出那些剑技,完全是出于兴趣和自己的想法。   因为黑死牟很快便开口了:“成为鬼吧。”   中间的那双眼睛里刻印着【上弦】和【壹】的上弦之鬼,对他发出了邀请:“成为……那位大人的力量……我可以……去向大人……禀明情况。”   虽然一开始的时候,黑死牟是对无惨大人说了要将自己的后代亲手解决,但如果能让对方也成为鬼,黑死牟敢肯定,假以时日时透无一郎也绝对会成为优秀的上弦之鬼。   这是属于继国家血脉的天赋。   虽然现如今所使用的呼吸已经是霞之呼吸,甚至连【继国】之名都已经被遗忘了,但从血脉之中延续下来的远超常人的天赋,却仍在身体里蔓延。   时透无一郎的喉间涌上了血液的腥甜,但他并未回应黑死牟的邀请,而是再度朝他举起了日轮刀。   “不愿意……吗?”   黑死牟像是喃喃自语一般,在时透无一郎举起了日轮刀之后,他也回以自己的刀锋。   【好恶心。】   视野开阔之后时透无一郎更加清晰地看到了他的日轮刀,本该是最接近太阳的材料锻造出来的、用以斩杀恶鬼的刀剑,却被他所玷污,变成了如此丑陋的东西。   时透无一郎咬紧了牙关——霞之呼吸.陆之型,月之霞消!   大范围的斩击在雾气的包裹下朝着黑死牟的身体而去,可作为上弦之壹的黑死牟仍是气定神闲的模样,镇定得根本没有把他的攻击放在眼里。   月之呼吸.壹之型,暗月.宵之宫。   在这击拔刀斩被使出的瞬间,时透无一郎才忽然发觉——原来直到刚才为止,对方都只是用普通的攻击方式在同他进行着战斗。   哪怕变成了鬼依旧可以使用呼吸法,而且是他从未见过的【月之呼吸】……   被那样的斩击砍中的瞬间,时透无一郎根本没有躲避的时间。甚至当他意识到对方使出了呼吸法和型的那刻,斩击便已经落到了他的身上。   碾压性的力量。根本没有抵挡的余地。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甚至不到瞬息的时间。   上弦之鬼依旧伫立在原地,他的日轮刀也还在刀鞘中,像是从来就没有□□过一样。   可落在时透无一郎身上的伤害,却是实实在在,丝毫做不了假的——只是一招,对方仅用了一招,便直接斩断了时透无一郎的手臂。   剧烈的痛意从断臂之处侵袭到了全身,时透无一郎以前明明是个连摔了一跤都要在兄长面前哭鼻子的孩子,但在此刻他却没有落下半滴泪水。   哪怕他额前的汗水已经浸湿了他的头发。   “你……现如今应该是……十四岁上下的年纪吧,”黑死牟站在月色下,语气依旧平静无波:“年纪轻轻,就能拥有……如此精湛的剑技……已经很了不起了。”   黑死牟对他的赞誉并非作假,他对他的欣赏也是发自内心。   但更加真切的,却是想要将他变成鬼的念头:“所以……臣服于那位大人……你将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   时透无一郎不想听这种话,他只想打败黑死牟。   但是……这样的想法,不可能变成现实。   时透无一郎从心底里生出了深深的无力感,他发自内心地渴望着自己能更快一些、能更强一些,他试图重复自己的剑技,但在失去了一只手臂之后,他的许多动作甚至不如一开始那么流畅了。   【无一郎的无,是无能的无。】   时透无一郎的心底里又响起了那个声音,令他忽然很想落泪。   但时透无一郎不能哭,起码不能在现在哭,不能……在【鬼】的面前哭。   可是他真的做不到。   时透无一郎做不到打败黑死牟,他完全不是黑死牟的对手,甚至能继续活着站在对方的面前,都是因为对方并不想杀他。   深深的无力感从心底里升腾而起,侵蚀了时透无一郎的想法,哥哥说的是对的,无一郎是没用的胆小鬼……   “无一郎!!!”   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了大喊着他名字的声音,时透无一郎像是猛然醒了过来一般,他抬起脸,有人抱住了他,抱着他拉开了与上弦之壹的距离。   熟悉的、和自己别无二致的脸暴/露在时透无一郎的眼前,他呆呆地抬起眼睛,看到了对方满脸怒容的样子。   “无一郎是笨蛋吗!”时透有一郎将他放在地上,身体却挡在了他的面前,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自己受伤的弟弟护在了身后。   他低声地对时透无一郎说:“居然把自己弄成这样,真是太没用了!”   听到这话的时透无一郎忽然很委屈,但他没法反驳哥哥的话,无一郎的确没能保护好自己,也没能挡住这只上弦之鬼。   但这样的低声过后,时透有一郎的视线落在了面前的上弦之鬼身上,他的脸色极为阴沉,吐出来的字眼也浸满了仇恨:“居然把无一郎伤成这样……”   时透有一郎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要亲手,杀掉你!”   比起性格弱势的弟弟,身为兄长的时透有一郎,显然更加具备魄力与勇气,这些从他们说话的方式就能够看得出来。   事实上,在看到这个突然闯入了战斗领域内的少年时,黑死牟其实愣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的血脉现如今正在刀匠的村子里,这是八百比丘尼阁下亲口告知他的,但是……她完全没有说过,他的后代居然是双生子!   看到这样的景象,黑死牟很难不想起自己的双生弟弟——继国缘一。   在那时的武家,双生子本就是不祥的象征,他没想到在多年之后,以敌人的身份再次见到有着自己血脉的后代,却仍是双生之子。   视线内满含着恨意看着自己的哥哥,和被他护在身后的弟弟……   这样的兄弟之情,忽然就让黑死牟陷入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思绪之中。   那些与缘一有关的记忆,伴随着无一郎的兄长的出现,疯狂地涌现在黑死牟的脑海中,令他难以挥去。   “你……又叫什么名字?”   好不容易让自己冷静下来,黑死牟拔刀挡住了时透有一郎袭来的剑技。   他的询问让时透有一郎怒意更甚,觉得对方一边战斗一边说话的行为,根本就是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虽然实际上,黑死牟的反应也的确差不多。   但时透有一郎并非是无一郎那种乖巧的性格,对方问了就乖乖回答,他恶狠狠地挥出一道斩击,低吼道:“等你下地狱了,我再告诉你!”   月之呼吸和霞之呼吸的剑技在夜色中交错,被溅起的木屑与沙尘在空气中飞扬,只是短暂的休息过后,时透无一郎用自己的外套暂且包扎了断臂的地方,而后又与兄长一同投入了战斗。   “你在做什么!无一郎!”   但显然,时透有一郎并不认可他的做法,在他看来,对于时透无一郎而言,这时候他最应该做的事情,应该是去安全的地方,先处理好自己的伤口……   “哥哥!”   听到他的喊声,时透有一郎忽然愣住了。   时透无一郎还是头一次在他面前这么大声地说话,也是头一次用这样坚定而又决绝的眼神看着他。   他记忆之中胆小怯弱、需要被保护着的弟弟,不知何时竟也真的成长为了优秀的剑士。   时透有一郎忽然发现,虽然受了这么重的伤,但时透无一郎却丝毫没有哭泣的意思。   他已经成为为足以令哥哥骄傲的鬼杀队剑士了。   哪怕不需要任何言语,兄弟之间的眼神也足以令他们在瞬间了解对方的意图,这也导致,在时透无一郎再次加入战斗之后,他们在面对上弦之鬼的时候竟也隐隐有了几分能够与之抗衡的意味。   但发现了这一变化的黑死牟却难以冷静下来了。   他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看着他们兄弟二人并肩作战,彼此守护着对方的后背之时,他的心底里便忽然涌现出了一种极为怪异的念头。   想要破坏什么……   想要毁掉什么……   他想要,杀死其中的一人。   这样的念头突如其来并且格外怪异,仿佛是毫无缘由一般,原本想让时透无一郎变成鬼,成为新的上弦之鬼的念头忽然就更加强烈了。   他想要杀掉时透有一郎,哪怕他这时候都还不知道对方的名。   他们的身边,深深的刀痕在地面上留下了过分明显的痕迹。时透无一郎和时透有一郎,他们兄弟二人之间却没有任何间隔。   黑死牟觉得这样的场面非常刺眼,刺眼得令他几乎无法平静下来。   他挥刀使出自己所掌握的剑技,经过了数百年的锤炼,正如八百比丘尼所言,哪怕是再怎么平凡的东西,也足以便得非同凡响。   更何况……黑死牟并非是普通人,他曾经也是被教习剑术的师父们称赞有加的【剑术天才】。   直到继国缘一展现出了他的能力。   黑死牟用尽全力挥出了月之呼吸的陆之型,长夜孤月.无间。   这一剑技被发动的瞬间,交错在同一个地方的快速连斩落在了时透有一郎和时透无一郎的中间,迫使这对兄弟为了挡住他的剑技而暂时分开。   黑死牟插入了他们的中间,使得这对兄弟在拉开与黑死牟的距离时,二人也不得不分散开来。   “你们……”黑死牟忽然开口了:“谁更优秀?”   他所询问的问题令时透无一郎怔愣在原地,心底里下意识做出了回答——是有一郎。   在他看来,哥哥有一郎远比自己优秀。   时透无一郎的自卑深深地扎根在了他的心中,对哥哥有一郎的憧憬与眷恋,导致了他现如今这种性格的养成——哪怕他已经是【霞柱】,并且是和哥哥有一郎一起拥有着【霞柱】的位置,但是……   在时透无一郎的心目中,他根本就比不上哥哥。   但就在这种时候,本以为不会回答黑死牟的问题的时透有一郎,却忽然大声地开口了:“我们兄弟二人一样的优秀!”   时透无一郎看着哥哥,听到他继续说:“我们都是被鬼杀队的大家认可的【霞柱】,也都是独自斩杀过下弦之鬼、才拥有了成为柱的资格,可以支撑起他人的【柱】。所以我们都是一样的优秀!”   分明在被鬼斩下手臂的时候,时透无一郎都没有落泪,但在听到哥哥说出来的话时,他却忽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时透无一郎忍住了,现在并不是……   “而且,在我的眼里,时透无一郎他永远永远,都是我最最优秀的弟弟!”时透有一郎的目光穿过黑死牟的肩头,与抬起脸的时透无一郎对上了视线,在他们的眼神里流淌着的,是只属于他们兄弟间的交流。   有一郎说:“无一郎永远都是我的骄傲!” 第57章 过去的记忆   黑死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作为双生子, 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的兄弟——哥哥正在认可着弟弟。   他肯定着自己弟弟的优秀, 并且发自内心地认为,弟弟永远都是自己的骄傲。   这样的认知倏然令黑死牟恍惚起来,甚至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事情。   他忽然想起在很久之前, 继国缘一和继国严胜两兄弟, 也是一起加入了鬼杀队,无数次像他们那样握着日轮刀面对残忍的恶鬼。   但身为兄长的继国严胜, 却从未产生过像时透有一郎那样的想法。   ——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呢?   黑死牟反问自己。他躲开时透有一郎的刀刃, 在呼吸法的加持下变得更加强大的剑技, 被黑死牟一一挥刀斩裂。   夜晚的风吹起时透兄弟二人的头发, 露出他们稚嫩的面容、竟如秀美柔弱的少女。   “我……也有过……弟弟。”   不知为何,他忽然同他们说起了这件事。但也只是说到了这种程度。   剩下的话堵在黑死牟的口中,让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从何说起。   继国缘一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黑死牟想到这里的时候,他自己也无法得出答案。   继国缘一……是个和任何人都不一样的男人。   早在尚且年幼的时候,他就已经展现出了自己的与众不同,黑死牟曾隐约记得, 八百比丘尼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她说:“生来便与众不同的人,要想融入到这个世界中,想要获得他人的理解和认同, 其实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那时候继国严胜尚且年幼, 而继国缘一, 也还没有展现出他那仿佛被神明眷顾一般的天赋。   七岁之前的缘一, 在继国严胜的眼里是可怜的、值得人去同情的——因为与生俱来的斑纹和双生子中弟弟的身份, 继国缘一在继国家的地位甚至不如许多佣人。   他只能住在偏僻的小院子里, 睡在小小的、只有三叠大小的房间里。他甚至连话也不会说,更听不见其他人说的话,无论在何时,都木讷得像是人偶一样。   于是继国严胜心想,他该是有多么可怜啊。   生来就没有他人应该拥有的一切,甚至连最基本的生活常识都无法理解。当严胜抱着怜悯的心态去和继国缘一玩耍,同他一起龟缩在那小小的房间里时,他才忽然发现——   缘一甚至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那个小小的房间,与其说是房间,倒不如说只是个稍大些的木盒子罢了。除了那床寝具之外,继国严胜甚至没有找到任何其他的东西。   多么可怜啊……   继国严胜发自内心地感慨着,他用怜爱的目光注视着年幼的弟弟——哪怕他自己也是如此的年幼。   但比起一直被当做继承人来培养,吃穿用度样样甚佳的继国严胜,与他有着相同的血脉,甚至有着相同的面容轮廓的缘一,的确是再可怜不过的孩子了。   他的眼神总是呆呆的,目光不知是落在了何处,小小的身体经常蜷缩在角落,穿着毫不起眼的粗布衣物,黯淡得像是没有丝毫存在感一样。   “好可怜。”   继国严胜轻声说着,发自内心地想要送给他什么东西——哪怕他自己也不知道缘一究竟需不需要。   无论严胜同他说些什么,缘一的反应永远都是呆呆的、慢慢的,迟钝得像是老旧的木车,哪怕是很简单的话语、很短促的问题,也足以让缘一反应好长一段时间。   但哪怕生出了这样的想法,继国严胜也没法擅自从自己的房间里拿走什么东西送给缘一——因为父亲会知道。   继国严胜的父亲虽然是十分强大的武士,可也是个极为冷酷而不近人情的人,虽然严胜是继国家未来的继承人,未来继国家的一切都将属于他,但是……年幼时的继国严胜,他所拥有的一切,自身都没有擅自支配它们的权利。   只是偷偷跑去缘一的房间和缘一玩耍,在被父亲发现之后都会被严厉责骂,倘若是平日里的练习稍有松懈、或只是没能达到父亲期待中的地步,严胜都会受到冷漠的惩罚。   他有时会在自己的房间里低声啜泣,有时也会在夜里大家都睡着了的时候,偷偷跑去缘一的院子里。   在他去往缘一院子的路途中,也会经过另一个人居住的院子。   坐在外廊的巫女有着一头黑如鸦羽的墨发,以及在月色下仿佛泛起了粼粼波光般的眼睛。   她的视线落在年幼的继国严胜身上,敏锐地察觉了他身上的伤痕。   “要吃点心吗?”她忽然开口,白皙的手掌轻轻地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在茶托上放着一看就没有动过的热茶和小点心。   他的动作分明已经足够小心了,但还是被她察觉。听到她的邀请,继国严胜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慢慢移动到了她的身旁。   继国严胜其实很喜欢小点心,但他平日里是继国家的继承人,继国家的继承人应该喜欢的不是这种东西——他的父亲,也不会希望他喜欢这种东西。   八百比丘尼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吃完了一盘子的小点心,才开口问他:“好吃吗?”   继国严胜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小声地说:“笹饼很好吃。”   他看到巫女笑了起来,她的牵起了他的手,不知从何处拿来的药膏被涂抹在他身上那些青紫的伤痕上,冰冰凉凉的。   但她的手却很温暖。   继国严胜看着她微微低下的脑袋和手下温柔的动作,忽然觉得面前的巫女大人,竟有种……像是母亲一样的感觉。   他真正的母亲,分明也还活着,并且与他们一同生活在这座宅邸之中。   但正如继国缘一得不到父亲的目光,继国严胜也从未得到过母亲的温柔。   他们的母亲是个格外虔诚的信徒,整日除了祈祷之外,哪怕偶尔踏出房门,她的身边也总会黏着缘一小小的身体。   缘一总是抱着她的腰身,站在她的左侧,仿佛一刻也离不开母亲的胆小鬼。   而严胜则不同,他是继国家未来的继承人,自然不需要这种懦弱无用的依恋。在他的生命中,从来就没有【撒娇】这种东西存在。   因为继国严胜,是继国家未来的继承人。   轻柔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带着暖意的手掌落在他的发顶,女性的嗓音潺潺月下流水:“很疼吗?”   严胜这时候才忽然发觉,自己竟然无意识地掉了眼泪。   “不是的。”严胜胡乱抹了抹自己的脸,却被另一个人抓住了手腕,她的力气其实并不大,但继国严胜没有挣脱的想法。   她从怀里取出了手帕,细细地擦拭着继国严胜被抹了满脸的泪渍。   八百比丘尼没有追根问底,而是换了一个话题,“要去找缘一吗?”   继国严胜抿了抿嘴角,点点头。   他站了起来同她告别,却又被她叫住,拉到身前。八百比丘尼帮他抚平衣服上的褶皱,拉下衣袖将那些青紫的痕迹遮住,她理了理严胜的头发,才笑着说:“去吧。”   ——*——   霞之呼吸制造出来的雾气弥漫在他们的身侧,本是用以迷惑敌人的视线,但似乎在黑死牟的身上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他轻而易举地挥散了雾气,通透世界内所看到的东西,将时透有一郎和时透无一郎的身体状况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们的确很强,在这样的年纪做到这种程度也的确算得上天赋卓绝,但要想就此打败活了数百年、磨炼了数百年月之呼吸的剑技的黑死牟,却只是痴人说梦的想法。   “我……可以放过……你们中的一人。”   黑死牟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时透无一郎的脸色变得苍白,也不知是因为这句话,还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时透有一郎则是狠狠地:“呸!”了一声,对他的“仁慈”不屑一顾。   “你做梦去吧!”时透有一郎的刀刃穿过雾气,厉声呵斥:“我们才不需要你的放过!”   这样的挑拨非但无法令他们的心智动摇,反而能让兄弟二人变得更加亲密和警惕。但这样的场景落入黑死牟的眼里,却只会让他觉得不快。   但他看到了时透无一郎看着时透有一郎的眼神,却忽然觉得那样的眼神实在熟悉。   【曾经也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继国严胜。】   只不过……那时的继国严胜完全没有明白,那样的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严胜生出了想要送给缘一什么东西这样的念头之后,他却思考了许久,才想出自己可以送些什么。   父亲给他的东西,他不能送给缘一,所以严胜只能自己做,他在夜里大家都睡着的时候跑到八百比丘尼的院子里砍了根小小的竹子,只取了其中的一小截。   他用那截竹子给缘一做了一只竹笛。   因为是第一次动手,所以笛子做得很粗糙,再加上他接连好几天的夜里都在忙着这样的事情,这也导致了他在白天的剑术训练时不慎出现了很小的失误。   这样的失误落入了父亲的眼中,他生气地责骂着继国严胜,暴力在他身上又留下了熟悉的痕迹。在当天夜里去见缘一之前,他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坐在外廊的八百比丘尼身旁。   没有任何言语的交流,八百比丘尼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一面为他上药,视线落在了他手里的笛子上。   “是要给谁的礼物吗?”   她问。   继国严胜抬起了脸看她,在这个孩子的脸上还有着被打过的痕迹,这一次父亲下手很重,这些痕迹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消退。   但继国严胜的目光里却带着喜悦,他轻声说:“是要送给缘一的。”   继国严胜后来很少回忆自己身为人类时的事情,也很少回忆身为人类时遇到的人们,他总是在强迫自己练习剑术,哪怕他的父亲早已无法再要求他这样做。   那些熟悉人类时的时光在他的记忆中褪去色彩,原本熟悉的脸也一张张模糊不清,但继国严胜却忽然发现,原来那时候的自己,竟然也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怜爱着那个可怜的弟弟。   继国严胜还记得八百比丘尼曾对他说:“缘一是个很可怜的孩子。”   他曾经无数次对这样的话发自内心地认可,可后来却无数次地想要反驳。   继国缘一……的确是生来就与众不同的人,但他却并非是可怜的人——他应当是【神之子】,是像她一样,深受神明眷顾的存在。   要不然的话,为何只有继国缘一,生来便拥有着红色的斑纹,生来便能够看到通透的世界,生来便注定了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在继国缘一的眼里,所有人都没有区别。   当继国严胜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也正迎来了他与缘一之间的关系无法再回到从前的分界点。   他的弟弟曾在安静的圆月之夜,听到有人敲响自己的纸门,他的兄长捧着自己亲手做的笛子,哪怕被父亲打骂之后,也能在缘一面前展露出灿烂的笑容。   小小的缘一依旧呆呆地看着他,却在接过笛子之后,将笛子放在了自己脸颊旁,也不顾那做工粗糙的竹笛是否会划伤自己的脸颊——严胜头一次发现,原来缘一也是会笑的。   他的弟弟并非只有一个表情,发现这点的时候,继国严胜忽然还有些小小的骄傲,哪怕在所有人眼里缘一都只是个傻傻的孩子,但严胜却觉得,缘一其实也是个优秀的孩子。   因为在严胜的努力之下,缘一甚至也能和严胜一起玩【双六】了。   那样的小游戏对于普通人而言或许不值一提,但对于缘一来说,却是极大的进步——尤其在游戏之中,缘一还经常能胜过严胜。   但因为身份的原因,继国严胜极少有时间陪缘一玩这样的游戏,他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为了成为优秀的继国家的继承人,严胜的练习片刻都不能懈怠。   直到七岁那年,一切都开始发生了变化。   结束了剑术练习的继国严胜,忽然听到了缘一说的话。那个在所有人眼里都是聋子,是哑巴的孩子,忽然询问他:“兄长的愿望,是成为这个国家第一的剑士吗?”   那样的声音、那样的话语,过于流畅通顺得就像是普通人一样。   但这并不普通,放在继国缘一身上,简直可以称得上怪异。   原本在继国严胜心底里已经构筑好的那个可怜而又可爱的弟弟的形象,在顷刻间崩塌了。   继国严胜看着眼前的孩子,某个瞬间竟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感觉,他觉得现如今站在他眼前的并非是他的弟弟,而是一个不知道是谁的陌生人。   而这样的念头,在他开口说出第二句话的时候,彻底吞噬了继国严胜的意志。   缘一说:“那么,我想要成为这个国家第二的剑士。”   继国严胜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苍白过,他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某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底里升腾起来——继国严胜的缘一,已经被其他的什么东西取代了。   继国严胜难以释怀这种事情,夜里他在寝具里辗转反侧,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他披上外衣蹑手蹑脚地出门,却不是去找缘一。   “八百比丘尼大人。”继国严胜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在她的身边坐下。   无论是什么时候,夜里偷偷溜出来的继国严胜,总能在八百比丘尼门口的外廊找到她。   他方才远远地站在庭院门口,看到她的身影依旧坐在熟悉的位置之时,满溢了胸口的安心感忽的填充了胸腔。   八百比丘尼没有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在等他开口。   “如果……”继国严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开口询问她:“您忽然发现,有的事情,在某一刻突然和自己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了,您……会怎么办呢?”   听到这样的问题,八百比丘尼怔愣了一下。   她想起最初的时候,她吃下了人鱼肉,离开了家乡,遇到了以前从未见过人和事物,对外界的好奇与兴趣短暂地冲散了她的悲伤,让八百比丘尼误以为自己漫长的生命真的是来自神明的恩赐。   在见到成为了【鬼】的鬼舞辻无惨之前,八百比丘尼所听到的【鬼】,绝大多数来自人们的口耳之中。   被抛弃的女子,因为妒恨抛弃了自己的男子,于是扭曲了本心与自我,变成了名为【般若】的鬼怪。   但八百比丘尼有着远胜于她们的美貌,而这副美丽的姿容,将会延续绵长无尽的岁月。   人们的确不会主动想要抛弃她,他们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看着依旧年少秀美的八百比丘尼,露出令她也难以理解的目光与神色。   八百比丘尼那时候才忽然意识到,过分与众不同,从来都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但是,“顺其自然吧。”   她是这样回答继国严胜的,“如果无法改变,哪怕事情已经变成了和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的样子,那也只能任由它继续下去了。”   继国严胜头一次想要反驳她:“为什么不努力呢?您难道不想改变吗?”   八百比丘尼张了张嘴,她看着继国严胜单纯而又明澈的眼神,意识到了自己不该和一个孩子解释这种过分深奥的事情。   于是她只能无奈地笑了笑:“那严胜要努力去改变呀。”   八百比丘尼完全没有想到,正是这样的一句话,在许久之后的时光里,也时常被继国严胜反复咀嚼着,一遍又一遍地挥舞着自己的日轮刀。   ——*——   继国严胜的地位开始被动摇,也是来自七岁那年的一个玩笑。   只不过对于继国严胜而言,那样的玩笑也实在是过于残忍了。   他惯例地进行着剑术的训练,在父亲下属的指导下挥舞着竹刀,而他的弟弟,那个前不久说了“我要成为这个国家第二的剑士”的孩子,则是躲在不远处的大树旁,探出半个脑袋,像是偷偷摸摸一样地注视着他。   继国严胜握着竹刀看到了他,在休息的空隙中,缘一忽然从树后跑了过来,说自己也想要联系剑术。   这次父亲派来的下属,是位很年轻的武士,他听到缘一的请求,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那么缘一少爷也来试一试吧。”   他一面这样说着,一面将一柄竹刀交给了缘一,本只是带着玩笑的意味想要和缘一打闹几下,却不料缘一挥出的剑式,竟直接将他打翻在地。   虽然其中也有他轻敌的原因,但在缘一动身的时候,武士其实已经本能地做出了抵挡的动作,只可惜依旧没能拦下缘一袭来的攻势。   这是联系了许久的严胜少爷,都无法达到的境界。   继国严胜看到那样的场景怔愣了许久,他注视着看起来依旧一脸呆呆的表情的缘一,却忽然觉得自己同他的距离变得无尽遥远。   仿佛是为了寻求什么依靠一般,继国严胜移开了目光,他的视线下意识落在了外廊——名为八百比丘尼的巫女也坐在那里注视着他们的练习。   继国严胜原以为她也会有所反应,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八百比丘尼大人,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意外也没有感觉到。   看到她的表情,对上她的视线,继国严胜却忽然生出了某种奇诡的安心感,正如那无数个偷偷溜出房间的夜晚,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永远平静如皎月。   但缘一所展现出来的天赋,却令他们的父亲,继国家的家主产生了其他的心思。   原本一直被当做继承人抚养,一直被灌输着【继国严胜就是继国家未来的家主】这样的思想长大的严胜,他的地位忽然就被动摇了。   而动摇他地位的人,却是曾经所有人眼中呆呆傻傻的、过了十岁就要被送去寺庙的缘一。   继国严胜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甚至每每想起缘一的脸,想起他露出笑容的模样,他都会觉得那张脸、那个笑容,属于缘一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恶心。   恶心得令人几欲生狂。   ——*——   时透有一郎和时透无一郎最多只能起到拖延的作用,哪怕是他们兄弟二人联手,也无法让他们战胜身为上弦之壹的黑死牟。   更何况,无论是时透有一郎还是时透无一郎,他们都看出来了——眼前的上弦之鬼,并没有全心全力地同他们战斗。   一边战斗一边走神,却依旧令他们束手无策,这样的认知令时透兄弟二人咬紧了牙关,时透有一郎的剑技施展得更加接近极限,但就在快要击中走神的黑死牟之时,对方却挥出了月之呼吸的剑技。   时透有一郎无法躲闪,他的左腿被对方的日轮刀深深地嵌入,哪怕时透有一郎已经用最快的反应速度拉开了自己与他的距离,深可见骨的刀痕依旧留在了他的左腿上。   “哥哥!”   时透无一郎的喊声里带着明显的慌乱与紧张,黑死牟静静的看着他们,被眼睛占据了大半的面庞,根本看不出表情的变化。   黑死牟想起自己年幼的时候,他的弟弟也曾大声地唤着他“兄长大人”,在见到他身上被父亲打骂的青紫痕迹时,眼神竟与眼前的时透无一郎有几分相似。   他想起了太多不该想起的东西,那些本以为早就被遗忘的过往,竟都一一在脑海中浮现。   属于过去的记忆之中,只有两个人的脸依旧清晰,从那个时期一直活到了如今的八百比丘尼阁下,以及……自己身为人类时的弟弟,继国缘一。   哪怕他连自己昔日的妻儿的脸都已经记不清楚了,但缘一的脸却依旧能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让他久久不能忘怀。   黑死牟侧身躲开从身后袭来的攻击,拿着奇怪武器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你……是谁?”   黑死牟俯低身形,他的手中握着自己的日轮刀,那柄已经被【鬼】的细胞彻底侵蚀的日轮刀。   “真是恶心。”突然出现的少年低声骂道。   他的脸上横贯着不知怎么弄出来的疤痕,整个人看起来一副凶狠的模样,但在面对黑死牟的时候,其镇定程度却也不逊色于时透兄弟。   “玄弥!”   又是一道声音响起,黑死牟眼神微移,看到了一个脸上有着相似疤痕的青年。   仿佛是福至心灵一般,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而这一猜想也在那个少年叫出“哥哥”的时候,得到了最好的印证。   站在黑死牟面前的鬼杀队剑士忽然增加到了四名,而其中的三名都是【柱】,虽然霞柱兄弟已经受伤,但伴随着地方数量的增加,黑死牟也不得不认真起来了。   “又是……兄弟吗……”   黑死牟很不喜欢这时候的气氛,虽然他并没有产生危机感,但对于这样的场面,对于这样一种……兄弟之间互相鼓励、互相帮助、并肩战斗的场面,他发自内心地产生了恶心。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当初加入鬼杀队的原因。   自七岁那年,缘一展现出了远超常人的天赋之后,继国严胜身上的压力越来越重,他时常能察觉到父亲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探究,而这一切的原因,他也是知道的。   【父亲想要更换继承人。】   虽然严胜是长子,但缘一所表现出来的能力已经远远胜过他了,在缘一的身上,那具小小的身体所承载着的,是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来自神明的恩赐。   他能够看到人们的身体之中肌肉与骨骼的变化,对于继国缘一而言,他眼中的世界完全是透明的,所以他能够判断出当初父亲下属的动作趋势,也能够判断出……母亲的身体正在走向衰败。   但凡是活着的东西,无论是普通的人还是特别的人,都会迎来同样的终点,抵达同样的地方——也就是死后的地方。   继国缘一看到了母亲的身体正在一点点衰败,从她身体的左侧开始往外扩散的病情,在缘一和严胜十岁那年,将她带入了黄泉。   当严胜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思考着自己是明日还是后日会被送去寺庙的时刻,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指节叩在障门上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他从寝具内爬起来,看到了跽坐在外廊的缘一。   缘一要走了。   那个小小的孩子,告诉他母亲已经在方才去世,他同严胜告别,说自己要独自前往寺庙了。   缘一什么都没有,在继国家的时候他就什么也没有,所以并没有行李,他的行囊里只装了一样东西,那就是继国严胜送给他的笛子。   那支粗糙的,完全没有任何收藏价值的笛子。   缘一像是捧着什么珍贵的宝物一般,对严胜说他会把笛子当做兄长大人一样对待,听到这话的继国严胜怔愣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看着缘一的额头贴在地面上,小小的身体郑重其事地向他告别。   他走了很远,站在庭院门口的大树下,远远地朝着严胜挥手,严胜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看着他背着那个空荡荡的行囊,迈着小小的步子一步步离开了继国家。   他没有挽留。   继国严胜甚至没有生出半分挽留的意图,而当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另一种念头侵袭了他的全身——继国缘一走了。   继国缘一扔下了一切,无论是继国家还是他。   那么继国严胜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也全部都白费了。   他在过去的两年多时间里,每天夜里都要去八百比丘尼的院子里,并非是要去向她撒娇——就像缘一像母亲撒娇那样——继国严胜有着更重要的事情。   在继国缘一初次展现出他在箭术上的天赋的那天下午,严胜失魂落魄般坐在外廊,看着院子里父亲的下属和缘一正在进行着比试。   “严胜。”   轻柔的女声在他的耳畔响起:“不练了吗?”   继国严胜没有说话,他低着脑袋陷入了沉默,也陷入了对自己的怀疑,和无法接受这样的继国缘一的复杂情绪。   但那只温暖的手掌又落在了他的脑袋上,“不是说要努力改变吗?”   严胜忽然想起来了,那天夜里,他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如果发现某件事情和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那就要努力去改变它……现在正是这样的时候。   但是,天赋是生来的才能,是与生俱来的东西。   仿佛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八百比丘尼对他说:“但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努力方法,不是吗?”   在继国严胜怔愣着抬起脸的时候,她说:“今晚带上竹刀来找我吧。”   虽然并不明白她说这句话的用意如何——毕竟继国严胜并不觉得她会懂得什么是剑术,可他还是按照八百比丘尼说的话,在夜里来到了她的院子里。   她早早地坐在了外廊等他,身侧摆放着继国严胜最喜欢的笹饼,但另外一侧的东西却被身体遮挡了大半,只能隐约看到一点点痕迹。   ——是一把竹刀。   继国严胜看着她拿起了身侧的竹刀,站在院子里,她吐纳着气息,身上的气势也在顷刻间发生了变化。   “来吧。”   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她的动作就是最好的解释。继国严胜挥刀冲了上去。   ——然后被一击打落了手中的竹刀。   他甚至没有看清楚八百比丘尼是何时出手的,更不知道她究竟用了什么剑技,这种事情带来的冲击,甚至不逊于白天的时候缘一展露出的天赋带给继国严胜的震撼。   “……为什么?”   他忽然觉得很委屈,大家都是天才,只有自己是个普通人。   当初那些称赞他剑术高超,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天赋的话语,一夜之间全都成了讽刺——他根本就没有天赋,比他更适合被称之为【天才】的人,在这座宅邸之中都有好几个。   继国严胜低着脑袋,脸上的表情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他没有去捡自己掉落的竹刀,甚至没有任何动作。   八百比丘尼走到了他的眼前,在他身前单膝跪下,她用手抬起了继国严胜的脸,看到了那张正在咬牙哭泣着、却没有让自己泄/露出一丝一毫声音的稚嫩的脸。   “只是这种程度,就要放弃了吗?”   她轻声说着,分明还是往常那般温和的语气,却令继国严胜觉得格外残忍。   但继国严胜没有开口,他怕自己一发出声音,就要哭得止不住哭腔。   八百比丘尼从怀里取出手帕,又像往常那样轻柔地擦去他脸颊的泪痕,忽然问他:“我做到现如今这种地步,你知道我花费了多长的时间吗?”   严胜虽然嘴上没有回答,但在心底里却默默地开口了,或许是十年,又或许是二十年,最长也不过是三十年了吧,毕竟以她的年龄,就算看起来再怎么年轻,也只会是这么多了。   “七百年。”   八百比丘尼平静地对他说:“从我开始拿起刀剑的那一刻起,起码已经过去了七百年的时光了。”   她其实并不记得具体有多长,只是能估摸出大致的时间,从她第一次接触剑术到现在,再怎么算也不会少于七百年。   “就算是再怎么普通的人,只要有足够多的时间,付出足够多的努力,活得时间长了,自然也就会拥有许多超出人类想象的能力。”   继国严胜最初只以为她是个怪异的巫女,却不料她真的就是传说之中那位吃下了人鱼肉的巫女。   很奇妙的是,知道了这一事实,他并没有害怕。 第58章 真正的终点   那之后的继国严胜, 每到了入夜之后都会去找她。   八百比丘尼阁下掌握着比父亲的下属更加精湛的剑术,也比他们更能理解严胜的想法。   或许对于八百比丘尼而言, 严胜的这几年努力的确短暂, 但对于继国严胜而言,他所学到的东西却远比过去要多。   他并不觉得世间会有几个能够胜过她的人,在明白了这点之后,继国严胜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当初的理想是有多么的不切实际。   想要成为这个国家第一的剑士, 这样的理想简直如泡影般虚无。   其实继国严胜也有过想要懈怠的时候,但那样的想法总会被八百比丘尼轻易看穿。她每日都会为他准备茶点, 在额外的练习结束之后, 他们二人便一同坐在外廊赏月。   当然,偶尔也会赏花。   在八百比丘尼所居住的院子里, 栽着一株已经有数百年历史的樱树。那株樱树长得很粗壮, 虽然已经过了这么久, 却依旧能够绽放出灿烂美丽的花朵。   继国严胜坐在她身旁吃着笹饼,他的吃相很文雅,一点点地咬着,和缘一那种塞一大口嚼嚼嚼的粗糙吃法完全不一样。   同八百比丘尼坐在一起的时候, 继国严胜从不会觉得安静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永远都是平静而又温和的,无论是什么情况下都能够令人觉得安心。   练习完剑术之后又吃了笹饼,严胜没坐多久便打起了哈欠, 小小的孩子伸了伸懒腰, 困意袭来时, 他的身体不自觉地靠在了八百比丘尼的身侧。   意识迷迷糊糊间,他似乎询问了八百比丘尼一个问题:“八百比丘尼大人喜欢夜晚吗?”   继国严胜睡意惺忪时突然记起她每日都会坐在外廊,这位巫女似乎格外偏爱晚上,无论是有月亮还是没有月亮的晚上,她都要注视着暗沉的天空。   八百比丘尼大人或许回答了,又或许没有回答,继国严胜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闭上眼睛的,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靠在她的怀里。   那位巫女大人似乎一整夜都没有合眼,因为当严胜睁开眼睛时便看到了她的脸。她的羽织被盖在他的身上,严胜微微怔住了。   “太阳升起来了。”   她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严胜下意识侧了侧脑袋,他看到黎明挤开了暗沉的夜色,霞红的稠丽浸染了他们的视野。   继国严胜忽然觉得,他昨晚询问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并非是因为喜欢夜晚,而是因为喜欢夜晚结束的瞬间,太阳升起时的极致绚烂。】   ——*——   很长一段时间,继国严胜都觉得继国缘一就像是天上的太阳一样。哪怕根本没有刻意去做些什么,属于他的光芒也足以令周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这样的想法,让严胜在缘一同他告别之后的白天,从母亲留下的笔记中得到了确切的回答。   继国严胜那时候才知道,原来缘一一直以来黏在母亲的身边,其实并非是因为依赖着母亲,而是因为他眼中的【通透世界】告诉他,母亲的左边身体早就因为病情而行动不便。   缘一很早就看到了母亲的困扰,甚至连母亲的临终都已经预料到了——而这一切对于严胜而言,却都是第一次知晓的内容。   普通人与天才的差距,就是这么的明显。无论再怎么努力,严胜也无法达到这样的境界。   名为嫉妒的火焰灼烧了他的理智,也令严胜对缘一的感情只剩下了妒恨。   他甚至自己都忘记了,明明在以前,他也是会因为弟弟有了一点点反应、对他送的礼物露出了笑容,便会为他并非是他人眼中的傻孩子而感到骄傲的。   【为何想到了这种东西?】   时隔数百年,他竟在与自己的后代的战斗中想起了自己也曾为缘一而感到骄傲过。那样的骄傲发自内心、源于血脉。   正如他眼前所看到的时透有一郎和时透无一郎,也如他现在看到的不死川实弥和不死川玄弥。   黑死牟想起自己身为继国严胜之时,当了许多年的继国家家主——哪怕对于鬼而言,那样的“许多年”根本不值一提。   但以人类的目光来看,那十多年的时光却足够漫长,平淡得近乎千篇一律。   在他母亲的葬礼结束的那天晚上,八百比丘尼大人也同他告别了。   “是因为缘一走了吗?”继国严胜下意识询问她:“所以你也要去找他。”   听闻这话的八百比丘尼摇头了,她轻声说:“是因为若月死了。”   【若月】正是他们的母亲的名字。   继国严胜听到她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她说希望我能留在继国家,所以我留下来了。”   所以当她过世之后,八百比丘尼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就像当初缘一离开时的那样,继国严胜的脑袋里一片空白,甚至生不出挽留的心思,只能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她没有任何行李,那身白色的羽织在浮满霞光的空气中被微微吹动着,像是浮动着的虚幻的云。   过去的一切伴随着时光的流逝,就像是一场虚幻的梦境,缓慢的生活甚至令继国严胜开始怀疑,那样的过往是否真的存在。   直到时隔十几年,他所率领的队伍在夜里遇到了【鬼】的袭击,而救了他们的人,正是缘一。   长大后的缘一褪去了年幼时的稚嫩与呆愣,面无表情时谁也不知道他的目光落在了何处,分明近在眼前,可严胜却真切地感觉到了自己与他之前的差距。   继国缘一变成了高不可攀的存在,而继国严胜只能和其他人一样,远远地仰望着他的背影。   他额头的红色斑纹正如火焰一般炽烈,那时的继国缘一是唯一一名能够点燃自己的日轮刀的剑士,日之呼吸的剑技在黑夜中划出的轮廓,正如他多年前所见到的日出。   那是足以撕裂夜空的光辉。   继国严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何等想法加入鬼杀队的,但他的确扔下了继国家的一切——甚至包括他在继国家的妻儿。   他注视着继国缘一的身影,看到他教授那些与他同为【柱】的剑士们,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呼吸法传授给了那些人。   而那些人中,也包括继国严胜。   他的额头上生出了与缘一的斑纹极为相似的火焰纹路,但不同的是,缘一的右颈处没有的斑纹,也从继国严胜的右颈往上蔓延了。   那之后的继国严胜依旧每天磨练着自己的剑技,直到他发现那些因为使用了呼吸法而生出斑纹的剑士们,全都在二十五岁来临之前死去了。   他无意识地抚摸着自己颈侧的斑纹,忽然想,这样的话,就再也无法超过缘一了……   ——*——   继国严胜变成了鬼,因为鬼舞辻无惨告诉他,变成了鬼,他所担忧的问题都能够迎刃而解。   鬼拥有比人类漫长无数倍的生命,甚至可以比肩他昔日所见到的那位巫女大人。   继国严胜再次见到了她,在鬼舞辻无惨的身旁。   而那个时候,她忽然对他说了一句话。   又是一名柱的赶到,令黑死牟不得不暂时停止了回忆。他看着眼前身材娇小的少女,以及她手中握着的过分纤细的日轮刀。   “那种东西……根本无法……斩下……鬼的头颅。”   黑死牟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穿着蝶翅纹路的羽织的少女,有着一头深紫色的头发,她的头上别着蝴蝶的头饰,脸上的笑容只停留在虚假的表面。   “这种事情,就不需要你来担心了呢。”   蝴蝶忍分明在笑,可声音里却丝毫没有笑意。   她的速度远比任何一名柱都要来得快,黑死牟被多人牵制,一时间竟真的被她的日轮刀划破了皮肤。   但也仅仅是这种程度罢了。   黑死牟忽然明白了她的日轮刀究竟有何玄机:“原来……是这样。”   那名少女的刀身里,藏着足以毒杀【鬼】的紫藤花的毒素。   但对于上弦之鬼而言,那样的毒素轻而易举便能被分解,被她划破的伤口也能在短时间内极快地愈合。   只是,这样的拖延战对双方都并不是有利的决策。   人类的体能远不如【鬼】,但【鬼】也无法出现在日光之下,不过如果拖延的时间足够长,陷入不利境地的最终还是黑死牟。   他想要速战速决,眼前却忽然闪现了一片空白,那样的空白虽过于短暂,却足以令那些【柱】们抓住他这唯一的漏洞。   “怎么……回事……”   黑死牟自己也不太明白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但他看到了蝴蝶忍脸上冰冷的笑意。   “能够毒杀上弦之鬼的毒素的确还不存在,但如果只是稍微干扰一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更何况,这并非是蝴蝶忍一人的成果。   凭借着自己的努力摆脱了鬼舞辻无惨控制的鬼,在灶门祢豆子之前还有一人——也就是当初灶门炭治郎在浅草遇到的、隐藏在人类之中,作为医师而生活着的珠世。   “干扰鬼的……毒素吗……”   他这时候分明不想回忆什么的,更何况天就要亮了。因为一开始的拖沓,导致被后来赶过来的柱牵制,身为上弦之壹的黑死牟,竟没能解决掉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但记忆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来,他忽然想起了那时候八百比丘尼阁下对他说的话。   她站在鬼舞辻无惨的身边说:“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黑死牟那时候问过她这个问题吗?他不记得了。   而现在也不是想这种东西的时候。   月之呼吸.拾肆之型,凶变.天满纤月。   无数巨大的弦月伴随着日轮刀的挥出而形成了环月的风刃,以黑死牟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涌去,像是要荡平周围的全部事物。   那些鬼杀队的【柱】们也使用着自己的呼吸法,剑技交错斑驳得甚至令人分不清究竟是谁挥出的剑式。   但继国严胜却忽然看到了一个身影,他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那些都是回忆之中的身影。   但是……不是。   他看到了八百比丘尼。   并非是记忆之中的八百比丘尼,而是实际存在着的八百比丘尼,她就站在远处的树下,令黑死牟猛地缩紧了瞳孔。   ——为什么?   ——是因为鬼舞辻大人将她也派来了吗?   黑死牟原本是这样猜测的,距离太阳升起的时间越来越近,但他却仍无法在短时间内解决掉那些剑士……   ——不对,有哪里出现了问题。   黑死牟倏忽间意识到了怪异的地方,可他又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怪异。   直到他试图再次让自己进入通透的世界。   黑死牟忽然发现,他无法让自己看清楚他们的肌肉和骨骼了——他无法再次进入到那样的状态之中。   这样的认知倏然令他绷紧了心弦,也令他想起了当初那个远远地仰望着缘一的自己。   缘一曾对他说:“追求着极致的人,最终都会抵达同样的终点。”   黑死牟记得那时的风吹拂着继国缘一额前的头发,那头暗红色的、像是火焰一样的头发。   他总在无意识地散发着自己的光芒,让所有站在他面前的人都自惭形秽。   哪怕身为他的兄长,作为与继国缘一一母同胞的兄弟的继国严胜,也无法逃脱这样的魔咒。   但继国缘一抵达了的境界,继国严胜却无法抵达。当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是因为那个使用着虫之呼吸的女孩子注入的毒素,而无法再进入通透世界的时刻,莫大的恐慌忽然侵袭了他的身体。   不是因为现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任何一个【柱】而产生的恐慌,而是因为意识到自己与缘一之间的差距,所以发自内心地生出了无措般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让黑死牟变回了继国严胜,他仿佛仍是那个年幼的孩子,在七岁那年的下午看到了自己的弟弟轻而易举地打败了父亲的下属,而他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们。   鬼杀队的【柱】们,一直都是由优秀的剑士们组成,而他们也都看出了黑死牟此刻的变化,抓紧了这样的机会,几人目光交错,将包围着黑死牟的战线拉得更加坚固。   【只要撑到天亮就可以了。】   这是鬼杀队所有人此刻的念头。   但黑死牟的目光却没有落在他们的身上,而是落在了很远的地方——他看到站在远处的八百比丘尼转身,白色的衣摆扼住了黑死牟的呼吸。   他伸出了手,下意识地想要去抓住什么,却被鬼杀队的柱拦住。他挥着自己的日轮刀,月轮形状的风刃从刀身往四处飞散。   作为上弦之壹,他是鬼舞辻无惨最大的骄傲,也是所有上弦之鬼中,无可撼动的存在。   时透有一郎受伤的腿部涌出的血液浸湿了他的衣物,也让他的动作变得比时透无一郎更加迟缓——尤其是当时间被拉长之后,他的虚弱便表现得格外明显了。   视线内想要看见的那个人完全消失,黑死牟再也没有心思留在这里,他抓住了这一漏洞,在所有柱的阻拦下冲出了他们的包围。   ——*——   耳旁有怪异的风呼啸而过,落入黑死牟的耳中像是有无数的风妖在暗夜中狂舞。   他仅凭直觉而移动着,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明白了什么?】   在过去与现在的记忆重叠在脑海中的时刻,他忽然很想知道这个问题。黑死牟的直觉告诉他,或许这个问题的答案,远比他想象之中更加重要。   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他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视线内出现了一所小小的房子,在外廊上坐着一个人。   她微微侧目,面容平静,分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继国严胜却忽然觉得,她正在注视着的,并非是黑死牟。   而是继国严胜。   在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中,每一次投来的目光都浸染着皎皎明月与星光。   “八百……比丘尼阁下……”   他站在她的面前,高大的身形却早已能够遮挡一切落向她的月光。   八百比丘尼抬起脸注视着他,忽然问:“你在做着怎样的梦呢?”   黑死牟忽然怔住了,这种问题完全不合时宜,而且她不应当是提问的那方,真正适合提出问题的,应当是黑死牟才对。   “我……”黑死牟深深地吐纳着气息,仿佛还没有从方才的战斗中解除状态。   黑死牟在做着怎样的梦呢?这几百年来,他都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度过每一天,又是以怎样的心态,注视着映入他六只眼睛里的一切?   没能他做出回答,八百比丘尼却又开口了:“我见到了缘一零式,那个有着六只手臂的人偶。”   【六】这个数字其实很常见,但六只眼睛、六只手臂,这两个条件放在一起的时候,却足以令它们都变得不同寻常。   “缘一的剑式,想要做出人偶重现,那些人为其装上了六只手臂才能勉强做到。”   而一生都在追逐遥望着缘一的继国严胜,却在变成鬼之后也生出了六只眼睛。   他分明可以保持更接近人类的模样,而那样的面容才更像缘一。   黑死牟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于缘一所达到的极致的领域,他一直都觉得,只要延长自己的生命,像八百比丘尼那样活到足够长久的时间,便能够接触到。   但是,在继国严胜变成了黑死牟之后,用与人类时截然不同的姿态面对她的时刻,她的目光中却带着黑死牟无法理解的感情。   那样的感情是什么呢?   或许是悲哀、怜惜,又或许是惋叹、遗憾。   总而言之,那样的神色不带半分高兴的意味。   黑死牟忽然意识到,或许在她眼里,当初的继国严胜是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而她又问:“在过去的时光里,你在为了什么而努力呢?”   为了能够超过缘一,抵达缘一所说的极致。   “无论是再怎么特别的人,还是没有任何特点的普通人,最终都将抵达同样的终。”八百比丘尼轻声说:“缘一说过这样的话,对吧?”   黑死牟倏然绷紧了思弦,他握紧了手中的刀鞘,手背上迸起道道青筋。   自缘一死后,她已经有几百年没有提起过有关于缘一的半个字,但最近的几天,她却反反复复地提起他,频繁得令黑死牟都心生悚然。   她又在做着怎样的梦?又在为了什么而努力?   “……是。”   黑死牟应声,太阳很快便要升起,而他却站在檐廊之外,站在了八百比丘尼的身前,巍然不动。   直到她伸出了手,对他说:“你还是没有明白吗?”   黑死牟将刀鞘驻在地面,他单膝跪在了八百比丘尼的面前,让自己的视线能够与她持平。   八百比丘尼的手掌放在了他的发顶,那样的触感已有数百年未能感受。   他的心忽然乱了,仿佛又变回了好多年之前的幼小的继国严胜,在那天夜里来到她的面前,试图从她口中得到回答。   “明白……什么……”   他无意识地重复了这句话。   “缘一所说的终点,从来都不是【通透世界】,也不是【至高领域】。”   倘若是从其他人口中说出这样的话,黑死牟只会嗤之以鼻,但八百比丘尼不一样——她曾是令继国严胜生出了【只要拥有足够漫长的时间,付出足够多的努力,哪怕是再怎么普通的人,也能够变成超乎寻常人类理解的存在。】这种念头的人。   “是死亡。”   她轻轻地说出了令黑死牟头脑空白的话。   继国严胜穷尽一生都在追求着缘一口中的极致,但他未能想到的是,缘一所说的终点,从来都不是真正的极致——而是任何人都无法避免的结局。   死亡。   近乎无措般的慌乱侵袭了他的身体,令黑死牟几乎要握不住自己的刀鞘。   他抛弃了死亡,抛弃了人类的身份,堕落成吃人的恶鬼,变成了他们无数次斩杀过的对象……   “在那个时候,缘一离开的时候,我离开的时候,你都没有挽留。”八百比丘尼的声音钻入他的耳中,在他的脑海中发酵,将他的思绪破坏得一塌糊涂。   “我以为你已经想明白了,”八百比丘尼轻声道:“我在离开的时候,也告诉了你原因。”   原因……黑死牟想起来了,她离开继国家的原因,是因为他的母亲若月已经过世了。   “人类拥有着生老病死,都会抵达死亡这一终点,哪怕再怎么难以割舍,也没有强行挽留的必要。”八百比丘尼当初,正是抱着这样的念头离开了继国家。   所以她没有任何迟疑,也不需要有任何留恋和犹豫。   而继国严胜也没有挽留她,让她以为对方也已经明白了这点——任何事物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宿命与归途,强行扭曲它们,得到的结果也只会是面目全非的惘然。   继国严胜一生都在注视着缘一,而黑死牟一生都在磨炼着剑技。   但他却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想法,也忘记了自己最开始的梦。   黑死牟忽然觉得一切都豁然开朗。   黎明撕裂了暗沉的天空,日光逐渐洒落在地面,黑死牟低着脑袋,有人捧着他的脸颊,让他抬起了脑袋。   六双眼睛在淌着泪水。   多么荒唐……而又无趣的一场梦啊。   继国严胜其实早就死了,是被他自己亲手杀死的,活下来的是不甘的执念,是扭曲了自我也扭曲了本心,甚至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的怪物。   但这样的强留与执着,根本毫无意义。   在那过去的数百年间,他穷尽一生想要追求着的东西……其实早就已经得到了。却又被他亲手丢弃了。   “缘一……”   “对不起。”八百比丘尼轻声开口,却并非只是在向他道歉,同时也是在告诉他:“去这样告诉他吧,严胜。”   她说:“去告诉缘一,你真正的想法……”   “你永远,都是我的骄傲。”   继国缘一……也是继国严胜的骄傲。   ——*——   黑死牟的脸上,那些狰狞的眼睛逐渐消失,属于人类的面孔重新展露在太阳之下,他恍惚间像是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那道身影从远处叫着他“兄长大人”。   “缘一……”   消散在空气之中的声音,身形也一并消散,只有那身白底紫格的羽织掉落在她的面前,八百比丘尼看到了在那堆衣物之中,有一个小小的袋子。   她打开了那个布袋,看到了一支老旧的笛子——和刚做出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它已经彻底变得光滑了。   因为曾有人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摩挲着这支笛子,发自内心地思念着另一个人。   八百比丘尼没有说话,她安静地坐在外廊,不知道过了多久,有黑色的鎹鸦飞到了她的身边。   “请跟我来。”   那只鎹鸦口中发出了语调怪异的声音,尖锐地打破了周遭的寂静。   八百比丘尼仿佛从梦中惊醒,现实中的一切都令她恍惚。   她埋葬了继国严胜的衣物——和那支旧旧的笛子一起。   本该在数百年前便已经死去的亡魂,终于抵达了他梦寐以求的、却又一直都错误地理解了的【终点】。   如果真的存在着死后的世界,如果真的存在着神明……   八百比丘尼抬起脸,她看到日轮升起。   【请让我也……抵达那样的终点吧。】   ——*——   上弦会议再度召开。   仅相隔数日,这样的频率实在过于频繁了些。童磨漫不经心地托着脑袋这样想着,却忽然发觉无限城中安静得有些过分。   弹琵琶的姐姐依旧坐在高高的地方,抱着她的琵琶,猗窝座阁下则是站在不远的平台上。童磨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正想同对方打个招呼,却忽然感受到了一阵危险的气息。   属于本能的敏锐,以及身体里属于鬼舞辻无惨的细胞,令童磨打消了打招呼的念头,将视线移向了另一个平台。   他看到了鬼舞辻大人——并非是幼年形态,而是成年男性的模样。   鬼舞辻无惨微微抬起下颌,红梅色的眼眸像是冰冷的毒蛇一般泛着冷冽的光泽。   “上弦之壹,上弦之肆,上弦之伍……”说到这里的时候,童磨举起了手,像是课堂上听到了老师提问的小孩子一样,还没得到回答的点名,便抢答道:“他们好像都还没有来呢!”   童磨张望了四周,仿佛没有感受到这时候的气氛究竟如何,“半天狗阁下和玉壶阁下难道还在刀匠的村子里吗?那黑死牟阁下又去哪里了呢?”   他好奇地摸了摸下巴,像是灵光一现般惊呼:“难道……都已经死在猎鬼人的手中了吗?”   他自顾自地说着,从七彩的瞳眸中淌下晶莹的泪水,童磨以扇遮面,语气悲痛道:“啊……实在是……”   空气中忽然升起了一道凛冽的寒光,在童磨话未说完时便落在了他的脑袋上,熟悉的液体溅落在他脚下的地板,冷冷的呵斥从远处传来:“闭嘴!”   鬼舞辻无惨神色阴冷地缩紧了瞳孔,童磨的话无疑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令人觉得就像是在嘲讽一般。   “上弦之月,只剩下二人。”   鬼舞辻无惨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无限城中响起,猗窝座的目光淡淡地瞥过正在生长着脑袋的童磨,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蠢货。   但对于黑死牟的死亡,猗窝座也的确感到了意外。   上弦之壹的力量有多么强大,猗窝座完全可以感受得到,倘若说他会死在猎鬼人的手里,猗窝座是绝对无法相信的。   人类的力量,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   “八百比丘尼……”   在猗窝座陷入深深的疑惑之中,他忽然听到了一个人的名字。猗窝座抬起脸,这才发现八百比丘尼也不在无限城。   他忽然产生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很难说那种感觉是什么,但无端的令人心生忐忑。   鬼舞辻无惨咬牙切齿地说出她的名字,猩红的瞳孔里有如实质的仇恨浓稠得像是要淌出血来。   “她背叛了。”   “……”   奇诡的沉默蔓延开来,猗窝座甚至没能反应过来鬼舞辻无惨说出的话是什么意思。   当他理解了之后,第一反应则是:“怎么可能……?!”   在过去的几百上千年间,她都一直站在鬼舞辻大人的身边,怎么会……   “诶?!”童磨的声音响起的速度更快,新长出来的脑袋很快便和一开始没什么差别了,他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金色的铁质对扇在手中展开。   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接受这一事实的速度却极快,一边露出沉痛的模样抚着胸口,一边落着泪说:“没想到八百比丘尼阁下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情,真是太过分啦!”   听到这种比起斥责倒更像是在开玩笑的话,鬼舞辻无惨的脸色难看极了。   他正想让童磨再次无法发出声音,却看到他脸上的神色发生了变化。   收敛起那些轻佻而又虚浮着的虚情和表象,童磨对他说:“由属下去把她带回来如何?”   “八百比丘尼大人的归宿,从来都不是其他的任何地方,像她那样的存在,在人类的世界里,又怎么可能得到救赎呢?”童磨忽然笑了起来,是哀怜而又慈悲的模样。   这样的言语令鬼舞辻无惨眯了眯眼睛,就在童磨和猗窝座都以为他要点头了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却开口说:“不。”   他轻轻地吐出这种压抑而又冰冷的字眼:“我亲自去。”   “我会亲自,把她带回来。”   ——也会亲自,让她明白背叛的下场。   鬼舞辻无惨一生都在怀疑着一切,但当他想要去相信些什么,试图让另一个人站在她的身侧,并且发自内心地接受着对方的时刻,那个人却令他失望了。   这样的认知令鬼舞辻无惨觉得格外讽刺,甚至觉得生出了那样的念头的自己,也简直就像是笑话。   在他过去的漫长生命中留下了过分深刻的痕迹的人,他透过黑死牟的眼睛,在黑死牟的身形即将消失的时刻看到了她。   鬼舞辻无惨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她那时候正在注视的人并非黑死牟,而是他鬼舞辻无惨。   但这样的恍惚只持续了瞬息不到的时间,便又轻而易举地灰飞烟灭。   他想起她微微垂下眼睑时平静的脸色,想起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她沉默而又安静的姿态。   安静而又沉默得……令鬼舞辻无惨觉得她永远也不会产生变化。   但他忽然意识到,八百比丘尼已经变了,在距离她最近的自己都还没有弄明白原因的情况下,她忽然离开了他的身边。   并非是一言不发地离开,而是……带走了他手底下最为得意的上弦之鬼的前提下。   鬼舞辻无惨早就应该想到的。   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想起她在上弦会议中突然提起缘一的日轮刀。   那样的举动过于突兀而又怪异,但鬼舞辻无惨当时却以为她仍站在自己的身边——哪怕她时不时要露出冷淡的、嘲讽的表情,但她也曾在无数个抵足而眠的时刻拥抱着他的身体。   而现如今一切都只像是笑话。   或许早在她的目光落在黑死牟身上时,她就已经看到了他的死亡。   那么无数次迎接了她的目光的鬼舞辻无惨,他的终结……是否也早已在她的眼前浮现过无数次了呢?   鬼舞辻无惨从来都不是能够轻易善罢甘休的人,任何令他觉得不悦的存在,都必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那么,把八百比丘尼带回来之后,又要怎么做呢? 第59章 诞生的意义   柱合会议。   在以往相隔数年、遇到了重大事件才会召开的回忆, 现如今却只是时隔数月便再次召开了。   九柱之中,除因花街一战身受重伤无法战斗的音柱之外,其余的柱都抵达了产屋敷的宅邸。各自站在庭院之中,静候着产屋敷耀哉的出现。   但这一次来的人却并非是产屋敷耀哉, 而是他的妻子产屋敷天音。   所有人都很清楚其中的原因——产屋敷耀哉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 现如今已经不方便行走了。   但即便如此, 产屋敷天音还是认认真真地解释了自己的丈夫未能亲自前来的理由,而后郑重其事地向大家道歉。   “您不必如此。”   岩柱的眼中落下泪水, 他双手合十, 仿佛寺庙中的虔诚僧侣,说出来的话也满是悲怜的意味。   产屋敷天音注视着半跪在庭院中的大家,他们一直都尊敬着身为鬼杀队当主的产屋敷耀哉, 也一样尊重着作为产屋敷耀哉妻子的产屋敷天音。   产屋敷一族深受诅咒已久,为了延续过于短暂的寿命,他们得到了神官的指引, 从神官的家族中迎娶妻子, 以此让自己家族的寿命得到了延长——但也最多只是三十岁。   而产屋敷耀哉……却在这样的年龄到来之前, 身体便将近油尽灯枯了。   弥漫在庭院之中的气氛极为沉重,但此次柱合会议的召开, 其主要内容却是因为刀匠之村的事情——原本分散在各地的【柱】们突然得到了鎹鸦的召集,让他们全部前往刀匠的村子。   这样的召集过于突然而且紧促, 更何况召集的原因还是……   “天音夫人, ”富冈义勇维持着半跪着的姿态, 抬起了那张毫无波澜的脸, “三名上弦之鬼将会袭击刀匠之村,这样的消息,是从何而来呢?”   平日里一举一动都不合群的水柱,在这一次的柱合会议上终于提出了一个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其他人虽没有说话,却也都把视线放在了产屋敷天音的身上。   虽然早就知晓主公的家族拥有着预知的能力,但这种程度的预知也能做到的话……   “是因为八百比丘尼阁下。”   产屋敷天音跽坐在和室之内,看到外廊前的柱们露出了迟疑的神色。唯有炼狱杏寿郎和富冈义勇恍然大悟——毕竟他们早几年便从产屋敷耀哉的口中听说了她的存在。   虫柱蝴蝶忍有了新的问题:“那位八百比丘尼阁下,现在在哪里呢?”   “她现如今,也在产屋敷的宅邸之中。”   ——*——   刀匠之村一战虽因将能够战斗的柱全部集合在了刀匠之村,把伤亡的数量尽可能控制到了最低,但毕竟同时迎战三名上弦之鬼,想没有半点损失也只是痴人说梦。   最明显的例子便是霞柱双子,兄长时透有一郎的左腿受伤严重,且因为拖延的时间太长所以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甚至会影响到今后的行走。而弟弟时透无一郎,却是整只左臂都被斩下,幸好止血及时,不然连性命都有可能直接丢在刀匠之村。   但这是因为他们面对的是最为强大的上弦之壹,其他的柱虽然也多多少少也受了伤,但总归没有他们这么严重。   事实上,蝴蝶忍在为他们兄弟二人治疗的时候,也曾询问过他们是否要提前退位,毕竟他们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再恢复到从前的状态了。   但此前向来安静内敛的时透无一郎,却头一次露出了强势的模样,语气坚定地说:“我还可以继续战斗,只是少了一只手臂而已,更何况还不是握刀的那只手。”   而他的证据也很充分。哪怕是无法恢复到全盛状态的时透有一郎和时透无一郎,也已经比许多鬼杀队剑士的实力更加强大。   更何况时透无一郎那时候对她说:“我想要和哥哥一起战斗。”   蝴蝶忍注视着他的眼睛,实在无法说出半句反驳他的话。   她想起自己当初成为鬼杀队剑士的原因,也是因为她的姐姐蝴蝶香奈惠是鬼杀队的【花柱】。   她想要和姐姐一起战斗,变成姐姐那样温柔而又强大的、可以保护许多人的【柱】。   蝴蝶忍深深地吐出气息,露出了一个笑容:“那今后也要继续加油呀。”   这样的话语她并非只给了时透无一郎,也给了其他的很多人。大家虽然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才加入鬼杀队,但他们都有着共同的目标。   【恶鬼滅杀。】   灶门炭治郎和恋柱蛇柱一同面对了上弦之肆,过程中虽然也是凶险万分,但好在结果喜人,哪怕受了伤,也只要花费些时间休养,便能够调整过来。   更何况在这次战斗之中,还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   ——变成鬼数年的灶门祢豆子,竟能在阳光之下行走了。   发现这一现象之后,灶门炭治郎落下了眼泪,他紧紧地抱着自己唯一的亲人,而他的妹妹竟时隔数年开口说出了变成鬼之后的第一句话。   是呼唤着兄长的声音。   这样的喜悦一直延续在他昏迷之后的梦境中,炭治郎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很奇怪的梦境,他看到穿着红色羽织的剑士坐在自己的身旁,他的耳下坠着熟悉的花札耳饰。   事实上这并非他第一次梦见这位剑士了,但一直以来他都不知道这位剑士究竟是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直到他在刀匠之村遇到了一个孩子,而那个孩子骄傲地为他介绍了村子里最强的人偶。   那个名叫【缘一零式】的人偶。   在刀匠之村里,灶门炭治郎第二次听到了【日之呼吸】这个说法。   他现如今所使用的呼吸法和剑式,灶门炭治郎从父亲那里知晓的它的称呼是【火之神神乐】,但从那个早已破败的、以昔日的鬼杀队最强剑士为原型制造出来的人偶身上,他却看到了火之神神乐的重现。   而其他人都将其称之为【日之呼吸】。   灶门炭治郎还在思考着二者之间究竟有何联系,他的意识却已经恢复了清明,睁开眼睛之后看到的是朋友们熟悉的脸,我妻善逸趴在他的床上痛哭流涕。   “呜呜呜呜呜!炭治郎!!”发现他醒来,我妻善逸扑上来抱住他,就在炭治郎深受感动,想要安慰一下他的时候。   “请把祢豆子嫁给我吧!!!”   我妻善逸紧紧地握着他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说完上句话,便又变成了那副不靠谱的样子,陷入了自己的幻想之中笑得傻乎乎的:“祢豆子妹妹实在是太可爱啦,而且……”   灶门炭治郎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样的表情深深地打击到了我妻善逸,他正想说些什么,却被身后不知何时站过来的神崎葵打断了。   “好了!炭治郎还需要休息,不要在这里打扰病人了!”   神崎葵也没多说半句话,直接提着我妻善逸的衣领,冷漠地把他拖了出去,丢人关门的动作一气呵成。   我妻善逸愣愣地坐在外廊,看了一眼障门,视线却忽然瞥到了院子里正在和蝶屋的孩子们玩耍的祢豆子。   “祢~豆~子~妹妹~”   他张开手扑了过去。   ——*——   “主公大人想要见你。”   在善逸被丢出去之后,灶门炭治郎才听到神崎葵开口说:“别问我是因为什么原因,我只是传信的人,你去了就知道了。”   从蝶屋到产屋敷宅邸的路程并不远,是走个十几分钟就能抵达的地方,虽然灶门炭治郎还没有恢复完全,但全然可以当做散步了。   他在路上一直想着是因为什么原因,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祢豆子和珠世小姐。   或许祢豆子能够行走在太阳之下,珠世小姐知晓原因,而主公也知道,灶门炭治郎早就见过珠世了。   可这样的猜测,却在他抵达了产屋敷宅邸,见到了产屋敷天音夫人,被对方领到了主公的房间门口时,忽然被另一种担忧所取代。   【药味很重。】   事实上,自从进入了产屋敷的宅邸中,他便已经闻到了这样的味道,在药味的掩盖之下,他还闻到了一种似乎是什么东西正在腐烂的气味。   这样的味道从何而来,只需要稍稍思考一下便能够得知。   怀抱着担忧与忐忑,天音夫人拉开了障门。   但映入灶门炭治郎眼中的,却不仅仅是躺在寝具内的产屋敷耀哉——还有另一位跽坐在他身边的女性。   “他来了。”   那位女性轻声开口,躺在寝具内的主公抬起了自己的手掌,天音夫人走到他的身边,用自己的身体作为依靠,让主公得以起身坐稳。   产屋敷耀哉的身体,的确已经恶化到了这种地步。   “主公大人……八百比丘尼阁下……”   灶门炭治郎有些呆愣,不是很能理解这时候的情况。   “请不必拘束,”灶门炭治郎听到天音夫人对他说:“此次邀请你前来,是因为八百比丘尼阁下有话要说。”   她仅说到了这种地步,便沉默下来,将说话的余地留给了八百比丘尼和灶门炭治郎。   灶门炭治郎睁大了圆圆的眼睛,尚未褪去稚嫩的脸还有着属于少年的天真与幼小——而此刻这张脸上满带着局促。   他显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你和伊之助相处得还好吗?”八百比丘尼像是看出了他的拘谨,忽然这样问他。   像是闲聊一般的开头,再加上平淡温和的语气,很快便让灶门炭治郎放下了拘谨,他说起了伊之助,“伊之助是我的同伴。”   还有善逸也是,大家都是因为有着共同的目标而加入了鬼杀队的、年龄相仿的孩子。自然也更容易亲近。   “这样就好。”她笑了笑,看到了灶门炭治郎身上的伤口:“很严重吗?”   “只是小伤而已,”炭治郎乐观地说:“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在同他说话之时,八百比丘尼一直都在注视着他的脸,虽然他有着与缘一相似的红发红眼,甚至左边的额角也有着相似的暗红色斑纹,但八百比丘尼却觉得——   【灶门炭治郎,他一点也不像继国缘一。】   即便他是日之呼吸的传人,继承了日之呼吸的剑技【火之神神乐】,也继承了继国缘一的花札耳饰。   可他却有着一颗毫不逊色于任何人的坚定而又炽热的心,哪怕他从不是任何意义上的天才。   有着继国家血脉的时透兄弟,其实比灶门炭治郎拥有更加优秀的天赋。但八百比丘尼与灶门炭治郎交谈时,却像是忽然明白了为何缘一要选择将自己的剑技传给他的祖先。   正因为他们只是普通人。   继国缘一生来就是与众不同的人,这一点,哪怕他自己再怎么否认,也无法在其他人眼中获得认同。   天生的斑纹,与生俱来的天赋,以及从幼时起便达到了的【通透世界】。继国缘一的天赋远胜于这世间的任何一人。   但他所追求的……却只是成为普通的人,像个普通人一样活下去。   火之神神乐并不是多么复杂的神乐舞,这一点八百比丘尼格外清楚,哪怕是普通人,只需要用心学习也能够学会它的所有动作。   只不过,要想像继国缘一那样结合日之呼吸的呼吸法使用它,将它变成实战型的剑技,却并非是一年两载能够做到的事情。   八百比丘尼想起了很久之前,她遇到了继国缘一和继国严胜的母亲若月,在若月的挽留之下留在了继国家。   当若月怀上身孕的时候,八百比丘尼曾单独告诉过她:“是双生子。”   她看到了她生下的孩子,一个是普通的、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的孩子,可另一个……却生来便有着火焰状的斑纹。   这样的斑纹若是出生在普通的人家,或许也能勉强接受,可他却是生在了继国家,尤其还是作为武家的双生子。   双生子中,因为有可能出现长大后互相争夺家产这一情况,作为后出生的一方,往往从出生起便注定了并不敞亮的未来。   但那位看起来极为柔弱的女性,却是握住了八百比丘尼的手,将她的手掌放在自己隆起的腹部,对她说:“可他们都是我的孩子。”   仿佛是在回应着她的话一般,她腹中的胎儿也有了明显的胎动,八百比丘尼的手掌感受到了她腹中那些属于生命的震动,她也看到了若月慈爱着注视着自己的腹部时的温柔。   “我会为你祈祷的。”八百比丘尼轻声说:“我以前是火之神神社中的巫女。”   也是唯一一名能够完整地跳完火之神祭典仪式的巫女。   在若月面临着临盆的时刻,八百比丘尼换上了庄重的祭祀礼服,她在若月的门外跳起了祈福的火之神神乐,那样的舞蹈,就连站在门外等候的侍女们都为之怔然了许久。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一原因,原本隔着屏风守在若月生产的房间里,却在看到了双生子中的弟弟继国缘一额角的斑纹,想要将其抱出来扔掉的时刻,继国家主看到了庭院中的神乐舞。   那位巫女的面容上分明没有任何表情,却无端能令人深受慈悲与神圣的垂怜,继国家主抱着缘一在门外站了许久,直到她停下了舞动。   “我为若月夫人,和她的孩子们向上天祈祷,祈求火之神的恩光能够庇佑在她们的身侧。”八百比丘尼垂眉敛目,轻声低语。   继国家主迟疑了,这样的迟疑适时地让时间拖延到了因生产而脱力的若月夫人醒过来——她绝对不会认同丈夫的想法,因为这两个孩子,都是她最为心爱的孩子。   在那两个孩子之中,比之继国严胜,八百比丘尼落在继国缘一身上的目光其实更多。   她怜惜缘一尚且年幼却无法体会到人世的冷暖,仿佛生来便隔绝于世俗之外。而八百比丘尼一直都很清楚,这样的感觉会让人多么空虚。   在那个孩子蹲坐在母亲的身侧,对她投来空洞得毫无波澜的眼神时,这样的悲哀尤为清晰。   她曾握着缘一的手,在他对此毫无反应时注视着他幼小稚嫩的面庞,同他说:“缘一,你要学会去接受这些感情。生来就与众不同的人,注定要比他人承受更多的孤独,什么也不在意,什么也不追求,这样只会让你愈发厌倦人世。”   而那时的缘一,恐怕并不能理解她话中的含义。   可即便如此,八百比丘尼还是要告诉他:“厌倦人世不会让人获得快乐,也无法让人感到幸福。”   她抵着缘一的额头,对这个小小的孩子说:“有人爱着你。”   无论是他的兄长还是他的母亲,他们都爱着继国缘一。   ——*——   产屋敷耀哉的身体状况甚至不足以支撑他坐起太长的时间,为了不打扰他的休息,八百比丘尼带着灶门炭治郎前往了外廊。   比起汤药的苦涩味道浓重的和室,时而微风拂过的外廊,则更能令人放松身心。   但灶门炭治郎却丝毫也不觉得放松,因为他从八百比丘尼的口中听到了一个名字——   【继国缘一。】   “那是使用着初始呼吸——日之呼吸的剑士,也曾是将鬼舞辻无惨逼入绝境,令他落入了生平极致狼狈境地的存在。”   但是听到这样的说法,灶门炭治郎便呼吸一滞,他的瞳孔猛然缩紧,神色也是绝对的凝重:“您知道日之呼吸?”   八百比丘尼点头,“我也知道火之神神乐。”   灶门炭治郎一直以来最为困惑的最大的问题,竟然都能在同一个人口中得到解答,她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愿意告诉他。   “火之神神乐最开始的时候,只是火之神神社中用以祈福的神乐舞,但缘一把它和自己所领悟的增强体能的呼吸法,也就是日之呼吸进行了融合,所以变成了用以斩鬼的剑技。”   八百比丘尼没有告诉灶门炭治郎的是,她只在继国缘一的面前跳过一次火之神神乐,正是他们的母亲生下他们的那日。   分明缘一那时候只是刚出生的幼儿,但他的大脑却深深地记住了八百比丘尼舞动的姿态,将那一整套完整的火之神神乐记在了脑海之中。   这也正是为何鬼舞辻无惨能够读到手底下所有鬼的想法,却从未在黑死牟的脑海中读出过关于八百比丘尼也会火之神神乐的半分信息。   因为继国严胜根本没有见过那样的景象——而就算他见到了,也不可能留在脑海中。   灶门炭治郎理解着她说出来的每一句话:“也就是说,完整的火之神神乐,您也知道吗?”   灶门炭治郎一直都知晓火之神神乐有十二种型,但他却隐约觉得似乎缺少了什么。   在八百比丘尼的回答中,他的直觉得到了认同,因为那位巫女告诉他:“火之神神乐一共有十三型。”   “那……”灶门炭治郎几乎是惊呼出声:“第十三型又是什么呢?”   八百比丘尼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你能为了斩鬼付出多大的代价?”   这样的问题倏然令灶门炭治郎绷紧了心弦,他抿了抿嘴角,语气却一如往常般坚定,他说:“哪怕追到地狱,我也一定……会把鬼舞辻无惨,亲手斩杀!”   这是从灶门炭治郎在十三岁那年前往镇上卖炭,回家后却发现家中满是血迹,大家全都躺在了血泊之中的绝望里生出来的信念之花。   他无数次回忆起那样的惨状,也回忆起自己背着唯一还有温度的妹妹祢豆子,任由灌入鼻腔中的寒气冻伤了肺部,哪怕难以呼吸也想要将她带去镇上的医生那里救治。   那是难以割舍的过往,也是深入骨髓的恨意。   夺走了原本平静幸福的一切,令这样的惨状诞生的,正是鬼舞辻无惨。   八百比丘尼看到了他的眼睛,在那双深红色的眸子里,燃烧着名为【仇恨】的永不熄灭的火焰。   “真好啊……”她发自内心地感慨着,对这样的感情伸出了手。   八百比丘尼的手掌放在灶门炭治郎的头顶,她对他说:“你一定能做到的。”   灶门炭治郎忽然慌了神,这样的触感……   【有种温暖的、像是母亲的手掌一样的感觉。】   ——*——   火之神神乐的第十三型其实很简单,八百比丘尼的手指托起灶门炭治郎耳下的花札耳饰,她轻声说:“将你所知道的十二种型完整地连接起来,不断地重复着,这就是第十三型。”   事实上,这样的秘密也早在耳饰之中便留下了暗示。   继国缘一留给炭治郎的先祖自己的耳饰,那上面画着太阳升起的图案,十二条红色的线环绕着中间的太阳,也正意味着最终之型的玄机就在其中。   这就是第十三型。   灶门炭治郎愣住了,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戴着的花札耳饰其实就是最后的关键,但八百比丘尼却捧着这对耳饰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年幼时的缘一,在继国家的绝大多数人眼中都是格外可怜的存在。   他从不说话,也无法对他人的话做出反应,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就连他的母亲若月也以为他无法听到声音。   而作为虔诚的信徒,她自然会寻求神明的指示,并为此而来询问八百比丘尼。   八百比丘尼为她制作了火之神的平安符,而她则是将其做成了耳饰,戴在了继国缘一的耳下。   一切都仿佛是命中注定的归宿,时隔多年八百比丘尼再次见到了这对花札耳饰,而它们的主人也继承了缘一最大的愿望。   缘一曾说过,自己是为了战胜鬼舞辻无惨而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想到这里的时候,八百比丘尼忽然想这样询问灶门炭治郎。   “你是为了什么,而诞生在这个世上的?”   这样的问题令灶门炭治郎愣了神,他思考了很久,尚未完全褪去稚气的面容,又会说出怎样的话呢?   在八百比丘尼安静地等待着的时候,她听到对方开口了。   “是为了获得幸福。”   八百比丘尼慢慢睁大了眼睛,她仿佛这时候才忽然看清楚了眼前的孩子——是的,他的确和缘一完全不一样。   这个孩子平凡而又普通,却有着一切世间最为美好真挚的感情,比起生来便拥有过人天赋的缘一,这样的存在,才更加令人觉得真实而又近在咫尺。   缘一是天上的太阳,是遥不可及的存在,但炭治郎却是落在每个人身上的阳光,温暖而又平凡。   而事实上,这才是继国缘一最为渴望的姿态。   继国缘一他从来都不想当什么天才,他只想当个普通的人,和自己喜欢的人,和自己爱着、也爱着自己的人,平凡而又普通地过完余生。   但他无法做到这样的事情,因为有了鬼舞辻无惨的存在,很多人都陷入了不幸之中,无数人因为他或是他制造出来的鬼而深陷绝望,不得不举起了日轮刀投入赌上生死的战斗。   而如果不是因为有了鬼舞辻无惨的存在,灶门炭治郎,这个仿佛是从缘一的理想之中诞生的,平凡却又努力的孩子,也本该过着缘一梦寐以求的平静幸福的生活。   在八百比丘尼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灶门炭治郎却笑了起来,这个孩子的笑容并不耀眼,却像是随处可见的阳光一样温暖。   他说:“这世间的所有人,都应该是为了获得幸福,而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八百比丘尼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在此前的任何一个时间里,她都从未遇到过像灶门炭治郎这样的孩子。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是你的话,的确是能够做到的。”   在他的心底里有着对世间万物的尊重与爱护,也有着对所有正确与错误的明确认知,哪怕他并没有像继国缘一,像延续了继国家的血脉的时透兄弟那样的、与生俱来的天赋,也足以达成自己的目标。   这就是所谓的宿命,是一切都恰到好处的终结。   ——*——   那之后灶门炭治郎来找过八百比丘尼好多次,但每次他都是一个人来的——在鬼杀队的【柱】们对所有队员进行集中训练,以准备最后面对鬼舞辻无惨的决战的空隙中,他还是会来产屋敷家的宅邸中与八百比丘尼见面。   灶门炭治郎有时候会询问她有关初始剑士继国缘一的事情,有时候则是同她讲些鬼杀队里发生的事情,无论是怎样的交谈,都能让他们聊上很长的时间。   直到有一次,他们说起了伊之助。   “八百比丘尼阁下……”灶门炭治郎的神色有些犹豫,他看着八百比丘尼,迟疑地问:“您为什么不去见伊之助呢?”   这样的问题显然令炭治郎觉得自己有些失礼了,所以他在问出口的时候才会犹豫。而且,在说完之后他便后悔了。   【不该这样问的。】他想。   分明八百比丘尼阁下就在产屋敷家的主宅中,而伊之助也在附近和柱们一起训练,但八百比丘尼阁下却从不去看他,也从不出现在鬼杀队众人的面前……   “我……不能去见他。”   八百比丘尼轻声开口说:“就这样继续下去,对他来说反而更好。如果真的有必要想起什么,或许他到时候也能从其他人的口中得知。”   但更重要的是,八百比丘尼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而那样的事情里,并不包括伊之助的存在。   “如果到时候一切都结束了,而你们都还活着,”八百比丘尼对灶门炭治郎说:“有一句话,请帮我转告他吧。”   灶门炭治郎注视着她,听到她的声音,忽然有种在听人交代着临终之言的感觉。   可据他所知,八百比丘尼阁下分明有着永远也不会死去的身躯,也有着漫长无尽的寿命。   “请告诉他,他的母亲,永远以他为傲。”   ——*——   距离刀匠之村的一战之后,已经过去数日,八百比丘尼独自伫立在外廊,月色如水般淌在木质的廊板。   富冈义勇带来了她要的东西。   事实上,听到那样的请求时,富冈义勇愣了一下,他下意识看向跽坐在她身侧的天音夫人,以及躺在寝具内,因病情过于严重而被绷带缠绕着面庞的主公。   “请按照八百比丘尼阁下所言去做吧。”天音夫人对他说。   于是富冈义勇带来了她要的鬼——并没有特别的要求,只要是鬼就可以了。   这只鬼的双手被绳子绑在身后,富冈义勇的日轮刀就架在它的脖子上,柱的力量用来控制一名低阶的鬼,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了。   但他没有说话,因为直觉告诉他现在并不需要他开口。   八百比丘尼知道鬼舞辻无惨能够通过任何鬼的眼睛看到他们所看到的一切,也知道,他此刻正在通过这只鬼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富冈义勇没有回避,他也没有回避的必要。   那只鬼因为挣扎而被他按在了地上,所以八百比丘尼蹲下身来,让自己的视线更近地接触到了对方的眼睛。   她忽然说:“我找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了。”   这句话不是对此刻在场的任何人或是鬼说的,而是对很远之外的鬼舞辻无惨所说的。   在听到了这句话的时候,鬼舞辻无惨的手无意识地撕碎了手中的书本,他的眼睛睁得很大,那双红梅色的眸子里瞳孔竖起。   他按着自己的额头,却无法按下心底里阵阵涌起的慌乱。   这样的慌乱产生得很不应该,但只要稍稍咀嚼她所说的话,鬼舞辻无惨只想到了一样东西——八百比丘尼想要的东西——那样的东西是什么呢?   【死亡。】   而能够令她获得死亡的,就鬼舞辻无惨而言,他只知道自己编造出来的谎言——青色彼岸花。   八百比丘尼找到了青色彼岸花了吗?   这样问题在他的心底里发酵着,让他联系起了那日刀匠之村,他透过玉壶和半天狗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   他看到了黎明来临、太阳升起,这世间第二个凭借着自己的力量脱离了他的掌控的鬼,出现在了太阳之下。   “灶门祢豆子……”鬼舞辻无惨呢喃着这个名字,能够出现在太阳底下的鬼,他一定要得到。   而八百比丘尼已经找到了的、她想要得到的东西,他也必须要得到!   或许鬼杀队的人不知道,鬼舞辻无惨能够通过自己留在手底下的鬼身体里的细胞,读取他们的记忆也连接他们的视野,但八百比丘尼一直都是知道的。   可鬼杀队的水柱,却完全没有任何遮掩地将那名低阶的鬼带回了鬼杀队的主宅,带到了八百比丘尼的面前。   无论是灶门祢豆子还是八百比丘尼,她们的藏身之所都是同一个地方。鬼舞辻无惨已经能够确定这一事实了。   哪怕明知道鬼杀队的人会在产屋敷家布下陷阱,鬼舞辻无惨也一定会亲自前往。   因为八百比丘尼透过那只低阶的鬼,同他说:“来见我吧。”   她的声线似乎还和往常一样,又似乎染上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但无论那样的声音里带着何等不同寻常的东西,都足以令鬼舞辻无惨的决定更加果断。   “我会去的。”   哪怕他所说的话,根本无法传达到八百比丘尼的耳中,但鬼舞辻无惨还是对着眼前虚无一人的暗色说:“产屋敷家的宅邸吗……”   他已经知晓了具体的位置,而剩余的上弦之鬼,也都已经做好了随时听候指示的准备。   覆灭鬼杀队的夜晚,就选在明晚吧。   鬼舞辻无惨在心底里说。   “我会让你知道,比永恒的生命更令人绝望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第60章 今夜月色真美   黑沉的夜里浸染着冰冷的风,落樱在风中浮动, 落在水面静谧的池中。   八百比丘尼独自一人坐在外廊, 她的面前端放着矮桌,桌上是温热的酒和小菜, 衬着安静的夜,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一样。   庭院里传来了极细微的落地的声音, 八百比丘尼抬起脸,向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 青年形态的初始之鬼站在月色之下, 微蜷的黑色短发落在他的颊侧。   他穿着考究的衬衫西服, 像是顾及了夜色的寒凉, 肩上还披着黑色的大衣。   鬼舞辻无惨沉默地注视着她, 他的衣在风中泛起弧度,像是正在被黑暗中的什么东西撕扯一般,红梅色的眸子里流淌着稠冶的暗色。   “你来了。”八百比丘尼轻声开口。   她的神色还是那么的平静, 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恍惚间甚至令鬼舞辻无惨产生了一种错觉——此刻也像是这之前的无数个夜晚里一样, 晚归的鬼舞辻无惨在回家时碰巧见到了还没有入睡的八百比丘尼。   但实际的情况却并非如此。   鬼舞辻无惨的心一点点冷了下来,他的身体感受到了周围的空气, 在空气中弥漫着紫藤花到的臭味。   哪怕到了鬼舞辻无惨这样的境界, 紫藤花已经对他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但对于这种味道, 他还是丝毫也喜欢不起来。   产屋敷家的宅邸出乎意料地令鬼舞辻无惨心生熟悉, 许多年前他作为人类之时, 这个家族的宅邸就是这般模样,千年已过,眼前的一起却像是从回忆里脱骨而出。   “我来了。”   鬼舞辻无惨应声。   八百比丘尼微微抬起了脸,视线眺望着空中高悬的月,那圆月在薄云的遮掩下稀疏地泄露出浅淡的光,轻柔地落在鬼舞辻无惨的肩头。   她忽然笑了,形状姣好的眼睛里映着同样温柔的月色:“今晚的月色真美。”   但鬼舞辻无惨却无暇欣赏。不仅如此,他甚至在想,这样的月色就算再美,八百比丘尼今后也注定无法再看到了。   “真可惜啊,”鬼舞辻无惨嘲讽地说:“你以后都见不到了。”   他的话并未令八百比丘尼面上的笑意褪去分毫,她移过视线,将这样的笑容展露在鬼舞辻无惨面前。   鬼舞辻无惨忽然有着异样的心悸——并非是源自□□,而是来于感情。   “一直以来,我都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八百比丘尼轻声开口,仿佛真的是在和他谈心一样——哪怕现如今的气氛和场合,其实都没有半分适宜性。   “永恒的生命真的是上天的恩赐吗?”她动了动脖颈,微微低下脑袋,拿起了矮桌上的酒杯。   鬼舞辻无惨这时候才发觉,在她的对面也摆放着一块圆垫,精致的酒杯里满盛着莹亮的酒水。   【就像是……特意在等待着他一般。】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庭院里,脚下所踩着的是细碎的石头,鸦黑的蜷发偶尔会被风拂起,发尾搔着脸颊轻擦过。   “从获得了不老不死的身躯那刻起,我就一直都在想着,我的终点将会在何处呢?”八百比丘尼自言自语般地说着,转动着自己面前的酒杯。   “但再怎么思考,再怎么寻找,我也没能得到答案。所谓的但凡是活着的生命,都会前往相同的终点,对于我这样的存在而言,根本没有任何真正的意义。”   八百比丘尼叹了一口气,她抬起脸,又将视线投向了鬼舞辻无惨。   她说:“直到你出现在我面前。”   四周静得几乎诡异,鬼舞辻无惨仿佛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在跳动的声音。   “是吗。”   他不咸不淡地开口,似乎丝毫不为所动。   八百比丘尼此刻的表情却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他多年来所见的最为生动的模样了,她的眼睛也仿佛浸在了月光里,被皎洁如水的月色洗得莹莹发亮。   “我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胡言乱语。”八百比丘尼对他说:“当你向我伸出手的时候,我实在太高兴了。”   那时的八百比丘尼独自一人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却又无法抵达自己唯一的知己所抵达的终点,她甚至什么话都还没来得及同晴明说,便已经迎来了晴明的终结。   而她的心底里只有无穷无尽的遗憾。   那时候的八百比丘尼太需要些什么其他的东西来填补这份孤独了,所以她无法拒绝别人伸出来的手,无论对方究竟是人类还是恶鬼,漫长的人世过于孤独,如果身边什么东西都没有、什么人都不在,那才是再悲哀不过的事情。   嘴上是说着这样的话,而脸上也带着同样的笑容,这样的表情竟真的令鬼舞辻无惨愣了一下,简直快要相信她的话了。   但实际上,鬼舞辻无惨仍然记得当初她注视着自己时的表情,那双空无一物的眸子里毫无波澜,丝毫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他一直都是这样觉得的,八百比丘尼不在乎任何人,也不在意任何事,她总是这样,过分安静而又沉默,令鬼舞辻无惨难以读懂她的心思。   他从来都听不到她的心在说什么。   她伸出纤细的手,白皙的手腕轻巧地活动着,鬼舞辻无惨看到她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酒,而后举起了杯子。   “要来喝一杯吗?”   他看到了她手指上的东西,在她斟酒的时候鬼舞辻无惨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了她的手指上,由他亲手套上去的戒指,仍未被她摘下。   鬼舞辻无惨的心忽然乱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在想些什么,是应该回答她说的话吗?还是思考她的举动究竟代表着什么?   此前的八百比丘尼从未同他说过这种话,也没有向他露出过这样的眼神——不带一丝一毫的杂意,仿佛真的只是想和他坐坐。   他的脚步仿佛是不受控制一般走了过去,在她的面前顿住,鬼舞辻无惨注视着她的脸,看到她的脖颈脆弱而又纤细。   鬼舞辻无惨曾无数次割开这样纤细的脖颈,但每一次她都会在血泊中焕发出太阳般的火焰,像是奇诡的古事中超脱了人类理解的神明或是妖物,在顷刻间从流溢的碎光中重获新生。   他也曾无数次想过,究竟要用什么东西,才能够终结八百比丘尼的生命。   但这样的疑惑是无解的难题,是说出了【青色彼岸花可以杀死你】这种谎言的鬼舞辻无惨,也无法得到答案的悬疑。   他在她对面的圆垫上坐了下来,没有任何表情地瞥了一眼自己眼前的酒杯。   “可以喝酒吗?”她忽然问。   鬼舞辻无惨只觉得很讽刺——他们在一起那么多年,而她却连这种小事都不知道。   若是在平日里,他肯定会直白地将这样的讽刺扎进她的血肉,但此刻……鬼舞辻无惨却保持了沉默。   他没有动。   八百比丘尼已经饮尽了杯中的酒,她将杯子放在桌上,轻声叹道:“真好啊。”   鬼舞辻无惨忽然想起了以前的事,似乎在某个时刻,她也曾用这样的语气,说过同样的话——但无论是这一次还是那一次,鬼舞辻无惨都不明白她究竟在感慨着什么真好。   月色真好?酒水真好?还是……此情此景真好?   奇怪的念头就这样从鬼舞辻无惨的脑海中一个个冒出来,却又慢慢地消散。   而八百比丘尼也继续开口了:“一直以来,我都有一个遗憾。”   鬼舞辻无惨有些诧异地看向她,虽然喝了酒,但她的脸颊并没有泛红,眼神也没有陷入迷醉,依旧是很清明的目光。   可八百比丘尼这时候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却都像是在和他掏心挖肝地说着自己埋藏在心底里已久的话语。   “什么……遗憾。”   仿佛也是被她的状态所感染了一般,鬼舞辻无惨竟接了她的话,询问她后续。   八百比丘尼陷入了回忆之中,她的睫羽如蝶翅般微扬:“在很久之前的时候,我有一件事情没有完成。”   她说:“很多年之前,也是这样月色美丽的夜晚,我和另一个人坐在神社的外廊,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还有好多话想要对他说,可我却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正是因为这一迟疑,才导致她竟没有发觉,那时候坐在她对面的晴明,已经老得就快要死了。   他的皮肤早已不如初遇时那样白皙,甚至连手指也无力再握着酒杯——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来赴约了,因为晴明自己也很清楚,这一定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在那夜之后,便不会再有人同她一起坐在月色美丽的外廊,哪怕只是闲聊也足以打发无趣的时光。   “我想要对他说……”八百比丘尼分明是在回忆着过去的事情,但她的视线却目不转睛地落在了鬼舞辻无惨的身上,她说:“请把我也一起带走吧,让我也能够和你一起,去往你将要抵达的终点。”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鬼舞辻无惨握着酒杯的手却无意识地收紧,直接捏碎了手中的酒杯。   酒水顺着杯身裂开时的缝隙往下流淌,和碎片一起掉落在鬼舞辻无惨的腿上,手工制作的考究西服就这样毁于一旦,但它的主人却没有丝毫顾及的闲暇。   鬼舞辻无惨很想问她,那么久之前的事情,与他没有任何关联的事情,为何要在此刻、在他的面前提及。   更何况她口中那个人的身份还如此特殊,没有任何男人会在听到自己的妻子一直记挂着另一个男人之时,仍心平气和面对着这样的事实。   但鬼舞辻无惨忽然愣住了,他猛地意识到了自己在想些什么,而这样的想法足以令他自己都沉默许久。   酒杯碎裂时的动静其实并不大,可在现如今这种过分安静的环境里,一切突兀的声音都显得格外鲜明。   但八百比丘尼却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失态的举动,而是注视着自己面前的酒杯,在它空掉的时候自顾自地斟满了酒。   鬼舞辻无惨却觉得头晕目眩,好半天才挤出来几个字:“……那还真是可惜了。”   八百比丘尼忽的笑了起来,并非是之前那种轻柔的笑,而是低低地笑出了声音。这样的笑让鬼舞辻无惨有些看不清她了,不过转念他又想到,自己从来也就没有看清过她。   如果鬼舞辻无惨真正了解她,那也不会坐在这里,听她说着此前他从未听见过半句的话语。   正是因为她此时露出的姿态太过陌生,她说出来的话太过罕见,所以鬼舞辻无惨才难以遏制住自己想要继续听下去的冲动。   如果是平日里,或许八百比丘尼在此时早就已经身首分离,从满地的鲜血中再度复活了。   但此刻,他仍没有翻脸。   鬼舞辻无惨过分安静地坐在外廊,从和室里的灯笼往外氤氲出来的光落轻抚着他的面颊,在他的脸上投落明灭的灯光。   “不,”八百比丘尼忽然说:“已经不可惜了。”   她沉沉地舒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从什么东西里解脱了一般。   八百比丘尼看着鬼舞辻无惨:“因为我这一次终于说出来了。”   哪怕并非是对晴明说,而是对鬼舞辻无惨说。   鬼舞辻无惨怔了一瞬,他微微眯起眼睛,正想开口,却被八百比丘尼打断——她说的话令鬼舞辻无惨猛地缩紧了瞳孔。   她说:“你在骗我。”   在这句话落入耳中的瞬间,鬼舞辻无惨的第一反应只有一个,其实他本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继续维持着这份岌岌可危的表面平静。   但是……   他握紧的拳头上,手背凸起的青筋直白地暴露了自己。   而八百比丘尼却捅/穿了最后的遮掩,直白地说:“一直以来你都在骗我,青色彼岸花能够杀死我这样的说法,从始至终都是假的。”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和之前所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没有差别,但鬼舞辻无惨却怪异地从中听出了其他的情绪,那样的感情紧紧扼住了他的神志。   他难以思考些什么,但沉默也就等同于默认——以鬼舞辻无惨的性格,如果她猜测错误,必定会得到来自鬼舞辻无惨的嘲讽或是冷笑。   八百比丘尼比他更觉得讽刺,一切都是假的,比之荒唐而又虚幻的梦还要无趣。   他们之间的联系,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了谎言与欺骗之上,是用腐烂的虚伪作为肥料,栽培饲育出来的扭曲的花。   “多么可笑啊。”八百比丘尼轻声说。   四周静得发冷。   鬼舞辻无惨分明穿得比她还多,也分明早已脱离了人类的薄弱,但他却觉得那些滴落在他的大腿上的酒水都带着刺骨的寒冷——酒杯的碎片仿佛要深深地嵌入他的血肉。   “就是因为这样吗?”   鬼舞辻无惨沉默了许久,给了这样一个回答。   因为他骗了八百比丘尼,所以她就要背叛。   听到这样的话,八百比丘尼仿佛突然褪去了脸上的全部血色,她安静地注视着鬼舞辻无惨,皮肤呈现出一种瓷器般的惨白。   她张了张嘴,对她眼前坐着的鬼舞辻无惨有了更加清楚的认知。   是的,他就是这样的存在。   八百比丘尼分明一直都是知道的——鬼舞辻无惨是傲慢而又自我,永远不会考虑他人的感受,也永远不会发自内心地理解和关心任何人的存在。   他本就是这样的,是狰狞而又残忍的恶鬼。   但八百比丘尼却深深地将他的身影刻在自己的视线内,将他留在自己的脑海中。   “你……在做着怎样的梦呢?”   这样的问题令鬼舞辻无惨在对上她的目光时忽的平静下来了,他之前也听到过这样的问题,也是从她的口中被说出来。   但那时候的问题,却不是给他的,而是给黑死牟的。   在最后的时刻,黑死牟大抵是重新变回了继国严胜,那个曾被他自己亲手放弃、亲自扭曲的,弱小的人类身份。   但鬼舞辻无惨无法理解,为何会有人甘愿放弃强大的力量,放弃永生去追求着其他的东西呢?   鬼舞辻无惨在做着的梦,是永生不灭的梦——正如八百比丘尼现如今所拥有的一切。   但八百比丘尼却在渴求着死亡,前往那些人类的终点。   “无惨,”她忽然这样唤他,声音温柔语气亲密,八百比丘尼似乎想到了很高兴的事情,虽然现如今的情况无论如何都不该高兴。   鬼舞辻无惨忽然心生寒意,能令八百比丘尼觉得高兴的事情,是什么呢?   她一直以来都在追求着的东西,在今日刚见面的时候,她说过的,她说已经找到了……   鬼舞辻无惨不知道那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八百比丘尼找到能让自己获得死亡,能让自己前往黄泉,去和她思念了上千年的安倍晴明见面的东西了吗?   初始之鬼的瞳孔里深深地刻印着这样的想法——在他眼里属于八百比丘尼的想法。   这样的想法甚至在她的心底里深藏了上千年,伴随着另一个男人的回忆,被她长长久久地埋在了最隐秘的梦境里。   【八百比丘尼,就是在做着这样的梦吗?】   一想到这样的事实,鬼舞辻无惨便遏制不住心底里阵阵升腾而起的怒意,他不想再和八百比丘尼多说——起码此刻不再想了。   鬼舞辻无惨将会在今夜覆灭鬼杀队,这是他坚信着的事实,也正是抱着这样的信念,他才来到了产屋敷的宅邸。   他会在解决完鬼杀队之后再把她带回无限城,从今往后她再也不需要思考哪天的天气更明朗,也不需要去琢磨哪夜的夜色更美丽。   而他们也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用来说清楚她在做着怎样的梦。   ——*——   在鬼舞辻无惨试图起身的时刻,八百比丘尼像是看出了他的意图一般,她拂开矮桌上的布置,倾身抱住了他的脖颈。   八百比丘尼紧紧地将他拥在怀中,她的额头贴着鬼舞辻无惨的额头,熟悉的触感仿佛那些数不尽的夜晚。   她亲吻着鬼舞辻无惨的嘴唇,力道却像是要撕咬下他的血肉。   分明鬼舞辻无惨才是【鬼】,可这时候的初始之鬼却觉得,她才更像是失去了理智的恶鬼。   这样的举动其实根本无法给鬼舞辻无惨造成任何伤害,但他的思绪却被她的动作搅成了一团乱麻,鬼舞辻无惨下意识将手掌放在了她的背上,却忽然察觉到她唇角的弧度。   【八百比丘尼在笑。】   起初他不明白她为何而笑,但很快他便知道了——漫天的火光从产屋敷的宅邸里升腾起来,伴随着爆/炸声的响起,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吞没了整座产屋敷宅邸。   鬼舞辻无惨忽然意识到,或许她之前说的那些话,都全部是假的。   【只是为了拖延他,而故意做出的惺惺作态罢了。】   但那样的八百比丘尼却令鬼舞辻无惨陷入了恍惚,哪怕明知道她的举动过分怪异,他仍是觉得——或许就这样陪她演下去,也并非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   可当他自己的身体在爆炸中被摧毁,被过分灼热的火焰延缓了恢复的时间时,他却下意识在这片火光之中寻找着八百比丘尼的身影。   她也会在这样的火焰中复活,而复活之后的身体——与人类别无二致的身体,却无法抵挡住这样的火焰。   八百比丘尼会不断地在这样的火焰中重复着复活与死亡的过程,直到她爬出这片火焰,或是待到火焰熄灭。   生出这种念头的鬼舞辻无惨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变化,那日在浅草十二层中,他们忽然遭遇了地震的时候,鬼舞辻无惨也是下意识将她拥进了怀里——是未经过思考的,本能般的动作。   其实这已经可以证明八百比丘尼在他心目中特殊的地位了,哪怕她做出了现如今这种背叛的举动,鬼舞辻无惨无法原谅她,却也无法丢下她。   过去的太过漫长的时间里,哪怕只是因为谎言与欺骗而让他们牵扯到了一起,他也不会在谎言被揭穿之后任由一切就此结束。   【还没有结束。】   鬼舞辻无惨想,不会在这里结束的。   ——*——   在炸/药中还藏着其他的陷阱,由血鬼术制造出来的数量庞大的刺球阻碍了鬼舞辻无惨的动作,而当他被那些刺球巨化时生出的荆棘刺入身体时,才猛然惊觉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异样。   分明置身于熊熊烈火之中,可他的大腿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冻住了一样,刺骨的寒意从腿部向全身蔓延。   不到瞬息的时间,鬼舞辻无惨便明白了自己为何会生出这种异状的原因——是那时捏碎的酒杯——八百比丘尼早就在里面倒好了酒水。   在鬼舞辻无惨抵达产屋敷宅邸之前,那个杯子就已经是满的了。   他不知道那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但可以知道的是,侵入他身体里的毒素,远在鬼舞辻无惨的认知之外。   他从未见过这种东西。   【太过讽刺了。】   鬼舞辻无惨心想,他正在火焰中寻找着八百比丘尼的身影之时,或许对方正在暗暗地嘲讽和庆幸着鬼舞辻无惨的愚蠢吧。   只是因为一个谎言,她便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鬼舞辻无惨难以理解,分明八百比丘尼往日总是一副看不进任何东西的模样,她也总像是无法产生任何情绪波动的样子,可现如今她所做的一切,都令鬼舞辻无惨像是被人狠狠地抽在脸上一样耻辱。   这是他生平所受的最大的侮辱,甚至掩盖了昔日他身为人类之时被预言着无法活过二十岁的怜悯,令鬼舞辻无惨的心从未像此刻一般猛烈地跳动着——他迫不及待要结束这一切。   然后把八百比丘尼找出来,把这一切都加倍地还在她的身上。   ——*——   无限城笼罩了整个鬼杀队,而鬼舞辻无惨则被鸣女藏在了最核心的地带,为了给受伤中毒的鬼舞辻无惨拖延足够长的时间,鸣女要和其他的三名上弦一起拖住鬼杀队的所有柱。   在鬼杀队之中,有威胁力的也只有【柱】级的鬼杀队成员,其他的普通队员反倒是送去鬼舞辻大人身边更好——用作鬼舞辻大人恢复的食物。   鸣女抱着这样的想法,不断地使用着自己的血鬼术,源源不断地将鬼舞辻无惨事先召集好的鬼全部送到鬼杀队队员所在的地点。   而其他的上弦也分明有了自己的对手。   猗窝座遇上了当初在无限列车事件中没能解决掉、也没能将其变成鬼的炼狱杏寿郎,童磨遇上了他曾经杀死的【花柱】蝴蝶香奈惠的妹妹蝴蝶忍,而才变成鬼没有多长时间便晋升为上弦之六的曾经的鬼杀队剑士狯岳,则是遇见了自己的同门师弟我妻善逸。   所谓的宿命,大抵便是如此。   就在今夜,所有人都要面对自己的命运了。   ——*——   “我一直都觉得,命运就是和神明、极乐之类的东西一样,丝毫没有存在的确切性和可能性的东西。”   有着彩虹色眸子的极乐之鬼被鸣女送来了一个和万世极乐教的莲池极为相似的空间里,用木头筑造的蜿蜒小路架在莲池之上,而他的四周都是女性教徒与许多鬼杀队的女性队员。   “我还真是幸运呢~”   童磨一面这样说着,一面展开了自己的武器。金色的铁质对扇在他的手中张开,本可以作为装饰品的东西,在他的手里却变成了杀人的利器。   面带笑容的恶鬼身上溅满了鲜血,可他的眼睛仍是那么的璀璨绚丽,干净得像是雨后初晴时在空中浮现的彩虹。   童磨用慈悲的目光注视着这些失去了生命的女孩子们,一面说着好可怜,让我来把你们带去极乐,一面将她们抱在怀里,吞食着她们的身体。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有人闯入了他的极乐净土,打断了他将她们带往极乐的举动。   那是一名身材娇小的鬼杀队剑士,似乎还是鬼杀队中的柱,童磨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时满浸着愤怒与仇恨。   她扯着自己身上的羽织,像是要让他看得更加清楚明确些一般,咬牙切齿地问他是否记得这身羽织。   童磨的记性一直都很好,他从来都不像八百比丘尼大人那样,连很重要的事情都总是忘记。于是童磨想,他应该是记得的。   他的确记得。那是他在数年前杀死过的一名【柱】身上穿着的羽织。不仅如此,那个鬼杀队中的女孩子的头上也带着和现如今的这个女孩子一样的蝴蝶发饰。   “原来是你呀!”想起了她说的是谁,童磨高兴极了,可他很快又想起当初的遗憾,他的高兴也没能维持多长的时间。   “太可惜啦,”童磨摊手道:“当初没能把她吃掉真是太浪费了,不过没关系哦,我今天一定会把你吃掉的,你的名字是忍吧,小忍吗?”   像是在和刚认识的人闲聊一般,童磨兴高采烈地叫着她的名字,说小忍真努力,速度也很快,“在我见过的所有柱中,有这种速度的是在是太少啦!”   分明是在进行着生死的决战,可童磨却轻佻得像是在玩游戏一样,就好像他们现在在做的一切都只是打闹,打闹结束之后大家还是好朋友。   但蝴蝶忍并不这样认为,在她看来,哪怕要付出自己的生命,她也必须要将眼前的恶鬼斩杀。   但童磨却在蝴蝶忍剑身中的毒素全部注入了他的身体中之后,一面轻而易举地分解着毒素,一面骄傲又可惜地说:“小忍真厉害呢!只是这种毒素很快就会被分解呀,你也发现了吧,毒素被分解的速度越来越快,没有更厉害的毒是不行的哦~”   蝴蝶忍难以忍受他这种嬉笑般的态度,也难以忍耐他假惺惺的可惜。   “你的速度真的很快呢,这种速度说不定可以斩下我的脑袋,只可惜小忍的力气太小啦,光是用毒可没法杀死我哦~”   这样的话在童磨的口中蹦出来的时刻,只会令蝴蝶忍内心的恶心与恨意翻涌得更加猛烈,她不想听到自己的名字从鬼的口中说出,还是用这种令人作呕的语气。   而就在蝴蝶忍与童磨的战斗陷入短暂的停顿时,有其他人闯入了这片空间里。   头上也戴着蝴蝶发饰,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与蝴蝶忍和蝴蝶香奈惠有所关联的女孩子,以及……脸上戴着狐面,气息却过分熟悉的少年。   “哦呀~”童磨半掩着自己的下颌,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见面呢……”   分明他也没有指明是在对谁说话,可在场的三人却都忽然意识到了——是对伊之助。   “伊之助。”童磨笑着叫出了他的名字。   穿着鬼杀队队服的少年身体瞬间僵硬了,事实上,从见到这只鬼的时刻,他的脑海中便忽然涌出了怪异的念头。这样的念头与其他的两人都不同,并非是仇恨,而是……熟悉和安心。   【怎么会呢?】   伊之助想,他分明是鬼杀队的剑士,为何会对一名鬼生出这样的感觉,尤其对方还是上弦之鬼。   那名眼睛里刻着上弦贰的鬼露出了怜爱般的表情,阖上了手中作为武器的对扇,把它们放在身后,像是要藏起什么来一样。   “诶呀呀,被伊之助看到了这副样子,八百肯定要生气了吧……”童磨颇有些苦恼地点了点自己的额头,却又猛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抬起了脸说:“不对呀,八百更不希望的是伊之助知道鬼的存在……可伊之助你现在穿着的,是什么呢?”   他的语气倏然间发生了变化,脸上的表情也收敛了,“快脱了吧,把这身衣服丢掉,然后到我身后来,我会保护你的哦,伊之助。等我解决掉这两个鬼杀队的人,我就把伊之助带去更安全些的地方。”   他说着说着,像是陷入了某种幻想之中一般,像是在对他们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童磨说:“八百这次一定会夸我做得好了吧,毕竟我可是找回了那位大人和她都以为已经死掉了的伊之助哦!”   【他在说什么?】   自童磨开口说出伊之助这个名字时,八百伊之助的状态便陷入了诡谲的迷宫,像是有千万条思绪在他的脑海中盘踞,可他却怎么也找不到入口。   分明一切都近在咫尺,从眼前的鬼说出“八百”这个名字时,伊之助便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眼前这名上弦之鬼口中的“八百”,或许就是他的母亲。   可随着童磨说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伊之助越是觉得头晕目眩,若不是有面具的遮挡,他毫无血色的面容便要直接暴/露在他们的视野之中了。   当伊之助意识到他的母亲竟和眼前这个杀死了无数人的恶鬼有所联系,甚至还似乎交情匪浅的时刻,他再也无法让自己冷静下来。   “伊之助!”   栗花落香奈乎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短暂地唤回了他的理智,而蝴蝶忍的话,则对他起到了适时的安抚。   蝴蝶忍对他说:“不要相信鬼说的话。更何况是眼前这只鬼。”   “一面做着残忍扭曲的举动,一面却能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抱着杀意使用着自己的血鬼术,却能称赞鼓吹着对手的一举一动……”   蝴蝶忍的声音不大,可童磨还是凭借着过人的听力完整地听到了她的每一个字。   “小忍!”童磨嚷嚷起来,却不是恼怒,而是兴高采烈:“没想到小忍居然也这么关心我!我真是太感动啦!” 第61章 情人节:无惨   【大正时间线, 情人节番外, 与正文无关。绝对ooc情深款款无惨。】   鬼舞辻无惨敏锐地觉察到了今日气氛的怪异,这样的怪异在他回到别馆时感受得尤为明显。   绝对不是他的错觉, 就连别馆之中的佣人, 投向他的眼神似乎也带着几分令他难以理解的异样。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样。   在佣人恭敬地接过他摘下的帽子时,他的视线在客厅里扫了一圈, 语气随意地询问道:“夫人呢?”   往常的这个时间点,八百比丘尼应该是坐在餐桌前才对。   而今日,不仅是她没有坐在餐桌前,桌上什么都没有摆上今日的晚餐。   鬼舞辻无惨自从变成了【鬼】之后就不再需要人类的食物了, 但八百比丘尼却仍保持着这种普通人的习惯,他微微蹙起眉头, 却听到了佣人说:“夫人上楼换衣服去了。”   鬼舞辻无惨微微一怔, 不太明白她为何要在晚上换衣服。   他刚准备把自己的外套脱下, 上楼去看一眼情况, 可手指才刚碰到扣子, 便看到了从楼上下来的八百比丘尼。   在鬼舞辻无惨的记忆中, 八百比丘尼其实很少穿这种颜色艳丽的衣物,红枫色的底料,在衣摆和袖口的地方用金红色的丝线绣着花纹——并非是平日里常穿的洋服, 而是传统的振袖和服。   他眉梢微扬,注视着八百比丘尼走到自己的面前。   她停住了脚步, 而后慢慢地在鬼舞辻无惨面前转了一个圈, 而后抬起脸看着他, “这件怎么样?”   一般来说,只要她愿意主动示好,不带明嘲暗讽的意味,鬼舞辻无惨也就不会故意同她唱反调。   所以他说:“很好。”   八百比丘尼今日的心情似乎也很好,在听到了这样的回答之后,她伸手将鬼舞辻无惨的西服外套刚解开的扣子扣上,然后理了理他的领口。   她轻声说:“今晚出去吃晚饭吧。”   鬼舞辻无惨顿时明白了今天的餐桌上什么都没有的原因。   他只当八百比丘尼心血来潮,也没有多问什么,得心应手地露出平日里那副好丈夫的温雅笑意,在她挽上自己的手臂时柔声说好。   手里捧着他刚摘下的帽子的佣人将帽子呈到他面前,却被八百比丘尼瞥了一眼说不用了。   鬼舞辻无惨挑了挑眉。   “我觉得你不戴帽子的时候更好看些。”八百比丘尼说着,伸手碰了碰他垂在颊侧的微蜷黑发。   被她触碰着的鬼舞辻无惨没有动作,任由她的手指在轻拂过他的发尾后又搭回了他的手臂。   “那就这样吧。”鬼舞辻无惨说。   ——*——   突兀而又怪异的外出决定,在真正得到了实施之时,八百比丘尼却显露出了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   他们坐在餐厅里,一进门便得到了侍者的迎接,将他们带去了早就预约好的位置。   这种高档餐厅鬼舞辻无惨其实并不常来,这并非是说他的财力不足以支撑这样的消费,而是因为并不喜欢人类的食物,而只会在必要的时刻——和人类中的“生意伙伴”交际之时,才偶尔会来那么一两次。   但这也不代表着鬼舞辻无惨不懂这些用餐的礼仪。   他身为人类之时便出生贵族,哪怕那时候身体虚弱无法外出,也是受了贵族教育的熏陶,一举一动都透着矜贵的意味。   但他只是随意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偶尔透过杯中血一般的液体注视着对面的女性。   “怎么突然想约我出来用餐了。”鬼舞辻无惨漫不经心地说着,视线落在她明显精心打扮过的装束上。   【而且还是一副很重视的样子。】   这一点,从她事先预约的餐厅也能看出来。   八百比丘尼擦着嘴角,眼尾微微上挑,或许是为了搭配今天的衣着,她的妆容也远比平日要艳丽几分。   殷红的嘴唇嘴角上扬,八百比丘尼问他:“只是忽然想起我们也很久没有出来过了,不是吗?”   这样的理由相比于解释原因,倒更有几分敷衍的意味,但鬼舞辻无惨也没有指出来,只是等待着她用餐结束——他面前的食物一口也没有碰。   八百比丘尼的目光落在他面前的盘子上,停顿了片刻,什么话也没说。   她预约的时候选了一家西式餐厅,建筑风格也与传统的和式建筑天差地别,挑选位置的时候八百比丘尼将座位选在了二楼的窗边,只要稍稍侧过脑袋,就能透过玻璃看到外面街道的热闹。   鬼舞辻无惨大抵发现了她这种刻意而为,视线也如她所愿投向了窗外,她用餐结束后在他对面轻声开口,询问他是否去外面的街上逛一逛。   相比于坐在情调优雅却只会让他觉得无趣的餐厅里,鬼舞辻无惨还是更乐意于在外面稍微走动一下的,仿佛是心思被捉摸透了一般,他无意识地跟着八百比丘尼的意志展开了行动。   他们只在外面走了半条街不到,便路过了一家电影院,站在门口的店员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在他们路过她身边时便热情地向他们推荐着今日的电影。   “您要考虑一下吗?”或许也是出于某种神奇的第六感,女孩敏锐地觉察了他们之中占据行动主导地位的是谁,她不留余力地对八百比丘尼露出微笑,说:“今天播的都是很适合恋人们观看的影片哦。”   鬼舞辻无惨的目光落在八百比丘尼的侧脸上,看见她像是被店员说动了一般,从对方手中接过了排片表,一副真的要去看电影的样子。   对于这种事情,鬼舞辻无惨其实一点兴趣也没有,人类的电影无趣而又聒噪,正如在人群之中听到的嘈杂闹声,但当八百比丘尼忽然抬起脸,和他对上视线的时候,他却愣了一下。   “去吗?”   八百比丘尼的眼睛里折射着街道两边五光十色的莹亮,但那里边却又不止这种仅流溢于表面的色彩,而是蕴含着某些更深些的、足以令鬼舞辻无惨的想法产生动容的东西。   鬼使神差的,鬼舞辻无惨点了点头,应声:“你想去的话,那就去吧。”   店员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笑容,对自己的机智感到十分骄傲。   虽说现如今国内西洋化愈发严重,但相比于国外而言,各种设备还是存在着差距。黑白的电影能够看出什么东西呢?这个问题鬼舞辻无惨是绝对回答不出来的。   他的注意力也没有放在电影上。   影院中的光线极为黯淡,但气氛却似乎透着令鬼舞辻无惨不解的奇怪,这种奇怪令他觉得过于熟悉,正如今日回家时察觉到的不同寻常。   【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这样的问题悄无声息地笼罩在鬼舞辻无惨的心头,让他坐在电影院里明显心不在焉。   不过很快他便意识到了什么——从电影院里坐着的其他人身上。   并非是鬼舞辻无惨的错觉,他观察了周围的情况,发现来看电影的大多是年轻人,而且都是两两成对的那种。   八百比丘尼就坐在鬼舞辻无惨的身边,意识到这点的时刻他下意识将目光移向了她,在昏暗的室内空间里,大屏幕上的光线忽明忽暗地落在她的脸上。   鬼舞辻无惨一直都知道她有着优越的外貌优势,这一点在相处的过程中他也能从其他人的反应中有所察觉,他的视线时常落在她的脸上,但那其中往往都带着探究的意味。   而现在,鬼舞辻无惨却只是单纯地看着她,也没有思考太多的东西。   他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这样的感觉很不寻常,所以鬼舞辻无惨将原因归咎在了此时的气氛上,在电影看到中途的时候,他们身旁的那对情侣已经依偎在一起许久了。   但自从落座之后,八百比丘尼便松开了挽着鬼舞辻无惨的手,在看电影的过程中似乎也没有要做出旁边的女孩子那种举动的念头。   她真的就是在认认真真地看着电影,靠在椅座上连目光都没有投向他几次,别提有多专注了。   电影有这么好看吗?答案无疑是否定的——起码鬼舞辻无惨是这样认为。   身为鬼的视力和听力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正因如此,四周正在发生着的一切,鬼舞辻无惨的感知也尤为明确。   他抬了抬下颌,眉头微微蹙起,视线又移向了八百比丘尼。   而这一次,他发现对方也在看他。   他们的视线就在这种昏暗的光线中重叠,八百比丘尼大抵是在笑的,当鬼舞辻无惨开始思考这样的笑容从何而来之时,他看到八百比丘尼向着自己倾过了身体。   温热的吻落在了他的嘴角,只是稍稍停顿了一瞬,她便又恢复了原本的坐姿,继续将视线落在大屏幕上。   鬼舞辻无惨怔愣着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也只好学着她的样子,将注意力放在正在播放电影的大屏幕上。   但他觉得自己心跳的速度或许是快了些的。   而与此同时,鬼舞辻无惨也终于发现了大屏幕上正在上演着什么。   面容俊秀的青年拥着他怀中的女性,用温柔的语气说着那些缱绻的话语,他们的目光紧紧地落在彼此的面容上,这样的距离,完全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也在交融着。   鬼舞辻无惨似乎猛然间发觉了八百比丘尼方才举动的来由,因为看到电影里刚好出现了接吻的场景,所以就近也选了鬼舞辻无惨作为付诸行动的对象。   似乎也没有哪里不对。   但鬼舞辻无惨却冷静不下来了,方才的那个吻落在他的唇上的触感,似乎现如在也还停留在他的皮肤上。   他无意识地摸了摸方才被她亲吻过的地方,红梅色的眸子里晦暗不明。   八百比丘尼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身旁的人究竟陷入了怎样的迷惘之中,在那个吻之后她便没再将注意力放在鬼舞辻无惨身上,而是像刚开始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将自己的目光投落在电影上。   直到从电影院里出来,鬼舞辻无惨也没明白刚才的电影究竟演了些什么。   一部分原因是他本就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而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因为事实上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八百比丘尼的身上。   当八百比丘尼询问他觉得电影如何之时,他本想敷衍地说声好看,可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蹦出了中途她的脸凑过来时的样子。   “很好。”   鬼舞辻无惨轻声说。   八百比丘尼看到了他脸上的神色,只以为他真的是觉得电影好看。有些诧异以鬼舞辻无惨的眼光会看上这种在她看来都只有演员的脸能稍微看下去,而没有半分其他意义的电影。   “是吗……”八百比丘尼轻声应道:“原来你喜欢这种啊。”   鬼舞辻无惨抿了抿嘴角,她分明没有特指什么,却令鬼舞辻无惨神色中闪过一丝慌乱。   看电影看似只是中途的插曲,但事实上,这也是八百比丘尼早就计划好的一部分。而看完电影之后,她和鬼舞辻无惨一起去了咖啡店。   在给自己点单的时候,八百比丘尼甚至没有装模作样地询问鬼舞辻无惨的意见,便为他做好了决定,给他也点了和自己一样的食物。   侍者拿着她的点单退下,再次上来时把他们的甜点和咖啡都端了上来。   鬼舞辻无惨仍只是坐在那里,最多用勺子搅拌一下杯中的咖啡,像是打发时间一般,没有任何要端起来喝半口的意图。   他不想吃人类的食物,也不喜欢人类的食物。   变成鬼之后仿佛味觉也被破坏了,人类的食物进入口中便会有种难以下咽的恶心感。鬼舞辻无惨并不是会委屈自己的存在,除了刚变成鬼、尚未完全意识到这点的时候,那些人类的食物曾进入了他的口中之外,其余的时候都没有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了。   当八百比丘尼的视线再度落在他面前一点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的食物上时,鬼舞辻无惨终于发觉了什么。   【八百比丘尼似乎是刻意在观察着什么。】   关于鬼舞辻无惨会不会吃人类的食物这件事,恐怕也没有人会比八百比丘尼更清楚了,但即便如此,她却仍像是爱试探着什么一般。   意识到这点的鬼舞辻无惨愈发感兴趣她究竟在做什么。不过他并不打算在现在开口。   直到他们结束了今天的外出,一起回到家中的时候。鬼舞辻脱下自己的外套,露出高挑的身形和秀丽挺拔的腰身。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听到八百比丘尼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鬼舞辻无惨想的是终于来了。   人类的节日他并不关心,自然也不会过多在意,但似乎八百比丘尼一副很在意的样子。   他思考了一下,没能想起来,便反问道:“是什么日子。”   “是情人节。”   在鬼舞辻无惨的认知中似乎并没有关于这种节日的印象。这其实也是正常的,毕竟是从西方传来的节日,并不在意这种事情的无惨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而八百比丘尼则是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去了一趟厨房,出来时手上拿着什么东西。   鬼舞辻无惨眯了眯红梅色的眼睛,听到她说:“这是礼物。”   他下意识接过了这份礼物,剥开包好的油纸发现里边是一块黑糊糊的块状物体——看起来并不像是什么有趣的东西。   八百比丘尼注视着他的反应,看他剥开油纸,目光落在里面的巧克力上,沉默了几秒钟之后又将油纸包了回去,对她露出了惯例的笑。   她脸上的神色淡了下去,淡淡地说了声有些累了,便没再管无惨的反应,径直上了楼梯。   鬼舞辻无惨注视着她的背影,看她消失在了自己的眼前,才随口叫住一个路过的佣人:“这是什么?”   女佣露出极为诧异的神色,就好像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也是大事一样。   “是夫人亲手做的巧克力……”   不管是什么东西,一旦带上了【亲手做的】这层意味,哪怕再怎么普通也能加上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了。   鬼舞辻无惨又听到她说:“因为夫人似乎听人说情人节的时候,女性会送这样的东西给自己的恋人……”   他倏然意识到了什么——今天她的怪异举动,以及在点餐时有意无意地落在那些他完全没有动过的食物上的目光……或许都和现在他手里的这份【礼物】有关。   鬼舞辻无惨沉默了片刻,对女佣说了声退下吧,而后再次剥开了那张油纸。   【恶心的味道。】 第62章 情人节:童磨   【现代横滨背景, 与正文内容无关, 童磨番外,。】   武装侦探社的楼下有一家叫做【旋涡】的咖啡店, 社员们平日里时常会在休息时间去楼下坐坐, 而且因为店的主人是个很好说话的人,甚至会容许太宰这种屡次赊账并且经常还不起债的人赖在店里浪费位置。   工作日店里的生意往往比较萧条, 中岛敦被与谢野晶子打发下来买咖啡,前往吧台时在靠窗的位置看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   “八百小姐?”   名为【八百比丘尼】的女性,便是这家咖啡店的持有者。   “是敦呀,”手里拿着书本的八百比丘尼听到了少年的声音, 抬起脸问他:“又被差使下来跑腿吗?”   这种事情就连咖啡店的店主都知道了,可想而知平日里中岛敦没少被吩咐做这种杂活。   白色头发的少年笑了笑, 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说:“因为我是才来不久的新人嘛, 也帮不上大家太多忙, 只能做做这种跑腿的小事了。”   闻言八百比丘尼支着下巴, 将自己的手肘抵在桌面上, 轻声说:“那可要加油呀。”   中岛敦应了一声“嗯!”, 又迈开步子走向吧台的方向。   八百比丘尼的视线落在他的背影上,心想这可不是因为他是新人,毕竟当初的另一位侦探社员也是新人时期, 却已经敢公然翘班并且屡屡欠下债务以至于赊账的单子都只能去找他的搭档。   正当她想到那个人的时候,便仿佛是冥冥之中感应到了什么一般, 穿着砂色风衣的青年推开了咖啡店的大门, 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诶?”站在吧台前的中岛敦愣了一下, 他看着推开门的青年张开双臂朝着自己走来,脸上露出了惊慌的神色:“太宰先生?!”   但这样的惊慌却在太宰治穿过他身旁时凝滞在了脸上。   黑发的青年维持着张开双臂的动作,却被另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抵住了脑袋,手的主人脸色平静,说话的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轻柔:“没必要用这种方式来打招呼,太宰君。”   听到这种的回答的太宰治撇了撇嘴,露出一副很可惜的样子,但好歹是放弃了拥抱的念头,转而坐在了她的对面,抬起手挥了挥,冲中岛敦说:“敦!帮我也点一杯和你一样的哦!”   站在吧台前的中岛敦露出了无奈的神色,他叹了口气,而冲泡咖啡的店长则是一副早已习惯的样子,笑着给他多加了一杯咖啡。   “谢谢您。”中岛敦不太好意思地说完,将打包好的咖啡提好,而太宰的那杯则是直接用咖啡店里的杯子冲泡的。   哪怕是店长都已经清楚了太宰先生的性格。中岛敦无奈地在心底里叹了口气,只希望太宰先生能喝完咖啡之后尽快结束这种光明正大旷工还以侦探社的名义赊账的行为。   将咖啡放在太宰面前时,中岛敦提醒了一句:“太宰先生,国木田先生一直都在找你,打你的电话也打不通……”   这种委婉的提醒方式显然不适合用来提醒太宰治这样的存在,他把手伸进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掏了掏,似乎想要掏出什么来。但扯出来的却只有口袋里的布料。   “啊……”太宰治摊摊手,露出看似无奈实则开心的笑容:“手机不知道丢在哪里了呢,可能是自杀的时候弄丢的吧。不过不用担心哦敦,因为我今天才不会出现在国木田那家伙面前呢~”   听到这种话的中岛敦竟有种同情国木田先生的心情。摊上太宰先生这样一个搭档,实在是太恐怖了。   一想到搭档的事情,他便想到了自己的搭档,也兼任他的指导者的人。分明是太宰先生的朋友,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意外的是个靠谱又负责的好人。   【果然还是织田先生好啊……】中岛敦由衷地在心底里感慨。   他没有在咖啡店停留太长的时间,毕竟楼上的与谢野晶子还在等着自己的咖啡,和他们道别之后,咖啡店里的【客人】便只剩下八百比丘尼和太宰治。   太宰双手托着自己的脸颊,笑眯眯地询问她:“八百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是什么日子呢?八百比丘尼当然知道,但并非是因为太宰治的提醒,而是因为另一个人。   “情人节。”她轻声回答。   “答对啦!”她面前的黑发青年极为夸张地给她鼓掌,而后说:“那么问题来了,八百打算怎么过情人节呢?八百肯定没有人一起过吧,那不如我们一起去殉情怎么样!我可是新找到了一个超级合适的地方哦,而且我听人说,如果殉情的时候用腰带把两个人绑在一起的话,成功殉情的可能性会大大提高呢!”   他兴高采烈地说着,激动时甚至有种要手舞足蹈的意图,坐在他对面的八百比丘尼抬起眼睛看了看他,却没有丝毫要答应的意图。   “诶?”太宰治有些失落地放下手臂,耷拉着脑袋坐在她的对面,幸好他这时候并不是一副刚从水里爬出来的样子,不然看起来绝对会让一堆人觉得可怜。   “就算不和我一起去殉情,但八百肯定还是没有人一起过情人节的吧……”   “不,”八百比丘尼打断了他,轻声否认道:“我有人一起。”   闻言太宰治露出了极为惊诧的表情,夸张地挂在他的脸上,他正想说些什么,却眼尖地瞥到了从门口进来的、怒气冲冲的青年。   “呦——国木田……”   还没等太宰的招呼打完,那个满脸怒容的青年便冲过来掐住了他的脖子,晃着他大发雷霆:“太宰!上班迟到也就算了!都已经到了侦探社楼下居然还在这里喝咖啡!!!”   对于这种事情,无论是店长还是八百比丘尼都已经习惯了,他们之间的相处就像是小学生的打闹一样,喜欢逗弄人的太宰和过分认真所以总被捉弄的国木田……无论什么时候遇见都会见到这种场面啊。   八百比丘尼喝完了自己杯中的咖啡,合上手中的书本,对正在发怒的国木田道别,离开时也朝店长颌首示意。   她没走多远,外套口袋里的手机便震动起来——是陌生的号码。   她点了接通,从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一个极为活泼的声音,“八百~”   只是听到这种语气,八百比丘尼便能辨别出电话的另一头是谁了。   “童磨。”   她轻声点明对方的身份,正想直接挂断电话,对方却像是早就对她的反应有所察觉一般,忙不迭地开口:“先别挂电话嘛!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让人查到了你的新号码呢~”   之前的号码被童磨知道之后,八百比丘尼为了避免麻烦直接换了号码,只是没想到还没过半个月又被对方知道了。   不过这种事情其实也不算太奇怪,毕竟身为港口Mafia的干部,要想查某个人的手机号码,也不会是什么难题。童磨大抵早就拿到了她的新号码,只是拖到了今天才给她打来电话。   “是吗,”八百比丘尼轻声应道:“真努力。”   她的语调极为平淡,脚步自童磨打来电话便停在了路边,这里离武装侦探社并不远,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一原因,她才没有考虑到现在的这种情况——   童磨笑嘻嘻地说为了八百做出这么一点努力完全不值一提啦,而后又让她转身看街道对面。   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八百比丘尼转过了身,看到了视线内正在朝自己招手的白橡发色青年。   “大惊喜哦!”童磨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八百比丘尼清楚地看到了他脸上灿烂的笑容,对方像个小孩子一样不停地挥手,动作幅度大到让从他身边路过的路人们都纷纷侧目。   八百比丘尼果断挂断了电话,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童磨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借着绿灯亮起的时刻,他穿过马路追上了对方:“八百好狠心哦。”   童磨一脸委屈地哭诉着:“明明我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来着,今天可是情人节哦,八百难道不打算给我点什么东西吗?”   八百比丘尼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她应声道:“是啊,今天是情人节。”   闻言童磨的眼睛亮了起来,低下脑袋将脸凑到她面前:“所以说果然是有礼物要给我的吧,是要让我此岸猜一猜是什么礼物吗?我想想哦……是巧克力对吧!”   八百比丘尼瞥了他一眼,“你受到的巧克力很少吗?”   听到这话的童磨露出了有些骄傲的神色,他说:“也不能说少啦,只是堆满了整张办公桌的程度而已……但我看着那堆巧克力想了很久,还是觉得里边少了点什么东西。”   八百比丘尼已经能够猜到他想说什么了。   “是八百的巧克力哦!”童磨颇具暗示意味地说。   其实这也不能算暗示了,想要什么都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只是听到这话的人的反应,却仍是平淡无波的模样。   她像是妥协一般,走进了一旁的便利店里,出来时手中提着一袋子巧克力,在童磨期待的眼神中从里边掏出了一块递给童磨:“给。”   童磨笑容灿烂地接过来,“是本命巧克力吗?”   稍微用脑子想一想就会知道,这种从街边的便利店里随便买的一大袋子,怎么可能会是本命巧克力呢。   但八百比丘尼这时候急于摆脱他,便开口道:“你就当是吧。”   这样明显的敷衍令童磨鼓起了脸颊,他颇有些不满地注视着八百比丘尼,在她试图再次转身离开时拉住了她的手腕。   “八百是要去见什么人吗?”   童磨从她的身后慢慢贴了上来,他的嗓音攀上了八百比丘尼的耳廓,温热的吐息落在她的皮肤上,令八百比丘尼不适地侧了侧脸。   “啊啊……虽然早就知道了八百可能已经有喜欢的人,但是从来都没有见过他呢,难道是地下恋情吗?”童磨嘟嘟囔囔起来:“如果是地下恋情的话那我还是建议八百早点分手比较好呢,毕竟如果是连你的存在都不愿意告诉身边的人的那种男人,绝对、绝对,不会是什么好男人哦!”   他一边说着这样的话,一边说:“但我可是认真的呢,就算我和八百还没有在一起,我也完全不怕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被别人看到哦!”   即便他本人是整个横滨最凶最恶组织,港口Mafia的五大干部之一。   “是吗,”八百比丘尼将自己的手腕从他手中挣脱,提醒道:“现在可是在武装侦探社附近,你还是自己多注意些为妙。”   听到这话的童磨一脸感动:“八百是在担心我吗?”他高兴地张开了手臂要来抱她,八百比丘尼一时没能躲开,真的被他抱在了怀里。   不得不说毕竟是曾经能和太宰治那种存在共事的人,或许也是受了对方的影响,导致童磨在许多习惯上竟让人觉得也与太宰治有几分相似。   八百比丘尼失去了挣扎的想法,反正童磨的拥抱并不会持续太长的时间。   就像太宰治那样,虽然在第一次见面就握着她的手说我对八百小姐一见钟情,希望您能和我一起去殉情,但这样的话也只是说说而已。   自从她再一次遇见了童磨之后,这个已经转生为人类,失去了过去的所有记忆,却依旧保留着独特的白橡发色和七彩眼眸的青年,也不知为何总要缠着她,时不时跑到她面前来找存在感。   但这一次的拥抱,时间似乎太长了些,不同于以往太宰也常对她张开的手,而像是真的带着什么感情……   【不对。】   哪怕时至今日,童磨仍是那个无法感受到任何感情的童磨,在他的脸上所露出来的每一个表情,实际上都是在模仿着其他人的神色而露出来的动作。   和太宰共事许久的童磨,学到了太宰虚浮于表面的假象也并非是什么难以推论的事情。   但就在八百比丘尼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却忽然听到童磨说:“情人节快乐。”   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白橡发色的青年便已经将自己的脸贴近了她,在她的嘴角落下了一个吻,“谢谢八百的礼物哦。”   八百比丘尼愣了一下,看到童磨松开她,将她随意买来的巧克力拆了开来,咬下一小块之后又覆身过来。   “八百自己也尝到了吧,等到时候,我还会再另外回礼的哦。” 第63章 太阳升起之时   嘴上的确是说着“感动”, 但童磨的攻击却没有半分要手下留情的意味。   在蝴蝶忍几人的剑式全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之时,童磨露出了极为可惜的神色。   “原本还以为能和你好好谈谈呢, ”童磨一面后退着, 一面用扇子挡住那些攻击:“没想到伊之助居然这么不近人情。”   在这种情况下, 伊之助的心太难冷静下来了,哪怕正在战斗着,他也无法让自己真的全心全意投入战斗。   他放不下从童磨口中说出的那些话。   “八百……是谁?”   在日轮刀堪堪擦着童磨的肩膀划过之时,他不由自主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蝴蝶忍听到了他的声音,大声喝道:“伊之助!”   在战斗时被敌人分散心神是很危险的事情,更何况对方是极难解决的上弦之鬼。伊之助如果真的被眼前这只上弦之鬼的话牵着鼻子走, 无疑只会掉进对方的陷阱之中。   不同于他们这边的紧张和愤怒,童磨从始至终都是一副轻松快乐的样子, 哪怕蝴蝶忍的刀刺穿了他的眼眶,直接从后脑勺捅/了出来, 他也像是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一样。   “啊啊, 我就知道伊之助还是愿意听我说话的, ”童磨抬起手,挥舞着手中的对扇——血鬼术.莲叶冰制造出来的莲花状冰晶散发出森冷的寒意,足以令触碰到寒气的皮肤冻结。   这样的血鬼术极适合用来拉开自己与敌人的距离, 而且如果对方吸入的寒气足够多,甚至能让对手的肺部空气冻结, 以此来破坏对方的内脏结构。   童磨远远地望着伊之助, 对他说:“毕竟以前也是这样, 八百有事要忙的时候, 每次都是嘱托我来照顾伊之助呢!”   这样的话语令伊之助的呼吸在顷刻间紊乱,他也听不进身旁其他人的提醒,脑海中只有眼前这只鬼所说的话。   “照顾……我?”   伊之助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现在在做的一切又算是什么?   莫大的恐慌感侵袭了伊之助的脑海,甚至令他觉得手中的日轮刀都沉重得过分。   “伊之助!”在他恍惚之时,栗花落香奈乎猛地扇了他一掌,他脸上的狐面被她打落,露出那张秀美如少女的面容。   “快点清醒过来!不要相信他的话!”   伊之助怔怔地望着栗花落香奈乎,他抿紧了嘴角,一句话也没有说。   并非是相信与不相信的问题,而是……随着童磨的话语而慢慢浮现在伊之助脑海中的景象,令他实在无法冷静下来。   伊之助一直都有着过分敏锐的直觉,而现如今这样的直觉在告诉他——面前的上弦之鬼说的话,大抵就是真的。   因为当伊之助面对着他的时刻,他并没有像面对其他鬼之时那样的陌生与冷静,而是觉得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很熟悉——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并非是危险的味道。   这样的认知才是令伊之助陷入迷茫的真正原因。   “所以不要再浪费时间啦,伊之助,”童磨在这里花费了太长的时间,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伊之助小时候明明那么可爱,说我和伊之助的关系一直都那么好,又说八百要是知道伊之助没有死一定会很高兴,所以,“一起回去吧。”   童磨抬起了扇子,却没有动用血鬼术,仿佛真的是只想邀请他一样:“虽然伊之助在鬼杀队待了这么久,但看在八百的份上,无惨大人一定会原谅你的。”   蝴蝶忍和栗花落香奈乎咬紧了牙关,她们听到了身旁传来少年的声音。   “不,”伊之助抬起了脸,他轻声说:“不是这样的。”   从童磨的话里,他反反复复地听到“八百”,听他说着自己与她有多么的熟络,听他说伊之助又有多么的喜欢他,但是……   “如果真的像你说的这样,那么她现在在哪里?”   童磨脸上的笑意倏然消失了。   紧紧地注视着他的脸,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的伊之助顿时明白了什么:“她也在鬼杀队,对吗?”   一直避开了这个话题的童磨敛去了面上的表情,伊之助的直觉准确地戳中了他最不想提及的话题,童磨一直以来都无法理解八百比丘尼所做的事情,正如他现在也无法理解,为何她要离开鬼舞辻无惨的身边,特意跑来鬼杀队之中。   事实上以童磨的聪慧,他也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判断出来,或许伊之助之所以会出现在鬼杀队之中,也是因为八百比丘尼的缘故。   但这些话他当然不会说出来,因为这些并不是应该在他们面前提起的东西——正如童磨也只会在伊之助面前说起“八百”,而不会提到另一个女人。   【琴叶。】   长年为了不让伊之助察觉到自己的身份端倪而闭口不提的他的真实身世,即便现如今八百比丘尼已经叛变,童磨依旧好好地守护了同她的约定,没有将伊之助的真实身世在他面前泄露半句。   哪怕他看着这张脸就想起来了——想起来那个与他的面容过分相似的女性。   他本来是想把琴叶留下来的,因为那是个很天真又可爱的少女,童磨想,这样真正单纯着的女孩子,八百一定会喜欢的。   但在他亲自将琴叶介绍给八百比丘尼之前,她却自己先在树林里遇见了她。   那时的琴叶因为意外发现了童磨吃教徒的事情,而打算抱着自己的孩子伊之助逃走,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但在那时的琴叶看来,万世极乐教才是最危险的地方。   后来看着八百将这个孩子抱回来的时候,童磨也愣了一下,但很快他又拿出神佛之类的说法,说:“一定是上天的旨意,才让八百带回了伊之助。”   他那时并不知道八百比丘尼听到这句话之后的想法如何,是过了很久之后,偶然间提起了这件事情,童磨才听到八百比丘尼对他说:“我一直都觉得,那是你说过的,最正确的一句话。”   童磨觉得很高兴,或许是因为得到了她的称赞,又或许只是听到了她的心里话。   但他的高兴就是来得这么容易——也消失得这么容易。   “她会回来的。”童磨对伊之助说:“伊之助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把你们都好好地带回去的,就算无惨大人不愿意原谅你们也没有关系,我会保护好你和八百的。”   听到这样的话,伊之助只觉得很讽刺。   “但妈妈她肯定不会是这么想的,一切都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而已。”伊之助冷冷地开口。   这样的言语令童磨睁大了眼睛,他竖起手指瞳孔紧缩,“果然还是因为在外面待了太长的时间了,伊之助也变得一点都不如以前听话了……”   既然这样的话,“那就杀掉把你带坏的人好了。”   ——*——   因为不知名的血鬼术与混在酒中的奇怪药物的原因,鬼舞辻无惨的身体恢复速度被削减了许多,甚至让他变化了形态,无法继续用那副与人类别无二致的形态进行恢复。   仿佛是结茧一般,鬼舞辻无惨将自己正在恢复的身体藏在了用大量肉瘤化作的肉茧之中,他几乎是动用了所有的力量来进行恢复,以至于从肉茧中脱身之时,身上覆盖了层层的黑色毛发,而头发却变成了冰冷的苍白。   在他的身躯上生出了怪异的牙齿,覆盖在大腿和手臂之上,可那张脸却依旧是柔和而又冶艳的模样,狰狞与美丽同时重叠在这具奇异的躯体之上。   变成了这副模样的鬼舞辻无惨心想,一切都要终结于今夜了。   ——*——   灶门炭治郎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肺部的空气一点点减少,与上弦之叁的战斗令他几乎丧失了所有的体力,但他仍无法在此刻停留。   因为——   鬼舞辻无惨还活着。   身上贴着符咒的鎹鸦纷飞在无限城的各处,为鬼杀队的剑士们送来最新的情报。在上弦之叁找回了自己身为人类时的记忆,而化作了灰烬的时刻,它们将这一消息传达到了每一位剑士的耳中。   这无疑是个极大的好消息,但是……鬼杀队员们丧命的消息,也在不断地传来。   那些年轻而又勇敢的剑士们,无一不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在进行着这一次的战斗。   鬼舞辻无惨亲自降临鬼杀队,还带来了自己手下所有的上弦之鬼,这样的规模,显然也是抱着最后一战的心情集结出来的。   正因如此,灶门炭治郎更不能停下脚步——而至少他也还没有听到自己相熟的剑士们的死讯传来。   而现在,他最需要做的,正是赶去鬼舞辻无惨所在的地方——和其他的几位【柱】一起。   普通的鬼杀队员无法成为鬼舞辻无惨的对手,甚至很有可能会变成加速鬼舞辻无惨的恢复的食物,所以无论是从什么方面考虑,都必须要集中所有最强的力量前去对付鬼舞辻无惨。   ——*——   童磨在这里耗费了太长的时间。   他花了太长的时间来和伊之助说话,也花了太长的时间来回忆以前的事情。他的记性一直都很好,所以回忆起以前和小时候的伊之助相处时的过往,也回忆得尤为仔细。   哪怕听的人也和他的母亲一样无动无衷。   “你和她真像呢……”童磨忽然感慨道:“你们都是这样,只会听自己想听的话,也只会说自己想说的话。”   童磨想,八百比丘尼也是这种人,她不想听的内容,无论别人在她面前说再多,她也完全不会放在心里。   而回应他的则是对方袭到他脸上来的日轮刀,那个孩子说:“你不配提她。”   怎么会不配呢,童磨想,八百自己可从来都没有说过这种话。   所以伊之助果然是在外面学坏了,但是没有关系,等到今夜结束之后,一切都会变回以前的样子……   但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鬼舞辻无惨通过留在了他身体里的细胞召唤着他,现如今他陷入了被围攻的局面,而上弦之叁早已脱离了他的掌控选择了自我灭亡。   童磨虽然平日里总是一副正经不起来的样子,但在战斗上的天赋,也是极为罕见的。   他用血鬼术制造出了两只缩小版的自己,这是童磨独特的血鬼术,用冰制造出来的小型傀儡有着与他同等的力量,如果不是一早还想和伊之助多说几句话,童磨一定早就把它们放出来了。   “虽然我不会杀伊之助,但不听话的孩子还是要受点教训比较好呢……”童磨一面这样说着,一面任由冰制傀儡与他们缠斗在一起,而自己则是拉开了门,准备通过脑海中的指示前往鬼舞辻无惨所在的地方。   但在前往那里的路途中,他经过了一座庭院。   这里安静得有些过分,完全不像是正在进行着最后的决战的样子,而坐在外廊的那个人,也完全没有一个背叛者该有的慌乱。   八百比丘尼看到了童磨,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遥遥而至,仿佛穿过了世界末端的岩壁。   “八百……”   童磨低声唤着她的名字,他的脚步停顿了片刻,完全不需要思考便放弃了原本的路线,转而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走去。   “你终于来了。”八百比丘尼对他说。   “诶?”听到这话的童磨笑了起来,露出一副很惊喜的表情,他问:“难道八百是特意在这里等我吗?”   八百比丘尼沉默地注视着他,忽然开口问:“你是为了什么而活?”   她的声音很轻,正如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之中,童磨坐在她的身边听到的安静与平和。   童磨是为了什么而活呢?这样的问题,她早就应该清楚了才对。   在最开始的时候,童磨作为【神子】被他的父母捧上了神坛,他是为了倾听那根本就不存在的【神】的声音、为了指引大家前往极乐而活。后来他的父母死了,神明没有救赎他们,也没有救赎他。   但在这个时候,是八百比丘尼对他伸出了手。   【因为你是唯一对我伸出手的人,所以我想为了你而活。】   就是这么简单的原因,支撑着童磨延续漫长而又无趣的岁月走到了现在。   他说:“我是为了八百而活。”   “我希望你能获得救赎,我也想完成你的心愿,我希望能看到你露出笑容,所以……”童磨在她的面前停下,他没有坐在她的身边,而是单膝跪在地面上,伸出手握住了八百比丘尼的手:“我想要在你死去的那一刻……也像这样握着你的手,和你一起前往极乐。”   【就像多年之前,你握住了我的手一样。】   八百比丘尼注视着他的眼睛,看到那双彩虹色的稠冶眸子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他们之间的沉默维持了许久。   她忽然说:“我的死亡,就快要降临了。”   童磨怔了一瞬,他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在他的认知里,能够令八百比丘尼获得死亡的东西只有青色彼岸花。   “八百已经找到青色彼岸花了吗?”他下意识询问。   八百比丘尼摇了摇头,对他说:“我找到了,比青色彼岸花更加真实的方法。”   她没有将自己的手从童磨的手中抽出,反而在他握着自己的手时,也握住了他的手。   “在这里陪陪我吧。”八百比丘尼对他说:“我的终结,也快要来了。”   这样的请求令童磨的眼睛慢慢睁大,他罕见地没有露出那些虚浮于表面的浮夸表情,而是就这样注视着她——他的神色近乎茫然。   就像是在紧张着什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样,他握着八百比丘尼的手,看着她的脸——童磨自己也不知道这时候应该想些什么。   但他听到了脑海中鬼舞辻无惨正在召唤他的声音。   童磨只觉得很烦,他体会不到正常人类的感情,但他知道自己此刻并不想听到鬼舞辻无惨的声音——哪怕鬼舞辻无惨这时候正在被其他的鬼杀队员围攻,并且深陷苦战之中。   鬼杀队的剑士很难缠,童磨从细胞传过来的信息里判断出来了,而且那些【柱】的身上出现了斑纹。   许多年前也曾有过这样一批身上有着斑纹的剑士,而其中正包含着初始呼吸的剑士继国缘一。   八百比丘尼忽然说起了以前的事情,她说上一次鬼舞辻无惨陷入到这种境地,是被初始呼吸的剑士继国缘一逼成的。   “啊……”童磨的注意点一直都很奇怪,所以此刻他问的也是:“那么久之前的人,八百还记得吗?”   他颇有些不满地说:“明明我和八百说过的话,八百都是过几天就忘了。”   八百比丘尼没有在意他的言语,她就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地说着,像是要把一直以来都深埋在心底的言语全部倾吐出来。   “生来就与众不同的人,无论如何都会感受到远超于常人的痛苦,但我一直都很羡慕你,童磨。”八百比丘尼的手指摩挲着半跪在她身前的童磨的脸,她说:“孤独与悲哀永远环绕在你的身侧,但你却体会不到半分它们带来的痛苦。”   ——他是多么的幸运、又是多么的可悲。   哪怕到了现在这样的时候,他仍是体会不到八百比丘尼此刻的心情。   一切都将结束在今夜。不仅仅指的是鬼舞辻无惨,如果八百比丘尼的预言没有出现错误,她本身也将在今夜终结。   仿佛时隔许久再次听到了心脏跳动的声音——哪怕实际上她的心脏从未停止跳动。   “八百?”   童磨叫着她的名字,将自己的手掌覆盖在她的手背上,他对她说:“八百会带我一起走吗?”   “你相信地狱吗?”八百比丘尼询问他。   童磨其实并不相信,但他觉得,八百比丘尼这时候应该是希望他回答相信的——所以他点头了。   【因为现在的八百看起来实在是太可怜了,就好像他曾经见到过的无数个伏跪在他的面前,向他询问极乐世界是否存在的信徒们一样。】   哪怕事实上真正跪在她面前的是他才对。   这种奇诡的地位对调,却与现在的气氛毫不违和,八百比丘尼其实并不在意童磨的回答,倘若是按照他们的说法,她才应该是真正见到了【神迹】的存在。   童磨是虚假的伪神,是被人类的悲哀与痛苦推上了神坛的悲剧,而他本人却丝毫没有体会到这份悲哀,哪怕已经到了现如今这种地步。   他只是在想——   【我也要死在今夜了。】   因为这是承诺,是他与八百比丘尼的约定,如果八百比丘尼死了,那么他也没有继续活下去的意义了——他本就是为了她而活的。   哪怕童磨会忘记很多东西,忘记自己杀死的鬼杀队员,忘记向自己倾诉的信徒,也忘记鬼舞辻无惨的命令,但他绝对不会忘记和八百比丘尼的承诺。   鬼舞辻无惨在应付鬼杀队的【柱】,而童磨却趴在八百比丘尼的腿上,就像小时候那样轻轻地闭上眼睛,感受到她的手掌抚摸着他的脑袋。   这样的感觉令童磨像是回到了人类的时候,在自己的父母死后,八百比丘尼暂时接管了万世极乐教。   童磨忽然想问她:“如果我没有变成鬼,八百会怎么办呢?”   如果那时候鬼舞辻无惨没有找来万世极乐教,她又会怎样做?   他想起她对自己说过的话,说她会把他抚养长大,所以:“等我长大之后,八百就会离开了吗?”   事实上八百比丘尼一直待在万世极乐教,直到童磨年满二十岁都没有离开,所以这种【抚养他长大】的说法才会在现如今被想起来之时,忽然令童磨心生疑问。   而八百比丘尼的回答是:“我会一直待在那里,直到你死去。”   她轻声说:“人类的生命,哪怕延长到极致也不过百年时光。”   所以哪怕留在万世极乐教等完着百年,也并非是什么不可以的事情。   听到这话的童磨忽然笑了起来,他直起身体,捧着八百比丘尼的脸将自己的嘴唇贴在了她的额头上。   某种很奇怪的东西似乎在童磨的心底里发酵着,甚至有种不再空洞的感觉。   “我真高兴呀~”童磨说着,又露出了疑惑与苦恼的神色,他的表情蔫了下来,又说:“我应该是高兴的吧?”   怪异的念头不断从心底里涌现出来,事实上到了童磨这种程度,就算是脱离鬼舞辻无惨的控制,只要他想做到,那也完全可以做到了。   只不过他以前从来没有生出过这种念头。   现如今鬼舞辻无惨的力量正在被鬼杀队的剑士削弱,而童磨也不想再在这种时候听到他的声音,他只是稍稍努力一下,便让脑海中那个嘈杂的声音再也无法传递到他的脑子里。   而与此同时,被童磨切断了联系的鬼舞辻无惨瞬间暴怒。   黑死牟也好猗窝座也好,一个两个全都脱离了他的掌控,甚至自己杀死了自己!而现在,就连童磨居然也脱离了他的控制,甚至他现如今还和八百比丘尼待在一起!   鬼舞辻无惨很难不去在意这件事情,自爆炸之后他便一直在寻找着八百比丘尼的踪迹,而对方却早就已经恢复好了,甚至还能和他的下属若无其事地坐着说话!   现在这种局势,他们居然还在做这种事情!   鬼舞辻无惨几乎要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但他必须冷静下来,因为现如今他所面对的,是抽出了手来对付他的几乎所有鬼杀队员。   等到他在今夜覆灭了鬼杀队,绝对会在第一时间去处理童磨和八百比丘尼的事情。   但这样想着的鬼舞辻无惨,却看到灶门炭治郎从地上爬了起来——那个有着与继国缘一相似的红色头发和斑纹的少年,他耳下的花札耳饰在火之神神乐的火光下,晃动的幅度一如多年前的继国缘一。   但灶门炭治郎并非是继国缘一。   “多么丑陋的姿态啊……”鬼舞辻无惨抬起了下颌,怒意一股脑倾泻在了灶门炭治郎的身上:“你这副样子。”   这副右边的半张脸都已经被鬼舞辻无惨的毒素破坏,狰狞得令人分不清究竟谁才是恶鬼的样子。   ——*——   童磨将八百比丘尼抱在怀中,他能够感受到怀里的人呼吸越来越浅,她的心脏跳动的速度似乎也越来越慢。   童磨握着她的手和她说话,叫着她的名字。   “八百~”   “嗯。”   “八百?”   “……嗯。”   “八百。”   “……”   童磨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就没有声音回答他了。   在鸣女死掉之后,无限城也开始崩塌,这片由她的血鬼术构建出来的怪异的空间,也随着她的死亡崩陷。   在失去了她的控制之后,正常的重力作用在了无限城中,那些原本悬浮在空中的房子一起坠落下来,挤压时大量尖锐的木块也要落在他们的身上了。   但童磨抱住了怀里的八百比丘尼,他用血鬼术制造出了冰的屏障,将他们笼罩在其中,躲避着那些坠落下来的木块。   那时候八百比丘尼还是有呼吸的,她只是回应童磨的声音越来越小了,童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八百正在逐渐死去。   他抱着这样一具不断地流失着生命力的躯体,听到了从外面传来的鎹鸦的叫喊声。   那个声音一直在说还有多久天亮,就像是在倒数着什么一样。童磨忽然觉得这就是在倒数着八百比丘尼的生命,哪怕她仍还有极浅的呼吸。   童磨低头看她,安静地躺在他怀里的八百比丘尼,她的面容依旧姣好秀美,就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他将她拥在怀中,把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口。   一直以来都空荡荡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一样,奇怪的满足感从童磨的心底里升起,他听到鎹鸦大声叫喊着:“天亮了!天亮了!”   他看见远处似乎有红色的火光绚烂至极——那是太阳吗?还是八百刚才对他说的【火之神神乐】?   童磨已经有太久没有见过太阳了,他也有太久没有见过日出了。   笼罩着他们的冰正在融化,童磨主动解除了自己的血鬼术,他微微松了松手,看到了八百比丘尼的脸。   阳光落在她的脸上,让她那张原本苍白的脸似乎也染上了几分暖意,但阳光落在童磨的身上,却令他感受到了仿佛化鬼之时那样的痛苦。   剧烈的疼痛感从接触到阳光的地方传递而来,童磨将自己的额头贴在八百比丘尼的额头上,他又贴着八百比丘尼的脸,却没有感受到她的呼吸。   “八百?”   童磨低低地唤她,声线很平静,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他头一次将对她的称呼从“八百比丘尼大人”变成“八百”的时候。   “好多年过去了呢……”童磨忽然说:“但是八百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他笑了起来,这个笑容在阳光下仿佛是真的染上了温暖的感情一般,他的身体正在逐渐消失,但在最后的时刻,他紧紧地抱住了八百比丘尼,像是要让自己也进入到她的身体里一样——正如在之前的无数次聆听信徒的祈祷之后,他将那些信徒们融入自己的身躯。   童磨忽然觉得,他似乎也明白了人类为何总在追求着虚无缥缈的【神】,就算那样的东西并不存在,他们也要虚构出来。   因为……童磨这时候,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他想,他现在,也正在抵达极乐世界。   ——*——   【鬼舞辻无惨死了。】   这样的事实,伴随着太阳的升起与灶门炭治郎挥出的完整的火之神神乐一同降临在鬼舞辻无惨的身上,炽热的阳光照亮了整片天空,让这个过分长久的夜晚终于迎来了终结。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坠落,灶门炭治郎的视线从模糊变成了黑暗,他的意识逐渐溃散,身体也再也无法支撑。   但是……一切都结束了。   【你一直都做得很好了,炭治郎。】   意识模糊时耳旁似乎浮现出了很多人的声音,爸爸妈妈和弟弟妹妹们都在站在一起对他微笑,善逸和伊之助也在朝他招手,鬼杀队认识的大家正在进行训练,而他一转身,看到了自己的妹妹祢豆子。   “哥哥!”   祢豆子歪着脑袋露出了笑容,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哥哥永远都是我们大家的骄傲!”   “祢豆子……”灶门炭治郎忍不住落下泪来,他紧紧地抱着祢豆子,也对她说:“祢豆子也永远都是哥哥的骄傲。”   ——*——   隐的队伍在废墟中找到了一具奇怪的尸体,分明在无限城坠落时到处都变得乱七八糟了,但那具尸体的周围却很干净,就像是有什么人一直都在保护着她,让她所在的地方不被掉下来的木块破坏。   而且……在她的身上,还盖着一件黑色的披风,奇怪的衣服掉落在她的身侧,让人越看越觉得奇怪。   就在他们准备把这具尸体也抬去和其他的尸体放在一起时,却有一只鎹鸦落在了她的身侧:“将她带去产屋敷当主所在之所!”   鎹鸦重复了这样的话语好几遍,隐的人也很快便反应过来,跟随着鎹鸦的飞行路线,找到了现如今产屋敷家主他们所在的位置。   产屋敷家主躺在寝具之中,却仍要坐起来,从那嘶哑的喉咙里发出声音:“八百比丘尼阁下……怎么样了……”   产屋敷天音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得到的回答是:“她已经死了。”   怪异的寂静忽然扩散在他们周围,产屋敷耀哉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轻声道:“这样啊……”   或许对她而言,这样的结果,也正是她想要的吧。   ——*——   伴随着鬼舞辻无惨的死亡,其余的鬼也都失去了踪迹,产屋敷家主很清楚,受鬼舞辻无惨所控制的鬼,都会随着他的死亡而消失殆尽。   不仅如此,或许也是因为终于杀死了鬼舞辻无惨,所以降临在产屋敷家的诅咒也消失了,那之后产屋敷耀哉的身体状况,竟在蝴蝶忍和珠世的调理下逐渐好转。   虽然没有完全康复的可能,但至少随着时间的推移,产屋敷耀哉也能逐渐自己坐起身体,并在产屋敷天音的搀扶之下,在院子里稍微走走。   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却能够感受到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产屋敷耀哉握紧了产屋敷天音的手,在听到孩子们的声音时不由得露出了几分笑意。   将鬼重新变成人的药物在蝴蝶忍和珠世的共同努力之下得以研发出来,其中也借助了祢豆子的力量,她作为第一个可以出现在阳光之下的鬼,为药物的研发提供了大量的血液。   每次抽血的时候,她的哥哥灶门炭治郎都会陪在她的身边,就像以前的每一个时刻那样——即便他现如今的脸上仍存在着鬼舞辻无惨造成的伤痕。右边的半张脸已经结疤,看起来和左边的皮肤格格不入,但谁也不会在意这种事情,因为鬼杀队中还有比他的脸受伤更严重的剑士。   蛇柱伊黑小芭内,他的整张脸几乎没有完整的皮肤,但即便如此,在战斗结束的修养之时,恋柱甘露寺蜜璃也趴在他身上哭了好久,抱着他不肯撒手说要嫁给他。   这世间没有鬼了,鬼杀队也不再需要剑士们战斗了,有的人回归了平静的生活,也有的人留在了产屋敷家——作为护卫或是在产屋敷旗下的产业里工作。   【柱】们身上的斑纹在那天结束之后便又淡了下来,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切都重新回归了平静。 第64章 伊之助番外   【八百伊之助。】   从鬼杀队的治疗地点【蝶屋】醒过来之后, 失去了几乎所有记忆的伊之助,唯一还能想起来的只有自己的名字。   当他把这个名字告诉那个有着红色头发的、年龄似乎与他相仿的少年,并询问他是否认识自己的时候,那个少年露出了一个仿佛脸部抽搐般的扭曲表情。   本来就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伊之助顿时愣在了病床上。   他隐隐察觉到似乎有某种怪异的东西在空气中流动着, 而那个少年的表情仿佛也蕴含着某种特殊的意义。   但那时的伊之助脑海中没有任何关于自己的身份与过往的印象, 也没有任何前进的方向。   很长一段时间, 伊之助都在思考自己那时为何要加入鬼杀队, 也在思考自己那时为何要拿起日轮刀。   当他的师父、负责培育鬼杀队剑士的鳞泷左近次察觉到他的心事之后,对方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 自幼便失去了双亲,没有目标也没有方向, 甚至连自己为何而活在这世上的理由都不知道的孩子的故事。   “在那个时候,他遇见了一个人。”鳞泷左近次坐在火堆旁, 烤鱼的香味混杂在晚风中, 让原本寒凉的夜风也染上了几分温暖的香味。   “那时的冬天可比现如今难熬,”鳞泷左近次轻声说:“当他蜷缩在湿冷的角落里, 甚至觉得自己的生命也要结束在那天夜里的时候, 是那个人给了他答案。”   伊之助问:“什么答案?”   “【人类是为了什么而活】的答案。”鳞泷左近次的脸被红色的天狗面具所遮挡,但他的声音却很清晰:“她说, 是为了寻求救赎, 努力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伊之助无法理解,这个答案甚至能让他想到更多的问题, 什么是救赎?又要如何去寻找?这些不也是问题的一部分吗?   但他不知道的是, 对于一个内心什么都没有了的人来说, 无论是什么东西,都足以成为让他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年少时的鳞泷左近次曾无数次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着,每一次他都觉得自己正踩在黄泉的边界上,直到八百比丘尼从他的身旁路过,将落在她肩头的鎹鸦递给了他。   她说:“我有个认识的人,在他身边有很多很多理想与信念都相同的人,如果你只是想要找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那就跟着这只乌鸦去找他吧。”   于是鳞泷左近次跟着那只鎹鸦来到了那时的产屋敷家主面前,而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瘦弱又普通的少年,却成为了鬼杀队后来的【水柱】。   他在鬼杀队里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他获得了朋友、伙伴,这些人因为各种原因而聚集在了鬼杀队,却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着。   如果自己没有梦想,那么守护别人的梦想之时,自身也能够从他人的身上汲取到这份满足——这样的满足感,足以填补那早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些什么的空洞的心。   如果说伊之助一开始还只是抱着听故事的心态听他说话,等到了后面,听到他说起那些过于详细的事情时,他便已经发现了——   “那个少年,就是鳞泷先生吧。”   鳞泷左近次没有说话,因为他想要告诉伊之助的内容,都已经告诉他了。   ——*——   听到了鳞泷先生的过去,夜里伊之助许久都无法入睡。他知道鳞泷先生是在安慰他,但伊之助的脑海中却乱糟糟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知何时入睡之后,似乎听到了某个声线柔和的女声,那个声音大抵是在给他唱着摇篮曲,可曲子的内容却格外怪异。   那并非是普通的安抚孩子入睡的曲子,而是拉钩上吊之类的话被编进了曲子里,伊之助觉得很奇怪,唱着这些曲子的人,究竟是谁呢?   虽然偶尔会在梦境里出现一些令他觉得熟悉的场景,但伊之助的记忆却依旧没能恢复,梦里的内容总是模糊不清,而且当他醒过来之后,他也很难再想起梦境里究竟出现了些什么。   通过了鬼杀队的最终选拔,成为了正式的鬼杀队员,并且获得了自己的日轮刀之时,伊之助仍有种轻飘飘的虚幻感。   他为何而握着日轮刀,又是为何而斩下鬼的头颅?   这样的问题,在纠缠了他许久之后,忽然有一天便得到了回答。   在那田蜘蛛山的时候,他、善逸、炭治郎三人遇到了极为难缠的鬼,以他们的实力要想应付这样的存在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是在这样的时刻,平日里总是哭哭啼啼、甚至每次都要哭嚎着【我好害怕!我一定会死在鬼的手里!】这种话的善逸,却也丝毫没有产生退缩的意图。   伊之助忽然觉得生出了疑惑,这样的疑惑一直持续到战斗结束之后,他们几人又去了蝶屋养伤。   他们被安排在了同一个房间,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伊之助忽然问旁边被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善逸:“面对那么可怕的鬼,善逸不害怕吗?”   我妻善逸原本正抽抽搭搭地掉着眼泪,但在听到这样的问题时,他却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当然害怕,可是如果我跑了,伊之助和炭治郎都会很伤心吧,我们不是朋友吗?就算是我这种胆小鬼……”   说到这里的时候,善逸哭着打了个嗝,然后才继续说:“也绝对绝对不会抛弃自己朋友单独逃跑呀。”   躺在病床上的伊之助慢慢地睁大了眼睛,他忽然明白了当初鳞泷先生的心情,那个一无所有地来到了鬼杀队的少年,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所以才要握紧自己手中的日轮刀。   因为他的心就是这样被填满了。   伊之助的手掌不自觉地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他忽然说:“谢谢你,善逸。”   我妻善逸愣住了,他不太明白为何伊之助忽然要说这种话,但是……   “如果伊之助是女孩子就好了,谢谢就是有好感的意思对吧,有了好感那就是两情相悦,两情相悦了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结婚了……”   回应他的是伊之助额角迸起青筋,随手抓起自己的枕头扔到了善逸的脸上。   ——*——   伊之助因失去了记忆而变得空洞的心,就这样一天天地被填满了,他脸上露出的笑容越来越多,握着日轮刀的手也越来越坚定。   无论是为了守护身边的同伴们,守护自己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朋友们,还是为了保护那些并不相识的陌生人,都足以成为鬼杀队的剑士们活下去的理由。   但他却在鬼舞辻无惨降临的那一夜,在无限城中,遇到了曾经认识他的【鬼】。   名为童磨的,有着彩虹色眸子的上弦之鬼,既认识他,也认识他的母亲。   分明是争锋相对的时刻,他却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说伊之助小时候有多么喜欢他,也说他的母亲有多么信任他。   而不得不承认的是,伊之助的身体本能告诉他,对方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那么他这时候应该怎么办呢?伊之助忽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对面是在对他说【伊之助快点来我的身后,我会保护你。】的鬼,而身旁则是在对他说【快点醒过来,伊之助!不要相信他说的话!】的鬼杀队剑士。   伊之助低下了脑袋,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在对他说:“跟随自己的心,去做想做的事情吧。”   于是他抬起了脸,否认了童磨说的每一句话。   伊之助没有比这更冷静的时刻了,他从童磨说的那些话中找出了漏洞,也从童磨说的那些话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东西。   于是他拒绝了童磨伸出来的手,选择了继续留在蝴蝶忍和栗花落香奈乎的身旁——因为他现在的朋友与同伴,是鬼杀队中的大家才对。   长久以来梗在伊之助心底里的,对自己失去的那些记忆的芥蒂仿佛忽然被解开了一般,那些在无数个夜晚纠缠着他,让他无法安静入睡的梦,也都在此刻平静下来。   有温柔的声音在他的身旁响起,让他听从自己的内心。   所以伊之助做出了选择。   ——*——   蝴蝶忍身为【柱】,不能在这种地方和冰制傀儡浪费时间,所以伊之助和香奈乎做出了决定,由他们来牵制傀儡,让忍尽快赶去鬼舞辻无惨所在的战场之中。   蝴蝶忍咬了咬牙,身为虫柱的魄力让她在瞬息间做出了决定。   当无限城坠落之后,伊之助听到了不断有鎹鸦传来的倒数天亮的声音,他们本想去帮忙面对鬼舞辻无惨,却又无法摆脱童磨的傀儡,只能就这样和它们缠斗着,更何况,如果贸然将傀儡引去鬼舞辻无惨所在的地方,或许也会因此打乱鬼杀队的节奏。   所以直到了天亮之后,一切都结束之后,他们才看到了冰制傀儡的消融。   而伊之助和香奈乎,也早已因体力不支和失血过多而在判断了一切结束的瞬间,昏迷在了废墟之中。   他醒过来之后见到了炭治郎,右边的近半张脸都被绷带包裹的少年注视着他,忽然说:“伊之助,你的母亲,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   她说,她永远都以他为傲。   哪怕在战斗结束之后,伊之助看到的是她的尸体。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思考些什么,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她的脸,看到她脸上的平静。   他握住了八百比丘尼的手,轻声说:“……谢谢您。”   在她的葬礼结束之后,炭治郎似乎又在纠结着什么,当他好不容易组织好了语言打算开口的时候,却得到了伊之助平静的笑容。   “炭治郎,不用说了。”   就这样结束过去的一切,已经可以了。   没有再纠结什么的必要,也没有再被困在过去的必要,八百伊之助已经摆脱了过去的一切,他原本空洞的心也已经被现如今的一切填满了。   他给了炭治郎一个拥抱,对他说:“谢谢你,炭治郎。” 第65章 累番外   作为人类的时候, 累的全名其实是绫木累。但这个名字却在变成了【鬼】之后逐渐被遗忘——因为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提醒他这一事实了。   将他变成鬼的鬼舞辻大人一直亲昵地叫他累,也给了他远胜于其他任何鬼的偏爱于放纵。   在他彻底结束自己作为【绫木累】的人生之时,空气中弥漫着血液的腥味,累满手鲜血地坐在木质的外廊, 抬起脸仰望着空中皎洁的圆月。   他的内心像是忽然被掏空了, 什么也感觉不到, 也什么都没有了。   可就是在这样的时候, 有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对他说:“累, 该回家了。”   那便是【累】的人生开端。   鬼舞辻大人将他带去了山中的宅邸,那是在人迹罕至的那田蜘蛛山上, 虽然宅邸又大又空旷,但累一点也不觉得不好。   因为那里是他的【家】, 是他和鬼舞辻大人, 以及八百比丘尼大人的家。   虽然没有得到任何明确的认可,也没有得到任何关于改变称呼的指示, 但累心底里已经将他们当成了家人, 哪怕他从未唤过他们父亲母亲。   担任着【母亲】这一身份的八百比丘尼大人是个很温柔的人,累时常能在外廊见到她坐在那里, 像是在注视着什么, 又仿佛只是单纯地坐在那里透气。   但当累主动走到她的身边,依偎在她的身旁时, 她不会拒绝。   比之因变成了鬼而变得过分苍白冰冷的累, 她身上的暖意哪怕是在这座只有【鬼】存在的宅邸中也格外明显, 又因她是唯一非鬼的存在,所以宅邸中还有特意为她准备食物的佣人之鬼。   累见过她用餐时的模样,微微低着脑袋,半垂着眼睑的样子和他们完全不一样。   哪怕自己从未见过自己在进食时的表情,但累大抵也能想到——不会是什么好看的姿态。   可他是鬼,鬼都是这样的,就算是鬼舞辻大人,他的身上也时常会带着血腥味。   八百比丘尼大人是完全不同于他们的存在,她的身上不会有那种味道,那种……仿佛是从皮肤与指缝中渗透出来的腐臭的味道。   变成了鬼之后,身为人类时的记忆伴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少,而后模糊得自己也想不起来了。   所以累只能抓住现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无论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他时常会坐在八百比丘尼大人的身边,靠在她的肩头、趴在她的背上,就像累想象中的家人之间的相处一样。   或许……是一样的吧?   那时的累只以为她就是那样的性格,所以哪怕对待自己的【孩子】也是如此,但后来累再次见到她——并非是在那田蜘蛛山,而是在人类聚集的城市东京。   那时的累才忽然明白,原来八百比丘尼大人也会露出这样的笑容,也会用这样满含着爱意的声音唤着自己孩子的名字。   而那一切,都是曾经的累完全没有在她身上感受过的。   鬼舞辻大人和八百比丘尼大人都没有在那田蜘蛛山待太长的时间,他们离开时累被留在了山中,他又失去了家人,失去了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可以填满内心的东西。   累觉得很孤独,他希望身边能有什么人,于是在鬼舞辻无惨的默许之下,他拥有了新的【家人】。   那些弱小的鬼因为恐惧着猎鬼人,所以来到了累的身边寻求庇佑,而身为下弦的累,也的确将自己的力量分给了他们。   前提是要成为他的家人,成为……与他模样相似的存在。   因为在鬼舞辻大人他们离开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累都在思考其中的原因,后来他觉得,或许是外貌吧。   因为他们长得不够相似,所以看起来也不像家人。   于是累撕下了其他鬼的脸,让他们维持和自己相似的颜色,也让留在自己身边的【家人】越来越多。   但他仍觉得不够。   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分明他身边已经有了很多【家人】,不止是父亲和母亲,就连弟弟妹妹和哥哥姐姐也有了一大堆。   原本因鬼舞辻大人和八百比丘尼大人的离开而变得空荡荡的房子被填满了,但累的心也无论如何也无法被填满。   他依旧在寻找着家人,扩大自己的【家人】的规模,直到……鬼舞辻大人再次降临了那田蜘蛛山。   累独自一人坐在外廊,他的脑袋里空空的,而眼睛则是盯着月亮。   鬼舞辻大人的衣摆在夜里泛起优雅的弧度,他伸出了自己的手,说:“累,该回家了。”   仿佛是过去的重现,但累却依旧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他无法拒绝这样的希望,哪怕对方随时都有可能收回。   但这一次……他们真正成为了家人。   起码累是这样觉得的。   最直观的体现是他被接到了人类的城市中,而他对鬼舞辻大人和八百比丘尼大人的称呼,也变成了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   累忽然觉得,这时候他才是真正得到了他们的认可,被当做了真正的【孩子】。   哪怕在他们的家里,其实已经有了另一个孩子的存在。   而那是一个……人类的孩子。   累时常在想,这个孩子究竟从何而来,鬼舞辻大人又是因为何等原因将他留下,但这样的问题他根本不需要问出来便能够得到回答——因为他看到了八百比丘尼大人看他的眼神。   累忽然明白,原来她并不是不会主动拥抱自己的孩子,也不是不会与自己的孩子亲近,而是因为……累并非是她的孩子。   他从未在她身上体会到像她对待伊之助那样的温柔。   累原本以为的温柔,放在现如今却似乎变成了讽刺,即便他的【弟弟】并未对他心怀排斥,而是主动想要接纳他。   他忽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了,在这个【家】中的每一天都让他深陷在迟疑与胆战之中,直到某一天的夜里,伊之助主动跑进了他的房间。   那个人类的孩子手中拿着故事书,细声细气地说要给他讲睡前故事,他不由分说地掀开了累的被子,钻到他身边说哥哥的身上好凉。   岂止是凉呢,自从变成了【鬼】之后,他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可当伊之助抱着他,躺在他身边的时候,累忽然产生了一种念头——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家人吧。   没有任何利益的牵扯、也没有任何威胁与强/迫,只是单纯的、发自内心地想要去爱着对方。   这就是累一直以来都渴望着的,亲人间的羁绊。   意识到了这一点的累也在日子一天天过去时融入到这个所谓的【家庭】之中,他以为这样的家庭远比他之前自己制造出来的【家人们】要稳固牢靠得多,但他没有想到的是……   人类的生命,过于脆弱了。   当累得知伊之助的死讯传来时,他呆呆地坐在房间里愣了很久。   他想起自己刚被带回东京时看到的那个躲在楼上偷偷看着他的孩子,想起那个夜里推开他的房门跑进来挤进自己被窝的孩子,也想起那个,在阴天的时候,和他一起在公园里的草地上放着风筝的孩子。   一切就这样变成了记忆。   累忽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但他没有哭,只是安静地坐在房间里,脑袋里什么想法也没有了。   他其实本以为自己会被再送回那田蜘蛛山,但是没有。累被继续留在了京都的宅邸之中,而这座宅邸里还有八百比丘尼大人和鬼舞辻大人。   累偶尔也会想,八百比丘尼大人听到这样的消息,会产生什么样的想法呢?   但他的思考却起不到任何作用,也无法对八百比丘尼大人产生半分安慰。   累只能保持着沉默,一切仿佛都回到了许久之前,他站在外廊远远地看着八百比丘尼大人的背影,而她的身上永远都散发出孤独与悲伤。   ——*——   即便是那样的生活,累也想要继续维持下去,他不想被送回那田蜘蛛山,也不想再失去任何东西。   但八百比丘尼大人却背叛了,在谁也没有想到的时候,她离开了京都的宅邸。   累见到了鬼舞辻大人。   “累,”他听到鬼舞辻大人的声音在头顶传来,那个声音对他说:“八百比丘尼背叛了。”   鬼舞辻无惨是单独和他说的,但却并没有打算要让他也一起前往产屋敷家。   因为累的定位并非是下属,而是……   “在这里等我们吧。”鬼舞辻无惨罕见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对他说:“我会亲自把她带回来。”   这个算是什么呢?累开始思考。   或许是叮嘱吧,又或许是安慰?   他也不敢确定,他只知道,鬼舞辻大人这样对他说了,而他只需要按照【父亲大人】说的话,留在这里等他们就可以了。   父亲大人会把母亲大人带回来,到时候他们一家人又可以继续生活在一起了。   但是……   累没有等回来任何人。   他独自一人走在这座房子里,穿过长长的走廊,抵达了庭院。   他坐在外廊,恍惚间似乎又听到了有声音在对他说:“累,该回家了。”   庭院里空无一人,四周寂静无声。   累就这样坐在外廊,他微微低下脑袋,手掌放在自己的身侧——在以往的时候,母亲大人也经常这样坐在这里吧?   但那个时候的母亲大人心底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累却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在脑海中听到了父亲大人的声音,父亲大人说:   “把你的力量,全部给我。”   伴随着那样的声音,累仿佛能够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抽走——是那些被鬼舞辻无惨大人赋予的细胞。   但这时候,累却忽然想——或许这样反而更好。   因为……在最后的时刻,累也用自己的力量,好好地保护了父亲大人。 第66章 再次睁开眼睛   鬼舞辻无惨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但他却又活了过来。   在鬼杀队的最后一战之中, 陷入了被围攻状态下的鬼舞辻无惨其实也意识到了自己很有可能会死在那里, 所以在最后的时刻, 他动用了隐藏的力量。   昔日面对继国缘一时的经历让他深深地感受到了那份无力的恐惧, 所以在那之后, 他将人类变成鬼的时候, 都会在对方的身上加上除了【不许在人类面前暴露鬼舞辻无惨的任何信息】之外的另一个禁制。   也就是【只要鬼舞辻无惨想,可以将他赋予所有鬼的力量全数收回。】   但这一禁制远比上一个禁制要难操控得多, 哪怕是鬼舞辻无惨本人, 也无法精准地操控着只收回哪一部分鬼的力量。   因为这是为了避免像面对继国缘一那样的情况再度发生,而被设置出来的, 能够一次性将所有鬼的力量全部收回的能力。   鬼舞辻无惨原本是抱着要将八百比丘尼带回去, 而累也依旧会作为他们的【孩子】而存在的心情而来,可到了最后, 那个他都没有带来产屋敷家的孩子, 却也将自己的力量给了他——即便最后迎来的结局仍是失败。   除了脱离了他掌控的那几只鬼之外,其余的鬼都在鬼舞辻无惨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因那些奇怪的药物, 而不断老化之时,他们的力量全都再次回到了鬼舞辻无惨的身体之中, 变成了鬼舞辻无惨应对鬼杀队的人的力量。   所以事实其实和鬼杀队的人以为的并不相同。鬼杀队的人以为是因为鬼舞辻无惨死了, 所以被他所控制的其他的鬼也消失了,而事实上却是, 在鬼舞辻无惨死亡之前, 那些鬼就已经悉数被他自己收回力量抹杀了。   毕竟……留着那些没用的东西也毫无意义, 把力量全部还给他, 至少还能让鬼舞辻无惨自己求得一线生机。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昔日继国缘一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痕,哪怕过了数百年也依旧在灼烧着他的身体,并且因为他的身体被药物加速老化而使得灼烧感愈发明显。   这些无法愈合的伤痕便成了鬼舞辻无惨最大的弱点,也成了他哪怕收回了所有力量也无法战胜鬼杀队的人的最大阻碍。   在太阳升起之时,火之神神乐落在了他的身上,与灼热的阳光一同降落在他的身上,令鬼舞辻无惨迎来了自己的死亡。   而那时候的鬼舞辻无惨只有浓烈的不甘。   不甘被这样的小鬼打败,不甘终结在此处,不甘于未能再次见到八百比丘尼——他并不理解八百比丘尼所做的一切,也无法接受自己被对方背叛了这一事实。   但鬼舞辻无惨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他会再次睁开眼睛——并非是在黄泉,而是在人世。   他不明白。   所以他隐藏了自己的身份,化作小孩子的模样,就像以前那样装作父母双亡的孩子,被一户人家收养之后,又展开了自己的调查。   鬼舞辻无惨没有急于制造鬼,因为他很快便从自己查到的消息里意识到——鬼杀队似乎已经解散了。   距离他的【死亡】已经过去了好几年的时光,鬼舞辻无惨不在的这个世界,所有鬼也都消失了,产屋敷家的家主成了人类世界里也能够查到姓名的人物,他们的产业甚至光明正大地摆上了台面。   得到了这种消息的鬼舞辻无惨恍惚了许久,他呆呆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忽然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存在。   他真的是鬼舞辻无惨吗?   这样的疑问在他尝试着在太阳底下伸出手时得到了解答——他仍然无法出现在太阳之下。   阳光仍是可以杀死他的东西,日轮刀大抵也一样,只不过在现如今这种时候,那些鬼杀队剑士们的日轮刀,或许也早已尘封落灰了。   而除此之外,他也得到了其他的消息——有关于八百比丘尼的消息。   鬼舞辻无惨死而复生,那么八百比丘尼呢?   在鬼舞辻无惨死后,她留在了鬼杀队吗?还是说又像以前那样辗转于各个地方,时不时落脚于破败的神社之中,仿佛真的要留在那样的地方。   但鬼舞辻无惨却查到了她的死讯。   他夜里化作青年男性的模样,来到了有曾经的鬼杀队剑士的酒馆之中,那是一个昔日手里握着日轮刀不知究竟杀了多少鬼的男人,现如今却当上了小酒馆的老板。   鬼舞辻无惨来时已经深夜,小酒馆里只剩下他这一桌客人,他握着手中的酒杯,装作醉酒的模样忽然提起了鬼杀队。   他说自己曾是鬼杀队中的一员,以此博得了对方的信任,那位老板也坐在了他的对面同他一起喝酒,也一起回忆着过往那些满溢着血腥与危险到的时光。   “但现在好了呀……”老板抬头饮尽自己杯中的清酒,面上浮现出几分酒意和笑意,他说:“鬼王死了,所有的鬼也都消失了,再也不需要担心会有恶鬼吃人,也不再需要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在鬼的手上……”   鬼舞辻无惨沉默地听他絮絮叨叨说自己以前有多么厉害,杀死了多少鬼,甚至大抵是太久没有遇到过鬼杀队的人,又或许是因为醉得太厉害,还把自己当初在鬼杀队时穿过的队服找了出来给他看。   “啊……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是啊,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鬼舞辻无惨轻声应道。   而在这个时候,老板忽然说起了他最想知道的内容,他问鬼舞辻无惨:“你听说过【八百比丘尼】这个名字吗?”   鬼舞辻无惨猛然睁大了眼睛。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低低的:“听说过,听说是她在最后的时刻,去见了鬼舞辻无惨。”   岂止是听说过呢,鬼舞辻无惨心想,他就是那个亲自去见她,却未能得到半句解释,甚至只得到了炸/药与毒/药的鬼舞辻无惨。   可既然老板也提起了她,那就说明……   “你知道她去了哪里吗?”鬼舞辻无惨问。   “去了哪里?”老板摆摆手,皱了皱眉头:“你不知道吗?她已经死了。”   听到这话的鬼舞辻无惨猛然缩紧了瞳孔,他张了张嘴:“怎么死的呢?”   “这个啊……”老板醉意已深,却还有几分意识,他摸了摸脑袋:“不知道。”   并非是他忘记了,而是谁也不知道具体的原因,她的尸体在废墟中保持得过于完好,身上还盖着黑色的披风,但既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了。   产屋敷家主亲自为她主持了葬礼,而大部分鬼杀队员也都参加了——即便他们并不认识她,但主公对他们说:   “她是最想让这一切都终结的人。”   ——*——   而事实也如她所期待的那般发展,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鬼舞辻无惨离开了那个小酒馆,他独自一人走在夜里的路上,抬起脸时忽然想——八百比丘尼真的死了吗?   就连被鬼杀队的所有人,甚至连他自己也以为绝对会死去的鬼舞辻无惨,都重新活了过来,那么像八百比丘尼那样的存在……她真的会就这样死去吗?   鬼舞辻无惨不相信这种事情。   他费尽心思想要找到她下葬的地方,但几乎大部分鬼杀队员都参加了她的葬礼,却谁也不知道她具体被埋在了哪里。   鬼舞辻无惨没有再制造出任何鬼,却也没有停止过找寻她的踪迹,这样的时光一直持续了很多年,久到鬼舞辻无惨都要开始怀疑她是否真的还活着。   直到某一天,他忽然听到了一个怪异的传闻——在横滨的某处,存在着能够将一切愿望化为事实的【书】。   鬼舞辻无惨想,只要得到那个东西……就可以重新见到八百比丘尼了吧。 第67章 转生的相遇   工作日的早晨, 街道上的人潮机械而又忙碌地涌向各自的方向。   正值冬末, 横滨这座沿海的城市里氤氲着海风的潮湿,在空气中浮动着肉眼不可视见的水汽。走在路上的八百比丘尼穿了一件焦糖色的长外套,她稍稍抬起手,轻轻地理了理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 忽然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打招呼的声音。   “啊, 今天天气真好呢,八百小姐是要去咖啡店吗?”   穿着砂色风衣的青年身材高挑, 他将双手插在口袋里,往她身边走了几步,与她并行。   前些年八百比丘尼用手里的积蓄买下了一栋办公楼的第一层,并在那里开了家咖啡店,同建筑的第二层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第三层尚且空着, 第四层则是和她打招呼的这名青年——太宰治所工作的地方。   【武装侦探社。】   那是有着政府颁发的【异能开业许可】的异能者合法工作机构。   在现如今的世界,不知从何时开始, 人类之中也出现了能够使用超常力量的存在,与昔日那些鬼杀队剑士因使用着【呼吸法】而获得的能力不同, 【异能者】们拥有的力量,更近乎于八百比丘尼认知中的【血鬼术】。   只不过他们并没有变成鬼, 也没有任何鬼的特征, 除了拥有这份特殊的能力之外, 与普通的人类并无不同。   大抵是早已习惯了对方的熟络, 八百比丘尼侧过脸看了他一眼, 很快便收回视线,重新落在路面上,轻声应道:“嗯。”   不过没走几步她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随口道:“太宰君今天很早。”   作为他搭档的国木田独步要是能看到他按时上班,一定也会很欣慰。   闻言太宰治笑了起来,语调轻快:“但我可不打算这么早就去侦探社哦~天气这么好的日子,当然要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才对~”   黑发的青年一面说着,一面侧过脸看着她,正想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殉情,却看到八百比丘尼像是拥有着读心术一般,头也不移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将自己的手指完全展露在他眼前。   她说:“要是真的可以死掉的话,我一定会答应您的邀请。实在是太可惜了。更何况……”八百比丘尼稍稍侧过脸:“我已经结婚了呢。”   “诶——”太宰拉长了声音,颇有些遗憾地说:“每次都是这样啊。”   在名为八百比丘尼的女性的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银色的、明显已经发旧的戒指。   分明她的年龄看起来最多也只能算二十岁左右的模样,可这枚戒指却让人觉得像是从上个世纪传下来的古董一样。   而她本人也是如此——分明身上穿着现如今最流行的款式,也能无端让人生出几分面对着的,是从字画中走出来的古典美人的感觉。   用也在武装侦探社打工的高中生谷崎明美的话来说,这大抵就是所谓的成熟女性身上的气质吧。   ——虽然单从她的外表来看,似乎也没有太成熟的样子。   虽然每次太宰治想找她一起殉情的时候,都会被她用那枚戒指作为拒绝,但从他们认识这么久以来,就算是太宰治也从未见过她那神秘的【丈夫】的半分痕迹。   也正是如此,才不由得让人怀疑——   “八百小姐的丈夫真的是存在的吗?”   从一楼买了热饮上来的谷崎明美将那些饮品分给大家,坐在茶水间休息时又想起了她,刚好与谢野晶子也坐在她对面喝茶,便顺口搭了句话:“或许只是嫌弃太宰那家伙太烦人,所以编了个借口也不一定吧。”   “与谢野医生还真是过分啊,太宰先生也还没有让人讨厌到这种地步吧。”谷崎明美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不过感觉他们似乎认识很长时间了呢……”   说起这点,与谢野晶子也想起来了,当初太宰作为新人来报道时,他似乎就已经和楼下咖啡店的店主八百比丘尼相识了。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一原因,她才会容许太宰三番五次跑下去赊账不还吧。   刚聊到这里的时候,她们便听到从隔壁的事务处传来的国木田独步的怒吼声,一听就知道他发火的对象究竟是谁。   明明在太宰治加入武装侦探社之前,国木田独步给侦探社大家的印象也一直都是冷静又可靠的同事啊。   想到以前的国木田独步,谷崎明美也不由得动摇了一下,对与谢野晶子随口提出来的可能性多了几分信任。   同样听到了隔壁国木田仿佛撕心裂肺般吼声的与谢野晶子挑了挑眉,看着谷崎明美。   谷崎明美一脸凝重:“我现在有些相信与谢野医生的猜测了。”   与谢野晶子颔首,放下了架着的腿,起身时对谷崎明美说:“医务室的药品有些不够用了,正好,明美和我一起出去一趟吧。”   下楼时他们刚好在楼梯间遇上了方才谈及的对象,穿着焦糖色长外套的黑发女性推开店门出来,视线触及她们时,微微颔首打了招呼。   谷崎明美看着她的背影在街角处消失,忽然在心底里感慨,总觉得……八百小姐身上,似乎有种很寂寞的气息。   哪怕她表面上看起来明明应该是人生圆满的那一类才对。   ——*——   八百比丘尼在公园里见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   穿着与太宰治款式相同的砂色长风衣的青年有着一头红褐色的短发,下巴上带着未刮干净的胡茬,此时正站在一位老奶奶的面前,而老奶奶则是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青年抬起了眼睛对上她的视线,他的眼神比起说是平静倒更像是呆呆的,而八百比丘尼奇异地从这道呆呆的视线里读出了几分请求的意味。   联想到织田作之助平日里的性格和遭遇,也不难猜想他现在正面临着怎样的难题。   八百比丘尼走了几步来到他的身旁,俯下身体轻声对老奶奶说了一声抱歉,“我的朋友现在正要去上班,或许改天工作结束了才能陪您聊天。”   闻言老奶奶露出了可惜的神色,不过也很快便结束了闲聊的话题,慢慢地挪着步子走向了别的方向。   终于被解救的织田作之助用木讷的声音说:“谢谢你,真是帮大忙了。”   在武装侦探社最常迟到的人员中,名为织田作之助的青年迟到的次数排在第二,另外一提,第一是太宰治。   只不过织田作之助迟到的原因却和故意而为的太宰治不同,他通常都是因为老好人的性格而被各种事情耽误。比如在路上扶老奶奶过马路、帮小孩子们捡东西、甚至是被老人家们拉住聊天……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都会变成他上班路上的阻碍。   如果不是因为八百比丘尼刚好路过,恐怕他今天又要被拉着再聊上好久,直到那位老奶奶说累了才会放他离开。   对于他这种从不拒绝他人的性格,国木田独步也教训过他好多次,但每次都只能以失败告终,久而久之他也像是妥协了一般,因为在侦探社内还存在着远比织田作之助更需要教训的存在。   不得不说太宰治无论在何处都是拉仇恨的顶尖选手,八百比丘尼初识他时,对方的工作远比现如今要更危险且见不得光亮,而那个时候,太宰治则是比现如今要更恐怖得多的存在。   织田作之助干巴巴地道谢之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而八百比丘尼则是出声提醒道:“您已经迟到了。”   织田作之助猛然想起了今天还有要紧的工作,低了低脑袋同她告别。   八百比丘尼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却没有急着离开,而是从口袋里拿出了震动着的手机,看到了私聊界面里,头像显示着一个【甘】字的网友甘乐酱发来的消息。   [甘乐酱]:[东西放在了二丁目那条路公园附近的信箱,记得尽快去取哦~]   这是她在一个聊天室里遇到的网友,从说话方式来判断,似乎是个还在上学的女孩子,而八百比丘尼从她说的话中听说了对方是情报贩子之后,私聊询问了她是否接受其他的业务。   [诶?]那时候甘乐酱几乎是秒回了她的消息,橙色边框的气泡立马蹦出反问:[具体是什么呢?]   [预言巫女]:[身份证件。]   八百比丘尼手中的身份证件还是十几年前办理的,按照那上面的信息来计算的话,她的年龄已经有将近四十岁了,每次遇到需要出示身份证件的场合,对她来说都是不可避免的接受众人目光洗礼的环节。   甚至时常还会被一些女性反复询问她是如何进行保养,才能在这个年纪依旧维持现如今的样貌。   吃下人鱼肉就可以了——这样的回答自然不能告诉她们。更何况,就算她真的这样说了,大概率也只会收到一堆以为她在开玩笑的回应。   八百比丘尼原本是打算再像十几年前那样,从黑市里找人帮自己重造一份新的,但凑巧的是正在这时候遇到了聊天室里的【甘乐酱】。   从对面偶尔透露出来的信息来看,似乎手里掌握着颇多消息渠道。于是得到了对方回答:[当然可以哦~]之后,八百比丘尼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将自己的要求发了过去,不消片刻便再次得到了回复:[完全明白!过几天就可以让人把东西送过去啦!]   但她不知道的是,那时候看到了她说的【身份证件】之后,坐在电脑面前的情报贩子,真实性别为男,却在网络上以少女【甘乐酱】这一账号进行信息收集的折原临也,他的实际感受和他说话的语气完全不一样。   折原临也只是颇感无趣地挑了挑眉,本着不赚白不赚的心情接了单。   毕竟折原临也那时候只以为她是黑户或者离家出走的小姑娘,而这样的想法,却在看到她发过来的证件要求之后猛然发生了变化,他顿住了握着鼠标的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屏幕上的要求。   真名为折原临也的情报贩子忽然笑了起来,之前查到的某些东西一并在脑海中涌现出来,他心想,这一次可真是遇到了不得的人物了呢……   ——*——   八百比丘尼按照聊天界面的指示找到了那个信箱,从信箱的下方摸到了被粘在箱底的钥匙,打开信箱后拿到了一个信封。   她确认着自己的新证件之时,也收到了来自对方的提醒。   [甘乐酱]:[按照你的要求,我帮你把原本那个身份的资料也作为母女关系处理好啦,确认没有问题之后,余款就打到我的新账户吧,正好预言酱也要去银行开通新账户吧。]   虽然姓名没有发生变化,但八百比丘尼之前的那个身份信息,她也托对方处理成了自己【母亲】的身份。其实八百比丘尼原本想直接作废处理,但又想到那个身份下还有银行账户和房产信息没有安排完。   既然这样的话,那就等把资产全部转移到新的身份信息下之后,再去委托对方进行作废处理吧。   八百比丘尼本就是为了拿自己的新身份证件才出来,拿到之后顺便去一趟银行也正好,于是在银行的自动取款机将剩余的钱打到了对方的指定账户之后,她才进入大厅,准备办理新的银行卡。   但谁也没能想到的是,就在八百比丘尼坐在等候区域没过多久,忽然便有满身是血的男人从门口冲了进来,口中大声叫喊着“救命!”,以至于整个银行顿时陷入了慌乱的气氛中。   八百比丘尼坐在角落的地方,视线落在摔倒在地砖上,从伤口处涌出血液的中年男人身上,只一眼便能判断出他身上的伤口,大抵并非是被普通的利器所伤。   事实也与她所想的大致相同,就在银行安抚着客人们的情绪,说他们已经报警并打了医院的电话,保安也过去查看受伤男人的情况时,忽然有怪异的黑布从门口延伸进来,仿佛凶猛的黑兽一般,顷刻间挥开围在男人身边的保安,缠着男人的腿将其一路拖至门外。   如果说原本那个男人出现时只是给银行大厅造成了些许慌乱,那么另一个人——操控着黑布将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拖出去的人出现后,整个银行大厅的情况便完全无法掌控了。   尖叫声不知从何处开始传出,紧接着是人群拥挤的嘈杂声,所有人都试图从侧门逃走,整个大厅的情况一片混乱。   八百比丘尼微微低下脑袋看着自己手中的新证件,心想今天的银行大概是无法办理业务了。   她抬起脸望向门外,原本站在大门口,操控着自己的黑色风衣外套化作凶兽的人影也已经带着大抵是他目标的男人离开,只有大厅里斑驳的血迹和仍在蜂拥而逃的人们证明了他带来的巨大影响力。   待到人群几乎已经走完,八百比丘尼才起身出门,她没有在意那些工作人员投向她的满带着诧异和残留着惊恐的眼神,面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波澜。   事实上,那个出现在银行门口,将银行里的男人拖出去的少年,她也勉强能算是知道的。   那个少年,隶属于横滨最凶最恶的组织——港口Mafia。   即便是在那样的组织里,芥川龙之介也是被称之为【黑色祸犬】的存在。   八百比丘尼一想起港口Mafia,脑海中便不由得浮现出了关于港口Mafia的另一个人的事情。就在这时,她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还是甘乐酱发来的私聊消息。   [甘乐酱]:[有一件事情我刚才忘记说了,好像一直以来有人在四处收集关于你的信息哦,不过具体是谁我就不知道啦……]   [甘乐酱]:[对了,余款我这边也收到了,谢谢惠顾~]   看着亮起的屏幕上发来的消息,八百比丘尼沉了沉眸子,她往边上走了几步,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在看到甘乐酱说有人正在收集她的信息时,八百比丘尼的脑海里下意识浮出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按理来说,本该不再被想起的人了。   八百比丘尼无意识地摸着自己手上的戒指,从指腹传来了坚硬的触感之后,她想起了上一次见到将这枚戒指送给自己的人是在何时。   那时候距离现在,也已经过了近百年了。   在那个时候,她产生了一个想法——一个或许可以让她死去的想法。   而这个想法诞生的原因,也是因为她知道,在鬼舞辻无惨的身体里,也存在着属于她的一部分。   过去那些漫长的岁月在八百比丘尼的身体中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令她获得了超脱人类理解的能力——这指的不单是预言的能力,也是……将降临在鬼舞辻无惨身上的【死亡】,通过他身体中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转移到自己的身上。   这样的事情八百比丘尼从未做过,也没有任何可以参考的例子,也就是说,结果究竟会如何,就算是她自己也不知道。   在那个时候,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也有许多种。要么是能力起到了作用,他们中的一方死去,另一方独自活着,要么就是一起死去或是一起活着。   或许是因为这份能力的副作用,八百比丘尼在鬼舞辻无惨死后并未第一时间复苏,而是在自己下葬了不知多久之后,才在棺椁中睁开了眼睛。   深夜里路过她被埋葬的地方的老人,听到了从地下传来的声音,他抱着敬畏与胆战的心情挖开了泥土,将苏醒的八百比丘尼从地下挖了出来。   后来也是这位无亲无故的老人给了她暂时落脚的地方,并在临终前将自己为数不多的积蓄留给了她。   那之后的八百比丘尼再未听说过任何关于【鬼】的踪迹,也再未听说过任何关于【鬼杀队】的事情。   以她对鬼舞辻无惨以往性格的了解,如果他还活着,大抵又会像以前那样,大肆用自己的血液制造新的鬼,然后去向鬼杀队的那些人类进行复仇。   但她完全没有听到任何有关于此的风声,也没有听到任何怪异的传闻。   就好像……鬼舞辻无惨真的死在了那时一样。   很难说八百比丘尼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回忆起他们那因为欺骗而开始的扭曲的缘分,弥漫在他们身边的永远都只有暴戾与血腥。   但恍惚间八百比丘尼却又想起鬼舞辻无惨在不经意间望向她的目光,他站在远处遥遥地注视着她,眼睛里似乎蒙上了一层温柔的光。   八百比丘尼怔怔地站在街边,眼前却忽然多出了一片阴影。有着一头黑色短发,两边鬓发的发尾却仿佛褪色般泛着苍白的少年,不知何时便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许久未见,八百小姐。”   八百比丘尼抬起眼睛看到了他的脸,轻声说:“许久未见,芥川君。”   芥川龙之介与八百比丘尼的相识在许久之前,彼时还未加入港口Mafia的芥川,带着自己的妹妹,和另一些年龄相仿的孩子流浪在贫民区的街头。   曾经有过好心的面包店店主因为怜悯他们的年幼,所以时常会将面包和牛奶之类的食物用篮子装着放在门口,每天晚上去取回篮子时,那个篮子都会变成空的。   而那个店主,正是昔日在那附近开店的八百比丘尼。   因为自身的存在过于特殊,所以八百比丘尼并没有收养任何孩子的理由,她能做的只是尽自己所能给他们一些食物,让这些过早体会到了现实之残忍的孩子能有饱腹的机会。   但在某一天之后,她放在门口的篮子,再也没有空过了。   那些孩子们不再来取走食物,而八百比丘尼也从隔壁店主的口中得知,前几天附近的树林里似乎有人听到枪声响起。   在贫民区附近开店的人,一般来说其实都是生活所迫,但八百比丘尼是例外,她只是当初被房屋中介坑了,等买下了这个店铺之后才知道它所处位置的特殊。   只不过八百比丘尼事实上也不怎么介意这种事情,无论是在何处,于她而言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在一个地方呆了几年之后,她一般都会再次寻找新的落脚地点。   所以在那里已经呆了好几年的八百比丘尼,也在不久之后将店铺卖了出去,然后才买下了现如今与武装侦探社同一栋楼的第一层,并将其改装成了咖啡店。   回忆过去的时间只在瞬息之间,八百比丘尼并不觉得昔日被附近的人称为【无心的狂犬】这种存在的芥川龙之介,会在多年之后的某一天偶然遇见她之后,还特意跑过来打招呼。   事实并未出她所料,因为芥川龙之介很快便从言语中暴/露了自己的来意。   身形消瘦、面色苍白的少年以手覆面,轻轻地咳嗽着,声音平静:“黑市中有人发布了对你的悬赏。”   八百比丘尼顿时明白了他的来意。   她忽然将这一信息与方才甘乐酱对她的提醒联系到了一起,眉梢微挑时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四周。   这里是在街上,四周人来人往,倘若是寻常的港口Mafia成员,或许还会顾忌些什么,但对方是芥川龙之介,便要另当别论了。   这些年来在横滨造成了多次轰动,一直以来悬赏令都被贴在警署墙壁上的、港口Mafia的黑色祸犬,从来都不会顾忌自己执行任务的地点究竟是何处,更不会顾忌自己在执行任务时造成了多少伤亡。   在距离她们所站的位置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一条小巷子,这是刚才八百比丘尼路过时无意间扫见的,将芥川龙之介引入巷子之后再甩掉对方,从理论上来说完全可行。   只不过,在她真正实施之前,却忽然又见到了另一个身影。   “诶呀~”活泼的语调从他们的身侧传来,穿着黑色长风衣外套的青年一脸惊喜地来到他们面前,笑容灿烂地张开了双臂,将八百比丘尼拥入了怀中:“真是好——久好久没有见面了呢!八百~”   八百比丘尼在对方的发梢扫过自己的面庞时闭了闭眼睛,比起如何甩掉芥川龙之介这种小事,如何面对眼前的大/麻烦才是更需要思考的问题。   她眸色沉了沉,叫出了对方的名字:“童磨。”   并非是她所认识的那个上弦之贰童磨,而是……大抵是转生之后的童磨。   白橡的发色,七彩的虹膜,以及与当初如出一辙的无忧无虑的笑容。除了眼睛里不再有【上弦贰】的数字之外,甚至连发顶的那滩血泼般的红色也依旧留存。   说实话,近百年后再次见到童磨,八百比丘尼甚至生出了几分心惊。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所谓的转生。   八百比丘尼在过去的漫长岁月中遇到了许多人,她见到了无数生死离别的场景,却从未见过已经死去的人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以转生的形式。   之所以确认对方是转生而并非原本的童磨,是因为她亲眼看到了对方出现在阳光之下的场景,不仅如此,她后来也曾亲眼看到他吃下人类的食物,却没有露出丝毫异样。   这样的事实,足以令八百比丘尼也心生慌乱。   更何况,对方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便笑着对她说:“我有种似乎在哪里见过您的感觉。”   当他说出这样的话时,八百比丘尼罕见地生出了想要逃避的念头。   若真要算起来,八百比丘尼当初急着离开贫民区附近也有几分童磨的影响在里边,那时他分明是港口Mafia的干部候选,却总要找各种理由来面包店见她,甚至还时不时给她送来礼物,高调得就连港口Mafia里的人都知晓了他有了正在【追求】的人。   所以她在卖掉店铺时也将自己的联系方式一并进行了更换,试图以此来避开童磨。   不知道他们之间具体有着怎样的过往,芥川龙之介单纯因这样的场面蹙起了眉头。   他保留了对干部的基本敬意,却也在对方打乱了自己的行动时出声提醒:“童磨先生,八百比丘尼是在下的任务目标。”   童磨听到了他的声音,仿佛这时候才发觉还有芥川龙之介的存在一般,在八百比丘尼从他怀中退开时露出了极为可惜的神色。   “如果是说黑市的那个悬赏,芥川君大可不必担心呢……”童磨敛了敛面上的神色,半含着笑毫无负担地说:“因为我就是那个发布悬赏的人哦!”   芥川龙之介当场愣在了那里。   昔日当太宰先生还在港口Mafia的时候,便曾有人将他们二人相提并论,并非指的是能力,而是……令人心生恐惧的、脱格的举止。   仿佛与正常人类的思维方式不再同一条线上,也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他们,一直以来都是港口Mafia之中最难以揣摩的存在。   甚至当太宰先生从港口Mafia叛逃之后,也曾一度有人怀疑童磨会选择相同的道路。   芥川龙之介的唇角紧了紧,仿佛被扼住了情绪一般,生硬地开口:“但这是在下的任务。”   闻言童磨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摊了摊手:“啊,芥川君真是太不会灵活变通啦,都已经说了我就是雇主,那就当做任务已经完成就好了,到时候我会把悬赏的金额打去约定好的账户的……”   芥川龙之介想说并非是钱的问题,但当他想要开口的时候,却有一只手轻轻柔柔地搭上了他的肩膀,童磨的脸近在咫尺。   他面无表情地说:“太宰君可不会喜欢这种下属哦。”   八百比丘尼欣赏到了面前少年的脸从苍白变成惨白的全过程。   芥川龙之介的眼睛瞪得很大,瞳孔紧缩,那样难看的脸色甚至都要让人担忧起他是否还能继续站稳。   但芥川龙之介不仅站稳了,还咬紧了牙关,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句:“那么……在下告辞。”   八百比丘尼全程没有插/入半句话,只是单纯地注视着他们。   ——*——   当童磨将自己的手机递给她时,八百比丘尼觉得有些头疼。   见她没有要接过去的意图,童磨微微低下脑袋,压低了嗓音之后就像是在撒娇一样:“八百要拒绝我吗?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再见面呢,这也能算是缘分了吧?”   ——就连性格也是一如既往的熟悉。   这何止是寻常的缘分呢,要是换一种情况的话,哪怕说是命中注定也算得上了。   但八百比丘尼在他面前抬起了自己的手掌,明确地对他说:“我早就已经说过了吧,我已经结婚了。”   回应她的是童磨露出了尖尖的虎牙的笑容:“我已经托人查过了哦,没有查到任何关于八百已经结婚了的资料~”   这个笑完全可以称得上【可爱】,哪怕眼前这人的年龄早已到了被称之为【青年】的时候,但他的眼睛里却仿佛没有染上丝毫阴霾,永远都是琉璃般的通透明亮。   那些稠冶绚丽的光彩在他的眼眸中流转,被他悉数捧到了八百比丘尼的眼前。   而站在他面前的女性却沉默了许久,而后垂下了眼睑。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应该确认一个问题:“我听说有人一直在收集关于我的信息,那个人就是你吗?”   闻言童磨毫不否认,“因为八百招呼都没有打一声就搬走了,我又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你,只好去找人帮忙啦。不过八百的消息真的超——难打听呀……”   不知为何,八百比丘尼的心底里生出了几分异样的情绪,并非是感动于童磨的【深情】,而是一种,近乎遗憾般的情绪。   当她听说了这件事的时候,其实生出过另一种猜测。   或许一直以来都在收集她消息的,是除了童磨之外的另一个人。   但这样的猜测却在童磨默认时被否认了,白橡发色的青年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突如其来的颓然,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对她说:“快到中午了呢,八百要一起去吃午饭吗?”   “不了,”八百比丘尼拒绝道:“我还有其他的……”   话未说完,童磨便又将自己的手机递给了她:“那可以先欠着,等下次见面的时候再一起吃哦。”   意识到对方的执着之后,八百比丘尼无奈地接过了电话,她将自己的号码输了进去,递给对方后便打算离开。   但就在这时,童磨挡在了她的身前,当着她的面拨通了这个号码。   ——她口袋里的手机没有半点动静。   童磨面上的笑意带上了几分玩味,盯着八百比丘尼却没有说话,他按下了免提,让八百比丘尼也听到了从听筒里传来的询问对方是谁的声音。   随手输了一个号码的八百比丘尼陷入了沉默。   见她这样,童磨面上的笑意慢慢敛了下去,他轻声问:“八百小姐很讨厌我吗?”   八百比丘尼抬起了脸,她的眼里分明倒映着他的身影,可说出来的话却毫不留情。   她轻声说:“是。”   事实上八百比丘尼讨厌童磨吗,答案肯定是否定的,她曾亲眼看着这个孩子的出生与长大,也曾在最后的时刻靠在他的怀中迎接自己的【死亡】。   但现如今的童磨,已经不再是她所认识的童磨了,过去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他不再是【鬼】,也拥有了作为【人】而活的资格。   这也正说明了,他应当去追寻自己人生,而非是继续沉湎于不知缘由地对她生出的好感。   于是八百比丘尼对他说:“不要再来找我了。” 第68章 和谁结婚了   那日的童磨在听到她说出:“不要再来找我了。”这种话之后, 站在她面前沉默了很长的时间。   八百比丘尼只看到他半垂着脑袋,面上的神色晦暗不明。她本以为童磨能在那时便想明白, 却不料在她打算离开时, 竟又被他叫住了。   “我会努力的,”童磨注视着她的背影对她说:“就算八百小姐现在讨厌我也没有关系, 太宰君和中也君以前也总说我惹人厌哦,但是后来我们都变成朋友啦。”   虽然这个【变成朋友】, 谁也不知道是双向的还是单方面的。   八百比丘尼没再回答他, 甚至当童磨叫住她时,她也只是顿住了脚步而没有回头。   后来想起自己那时的举动,八百比丘尼仍会觉得有些恍惚,因为她听到那样的话语从身后传来, 心底里升起的情绪,比起厌烦其实更多是欣慰。   童磨也有了朋友——是不会讨厌他讨厌到把他的脑袋都打掉的那种朋友。   但这样的欣慰并没有维持太长的时间,因为当某天傍晚, 八百比丘尼出来散步时, 路过街边的小酒馆见到了坐在里面的太宰治和织田作之助。   “是八百小姐呀~”坐在小酒馆里的太宰治热情地朝她招手, “要一起来喝一杯吗?”   事实上八百比丘尼之所以会和他们认识,也是因为当初在名为Lupin的酒吧中的偶遇。   彼时太宰治正在兴致勃勃地同织田作之助分享自己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故事,从灰姑娘一直讲到白雪公主——其中还有大半的内容都是错的。   在酒吧里讲童话本来就是很诡异的行为,更何况还讲得一塌糊涂,不过坐在吧台前的二人却似乎对此毫无察觉, 甚至听故事的人还偶尔会搭上几句诸如“这样啊”“原来如此”的回答。   一副真的信了太宰治的鬼话的样子。   Lupin酒吧的空间并不大, 因烟熏而略有些泛黄的墙壁, 和地下室的地理位置,再加上略有些黯淡的光线,都足以营造出一种私密而又缓慢的氛围。   轻缓的唱片声流转在酒吧中,八百比丘尼坐在角落里注视着自己面前的酒杯,耳边却因为狭窄的空间而不断地涌入那个穿着黑色大衣、右眼缠绕着白色绷带的奇怪少年的奇怪童话故事。   她安静地托着自己的脸颊,分明没有开口说半句话,却无端地吸引了太宰治的视线,让这个少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而这个时候,他的故事也从童话变成了传说。   “啊……织田作听说过【八百比丘尼】的故事吗?”太宰忽然问。   作为梦想是成为小说家的人,哪怕那时候仍在港口Mafia中作为底层打杂人员而工作,织田作之助也并未放弃自己的写作梦想。   只不过因他那木讷的性格,所以时常被人说是【不会吐槽的男人】。   织田作之助并非是不知道那些童话故事,他只是不会反驳纠正太宰治说的话而已——当对方询问他的时候,他的脑海中立马浮现出了那个传说。   “因为误食了人鱼肉,所以获得了不老不死的身躯,所以一直活到了八百岁的僧尼。”织田作之助的声音平静得没有半分起伏。   “哦呀~”坐在他身旁的太宰露出了十分崇拜的表情,对他说:“不愧是织田作!我就知道你一定知道的。”   “但是呢……”太宰治夸奖完他,手指抚上了自己的下巴,一脸神秘地说:“我还听过八百比丘尼的另一个传说哦~”   织田作之助的回答十分配合:“是什么呢?”   “啊,大概是距离现在近百年的过去吧,据说在很多地方都流传着关于【鬼】的传闻,那些所谓的【鬼】呢,就是一种以人类为食,有的长相狰狞、有的却和人类外貌相似的怪物。”   说到【怪物】的时候,太宰还做了个鬼脸,声情并茂。   织田作之助看着他,十分正经地评价道:“真可怕。”   他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   太宰治微笑着继续了:“在恶鬼肆虐的时候呢,人类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为了能够与这些恶鬼抗衡,人类之中也诞生了被称为【鬼杀队】的组织。”   “这样啊。”织田作应声。   如果换了一个人来听这个故事,一定会追问他现在所说的【鬼】又和【八百比丘尼】有什么关联。   太宰治半趴在吧台上问他:“织田作不好奇后续吗?鬼杀队是不是打败了鬼,将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饱受恶鬼摧/残的人们全部拯救出来了?”   织田作之助沉默了一下,对太宰治说:“一定是打败了吧。”   因为一般的文学作品里都会这样写,在黑暗中挣扎的人们,最终战胜了那些黑暗,然后迎来黎明。   “是的呢,打败了,而在我所听到的结局中,据说有一位名为【八百比丘尼】的巫女,也死在了鬼杀队与鬼的最后之战中。”   “原来是这样。”织田作之助点点头,一副了然的神色。   “所以这样的话,那八百比丘尼就不止是活了八百年了呢……”太宰念念叨叨地说:“真是奇怪。”   “不过,织田作不觉得很有意思吗?”太宰一边转动着自己的椅座,在吧台前转着圈,一边对织田作之助说:“人类与恶鬼的斗争,正义战胜邪恶的结局。”   他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几乎是将后脑勺贴在吧台上,仿佛丝毫不需要顾忌酒吧中还有店长和其他客人的存在。   “大家都是喜欢这样的故事吧。”太宰治透过厚厚的杯壁和杯中的液体,看到了悬在天花板上的暖色吊灯,那些昏黄黯淡的颜色仿佛能将人纠缠在其中融化一样。   他轻声说:“圆满……又很正确。”   “太宰。”织田作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仿佛是猛然间被叫醒了一般,太宰眨了眨眼睛坐起来,端着手里酒杯的姿势就像是小朋友捧着牛奶杯一样。   “啊啊,”太宰用指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我刚才说了什么来着?”   “不,没什么。”织田作之助说。   ——*——   听到了他们之间完整对话的八百比丘尼沉默了很久,她注视着自己酒杯中的冰块慢慢融化,在杯壁上凝结出的水珠顺着壁沿滑落。   从那个被称之为【太宰】的少年身上蔓延而出的,是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仿佛是在排斥着什么、又仿佛是在渴求着什么,像是凌驾于一切之上,又像是被一切推却在外。   她一口饮尽自己杯中的酒水,从包里找钱包,证件却不慎从钱包里掉了出来。   有一只手腕处缠着绷带的手先她一步捡起了证件,用少年独有的清朗声线对她说:“真是凑巧呢,我们刚刚才聊到【八百比丘尼】的故事,现在就遇见了您。”   八百比丘尼的视线落入了一双鸢色的眸子里,那双眼睛极深极静,分明脸上带着笑意,但他的笑意却半分也未落入眼底。   “是啊,”八百比丘尼轻声应道:“真巧。”   “我的名字是太宰,”黑色蓬发的少年对她说:“太宰治。”   “八百比丘尼。”   虽然已经在对方捡起证件时便被知晓了。   那之后的八百比丘尼也偶尔会去Lupin小坐,太宰治似乎是那里的常客,分明还未成年,却已经不在上学,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工作,因为哪怕是工作日都能在酒吧里遇到他。   “说起来,我从第一次见到八百小姐就有一件事很在意。”   太宰治的指尖点着吧台,询问她道:“八百小姐……是在等着什么人吗?”   听到这话的八百比丘尼微微一怔,她垂下了白皙的眼睑,反问对方:“为何这么问?”   黑色蓬发的少年半支着脑袋,漫不经心地说:“大概是直觉吧?”   虽然尚且年少,但在太宰治的眼中所见到的世界,却是过分腐朽得近乎生锈,年少早慧从来都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更何况是太宰治这种多智近妖的存在。   他时常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为何而活?为何而生?   在太宰治看来,这世间的一切,但凡是渴求着想要获得的东西,都将会迎来失去的那一天,而人生于世所感受到的最多的东西,也只会是痛苦与孤独。   所以他将自己置身于最危险的地方,试图从黑暗与血腥之中,从最本质的基础中寻找存在的价值。   他想,当自己置身于生与死的边界之时,或许便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虽然从来没有承认过,也从来都没有说出口过,但对于太宰治来说,能够让他在这个腐朽生锈的世界里,感受到几分活着的感受的存在,其实一直都在他的身边。   他唯一的友人,无论何时都能听他说话——哪怕他说的只是一些在他人眼中毫无意义的东西——只有织田作,能让他感受到短暂的平静。   但在某一天,他却忽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并非是指物理意义上的味道,而是某种来自感情、发自灵魂的气息。   仿佛是冥冥之中受到了什么指引一般,他遇见了一个有着与他相似的眼神的人,哪怕她从未说过半句,太宰也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   在她的眼神中所蔓延着的,满满的尽是疲倦。   那并非是因一时的挫折或是打击而升起的短暂的情绪,而是刻进了骨子里的,深入到血肉之中的、对这个世界的厌倦。   他忽然生出了一种念头,一种……想要邀请她共赴黄泉的念头。   他想,或许她也是渴望着结束一切的。   可八百比丘尼拒绝了,在太宰治忽然对她说:“一起去死吧。”的时候,八百比丘尼轻声说了:“不。”   他本以为她会答应的。   这是出于同类的直觉,并非是单方面的感知,而是互相之间,只要通过眼神与气息便能体会到的来自对方的真实感受。   八百比丘尼的拒绝也是发自内心。但并非是因为不想死去,而是……   “我,无法死去。”   哪怕她再怎么想要结束一切,让自己的生命就此终结,她的身上也依旧存在着人鱼肉留下的不老不死的诅咒,哪怕在她身边陪伴她度过了上千年岁月的那个人也早已消失,八百比丘尼依旧会活在这个世上,继续着无休止的漫长时光。   太宰治却忽然意识到,她或许还有什么未能完成的事情——又或许,是还存在着某种希望,所以仍在等待着什么。   正如现如今的太宰治,虽然时常用各种方式自杀,却也每次都会让自己在最后的时刻睁开眼睛,试图在虚无缥缈的空气里抓住些什么能让自己继续活下去的东西。   八百比丘尼对他说:“我曾经有过一个恋人。”   于是太宰自然而然地理解成为,她正在等待着那个人。   “他去了哪里呢?”   八百比丘尼的神色有些恍惚,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之前,她轻声说:“不知道。或许是已经抵达了地狱,又或许……仍然活着。”   太宰治沉默着注视了她许久,忽然说:“能和您聊天,真高兴啊。”   虽然他的脸上,从始至终都没有露出半分笑意。   但太宰治却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能从她这里获得什么答案。   ——*——   把八百比丘尼也邀请进了小酒馆的太宰治热情地给她倒酒,心生感慨道:“真是好久没有和八百小姐一起喝酒了呢~”   的确很久了,八百比丘尼想,上一次喝酒还是太宰治依旧作为港口Mafia的干部活动于黑暗地带的时候。   现如今距离那时候也已经过去四五年了。   但现如今却仿佛回到了他们刚见面的时候,太宰治依旧在和织田作之助坐在一起喝酒聊天,而八百比丘尼也在安静地听他们说话。   “八百小姐怎么了吗?”太宰治歪了歪脑袋问她:“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看。”   八百比丘尼敛了敛神色,她抬起眼睛笑了笑:“只是忽然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以前的事情啊……”闻言太宰治也摸起了下巴,一副要感慨一番的模样。   而就在这个时候,却忽然有人送来了一个包裹。   “寄件人说送到这个酒馆里,找一位名叫太宰治的先生签收。”送包裹的小哥一边解释,一边将快递单递给太宰。   “哦呀,真是罕见呢,居然寄到酒馆里来,会是什么东西……”太宰治打开了包裹,脸上的笑容顿住了,“呢。”   在里面躺着的,是一枚正在倒计时的炸/弹。   “这可真是不得了呢。”太宰治只是愣了一瞬,笑意便更加欢快了,仿佛没有注意到周围客人争先恐后跑向门外的举动,也没有看到酒馆老板和服务员们面上的惊恐。   “太宰,先别动。”织田作之助充分展示了自己当初作为底层人员的全能性,任何事情都可以被派遣去做,再加上更早之前的工作经验,练就了拆弹的本领也并非什么稀奇事。   织田作之助先是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证,表明自己和太宰治都是武装侦探社的社员,再让酒馆的老板给市/警打去电话,让他们尽快派人过来。   当酒馆老板如梦初醒般用座机拨通了市/警电话时,织田作之助已经准备好拆弹了。   八百比丘尼慢慢地喝完了杯子里剩下的酒,支着脑袋在一旁看着织田作之助拆弹。   当市警们赶来时,酒馆老板和服务员们都站在门外,而织田作之助已经拆除了那个假的计时炸/弹,在等着太宰治将送包裹的人叫过来。   因为在炸/弹被拆开之后,他们才发现炸弹里边其实只有一张写着【只许看我一个人】的字条。   而寄来了假炸弹的女性则是表示,她只是因为气不过太宰治和太多女性纠缠不清,所以想给对方一个教训。   事情解决得很顺利,除了刚发生的时候略微引起了慌乱之外,其余人在听到了【武装侦探社】的名字之后,其实都松了一口气。   最后市警们也表示了对侦探社的感谢,并试图开车送他们回去。   虽然被太宰以想要走几步醒醒酒这样的理由推辞了。   “不得不说,织田先生在关键的时刻一直都很可靠呢。”在一起回去的路上,八百比丘尼轻声感慨。   引发了这场骚/动却毫无心理障碍的太宰治笑眯眯地附和:“毕竟是织田作嘛!”   穿着砂色风衣的青年脸上挂着略带几分骄傲的神色,八百比丘尼看着他的脸,也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神色。   四五年的时光于她而言只是转瞬,但太宰治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个在初遇时只怀着对这个世界的厌倦与疏离的孩子,现如今却也在一个让别人听到了名字便觉得安心的、用来保护大家的地方工作的人。   她拢了拢自己的大衣外套,在海风吹来时缩了缩脖子。   脖子上忽然多出了什么东西。   八百比丘尼愣了一下,顿了顿脚步。   太宰治不知何时解下了自己的围巾,搭上她的脖子后,将围巾缠在她的脖子上,最后还贴心地理了理,确保她不会被勒住。   “夜里会有点冷呢。”太宰治笑着说:“所以下次出来散步要记得把手套和围巾都戴上哦。”   八百比丘尼笑了起来,低声道谢。   “虽然我是不介意的啦,但八百小姐还是不要喜欢上我哦……”太宰开玩笑地说,“毕竟我可是一直都超受欢迎的。”   八百比丘尼闻言正想回答,太宰治口袋里的手机却忽然响了起来,从另一边传来的声音、哪怕没有开免提也足以被八百比丘尼听清。   “太!宰!你这个混蛋又跑到哪里去了!不是跟你说了按时来集合的吗!!!”   太宰治稍稍将手机放远了些,避免了自己的耳朵被国木田独步的吼声摧残,语调轻快:“我和织田作已经在回去的路上啦~”   回应他的是通话被切断的声音。   “国木田的脾气还是这么差劲呢……”太宰治嘀咕了几句,侧过脸问八百比丘尼:“八百小姐要回家还是去咖啡店呢?”   八百比丘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这么晚了还要集合,是侦探社有什么事吗?”   “哦,这个啊,”太宰将手枕在后脑勺,对她说:“因为我介绍了一个新人入社,所以国木田他们说要集合大家一起讨论一下新人的入社测试。八百小姐要一起来参加吗?”   在武装侦探社中,存在着不对新人公开的【入社测试】。即便是通过了第一轮的面试,也还要在后续的试用期中完成隐藏的测试,才能够真正被接纳为武装侦探社的一份子。   八百比丘尼只是短暂地思考了一瞬,便摇头道:“已经很晚了,我直接回家吧。”   末了,她补充道:“围巾等我洗干净了之后,会再还给你的。”   “诶?”太宰治微笑着说:“不洗也没关系哦,我不介意的。”   八百比丘尼直接无视了这句话。   ——*——   黑沉的夜色也无法掩盖地面亮起的灯光,鬼舞辻无惨独自坐在一家临海的咖啡店,红梅色的眼睛微微眯起,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的手机屏幕上。   在他最新收到的消息里,他发现了一件很值得在意的事情。   这些年来鬼舞辻无惨一直都在通过各种途径收集有关于八百比丘尼的消息,其中也不乏一些见不得光的途径。   而就在几年前的时候,他忽然发现,黑市中似乎有除了他意外的人也在寻找着【八百比丘尼】这个人。   虽然并不确定对方所找的人和他想要找的【八百比丘尼】是否是同一个人,但在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情。   这种巧合自然也能引起鬼舞辻无惨的注意,于是他也费了不小的气力追查到了对方的蛛丝马迹,而得到的结果,更是足以令鬼舞辻无惨沉思许久。   另一个正在找她的人,是港口Mafia的人,而他的名字则是——童磨。   很难说鬼舞辻无惨在得知这一消息时究竟是用怎样的心情来面对的,现如今的这个童磨,自然不是他所知道的童磨,而这一事实也在他从自己现如今的合作伙伴,同为【天人五衰】成员之一的费奥多尔传来的消息中得到了证实。   事实上,鬼舞辻无惨之所以会加入【天人五衰】,也只是因为他们有着与自己相同的目标——被藏在了横滨某处的【书】。   虽然得到【书】之后的目的并不相同,但那种事情,就不在鬼舞辻无惨的考虑范围内了。   不过虽同为【天人五衰】的成员,但他们几人却大部分时候都是各做各的事情,只是偶尔才会进行情报互通,而费奥多尔似乎正在酝酿着什么庞大的计划,所以为了这一计划,他一直都在收集横滨各个组织的信息。   作为横滨最凶最恶的黑暗面,港口Mafia自然也无法从他的情报网中逃脱。   而鬼舞辻无惨也正是从费奥多尔的情报之中得知,现如今的童磨,是在数年之前,横滨仍在混乱期的时候被那时候在横滨当黑市医生的森鸥外收留,并在对方接任了港口Mafia的首领之位后,也加入了港口Mafia中。   早在四年前,童磨便已经成为了地位仅次于首领的港口Mafia五大干部之一。   鬼舞辻无惨嗤笑了一声,对这种事情不屑一顾,他所在意的只是童磨为何会打听八百比丘尼的消息,而在他的心底里,也升起了一种猜测。   或许童磨……也想起了八百比丘尼。   这样的猜测持续了三四年的时间,直到他得到新的消息——黑市中有人正在悬赏八百比丘尼。   如果将她找到,可以从发布悬赏的雇主手中获得三十亿的报酬。   在看到伴随着悬赏令一起被发出来的那张并不怎么清晰的照片时,鬼舞辻无惨猛然瞪大了眼睛。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或许自己一直以来都想错了,并非是童磨想起了什么,而是——   童磨已经见过八百比丘尼了。   这样的认知倏然令鬼舞辻无惨绷紧了心弦,他拉响了全身的警铃,脑海中也浮现出了某些并不愉快的记忆。   在当初与鬼杀队的最终决战中,在最后一刻陪在八百比丘尼身边的,并非是鬼舞辻无惨。   想到过去的事情,鬼舞辻无惨又开始遏制不住阵阵升腾而起的怒意了,他紧了紧嘴角,按灭了手中的手机屏幕。   在最新得到的消息里,那个悬赏八百比丘尼的任务,已经被港口黑手党的人完成了。   这也正意味着——童磨已经找到了八百比丘尼。   于是鬼舞辻无惨想,是时候要去和童磨见一面了。   ——*——   八百比丘尼在咖啡店里见到了武装侦探社的新人。   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背带裤的少年有着一头白色的短发,略有些腼腆和局促地向八百比丘尼问好。   “你好,”八百比丘尼颔首回应道:“需要些什么呢?”   因为咖啡店的店面并不算大,所以店里除了一名店长之外,便只有几个轮班的员工,今日刚好有人请了假,身为老板的八百比丘尼没什么事情,便自己过来顶了班。   中岛敦慌乱地从口袋里掏出大家嘱咐他要点的饮品,一个个念给八百比丘尼听,后者耐心地听完,而后告诉他:“需要稍微等几分钟的时间,你可以在旁边的座位上坐着等一会儿。”   听到这话的中岛敦又忙着鞠躬致谢,不好意思地对她笑了笑:“我是今天才入职的新人……”   “我知道,”八百比丘尼一面冲泡着他们要的饮品一边说:“昨天晚上太宰君已经告诉过我了,今天侦探社会有新人过来。”   “啊,这样啊。”中岛敦露出了几分惊诧的神色,又问她:“您和侦探社的大家,都很熟吗?”   从他的神色,八百比丘尼便能够看出他真正想要询问的是什么问题了。   她笑了笑,将他要的饮品打包好,然后递给他:“不用担心,侦探社的大家都是很好相处的人,所以没有紧张的必要。”   “诶?”中岛敦对她这种仿佛读心术般的回答怔了怔,反应过来后忙不迭地点头道谢:“谢谢您。”   就在这种时候,有人从门口推门进来了。   “早上好,太宰君。”八百比丘尼打了声招呼,从底下的储物柜里取出用纸袋装好的围巾,从吧台递过去给他:“谢谢你昨晚的围巾。”   闻言太宰伸出了一只手,随意地接过纸袋:“啊,不用客气,如果下次还需要的话,也可以来找我哦~”   站在他们旁边的中岛敦愣在了原地,心想围巾这种东西也能随便借……   那么这位好心的店员小姐和太宰先生是什么关系呢?   还没等中岛敦的猜测出来,太宰治便勾住了他的脖子,凑在他耳边说:“敦一直在盯着八百小姐看呢~”   中岛敦的脸顿时红了起来,慌乱地摆手试图解释什么,却得到了太宰治爽朗的笑声和“开玩笑的哦。”这样的回答。   他松了一口气,在太宰治率先进入电梯时追上了他的脚步。   ——*——   当天晚上,武装侦探社的人在楼下的咖啡店里为中岛敦举行了入社的欢迎仪式。   为了让这个欢迎仪式变得真的有几分仪式感,太宰治还特意跑去询问八百比丘尼有没有纸质的王冠一类的东西,八百比丘尼从之前进购饮品原料的赠品里找出了他想要的东西递给他,太宰笑眯眯地道谢,并顺便多点了一份超辣的咖喱饭。   事实上在咖啡店里会有咖喱饭这种东西卖,也完全是因为武装侦探社里的社员之一,织田作之助的提议。   因为这个人特别喜欢咖喱饭这种食物,而且口味又极其独特,对于一般辣度的咖喱饭完全划分为是给小孩子吃的,所以在被对方念叨了好几次之后,咖啡店里也将咖喱饭这一食物加上了菜单。   不过织田作之助早就在下来时点了一份超辣的咖喱饭了,而太宰也不会这样摧残自己的胃部,所以这份新的咖喱饭是给谁,哪怕不用猜也能知道了。   八百比丘尼叹了口气,为了避免一个新人不在刚加入时便对侦探社心生恐惧,特意去了一趟后厨,让厨师将新的咖喱饭少放些辣。   将咖喱饭端去餐桌是八百比丘尼亲自去的,在看到太宰将这份咖喱饭推到中岛敦面前,并兴高采烈地解释说这是店里的特色,让他一定要尝一尝的时候,八百比丘尼生出了果然如此的念头。   白色头发的新社员一脸感动地看着太宰治,挖了一大口咖喱饭塞进口中,也非常高兴地回答道:“谢谢您的推荐,太宰先生,很好吃!”   太宰治的笑容就这样僵硬在了脸上。   但他素来表情转换极快,在他们察觉到这份僵硬之前,太宰治便微笑着回答:“不用客气哦。”   八百比丘尼本不打算多做停留,却刚好有隔壁桌的客人用餐完毕,她顺便过去收拾餐桌时,武装侦探社这边的话题也不知何时转变成了猜测大家以前的职业。   其中最为难猜测,甚至一度被评为是武装侦探社内的【七大不可思议之一】的,便是太宰治以前的职业。   “顺便一提,猜对的奖金已经积累到了七十万了哦~”   在中岛敦原本因为听说了过大的难度而打算放弃的时候,太宰治在他耳旁魔鬼低语地诱惑着对方继续猜测。   中岛敦顿时又打起了精神,颇有一副不猜出来便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架势。   但最后变成了乱猜一气,他也没能才对太宰治以前的职业究竟是什么。   “啊,”太宰在一旁幸灾乐祸般发出活泼的语调:“真可惜呢,敦完全没能猜对。”   事实上,他也给了中岛敦提醒。   “织田作和我以前的职业是一样的哦~”太宰治说。   于是中岛敦盯着织田作之助看了很久,这副模样,他能猜到的大抵只有老师、作家、甚至是小区保安。   太宰治捂着肚子笑得超级开心,否认的速度也超级快:“全部错掉!”   在看到中岛敦露出了颓丧的表情时,太宰治仿佛是良心发现一般捧着脸,视线忽然瞥到了一旁的八百比丘尼。   于是他说:“八百小姐也知道哦。”   这句话一出来,不止是中岛敦,就连侦探社内的其他人都愣住了,虽然一直都知道太宰治和楼下咖啡店的老板八百比丘尼似乎认识了很长时间,但就连他之前的职业也知道,那完全可以算是很要好的朋友了吧。   “认识多久了吗?”在听到谷崎直美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太宰治环抱双手露出了一副沉思的表情,“我想想……四年?五年?反正就是差不多这么长时间了。”   “诶?!”   侦探社内的其他人都一副惊讶的模样,想到太宰先生现如今也只有二十二岁,“那不就是十七八岁的时候就认识了?”   也不知究竟想到了什么,忽然有人说:“真是个好时候啊……”   八百比丘尼也没法再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地继续收拾桌子了,她放下手中的抹布,开口道:“虽然的确认识很长时间了,但太宰君也变了很多了。”   才刚刚来到武装侦探社的中岛敦忽然看到了八百比丘尼手指上的戒指,下意识开口问道:“八百小姐……是和太宰先生结婚了吗?” 第69章 不是朋友   围坐在桌子旁的众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啊……真是个奇妙的问题呢~”太宰治毫无芥蒂地笑着, 询问中岛敦:“敦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诶?”名为中岛敦的少年神色局促起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几乎是手忙脚乱地说:“这个……那个……因为……”他支支吾吾挤出几个字:“围巾……”   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情景下意识让他脱口而出这样的话, 实际上当中岛敦说出来之后也已经后悔了。   他并非是擅长与他人交流的类型,也并非能立马融入到集体之中的存在,自幼生活在孤儿院中、再加上过去那些饱受折磨的经历,让他哪怕是在面对着来自他人的善意时也会手足无措。   事实上, 仔细想想就能知道了吧, 毕竟当他将视线放在太宰先生的手指上时, 并未从他的手上看到同款的戒指。   其他人都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因此露出了怪异的迷惑表情, 但太宰却很清楚, 他哈哈大笑地捂着自己的肚子,一副听到了极为好笑的笑话的表现。   站在一旁的八百比丘尼略有些无奈地解释道:“不是太宰君。”   聊到了这一话题,谷崎直美也有些好奇了, 虽然很清楚太宰先生和八百小姐并非恋人关系,但既然他们是认识这么长时间的朋友, 那么太宰先生一定也见过她的恋人吧?   但当谷崎直美提出这样的疑惑之后, 太宰治却摊了摊手, 耸肩道:“完全——没有见过!”   表面上似乎对这种事情不怎么在意的其他人,实际上也在支着耳朵等待太宰治的回答, 而得到了这种毫无意义的答案之后, 遗憾的叹气声也不知从何处响了起来。   “啊……”   中岛敦显然无法应对这样的场合, 甚至颇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 八百比丘尼瞥见了他的慌乱,端起了茶托。   “不是在猜太宰君以前的工作吗,”她将话题拉回正轨,露出了一个安抚的轻笑,看着中岛敦轻声提醒道:“要再努力一下哦。”   中岛敦愣了一下,不由得挺直了脊背:“……是。”   心底里的慌乱不知何时便已退却,中岛敦看着她走远的背影,抿紧了嘴角,忽然想——   【八百小姐,似乎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呢。】   因为有种让人很安心的感觉。   ——*——   八百比丘尼后来从太宰治的口中听说了中岛敦的入社测试内容。   黑色蓬发的青年手舞足蹈地同她讲述着那时的场面,对她说:“八百小姐一点也不意外吗?”   在侦探社员谷崎润一郎伪装成炸/弹狂人,假装将自己的妹妹谷崎直美当做人质,恶狠狠地威胁说要引/爆/炸/弹时,中岛敦将炸/弹抢过来压在了自己的身下,试图以这样的方式来保护他人。   “不意外啊。”八百比丘尼抬起脸。   她看着太宰的眼睛,轻声说:“能够得到你的认可和举荐,一定也会是很好的孩子。”   太宰治面上的表情忽然凝滞了,他原本抬起的手也慢慢地放了下来,坐姿收敛许多之后,他的手掌握住了面前的杯子。   “这是在犯规吧。”太宰治抬起了眼睛,忽然说:“我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吗?”   “改什么主意?”   “之前说过的,【不要喜欢我】这种话,可以当做没有听到过吗?”太宰笑着说:“因为我突然就觉得,如果是八百小姐的话……”   “太宰,”八百比丘尼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前打断了他,对他说:“我还要工作哦,而且就算休息也不会和你去殉情的。顺便一提,你最近赊账的账单也出来了,是打算现在付还是……”   “啊!”太宰治发出了中弹般的痛苦声音,他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脸,身体往后倾去:“好残忍的拒绝!”   八百比丘尼站在原地,表情毫无波澜。   “休息时间快结束了吧,国木田先生可能又要下来抓人了。”她提醒道。   太宰治恹恹地应了一声,朝她挥了挥手告别,末了还不忘留下一句:“这次也先赊账吧。”   八百比丘尼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她收好杯子后擦拭着吧台,视线不经意瞥到了从门口路过的一位金发女性,对方穿着黑色的小西装,目不斜视地朝着电梯的方向走去。   或许是去楼上的律师事务所或者武装侦探社进行委托的客人,原本是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但就在她路过后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有人推开了咖啡店的大门。   白橡发色的青年站在门口对她露出了笑意,如彩虹般绚丽稠冶的眸子里仿佛还盛着从室外带进来的光。   八百比丘尼下意识撇开了目光。   不知从何处又知晓了她的店铺位置的童磨在吧台前坐下,对她说:“要一杯冰咖啡。”   将他当做普通的客人来看待,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八百比丘尼保持了平静,将他点的冰咖啡做好后放在他的面前。   当八百比丘尼正想解下围裙离开时,童磨忽然开口了。   “八百不好奇我为什么要过来吗?”   他半托着自己的侧脸,姿态随意。而说出来的话却足以让八百比丘尼顿足。   “有人在黑市悬赏了楼上武装侦探社的那名新人,出价七十亿呢~”童磨用一种很不满的口吻说:“早知道我找八百的时候就出价一百亿了!”   果然童磨的注意点永远都和别人不同,八百比丘尼叹了口气:“这种事也要比较吗?”   “怎么不能比较了呢,”童磨一本正经地对她说:“虽然用钱来衡量似乎不太合适,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八百的价值远比其他的任何人都要高哦!”   八百比丘尼随口附和:“你太高看我了。”   “怎么会呢,”童磨说到这里,才像是终于铺垫完毕,所以说起了正事一样。   他说:“前几天有人来找过我呢,是为了八百。”   大抵是从童磨的语调中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八百比丘尼眉梢微挑:“什么人?”   童磨用指节敲了敲自己的额头,露出思考的表情:“是个很奇怪的人,也不说明自己的身份,而且还特意等在了事务所的大楼附近,见面后就直接问我【八百比丘尼在哪里】这种问题。”   他一边说着,一边盯着八百比丘尼的脸,提醒道:“八百可要小心些啊,要是被这种怪人缠上的话可就麻烦了。”   虽然实际上,他自己似乎也是纠缠着别人不肯放弃的【怪人】。   八百比丘尼听着他的描述,突然问了一个问题:“那个人的长相,看清楚了吗?”   闻言童磨想了想:“天太黑了所以没能看得特别清楚,不过我记得有双红色的眼睛……仔细一想想的话就像是都市怪谈一样了,八百要是害怕的话可以搬过来和我住哦!”   他说完之后便露出了期待的表情,一副真的在等待着她同意的样子。   八百比丘尼却怔愣了,红色的眼睛……令她倏然回忆起了过去。   在很多年前,也曾有过一个红梅色眼眸的男人,在夜色之中站在她的面前,对她伸出了手。   “八百?”童磨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八百比丘尼抬起眼睑,“你告诉他了吗?”   “当然没有啦,”童磨邀功似的对她说:“我说我也不知道八百的住处在哪里,还和他打了一架……不过说实话,那个人的实力确实不容小觑呢……”   能够在港口Mafia之中爬上干部之位的存在,必定是在某方面有着卓越的能力,有着操控冰的异能力的童磨,从战斗能力而言也算得上是整个港口Mafia的顶尖之一。   能让他也觉得不容小觑的存在,自然不会是什么普通人。   八百比丘尼心底里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但说话时语气依旧平静。   “我会小心的。”八百比丘尼轻声说。   童磨似乎仍不死心:“真的不用搬过来和我住吗?最近这段时间,楼上的武装侦探社可不会太平静哦。”   听到这种话,八百比丘尼已经能够猜测到很多事情了。   前些日子芥川龙之介接下来黑市中对她的悬赏,有这样亲身经历过的先例在前,推算出这一次的悬赏也被港口Mafia的人接下的可能性也完全可行。   “是你的任务吗?”八百比丘尼问。   “还是由芥川君来执行呢,毕竟前些天的任务虽然也是完成了,但以芥川君的性格,一定还是会觉得自己失败了吧。”童磨毫无顾忌地对她说。   这些分明是港口Mafia的内部人员才能知道的任务内容,却被他直白地在八百比丘尼面前说出来,像是过于信任她绝对不会去楼上告密,又像是……根本不在意她是否会将消息告诉楼上的任务对象。   就算因此对任务造成了什么影响,也完全不会超出童磨的掌控范围。   他本就是这种人——这种,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把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极为恶劣的存在。   正因如此,即便是在港口Mafia之中,童磨的名声也足以令许多人心惊胆战。   比起昔日的太宰偶然间还会稍稍体谅一下他人,令人捉摸不透地放过一些甚至犯了错的下属,童磨一直以来所秉持着的,却是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行事准则。   唯一的例外只有首领。   大抵,这也是森鸥外忌惮着太宰治,却一直能够容忍童磨的原因吧。   昔日的太宰治明明已经成为了仅次于森鸥外的五大干部之一,却在某次事件之后,与港口Mafia的底层人员织田作之助一起叛逃离开了港口Mafia,甚至时至今日也还没有被港口Mafia捉回。   事实上,童磨在调查出了八百比丘尼现如今的居身之所时,便也顺藤摸瓜摸到了太宰治的新工作。   但他却并未将这一信息告诉任何人,无论是森鸥外还是芥川龙之介。   不过……童磨想,只要芥川君接下了抓捕人虎的任务,那也就离再次见到太宰君不远了吧。   听到了童磨的忠告,八百比丘尼平静无波地表示了自己的谢意,也在童磨打算结账时免除了他的账单。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亲密一些了呢?”童磨对她说:“因为已经到了可以请客的地步了,那就是朋友了吧?”   八百比丘尼没有反驳他的心思,她和店里的员工们打了声招呼,便拿好了自己的东西准备出门。   童磨跟在她的身后,并非是走在她的身边,而是不远不近地在几步之外的地方跟着,在八百比丘尼停下脚步回过头沉默地注视着他时,童磨说:“我只送到家门口。”   八百比丘尼沉默了片刻:“……现在是白天。”   闻言童磨极为严肃地对她说:“就因为是白天,所以才更不能放松警惕呀,八百难道忘记上次遇到芥川君了吗?”   前几天才发生的实例让八百比丘尼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像是妥协一般,她没有再管后面跟着她的童磨,自顾自地走回了居住的公寓。   既然都能查到她的店铺位置,住所在哪里童磨自然也是知道了,所以想要为了避免被他得知自己的住所而做些什么,完全是没有必要的。   八百比丘尼抱着这样的念头,在开门时下意识朝街边望了一眼。   白橡发色的青年站在公寓的栅栏外,对上她的视线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大抵是为了回应她,他朝八百比丘尼挥了挥手。   在心底里叹了口气,八百比丘尼进门后毫不犹豫地关上了自己的家门。   ——*——   没过几天,八百比丘尼去堆放杂物的五楼取东西时在楼梯间遇上了中岛敦。   白色短发的少年的怀中堆着一堆高过他脑袋的箱子,摇摇晃晃着似乎随时都要站不稳的样子。   “需要我帮忙吗?”八百比丘尼搭话道:“是要搬去哪里呢?”   闻言中岛敦似乎被吓了一跳,整个人的身体也站不稳了,八百比丘尼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从他那堆箱子上方取下了一部分。   “谢谢您!”中岛敦慌慌张张地道谢,“是要搬去……”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嘴角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发生什么事了吗?”八百比丘尼轻声问他。   中岛敦原本是不想说的,但八百比丘尼邀请他去咖啡店里坐坐,给他安排了平日里他们常坐的角落位置后,她从后厨端来了热可可。   “我听人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喝热饮似乎能转换心情。”   中岛敦紧了紧下颌,把自己眼前杯中的热可可喝了一大口。   热意似乎从杯子里传达到了他的身躯中,中岛敦这时候也放松了几分,他注视着对面的女性,忽然问她:“八百小姐,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吗?”   在中岛敦看来,她似乎不需要担忧任何事情,也不会为任何事情烦恼生气,也正因如此,他才会生出一种羡慕的心情。   但八百比丘尼这时候却对他说:“会。”   在八百比丘尼的过去,快乐的时光少得可怜,她已经忘记自己何时有过真正开怀大笑的时刻了,那样的过往离她太过遥远。   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   八百比丘尼习惯了一切淡薄而又短暂的时刻,唯有厌倦与孤独长久得令人悚然。   中岛敦沉默了下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令她想起了某些不太好的回忆,但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就在中岛敦思考着应对方法时,八百比丘尼却已经恢复了原本的状态。   “是因为港口Mafia的事情吗?”八百比丘尼忽然说。   “诶?!”中岛敦对她居然知道这种事而感到意外,却又忽然想起来,太宰先生那时候曾说过【八百小姐也知道我以前的职业】这种话。   他下意识又以为:“八百小姐……之前也是Mafia吗?”   中岛敦的语气极为小心翼翼,却令八百比丘尼露出了几分笑意。   她摇头:“我以前是开面包店的。在贫民区附近的街道上。”   中岛敦眨了眨眼睛,“那为什么会认识太宰先生和织田先生呢?”   八百比丘尼倾了倾脑袋:“那就要说好长的时间了呢……敦还要去工作吧?”   她笑了起来:“要继续努力哦。”   中岛敦愣了一下,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心底里那些压抑着的、仿佛要让他无法呼吸的情绪竟不知何消散开来,整个人也变得像是豁然开朗一般。   分明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却能让人生出这样的感觉。   中岛敦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受到里面心脏正在跳动的声音。   “对了……”中岛敦忽然想起来付钱。   “不用了,”八百比丘尼对他说:“这次就当是给老顾客的优惠。”   中岛敦看着她的脸,不太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大口将剩下的热可可也喝完了。   ——*——   那之后武装侦探社过了很长一段惊险又刺激的生活,在解决了这次事件之后,他们又打算晚上来楼下的咖啡店举行庆功仪式。   傍晚快下班的时候,中岛敦提前下来订餐。   他从门口下意识望向吧台,却没有见到八百比丘尼,心底里不知为何忽然有些遗憾。   而就在他抱着这样的心情推开店门走向吧台时,却在不显眼的座位上看到了正在看书的八百比丘尼。   “八百小姐。”中岛敦停下脚步,唤着她的名字,后者抬起脸看到了他,回应道:“是敦啊,下来帮大家跑腿吗?”   “不是的,”中岛敦摇摇头,对她说:“是因为这一次解决了一个大事件,所以大家说要在今晚开庆功会,我提前下来点餐。”   八百比丘尼了然地点点头:“那就让店长把最里面那个位置留给你们吧,刚好今天的客人也不算太多。”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其实中岛敦完全可以离开去吧台点餐了,但他却依旧站在八百比丘尼面前,一副似乎还有什么话要对她说的样子。   于是八百比丘尼阖上了手中的书本,询问他:“敦还有什么事吗?”   中岛敦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她的手指上,视线无意识落在上面太长时间,明显得足以令八百比丘尼也发现他究竟在注视哪里。   过了好几秒,中岛敦才如梦初醒般移开了视线,却是一副不知道该看哪里的样子。   “我之前……”中岛敦忽然想起了什么:“好像看到八百小姐和人一起在西餐厅里吃饭,那个人就是您的丈夫吗?”   八百比丘尼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才意识到他指的是谁。   最近这段时间童磨仍会时不时过来找她,也经常说要请她吃饭或者说要搬过来和她一起住,美其名曰【我是为了保护八百的安全哦】。   “那个啊,”八百比丘尼一想起童磨便会觉得有些头疼,但她还是解释道:“那也是一个朋友。”   中岛敦懵懂地点了点头,下意识接话说:“八百小姐的朋友好多。”   闻言八百比丘尼愣了一下,事实上,【朋友】这个词对她来说似乎也有些遥远,这并非是说她没有朋友,而是对于八百比丘尼而言,【朋友】的意义与普通人并不相同。   哪怕是再怎么亲密的朋友,也无法避免分离的那一天。   八百比丘尼闭了闭眼睛,再抬起脸时轻声道:“是啊,我的朋友……确实挺多的。”   就在这时,从中岛敦身后又走近了一名青年。穿着砂色风衣的太宰治双手插在口袋里,从中岛敦身后探出脑袋同他们搭话:“诶?敦和八百小姐在说什么悄悄话吗?难怪下来这么久也没有看到敦回来,真是狡猾啊……”   中岛敦被逗弄得连连摆手,逃也似的跑去了吧台前和店长预定。   太宰治和中岛敦则完全不是同一种风格的人,他自顾自地在八百比丘尼的对面坐下,视线瞥了瞥吧台附近,看到了正在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投向这边的中岛敦。   “我前几天见到童磨了。”太宰治忽然这么说。   八百比丘尼声线平静地回答:“是吗。”   “诶——”太宰治不太满意她这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主动问她:“八百小姐不好奇我们说了些什么吗?”   八百比丘尼这才很给面子地问他:“你们说了些什么?”   没有评价她这种明显是敷衍一般的提问,太宰治兴致勃勃地和她分享自己与童磨见面时谈论的内容。   “我们说到了八百小姐呢,”太宰治感慨道:“想当初明明是我先遇到了八百小姐,但童磨那家伙却先到处张扬说要追求你,还说……”   八百比丘尼其实并不关心这种内容,以童磨那种性格,无论做出多么出格的举动,也都能算是正常行为了。   但为了不让兴致勃勃的太宰的积极性被打击,她还是没有让对方唱独角戏,而是询问他:“他说了什么?”   “童磨说,他对您一见钟情。”   太宰治将双手交叠,自己的下巴抵在手背上,“我当时可是真的被吓了一跳呢,因为童磨那家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可是一副认真得不得了的样子。”   太宰治至今仍然记得昔日和童磨相处时的时光。   彼时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森鸥外的小诊所里。因为自杀失败而被送去救治的太宰治,遇见了那个有着冰一样寒冷的笑意的少年。   他仿佛永远都在笑着,脾气好得离谱,也从来不会对任何人生气——即便那些前去地下医生那里治疗的客人们,绝大部分都是些不太好说话的人。   但童磨一次也没有生气过。   即便是在童磨与太宰治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夜晚,那个——港口Mafia的前任首领,被现如今的首领森鸥外以抢救失败的名义,用手术刀切开了喉咙的夜晚。   作为医生助手的童磨依旧站在床边,他的脸上露出了怜悯的神色,但面无表情的太宰分明看到了他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根本没有半分感情。   童磨是与太宰不同的存在,他并非是想要追求着什么,只是单纯的……什么也感觉不到。   正是因为感觉不到,却又从小就很聪慧,所以一直模仿着他人,在太宰来到这里之前他一直模仿着森鸥外,而在太宰来了这里之后,他忽然意识到——有比森鸥外更适合用来模仿的对象出现了。   童磨是天生的模仿者,而他的头脑也足以支撑起他对太宰治这一存在的模仿,在森鸥外接手了港口Mafia的那段时间里,他们二人在其他人眼中留下的印象都是过于相似的。   正因如此,那些只看到了表面的人,才会以为太宰治和童磨真的就是同类,才会以为在太宰治叛逃之后,与他身为同类的童磨必定也会有叛逃的一天。   只有森鸥外知道,童磨不会的。   对于童磨这样的存在而言,他什么都不在意,也根本没有什么追求的目标,当初是森鸥外从贫民区一眼看中了他,将其收养后带回了地下诊所。   而事实也充分证明,森鸥外这一次的选择没有半分失误。   童磨是远比太宰治更利于使用的刀剑。   但太宰治却想起了自己当上干部的那一年,某一天回来时的童磨脸上带着与往常截然不同的笑容,他的手掌抚着自己的胸口,用一种太宰治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的笑容对他说:“我遇到了一个人。”   “好奇怪,”童磨说:“明明是第一次见到她,却有一种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的感觉,就好像连她身上的气息都熟悉得不可思议……”   “这样的感觉,”童磨问太宰治:“应该是什么呢?”   于是刚才还在打游戏的太宰治露出了几分惊讶,却随口对他说:“这大概就是一见钟情了吧……”   “这样啊……”童磨的眸子弯了弯,一直以来都被太宰治嘲讽的彩虹色眸子仿佛水洗般通透明亮,而不知是不是太宰治的错觉,他竟觉得自己真的从里边看到了几分情绪。   而在下一秒,他便听到童磨说:“我对她一见钟情。”   太宰治心想,他终于还是疯了。   但后来他才知道,这个令童磨【一见钟情】的对象,竟然就是八百比丘尼。   知道这一事实的时候,太宰治心底里的想法竟在顷刻间发生了变化,比起童磨疯掉了这种想法,他忽然觉得,或许童磨说的就是真的也不一定。   尤其是在和八百比丘尼认识了四五年之后,在前几天无意间看到了八百比丘尼的身份证件时,太宰治便更加明确了自己一开始的猜测。   【在他眼前的这位八百比丘尼小姐,并非是普通的人类。】   因为在她现如今的身份证件上,她的年龄甚至比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要小上十几岁。   ——*——   太宰治一直在观察着八百比丘尼的表情。   他看到八百比丘尼的表情一直都很平静,眼神也毫无波澜,似乎对此完全无动于衷。   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的太宰治挑了挑眉梢,对八百比丘尼的评价又准确了几分。   “不过童磨前几天对我说他又在重新追求八百小姐,而且还已经和您成为了朋友了……”太宰治对此有些怀疑:“是真的吗?”   八百比丘尼的手顿了顿,复而拿起了勺子,稍稍搅拌着放在她眼前的饮料:“算是吧。”   她的声音很轻,虽然内容的确是肯定,但嗓音却像是自否认一样。   不过太宰治从她的语气里,似乎又读出了几分不太寻常的意味——或许在太宰治没能察觉到的某些细节里、或是在他并不知道的那些过去里,也发生了一些令八百比丘尼和童磨之间的关系产生变化的事情。   中岛敦发呆似的站在吧台前看着他们,半垂下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八百比丘尼则是对太宰治忽然跑到她面前来提起童磨的行为感到困惑:“你以前和童磨的关系很好吗?”   忽然被问及这个问题的太宰治托着下巴笑道:“啊……算是挺好的吧,比起和蛞蝓来说。”   太宰治口中的【蛞蝓】正是他以前的搭档,虽然是搭档,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被合称为【双黑】,却也一直以来都彼此看不顺眼,甚至互相嘲讽说是最讨厌的对象。   八百比丘尼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但是这样真的好吗?已经离开了港口Mafia,却还和童磨私底下见面。”   如果被港口Mafia的其他人发现的话,又会变得很麻烦吧——无论是对童磨而言,还是对太宰治本人而言。   闻言太宰治笑了起来,语调轻快地说:“如果八百小姐是在担心我的话,那么完全没有必要哦~”   他微笑着开口:“因为我现在可是完完全全的武装侦探社社员呢,就算是森医生也没法管到我这里来啦。不过童磨那家伙就不一样了……”   八百比丘尼沉默地注视着他笑容灿烂的脸,也对太宰治这一存在有了更加确切的认知。   比起说偷偷摸摸去找童磨叙旧、小心翼翼地把这件事情隐瞒起来,恨不得大声嚷嚷着、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才是太宰治的真实想法。   而说到了童磨,不止是中岛敦看到了他们一起吃饭的场景,太宰治也同样看到了。   所以他才会好奇地询问:“八百小姐打算接受他的追求吗?”   太宰治耷拉着表情,颇为沮丧地说:“没想到死缠烂打这种做法居然也真的有实际效果呢,早知道我也可以试一试了……”   这种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的语气,从来都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开口的。   但八百比丘尼还是回答了他:“没有的事。”   闻言太宰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像是在斟酌着什么一样,又说:“那今天的庆功会结束之后,八百小姐要和我一起去殉情吗?”   ——又来了。   这种话八百比丘尼早就已经听了不知道多少遍,也不知道拒绝了多少遍了。   她叹了口气,正想像往常那样拒绝,挂在门口的风铃忽然又响了起来——有新的客人来了。   虽然此时店内的人手完全不需要八百比丘尼帮忙也能顾得上来,但为了找个借口起身,八百比丘尼便对太宰治说:“我要去后厨帮忙了。”   太宰治笑眯眯地朝她挥了挥手。   于是八百比丘尼起身离开座位,却在转过身看到站在门口的身影时忽然顿住了脚步。   站在门口的青年有着一头鸦黑微蜷的短发,红梅色的眼眸微微眯起,他眉头微蹙,在见到了八百比丘尼时抬起下颌。   仿佛从来没有分开过,也从来都没有任何变化一般,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径直走向了她。   青年在她面前站定,视线落在她的脸上,没有在意周围的任何人,而是低声对八百比丘尼说:“回家吗?”   听到这话的太宰治和中岛敦都下意识将目光落在了他们身上。   八百比丘尼没有说话。   站在她眼前的青年抬起了手掌,将她散落在颊侧的头发别至而后,动作轻柔而又自然。   “怎么了?”他问。   “八百小姐,”太宰治从八百比丘尼的身后发出了活泼的声音:“这位先生也是您的朋友吗?”   听到【朋友】二字时,青年的眸色明显暗了暗,但也没有说话,只是瞥了一眼太宰治便又将视线放回了八百比丘尼身上。   八百比丘尼轻声说:“不是朋友。” 第70章 无惨的烦恼   事实上, 以太宰那敏锐的观察能力, 从青年抬起手为八百比丘尼将颊侧的碎发别至耳后时, 便已经看到了他手上那枚与八百比丘尼一直以来都戴着的戒指、明显是相同款式的银戒。   太宰治只是想听听八百比丘尼会怎么回答。   在听到她回答说“不是朋友”之后, 太宰治眯了眯眼睛,意味不明地应声道:“这样啊。”   鬼舞辻无惨眉梢微扬, 形状姣好的红梅色眼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似乎在等待着她的补充。   八百比丘尼回应了他的注视, 忽然笑了起来。   她看着鬼舞辻无惨说:“这就是我的恋人。”   与以前相比,鬼舞辻无惨身上发生了太多的变化。先不说八百比丘尼这些年来再没有听到过关于“恶鬼食人”之类的传闻, 单从他们久别重逢的反应来看,便足以证明这点。   如果是以前的鬼舞辻无惨, 那个在八百比丘尼的记忆之中的鬼舞辻无惨,绝对不可能会像此刻这般心平气和地站在她的面前,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用平静到没有任何异样的语气同她说话。   太宰治面上露出惊讶的神色,甚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一副极为震惊的模样:“原来是八百小姐的恋人!”   在鬼舞辻无惨因他的夸张反应而蹙起眉头之后,太宰治依旧没有闭嘴保持安静的打算。   他走了几步来到八百比丘尼身侧, 站在鬼舞辻无惨的面前说:“我原本还在想您会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毕竟我和八百小姐认识也有五年了, 却从来没有和您见过面。”   说话时太宰治言语之中的深意哪怕不用刻意琢磨也能听出来,鬼舞辻无惨眼眸中的红梅色愈发朝着晦暗的方向发展, 但很快他便勾起了唇角, 语气平和地对太宰治说:“因为我最近几年有些事情要忙, 所以的确没能好好地陪在妻子的身边……”   鬼舞辻无惨毫不掩饰自己眉眼间的傲慢:“多谢您的提醒,”他的咬字格外清晰,“我以后一定会多抽出些时间来陪她的。”   话音未落,鬼舞辻无惨便伸手牵住了八百比丘尼的手,他微微低下脑袋来,视线落在她的侧脸上,后半句话的语气也染上了几分意有所指的意味。   太宰治面上的笑意没有半分变化,像是发自内心地祝贺着他们一般:“那可真是太好了。”   虽然这是鬼舞辻无惨第一次见到太宰治的真人,但事实证明,他果然对这种狂妄又自以为是的小鬼没有半分好感。   ——哪怕现如今的鬼舞辻无惨已经比起以前来说,对人类的看法也稍微有了变化。   曾经的鬼舞辻无惨穷尽一生都在追求着摆脱自身人类部分的方法,他认为自己凌驾于所有人之上,也认为自己从未受到过任何天罚。   降临在产屋敷家的诅咒,丝毫也没有影响到他。   但实际上,这只是鬼舞辻无惨一直以来的逃避方式罢了。   属于他的天罚,早就已经降临在了他的身上,而那个以人类的模样降临在他面前的来自神明的惩罚,便是昔日的初始呼吸剑士——继国缘一。   虽然在几百年前的战国时期,继国缘一并未成功杀死鬼舞辻无惨,但他所留下的伤痕,在过去的百年间也一直都在灼烧着鬼舞辻无惨的身体,令他在最后面对整个鬼杀队时被找到了这些弱点。   在和八百比丘尼一起走在街边上时,鬼舞辻无惨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她的侧脸,心底里忽然回忆起了他那两次濒临死亡的经历。   在被继国缘一打败时,鬼舞辻无惨凭借着自己最后的力量逃走了,那时候他因为将珠世变成了鬼,而和八百比丘尼发生了无言的冲突。   鬼舞辻无惨一气之下和她分道扬镳,而在后来消气了之后,他也没有回去找八百比丘尼——即便他已经知晓了她那时候就在继国家的事实。   鬼舞辻无惨没有像她那样预知未来的能力,自然不会知晓继国家的那两个尚且年幼的孩子,将来一个会成为他最大的敌人,而另一个则会成为他最引以为傲的上弦之壹。   他只知道,八百比丘尼一定会来找他。   那时的鬼舞辻无惨过于以自我为中心,在他看来,这世间再没有人会像他一样了解八百比丘尼,也不会再有人能像他一样,和她一起走过那些于她而言过分漫长无趣的时光。   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再次见面居然会是自己主动去找她——而且是以那种狼狈的姿态。   在那之后鬼舞辻无惨其实对鬼杀队已经产生了戒备,所以他才会在所有赐给其他鬼的血液细胞中增加禁制——那便是为了防止像以前面对继国缘一时那样,再一次出现类似于珠世趁着他陷入虚弱期,而借此脱离他的掌控这种事情。   而更令鬼舞辻无惨意想不到的是,时隔数百年,他会再一次被戴着同样的花札耳饰的鬼杀队剑士打败。   而之所以能够继续在这世间留存,又是因为八百比丘尼。   时至今日鬼舞辻无惨才真正发现,从来都不是八百比丘尼离不开他,也从来都不是八百比丘尼一定会回到他的身边。   而是——鬼舞辻无惨会回到她的身边。   他忽然觉生出了几分自嘲的心态,鬼舞辻无惨之所以会在第二次败在日之呼吸的剑式下之后,又能再次苏醒,大抵又是因为八百比丘尼吧。   虽然并不知道八百比丘尼用的是什么方法,可再想起那时的场景,想起八百比丘尼最后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其实都能听出她的暗示。   但在那个时候,鬼舞辻无惨并没有思考的意图。   他只是觉得愤怒——那些涌上脑海中的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令他不再拥有思考的能力。   从那之后一直到如今,又是过了近百年的时光,不再制造任何鬼的鬼舞辻无惨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了,所以他也有了更多的时间来思考——   哪怕他自己也并不明确,自己究竟应该思考些什么。   但至少,鬼舞辻无惨迄今为止,头一次生出了想要为了什么人而改变的念头。   他正视了自己已经受到了天罚这一事实,也正视了产屋敷家在鬼舞辻无惨【死去】之后,便不再被疾病缠身这一事实。   所谓的神,虽然看不见也听不到,但或许的确是存在的。   而一直以来都深受神明眷顾的八百比丘尼,也必定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在鬼舞辻无惨的视线未能触及的地方。   所以在时隔近百年之后,他又找到了八百比丘尼。   ——*——   一路沉默着走来,似乎也让他们之间的气氛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局面。   奇怪的安静在他们之间扩散,足以令八百比丘尼心生感慨。   但她仍是没有主动开口,而是如往常一般,在走回了离咖啡店并不算远的公寓之后,从包里找出了钥匙开门。   因为是自己一个人住,所以八百比丘尼选择的房子并不大,尤其是和以前——在她和鬼舞辻无惨仍作为【夫妻】而居住在一起时相比,更是产生了鲜明的比较。   如果是放在以前,在只有他们两人的空间内,鬼舞辻无惨必定又要露出嘲讽的表情了。   但当八百比丘尼的视线落在鬼舞辻无惨脸上时,却没有从那张俊秀的面庞上看到那副她再熟悉不过的表情。   八百比丘尼从鞋柜里取出给客人穿的备用拖鞋,放在鬼舞辻无惨面前说:“把鞋换了。”   大抵是她的语气太过自然了,以至于鬼舞辻无惨竟真的听了她的话,换好拖鞋后他站在客厅,看着八百比丘尼在矮桌前跽坐下来。   “不用给你泡茶吧。”八百比丘尼微微仰起脸看着他。   鬼舞辻无惨怔愣了一瞬,而后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时候应该做些什么。   他在八百比丘尼的对面坐下,看着她的脸沉默了许久。   如果是在多年前刚苏醒的不久的时候遇见她,鬼舞辻无惨绝对不会是现如今这副样子。   他曾无数次在那时的夜里想过,再次见面时掐着她的脖子质问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也曾无数次在那样的夜里孤身一人,在想起她时紧紧地攥着拳头。   但令他自己也心生奇怪的时,在真正见到了八百比丘尼之后,他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了。   他不是会询问对方这些年来过得好不好的那类人,而他仅存的骄傲也不会允许他开口说出这样的话。   于是在久久的沉默之后,八百比丘尼先开口了。   她垂下了白皙的眼睑,轻声道:“怎么找到店里的?”   听着这种毫无波动的语气,鬼舞辻无惨竟也没有生气的感觉,就像是已经接受了这样八百比丘尼就是这样的存在这一的事实一般。   “之前一直都在找你,但是没有得到有用的消息。”鬼舞辻无惨说:“直到前几年发现还有其他人也在找你,所以才在近段时间得到了你的具体消息。”   八百比丘尼忽然想起了那时甘乐酱对自己说过的话,她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大概是想得太少了。   所以才会在见到童磨时只以为是童磨在找她。   她抬起眼睛,视线对上了鬼舞辻无惨的眼睛,脸色未变:“没有话想问我吗?”   八百比丘尼本以为,他一定会想在第一时间追问当初未能问出来的事情。却不料按照现在的状况来看,鬼舞辻无惨竟真有一种一切都看开了的感觉。   而实际上,鬼舞辻无惨并非是不想问,他只是——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思考了数秒钟之后,鬼舞辻无惨才问她:“我那时候没有死,是因为你吗?”   这样的问题一出来,空气中便平白增添了几分沉重的气息,但他询问这样的问题时竟也一副平静的模样,倒是令八百比丘尼眯了眯眼睛。   于是她说:“是。”   “你也是知道的,在这世上活的时间久了,哪怕只是普通人也会获得一些超出常人的力量,原本是只有预言术的,但后来我发现,似乎也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这是八百比丘尼头一次在鬼舞辻无惨面前如此详细地告知他自己的事情。   事实上,如果以前的鬼舞辻无惨也愿意心平气和地听她说,八百比丘尼大抵也会告诉他。   但很可惜的是,那时候即便八百比丘尼想说,鬼舞辻无惨也不会想听。   他只听得进自己想听的话,也只会关注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   “在你的身体里,也存在着我的一部分。”八百比丘尼对他说:“所以我把降临在你身上的【死亡】,通过那一部分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她说的时候很平淡,就好像只是帮他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鬼舞辻无惨却眉头紧锁,安静了很长的时间。   “你有成功的把握吗?”   “没有。”八百比丘尼很坦诚地告诉他:“但我很早之前就看到了你的死亡,崩塌的无限城、以及你被日轮刀斩下头颅。”   鬼舞辻无惨倏然绷紧了心弦:“什么时候的事?”   “几百年前吧,可能是四百年,也可能是八百年……或者是我们刚见面没多久的时候。”八百比丘尼侧过了脸,没再看他。   她不知道这时候的鬼舞辻无惨露出了怎样的表情,更不知道……他会有怎样的反应。   在死寂般的沉默之后,她听到了低低的笑声。   那笑声和她以往听到的每一次都不一样,分明还是同一个人,分明在他们在一起的千年间鬼舞辻无惨都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   但现如今,仅仅百年,他却仿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早就有这种打算了吗?”鬼舞辻无惨其实并不只是想说这句话,他忽然间很想再问她些什么,问她,在她的心目中,鬼舞辻无惨究竟算是什么。   八百比丘尼否认了,“我曾经最想得到的结果,是在将你的【死亡】转移之后,获得真正的安宁。”   也就是代替他步入地狱。   这并非是因为鬼舞辻无惨在她心目中有多么重要的地位,仅仅是因为……八百比丘尼渴望着那样的结局,渴望了过于长久的时光。   她只是想要了结这世间的一切,永永远远地闭上眼睛。   但那个诅咒仍在她的身上留存,让鬼舞辻无惨因她而得以存活之后,又让她也睁开了眼睛。   自进门之后,鬼舞辻无惨便一直都在注视着她,他将八百比丘尼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收入眼底,他这时才意识到,抛却以往的偏见,哪怕她的语气依旧平静,其实也能从中体会到不同的情绪。   哪怕那样的情绪对于普通人而言,实在是过于短暂而又细微了。   “但你仍然活着。”鬼舞辻无惨点明了这一事实,他伸出了手,曾经仿佛永远也不会再有温度的手,此刻竟也有了几分热意。   八百比丘尼愣了一下,在他的手掌抚上她的面颊时,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背。   ——的确是带着温度的。   并非是因为鬼舞辻无惨不再是【鬼】,而是因为这种事情对于鬼舞辻无惨而言,随时都可以发生变化——之前只是因为他不想让自己与人类过于相仿,所以才一直没有调整自己的体温。   但现如今他的想法却发生了变化——尤其是在再次见到了八百比丘尼之后,这样的变化就更加明显了。   无论是在何时,八百比丘尼都能很好地融入到人类的生活之中,就好像真的只是个普通的人类一般。   在多年之前他们偶尔因为意见不合而短暂分离时,她也并非是独自一人生活在荒郊野外,而是不断更换着自己的住所,也不断遇见新的人。   在她的身边,永远都会有其他人存在——无论她离开鬼舞辻无惨多久。   或许有一天她也会和那些人分别,但鬼舞辻无惨忽然意识到,八百比丘尼从未被这个世界排斥过。   一直以来都会有爱她的人出现在她的身边,哪怕那些人的名字并不是【鬼舞辻无惨】。   正如现在。   分明早在多年前便已经死去,而今却又不知为何出现在这世间的童磨,甚至比他还要早上几年就和八百比丘尼见过面了。   前些时候在查探消息时,鬼舞辻无惨不止得到了童磨近几年来一直都在寻找她的消息,也知道了……童磨曾经追求过她的传闻。   看着文件上清楚明白地写着的、详细而又具体的描述,鬼舞辻无惨几乎是面目狰狞地撕碎了那些纸张。   无论失去了多少,都会有新的补上——八百比丘尼正是这种被神明所眷顾的存在。   然而这只是鬼舞辻无惨的想法。   若是以曾经的鬼舞辻无惨的想法来说,他一直都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是无可替代的。   无论是鬼杀队那些烦人的蝼蚁,还是他手下那些无用的弱小的鬼,都是可以被随意替补的东西。   死掉了一个没有关系,反正还有无数可以替代他们的存在。也正因如此,鬼舞辻无惨才会认为,自己需要制造更多的鬼,以此来获得更强大的可以供他驱使的力量。   但时至如今,这样的想法却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   最明显的表现便是他不再制造其他的鬼了。   因为再次见到八百比丘尼时,鬼舞辻无惨才猛然想起,自己在产屋敷家的最后一刻,心底里所想的那个名字,其实就是八百比丘尼。   他想起了他们的初次相遇,鬼舞辻无惨站在她的面前,沉默地注视了她的脸许久,直到他的身体无法支撑他的久站,猩红的血液从他的指缝中流淌出来,滴落在他的衣上。   狼狈……而又悲哀。   他那时候的视线内升起了不知有多久没有见过的太阳,对着那样炽热而又耀眼的光,鬼舞辻无惨忽然笑了。   他想,现如今,竟也和那时有几分相似。   ——*——   “不生气吗?”八百比丘尼将脸贴在他的掌心,轻声问他。   “生气过,”鬼舞辻无惨竟出乎意料地坦诚,甚至说:“也想过要杀了你。”   八百比丘尼诡异地沉默了一下,因为这时候的鬼舞辻无惨,他的手掌正顺着八百比丘尼的侧脸轮廓往下,轻柔而又缓慢地,停在了她的脖子上。   他的指腹摩挲着八百比丘尼白皙纤细的脖颈,指甲也悄无声息地产生了变化。   八百比丘尼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些尖锐而又锋利的指甲抵在了自己颈边的皮肤上,只需要稍稍用力,便能轻而易举地切开她的血管。   鬼舞辻无惨的声音低沉喑哑,仿佛是要同她耳鬓厮磨般贴了上来,哪怕带上了热意,竟也如毒蛇般缠绕着她的耳廓。   “你总是这样,”他倾身过来,用自己的额头抵着八百比丘尼的额头,声线低靡:“好像什么也不在意,又好像什么也不害怕。”   哪怕忽然被他掐住了脖子,随时都有可能死在他的手上,也从来都不会露出半分惊慌失措。   八百比丘尼的呼吸紧贴着鬼舞辻无惨,她轻声应道:“是吗。”   说话时喉间震动,鬼舞辻无惨更是清楚地感知到了她的存在——感知到了活着的八百比丘尼的存在。   在八百比丘尼垂下眼睑时,鬼舞辻无惨的亲吻了她的嘴角。   他的吻从边缘的唇线慢慢移动着,仿佛是在描摹着她的轮廓,温热的气息漫长地停留在八百比丘尼的皮肤上,从皮肉渗透到骨髓。   那样的吻从一开始的轻柔慢慢加深,唇齿交缠时八百比丘尼抓住了他的衣领,手上却没有用力,只是单纯因为他的身体压迫而导致自身朝着后方倾去,所以试图以此来稳住自己的坐姿。   鬼舞辻无惨原本按在她脖颈上的手掌往后移动着,顺着她的肩头往下,而后停留在了她的背上,让她的身体更加贴近自己的怀中。   而另一只手则是不知何时便覆上了她的手背,从她的指缝中插/入,十指紧扣。   不知过了多久,鬼舞辻无惨终于稍稍松开了她,隔在他们之间的矮桌也早已在八百比丘尼未能注意到的时刻被移到了身旁,而八百比丘尼则是坐在了鬼舞辻无惨的怀里。   他拢紧了她,将自己的下巴放在八百比丘尼的发顶,手掌抚摸着她的脊背。   他忽然说:“但是就算是这样,我也还是爱着你。”   八百比丘尼的表情凝滞在了脸上,连同肢体也变得僵硬,她甚至有种自己听错了的恍惚感——因为鬼舞辻无惨说出了这种话。   这种在她看来,完全不会是鬼舞辻无惨会说出来的话。   他从来都不是这种坦诚的性格,也不像是会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都告诉她的那种人,正是因为如此,八百比丘尼才会清楚地明白,无论她在想些什么,也都没有告诉鬼舞辻无惨的必要。   直到这时,八百比丘尼才有了几分真实感——对于这个产生了过分明显变化的鬼舞辻无惨。   八百比丘尼这时候才完全意识到,鬼舞辻无惨的确和以前不同了。   并非是虚浮于表面的惺惺作态,而是从想法开始发生了变化,发自内心地做出了改变——无论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变化,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   这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变成了八百比丘尼。   和以往那种因为知道自己说了鬼舞辻无惨也不会听,所以干脆不说的沉默不同,她这次真的是生出了慌乱的感觉,那样的情绪在她的心底里扩散,让原本平静的心泛起了波澜。   八百比丘尼从他的怀里出来,视线落在鬼舞辻无惨的脸上,她忽然问他:“那你现在,又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这样的问题一直都在八百比丘尼的心底里盘踞着,而今她已经得出了答案。所以八百比丘尼才要询问鬼舞辻无惨,她想要听听他的回答。   鬼舞辻无惨曾经是为了追求完美的永生,为了成为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完美生物而活,一直以来他也都在朝着这样的梦而努力,直到日之呼吸的剑士斩下了他的头颅。   比起青色彼岸花,鬼舞辻无惨的心底里似乎有了更重要的存在。   他久久地注视着八百比丘尼,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曾经听说过一个消息。”鬼舞辻无惨忽然对她说:“有一名预知能力的异能者曾做出过预言,在横滨的某处,隐藏着名为【书】的、可以将写在那上面的东西,全部变成现实的宝物。”   八百比丘尼静静地注视着他。   她听到鬼舞辻无惨说:“我要得到它。”   比起那连存在与否都不被人知晓,甚至多年来只有鬼舞辻无惨一人听说过的【青色彼岸花】,已经在异能者之间广泛流传的【书】,显然更有被得到的可能。   于是八百比丘尼笑了起来,她抚摸着鬼舞辻无惨的脸,对他说:“去找吧。”   并非是对他感到失望,而是感到高兴。   如果鬼舞辻无惨也和童磨那样,对八百比丘尼说【我是为了你而活】,才更会令八百比丘尼心生疲怠。   在过去的漫长岁月之中,她自己所承担的、属于自己生命中的重量便已经足够沉重,若是再有其他的人,将自己的生命也一并托付给她,将自己存在的意义,也放在她的身上,才更会令八百比丘尼喘不过气来。   她无法接受童磨也正是因为这一原因——童磨的世界里什么都没有,他的目光永远都落在她的身上,他自身也永远都是在为了八百比丘尼而努力着。   或许放在其他人身上,被如此重视的确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但八百比丘尼不同。   在八百比丘尼那漫长的生命中,并不需要一切都以她为中心的存在。   ——*——   在鬼舞辻无惨提出要让她搬家的时候,八百比丘尼表示了拒绝。   虽然刚进门时没有表现出来,但从他现如今的提议来看,果然鬼舞辻无惨还是不习惯这种小地方。   但八百比丘尼却说:“我觉得这里已经很好了,而且也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年,我住习惯了。”   八百比丘尼其实一直都不喜欢过于空旷的房子,也不喜欢有很多佣人围绕在身边一起生活的感觉,那种明明有很多人,却又让人觉得整座宅邸极为寂静的感觉,从来都不是她想要的东西。   在她明确地表示了自己的想法之后,鬼舞辻无惨也没法再进行反驳。   以往八百比丘尼无论如何都会顺着他心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鬼舞辻无惨这时候才发现,现如今他面对她的拒绝,除了自己做出妥协之外,竟然真的没有其他的选择。   因为八百比丘尼还补充了一句:“你不喜欢这里也没关系,不过我暂时还没有要搬家的想法。”   这其实就是在表示,如果鬼舞辻无惨不想住在这里,那也可以自己一个人回自己喜欢的住所去生活。   好不容易才再次见到了八百比丘尼,鬼舞辻无惨自然不会就这样离开,更何况他已经很清楚,哪怕他就在八百比丘尼身边,那些围绕在她身上的视线,也不会有半分退却的意图。   白天时八百比丘尼还是会去咖啡店照看生意,偶尔和常客们聊天,或是自己一个人坐在角落的位置看书,再在店里人多时换上工作服充当侍者。   但稍有些不同的是,在太阳落山之后,会有人过来咖啡店接她回家了。   楼上侦探社的人,也终于在鬼舞辻无惨连续接了她将近一周的时间之后,都见到了她传说中的【丈夫】的真面目。   茶水间里,谷崎直美捧着脸坐在谷崎润一郎的身旁,她弯着自己兄长的手臂,将脸颊贴在他的脖颈上感慨:“八百小姐的恋人看起来似乎非常可靠呢,虽然不知道之前为什么一直都不出面……”   过来接水的中岛敦听到了这话,接水的动作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了楼下八百小姐的丈夫过来接她下班时的样子,忽然有些好奇:“八百小姐的丈夫,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或许是因为工作的原因,所以之前的那么长时间才无法陪伴在她的身边。   这样的猜测也是完全说得通的。   既然想到了这种地步,在他们的脑海中便也不由自主地冒出了曾经神秘程度足以被称之为【武装侦探社的七大不可思议之一】的太宰先生的职业——Mafia。   但中岛敦也立马想到了:“如果是Mafia的话,太宰先生一定也听说过吧……”   话音刚落,几人便看到了端着杯子推门而入的太宰先生。   见大家都在看着自己,太宰治先是愣了一下,而后露出了笑容:“是我来得不是时候吗?该不会是闯入了什么不该闯入的场合吧?”   闻言中岛敦连忙摆手:“不是的,只是我们在说,八百小姐的丈夫之前那么长时间都不出面,可能是因为受工作的影响,所以想问问太宰先生有没有听说过他。”   虽然武装侦探社的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太宰治昔日曾为港口Mafia五大干部之一的特殊身份,但谁也没有因此而对他产生偏见,他们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加入了武装侦探社——这一行走于灰色地带,管理着横滨的黄昏的组织。   中岛敦之前还在为自己因无法控制异能力,使自己在夜里变成了白虎的样子,导致传出了【食人虎】这样的传闻而一度被市警列为通缉犯这种事情耿耿于怀,却也在太宰治的开导之下逐渐放下了对这件事的芥蒂。   而现如今,武装侦探社的社长福泽谕吉也亲自去警视厅那边进行了解释说明,解除了中岛敦的通缉令。   “工作啊……”太宰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一副努力思考的样子,他想了好一会儿,忽然抬起了手,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对了!”   中岛敦和谷崎直美一副极为期待着他的回答的样子。   “八百小姐的丈夫,名字是什么来着?”太宰治一本正经地询问。   其他几人沉默了好几秒钟,望向太宰治的眼神也带上了无奈。   但他们也忽然意识到,八百小姐丈夫的名字,他们似乎的确不知道。   不过……谷崎直美想起曾听到过八百小姐叫他,“好像是……无惨吧?”   “无惨吗?”中岛敦重复了一遍,将八百比丘尼的姓氏代入进去:“八百无惨?”   这个名字简直比以传说中的不死巫女为名的【八百比丘尼】还要奇怪。   更何况,谷崎直美吐槽:“真的会有人用【无惨】这种词当名字吗?不管是解释为极度悲惨还是极度残忍,听起来都觉得好惨哦。”   只不过一个是自己惨,而另一个是别人惨。   该说不愧是夫妻吗,连取名的奇怪程度都能产生共同点。   “八百无惨这种名字,我可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呢。”太宰治漫不经心地开口,“不过之前偶然听说过另外一个名字哦。”   “诶?”中岛敦本以为这个话题就会在谷崎直美的吐槽中结束,却没料到太宰先生竟然真的知道些什么:“什么名字?”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六年前的事情吧?”太宰治在沙发上坐下,歪了歪脑袋,露出那被白色的绷带缠绕得严严实实的脖颈,他不确定地说:“或者是五年多之前?反正知道差不多是那时候就可以啦。”   中岛敦没有吐槽这种随意的说法,而是等待着他的后续。   太宰治说:“我听说了,【鬼舞辻无惨】这个名字。” 第71章 她的恐惧   大概是距离现在一二十年的过去, 横滨在很长一段时间, 都处于被各方势力争权夺位的混乱期。至于这一状况产生的原因, 则是当年的大战。   为了结束那一次大战, 甚至有被称之为【超越者】的超级异能者被投入战场。但谁也未曾想到的是,在大战结束之后, 横滨反而陷入了比战争时期更加混乱的局面。   针对如何改变这样的局面, 政府方面也做出了巨大的努力, 但即便再怎么加强警备,也无法与那时候疯狂涌入横滨的各方势力抗衡。   “原来还有这样的过去吗?”中岛敦极为惊讶。   坐在茶水间休息的几人中, 除太宰外年龄最大的谷崎润一郎也还只是个学生,自然对这样的过去不会有太多的了解。   但他们却都未能意识到, 以太宰治的年龄来说,他似乎也还没有年长到可以和他们讲述这么多年之前的事情。   太宰治微笑着注视他们:“名为【鬼舞辻无惨】的男人, 可是在那段时期里拥有不小势力的存在哦。”   事实上,太宰治没有告诉他们,在当时, 哪怕只是在横滨经营着公司的人员,都经常会为公司中的高层们请来保镖。   因为横滨的杀手, 比起其他地方的杀手而言, 实在是有着天壤之别。   这些年轻的武装侦探社社员更不会知道的是, 在那段时间里,在现如今的社长福泽谕吉还未建立武装侦探社时, 他一直都在接受着作为护卫的委托。   在那时候有一个传闻, 那就是没有任何杀手能得手【银狼】福泽谕吉的保护对象。   只是凭借着太宰治的部分描述, 茶水间的几人便能够想象到那时候的局面究竟有多么凶残了。   “这样的话,那位鬼舞辻先生做的是什么工作呢?”谷崎直美好奇地问。   太宰治回答道:“是综合产业,主业是贸易公司,副业里似乎也有医院来着。其实现在你们应该也听说过吧,横滨最大的医院——”   ——*——   从武装侦探社下班之后,从楼上下来的中岛敦看到了咖啡店里的八百比丘尼。   推开门的动作甚至没有经过思考便被做了出来,进门之后听到侍者欢迎的声音,中岛敦才眨了眨眼睛,对侍者说要一杯焙茶。   “是准备出去玩吗?”八百比丘尼随口问他。   “啊,这个……”中岛敦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回答道:“我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玩的。”   虽然已经加入了武装侦探社,也认识了武装侦探社的同事们,但他们现如今还不是能在加班之后也一起约着出去玩的亲密关系。   听到了他的回答,八百比丘尼抬起了眼睛,“那……是有什么烦恼吗?”   中岛敦沉默着低下了脑袋。   八百比丘尼抽出空来,陪他坐到了武装侦探社的社员们常坐的里面的位置。   黑发的女性将焙茶放在他的面前,在他的对面坐下,将自己的茶杯也放在桌上:“是工作还是生活呢?”   对于中岛敦来说,这两方面的烦恼其实都有。   虽然侦探社给他安排了指导者,而负责指导他的织田先生也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但对于中岛敦而言,直到现在也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异能力,一直都是他最大的烦恼。   中岛敦没有说话。   并非是想要从八百比丘尼的口中得到什么回答,也并非是想要在短时间内得到解决的方法,他只是单纯地想找个地方坐一下,而他现如今租住的房子里,只有一个人的空间实在是过于安静了。   八百比丘尼大抵也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她捧起面前的杯子抿了一口,视线投向了窗外。   远处的红霞沉重得仿佛是被地平线下的什么东西正在拉拽着一般,四周的夜色逐渐将它们压落,在天空逐渐失去色彩的同时,地面上却陆续亮起了霓虹灯光。   店里的灯也早被打开,中岛敦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但他面前的焙茶早在不知不觉间换了好几杯。   “再喝下去的话,今晚可能要睡不着了哦。”八百比丘尼轻声提醒道。   于是中岛敦终于放下了杯子。   他们之间的话题也慢慢聊了起来。从八百比丘尼为何要开咖啡店,一直聊到了她之前还经营过哪些店铺。   “以前经营过面包店,但可能是位置的原因,所以生意一直都不太好,还经常亏损。后来把那家店铺卖掉了,买下了这里之后,改装成了咖啡店,之前的那些亏损才慢慢被填补起来。”   八百比丘尼笑了笑:“其实我之前还想过,如果新的店面生意也像以前那样的话,我就去楼上的武装侦探社工作了。”   “诶?”中岛敦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八百小姐也有异能吗?”   有着【异能开业许可】的武装侦探社,正式社员们都是异能力者——虽然身为名侦探的江户川乱步其实并没有异能力,却也不知为何一直坚信自己有着名为【超推理】的异能力。   中岛敦想,大概是因为以乱步先生那样的能力而言,如果不用【异能力】来解释,那才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为何什么事情都能一眼看穿了。   “也勉强算是有吧,”八百比丘尼说:“虽然并不能算得上强大。”   但实际上,如果八百比丘尼真的想要加入武装侦探社,比起自身的异能力被看中,因为人际关系而进入的可能性才更大。   她以前就是认识福泽谕吉的——在十几年前,武装侦探社尚未成立之前。   那时的福泽谕吉还被人称之为【银狼】,在横滨接受着护卫的委托,而八百比丘尼曾是他的老师夏目漱石的友人,甚至武装侦探社最初的事务所,位于地铁口附近的【晚香堂】,也是在八百比丘尼的帮助下找到的——她原本想用那块地方来开店。   凭借着这一层关系,哪怕她的异能力并不强大,福泽谕吉也会看在其他方面上让她加入武装侦探社。   在她提到自己早就认识社长的时候,中岛敦露出了更加诧异的表情,他的视线紧紧地盯着八百比丘尼的脸,像是试图从这张脸上看出她的年龄。   但即便是中岛敦也知道,与谢野医生曾经说过,无论如何也不要随意去揣测任何一位女性的年龄。   而聊了许久之后,中岛敦也忽然意识到,她似乎从来都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说过关于自己丈夫的事情。   而在她方才的描述中,也似乎都没有他的存在。   在其他人的认知中,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而已。   大抵是他的表情过于明显了,八百比丘尼便解释道:“我们之间……之前稍微发生了一点事情。”   这个事情具体是什么,她自然不会告诉他,所以八百比丘尼只是说:“所以分开了一段时间,来让彼此都可以有足够的空间来冷静一下。”   而事实也证明,这样的冷静的确是有效果的。无论是对于八百比丘尼还是鬼舞辻无惨而言。   既然提到了这个话题,八百比丘尼也不自觉地多说了几句,这是她头一次向别人描述鬼舞辻无惨,也是头一次把自己和他之间的事情,也分享给其他人。   “八百小姐结婚很多年了吗?”   在中岛敦这样询问她的时候,八百比丘尼说:“是啊,已经很多年了。”   从他们以【夫妻】的名义开始生活算起,已经过去了几百年了。   但中岛敦自然不知道这个【很多年】究竟是多么漫长的概念,他只是觉得奇怪:“八百小姐当初为什么要决定结婚呢?”   既然中途分别这么长的时间,那肯定是因为相处时发现了一些问题,既然这样的话,难道在结婚之前没有任何迹象吗?   八百比丘尼想了想,“大概是因为喜欢吧,”她说:“所以就算知道会有很多问题,也还是要在一起。毕竟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认识他了。”   听到这样的话,中岛敦的第一反应是:“是从小一起长大吗?”   八百比丘尼笑了起来,“算是吧。”   既然是这样的话,中岛敦想,那似乎也不算太奇怪了。   就在他们聊天的空隙里,有其他的声音适时地插入进来,身形高挑的青年不知何时便站在了他们的桌侧。   “在聊什么?”   鬼舞辻无惨的视线落在八百比丘尼的脸上,在八百比丘尼抬起眼睛时四目相对,他看到八百比丘尼脸上的笑意,眉梢微挑。   ——也不知这个笑究竟是因为他……还是因为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白发少年。   虽然只用了短短一周多的时间,但鬼舞辻无惨已经发现了,八百比丘尼似乎和楼上武装侦探社的社员们交情匪浅,哪怕只是下来喝个茶,也可以坐在一起聊上许久。   八百比丘尼很喜欢这种用来打发时间的方式,比起忙碌却时常被各种事情拖住的织田作之助,八百比丘尼的时间则是宽裕太多。   瞥见了那个名为中岛敦的少年,鬼舞辻无惨想起了自己从费奥多尔那里得来的消息。   名为【组合】的组织,会在近日登录横滨——为了找寻藏在横滨某处的【书】,他们会提前得到【书】的道标。   而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让组合的首领坚信,武装侦探社的新人中岛敦,这个有着化身为【白虎】的异能力的少年,就是【书】的道标。   之前在黑市里悬赏七十亿想要抓住中岛敦的,也正是【组合】。   在回去的路上,鬼舞辻无惨同八百比丘尼说起了这件事。   “是吗?”八百比丘尼的脸色极为平静,她侧了侧脸问他:“你也是这样觉得吗?”   闻言鬼舞辻无惨眉头微蹙:“从费奥多尔那里得到的消息,谁又敢肯定真的是正确的?”   虽然对方自称是从俄罗斯来的情报贩子,也一直都在以这样的身份行动着,但同为【天人五衰】的成员,鬼舞辻无惨却能够察觉到从他身上弥漫出来的气息。   【和普通的人类截然不同的,仿佛不知名具的异类般的气息。】   八百比丘尼对他竟也有一天会这样评价一个人类而感到惊诧,却又忽然间想起了什么:“那你要怎么办?”   “虽然并不清楚他的具体计划是什么,”鬼舞辻无惨对八百比丘尼说:“但费奥多尔现如今对【书】势在必得,为了得到【书】,他已经在横滨停留了六七年的时间。”   而在鬼舞辻无惨看来,他也的确有很大的概率能得到这一目标。   “你只打算等吗?”八百比丘尼漫不经心地开口,“等到他找到了,再去拿过来?”   事实上,鬼舞辻无惨并没有告诉八百比丘尼他想用【书】来做什么,而八百比丘尼也从来没有问过他这样的问题。   但这么多年来,鬼舞辻无惨自然不会只是干等着,他比费奥多尔在横滨呆了更长的时间,也在更早之前就将自己的组织和势力在这片土地上扩张了。   鬼舞辻无惨轻声说:“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异能者知道了【书】的存在。”   所以,距离它被找出来的那一天,对于他们而言,的的确确是不会太久了。   这样的念头在鬼舞辻无惨的脑海中冒出来不过数秒,却被其他的念头取代了。   在他的视线内出现的,站在八百比丘尼的公寓前的青年,有着一头显眼的白橡色长发——他的发尾往外翘起,仿佛是正在向外生长扩散着的棘刺一般。   童磨的脸上带着笑意,他歪了歪脑袋,在八百比丘尼和鬼舞辻无惨走近时,目光落在了他们的身上。   “八百~”分明已经看到了站在她身旁的人,可童磨却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鬼舞辻无惨一般,他将自己手里的纸袋递给八百比丘尼,说:“上一次你提到过的那家店的蛋糕,我给你买来了哦。”   说完这话之后,童磨仍没有要离开的意图,他就这样站在八百比丘尼的面前,只当鬼舞辻无惨是透明人。   而对于鬼舞辻无惨而言,只是看着童磨的这张脸,便已经足够让他心烦了,更何况他现如今甚至还光明正大地当着他的面给八百比丘尼送礼物。   八百比丘尼没有伸手接他的东西,在她开口之前,鬼舞辻无惨的声音便从她的身侧响了起来。   他伸手将八百比丘尼拥入自己的怀中,微微倾下脑袋询问她:“这位是?”   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是谁,鬼舞辻无惨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所以这话当然不是真的在询问八百比丘尼童磨的身份,而是提醒童磨——在八百比丘尼的身边,已经有了比他更合适的人存在。   而八百比丘尼并未推开他,也并未露出半分不悦的神色,更是能够说明,比起之前童磨那种单方面的追求,现如今站在八百比丘尼身边的青年,才是她真正选择的人。   童磨那双彩虹色的眸子似乎也黯淡了几分,在八百比丘尼对鬼舞辻无惨说:“是普通的朋友。”时,他脸上原本灿烂的笑容也收敛了许多。   一直以来似乎也都是如此,童磨最多只能算是朋友,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的位置其实都没有发生变化。   只是童磨自己不愿意接受而已。   但在童磨也询问八百比丘尼,她身边的人是谁时,八百比丘尼轻声对他说:“是我的恋人。”   这是童磨第一次听到她亲口承认。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八百比丘尼的说法只是因为不想接受任何人而编造出来的谎言,因为哪怕是童磨尽自己最大的能力进行了调查,得到的关于她的恋人的消息也几乎为零。   但当他远远地看到八百比丘尼和鬼舞辻无惨走在一起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其实已经输了。   因为当她站在童磨面前,和童磨说话时,从来都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这样……几乎是眼睛里只有对方的表情。   而当他看清楚鬼舞辻无惨的面容时,他才将鬼舞辻无惨的形象同那天夜里过来找过他的那个人重叠在了一起。   事实上,早在童磨开始调查八百比丘尼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还有其他人也在找她,甚至比他找了更长的时间。   直到最后八百比丘尼也没有接过他递出的东西。童磨忽然想,原来自己从一开始,竟然就已经没有了可能性。   她早就已经找到更合适的人了。   ——*——   中原中也最近有种奇怪的感觉,最初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直到他看到了恹恹地趴在办公桌上的童磨。   “喂,童磨!”中原中也站在他办公桌前,眉头紧锁:“刚才没人过来通知你吗?首领有事找你。”   在中原中也被叫过去吩咐了近期的任务,准备离开首领办公室的时候,森鸥外突然问他:“童磨君不在事务所里吗?”   刚刚上来时才从童磨的办公室门口路过,看到了童磨趴在桌子上的中原中也愣了一下:“在办公室里。”   于是将童磨叫过来这一任务,便落在了中原中也的身上。   虽然同为干部,但中原中也和童磨的名声,其实也两极分化得极为严重。   中原中也无论是在任何人眼里,都有着极高的亲和力,但童磨却只在一部分人的眼中,能够得到他们的憧憬和仰望。   但值得一提的是,那些人大多是童磨的下属,且在港口Mafia的其他人眼里是极为奇怪的存在——总是把所谓的【极乐】挂在嘴边,说着跟随童磨大人的脚步就能够抵达没有痛苦的世界——类似的说辞甚至令人怀疑港口Mafia之中是不是也存在着什么邪/教组织。   “是中也君啊……”童磨耷拉着脑袋坐起来,抬起脸看向中原中也时,中原中也竟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   事实上,中原中也对于童磨的感官,其实和对太宰治也差不了多少——反正都是很讨人厌的家伙。   只不过比太宰治稍微好一点的是,童磨起码不会随意旷工,也不会随便把任务丢在一边跑去自杀,以至于下属们经常连人都找不到。   对于认真工作的人,哪怕再怎么讨厌,中原中也都不会表现得过于明显。   但现如今他竟然隐约觉得,童磨这家伙似乎也有种要学习青花鱼的意图。   这绝对是不行的!   在中原中也开口之前,童磨忽然抬起了眼睛注视着他,不知道是不是中原中也的错觉,他竟然觉得童磨这时候似乎很难过。   “中也君谈过恋爱吗?”童磨突然这么问他。   中原中也当场愣在了原地,他睁大了眼睛,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在说什么啊,这种事情当然……”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种事情当然是没有过的。   中原中也在港口Mafia勤勤恳恳工作多年,将自己的青春和精力全部都倾注在了工作上,哪里会有空闲的时间拿来谈恋爱呢。   童磨看出了他脸上的局促和紧张,也看到了中原中也仿佛是为了转移话题一般,又开口催促道:“首领还在办公室里等你,快点去了!”   原本还想询问一下失恋应该是什么感觉的童磨从中原中也身边路过时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似是怜悯又似理解的眼神。   中原中也额角青筋突起,伸手给了他的脸一拳。   【几分钟后】   港口Mafia事务所的最顶层,首领办公室。   森鸥外坐在红木的办公桌前,秉持着体恤下属的原则,稍微关心了一下童磨脸上那一块青紫痕迹的由来。   “是被其他组织派来的人袭击了吗?”森鸥外问。   “不是哦,”童磨耸耸肩,语气随意道:“是被中也君打的,不过没有关系啦,我一点也不介意哦,因为我和中也君是很要好的朋友,所以为了让中也君没那么生气,就算被打几拳也没有关系啦。”   听到这话的森鸥外沉默了一下,想起了平日里从不会轻易生气的中原中也,上一次对自己的同事这样动手的原因。   ——是因为太宰君又把任务全部丢给他一个人,然后找了条河跳了下去。   上一个能在中原中也手里能享受到这种待遇的,是还在港口Mafia之中的太宰治。   于是森鸥外叹了口气:“你做了什么事情吗?”   童磨一脸奇怪地摇了摇头,“我没有做什么事情啦,只是问了中也君一个问题,但他完全没有回答的机会,所以我觉得他实在是太可怜啦……”   这样一说疑惑的人变成了森鸥外,“你问了什么?”   “我问中也君,有没有谈过恋爱。”   听到这话的森鸥外陷入了沉默,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了。   但很快他又想起来,在好几年之前,童磨似乎追求过什么人,而就在前几天,港口Mafia五大干部之一的A,也告知了他一件事情——童磨正在追求着武装侦探社楼下那家咖啡店的店主。   之前追求的是面包店的店主,现在又追求一家咖啡店的店主,但是从这些来看,倒让人有些怀疑童磨是不是也想要去开店了。   但问题是,那家咖啡店的位置在【武装侦探社】的楼下,而现如今的太宰治,则是武装侦探社的社员。   森鸥外很难不去怀疑些什么,比如童磨的目标真的是咖啡店里的人,还是……咖啡店楼上,武装侦探社里的人。   当森鸥外旁敲侧击般提起他现如今正在追求着什么人这件事时,童磨叹了口气。   “我已经失恋了,”他一脸超级难过的表情,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一样:“被彻彻底底地拒绝了,还被告知说早就已经结婚了,我完全没有半点希望。”   “八百小姐真的是超级——残忍哦!”童磨哭诉道。   眼见着话题似乎要朝着恋情失败后的诉苦这样的方向发展,森鸥外果断地打断了他的倾诉。   “那童磨君就把注意力都放在工作上吧,毕竟这可是最快的从恋情失败的痛苦中走出来的方法。”森鸥外一本正经地说。   “诶?”童磨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森鸥外微笑着回答:“当然是真的。”   ——*——   在咖啡店里擦着桌子时,八百比丘尼看到了一群人进入了电梯。   她手上的动作停顿下来,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到吧台前和店长说了几句话,便解下了围裙回到了家里。   鬼舞辻无惨在白天有时会待在家里,有时则是会打着伞出门——大抵是因为那次照射阳光之后身体也产生了一下变化,所以在光线不怎么刺眼的天气里,只要注意撑了伞。也能够行走在白天了。   不仅如此,在后来八百比丘尼才知道,鬼舞辻无惨现如今也只需要一些血液便足以存活。   听到这种事情时她露出了惊诧的神色,却被鬼舞辻无惨反问:“很不可思议吗?”   的确是挺不可思议的,但不是因为【鬼】竟然可以只依靠血液便存活于世,而是因为……鬼舞辻无惨竟然会做出这样的改变。   昔日珠世和愈史郎早已依靠这样的方式生存了几百年,而以鬼舞辻无惨的能力,只要他想,也绝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但正是这个【他的想法】,却足以决定很多事情。   八百比丘尼回到家中时没有看到鬼舞辻无惨,她忽然想起来昨晚他似乎提起过今天有工作上的事情要去处理,便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没有接通。   并不是打给鬼舞辻无惨的,而是打给福泽谕吉的老师——夏目漱石的。   为了结束横滨长久以来的混乱局面,夏目漱石在当初做出了极大的贡献,是他提出了名为【三刻构想】的计划,才逐渐让横滨一步步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所谓的【三刻构想】,便是让三个不同的组织管理横滨,将黑暗的部分交给Mafia,将明面上的事务交给军警和异能特务科,而最为特殊的,则是行走在灰□□域的武装侦探社。   当初太宰治和织田作之助,其实也受到了来自异能特务科的邀请,但太宰治却以自己大概不太适合那种地方为由拒绝了那边的邀请,经过介绍参加了武装侦探社的考核。   事实也的确证明,太宰治确实更加适合武装侦探社。   八百比丘尼其实对这种事情早有预料,一直以来夏目漱石的行踪都让人捉摸不透,他似乎从不会在任何地方定居,在【三刻构想】正常运转之后,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横滨。   但也有传闻说,夏目漱石是知道【书】具体在何处的人。   八百比丘尼不知道那样的传闻是真是假,但她能够知道的是,她又看到了预言的画面。   她看到了横滨仿佛变成了多年之前的模样,四处都是人心惶惶,枪/声和废墟仿佛又变成了常态,被努力维持了多年的和平最终还是被撕碎了。   八百比丘尼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看到的预言内容只是片面的部分,她时常只能看到其中短暂的一小节,而这一小节的场景也很有可能令人产生误解。   比如在很多年前的时候,她看到的【鬼舞辻无惨的死亡】。   其实有些事情八百比丘尼一直都没有告诉鬼舞辻无惨,哪怕是说了的部分,她也没有完全说清楚。   【在八百比丘尼的预言中,她两次看到了鬼舞辻无惨的死亡。】   第一次是鬼舞辻无惨变成鬼没有多久的时间点,他抱着想要拉拢八百比丘尼的念头来到了她的身边,对她伸出了手,在握住那只手的时刻,八百比丘尼看到了他的【死亡】。   她看到穿着红色羽织的鬼杀队剑士有着一头暗红色的长发,他的长发被高高地束起,露出左边额角的火焰般的斑纹。   在他的耳下垂挂着花札纹样的耳饰——那便是初始呼吸的剑士,继国缘一。   她看到了继国缘一的日轮刀斩下鬼舞辻无惨的头颅,也看到了鬼舞辻无惨碎裂的身体,她看到那些碎裂的肉块飞溅在空中,再次被继国缘一的日轮刀斩碎。   鬼舞辻无惨曾以为自己以碎成一团的模样去找八百比丘尼的时候,就是他在她面前露出过的,最为狼狈的时刻,但其实不是。   在八百比丘尼的预言之中,她看到了他更加狼狈的、被打败的每一个细节。   如果被鬼舞辻无惨知道这样的预言内容,又必定会成为他心底里需要花费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跨过去的隔阂,所以八百比丘尼干脆没有告诉他,就像她也不会去过问那些鬼舞辻无惨认为不需要告诉她的事情一样。   事实上,对于她而言,在以为鬼舞辻无惨会死在继国缘一的手中,却又再次看到那团碎肉出现在她面前时,八百比丘尼竟是有几分庆幸的。   仿佛是被紧紧扼住的心脏忽然又被松开了一般,哪怕她表面上没有露出半分消息,但在心底里,她还是高兴着的——她在高兴着鬼舞辻无惨没有死去。   即便他做了很多错事,而且在那之后也在不断地犯错。   但在那个时候,八百比丘尼触碰到了那团碎肉,却又见到了他的第二次【死亡】。   她看到了四处弥漫着烟尘的废墟,看到了站在废墟之中的人们。那对早已在她的预言中出现过的、令她无比熟悉的花札耳饰再一次出现在了她的预言中。   就好像一切都是注定的,即便在现在,鬼舞辻无惨没有死在戴着花札耳饰的剑士手中,他也必定会在将来的某一天,以不同的方式,死在不同的人手中。   而这一切其实早就已经注定了。   八百比丘尼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思考着这点,所谓的命运究竟是什么,所谓的神明又在安排着什么。   时至如今她终于明白了,但她仍是不知道鬼舞辻无惨是否已经明白了。   不过……鬼舞辻无惨至少也做出了改变,而八百比丘尼,并未在她这一次的预言之中,见到鬼舞辻无惨的身影。   她不知道看不到他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但至少,八百比丘尼并未看到鬼舞辻无惨的第三次【死亡】。   曾经有人对她说过,有些东西并没有强求的必要,有些人也没有挽留的必要,所以八百比丘尼一直以来都在秉持着这样的行事准则,直到某一天她忽然发觉,自己在无意识间其实已经做出了与这样的准则截然相反的事情。   她想要留住鬼舞辻无惨。   只有鬼舞辻无惨是特别的,哪怕他曾犯过无数的错误,也曾做过无数的错事,但在那些过去的时光里,只有鬼舞辻无惨在她到底心底里留下了过于深刻的痕迹。   所以八百比丘尼开始恐惧起看到他的死亡,也开始庆幸起自己的预言并未看到他真正死去之后的部分。   她并不是害怕看到鬼舞辻无惨被打败的场景,她真正害怕的——是像鬼舞辻无惨的第二次死亡之后这样,自己一个人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就好像从来都没有遇到过鬼舞辻无惨一样。 第72章 想要的生活   鬼舞辻无惨头一次没有在咖啡店里接到八百比丘尼。   当他像往常那样在太阳落山之后前往咖啡店时, 正在磨咖啡豆的店长告诉他, 八百小姐已经回去了。   鬼舞辻无惨愣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却没有从通讯记录里看到任何信息或是未接来电。   这也正说明——八百比丘尼的确没有实现通知他半句。   他眸色变了变,眉头微微蹙起, 正打算转身出门,却看到了从门口进来的,穿着砂色长风衣的青年。   ——是楼上武装侦探社的社员。   鬼舞辻无惨在脑海中搜索了半秒, 想起了青年的名字。   ——太宰治。   在他与八百比丘尼久别重逢的现场,也有这名青年的存在。   鬼舞辻无惨已经极为克制自己, 他刻意不过问八百比丘尼现如今的人际交往, 也学着像八百比丘尼那样, 给对方也尽可能地留出空间。   但仅仅是做到这种程度, 也足以令鬼舞辻无惨觉得心烦。   一直以来他其实都是掌控欲/望极为强烈的人, 最明显的证据便是曾经那些由他制造出来的鬼,哪怕只是普通的低级鬼,鬼舞辻无惨也能够读到他们的思想。   他享受着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的感觉,也对自己无法理解、无法操纵的东西难有好感。   更何况以他的直觉而言,现如今站在他的面前,抬起手笑眯眯地同他打着招呼的青年,必定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鬼舞辻无惨抬起了下颌, 并没有想要和眼前的青年又任何来往的意图。于是他微微颔首, 勉强算是打了招呼。   在鬼舞辻无惨即将从他身旁擦肩而过时, 他被叫住了。   “无惨先生有空坐下来聊一聊吗?”名为太宰治的青年声音里噙着笑意,但落入鬼舞辻无惨的耳中,却不知为何多出了几分意味深长的感觉。   他本想拒绝,可太宰治抢在那之前又开口说:“是关于八百小姐的事情。”   这下,鬼舞辻无惨终于侧过脸正眼看他了。   在前往里面的位置时,路过吧台的太宰治对店长说了一句自己要和平时一样的茶,末了还很自然地询问鬼舞辻无惨要点什么。   “我个人很推荐这里的焙茶哦,”太宰治的脸上带着属于熟客的骄傲:“不过最近出的新品也有很多种类可以选择,如果有机会的话,建议您可以都尝一尝呢。”   鬼舞辻无惨的眸色暗了暗,他明显听出了太宰治的话里有话,而说话的人却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他的神色变化一般,依旧摆着一副热情好客般的笑容。   ——哪怕就事实而言,太宰治才更应该是【客】才对。   想到这种事实,鬼舞辻无惨的脸色终于稍微好看了些,他回以一个客套的虚伪笑容,对太宰治说:“多谢您的推荐。”   几乎是刚在座位上坐下,太宰治便开始挑起了话题,鬼舞辻无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神色晦暗不清。   太宰治双手交叠,将手肘撑在桌面上,像是随口一问:“无惨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经营家族产业,”鬼舞辻无惨回答道:“主要是贸易方面。”   “……这样啊。”太宰治笑了笑,对他说:“不过我之前听有些朋友说过,这方面的产业,在横滨似乎不太好发展呢……”   鬼舞辻无惨自然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自港口Mafia的新任首领森鸥外继位之后,港口Mafia便一步步掌控了港口附近的绝大部分运输路线,鬼舞辻无惨当初也是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和对方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这种事情当然不能明面上说给太宰治听,所以鬼舞辻无惨也只是随口回答道:“生意场上遇到些挫折是难免的。”   闻言太宰治笑得更欢快了:“您说得很对呢,而且这样的道理放在其他的事情上也完全可以说得通,不是吗?”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难言的怪异带着压抑弥漫在他们之间。   太宰治意有所指的话让鬼舞辻无惨冷下了脸,但在鬼舞辻无惨翻脸之前,太宰治口袋里的手机却忽然响了起来,打破了这份维持着安静的微妙平衡。   太宰治将手从自己的口袋里伸进去一顿摸索,却又皱了皱眉头,抽出手来伸进另一边的口袋里再一通摸索,才摸出了自己的电话。   这也间接导致,那首奇怪的、太宰自己录制的来电铃声竟完整地在鬼舞辻无惨的面前响了一整遍。   鬼舞辻无惨面无表情地看着太宰治挂断了电话,看着他摸了摸自己有些蓬乱的黑发,对鬼舞辻无惨说:“抱歉啊,我忽然有些事情,下次有机会的话,还想再和您好好聊一聊呢。”   ——不会再有下次了。鬼舞辻无惨在心里回答他。   ——*——   回去的路上,鬼舞辻无惨忽然想起来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八百比丘尼似乎随口提了一句家里的调味料快要用光了。   他思考了半秒钟,鬼使神差地走进了超市。   虽然之前也站在厨房门口看过八百比丘尼做饭时的样子,但那些装在调味盒里的调味品,要鬼舞辻无惨分辨出它们究竟是什么,并且准确地从超市的货架上找出来,显然并不是简单的事情。   更何况……虽然在人类的社会中生活了这么长的事情,也一直都在经营打理着那些产业,但独自一人来超市买东西这种事,对于鬼舞辻无惨而言还是头一次。   他推着购物车站在那排货架前沉默了很长的时间,直到一旁早就注意到了他的导购员主动过来询问他想找什么。   鬼舞辻无惨思考了片刻:“……调味品。”   “具体是想买什么调味品呢?”导购员又问。   这样的问题又令鬼舞辻无惨沉默下来,试图描述那些调味品长什么样这种行为,只是在心底里想想也完全能想象到是一副多么愚蠢的模样。   于是鬼舞辻无惨露出了早已得心应手的假笑,回绝了导购员的帮助。   像是急于摆脱她一般,鬼舞辻无惨从离自己最近的地方拿了一袋调味料,将它扔进购物车里之后,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于是在导购员惊诧的目光中,他把整个货架上的调味品全部都拿了一种,堆满了一整个购物车。   “那个……”导购员有些迟疑地站在他身边问他:“您是要自己开店吗?”   或者是哪家大饭店里的采购员?   毕竟一般的人家,哪怕是用几十年大概也用不完这么多吧……   更何况认真来说,这些调味品的保质期也达不到这么长的时间。   “不,”鬼舞辻无惨推着购物车从她身边走过,对她说:“买齐全了会更方便吧?”   ——是挺方便的。导购员心想,这个量哪怕直接用来当菜都能用好长一段时间了。   ——*——   当他提着大袋子从门口进来时,八百比丘尼正在整理家里的东西。   她只听到开门换鞋的声音便知道回来的人是谁,刚抬起脸想说些什么,却在看到他手里提着的大袋子时转了口风。   “这么多东西,”八百比丘尼起身来到他身边,结果他手里的东西低下脸查看,“买了什么……”   话未说完,她便看清楚了里面到底是些什么。   “……”在诡异的沉默之后,八百比丘尼抬起脸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鬼舞辻无惨开口问她:“没有你想要的吗?”   看着他这副自然的表情,八百比丘尼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没有她想要的吗?当然不是。   货架上所有调味品,全部种类都在这里了,怎么可能还会没有她想要的呢,只是……   “所谓的调味品,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应该是做菜时的辅助添加剂,而不是……”八百比丘尼顿了顿:“哪怕是直接用来当菜都能吃上起码好几周的……这些东西。”   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就算是八百比丘尼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了。更何况这么久以来,鬼舞辻无惨还是头一次做这种接地气的事情。   去超市买调味品这种事,无论八百比丘尼怎么想,她也完全没有想到会是鬼舞辻无惨能做出来的事情。   而事实也充分证明,他心血来潮的举动显然并不正确。   鬼舞辻无惨在看到八百比丘尼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时,他就已经能够理解到自己的举动似乎并没有让八百比丘尼满意。   但以他的性格,鬼使神差地买了东西回来,哪怕没有买对,或是和八百比丘尼想象之中的完全不一样,他也绝对不可能会露出虚心求教的样子,询问她要怎样做才是正确的。   八百比丘尼自然能从他那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没有异样的神色中读出他的心思,也因此不会对他的举动做出什么不好的评价。   为了让这一事情尽快翻页,八百比丘尼没再过多纠结于这件事情,正好刚才在家时收拾出了几个储物柜,她从那一堆调味品中选出了自己想要的几包,剩下的便都塞进了储物柜里。   自己家里想要用完这么多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八百比丘尼一边将它们放进储物柜里,一边思考着应该如何解决这堆剩下的调味品。   偷偷去超市里退掉虽然是最方便快捷的办法,但如果被鬼舞辻无惨知道了,估计更会尴尬,这一方法被排除之后,另一个最容易想到的,也只有送给其他人了。   八百比丘尼头一次庆幸起了自己正在开店——咖啡店搞活动送调味品这种事情,似乎也不算太过奇怪……吧?   她的注意力完全在思考这种事情上,也就间接忽略了鬼舞辻无惨的神色变化。   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鬼舞辻无惨的视线落在了她挑选调味品的动作上,他默默地把她挑出来的东西记了下来,在心底里复述了一遍之后才忽然反应过来。   ——把这种东西记住的话……下次还要去买吗?   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之后,鬼舞辻无惨忽然愣住了。   ——*——   “诶???”下来买饮料的中岛敦看着和自己点的饮品一起被推出来的那包调味料,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这是……调味料吗?”中岛敦有些怀疑地看着店长:“还是被做成这种包装的甜品或者糖之类的……”   而店长的回答则是否认了他的怀疑,认认真真地告诉他:“的确就是真的调味品。”   中岛敦愣在了原地,实在想不通买饮料为何还会送调味品,难道是什么愚人节活动吗?可是现在也不是四月一号啊。   “这是八百小姐的意思,”店长大抵是不忍心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一脸怀疑人生的模样,于是将眼神投向不远处坐在靠窗位置的八百比丘尼身上,意思也很明确了。   ——去问做出这个决定的人就可以了。   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最近武装侦探社的工作内容超乎寻常的多,中岛敦其实也很久没有和八百比丘尼坐在一起了。本着和她打声招呼的想法,中岛敦来到了八百比丘尼的面前。   正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书的八百比丘尼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她抬起脸来,轻声问:“敦又是下来给大家买东西的吗?”   中岛敦点了点头,解释道:“最近大家都很忙碌,所以也几乎没有时间来咖啡店里了……对了,”他举起手里的调味品,露出了一个有些尴尬的笑容:“八百小姐怎么会突然想到搞活动送调味品呢?”   “这个啊……”八百比丘尼露出了思考的表情,像是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样,“因为稍微买多了一点,感觉家里用不完,本来是想放到店里来用,可是店长又说只需要其中的几样就可以了。”   所以八百比丘尼还是只能把剩下的那些送出去了。   虽然这样的解释还是令中岛敦有些懵懂,毕竟他怎么也想象不到,究竟是买了多少,才会需要作为赠品送给客人们。   和八百比丘尼聊天的时间并不长,毕竟楼上还有好多工作在等着中岛敦,他和八百比丘尼告别后将买好的东西拿上楼,一进门便听到了与谢野晶子的声音。   她几乎是头也没抬,依旧专注于自己手中的任务:“新人回来了呀,快帮我把红茶拿过来吧。”   而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太宰治竟然也被捉在了事务所里工作着。   太宰治一见到中岛敦便亮起了眼睛,跑过来似乎是想要和他【商量】什么事情,中岛敦看着他这副样子就知道,肯定又是要把那些在太宰先生自己看来根本没有意思的杂活全部丢给他。   哪怕他之前因为这一做法总是被国木田先生掐着脖子晃来晃去,也还是有一万种方法让敦乖乖地接手那些任务。   “嗯?”太宰治捏着调味品袋子的一角,将它提起来悬在眼前,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敦还去超市了吗?”   “不是啦,”中岛敦将那些饮料一一从袋子里拿出来,解释道:“是楼下的咖啡店搞活动送的。”   闻言太宰治露出了一副令中岛敦心惊胆战的兴奋表情,而他说出来的话也没有令中岛敦的心惊胆战落空。   他说:“楼下的咖啡店终于决定推出自杀服务了吗?那我可不可以要求重新点一杯,在焙茶里加满调味剂再加上洗洁精怎么样?”   太宰治一副兴致勃勃真的要下去点单的样子,让原本正在工作的国木田独步又捏断了一支钢笔,大吼道:“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服务存在啊!就算真的是海藻脑袋也该想明白吧!哪家咖啡店会把洗洁精卖给客人!!!”   闻言太宰治点了点头,“明白了,我现在连海藻脑袋都不是。”   中岛敦很想吐槽这个不是海藻脑袋的问题,而是太宰先生明明又是想偷偷溜出去,所以连这种借口都能想出来。   果然,太宰先生为了翘班还真是无所不用啊。   吵吵嚷嚷着的太宰治最后还是被国木田独步揪着衣领塞回了办公椅上。   “你也稍微管管他啊!”国木田独步一副极为心累的样子,对一旁认真埋头工作的织田作之助说:“真不知道你之前是怎么受得了这种家伙的。”   织田作之助抬起了脸,眼神有些木讷地看着国木田独步,“啊,管管的意思是,要我也来劝太宰努力工作吗?”   国木田独步抬手按住了自己的额角,对自己的同事们感到了深深的绝望。   ——如果说太宰那家伙是海藻脑袋的话,那眼前这个就是木头脑袋了吧。   ——*——   事实证明,虽然在咖啡店里赠送调味品这种举动有些怪异,但实际上无聊的人也远比她想象之中更多。   尤其是这种活动传开了之后,附近的邻居们居然也都跑过来买饮料,甚至还有些学生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看一看传说中送调味品的咖啡店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在不知道多少次和客人们解释活动已经结束,调味品也早就已经送完了之后,店员们看着客人露出的失望表情,甚至开始思考起要不要去告诉八百小姐一声,问问她这个活动是不是要继续下去。   于是这个任务自然是落在了店长的身上。   在八百比丘尼坐在座位上等着鬼舞辻无惨过来接她的时候,店长也在其他店员的目光中走到了她的面前。   在对方唤了她的名字后,八百比丘尼询问道:“有什么事情吗?”   “关于赠送调味品的活动……”店主向她解释了一番近来也还经常有人为了这个活动而来,“所以想问问您的想法。”   原本只是想找个办法把调味品处理掉的八百比丘尼也没有想到还会有这样的后续,她想了想成本,再想到因为这件事引起的后续客流量。把后续处理的决策交给了店长。   毕竟这种事情,由更有经验的人来处理更好。   正是说到这里的时候,她远远地看到了正朝着咖啡店走来的青年,于是拿起了自己的外套和店长告别,起身往门外走去。   店长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看着她在黑发红眼的青年面前停住,似乎是说了什么话之后,两人才一起朝着相同的方向走去。   鬼舞辻无惨其实也已经知道了她的咖啡店搞活动的事情,但这种完全就是他的黑历史的证明的活动,他当然不会特意去过问。   太阳落山之后,人造的光流溢在街道上,那些伫立于道路两旁的街灯在他们的肩头飘落片片光影。   八百比丘尼侧过脸看着鬼舞辻无惨的侧脸,忽然觉得就算像现在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似乎也不会令人厌烦。   她垂下眼睑看到了鬼舞辻无惨垂在身侧的手掌,抬起脸时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没有刻意点明什么,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在她的手指触碰到另一个人的手指时,那人也张开了手掌,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   一切都像是水到渠成一般,谁也没有说话,但八百比丘尼瞥见了鬼舞辻无惨的侧脸,他的嘴角弧度似乎发生了变化。   如果是在以前,这种普通却又温馨的举动绝对不可能发生在他们之间,但随着时间的变化,在与过去画下了句号之后,重新开始的生活,却有了截然不同的发展。   在他们的过去,他们之间的关系开始于欺骗,所以最终也结束于欺骗。区别只在于开始时是鬼舞辻无惨骗了她,而结束时却是八百比丘尼欺骗了鬼舞辻无惨。   那段扭曲的联系只能以扭曲的方式斩断,剔除那些充满着虚伪和戾气的杂质,藏在彼此心底里的,其实正是这样普通的相处。   八百比丘尼一直都在渴望着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但这世间再没有像她一样吃下了人鱼肉的存在——所有人都只能在她身边停留短暂的时光,而后迎来人类命中注定的结局。   除了鬼舞辻无惨。   虽然他们的【永生】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但即便如此,对于八百比丘尼而言,鬼舞辻无惨仍是这世间唯一一个可以陪伴她走过那些无休止的漫长岁月的存在。   而她似乎也能够理解到,鬼舞辻无惨现如今怀抱着怎样的想法。   大抵也是和她一样的吧,在体会到了现如今的普通的生活之后,才能够真正地明白,自己心目中最渴望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八百比丘尼忘了曾在哪里听过一种说法,当人濒临死亡的时候,脑海中会浮现出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些片段,这样的说法对八百比丘尼而言似乎已经不太适用了,但她觉得,鬼舞辻无惨大抵还是适用的。   只不过,鬼舞辻无惨死了两次之后,才真正醒悟过来,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分明在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想要健康的身体——想要像他见到的其他人那样,可以毫无顾忌地外出行走,做着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鬼舞辻无惨最开始的梦想,仅是如此。   在成为【鬼】之后的时间里,过分漫长的岁月扭曲了他的想法,也扭曲了他的梦。   而八百比丘尼自己也再清楚不过,无休止的时间,究竟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握着鬼舞辻无惨的手,感受到他的体温顺着接触到的皮肤传递过来时,八百比丘尼想了很多。   但那些思绪,最终在鬼舞辻无惨将钥匙插入锁眼的声音中结束。   八百比丘尼忽然握紧了鬼舞辻无惨的手,令鬼舞辻无惨稍稍侧目,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她忽然对他说:“我们是不是已经有很久没有一起出去逛逛了?”   上一次一起逛街是什么时候呢?八百比丘尼开始回忆过去的事情,但那些过往仿佛都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雾,生出尖刺的荆棘盘踞在那些记忆里,就像是在阻碍着她回忆一般。   鬼舞辻无惨没有说话,比起八百比丘尼,他似乎才更不想去回忆过去的那些事情——因为过去的鬼舞辻无惨,总在抗拒着面对自己的真实想法。   他分明在那时也是爱着八百比丘尼的,无论是在何等时刻,八百比丘尼都是他心目中最为特殊的存在,但那时的鬼舞辻无惨从来不会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哪怕是想要对她好的时候,也总会在看着她的时候,不受控制地做出与自己打的想法截然不同的举动。   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是极为平静的声音。   “那就一起出去逛逛吧。”鬼舞辻无惨轻声说。   他将钥匙从锁眼里抽出来,牵着八百比丘尼的手走出了公寓楼,站到了街道上的时候,才开始思考起应该要去什么地方【逛逛】。   在过去他们也不是没有一起出门过,但那时候的一起外出,分明从表面上看起来甚至会比现如今更加的亲密恩爱,但无形的隔阂却永远都横贯在他们的中间。   而现如今那层隔阂大抵是已经消失了吧,鬼舞辻无惨的视线落在八百比丘尼的侧脸,他看到她的脸上也不再挂着那副虚假的、被刻意制造出来的笑容。   鬼舞辻无惨想起了他们过去逛街的地点,算起来也总共只有那么几个地方——服装店、电影院、高档餐厅……虽然鬼舞辻无惨对这些东西其实没有几分兴趣,更不会吃进任何人类的食物。   他们一起出去【吃饭】时,通常都只是鬼舞辻无惨点的食物被端到他面前时是什么样,那么在他们用餐结束后离开时,也依旧会是什么样。   鬼舞辻无惨没有在这种事情上也装模作样的念头,更不会顾及那些餐厅里的侍者的想法。   现如今距离那时候虽然只是过去近百年,但在这近百年里的变化,却超过了过去的千年。   虽然鬼舞辻无惨并没有刻意去了解什么,但日常生活之中潜移默化的改变,却足以让他也知道很多东西。   他曾经口口声声说自己厌恶变化,因为变化也意味着劣化,可实际上,现如今的鬼舞辻无惨产生的变化,早已超过了他昔日所鄙夷的任何人。   就在他还在思考着应该和八百比丘尼一起去哪里的时候,八百比丘尼已经做出了决定——她牵着鬼舞辻无惨的手和他一起朝着来时的路线走着,在他们抵达目的地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彻底愣住了。   ——他们站在了超市门口。   鬼舞辻无惨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原本纠结了许久的、在现代社会里与八百比丘尼的第一次约会,竟然会是这样的地点。   八百比丘尼看到了鬼舞辻无惨的表情,她侧过脸问他:“不想进去吗?”   鬼舞辻无惨陷入了沉默。   很难说他这时候的心情究竟如何,但当八百比丘尼这样询问他的时候,他的脑子自动翻译了她说的这句话——不想进去的话也可以站在外面等着。   或者自己一个人回家。   这两个选项,无论是哪一个都并非鬼舞辻无惨想要选择的内容,他紧了紧嘴角,对八百比丘尼说:“进去吧。”   就好像是妥协了一样。   八百比丘尼大抵是有些高兴的,虽然这样的高兴并没有直观体现在她的表情里,但只要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她的神色也还是产生了细微的变化。   事实上,八百比丘尼选择这里也只是心血来潮。   从公寓里出来时,八百比丘尼又想起了调味品的事情,于是抱着一种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的心态,她牵着鬼舞辻无惨的手带他来到了超市门口。   和鬼舞辻无惨想的稍微有些不同,八百比丘尼刚才那句话其实真的只是在询问他的想法,如果他真的表示了拒绝,那么八百比丘尼也会顺着他的意思重新挑选【约会】的地点。   但实际情况却是他们一起进了超市,甚至正在挑选着蔬菜和肉类。   对于鬼舞辻无惨而言,这种事情显然是过于陌生了,他从来都不需要自己做饭,而更不会有用到这种技能的一天。   但八百比丘尼却似乎极为娴熟的模样,看样子是经常自己过来选购。   在他们一起生活的这段时间里,其实鬼舞辻无惨也见过许多次八百比丘尼做饭的场景,但还是和以前一样——鬼舞辻无惨从来都不会吃下任何人类的食物。   所以每天的晚餐时间,其实也是鬼舞辻无惨看着八百比丘尼独自一人吃着晚餐,自己则是坐在不远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当他的思绪有些偏离现状的时刻,八百比丘尼的声音将他的注意力重新拉回了现实。   在她的手里拿着两盒肉类,八百比丘尼询问他:“买猪肉还是牛肉?”   鬼舞辻无惨愣了一下,似乎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为何要询问自己这种问题。   但当他的视线穿过八百比丘尼的肩头落在她身后的,一起推着购物车停在了冷藏柜前的青年男女时,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在那两人的手指上,也戴着款式相同的戒指。   于是鬼舞辻无惨回答她:“牛肉吧。”   鬼舞辻无惨其实并不知道这两种肉类有什么差别,也不明白其中味道的差异,他只是单纯觉得——这样询问他的八百比丘尼,实际上只是想体验一下这种感觉而已。   而这是以前的鬼舞辻无惨,绝对不会配合的事情。   如果在当初,八百比丘尼说要自己出去买菜,还把鬼舞辻无惨也一起带上,只会让鬼舞辻无惨心生不快,甚至会觉得她又是在嘲讽自己。   尤其是她还问一个已经有千年没有吃过任何人类食物的【鬼】,在两种肉类之中,应该选择哪种更好。   这样做的结果,哪怕在当时鬼舞辻无惨不会立马翻脸,当他们回到家中之后,鬼舞辻无惨也绝对不会觉得这种问题是什么有趣的东西。   八百比丘尼将那盒牛肉放进购物车里,视线瞥见了不远处的蔬菜,她正打算推着购物车过去,视线内却忽然多出了一双手。   鬼舞辻无惨站在她的身边,面上的表情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但八百比丘尼却无端地想要露出笑容。   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她想,或许活的时间太久,其实也并非只有孤独与无趣。   如果八百比丘尼没能在这世间留存如此漫长的时间,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以普通的方式过完了自己的余生,那么……也不会遇到鬼舞辻无惨这样的存在。   和他一起推着购物车走在超市里的时候,八百比丘尼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   她想起自己真正年少的时候,那时候的八百比丘尼还不叫八百比丘尼,她也还未曾吃下人鱼肉,没有获得这又像诅咒又像神眷般的永生。   在那个时候,她其实也想象过自己的未来——想象过自己将来会和怎样的人共度余生。   那时候八百比丘尼是整个小渔村中最为美丽的女子,她的父亲也曾对她说过,如果她想要离开这个小渔村,他绝对会陪她一起离开。   因为在他的眼里——他的女儿的确足以配得上那些京都中的贵族公子们。   或许曾经也对这样的说法心动过,想要离开那个她出生的小渔村,但那样的念头其实也没有支撑太长的时间。   因为她很快便明白了,当她站在海边高高的石头上,看着那下面往来的人们,她忽然想——其实一直以来,她最喜欢也最习惯的,还是这种普通的生活。   而如果没有那一次的出海,没有那奇怪的人鱼肉,她也本该就这样普通地过完余生。 第73章 情况的变化   哪怕是从未尝试过、甚至在以前的自己看来永远也不会发生的事情, 只要有了第一次,那么第二次、第三次到来的时候, 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更何况就鬼舞辻无惨个人的体感而言,比起独自一人试图去摸索什么, 陪在八百比丘尼的身边和她一起做着这些事情, 显然要更轻松得多。   ——最起码不会再犯之前那种令人只能相顾无言的错误。   而事实则是证明, 只要鬼舞辻无惨愿意,其实这种事情也难不倒他,在跟着八百比丘尼在超市里转了好多圈之后, 许多以前的他从不知道的东西,也都被他悉数塞进了脑袋里。   在一起排队结完账之后,鬼舞辻无惨伸出一只手接过了购物袋,另一只手则是牵住了八百比丘尼的手。   他的动作极为自然,流畅得就好像提前演练过许多遍一样, 但面上的表情和细微的眼神变化, 却足以显示出他这时候的心情远不如表面上那么平静。   尤其是当他们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一路走回家, 脚步停在公寓门口的时候,正想开门的鬼舞辻无惨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两只手都腾不出空来。   站在他身旁的八百比丘尼显然也发现了这点, 于是打算自己开门,可在将手伸进口袋里却摸了个空之后,她忽然意识到——她的钥匙大抵是落在了咖啡店里。   鬼舞辻无惨只能看到她顿在口袋里没有动作的手, 略微产生了些疑惑的情绪, 本想问她怎么了, 但话未出口, 却看到八百比丘尼将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   然后伸进了他的外衣口袋里。   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他怔在了原地,但八百比丘尼的神色却毫无异样,她没有特意去看鬼舞辻无惨的表情,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钥匙,顺利将家门打开来了。   说起来似乎也有些奇妙,以往独自一人居住的时候,八百比丘尼多年来从未犯过落下钥匙这种错误,可和鬼舞辻无惨住在了一起之后,却头一次有了这样的体验。   甚至在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钥匙之后,八百比丘尼还生出了几分庆幸的情绪——就好像是在为有和自己一同生活的人而感到高兴一样。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鬼舞辻无惨今日竟也破天荒地挽起了袖口在厨房洗菜。   当她在几分钟之前看到鬼舞辻无惨从购物袋里将买来的食材一样样拿出来,询问她要如何处理的时候,八百比丘尼注视着他那副没有任何异样的模样,忽然笑了起来。   “很好笑吗?”鬼舞辻无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不,”八百比丘尼回答道:“只是觉得很奇妙。”   她轻声说着,嗓音里似乎也带着几分恍惚感:“我以前从来都没有想过,未来还会有这样的时候。”   鬼舞辻无惨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她,看着她露出笑容,也看着她笑着对他说:“我很高兴。”   事实上,鬼舞辻无惨也从来没有想象过,有一天他能如此心平气和地站在八百比丘尼的面前,听她说着这种以前从来都没有机会听到的话。   这也间接导致他在洗菜时也还在回忆着过去的事情,手上的动作也变得有些心不在焉。   八百比丘尼见他几乎要把手里的菜叶子都搓烂了,终于还是出声提醒道:“青菜叶子不用洗这么久。”   鬼舞辻无惨这才如梦初醒般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蔬菜,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秉持着不能浪费的原则,就算青菜叶子都被他搓成一团了,八百比丘尼还是把它们炒熟端上了餐桌——但看着这盘卖相一点也不好看的青菜,八百比丘尼心想果然让鬼舞辻无惨来做这种事还是太勉强他了。   ——哪怕实际上是鬼舞辻无惨自己主动要去洗菜的。   就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样,餐桌上只有一双碗筷。这并非是因为家中没有其他碗筷,只是因为鬼舞辻无惨并不需要这样的东西。   所以从他搬进八百比丘尼的住所的第一天起,八百比丘尼就完全没有产生过要在餐桌上添双碗筷的念头。   【鬼舞辻无惨从不会吃任何人类的食物。】这样的印象已经完全刻在了她的心底里。   但就在今天,这一印象却发生了改变。   在看到鬼舞辻无惨从橱柜里取出碗筷放在自己面前时,她正在盛饭的手顿了顿,直到又看见了对方递过来的碗,才忽然意识到他想做什么。   八百比丘尼抬起眼睛注视着他的脸,试图从那张脸上看出些什么来,但她所看到的只是极为平静的神色。   她接过他递来的碗,试探性地帮他打了仅盖住碗底的米饭,将碗递回去的时候,鬼舞辻无惨虽然表情略微产生了变化,却也没有开口多说什么。   吃饭这种事对八百比丘尼来说其实很普通,但她这时候却完全无法像平时那样平静,哪怕就一般的情况而言,他们以往的日常——从不和八百比丘尼一起用餐的鬼舞辻无惨只是看着她吃饭,这样的日常才更会让普通人觉得怪异。   “你在想些什么呢?”   在看到鬼舞辻无惨真的将筷子伸向了那盘青菜,从盘子里夹了青菜放进自己的碗里时,八百比丘尼忍不住开口了。   她注视着鬼舞辻无惨的脸,轻声说:“人类的食物对于你来说,真的还会有正常的味道吗?”   鬼舞辻无惨安静了很久,他的动作也就这样停顿了,某种怪异的气息流淌在这个并不宽敞的空间里,似乎又要朝着某种压抑而又令人不快的方向发展。   但就在这样的气氛之中,鬼舞辻无惨低头吃下了碗中的食物,他在八百比丘尼的注视中抬起眼睛回应了她的视线。   他说:“有。”   八百比丘尼忽然有种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回应的失措感,比起以往那个鬼舞辻无惨,现如今的他反而让八百比丘尼难以捉摸。   这并非是说鬼舞辻无惨变得更加深谋远虑和狡诈,而是……他变得坦诚了许多,甚至可以真的算得上【温柔】。   意识到自己竟然用这样的词语在描绘着鬼舞辻无惨的形象时,八百比丘尼自己也有些惊讶,在她因这样的惊讶而怔愣在他对面时,鬼舞辻无惨慢慢地吃完了自己碗中的食物。   他忽然想,比想象中……似乎要好吃些。   ——*——   在又解决了一次大事件之后,楼上的武装侦探社再次迎来了新成员的加入,那是个看起来比谷崎直美还要年幼些的女孩子,却有些与这个年纪的少女截然相反的安静与沉默。   说是沉默,倒不如说是【冷漠】而为贴切,八百比丘尼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第一眼便看到了她眼神中的警惕。   ——并非是针对【八百比丘尼】这一特定对象,而是针对在她眼中的任何一个陌生人。   哪怕是武装侦探社的人特意一起下来给她开欢迎会,这个少女依旧保持着对周围任何事物的戒备。   八百比丘尼曾经也见过类似的存在,并非是在遥远的过去,而是在数年之前——当她还在贫民区附近开面包店的时候,也时常会从那些流浪的孩子们的脸上看到类似的神情。   那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将除了自己之外的东西,全部都拒之门外的警惕性。   于是在他们结账离开的时候,八百比丘尼拿出了提前从后厨拿出来的小饼干,递给了站在中岛敦身旁的少女。   她没有说话。   八百比丘尼并未因此受挫,她保持着将东西递出去的动作,轻声询问她:“你的名字是什么?”   少女沉默了片刻,声音平静地回答:“泉镜花。”   和侦探社的上一个新人中岛敦的害羞不同,泉镜花之所以如此,全是因为自身性格便不是活泼的类型。   八百比丘尼笑了起来:“那么镜花,这是送给你的见面礼物,以后有空的话,随时都可以下来坐哦。”   泉镜花愣了一下,下意识睁大了眼睛看着八百比丘尼,她的表情似乎有些动容,侧过脸看向了中岛敦。   白色头发的少年也在笑着,在看到她的视线投来时对她点了点头。   她仿佛是经历了什么巨大的挣扎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接过她递来的纸袋,轻声对她说:“谢谢。”   话音刚落,从旁边又忽然冒出来一道青年的声音。太宰治抬起手提问:“既然新顾客有礼物,那么老顾客呢?”   八百比丘尼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又去后厨取了几袋出来分给了他们。   没想到自己也能收到礼物的中岛敦迟疑了一下:“我也有吗……”   “因为昨天晚上新买了烤箱,所以顺便也买了些材料自己尝试一下,”八百比丘尼笑了笑:“肯定没有店里正式售卖的那些那么好,所以大家不嫌弃的话就尝尝吧。”   闻言太宰治侧了侧脖子:“八百小姐为什么突然想买烤箱了?如果是想做点心的话,直接在店里尝试也可以吧?”   “这个啊……”八百比丘尼想了想,“大概是因为,在家里做的话,从感觉上来说更会让人觉得有意思吧。”   而且现如今家里也并非只有她一个人了。   分明她一直都是笑着的,但太宰治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笑容之中似乎发生了某些细微的变化,他微微眯起了眼睛,面上的神色不甚明晰。   ——*——   没过几天,八百比丘尼坐在咖啡店里等鬼舞辻无惨来接她时,忽然有个红色头发、梳着双马尾的女孩子推门走了进来。   她觉得那个女孩子似乎有些眼熟,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面,直到那个女孩子走到了吧台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而后对店长说:“请让我在这里工作吧!”   虽然前几天店长和她随口提过一句关于店内人手的问题,但招工启事暂时也还没有贴上去,虽然并不明白这个女孩子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念头进来的,但既然对方提出了这样的请求,那也正好省去了贴招工广告的功夫。   在进行面试的时候,八百比丘尼询问她:“明明我们店里也没有贴出过任何招人的公告,为什么会觉得这里还会收人呢?”   “我的上一个工作,是因为老板破产了,所以被迫告终。”红发少女对她说:“我的家乡并不是横滨,在这里也没有任何亲人,如果不工作的话,我肯定无法在这里生存下去……”   “我知道您肯定会觉得疑惑,为什么我一定要选这里,这是因为……我还有很重要的话,要对同在这栋楼的某个人说!”   八百比丘尼忽然想起了之前究竟是在何处见过她。   前段时间有一堆外国人从门口路过,走向电梯时,这个红发少女也在其中。   而那堆人,正是之前在黑市里悬赏七十亿抓捕【人虎】的,名为【组合】的组织。   八百比丘尼也很快便能想到她有话要说的对象究竟是谁。   “通过。”她轻声笑道。   ——*——   在那之后武装侦探社似乎也度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因为八百比丘尼时不时能够看到下来长草的侦探社员们,其中最常来的人,除了想要偷懒的太宰治之外,便是武装侦探社的核心人物江户川乱步了。   作为整个横滨最有名气的名侦探,江户川乱步也协助市警们解决了许多案件——说是协助其实也不妥当,因为江户川乱步处理案件的方法和人们认知中的有极大的区别。   在他的口袋里装着一副看起来有些老旧,样式也极为古板的黑框眼镜,每到了案情现场之后,江户川乱步便会戴上那副眼镜,而后发动自己的异能【超推理】,通常来说甚至几秒钟都不用花费,便足以看穿案件的前因后果。   只不过太宰治也曾亲口说过,江户川乱步的【异能力】其实并不存在,他之所以能够推理出那些,只是因为头脑过分聪颖,以至于到了人类的惯例认知无法解释的地步。   太宰治在工作时间内跑下来会被国木田独步怒吼着揪回去,可江户川乱步在工作的时间跑下来,却会让国木田独步庆幸。   虽然江户川乱步有着超乎常人理解的推理能力,但在日常生活上的常识问题中,却时常被难倒,哪怕是独自一人出去买东西,只要稍微走得远了些,也有可能会在路上迷失方向。   国木田独步为此操碎了心,可他又没法像对待太宰治一样对待他,只要江户川乱步不到处乱跑,他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江户川乱步吃完了盘子里的点心,八百比丘尼问他:“要喝饮料吗?”   比起社员们常点的咖啡焙茶之类,江户川乱步显然有着自己的想法,他要了一杯甜牛奶,在八百比丘尼的视线下意识望向窗外时对她说:“你又在等他吗?”   “很明显吗?”八百比丘尼阖上了手里的书本,低下头笑了笑,“不过每天到了这个时间点,都会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为什么?”江户川乱步问她:“明明每天都是差不多的时间,也还会期待吗?”   江户川乱步的确觉得很奇怪。   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寻常人眼中的【异常】,在他看来才是真正的常识,而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常识的东西,他反而会觉得难以理解。   八百比丘尼这些年来,已经见过了太多这样的存在。   她歪了歪脑袋,前些时日才去理发店修剪过的头发,发尾微微翘起弧度,轻柔地停留在她的肩头。   “大抵就是因为知道了会迎来怎样的结果,所以才会觉得期待。”八百比丘尼想了想,对他说:“不仅仅是因为,这样的结果正是自己想要的。”   江户川乱步看起来有些呆呆地面对着她。   “哪怕迎来的结局并非是自己想要的,但如果一早就知道这样的结果,其实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八百比丘尼轻声说着,又想起了很多事情:“未来一片空白,现在也一片迷茫,才是真正会令人感到绝望的情况。”   很早之前八百比丘尼一直都是在这样的绝望之中生活,那并非是突如其来的、猛烈的打击,而是深深地刻印在了她的身体里,纠缠着她的每一寸血肉的存在。   她看不到自己的现在,也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预言术只能作用在他人身上,有关于自己的事情,从来都看不到分毫。   事实上,八百比丘尼其实也已经有所察觉了,或许她现如今不再能看到鬼舞辻无惨,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亲密。   并非是以往的那种仅限于肉/体上的亲密,而是源于内心的、感情层面上的密切。   在八百比丘尼的心底里,已经有了太多属于鬼舞辻无惨的地位。   江户川乱步坐在她的对面,像是听懂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听懂。   “那这样的话,就让身为名侦探的乱步大人给你一个忠告吧,”江户川乱步从口袋里拿出了他的眼镜,戴上后睁开了眼睛对她说:“自己想一想也应该能够明白,你现在的处境,可是非常不妙啊。”   八百比丘尼轻声应道:“是吗。”   在江户川乱步说出更多话之前,八百比丘尼侧过脸望向玻璃窗外,她说:“但我觉得,至少目前为止,我觉得已经很满足了。”   “生来就与众不同的人,看待问题的角度往往也会和普通人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八百比丘尼不知为何忽然说起了这种话,“我知道乱步君在很久之前其实就明白了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但即便是这样也完全不用担心,因为在你的身边,永远都会有能够发自内心地理解和爱护你的人存在。”   她笑了起来:“而这样的情况,放在其他人身上也是一样的。”   江户川乱步能够看穿事情的真相,却看不穿人们不带任何阴谋与计划的话语中所蕴含的感情,仿佛只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告诉他什么,但现如今的江户川乱步,却还不足以理解这样的话语中究竟有何深意。   ——*——   回去的路上,鬼舞辻无惨问她今晚想吃些什么。   这样的对话不知从何时开始竟然也变成了普通的日常,自从鬼舞辻无惨第一次和她一起去超市购买食材,又自己参与了烹饪的过程(虽然只是洗菜,而且还没有把这样的事情做好),并且头一次在八百比丘尼的面前吃下了人类的食物之后,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发生了某些变化。   在很久之前,刚变成【鬼】时,他也曾试图继续尝试着人类到的进食方式,但得到的结果却令鬼舞辻无惨忽然意识到——他不再能尝出寻常食物的味道。   在他的味蕾中剩余的能够被他感受到的味道,似乎只有人类的血肉。   直到过了很多很多年,他再次尝到普通的食物,才忽然间发现——这些味道似乎和很久之前,他刚变成鬼的时候尝到的并不一样。   起初鬼舞辻无惨也只以为是心理层面上的作用——因为他对八百比丘尼的感情,再加上那时候的气氛,他吃下了八百比丘尼亲手做的食物,所以心理层面上的感知盖过了实际意义上品尝到的味道。   但后来他也开始尝试着在八百比丘尼的“指导”之下进行烹饪,才在第一次亲口尝到自己炒出来的东西时,忽然明白——他的味觉似乎正在朝着普通人的方向靠拢。   因为他尝到了和八百比丘尼做出来的东西完全不一样的,过于咸涩的味道——但并非是食材本身的问题,只是单纯因为鬼舞辻无惨把食盐放多了。   新手烹饪时经常犯的错误,他几乎全部都犯了一遍,而又是秉持着不能浪费的原则,他们还是把那些失败品也全吃完了。   鬼舞辻无惨不知道八百比丘尼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吃完的,他只知道,她并没有说出任何责备鬼舞辻无惨的话。   无论鬼舞辻无惨做出来的食物如何难吃,她都会说:“很好吃。”   ——但这句“好吃”究竟是为何而说的,鬼舞辻无惨自己也很清楚。   好在经历了不知道多少顿难吃饭菜的摧残之后,鬼舞辻无惨的手艺也总算有了进步,不知不觉间竟也到了能够正常入口的地步,甚至偶尔超常发挥,还真的能让人生出几分真心实意地夸赞“好吃”的意图。   于是在这样的过程之中,鬼舞辻无惨也顺理成章地承包了每天的晚餐。如果不是因为八百比丘尼说中午可以直接在咖啡店里解决,而且提醒他也还有自己的工作要去处理,恐怕鬼舞辻无惨还想要把午餐也一起承包了。   八百比丘尼思考了一下今天的晚餐菜色,和鬼舞辻无惨一起推着购物车走在超市里,比起刚来时一脸茫然什么都不懂的样子,鬼舞辻无惨现如今挑选食材时也算是有些经验了。   但当他的视线穿过八百比丘尼的肩头,见到不远处身形高挑消瘦的青年时,脸色却倏地发生了变化。   八百比丘尼下意识想要转过头去看,却听到鬼舞辻无惨开口说:“家里的水果也快没有了吧,今天买点回去怎么样?”   注意力被吸引到这个话题之后,八百比丘尼也并未再过多注意方才鬼舞辻无惨的神色变化,而是挑选了一些水果,也放进了购物车里。   当天的晚餐自然还是鬼舞辻无惨下厨,不仅如此,饭后切水果的工作也一并落在了他的身上,在用盘子装好切成小块的西瓜之后,鬼舞辻无惨将盘子放在了八百比丘尼的面前。   就在这时候,鬼舞辻无惨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八百比丘尼看着他接起了电话,大概都是对面在说话,因为鬼舞辻无惨只是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回复了一句:“我知道了。”   “是公司的事情吗?”   在看到鬼舞辻无惨解下围裙将挂在衣帽架上的西服外套穿上时,八百比丘尼仰起脸问他。   “对,稍微出了一点事情,所以我现在要出去一趟。”鬼舞辻无惨一面这样说着,一面整理着自己的衣着。   八百比丘尼听到他的回答后忽然站了起来,伸手帮他系好领带,又理了理衣领和肩头的褶皱——动作娴熟一如当年。   但现如今的心情和表情都和当年不一样了。   鬼舞辻无惨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在八百比丘尼抬起脸亲吻他的下巴时低下脸来,将自己的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   他们的气息随着双方的呼吸彼此纠缠,在温度逐渐上升时,鬼舞辻无惨亲了亲她的嘴角,声音有些喑哑:“我今晚会回来的,不会太晚。”   八百比丘尼笑了起来,她松开鬼舞辻无惨,在他换鞋时提醒道:“顺便把垃圾也一起带出去扔了吧。”   ——*——   在关上公寓门之后,鬼舞辻无惨面上的表情倏地冷淡下来,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划到通话记录的界面,将方才打来的那个号码又拨了出去。   电话很快便被接通了,还未等对方出声,鬼舞辻无惨便开口道:“在哪里见面?”   电话另一头的青年此时正坐在靠近海边的露天咖啡店里,他的视线落在远处被黑夜浸染了深沉暗色的海面上,俊秀的面容在灯光下更显苍白。   在他的眼底泛着似是没有休息好而导致的青黑,眼睑微垂时的模样更显病弱,青年并未第一时间回答他的提问,而是说:“刚才突然挂掉电话,是不方便吗?”   听到这种提问的鬼舞辻无惨瞳孔微缩,仿佛是警告一般,他叫出了青年的名字:“你的问题太多了,费奥多尔。”   名为【费奥多尔】的俄罗斯人虽然与鬼舞辻无惨同为天人五衰的成员之一,但活动范围与行事作风却与他天差地别,也正因如此,如果不是为了共同的目标【书】,鬼舞辻无惨绝对不会答应加入这样的组织中。   事实上,在数年之前,是费奥多尔通过某些渠道联系上了鬼舞辻无惨。   因为在当年的混乱期中占据了优势,鬼舞辻无惨的势力早已在横滨扎根,并且扩张到了令横滨的任何一个组织都无法轻易忽视的地步,而不知抱着怎样的想法,费奥多尔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以关于【书】的信息为交换,向鬼舞辻无惨接取他的贸易渠道,用以做一些——无法摆在明面上,却是为了天人五衰取得【书】而做出的计划。   这样的交易一开始其实令鬼舞辻无惨颇为不屑,但不得不提的是,这样的想法只停留在了亲眼见到费奥多尔之前,在见到了这个苍白瘦弱的俄罗斯人之后,他的想法便发生了变化。   这个男人,令他也产生了一种危机感——并非是说他的长相或是外表,而是从那双眼睛里渗透出来的东西。   那是比平静更加平静的……疯狂。   费奥多尔是个过分冷静的疯子。   于是鬼舞辻无惨忽然觉得,或许他真的能够得到【书】也说不定。抱着这样的念头,他答应了对方的提议,也成为了天人五衰之中的一员。   那之后鬼舞辻无惨的生活似乎也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甚至于他而言,加入天人五衰反而是个明智的选择。   因为在数年之前,将横滨大大小小的组织全部卷入的【龙头战争】发生之时,费奥多尔甚至发来了提醒,让鬼舞辻无惨的损失在那时降到了最低的程度。   有了这样的往来,他对费奥多尔的看法似乎也发生了些许改变,但并非是说更加信任对方,而是——更加警惕了。   挑起了那种程度的动乱之后,却没有在横滨留下任何属于他的痕迹和传闻,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人类,迄今为止鬼舞辻无惨还是头一次见到。   这并非是以经验和见闻来衡量的存在,而是生来便与众不同的……人类。   当鬼舞辻无惨赶到露天咖啡厅的时候,费奥多尔仍坐在椅子上,他的面前什么东西也没有,就好像只是坐在这里吹风,并且单纯地等待着鬼舞辻无惨的到来。   但鬼舞辻无惨完全可以猜到,他绝对不是单纯地想来和自己见一面这么简单。要不然也不至于特意在超市里见面——就好像是怕鬼舞辻无惨不会出来见他,而提前做的准备一般。   鬼舞辻无惨直到如今也没有告诉八百比丘尼自己在天人五衰之中的身份,他也没有告诉八百比丘尼,自己究竟要用怎样的方法来获得【书】。   很难说清楚鬼舞辻无惨现在究竟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态在和八百比丘尼一起生活的,但如果要问他最简单的想法,那么在鬼舞辻无惨看来,现如今这种普通的生活,似乎也正在逐渐被他适应着。   过去那些从未做过的事情,在真正做出来之后才忽然意识到其实也并非是什么困难的举动,只要鬼舞辻无惨愿意,所谓的【普通的生活】其实一直都在他的身边。   而更加值得在意的是,他似乎也真正地享受着这样的【普通的生活】。   但鬼舞辻无惨还是想拿到【书】,正如他曾经想要拿到青色彼岸花一样,在清楚地明白了青色彼岸花这种东西并不存在之后,能够实现【完美永生】的东西便从青色彼岸花变成了【书】。   八百比丘尼所拥有的完美永生,时至如今依旧会令鬼舞辻无惨无比在意。   他一直都在渴求向往着这样的东西,却也一直都无法得到这样的东西,在近百年前被珠世所制造出来的药物加速了自身的衰老之后,鬼舞辻无惨才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老化。   他的变化的确一直以来都是【劣化】,而八百比丘尼身上的变化,却永远都是【优化】。   因为八百比丘尼是和鬼舞辻无惨截然不同的存在,所以在八百比丘尼身上发生的变化,永远也不会让她老去,也不会令她死亡。   如果将他们的生命真正延长到极致,鬼舞辻无惨终有一天依旧会离开八百比丘尼的身边——即便那样的未来,大抵也要千万年之后了。   但这样的芥蒂其实一直都还存在鬼舞辻无惨的心目中,比起一开始那种只是想要活下去的念头,现如今的鬼舞辻无惨更想的,是以特定的方式活下去——和自己心爱的人,能够一直走在没有尽头的无尽时光中。   他本是想要得到了【书】,用【书】实现了这样的愿望之后,再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八百比丘尼,但费奥多尔的突然出现,甚至是表现出了一种要出现在八百比丘尼面前的意图之后,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一想法似乎要提前些时候告诉八百比丘尼了。   但也应该是由鬼舞辻无惨本人来告诉她,而不是……   “我看到了你的妻子,”费奥多尔露出了笑意,仿佛是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高兴一般,在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祝福的笑容:“在超市里一起买菜的时候,鬼舞辻君让我觉得很意外,和我印象之中您的形象产生了一些差距,我本以为……您是不会陷入恋情之中的人。”   鬼舞辻无惨眯了眯眼睛,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我并不觉得自己和你相熟到可以谈论这种话题的地步。”   事实上,如果是在更早之前,鬼舞辻无惨绝对会嘲讽地给对方一个冷脸,甚至根本不会答话。   但现如今他变了太多,而这一切变化……都是因为八百比丘尼。 第74章 最终与最初   鬼舞辻无惨回来时并不算太晚, 所以八百比丘尼也还坐在客厅里看书。   在以前他便知道八百比丘尼有着这样的爱好,甚至多年前他们每一次搬去新住处的时候,都要在第一时间为八百比丘尼腾出一间用于放置那些书籍的房间来。   但在回家之后看到八百比丘尼时,鬼舞辻无惨却愣了一下——并非是因为八百比丘尼, 而是因为她怀里抱着的那只、不知从何而来的三花猫。   八百比丘尼听到了他进门时的动静,抬起脸望向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公司的事务都处理好了吗?”   闻言鬼舞辻无惨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挂在衣帽架上,声线平静道:“事情其实不是很多,只是比较着急,所以才要我立马过去。”   他将外套挂好之后在八百比丘尼身边坐下, 目光落在她怀中抱着的、像是在和她一起看书的三花猫身上。   鬼舞辻无惨问她:“这是哪里来的?”   听到这话的八百比丘尼将手放在了三花猫的头上, 在它发出“喵喵”的声音之后,握住了它的两只前爪。   看到八百比丘尼举着三花猫的前爪转向他,在他面前左右晃动着它的爪子时,鬼舞辻无惨陷入了沉默。   直到八百比丘尼问他:“可爱吗?”   事实上, 鬼舞辻无惨并不喜欢猫。   这并非是因为当年他亲自前往产屋敷的住处时, 被产屋敷天音为产屋敷耀哉描述他的长相时,形容说他的眼睛就像猫一样细长。而是因为在无限城坠落之后, 珠世所饲养的、被她变成了【鬼】的猫,为那些鬼杀队的人送去了能够缓解他的毒素的血清。   因为鬼杀队的人类都早已死去而仿佛一并消失的对他们的厌恶, 也只是建立在鬼杀队已经解散的前提上。   八百比丘尼大抵也是发现了他长时间的沉默,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她放下自己握着猫爪的手, 将它抱在怀里解释起了它的来历。   “这是一直都在咖啡店附近活动的流浪猫, 之前偶尔会在围墙上看到它,因为有时候会用店里的牛奶和小鱼干来喂它,所以也慢慢亲近起来了。”八百比丘尼说:“刚才听到了外面有猫叫声,于是稍微出去看了一眼,就把它带回来了。”   在沉默着听她说完之后,鬼舞辻无惨问她:“所以你要养它?”   “不可以吗?”八百比丘尼歪了歪脑袋。   他注视着八百比丘尼的脸,看着她脸上流露出的理所当然的表情,原本想要找理由反对的心思不知怎的便淡了下来。   就像是妥协了一般,他在心底里叹了口气:“那就养吧。”   虽然说是要养,但实际上家里多了一只三花猫也没什么明显的感觉,大抵是因为这只三花猫当惯了流浪猫,所以往外边跑的心,永远都比普通的家养猫咪要活跃得多。   不过身为新任饲主的八百比丘尼,哪怕自家的猫往往都是隔了几天才会回一次家,她也丝毫没有露出担忧或是紧张的神色。   鬼舞辻无惨从来没有养过类似的宠物,没有半分这方面的常识,自然也不知道这种情况是否正常,毕竟他在普通日常上的常识,几乎也都是来自八百比丘尼。   只是偶尔问起那只三花猫的情况时,也会得到来自八百比丘尼的“不用担心”的安抚。   本意其实是想借此安慰八百比丘尼的鬼舞辻无惨听到这种回答的次数多了,也变得不再过问这种事情了。   不过和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每一天都似乎过得很普通的八百比丘尼不同,鬼舞辻无惨从费奥多尔那里得到了提醒之后,便一直都极为谨慎地等待着他口中的“特殊情况”的来临。   那天夜里在露天咖啡厅的见面,鬼舞辻无惨得到的唯一令他觉得有些用处的消息,便是当年参与了龙头战争的异能者【涩泽龙彦】即将再次降临横滨。   听到这一消息的鬼舞辻无惨眯起了眼睛,看着他面前坐着的那个苍白消瘦的俄罗斯人,忽然开始怀疑起自己与其进行交易,究竟是否正确。   他总是看不透对方究竟在做些什么,正如多年前他也总是看不透八百比丘尼究竟在想些什么,直到最后一刻他也没能知晓八百比丘尼究竟是如何取得了产屋敷耀哉的信任,也不明白她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便进行了计划。   但八百比丘尼和费奥多尔是不同的,这一点,鬼舞辻无惨无论何时都很清楚。   所以他才能够继续留存于这个世间,并且能够得知【书】这样的存在。   ——*——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的某天夜里,八百比丘尼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她睁开眼睛时房间里的光线过于昏暗,就好像是窗外的街灯够已经全部熄灭一样。   这样的情况其实很不寻常,毕竟这一片区内的商业街即便是在夜里也会有营业的店铺,所有灯都熄灭这样的事情,除了停电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的可能性。   但当八百比丘尼的视线望向窗外时,她却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   有人伸手环住了她的腰身,带着热意的躯体贴在了她的后背,鬼舞辻无惨的下巴搭在八百比丘尼的肩头,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廓询问:“睡不着吗?”   “外面好像起雾了。”八百比丘尼轻声说:“我觉得有些奇怪。”   沿海城市的夜里起雾,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浓重到几乎连街灯溢出来的光亮都要吞没的地步,却并非是什么正常的情况了。   更何况……她似乎听到了什么阵阵奇怪的动静。   就好像是有什么人在进行着打斗,砸在周围的东西上所以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鬼舞辻无惨其实在贴上她的后背之时,便已经意识到了现在正在发生的是什么样的事情。   在六年前的横滨其实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件,怪异的浓雾在数秒之内笼罩了大片区域,哪怕是最精密的监控仪器也无法记录下浓雾之中发生的景象,但在浓雾散去之后,却会找到死状各异的尸体。   更令人在意的是,死者都是异能者,并且死因都与自己的异能有关。   【他们是被自己的异能杀死的。】   这样的事件在发生后便极快地被异能特务科的人进行了掩盖,但对于当年也参与了其中的费奥多尔来说,得到具体的消息轻而易举。   鬼舞辻无惨敛了敛神色,好在他这时将脸贴在了八百比丘尼的颈侧,因此没有被八百比丘尼捕捉到脸上的神色变化。   “有什么奇怪的呢?”鬼舞辻无惨在她耳边轻声说着,手掌在她的腰间移动着。   八百比丘尼的注意力顿时被他全部引了过去,她转过身来躺回床上,拉起被子后闭上了眼睛,然后才低声对他说:“没什么奇怪的,还是赶紧睡吧。”   鬼舞辻无惨无意识地流露出几分笑意,他伸手将八百比丘尼往自己的怀中拢了拢,这才闭上了眼睛。   ——*——   第二天的早上,八百比丘尼在前往咖啡店的路上遇到一脸疲怠的中岛敦和泉镜花。   泉镜花倒还好些,只是面色比起平时而言有些苍白,但中岛敦却像是一副整夜都没有睡觉,跑到外面和人打了一整晚的架一样憔悴。   “是没有睡好吗?”八百比丘尼问他。   虽然在接近黎明的时候,她似乎也感觉到了一阵震动,但这种震动对于这个国家而言,其实也算是常态了。   听到这话的中岛敦努力撑起了眼皮,像是才看清她的脸一样打了声招呼。   “昨天晚上侦探社紧急集合了……”中岛敦有气无力地解释道:“所以我们都加了一整晚的班……”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小,甚至像是要立马睡着一样。   八百比丘尼流露出了几分担忧:“如果实在支撑不住的话,还是请假比较好吧……”   毕竟中岛敦现在这副样子,也不像是能够正常工作的模样。   就在他们说话时,从身后响起了一道爽朗的声音,穿着砂色风衣的青年挥手同他们打着招呼,在走近时露出了夸张的惊讶:“哦呀~敦看起来像是有八百年没有睡觉一样了呢!”   “太宰先生……”中岛敦这时候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   “其实有一件事情我忘记告诉你了呢,敦。”太宰治露出了爽朗的笑容:“昨天晚上社长通知了大家侦探社休息两天,但是因为你的手机一直打不通,镜花酱的手机号码社长又不知道,所以就让我来转告你们。”   太宰治毫无歉意地说:“真是抱歉啊。”   听到这话的中岛敦猛然睁大了眼睛,差点因此倒在了街边。   “不过既然是这样的话,”八百比丘尼有些好奇地望向太宰治,“那太宰君为什么不在家里休息,还要特意出门?”   真的只是单纯来把通知告诉不知情所以又跑来上班的中岛敦和泉镜花吗?   闻言太宰治敛了敛面上的笑意,这时候泉镜花也扶着中岛敦准备回家了,告别后他看着他们的背影走远,才回过头来对八百比丘尼说:“八百小姐昨晚有觉得哪里奇怪吗?”   八百比丘尼垂下了白皙的眼睑,轻声回答道:“似乎感觉到了轻微的地震,但应该是没有什么大问题。毕竟警报没有响。”   听到这话的太宰治眯了眯眼睛,像是在思考她的话究竟是真是假一样。   见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八百比丘尼询问道:“是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闻言太宰又恢复了常态,笑着对她说:“不,完全没有。”   ——*——   那之后的生活仍在继续,八百比丘尼将三花猫的饲养地点从公寓改成了咖啡店,当福泽谕吉久违地下来打算小坐片刻时,便看到了从吧台附近跑来,轻身一跃跳到了他的座位对面的三花猫。   昔日有着【银狼】之名的男人,在不说话时,哪怕只是站在那里,便能够让人感受到一股不怒自威的威严感。   正因如此,无论是什么人,在面对他时都会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但这样的说法,显然并不适应于猫咪。   那只跳到了他的座位对面的三花猫在他面前喵喵地叫着,抬起手舔着自己的爪子,他盯着那只猫看了许久,而后将手伸进了袖口。   ——从里面掏出了小鱼干。   当他把小鱼干伸向三花猫时,对方一下子便接受了他的馈赠,福泽谕吉的神色似乎也因此柔和下来,倘若是让侦探社内的其他人见到了,必定也会露出惊诧的神色吧。   但过来打招呼的八百比丘尼却毫不见怪。   “这只猫,”福泽谕吉对她说:“是之前一直在附近活动的那只吧。”   并非是询问,而是肯定的语气。作为一个合格的猫咪爱好者,福泽谕吉当然记得自己喂过的猫。   “是的,”八百比丘尼对他说:“因为之前一直都看到它在周围活动,所以干脆把它带进来了。”   听闻这话的福泽谕吉点了点头,像是在肯定她的做法一般。   虽然自己没有养猫,但如果楼下的咖啡店就有猫的话,那么下来喝咖啡的时候顺便看几眼,其实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抱着这样的念头,福泽谕吉在空闲时间里下来散步的次数多得令侦探社里的社员们都开始感到惊讶了。   他们当然不知道自家社长下来喝咖啡是假,为了看猫才是真,甚至为了能和店里的三花猫再次拉进关系,他还特意去附近的海鲜市场买了小鱼干回来。   但意外……往往都发生在最不经意的瞬间。   当武装侦探社的人在医院的通知下将社长接回来之后,才发现社长似乎遭到了不知用以何为的人的暗算。   不知名具的病情在他的身体中扩散,却并非是普通的病毒造成的,而是由异能力着制造出来的病毒,下达的仿佛诅咒一般的东西。   而太宰治的异能力,可以使任何异能都被消除的【人间失格】,却也因为消除条件的限制而对此无能为力。   整个侦探社,都陷入了紧张却又危险的局面之中。   ——*——   八百比丘尼听说了福泽谕吉生病的事情,但当她想要去探望对方时,却被武装侦探社的与谢野医生婉言拒绝了。   她感谢了八百比丘尼的好意,并且收下了她送来的探望礼物,然后对她说:“社长最近这段时间需要静养,所以暂时不能和您见面,等到时候病好了,我再帮您转告他吧。”   得到了这种回答的八百比丘尼,自然也没有什么其他话好说了。   但实际上,虽然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福泽谕吉因身上的异能被消除而恢复了健康,却也没能亲自再去同八百比丘尼见面。   因为就在他打算下来感谢她的关心的前一天傍晚,便发生了其他的变故。   下午的时候,八百比丘尼接到了鬼舞辻无惨打来的电话,从电话里听到的他的声音,焦急的意味甚至透过了电话传来。   八百比丘尼愣了一下,在听到他说:“现在什么也先别管,立马回家把必要的证件带上,然后在家里等我回来。”的时候,她便意识到了或许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通知了正在后厨的店长之后,八百比丘尼穿好外套正打算回家,却在门口遇到了太宰治,黑色蓬发的青年微笑着和她打招呼,询问道:“八百小姐今天这么早就要回去了吗?”   闻言八百比丘尼点点头:“因为有点事情。”   “诶?”听到这话的太宰治像是忽然来了好奇心一般,询问道:“是什么事情呢?很着急吗?”   八百比丘尼正想开口,却又听到太宰治说:“说起来,虽然已经认识这么久了,但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八百小姐的家里做客呢,不如就今天怎么样,如果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的话,说不定我还能够帮上忙哦!”   太宰治笑眯眯地说着,话语中却无端透露出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哪怕八百比丘尼明确地告诉他今天不太方便,如果要做客的话可以等改天再说,到时候她也有空准备,不至于在客人面前失礼。   “哪有什么失礼不失礼的呢,毕竟我们也算是朋友了吧,这种事情怎样都随便啦,而且……”太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有些话,如果今天不说的话,大概以后也没有机会了吧。”   他这句话说得倒像是面临着什么生离死别一样,八百比丘尼在他的注视下沉默了半晌,在明白了太宰治今天一定要跟她回家之后,她叹了口气。   “那就一起回去吧。”她轻声说。   ——*——   鬼舞辻无惨收到了很不好的消息。   【费奥多尔的计划败露,指示异能者散播异能病毒,所以被以危害社会安危为名,被异能特务科的人带走了。】   他得到的消息其实也只是个大概,被抓捕的原因究竟是不是这个,鬼舞辻无惨自己也不清楚。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费奥多尔的确被异能特务科的人抓走了——并且就在他被抓住后没过几个小时,鬼舞辻无惨的公司便收到了来自警方的搜查通知,对他说怀疑他的公司一直以来都在进行着某些非法贸易,所以现在派人来进行调查了。   鬼舞辻无惨打电话让前台将警察拖住,本想从侧门离开,却发现侧门也已经有人守住了,为了拖延时间来争取和八百比丘尼联系,他无奈之下只好从窗户跳了出去。   仿佛这方面的技能早已被点满一般,在意识到危险来临的时刻,鬼舞辻无惨总能在危机关头有所察觉并作出反应,而事实也证明,他的应对措施绝大部分时候都是极为正确的做法。   今日太阳还未彻底落下山头,所以鬼舞辻无惨还撑起了伞,他一面快步走在人群之中,一面给八百比丘尼打电话通知她赶紧回去拿东西。   事实上,鬼舞辻无惨早就已经做好了应对费奥多尔失败之后的准备,他设想过因为费奥多尔的失败而自己受到牵连的场面,而事实也证明,他的确没有多想。   因为,他实现便已经准备好的用以离开的路线和交通工具便能够起到作用了。   只要先去国外躲上一段时间,在外面将自己的身份证件重新处理好,再等到风声稍微没那么紧的时候,便可以用新的身份再次回到横滨。   当然,之前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那些势力也会因此损失大半。   必要时刻做出取舍是很正常的事情,一直以来鬼舞辻无惨都是抱着这样的准则生活的,而在现如今也是如此,但当意识到应该尽快撤离的时候,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其实是将八百比丘尼一起带走。   他们的关系已经有许多人知道了,所以八百比丘尼势必也会因此被警方调查,所以将她也一起带走,才是最为稳妥的办法。   但鬼舞辻无惨恐怕自己也没能意识到的是,在这种时候,他唯一想要带走的,其实也只有八百比丘尼。   所以他才会如此急迫地从公司跑回来,在打开公寓的门之后,鞋也未换便径直走进了房子里,对正坐在矮桌前的八百比丘尼说:“已经拿好东西了吗?”   说完这话之后他又往里面走了几步,这时候才忽然发现在她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人,只是方才站在玄关时视线被遮挡了,所以鬼舞辻无惨才没有看到对方的身影。   “鬼舞辻君也回来啦~”太宰治回过脸笑眯眯地朝鬼舞辻无惨打着招呼:“打扰您了,真是不好意思。”   鬼舞辻无惨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了。   他不会觉得太宰治这时候出现在这里是巧合,也不会觉得,是因为八百比丘尼没能意识到此刻的状况,所以才选在这种时候招待客人。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太宰治是因为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抢先一步跟住了八百比丘尼。   意识到这点时鬼舞辻无惨紧紧地皱起了眉头,他知道太宰治的异能力并非是攻击型,甚至已经做好了在这里处理掉他的准备。   当然,处理之前还是需要象征性地警告一下,也好在后续的时候用来和八百比丘尼解释。   但当鬼舞辻无惨开口之前,太宰治便先说话了:“鬼舞辻君是打算要离开横滨吗?带着八百小姐一起?”   只是这么一句话,便足以得知,太宰治所知道的内容,似乎远比他们想象之中还要多。   “在横滨已经住了很久了,”鬼舞辻无惨说:“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稍微出去旅行一阵子,过段时间再回来。”   闻言太宰治像是真的相信了他的说辞一般,甚至露出了极为羡慕的神色,对他说:“真好啊,我也想稍微出去旅行一段时间呢,只可惜工作上的事总是一件接着一件,简直都不给人留半分喘气的时间……”   说着说着,太宰治便像是抱怨起来一般,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最近有多忙碌,鬼舞辻无惨的眉头越来越紧,却也还没想好要如何翻脸。   但这时候,他忽然发现了一件事情——八百比丘尼从始至终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而她的面前,则是摆着那本最常带在身边的书。   果然哪怕是到了现在他也还是时常无法理解八百比丘尼的想法,更不明白为何到了这种时候她还有闲情看书,但现如今并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而是……如何处理太宰治的问题。   独自一人说了好一会儿的太宰忽然顿了顿,他面上的神色敛了敛,声音似乎也发生了些许变化:“我这个人呢,其实很不喜欢麻烦的事情,所以很多时候,不想管的事情我都尽可能不去管。”   鬼舞辻无惨怔了一瞬,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   “不过八百小姐的事情不算是麻烦啦,”太宰治笑眯眯地说:“所以我一直都很在意哦,你一直都带在身边的这本书,真的有这么好看吗?”   八百比丘尼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在这世上,不会再有比它更加吸引人的【书】了。”   听到了这种话之后,哪怕是鬼舞辻无惨也终于明白了什么。   【他一直以来都在寻找的东西,那个传说中的“书”,其实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却从未被他发现过。】   其实鬼舞辻无惨想不到这点也很正常,毕竟谁又能够想到,传说中万能的许愿之书,其实就是一本看起来和普通的书籍毫无不同,朴实得令人根本无法将它们产生联想的东西呢。   鬼舞辻无惨站在原地缩紧了瞳孔,在这时候受到的震撼,甚至堪比当年知晓她【背叛】的时候。   他听到太宰治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八百小姐其实就是那个说出了【书】就在横滨的,有着预知能力的异能者吧?”   虽然八百比丘尼的能力,从理论上而言其实并非是和他们统一体系的【异能力】。   八百比丘尼毫不否认:“就是我。”   直到现在她的脸色也没有发生什么明显的变化,尤其是对比脸色越来越难看的鬼舞辻无惨,八百比丘尼这时候的神色甚至可以称得上轻松。   她甚至像是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一样,抬起了脸对太宰治说:“但我手中的【书】其实并不完整。”   “在多年之前,我从预言中看到了【书】的存在,于是将这一未来告知了夏目君,当我们在那之后不久便找到了【书】之后,便将其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由我保管,而另一部分,则是留在了他那里。”   太宰治面上笑意未减:“您口中的【夏目君】,就是那位名作家【夏目漱石】老师吧。”   八百比丘尼点头了。   虽然并不敢肯定太宰治是否已经知晓,但其实八百比丘尼一直都知道,那只总在咖啡店附近活动的、【流浪】的三花猫,其实就是使用了异能力的夏目漱石。   也正因如此,八百比丘尼才没有用对待寻常流浪猫的方式来对待它,既没有带它去宠物医院,也没有像照顾普通的猫咪那样给它准备各种玩具。   这一切,和八百比丘尼朝夕相处的鬼舞辻无惨,其实才更有察觉的可能才对——但他在这方面的知识实在过于匮乏,所以才一直没有发现其中的怪异之处。   直到八百比丘尼解释完之后,鬼舞辻无惨才猛地醒悟过来。   八百比丘尼语气平静:“夏目君之所以会在前几日出面,也正是因为他一直都在观察着这边的情况。”   太宰治笑得极为开心,甚至还抬起了自己的手鼓起掌来,他将手肘支在矮桌上,双手交叠后把自己的下巴搭在手背上:“那么其他的事情,您又知道多少呢?”   八百比丘尼抬起了眼皮,侧过脸将目光落在一直站着的鬼舞辻无惨身上:“只是一部分而已,而且……是前不久才知道的。”   关于鬼舞辻无惨现如今正在做的事情,已经他所加入的【天人五衰】。   八百比丘尼从自己的预言术中看到了福泽谕吉和森鸥外双双被暗算成功的状况,也看到了一切都解决之后,费奥多尔被异能特务科抓捕的景象。   她更看到了太宰治坐在露天咖啡厅里被狙击的场景。   但现如今……似乎有什么被改变了。   哪怕是预言术中看到的场景,也有被改变的可能——八百比丘尼现如今终于明确地肯定了这一点。   “感觉您比我想象之中更有趣呢……”太宰治倏地冒出来这么句话:“而且和平时看起来很不一样。”   “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八百比丘尼淡淡地开口:“不论是人心还是感情,其实都是如此。”   所以八百比丘尼也产生了变化,她试图去做些什么,以此来改变自己将要迎来的——她现如今看不到的未来。   忽然听到了这么多真相的鬼舞辻无惨头脑一片空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终于找回了理智一般,低声问她:“所以你现在,又打算怎么办?”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鬼舞辻无惨忽然意识到了,其实他所做的一切,哪怕不说半句,都全部在八百比丘尼的预料之中。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变化。   他忽然笑了起来,为自己居然这时候才真正想明白这种事情。八百比丘尼才是真正的赢家,无论是什么时候,事情都在朝着她的计划发展。   在她的身上,几乎集合了鬼舞辻无惨最为渴望的一切——无论是完美的永生,还是永远都在朝着自己的预料发展的现实。   八百比丘尼安静地注视着他,忽然问:“你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这一刻只关乎他们二人,哪怕此刻坐在她对面的其实是太宰治——而这在很久之前的那个夜晚,是属于鬼舞辻无惨的位置。   鬼舞辻无惨忽然觉得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多年之前的那个夜晚,他对八百比丘尼的意图一无所知,也对八百比丘尼的想法一无所知。   但这时候,他的心情却忽然平静下来了。   鬼舞辻无惨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如果放在近百年之前,他一定会说:“完美的永生。”   无论是制造其他的鬼还是寻找青色彼岸花,都是为了这一目的。而现如今他寻找着【书】,其实也是为了这一结局。   但此刻分明已经知道了【书】就在八百比丘尼的面前,就在他的眼前,他却没有半分想要去抢夺的念头。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鬼舞辻无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了。   可就在这种时候,他的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了和八百比丘尼相处时的景象,从他每天卡着点等太阳下山之后跑到咖啡店接她下班,再到他们相处时的那些再平淡不过的日常。   鬼舞辻无惨忽然想,或许他最初想要的,其实也只是拥有像普通人一样健康的身体,完完整整地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人类是为何而生?   八百比丘尼一直都在想着这样的问题,但她在活了千年以上,直至如今才明白了这一问题的答案。   是为了寻求救赎,获得幸福。   所以八百比丘尼在最后也抱了些私心。就算夏目君到时候因此生气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因为八百比丘尼把自己的那部分【书】,已经全部用完了。   ——*——   鬼舞辻无惨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境中的一切都显得过分光怪陆离。   从那样的梦境之中醒过来之后,他坐在寝具内沉默了很长的时间。   御帘之外有侍女的声音响起,他没有回答,对方便一直停在门外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闭上了眼睛,轻声说:“进来。”   说出这样的话之后,喉咙间却忽然升起了痒意,他捂着自己的嘴咳嗽起来,另一只手放在了胸口处,仿佛无法呼吸一样的痛苦在顷刻间侵袭而来。   这是鬼舞辻无惨最不愿意面对的,也是最想要摆脱的……病重之中的自己。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自己身为人类时的孱弱与痛苦,也无法忘记自己对活不过二十岁这样的断言的愤怒与绝望,这些过于扭曲的情绪挤压在他的心底,让他也变得扭曲起来了。   但就在他咳嗽的时候,他却忽然听到了一阵笑声。   鬼舞辻无惨愣了一下,难以遏制的怒意从心底攀升,他猛地抬起脸想要看看究竟是哪个侍女有这种胆子,视线内却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怔在了原地,下意识地唤出了她的名字:“八百比丘尼……” 第75章 最在乎的人   鬼舞辻无惨就这样坐在寝具内, 生命虚薄的仿佛将散的雾气。   他注视着跪坐在他身侧的少女, 看到她将茶托放在矮桌上。   方才他所听到的笑声既轻且短, 等到他真正将红梅色的眼眸移向她时, 那样的笑已经被悉数收敛了。   沉默在他们之间扩散, 但室内却响起了细碎的火炭被灼化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明显,正如同鬼舞辻无惨也在不断地流逝着的体力……与生机。   他忽然觉得很害怕——甚至近乎恐惧。   在什么也未曾拥有的时刻, 只是单纯地渴求着那些从未有过的东西,最多只会让人们对那些东西的欲/望愈发强烈。   但如果是曾经拥有了许多,最终却又变成了一无所有, 则会让人难以面对那些忽然被抽离了一切之后, 徒留的空缺。   鬼舞辻无惨的眼睛睁得很大, 红梅色的眸子瞳孔紧缩,但瞳孔的形状却回归了极为寻常的普通人类的模样。   御帘之外的庭院里正在迎接着回温的暖流, 张开的紫藤花从枝头垂落而下,在轻柔的风拂过之时投入她的怀抱, 却又因自身的重量,无法在她的怀中久留。   那样的景色被厚重的御帘悉数遮掩, 静坐在屋内的二人,谁也没有看到这幅坠落之景。   鬼舞辻无惨纤长的手指抓紧了自己的衾被, 他的力度极大,本就苍白的皮肉仿佛能从指节之下看到森森白骨。   矮桌上放着的药碗, 从碗口出升起的热气, 哪怕是在温暖的室内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淡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鬼舞辻无惨还是开口了。   “很好笑吧,”他的声线仿佛正在颤抖着,那里面满盛着过分强烈却又不知该如何宣泄的情绪。   “我现在这副样子,”仿佛是自嘲一般,他竟也低低地笑了起来,弓起的身体,从那身白色的里衣之下,瘦弱的脊背凸起嶙峋的骨。   “疾病缠身、时无多日。”   薄薄的唇瓣几乎没有血色,再加上从不显出半分健康的脸色,仿佛随时都要踏入黄泉地狱。   他微微侧过脸看,瞳孔里倒映出八百比丘尼的脸——那张无论何如都是美丽而又平静的脸。   鬼舞辻无惨对她说:“笑吧,再多笑一笑。”   仿佛是自暴自弃一般,鬼舞辻无惨甚至自己也笑了起来,断断续续的,不断被情绪变化时无力承受这般变化的身体状况打乱。   他的笑里满是悲凉的意味。   但八百比丘尼仍没有说话,就好像一切都不在意一般,安静地坐在他的身侧,看着他笑着咳嗽,溢出来的不止是笑声,还有哪些猩红色的、带着腐朽与溃烂一般的血。   那些粘稠的液体从鬼舞辻无惨的指缝中往外淌着,顺着他的手腕流入衣袖之中,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猩红的裂痕,仿佛是割开了皮肉渗透而出。   仿佛是终于对她这副模样死心一般,他不再看向八百比丘尼,半垂着脑袋,手掌像是脱力般坠在衾被上,斑驳的黑红浸染了他的寝具,在炭火温暖的房间里,怪异的铁锈味开始弥漫了整个房间。   蜷曲如海藻般的黑色长发被虚虚地束起,却在他咳嗽时随着身体的震动散乱至身侧。当他半垂着脑袋时,黑色微蜷的长发便几乎遮住了他的面容。   隔着蜷曲的黑发传来的声音问八百比丘尼:“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八百比丘尼大抵是想要说话的,但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鬼舞辻无惨抢了先。   他这时候也有太多的话想要说,更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她,本以为过了那么多年他努力改变了许多,也会因此而更加接近八百比丘尼,但是……   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八百比丘尼真的需要他的改变吗?   这样的问题,在自己的思考下得出的答案,忽的令鬼舞辻无惨觉得浑身发凉。   他从来都没有看清过八百比丘尼,也从来……都没有被她真正信任过。   意识到这一点,完全是因为在那个时候,太宰治早就已经知道的一切,对于鬼舞辻无惨而言竟都是从未有半分感知的陌生。   他并不觉得是八百比丘尼告诉了他,但正是因为如此,鬼舞辻无惨才更加觉得,自己似乎永远也无法靠近八百比丘尼的心。   他永远都在相隔遥远的地方,遥遥迢迢地望着那道虚妄的身影。   即便八百比丘尼曾在无数个夜晚躺在他的身侧,也在无数个白天对他展露笑容。   “你觉得不好吗?”八百比丘尼终于开口了,她轻轻地问:“一切都重新来过,所有事情都还未曾发生,在这样的时间里……”   “就像普通人一样,平静地度过余生。”八百比丘尼问他:“你觉得,不好吗?”   鬼舞辻无惨没有说话,他也没有抬起脸来,只是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却从那消瘦的身形之中,仿佛看不到感受不到半分生机一般。   御帘之外的春意仍在侵蚀着整个平安都城,京内回暖之时,往往各类祭典也快要开始了。   但这一切都与鬼舞辻无惨无关,因为他既无法参加、也无法出门。   身为人类的时光里,鬼舞辻无惨活动的空间,哪怕是在身体状况最佳的时刻,也仅限于庭院之中。   产屋敷家比起樱花更爱紫藤花,因而宅邸之中的各处庭院,也多栽着这样的植物。   在他变成鬼很多年之后,再度降临了那座几乎与现如今的产屋敷宅邸一模一样的建筑内时,他便忽然想起了多年之前自己也曾这样站在庭院之中。   月色如练,轻柔地坠落在他的外衣,庭院里寂静无声,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   在胸腔之中跳动着的,是象征着他仍然存活于世的,一点也不强健的、人类的心脏。   “我去见了他,”八百比丘尼轻轻地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安倍晴明。”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鬼舞辻无惨又像是忽然活过来了一样,他猛地抬起脸,红梅色的眸子里满盛着近乎慌乱般的情绪。   鬼舞辻无惨一直都知道这个名字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非比寻常,甚至在多年之前的平安京中,也流传着他们之间的传闻。   素来不与京中任何女子有所牵扯的安倍晴明,在他面前唯一的例外便是八百比丘尼。   即便鬼舞辻无惨与她在一起生活再怎么漫长的时间,也无法掩盖半分属于安倍晴明留下的痕迹。   他一直都是清楚的——在八百比丘尼的心目中,鬼舞辻无惨的地位不如安倍晴明。   而那时候,他唯一的安慰是,安倍晴明已经死了。   无论他活着的时候是多么声名远扬的大阴阳师,彼时在京都之内又是多么受人称赞,但他仍然只是人类,而人类,都会迎来自己的结局。   死亡。   鬼舞辻无惨无法迁怒已经死去的人,所以这样的芥蒂,只要不被刻意提起,便仿佛能够当做并不存在。   然而现如今一切都不同了,因为现如今,正是安倍晴明还活着的时候。   而八百比丘尼,已经去见过他了。   “所以呢?”鬼舞辻无惨这时候才发现,原来过于猛烈的情绪疯狂上涌,全部聚集在人的脑海之中的时刻,说话时的声音,反而会变得如此平静。   平静得甚至都不像他了。就像是平日里的八百比丘尼才惯用的语气。   “最后再来通知我一声,你终于见到了自己最想见的人,可以过上……”他顿了顿,仿佛是无力说出完整的话语,所以还需要中途休息片刻,才能将这句话说完:“最想要的生活了。”   分明只是句轻飘飘的话而已。   鬼舞辻无惨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好像脖颈猛地被人扼住一般,让他连完整的句子都没法说出来。   甚至连八百比丘尼的声音,也仿佛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稠雾。   她说:“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吗。”   她的语气就像是在感慨着什么一般。   鬼舞辻无惨不想听到这种感慨,他只是在想,如果只是最后想再来嘲笑他一番,或是来他的面前炫耀自己如今的得意,那么八百比丘尼的确成功了。   他再没有比现如今更加悲惨、更加无力的时刻了。   乃至连质问她的念头都一并消失了。   鬼舞辻无惨只是想,她什么时候会离开。   然而这样的念头刚在心底里升起来,却又被鬼舞辻无惨压了下去,他大抵是不愿意思考这种问题的,让他觉得,分明是活了千年有余的自己,却好像连当初真的什么也未曾经历过,只是身为人类时的自己也不如。   但在他的手背上,覆上了一只柔软而又白皙的手。   与鬼舞辻无惨的消瘦嶙峋不同,那只手带着普通人该有的温度,柔软的皮肤与他的手指接触,那些满溢在他手掌之中的猩红血迹,也因尚未完全干涸而被她的皮肤沾染。   他忽然怔住了,抬起脸时看到了八百比丘尼的眼睛正在注视着他,那双眼睛里仿佛也浸润了春天的暖意。   ——*——   八百比丘尼比鬼舞辻无惨更先醒来——在产屋敷家的侍女住处。   【书】是传说之中存在的宝物,不仅能够改变现在,甚至连过去也能改变。   于是八百比丘尼用掉了自己手中的半本书,自遇到鬼舞辻无惨之后便开始编写内容,一直到了他回到公寓的那一天,她才彻底写完,让那上面的事情,全部化为了现实。   并未吃下人鱼肉的八百比丘尼,遇上了仍是产屋敷无惨的无惨。   身体孱弱、疾病缠身的……产屋敷无惨。   她当然也能在书上进行修改,让产屋敷无惨不再受疾病的折磨,但这样的改变……反而没有任何意义。   多年以来鬼舞辻无惨一直都在逃避,他奉行着这样的准则活了很多很多年,从平安时代到战国时代,再从大正时期到平成时期。   鬼舞辻无惨一直都在逃避。   在面对继国缘一时他能自己分裂成一千八百块试图逃跑,哪怕被继国缘一斩碎了其中的一千五百多快,他也还是凭借着剩余的碎肉苟延残喘多年。   哪怕继国缘一的赫刀留下的伤痕,几百年来一直都在灼烧着他的身躯。   但鬼舞辻无惨在多年之后面对也是使用着日之呼吸的灶门炭治郎,当他的身体因急剧老化而无法恢复时,他又想逃走了。   ——即便这一次,他没能成功。   但他依旧没有真正死去,因为八百比丘尼分担了降临在他身上的死亡。所以再度睁开眼睛的很多年之后,他才能在又一次遇到了危机的时刻,下意识地生出逃跑的念头。   即便他这一次是打算带着八百比丘尼一起跑。   并非是说这样的做法不好,只是这与其说是鬼舞辻无惨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方式,倒不如说是他下意识的想法,是深深地刻入了他的血肉之中的、无法摆脱的缺陷与阴影。   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问题,他都会下意识生出这样的念头。   哪怕在当初的鬼杀队总部,他一开始的计划还包括【将八百比丘尼带回去】。但到了感觉自己要死在灶门炭治郎的赫刀下时,他却有那么短暂的时间,甚至将这一目标都抛之脑后了。   所以八百比丘尼尽可能地保留了他们彼此最真实的模样,并且在这样的情况下,与他再次相遇在了产屋敷家。   这时候的八百比丘尼没有吃下人鱼肉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在那一次的狂风暴雨来临之前,她和自己的父亲告别了。   在离开那座小渔村之前,八百比丘尼对村子里的人说自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不久之后他们将会因为狂风暴雨持续的时间太长而被迫出海,在那次捕捞中带回来的怪异的鱼类,它的肉会让所有人沉睡不醒。   当她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大家只会当做是普通的梦境,但如果现实真的按照她所说的情况发展,那么他们会做出的选择也并不相同。   在告别了那座小渔村之后,她找到了产屋敷家的宅邸,并且成为了产屋敷家的侍女。   这就是八百比丘尼在【书】上进行的修改。   当她从产屋敷家醒来之后,八百比丘尼去向管事请了半天的假——她去见了晴明。   产屋敷家和晴明所居住的土御门大路距离并不算远,所以即便是步行也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站在那座宅邸门口,她的视线穿过敞开的大门,看到了那里面杂乱生长着的植物。   一切都仿佛她曾无数遍看到了梦境。   但这时候的晴明,其实是不认识她的——没有吃下人鱼肉的八百比丘尼,自然没有因为去见他的师父贺茂忠行而见到刚开始修行阴阳术的晴明的可能性。   春色渐浓,晴明的庭院里馥郁着白梅的浅淡香息,仿佛连空气之中都有着淡淡的甜味。   坐在外廊的青年没有穿上朝服,只是身着白色狩衣,他的姿态极为随意,丝毫没有所谓【大阴阳师】应有的做派。   八百比丘尼深深地呼吸着,仿佛是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一般,踏入了他的庭院。   当她隔着庭院对上晴明投来的视线时,便也看到了在他的唇边浮现出的笑意。   那张宛如女子般秀美的面容上,殷红的唇微微抿起,那样的弧度极小,却足以令人看出他此刻心情甚佳。   八百比丘尼走了几步,站在庭院中唤出了他的名:“晴明大人。”   坐在外廊的安倍晴明没有刻意更换姿势,他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对八百比丘尼说:“请上来吧。”   八百比丘尼轻轻地摇头:“我站在这里就可以了。”   事实上,当她开口的瞬间,安倍晴明便已经觉察到了她身上的怪异之处。   毫无疑问,现如今站在他面前的这名女子,的确是人类。但令他觉得怪异的是,在她的身上,似乎存在着一些本不该存在的东西。   那样的东西是什么,安倍晴明并不能立刻确定,但他大概能够猜测出来,应当是【名】和【咒】之类的东西。   见她执意站在远处,安倍晴明也不再提这点,只是吩咐自己的式神蜜虫去搬来桌子,顺便将酒和小菜也一并拿来。   “原本是为博雅准备的,但他今日似乎无法前来。”安倍晴明笑道:“所以能请您来与我小酌几杯吗?”   八百比丘尼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她垂下了眼睑,从庭院之中朝着晴明走去,踏上了外廊之后,跽坐在他的对面郑重其事地问好。   “不必如此拘谨。”安倍晴明说:“既然您能进来,那便是朋友了吧。”   能够进入安倍晴明的庭院中的人,从来都不多,甚至一年之中的数量也不会超过手指的个数。   这并非是因为安倍晴明性格孤僻不喜与人来往,而是因为,像安倍晴明这样的存在——这样与众不同的存在——很难会有足以进入他的宅邸之中的朋友。   他既擅长处理与人交往时的任何事宜,也从不想主动与那些人结交,在他的宅邸之中四处都存在着各种咒,即便实际上是敞开大门,但在许多人眼里也是大门紧闭的模样。   穿着唐衣的蜜虫将矮桌与酒菜端了出来,她的脚步没有流出半点声音,更没有开口说半句话。   八百比丘尼微微垂着脑袋,视线落在面前被摆好的酒菜上。   明明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来见晴明一面,可真正见到了对方,却忽然又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来了。   安倍晴明在杯中倒好了酒,他将酒杯放在八百比丘尼面前,纤长的手指握着另一只酒杯,抿着杯中的酒水。   他没有询问面前的女子究竟为何而来,只是在给自己倒酒之时忽然感慨道:“不知不觉间,又能够见到这般美丽的景色了……”   八百比丘尼微微一怔,似是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却在抬起脸时看到他的目光落在庭院里。   靠近墙边的地方栽着一株樱树,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但因为春天来临的缘故,枝头上满缀着樱花。   “您喜欢花吗?”安倍晴明回过脸来问她。   八百比丘尼轻声应了是。   于是安倍晴明笑了,他说:“为何会喜欢呢?”   八百比丘尼的思绪倏地生出了片刻的空白,等她回过神来之时,才听到对面的安倍晴明又开口了:“因为花既会盛开,又会凋零,但生出花来的树,却会年复一年迎来新的花。”   听到这样的话时,八百比丘尼大概能理解他的意思了。   “如若将树当成人世,那么人便是那树上的花,生老病死此类常情无人例外,但树却不会因为花的凋零一并消失。”   八百比丘尼这般感慨之时,安倍晴明从她的语气之中听出了仿佛如释重负般的情绪。   “如果博雅大人也在的话,此刻便可以听到他所吹奏的笛子了。”八百比丘尼笑了起来,举起了自己面前的酒杯,也饮尽了杯中的酒水。   樱花缓慢地坠落,在清风掠过之时带来细碎的花瓣落在外廊。   “是啊,真可惜。”安倍晴明也说:“下次他来的时候,就让他把阮咸也带来吧。”   八百比丘尼抿起嘴,同手指掩着唇笑着。安倍晴明便为她再斟满了杯中的酒水,对她说:“您喜欢什么话呢?”   这样的问题,让八百比丘尼慢慢敛下了面上的笑。   她的目光落在庭院之中那株樱树上,那样的视线温柔而又专注,仿佛是在怀念和留恋着什么一般。   但当她回过头来之时,却对安倍晴明说:“我喜欢紫藤花。”   樱花固然好,却也是留存在过去之物了。   正如【八百比丘尼】虽为这世间唯一吃下了人鱼肉,且因此获得了不老不死的美丽身躯,却也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   于是在这短暂的时光结束之后,八百比丘尼即将离开之时,安倍晴明询问她:“您的名字是什么?”   八百比丘尼对他说:“我的姓氏,是高桥。”   ——*——   在现如今的这个世间,已经没有【八百比丘尼】,也没有【鬼舞辻无惨】了。   八百比丘尼身为人类时的姓氏,是极为普通的【高桥】,而鬼舞辻无惨身为人类时的姓氏,则是【产屋敷】。   在八百比丘尼的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时,鬼舞辻无惨怔怔地注视着她许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怎么还不走?”   鬼舞辻无惨说这话时的声音很轻,而且说出来之后他便立马后悔了。但这样的情绪他没有浮现在面容上,但呼吸却因此变得紊乱了。   八百比丘尼提醒道:“你还没有喝完药。”   话音落毕,鬼舞辻无惨垂下了眼睑——他并不是想听到这样的回答。   “拿过来。”他半垂着眼睑轻声说。   八百比丘尼将药碗端起来,送到他的手上,但这时候的药汁其实已经冷了大半,甚至只还剩下些余温。   她本以为鬼舞辻无惨会借此发怒,甚至已经做好了被泼一身的准备。鬼舞辻无惨并不知道八百比丘尼在【书】上写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八百比丘尼这时候其实只是普通的人类了。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鬼舞辻无惨真的打算安安静静地把药喝完。   鬼舞辻无惨这时候的想法其实也很简单——喝完了八百比丘尼大抵也就会离开了。   从漆黑的药汁中看到自己的面容,鬼舞辻无惨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喝下这碗药。但在他短暂的纠结之中,从身侧伸过来一只手拿走了他手中的药碗。   他侧过脸看着八百比丘尼,听到她对他说:“药已经凉了,我去热一下。”   她说罢,还未等鬼舞辻无惨做出反应,便将药碗放回茶托上,端着茶托起身出了门。   和鬼舞辻无惨房间里近乎抑郁般的沉闷不同,庭院之中有风吹过,将枝头垂落的紫藤花带往别处,八百比丘尼站在鬼舞辻无惨的房间门口,看着庭院里的紫藤花沉默了片刻。   她端着药碗去厨房时,厨房里的侍女流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这其实也很正常,毕竟产屋敷家的小公子总是如此,分明趁热喝完就能省去许多麻烦,但他偏要给人徒增麻烦。   刚开始的时候的确会有人理解同情,但时间一长,耐心被磨灭了之后,所余留的便只有烦躁感了。   “自己去吧,”厨房里的佣人对她说:“你也真是有耐心,居然连无惨少爷那种……”   那佣人说到这里的时候,旁边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臂,用眼神暗示她不要再说了。她噤了声,目光落在八百比丘尼表情平静的脸上。见她没什么反应,便一起走远了。   八百比丘尼没有和她们多聊的欲/望,只是将药汁又煮沸之后,才继续倒回了碗里,重新端给了鬼舞辻无惨。   而当她端着茶托再次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却是盖着那床满是他咳出来的血污的衾被,背对着她仿佛已经睡下的鬼舞辻无惨。   她将茶托放在矮桌上,在鬼舞辻无惨身侧坐下。   “我回来了。”八百比丘尼轻声说。   躺在寝具内的人一动不动,没有半分反应,就好像真的睡着了一样。   但八百比丘尼知道,他这个时候一定没有睡——因为鬼舞辻无惨,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安心睡着。   他只是在逃避而已,因为没有了以往的那些力量,所以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就像是闹别扭的小孩子一样。   八百比丘尼忍不住笑了起来。   鬼舞辻无惨的身体似乎动了动,但他还是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说话。   就在他闭着眼睛装睡的时候,忽然察觉到后背似乎有人贴了上来。   八百比丘尼没有钻进他的寝具内,只是隔着衾被贴在他的身后,伸出手抱着他,在他耳边提醒道:“如果又凉了的话,待会儿还是要去热一遍,你也知道的吧,拿去加热的次数越多,喝起来就会越苦呢。”   不知沉默了多久之后,八百比丘尼听到他说:“那就不喝了。”   这样的回答让八百比丘尼着实有些哭笑不得,她将自己的脸贴得更近了些,仿佛是威胁一般对他说:“要我给你灌下去吗?”   听到这话的鬼舞辻无惨额头顿时青筋突起。   他不再继续躺着了,而是掀开了衾被坐起来,喘着气瞪着八百比丘尼说:“你究竟在做什么?”   八百比丘尼也从寝具上起身,她看着鬼舞辻无惨说:“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你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鬼舞辻无惨终于无法再继续维持着冷静的模样,哪怕他的愤怒换来的,永远都是对他自己的折磨。   情绪一旦激动了些,他的身体便会难以承载这样的情绪变化,仿佛是要将五脏六腑也一并咳出来一般,他紧紧地攥着手下的衾被。   当他察觉到八百比丘尼的气息正在愈发靠近时,鬼舞辻无惨掐住了她的脖子。   【反正她还是会不断地复活……】   但鬼舞辻无惨却连将她压下来的气力也没有了——他的手指也没有用力。   “你想杀了我吗?”八百比丘尼握着他纤细的手腕对他说:“你……恨我吗?”   鬼舞辻无惨说了是。   他说:“你不该再出现在我面前。”   这样的话,鬼舞辻无惨也不会变成现如今这样了。   说这话的时候,那双红梅色的眼睛仍在注视着她,那里面正在流淌着的,分明不是对八百比丘尼的恨。   比起恨她,鬼舞辻无惨对她怀抱着的另一种感情才更加深刻。   如果真正憎恨着一个人,讨厌到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见到她,是不会对她露出这副神色、用这样的目光来注视着她的。   就好像……是要牢牢地将她刻印在心底里,想要珍藏起来一样的眼神。   八百比丘尼倾身靠近了鬼舞辻无惨,在他的眼睑落下了轻柔的吻。   “要听听我的想法吗?”她这样对鬼舞辻无惨说:“听听我当初为何要握住你伸出来的手,听听我为何要给你我的肉,听听我为何要承担降临在你身上的死亡……”   “听听为何我现在又要坐在你的面前。”   八百比丘尼握着他的手,鬼舞辻无惨原本握着她的脖子的手指颓然般松开来了,她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手掌中,对他说:“去见晴明大人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其实早在她踏入晴明的庭院之中,远远地见到那个坐在外廊上的,格外熟悉的身影之时,便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于她而言,晴明是朋友、是知己、是唯一能够理解她的人。   但鬼舞辻无惨……   八百比丘尼唤着他的名,对他说:“你自私、怯懦、却又残忍、狂妄……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比得过晴明。”   听到这种话的无惨脸色难看极了。   虽然自己也知道自己大抵是没有在别人的心目中留下什么好印象的,但被如此直白地点明,尤其还是被用来和另一个男人比较,鬼舞辻无惨实在接受不了。   但在他发怒之前,却又听到八百比丘尼说:“却又是我爱的人。”   她叹了口气,像是终于放下了多年以来的负担,对他说:“我之前一直都觉得,在我心目之中最重要的人,应当是晴明才对,但后来我才知道,真正爱着的人,往往都会被藏在心底里的最深处。”   而在她的心底里,在比和晴明有关的回忆更深的地方,存在着的却是属于她与鬼舞辻无惨的记忆。   魇梦无法制造梦境,他只是让人们看到了心底里最深处的东西,无论是美好还是恐惧。   所以在那个时候,八百比丘尼梦境之中的、关于鬼舞辻无惨的过去,其实也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过去。   只是八百比丘尼暂时将它们存在了心底里,等待着再度被唤醒的那一天。   而八百比丘尼之所以去见安倍晴明,也只是为了摆脱困住自己的东西。   她放下了自己心底里的执念,坦然接受了自己现如今真正渴望着的生活,和过去的一切彻底告别,而后将要迎来的,是崭新的生活。   “我没有吃下人鱼肉,”她将鬼舞辻无惨的手移到自己的脖子上,对他说:“所以如果这次杀掉我的话,那么我会真正地死去。”   鬼舞辻无惨愣了一下,仿佛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要杀了我吗?”她又问他。   对于这样的问题,鬼舞辻无惨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嗤笑道:“你不是一直都想要死掉?这不是正合你意?”   “不是了,”八百比丘尼反驳了他,对他说:“我现在想要活下去,想要和你一起活下去,想要过上……我原本一直渴望着的……普通的生活。”   这是八百比丘尼,头一次在他面前如此坦诚。   而她也的的确确将自己心底里的想法,全部告诉了鬼舞辻无惨。包括她在过去的那些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   说了这么多话的后果便是等到鬼舞辻无惨的情绪平静下来时,药碗里的药汁又冷掉了。   八百比丘尼端起了药碗,对鬼舞辻无惨说:“最后一次了。”   鬼舞辻无惨本又想说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种话,但话未出口,却在触及八百比丘尼的视线时被咽了回去。   “嗯。”他低声回答。   八百比丘尼摸了摸他的脸,在他抬起脸时落下温暖的吻,对他说:“新的医师就快要被请来了,无惨。”   而这位医师究竟是谁,即便不说,他们二人也都知晓。   “你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吧?”八百比丘尼问他。   无论医师给他开出什么药,都只需要安静地接受治疗。   这大抵……是真正的幸福了吧。 第76章 番外   在孤儿院里, 惩罚犯了错误的孩子, 最常用的方式, 便是将其关进地下室里。   名为中岛敦的男孩,在那黑暗而又湿冷的小房子里蜷缩着身体。   在整个孤儿院里,再没有比他更加熟悉地下室的孩子了。   无论是院长还是孤儿院里的工作人员, 所有的大人都说:“中岛敦是个坏孩子。”   即便中岛敦从来都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 才会变成他们口中的“坏孩子”。   他只知道,每当孤儿院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诸如有什么地方不知被谁破坏了,某些房间里又不知被谁弄乱了——这样的事情发生之后, 大人们都会第一时间觉得——   是那个名叫中岛敦的孩子做的。   哪怕中岛敦曾无数次在他们面前哭泣着辩解道:“不是我做的。”   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   不,大抵……还是有的。   当他抱着自己的膝盖蹲在墙角, 将脑袋深深地埋进膝盖中, 试图以此来让自己保持身上的体温,忽视周围的黑暗与那黑暗之中无法看见的恶意之时,他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叫自己。   地下室并非是完全封闭的空间,为了不至于让人窒息而亡,在墙壁的高处留了一个小小的窗户——平日里都会用石板盖上, 只能从那些缝隙中泻进些许光线。   从那个小小的窗户之外,传来了属于男孩子的声音。   那个声音唤着他:“阿敦~阿敦——”   中岛敦抬起了脸, 长久滞留在黑暗之中的视线之中, 忽然出现了光。   ——有人将盖住了小窗户的石板移开来了。   他眯起眼睛, 下意识抬起手挡了挡, 花了好几秒钟来适应这样的光亮。   当中岛敦将手放下时,有一双如彩虹般绚丽的眸子闯入了他的视线。   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趴在外面的地上,将自己的脸贴近了那个小小的窗户,他将手从铁栅栏的缝隙中伸进去,那一瞬间,中岛敦仿佛看到了从极乐世界垂下的蜘蛛之丝。   他怔怔地站了起来,赤/裸而幼小的双足上还带着伤痕与血迹,脸上也余留着痛苦的泪痕,在这个男孩的身上没有生机,仿佛自身的存在都已经被地下室中湿冷的黑暗吞噬——直到他握住了那只手。   那是一只……仿佛神佛般的、慈悲而又温暖的手。   “童磨,”白发的男孩问那个有着神佛般的怜悯视线的男孩:“人类……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   他对这样的问题,发自内心地无法理解。   自幼在孤儿院中长大的男孩,从小便不知自己的生身父母为何人,也不知他们为何要生下自己。   他从未体验过“爱”,也不知何为“幸福”。   在他的人生之中,只有那些带着厌恶的视线、和落在他身上的殴打。   名为中岛敦的男孩,在他那并不合身的、破旧的衣物之下,青紫的伤痕如蜈蚣般啃食着他的血肉。   他睁大着眼睛注视着高处的少年,从那小小的窗口看到的少年的脸,阳光落在他的每一根发丝上,让那本就纯洁美丽的白橡发色恍若真正的神之光辉。   和中岛敦的银白发色不同,童磨的白发中更多的是偏向金色的暖色,这也让他看起来更加色彩温和,不至于像中岛敦这般冰冷黯淡。   人们都说,童磨是个神一样的好孩子。   他总会认真地聆听着每一个人的烦恼,感同身受般为他们留下悲怜的泪水,用慈悯的声音对他们说:“好可怜……”   “你一定,会前往极乐的。”   那是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悲伤的——极乐净土。   童磨握着自己手里那只小小的、稚嫩的手掌,他轻轻地对那个孩子说:“是为了承受痛苦。”   ——*——   童磨生来便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他有着一头温暖纯洁的白橡发色,也有着一双如彩虹般稠冶美丽的眼眸——自出生的那刻起,他的父母便由衷地认定,这样的孩子,必定是神明的恩赐。   即便现如今的医学早已解释了这种异于常人的眼眸产生的原因,仅是身体状况的异常。而在医学上它们也有专属的定义——虹膜异色症。   但那对夫妻是虔诚的教徒,他们竭尽所能地爱着他,为他披上了法衣,戴上了五佛宝冠,将那小小的孩子,端放在高高的莲座之上。   而后对他俯首叩拜。   这样的生活延续了六年,直到他的父母,因为一方的出轨而被另一方杀死。   失去了监护人的童磨被送去了附近的孤儿院中,见到了那个有着与他相似发色的、正在经受着人世之苦的男孩。   他发自内心地怜悯着对方,向那个满身“罪孽”的男孩伸出自己的手,对他说:“人类,是为了承受人世的痛苦,而诞生在这世上的。”   此世即是地狱,是极度悲惨、极度扭曲、毫无希望、毫无救赎的,满溢着悲鸣的地狱。   每个人都在哭泣,每个人都在悲鸣,每个人都在说着:“好痛苦啊……”   童磨的耳边充斥着那样的声音,对他诉说着人世的痛苦、试图寻求安慰与救赎的,渴望得到解脱的声音。   那双彩虹色的眸子里不断地涌出悲怜的泪水,小小的孩子用神佛般慈悲的视线对他们说:“极乐世界,一定是存在的。”   即便,他本人并不相信。   ——*——   在整个孤儿院中,唯一不会用憎恨与厌恶的眼神注视着中岛敦的,只有名为童磨的男孩。   那是个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仿佛从未经历过任何痛苦,永远都被世界所深爱的孩子。   中岛敦憧憬着那样的存在,渴求着从他身上流泻出的希望,他听到了童磨说出来的话。   ——人类,是为了遭遇苦难、忍受折磨,所以才要诞生于世的。   在童磨的身边,永远都围绕着很多人,不止是同在孤儿院中生活的孩子们,也有那些大人们——即便是那些对待中岛敦从来不会露出半分笑意的孤儿院中的工作人员,站在童磨面前时也总会流露出温柔的笑意。   ——因为童磨,是能够听到神明声音的孩子。   所以在他的身边,也都有着想要听到他的声音的、正在经受苦难的人们。   中岛敦从来无法在那样的时刻融入到他们之中,他不被任何人所爱,也不被任何人所欢迎。只有在被关在地下室中的时候,他才能握住那只从小小的窗口伸下来的手。   在他被罚禁闭,也没有资格吃饭的时候,童磨是唯一一个会把自己的食物带来分给他的人。   “为什么要分给我?”中岛敦忽然想这样问他:“明明只要死去,就可以前往极乐世界。”   这是童磨最常说的话,他总会面带笑容地告诉所有人,大家都是很好的人,所以将来一定都可以前往极乐世界。   前往那个没有痛苦、也没有绝望的——只有好人才能前往的世界。   中岛敦想,或许在童磨的眼中,所有人——甚至包括他们所在的孤儿院的院长,大抵都是好人。   但在中岛敦眼中……只有童磨,是唯一对他展露过善意的人。   中岛敦从未体验过“被爱”的感觉,也从未体验过“被需要”的感觉。   他从来都没有像童磨那样,获得来自那些人的善意。   中岛敦想,究竟是大家不正常,还是我不正常呢?   如果一个人只是被一个人讨厌,那么肯定是那个讨厌他的人的问题,那如果一个人被好几个人讨厌,便会让人开始思考,究竟是不是那个被讨厌的人有问题。   而倘若所有人都讨厌着某一个人,那么……   【是我的错。】   中岛敦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小小的孩子在黑暗中哭泣着,他的泪水从那双圆圆的眼睛里淌下来,渗进了破旧的衣服里。那些泪水离开了眼睛之后便失去了温度,刺骨的寒意侵蚀着中岛敦的皮肤。   ——好难过。   ——好痛苦。   ——好像要……前往极乐。   他想要离开这个“世界”——这个悲惨的、如同地狱般的“人世”。   “还不行呢,阿敦。”白橡发色的“神子”抱着他的脑袋,对中岛敦说:“还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他怔怔地想,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因为你还得活着,”童磨就是这么对他说:“你必须得活着。”   中岛敦不明白他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好像他也不明白……院长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有穿着考究的,在月色下仿佛泛着月光般的青年来到了孤儿院,他对院长说:“我是一名研究员。”   他的嗓音里带着低低的、像是悲伤般的意味。   他的眼睛是血一般的猩红——可那头长长的白发,却仿佛比他身上的白衣还要纯洁。   中岛敦不知道那名青年是什么名字,也不知道那名青年究竟想要研究些什么,他只知道——很痛。   他被牢牢地固定在了椅子上,那些奇怪的设备被安装在了他的身上,白色长发的“研究员”按下了启动的按钮,电流顷刻间侵蚀了中岛敦的身体。   仿佛身体正在被千万眼细细的长针穿刺着,那样的疼痛从每一个毛孔渗透进血肉与骨髓。   这样的痛苦,远比曾经的任何一次惩罚,都要来得剧烈且难以忍耐。   但那名青年却仿佛是想要从他的身上得到什么一般,站在他的身前喃喃自语般说着什么。   中岛敦听不清他的话,他的意识逐渐模糊,但身体却似乎发生了某些奇异的变化。   一直觉得那些破坏了孤儿院中的设备、让大家产生厌恶的都不是自己的中岛敦,挣脱了束缚带,在月色下变成了“兽”。   那是一只白色的、身上有着黑色花纹的老虎。   它杀死了那名“研究员”,从那个被改装成“研究室”的、以往用来关禁闭的地下室里逃了出来。   它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它杀死了……某个人。   某个,它连姓名都不知道的人。   它只知道那个人有着白色的长发和血色的眼睛。   月下的白色之兽发出了悲鸣的声音,它用尖利的兽爪划破了地下室的门,纵身跃至地面。   那一刻仿佛什么东西都无法再约束着他,凉薄却又轻柔的月色洒落在他的每一根毛发上,就像是在抚摸着他的毛发一般。   它又听到了有人在唤着什么人的名字的声音。   “阿敦?”   ——阿敦?   这是在叫它吗?白虎怔怔地停在了院子里。   它的兽爪站立在泥土的地面上,体态轻盈地转过身来,将自己的脸面对着发出声音的人。   那个人是谁?它用自己的头脑思考着。   “是你吧,阿敦。”   有着彩虹色眼眸的男孩子朝他走来,将自己的手掌放在他的头上,男孩对他说:“我都看到了。”   他的声音里……似乎有什么令白虎很熟悉的情绪。   那个男孩的眼睛里满盛着泪水,他爱怜般将自己的头放在了白虎的脑袋上,用神佛般的、能够给予万物救赎的声音说:“真可怜啊……”   真可怜啊……   白虎消失了,名为中岛敦的男孩子,站立在了月色之下。   化身为白虎时造成了那么大的动静,即便现在正是深夜,所有人都已经睡下了,这样的动静也足以将那些人从睡梦中唤醒,前来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中岛敦很害怕。   他用无措地延伸注视着眼前的童磨,像是希望能够从他的口中寻求些什么。   他听到那个孩子对他说:“我们逃走吧。”   童磨说:“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地狱’。” 第77章 番外   年幼的孩子们奔跑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在那个月色凉薄的夜晚, 十二岁的中岛敦, 和十二岁的童磨一起从孤儿院里逃跑了。   虽然童磨从小就是很聪明的孩子, 但他的生活经验其实并不丰富,在过去的十二年间,他只在两个地方生活过——   极乐教寺庙、孤儿院里。   虽然在这两个地方的生活, 其实相比于普通的孩子们而言,其实已经很特别了, 尤其是当初的极乐教,虽然是被他的父母带进去的, 但那个地方在他的父母死后,市警们前去调查时发现——极乐教其实是个邪教。   从这样的前提下来看的话, 似乎也能够明白,为何童磨的父母, 会因为他们的孩子是个白橡发色、彩色眸子的孩子, 便将他当成了“神子”供奉。   那里面所有的人,都不正常。   但对于童磨而言,其实在那两个地方其实都差不多。   没有人会打骂他,也没有人会让他挨饿受冻,他生来便与他人不同——无法感受到普通人类的感情, 所以自然无法体会像中岛敦那样的……因为不被人所爱,所以产生的对自己的怀疑。   但他看到了月色之下变成了“白虎”的中岛敦, 并且看到过很多次。   自他来到了孤儿院之后, 他便听到了一些怪异的传闻, 有猛兽会在夜里闯入孤儿院, 所以一到了就寝的时间之后,所有孩子都会被禁止离开房间。   可童磨违反了那样的规定,他在夜里偷偷地跑了出去,然后看到了变身为白虎的巨大老虎的孩子。   一直以来都坚信着这世上其实没有神佛也没有极乐的童磨,忽然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了。   普通的人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变成老虎吧?   这个名为“中岛敦”的少年,让他看到了此前从未见到过的世界。   在那之后他便总是注视着他,看着他独自一人待在角落里,也看着他满身伤痕被关进地下室。   童磨想要和他说话,想要询问他原因,想要从他的身上——找寻着神明真实存在的痕迹。   所以他带着中岛敦一起逃走了,逃离了中岛敦眼中的痛苦的“地狱”,而后……踏入了另一个地狱。   那是被称之为“贫民区”的、甚至连人性都泯灭了的地方。   ——*——   八百比丘尼站和房屋中介一起来到了他给她介绍的店铺。   房屋中介从公文包里拿出钥匙,打开了店铺的大门之后同她介绍起这个店铺的详细信息。   “房子是前两年才建的,上一任店主开的是酒吧,但因为不善经营所以一直没有什么客人,在亏损过多之后,只能把它卖掉。”   房屋中介说:“但您看,这些装修当初都是店主花费了巨资弄好的,我记得您还没有想好要开什么店吧,如果也继续经营酒吧的话,其实还可以省下很大一笔装修上的费用……”   八百比丘尼一面听他说着,一面自己观察着房子的结构,但在他提到可以省下装修的费用时,八百比丘尼说:“酒吧就算了。”   虽然她也时常会和朋友去喝酒,但自己倒没有经营酒吧的念头。   “那您打算开什么店?”房屋中介问她。   “这个啊……”八百比丘尼思考了片刻,转过脸对他说:“面包店吧。”   ——*——   “所以你就把这里买下来了?”   红梅色眸子的青年站在八百比丘尼的面前,他的眉头紧皱,声音也有些无奈:“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什么地方?”八百比丘尼反问。   鬼舞辻无惨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对八百比丘尼说:“在相隔一条街之外的地方,就是整个横滨最混乱的贫民区。”   其实八百比丘尼在来时便应该能察觉到了,这里的氛围,似乎和她以往开店的那些地方不太一样。   但是,“那又怎样呢?”   附近就是贫民区,和她将自己的店铺开在这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鬼舞辻无惨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了。   他时常不明白八百比丘尼在想些什么,自然也不会明白她时不时做出来的、出乎他意料的举动究竟代表着什么。   但久而久之鬼舞辻无惨其实也总结出了经验,当他不明白的时候,直接问就可以了。   ——八百比丘尼并不会因总是要给他解释而感到厌烦,甚至可以说,她其实很喜欢鬼舞辻无惨询问自己。   必要的解释,是有利于增进彼此感情的重要途径之一。   如果什么话都埋在心里,就连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不告诉,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在这种地方开店很危险,而且生意也会很差……”鬼舞辻无惨提出自己为何不明白她要买下这里的疑惑时,末了还补充了一句:“为什么不提前问问我?”   八百比丘尼很诚恳地说:“因为我忘记了。”   鬼舞辻无惨有些头疼。   大抵是看出了他的无奈,八百比丘尼安抚道:“至少这里的店铺价格很便宜,而且房屋中介还帮我联系好了装修的工人,明天就可以开工了。”   而这也意味着,如果这时候再反悔的话,平白增添的麻烦又会多出很多来。   “往好的地方想一想嘛,”八百比丘尼安慰他:“至少也是省下了一些买店面的钱。”   鬼舞辻无惨很想问她,我像是需要节省这点钱的鬼吗?   八百比丘尼的乐观让鬼舞辻无惨没有了反驳的理由,更何况开店的人是八百比丘尼,而且开店的原因,按照她的说法,其实也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但鬼舞辻无惨心说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整天到处买买买的时候才不会觉得自己需要用开店来打发时间。   “因为一个人待在家里很无聊啊,”八百比丘尼理所当然地说:“而且我们又没有孩子,所以也没有现在就当家庭主妇的必要。”   听到这话的鬼舞辻无惨脸色微变,像是无措般别过了脸不再看她。   虽然一开始有些不怎么愉快的小插曲,但八百比丘尼的面包店还是开了起来,即便开业的当天她还特意出了免费试吃之类的活动,但面包店依旧没有几个客人。   这时候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便鲜明地展现出来了。   鬼舞辻无惨原本是想嘲讽她两句,让她不要总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但看着八百比丘尼叹气的样子,他还是闭上嘴了。   不仅如此,在太阳落山之后,鬼舞辻无惨还特意跑到周围去找了一群小孩子,给了他们一些钱让他们去面包店里买东西。   白橡发色的少年约莫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虽然身处贫民区这种地方,却从表情上丝毫看不出本该属于这种地方的神色。   他的脸上挂着令鬼舞辻无惨下意识心生厌恶的笑容,仿佛真正无忧无虑一般。   “谢谢您,先生。”童磨对他说:“但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再稍微多给我一点点呢,虽然我知道这样的请求很失礼,不过我的同伴们……”   还没等他说完,鬼舞辻无惨便从钱包里又取出了几张钞票递给他——即便他的脸色从始至终都不太好看。   在当初的所有上弦之中,鬼舞辻无惨尤为讨厌上弦之二。   分明童磨的力量一直都很强大,也几乎不会违背他的命令,但是……他就是很讨厌这只鬼,不需要任何理由。   就算他现在变成了人也一样。   在见到童磨的时候,八百比丘尼其实觉得很是意外。   有着彩虹色眼眸的男孩子站在她的面前,对她说自己要买面包时,八百比丘尼愣了一下。   大抵是她的目光有些明显了,童磨笑着对她说:“您好像一直都在看着我呢。”   “是吗,”八百比丘尼移了移视线,而后对他说:“只是有些意外,本来以为这个时间点不会有客人了。”   “也是呢,”童磨附和道:“毕竟这里的位置有些特别……您知道的吧,附近并不怎么安全,所以我觉得很奇怪呢,像您这样的人,居然会来这种地方开店。”   八百比丘尼其实很想再和他多说几句话,但她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好将他要的面包一一装好,然后递给了他。   “谢谢您。”   在临走的时候,童磨其实已经转过了身,但鬼使神差一般,他又回过了头,忽然对八百比丘尼说:“您的名字是什么呢?”   八百比丘尼微微一怔。   她看到白橡发色的少年抱着怀里的一堆面包,那双彩虹色的眸子里满盛着笑意,他说:“我总有一种好像在哪里见过您的感觉。”   童磨注视着她的脸,他看到眼前的女性也笑了起来,她轻声说:“或许是上辈子见过吧……”   这样的回答令童磨眨了眨眼睛,他的脸上流露出几分天真的神色:“您相信转世吗?”   “起初是不信的,”八百比丘尼说:“但我现在相信了。因为我也觉得,我们似乎真的……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见过了。”   ——*——   童磨跑得很快。   在他的怀里抱着的这堆面包,对于贫民区的人而言无疑是巨大的财富,但凡被任何一个成年人看到了,都有可能会被对方进行抢夺。   他灵活地从那些小巷子里穿过,而后抵达了他的目的地。   是一所还未完全废弃的房子,在被他们找到之后稍微整理了一下,便成了他们的居住场所。   虽然童磨那时候对鬼舞辻无惨说他还有同伴们,但实际上,童磨的同伴也只有中岛敦而已。   他那时候见鬼舞辻无惨穿着讲究,出手又阔绰,一看就是个很好骗的有钱人,估摸着也不会在意那点对他来说是“小钱”的钞票,便撒谎想要从他那里多要些来。   中岛敦见他拿回了这么多的面包,而且也不想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第一反应便是疑惑他的食物究竟从何而来。   “童磨,你该不会……”去抢劫了吧。   这样的话虽然没有完全说出来,但童磨已经能够看出他的疑惑了。   “是别人送的啦~”童磨笑着说:“所以不用担心哦。”   在刚逃出孤儿院时,童磨和中岛敦经历了一段很难熬的日子。   他们都没有独自在外面生活的经历,再加上是因为那种原因逃出来的,所以也没法去找警察求助,所以当时的他们,只能在街头流浪着,甚至不断被巡逻的市警们追赶。   比起孤儿院来说,贫民区其实是更加难以生存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从不缺少像他们这样的孩子,甚至还有更加年幼的存在。   当一个人连自己的生活都无法保障,那自然也不太可能去关心别人。贫民区正是这种地方……连人性都被磨灭了的、极度悲惨的“地狱”。   在寒冷而又饥饿的夜晚,童磨与中岛敦蜷缩在好不容易找到的角落,靠在对方身边将脑袋垂落在彼此的肩头时,童磨曾问过中岛敦:“你觉得这里更像‘地狱’,还是孤儿院更像呢?”   中岛敦沉默了很久,而后说:“我……觉得现在这样……更好。”   虽然这样大的想法真的很自私,但中岛敦不得不说的是,他觉得现如今的生活,其实比在孤儿院的生活更好。   他也说不出具体的理由,但就是觉得……呼吸着外面的空气,便像是获得了“自由”一样。   即便对于中岛敦而言,他其实并不知道什么才是“自由”。   他只是觉得,自己逃离了一直都在压迫着自己的地方。   对于中岛敦而言,比起□□上的折磨,精神上的痛苦才更加让他几乎崩溃。   更何况他现如今其实并非独自一人——因为童磨当初和他一起逃离了孤儿院。   他想,像童磨这样的存在,其实原本可以过上真正“幸福”的生活,却因为他这样的人,而让自己遭受了这么多的苦难。   童磨便像是真正悲天悯人的神佛一般,因为哀怜着中岛敦这样的存在,所以才会和他一起踏入这样的“地狱”。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如果神明真的会给予人类救赎,那么……大抵也就是像现在这样了吧。   ——*——   “这就是一直以来,你都在困扰着的事情吗?”   中岛敦和八百比丘尼二人坐在阳台上,月光皎皎洒落在他们的发梢,八百比丘尼的目光落在他低垂着的脸上。   在她面前坐着的,是已经十八岁的中岛敦。   在四年前,她在贫民区附近开面包店时,收留了那时候流落在贫民区的童磨和中岛敦。   事实上,八百比丘尼在看到中岛敦时便意识到了——从这个孩子身上,一直都在发出悲鸣的声音。   这并非是说他真的在哭喊着,而是从他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便能够看出来——这个孩子正在经历着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痛苦。   而最好的证据便是他永远小心翼翼的举动。   至于童磨,贫民区和孤儿院的生活都没有给童磨带来任何可以称得上是心理阴影的东西,只是让他的想法变得不同于其他的普通人类,但这样的思维方式其实也能在日常的生活之中进行纠正,只需要……   给他足够的爱。   无论是童磨还是中岛敦,其实都是笨拙地渴求着爱与幸福的孩子。   人类并非是为了承受苦难而诞生在这个世上的,而这个世界也并非是童磨口中的“地狱”。   八百比丘尼注视着中岛敦,她说:“我想起了以前你们刚来的时候。”   中岛敦微微一怔。   八百比丘尼说:“那时候你就算是喝牛奶,都要在里面加上三四勺的糖,而且刚开始的时候加完还要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们的脸色,就好像是害怕我们会生气一样。”   鬼舞辻无惨自然看不惯他这副样子,但在他皱眉之前,八百比丘尼便伸手将他的脸按了过来,对他露出了笑容。   这样的暗示,实在是过于明显了。   但中岛敦却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只是觉得——八百小姐和鬼舞辻先生的感情,实在很让人羡慕。   虽然八百比丘尼收养了两个孩子,但她却没有将他们的姓氏改掉,也没有让他们称呼她与鬼舞辻无惨为父亲和母亲。   十四岁时的中岛敦什么都不敢问,他也什么都不敢放开手去做,他害怕被他们讨厌,也害怕失去这仿佛是梦境一般的……大抵可以被称之为“幸福”的东西。   但十八岁的中岛敦却忽然鼓起勇气了,他问八百比丘尼:“您当初,为何要收留我们呢?”   “这个啊……”八百比丘尼歪了歪脑袋,对他说:“因为你的眼神。”   她笑了起来:“就好像是在哭泣着一样,迷茫着,却又想要追求着什么。”   八百比丘尼脸上的神色极为温柔,“我被那样的眼神打动了,所以想要告诉你,人类存在的意义,以及所谓的救赎……从来都不是依靠别人给予的。”   她知道童磨是什么样的存在,自然也能想象到童磨会给中岛敦带来怎样的影响,正因如此,八百比丘尼才要告诉他。   “并非是为了经受折磨与苦难,所以人类才要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人类之所以存在,是为了享受这个世界的美好,是为了——爱与被爱。   但对于中岛敦而言,在他的心底里有着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隔阂。   他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让自己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现如今好不容易才拥有的幸福。   因为中岛敦,曾经犯下了巨大的错误,而这样的错误在他自己看来,永远也无法被饶恕。   “我……”中岛敦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对她说:“我曾经犯了很大的错。” 第78章 番外   八百比丘尼轻轻地说:“没有什么人是完美的, 任何人都会犯错。”   她微微垂下了白皙的眼睑, 过去的记忆缓慢地涌上脑海。   “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对我说‘每个圣人都有过去, 每个罪人都有未来。’[1]评价一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并不能从他犯下错误的多少来进行断绝。”   中岛敦攥紧了拳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够开口:“但这是不一样的。我犯下的错误……和其他人, 并不一样。”   白发少年说出来的每一个字眼都仿佛千万斤的岩石一样沉重,粗糙的砂砾在他的喉咙里摩擦着, 让他像是声带受损一样发出语调怪异的声音。   ——在中岛敦的心底里,埋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但就在今天晚上, 他却在八百比丘尼面前将其说了出来。   “我,在六年前从孤儿院里逃了出来, 是因为……”他的声音在颤抖着,大脑也在痛苦地颤抖。   中岛敦的脸上毫无血色, 他完全没有直面过去的勇气。   但就在这个时候, 有一只温暖的手掌落在了他的头顶,那只手抚摸着他的白发,手的主人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中岛敦却从她的身上获得了安慰。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是因为, 我杀死了一个人。”   不知从何而来的,白发红眼的研究员, 在那天夜里被中岛敦杀死在了孤儿院里。   他无法担负起责任, 也无法接受自己杀害了他人这样的事实, 所以才从孤儿院里逃了出来。   在无数个冰冷的夜晚, 中岛敦的梦境中都会再次出现那时候的场景——阴森湿冷的地下室,被接通的流淌在他身上的电流,以及……那个人被杀死时,面上难以置信的表情。   那样的过去变成了梦魇,让中岛敦甚至分不清楚他现如今身处的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因为杀了人,所以就觉得自己失去了生为‘人’的资格,无法再享受人类应该拥有的一切了吗?”八百比丘尼问他。   中岛敦抬起了脸,仿佛难以相信,像八百比丘尼这样的存在,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在中岛敦的心目中,她一直都是这世间“善”与“美”的集合体,是没有触及任何阴暗,也不会容忍任何罪恶的存在。   他已经做好了在真相被揭穿之后,独自一人离开这里的准备了。   中岛敦本就该如此,现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温暖的住处、美味的食物、以及安稳的生活,就好像是作为骗子与小偷,是在欺瞒了她的前提下才窃来的。   八百比丘尼沉默了片刻,忽然对他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从小就身体虚弱、疾病缠身,虽然出生在富贵人家,却被医生断言说绝对活不过二十岁的孩子。   自年幼时起,那个孩子便只能常年卧病在床,对于普通人而言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对于那个孩子而言,却是他永远也无法做到的内容。   于是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病痛折磨中,那个孩子变得暴戾、敏感,甚至连身边的人也开始仇视。   他将自己的不甘与怒火,全部发/泄在了照顾他的那些佣人身上,这也间接导致,虽然在他面前时大家都是恭恭敬敬的模样,但在背后,却再没有一个人发自内心地希望他能够康复。   ——大家都在等待着他的死亡。   除了他的父母……以及他们请来的那名医生。   医生是个很善良的人,哪怕那孩子早已被无数的医生断言再没有康复的可能性,但医生仍然努力为他治疗,希望能看到他康复的那日来临。   但在那一日来临之前,医生却被人杀死了。   杀人者,正是他想要治好的那个孩子。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他觉得医生的药并没有对他起到任何作用,所以觉得医生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在哄骗自己。   中岛敦听到这里的时候,很不能理解八百比丘尼为何要对自己讲这样的故事。   “敦,如果要让你来评价,你觉得那个孩子有资格活着吗?”八百比丘尼问他。   中岛敦沉默了。   这并非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只是因为——中岛敦这个人,并没有任何评价他人对错的资格。他一直都是这样觉得的。   但八百比丘尼大概能够猜到,中岛敦此时的想法。   “如果是按照你的想法来进行评价,结果一定是他根本没有作为任何生物而活的资格。甚至就连诞生在这个世上,都是最大的错误。”   不仅没有给他人带来任何帮助,反而伤害了身边的人,还杀死了想要救治自己的恩人。   这样的存在……   “但他却活了下来,”八百比丘尼对他说:“医生的药在他死后才慢慢显现了药效,那些药物让那个孩子逐渐变得健康,却又因为医生的死亡而中止了治疗,导致那孩子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奇异的变化。”   “他变成了不能再行走于阳光之下,恐惧着紫藤花的气味,却渴求着人类血肉的怪物。”   中岛敦睁大了眼睛,在那双眼眸中流露出了抗拒与愤怒。   即便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也足以体现出他此时对这种事情的难以接受。   “于是在后来的很多很多年里,变成了怪物的孩子,都一直在依靠着人类的血肉为食,并且不断地分下自己的血液,将普通的人类也变成和自己一样的‘怪物’。”   中岛敦不想再听了。   “很难以接受吧?”八百比丘尼问他。   中岛敦抿紧了嘴角,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站在阳台仅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听完了整个故事的鬼舞辻无惨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敦,我并非是想要对你说,作为毫无愧疚之心的恶鬼,反而比拥有良知的好人更加轻松。”八百比丘尼轻轻地开口:“我只是想告诉你,好人和坏人,都有着各自的活法。”   “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所以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感到痛苦,我也并非是要让你一样,轻轻松松地将自己杀人的事情抛之脑后。”   “但在那之前,你必须要知道清楚地知道一件事情,”八百比丘尼一字一句地说:“并非是判断你所杀死的那个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而是,于你而言,他究竟是恩人,还是伤害了你的人。”   现如今的社会,从方方面面而言,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人类存在的价值得到了保障,存在的概念也得到了认可。人人都有活在这世上的资格,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轻易剥夺他人的生命。   但中岛敦所面临的事情,哪怕是用现如今的法律而言,他也并没有做错什么。   在自身的生命受到了威胁的时刻,挣脱了束缚反击对方,是正当且合理的自我防卫。   中岛敦沉默了很久很久,他就这样坐在阳台上,八百比丘尼则是坐在他的面前,安静地陪在他的身边。   “八百小姐……”不知过了多久,中岛敦对她说:“我……对不起。”   他仍然无法从那样的阴影之中走出来,也无法让自己就此获得解脱。   意识到这点的时刻,中岛敦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八百比丘尼,分明八百小姐已经在他身上付出了那么多的心血,帮助他做了那么多的努力,但他还是什么也无法改变。   “不用和我说对不起,敦。”八百比丘尼说:“我说过的吧,能够救赎你自己的人,永远都只有你自己。”   任何人说出来的话,都只能起到引导的作用,但真正想要放下心中的痛苦,还是要依靠自己本身的努力。   “我有一个认识的朋友,在附近开了一间侦探社,如果你想要改变什么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下去那里兼职。”   中岛敦怔怔地看着她。   “因为大学还是要上的吧?童磨已经告诉我了哦,你和他考上了同一所大学,那现阶段也只能兼职了。”   “不是这个……”中岛敦有些局促地低了低脑袋,而后才说:“为什么要介绍我去……侦探社?”   “这个啊……”八百比丘尼露出了思考的表情:“因为感觉,你应该会喜欢那里的氛围。”   “听好了,敦。如果一定要认为自己的身上担负着罪孽,那就努力去赎罪吧,无论是什么事情也好,去做你认为是“好事”的事情。”   因为啊……   “即便是你自己,也不该否认自己是个好孩子这一事实。”   ——*——   “这算是什么?”   在八百比丘尼和中岛敦的对话结束之后,回到房间里的八百比丘尼见到了正在等她的鬼舞辻无惨。   听到这样的提问,她便能够明白,鬼舞辻无惨大抵是听到了她和中岛敦之间的对话了。   “只是讲了个故事而已。”八百比丘尼平静地说。   ——但问题是,这个故事并非是被凭空编造出来的故事,而是真实存在的过去。   她将鬼舞辻无惨的过去悉数摊开,仔仔细细地数出了他的所有错误。   ——在她所说的那个“故事”中,身为主人公的他找不出半分可以被称之为“美好”甚至“正确”的品质。   他仿佛是一切阴暗与错误的集合体,是从一开始就不该诞生的东西。   鬼舞辻无惨的眸子里流淌着稠红的暗色,仿佛血液般慢慢地凝固,变得愈发暗沉压抑。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存在吗?”鬼舞辻无惨问她。   是在她与中岛敦的对话之中,被当成反面例子,没有丝毫可取之处的存在。   “是啊,”八百比丘尼轻声叹道:“你就是这样的存在。”   她半垂着眼睑,在房间里有无言的哀伤缓缓流淌,缠绕在他们的身上时仿佛化为了胶质般的粘稠液体,令人有种难以呼吸般的压抑。   对于普通人……哪怕是罪大恶极的人来说,其实也有悔过自新的机会,但这样的机会,大抵是不存在鬼舞辻无惨身上的。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错了,并且一直都在这样错得离谱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就算他现如今不再像以前那样制造新的恶鬼,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肆意妄为,而是仿佛真的想要融入到人类的世界之中,和八百比丘尼度过寻常的、人类的生活。   但那样的“赎罪”方式,并不足以抵消他曾经犯下的错误。   “以前一定也有人说过吧?”八百比丘尼忽然问他:“‘你一定会下地狱’这种话。”   鬼舞辻无惨没有回答。   但只要稍稍思考便能够知道,这种话,肯定有无数的人曾说过。   “那又怎样?”鬼舞辻无惨嗤笑道:“我……”   话未说完,八百比丘尼的视线便紧紧地锁在了他的脸上。她打断了他的话,对他说:“你一定会下地狱的。”   这种话从他人口中说出来,和从八百比丘尼口中说出来,落入鬼舞辻无惨耳中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他猛地缩紧了瞳孔,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并非是反驳,而是想要发/泄自己的怒意。   但在他开口之前,八百比丘尼却对他说:“我也会和你一起下去。”   所谓的“救赎”和“罪孽”,从来都不是别人能够随意评判的,正如他人眼中的八百比丘尼——就算有一天真的死去,那也一定会前往极乐世界。   可对于八百比丘尼而言,在她身上所缠绕着的“罪孽”,也足以令她和鬼舞辻无惨一起下地狱了。   因为在百年之前,她便和自己眼前的男人互相分享了一切——无论是她的生命,还是他的罪孽。 第79章 番外   产屋敷家的庭院中,春意渐浓, 紫藤花的花瓣飘落在庭院, 风中也带着春天独有的生机与暖意。   但在庭院门口, 端着药碗的侍女却仿佛是在恐惧着什么一般, 瑟瑟缩缩地站在那里,挣扎了许久之后,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认命似的走进了庭院。   在这座院子里,居住着的是产屋敷家的小公子——产屋敷无惨。   因为自由便体弱多病,所以常年都只能呆在自己的院子里, 薄薄的障门阻挡了门外吹来的暖风,也阻挡了无惨望向门外的视线。   无惨少爷的脾气很差, 非常差, 极其差。   这是整个产屋敷家所有佣人都深深地刻在了骨子里的印象。   在他的院子里伺候的佣人们换了一批又一批, 而新换来的佣人,总会连带着之前的佣人们的那份斥责,也一并承受了。   大家都说,在无惨少爷的身上, 似乎就没有善良或是宽容一类的情感存在。   很不巧的是, 这次的侍女,就是新被调换过来的。   她战战兢兢地捧着茶托来到了这位传说之中的无惨少爷的障门之外,迟疑地叩响了门, 张开了嘴:“无惨少爷……药、药熬好了……”   她听到了一声很平静的“进来”。   这和想象之中稍有不同的发展让侍女愣了一下, 但也不敢因此便懈怠下来, 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之后,她看到了坐在寝具内,正在看书的无惨少爷。   少年的黑发如海藻般微微蜷起,松松地束在了身后,他的侧脸俊秀清隽,精致得仿佛画中之人。   侍女看得有些呆了,脚步也因此而顿在了门口,直到少年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侧过脸瞥了她一眼:“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侍女这才如梦初醒般走到他的身前,将药汁放在他身前的矮桌上。   无惨看着那碗药汁,皱了皱眉头——但也仅是如此。   在他喝完药之后,侍女得到的是一句平静的“退下吧”。   正是自这日之后,产屋敷家里关于无惨的传闻似乎发生了些许变化。   而坐在房间里的无惨,则是在屏退了侍女之后,依旧平静地翻动着手中的书页。   事实上,无惨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并非是因为他忽然想开了,知晓无论自己对佣人们生多大的气,也无法让自己的身体好转起来,而是因为——   他拥有了一段本不该属于现在的自己的记忆。   那段记忆横贯了很长的时间,从现如今一直到了一千多年之后,通过这一段记忆,他看到了自己未来的人生。   在不久之后,产屋敷家将会请来一位新的医师,和以往那些几乎放弃了对他的救治,只是开些普通的药让他续命的医师不同,新来的这位医师会竭尽所能为他治疗——用的是以前从未有人见过的药方。   但他的药方,却不会在一时半会内产生明显的效果。   所以无惨会在一段时间的治疗之后,认为医师的药没有半点作用,怒而举刀将其杀死,让他的治疗就此中断。   然而在那之后,无惨的身体却发生了变化——他变成了无法接触到半点阳光,只能以人类的血肉为食的“鬼”。   抛弃了人类的身份,变成了“鬼舞辻无惨”的无惨,将会从医师留下的笔记中发现“青色彼岸花”这一味药材的存在,而这味药材,则是让他的身体恢复健康的关键。   所以为了寻找青色彼岸花,鬼舞辻无惨前往了当时居住在平安京附近的“预言巫女”的神社,并以“青色彼岸花可以让你获得死亡”为诱/惑,将那名为“八百比丘尼”的预言巫女拉拢到了自己的身边,和自己一起寻找青色彼岸花。   在这个过程中,他为了增加寻找青色彼岸花的人手,也是为了应付那些因为被他杀死了亲人朋友而加入了“鬼杀队”,并立志要杀死他的人类,于是制造出了一些格外强大的鬼,并将他们命名为“十二鬼月”。   虽然在制造十二鬼月之中的上弦之壹时,他差点被上弦之壹的双生弟弟杀死,但好在最后还是因为八百比丘尼而活了下来,并且与她一起活到了大正时期。   无惨得到的关于未来的记忆,便停留在了这个时期。   停留在了——他制造出了一个小孩子模样的鬼,并将这只鬼带到了八百比丘尼面前,像是“家人”一样地生活的时刻。   因为这份记忆实在过于庞大了,所以无惨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消化了其中的大概,他手里拿着书,实际上却是在根据这些记忆进行着思考。   首先要确定一点——未来的自己最想要什么?   无论是拉拢八百比丘尼,还是制造十二鬼月,以及不断变化身份隐藏在人类之中,都是为了“找到青色彼岸花,获得完美的永生”。   而之所以需要花费这么大的精力来寻找,全部都是因为他在不久之后杀死了那名医师。   既然已经明确了前因后果,那么接下来应该要怎么做,无惨已经在心底里有了基本的决策。   ——只要留下那名医师,让他完成治疗就可以了。   虽然鬼舞辻无惨也不知道如果治疗彻底完成了,他的身体究竟是会变成普通的人类,还是变成真正的完美生物,但至少青色彼岸花这一味药材,现如今有最方便快捷的办法可以得到。   那么此时的鬼舞辻无惨需要做的,便是等待着那名医师的到来。   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发生误差的话,那名医师大概会在春天将要结束的时候到来,而现如今……   当侍女又来给他送药时,无惨漫不经心地询问对方:“外面已经是春天了吗?”   在一段时间的相处之后,本就是从他人的口中听到无惨少爷究竟有多么可怕,自身却从未体验过的侍女,现在已经觉得无惨少爷其实一直都是个很温柔又可怜的人,并且发自内心地期盼着对方能够好起来。   她接过无惨递过来的药碗,对他说:“半个月之前才过了春分,等到时候天气再暖和些了,就可以把障门打开些了。”   无惨散漫地应了声,在心底里默默地算着大概的时间。   “对了,无惨少爷,”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侍女忽然对他说:“前两天有位术师来访,给家主送来了说是能治疗任何疾病的灵药……”   听到这话的无惨挑了挑眉,他并不记得在自己看到的记忆中有这么一段插曲。   但很快无惨便又意识到了什么,记忆之中的那个自己因为觉得时日无多所以一直都在迁怒身边的佣人们,被那些人害怕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会对他说这种消息呢?   但既然在他的记忆之中并没有这所谓“灵药”的存在,那大抵是直接被熬好了送过来之后,并没有激起半分水花吧。   “……我知道了,”鬼舞辻无惨笑了笑,对侍女说:“谢谢你告诉我这种事。”   他微微垂着脑袋,侧脸流露出来的情绪,足以让侍女心生怜惜。   更何况,无惨还对她说:“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一直都在为了我操心,可我以前却……”他说到这里,便噤了声,像是不想再面对之前的自己一般。   但侍女并未看到的是,当她因无惨说出了这样的话而开始安慰他时,在无惨那双红梅色的眼眸中,其实没有半分他的语气中应有的悲伤。   这样的作态,在他的记忆之中,未来的自己做的次数一点也不少——约莫是时间流逝的缘故,他在面对人类时的故意表现出来的处事方式也变得愈发圆滑。   而其中的效果——从眼前这个侍女的身上便能够看出来了。   不过是一个没什么见识的侍女而已,无惨漫不经心地想,想要将其掌控在手中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当天晚上,晚餐和药汁被一起端来了。   无惨面无表情地将药汁喝完,正嫌弃着这种难喝的东西竟然还要再喝几个月,守在一旁的侍女便同他说:“今天的晚膳用的是傍晚才被送来的鱼,您快尝尝吧。”   看着侍女脸上的笑容,无惨只觉得无趣。   这样的生活……也不会持续太久了。他只能用这种话来说服自己。   可当鱼肉入口之时,无惨面上的表情却发生了变化——他方才所吃下的鱼肉,似乎远比他曾经品尝过的任何鱼肉都要可口。   “这是什么鱼?”无惨问侍女。   “不知道呢,”侍女对他说:“但那位前来拜访家主大人的术师说,这是很罕见的美味,所以特意吩咐了厨房要小心些处理。”   听到这话的无惨顿时有些失了兴致——那个所谓的术师,以及他所带来的“灵药”,都让无惨心生不悦。   但今晚的鱼肉比之以往的确美味许多,所以哪怕是平日里经常只吃一两口的无惨,今日竟也多吃了些。   侍女收拾完碗筷问他:“您喜欢鱼肉吗?”   无惨头也未抬,在烛光下随意地翻动着书页,散漫地说:“并不讨厌。”   但这样的话语,却在第二天的黎明升起之时发生了变化。   无惨不仅不讨厌鱼肉,甚至可以说——他无比地喜爱着,自己昨晚吃下的那些鱼肉。   那并非是普通的鱼肉,而是……人鱼肉。   一开始的时候,他其实并不敢肯定。   当白天来临,无惨睁开眼睛之时,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体所产生的变化——坐起身时不再觉得困难,而从寝具内起身,拉开障门感受到轻柔的风拂过面颊之时,他甚至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尝试着多走了几步,让自己置身于清晨的阳光之下,温暖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让他久违地体会到了这份独属于太阳的温度。   而往常的这个时候,本该是过来送药的侍女,却急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无惨少爷?”她怔愣地站在庭院门口,仿佛是难以置信般看着他。   “怎么了?”无惨微微侧过脸看向她:“如此慌乱。”   ——他的父亲和母亲,以及他的兄长,甚至包括那个术师和厨房里的好几个人,都在今早被人发现已经死去了。   从他们的口鼻之中溢出了黑红的血液,整个产屋敷宅邸都陷入了一片混乱,而就是在这种时候,忽然有人发现了什么——   这些死去的人,都吃了昨晚被渔农送来的奇怪的鱼类身上的肉。   ——厨房之中的那几个佣人,则是因为没能忍住自己的贪婪,偷偷地尝了这个被家主的朋友说是“罕见的美味”的鱼肉。   侍女忽然想起,除了家主他们,还有一个人也吃下了那些肉。   无惨少爷昨夜的轻笑仿佛还留在侍女的眼底,她惊慌失措地跑来,本以为会在房间里看到以同样的方式死去的无惨少爷,却未料到——   他竟是现如今这副,站在阳光之下的模样。   红梅色的眼眸仿佛在春色的晕染下融入了暖意,微蜷的黑发在清风中泛着浅浅的弧度,他的脸上挂着笑容,分明本该是令人庆幸的事情,可侍女却无端察觉了几分怪异。   于是侍女告诉了他,除他之外,吃下了鱼肉的其余人都已经死了。   “是吗,”无惨微微垂下了眼睑,漫不经心地说:“真可惜。”   这样的反应实在和侍女想象之中截然不同,她仿佛是看见了什么怪物一般,原本已经停在了无惨面前的脚步不由得往后退去。   鬼舞辻无惨瞥了她一眼,像是在关心她一样:“身体不舒服吗?”   侍女难以理解——为何会有人在听闻了自己父母兄长的死讯时,还露出这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尤其无论是家主还是夫人,都对无惨少爷爱护有加,就连那些“灵药”,都是第一时间想到要熬好了送过来给无惨少爷。   在后退之时,侍女丝毫没有顾及身后的闲暇,当她不甚踩了小石头摔倒在地上时,在她的视线内伸过来了一只手。   那是一只纤细修长,精致得仿佛是被精心雕琢出来的手——而手的主人脸上,也挂着无可挑剔的矜贵笑容。   如果是在平日里,侍女看到无惨少爷对她露出这样的笑容,一定会觉得是莫大的惊喜,甚至很有可能因此睡不着觉,但放在此情此景之下,她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就好像站在她眼前的并非是一个人类,而是一个怪物。   是披着人类的皮囊,站在她的面前,即便是自己最亲的亲人死去,也没有流露出半分伤感,甚至还能露出笑容的……没有心的怪物。   她再也无法遏制住自己的恐惧,尖叫着逃走了。   ——*——   在产屋敷家发生了一场极大的惨剧。   有人说他们家是被诅咒了,也有人说是因为得罪了人所以被下了毒,平安京内对产屋敷家发生的惨剧议论纷纷,也不断地猜测着产屋敷家的现状。   京中的人都知道,产屋敷家一共有两位公子,大公子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成为殿上人也只是时日的问题。   而小公子无论从身份还是身体状况而言,都没有半分存在的价值。   但在惨剧发生之后,整个产屋敷家却只剩下这位小公子一位主人。   有人在想产屋敷家何时会散作一团,也有人开始暗中做好了接手的准备,所有人都不觉得,仅凭产屋敷家这位病弱的小公子,能够将产屋敷家再次支撑起来。   但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产屋敷无惨却仿佛是被神明眷顾了一般,得到了圣上的青睐。   有了圣上的重视之后,谁又还敢对产屋敷家做些什么呢?   那些原本想要看戏或是分一杯羹的家族,甚至纷纷派人来到了产屋敷家,为其送来了贺礼。   人类本就如此。   无惨坐在书房之中,心不在焉地看着随意涂写着。   现如今所发生的一切……和他记忆之中的发展截然不同了。   他没有迎来那名医师,也没有变成“鬼舞辻无惨”,更不用害怕太阳和紫藤花,对人类的食物也还是能照常食用——所以那日他所吃下的鱼肉,一定就是传说之中的“人鱼肉”。   但无惨很疑惑,如果事情变成这样的话,那么他脑海之中的那些记忆又还有什么作用呢?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记忆之中的某个人——某个对于未来的他而言,似乎重要程度堪比青色彼岸花的人。   八百比丘尼。   记忆之中的他穷尽一生都在渴望着八百比丘尼所拥有的完美永生,而现如今这个愿望却被千年之前,仍生活在平安时代的产屋敷无惨实现了……   那么原本因为共同的目标青色彼岸花而产生了联系的他们,还会再见面吗?   事实上,无论在那段记忆之中的八百比丘尼对鬼舞辻无惨而言有多么特殊,但对于现如今的产屋敷无惨而言,她也只不过是突然多出来的记忆。   但是……无惨手中的笔顿住了,他忽然还是想要去见见她。   记忆之中的八百比丘尼似乎现如今正居住在平安京附近的一座破旧的神社中,而且已经有了“预言巫女”这个称号,虽然不太记得具体的位置究竟在哪里,但只要稍微打听一下,大概就能知道她的住处了吧。   这样想着的无惨唤来了佣人,在询问他“八百比丘尼”这位巫女在何处之时,佣人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您……为何突然问起了她?”   看到佣人露出这样的表情,无惨意识到了其中的怪异之处,他皱了皱眉头。   “她怎么了吗?” 第80章 番外   不知从何时开始, “西京的一座神社中有位极善卜卦的巫女”这样的传闻, 开始在京中流传起来了。   没有人知晓她的来历,也没有人知晓她的卜卦之术从何而来。   最开始的时候, 是她会对前去参拜的信徒们说些奇怪的话。   诸如:“今日你会遇到好事。”“孩子能够顺利出生。”“最近不要在夜里出去。”之类的话。   而令人惊讶的是,她所说的这些奇怪的话,似乎真的应验在了那些人的身上。   尤其是被她说了“不要在夜里出门”的那个男人,他在没几日之后夜访归家时遇到了怪事,甚至因此卧病在床数日,直到家人们从他口中听到了:“去将西京的那位巫女大人请来……”   白天便前往了神社中请人的佣人, 一直在神社之中等到了太阳落山,才请动那位巫女大人。   “有人下了咒,”她在见到了卧病的男人之后便说:“我并不擅长解咒。”   话虽如此, 在他的家人们的恳求下, 巫女还是出手帮助了那人。   当男人从寝具内起身时,他本是想用钱财来感激巫女的救治, 却被她拒绝了。   “如果您一定要感谢的话,那便给我一碗您的血吧。”她说:“我所侍奉的神明, 是位与众不同的神祗。”   于是人们猜测,需要以人血来供奉的神明, 大抵也只会是祸津神或是祸崇神一类的神明。   而这些要么是邪神,要么便是鬼神。   可她所做的“占卜”,与其说是卜卦, 倒不如说是预言更为贴切。   但凡是她说出来的话, 都会一一应验。   对此不屑一顾之人自然不在少数, 可相信的人也不少,毕竟就算是邪术,只要能够达成自己的目的,那便也会有无数人趋之若鹜。   这已经不是什么隐秘之事了,在平安时代,以咒杀人这样的例子,在何处都极为常见。   而这种事情,虽不乏厌惧之人,却也有诸多趋之若鹜之徒。   这位奇怪的巫女以供奉的神明不喜阳光为由,从不会行走在阳光之下,倘若是白天去找她,只有极少的情况下会被她请进遮挡了阳光、单用烛台照明的昏暗房间里。   而如果想要刻意去询问她指定的内容,却大多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说过的吧,”每当有人得到了这样的答案,在她面前沮丧地垂头丧气之时,她便会说:“卜卦凭借的是‘缘’,强求之缘,便是不得之愿。”   无论前来占卜的人有没有得到想要的内容,她都会如约取走对方的一碗血。   即便如此,前往神社中占卜的人依旧没有减少,甚至有愈发增多之势,一开始门口罗雀的破败神社,现如今却要排着队守在鸟居,只是为了等来那一次求她占卜的机会。   无惨唤来的这名侍从正好是畏惧此类事物之人,因此说起这位怪异的巫女时,在心底里已经等同将她划分为妖魔之类的存在。   末了,他有些胆战地抬起眼睛,小心地查探着年轻的新家主的脸色。   “您……”他试探性地发问:“也想去占卜吗?”   闻言无惨眉梢微挑,形状姣好的眉眼间流动着的,是自己的思量。   “备车吧。”他轻声说:“今晚就去见她。”   ——*——   老旧的神社中,和室内坐着一名巫女打扮的女子。   她便是近来的传闻之中,那位美丽却又怪异的、既像神明又像妖魔般的“预言巫女”——八百比丘尼。   这并非是她原本的名字,而这座神社之中,其实也并未供奉着所谓的“与众不同的神祗”。   起初,她只是个普通的人类。   在她所出生的那个小渔村,村子里的所有人几乎都依靠打鱼为生,而那样的劳作捕获的食物,也只是能够维持温饱的程度而已。   所以一旦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天灾人祸,家里也不可能会有足够的积蓄来应对这样的灾祸。   生了急病,只能被关在房间里听天由命的少女,遇到了一位正在四处游历的好心医师。   那位医师本只是路过渔村时想找一户人家借宿,却听闻了村中有位少女生了急病,于是好心的医师敲响了他们的家门,安抚了她的父亲,并对他说:“我会努力治好她的。”   见到了少女的医师,在此前从未见过这种奇怪的病症。   但医师在早些年里研得了一个药方,似乎对她的病症能够有所缓解。   不求回报的好心医师为她治疗了数月,用光了自己在路上采摘的药材,但她的身体还是没能完全康复,所以他对少女和她的家人说:“我需要回京都取些药来。”   但为了取药而离开了渔村的医师,却再也没有回来了。   在他走后不久,少女发觉自己的身体似恢复了气力,不仅如此,她的五感也变得极为灵敏。   少女的父亲,为自己的女儿能够康复而感到很高兴,于是为她捕来了新鲜的鱼肉,但当鱼肉被端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却没有对它们产生半分食欲。   相比于鱼肉的味道,窜进她鼻腔之中的,更多的是她父亲身上传来的味道——因为捕鱼时不慎被礁石划伤,所以格外明显的……血肉的味道。   ——她对那样的味道产生了渴望。   意识到自己竟生出了这般可怕念头的少女,在某个夜晚独自一人逃离了渔村。   她害怕自己克制不住想要伤害父亲的冲动,也恐惧着变成了“怪物”的自己。   她想要去京都寻找那名医师,想询问他自己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但在前往京都的路上,她看到了一些沾染着血迹的碎布——医师离开时穿着的衣物,就是这样的布料与颜色。   即便现如今那些颜色已经被斑驳的黑红色血迹,以及地上的泥土所侵染。   她找到了医师的尸骨——在回到京都之前,医师便被林中的野兽吃掉了。   少女不知所措地落下泪来,她趴跪在医师的尸骨旁,将那些骨头与碎布捡了起来,而后挖了一个坑。   在埋葬医师的时候,她从医师的身边找到了一些破碎的笔记——但少女并不识字,所以她也不知道那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东西。   她只是隐约觉得,应该把那些残破的纸张留在身边。   或许……她能从中找到让自己的身体恢复正常的方法。   抱着这样的念头,少女还是来到了京都,但繁华的京都和她所生长的小渔村截然不同,牛车的车轱辘缓慢地转动着,在那些车辇之中坐着的,是她从未见过的贵族们。   她对这样陌生的地方生出了退却的心思,却被一名年老的巫女带回了神社之中,那座早已破旧,只是能够勉强供人居住的神社里,只有她和老巫女两个人生活。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好几年,中途少女因为控制不住自己而跑出了神社,撞见了夜访归家的贵族公子,甚至差点将对方杀死。   但好在最后的关头,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松开了那个被她按在身下的青年,在他的侍从喊来护卫之前逃回了神社中。   她身上沾染了对方的血液,身上的血腥味格外浓重,但老巫女却大抵是因为年纪大了,所以各方面的感觉都变得迟钝,竟也只是询问她是否身体不适。   本以为自己会被驱逐的少女,就这样继续留在了神社里。   老巫女年轻时也是位贵族姬君,只是因家道中落,所以为了生计不得不来到了这座神社中,她已经独自一人在这里生活了太长的时间,所以才会在见到少女时,将她捡回了神社中。   当少女询问她是否能够教授自己习字时,老巫女很高兴地拿出了她年轻时从家中带出来的笔墨。   “我年纪已经大了……”老巫女对她说:“所以很少再写些什么了。”   事实上,她只是因为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了。   日复一日的无趣生活磨灭了她那颗被娇贵养起的心,让她变成了现如今的疲怠苍老。   在她即将离开人世时,老巫女告诉她:“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大抵……不是普通的人类。”   老巫女闻到了她身上的血腥味,也听到了她在夜里偷偷离开神社,不知前往何处的脚步声——她更听到了京中不知从何时便开始流传起的,在夜里袭击夜访的男子,吸食对方血液的妖怪的传闻。   “你……是妖怪吗?”老巫女问她。   少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了。   “其实也没关系了,”老巫女大抵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了,她仿佛是喃喃自语般说:“至少……你也一直……都陪着我待在了这个破旧的神社里……”   她太过寂寞了,所以哪怕明知道自己收留的可能是个吸食人血的妖怪,也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当少女抱着老巫女的身体,感受着她的体温慢慢消失时,她才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   原来,对于人类而言,孤独竟是比妖怪还要可怕的东西。   ——*——   神社的鸟居前停下了一辆有着紫藤花家纹的牛车。   她听到了车轱辘转动的声音,也听到了有人从牛车里下来的声音,更听到了年轻的男性嗓音,从院子里传到了她所在的和室内。   那是一首和歌。   很奇妙的是,八百比丘尼有一种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首和歌的感觉。   京中的男子们会在傍晚时分前去拜访自己心仪的女子,礼物大多是和歌或者花枝,但众所周知,如果是用别人所作的和歌来送给女子,大多是会被拒绝的。   无惨自然也很清楚这点,所以他送给八百比丘尼的,是从自己的记忆之中得来的,鬼舞辻无惨在第一次见到八百比丘尼之时,送给她的和歌。   那确确实实是他自己所作。   八百比丘尼的障门紧闭着,但很快便有人敲响了障门——是前来拜访她的产屋敷无惨的侍从,从门缝之中被塞进来的纸张上,便写着方才他口中所念着的那首和歌。   八百比丘尼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脑海中似乎浮现出了什么东西,大抵是某个人的身影——而且是她从未见过的人。   这样的怪异感让八百比丘尼打开了障门,对门口的侍从说:“请你家主人进来吧。”   一切都如无惨所预料的一般,哪怕情况发生了变化,八百比丘尼也必定不会拒绝他的拜访——即便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有着海藻般的黑色长发的青年端坐在她的面前,八百比丘尼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视线紧紧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眼前的青年,有着一双极为独特的、红梅色的眼眸。   ——血液一般的颜色。八百比丘尼忽然这么想。   “我听说了您极善卜卦,”当她沉默地注视着无惨时,无惨开口说:“能为我卜一卦吗?”   事实上,在听说了八百比丘尼在卜卦结束之后需要收取前来卜卦的人的血液时,无惨便能大概猜测到她现在是一种什么情况了。   现如今的情况的确和他记忆之中不同,但也并非是毫无依据地发生了变化,而更像是……他和八百比丘尼的情况,发生了对调。   原本应该是吃下了人鱼肉获得完美永生的八百比丘尼,变成了鬼。而原本因为中途杀死了医师,所以变成了鬼的无惨,却在这一次吃下了人鱼肉。   所以他们之间的情况进行了对调,彼此拥有了本属于对方的东西。   在无惨想着这些之时,八百比丘尼的脑海中也浮现出了一些东西——一些,本不该被现如今的她所拥有的东西。   在她脑海中疯狂涌现出来的记忆,是正符合无惨所得到的那份记忆之中,属于吃下了人鱼肉的八百比丘尼的记忆。   八百比丘尼陷入了沉默,她开始思考起为何会变成现如今这种情况,也开始思考起——眼前的无惨,是否也拥有那份记忆。   于是她开口说:“我看到了你。”   无惨笑了起来:“我就坐在你的面前。”   但八百比丘尼摇了摇头,她轻声说:“我看到了,杀死了医师,变成了‘鬼’,被日之呼吸的使用者斩下了头颅,狼狈不堪地碎裂成一千八百块……”   随着八百比丘尼的话语,产屋敷无惨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方才轻松自若的笑容不知何时便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眉眼间满溢着的阴霾。   他低声断喝:“够了!”   八百比丘尼的声音戛然而止。   在明白了彼此似乎都有着共同时间线内的记忆时,无惨原本以为自己的手中掌控着一切的傲慢仿佛在顷刻间被打散,他压抑了心底里不知从何升起的怒意,稳定了声线对八百比丘尼说:“你现在,已经不是人类了吧?”   眼前的巫女垂下了白皙的眼睑,在她的身上无惨仿佛感觉不到半分温度,就好像整个人也融入了冰冷的暗色之中。   “是啊,”八百比丘尼平静地说:“已经不是了。”   她变成了“鬼”,而在她方才所得到的那段记忆里,变成“鬼”的应当是她面前的鬼舞辻无惨才对。   见她沉默,无惨眸色微暗,但他的唇边却浮现出了一丝笑意,他说:“你一定很高兴吧?”   就像是发自内心地为她庆祝着,想要和她一起分享这份喜悦一般,无惨对她说:“不用被永生的痛苦所折磨,穷尽一生都无法找到让自己死去的方法,现在的你如果想要死去,只需要站到太阳下面……”   他叹息道:“真简单啊。”   八百比丘尼从中听出了极具冷嘲热讽的意味。   比起和他一起坐在这里,她更想做的事情其实是将他打一顿才对。   这样的念头在八百比丘尼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瞬间,身体便像是不受控制般动了起来。   刚获得不死之身的无惨,除了无法死去之外,就和普通的人类几乎没有不同之处,而变成了“鬼”的八百比丘尼,却有着人类难以匹敌的力量。   ——属于狩猎者的力量。   当无惨满脸震惊地看着八百比丘尼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按在墙壁上时,他下意识想要呼救——但在叫喊的声音从喉咙里跑出来之前,她用另一只手堵住了无惨的嘴,不让那些声音泄露出一丝一毫。   事实上,就算把守在外面的所有侍从都叫进来,他们也完全不会是八百比丘尼的对手。   她是这世间的初始之鬼,也是代替了无惨获得了那份足以制造出其他众鬼血液的“王”。   “你在发抖吗?”八百比丘尼轻声问他。   产屋敷无惨的眼睛睁得很大,在脸上攀爬着的表情足以被称之为“恐惧”,虽然记忆之中出现过他被日之呼吸的剑士继国缘一打败的情景,但那样的未来,距离平安时代的无惨还是太过遥远了。   现如今的无惨,只是个刚吃下人鱼肉不久的、甚至还未完全让自己从人类身份的认知中脱离出来的普通人。   “无惨,”八百比丘尼轻声唤着他的名字,对他说:“真奇怪啊,我为什么会喜欢你这种人呢?”   在八百比丘尼那张稠丽的面容上流露出几分疑惑,就好像是真的无法理解记忆之中自己的感情。   距离她从人类变成鬼,也不过是过了四五年的时间而已。   哪怕是对于人类而言,这样的时光其实都不能算是真的很长——对于人类的短暂生命而言,四五年的时光甚至也能说是转瞬即逝。   但八百比丘尼却觉得像是过了很久,久到她都开始厌烦起这样的日子。   并非是觉得无趣,而是觉得烦躁——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感,让她不得不沉下心来跽坐在和室内。   因为她觉得,如果不让自己呆在安静的地方,强/迫着自己不要出门,或许她就会控制不住自己了。   控制不住那股……从心底里升腾而起的,想要破坏什么、撕碎什么的可怕念头。   她总是克制着自己不去看那些前来向她祈求占卜的人类,因为一旦注视着他们的皮肤,看到那柔软的皮肤与在那之下流动着血液的血管,属于“鬼”的本能便会开始侵蚀她的理智。   只是饮血……完全不够。   那些从骨子里蔓延出来的对血肉的渴望,完全不会被那些血液满足。   即便每日都会有人来向八百比丘尼求卦,也会给她带来她要的报酬。   但八百比丘尼知道,她必须要克制——一旦开始了,就不可能会再有停下的那天。   无论是怎样的欲/望,如果不加以控制,一旦任由其随意增长,一定会变成连自己也不可控的模样。   所以为了让自己不变成失去理智的恶鬼,她一直以来都是将自己关在了这座小小的神社里,克制着那些疯狂而又可怕的念头。   直到眼前的青年到来,给她送来了和歌——足以让她的脑海之中多出一大段甚至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记忆的和歌。   产屋敷无惨本以为自己会被杀死,当他看着八百比丘尼的眼睛暗沉得可怕,在那双原本平静的眼睛里浮现出疯狂的狰狞之时,他闭上了眼睛。   然后听到了轻轻的笑声。   “什么准备也没有,就直接跑来找我了吗?”无惨听到了八百比丘尼的声音,她说:“你还真是……让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啊。”   隐约甚至可以听出几分无奈的感叹让无惨睁开了眼睛,他怔怔地看着八百比丘尼,看着她松开了将他压制在墙壁上的手。   他一时没有站稳,直接跌坐在了墙边。   “……”这绝对是现如今的无惨这么多年来最狼狈的时刻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以前生着重病,甚至连房门都少有踏出的时刻,也没有像现如今这般狼狈。   无惨甚至都忘记了自己究竟为何而来,也忘记了记忆之中的那个八百比丘尼应该是何等模样,但他能够知道的是,面前的这个八百比丘尼……有着他从未见过的可怕的眼神。   而且无惨的确感受到了杀意,当那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一寸寸地将手指收紧之时,他生出窒息感的同时,头脑中甚至只剩下一片空白。   当他跌坐在墙边的时候,无惨忽然想——   在他的记忆之中,八百比丘尼被杀死的时候,在她脑海之中产生的想法,也是和他一样吗?   记忆之中变成了鬼的自己,有眼前的八百比丘尼这么可怕吗?   当无惨的思绪不知道跑到了哪里的时候,八百比丘尼在他面前单膝跪下,将自己的手放在了无惨的脸侧。   她轻柔地将无惨颊边的长发别至耳后,对他说:“报酬暂时留在你自己这里吧,下次再来找我的时候,我再一并收回来。”   无惨苍白着脸从和室内出去了。   在他离开的时候,八百比丘尼打开了障门,她站在门口看着产屋敷无惨脚步甚至有些踉跄地进了牛车,直到那牛车上的家纹消失在她的视线内。   八百比丘尼忽然想,原来是这种感觉啊……记忆之中的无惨掐着她的脖子时的感觉,大抵也就跟刚才她掐住无惨的脖子时差不多吧。   ——*——   产屋敷无惨再也不想去见八百比丘尼了。   原本以为会是像他获得的记忆里那样,见到记忆之中那个眼神空虚、平静温和的八百比丘尼。但无惨怎么也想不到,他所见到的竟然会是那样的存在。   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在她面前,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无惨很生气。   这样的生气又让他迁怒了身边的侍从侍女们,他随意地呵斥着他们,将他们全部赶出了自己的眼前。   但即便如此,他的怒火还是无法被熄灭——因为这些怒火并非是那些佣人们造成的。   在无惨的记忆之中,吃下了人鱼肉的八百比丘尼分明也是很强大的存在,甚至还能够指导他未来的上弦之壹——继国严胜练习剑术(这是鬼舞辻无惨从已经变成黑死牟的继国严胜的记忆之中读取来的)。   但现如今吃下了人鱼肉的无惨 ,却是真的在她面前做出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莫大的屈辱让他夜不能寐,也驱使着他前往了安倍晴明的宅邸处,希望对方能教自己修行阴阳术。   在记忆之中,八百比丘尼似乎对这位现如今声名鹊起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抱着某种心思,以至于在他死后的多年,也时常会被她想起。   虽然无惨对安倍晴明也没有什么好感,但如果是能够借此来让八百比丘尼不快,那么这一点点屈就其实也算不了什么了。   然而当他亲自带着礼物登门拜访时,得到的却是安倍晴明府邸之中侍女的婉拒。   穿着唐衣的美丽女子站在紧闭的宅邸门口,对无惨说:“主人已经知晓了您的来意,但您与主人之间并没有师徒之缘,所以您还是请回吧。”   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的无惨脸都青了。   虽然一直都有听说过安倍晴明此人与人相交甚少,但他本以为凭借着自己产屋敷家主的身份,就算对方真的不愿意,也总归还是会给自己几分面子——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当安倍晴明的徒弟,只是觉得记忆之中八百比丘尼的阴阳术那么高超,又与安倍晴明交好,肯定是安倍晴明教她的。   那么按照这个道理,他也能从安倍晴明这里学到些阴阳术才对。   本是为了让自己不再生气而前往土御门大路拜访安倍晴明,却未料到竟然又被对方堵了一肚子的火气,想到这里的无惨更加生气了——但他还是得找人教自己阴阳术。   这世上又不止是有安倍晴明一名大阴阳师,与他名声相当,却因为更加擅长以咒杀人而被绝大多数人所不齿的那位大阴阳师芦屋道满,不也是一个选择?   更何况……如果现在就此放弃,那他丢掉的颜面岂不是白白丢掉了?   于是无惨事先派人去试探了一下芦屋道满的心思,在确认了对方愿意教自己之后,他才亲自带着礼物,再度登门拜访了。   事实证明,芦屋道满的确比安倍晴明要好说话得多,而且能做的事情,也比安倍晴明更多。   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要是芦屋道满觉得有意思的事情,但凡有人来求他了,他都会答应对方。   前些时候他便答应了一个贵族咒杀自己兄长的请求,只可惜那个贵族的兄长那段时间里去见了八百比丘尼,并从她的口中得到了提醒——虽然她无法解开那样的恶咒,但她告诉了那名贵族的兄长:“去找晴明大人吧,能下这种我也无法解开的咒的人……这世间也就只有那么几个人了。”   安倍晴明不可能会用咒来杀人,所以现如今京中有这种实力的,只有他的老对头芦屋道满。   后来无惨在听芦屋道满闲聊时听到了这件事情,某些不太愉快的记忆又差点让他脑海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又断掉了。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数十年,芦屋道满再怎么擅长阴阳术,也终究还是个人类,在他临死之前,他对无惨说:“虽然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抱着某些目的来的,但我还是答应了教你,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无惨愣了一下,他的确是不知道的。   “因为……”芦屋道满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他说:“你是个很有趣的人。是一个……能给我带来很多乐子的……”   听到这里的时候,无惨其实就已经不想再听了,哪怕面上没有显露出来,但凭借着芦屋道满对他的了解,他立马就能够看穿无惨的念头。   ——就是这样啊,永远都只会以自我为中心,眼睛里只会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所以无论在何时也不会感到孤独,更不会像他们这样的人类一样……心生寂寞。   无论是安倍晴明还是芦屋道满,生来便不同于寻常人的存在,活在这世上,最无法避免的便是寂寞了。   ——*——   “我本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距离八百比丘尼和产屋敷无惨的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数十年的时光。   那之后产屋敷无惨再没有来到这座神社,而八百比丘尼,也没有踏出过神社半步。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见到了安倍晴明。   因为芦屋道满的咒术,解决了那次事件的安倍晴明带着源博雅来拜访她了。   和记忆之中的八百比丘尼见到了年少时的安倍晴明不同,现如今的八百比丘尼见到安倍晴明时,他已经是声名鹊起的大阴阳师了。   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成为了朋友,甚至在之后的数十年间,安倍晴明和源博雅也会来神社中和她喝酒。   这些年来,八百比丘尼一直在暗中变化着自己的外貌——为了不太过引人注目,她也让自己的外表看起来慢慢衰老了,虽然比寻常人类要慢一些。   在最后一次见到安倍晴明的时候,那位大阴阳师却一言点破了她的伪装,并对她说:“请让我,再看一次你原本的模样吧。”   于是八百比丘尼皮肤上的皱纹慢慢地消失了,她的皮肤恢复了光洁,样貌也从老态变回了年少。   安倍晴明安静地注视着她的变化,忽然笑了起来,他说:“就这样保持下去吧……不必在意任何人的眼光,只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自由地活着……”   如果想要按照自己的想法,那便无法自由地活着。八百比丘尼想,人类之所以区别于恶鬼妖怪,正是因为其独特的、能够压抑住自己心中的“恶念”的天赋。   所以哪怕身体已经变成了“鬼”,八百比丘尼仍希望自己的心是“人”。   只不过,如果能够压抑住本性,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这大抵才是晴明所说的自由吧。   当安倍晴明死去的时候,八百比丘尼曾问过他,是否想要继续活下去,以另一种方式活下去。   比如说……接受她的血,变成鬼而活。   但安倍晴明拒绝了,他说:“我有很多的遗憾,也有很多还未做完的事情,更对这个世间心存留恋,但这些都不是强行延续本该就此终结的人生的理由。”   “但凡是人类,都会迎来这样的归宿,正如绽放的樱花之所以美丽,也是因其短暂而又可惜……带着遗憾与留恋离去,并非是一种痛苦,恰恰相反,这是一种幸福。”安倍晴明轻声说:“八百,在对这个世界产生厌倦之前,让一切都结束吧。”   八百比丘尼沉默了很久很久。   在记忆之中的那个吃下了人鱼肉,获得了不老不死身躯的八百比丘尼,早已对这世间没有了任何留恋——但她却又无法死去,也无法让自己获得救赎。   然而现如今的八百比丘尼,却并非对这个世界产生厌倦——她甚至在期待着未来,期待着那个和她的记忆之中截然不同的未来。   而令其产生了不同的重要原因之一——现如今还是产屋敷无惨的无惨,也是她想要再次见到的对象。   得到了曾经令她深陷绝望的完美永生,得到了记忆之中的他一直都在渴望着的完美永生的鬼舞辻无惨,现如今又变成了何等模样呢?   而就在她这样思考着,甚至因为晴明的过世而打算从神社之中搬走,去找一个新的住处之前,最后再见一面产屋敷无惨的时候,她的神社中迎来了最后一位客人。   他的黑发在傍晚的风中微微浮动着,红梅色的眼眸里倒映着的是属于夜晚的暗沉色泽,他就这样站在哪里,仿佛是他们初次见面时那样。   唯一的不同是,这一次的无惨对她伸出了手。   他轻声唤着她的名:“八百比丘尼……” 第81章 番外   “我来帮你找吧。”现名为产屋敷无惨的无惨对她说:“青色彼岸花。”   就像是高高在上的施舍一般, 他微微抬起下颌,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在他看来必定也在执着于青色彼岸花的八百比丘尼。   那位预言巫女安静地注视着他, 视线落在他伸出来的手掌上, 就在无惨以为她会高兴地握住自己的手时, 她却是淡淡地说:“不用了。”   无惨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脸上的表情也在一瞬间凝滞了。   为什么不用?难道她这么快就已经找到了吗?   如果没有找到的话,那难道是……   在无惨疯狂思考着被拒绝的缘由时,他听到八百比丘尼说:“你找不到的。”   这样的话让产屋敷无惨的额角迸起了青筋,他放下了自己的手, 努力控制住了自己表情的变化,没有让那份恼羞成怒般的狰狞显露在她的面前。   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心情一般,他嗤笑道:“是吗?那你难道就能找到了?”   八百比丘尼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动容,“我能不能找到暂且不提,但你找不到不是很明显吗?在记忆里,哪怕过了一千多年、中途增加了无数的下属也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甚至还因为随便制造出来的鬼太多而被鬼杀队的人追杀……”   从八百比丘尼口中说出来的事实, 每一句都实实在在地戳中了无惨的痛点。   虽然但是, 就算记忆之中的鬼舞辻无惨确实是这样,但这和他产屋敷无惨又有什么关系呢?   用这样的想法说服自己之后, 果然连情绪也能一并被平复下来。   就在他平复了心情打算重新开口时, 八百比丘尼抢先一步发出了声音:“虽然不需要你来找青色彼岸花,但如果你想和我一起离开, 这我倒是不介意呢。”   产屋敷无惨愣了一下, 他撇过头轻笑了一声, 眉眼间又浮现出了一贯的傲慢:“说了那么多,最后的结果也还是如此,说到底你也是想要青色彼岸花的,那唯一有可能让你获得完美进化的东西……”   八百比丘尼歪了歪脑袋,在听完了他的发言之后否认道:“完美永生什么的,我倒也不是一定想要得到,所以重要的其实不是青色彼岸花,而是……”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无惨的眼眸,对他说:“你。”   获得了完美永生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会拥有怎样的未来,八百比丘尼已经从记忆之中看到了全部——正如晴明所说的那般,怀抱着遗憾与不舍离开这个世界,反而是一种幸福。   所以记忆之中早已对人世没有任何依恋的八百比丘尼,对她而言,活着便只有无尽的孤独与悲哀。   而即便是生命短暂的人类,也会恐惧着这些东西,甚至不惜与非人之物往来,只是为了让这样的感觉得以消减。   所以八百比丘尼很想知道,得到了记忆之中的鬼舞辻无惨梦寐以求的完美永生之后,产屋敷无惨又会变成何等模样?   是会像她一样,在无尽的岁月中逐渐被消磨了一切情感,然后孤独地渴求着死亡,还是……产生些其他的变化?   各怀心思的二人,就这样结伴离开了平安京。   ——*——   对于他们这样的存在来说,几百年的时光也不过是弹指一瞬——当然,这是对比他们的外表变化而言。   无论是八百比丘尼还是产屋敷无惨,他们的外表都停留在了当初发生异变的时刻。   大抵是因为没有变成“鬼”,所以无惨也没有更换自己的姓氏,而是一直延续了原本的名字,以“产屋敷无惨”这样的名字存活于世。   八百比丘尼某一次曾偶然提起过,昔日晴明对她说:“名字就是最短的咒。”   “所谓的‘名’不一定是指自己真正的名字,大抵也可以指被自己认可的‘名’,正如记忆之中你舍弃了人类的身份选择变成‘鬼舞辻无惨’,而我也舍弃了原本的姓名成为了‘八百比丘尼’。不过道理虽是如此,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八百比丘尼一副认真思考了许久的模样:“你以前也知道这种说法吗?所以才会给继国严胜和狛治改名?”   听到这种问题的无惨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也还是没有回答她这样的问题。   ——他并不知道这种说法,给那几个变成鬼的上弦改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但既然八百比丘尼自己给他解释了,那就当做是这样吧。   其实从这种小事就能看出来,八百比丘尼和鬼舞辻无惨的思考方式很不一样。同理,被不同的思考方式所驱使,做出来的行动也截然不同。   最好的证明就是八百比丘尼没有将自己的血分给其他人,也没有像鬼舞辻无惨那样以人类为食。   “原因吗?”被问及为何不增加手下,八百比丘尼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对他说:“因为没有任何意义啊,不是吗?”   “对于我来说,就算拿不到青色彼岸花也没有关系,等到真的不想再活下去的那天到来,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只要站到太阳下就可以告别一切了。”八百比丘尼微微顿了顿,看着无惨说:“更何况增加其他的鬼也不会对找寻青色彼岸花有任何帮助,甚至还会因为那些鬼控制不住自己食人的欲望而给我制造出数量庞大的敌人,虽然现如今继国缘一大概还没有出生,不过这种不必要的麻烦,直接省去不是更方便吗?”   产屋敷无惨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忽然开始怀疑起自己为何要和八百比丘尼一起生活这么长的时间,也开始怀疑起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在连目标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前提之下,陪着八百比丘尼四处游走。   然而就在他开始思考起这样的问题时,他们遇到了一个熟人。   ——准确地说,应该是记忆之中出现过的人才对。   被鬼舞辻无惨变成了“鬼”的珠世,吃掉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却仍要被鬼舞辻无惨驱使。正因如此,她一直都生活在痛苦与悔恨之中。   而产屋敷无惨和八百比丘尼现如今所见到的,却是仍身为人类,重病在床的珠世。   很难说产屋敷无惨现如今究竟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情,但他听到了八百比丘尼跪坐在珠世的身侧,对她说:“你想要活下去吗?”   他怔了一瞬,忽然有些难以理解八百比丘尼的做法。   因为当珠世说了:“无论如何,我也想继续陪在丈夫和孩子的身边。”时,八百比丘尼又问她:“哪怕自己会变成怪物,甚至可能会需要以人类的血肉为食?”   珠世睁大了眼睛,无意识流露出了几分恐惧的神色,但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她却落下了眼泪。   ——即便是变成怪物,也还是想要留在这世上。   “那就活下去吧……”八百比丘尼握住了她的手,忽然变得尖利的指甲划破了珠世的皮肤,她的血液从那被划开的伤口处疯狂涌入,“如果你能承受住的话。”   并非是每一个接受了血液的人类都会变成鬼,其中也还有很多外因的影响——比如身体所接受的血量,以及当时自身的身体和心理状态。   任何一个变量的不同,都有可能让同一个人遭遇不同的变化。   但珠世成功变成了鬼,并且……在转化之后失去了理智袭击了产屋敷无惨。   八百比丘尼看着正在搏斗的一人一鬼,没有丝毫要过去帮忙的意味。直到产屋敷无惨终于支撑不住,狂怒地朝八百比丘尼大吼。   被转化的鬼,有着本能的、对转化了自己的初始之鬼的恐惧。   当珠世被八百比丘尼的意志压制了行动,过了许久终于恢复了意识之后,整个房间已经变成了一片狼藉。   身体的变化让珠世视野中的一切也都产生了变化,产屋敷无惨带着一脸想要杀人的表情站在了远处,珠世躺在寝具上,她大睁着眼睛,视线有些空洞地询问八百比丘尼:“您……也会食人吗?”   “起初有过这种冲动,但是被克制住了。”八百比丘尼对她说:“会自愿被吃的人虽然也可能找得到,但一旦开始了,或许就无法停下来了。”   虽然她身边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无限量储备粮的存在,但是:“无惨,”八百比丘尼当着珠世面问他:“你愿意被我吃掉吗?”的时候,产屋敷无惨只说了一个字。   “滚!”   于是她转回视线看向珠世,对她说:“就是这样,所以不能吃。”   珠世怔了怔,忽然笑了起来。   她轻声说:“你们的感情……真好啊……”   只可惜产屋敷无惨没有听到,因为当他听到了八百比丘尼的这种问题之后,又觉得她简直就是在耍猴子一样,于是生气地推开门走了。   八百比丘尼下意识看了看他方才站着的地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地应了声:“大概吧。”   ——*——   产屋敷无惨大抵是真的很生气了,所以当天晚上也没有回来找她。   为了防止珠世在最开始的这段时间内控制不住自己想要食人的欲望,八百比丘尼在她们的宅邸中稍微多留了一段时间。   可即便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产屋敷无惨的身影也没有再在珠世家出现过。   当八百比丘尼同她告别时,珠世有些担忧地说:“那位无惨大人……真的没关系吗?”   “不必担忧,”八百比丘尼对她说:“等他消气了,大概就能被我找到了吧……”   大概。   其实就算没有消气也没什么关系,毕竟八百比丘尼现如今的血鬼术.预言,早已比当年更具可控性了。   虽然这一次的产屋敷无惨,就像是抱着一种真的和她断绝一切关联的念头,离开了她的身边。   孤身一人的生活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珠世的丈夫已经死去,而她也为了能和丈夫在一起,踏入了阳光之下。   这世上又只剩下了八百比丘尼这一只“鬼”。   珠世消失的那一天夜里,八百比丘尼的心底里忽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是突然间缺失了什么一样,甚至让她动用了预言之术,看到了产屋敷无惨现如今的所在之处。   ——继国家。   这样的发展让八百比丘尼有些出乎意料,记忆之中鬼舞辻无惨一听到继国缘一的名字都要失态,就连看到他的花札耳饰都要立马派手下去杀掉那个戴耳饰的人,按照这种情况来说,他怎么也不该会主动去见他才对。   更何况他现如今没有变成“鬼”,而这世间也没有所谓的“鬼杀队”。   思来想去,八百比丘尼决定去继国家找他。   ——*——   太阳早已落山,漆黑的夜浸染了暗沉的天空,继国家的宅邸中,迎来了一位怪异的巫女。   当她说明自己是一名四处游历的巫女,希望能在继国家借宿的时候,一直以来都很虔诚地供奉着神明的继国夫人将她请入了宅邸之中。   八百比丘尼在廊间遇到了产屋敷无惨。   他显然很是意外为何会在这种地方见到八百比丘尼,面上闪过一瞬间的惊诧,但很快又被他悉数收敛,像是从未相识过一般从她和侍女身旁路过。   大抵是八百比丘尼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过于明显——即便他走远了也要回过头去看着他的背影。   领着她准备前往客房的侍女主动对她说:“那是产屋敷大人,严胜少爷的剑术师父。”   这种事情,八百比丘尼从预言之中早已知晓,不仅如此,她还知道现如今继国缘一已经展现出了那份与众不同的卓绝天赋,令继国家主生出了想要更换继承人这样的念头。   在侍女将她领进了客房,询问她还有什么吩咐的时候,她摇了摇头,轻声道:“没有。”   并没有什么事情,是需要眼前的侍女去帮助她完成的。   八百比丘尼想要去做的事情,自己就可以做到。   因为和继国夫人相谈甚欢,原本的借宿一晚便成了小住些时日,她借称自己的身患怪疾无法见阳光,所以只在入夜之后才会从房间里出来。   但白天的时候,继国夫人偶尔会过来找她——有时是独自一人,有时则是带着自己的幼子。   那个小小的孩子额角生着火焰状的斑纹,这是从他一出生起便被视为不祥的东西,也是差点让他在刚出生的时候便被丢弃的东西。   八百比丘尼注视着年幼的继国缘一贴在母亲的左侧,看起来像是不愿意离开她,实际上却是在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被疾病缠身的母亲。   她忽然想,这样的缘一,将来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记忆之中的他觉得自己是为了杀死鬼舞辻无惨,而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但现如今“鬼舞辻无惨”并不存在,产屋敷无惨从未杀人,身为“鬼”的八百比丘尼也不像他那样以人类为食,所以现如今这个继国缘一,又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这样的问题还未得到答案,八百比丘尼便有了单独与他相处的机会。   她在入夜之后的外廊见到了独自坐在廊上的小小的背影,他低垂着脑袋,暗红色的头发因身体的动作垂落下来。   八百比丘尼走到了他的身边,看到了他正捧着手中的粗糙的笛子,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   “不吹吗?”八百比丘尼轻声开口,她在继国缘一的身侧坐下,对他说:“笛子就是用来吹奏的吧?”   听到这话的缘一似乎有了些反应,但那双红色的眼睛里仍然没有什么波动,看起来有些呆滞的目光,只有在触及手中的笛子时才能有几分波动。   “我……不会吹。”属于孩童的稚嫩嗓音从他的口中发出,让八百比丘尼怔了一瞬。   “我可以教你。”八百比丘尼从自己的房间里取来了笛子,和这个孩子在外廊坐了许久。   快要天亮的时候,八百比丘尼要回房间了。在她离开之前,继国缘一忽然开口说:“你不是人类。”   他的声音很平静,稚嫩的声线完全没有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应该有的活泼灵动,而是宛如一潭死水般的平静。   “啊,”八百比丘尼应声说:“我是‘鬼’。”   传说之中的鬼,继国缘一从侍女们口中听到过,也在母亲房中的书里看到过,但他从那些信息中得知的“鬼”,大抵和现如今所见的八百比丘尼并不相同。   “……这样啊。”他面无表情地说。   见到这种反应,八百比丘尼不由得想多问他几个问题了,比如:“你不害怕吗?人类本能地恐惧着与自己不同的东西,更多的是因为无法理解不同的存在,尤其……鬼是以人类的血肉为食的存在。”   继国缘一大抵没有听懂她话中的深意,但他听懂了她说的鬼的食物,于是歪了歪脑袋问她:“你会吃人吗?”   事实上,继国缘一并未对她产生排斥或是厌恶,虽然因为能够看到通透世界的缘故,继国缘一看出了她并非人类,但他也并未在她身上闻到令人生厌的臭味或是其他的味道。   仅凭自己的直觉,他大抵能够判断出八百比丘尼并非是不好的存在。   八百比丘尼在他面前蹲下身来,她说:“对你来说,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呢?”   很长一段时间里,继国缘一都被继国家的所有人,甚至包括他的父母和兄长认为,他是个又聋又哑的可怜孩子。   直到前些时候,继国缘一才开口说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话。   和普通的孩子不同,第一次说话的继国缘一便像是早就说过无数句话一样,开口之后发出的声音流畅得令听到了他的第一句话的兄长都呆愣在了原地。   因为缘一说,他想要成为这个国家第二的武士。   并非是他有多么喜爱剑术,也并非是他对武士有多么崇拜,只是因为在缘一看来,他的兄长继国严胜的梦想是成为这个国家第一的武士,那么缘一也想要跟在他的身后,成为第二的武士。   哪怕这时候的缘一,其实连什么是武士都不知道。   听到这种回答的时候,八百比丘尼沉默了一下,然后她说:“你不能这样说。”   缘一歪了歪脑袋,没有表情的脸上无端多了几分疑惑的感觉。   “为什么不能这样说?”   他的确是无法理解的,想要跟在兄长的身后,难道不可以吗?   八百比丘尼告诉他:“不同的人,看待事物的方式也不同,如果你的兄长不觉得你有成为武士的资格,那么你说出来的话只会让他心生厌恶。就好比癞□□说自己想当天鹅。”   这样的比喻对于继国缘一而言太过难以理解了,毕竟他不知道什么是癞□□,也不知道什么是天鹅。   但基本的意思,他听出来了——从那句“心生厌恶”中。   但八百比丘尼的话还没有说完:“但如果你的天赋其实在他之上,却还对他说想要成为在排在他后面的人,就有可能会让人觉得你是在羞辱他。”   继国缘一懵懵懂懂地看着她,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他仔细地思考了一下,询问她:“那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八百比丘尼认真地想了想,“我今晚去见一个人。”   ——*——   白天的时候,缘一带着笛子又跑来继国严胜联系剑术的地方看他,他像是掩耳盗铃般躲在不远处的大树后面,哪怕大半个身子都已经暴/露在了他们的视野中。   继国严胜瞥见了继国缘一的身影,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好像真的没有注意到他一样。   而正在指导着继国严胜练习剑术的产屋敷无惨,却有些无法静下心来了。   他看着这对兄弟,仿佛忽然间明白了记忆之中的继国严胜为何会变成上弦之壹黑死牟。   ——因为意识到了,作为人类时的自己,永远也不可能超越自己最渴望超越的那个人。   对于继国严胜而言,继国缘一是他永远也无法战胜的存在,自从年幼时他展露了那份超乎寻常的过人天赋之后,继国严胜的人生便被继国缘一遮挡得透不进半分光亮了。   而现如今的产屋敷无惨也意识到了,自己为何会在那日独自离开八百比丘尼的身边。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是赢家,因为他获得了记忆中的产屋敷无惨最渴望的、八百比丘尼所拥有着的完美永生,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毫无顾忌地活着,做任何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但忽然有一天,他见到了珠世,那个在记忆之中无比痛恨着鬼舞辻无惨,甚至在他被继国缘一打败时借此脱离了他的掌控,并一直努力着想要杀死鬼舞辻无惨的珠世。   八百比丘尼也将她变成了鬼。   分明是同样的结果,可她对待八百比丘尼的态度,却和对待记忆之中的鬼舞辻无惨有着天壤之别。   珠世憎恨着将她变成了鬼的鬼舞辻无惨,却感激着同样将她变成了鬼的八百比丘尼。   这样的对比忽然令产屋敷无惨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似乎出现了什么问题。   这并非是说否认自己的存在,也并非是说怀疑自己是否应该活着,而是……哪怕是拥有了同样的东西,不同的人所迎来的结局,似乎也并不相同。   无论是鬼舞辻无惨还是产屋敷无惨,似乎一直都觉得自己的地位在所有人之上,他们都将自己摆在了过分傲慢的位置上,高高地俯瞰着所有人,然而……   事实似乎与他的想象有些偏差。   鬼舞辻无惨拥有无数的下属,被众鬼伏拜,可八百比丘尼至今为止只转化了一名鬼——珠世。而她却似乎……比之鬼舞辻无惨更具优势。   产屋敷无惨无法理解其中的缘由。   他明明已经得到了完美永生,却好像还是比不过八百比丘尼,就好像不管怎么努力,也无法追上继国缘一的继国严胜一样。   说实话,产屋敷无惨差点当场自闭了。   这才是他为何见到了八百比丘尼也当她是陌生人的原因。   他一开始还有些紧张,觉得八百比丘尼必定是为了他而来,甚至当天晚上也没能入睡,一直在等待着八百比丘尼的到来。   然而事实却和他想象之中存在着些许偏差,八百比丘尼非但第一天晚上没有来找他,后续的晚上……也没有过来。   这样的发展更加令产屋敷无惨辗转反侧,不能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中的感觉,当八百比丘尼和他一起存在时尤为明显。   她分明从来都没有过大的情绪波动,也不会发出嘈杂的声音,却只需要站在那里,便能生出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感觉。   就好像……继国严胜心目中的继国缘一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   夜晚来临,产屋敷无惨独自一人坐在和室内,烛火安静地燃烧,在屏风上留下摇曳的火光。   这种安静的夜很适合用来思念着什么人,也很适合……那些不愿被想起的记忆从脑海中疯狂涌现出来。   就在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八百比丘尼的时候,有人拉开了他的障门。   产屋敷无惨握紧了拳头,一时没能控制住自己开口的冲动:“你忘了敲门!”   早就已经进入了他的房间,正将障门关上的八百比丘尼回过头来对他说,“不是忘记了,我本来就不打算敲门。”   产屋敷无惨深深地体会到了被她开口一句话就堵得无话可说的恐惧。   她在无惨的面前坐下,托着下巴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也似乎毫无波动。   奇诡的安静在他们之间扩散,让产屋敷无惨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还在生气吗?”八百比丘尼忽然开口了,她说:“因为我那天开了玩笑。”   她说得似乎很轻松,但实际上,现如今距离那日已经过去了几十年的时光了。如果他们是寻常人类,恐怕这么多年过去,双方都已经垂垂老矣。   “玩笑?”产屋敷无惨冷冷地开口:“我从不和人开玩笑。”   闻言八百比丘尼眨了眨眼睛,对他说:“我记得你说过你太过骄纵上弦之鬼了……”   话未说完,无惨便生气地提醒她:“那是鬼舞辻无惨说的。”   听到这话的八百比丘尼安静了好一会儿:“你已经把自己和鬼舞辻无惨彻底分开来看待了吗?”   无惨怔愣了一瞬。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完全就是将自己当做了鬼舞辻无惨吧。”八百比丘尼对他说:“所以才会给我送了那首和歌,还用那种语气和我说话。”   完全就是彻底将自己代入了“得到了最渴望的完美永生的鬼舞辻无惨”这一设定里。   产屋敷无惨抿了抿嘴角,没有说话。   但八百比丘尼并没有逼迫他开口,也没有一定要从他口中得到些什么回答的念头,她只是想来告诉他:“我觉得很高兴。”   无惨看都没有看她,随口道:“有什么好高兴的。”   “因为我明白了自己的想法,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八百比丘尼说:“想要看穿自己的内心,在很多时候甚至比看穿别人的内心还要困难,甚至很多时候,哪怕早就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想法,都会因为自己的内心并不接受这样的真相而产生自欺欺人的念头。”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产屋敷无惨觉得她说的好像还挺有道理的。   于是他下意识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这便是八百比丘尼今晚为何要特意过来找他的原因。   “我之前不是觉得很奇怪吗,记忆之中的我为什么会喜欢你这种人,但我现在好像有些明白了,无惨,”八百比丘尼倾身贴近了他,在这种呼吸甚至都可以互相交融的距离中,她说:“因为太过孤独了。”   无论是人类还是非人之物,都无法避免这样的孤独。   早在他们彼此陪伴的那段时间里,便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存在——几百年来都没有厌倦这个人世的八百比丘尼,在产屋敷无惨不在的那段时间里,独自一人站在月光下时,她忽然生出了某种想法。   生出了,或许站到太阳底下去也挺不错——这样的想法。   也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点,她才要来找无惨,要告诉他:“你在我的心目中,已经变成了无可替代的存在了。”   听到这话的产屋敷无惨大脑一片空白。   他像是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才好,张了张嘴却连半句话也没有说出来,而就在他几乎是手足无措的这段时间里,八百比丘尼又往前倾了倾,将自己的嘴唇贴上了他的嘴角。   她顺着他的唇线慢慢地描摹着,令产屋敷无惨甚至忘记了推开她,等到了结束这个漫长的亲吻之后,他才猛地往后退了几步。   脑海中疯狂涌现出来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的情绪,这些怪异的感觉让他难以思考,但身体给出的最真实的反馈却是——他似乎,并不排斥这样的触碰。   意识到这点的产屋敷无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八百比丘尼和记忆之中的八百比丘尼不一样,或许是因为变成了鬼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无惨不再是初始之鬼的缘故。   哪怕是有着同样的能力与身份,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同的反应。   就好比……在一觉醒来之后,继国缘一和继国严胜忽然发现自己,自己的身体似乎不是自己的。   继国严胜头一次体会到了缘一的视线里所看到的世界,也头一次体会到了……缘一在继国家生活的方式。   当他看着顶着自己的身体朝自己跑来的“缘一”,看到自己的脸上露出那副表情的时候,小小的严胜也觉得心情格外复杂。   但缘一大概能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因为昨天夜里的时候,八百比丘尼大人对他说了她会努力想办法。   这大抵,就是她的办法吧。   ——*——   当八百比丘尼和产屋敷无惨和继国家的人告别时,八百比丘尼看到了“继国严胜”脸上灿烂的笑容,以及“继国缘一”脸上那副生无可恋般的表情。   也注意到了这点的产屋敷无惨下意识看向了八百比丘尼,却将疑问留到了路上。   “严胜和缘一,似乎都有些奇怪?”   现如今的产屋敷无惨,已经能够泰然自若地说出他们兄弟的名字了。   走在他身边的八百比丘尼附和道:“是有些奇怪呢。”   产屋敷无惨顿时便明白了这件事情肯定和她脱不了干系,“你又做了什么多余的事情?”   闻言八百比丘尼侧过脸来看向他:“也不能说是多余的事情吧,只是忽然发现有个血鬼术我好像从来没有用过,于是稍微试了一下。”   产屋敷无惨微微皱起了眉头,虽然很想追问她究竟是什么血鬼术,但因为拉不下面子,只能在脑海中疯狂回忆记忆之中的鬼舞辻无惨究竟有哪些血鬼术。   “直接问我不就好了吗?”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样,八百比丘尼对他说:“和我们也差不多吧,我稍微……让他们换了一下。”   虽然这个血鬼术持续的时间,大概也不会特别长,但最起码也应该能让他们兄弟之间对彼此的了解都增加许多了。   就好像现如今的八百比丘尼和产屋敷无惨一样。   虽然八百比丘尼选择了和鬼舞辻无惨截然不同的生存方式,但这也并不妨碍她理解记忆之中的鬼舞辻无惨的想法。   而产屋敷无惨,也因此深刻地明白了,所谓的“完美永生”,在不同的人身上所带来的变化,其实也存在着巨大的不同。   ——比如说他怎么就没有学会记忆之中八百比丘尼那种甚至可以打翻后来的黑死牟的剑术啊!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