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我在大唐开道观》作者:稷下猫瞳   文案:   穿进盛世大唐,李妙真正准备享受一下肆意快活的公主生涯,忽然发现两件事:   第一,现在是天宝元年,离安史之乱还有十五载;   第二,她爹唐明皇不喜欢她,给她起了一个叫‘虫娘’的小名。   李妙真这才发现,原来她拿的不是团宠剧本。   虽然从小爹不疼娘失踪,甚至被丢进道观自生自灭,但李妙真最终还是稳稳走出了一条成仙之路。   她的师父是张果老,教她玄妙道法,后来位居皇家道观之主;   她的法术出神入化,一张白纸,瞬息万变;   她的名声传遍天下,所过之境,没有妖怪敢作乱...   当然了,她还有一位死对头,是大唐第一幻术师罗公远。此人年少轻狂,幻术高深,经常戏弄当朝皇帝,惹得皇帝几度想杀他。   天宝十一载,上断头台前,罗公远屈指一算,天命姻缘在宫中,还是个娃娃。   ……   三年前,男主他剑指苍天:我命由我不由天!   三年后,男主表示:千里姻缘一线牵。   注:   男主出自《新唐书》列传第一百二十九方技。   本文平行时空,非正史。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穿越时空历史衍生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妙真、罗公远┃配角:李隆基、张果老...┃其它:   一句话简介:大唐公主的修真成仙之路   立意:斩妖除魔,国泰民安。   ---------------------------------------------------------------------- 第001章 :   卯时一刻,当繁星还在夜幕上眨眼的时候,太极宫里早已亮起无数串灯笼,宫人内侍顶着寒风大雪,早早清理道路上的积雪。   凌冽的东风将宫人的手吹得发红,连牙齿也在上下打颤。饶是如此,也堵不住流言蜚语在宫人们间的快速扩散。   “听说了没?昨日承香殿有个人殁了,听说,又跟那事有关呢。”   “又?这已经是入冬以来的第四条人命了,真够吓人的……”   宫人们一边胆战心惊,一边窃窃私语。扫雪到安仁殿前,墙头红梅绽放,一缕药香飘了过来。   她们习以为常,没有再说话,心中却感叹,看来薛才人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薛才人失宠多年,平日里又性情暴躁,谁都不喜欢她。   竹扫帚刷刷拂过雪地,昨夜的积雪已经冻硬了。安仁殿漆黑的宫门忽然砰一声被撞开,一个扑打着翅膀的大白鹅,颠颠地跳过门槛,飞奔了出来。   宫人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了,又听到车轱辘轧过地面的咣当声,才留意到那大白鹅的头上套着绳子,后面拉着一个雪橇,雪橇上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这娃娃看着只有五六岁的样子,在烛光的映照下,恍若一个精致的瓷娃娃。来不及再多看两眼,大白鹅拉着雪橇早已跑远。   有认出她身份的,低声说了句:“这是陛下的幺女,二十九公主!”   ……   李妙真坐在雪橇上,平静地揣着小手,一双天蓝色的大眼睛,倒映出两侧被白雪覆盖的宫廷楼阁。   这几日薛才人病得厉害,而安仁殿里早已没有取暖用的柴炭了,整座宫殿像个巨大的冰窟,冷飕飕。   薛才人虽然不是她的生母,但自从李妙真在这个身体里苏醒以来,就是薛才人在漏洞百出的照顾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一阵寒风袭来,李妙真下意识拉紧了身上的斗篷。作为皇帝膝下最不受宠的公主,她并没有什么名贵的毛皮用来避寒。甚至,她也不知道皇帝的脸上长出了几块老年斑,毕竟她从来没见过传说中的唐玄宗。   现在是天宝三载,皇帝已经六十岁了。   大白鹅拉着雪橇一路驰骋,到了六局二十四司的地盘上,李尚宫豢养的猫儿已经在门口恭迎她的光临。于是李妙真下了雪橇,轻轻拍了拍白大郎光滑的头颅,跟着猫三郎一起踏入司计司。   司计司掌度支柴炭等物,也是李妙真常年光顾的地方。猫三郎是个很有官威的猫,每次她来的时候,猫三郎都会安排其它的小弟,去撒娇卖萌,缠住几位女官。   看着李妙真取好了柴炭,猫三郎道:“喵呜!”   李妙真听得懂它的意思,不知为什么,自她来到了这副躯体里,就拥有了异样的天赋,能和一切小动物交流。猫三郎又喵喵叫了几声,她点头道:“放心,我晚上去瞧瞧。”   猫三郎乖巧地往她身边蹭,李妙真也顺手摸了几把。不多时,太液池的仙鹤在槛窗外敲击,她走过去,踮起脚尖推开槛窗,取下仙鹤叼着的药草。   “谢谢你们啦,开春了请你们吃鱼。”李妙真甜甜一笑,眼睛弯成了小月牙。   回到安仁殿的时候,天已经亮透了。   白大郎累趴在地上,李妙真将柴炭交给宫人,吩咐她给白大郎弄点吃的,自个去偏殿熬药。她虽然小,但仍熟练地点火、加水,放进药草。药罐子透亮的水面上,映着她圆嘟嘟的脸颊,可爱至极。可那深邃的眼窝和异色瞳孔,又暗示着她不同于中原的血脉。   听说,她的生母叫曹野那姬,没有品阶,听名字应该是个胡姬。   曹野那姬似乎在生完她之后就不见了,皇帝也不待见这个女儿,从不过问。于是年老色衰的薛才人收养了她,此后,皇帝对薛才人的最后一点恩情也没了。   李妙真托腮看着小火苗,直到药香味传来,她才回过神来。   宫人将药汁倒入瓷碗中,跟随李妙真步入安仁殿的寝殿中。一道道帷幔后,久病缠身的薛才人仍旧沉浸在往事当中:“想当年,陛下可喜欢、喜欢我身上的香味儿了……”她躺在榻上,说一句话,歇一口气。   薛才人年近花甲,发鬓花白,整个人干瘦的厉害,像是一朵枯萎的梨花。李妙真见怪不怪地坐在胡床上,摆了摆手,吩咐宫人给薛才人喂药。   安仁殿内烧起木炭后就暖和多了,难怪薛才人今天话多。薛才人喝着药,瞥了她一眼,一如既往地阴阳怪气:“虫娘,你离我那么远做什么,怕染上了病气么?”   虫娘是她的小名,也是皇帝对这个女儿唯一的赐予。李妙真很不喜欢这个名字,但听惯了也没什么表情,淡淡道:“你脾气不好,我怕气着你。”   “我可是从小把你养大啊……”薛才人碎碎念叨:“把你从兴庆宫抱来,一点点喂大……”   李妙真在心里腹议,哪里是一点点喂大啊,她刚刚穿越来的时候估计还不到一岁,薛才人就喂她吃烧鸡。   “我慢慢教你走路……”   李妙真再次腹议,她记得两岁的时候,薛才人把她放到墙头,说让她体验一下起飞的感觉。刚刚学会走路就学起飞,真是太妙了。   “我教你启蒙识字……”   是的,薛才人曾经高兴地教她背诗:“鹅鹅鹅,铜锅炖大鹅……”   ……   若说薛才人对她不好吧,也不对。薛才人这个老奶奶有点人格分裂,时而亢奋时而怨艾,李妙真已经习惯了。   看着薛才人喝完了药,李妙真便从胡床上滑了下来,晃悠悠走出了寝殿。殿外红梅开得正好,再过俩月,满殿都是梨花的清香。   她没事做就想喊宫人堆个雪人,谁料宫人听到雪人就一个哆嗦,赶紧摆手:“公主还没听说吗?现在三大内里,都不让堆雪人哩!”   “堆个雪人怎么啦?”她奶声奶气地质疑。   宫人知道公主虽然小,但是素来老成稳重,因此悄声道:“听说承香殿那边,有个宫人殁了,都说是雪里的鬼怪做的哩!”   李妙真从小听了三大内无数的鬼故事,对此不以为然:“为什么是雪里的鬼怪?”   宫人夸张地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听说她的脖子被割断了,地上除了雪,只有一滩水。他们说,是雪里的鬼怪用冰片割断了脖子,所以没有任何兵器。还有承香殿,曾经啊,是贞顺皇后住过的地方……”   贞顺皇后就是武惠妃,李妙真穿越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她虽然历史学的一般般,但也记得武惠妃的儿媳妇就是天宝年间著名的宠妃杨玉环。   从她隐约听到的八卦来看,杨玉环已经进宫了,现在还没有正式被封妃,宫中的人都称她为太真娘子。   “和贞顺皇后有什么关系吗?”   宫人不敢多说,言多必失。她忙笑着转移了话题,摇头道:“奴婢也就随口一说……对了,”她倒也关心李妙真,叮嘱道:“如今才人身体不好,宫中又多事,公主多多小心。”   李妙真点了点头,不过到了半夜,她还是趁着众人熟睡,悄咪咪出去了。毕竟,她还答应了猫三郎一件事儿。   鉴于白大郎已经累瘫了,因此李妙真带着白二郎出行。鹅拉雪橇呼啦一下往前冲,在漫漫深夜里,李妙真一双蓝眸闪烁着幽幽的光芒,清晰地看清了深夜里的每一处景象。   寒风中夹杂着几粒雪花,漫无目的飞舞。在这万籁俱寂的雪夜里,一道旋风从她身后的甘露门刮起,飞舞至半空中。无数片雪花被卷入风中,隐约汇聚成一个女人的姿态。 第002章 :   丑时。   宫中巡逻的千牛卫照例换班了。换班下来的哥们打了个哈欠,跟接班的兄弟说一切安好,什么承香殿闹鬼说都是胡扯。这句话刚说完,一道白影从宫墙下快速闪过,后面还跟着一团白色不明物,只是快得谁都看不清。   “那是什么?”他一脸懵。   “好像是一只大白鹅。”有人说:“难道是从尚食局跑出来的?”   他刚说完,就见众人看傻子一样的看着他,挠了挠头。千牛卫都是阳刚男儿,自然不惧宫中的鬼怪传言,五人一队,到齐了就继续巡逻。   只不过,没走几步,先前那个千牛卫就发现了雪地上异样的痕迹。   两道很轻的车轨,车轨前方还有淡淡的爪痕,看不清是什么动物留下的。两道车轨的距离很窄,像是小娃娃玩的那种雪橇。   宫中真有怪事吗?   这个千牛卫一肚子纳闷但不敢多说什么,继续往前行。往前就是传闻中的承香殿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落。   这会,雪下大了。   北风呼啸,似鬼哭狼嚎,又似女人的啜泣声。千牛卫心中惴惴不安,忽然身后的兄弟猛然推了他一把。   他没反应过来,踉跄撞了前面的人一下,回头刚想问,就见身后的兄弟满脸惊恐,大声道:“是谁推了我?”   他是最后一个人!身后没人!   几人喧嚣起来,恐惧的气氛漫延,纷纷拔出刀。四周安安静静,只能听到他们急促的呼吸声。   “哈、哈哈……”   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开,猛然间,无数片雪花卷成的旋风朝他们扑来,几个人瞬间被卷入其中,东倒西歪,带着他们在太极宫里胡乱飞行。千牛卫们疯狂尖叫、乱砍,可是对方没有实体,如何能够击中?   旋风刮过一座座宫殿,再往前就是众艺台了,那可是宫中马戏班子的所在地!   他们的头脑一片空白,几乎想不到还能做什么。眼看就要撞到宫墙上,众艺台的大门忽然被撞开,三四只大象破门而出,挥动象鼻,朝旋风狠狠一挥——   千牛卫们被束缚的感觉瞬间消失,跌落到地上。等他们皮青脸肿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身前站着一个小雪人。   .   不对,这不是小雪人。   眼前的女娃娃看着只有五六岁的样子,裹着一身雪白色的斗篷,旁边还站着一只呆若木鸡的鹅。千牛卫点亮了灯笼,发现这女娃娃虽小,五官却非常精致,大大的眼睛微卷的睫毛,一双蓝眸恍若夜空中最闪亮的星星。   “我是陛下的幺女。”李妙真沉着开口,道:“你们怎么了?”   她刚来到这里办事,猫三郎有个朋友被马戏班子抓住了,委托她帮忙。她刚到没多久,就听到身后的异常,当即让几只大象出来帮忙。   话音刚落,其中一个千牛卫就将心里话脱口而出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雪妖。”   李妙真:“……”   “公主面前,休得无礼!”旁人赶紧斥责他。千牛卫常年在宫中当值,闻言便知这位是安仁殿的小公主,虽然不受宠,但到底是天家血脉。行过礼后,为首的千牛卫简单将事情说了一下。   其实他们也糊里糊涂的,就是路过承香殿的时候,有一股怪风,将他们带了过来。要不是大象的那一鼻子,他们现在恐怕都在太极宫外的护城河里了。   “承香殿?”李妙真觉得有点耳熟,好像白天听到过这个词。   她正在想,千牛卫们过来请她回宫。然而大象们挣脱牢笼的时候,动静过大,众艺台已经亮起了灯。   一个身着宫装的妙龄女子从黑暗中缓缓走来,千牛卫以为是众艺台的宫人,正欲说话,李妙真大叫:“小心!!!”   刷——   女子挥出白骨般的手,生生在离她最近的千牛卫脸上划出一道血痕。他们忙将李妙真护在身后,然而女子如鬼魅般在雪中穿梭,刀剑也不能伤了她分毫。   千牛卫的鲜血落到雪地上,如同一瓣瓣梅花。李妙真再度让大象去进攻女子,可她灵敏的很,轻飘飘侧身闪过,伸手想要掐住李妙真的脖子。   紧要关头,李妙真本能地往后退,可她的耳畔竟有一道声音:“打她!”   李妙真一愣,敌人已经在眼前,她下意识伸出手,一拳打了过去。   啪嗒。   女子忽然变成一块块白骨,掉了一地。   李妙真望了望四周,除了千牛卫,并没有其他人。   ……   几个千牛卫虽然受了重伤,万幸的是,都还活着。   只不过看这一地的白骨和骷髅,再想想今晚的遭遇,都是心有余悸。李妙真不想张扬,在千牛卫发问之前,赶紧解释:“刚刚我好像听到了玄元皇帝的声音!”   玄元皇帝就是老子李耳,之前李世民强行认他当祖宗,还给他封了帝号。   千牛卫一愣:“啊?”   李妙真不知声音的来源,但她可以给对方瞎编一个很厉害的名头。她点头道:“是呀,刚刚他告诉我那个宫人有古怪,还赐予了我力量呢!玄元皇帝说,我只要默念阿瓦达索命,就能杀了那妖怪!”   若放在平常,千牛卫定然是不信的。但在今晚,对着这个刚刚救了自己兄弟们一命的小公主面前,他们连连点头,纷纷跪下来叩谢公主和玄元皇帝的大恩。   李妙真看时候不早了,准备快点开溜。临走前,她反复叮嘱:“玄元皇帝还说了,今晚的事情,不许把我说出去,不然……不然以后你们吃饭都没盐!”   几人虎躯一震:“是,公主!”   .   玄元皇帝什么的都是骗人的,李妙真之所以能发现宫人的妖异,那是因为她的夜视能力太好了。   一阵风在黑暗处幻化成人,别人瞧不清,她却是看得实实在在的。她简直怀疑自己穿进了西游记后传里,到处都是活生生的妖怪啊!   想到这一点,李妙真打了个寒颤,抱紧了怀中的小猫咪。   刚刚从众艺台出来的急,只将小猫咪揣在了斗篷里,以免被人发现她偷猫。现在坐在雪橇上,她低头仔细一看,这个赤红色的小可爱好像不是猫,有点像猞猁。   这小猞猁在马戏班子里被关押了很久,气息很虚弱,大概是受尽了虐待。看着小猞猁这么可怜的样子,李妙真的心微微一动,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她的指尖有一道细细的伤口,还没结痂,李妙真犹豫了一下,想把伤口再度挤开。大鹅拉着雪橇停在了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梅花从枝头飘下,落到了她洁白的斗篷上。   她将手指刚刚放到猞猁的口边,不远处就响起了一道少年清亮的声音:“你觉得,自己是药吗?”   .   冰天雪地里,一袭紫衣的少年道人,站在松柏树下,静静望着她。   大雪模糊了李妙真的视线,她看不清少年的姿容,只觉得心头一跳,是吓的。她在这鬼鬼祟祟的样子,居然被人发现了。   “你是谁?”她警觉道。   “你口中的玄元皇帝。”少年笑吟吟道,在李妙真目瞪口呆的时候,正色道:“当然不是我。”   李妙真一恼,这哪里来的臭小子,居然在这个时候捉弄她。但是李妙真转念一想,忽觉不对,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刚刚说的话?   难道,刚刚那个声音,真的是他……   李妙真刚刚被吓的有点懵,仔细一想,先前耳畔的那道声音和少年的声音竟如此相似。凌晨在宫中出没的人,应该都不是正常人。   玄宗皇帝好道,宫中也养了不少方士,李妙真记得历史上这个时代好像有很多出名的道士,但是具体是谁她也记不清了。   “你是谁的徒弟?”她问,这少年看着并不大,也就十六七岁的感觉。   “我?没有师父。”他笑吟吟道:“倒是你,愿意给我当徒弟吗?”   一上来就收徒弟?   李妙真又警觉又心动。她遇到了这么多妖邪之事,如果真的能修道,那可是求之不得。可是这个凭空出现的人,看着也太怪异了。   她问:“是你救了我们吗?”   “不然呢?”少年反问:“是因为你天生神力?”   李妙真被他怼了一句,皱了皱小眉头,没有说话。那少年又道:“李虫娘,你自持血脉特殊,可你的天赋并不该被这样用。”   他怎么知道!   李妙真心中大骇,她不是惊讶于对方知道她的名字,而是知道她的血。几日前,她跟猫三郎溜到尚食局玩的时候,无意间割破了手。当时她的血落到了躺在地上的两只奄奄一息的鹅身上,于是就有了不同凡响的鹅大郎和鹅二郎!   她正想着,忽然怀中一空,小猞猁没了踪迹。   抬眼一看,那少年倒拎着小猞猁的后腿儿,正在往它的口中喂什么东西。她赶紧往前跑,却脚下一滑,扑倒在雪地上。   “你给它喂了什么?”   少年远远地站着,闻言一笑:“给皇帝陛下炼制的仙药啊。”   李妙真:???   “忘了自我介绍,我姓罗,奉圣诏炼丹,今日方成。”少年笑道:“以后,不要再自伤了,乖。”   他说完,摆了摆手,转身欲行。李妙真呆了呆,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忘说了,对方倒先想起来了,回眸道:“关于收你当徒弟的事情,我开玩笑的,别当真啊,小虫娘。”   他说的轻飘飘的,那语调欠揍极了。李妙真被他戏弄了一番,想骂他又说不出口,愤愤地扭过头。   梅花树下,小猞猁安静地躺在雪橇上,两只小眼睛亮晶晶的,竟好似重新活了过来。   .   紫衣少年已经走远。   他的脚印不曾在雪地上留下痕迹,长袍下的手指微动,好像在掐算着什么。   “不应该啊……”他垂眸,望着雪地思索。今夜他在观中打坐,忽然心念微动,来此救下了一个跟自己有很强牵连的人。可是,他刚刚又确定了,那不是师徒的牵连。   他仰头望着夜空,大雪已停,星象朦胧看不清。   自己的命数,也算不清。   会是什么呢? 第003章 :   翌日午后,安仁殿宫人们拾起针线,聊起了‘千牛卫午夜遇鬼’一事。   李妙真也在一旁坐着,宫人们都只当她是个小孩子,于是用讲鬼故事的口吻给她讲完了添油加醋后的故事。据说,有位过世的妃嫔嫉妒太真娘子的美貌,因此在午夜化身为雪妖,躲在承香殿里作祟。   昨夜千牛卫巡逻,恰好遇到了怨气冲天的雪妖,不幸被俘。关键时刻,闻着妖气赶来的贾天师祭出了一张火符,并请了玄元皇帝降世,最终打败了雪妖。   李妙真听得一愣一愣的,天师怎么姓贾?那少年不是自称姓罗吗?她转念又一想,算了,只要千牛卫们不把自己给供出来,她才不管这天师姓什么呢。   只不过,这承香殿好像真有猫腻啊。   偏殿外传来薛才人的说话声,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李妙真瞧了眼自己手指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   这会儿没有事做,她歪头想了想,决定去归真观看看观主老奶奶。   大唐好道,皇宫里也有不少道观。   李妙真所在的太极宫里有一座归真观,这座道观的不同寻常处在于,观中只有女道士。大唐的公主们经常因为各种理由出家,当下最有名的两位是皇帝的妹妹们,玉真长公主和金仙长公主。   她们在归真观里受箓,后来又在长安城里盖了自己的道观。公主们基本都有自己的道观,因此归真观也只是一个举办仪式的地方。   这两年归真观很冷清,只有一个老观主,和几个年龄不小的女道士。   出了安仁殿往北,步行几十步就到归真观的山门前了。山门虚掩,她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白雪压垮了腊梅的枝头,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湛蓝的天空下,道观里的白雪初融,半旧的红幡被风刮得哗啦哗啦响。   因为人少,所以观里也尤为安静。除了腊梅,归真观里还种了一大片竹子,去岁春天,李妙真来这里挖了不少竹笋。   她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转了一圈没看到老观主,随口问一旁扫雪的女道士:“观主呢?怎么不见她?”   “回禀公主,陛下诏令,所有受箓后的道士都去甘露殿了。”女道士温柔道。   “啥事啊?”李妙真好奇道。她很喜欢老观主,她比薛才人慈祥且正常多了。   女道士便略说了一下,原来老观主是去甘露殿参加表彰大会去了。昨夜贾天师怒杀雪妖,赢得了陛下的赞赏,顺便号召一下所有道士来学习贾天师的进步精神。   李妙真:……   她知道实情又不好说破,只能在心中念叨,贾天师,是假的天师吧……   没有碰到老观主,李妙真只好玩兔子。她玩了会忽然想,所有受箓的道士都去参加表彰大会了,那么昨晚那个少年一定去了吧?   甘露殿离这边也不是很远,没一会儿她就溜到了。   ……   甘露殿里满满全是花花绿绿的道袍。   道士的道袍似乎跟他们的等级有关系,李妙真不是很懂,老观主平常只穿青色的。她太小了,以她的身高也瞧不见前面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留意到她。   “特,赐绢三百匹……”   虽然人多嘈杂,但是李妙真还是听到了内侍又尖又细的声音。里面正在宣读皇帝陛下给贾天师的赏赐,东西多到让周围的道士们很不爽,纷纷吐槽这个贾天师。   “施法没本事,捡漏第一名。要不是他和那个千牛卫关系好,能轮到他?”   “就是,明明我跑得更快。”   ……   李妙真诧异地瞧了他们一眼,这阖宫的道士虽多,但是滥竽充数的可不少。她在人群中找到了昏昏欲睡的老观主,踮起脚尖,用小手指戳了戳她的手。   老观主被惊醒,吓了一跳。待低头看到是她,更加惊讶了:“哟,小祖宗,你怎么跑到这里了?”   “找你呀?”她甜甜笑道,双眸如一泓湖水。   满头银丝的老观主抬头瞧了眼前面,带着她走到了角落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悄悄话,就听到一道士慷慨激昂道:“陛下!若非陛下丰功伟业,贫道等日夜祈福,设坛施法,安有雪妖束手就擒,天佑大唐?”   众人哗然,随后是一片附和声。   这恭维话说的太好听了,既强调了贾天师除雪妖少不了皇帝的功劳,又暗示了自己的苦劳。李妙真虽然听不到皇帝说了什么,但是从众人欢呼雀跃的样子来看,都得到赏赐了。   老观主冷笑:“呸!”   书上说李隆基晚年喜欢歌功颂德,看来的确如此。李妙真转了转眼珠子,忽然发现这阖宫的道士中,竟只有一人身着紫衣。   是那少年。   在甘露殿另一侧的角落里,曾在夜里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背倚着柱子,抱手看着人群,嘴角吟着一丝玩味的笑。夜里李妙真没有看清他的容颜,却记得他的身形和衣服,这人就是他。   紫衣衬得他肤色极白,桀骜的眉眼和俊逸不凡的五官,李妙真忍不住在心里想:男人穿紫,必然基佬紫!   此时此刻,她并不知道紫衣在道教服饰中意味着什么。   也许是留意到她的注目,少年侧过脸来,眼神瞟向她,勾唇一笑。李妙真头脑里浮想联翩,脸上绽放了一个更加诡异的慈爱笑容。   这下轮到少年迷惑了。   他看不透,也掐算不出这女娃娃心中所想,这是几乎从未有过的怪异事。须知当年张果和叶法善也玩不过他,如今折在一个女娃娃的手里?   不管他怎么纳闷,李妙真是什么都没做的,她留意着这少年与众人的格格不入。阖宫的道士,几乎没人跟他搭讪,甚至没人靠近他。   瘟神也不过如此吧?!   俩人在这互相瞅着,仿佛在用眼神表达“你瞅啥?”以及“瞅你咋滴!”没多久老观主注意到他们的眉来眼去,赶紧拉了把李妙真:“你认识罗天师?”   李妙真被乖乖地牵着手,仰着头道:“罗天师?”   “天师罗公远,宫里的怪人。”老观主似乎有些畏惧少年,佝偻着身子,在她耳边轻声叮嘱:“最好不要招惹他。”   “噢。”李妙真点头。   过了会儿,她又问:“那老观主,宫中那么多道士,谁最厉害呢?”   老观主不假思索道:“那当然是张果先生。只不过,”她叹了口气:“他已经离开长安很多年了……”   张果?   李妙真想了一下,咦,张果先生不就是传说中的张果老嘛!   她忽然精神一震,原来,这些传闻中的神仙人物都是存在的!   表彰大会刚刚结束,老观主就赶紧带着李妙真溜了。   老观主拉起李妙真的小手,又侧身挡住她,好像唯恐那罗公远拐卖儿童。走到宜秋门前,老观主忽然顿住脚步,轻声道:“公主,你要看一眼你耶耶吗?”   她的声调既小心又充满了疼惜,然而李妙真的内心没有那么脆弱。虽然外壳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但是她的灵魂却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李妙真心想瞧一瞧这个糟老头子长啥样也好,于是扭过头去。   在不远处,皇帝的仪仗一望便知。只不过留给李妙真的只有一个背影,她只能看到一个苍老的头颅在上下晃动。   苍老是她脑补的,毕竟现在皇帝陛下有了太真娘子,应该还是龙筋虎猛的状态。见她久久没有回头,老观主倒是心疼了,弯下腰道:“公主不怕,等你的玉真姑姑来观里,咱们去求求长公主,兴许她心情好了,能帮你在陛下面前说说话。”   在安仁殿和归真观的众人看来,她是个耶不疼娘失踪的小可怜,如果及笄了还得不到公主的封号,那么处境就堪比高宗皇帝时,萧淑妃膝下两位公主了。因此,尽快博得皇帝或者长公主的喜爱才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不过,皇帝不待见她,所以她最好是能走长公主的路子。   李妙真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她也很想出宫,离开这座大牢笼。不过她穿越到大唐已经三四年了,玉真长公主并没有去过一次归真观。   “没事啦!”她奶声奶气安慰老观主:“我还等着观主带我成仙呢!你能不能给我讲一讲张果先生的故事呀?”   老观主被他逗笑了,给她讲起了有关张果先生的传说,有些故事,李妙真在前一世就听过。比如说倒骑毛驴呀,敲打渔鼓劝化世人……   老观主还特意叮嘱她:“以后见到玉真长公主,可不能在她面前提张果先生!”   “为什么?”李妙真不解。   老观主不肯说:“反正就是不能提!”   李妙真觉得这事情不简单。不过老观主不肯说,任她怎么撒娇都没用。一老一少慢腾腾往前走,还没跨过安仁门,就听到前面吵吵闹闹的,好像有个宫人在乱叫,还有追逐的脚步声,一群人的叫喊声。   她听到有人高声大叫:“哈哈哈哈哈,皇帝要纳儿媳妇为妃啦,寿王妃从太真娘子要变成皇妃啦!”   这声音既兴奋又嘲讽,直让人捉摸不透。这等宫闱秘事,怎会这样大张旗鼓的说出来?   果不其然,等李妙真和老观主迈过那道安仁门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宫人被几个内侍给架住了,堵住嘴,直接拖走。   无人留意到,明亮的日光下,一枚金灿灿的戒指在宫人的挣扎下,从她的手指上滑下,落入墙角的积雪当中。 第004章 :   临近除夕,宫中越发热闹起来。   大年三十那天,一大清早,李妙真就穿着暖融融的冬衣,站在安仁殿的屋檐下看着宫人们制作爆竹。唐代还没有发明火.药,但是用硝石也能制造烟雾和声响。   宫人们提前从归真观砍来了一大捆竹子,然后将硝石装在竹筒里,之后用火点燃就可以了。做完爆竹后她们试了下,果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驱除瘟邪,吉利平安!”薛才人在一旁念念有词。   李妙真期待过年,她想赶快长大,而且过年的时候宫中也会热闹一些。今晚,宫里会有规模宏大的‘大傩’仪式,她早就期待很久了。   “陛下的诏书该下了。”薛才人自言自语。   安仁殿宫门冷清,除了归真观,无人踏访。一阵寒风吹过,宫门微动,薛才人眼前一亮,随即又黯然失色了。   “陛下不记得我了吗?”她凄然道,过了会,又恶狠狠看向李妙真:“虫娘,你耶耶不要你了!你娘也不要你了!”   李妙真心如止水,她知道这种情况下应该赶紧溜:“是的,谢谢才人对我的大恩大德。我去看看小梨。”小梨就是她从马戏班子那里偷来的猞猁,先放在宫里养着。   “……去吧。”看她这样,薛才人也没话说。她踌躇了一会儿,又回寝殿里打扮了一番,出门去探望一下老姐妹常才人。   常才人性情温和,曾经和她同住安仁殿。薛才人虽然没有得到皇帝的诏书,没法去参加宫宴,但是她想了个妙招,到时不如跟在常才人的身后,一道混进去……   踏出宫门,薛才人忽然想到自己空着手去,也没给常才人带什么礼物。她刚想折回来,一眼看到墙角里有什么东西熠熠生辉,临近了一看,是一枚金戒指。   一个金制的、镶嵌着黑石的戒指。   ……   小梨最近还有点畏生,尤其是那两只大白鹅仗着自己个头大,总是在它的旁边嘎嘎乱叫。   李妙真让宫人给她整了个窝,不过小梨不肯睡,跑到一个废弃的灯笼里蹲着。李妙真想着这个时代没有狂犬疫苗,决定在不熟之前还是少碰它了。   小动物们住在一个放满杂物的小房间里,李妙真准备给它们换一个地方,她担心薛才人今晚想吃烤鹅。安仁殿虽然不缺这点吃的,可是薛才人的行事素来出人意料……   放眼望去,大概只有归真观里最安全。李妙真考虑清楚后,才带着自己的家当们出门,就听到薛才人近似大喇叭般的叫声。   李妙真站在安仁殿的偏殿旁,隔着院落和一堵宫墙,薛才人的声音从墙的后面飘了过来:“李虫娘!都怪你娘九个月就把你生了出来,得罪了陛下,害得我连宫宴都去不了!”   她猛地皱眉。   “我辛辛苦苦养大你,你这个白眼狼,有娘生没娘养,害得我好苦……”   安仁殿的气氛被薛才人搅得非常奇怪,就连两头鹅都齐刷刷地看向她。殿前的宫人有些紧张,对李妙真道:“才人这是怎么了,一定是中邪了啊!公主可别往心上去。”   这不是中邪,这应该就是薛才人的心里话。   李妙真揣着小手冷静地站在殿前,薛才人在墙外叫骂,看样子她是离开了安仁殿,但不知道是为什么要隔着墙叫骂。紧接着,李家的列祖列宗也被她问候了一遍,就连皇帝陛下年轻的时候逛窑子的往事,都被她喊了出来。   宫人惊呆了:“才人一定是中邪了!公主,现如今——”   话音未落,宫墙外,薛才人的叫骂声被一击耳光声取代。一个沉稳、严肃的中年女声响起:“薛鸾儿,你是疯了吗!”   安仁殿的宫门外,一个头戴莲花冠,身披道袍的中年女道士被众人簇拥着,严厉地看向薛才人。   再看薛才人,此刻早已被几个壮妇摁倒在地上,发鬓凌乱,嘴也被堵住。李妙真跑了过来,见老观主也站在一旁,神情有点焦虑。   见她来了,老观主低声道:“这位是玉真长公主,来,过来!”   李妙真心中也猜出了大概,走过去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低头的时候,眼光落到薛才人的身上,只见她眼神涣散,一看就和寻常大不相同。   “长公主,”她仰着头道:“薛才人近日生病了,大家都说她糊涂,您看看能放过她吗?我一定看好她。”   在长公主的面前,她不敢说太才成熟的话,尽力维持一个五六岁小女孩该有的样子,并且表现出小大人的模样。玉真长公主的目光扫来,她无畏地接住目光,天蓝色的眼瞳和长公主对视到了一起。   长公主久久盯着她的异色眼眸。   “那个女人的女儿,”顿了顿,玉真长公主缓缓道:“都这么大了啊。”   老观主正欲说些什么,她摆了摆手,老观主便不敢再言语。她看向薛才人,冷冰冰道:“今日除夕,宫中有庆典,且让薛才人静养数日,就先不要出来了。”   这话一出,算是放过了薛才人的大不敬之罪。老观主很高兴,忙拉着李妙真道谢,谁料长公主又留下四个壮妇,将薛才人严密地看守在安仁殿的偏殿里,任谁都不能靠近。   ……   除夕夜出了这么个乱子,整个安仁殿的宫人都恹恹的,全然没了节日的喜庆氛围。   老观主送完玉真长公主,回来一瞧,李妙真还在原先的地方站着,跟薛才人的宫人说话。俩人似乎在比划着什么,然后李妙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发现了什么,小公主?”   李妙真抬眸看着她,认认真真道:“她说,刚刚薛才人从这里捡起了一枚戒指戴上,就整个人不正常了。观主,你觉不觉得这个戒指有问题啊?”   老观主想了想:“是啊。”   “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她十分笃定地踏入宫门,只不过,守在门口的几个壮妇并不让她靠近,也丝毫不给她一点面子。李妙真只好退回自己的秘密基地,趁着小梨睡觉的功夫,将膳房里那只最大的耗子喊了出来,让它去偷戒指。   忙完这一切,她才总算闲下来,坐着发呆。   过了一会儿,小梨眯起一道眼缝瞧她,半响,才飘出一道细微的、分辨不出雌雄的声音:“你不恨她吗?”   “她没了,我的处境更糟糕。”李妙真轻轻低下头,垂鬓也随之轻轻晃动。宫人常用湖蓝色的绸带给她扎头发,更映衬她眼睛的颜色。   小梨没有出声,李妙真又道:“何况,她说的不是事实吗?因为养我,她失去了很多。你看她有时对我不好,可她曾经在我发热要死的时候,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照顾我,也曾真心真意地想逗我乐。我很奇怪,她总是一会一个样,就像是两个人分别扮演的一样。”   她托腮沉思,以前历史学的一般,到了大唐很多细节都不知晓。原来原主是因为早产才遭到皇帝厌弃的,皇帝多疑,难道是怀疑她的血脉?   曹野那姬可能是一个异域人,也许皇帝一点也不喜欢她,毕竟她连个位份都没有。整座太极宫里,或许只有老观主能告诉她其中缘故。   归真观众人正在忙着准备正月初一的桃符。   李妙真瞧了一眼,心道等大耗子偷来戒指后,真得找点东西给薛才人辟邪。她踏入正殿,给三清上了一炷香。   老观主看到她,不免多问一句:“薛才人好点了吗?”   她摇头:“还是老样子。”   “可不能让陛下知道。”老观主在宫中待久了,经历的事情也多,忍不住感叹:“当年姜皎,可是死于话多呐。”   姜皎?   李妙真没听过这个名字,顺便在心中记做老姜。老观主便说起了往事,原来这个老姜呢,是皇帝还在当临淄王的时候结交的好朋友,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后来到了开元十年,老姜因为泄露了他和皇帝说的悄悄话,造成了不良的影响,被气急败坏的皇帝贬官流放到外地,结果在流放的路上就死了。   自此后,宫内外人人自危,不敢多说话。   李妙真道:“好熟悉的感觉,昨日那个宫人,和今天的薛才人,不都是把心里话吐露出来了吗?”   老观主见她又眨着眼睛思考,笑了笑,道:“只跟你讲个故事,别想太多,想太多会瘦的,那可就不好看了。”   如今宫中盛行以丰腴为美,李妙真觉得这个时代真好,于是真心实意地点了点头,又道:“观主,你见过曹……我的生母吗?”   “怎么想起问这个?”   李妙真揉了揉眼,老观主还以为她要哭了,赶紧道:“见过,见过,可是个大美人了。咱们的小公主,长大了更美。”   “那耶耶不喜欢她吗?”   老观主语塞,半响,才道:“当然喜欢啊,只不过,人心思变……”   她的眼前浮现出五年前的那一幕。那是个火光滔天的夜晚,整座长安城的天空都被赤红色的火烧云覆盖,一个赤发蓝眸的女人站在兴庆宫的屋脊上,一把剑倒插入她的心脏,剑尖滴着鲜血,她发出凄厉的长吟声…… 第005章 :   爆竹声中一岁除,天宝四载了。   大年初一的清晨,李妙真就收到一份大礼。   膳房的大耗子终于将那枚戒指给搬了回来,喜滋滋地来邀功。于是李妙真给它倒了一盏米酒,在大唐,就连耗子都是酒鬼。   这只耗子喜欢喝酒,是因为李妙真第一次遇到它的时候,就在它的周围洒了圈酒。当然,李妙真不是为了给它尝一点酒味,她是为了消毒。   虽然这个时代有点不科学,但是李妙真还是讲究科学的。   她仔细瞧那一枚戒指,指圈略粗,应该是男人的。戒指内圈被磨得很光滑,看着也有些年头了。   是洒狗血呢还是直接给炼化了?   李妙真寻思着。   黄金要在一千多摄氏度的情况下才能融化,她没有这个条件。于是她找了个工具,使出吃奶的劲儿砸了几下,戒指纹丝不动。   倒是鹅大郎的看到有个戒指圈儿,颠颠地跑过来非要用嘴把它给套住,然后到处乱跑。李妙真不得不和这头鹅展开了激烈地交涉和搏斗,最后,当她揪住鹅大郎的长脖子的时候,戒指也落入了家具缝隙里。   她正在努力地趴在地上够,忽然听到外面有个熟悉的声音在问:“虫娘妹妹在吗?”   ……   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妙龄少女站在安仁殿前,焦灼不安地张望着。   她生得白净妍丽,披了件做工精细的狐裘,螺髻上点缀着昂贵的珠翠。李妙真灰头灰脸地走了出来,看到她,甜甜笑道:“新平姐姐好!”   来者是皇帝的第二十八女新平公主,她的生母就是曾经和薛才人同住安仁殿的常才人。在这几十个兄弟姐妹里,也只有新平公主待见她了。   “你呀,”新平公主伸手弹了弹她发鬓上的灰,瞧着她纯真的面容,叹了口气。她问:“听说薛才人病了,她怎么样了?”   “应该好多了吧。”李妙真很自信道。戒指都不在了,应该没问题。   新平公主便牵着她的手朝关押薛才人的偏殿走去,离老远就听到里面的争吵声。守在门口的四个壮妇如今一个都不在,偏殿的门倒是紧关着,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   她们俩交换了一个目光,李妙真心中狐疑不已,于是新平公主戳破了一层窗户纸,让宫人抱起李妙真,一起贴着窗纸看。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真是吓一跳。   李妙真许久没见到这么龙精虎猛的薛才人了。她仍旧发鬓凌乱、衣衫不整,可此时她的气场是十足的。只见她一只脚踩在方凳上,一只手指伸了出来,数落着被打得东倒西歪的壮妇:“就你们?你们也敢拦住我,你知道我是谁么!”   这气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皇后呢。   壮妇大概也想怼她,只是还没开口,薛才人又指着自己道:“我!皇帝亲封的才人,天下第三佳人!就你们也敢限制老娘的自由,什么长公主,也得喊我一声嫂子……”   新平公主绝望道:“薛才人疯了吧?”   李妙真:……   看着这个小不点妹妹,新平公主也只能心疼。她的母亲也只是个低位份的才人,更何况,事情都到了这个份上……   她牵着李妙真的手去了归真观,到那里才跟老观主说明她今日的来历。不过事情要从今日的宴席上说起,就在一个时辰前,已逝贞顺皇后的女儿太华公主忽然当众发疯,不仅大骂皇帝,还骂了她的早已离世的生母贞顺皇后。   皇帝当然气得要命,命人制止她。谁料这个时候,太华公主又出口惊人,她说自己是已逝的王皇后,不是什么公主。   这下轮到皇帝沉默了。   当朝只有一位王皇后,是皇帝的发妻,后来被废了。这件事也是皇帝的一个心病,谁也不敢提。   关键时刻,有人说薛才人昨日发了疯,还口出狂言,跟太华公主差不多。皇帝召来了贾天师,贾天师说她们都是被恶鬼缠上了身,需要做法。   现如今太华公主已经被关押了起来,他们很快就会来找薛才人。然而,形势似乎对薛才人很不利……   老观主大惊:“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新平公主附耳轻声道:“他们说,要先拿薛才人试试最新的驱魔大法!”   那群天师的水准,老观主还是清楚的,看来薛才人在劫难逃。她们分神看向李妙真,却看到这个小姑娘在托着腮望着房梁,不知在想些什么。   刚过晌午,薛才人就被带走了。   李妙真不哭不闹,站在安仁殿的宫门前看着薛才人被带走。她走时还频频回首,似乎大有不舍。   薛才人前脚刚走,李妙真让宫中的掌事宫人带路,一番打听找到了年前发疯的那个宫人。那宫人如今早就正常了,挨了好几顿暴打之后,神智还是清醒的。   她弱弱道:“那日他给了奴婢一个戒指,奴婢心中欢喜,谁料戴上了就控制不住言语,这可吓死奴婢了……后来,后来戒指不知道丢哪了,奴婢清醒过来,才听别人说发生了什么……”   宫人口中的‘他’是个千牛卫,俩人是同乡,暗中互相照顾。到了外面,宫人又将那个千牛卫指给他们看,倒让李妙真觉得有些眼熟。   这不是她外出救猞猁的那个雪夜,被雪妖缠上了几个千牛卫之一吗?   难道,这两件事情之间隐约还有联系?   李妙真想去问问那个千牛卫,于是让那个宫人送去口信。到了晚间宫人回了话,那个千牛卫说了,戒指是家里祖传的,都传了三代呢。   线索又断了。   不过,李妙真还有后招。   午夜。   三大内戒备森严,只有在这个时候,李妙真才能用浓浓夜色裹住自己,去一些白天无法去的地方。   玄宗朝有三处皇宫,分别是太极宫、大明宫和兴庆宫。   皇帝常年在兴庆宫住着,剩下的两座皇城里,大明宫才是大唐的大朝正宫。李妙真要到大明宫去,因为她听说罗公远在那儿。   今夜,猫三郎喊了太极宫里所有的弟兄们,前来护送她去大明宫。所谓护送嘛,也就是猫三郎擅长的声东击西战术。今夜,太极宫里的五百只猫咪,要为皇帝陛下的小公主肝脑涂地。   李妙真感动之余,不禁在想她要去太液池钓多少条鱼才能回馈这一片深情啊……   从安仁殿到大明宫里的大角观要经过十几道宫门,李妙真坐着鹅拉雪橇每到一处,就有五十只猫咪组成一个野战队,在附近搞事情,吸引千牛卫的注意力。趁这个功夫,李妙真就溜进去了。   一路顺利到了大明宫的地盘上,猫咪的数量就变少了。当年则天皇帝讨厌猫,导致大明宫里的猫咪不是被残害,就是携家带口逃出了皇宫。不过大明宫里有太液池,太液池的仙鹤早早等在了那里。   在太极宫与大明宫交界的舆安门前,李妙真的身后是大白鹅和一百多只猫咪,身前是太液池的数十只仙鹤。两方泾渭分明,蹲在各自的疆土上,不越雷池半步。   为首的仙鹤高雅地抬起头,朝猫三郎微微颔首示意,再看向李妙真:“您便是小公主?”它扇动翅膀,竟像人一般躬身行礼。   在它的身后,数十只仙鹤一齐行礼。   李妙真惊呆了,猫三郎也看傻了。这太液池的仙鹤素来高傲,今日为何这样谦恭?她在人前受尽冷落,却被小动物们礼遇,真是不可思议。   仙鹤缓缓伏下,示意李妙真可以坐到它的身上。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李妙真的小心脏还是噗通噗通跳,很是紧张。她盘膝坐好后朝鹅大郎、猫三郎它们挥了挥手,仙鹤倏忽起飞,转眼间已经飞到高空之中,整座大明宫尽在眼中。   寒月如钩,倒映入太液池冰冷的水里,周围的每一处宫殿都沉浸在睡梦中。虽然迎面而来的是凌冽的冷风,可李妙真的心情从未如此开阔过,她真想好好去看这大唐山河!   仙鹤穿过重重宫闱,落到大角观前。   大角观坐落于大明宫的东北角,旁边是玄元皇帝庙。李妙真谢过仙鹤后,蹑手蹑脚推开了道观的门,钻了进去。   三清的神像前闪烁着微弱的烛光,李妙真脑补了一下等会的场景,待她摸到罗公远的床榻前,盯着他的睡容,然后等他醒来看到自己一脸惊恐……她差点笑了起来,下一瞬脚下一空,一双手从她的身后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放开我!”李妙真大声挣扎,两只小腿乱踢。她双手恶狠狠地往后抓去,抱她的人敏捷地侧头一躲,含笑道:“可真是个小野猫。”   李妙真听这声音,忽然惊喜,赶紧转过头去,果真是那罗公远。许是夜里的缘故,他散发于肩后,双眸皎皎如漫天星辰,含笑望着自己。   “你来啦?”她喜滋滋道。   “嗯。”他漫不经心应了,瞧着她,似笑非笑道:“看来,小公主有求于贫道了?”   被识破心事的李妙真:“呃……” 第006章 :   李妙真的脸皮还是很厚的,既然有求于人,她抓紧给对方戴了顶高帽子:“都说罗天师神机妙算特别厉害,我刚来你就知道啦!”   “你踩的地板很响。”罗公远毫不留情道。   她羞赧一笑,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辩解道:“胖了才好看。”   罗公远一手抱着她,另一只手轻轻一挥,阖殿的烛光都凉了。他左转走到一旁,将李妙真安放在蒲团上,道:“东西呢?”   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赶紧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团,小心地拆开。烛光下,金戒指光芒黯淡,反倒是中间镶嵌的黑石闪烁着神秘的微光。   李妙真捧着戒指,仰着头道:“罗天师,这枚戒指有问题吗?”   烛光在罗公远漆黑的瞳孔里摇曳,他抿唇一笑,如潺潺溪流般温柔。罗公远道:“还记得被你一拳打碎的女子么?”   “那雪妖?”   “是啊,”他笑意更胜,道:“女子化作白骨落到地上,戴在手指上的戒指自然也落入雪中。有人拾去戒指,又送给了相好的娘子,殊不知这戒指本身是带有诅咒的。”   白天李妙真刚刚去问过在年前发疯的宫人,罗公远这么一说,她就全明白了。那个千牛卫说谎了,戒指是他从雪地里捡的。   她不由得又看了罗公远一眼,这人是全景摄像头吗,怎么什么都知道?   “为什么要诅咒说真话呀?”李妙真想了下,有点不明白。   “因为姜皎。”   “老姜?他不是早就死了吗?”现在是天宝四载,老观主说过,姜皎死在开元十年,死于多话。   在冥冥中好像有一条线,将这些事情连在了一起。   难道是老姜的诅咒?李妙真想着,又问罗公远:“你的意思是,这枚戒指跟姜皎有关系?”   “是与不是,你问了便知。”罗公远笑道,又迤迤然起身。   “你要做什么?”不知怎的,李妙真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罗公远笑而不答,长袖一挥,李妙真的眼前骤然一片漆黑。她握紧戒指,惊慌地朝四周摸去,手却碰到了木板。再仔细摸一会,李妙真发现她被传送到一口箱子里,上面的盖子可以被推开。   她忍不住在心中吐槽,罗公远,真有你的!   这是炫技的时候吗?!   她只好将盖子推开,自个慢腾腾从箱子里爬了出来。她身处一座从未来过的宫殿里,漆黑的夜里,只有东南方有昏暗的灯光。   李妙真慢慢往前移动,她发现这是一座寝殿,有人在睡觉。   床榻并不高,李妙真借助微弱的烛光,定眼一瞧,这人看轮廓还很眼熟。下一秒,那人睁开眼,和她对视,然后爆发出一声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妹?”   李妙真苦着脸道:“嗯,是我,新平姐姐。”   “我一定是在做梦。”新平公主喃喃自语,往后一仰想要再睡。李妙真只好拍了拍她:“醒醒,你骗不了自己的!”   既然罗公远送她来新平公主的寝宫,那么一定有他的用意。   好在安仁殿离常才人和新平公主住的地方并不远,都在太极宫内,她随便编了几句话就把这古怪事儿圆过去了。新平公主将她抱到榻上,小声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你认识这个戒指吗?”李妙真伸开了手心。   新平公主摇头。   “那……”李妙真想了想,又问:“你认识姜皎吗?”   “怎么会,”新平公主好笑道,捏了捏她的小脸:“你知道他过世的时候,姐姐我多大吗?我还没出生!”   她挠了挠头发,有点尴尬。李妙真刚刚想起来,新平公主尚未及笄,而姜皎已经过世二十多年了。   “不过我见过他的儿子,这些年,因为他表哥的缘故,姜家也不似先前那么落魄了。”见李妙真听不懂,新平公主又解释了一下,原来姜皎有个外甥叫做李林甫,这人现在当上了宰相,很有权势。   李林甫得势后不忘自己倒霉的舅舅一家,虽然舅舅不在了,但还有一个表弟叫姜庆初。去年,李林甫上奏皇帝,让姜庆初继承了他父亲的爵位楚国公。   李妙真边听边点头,李林甫这个名字她听说过,据说是个奸臣。只是她没想到,这些人之间还有如此复杂的关系。   “对了,你问这个做什么呢?”新平公主讲完,才想起她忘了问李妙真的来历。   “我能见一见姜庆初吗?”   她讶然:“做什么?”   李妙真轻声道:“救薛才人!”   ……   新平公主神通广大,翌日晌午,就找来了姜庆初。   他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姿挺拔,相貌温和儒雅,穿一件藏蓝色翻领胡服。当李妙真将戒指呈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摇了摇头。   “我家大人去世的时候我太小了,就连他的长相也不记得。”姜庆初解释道:“不过,我家老仆肯定认得,我拿回去给他瞧瞧。”   李妙真点头,又叮嘱他:“千万不能戴。”   姜庆初一去就是两个时辰,到了黄昏时才回来。这次来的时候,他行色匆匆,差点忘了向两位公主行礼,就急忙开口:“敢问公主,这戒指是怎么来的?”   “宫里人捡到的。”看他眼神,李妙真觉得有故事。   “这怎么可能!”姜庆初连连摇头道:“老仆说了,这是我大人的戒指,伴随他多年,也随他入土了……怎么会在宫中?”   死人的戒指……   这么说来,宫人和薛才人都是因为错戴了姜皎的戒指才胡言乱语。可是谁将戒指从墓穴弄到了宫中?   新平公主从李妙真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大概,于是将这一久宫中的怪事,简单跟姜庆初说了一遍。姜庆初呆了一会儿,忽然道:“这事情太过诡异,涉及我家大人的身后事,我要去呈奏给陛下。”   他匆匆向两位公主行礼道别,扭头就走了。新平公主愣了一下,忽然起身大呼:“等等,你不能去……哎,你这个呆子!”   新平公主起身的时候被自己的裙摆绊了一脚,没能冲出去追上姜庆初。她从地板上爬起来,烦恼道:“他父亲当年泄露宫闱秘事获罪,如今姜庆初重提往事,又碰到这怪事,咱们的耶耶会生气的!”   李妙真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这要从他的父亲,如何得罪咱们的耶耶说起了……”   ……   前往大明宫的路途中,李妙真听新平公主讲了一个故事。   有关姜庆初的父亲,姜皎。   据说在很多年前,在他们那一辈人还年轻的时候,姜皎只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富家子弟,没事就爱打猎。有一次,他给一个和尚施舍了酒肉,和尚带着姜皎‘偶遇’了还是临淄王的皇帝,俩人因此结识。   他们都爱打猎,在一起无话不谈,关系十分要好。皇帝登基后,也十分信赖他,甚至允许他和后妃坐在同一张榻上。姜皎俨然成为长安城里新晋的达官贵人,直到有一天,他在酒席上看到一个绝色女子。   女子弹琴歌舞样样精通,只是一双手始终都隐藏在广袖中,让浪荡子弟们很不满。有人说这女子天生六指,起哄着要看。姜皎喝多了酒,更是放浪形骸,伸手就去拉女子的衣袖。   摸到手中姜皎感觉有些不对,低头一看,女子的手是一节节枯骨,上面还有零碎的模糊血肉。姜皎吓得酒都醒了,众人尖叫着四散逃去,他踉跄想要爬起来,女子伸手按住了他,柔柔一笑。   她笑过后,下一瞬,整个人都变成了枯骨,头颅上的两个空洞的眼眶对着姜皎,红粉转瞬成了骷髅!   自那以后,姜皎的精神就不太正常了,再之后皇帝想要废后,召姜皎商议。谁料姜皎无意中将此事泄露出去,造成了极其不好的影响。皇帝也很要面子,毕竟王皇后是曾与他共患难的糟糠之妻,他不想被人说闲话。   因此,皇帝盛怒之际,狠狠责罚了姜皎。姜皎被庭杖六十,发配钦州,路上病发人就没了。   ……   时光荏苒,已过二十余载。   姜庆初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压抑不住满心的愤懑但又惶恐不安。灯火通明的大殿上,皇帝听他奏完,扫了眼那金戒指,发出连声冷笑:“姜七郎,你长本事了,入土这么多年,还阴魂不散吗?”   “臣的父亲是冤枉的!”姜庆初万万想不到皇帝会这样想,急忙分辨:“戒指如何到了宫中,还望陛下明察!”   皇帝冷冷看着他,朝高力士摆了摆手。   高力士会意,急忙走到殿下,吩咐内侍赶紧去将贾天师请来。不消一刻钟,贾天师就手持拂尘翩然而至,天师虽然年轻,但生得白净清秀,连胡须都没有。   “陛下,”贾天师奏道:“您英明神武所料不差,此事皆是楚国公的父亲姜皎鬼魂所为,意在扰人耳目,祸害宫闱。”   在宫中散布谣言可是大罪,皇帝听人讲起戴戒指之人说过的疯话,还涉及太真娘子,脸色愈黑。他在殿内雷霆大怒,殿外,李妙真和新平公主也赶到了。   见皇帝如此生气,新平公主也不敢进去,只在殿外干着急。李妙真忽然松开她的手,抬脚往前。   “你做什么?” 第007章 :   李妙真回眸笑道:“姐姐放心,我什么都不做,只是瞧瞧。”   皇帝又不待见她,且在盛怒之下,这种情况下帮姜庆初说话等于找死。李妙真虽然不会道术,没法戳穿贾天师的真面目,但是她在这儿有很多好朋友。   这里是太极宫神龙殿,属于猫三郎的势力范围。   夜幕降临,宫人在殿内掌灯,一盏盏烛火让神龙殿里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新平公主瞧见李妙真在拐角处一直蹲着,只能看到她一个小小的背影。   “虫娘妹妹?”她轻呼了一声。   “来啦!”李妙真应道,顺手摸了摸神龙殿大橘的头。大橘享受完爱抚后,嗖一下没了踪迹,她才慢慢朝新平公主走来。   “你做什么呢?”新平公主拉过她冰凉的小手,直摇头:“那可是风口。”   “数蚂蚁。”李妙真道:“楚国公怎么样啦?”   提起姜庆初,新平公主的心又悬了起来。两位公主偷偷躲在门外,透过缝隙往里瞧,这会皇帝好像骂累了,贾天师在大谈除妖之策。   只听他抑扬顿挫道:“除妖驱魔,最重要要有一双慧眼,看破玄机……”   一阵风从殿外吹了过来,烛光随风晃动。虽说风不大,可几座烛台相继扑倒在地上。有的离帷幔太近,甚至就势起了火。   神龙殿里一下子乱了套,高力士赶忙喊宫人去扑火。火焰尚未扑灭,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从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窜了过去,速度太快,谁都没看清。   “那是什么?”新平公主问她。   李妙真心想时候到了,用她最大的嗓音喊了一声:“啊!有——鬼——啊——!”   殿内的众人原本还在惴惴不安,现在忽然听到这一句,从心底滋生出无限的恐惧。又有几团黑影窜来窜去,紧接着一群蝙蝠不知从哪里哗啦啦飞了进来,烛光晃动,在皇帝身后的巨大花鸟屏风上投射出倒影。   宫里人忙着灭火,还要护驾,乱成一团。忽然有人发现,屏风上有古怪!上面凭空多了一个硕大的鬼怪侧影,还张着血盆大口!   高力士喊道:“贾天师,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需要担心!这是妖魔作乱,贫道这就去斩妖除魔!”贾天师手持拂尘,转身后朝空中一挥,手里掐诀,口中念念有词。   火很快被扑灭了,不再蔓延。   倒是贾天师没念几句,那个张着血盆大口的鬼怪忽然扭过头,露出两只尖尖的耳朵,发出一声细微的“喵?”   ……   神龙殿里一片安静。   贾天师灰头灰脸地在殿下站着,姜庆初刚刚挺身护驾,现在被允许站起来说话了。再旁边站着新平公主和李妙真,刚刚她喊了那么一大声,皇帝不可能注意不到她们。   罪魁祸首大橘却被皇帝不轻不重的敲了几下猫头,就翘着尾巴淡定的离开了。李妙真早就听猫三郎说大橘很得宠,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不过是一只猫!”皇帝冷着脸道:“都吓成这样?”   李妙真用余光瞄了他几眼,他的头发已经半白了,却还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一双眼中闪烁着精光。   他就是大唐皇帝李隆基。   李隆基睃巡众人,她连忙低头。   可他还是留意到了这里:“你是谁家的孩子?”   新平公主欲言又止:“耶耶,她是……”   李妙真抬起头,一双天蓝色的眼眸干净无暇,纯粹的恍若天空。然而面对这样的眼眸,李隆基却倏忽皱紧了眉,似是想起了不好的往事。他猛然想起这个小小的姑娘是谁了,声音中也多了明显的怒气:“虫娘?”   两人大眼瞪小眼,李妙真丝毫不惧,她心道这个糟老头子的记性居然还不错。   直到新平公主推了她一把,李妙真才郑重地又行了个礼。她竭力表现得呆一些,整个人看着又傻又萌。   李隆基看她如此,抿了抿唇没有再说什么,又问新平公主:“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新平公主看了看李妙真,她不敢在李隆基的面前扯谎,因此老老实实将事情又说了一遍。原来刚刚姜庆初来的时候,太着急了反而没有把话说清楚,只说宫里的人是因为他父亲姜皎的戒指才发疯的,现在李隆基总算明白了。   经过刚刚一事,他忽然有点信不着那贾天师了。   宫中不是没有高人,可那罗公远性情古怪,李隆基每次单独召见他都被气得够呛,索性不见他。他正在拧着眉头思考,忽听那幺女正在奶声奶气地拉着新平公主说悄悄话,而且这悄悄话恰好谁都听得见。   “姐姐,这戒指好厉害,是不是谁戴上都能把真心话说出来呀?”   新平公主紧张道:“呃……虫娘,御前不要多言。”   “我就再说一句嘛!我们让贾天师戴上怎么样?这样就知道他会什么啦!”   贾天师:“……”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贾天师,仿佛在质疑他的能力。然而现在证明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戴上那枚戒指。   不过,谁愿意在皇帝的面前说真心话呀!   李隆基的目光落到姜庆初的年轻面孔上,似乎从上面看到一些昔日姜皎的影子。冷静下来后,他的心中隐隐泛起一丝惆怅,于是朝高力士点了点头。   高力士会意,赶紧将摆有戒指的木盘端来,送到了贾天师的面前。上谕不可违,贾天师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最后颤颤悠悠伸出手。   他戴上了那枚戒指。   他伸出右手的食指,盯着那枚戒指,好像想用念力在戒指上戳八百个孔。下一秒,他张开口,很多话立刻脱口而出:“你们不要逼我了,我就是想骗点钱,我容易吗我……”   李隆基:“……”   其他人:“……”   李隆基看这一场闹剧,真是怒不可遏:“来人,给他赶出去……”   立刻有几个内侍扑上来,将戒指从贾天师的手指上扒下,再揪着他出去。贾天师脸色通红,旁人都在笑着看热闹,李妙真却神情忽然凝重。   她比谁都矮,因此视角也不同于众人。刚刚,她好像看到贾天师的一只手上,有六根手指。   贾天师的声音渐渐远去。   虽然还未找到戒指莫名其妙出现在宫中的原因,但是宫人来报,现在太华公主和薛才人都恢复了神智。   李隆基不欲再追查下去,他让姜庆初先回乡看看他父亲的棺椁是否完好,自己则收下了那枚戒指。   世上最难看懂的是人心,这枚戒指可真是个好东西。   “不好!”李妙真忽然道。   今日她多次御前多嘴,李隆基已经非常不耐烦了,手中把玩着戒指,也不抬眼看她:“虫娘,你回薛才人的身边,以后没事不要再出来。”   “那个贾天师有古怪。”她认认真真道。   “砰!”   众人骇了一跳,见李隆基拍案,新平公主忙拉着李妙真跪下。李妙真的脑海里还徘徊着六根没有血肉的手指,耳朵里却不得不听着李隆基极度不耐烦的声音:“朕告诉你,以后你再不能干涉这些鬼怪之事!”   “非也,非也!陛下这话说的太绝对了,小公主为什么不能?”   神龙殿外响起一道响亮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雄浑有力。“呱哒、呱哒、呱哒……”毛驴蹄子踩在地板上,众人不约而同回首望去。   一个中年道人,身着赤红色道袍,倒骑毛驴,大摇大摆入了神龙殿。他怀里抱着一个黄竹制成的渔鼓,笑吟吟转过头来,道:“陛下,好久不见呐。”   李隆基大喜:“通玄先生,原来,您老当真没死啊?”   张果哈哈大笑:“不急,不急,等忙完这一遭我再去死!” 第008章 :   未见他之前,李妙真还以为张果老是个白发苍苍、白胡子飘飘的老神仙。今日见他这般年轻,猛地又想起少年模样的罗公远,也不知道他有多少岁了。   “通玄先生,自五年前一别,朕心里一直挂念着你。”李隆基难言心中的激动,亲自上前迎接张果:“先生从哪里来?”   “贫道一直云游四海……”   俩人在那叙旧,新平公主悄悄地跟李妙真咬耳朵:“这位通玄先生,当初病逝的时候,可把耶耶吓了一大跳呢。”   李妙真看着张果龙精虎猛的样子:“哦?”   “然后耶耶将他下葬了,某一日忽然听人说在某地见过通玄先生,就下令将他的坟墓挖开。果然,棺木里只有一截竹子,先生死遁了。”   李妙真:“……”   张果肯来长安觐见君王,让李隆基喜不自胜。正欲打发掉殿中的几个闲人,张果牵着毛驴,忽道:“且慢。”   “先生何事?”   张果笑道:“适才在长安城外,贫道多听了一两句,陛下为何训斥小公主?莫非公主所说不对吗?”   李隆基沉默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刚刚并没有细听虫娘在说些什么,但他本能地厌恶虫娘去掺和这些鬼怪之事。他觉得,张果应该懂他的心事。   “陛下。”张果依旧笑呵呵的,可他脸上此时的笑容就有些耐人寻味了:“若宫中真正的鬼怪还在,只怕怪事不会消失。”   “先生何出此言?”李隆基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他知道,通玄先生从不妄言。   张果转过身,和蔼地朝李妙真招了招手。她的心砰砰跳,虽然内心激动万分,却不动声色地走到他的身前,朝他郑重地行礼。   “孩子,说说你的看法。”张果道。   李妙真仰着头,看着他甜甜一笑,从他的褐色眼瞳中感受到了鼓励和关怀。她转身面向李隆基,从容道:“贾天师的一只手上有六指。我曾听说,前楚国公曾经在酒楼见过一女子,女子在他的面前变成骷髅。而且,那女子也有六指。”   “这又能说明什么?”当着张果的面,李隆基不得不给他几分面子。   “宫中的怪事并没有结束。”李妙真道:“虽然我不懂捉妖,但是我不希望宫中还有人受伤,还有人像薛才人一样,无辜受牵连……”她适时低下头去,声音渐渐微弱。   她这样说,李隆基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于是看向张果:“既然通玄先生在,又在此时入宫,必定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的。”   张果笑道:“陛下知我,贫道正是为此事而来。”   他伸手在空中随意点了几下,仙雾缭绕,弥散整座大殿。雾气散去后,众人发现自己身处幻境当中,前面有一座高门大院,有一个和尚在叩门。   和尚看不到他们,众人就如看客般在一旁驻足长观。滴滴答答马蹄声响起,一个锦衣公子骑马归来。   李隆基看清锦衣公子的面容后,忍不住低声道:“姜七郎!”   来者正是年轻的姜皎。众人看着他与和尚交谈,再吩咐家仆给他拿来酒肉。再之后,和尚引姜皎结识了年轻的临淄王李隆基,俩人志趣相投,相谈甚欢。   众人恍然明白,哦,这幻境里呈现的原来是姜皎的经历。当时李隆基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二字王,但姜皎待他十分亲厚。   幻境不断地更替场景,这次,是一个卦姑到了姜皎的家里,告诉他今日家中有天子造访。姜皎原本不信,谁料卦姑还没走,临淄王李隆基来了。   他懂了。自此之后,姜皎对李隆基更好,也在李隆基登基后成了亲密的宠臣。多年后,卦姑再度找到他,提出了一个要求。   “老身帮你位极人臣,楚国公该回报了。”   “你要钱财吗?”姜皎笑道:“你想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老身只要皇帝的心肝。”卦姑阴恻恻笑道。   姜皎吓得跌倒在地,连连摆手拒绝。卦姑却不容他反驳,搁下狠话就离开了。她说,三个月之内姜皎搞不到皇帝的心肝,就等着去见阎王。   自此后,姜皎整日愁眉不展,到处求神拜佛也没用。作为皇帝的宠臣,他甚至有机会在李隆基午休的时候,在一旁坐着等他。   他不是没有机会,但姜皎从未有过杀心。三个月的时间已到,姜皎看卦姑没有来,放下心来。有人喊他去喝酒,姜皎便赴约了,在那里,他遇到了一只手有六指的红粉骷髅……   再往后的事情,谁都知道了。   ……   雾霭散尽,众人重回神龙殿。   李妙真恍若体验了一把真人VR电影,对幻术愈发憧憬。一旁的姜庆初平生第一次见到自己父亲的真容,难过不已。   “七郎当时为何不与朕说。”李隆基叹息道。他从幻境中出来,对姜皎的称呼不觉亲密了许多。   “陛下,”张果道:“那卦姑人称殷六娘,一直在各地搜寻奇珍异宝,如龙肝凤髓,在黑市上交易……”   “朕也被盯上了?”李隆基怒道。   “是啊。”张果感叹道:“陛下打了姜皎后,殷六娘认为陛下太过无情,这等心肝不要也罢,于是就离开长安了。”   李隆基:“……”他现在胸口闷着一口气呼不出,太难受了。   李妙真轻声道:“殷六娘就是贾天师吗?”   “不错。”张果道:“这一次,她来宫中收集恐惧之心,等到众人的心中都滋生出恐惧,也就是她挖心之时。”   从承香殿闹鬼到千牛卫被劫,再从薛才人胡言乱语到太华公主发疯,宫中的一切怪事都渲染着极其恐怖的气氛。今日,这殷六娘大约是觉察到张果的到来,才借机逃走。   李隆基也明白过来,怒道:“可惜让她跑了!”   “不急,殷六娘生性贪婪,她这次来还要带走嫉妒之心。”张果不慌不忙道:“贫道早已料定她要去哪里,已经布好了阵法。”   “哪里?”李隆基也禁不住好奇。   张果道:“哦,寿王府。”   他这句话刚出口,李隆基的脸色骤然一片阴霾,眉头紧皱,久久都不曾舒展开。   离开神龙殿,已是亥时末。   殷六娘已经在寿王府被活捉,自有张果的童子在那里处理。一行人走下台阶,姜庆初忽然转身,朝张果行了个大礼,道:“多谢通玄先生帮先父洗清罪名,也让晚辈有机会见到父亲的音容笑貌。敢问先生,我父亲的尸骨可还好?”   “放心。”张果牵着毛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戒指只为嫁祸你的父亲,你父亲的尸骨还好,只是有点松土。”   “晚辈即刻回家料理。”姜庆初谢过后,与众人告辞离开了。   新平公主也跟着等候多时的常才人回去了,这里便只剩下李妙真。高力士带着俩内侍也在一旁,他奉命来送通玄先生去大角观。   “公主也请回吧。”高力士道。   “不急,不急。”张果笑道。他俯下身,半蹲在李妙真的身前,道:“小公主,贫道看你既聪慧又善良,你可愿意拜贫道为师?”   静悄悄的夜里,这几句话清晰地钻入李妙真的耳朵里,她瞪大了眼,想也不想就下拜:“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这句话还是她从古装剧里学到的。   张果哈哈大笑,伸手将她扶起。高力士在一旁看着,心里五味杂陈,道:“通玄先生……”   “送小公主回去吧。”他摆了摆手道。   “那您呢?”   “贫道还需要送吗?”张果跨上毛驴,仍旧是倒骑,从怀中抽出一张白纸,呵了一口气后丢与李妙真:“明日申时,来大角观找为师。”随后倒骑毛驴,飘然而去。   白纸飘飘落到李妙真的手里,她捏住这张正正方方的白纸一看,似乎并没有什么玄妙。   “公主,您可真是走了大运。”高力士不阴不阳地笑道。他收起先前的冷淡,斥责那俩内侍:“还不找来肩舆,送小公主回宫?”   ……   薛才人已经被放回来了。   她听到安仁殿外的动静,忙不迭跑了出来,看着李妙真又哭又笑:“公主呀,我都担心怀了,你没事吧?让我看看。”尽管这两日受尽了折磨,但薛才人还是力大无穷,一把将李妙真抱在了怀里。   李妙真有些浑身不自在,开口道:“我困了……”   “我陪你睡吧?”薛才人热心道。   李妙真瞧了眼她那蓬松的白发,插的歪歪欲斜的簪子,再往下一看,脚上没穿鞋就跑出来了。经历这一番怪力乱神的事情,她隐隐觉得,有些事情未必那样简单。   “不必了。”她推开薛才人试图靠近的脸,打了个哈欠:“我自己就行。”   “好吧,那公主好好休息。”薛才人一直将她抱进寝殿里,方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大年初三,宫中流传出了新的劲爆消息。   今日皇帝宴请皇亲贵戚,谈笑间,忽然给寿王指了一门新的亲事!寿王虽然娶过王妃,但是昔日的寿王妃已经出家做了女道士,这桩婚姻失效了。   在场的谁都知道皇帝的用意,包括寿王自己。只是,谁都不敢提出异议。   李妙真听了这件事后并不激动,因为她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太真娘子会被封做贵妃。她正在折叠那张白纸,刚刚请教了宫人,可谁都不会折毛驴。   眼看着快要到申时了,李妙真有点着急,干脆折了一个千纸鹤。   千纸鹤刚刚折成,就从她的手中落到地上,点点白光萦绕在纸鹤上,不多时,就变成了一只真正的白鹤。   好厉害的白纸幻术!   李妙真盘膝坐到白鹤上,白鹤展翅,倏忽带她飞离地面,直入青云间。 第009章 :   大角观位于大明宫,李妙真曾经去过一次。   白鹤载着她翱翔于天地间,轻盈恍若一片鸿毛。李妙真在云端看到长安城的坊市规划的十分整齐,远处群山连绵,积雪未融,山巅都带着一点白。   到了大角观的上空,白鹤往下俯冲,强风让李妙真紧紧闭上双眼。观外的道人看她从天上落下,一点也不惊奇,似乎在这里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白鹤落到地上,又变成一只纸鹤,李妙真捡起来放到袖中,起身朝前走去。她离大角观的山门不过几步之遥,然而这短短的几步路,却始终走不完。   李妙真很快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她停下脚步,盯了会地面。呃,她离台阶有七块地砖,她往前小小地挪一步,离台阶还是七块地砖。   她倒退了两步。   抬头再一数,九块地砖。李妙真淡定的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向右平行挪动,再往山门方向走。如此反复几次,李妙真终于发现,地砖变成了六块。   这不就是以前玩3D游戏时候的撞空气墙嘛,总有一个地方是有空隙的。李妙真抿唇一笑,大角观前传来了张果爽朗的笑声:“这可是贫道新收的徒弟,你若再欺负她,可别怪贫道约你斗法。”   罗公远负手站在一旁,闻言微微一笑,道:“差点就成了我徒弟。”   张果含笑看他:“是么?”他的手指在袖中飞快地掐算,笑容却渐渐变淡。奇怪,他有些算不出所求之事,或许只有星图才能够解答这其中的奥妙。   “师父!”李妙真已经走到他的身前,俯身下拜。   “你我既成师徒,贫道便当你是徒儿,不是公主。”张果受了一礼,道:“你俗名虫娘,如今也该有个道号……”   她甜甜道:“师父,我道号‘妙真’可好?”这个名字,还是她前世父母所起,用做道号却也巧妙。   张果很高兴:“啊,很好,那为师就不用多想了。”   罗公远:“……”   他冷眼看这一对师徒甜滋滋,大手牵小手,自己在一旁形影单只,好不落寞。不过说来这徒弟也是他自己放弃的,怨不得别人。   张果带李妙真去参观大角观,大唐高道多居于此,昔日叶法善在时,他们三人常在此论道。叶法善是符箓派茅山宗天师,前些年已经羽化成仙了。   “妙真识字吗?”张果带她去观内的藏书阁,里面收藏了浩如烟海的道门书籍。这地方常年封锁,寻常人压根进不去。   “认得!”她笑道。这两年,她闲来无事看了看道德经,将繁体字认了个全,就是写得不太好。   张果欣慰道:“我的徒弟果然是天才啊!来来来,这几卷书,都是李憕在开元年间向为师求教星象之术,之后将问答记载下来,编订成书。还有这些,是修炼内丹的书籍,你可以尽情拿去阅览,有不懂得尽管来问……”   打基础很重要,这个道理李妙真明白。她认真地记下了几本张果让她阅读的书籍,师徒二人正在说话,有小道童跑了过来,喊了声:“通玄先生,陛下来了!”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张果抱怨了两声,吩咐李妙真:“徒儿自己玩,玩累了就乘纸鹤回去。”   李妙真呆呆地点了点头,等张果走远了才回过神来。这位神仙师父,有点不符合她心中那仙风道骨的人设啊,反而更接地气……   她抽出一卷书,翻开一看,文字她都认得,只是连起来就看不懂了。李妙真挑了两卷看起来略微基础的读物,抱著书走出了藏书阁。   自打薛才人回来之后就有些闹腾,李妙真不想回安仁殿,于是打算在大角观内找个地方看书。刚刚在殿内一个透光的角落里坐好,就听到外面传来李隆基的声音。   “通玄先生,”李隆基道:“昨夜承蒙你捉拿殷六娘,还七郎一个清白,也让宫中恢复了平静。朕特来谢你。”   “贫道与陛下相识多年,何须言谢?”张果笑吟吟道:“只要陛下不再逼着贫道当驸马,贫道就还在宫中陪伴陛下左右。”   什么,驸马?李妙真听到这个狗血消息,激动地差点撞到了前面的木板上。她赶紧捂住自己的嘴,竖起耳朵仔细偷听。   李隆基干笑道:“罢了,罢了,先生既然不愿意,朕何必强求!只是先生拒绝的手段,未免太让鸦伤心了。”与亲近的人在一起时,他常自称‘鸦’。当然了,他的代号特别多,比如阿瞒、三郎。   张果道:“让陛下费心了,不过您挖坟即知,贫道也没想真瞒着您。”   这话让李隆基有些讪讪的,于是转了话题:“先生,朕还有一事不解,望先生赐教。”   “陛下请讲。”   “昨夜先生说,薛才人和太华都是为殷六娘所迷惑。”李隆基的语气渐渐凝重,他试探地问:“太华又没有戒指,为何会疯言疯语?她自称是已故的王氏,可有此事?”   当年,在李隆基还是临淄王的时候,王氏嫁给了他,陪伴他走过朝不保夕、腥风血雨的岁月。然而当他登基后,乱花渐欲迷他眼,赵丽妃、武惠妃等先后得宠……王皇后,逐渐被冷落了。   李妙真曾听宫人小声地议论过此事,说当年王皇后无子,又听说皇帝要废后,请人做符厌之术,事发后被废。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宫中还有人会念起当初王皇后的好。   她正想着,忽听张果叹息道:“陛下,宫中并不止有一个王皇后。”   李隆基猛然一惊:“先生此言何意?”   “陛下,太华公主的前世是何来历,这并不重要。”他缓缓摇头,道:“只不过,陛下在此的心结,需要您自己解开啊。”   李隆基沉默了。太华公主的前世也许并不是他的王皇后,可是他的愧疚和纠结,确实真实存在的。他的糟糠之妻,被他废弃了后位,最后郁郁而终。   不多时,李隆基告辞而去,李妙真从角落里钻了出来。张果看到她,也丝毫不吃惊,应该是早就知道她躲在这儿了。   “师父,那位王皇后,是高宗的王皇后吗?”李妙真只能想起她来。   张果随口应道:“嗯。”   自古无情帝王家,在大唐,姓王的皇后好像都没什么好结局。李妙真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两眼放光道:“师父!”   一阵风吹过,帷幔晃动,张果没了踪迹。   咦,师父呢?   李妙真忍不住笑了,她忽然想起老观主跟她说过的话,原来,师父差点就尚玉真长公主啦!   天宝四载春,太真娘子杨玉环被册立为贵妃,宠冠六宫。   李妙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太液池边上的垂柳下读书,对此丝毫不在意。她在岸边放了一个鱼篓,有源源不断的鱼儿往里面跳。   至于为什么,别问她,她也不知道。她只是拿了个娄儿和打鱼捞来捉鱼,鱼儿就自动送货上门了。   太液池旁边的青蛙还在聒噪地说八卦:“呱,呱呱,听说贵妃娘娘的一家子都来长安了,封了国夫人,还有人要尚主……”   李妙真记得这事儿,就在昨日,李隆基刚刚下旨,让太华公主下嫁杨贵妃的堂弟。虽然有点乱辈分,但是这在大唐好像不算事儿。她翻了一页书,忽然调皮,道:“幸好贵妃不爱吃你们。”   青蛙愣了:“呱呱?!”   李妙真笑道:“呀,别害怕。我只是想到了一句诗。”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在这个浪漫的时代,李妙真表现的并不浪漫,因为她都会背了。她继续看书,直到夕阳西斜,才收起书,晃晃悠悠朝大角观走去。   她只有六岁,小短腿儿走起路来并不快,走到大角观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那一篓子鱼,她找了个宫人给送回安仁殿,等凌晨再分给猫三郎和别的猫咪们。   张果不在殿内,听道人说,通玄先生和罗天师去大角楼上看月亮了。李妙真想了想,也溜了过去。   她艰难地迈着小腿儿爬上了楼,古代的楼梯真陡。楼上摆着一局残棋,张果、罗公远在盯着星盘。   所谓星盘,并不指周天星斗,命理学上的星耀都是虚星。这个时代还没有紫微斗数,张果其实是中华的星象术鼻祖。   虚空中漂浮着一个半透明的星盘,看得到摸不着,上面是层层命理。星耀并没有被标注汉字,只以特定的形状存在,李妙真刚刚入门,也看不懂。   罗公远坐在蒲团上,散发肩后,静静地看着。他虽听张果提起过星术,但从未过多钻研,古往今来,前后千年,他自问无所不知。   张果凝望着星盘,叹道:“怪啊,怪!”   李妙真很奇怪,师父在给谁算命?皇帝吗?   只见张果伸出手,勾出几道光,将几颗星耀连在了一起。他忽然开悟了,拍手笑道:“原来如此!”   他转过身,徒弟妙真还在懵懂的看着自己。徒弟旁边坐着罗公远,俩人虽然离得近,却谁也不看谁一眼。   谁能想到,这一对,竟是天赐姻缘? 第010章 :   时光荏苒,李妙真十一岁了。   今岁的长安城格外寒冷,屋檐下冻上一层层冰溜子,各宫各殿的宫人们都忙着扫雪除冰。安仁殿前挂着簇新的桃符,一个穿着青色襕袍,头扎双髻的小姑娘,正在屋脊上稳稳地走着。   琉璃宫瓦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一片冰天雪地中,小姑娘的粉颊如二月末的杏花,明媚动人。一双明亮的眼瞳顾盼生姿,天蓝色的瞳孔更添几分异域的色彩。   薛才人站在殿外,叉着腰叫道:“哎哟我的小公主,你可悠着点吧!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呐!”   李妙真嫣然一笑,双脚稳稳地踩住屋脊,举目朝甘露门望去。刚刚过完元宵节,新平公主要回宫了。   三年前新平公主就出降了,一年后便生下一个儿子。可惜,孩子才刚刚满月,驸马就染病身亡,她如今一个人在外居住。   大唐公主一般不守寡,谁料新平公主并没有动嫁人的意愿。这让常才人急得团团转,有时还来安仁殿坐一坐,让她们劝劝新平。   李妙真倒觉得新平公主不是不想嫁人,而是她想嫁的人她耶耶不答应。楚国公姜庆初呆头呆脑的,让李隆基极为不喜,觉得此人配不上他的女儿。   “来了吗?”薛才人问。   “没呢,今日路难走,也许要晚一些才能来。”李妙真应道。她朝下走了几步,随手掰了一块大冰溜子,然后从滴水檐上跃了下来,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你要做什么?”   “做冰车呀。”李妙真笑道,从袖中摸出一把银制匕首,刷刷几下将冰溜子削成一个灯罩子。她招了招手,小梨慢吞吞走了过来,冰灯瞬间变成一座精致的冰雕冰车,车窗上雕刻着繁琐精美的花纹,看起来还有点像个南瓜。   小梨则变成一条银龙,拉着冰车在殿外跑了几圈。所过之处雪花飞舞,银光闪闪,美不胜收。   “又跟那罗天师学幻术!”薛才人的脸色有些古怪,她看着小梨道:“怎么能变成龙呢!龙那么高贵,怎能屈尊驾车。”   她既然看破了幻境,冰车和银龙也随即消失了,地上只有一个小小的冰灯,百无聊赖的小梨在旁边舔着爪子。李妙真不以为然,笑道:“好玩嘛,再说了,我师父也会幻术。”   不过,论幻术的造诣,还是罗公远更高。据说在开元年间,罗公远曾带李隆基游览月宫,欣赏嫦娥仙子跳舞,并且铭记在心中。如今李隆基和杨贵妃琴瑟和谐,他又将当初的舞蹈写下,编制成有名的《霓裳羽衣曲》。   李妙真虽然不受待见,但她师父张果的地位很高,于是跟着师父混了几次宫宴。她有幸旁观了大唐全盛时期的歌舞,也不枉穿越到这个时代了。   薛才人又想说什么,却见李妙真似笑非笑地看向她,从地上捞起小梨抱在怀里,轻飘飘道:“能够识破幻术,才人的道术也很深呐。”   “瞎说,我会什么道术。”薛才人立刻矢口否认,眼珠子圆溜溜地转。李妙真笑而不语,抱起小梨回寝殿去了。安仁殿里有宫人遗失了物品,特来请教她,李妙真随手一指东南方,宫人赶紧去翻找了。   不消一会儿的功夫,宫人就从角落里搜寻到遗失的物品。薛才人将一切看在眼中,心中又郁闷又高兴。   依小公主这修行的进展,过不了多少时日,或许就看破她的真身了……既然公主已能自保,那她是否该离开了呐?   不过,离开之前,她还有一个心愿未了。这个简单的心愿就是,薛才人很想吃一顿铜锅炖大鹅。   ……   李妙真在寝殿里看书的功夫,鹅十五郎含泪奔了进来。   “怎么啦?”李妙真看它惊慌失措的样子,听了听,明白了。原来薛才人又打它的主意,她只好道:“行啦,过几日,我送你走吧。”   前些年她养的两只鹅原来是一公一母,这些年繁殖了不少后代。两头老鹅李妙真已经送它们出宫了,剩下的小鹅陆陆续续也都走了。   不知怎的,这些家禽,以及大耗子,都很怕薛才人。   以她的修为,还看不透附在薛才人身上的是何方神灵,但是她师父肯定知道。既然师父没有说什么,这位对自己也不错,李妙真也不想过问了。   她在殿内看炼丹的书籍,师父张果内外丹兼修,李妙真也走这条修炼路径。每日炼丹读书,日子过得格外充实。   不知读了多久,宫人道:“新平公主到了!”   李妙真忙收起书,换上襦裙半臂,蹦蹦跳跳去正殿见新平公主。新平仍是一身素装,看到她起身笑道:“妹妹又长高了。再过两年,可就是个大姑娘了。”   薛才人道:“可不嘛,小公主就是太瘦了,我寻思着炖个大鹅给她补补……”   看来,薛才人还是惦记着她的鹅。李妙真赶紧打断了她的话,拉着新平公主的手笑道:“姐姐近日可好?”   “一切安稳,只是近来多事,让我们姐妹颇为心凉。”新平皱眉道:“杨家人未免把手伸得太远了!先前招惹了信成和卫国两位姐姐,现在就连广宁姐姐,都受杨家一个小小奴仆的欺辱!”   李隆基的女儿们,除了李妙真都已经出宫建府,听说近来受了不少委屈。李妙真沉迷炼丹,很久不关心宫里的八卦了,闻言道:“发生了什么事?”   新平公主便将事情一五一十讲来,都是姐妹,她说话并不忌讳。原来正月十五那天,广宁公主和驸马夜游长安,恰好杨国忠和杨家姐妹们五家夜游,双方争过西市门。既然谁都不愿意相让,杨家的奴仆挥鞭将公主打下马,驸马去搀扶,又被打了几鞭。   公主被打,何其耻辱。广宁公主当场哭着进宫,但是李隆基的只是下令杀了杨家的奴仆,然后停了驸马的官职。不仅公主气得发抖,就连其余的诸公主都唇亡齿寒,集体爆发了不满。   “我们姐妹金枝玉叶,难道在耶耶的心中还比不上一个杨家吗!”新平跟她抱怨:“如今那虢国夫人和韩国夫人,干涉王孙的嫁娶,做媒索取钱财;还抢夺韦家的府邸,简直无法无天!”   据说虢国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强闯民宅,然后把屋主人赶走后,迅速将屋舍夷为平地再重建。原屋的主人出自京兆韦氏,也是关中望族,竟只能忍气吞声,不了了之。   李妙真安慰她:“姐姐,时代变了,与其祈求耶耶给我们做主,不如奋发自强。”   “虫娘说什么孩子气的话?”新平惊诧道:“耶耶是天子,得到耶耶的宠爱才是我们的立身之道。倒是你,天天往道观跑,也不为自己着想。你至今没有封号,可再过几年就要及笄了……”   她说起来就碎碎叨叨没完没了,倒是薛才人瞥见李妙真一脸无奈,赶紧救场:“新平,你独身也一两年了,按道理,该……”   新平公主迅速起身:“才人,妹妹,我府中有事,先回去了。”   果然,催婚是结束一切话题的杀手锏。   这一久张果不在长安,李妙真偶尔去大角观找书,很少见到外人。   就连罗公远,似乎也冬眠了,整日见不到踪迹。   她一个人将鹅十五郎放归山林,坐着纸鹤归来时,夜幕初临,路上行人稀疏。大唐施行宵禁政策,百姓们都各自归家去了。   李妙真朝身上贴了张符,行人只看得到一只白鹤从坊市的上空掠过,别的都瞧不见。正欲回宫,忽见一处妖气若隐若现,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看府邸的规模和建筑,应是某位达官贵人的住处。李妙真飞近了一瞧,原是广宁公主的公主府。   若不是近日新平公主提起,李妙真对她都没什么印象,毕竟李隆基的儿女真是太多了。后来又听说广宁公主的驸马一气之下,病倒了。   驸马的心情,李妙真可以理解,毕竟实在是太过憋屈了。但指望色令智昏的李隆基做主,无异于异想天开。   她坐着白鹤在公主府绕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一间厢房前。李妙真伸手在耳畔扇了扇风,厢房里的谈话清晰地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公主,您还犹豫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那杨家人猖狂,您先斩后奏,以陛下对您的宠爱,最多斥责几句,便过去了……”   此人话说的有道理,在李隆基的诸多女儿们中,除了武惠妃生的几位公主外,最得宠的就是广宁公主了。李妙真继续听,之后是一个略带些犹豫的女声:“不行,驸马病倒了,府中也无人可用……”   “公主,您不还有几位姐妹吗?素日受杨家人的窝囊气,也都够了。就算是给点教训,也要让他们知道公主们的厉害……”   那个人絮絮叨叨,好像真的把广宁公主给说心动了。广宁公主当下写信,准备明日请几位姐妹来府上小聚,其中包括新平公主。   眼看着姐姐们要群殴姓杨的,李妙真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对。她虽然历史学的不太好,但也记得杨家人直到马嵬坡才集体领盒饭。在此之前,无人能撼动他们的超然地位。   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老婆子走了出来。李妙真瞧了眼她身上那若隐若现的黑气,原来,是个修习邪术的妖。 第011章 :   李妙真生病了。   大概是昨夜受了风寒,清晨醒来时便觉得很不舒服,头脑昏沉,嗓子火辣辣地疼。她咳嗽了一声,到底是还想着昨日的事情,她记得新平公主的八字,掐指算了会。   也罢,近来无事,有事也是下个月的。不过新平公主红鸾星动,好像有灾又有喜。   她往被窝里缩了缩便不想这么说,喊了声宫人。李妙真虽说修了道,但是还没有炼就金刚不坏之身,凡胎肉身,自然会生病的。   宫人赶紧通报了薛才人,又去请太医。谁料这几日宫中生病的人多,最后只随便抓了副药来。薛才人有些恼了,撸起袖子就要往外冲。   “不过是略感风寒,才人不必如此着急……”李妙真出声道,她们又没什么好处给太医署,得不到重视很正常。   “公主不知,这两日老观主也病了。”薛才人忧心忡忡道:“这么大岁数了,最难熬过冬。”   李妙真闻言皱了皱眉,喝过一碗热腾腾的药后,就披衣起身。她要去大角观炼制丹药,虽然她还炼制不出长生不老的药,但是炼点补气丹还是可以的。   “你去哪儿?”薛才人道:“大冷天的,我看又飘雪了!”   “去大角观,那里暖和。”李妙真匆匆给自己系上斗篷,临出门前想了想,回眸道:“若是我晚些回来,便不要等我了。”   薛才人心知拦不住她,只得放行。在她的身后,薛才人小声念叨:“没事就去那么勤,不会是瞧上那罗天师了吧!”   李妙真:“……”   她假装没听见,揣着小手坐上雪橇。雪橇前立着一只白色雪狗,她吹了声哨,雪狗就撒欢似的往前狂奔而去。   ……   师父张果尚未归来,但是大角观内的炉火常年燃烧,毕竟这是给皇帝炼制仙丹的地方。李妙真抖了抖身上的雪,踏入殿中后顿时觉得暖和了很多。   大角观内张果专属的偏殿,里面有大大小小几个丹炉,一排药架,还有两个暖阁。她让小道童送来一炉子热水,喝水烤火,待浑身有些力气后,才去翻阅书卷。   书中记载了很多丹方,古人可能出于考虑纸张成本的缘故,每一个方子都只写了寥寥数字。有很多注意事项古人都不会明说,只能在试验中一次次体验失败。   李妙真虽然有师父,可是师父这些时日不在,不同丹方的注意事项又不同。炼丹像看病一样,讲究经验。   她读了几遍,开始拎着小竹篮子在药架上翻找药材。补气丹的药材也比较简单,都是常见的东西,不消一刻钟的功夫,除了蛇皮她都找全了。   大冷天的,出宫去找不太现实。李妙真寻思了一下,决定去敲罗公远的门。她正悄咪咪地往那边走,走到一个拐角处的时候,看到一条蛇愣头愣脑地钻出头,正往外张望。   “嘿,蛇兄!”她大喜过望。   蛇兄看到她,明显一哆嗦。但是迫于对方的气场,只好乖乖不动。   蛇在冬天一般都是冬眠的,也许是大角观太过于暖和,竟也有蛇出来活动。李妙真寻思着它应该有褪下来的皮,于是开口道:“我想要你的皮。”   蛇瑟瑟发抖,它就一层皮,怎么给?只能道:“嘶……”   “哎呀,我是说你的老皮。”李妙真心道她哪有这么残暴嘛,再说,要新皮也没用。   蛇再次弱弱抗议,说它的皮都被罗天师收集走了。李妙真这才明白大角观里为何有条蛇,敢情是个常备药材啊!   她这会蹲的脚都麻了,刚想直起腰起身,忽觉有人在背后看着自己。她蹲在通往罗公远房间必经之路的一个角落,扭头一看,在身后五、六步外,站着一个美艳少妇。   少妇高鬓华服,走路倒是很轻,连李妙真都没有觉察到她的到来。她显然是用心装扮过了,眉间贴着花钿,美目顾盼,双颊灿若朝霞。樱桃酥口微微一抿,已绽放一个既浪荡又妩媚的笑容:“小童儿,你的师父在吗?”   李妙真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摘掉斗篷后她里面穿了件青色襕袍,是男装。她的发髻也没做女儿装扮,的确是扎成了小道童的模样。   身为女子,她对少妇的眼神放电可不感冒,她脸红是因为发烧。李妙真面无表情地摇头:“不在。”   “呀,又没有遇到天师呢。”少妇娇笑道:“小童儿,你刚刚是在跟蛇说话吗?”   一旁的大角观道士忍不住出声提醒:“夫人,这位是二十九公主。”李妙真没有封号,宫里人只能以排行来称呼她。   少妇的笑容一僵,好似变脸般换做一个人,一张脸冷得像冰块一样。她一甩手,扭头就走了。   “这谁?”李妙真忍不住问身旁的道士。   道士老实道:“虢国夫人。”   “她找我师父做什么?”李妙真觉得莫名其妙:“难道,她也……”原来师父的桃花运这么好。   道士赶紧解释:“不是,虢国夫人认错了。她是来找罗天师的,恰好看到公主在罗天师的房门前,所以误认了。”   除了听新平公主提起过这位飞扬跋扈的虢国夫人,李妙真对她没啥印象,只记得她应该也加入了马嵬坡豪华午餐。她忍不住浮想联翩:“我明白了,她想来双修……”   这句话说得太直白了,一旁的道士脸红了,眼珠子也快瞪出来:“???”   李妙真的想象力正在非洲的大草原上狂奔,谁料凭空响起的一句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来讨药。”   是罗公远的声音。李妙真左顾右盼看不到他,大角观的道士对此见怪不怪:“天师又隐身了。”   李妙真这会脑子发热有点糊涂,顺口笑道:“是啊,做贼心虚!”   下一秒,她只身站在茫茫风雪里,周围都是皑皑白雪,低头一看,离地面约有几十米。她在大角观内穿得很单薄,这下直接就冻僵了。   .   几秒钟后,李妙真又被瞬移回了大角观。   刚刚那一会儿,她觉得自己从未这样冷过。鹅毛大雪往身上落,李妙真颤颤抖抖跃到雪地上,回头一看,这里原是花萼相辉楼。   罗公远竟然把她送到兴庆宫了!   没有雪橇和雪狗,无奈之下,李妙真只能硬着头皮往回走。刚抬脚,她又被送回去了。   罗公远站在偏殿的丹炉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几年过去了,他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好像从不会变老。清秀的眉目结上一层冰霜,似乎有些生气。   李妙真没心思看他,她骤然被送到这里,感受着满屋子的热气,整个人又舒服又难受:“呼……”   她双臂合拢,抱紧了自己的双肩,像个冰坨子开始慢慢化开。罗公远终于发现了她的异常,快步上前:“你生病了?”   李妙真不理他。   他俯下身,强行握住李妙真的手腕,给她把脉。把过脉后又无奈,道:“你内丹根基太差,应先修内丹,再炼外丹……”   罗公远是主张修内丹的,而张果是内外丹兼修,两人的思路自然不同。这种时候了还在说教,李妙真懒得理他,他反倒直接往她的口中塞了个丹药。   一股淡淡的清香在她的口中溢开,罗公远垂眸,轻声道:“睡会吧。”   ……   张果牵着毛驴回来的时候,看到罗公远正在丹炉旁亲自扇风,自家徒弟在一旁的榻上睡觉。   “出啥事了?”他好奇道。   “你算不出么?”   张果摆手道:“老弟你真无趣。”他悄悄地掐算了一下,愣了愣,道:“别怪贫道没提醒你,你最好对我徒弟好点。不然……”   罗公远淡淡瞥了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张果哼了哼,道:“你不是能算吗?!” 第012章 :   日晷照到午时一刻的时候,李妙真醒来了。   她神清气爽,但是感觉嘴里很苦,模模糊糊记得半夜被拉起来喝了碗药。殿外人声嘈杂,多日不见的师父在丹炉前静坐。   “师父!”她高高兴兴起身,鞋也没穿就赤脚奔了过去:“您老回来啦?”   张果没啥反应,双目紧闭,脸色煞白,整个人没一口.活气。她歪头瞧了瞧,心里正琢磨着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偏殿的门被推开,玉真长公主身着绀衣葛帔,头戴莲花冠,独身走了进来。   李妙真一愣,来不及行礼,弯腰朝张果的鼻前伸了一根手指头,眼泪立刻涌了出来:“师父!您怎么了师父?”   她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伤心欲绝,眼泪汪汪向长公主行礼。长公主盯了张果一眼,眼神里是说不出的气恼,她重重地“哼!”了一声后就转身离开了。   长公主走后,李妙真用袖子擦了下眼泪,一脸麻木地给丹炉扇火。在她的身后,张果睁开一只眼,圆溜溜地转了转。   “徒弟懂我!”他赞道:“真是大唐好徒儿!”   “您老是大唐好戏精。”李妙真面无表情,天知道这几年,她目睹了师父的多少次离奇‘死亡’。一到关键时刻,张果就自挂东南枝了。   她想起昨晚的遭遇,趁机告状:“师父,有人欺负你徒弟!”   “罗老弟吗?别急,早晚我也替你教训他家娘子。”张果满口答应。   李妙真狐疑:“他什么时候娶亲了?莫不是那……”天呐,难道真是那虢国夫人?少妇配少年,真是罪恶啊!   张果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徒弟别急,过不了几年,你就会知道的……”   师徒俩在偏殿里悄悄聊八卦,张果倒是帮罗公远洗清了清白,那虢国夫人真的只是来讨药的。世上的女子莫不渴望有不老的容颜,杨家姐妹也不例外。   偏偏罗公远入长安十几载,都保持一副十六七岁少年的模样,怎能不让人羡慕。宫中谁都不想招惹这杨家姐妹,于是张果云游四海飘忽不定,罗公远日日隐身让人瞧不见。   “我也想隐身。”李妙真托腮道。   隐身好哇,她小时候有个梦想,就是能隐身钻进超市里。虽说她现在能用隐身符,但那是有时效性的,而且数量有限,用完就没了。   张果笑而不语,殿外,那虢国夫人又来了。这一次不止她到了,就连李隆基和贵妃也驾临大角观。   李妙真忙去暖阁换了正经的衣裳,随同师父一道去迎驾。   ……   李隆基不仅带了贵妃和杨氏姐妹,连一帮子宠臣都带来了。   今日雪停,也不知皇帝哪来的兴致。李妙真规规矩矩地站在张果的身后当空气,偷眼一瞥,宰相李林甫和待御史杨国忠,以及河西节度使安禄山等人,都跟着来了。   大唐奸臣组合一齐到场,今日大角观的排面很大啊。   安禄山是个灵活的胖子,前些年李妙真在宫宴上看过他跳舞。如今正是他春风得意的时候,他刚刚被封做河西节度使,长子又迎娶了荣义郡主。   李隆基很体恤他的肥胖,跟张果略说了几句后,就吩咐安禄山坐下。他笑道:“朕路过此地,听闻罗仙师善隐,特来瞧瞧。怎么不见罗仙师?”   不等众人回答,虢国夫人的银铃般笑声已经传来:“陛下,既然罗仙师善隐,或许已经来了呢?”   李隆基笑道:“三姨说得对,不过,素日听闻你对付美少年很有一套,今日也有你束手无策的时候啊!”   虢国夫人被逗的咯咯笑,俩人肆无忌惮地谈笑,随行的人,除了贵妃的眼神略有些幽怨,别人都见惯了,不以为然。   大角观是修道的场所,然而夫人们的香粉和绮罗,群臣们传遍整座大殿的笑声和捧哏,让道门的清净和庄重荡然无存。张果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看不出什么情绪。   众人笑过后,李隆基有些不满了,道:“罗仙师怎么还没来?难道还要朕去请他不成?”   “陛下,”张果道:“他或许是外出行医了。”   “罗仙师也会看病吗?”   张果笑道:“堪称妙手回春。”道门也不是人人都会看病的,比如他,更擅长外丹和星象术。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李妙真忽想起老观主还在病中,但她又不好意思去求罗公远。她曾见过罗公远用符药救人,只是他救人全凭心情好坏,没有一点新时代卫生精神。   高力士问了几个道童,果然有人早些时候看到罗公远出去了。既然他不在,皇帝当然不可能待在这里等他,于是大手一挥,带着爱妃和近臣们去逛附近的玄元皇帝庙了。   俗话说,躲得了一时,可躲不了一世。   那日李隆基回去以后,天天派高力士来大角观门口蹲着,守株待兔。李妙真炼制补气丹后送给老观主服用,发现效果并不是那么好,于是也天天在大角观里盯着高力士,准备坐享其成。   高力士苦守几日后,开始改用心理战术。他从李妙真那里学到了几句话,带着诸多内侍,对着空荡荡的大殿,齐声道:“罗仙师呐,我知道你在家,别躲在里面不出声……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好着急!”   他狠了狠心,又甩出一句:“扭扭捏捏,像个老大娘!”   罗公远:“……”   一袭紫衣道袍出现在高力士的眼皮子下,他惊得跳了一下,喜不自胜。他赶紧请罗公远去觐见李隆基,外头已备好车辇。   罗公远淡淡道:“不去,就在这大角观内吧。”   高力士堆着笑容道:“仙师,岂有让陛下来见您的道理,这不是……”   他的话没说完,罗公远也不理睬他,径自走了。高力士也很无奈,皇帝突发奇想想学习一下隐身术,如今他们有于罗仙师,又不能把刀架到他的脖子上逼着他教。   高力士在那郁闷,守在一旁的李妙真见时机不错,赶紧迎了上去,小心翼翼说完了整件事。   罗公远听完后不语,回眸瞧了高力士等人,让她的心中微慌。好在他没多说什么,只道:“寿元已尽的不救。”   “多谢!”李妙真大喜,她也修道,知道道家讲究顺其自然。   “等等,”罗公远叫住了她,瞥了她一眼,道:“没了?”   她想了一下,明白了,笑道:“罗仙师是世外高人,咱们自然不提财帛。这样,我欠你一个人情,日后一定偿还……”   李妙真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她寻思着,师父不是要替她教训罗公远的未来小娘子嘛,到时候,她劝两句,就当是还人情了……   无本买卖,稳赚不赔,李妙真非常满意。   ……   只可惜,老观主时日无多了。   傍晚时分,李妙真得知了这个消息,瞬间黯然。她心中难受,抬头一看薛才人也没跟过来,闷闷地不知该跟谁说。   归真观里清清冷冷,常有出家的公主来这里要人,因此能走的都走了。李妙真觉得应该花点时间多陪陪老观主,于是最近也没怎么往大角观去。   倒是宫中传出风言风语,说皇帝同罗天师学习隐身术,但是学艺不精,经常不是露出一个胳膊,就是露出两条腿,把宫人吓得够呛。   就连薛才人也在背后说他:“一国之君,不想着治国,倒天天研究道术。就算是学会了,日后被术士困住,也是活该!”   隐身术若是学艺不精,极容易被人当成网中的鱼套牢。恰好听猫三郎的孙儿说李隆基又在甘露殿里学隐身,罗仙师也在。   这会无事,且甘露殿离得又近,李妙真决定去瞧一瞧。 第013章 :   甘露殿里,一对漆黑的眼珠子,漂浮在半空中,圆溜溜地转动着。   高力士站在一旁想笑又不敢,只能本着脸假装没看见。那对眼珠子飘到了他的身前,饶是他的心理素质再好,脸上的肉也忍不住抖了一下。   眼珠子很快觉察到他的表情变化,十分生气,撤了法术现出本形来。原来这要隐不隐的人正是李隆基,他横扫了周围宫人一眼,觉得十分没有面子,转过身道:“罗仙师,怎么还不灵?”   就在一刻钟前,他请罗仙师重新演示了一边隐身术,自己一点点照着做。他不由得有些气恼,连语气都不太好。   罗公远淡淡道:“陛下凡胎肉.体,怎能做到最好?”   李妙真贴着隐身符溜到的时候,正好听到罗公远怼李隆基,真是为他捏了一把汗。当着皇帝说他只是个凡夫俗子,不要命了啊!自古皇帝称天子,乃是世间最尊贵的人,全天下谁不顺着他。   这句话,正所谓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果然,李隆基的脸色瞬间就不对了,他黑着脸怒道:“神仙不也是人修炼成的吗?朕诚心求仙术,多次登门拜访,恐怕是罗仙师没有尽心教罢了!”   此话一出,甘露殿里安静极了,李妙真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见皇帝如此生气,罗公远倒夷然自若,仿佛一点也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中。   “陛下若无事,贫道便告退了。”   李隆基在罗公远这里吃瘪已经很久了,此时正在怒气头上,看到旁边架子上悬着一把佩剑,拔起来就朝罗公远掷去。李妙真心中一惊,却见宝剑从罗公远的虚影里穿过,罗公远的虚影出现在一旁的圆柱上,望着他冷冷一笑:“陛下要杀了贫道吗?陛下身为一国之君,不治理国家,却学微末小术,这是您该做的事情吗?!”   “朕是天子,莫非还治不了你这个妖道?”李隆基气得口不择言,让甘露殿外的近卫入宫,用长刀对着柱子一阵乱砍。柱子被砍开后,他又躲到了柱子下面的玉石墩子上。   李隆基下令:“给朕砸!”   宫殿少了这一根柱子也不会塌,于是又来一帮子人拿着斧子对着石墩子狠狠地砸。墩子也四分五裂了,大概碎了十几块,李隆基刚刚缓过来一口气,忽听宫人们惊恐大叫,走过去一看,竟然每一块碎石上都有罗公远笑吟吟的身影!   他气得踢了一脚石头,没有踹走罗公远,自己的脚倒是肿了!   高力士眼看局面没法收拾,赶紧出声相劝,好说歹说将李隆基扶了回去。不过,他也舒了一口气,若是皇帝学会了隐身术,那还了得!   阖宫上下,没有一个人为难罗公远,因为谁也不想让皇帝学会隐身术。   ……   不管甘露殿里面闹得如何混乱,罗公远自殿内出来的时候,神色极其平静。   李妙真站在台阶下瞄了他一眼,忍不住道:“我听师父说,你是晋代的人,到现在也不过几百岁,为何能有这么高的修为?”   这些年来,她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关于罗公远的故事。听说他当年和张果、叶法善同时斗法,竟然稳居上风。加上游月宫一事,堪称大唐第一幻术师。   在开元年间,罗公远也颇受皇帝敬重,自换了天宝年号,皇帝骄奢淫逸,罗公远对他也敬而远之。   见问,罗公远淡淡道:“苦修。”   李妙真:“哈?”   没想到答案这么简单,倒让人诧异。   杨柳青了的时节,长安烟雨蒙蒙,打湿了粉嫩的樱花,却打断不了皇帝贵妃踏青观雨的雅兴。   李妙真并不在受邀之列,一大早她也出宫去了。细雨打湿了纸鹤,她在低空中摇摇晃晃地飞着,真担心自己遇到空难。   纸鹤停在了一处私人园林里,李妙真没了隐身符,只好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走着。她走到一间厢房后,看左右无人,从窗外爬了进去。   不一会儿,她又从里面钻了出来,拍了拍手,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她来得还算及时,因为她前脚刚走,不远处就乌央乌央来了好多人。来的都是身材修长、容貌秀美的男子,他们都穿着色彩斑斓的衣服,小脸抹的粉白。   看来今天的活动,很是重口味啊……   李妙真站在台阶上默默想着,看到前面杨氏三姐妹结伴走来,赶紧躲进了一旁的假山洞里。她刚跳进去,就发现里面闪烁着一双眼睛。   “嘘!”对方早就在洞里看到了她,低声道:“公主,我是姜庆初!”   李妙真没有说话,往黑暗的地方缩了缩。待杨氏姐妹们调笑着走过后,才出声道:“楚国公,你怎么在这里?”   他道:“我放心不下你新平姐姐,所以来看看……”   姜庆初把她当自己人,于是把新平公主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她。原来自广宁公主元宵节受辱之后,非常气愤,拉起几个好姐妹打算一起干一票大的。今日趁着皇帝和贵妃出去踏青了,她们派人埋伏在这里,准备趁其不备,将她们羞辱一顿。   李妙真:……   “不过,公主怎么在这里?”姜庆初掏心窝子把话说完了,忽然想起这位小公主不该在宫里吗?   “我?”李妙真毫不心虚,她从容道:“当然是姐姐们让我来的呀!新平姐姐说了,她怕事情有变,所以让我来找一个人救场……那就是你,楚国公!”   姜庆初受宠若惊:“我?”   “没错!”李妙真心道他来的真是时候,于是一招手,姜庆初附耳过来,她低声道:“等下,你记得如此如此……”   ……   大唐好歌舞,便是男人跳的舞,也极尽妖娆。   湖畔的水榭旁,杨氏姐妹们笑得花枝乱颤,好不快活。正观歌舞,家仆匆匆来报:“陛下和娘娘驾临了!”   杨氏姐妹相视一笑,急忙起身,相携去迎接圣驾。谁料李隆基与贵妃,已经说笑着朝这边走来了。那些穿着五彩斑斓,正在歌舞的男子,既不跪拜,也不退到一边,待皇帝走近的时候,齐刷刷从腰间抽出软剑,迎风一抖。   软剑一抖就变直了,刷刷几十把剑把周围人都吓得够呛。杨氏姐妹被吓得花容失色,躲在隐蔽处围观的公主们也吓得心脏砰砰跳。   新平公主惊慌道:“耶耶怎么来了!不对,他们哪里来的剑?”   广宁公主反应更快一些,吓得脸都白了:“莫非我们反倒中计?”那些男子的确是她们派去的,不过,她可没给他们软剑啊!耶耶为何心血来潮来这里?她想不通,但行刺皇帝和贵妃,可是谋反的死罪呀!   几位公主面面相觑,时间太紧迫了,也来不及互相抱怨。却见皇帝的身前闪出一个人来,高声护驾,并挡在了皇帝的面前。   可不就是楚国公姜庆初?   新平公主差点高声叫了出来,忽然有一只小手,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口。李妙真踮起脚尖加入了姐姐们的偷窥,笑眯眯道:“没事,再瞧瞧。”   只见不远处,李隆基反应过来,在众人的庇护下一步步后退。然而那手持软剑的男子们,手中的剑忽然变成一簇簇桃花,或是柳枝,甚至还有人拿着小苹果。   “跳啊,跳啊!”李妙真凝视着岸边水榭,轻声道。   男子们开始不受控制的跳舞,甚至所跳的舞蹈是大唐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他们手中举的东西不断变化,转眼间又变成了大白菜,后来又变成了鸡。他们甩头,劲舞,看着很有节奏感。   “他们在跳什么?”新平公主目瞪口呆。   “啊……歌颂一只很美的鸡。”李妙真一边用手指敲着节拍一边遗憾:“哎,可惜没有音响。”   ……   水榭那边,李隆基旁观一场大型歌舞,头也忍不住跟着一起晃动起来。   啊……不行不行,这太有损帝王威严了,这也算是舞蹈吗?再看一旁的贵妃,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吃惊地瞧着,纤纤玉指也在无意识地打着节拍。   “这是什么?”他问杨氏姐妹。   虢国夫人一向机灵,现在也有些懵了:“陛下,这、这是……”她朝公主们所在的隐蔽处望去,假装发现了什么:“什么人!有刺客!”   近卫这会都在皇帝的身边,闻言赶紧围了过去,可山坡之后,除了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儿,什么都没有。   道门障眼法,他们自然是什么都瞧不见的。   几位公主们眼睁睁的看着近卫靠近,却什么都看不见的离开,如获大赦。   “好妹妹,多亏了有你!”新平一把抱住李妙真,她知道妹妹在跟着张果学道。   广宁公主反应过来,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十二三岁上下,有一双天蓝色的眼眸,未长成便已倾国的小姑娘,奇怪道:“你是谁?”   “这是咱们的二十九妹,现在道号妙真的幺妹呀。”新平公主抱着她,亲昵道:“今日可是多亏妹妹了。”   其余几位公主这才想起宫中还有个二十九妹,原是最不受耶耶待见的那位。不过今日李妙真救了她们,都纷纷过来道谢。   广宁公主更是直言:“小妹,你放心!姐姐日后一定帮你向耶耶请封,给你一个真正的公主封号!” 第014章 :   有公主封号便是在这个时代拥有最大限度的自由,虽然李妙真修道后不太在乎世俗的名分了,但她还是向广宁公主表达了谢意。   几个公主们小声地讨论了一下,一合计,她们大概是被骗了。原本是广宁公主听了一个卦姑的话,买通了一群舞男准备羞辱杨氏姐妹,然而舞男腰间的折扇却变成了软剑,最后被李妙真变成了桃花、柳枝,还有小苹果。   幻术嘛,一层更比一层高。   在障眼法的遮挡下,几位公主准备悄咪咪走了,唯有新平公主还徘徊在原地。她担忧道:“妹妹,姜公子怎么在那里?他会不会有事?”   “救驾怎么会有事呢?”李妙真笑眯眯道:“姐姐放心啦,你还不信我吗?”   这座园林本就是某位皇亲贵戚的私人园林,姜庆初偶然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现在危机已经解除了,几位公主虽然没能成功报复杨氏姐妹,但是她们受了惊吓,短时间内也不敢惹事了。   ……   天宝十载,夏。   酷暑难耐,但宫城里自有消暑的好法子。在兴庆宫的交泰殿里,李隆基与几个近臣闲聊,宫殿的四角堆满了二人高的冰山,并且雕琢成龙凤的形状,宫人轻轻挥扇,凉风一阵阵袭来。   饶是如此,贵妃也仍觉得热。李隆基瞧着她的薄衫被汗水打湿,又一块块更替含在口中的玉石,却还是脸颊通红,捏紧手中帕子显然是烦极了。他正无计可施,忽听内侍通报,说广宁公主和新平公主一齐来向他请安。   两位很得他欢心的女儿在酷暑天来看他,李隆基觉得这份心意难得。公主们齐步入殿,参拜过后,李隆基笑道:“不在家中避暑,来宫中作甚?”   “女儿得了一个避暑的好法子,特来进献给阿耶。”广宁公主笑吟吟道,虽然她的汗水也顺着脸颊一滴滴滑落。   李隆基颇感兴趣道:“哦?”   “耶耶请听女儿仔细讲来。”广宁公主道:“前些时日,因扶亡夫的灵柩下葬,女儿在山里呆了一段时日。山居简陋,唯有茅草为盖,女儿头一次住这样的屋舍,却觉得凉快极了,入京反而燥热难耐。女儿听人说,这茅草屋既避暑又透风,因此特来进献给耶耶。”   广宁公主的驸马已经去世了,如今她和新平公主一样,都是寡居。   “哦?我儿说得倒是有道理,不妨一试。”李隆基吩咐左右道:“记下这事,如今天热,朕连奏折都无心批阅了。”   皇家的茅草屋当然不同于民间,外简内华,就连贵妃也觉得有了些盼头。李隆基瞧着这两位没了驸马的女儿,沉吟道:“朕素日听人说,民间讲究初嫁从亲,再嫁由身。天家虽不同与百姓,但也讲究骨肉亲情。你们俩如今都没了驸马,可有中意的郎君?”   广宁公主爽快道:“儿看苏克贞就不错,耶耶以为呢?”   苏克贞出自武功苏氏,祖上都是做官的,也是世代门阀。李隆基欣然应允,又看向新平公主,因为这个女儿已经拒绝了好几次赐婚,确实有些头疼。   “陛下……”宰相李林甫在一旁默默听了许久,觉得现在是个机会,因此起身道:“臣的表弟,楚国公姜庆初忠诚可靠,且从未娶妻,陛下以为如何呢?”   他打量着皇帝的神色,又道:“陛下记否,当年表弟刚出生的时候,陛下曾对七郎说,日后一定让他尚公主。”只是后来姜皎获罪,这件事就无从说起了。   自殷六娘一事后,李隆基对故友也颇有些惭愧,李林甫这么一说,他当即爽快答应:“朕如今也就新平一个未嫁的女儿了,新平,你以为如何?”   “儿愿意。”新平公主等得就是这一句话,起身款款下拜。   一天赐了两桩婚事,确实是个大喜的日子。李隆基命近臣去拟旨,广宁公主瞧着,忽而抿唇一笑:“耶耶,您虽然英明神武,可有一句话说的不对。”   “哪句话?”李隆基对女儿们一向慈祥,若是儿子们敢这么跟他说话,肯定就被训斥了。   “今日儿与新平妹妹喜得驸马,心中都十分感激。可耶耶刚刚说您只有一个未嫁的女儿了,这话不对,咱们的虫娘妹妹也快及笄了呢。”她含笑看了眼新平,后者立刻心领神会。   新平笑盈盈道:“呀,虫娘都快十三岁了呢。花骨朵一样的女孩儿,在深宫中怎样绽放?”   这会殿外凉风袭来,李隆基心情好,也当即应允:“好,等她及笄,朕就赐她一个封号,再给她指一个好驸马!”   这个喜讯传来李妙真耳朵里的时候,她正在安仁殿里摘梨子。   安仁殿里种了很多梨树,春天梨花灿烂,夏日梨子多汁。她听到这个消息,笑着将竹篮递给了宫人,吩咐她们再摘两大篮又大又脆的梨子,连带自己的感谢信,回头一道送出宫。   薛才人立在檐下吹风,闻言喜滋滋道:“公主有今日,我也就放心了。”   “只可惜老观主看不到了,”李妙真想起对自己特别好的老观主,已经在上个月初仙逝了,未免有些遗憾:“回头我给她上香。”   她回到殿内,提笔写了两封感谢信,封好以后交给了宫人。李妙真又去了一趟归真观,自从老观主仙逝,里面只有两位年迈的女道士,道观破败,树上的蝉在使劲地鸣。   李妙真在老观主的牌位前上了香,在心中默默跟她说了几句话。回到安仁殿一看,薛才人还在檐下发呆。   “才人不热吗?”李妙真问,这会没风了。   薛才人恍惚摇了摇头,忽然问她:“公主之前不是缺蛇皮吗?恰好我这里有很多。”   “你怎么会有?”李妙真很迷惑。冬天的时候为了炼丹,罗公远那里也没了,她到处找药材。最后,还是花钱从宫外买的。   薛才人干笑:“捡的。”   李妙真:“……”   傍晚时分,薛才人果然给她好多蛇皮,又大又厚,足足装了一口袋。李妙真看着这蛇皮,感觉从未见过这么好的药材。   “我真想也养一条这么大、这么粗的蛇,没事给我蛇皮……”她憧憬道。   薛才人没说话,给她夹了一筷子鹅肉。   ……   翌日清晨,李妙真醒的有些晚。   她昨夜陪薛才人喝了几口小酒,酒量不太行,没几口就昏昏睡了过去。醒来穿衣出殿,就听到了薛才人的抱怨声:“大热的天,连点冰块都不给,想当年我颇受盛宠的时候,那冰块比你都高……”   李妙真默默听了一会儿,折起纸鹤去大角观。   再见了,薛怪人。 第015章 :   天气转凉的时候,新平公主下嫁姜庆初,宫中举办了隆重的庆典。   李妙真在宫中参加完庆典,又想出宫去转转。她换了件白色襕袍,戴上青黑色的幞头,活脱脱一个美如冠玉的少年郎。她混入宫中送亲的队伍中,一路吹吹打打,到了公主府中。   大唐婚礼最有意思的是却扇礼,姜庆初腹中也是略有些才华的,加上新平有意放水,才念完一首诗就拿下了扇子。众宾客大笑,又有宰相李林甫为两位新人证婚,场面热闹至极。   李隆基的子女众多,加上李林甫的面子,皇亲贵戚及满朝文武来了不少。李妙真也认不清谁是谁,她肚子饿了,只想找个地方吃饭。   好在她扮做男儿,在前院的宴席处找个位置大摇大摆地坐下就行了。因今日人太多,公主府的司丞也忙得不可开交,只顾得上去招待朝廷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了,哪里顾得上她。   来新平的公主府里参加婚宴的孩子也不少,大多数都与她年龄相仿。在李妙真落座的位置旁,还有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少年,一个人闷头坐在那里,既不吭声,也不抬头。   大唐虽以分餐制为主,但随着胡人文化的传播,在婚宴等场所上也有合餐。公主府准备了胡人用的高桌大椅,很多人都坐不习惯,可李妙真觉得太舒服了!   她正摸着肚子等开席,一群锦衣玉带的少年谈笑着朝这边走来,大约是看上这张人很少的桌子了。   “咦?瞧瞧,这位是谁?”一个少年忽然停下来,望向他们。   李妙真寻思着她要低调,毕竟这双蓝色眼睛实在是太过于特殊了。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回答,对面为首的少年就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真阳姨母的继子啊。”   一群少年哈哈大笑,先前那个闷头呆坐的孩子起身行礼,道:“苏发见过诸位表哥、表弟。”   “别,别。”少年一边摆手,一边轻蔑道:“你阿耶虽然是我们的姨夫,可你不是我们的表弟。滚开,这张桌子现在是我们的了。”   听他们这么一说,李妙真明白过来,原来这群孩子是她的外甥们。李隆基的儿子女儿们实在是太多了,彼此之间岁数悬殊也很大,听说太子李亨的大孙子只比她小三岁。   那名叫苏发的少年猛然抬起头,他眼里迸射出愤怒的光芒。大外甥们见他不服,撸起袖子就围上来威胁他。   反正这是个角落,无人问津。   苏发被少年们围在中央,虽然惶恐却仍然攥紧了拳头。眼看着十几只手就要打到他的身上,一股强力忽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猛地往前一扑,十几个少年顿时后仰着摔倒,并且摔了个七倒八歪。   苏发一愣:??   李妙真坐在一旁,抬眼往地上一瞥,不紧不慢道:“技不如人,丢死人啦。”   见少年们龇牙咧嘴地起身,她又补充了一句:“你闹呀,让大家伙儿都看到?”   这个年龄最是要脸的时候,大外甥们一合计,掉头走了。那苏发不知所措地站了会,问李妙真:“公子可知刚刚发生了什么?”   李妙真随意抬眸一笑,眼眸如纯粹透彻的蓝宝石,美丽且夺人心魄。苏发怔了,瞬间脸也红了。   他长得本就清秀白净,现在害羞的样子,反而比她更像个大姑娘。   “被他人轻视只是一时,自强才是最终的出路。”李妙真轻声道。从外甥们的字里行间,她听出了苏发的身份,应该是真阳公主的驸马和前妻所生的孩子。某种意义上,她和苏发也有些相似。   “公子怎样称呼?”苏发问。   该叫她什么?小姨妈吗?李妙真觉得这个称呼怪怪的,抿唇笑道:“叫我二九郎就可以了。”   ……   李林甫替表弟主持婚宴,心中无限感叹。   当年舅舅不幸去世,姜家家道中落,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不过,自打他奋发自强地当上了宰相,一切都有了好的转变。   表弟继承了楚国公的爵位,还迎娶了公主,他回家也可以告慰老娘了。李林甫志满意得,正准备痛饮一番,府中的管家匆匆走了进来。   “相公!”管家附耳轻声道:“大娘子得了急病,现在不省人事,宫中太医来了,也说……”   “说什么?”李林甫眼皮子一跳。   “说大事不妙……”   李林甫赶紧吩咐人去告知表弟,自个带着管家就匆匆离开公主府,奔家中去了。到了府中,一看他娘子果然病得不清,牙关咬得死死的,药都灌不下去。   作为宰相,李林甫利用身份之便,命人赶紧去搜寻全城的名医。不过三五日的功夫,全长安的名医来了个遍,娘子的病情没有一点好转。   就在他焦头烂额之际,有位太医建议道:“相公,素日听闻罗仙师能够以符水救人,为何不请了他来?”   李林甫犹豫道:“罗仙师行事怪异,他能来?罢了,事到如今,少不得要拉下脸来请他了!”   他赶紧换衣入宫,亲自去大角观请罗公远。到那里见罗公远正与张果下棋,李妙真在一旁偷罗公远的棋子儿。   “恳请罗仙师来救我娘子一命。”李林甫长揖。   罗公远不慌不忙地落子,凝视着棋盘,并不看他:“夫人寿元已尽,何必再救。”   道家讲究顺其自然,可凡人有七情六欲,在这种生离死别的时候怎能放弃。李林甫又气又悲,跪下道:“恳请仙师救她一命吧!”   秋风一吹,槛窗外黄叶飘零,到了枯萎的时节,自然会没入尘土之中。罗公远散淡淡瞧了他一眼,道:“夫人得以善终于相公之前,不是福气么?”   他的话刚说完,李林甫感觉胸闷得像一块石头,差点没气晕过去。他来求医的,不是来求辱的,心中恼怒但又不能拿他怎么办,只好仓惶起身,愤恨地走了。   他走以后,李妙真瞧了瞧罗公远,她再次亲眼看到,一个人是如何嘲讽当朝天子之后,再讥讽当朝宰相的。   “怎么了?”罗公远似乎不太喜欢她的注视。自打冬天那事儿之后,俩人的关系就不太好了。   “我要是李相公,我就回你一句话。”李妙真想了想,道:“这福气给你,你要么?”   罗公远:“……”   张果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忽然插嘴:“徒弟,恐怕罗老弟是没这份福气了,你最好也别指望着他有。”   “为什么?”李妙真奇怪道:“呀,我懂了,他是出家人,不会有娘子的。”   “谁说的?”张果敲了敲她的头,含笑道:“为师也有娘子。”   李妙真两眼放光,张果赶紧出声打断了她想继续八卦的心思:“罗老弟,你神机妙算,天下事无有不知,那你可知,你为何算不出那一件事么?”   他的话戳中了罗公远的心思,的确,有一件事让罗公远疑惑好几年了。他黑漆般的眼眸闪了闪,薄唇微抿,没有说话。   “你想想,”张果循循善诱:“道门中人,窥探天意,唯有一事不知。请问是何事?”   罗公远脸色骤然一变:!! 第016章 :   李妙真瞧他神色有些不好,刚刚师父说的话她也不全懂,好奇开口道:“是算不出自身的福祸吗?”   “徒弟聪明。”张果笑呵呵落下一子,摇头道:“不过啊,自身的福祸是可以窥探一丝迹象的,但有一件事,是万万算不出来……”   罗公远神情莫测,他又放下一枚黑子。   “罗老弟,”张果意味深长道:“你输了,你被困住了。”   他横扫一眼棋盘,抿起笑容,淡淡道:“是么?我看未必。”再落下一子,却是强行突破天罗地网,活生生搅乱了整个棋局。   张果手上的动作一顿:“你当真要这么做?”   黑白分明的棋盘上,罗公远似乎在逆天改命。他大概是捕捉到了一丝不属于这个棋局的气息,用一双无形的大手将其搅了进来,试图改变天命局。   张果正色道:“你别后悔就好。”   李妙真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她嫌围棋费脑子,因此只跟上一个薛才人玩五子棋。这句话说完,却见这两位忽然不下棋了,起身朝外走。   她只得喊道:“师父,棋还没下完呢!”   “不必下了。”张果朝她摆手,摇头笑道:“徒弟留下这盘残棋,三年后再看看吧!”   他们是怎么了?今天说话都没头没脑的,跟打哑谜似的。李妙真懵懂的将棋盘抄录下来,但愿三年后,师父能解释一二吧。   ……   李林甫的夫人过世了。   李妙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严重信息滞后了,事情过去了好几天,且杨氏姐妹之一的秦国夫人也生了暴病。走投无路之下,他们也去找了罗公远。   她在安仁殿里听宫人唠嗑,这种八卦在宫里传得极快。上午才发生的事情,下午就传到了李妙真的耳朵里。   宫人绘声绘色道:“你们猜,罗仙师怎么说?罗仙师说啊,夫人无德,又妄享富贵,还一身罪孽,如今能在诸姐妹中得以善终,真是莫大的福分啊!”   余人:……   罗公远的嘴简直太毒了,若不是李妙真知道杨氏姐妹的结局,她也会觉得这话等于诅咒。她急忙问:“接下来呢?”   “罗仙师说,秦国夫人不用救了,七日内必死。又听说贵妃娘娘大怒,李相公也在那里,恐怕罗仙师凶多吉少。”   她的一颗心猛地跳到了嗓子眼里,虽然平日与他不和,但罗公远确实是对她有恩的。李妙真蹭一下就往外跑,出了安仁殿,才眉头一皱,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李隆基常年住在兴庆宫,离这里有些远。她先坐着纸鹤飘回了大角观,师父不在,听道士说,刚刚圣旨下来,皇帝要在西市斩首罗仙师,仙师听闻这个消息,健步如飞朝西市奔去。   健步如飞?   李妙真疑惑地摸了摸下巴,纸鹤悠哉起飞,朝长安城的西市飘去。几乎不用分辨,那围着里一圈、外一圈人的地方,肯定就是西市里斩首罗公远的地方了。   一道清气直冲云霄,李妙真还未落地,就听到人群中爆发出吃惊的叫声。   “那道士死了!怎么没有一滴鲜血!”   “是啊,是啊,真是怪异至极!”   她落到屋檐上,纸鹤变小,被她收回手中。前几日还悠哉同张果下棋的罗公远,此时尸首异地,紫衣在傍晚残阳的照射下格外耀眼。   初见时,也是这一袭紫衣,后来她听说,紫衣是皇帝对道士最高的赞誉和赏赐。   李妙真在屋檐上坐了下来,她现在逐渐冷静,罗公远未必真的死了。正想着,一个内侍快马冲了过来,口中喊着:“且慢——”   监管斩首的官员忙起身和内侍交流,原来是皇帝改变了主意。可人都砍了,再后悔也没有用。   残阳如血,天地间一片血红。   李妙真从西市归来,没有回安仁殿,直接去了大角观。观里清清冷冷,师父也没回来,她叹了口气。   神仙们用隐身和假死来躲避俗世烦恼,看来开元三大名道中,坚持最久的罗公远也放弃了李隆基。   至于她师父,更是日常死遁。   她坐在大角观前的石阶上发呆,看着周围的光线一点点变暗。快入冬了,成堆的枯叶随风蹁跹起舞,她的身旁响起了一道不可思议的声音:“二九郎?”   李妙真没反应过来,但她记得二九这个排行好像是她。愣了几秒她才扭过头去,见那少年苏发,呆呆地站在不远处,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浓浓的墨色卷过大地,冷风呼啸,她的碎发将精致的眉眼遮了过去。李妙真伸手捋了捋,忽而意识到自己今日穿了件藕色襦裙,低着头笑道:“呀,苏发,我这样你都能认出来?”   “我……”苏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脸又红了。好在夜色浓浓,看不出来。   “那日我骗了你,不过,我确实排行二九,我是陛下的幺女。”李妙真决定坦白,想了想,道:“你大概该喊我……呃……”   “苏发拜见公主。”他迅速下拜,只用公主来尊称她。   天黑透了,李妙真盈盈起身,摆手笑道:“好啦,以后不用这么多礼。天色不早了,你怎么在宫中?”   苏发道:“说来也奇怪……”   他今日并没有进宫,只是骑马从玄武门外经过。忽一阵怪风刮来,将他吹下了马,然后就莫名其妙到了这里。   “宫中又有妖物了?”李妙真自言自语,但又怕吓坏这个孩子,安抚他:“别担心!有我在这里没事的!”   苏发原本低着头不敢看她,闻言忽然抬起头,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苏发也会保护公主的!”   “你?”李妙真看他认真的神情,虽然他跟自己差不多大,但心中总会拿他当孩子。她温柔道:“好啦,我信!不过时候不早了,你快赶在宵禁之前回家吧?”   苏发点头,抬脚往前走。没走几步,又忍不住回眸,深深望了那风中的人儿一眼,才转身大步离去。   七日后,秦国夫人果然病逝了。   听闻李隆基砍了罗公远后就后悔了,命人用香木制成的棺椁将他收殓。自秦国夫人死后,罗公远一语成箴,宫中人纷纷议论,大意是杨氏姐妹会死得更难看。   李妙真正在安仁殿里捣鼓蛇皮,薛才人喜滋滋奔了进来,一看到她手里的动作,语气就十分嫌弃:“虫娘,又在弄蛇皮?陛下真是没白给你起这个名字!”   在古汉语里,‘虫’也是蛇的意思,比如说长虫。李妙真也怀疑过她是不是有什么妖异的血统,可她冬天并不会蜕皮。   她没吭声,继续手中的活计。   薛才人一把拉住了她:“走走走,玉真长公主来瞧你了,你可不能给我丢脸,怎么说也是我养大的……”   几个宫人围了过来,李妙真只好换了身正式的襦裙,头发也梳得整齐,还在鬓角插了一朵蓝色的宫花。她的胸部也微微隆起,比起刚穿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大变样,像是含苞欲放的蓝色睡莲,缓缓迎来最美好的年华。 第017章 :   玉真长公主因何事驾临安仁殿,李妙真并不知。   在这宫中,能够真心实意待她的不过寥寥数人。想来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去就是了。   李妙真平静地步入殿内,用道士的礼仪拜见了长公主。长公主的尊号是‘上清玄都大洞三景法师’,比她这个未受箓的小道士要高出不知多少级。   “好了,坐吧。”玉真长公主似乎对她的表现颇为满意,示意她落座。长公主只比皇帝小几岁,纵然保养的再好,也比初见时,眼角又增添了几道皱纹。   “虫娘,在宫中,你我是姑侄,以后不必行此大礼。”长公主笑吟吟道:“听说,你的道号是‘妙真’?”   “师父赐名,不敢不从。”李妙真怕她忌讳,赶紧把师父拉出来背锅。   长公主笑了笑,并没有生气,笑容也比过去慈祥了许多。她和颜悦色道:“修道是好事,你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觉悟,姑姑也很欣慰。不过,你和姑姑都是大唐的公主,无论是修道还是当公主,都要为国为民,为陛下分忧解难。”   “是,”李妙真神色不变,依旧低着头道:“谨遵长公主教诲。”   “很好!我就知道,虫娘是个懂事的孩子。”长公主难得称赞了她,又肃然道:“既为公主,就要为大唐笼络天下人才,使天下人才为我大唐所用。姑姑这些年,愿意削去公主的封号,归还食邑,正是为大唐的长治久安啊!”   这句话说得太让人热血沸腾了,若不是李妙真知道大唐还有四五年就安史之乱了,她差点就信了。   “所以虫娘,”长公主循循善诱:“你懂了吗?”   李妙真在脑海里缓缓打出了一个问号。要懂什么?她历史学得不太好,只记得玉真长公主的府邸里好像有不少文人墨客,比如李白、王维。那些文人给她写了不少诗,李妙真在宫中听人读过,大概是歌颂公主的非凡仙姿。   尽管心中腹议,但是套话她都会说,便浅浅笑道:“妙真一定以长公主为楷模,为大唐祈福。只是妙真修为尚浅……”   “我可以跟三哥说,让你来我的道观中修行。”长公主笑着打断了她。她与皇帝是同母所生,感情甚笃,玉真也有自信让他答应。   李妙真没料到她这样说,吃了一惊。去了玉真观,她师父怎么办?!想谈恋爱也不能拿她当鹊桥啊!   她愣神的功夫,长公主却以为她有别的担忧,摆了摆手,道:“待你及笄,姑姑会向三哥进言,给你公主的封号和食邑,并选一个好驸马。待你婚后,也可自行建观修行……”   总言之,玉真长公主将她所有的未来之路都铺好了,能够傍上这棵高高的大树,可以说从此之后都能高枕无忧。   可李妙真想要的并不是这些,她起身下拜,笑盈盈道:“多谢长公主厚爱。可妙真已经在老观主临终前答应了她,要在归真观受箓,供奉三清,不再嫁人。”   顶着殿中众人惊诧的目光,她话锋一转,道:“长公主所言,妙真都铭记在心。日后,妙真会以国为先,不辜负大唐万民的奉养。”   她无畏地抬起眼眸,对上玉真长公主复杂、震惊的目光。该说的她都说了,如今有道术在身,她并不需要寄人篱下。   良久,玉真长公主的唇角绽放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眼底没有一点笑意:“小虫娘,你考虑清楚就好。”   ……   长公主走后,听完事情始末的薛才人气得把她骂了一顿。   “她是陛下的亲妹,你也敢得罪?”薛才人恼怒道:“你已经连累了我,这次可别再让我遭罪了……”   李妙真充耳不闻,带着小梨踏出安仁殿的门。既然一个人不喜欢自己,她也没必要为此伤心。   她更喜欢上一个薛才人,直率、真诚,虽然总是念叨着她的大鹅。   归真观里青烟袅袅,三清殿外长满了枯黄的杂草。她还是先去老观主的牌位前上了香,在她刚刚穿来,孤苦伶仃的那几年,老观主对她最好。   小梨这些年已经长大了很多,长得像一只火红色的大猫,耳朵上有一撮黑毛。它虽然不会化形,但是挺聪明的,啥都能听懂。   小梨细声问她:“不是不能得罪她吗?”   “那我更不能得罪我师父啊。”李妙真在蒲团上坐下,打量着殿内残破的帷幔:“你知道吗?前几年我经常坐着纸鹤到处转悠,我不是没去过玉真观……”   应该说,长安城里有名的道观她都去瞧过了。玉真观华丽奢靡,文人墨客络绎不绝,三清神像前却只有一只打盹的猫。   到了这样的地方,恐怕她也没有修道的心了。   她拜张果为师,半只脚已经踏入了道门,注定没法眷恋尘世的名利。虽然广宁、新平在为她争取公主的封号,她也感激两位姐姐,但那并不重要。   “我没法跟她走一条同样的道路。”李妙真托腮摇头道:“岁月不等人,很快,就天宝十一载了。”   “怎么啦?”小梨不解。   李妙真揉了揉它的脑袋,微微一笑,道:“他们放弃了皇帝,可是,最不应放弃的,应该是大唐子民呀!”   小梨不懂,还是歪着头,温柔地蹭了蹭她的手。   “陛下,通玄先生他,无疾而终了。”   这些时日得到的全是坏消息,秦国夫人、罗公远,现在是张果……李隆基气得将毛笔掷下,道:“他怎么会死?不过想躲开朕罢了!”   张果‘死’的次数太多了,现在连皇帝都不信了。贵妃在一旁也不敢多说,虢国夫人在一旁冷笑道:“陛下,此人不识好歹,徒弟又修行邪术,您何必为他气坏了身子。”   “什么邪术?”李隆基皱眉道。   虢国夫人轻哼了一声,眉眼中含着说不尽的妖媚:“上次我去大角观,看到他的徒弟在跟蛇说话,可不是邪术么?”   “他徒弟?”   李隆基一时想不起来张果的徒弟是谁,旁人没有说话,殿外却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还有谁?不就是虫娘吗!”   玉真长公主踏入殿中,行过礼后,犹自气愤道:“听说通玄先生又过世了……”   “他真死了朕也不管!”李隆基看妹妹伤心,更是恼火:“一个个的,都在戏弄朕吗?!”   长公主道:“还有虫娘这孩子,我好心想带她修行,她却说要终身不嫁,留在归真观……”   “她想,她可厉害了!”李隆基气得用手乱指前方:“不嫁也好,总不能让人知道,朕有个这样的女儿!”   他吩咐高力士:“给她送去羽衣,让她主持归真观香火,从今往后,就这样吧!”   ……   圣旨颁布到安仁殿的时候,李妙真很平静,内心甚至有一丝窃喜。   薛才人见皇帝没有怪罪她,放下心来,她赶紧吩咐宫人去帮李妙真收拾东西,自己不放心,又亲自去盯着。   李妙真自个儿倒没什么要带的,归真观和安仁殿离得实在是太近了。只是看薛才人的样子,还是收拾利索了好。   自师父死遁,大角观她不去了,在安仁殿里又吵闹,她的确该有一个清净的地方修行。师父留下的书,她还需要仔细研读。   师父临闭眼前,跟她说:“妙真,三年后茅山见呐!”   她不明白,但还是安静点头,然后挤出几滴眼泪,对着师父嚎啕大哭……   傍晚时分,李妙真带着小梨再次踏入归真观的大门。霞光洒落在殿前,映红半壁宫观。   自此之后,她就是这座道观之主了! 第018章 :   既然掌管了道观,李妙真先在后殿找了个住处,自己将床褥铺好。两个年迈的女道士想进来帮忙,李妙真挥挥手,让她们下去了。   她上辈子又不是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就算这一世身为公主,很多事也都是亲力亲为。   归真观她很熟悉,只有一座规模中等的三清殿,几间客堂,往后就是女道士们日常的住处了。殿后的竹林如一片绿海,风一过发出沙沙的声音。此地虽在深宫之中,却好似在世外桃源一般。   李妙真觉得这地儿虽小,但胜在好收拾。她打算先用三天的时间将归真观里里外外清扫一遍,做好计划,就挽起袖子开始干了。   两位年迈的女道士看了,心中不是滋味,悄悄去安仁殿告诉了相熟的宫人,于是这几日里,陆陆续续也有宫人背着薛才人偷偷跑出来,到归真观里干活。   这份心意李妙真都记在心中,不出三日,归真观里又焕然一新。   枯黄的杂草都被除掉了,地面扫的很干净。破烂的红幡被取下来,换上收藏十多年的旧幡。长桌、窗棂等都被擦洗干净,连破烂的窗纸都糊好了。   “小梨你看,我们的道观还挺像样的嘛。”李妙真来来回回看了一遍,心里很满意。走到斋堂前的时候,却见观里仅剩的两位女道士之一,道号为素空的老人望着锅,怔怔发呆。   “怎么了?是稻米不够吗?”李妙真有些奇怪,归真观一向是由皇家供给的。   “回禀公主,”素空小声道:“司计司早该送了分例来,可到现在,都没有……”   她在堂前默然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清点了一下物资。除了香烛外,归真观的供给是按人头算的,因此前几日,她们都在吃余粮。   宫中向来趋炎附势,李妙真很清楚。素空看她不说话,又小声地问:“若不然,去找薛才人借一点?”   李妙真差点笑出声,道:“别了,还是我去司计司转一圈吧。”   ……   六局二十四司。   她对这里并不陌生,猫三郎还在的时候,夜里来过无数次。李妙真身着素白的羽衣,束发盘簪,径自走向司计司。   殿前的宫人见这样一个陌生的小女冠走来,面容又生得很漂亮,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唯有掌管此事的女官听了归真观三个字,眉头一皱。   “师娘,非奴婢不肯发放分例,实在是……”   “陛下不许?”   女官尬笑道:“陛下怎会如此……”   “那是尚宫局宫正不许吗?”   “也不是……”   李妙真嫣然一笑:“那是有个位高权重的人告诫了你们,要为难我。能再给宫中呼风唤雨的,无外乎是她们姐妹了。”   长公主不屑于做这种事,李妙真寻思,应该是杨氏姐妹。她不曾当面得罪过杨氏姐妹,但是,广宁公主那事是她插手的,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   女官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李妙真倒没多说,只问了一句话:“这天下姓杨了吗?”   回到归真观后,李妙真意外瞧见了新平公主。   新平与驸马姜庆初都来了,看到她,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李妙真好不容易才喘过气儿:“姐姐来了也不说一声。”   “这些时日变故也太多了。”新平看这四周的破败萧索,忍不住怨她:“你傻呀!听说玉真姑姑要你去她的观里,你怎么就不答应呢?”   当然是怕她想当自己的师娘啊!李妙真刚想说,又把话吞了回去。在唐代的语义里,她可以被称作‘师娘’,但师父的娘子不可以。   她挪用了罗公远的台词:“我想苦修。”   “瞎说。还不到豆蔻之年,苦修什么?”新平指着几箱子东西道:“听说你到了归真观,我可担心坏了,吃的穿的用的,都给你带来了……”   李妙真很感动,道:“来都来了,就都留下吧。”   新平和驸马又坐了会,拉着她的手叮嘱了半天,天快黑了才离去。司计司也送来了东西,素空很诧异,道:“公主是怎样做到的?”   “我?”李妙真一笑,伸手挑了挑灯芯,半身影子映入墙上。她轻声道:“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她们既不想得罪别人,又想暗示我,是有人在中间使绊子吧。”   宫中的人都是人精,便是她落魄,又怎会轻易得罪。只不过杨氏姐妹的面子也要顾及,于是便意思意思罢了。   身处宫墙之中,人情冷暖也是修行。她凝眸看着灯芯燃烧晃动,不知何时起,槛窗外下起了初冬的第一场雪。   ……   大雪一下就是四五日,一日李妙真早起去开山门的时候,意外地在门口发现两个大大的包裹。   打开一瞧,里面是好多胡饼,还有煮熟的羊肉。   山门前的脚印很浅,包裹也已经凉了,看样已经送来很久了。   李妙真也不知这是谁送的,难道是新平公主?可偷偷摸摸来送,又不像她的作风。李妙真掐算了一会儿,也没个头绪。   她只好先将包裹捡了回去,暂时没有动,翌日夜里派了小梨在外面蹲守。小梨是只猞猁,本就是雪地里的动物,它不怕冷。   如此蹲守了几日,终于抓到了胡饼羊肉案的嫌疑人。   别看小梨的个头小,可抓起人来是一只好猞猁。小梨粗暴地揪住那人的发髻,发出嘶吼声。   李妙真在梦里被惊醒,披上斗篷就奔出来了。她抬头一望,此时正是黎明时分,寒风彻骨的凉。   “哎呀,小梨快松开!”她没料到小梨那么卖力的抓人,怎么说也是来送东西的呢。对方见她出来,用袖子遮住脸。   然而这并不能阻止李妙真认出他来。她仔细一瞧,惊讶道:“苏发?”   小梨收住手,苏发摸了摸自己凌乱的头发,尴尬道:“公主。”   漫漫大雪自空中纷纷扬扬飘落,左右都无人。李妙真看山门口还摆着两个大包裹,跟之前一模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很吃惊。   苏发低着头道:“听姨母们说,公主在这里受尽了苦楚……”   “所以?”她看着包裹,又看了看苏发。   他慌忙解释:“这是诸位姨母托我送来的,并不是我……”可他越解释,却越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李妙真不太相信,但没有追问。她更困惑的是另一点:“那你如何能随意出入太极宫?”纵然大唐开放,但不至于开放后宫呀!即便苏发是真阳公主的继子,那也是个外人。   小梨转悠到李妙真的脚下蹲住,一人一猞猁齐刷刷瞧着他。苏发红了脸,连连摆手:“公主收下便是,何必、何必问这么多!”   他说完就往回跑,显然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李妙真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捡起包裹,心道只能等雪停出宫,跟他当面说清楚。她现在过得并没有那么惨,大概是丰衣足食的小康水平。   不过,这热腾腾的胡饼和熟羊肉,确实闻着香味扑鼻,在这凛冬中增添不少温暖。   不知不觉中,天宝十载快到头了。   年关将至,李妙真正在殿内制作桃符,安仁殿的宫人来讨要竹子。宫人临走前,对她笑道:“公主不出去看看吗?岁末,各国的使臣都来太极宫道贺了,各种人都有,看着有趣极了!”   她笑道:“今年有什么看头吗?”   “今年西域诸国的使臣,带着歌舞伎在朱明门前觐见陛下,等着给陛下献舞呢!”   李妙真很喜欢看人跳舞,于是做完桃符后,换了一身月白色圆领袍,扮做少年郎的模样溜了出去。一般这种时候,宫中的杂人都很多,谁也不会留意到她。   今日天气大晴,皇帝也驾临朱明门,在城楼上接受各国使臣的觐见。各国觐见完,会在露天下来一段歌舞,这些人发色瞳色奇异,用李妙真的话来说,就是一群白种人。   她站在人群里看歌舞,却不知有人在朱明门下,静静仰望着她。   ……   那是个扮成舞姬的女人,也是个高挑长腿、又婀娜多姿的女人。她将一头赤红色的长发编成长辫,用又大又亮的珍珠点缀,脸前蒙着细细的网纱。她的眼睛是天蓝色的,一颦一笑,都是勾人心魄的美。 第019章 :   朱明门下人挤人,诸国使臣觐见完大唐皇帝,纷纷告退。一个甩着两条麻花辫的胡服女子,正踮起脚,朝人群里叫喊。   “呀,你在这里。”她奋力挤到了人流的中央,拉起那红发美人的手,亲亲热热道:“怎样?瞧见咱们的公主了吗?”   “瞧见了。”王嬿嬿轻轻哼了一声:“真是弱啊。”   “公主拜通玄先生为师,已经很棒了!”胡服女子使劲吹嘘:“她会好多幻术呢!陛下也很宠她,说以后要给她公主的封号,风光大嫁!”   王嬿嬿冷笑:“有什么好?”   胡服女子笑了,梨涡浅浅,灵动的大眼睛旁还抹着色泽鲜艳的油彩。她含糊不清道:“您不要她……她总得有个世俗的名号吧……”   王嬿嬿厉声道:“阿皎!”   俩人已经走至人较少的城墙脚下,暂时能停顿下来说话。阿皎小心地观察她的神色,道:“嬿嬿,你来这里不就为了看她一眼吗?”   “我是来看李三郎什么时候死的。”王嬿嬿冷冷道。   阿皎撇了撇嘴,道:“你看出啥了?”   “大唐的气数,不过这三五载了。”王嬿嬿回眸望了眼朱明门,勾起红唇,嘲讽一笑:“什么公主的名号,国亡了,哪来的公主……”   “哎呀,这些话,我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了。”阿皎摸着麻花辫道:“您不想公主,我可想她了。我的天下第一佳人,我要去安仁殿玩儿了,就不陪你去找小白啦。”   她作势就要走,王嬿嬿一把拉住她,秀眉一蹙,道:“我才不见他!啰里啰嗦,我跟你走。”   “好。”阿皎笑眯眯道。她早知会如此,刚刚只是套路啦。   ……   安仁殿里,薛才人忽感一阵头晕目眩,差点跌倒在地。   宫人忙去扶她,忽然也眼前一黑,踉跄了一下,随后稳稳站住。回头再看薛才人,正嫌热呢,撸起了袖子。   阿皎抱怨道:“这老才人,咋这么怕冷呢。”   王嬿嬿没理会她,只环顾四周,打量这个又穷又破的小殿。阿皎边往外走,边嚷嚷:“公主呢!来人啊,炖个大鹅去,公主上哪儿玩啦?”   阿皎转悠了一圈也没看到公主,倒是有宫人回她:“才人,公主好像去朱明门了,这会应该回归真观了。”   去归真观做什么?阿皎刚想问,住了嘴。她沉吟开口:“公主在归真观还好?”   宫人一边腹议一边回话:“听说还好,现在司计司也不克扣东西,具体的您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阿皎愈发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她不敢惊动王嬿嬿,抬脚就往归真观去了。才迈进山门,就见到那只猞猁蹲在石墩子上,揣着小手瞄着自己。   半年不见,这猞猁还这么点儿啊,都不够一顿吃的。阿皎刚想往前走,那猞猁开口了:“你的气息变了。”   “小梨啊,”她笑道:“还是我呀。”   “我知道。你走了半年,如今又回来了。”小梨幽幽道:“可是公主,已经被皇帝厌弃,被送到这里当女道士很久了。”   “什么?”阿皎吃了一惊,道:“这糟老头子还敢这样?!那……”   “公主并不在乎那糟老头子。”小梨从石墩子上起身,伸了个懒腰:“她没事就砸你的皮。”   阿皎:“……”   她朝院里走,小声念叨:“那不是我的皮……”   斋堂里飘出稻米的香味,阿皎眼尖,看到李妙真在里面吃饭。“公主!”她小声地叫了一声。   李妙真回眸一瞥,眼里满满是不解。待阿皎小声地说完安仁殿里有炖大鹅,她的眼神中才重新焕发出兴奋的光彩。   时隔半年,薛怪人竟然回来了。   李妙真有些惊讶,但心中也有说不出来的高兴。她才从朱明门回来没多久,正饿着呢。   虽然早就知道薛才人有两个芯,但李妙真并不打算揭露这一点。她随薛才人去了安仁殿,一身羽衣也没来得及换。   安仁殿里一切如旧,只是薛才人身旁站着的宫人有些怪异,频频偷看她。   李妙真没有在意,听薛才人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问话。谈及归真观,她也没什么不满的,对薛才人道:“修道清净,我心里感谢着陛下呢。”   没有外人的时候,她并不习惯叫李隆基阿耶。   薛才人笑道:“咱们的小公主过得开心就好。我先前身子不好,半年了也没去看你,这不快过年了,喊你回家吃顿饭。”   她微微一笑,没有吭声。   热腾腾的饭菜端了上来,安仁殿这会并没有大鹅,炖了别的素菜。李妙真正在心里寻思着薛才人这番回来还走不走时,薛才人开口道:“公主啊,你想过你的阿娘吗?”   她面无表情道:“曹野那姬啊,没想过。”   薛才人噎了一下,讪讪的放下了筷子。她们原本就在聊些家常,李妙真没多疑,边吃边道:“才人提她做什么。”   “唉,想想公主的阿娘若是在世,说不定也住在这安仁殿呢。”薛才人道:“公主的阿娘可是个大美人,不像我,年老色衰……”   李妙真一直以为曹野那姬只是下落不明,闻言,端起碗看她一眼:“才人的意思是,曹野那姬已经过世了?”   薛才人后悔地想咬舌头,但是话已经出口了,来不及收回,只能懊恼地点了点头。不过她也悄悄地瞄着李妙真,想看看她的反应。   “那我以后有空给她烧点纸钱吧。”李妙真慢条斯理道:“怎么说也生了我,恩情我也是记得的。”   她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实在是对曹野那姬没什么感情。只是薛才人和她旁边宫人的脸色有些怪异,李妙真放下碗,奇怪道:“你们怎么了?”   “没,没事……”薛才人干笑:“公主长大了啊,真……真孝顺……顺……”   李妙真不置可否,吃完饭,就回归真观继续修行了。   ……   “嬿嬿,你别生气,她什么都不知道。”   阿皎小声地嘀咕,不敢去看王嬿嬿的脸色。任谁听到这种话,心里都不会痛快吧。   “我生什么气?”王嬿嬿蹭一下站起身,纵然是附在宫人的身上,气势也丝毫不弱:“我累了,回去吧。”   宫人的身体软绵绵地倒下,阿皎伸手扶了一把。随后她也脱壳而出,在空中愣了会,却没看到王嬿嬿。   过了一小会,才见王嬿嬿从某个角落钻了出来,一言不发,抿着唇往宫外飞去。   入夜。   观里蜡烛不多,李妙真便用白纸剪了个月牙,贴在墙壁上,借皎皎月光读书。   读至深夜有些困乏,看一旁小梨早已睡趴下了,李妙真一笑,也决定洗漱睡觉。她去殿外打水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窗棂下有一堆闪闪发光的东西,走过去一看,她惊呆了。   为啥有那么多珠宝啊!   黄灿灿的金饼铺满一地,又大又圆的珍珠像不要钱似的到处乱撒。火红的珊瑚树,晶莹剔透的宝石,还有上好的翡翠玛瑙,奇珍异宝数都数不清…… 第020章 :   原来天上真的会掉钱。   李妙真感叹了一下,冷风一吹,她的头脑又清醒了。因苏发送胡饼一事,她最近在研究这一类的占卜推算,于是掐指算了算,原是故人所赠。   难道还是苏发?他不可能有这么多钱吧!   她也没办法,只好在后院找了口大缸,将珠宝都扔到了里面,再随手捡了个竹子编成的畚箕盖住。弄完这一切,她就去睡了,也不管别的事了。   ……   冬去春来,李妙真发现,她的衣裳又小了很多。   襦裙已经短了一截,贴身的小衣也有些紧了。不过现在司计司只给她一些用于裁制羽衣的布料,素白简朴,像是把整个青春都给蒙住,只允许发出单调的弦声。   好在新平公主时常给她送些衣料来,李妙真无以为报,只能给她写镇宅符。公主们之间时常串门,渐渐就连苏发的继母真阳公主也来归真观走动,临走前顺一点香囊和平安符。   午后,道观的老人素空在给她缝制新衣,见李妙真走进来,抬眸笑道:“再有三五日,就能缝完这身羽衣,正好能赶上公主三月初七的生辰。”   今年她就十三岁了,正是豆蔻之年。李妙真穿着比较随意,她虽然修道,却不是日日穿着羽衣的。这会她身着朱红色半臂,胸前系着蝴蝶结,蹦蹦跳跳,像个小兔子。   “观中有什么事吗?”她问。   素空想了想,道:“就是薛才人,刚刚又来了一趟。”   这个月薛才人已经来了三四趟了,李妙真初时不在意,现在却起了疑心。她掐指一算,心中了然。   现在这位薛才人显然是原主,到了次日,李妙真假装出门,随后就用障眼法隐了身形,悄悄在后院等待。果然,没过多久,薛才人又鬼鬼祟祟来了,直奔那口装着珍宝的大缸去。   薛才人掀开畚箕,露出半缸明晃晃的珠宝。她喜不自胜,看左右无人,赶紧伸手去抓。   这一抓,却抓了个空。薛才人察觉到手指有些凉意,再一看满缸都是水,哪里来的珠宝?   李妙真从竹林后走了出来,淡淡瞥了她一眼,道:“我以为自己已经不会抱有期待了,但看才人的举动,还是心凉啊。”   薛才人恼羞成怒:“你什么意思?我啥也没做啊!”   “非要让我把你藏在夹壁里的金饼找出来,你才肯承认吗?”李妙真似笑非笑道。   “你……”薛才人忽然有了惧意,如今李妙真已经快与她同高了,两人的目光平视,薛才人左右躲闪着她的目光。   李妙真尽量平心静气:“东西还回来,那不是我的。”   “你去搜啊!”薛才人还想狡辩。   见她如此,李妙真也不想废话,她曾经跟罗公远蹭学了一门绝技,虽然不能向他一样取物于千里之外,但是安仁殿这么近的距离还是可以的。她闭目施法,随手朝右一挥,袖口随风舞起。   一道白光纵过,消失的金饼回来了。   薛才人面如白纸,灰蒙蒙的眼睛瞪得贼大。她喃喃道:“虫娘,你知道么?你跟你娘一样,都是妖!不是人!是妖!”   李妙真无语,曹野那姬怎么又成妖了?   “是妖!是妖……”薛才人一边小声嘟囔,一边小碎步往外走。还没走到三清殿,薛才人翻了个白眼,身子摇摇欲坠。   她回过头来,眼神还有点飘忽:“咦,公主,刚刚我跟你说什么了?”   李妙真:“……”   她淡淡道:“你说我和我娘都是妖。”   阿皎在内心叫苦:“啊!!!”   .   三月初七,正是李妙真的十三岁生日。   唐代人也流行过生日,生日当天吃汤饼,大概是后世长寿面的意思。一早,新平、广宁等几位和她有来往的公主都派人送来的礼物,姐姐们更懂得女儿家的心思,送的都是时兴的衣料和首饰。   换了芯的薛才人也来了,李妙真假装不知,与她一道在斋堂吃汤饼。   除了汤饼,素空还煮了鲜鱼汤,鱼是太液池的仙鹤半夜送来的。几人正吃着,忽然听闻真阳公主来了。   李妙真急忙去迎接,心中未免诧异。其实她和真阳公主的交情并不深,可真阳公主却和驸马亲自登门拜访。   真阳公主约三十出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华。她身形丰满,高鬓华服,平时吃穿用度都很讲究,看着就像是从后世的壁画中走出来的一样。   “真阳姐姐,姐夫。”她笑着行礼。   真阳公主笑着来扶她,见过礼后,送上了生辰的礼物。李妙真瞧她神态不慌不忙,正觉得诧异,忽然发觉驸马有些不对劲。   驸马一直欲言又止,还略有些坐立不安。考虑到唐代驸马的家庭地位,李妙真试探地开口:“姐夫是有什么事想说吗?”   她刚刚开口,驸马立刻投来了感激的目光,顺水推舟道:“原本不想打扰妹妹生辰,可是我家二郎,已经失踪数日了……”   李妙真点了点头,驸马便继续叨叨絮絮说了起来。原来几日前,他的二儿子上街迟迟未归,派人四处打听寻找,也没有下闻。驸马心中焦虑,他听说宫里的小公主有些神通,因此恳请妻子带他来归真观。   驸马和真阳公主都是二婚,驸马前面的三个儿子,都不是真阳公主所生,所以真阳公主很淡定。   “姐夫放心,我算一算。”李妙真刚想推算,猛然想起一件事:驸马的二儿子,不就是苏发嘛!   难怪好些时日没见到苏发,原来他失踪了。   .   奇怪……   石桌上铺了一张白纸,李妙真手持黄竹杆的狼毫,时不时在纸上写写点点。真阳公主夫妇已经走了,她没有当场算出结果,但是把这事揽了去。   苏发似乎被一种神秘的力量隐匿了行踪,她用了几种方法都没有推算出来。她正想着,薛才人走了过来。   薛才人是偷听了对话的,她不以为然道:“呐,最近长安城丢了好多美少年呢,这苏发是不是也长得很好看?”   “苏发秀气,像个女孩子……”李妙真转着笔若有所思:“长安城的事情,你如何知道?”   薛才人赶紧掩饰:“听说,听宫人说的。说是这长安城呐,有那种一心求子的贵妇,专门拐走美少年生小娃娃哩……”   这听起来很像是后世乱贴的小广告啊。李妙真摸了摸下巴,道:“我好像听人说过类似的故事……”   “没错,公主,还是你七岁的时候,那个夏天咱宫里人讲的……”   ……   大约在天宝初年时,有一年科考,殿试结果出来后却发现状元郎丢了。   状元郎丢失可是旷古奇闻,高力士只得亲自上街,沿街寻找。寻了数日,状元郎反倒自己冒了出来,说是那日殿试完毕,遇到了仙姑,因此这几日不在俗世。   大家都不信,直到状元郎取出了一幅画,说是仙姑所赠。皇帝看过画后就信了,众人好奇,于是悄悄向御前的人打听。   原来,那幅画里画的是虢国夫人的府邸,皇帝发现是自家三姨,当然不计较了!虢国夫人自丧夫后,经常偷养美少年,在宫中已是公开的秘密。   ……   如今长安城丢失了诸多美少年,李妙真在宫中没有耳闻,但是宫外早已传疯了。   翌日,她换了身胡服去坊间打听,见到处人心惶惶。现在,稍微齐整的少年都不敢出门,唯恐被采草贼抓了去呢。 第021章 :   在坊间寻人的不止李妙真。   她仔细留意坊间的传闻候,顺路看到一群西域人,也在挨家挨户找人。李妙真站在一旁听了几句,原来是他们的王子丢了,王子年芳十五岁,是个金发碧眼的美少年。   李妙真在心中默默记下几位丢失少年的音容特征,晚间宵禁之后,才乘着纸鹤,悠悠飞在了长安城的上空。   ……   自从虢国夫人抢占了韦家的住宅,府邸规模扩大了好几倍,且通宵达旦亮着灯,在夜空下极其明显。   李妙真已经没了隐身符,她只得换了身黑衣,并将纸鹤涂成黑色。一人一鹤压低了飞行,看着极像夜间的飞鸟。   府邸奢华气派,她站在屋檐上往下看,看到一群群穿着白衣的美少年,各个散发于肩后,嬉笑着站在水池旁,不是喂鱼,便是打闹顽笑。   这里好似女皇的后宫,她再换个院子一瞧,还是如此。李妙真心道她歪打正着,虢国夫人的府邸里果然有猫腻。   只不过,这些少年们的笑声都飘到府外了,怎么没引起附近邻居的怀疑呢?   她挨个看了过去,没有找到苏发,倒是瞧见了几个西域少年。李妙真还想再看一遍,谁料到了亥时,府中灯烛熄灭,四下里漆黑一片,她只得先回去了。   到了宫中,见换了芯的薛才人还在等她,一旁放着宵夜。薛才人好奇地问她打听到了什么,李妙真便将白日长安城的见闻,以及夜晚虢国夫人府的异常,都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兴庆宫。   三月初春风和煦,贵妃洗完长发,便拾步上小楼,依在阑干前,借徐徐微风吹干秀发。小楼之下,春花盛开,垂柳吐出嫩绿,纵然是花明柳媚,也不及贵妃宛转娥眉的娇羞。   李隆基下朝归来,原本是皱眉不展,见到贵妃的美态后愁绪都烟消云散。他拾级而上,贵妃起身相迎,娇声道:“三郎回来了?”   他嗯了一声,牵住贵妃的手,宫人都识趣退下。贵妃遥遥就看到他了,沏过茶后问他:“三郎为何不开怀?”   “都是些老生常谈,还拿来朝堂之上烦朕。”李隆基喝过茶,闭眼靠在贵妃怀中,道:“倒有一件稀奇事,西域一小国的王子丢了,来找朕要人。这十几岁的孩子,或许是在哪玩久了,等他玩腻了就回来了!”   贵妃微微一笑没有说话,用手帮他按着穴道。李隆基忽然睁眼道:“不会又是我那三姨,拐了人家少年郎去府上,舍不得放回来吧?”   “三郎……”贵妃嗔道:“三姐怎会是不识大体的人,您还不知道吗?”   李隆基想起虢国夫人的妖姿,摆手笑了笑,此事就别过不提了。   ……   自从秦国夫人过世,贵妃就只有韩国夫人、虢国夫人两位姐姐了。   傍晚时分,两位姐姐相继入宫向贵妃请安,贵妃在水榭里设宴相待。贵妃最近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未免多问了几句:“听闻两位姐姐替宗室做媒,若不送上厚礼,就搅黄人家的婚事。可有此事?”   虢国夫人捂口笑道:“贵妃娘娘从哪里听来的?哎呀,那姐姐我就要诉苦了。我和大姐为人做媒呢,大热天在长安城跑个好几遍,难道要姐姐白忙活吗?缔结婚姻是好事,可有些人呢,觉得我们就该白做,他美着呢!”   既然三姐这么说,贵妃也不好多说什么。倒是虢国夫人瞧了她一眼,忽然起身走过来,细细盯着她,道:“娘娘是没睡好吗?”   “怎么了?”贵妃不懂。   宫人取来铜镜,虢国夫人手持铜镜,请贵妃自看。原来贵妃的眼底略有些乌青,一道浅浅的细纹浮现了。   她的手指从脸颊上滑落,心中一惊。贵妃下意识移开眼,却发现虢国夫人神采奕奕,肌肤细嫩宛若少女,紧致且红润。   虢国夫人比她大了好几岁,竟然没有一丝细纹!贵妃瞪大一双妙目,又惊,又怕。   难道,她老了吗?   见贵妃伤心,大姐韩国夫人赶忙起身安慰。不过,她也一眼瞧见虢国夫人的青春靓丽,讶然道:“一段时日没见,你的气色怎么这样好?”   “我不一向如此吗?”虢国夫人道。   韩国夫人冷笑了一声,让宫人收回镜子,自个安慰贵妃。她又道:“三妹,听说你府上最近多了不少少年郎,你在搞什么勾当?”   “大姐先前又不是没试过,还问我是什么吗?”虢国夫人笑道:“不过啊,这次,可不太一样……”   她悄声说了些让人脸红心跳的故事来,让服侍的宫人都红了脸。贵妃想起皇帝的话,蹙眉道:“你府上不会还有个外族的王子吧?”   “倒是有几个金发碧眼的孩儿,什么王子?姐姐又不问身份,虽然这些孩儿颇有些好行货。”虢国夫人含笑道:“你呀,福气最重,但也最老实。姐姐跟你说,若想童颜不老,倒有一个方子……”   她低声说完,贵妃的神色微变,流露出殷切期待的眼神。虢国夫人见这一关过了,心中松了一口气,勾唇一笑,取出香粉补妆。   韩国夫人因见这香粉气味芬芳,样式独特不同于宫廷配置的,问:“这是从何处买的?”   “这个呀,可不是买的,是咱家王妃的小姑子,宝章县主做的。”她笑道:“小妮子颇有些天赋,做香粉、胭脂之类的还不错,你问你女儿要便是。不过,这小妮子最近好像生了病,我喊她她也不来,说是得了梦魇。”   她口中的‘咱家王妃’是韩国夫人的女儿,嫁给太子李亨的儿子,广平郡王李俶为正妃。这些年来,杨家的儿子尚公主,女儿嫁皇孙,确实是风光无限。   “好。”韩国夫人随口应了声,心里想着宝章是太子的嫡女,如今见她们姐妹也恭恭敬敬的,心中好不得意。等她的女儿当上皇后,外孙封了太子,以后别管谁见了她,也不得不低头了!   见时候不早了,姐妹俩拜别贵妃,一同出宫。   她们的车马都停在宫外,虢国夫人才走到宫门前,就看到府中的管家来了。管家见了她,忙不迭奔了过来,急声道:“夫人!”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虢国夫人摇着扇子,冲他翻了一记白眼。   “夫人不得了,广宁公主不知何故,刚刚带着好多人冲进咱们府中,到处乱翻乱找。”管家指着自己脸上的青肿,委委屈屈道:“公主见人就打,咱也拦不住呀!”   杨家人和广宁公主算是死对头了,虢国夫人闻言,反倒眼前一亮,拍手笑道:“好,来得好!”   “公主打碎了您最爱的瓷瓶……”   “打得好!”   “公主还踢了您养的草……”   “踢得好!”   “公主又……”   虢国夫人怒瞪了他一眼:“闭嘴!你存心的吗?!还不快走?”   管家讪讪闭口,扶着两位夫人上了马车,朝虢国夫人府飞驰而去。   广宁公主被皇帝责罚一事,很快传到了李妙真的耳中。   这一次广宁公主无故闯入虢国夫人府邸,乱打乱砸,让皇帝震怒不已。他把广宁喊道宫里狠狠骂了一顿,不仅新驸马停职,她还得赔给虢国夫人一笔巨款。   她来到归真观的时候,整个人都垂头丧气的。   李妙真一边捣药,一边无语道:“姐姐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不过事情还未查得水落石出之前,姐姐未免太过于鲁莽了。其实这事儿也怪我,不该跟薛才人说,谁成想她又跟你说。”   事已至此,广宁公主既丢脸又没办法:“姐姐的上一个驸马就是被她们气死的,姐姐心里真是气不过。”   “虢国夫人的府邸有些怪异。”李妙真思索道。那晚上她明明看到了很多白衣美少年,然而当广宁公主冲入府中的时候,一切如常,只有虢国夫人的儿子儿媳,和府中仆役。   “最近有人去虢国夫人的府邸吗?”李妙真问。   “咱们姐妹,有谁待见她。”广宁公主轻蔑道:“就算新平曾经和她是妯娌,太华和她是堂姑嫂,也极少和她来往。倒是大侄儿家的崔王妃,经常带着宝章去,我真怕把宝章这孩子给耽误了。”   李妙真没听懂这乱七八糟的关系,又多问几句,才搞明白谁是谁。李唐宗室和门阀世家之间互相通婚,盘根错节,还经常乱辈分。   崔王妃就是韩国夫人的女儿,嫁给太子李亨的长子。李妙真没将广宁公主的牢骚放在心上,她继续推算,试图找到一线天机。   卦象有了异动,并指出了一个方向,东。   李妙真托腮朝东一看,神思缥缈。归真观往东是甘露殿,然后是佛光寺、神龙殿……再之后,是东宫?   她手里的动作猛地一停,扭头看着广宁公主,道:“姐姐刚才说,宝章?她是太子的女儿吗?”   “对啊,”广宁公主回忆道:“她是前一个太子妃生的,似乎跟你差不多大。”   如此说来,这宝章县主,就住在东宫?! 第022章 :   既然线索指向宝章县主,李妙真心里有了主意。   天色渐晚,广宁公主告辞回府了,李妙真也换了身烟灰色的轻薄羽衣。她随意绾了个发髻,厚密的长发散在肩后。她再抽出一张白纸,准备再次夜探虢国夫人府。   随着她道术的增进,如今一张普普通通的白纸在李妙真的手里,都能幻化出天地万物。   她刚刚出寝殿,就看到小梨乖巧地蹲在石灯上,冲着她,‘喵呜’了一声。   “果有此事?”李妙真脚步一顿,想了想,道:“看来也装不下去了……”   她抽出白纸,叠成纸飞机,白纸很快按照她幻想的样式,变成了一个小型的战斗机。李妙真打开舱门坐了进去,平地起飞。   坐在纸鹤上太招摇了,可战斗机就不一样了。大唐的人当然没见过战斗机,还以为这是只灰色的大鸟呢,看到了也不以为然。   李妙真决定把这座战斗机命名为铁鸟-11。   铁鸟-11在晚霞下翱翔,直到太阳彻底下山,才朝虢国夫人居住的坊飞去。夜色渐浓,一个若隐若现的青色光点,在虢国夫人府邸的墙角边闪动。   坐在高处往下看,青色光点像极了后世的贪吃蛇,在坊间游走窜动。过了会,蓝色光点闪烁,贪吃蛇和它斗争到了一起。   纠缠了没多久,蓝色光点忽然消失,贪吃蛇郁闷挠头。就在这个空隙,虢国夫人的府邸上空,有无数道金光从四面八方飞起,升至空中开始结成一张细细密密的大网,贪吃蛇想跑,发现自己已经快被困住了!   关键时刻,一条长长的绳索从高空中抛下,无视金色大网,落到了贪吃蛇的面前。   贪吃蛇赶紧顺着绳索往上爬,金光也奈何不了它。到了高空中,才发现绳索的尽头是一只样奇特的大鸟。   蛇跟鸟向来是有些不对付的,贪吃蛇愣了愣。那大鸟的眼眶忽然被推开了,露出了李妙真端丽冠绝的小脸,只见她气定神闲地看着自己,微微有些吃惊,道:“原来你是一条龙啊。”   阿皎讪讪道:“公主您……您过誉了!我不是龙,虽然长得有点像……”   青色像龙一样的身子,有四只爪子,头上的角很短。她的双眼之间,大概高于眼低于眉的位置上,有凸起交叉的纹路,细看确实不像是龙。   李妙真打开舱门:“上来再说。”   阿皎只得变回原形,是个年龄看着比李妙真略大一些,约双十年华的大姑娘。她穿着青色胡服,扎着两条麻花辫,眼瞳是碧色的。   她笨手笨脚地爬进铁鸟的机舱里,也不太习惯坐在椅子上,只能盘膝而坐。见李妙真打量着她,愈发尴尬:“原来公主早就识破了我……”   “听小梨说才人偷偷摸摸出去了,我想,应该是来了这里。”李妙真淡淡一笑,她虽然不会开战斗机,但是机舱里的一切都是可以随着心意幻化的嘛,于是她操纵着方向盘,朝云巅飞去。   “啊!”阿皎忍不住惊叹。她的修行不高,很少有上天的机会。翱翔苍穹俯仰长安,她忍不住道:“公主,我叫阿皎,是修行了千年的蛟!”   “你为什么来宫中养我呢?”李妙真问。   “这是……”阿皎虽然鲁莽,但回答这个问题还是经过头脑的:“当初您的母亲,曹野那姬对我有恩!她、她她她的前前世救我一命,所以我务必偿还……”   阿皎非常庆幸,当人的这几年她没事就听人讲各种妖精报恩的故事,所以为今天的坦白提供了素材。   李妙真对这个说法也很有接受度,不过她还是问:“我已经长大,拜了通玄先生为师,您走后怎么又回来了?”   阿皎再次机智地从民间传奇小说里找到了素材:“这不您长大了,担心您被什么薄情书生,无情仙师骗去芳心啊!”   李妙真:“……”   什么无情仙师,她是在暗指罗公远吧。   回到太极宫后,李妙真带着阿皎一道回了归真观。   她对阿皎道:“阿皎姑姑,要不,您就别回去啦,不然薛才人一会一个样,搞得我都要分裂了。”   “公主还是直呼我的名字吧。”阿皎一边躲避小梨的爪子一边道:“我可不想跟李隆基有什么姐弟情。”   李妙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这也符合阿皎一贯的画风。她让阿皎暂且先住在自己那里,等明日,再给她编一个身份入宫。   洗漱完毕,都躺在榻上的时候,阿皎翻了个骨碌,见李妙真还没有睡,大大的眼睛盯着屋梁发呆。   “公主在想什么呢?”阿皎问。   “我在想,虢国夫人的府邸,就像是一张游戏地图。”李妙真知道她听不懂,就当自己自言自语,整理思路:“我最初打游戏的时候,发现我到了一个地方,好友也在,地图上我们明明在一个地点,却看不到对方。为什么呢?”   她自问自答:“因为一个地点有十几条频道,俗称一线二线,所以当然见不到呀!如果她的府邸也有两道线,那么该怎样切换频道呢?”   虢国夫人的府邸,很有可能有两个空间,看到的是美男如云的二线,闯进去却是正正经经的一线。   之前阿皎说,她到了虢国夫人的府邸时,溜进去和在外面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不过,府邸里好像真的有高人,她差点逃不出去。   她想着,不觉就睡去了。   ……   翌日清晨,李妙真委托猫十七郎帮忙,篡改了宫人的户籍信息,给阿皎一个新的身份,让她去六局二十四司办理自愿出家的手续。   阿皎去后,李妙真才换身宫装,扮做小宫女的模样,从安仁殿走到了东宫。安仁殿离东宫很近,而且太子李亨十分低调,东宫的大部分宫殿都闲置着,他带着妃嫔和儿女住在后院里。   来之前,李妙真已经从宫人那里了解了有关宝章的资料。宝章的生母是太子妃韦氏,前些年的时候,李林甫为了扳倒李亨,先扳倒了韦氏的哥哥。为了不被连累,李亨请旨跟韦氏离婚。   李亨很憋屈,韦氏更惨。和离后也不能再嫁人了,就住在太极宫的佛寺里。李亨空有太子的名分,实则被束手束脚,什么都做不了。   想到此间,李妙真不觉望向兴庆宫的方向,再想安史之乱后李隆基的下场,不觉有些唏嘘。   她趁着四周无人的时候翻.墙进了东宫,跟宫中的猫儿一打听,很快找到了宝章的住处。   李亨的女儿们住在一个叫做亭子院的宫殿里,这里楼阁精致,屋舍隐藏在竹海之中,旁边有假山流水,风光旖旎,巧夺天工。   午后正是春困之时,亭子院里的诸位县主都在歇息。一处殿里传来浓浓的药味,李妙真侧身躲在柱子后,听见宫人温声道:“县主,该喝药了。”   一个病恹恹的女孩儿声音响起:“隔着吧……等下凉了些,再、再喝……”   宫人轻轻退下,李妙真侧过头,她的青衣和翠竹映在一起,很难被辨认出。她屏气凝神再等,等到四下里无声了,才准备蹑手蹑脚走出去。   她才刚刚一动,忽听‘吱呀’一声,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少女推开槛窗。李妙真歪头一瞥,见那少女谨慎地瞧了瞧左右,手捧一碗药,将其尽情倒入溪流中。 第023章 :   “不好喝吗?”   李妙真自柱子后转过身,笑盈盈望着少女。那少女一惊,手中的碗差点都打碎了:“你是谁!”她杏目圆瞪,低声道:“你是哪个宫里的,不说我叫人来了!”   少女清丽有姿容,脸颊略圆一些,但也很符合盛唐的审美。李妙真手持一片竹叶,微微一笑,道:“你听说了吗?西域有一小国丢失了一个王子,日日催促陛下,陛下烦不胜烦,但又找不到此人。”   她没头没尾说了这一番话,少女却不觉得怪异。她的脸色微变:“你是谁?为何跟我说这些?”   “宝章县主,”李妙真站在溪流旁,俯身将竹叶放到潺潺水流上,竹叶幻化成一尾金鱼,甩了甩尾巴游走了。她正色道:“我的朋友也被抓走了,很可能被关入了一个府邸里,县主可曾见过?”   金鱼游到岔路口,撞到水中的溪石上,又变成竹叶漂走了。宝章第一次亲眼见到幻术,流露出惊诧的神色:“我不知道,你……你为什么来找我?”   “这还用说吗?”李妙真笑道:“你从虢国夫人的府邸中出来就病了,如今又没病,县主为什么装病呢?”   宝章陷入沉默,显然她不擅长说谎,但又不想吐露实情。李妙真看得出她心中犹豫,又道:“那个人虽然凶残,但是我敢招惹她。京中有那么多无辜被困的少年,难道他们就该见不到家人吗?”   许是最后一句话触动了宝章县主,她迟疑地看向李妙真:“你真的能?”   李妙真从袖中取出白纸,顺手召唤出铁鸟-11。宝章县主看得目瞪口呆,道:“好……我跟你说,可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是我告诉的你呀!”   “好。”   宝章低声将那日她所见告诉了李妙真,果然,虢国夫人的府邸如她所料,有里外两个不同的空间。那日宝章随崔王妃入府,因内急走错了路,到了一间密室里。密室里有奇怪的图案,还发着微光,她看不懂。   她原本想原路返回,却听到密室的门后传来一阵阵离奇的笑声。宝章见门没有关,她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进去后,仍是虢国夫人的府邸后院,跟她之前来过的屋舍相同,人物却不一样。府中多了许多身着白衣的美少年,在互相追逐嬉笑。   宝章虽然小,但生于宫闱之中,也知道自己无意间撞进了不该进的地方。她赶紧往回走,还差点被几个道士瞧见……   “道士?”李妙真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常。   “对啊,几个身着靛蓝色法衣的道士。”宝章回忆道:“好像在说什么,炉鼎啊炼丹啊……”   宝章不知‘炉鼎’是什么,李妙真却一惊。这种邪术,为何会出现在虢国夫人的府邸中?   ……   入夜。   李妙真乘坐铁鸟-11在虢国夫人的府邸上空盘旋,直到灯烛都熄灭了才落下去。她从怀中取出一颗夜明珠,是阿皎给的。   阿皎似乎很有钱,大概因为海底的珠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吧。她落入府中,依照宝章县主的回忆,在后院找到了一间密室。   她这次就没有宝章幸运了,密室的后门是紧紧关闭的。不过,密室的三面墙壁上,那些图案还在散发着微光。   李妙真看了一眼就愣住了,这不就是后世的西方星座嘛!   这些图案分明是西方星象,据说最早起源于古巴比伦。李妙真依次看去,发现每一面墙壁上的星象,都代表着一个星座。   只不过,每一个星座都不是完整的,关键部位都有一定的缺失。李妙真看旁边的星星可以移动,于是将其拨了过去。   星星归位,密室的后门缓缓打开了。   她看了一眼,却没有立刻走进去,反而是尝试去破解其余两面墙壁上的星图。每重新破解一张星图,那扇门都一样打开。   她正思索着其中的奥妙,忽然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李妙真忙用障眼法将自己藏起来,跟墙壁完美的融为了一体。   脚步声和说话声越发清晰,密室的前门被推开,虢国夫人带着侍女走了进来,旁边还跟着一个穿着靛蓝色法衣的道士。   侍女提着灯照亮四周,虢国夫人皱眉道:“这是怎么了?刚刚周围一会变一个样,奇怪的很。这屋子不会有人进来了吧?”   道士十分自信,用一口怪怪的口音道:“夫人,我们的法术可是来自大秦,你们这里的道士,是不懂的。你看,这里都没有被动过。”   借着灯笼的微光,李妙真这才注意到原来他是个金发的洋鬼子。洋道士就站在她的面前,却看不透她的存在。   虢国夫人不耐烦道:“那刚刚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空间不稳定吧。”洋道士咕唧了一声。   俩人又说了几句话,相继离开了。剩下李妙真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思考着他们的对话。   .   “开门啊,开门啊!”   一大早,广宁公主又带着一大群人马,在虢国夫人的府邸外气势汹汹砸门。杨家的仆役见了她,也不怕,大声道:“公主是来赔偿我们夫人损失的吗?”   “我呸!”广宁公主冷笑。上次虢国夫人狠狠敲诈了她一大笔,让她把六七年的食邑收入都给搭进去了。   几百人包围了整个虢国夫人的府邸,在广宁公主的身旁,还站着真阳公主的驸马苏震,以及那丢失了王子的小国使臣。使臣小声道:“公主,您确定我们王子在里面吗?”   广宁公主最见不得这磨磨唧唧的样子,坐在马上道:“就算你们王子不在里面,也该罚我,你怕什么?!”   正当此时,大门被撞开,广宁公主一声令下,手下的人马立刻冲入虢国夫人的府邸。苏震看她如此野蛮,也未免担忧:“公主,你不怕陛下怪罪?”   “怕什么?!”广宁公主大声道:“士可杀,不可辱,让她们杨家人瞧瞧我们李家的公主!”   她持鞭踏入虢国夫人的府邸,杨家的仆役来阻拦,被公主挥鞭打倒。冲在最前面的人传来喜报:“公主,发现少年几十人!”   紧接着,又传来喜报:“抓到几个金发洋道士,还有几个卦姑!”   广宁公主大喜,小国使臣赶紧去里面找他们的王子,苏震也去找儿子。虢国夫人似乎刚刚睡醒,素面朝天奔了出来,看着府上人仰马翻的样子,又气又怒。   “备车,我要入宫见贵妃!”她急声吩咐。   “不劳夫人奔波。”广宁公主大步走来,笑道:“我已经派人去禀报阿耶了,夫人府上有那么多妖道,肯定是被迷惑了,这一久才如此神志不清。来人啊,带夫人去看病。”   她轻飘飘一句话,立刻有人来按住虢国夫人。虢国夫人刚想破口大骂,忽然意识到一丝不对,住了嘴,没有说话。   若是皇帝怪罪下来,她怎么说?!广宁公主居然给她想好了退路!看来这李家的公主们,还是怕她啊!   虢国夫人识趣退下,没有再闹。那边,李妙真身着一袭圆领袍,打扮成少年郎的模样,从一个角落里走了出来。   “多亏有妹妹。”广宁公主由衷道,又咬牙:“可惜,不能彻底扳倒老妖婆,宫里的那个人不倒,他们就会继续猖獗!只不过,今日这般,确实也消了我心头之恨。”   李妙真颔首,确实,依靠贵妃杨家人会被无限宽恕。她与广宁分别,想去后院瞧瞧那炉鼎邪术,真阳公主的驸马苏震迎面走来。   “多谢公主啊!”苏震笑道:“我儿苏发的命,全靠公主搭救!”   苏发立在他的身旁,着一袭白衣,看着虽有些虚弱,眼睛却亮亮的。他一眼不眨瞧着李妙真,深深行礼:“公主,苏发无以为报,愿——” 第024章 :   “原是一家人,本不必说两家子话。”李妙真笑盈盈接了话,安然受他一拜,怎么说,苏发也是她的晚辈。   苏发的话被堵在喉咙里没有说出来,脸色微涨,非常难受。苏震错以为他不舒服,体贴地拍了拍儿子的后背,道:“这些日子你吃够了苦,随阿耶回家去吧!快和妙真姑姑告别。”   他打定主意要让儿子跟这位神通广大的名义上‘幺姑’亲近一些,因此连称呼都变了。在慈父的注目下,苏发气若游丝道:“……再会,妙真……姑姑。”   一父一子走后,李妙真捂口轻笑,眨了眨蓝色的大眼睛,大步朝后院走去。昨夜,她终于搞清楚虢国夫人府邸的奥妙,那间密室里有三个开关,启动第一个切入真实时空,启动第二个切入美少年时空,如果启动第三个……   一线、二线都会消失,两个空间重叠到一起,变成一个。因此今早广宁公主闯入府中的时候,李妙真精确地启动了开关。   后院的美少年们已经被带走,也许是因为空间重叠的缘故,到处桌斜椅倒,一片狼藉。   她用障眼法靠着墙边走,待她找到丹炉室的时候,发现丹炉已经爆炸了,房间里到处都是乌黑的碎渣。几卷书册有被匆匆焚毁过的痕迹,窗棂上有好几个大窟窿。   还是来晚了一步。   李妙真在室内搜寻了一圈,在一副熏黑的字画后发现了一间暗室。暗室里只有一张贵妃榻,一盏油灯,她往前走两步,脚下忽然踢到了一个东西,骨碌滚到了一边。   捡起来借光一看,原是栗特人的鼓,在跳胡旋舞的时候,伴奏所用。李妙真喜爱看歌舞,因此认得此物。   暗室里为什么会有这个东西呢?   她觉得很是奇怪,根据阿皎的说法,府中明明有高人。可刚刚她重叠时空的时候,除了洋道士和卦姑,并没有发现其它异常。   回到归真观几日后,美少年案也‘审理’出结果了。   审理结果称,几个洋道士和卦姑为了贩卖人口,不惜迷惑了虢国夫人,借助她之力招揽了不少美少年。现在少年们各归其家,广宁公主受到了封赏,就连虢国夫人也得到了皇帝的怜悯,被赐予大量的珍宝安家、养病。   李妙真听阿皎提了一嘴后就没放在心上,这些审理结果只是给外人看的。她从内部得知,虢国夫人每日养着那些美少年,没事就翻翻牌子,喊他们去侍寝。   为此,苏发只得装病……   她寻思着这应该是采补的一个邪术,至于其它蹊跷之处,暂时就不得而知了。她正在观中读书,山门外响起敲锣打鼓的声音。   有内侍尖声道:“师娘,大喜,大喜!”   素空等人忙来请李妙真,原来是李隆基赏赐了许多东西。据说李隆基听广宁提起了她在美少年案里贡献,破例给了许多赏赐。   她处变不惊地接过赏赐,御前的人走后,素空等人都激动地要哭了:“陛下这是认可公主了呀!您要苦尽甘来了!”   她需要渣爹的认可吗?李妙真心中冷笑,将赏赐全都分给归真观里的其他人,自己回去读书了。   天宝十三载,冬。   北风呼啸,卷来大片大片的雪花覆盖住整座长安城。前俩年破破烂烂的归真观如今早已被修葺一新,山门前梅花绽放,淡淡幽香沁人心脾。   崭新的桃符挂在山门前,前天点燃的爆竹碎片已经被大雪覆盖。天刚微微亮,就有宫人排队在门前等候。   “人可真多啊……”有小宫人路过,见此问宫中的女史:“姑姑,为何归真观前那么多人呢?”   “今日是大年初五,该拜财神。”略上年纪的女史微笑道:“陛下去星君庙了,咱们太极宫里呀,最体恤咱们宫人的就是归真观了。”   “我听说归真观里有公主?”   “嘘。”女史将手指竖在唇前,低声道:“人前要称她师娘。”   小宫女懵懂点头,此时归真观的山门缓缓打开,宫人们露出期盼的眼神。开门的是个极其貌美的女道士,身姿窈窕,对待宫人们亲切极了:“来来,十人一组进,后面的等等不要急呀……”   观中提供线香,头组宫人接过香后,入三清殿虔诚下拜。拜完后再依次出殿,有人眼尖,瞥见帷幔后坐着一少女。   只见少女年约十四五岁的样子,肤白胜雪,一袭白衣端如谪仙般人物。少女静默坐在帷幔后的蒲团上,明艳端庄,一双冰眸如天蓝色的湖水,整座长安城中,竟不知有这样的绝色。   虽说贵妃美颜盛世,虢国夫人千娇百媚,她们就如成熟多汁的果子,是盛唐的象征。而少女恍若冰雪天的仙子,又似春日初开的樱花,未及长成已是倾国之色。   帷幔被风吹回,李妙真眸光一动,看向外界。   原是宫人好奇的目光。   她无奈一笑,这两年来,对她容颜惊艳的宫人愈发多了。曹野那姬一定是个大美人,自从她十四岁以来,眉眼长开后越发精致,深邃的眼窝,天蓝色的眼眸,混血的特征让她比同龄人更加地早熟且美丽。   李妙真本不是个高调的人,这两年她所做的事情,无非是继续修炼,并开放了归真观。宫中不让私立祭祀,但宫人又有祈福的心愿,李妙真因此去请示了李隆基,没想到他同意了。   今日大年初五,她也要出宫。   对于大唐来说,每年的初五都是个大日子,是皇帝祭拜财神的那一天。说起拜财神,不得不提到本朝的一个有名的富商,他叫王元宝。   王元宝原本叫王二狗,是个穷小子,后来因为倒卖琉璃发了家。据说王二狗还在穷困潦倒的时候,有一个老神仙给他指明了致富的道路,后来王二狗发迹,每年都兴师动众拜财帛星君。这一拜,就成了传统。   李隆基曾经召王元宝进宫,问他家里有多少钱。王元宝丝毫不谦虚,说他的绸子缠南山的树,每棵树缠绕一圈,树都没了他的绸子还有。在这个时代,绢帛既是用品,也是货币。   如此可见,王元宝是多么的有钱。不过李隆基也很讲究,没有给他凭空捏造什么罪名。   李妙真对发财没兴趣,她的道观里还有数不尽的珠宝,虽然她只簪花。她喜欢出门看热闹,阿皎也喜欢。   殿外素空做完饭去替阿皎把门,李妙真也轻盈起身,去斋堂用膳。阿皎见她乌黑的长发散散披在肩后,顿时操起了老母亲的心:“公主呐!”她苦口婆心:“您长大了,可要提防那些男人了。”   “不怕,我没封号,谁敢娶我?”李妙真轻松道。   “也是啊?”阿皎觉得她说得有理,公主这个身份呢,低的不敢仰望,高的不敢娶。阿皎放下心来,又忍不住道:“那些会道术的也不能信。”   李妙真:“……”   饭后,她换上胡服扮做男子,俩人一块坐在铁鸟-13里,铁鸟的编号,就是天宝的年份。   铁鸟-13盘旋上天空,今日皇帝出宫,长安城里戒备森严,但大街小巷都是人。看那有黄罗伞撑起,旌旗招展的地方,就是皇帝所在处了。   她和阿皎悄悄降落到人较少的坊间屋顶,收起铁鸟-13,找了个绝佳的观景位置,准备看皇帝祭拜财帛星君。 第025章 :   王元宝以贩卖琉璃发家,如今这财帛星君的小小庙宇里,也有极多的琉璃制品,如神像、香炉等。就连屋顶的瓦片,也是上好的琉璃瓦。   只可惜屋脊被大雪覆盖住,大半还没有融化。但屋脊上的飞龙与百兽,也是晶莹剔透的琉璃制成,在阳光下流云漓彩,熠熠生辉。   李隆基虽然贵为天子,但是他一向自诩为老子的后代,因此格外尊重道教的神仙们。良辰已到,礼乐声奏起,他带着宰相杨国忠,以及朝中重臣,向财帛星君上香。   “宣——王元宝觐见!”   以往都是王元宝在初五当天来财帛星君庙里上第一炷香,今年皇帝驾临,这个特权当然要让给皇帝了。李妙真饶有兴趣地瞧着王元宝,因为位置略偏僻一些,隐隐能瞧见他穿了身宝蓝色的胡服,从侧影看还挺瘦的。   他手里好像捧着一个高高的盒子,应该是要进献给皇帝的礼物。   “听说他家里铺地贴墙的都是金银呢!”阿皎捧着脸憧憬道:“好想住进这样闪闪发亮的房子呀!”   李妙真失笑,扭头朝远处望去,见家家户户都在门户前挂起了元宝鱼。别的坊里,还有唱戏的,扮成财神爷巡街的,燃放爆竹的……哪里都比这儿热闹啊!   她拉起阿皎:“走呀,咱们来错地方了!”   看皇帝上香有啥意思!李妙真还以为星君庙有大戏,实际上这地方太小,也只够十几人落脚。她与阿皎兴致勃勃走进了长安城里最热闹的礼泉坊里,这里汇聚了各国的美食,还有商家免费请客人入店喝财神酒。   阿皎看到一家店人满为患,拉住她道:“走,去吃羊肉吧?”   李妙真的脑海里浮现了羊蝎子火锅,虽然她知道在大唐吃火锅不现实,但还是头一昏就点头答应了。好不容易在楼上找了个干净的位置,待小二端上店里的招牌美食,她看了一眼,差点晕过去了。   店家为什么把羊肉饺子馅端上来了啊!!!   她刚刚想出声,发现坐在对面的阿皎已经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子,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吃。李妙真看着这剁碎的是生羊肉,拌着一些奇怪的调料,还有一大股膻味传来……   在宫中,因为安仁殿的薛才人闻不惯羊肉的味儿,所以她很少吃羊,也没见过这么变态的做法。正想着,点的‘切鲙’也端上来了,原是一盘子生鱼片。   小二见她拘谨地坐着,又注意到她不同于中原的瞳色,心道这是个长得极好看的外国人,因此殷切道:“公子,这道‘生羊脍’不合您的口味吗?”   “你们店里——”李妙真对着两份生肉,实在是无从下口。她刚想问小二有没有什么肉食,抬头看到楼下飘扬的招旗,这家店原叫:鲜。   她只能放弃挣扎。   “给我一盆炭火,还有一大锅骨汤,以及调料若干。”李妙真吩咐他:“另外上羊骨,切成薄片的羊肉,还有胡饼,葱姜,菘……”   她扔给小二一袋子开元通宝,小二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去了。不消一刻钟的功夫,菜品都上齐了,她架好火锅,望着热腾腾的雾气,差点落泪。   穿来大唐十几年,终于能吃一顿火锅了啊!   这下轮到阿皎和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涮肉,李妙真觉得店里厨子的刀功不错,鱼、羊都片得极薄。虽然没有麻辣牛油锅来得痛快,但是骨汤锅底也是可以接受的。另外,常见的花椒、豆酱这个时代都有,可以做蘸料。   羊骨吸髓,胡饼泡馍。菘就是后世的大白菜,这年头有点贵。   她吃的开开心心,阿皎看着她,小声道:“公主,原来你这么能吃……”   “来点吗?”   阿皎点头,不仅她想来一点,围观的众人都跃跃欲试。火锅熬得越久越香,香味飘散到整条街上的时候,这家店的东家也来了。   东家显然也已经尝过火锅的美味,来到李妙真这边时,朗声笑道:“两位贵客,缘何想到来店里品尝‘古董羹’?”   旁边有人介绍了东家的身份,李妙真放下竹箸一瞧,这家店的东家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他穿了身月白色圆领袍,面容白净,一双月牙眼总是带笑,气度温润尔雅。   他看到李妙真的真容时也一愣,意识到自己的片刻失神,又笑道:“公子莫非是从西域来的?”   李妙真不曾应答,阿皎已经露出护崽般的凶色。她看这东家没什么恶意,倒不以为意,笑道:“不是。古董羹是什么?”   “公子竟然不知吗?”   东家露出微微诧异的目光,又温和一笑,跟她们耐心解释。原来‘古董羹’就是古代火锅的意思,因为锅里煮东西的时候会发出‘咕咚’的声音,所以后来演化为‘古董羹’。   李妙真吃住都在太极宫里,她这才知道,原来民间早就有火锅了。她不觉笑道:“既然早有此吃法,为何众人……”   从二楼往下看,几乎来的客人,都是奔着火锅的香味来的。东家摇头一笑,道:“古董羹虽然常见,可从未见过公子的吃法!将肉切成薄片,煮熟再蘸料,这样的口感,竟然太好了……”   李妙真终于明白了,古代虽有火锅,但就是简单地炖肉,毫无技术含量。而她吃的,叫‘涮羊肉’!   那东家见她不烦,又站在一旁,叨叨说对食材的看法,他吃得极其精细,甚至不亚于大观园里的炖茄子。   末了,他意犹未尽:“若是公子方便,可随时来找我。在下姓王,相熟的朋友都唤我王如意。”   “有有有!你主动了啥都有!”阿皎抢答道。她早已将之前的敌意抛至九霄云外,如果有比炖大鹅更好吃的食物,当然要吃啊!   王如意:“……”   李妙真却略微一愣,她的第一反应倒不是男女有别,而是听着这名字,难道他跟长安首富王元宝有什么关系不成?   李妙真那日离开礼泉坊之后,就在坊间打听了一下,那酒店东家王如意果然跟王元宝有点关系。他是王元宝最小的儿子,王家的儿子从小就学着经商,王如意主要经营吃食的领域。   她教了王如意一些现代火锅的做法,当然还有一点私心,为了以后能出宫吃上美食。不过,去吃那些名菜就算了,比如有一道叫做‘鹅鸭炙’的菜,需要活烤鸭鹅,实在是太残忍了。   大年初五过后,李妙真又在正月十五的夜里溜出宫,每年元宵可是大唐唯一开放夜禁的日子。她带着阿皎,在王如意的酒楼里吃了顿改良版的鸳鸯锅,只不过才吃了一半,王如意家中有事,就匆匆走了。   上元佳节,长安城张灯结彩,热闹至极。直到深夜,李妙真才回到宫中。   归真观的山门前罕见的站着很多人,为首的高力士急得团团转,见她来了,才眼前一亮,几乎是飞奔了过来:“公主哟,您可回来了!”   李妙真看了他一眼,高力士当然不敢问她去哪里了,只是急声道:“陛下召您,赶紧去兴庆宫!”   “我?”李妙真眉头一皱。   “当然了,车辇已经备好,公主您请,事情老奴路上跟您说。”高力士谦卑地躬着身子,在他的身后,还悄然无息地站着几个千牛卫。   李妙真甚至不需要掐算,她也能猜出发生了什么。半夜急召她去兴庆宫,看来不是皇帝病了,就是贵妃倒了。   自从她去岁为几个宫人驱了邪,这名气,都传到李隆基的耳朵里了。   她迎着风,淡淡道:“走吧。” 第026章 :   午夜子时,兴庆宫里灯火通明,宫人内侍黑压压站了一地,都守在寝殿外大气也不敢喘息。   长安城有三大内,李隆基偏爱兴庆宫,常年和贵妃居住在此。李妙真迈入殿内,灯烛亮的晃眼,浓浓的药味和热气扑面而来。   她与李隆基已经近两年没见了,偶尔请旨,也不需见他的尊面。因此,老头子猛地抬眼瞧见她的时候,都没认出来。   “你……你……虫娘?!”   李妙真看着这跪了一地的太医和道士,又见渣爹颓然的样子,开口道:“贵妃娘娘如何了?”   “你过来……”   宫人打起一层层帷幔,床榻上,贵妃紧闭双目,容颜娇嫩,恍惚只是睡着了。她一看便知:“残余些许鬼气。”   “朕知道。”提起此事李隆基就恨得咬牙切齿:“朕已经抓了那王元宝!”   “他?”   “若不是他进献的琉璃神像,怎么会有这种怪事!”李隆基怒道:“指不定,是有心谋害朕呢!”   宫人跪着呈上一个木托盘,上面摆着破碎的琉璃块。李妙真蓦然想起初五那日,王元宝似乎手捧礼盒进献。   “这就是王元宝进献的财帛星君神像,贵妃娘娘一直供在殿中,为大唐祈福。”高力士低声道:“娘娘已经昏睡三日了,招来诸位天师一看,都说是琉璃上有鬼缠住了娘娘,陛下打碎神像,可娘娘仍没有醒。”   他又道:“王元宝已经被打入天牢,可他一口咬死这琉璃神像无恙,杀了他也解决不了事儿啊……”   李妙真听着高力士说,抬眼看到床榻的边上,虢国、韩国两位夫人一直在哭泣。宰相杨国忠不在,据说他带人去包围王家了。   这尊神像是琉璃坊里最新打造的,还供奉在神位前沾了香火。她越看越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琉璃是鬼寄存的地方,如今鬼都跑了,人怎么还没醒呢?   李隆基也有这样的疑问,不然,他也不会病急乱投医,把不讨喜的小女儿给找来。他着急道:“虫娘,你看出什么来了么?”   “暂时没有。”李妙真冷静道:“我需要时间,并且,向您借一件东西。”   “什么?”   “天子之剑!”   李隆基痛快答应,吩咐高力士去取日常随身的佩剑。在某个角落里,虢国夫人与韩国夫人互相交换了一个诡异的眼神。   黎明时分,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李妙真带着阿皎就出宫了。   自从听说那位热情好客的王如意快被抄家了,阿皎就气愤填膺,非要跟着帮忙。俩人在坊间喝了碗馄饨,还听人闲聊,说皇帝就是缺钱了,才打王元宝的主意。   李妙真听了听,她觉得也有这种可能。只不过,如果皇帝和贵妃联合演戏,应该会先剁了王元宝再抄家,而不是喊她呀。   她们要了五碗馄饨,阿皎喝完最后一口汤后问:“咱们去哪?”   “去哪?当然是财帛星君庙啊,这是在他的地盘上出事的。”李妙真一本正经道:“他要承担连带责任。”   一听要去见神灵,阿皎吓得差点想溜,被李妙真揪住了。她一手拎着剑,一手拎着阿皎,轻轻松松地从墙头上翻了进去。   太早了,庙祝还没有醒。李妙真推开正殿的门,被满殿的金灿灿晃了下眼。正殿中央,一块金子忽然动了下,道:“张果的徒弟,你来了?”   金子成精了?   她赶紧揉了下眼,这才看清一个穿金戴金的老儿坐在祭坛上,正笑呵呵看着自己,正是财帛星君。   ……   行过礼后,李妙真笑道:“既然您知道我要来,那我也无需说明来意了,您尽知。”   跟神仙交流就是省事儿啊,对方啥都知道,连开口都不用了。谁料财帛星君却摇了摇头,道:“老夫的修为还没有你的师父高呢,也只是知道一点长安城的动静罢了!”   原来,这位财帛星君是北魏的县令,因为为官清廉爱民,死后被民间封了神。对比出生在混沌时分的张果来说,他的资历和修为并不高。   李妙真歪头:“那您?”   “元宝命中有此一难,幸好遇到你这位贵人。”财帛星君感叹道:“那鬼已经逃了,也不知道她的那一番话,能不能骂醒李三郎。”   李妙真原本是明白的,听他这么一说,反而糊涂了:“什么话?我怎么不知道?”   “李三郎没跟你说?”   李妙真:???   面对李妙真的狐疑,财帛星君金手一挥,淡淡的白雾弥散开来。白雾幻化,渐渐变出了一个兴庆宫寝宫内的缩影。   沉睡不醒的贵妃躺在榻上,盛怒的李隆基拿起那尊琉璃神像,‘砰!’一声砸在地上!   琉璃四分五裂,一道黑烟窜了出来。黑烟在空中张牙舞爪,尽管看不清脸,但依稀能看出是个女人:“阿瞒!灾难就在眼前,你还要宠幸奸佞吗!你这个亡国之君,李家的罪人!”   殿内众人噤若寒蝉,李隆基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气得哇哇大叫,随手抽出悬放在一旁的宝剑,挥向黑烟。黑烟立刻从窗棂的缝隙窜出,所有的天师一齐去追,都没能赶上。   再往后,就是李隆基传召她的场景了。   ……   如她所料,鬼早就跑了,只是这鬼的来历好像不简单。   李妙真看完这一幕,问:“这鬼是谁?”   “不可说,此鬼妄自泄露天机,如今整座长安的人、神、鬼三界都在追她。”星君摇头道:“作孽啊!回到地府里也入不了轮回了。”   不知怎的,李妙真听这话很不舒服。她道:“天机不可以改变吗?”   “天地间自有其规则。”星君如是道。   李妙真没有说话,她想起师父曾说,世上从无恒定的命运,神仙也不过知晓规则,能做推演罢了。   既然她来了,她就是天地间最大的变数。   她不欲多说,起身道:“我该走了,去找找那个女鬼。您知道她跑哪去了吗?”   星君道:“不知。不过依老夫看来,女鬼应该会去比较有灵性,但又安全的地方。”   他看李妙真抬脚欲行,忽然叫住了她,愣了又愣,道:“孩子,你知道因果吗?有些东西,对修行的人来说,是不能承受的。”   “大道无情!”李妙真回眸一笑:“可是,我还是人呀。”   从星君庙出来,李妙真思考了一下,直接去了王元宝的琉璃铺子。   如今王元宝名下的资产都被封了,门口都有将士把守。李妙真直接拿出李隆基的佩剑,带着阿皎顺利进去了。   阿皎看到亮晶晶的东西就高兴疯了,恨不得全都抢走。李妙真怕她惊扰到了女鬼,只得用符封住了她的嘴。   阿皎:“唔……”   李妙真小心翼翼往前走,她刚进来的时候,就感知到了鬼的存在。在一排排琉璃货架的深处,李妙真看到一匹青白色的琉璃骏马,底座上还刻着几个小字,不过她没有看清。   “出来吧!”她盯着琉璃中那团若隐若现的黑气,道:“四周都被我贴满了符咒,你跑不掉的。”   黑气攒动,忽然聚成一团,猛地向她扑来。李妙真早料到有这一出,她将剑竖在身前,剑未出鞘,剑光就将女鬼弹飞。   “我不想伤害你,其实我也姓李。”李妙真俯下身,试图跟她打亲情牌:“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愿意警醒李三郎的,想必是故人吧。”   黑影缩在角落里,没有动。   李妙真循循善诱:“你的做法,我能理解。但是你说那么多,他也听不懂呀!要不,你给他托梦,让他看看未来会发生什么?”   “呵?我若是能做到,那就是鬼仙了。”   女鬼的声音是个中年女性,空洞且满是绝望。她缓缓道:“只是因缘巧合,我得知天命,其余的我概不知晓。李三郎呐,几十年过去了,他可真行!”   说到激动的时刻,她忍不住又再次痛骂李隆基。末了,李妙真正听她说起一句紧要的话,忽然四周的琉璃架子晃动,整个屋子似乎都在颤抖。   阿皎听力灵敏,她低吼道:“不好,有妖师!” 第027章 :   女鬼道:“来抓我的?”   她散形为黑气想要继续逃走,临走前还匆匆叮嘱了李妙真一句:“莫要忘记我的嘱托!不然我做鬼也不放……”   话没说完,琉璃铺子的屋顶被戳破一个大洞,女鬼慌忙从货架底下溜走了。   “都当鬼了,这做人的习惯还没放下。”李妙真吐槽道,抬头看到几只丑陋的大猴子从屋顶的大窟窿跃下。光束打到昏暗的库房里,猴子们龇牙咧嘴朝她抓去。   有猴子送货上门,阿皎开心极了,她立刻现出原形,一口一个生吞了下去。只是她庞大的蛟身扭来扭去,噼里啪啦甩倒了货架,打碎了无数个琉璃,估计王元宝的心都要滴血了。   阿皎吞完猴子,扭头道:“公主,快上来!”   她持剑踩着一地的碎琉璃,轻轻跃上阿皎的后背。她的腿甚至能感受到猴子在阿皎体内绝望的挣扎,一咕噜,又滑下去了。   见李妙真坐稳,阿皎蹭的起飞,从大窟窿里飞了出去。外面早已围着数十个妖师,被阿皎一蛟尾又扫掉了几个。   妖师大概也没想到里面会有凶兽,被打得措手不及。趁此良机,李妙真拔出剑,剑光寒寒,剑刃擦过黄符,顿时腾起一道火焰,燃遍整个剑身。   “去!”她呵道。   李妙真不会用剑,但是天子之剑,自带人间至上罡气,在道法的加持下可抵抗任何邪物。火剑落到他们的身上,顿时如爆竹般,炸开了。   阿皎飞不了太久,就找了个僻静的角落落地,变回人形并打了个饱嗝。她低声道:“不对劲儿啊公主,这些妖师似乎是冲着咱们来的?”   “是吧,我得罪谁了?”李妙真也莫名其妙,显然,对方轻估了她的实力。如今女鬼的身份她已经猜的差不多了,就差宫中的贵妃未醒。   她回眸望去,琉璃铺子现场的火还在烧着。坊里的百姓看外面没动静了,开始拎着水桶出去扑火。   妖师们死伤未知,李妙真走到街上,看到老百姓们围了好几圈,在叽叽喳喳地看热闹。   她看到一个穿着褚色圆领袍的中年人也在伸着脖子看热闹,于是走过去,拍了拍他的后背。   对方莫名其妙的转过身,是一张陌生的面孔。阿皎也觉得奇怪,小声道:“他谁啊?”   “值日功曹啊。”李妙真笑道:“今天的值日生。”她早就听说长安城里有四值功曹了,只是今天第一次见。   中年人见她识破自己的真身,神色一凛,仔细打量了一下李妙真:“你是……李二十九娘?”   李妙真在外常扮做男子,这位值日功曹身为神灵,识破她的身份也不意外。她浅浅一笑,道:“既然您全程都在,那么,跟您打听个事儿……”   有这样的免费摄像头在,真的能省下不少精力。   .   回到兴庆宫已是晌午。   李隆基还守在贵妃的塌前,贵妃的两位姐姐都去歇息了,周围只有太子和高力士。   太子跟贵妃是没有任何亲情的,他是为了李隆基的身体着想,来这里劝亲爹注意身体、按时吃饭。李隆基执意不肯,太子只好陪着。   天家的亲情总是假惺惺的,李妙真见怪不怪,孤身踏入殿中。   “你来了?”李隆基见到她,第一次露出大喜过望的神色,踉跄着起身。太子忙在一边扶着他,他颤颤悠悠道:“可能唤醒贵妃?”   “不能。”李妙真答道。   李隆基脸色煞白,瘦弱的身子险些从太子的搀扶中倒下。李妙真看他如此,也不知自己这样戏弄一个老头对不对,因此又开口道:“无需唤醒,贵妃过两日睡够了自然会醒来。”   他猛然抬头:“虫娘,你说什么?”   她看了看左右,李隆基会意,立刻让太子带着宫人们退下,身边只留着高力士。   “现在可以说了么?”   “自从您打碎琉璃后,残余的鬼气已经不足以让贵妃娘娘昏睡了。”李妙真不慌不忙道:“娘娘之所以昏睡,是因为喝多了药。”   李隆基不解:“药?”   “是的。我入殿之前,算了一卦,顺便看了看殿外的花。”她随口编了个理由,实际上,李妙真刚跟宫里的鹦鹉聊了会天,套了点情报。   “花怎么了?”   “花下的泥土里有药渣。这药,正是娘娘喝剩的。至于药渣里有什么,您找个太医一问就知。”李妙真微微一笑,道:“您还记得吗?”   记得什么?   李隆基不明白她的意思,看这小师娘故弄玄虚的样子,碍于天子之威不愿再追问。他一抬手,高力士就乖觉出去调查了。   一刻钟后,高力士匆匆走了进来,在他的耳畔低语。   他每说一句话,李隆基的脸色沉了一分。此时太医也来了,诊断过后,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贵妃早就没事了!她之所以昏睡,是被人下了药!   这几日,能靠近贵妃,给她喂药的只有两位国夫人,她的亲姐姐们?   李隆基难以接受这个现实,他在殿内不停地踱步。然而他自幼便是个极其聪慧的人,很多事情,他骗不了自己。这几日所发生的一切在他的头脑里不断闪现,如今细细想来,一点一滴,都是问题!   自从琉璃神像破碎,所有人都默认贵妃被鬼缠身,太医再也不曾为贵妃把过脉。不过,虢国夫人说这样下去可耽搁不起,因此给贵妃喂了一碗参汤。   重点就是那碗药。   好在,参汤里的药只是让贵妃深睡,对她的身体并没有任何影响。他再一思考就明白了,也许这一切都是阴谋,王元宝富可敌国,有人惦记他的家产。   最可恶的是,到了最后,别人还得说是他李三郎贪图商人的家资!   ……   李隆基已经没心情管女鬼的事情了,李妙真没有忘记这一茬。   她从袖中取出一尊琉璃,呈给李隆基,道:“女鬼托我跟您说,先天二年,是她败了。只是您生于忧患,呃……”下一句话好像是死于安乐来着?   李妙真觉得这句话还是不说为妙,放下琉璃,她赶紧撤了。   青白色的琉璃骏马被摆在桌案上,流光溢彩,英姿勃发。李隆基呆坐在胡床上,佝偻着身子垂垂老矣,他望着那匹琉璃骏马,罕见的没有暴躁。他似乎陷入到陈年往事的回忆中,日益衰老的面皮上,竟有一丝淡淡的惆怅。   先天二年,他赐死亲姑镇国太平公主。   他几乎杀光了姑姑的所有孩子,诛连当朝四位宰相,数位大将,换来了开元、天宝的稳固江山。可是,一个死了都得把他恨之入骨的人,为何在四十多年后,化成鬼,来提醒他? 第028章 :   过几日,李妙真再去礼泉坊时,听说王元宝已经被无罪释放了,只是他的琉璃铺子被人砸的稀巴烂,坊间传言,是杨宰相抄家不成,刻意报复。   虽然有杨宰相替自己背锅,但李妙真寻思着还是抽空去跟王元宝说清楚。她带着阿皎在‘鲜’店吃鱼火锅时,没多久,王如意匆匆赶了过来,面带愧色,道:“那日弃席而去,如意真是惭愧……”   李妙真笑盈盈起身,道:“那日公子家中飞来横祸,公子离席乃是人之常情,何须自责?”   王如意本就是爽快人,闻言冁然而笑,拍手命人送上两坛子西域美酒,就不再提及此事。他入席后,忍不住感叹道:“自我出生时起,家中就堆金积玉,富可敌国。如今看来,富贵荣华,其实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他虽然只有十五六岁,但是自幼跟着父亲经商,成熟稳重,说起话来没有一点稚气。王如意道:“经过这件事,我们家也该想想退路了。”   “急流勇退,是好事啊。”李妙真笑道。   王如意颔首,亲自在夜光杯里斟满美酒。他们坐在酒楼三层的暖阁中,阁内暖如春日,摆设讲究。入口处,绣有群芳图的屏风旁立着两个高几,上面摆着两盆清幽的腊梅,正含苞怒放。   “说起来,我阿耶听宫中的人说,是陛下的小公主帮我们家洗清了冤屈。”王如意放下夜光杯,道:“听说她是位师娘,二九郎,你听说过这位公主吗?”   阿皎吃吃喝喝之际不忘抢答:“听说过!她可漂亮了,是天下第二佳人呢!”   王如意笑道:“哦?”   一旁李妙真啼笑皆非,什么天下第二佳人,于是给阿皎递了块胡饼堵住她的嘴。她敬了王如意一杯酒,道:“今日来,其实是想向王公子讨教。”   “二九郎尽管讲。”   “公子家经营琉璃,想必精通于此道。”李妙真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王如意,问:“烦请你看一下,这是什么来历?”   她拿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小瓶子,虽然只有一根食指长,很小但样式独特。这个瓶身上有两排凸起的小圆圈,瓶内无物。   王如意只看了第一眼,就十分笃定道:“栗特人的瓶子。”   “为何?”   他转动着瓶身,指着小圆圈道:“你看,这是萨珊波斯的风格,虽然这个国家早已灭亡了,但是栗特人受其影响很深。再看瓶底的七曜,这是栗特人的独特历法。我家从事琉璃生意,常常跟栗特人打交道,因此略懂一些。”   他不说,李妙真都没发现瓶底还有别的东西。那是一圈像星星一样的小点,王如意解释后,她才恍然大悟:所谓七曜,不就是后世的星期制度嘛!   这个小瓶子是值日功曹给她的,这些神灵似乎都有语言表达困难症,问事儿不直接说,只给她一个琉璃瓶子作为线索。   这个琉璃瓶子是斗法结束后,值日功曹从妖师的身上捡的。他刚刚捡完,就有人来清理现场,拖走妖师,并且组织百姓灭火。   “长安城的栗特人很多,咱们吃的胡饼,就是栗特人传来的主食。”王如意笑道:“咱们也称他们为昭武九姓,如康、安、曹……就说我家的恩人,宫里的那位小公主吧,她的生母据说叫曹野那姬,就是栗特人。”   这下是李妙真愣了:“哦?”   ……   离开酒楼的时候,李妙真在楼梯上撞到了一位熟人。   几个月不见,苏发的身量又拔高了不少,几乎都比她高出一头了。他似乎跟几个朋友来此喝酒,望见她时,一步窜上了三个台阶。   他眼里有光,惊喜万分:“你……”未及说完,又瞥见与她谈笑的王如意,瞬瞬间愤怒:“你……王如意?”   “你们认识啊?”李妙真瞧了瞧他们。   王如意不及回答,就被苏发一拳打翻了下去。王如意再从地上爬起,苏发又一拳砸到他的脸上,在他耳畔低语:“你怎么敢……怎敢诱拐公主!”   什么公主?王如意莫名其妙,虽然苏发是真阳公主的继子,但他也不服气,抬头就撞苏发的下颌。俩人扭打着,从狭窄的楼梯上骨碌滚了下去。   众人忙去拉架,李妙真也气着了,大声道:“住手!”   俩人还肯听她的话,各自衣衫凌乱地被拉开了。她走下楼梯,看着苏发:“你们有仇?”   苏发咬着牙不说话。   自从觉察到苏发对她有莫名的情愫,李妙真已经很久不见他了。那边王如意让人去驱赶围观的人群,他虽然被打懵了,但这会子回过神来,看着李妙真的琼姿花貌,心中一惊。   他怎么就把对方当成男人了呢?   再说,宫中尚未及笄的公主,好像,只有一位?不就是他家的恩人,二十九公主嘛!   处置完此事,回到归真观,阿皎还在回味刚刚的经历。   她夸赞道:“公主,两个男人为你打架,你都那么镇定自若,真是好样的!”说完心中还嘀咕了一句,若是当年王嬿嬿能这么洒脱,也不至于……唉。   李妙真没在意她的夸奖,她刚刚在王如意面前掉马了,真是好心累啊。   苏发是个很温柔,但是也极其偏执的人。苏发打王如意的道理很简单,在苏发的眼中,她还是个尚未及笄的金枝玉叶,却在坊间和一个满身铜臭的男人吃酒,不是诱拐是什么?   她跟苏发的时代不同,三观也不同。李妙真越想越无语,回到殿内的时候,发现一封道歉信已经夹在门缝里了。   打开一看,果然是苏发写的。   “他当归真观是他来去自如的地方吗?!”李妙真不爽道:“阿皎,不会是你偷偷带他来的吧?”   “我冤枉啊公主,”阿皎委屈道:“我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吗?”   李妙真冷静一想,跟阿皎道了歉。其实这事儿一直就不太对劲,那年苏发冒雪入宫送胡饼,又能无声无息地消失,他会道术不成?   可苏发确实只是个普通人,这种瞬移的本事,原本只有罗公远会的。   她将怀疑压了下去,暂且不去理会这些事。没几日,李隆基又赐下大量的封赏,还下了一道口谕,说是要在她及笄那日,册封她为妙真公主。   高力士传完口谕,整个道观都欢腾了。   素空等人抹着眼泪道:“公主,您这花样年华,浪费在道观里多可惜呀!好在您有好报,总归等到了这一天……”   就连安仁殿的薛才人都来道贺,跟她说:“虫娘,你可真是好运气,要知道你娘都没有封号。”   阿皎不耐烦地怼她:“没封号又怎样?有的人当了一辈子的才人。”   薛才人老脸一红,想争辩,但是看看周围的形势,闭口不说话了。   如今是元月下旬,离李妙真三月初七的生辰,还有一个多月。归真观里的众人便想着将道观清扫一番,用以迎接公主的好日子。   李妙真也投身于大扫除当中,她觉得可以趁这个机会,丢弃一些用不到的废物。她搬出一竹筐的杂物,这还是师父走后,她从大角观里带回来的。   里面有药材、废弃的瓶瓶罐罐,秃了头的毛笔,以及练习时画的一叠叠星图。她看着就能回忆起过往的有趣时光,边看边笑。   忽然,她从竹筐里拿起一封信,她好像对这封信全然没有印象。   再一看,这封信上清清楚楚写着几个大字:天宝十三载,正月二十七,拆。   落款,罗公远。   李妙真一懵,今天,可不就是正月二十七嘛?! 第29章   对于神仙不好好说话这种事,李妙真已经领教很多次了。   她看着信,哼了哼,心道你让我拆,我就拆?她随即走到了斋堂里,将信丢进炉灶的火里面点着了。   都说罗仙师神机妙算,不知道他能不能算出自己烧了信?她略有些得意地想。   对于未知的事物,李妙真并不是很怕。神仙通过推演得知未来,而她通过高考了解过去。   烧了信,她继续去暖融融的春光里收拾东西。有个公主的封号对她来说并不是坏事,做很多事情也会方便很多。   她挽起袖子在水井旁洗手,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披在肩后,斜斜落了下来。忽听素空叫她,李妙真回眸一瞥,眸光温柔如水,秀靥若霞,她的一颦一笑里,是说不出的娇俏灵动。   霞光落满她的白衣,晕染成仙衣,衬得无限美貌。素空见惯了公主的容颜,也呆了下。她还记得自己为何事而来,赶紧道:“公主,宝章县主又哭哭啼啼来找您了!”   “宝章?”   那年她为了救苏发,曾闯入东宫见宝章。后来宝章陆陆续续来过几次归真观,认出了她,亲切喊她小姑姑。只不过,宝章身为闺中女儿,没法整日乱跑,因此她们已经有些时日未见了。   宝章喜欢研究护肤美容的东西,曾经送过李妙真一件在当世罕有,在后世很寻常的东西:洗脸用的澡豆,俗称洗面奶。   “她怎么了?谁还能给她气受呢?”李妙真擦过手后,匆匆往外走。在三清殿前,宝章正小声地啜泣,见她来了,变成嚎啕大哭。   “姑姑姑!”她抱住李妙真,因李妙真略高一些,宝章将头埋在她的怀里:“呜呜呜,姑姑姑救我……”   李妙真只好拍着大侄女的后背,轻声哄她:“怎么啦?”   宝章看周围人多,还有跟着的侍女,红着眼睛不肯说。李妙真便将她带到寝殿,宝章方才急不可耐的诉苦:“小姑姑,不好了,我阿耶要让我嫁人了!”   “嫁给谁啊?”李妙真问。宝章也快及笄了,在唐代,这个年龄嫁人很正常。   “嫁给虢国夫人的小儿子!”她忍不住大哭:“我阿耶就是胆小,他为了保住太子之位,跟我阿娘和离,现在还要让我嫁给虢国夫人的儿子,我恨他!呜……”   李妙真看她哭得伤心,忍不住将她揽入怀中,听着宝章一边大哭一边断断续续讲着对杨家的不满,以及太子李亨对她的责备。其实,自从太真娘子受封为贵妃后,已经有多位公主、宗室女嫁入杨家了。   贵妃出自弘农杨氏河中房,原本是个并不显赫的家族。但是现在,他们的血脉和李唐皇室牢牢地拴在一起,这一招,他们还是跟则天皇帝学的。   不过李妙真觉得,拴在一起也没用,李唐皇室里,亲人即仇人。比如说太平公主是李隆基的亲姑姑,但是她又是李隆基杀母仇人的女儿,最后他还杀了她。   “我的姐姐嫁的人,也跟他们有关系。”宝章哭着道。她姐姐是和政县主,嫁的人是秦国夫人的小叔子。   李妙真无语地叹了口气,道:“宝章,你先等等,我最近有件要事要办,若这事儿能成,也许,是一个转机。”   宝章泪眼汪汪道:“好。不过姑姑,如果阿耶真的执意让我嫁人,我就陪姑姑出家当道士!”   ……   翌日,东宫那边派了人来,是太子宠妾张良娣。   自从太子和韦妃和离,东宫的琐事,多是张良娣在操持。她是李隆基的表外甥女,年轻貌美,最得太子的宠爱。   宝章昨晚一夜未归,见了她也很害怕,垂手站着不说话。李妙真跟她同辈,且她又是太子的妾室,并没有行礼。   “张良娣请喝茶。”她客气道。   “茶不用喝了,我是来带人走的。”张良娣冷笑道:“小师娘,不要到处干涉红尘事,莫不是动了俗念?”   她张口就喷,李妙真微微蹙眉,不冷不淡道:“良娣中邪了么?倒有些像当年薛才人的样子,有病要治啊。”   张良娣好像真的有点上火了,她脸色一变,将宫人端来的茶盏拍到地上,顿时水溅了一地,瓷杯也碎了。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李妙真抬眼淡淡一瞧,笑了笑。   她什么也不说,什么都不做,当张良娣自以为她被自己吓着了,正得意的时候,忽然发现茶盏还安安稳稳地摆在小几上。   她愣了愣,有些迷惑,又听到了周围人的笑声,脸上挂不住了。她再次拍飞茶盏,这次用的力气更大,心里也爽快极了!   李妙真仍是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抿着唇不说话。张良娣急忙扭头一看,差点晕了过去:真是邪门啊,那个茶盏,可不好端端的摆着么!再看地板上,哪有水渍,哪有碎片?   张良娣再拍。   茶盏依旧。   如是重复了数次,一个暴怒的张良娣,被李妙真弄得一点脾气都没了。她甚至不敢碰那个茶盏,偏着身子离得远远的。   “可以好好说话了么?”李妙真淡淡笑道。   张良娣紧张地点头,她放下高傲,小心翼翼道:“师娘,太子殿下也不容易,您,就别为难您的三哥了……”她终于能温声细语的说话,扭曲的面容也漂亮了几分,难怪太子喜欢她。   “宝章是三哥的女儿,作为姑姑,我不会掺和她的婚事。”李妙真道,但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请三哥在考虑宝章意愿的同时,最好问问阿耶的意见。”   自李隆基下口谕要册封她为公主后,李妙真敏锐地觉察到一丝异常。女鬼事件后,有些事情可能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改变了。   “陛下怎么会有意见呢?”张良娣不懂。   “我随口一说,良娣随意。”   她起身叮嘱了宝章几句,让她留在道观不切实际,不如先回东宫。宝章自昨夜宣泄后,现在情绪已经好了很多,便点头应允了。   张良娣伸手去牵宝章的手,袖子滑下,露出皓白的手腕。她戴着一个糯种飘绿的镯子,跟宝章拉拉扯扯的时候,随着手腕的转动,李妙真看清了镯子的全貌。   这是雕花玉镯,上面雕着一圈花纹,李妙真越看越眼熟。她忍不住道:“七曜?”   张良娣一慌,赶紧放下袖子,想了想,回眸笑道:“是啊。听说师娘的生母是栗特人,难怪师娘认得七曜。”   李妙真顺势道:“是啊。”   她虽是这么说,却密切留意着张良娣神色的变化。她说完这句话,张良娣好像松了一口气,抿唇笑道:“那,我就先告辞了。”   .   胡商大多住在长安城的西市,他们中间,最多的就是栗特人。   李妙真带着阿皎出宫,到了西市仿佛有一种到了国外的错觉。这里不乏高鼻深目的老外,金发、红发比比皆是。   西市极其繁华,甚至还有人当街跳起了节奏欢快的胡旋舞。李妙真看着一家酒肆的装修,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   难怪王如意能够一眼看破琉璃小瓶子的来历,原来,瓶身这种凹凸的圆点是波斯流行的画法。这里处处充满了异域的氛围,就连阿皎也情不自禁道:“公主,在这里咱都不像异类了。”   李妙真:“……”   她在酒肆里找了位置坐下,听着酒肆里的少年拍着鼓唱歌,另有胡姬伴舞。随后她又发现了一件事,好多人的随身物件装饰上,都带有七曜的标志。   李妙真原本以为七曜有特殊的意义,这下,她懵了。她忍不住给金发碧眼的小二多打赏了一点钱,问他:“为何这么多人的折扇上,都有七曜的标志?”   小二看她的一双蓝眸,万分不解:“哟,公子,您怎么会不知道呢?这是栗特人的历法,我看您长得也挺像呀?”   周围欢快的鼓声一直打扰她的思绪,李妙真觉得这事儿不对,但具体又说不上来。小二看她不说话,摊手道:“公子啊,您去红祠那边瞧瞧,这样的标志更多呢。”   既然他这样说,李妙真便打听了红祠的位置,也在这西市里。据酒肆小二说,红祠嘛,就是拜火教的圣地,很多栗特人都信仰拜火教。   今日正逢集市,红祠附近的人很多,来来往往的大部分都是胡人。李妙真拉着阿皎的手,直接跳上了红祠附近屋舍的屋顶,从高处眺望。   湛蓝的天空下,土黄色的砖石砌成的红祠拱门圆顶,是标准的波斯风格。正门之上,雕刻着一只庞大的人面鹰身像,他的两翅长长地展开,显示出蓬勃的气象。   附近的土墙上,果然装饰着很多七曜,就像圣诞节跟袜子绑在了一起那么常见。   在唐代,拜火教是正经的宗教,虽然小众,也是得到朝廷的认可的。她有些无语的跃下屋顶,正想着去找值日功曹问个清楚,脚下就蹦出了一句骂声。   那人是用外语骂的,李妙真听不懂,但从语气可以判断不是什么好话。   她低头一瞧,原来这墙根下蹲着一个外国老婆子,在跟一个栗特小伙说话。看到她的脸,老婆子语气平缓了一些,又噼里啪啦说了好多话。   问题是,她一个字也听不懂啊。   栗特小伙看她不懂,于是热情地用汉话翻译了一下。他道:“婆婆跟你说,天神已经饶恕你刚刚的罪过了,如果你要加入,就能成为天神的子民。”   李妙真道:“加入什么?”   “加入我们啊!”小伙子伸出手腕,上面系着一道彩带,上面画着七曜:“我刚刚加入!”他一脸骄傲:“婆婆就是我的引路人!”   再走不远就是正经的红祠,但在这小巷子里还有传教的,李妙真顿时警惕起来。她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问:“能再跟我讲讲吗?”   ……   傍晚时分,李妙真从西市的一间低矮民房里走了出来。   在热情的栗特小伙子的翻译下,她终于听懂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拜火教是大唐的正经宗教,但是这个分支不是。   拜火教以天神为最高神灵,这位老婆婆所在的分支称,天神已经降世。这种话,她听了第一句就知道接下来会说什么了。   毕竟她所在的时代骗子真是太多了……   七曜就是这个分支的标志,因为标志太过于常见,所以一般只有手腕上系着才是教徒。搞清楚这一点,李妙真舒服了不少。   她对阿皎道:“走,找王如意喝”   酒字没有说出来,就被她咽回去了。前面不远处,苏发从一家衣肆里走了出来,手中还捧着一个盒子。   .   苏发瞧见她时,心脏噗通跳了好几下。   他非常忐忑,也很不安,虽然怀中的礼物是为她精心购买的,此刻却抱着不敢送出去,生怕惹恼了她。   正心慌意乱,李妙真已经走了过来:“苏发?”   “公主。”他小声道。   “那日的事情,没跟你说清楚。”李妙真莞尔一笑,道:“我是个跟你不一样的人,喜欢出宫,喜欢闲逛,也喜欢和朋友喝酒。我知道你关心我,谢谢了,大外甥,但是姨母我比你想象中的要强很多。”   她面红心不跳的自称姨母,把两个人的关系又扯到亲戚和辈分上去了。然而这是大唐,是一个表舅都能娶外甥女的时代,这番话对苏发并没有什么震慑力,有的只是满满不解。   “公主,”他想笑,却笑得像哭一样:“王如意是个商人,苏发还不如他吗?”   “你扯哪里去了?”李妙真觉得他在偷换概念,诧异道:“他是朋友,你是外甥,不一样。老实说,我没有看不起商人,我觉得他是个挺好的朋友。”   苏发丧气道:“既然公主觉得商人好,那苏发也愿意接受。”   李妙真也知道跟他说不通,门阀世家看不起富商,是这个时代的固有思想。她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问,便低声道:“苏发,你老实跟我说,你认不认识罗公远?”   “听说过,”苏发摇头:“但没有见过。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会死?李妙真冷笑,这人不仅死不了,还能没事留个定时书信戏弄她。她冷笑道:“那你每次是怎样从真阳姐姐那里,嗖的一下,就飞来归真观的门口了?你会道术?”   “没有……”苏发弱弱摇头。   “别装了,你一点不会撒谎。”李妙真瞧他的眼珠子一个劲往右看,很明显的撒谎微表情。   “公主,苏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但是这件事不能说。”李妙真离他越近,他的心越慌,眼珠子又往左边的道路上看,趁着附近没人,将礼物盒子往她的怀里一扔,撒腿就跑了。   “喂!”李妙真喊了声,苏发并不回头。   他一口气跑出了西市,才靠在墙上缓了口气,苏发抚着自己的胸口,回想起一个梦境。   那还是两年前的一个冬天,他在半睡半醒的时候,梦到了一位仙人。   仙人踏云雾而来,面容很年轻,也就是个尚未弱冠的少年。他从袖中取出一物,笑问自己,是否爱慕那宫中的二十九公主?   苏发害羞的点头,仙人便将一个玉扳指赠给了自己。他说,只要戴上扳指默念公主三声,就能瞬移到归真观的山门前。   仙人说他和公主这一世有缘,苏发欣喜若狂,猛然睁开眼却发现这是梦。然而玉扳指却奇迹的留在了自己的手上,又过了些时日,听说皇帝将二十九公主贬入归真观,赐她羽衣,让她修道。   他担心公主,在一个深夜试了下扳指。果然,下一瞬,他只身站在归真观的山门前,一尺高的大雪,被他踩出了两个小窟窿。   .   “公主,这小子送了你什么?”   看着苏发走远,阿皎忍不住伸头去瞧。李妙真没什么兴趣,顺手拆了一看,原是一件月白色的胡服,巧合的是,上面也绣有七曜的图纹。   “我瞧见这个就头疼。”李妙真研究这玩意一天了,此时看山不是山,看云不是云。俩人一边往外走,一边看路边有什么能吃的。   李妙真顺便总结一下她的发现:“首先,那日在琉璃铺子上攻击我们的是栗特妖师,很有可能也是这个七曜分支里的;其次,按道理来说,当天只有虢国夫人她们对我有杀心,因为她们并不想让我揭开贵妃昏睡的真相。”   阿皎回味着猴子的美味:“原来栗特人喜欢养猴子啊,妙啊。”   “只不过,杨家兄妹和栗特人怎么搞到一起去了呢?”李妙真很是费解:“缺钱吗?栗特人,昭武九姓,草,安,史……安禄山?不对,不对,那东宫的张良娣又是怎么回事?”   阿皎仿佛没听见她在说什么:“馄饨!我要喝混沌,小二来十碗!”   她们已经在路边的食肆里坐下了,这还是一家胡人的店,墙上挂着鼓。李妙真斜了一眼,忽然想起那年广宁公主带人闯入虢国夫人府,她在炼丹室后的暗室里,发现了一只胡人的鼓。   那年,炼丹室发生了爆炸,现场什么证据都没留下。她觉得蹊跷,但没有线索继续去追寻。   这个未解之谜,是否能在天宝十三载被解开呢?   .   午夜,弘文馆。   子时初,趁着弘文馆的人不在,李妙真悄悄溜了进去。她已经习惯在黑夜里行动了,她的夜视也比一般人更好。   自从那日从西市回来,她就翻阅了一些关于栗特人的书籍,走访了几个栗特人,对他们的文化和信仰有了更深的了解。顺便,她还得知,生母曹野那姬应该是曹国人,野那在栗特语言里是最喜欢的人的意思。   她在弘文馆里翻了会书,看时辰还早,决定再找个地方转转。唐代有种官叫做起居郎,日常跟着皇帝记载他的言行,李妙真忽然想去瞧瞧。   多年夜行,她轻轻松松就找到了存放起居郎记录资料的地方。这里虽无重兵把守,但是厚重的铁门上了好几把重重的大锁,显然是个要紧的地方。   李妙真仰头望了望铁门,又看绝无翻窗的可能,眨了眨眼。   她虽然修为不高,但是好用的道法全都学了嘛!   黑漆漆的夜里,她掐诀施法,浑身散发出淡淡的白色微光。李妙真伸出一只手指,戳了戳铁门。   铁门安然无恙。可她的手指竟穿过铁门,好似这只是一道空气!   既然已经成功施展了穿墙术,李妙真抿唇一笑,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轻飘飘走了进去。   起居郎每日都要记载很多皇帝的话语,以供史官编史书所用。借着月光,她简单翻了翻,纸上密密麻麻都是李隆基哄贵妃的话。   她忽然被塞了一肚子的狗粮,只好放弃这一堆纸,再往前翻。看多了栗特人的资料,她对生母曹野那姬忽然有了些兴趣,想看看起居郎关于她的记载。   听安仁殿的宫人们说,她出生于开元二十七年。因此,她从开元二十六年开始翻,试图从里面找到一点生母的痕迹。   这一年,李亨被立为太子,因此起居郎记录了很多当时的对话。从记载上来看,李亨能当上太子,是因为他恭顺且运气不错。   他的大哥当年狩猎的时候被猴抓伤毁容,失去当太子的资格;他的二哥就是废太子李锳,被武惠妃陷害后,被亲爹赐死。他是老三,又没什么过错,因此当上了太子。   李妙真继续往后翻,然而翻遍了近三年的记载,都没有找到曹野那姬的一点痕迹。不过,起居郎记载了她的出生,李隆基甚至还去看了她一眼。   起居郎说,那日陛下听闻二十九女出生,并没有很高兴,反而是道了句冤孽!又听闻二十九女孕九月而生,更是直言不详。   泛黄的纸张清晰地记载了李隆基的一言一行,包括李隆基看到她的第一反应。起居郎在纸上写着,陛下跟高力士道,这孩子浑身通红,小小的像个虫蚁,干脆就叫虫娘好了!   这之后,大段大段的文字被乌黑的墨迹划去,已经一个字都看不出了。李妙真怀疑这是李隆基和曹野那姬的对话,不过,宫中所有关于曹野那姬的一切,都被完全毁去了。   ……   从史馆出来,李妙真抬眸望了眼夜空上的皎皎明月,她的心境,亦如这月光一样平静。   看时辰差不多了,李妙真又坐上铁鸟13,去东宫见宝章县主。到了亭子院,宝章早已等待了她多时。   “小姑姑,你终于来啦!”宝章高高兴兴道。   “你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吧。”李妙真看四周静悄悄的,越是安静,越是连喘气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她朝宝章伸出手,宝章一愣,但还是顺从的坐到了她身边的副驾上。   “小姑姑,这是什么?”   李妙真想了想,伸手捂住她的口,铁鸟13忽的朝夜空上飞去。果然,宝章吓得差点叫出声,被她生生的堵了回去。   她们翱翔于明月之下,长安城的上空,低头看城里百坊沉睡于黑夜。宝章内心激荡,又怕又喜。   “来杯葡萄美酒吧。”李妙真从袖子变出两个瓷杯,一壶美酒,这三样器具都悬浮在空中,自动斟满酒。   月光如霜,淡淡银辉落到了她们的身上。李妙真懒懒地靠在座椅上,蓝眸闪烁着微光。宝章早已佩服至极:“小姑姑,你真厉害!”   李妙真笑了笑:“我请你帮忙打探的事情,问的怎样了呢?”   “嗯,这几日,我打听的也差不多了。”宝章捋了下被风吹乱的发丝,开始将她这几日的观察,还有打探到的情报,一一向李妙真道来。   ……   最近张良娣的娘家总是来人,每次见面,她们都把门紧紧观赏,躲在宫里叨叨絮絮说很久。   张良娣虽然不是正妃,而且家世也不是很显赫,但是,她的祖母是李隆基生母的妹妹。李隆基自幼丧母,是由姨母养大的,因此对母族的人一直都很好。   张良娣虽然得宠,但是没有孩子,因此有些寂寞也可以理解。但让人奇怪的是,那些入东宫的婆子看起来并不像是她的娘家人,反而像是卦姑之流。   俩人在殿内总是搞一些神神秘秘的仪式,偶尔传出神秘的歌声。宝章从她的宫人那里打听到,张良娣好像想祈求神灵保佑她生一个儿子。   对于一个古代后妃来说,这是个很现实的理想。张良娣一直都很有野心,可惜太子之前被李林甫搞怕了,压根不想再立一个正妃,让朝臣找各种理由攻击自己。   昨日,张良娣好像跟她的娘家人吵架了。   宝章正巧偷听到了吵架的全程,她们还是在讨论生孩子的话题,但是张良娣很生气。那个娘家人告诉她,她之所以没有生孩子,是因为她不够忠诚。如果要向神灵效忠,最好是和至亲进行深入亲密交流。   张良娣当即说,她和太子也算是表兄妹,不就是亲人吗?   娘家人觉得这种血缘不够亲密,至今嘛,最好是堂兄妹,或者亲兄妹。她还举例说,大唐之所以有今天的盛世,那是因为达官贵人们都在近亲联姻。   这话没错,在大唐,表亲之间联姻太常见了,但是同姓不婚是原则啊!张良娣难以接受,俩人因此不欢而散。   ……   李妙真也听呆了,她现在大概能够确定,张良娣加入的神秘组织,跟她在西市里遇到的应该是一个。   “小姑姑,其实两年前,我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宝章低头,用手指绕着衣带,吞吞吐吐道:“其实,唉……”   “怎么了?”李妙真温柔道。   “其实当初我去虢国夫人的府邸,虽然看到了不该看的,但真正让我害怕的是另外一件事……”她的眼睛睁的大大的,顿了又顿,才万分艰难地开口:“我撞见了她和宰相私通!”   李妙真骇了一跳:“当真?”   “是……具体的,我也不想再回忆了。”宝章低声道。   小小年纪就看到虢国夫人和杨国忠私通的那一幕,任谁都难以接受。李妙真理解她这种三观崩塌的感觉,在大唐,有些事情的确难以让人接受……   这些人是骨科神教的吗,都在搞什么?!   李妙真回忆着这些时日遇到的怪事,对这个非法组织的教义大概有了了解。骨科教的神灵也是光明神,目前正在地下蓬勃发展,不知招纳了多少信徒。   东边天色微亮,李妙真送宝章回东宫。临别前,宝章还塞给她一个小瓷瓶,一脸正经的跟她说:“姑姑,这是我根据宫中典籍的记载,研制出的则天皇后秘方!你混合着水和蛋清一起敷脸,约莫一刻钟后洗净,对皮肤可好了呢!”   李妙真心道,咦,这不就是后世的面膜吗?   .   二月初,新平公主来道观拜访。   她见到李妙真就忍不住叨唠:“每次来宫中瞧你,十次有九次不在,都快及笄了,怎么还到处乱跑?”   “姐姐说的都对。”李妙真理亏,因此乖乖听训。   新平公主继续抱怨她:“我听说玉真姑姑又邀请你去王屋山灵都观了,你怎么又没去?”   灵都观是玉真长公主的道场,位于风景宜人的王屋山,的确是个好地方。李妙真闻言莞尔一笑,道:“姑姑是好心,可是我不习惯她的修道方式。我最近挺忙的,不知道是谁传了谣,总有人来找我帮忙。”   “我知道,是那王元宝。”新平公主住在宫外,自然对长安城的消息更灵通一些:“他感恩你洗清了他的冤屈,因此到处称赞你,还差点把你写进话本子里,让你名扬四海。”   李妙真:“……”   这就是资本推动舆论的力量吗?她忍不住诉苦:“新平姐姐,你是知道长安城的皇亲贵戚有多少的。我听说,在最热闹的坊间高楼上泼下一盆水,泼中的十个人里有三个是公子王孙,还有一个姓李。”   新平公主果然笑了:“也不会都来找你帮忙吧?”   “太极宫不是东西市,肯定只有少数人能进来,可这些人也够让我头疼的了。”李妙真掰着手指数:“有请我去看墓穴风水的,有请我算姻缘的,还有位夫人问我,她郎君的小妾是不是狐狸精?”   “难怪你总是躲着,经常不在归真观里。”新平笑得都咳嗽起来,道:“说起来,自从听说阿耶要给你一个公主封号,现在,都有人悄悄地向我打听你呢!”   “什么意思?”李妙真不懂。   “当然是想尚主呀!”   李妙真赶紧摇头:“别,我都出家了……”   “那算什么,当年的镇国太平公主,不也是未嫁先出家吗?”新平不以为然,看着她笑盈盈道:“按照惯例,公主的驸马,都是跟我们都沾亲带故关系的人……”   李妙真无力地反对:“我……我不想……”别说骨科教了,就是表兄妹,她也接受不了啊!   “妹妹这是害羞了。”新平挨过来,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悄声道:“告诉姐姐,你可有心仪的郎君了?”   她猛然想起一个绝佳的借口,露出悲戚的表情:“有,可是……”   新平两眼放光:“快告诉姐姐!”   她缓缓道:“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他……他后来被阿耶给砍了头。”找个死人当借口,真是再好不过了   新平吓了一跳,想了许久,还是想不出来是谁,毕竟被李隆基杀了的人,挺多的。   她问:“谁啊?”   “仙师罗公远。”   李妙真继续假装沉浸在悲伤中,用衣角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新平没有说话,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可他是个没有任何家世的道士。”   “我不在乎啊,”李妙真假惺惺辩解:“当年,阿耶不是想让我师父通玄先生尚主吗?玉真姑姑不也没介意。”   “嗯。”新平点头:“妹妹你放心,姐姐平时也没什么事,一定帮你。”   李妙真正在努力地挤眼泪,闻言一愣,道:“难道阿姐要送我去地府里和他重逢吗?”   “瞎说什么呢,”新平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笑眯眯道:“你还不知道吗?御前的辅缪琳最近从蜀地回来,说,在那里遇到了罗仙师呢。”   这次,她真的吃惊了:“啊?”   “是啊,”新平想通了之后还挺开心,道:“辅缪琳说,罗仙师本来要给陛下一封信,想了想,又笑着塞回去了。他说,天数未定,说了也是无用。末了,他还说,反正他的信都被人给烧了,写不写都无所谓。”   新平说完很狐疑:“罗仙师的话我是一个字都没听懂,阿耶也是。当时我在宫中陪阿耶,阿耶让辅缪琳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呢。”   这下轮到李妙真咳嗽了一声,道:“他这个人奇怪的很,胡言乱语,你们都不要当真。”   她感到自己的耳朵在火辣辣的燃烧着,又气又恼。   新平公主告辞前,还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证,说回府之后,要立刻派人去蜀地寻找罗公远,让他回长安尚主。   “姐姐……”李妙真拉着新平的衣袖,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新平公主想了想,伸手拍了拍妹妹的肩,嫣然一笑,道:“都是自家姐妹,不用谢!” 第30章   俗话说,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李妙真虽然能收覆水,但她扭转不了时间。   新平公主走后,她呆坐着想了很久,然后想到了阿皎。   阿皎是坚定不移的反婚主义者,加上她也不喜欢罗公远,让她去搅合一下不就行了嘛!李妙真为自己的机智鼓掌,不顾夜深,披衣去找她。   冰冷的寒夜里,阿皎在宫城外的护城河里洗澡,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听见李妙真在喊她的名字。   “怎么了小公主?”   “新平姐姐要我给介绍驸马,”她忧心忡忡道:“我不小心,呃……”她都不好意思说下去,实在是太丢脸了。   “驸马是什么马?能吃的马吗?”阿皎有点神志不清道:“到嘴的肉,为什么不吃?吃!”   “不是你想的那个马,驸马,是夫君啦!”李妙真裹着斗篷,现在春寒料峭,晚上还是很冷的。   阿皎将头搁在岸边的石头上,略有些清醒:“哦,驸马嘛。那还不是用来吃的,我跟你说,公主你绝对行,你有天赋……”   “我?什么天赋?”李妙真目瞪口呆,指着自己道:“你比我自己还懂吗?”   阿皎看着她嘿嘿一笑,打了个隔,一股酒味袭来。她立刻懂了,道:“你是不是又去偷偷喝酒了?唉!”   “要我说,”阿皎并不理会她的责问,自顾摆动着蛟尾,在河里打着水花:“以往,是我错啦。公主您跟您阿娘可不一样,是不会沉迷于情情爱爱的,所以说呢,公主喜欢谁都行,面首三千又何妨……”   李妙真听她胡言乱语,原本想走,忽然意识到这是个不错的套话机会。她抿了抿唇,假装漫不经心道:“总是听你说起我阿娘,她还活着?”   “是啊!”   “那……她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什么跟皇帝闹掰了呢?”李妙真对她不感兴趣,但是很诧异,皇帝为何从她一出生就打心底厌恶这个女儿。   “为什么?我怎么知道。”阿皎喃喃自语,翻着碧眼想了一会儿,道:“啊!对,是……”   她没说完就睡着了,蛟头顺溜地滑到了河水里,激起层层涟漪。   李妙真没问出啥来,歪头看了会漆黑的河水,蹲久了觉得腿有点酸,只好站起身来。其实她也很想在大唐做一个肆意妄为的公主,不过,现实不允许啊。   比起公主,不如做个神仙,自由自在。   .   西南蜀境。   蜀道自古以艰险而著称,此处群山连绵百里,岩壁陡峭难以攀登。然而,在这行人绝迹,鸟兽无踪的孤峰上,有两人正对坐着下棋。   一人穿白衣,看着是尚未弱冠的少年郎,眸中有星光,他的黑发散于肩后,随风飞舞。   另一人穿红衣,看着已至不惑之年,却红光满面笑容灿烂,大抵是胸有成竹,对棋局很有把握。   孤峰上只够两个人对坐,却还有个中年道士在一旁看着看棋,他脚下明明空无一物,却不会因此落下。   道士虽然看棋,但是棋品不太好,道:“张果,你看,你又被罗公远给困住了,他现在斗志很强,非要赢了你。”见他落了一个子,又碎碎叨叨:“不行,你这一步行不通,你……”   张果无语:“叶法善,要不你来下?”   “不不。你俩的棋局,关我一个外人什么事?”叶法善摆手道。却见张果挥袖一展,残局又消失了。   “你认输了?”叶法善诧异道。   张果一笑,道:“没有,只是觉得时候快到了,大概我该去接我的乖徒儿了。”   “你那徒弟?李三郎的小公主吗?”叶法善屈指一算,失笑道:“等等,我没算错吧,你徒弟这命盘,跟罗老弟是天命姻缘?”   他看向天命姻缘的主人公,后者淡淡斜了他一眼,起身道:“天命已变,我也不必在这蜀道上等待李三郎了,我去寻个洞府,在里面睡上几百年。”   叶法善笑得手里拂尘都快掉了:“也有罗老弟害怕的时候吗?”   “他呀,知道的太多,反而不好。”张果笑眯眯道:“你我虽然推演天命,但只算个大概,从不过多深究。而他对我说的话上了心,事事都想知道,结果现在被人烧了信,又挡了箭,反倒伤心了。”   罗公远冷声道:“大唐的气运尚会改变,何况姻缘。”   “你呀,欠李三郎的前世孔升真人一道因果,尚且想着要补全,却不知自身的因果也已经种下了。”张果摇头道:“叶老弟,咱们走,去茅山等我的乖徒儿。”   “你徒弟啥时候到?”   “快了,快了!长安城呐,总归会出点事情……”   俩人与罗公远道别后,飘然离去。独留罗公远站在孤峰上,细思因果之说,掐指细算。只不过他推演的越多,就越发心惊。   .   东宫来信了。   太极宫的猫咪送来了宝章县主的信,随后就跟正在掉毛期的小梨一起玩去了。李妙真点起灯烛,拆开信一看,原来,张良娣的娘家人又进宫了。   李妙真占卜算了下吉凶,张良娣似乎有凶兆,心思一动。她匆匆换上一身黑衣,在道观里找了一圈人,都没瞧见阿皎的踪迹。   末了,她只得喊了声:“小梨,你随我来吧。”   小梨闻言,恋恋不舍的结束了打滚比赛,嗖一下跳到了李妙真的怀里。李妙真差点没抱住它,随口道:“哎哟,你好重。”   它傲娇地哼了一声,用毛茸茸的头去蹭她的脸颊。这会天已经黑透了,李妙真便从墙上取下一个纸鸢,拿出来迎风一展,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滑翔机。   这个简单的滑翔机没有机舱,一人一猞猁扒着拉杆就上去了,借助夜风上了空。她们悠悠飞到东宫的时候,恰好落到了张良娣所在宫殿的屋顶。   李妙真来这里踩过点,张良娣的住处附近梅花清幽,的确是个好地方。   隔着厚厚的瓦片,李妙真从袖中掏出一根秃了头的毛笔。这笔还是在大角观的时候,张果给她的。   “小梨,借你的毛一用啊。”   小梨:???   春天正是掉毛的时候,李妙真随手轻轻一抓,就薅了好多毛,揉了揉都塞到毛笔上。她在笔尖哈了一口气,毛笔瞬间变成金色。   她提笔在屋檐上画了一个天窗,画完后就能看清殿内的全部。只不过,张良娣好像舍不得点灯,殿内只燃了一根蜡烛,隐隐只能看到两个人影在晃动。   “良娣还没想好吗?您要知道,广平王一直很受太子的重视。”   “可是……”   “你们的太宗纳弟媳,高宗娶父亲的小妾,当今的陛下抢夺儿媳。”那人冷笑:“李家的男人都是这个德行,谁也好不到哪里去。”   ……   俩人窃窃私语,那人把宫闱的一篓子臭事都倒了出来,还说太子是个薄情的人。他这话说得没错,为了保住太子之位,李亨不仅和太子妃韦氏和离,还驱除了杜良娣。   天宝五载,杜良娣的父亲被女婿诬告。当时的宰相李林甫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可以反杀太子的机会,在他的操控下,杜良娣的父亲被活活打死。太子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再次跟家破人亡的杜良娣和离。   往事再提,张良娣也有些害怕了。她有些迟疑道:“可是,我实在是……”   “良娣有心回归光明,也许,我们的神灵可以帮助你。”那人起身,影子投映到屏风上,原是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婆子。   “我要怎么做呢?”   老婆子俯身窃窃私语,李妙真没听清,但听张良娣的反应,好像还是很不情愿。老婆子废了这么多口舌,大概有些恼了,只听啪一声,她竟然抽了张良娣一巴掌!   “你敢打我?”张良娣差点被打懵了,她捂着脸,刚想尖声叫人,就被老婆子一把按住!   “你做什么?”张良娣跌倒在地。   李妙真在屋顶上看不清老婆子的表情,却发现她在屏风上的倒影,忽然在急速变化!佝偻的后背开始变长变平,干瘦的小脑袋也变得又圆又胖,整个人完全变了。   就连声音也像一个男人:“良娣,神灵派我来拯救你,你怕什么?”   他俯身就到处乱亲,屏风上映出张良娣手脚并用,疯狂挣扎的倒影。李妙真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她紧紧地盯着殿内那一幕,道:“小梨,去抓他!”   小梨的脚步很轻,等它悄无声息地扑到男人的后背时,对方才觉察到。它狠狠地揪住了男人的头发,趁着一人一猞猁揪在一起,张良娣一声尖叫,爬起来就往外跑。   跑了两步,张良娣才意识到这事不能外扬。她恐惧地看了看四周,一扭头瞧见了李妙真,刹那间脸白的像纸一样。   “镇定。”李妙真道:“把你的镯子给我,此事我就当不知道。”   此时此刻张良娣巴不得和这个骨科神教撇开关系,忍着痛将镯子掰下来丢给李妙真,光着脚消失在梅花林中。   李妙真收起镯子,近日她已经从西市里弄清楚了,玉镯是中级教徒的信物。她掏出一把符小跑着进殿,还未来得及施法,那个男人就只身撞开了槛窗,朝外奔去。   小梨虽然是第一次参加战斗,但它竟然没有受一点伤。她们追着男人跑,穿过了东宫的墙,一直追到凌烟阁外的桃花林。   “妙啊!”李妙真原本跑不过他,落在后面累得气喘吁吁却又大喜:“那可是圣地啊!”   桃花林里,灿烂盛开的桃花挂满枝头,男人正像个无头苍蝇一样的在里面乱撞,忽然觉得四周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虽然他也是搞邪术的,可这种诡异感,倒有些让人不寒而栗。   他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却觉得浑身哪里都难受。月光下,前面一株老树下有一个小土包,旁边还有几条臭鱼干。   这是什么地方?   由于变身太快,他身上的衣服都被撑破了,一路跑着掉了不少。他正觉得有些冷,不远处传来一个似哭非哭的声音。   下一瞬,无数只猫咪从桃林的四面八方向他奔来,瞬间将他扑倒!   ……   李妙真再次见到这家伙的时候,只觉得狂犬疫苗也救不了他了。   太极宫的猫咪很多,因此也霸道,它们将桃花林占为祖陵,猫三郎就埋在这里。猫咪先烈的安息之地,自然是不允许外人闯入的。   尤其是大晚上,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   他有些气息奄奄的,李妙真问了他两句,都答得断断续续。她想再问,凌烟阁的侍卫已经听到动静赶来了。   她只好躲到桃林的假山后,看着侍卫们将男人给抬走。   .   有了玉镯,李妙真再次去跟西市的人接触时,身份瞬间上了一个档次。   她从西市那里了解到,彩带系手腕是门徒,在往上是木镯、玉镯、金镯。李妙真又听说玉镯的身份都是靠捐钱买的,又继续问身边的小管事:“我还要花多少财帛才能达到下一级别呢?”   小管事听到钱就来了精神:“引路人没跟你说吗?你要完成任务,才能够觐见天神,被授予金镯。”   这里看似是一家小酒馆,实际上是骨科教在西市的点。小管事悄声道:“首先,你要跟你有血缘至亲,比如亲姐妹,有肌肤相亲……”   “我做过了。”李妙真真诚道:“我特别喜欢这种感觉。”   她并没撒谎,毕竟她现在是男子装扮,而且李妙真小时候经常和新平公主一起睡觉。   小管事欣慰一笑,又跟她说了几件事,比如说发展下线,等等。末了,李妙真又问他,教内可有什么延年益寿的东西,毕竟她有点虚。   “当然有!”小管事立刻懂了,心道这么个俊俏的小哥,原来不太行。他眉飞色舞道:“什么神油啊,药膏啊,我们都卖……”   “别骗我,我是内行。”李妙真瞥着他,微微冷笑。   小管事眼珠子一转,又陪笑道:“那是,那是。你啊,若是真有钱有势,不妨试试养活药……”   她蛮感兴趣道:“什么是活药?”   对方伸出手,暗示她。   李妙真还欠着巨款没有赔呢,她哪来的钱。不过,幻术她还是会的,她看了看袖子,发现小梨都掉毛掉到她身上了。   她随手捏起一根毛藏到袖子里,像模像样地摸了一会儿,出来的时候已是一根金条。   小管事眼睛都直了,在唐代,金子可值钱了!他伸手就去抓,李妙真缩回手,瞧了他一眼。   他心领神会:“所谓活药,就是……”   .   所谓活药,就是采阴补阳,或者采阳补阴的秘术。   骨科教嘛,集东西方文化里的所有邪术大成于一身。活药,就是养一群少年少女在家里,作为炉鼎,随时索取。   李妙真听完后一想,这不就是虢国夫人在府上搞的那东西嘛。   她听兴庆宫的鹦鹉说,虢国夫人入宫的时候,有时候会偷偷给贵妃送点丹药。据说那丹药能够美容养颜,永葆青春,贵妃从不问那丹药的来路,因此鹦鹉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来的。   大概是金子的作用,小管事给李妙真介绍了一个炼药大师,据说他曾经帮多位贵人炼制仙药,于是便约了一个时间,几日后在礼泉坊见面。   ……   回到归真观,李妙真听素空说,东宫的张良娣已经等她很久了。   她知道张良娣是为何事而来,这几日太极宫内正在全力追查那男人的来历。这等祸乱后宫的事情,在历朝历代都是头等大事。   张良娣在殿内焦灼不安地走动着,看到她,泫然欲泣:“公主,求您了,可千万要信守承诺,别把事情说出去啊!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那夜走后张良娣就后悔了,她将镯子给了外人,可不就是自爆证物么?   “嗯。”李妙真点头,很淡定的坐下了:“我只是个出家的师娘,不敢招惹红尘的是是非非的。”   这话是前些时日张良娣送她的,现在李妙真原封不送还回。张良娣面红耳赤,讪讪道:“您……是高人,妾不敢冒犯。”   这几日她想了很久,如果任何人知道一丁点儿她的事,那母族之荣耀,未来皇后之位,可就全没了!   李妙真没有说话,这次她连茶都没有让人给张良娣奉上。张良娣虽然急躁,但她仍不忘打量着李妙真的神色,陪着笑脸,慢慢试探道:“公主跟宝章的关系甚好,妾也觉得宝章和虢国夫人的幼子不太匹配,不若让妾慢慢规劝太子,让他回心转意,您以为如何呢?”   “你能做到吗?”李妙真慢条斯理道。   她笑了,自信满满道:“只要不涉及到最重要的东西,太子,还是很宠爱妾的。妾有这个把握,只要公主给妾一条活路。”   “我答应你。”   张良娣不敢信:“真的?”   “修道之人,不妄自结下因果。”李妙真莞尔一笑,道:“不过,你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跟我说一遍。要知道,你的命是我救的。”   张良娣原本不想说,她也自我反思过,整个过程都是因为求子心切,然后一步步掉入别人早已挖好的大坑。但是李妙真确实救了她,如果不是对方及时赶到,她早就罪孽深重了。   “您知道吗?”她谨慎开口:“给妾介绍牵线的,是韩国夫人。妾真傻,韩国夫人的女儿是广平王妃,是太子的长媳。这个女人对妾,怎么会有一丁点好心呢?!”   “现在她们知道了吗?”李妙真想起天牢里还有个男人。   张良娣低着头,咬牙道:“就算她们想到了,妾死也不会认的!好在之前一直做好了部署,那夜之后妾也让人假装娘家人离宫了。再说了,妾手里也不是没有一点关于她们的东西……”   ……   昏暗的牢房里,四面清冷都是墙壁,狭小的窗户高悬在上面,外面天阴地暗,里面也几乎没有一点光。   冰冷的地上摆着一张破烂不堪的草席,一个刚刚遭了毒打的男人倒在上面,早已疼得昏了过去。   在他身后的那面墙壁上,原本是空荡荡无一物的,忽然多了一扇门。两个披着蓝色斗篷的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人看着他,道:“弄醒他。”   另外一人立刻俯身给他喂药,药入口即刻化了,男人幽幽转醒。   披着蓝色斗篷的俩人立刻拥抱住了他,声音沙哑道:“兄弟,你受苦了!我们来救你,为你复仇,到底是谁害了你?”   男人翻着白眼想,弱弱无力道:“蓝、蓝眼睛……”   在那可怕的桃林里,他只记得有一双极美的蓝眼睛,恍若家乡的天空,蒙着洁白的面纱,向自己问话。他不知道是不是这人在追自己,但是能够回忆起的画面,也就只有这一幕了。   “什么人?”他们追问。   男人摇头,他又想起了那凶残的猞猁,低声道:“猞……猞……!”   来人给他的用药太猛,虽然唤醒了他,但也送走了他。眼看着男人断气,披着斗篷的俩人默默起身,从那扇门出去。   他们离开后,出现的墙上的门也渐渐消失了,只留下一张草席,一个死人。   披着蓝斗篷的两个人走得极快,不多时就到了长安城外的一处秘密庄园里。金碧辉煌的屋子内,只有一位雍容华贵的胡服夫人,一边洗脚,一边享受着美少年的按摩。   他们如实说完全部,夫人笑道:“蓝眼睛?蛇?”   她懒懒地滴着水的双足放在另一位美少年的怀里,勾唇一笑,道:“回去告诉你们的主人,我知道是谁了。接下来的事情,让我们去做就好了。”   .   按照约定的日子,李妙真准时去礼泉坊跟炼药大师见面。   最近阿皎有事不在长安,因此她都是一个人出宫。她今日换了件青色圆领袍,打扮成文人的样子。   她踏入约定好的酒肆,双眸扫了一圈周围的环境。这是一家很大的酒肆,隔壁就是王如意的店。   今日客人不多,有的提酸诗有的摇头晃脑的发牢骚,也许因为最近公布了省试的结果。小二迎了过来,她简单说了下,准备去二楼的包厢。   才踏上楼梯,迎面遇到了一个栗特人。   李妙真见多了老外也不觉得有什么,径自往前走。对方却一把扯住她的衣袖,高声惊叫:“野那?你是野那?!” 第31章   这个栗特人的汉话说的不是很标准,李妙真听成了野大。   她十分冷静道:“我是吓大的。”   “就是你,我不会认错!”见她听不懂,栗特人才说了几句还算标准的洛下正音。   “我说,你认错人了。”李妙真朝后退了几步,打量了对方几眼,是个衣着华丽的胡商,看着也有三四十岁了,满脸络腮胡子,看着还有点凶。   胡商有些失神:“阁下……确实比野那公主小了很多,是在下冒昧了。不知能否请小公子喝一杯?”   她拒绝:“我约了人。”   见此,对方也不再纠缠,只是频频朝她看去。李妙真到了二楼,先让店家上了一壶茶,坐在雅阁里安静地等待。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小管事介绍的炼药大师还是没有来。李妙真正有些不耐烦了,忽听雅阁的门被轻轻推开。   她回眸一瞥,有些失望。   “你来做什么?”她问那先前见到的胡商。   “公子,”他客气抱拳,道:“在下其实是这家酒肆的东家,先前有所得罪,实在是不好意思。我看公子所等的人尚未来,不知能否请公子喝一杯?”   胡商热切地望着她,虽然他长得五大三粗的,笑起来却憨态可掬。李妙真抿唇一笑:“好啊。酒就不必了,东家请坐。”   “公子爽快人!”   他拍了拍手,立刻有小二沏了新茶端来,一看就是佳品。胡商看她一点都没有动,含笑道:“公子,在下来长安城旅居十六年,认识的人少说也有上千。在下姓曹,名禄山,礼泉坊、西市上,几乎无人不知我的名字。”   李妙真失笑道:“曹禄山?”   不是她想笑,实在是这个名字太搞笑。她只知道一个安禄山,没想到禄山这俩字竟然是栗特人的常用名。   曹禄山却以为她听说过自己,露出满意的微笑。他拍着胸脯道:“我自从十四岁离开曹国,跟着商队走南闯北,哪里有利,哪里有我曹禄山。我从丝绸生意,做到瓷器,再到长安定居,也算是栗特人里的王元宝了啊!”   “你是曹国人?”   “嗯。”曹禄山快言快语:“实不相瞒,我看公子的相貌,颇似我的一位故人,她是我们曹国的野那公主,哎,她可真美啊!”   曹是昭武九姓之一,也是栗特人中的曹国人入唐后的姓氏。李妙真心思一动,曹野那姬?   她没有吭声,继续听那曹禄山回忆着野那公主的美貌。据说,野那是曹国王室里最美的公主,她的脸像最高神灵光明神一样完美,她的眼眸是夜空中最璀璨的星,她的眉……   曹禄山下意识看了她一眼,喃喃道:“就跟公子一样好看。”   “那后来呢?”李妙真没有理会他的停顿,十分感兴趣道:“野那公主怎么样了?”   他的神色一黯:“公主太美了,我们曹国只是个小国,不配拥有她。那一年,我和哥哥带着商队,跟着我们曹国的使团来长安,将我们最美丽的女神,献给了大唐最尊贵的皇帝……”   “她成了妃子。”李妙真道。   “不,不对。”曹禄山双手抓脸,痛苦地摇头:“皇帝只称呼她为胡姬!他被她的美貌吸引,最后却怀疑她跟别人有染,在她生了孩子之后,下令赐死了她!”   李妙真用衣袖遮住脸,用悲怆的声调道:“真可怜!”   “是啊。如果那个孩子长大,可能也快十五岁了。”曹禄山摇摇晃晃起身,叹道:“唉,今日跟公子有缘,不然这番话,我憋在心里很多年了。可怜我的哥哥,至今还……唉……”   ……   从酒肆出来,李妙真又去了一趟西市。   小管事见到她,一脸苦瓜样:“公子,咱也不知道去哪找您,今儿大师有事不在,他说了,请您七日后再见,还是同一个地点。”   李妙真无语:“行吧。”   她漫无目的在西市溜达,想起那曹禄山的话,半信半疑。她想找阿皎问个清楚,可惜阿皎最近不在。   其实在很小的时候,她也听安仁殿的宫人们悄悄议论过,说她可能血脉存疑,不是皇帝的亲生女儿。李隆基对诸位公主都很好,唯独对她不善。   她觉得这事儿可行性不高,如果真的不是皇室血脉,恐怕也活不到现在。李妙真在西市里溜达了一大圈,又捏了根小梨的毛变成一枚开元通宝,准备丢在许愿池里许愿。   可惜人太多了,她没挤进去。   .   “妹妹!”   李妙真习惯早起在归真观里闭关修炼,却没想到新平公主来了。她吓了一跳,还以为新平已经找到了罗公远的踪迹。   她正寻思着找个地方躲起来,新平公主就风风火火冲进来了,一把将她从帷幔后面揪了出来:“你听说了吗?”   李妙真转了转眼珠子:“姐姐,我已经移情别恋了,我想……”   “我是说,”她匆匆道:“坊间的谣言!都说你不是阿耶的女儿,是一个叫曹元庆的人的私生女!”   “他是谁?”李妙真问。   “一个胡商,据说也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容貌跟你颇为相似。”新平公主道:“坊间都传疯了,你还在睡大觉!”她错把修行当成了休息。   “不对呀,”李妙真觉得这事情很奇怪:“大家关心我做什么?”   “没事做,总爱造谣。”新平皱眉道:“还不知道宫里知不知道这件事。”   她的嘴大概开过光,没一会儿素空来报,东宫的宝章县主来了。果然宝章一来,就带了个更不妙的消息:宫里也传开了。   “我真是受宠若惊。”李妙真冷冷笑道:“看来,我又得罪人了。”   她又不是贵妃,不是一举一动都会被人关注到的。李妙真心中隐隐有预感,好像有大事要发生。   新平则着急多了:“下月就是你的生辰,阿耶说过给你封号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   “姐姐宽心。”李妙真安慰她:“宫中一切事宜都会有记载,实在不行,呃,滴血验亲也不靠谱,我还是彻底出家吧……”   她抿唇一笑,眼睛像天蓝色的琉璃,纯净、深邃。她虽然猛一看不像栗特人,但肤色白皙,眼窝深邃,和长安城里的公主们大不相同。   新平公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李妙真仔细想了想,她最近搅进了骨科教的事情,莫非被发现了?新平、宝章走后,她在寝殿里收拾衣裳,无意间拾起那日所穿的圆领袍。   她摸了摸衣袖,那一枚没丢出去的开元通宝已经消失了。   附近也没有掉落的铜钱,衣袖里只有几根小梨的毛。看来,她的法术能维持的时间有限,绝对不超过三日。   李妙真猛然想到了一根金条。   ……   阿皎回来后,听安仁殿的宫人讲了最近的谣言,气得跳脚。   她对李妙真道:“公主少信那些胡说八道的话!你娘是什么人,能看上曹国的人?”   “对啊,曹野那姬是个怎样的人?”李妙真顺着她的话问。   阿皎语塞,开始极力掩饰:“我怎么知道,我只见过她几面……反正,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人,你阿娘她可美了。”   “虽然我不在乎她,但是她抛弃了自己的孩子是个不争的事实。”李妙真坐在蒲团上,闭着眼道:“人美,那心呢?”   “公主你可别这么说,你阿娘有她苦衷。”阿皎立刻道,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等等,你娘她已经……”她越发解释不清。   “不必说了,但是阿皎,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她朝阿皎温柔地笑了笑:“以后,我们不提她了。”   “可是……”   阿皎想再解释,可李妙真已经闭上了眼睛。她郁闷地闭上嘴,也没话可说了。   她们不是人,也确实无法理解人的心思啊。   从小没有父母的陪伴,那又算得了什么呢?现在的公主不也活蹦乱跳吗?阿皎虽然当了这么多年的人,可她还是不懂人的心思。   毕竟,她们从不需要照顾后代。   .   在王如意的经营下,礼泉坊的涮羊肉古董羹红遍长安,名声也传入宫闱之中了。   李隆基听虢国夫人提起这长安城的美食,对此也颇感兴趣:“这王如意倒有几分王元宝的聪明,心思也灵活,朕不如召他进宫,让朕与贵妃,也尝尝这有名的古董羹。”   “陛下,这古董羹,其实最要紧的是热闹的氛围。”杨国忠进言道:“古董羹不分食,所有人都共用一锅,反而比寻常更好吃了。”   大唐讲究分食,尤其是在宫廷中,几乎没有共食。李隆基欣然接受,道:“既然百姓都觉得好,那朕还真要去看看。”   贵妃听闻要出宫,顿时眼前一亮。她温声道:“三郎,若摆天子的仪驾,岂不是打扰了百姓的生计?”   “那就依你所言,布衣出宫!”李隆基笑道。   他一出此言,贵妃又惊又喜,杨家兄妹也笑说要扮成一对寻常的夫妻跟上。近些日子皇帝很少召见他们,这种罕见的冷淡疏离,让杨国忠有些紧张。   毕竟皇帝的宠爱,才是杨家安身立命之本。   到了次日一早,李隆基和贵妃果然扮做一对普通夫妇,在杨家兄妹及高力士、千牛卫的陪同下离开兴庆宫。他们乘车到了礼泉坊中,见鲜店的大旗高高悬在店门前,门口只有寥寥几个人。   “生意冷清啊。”李隆基感叹道。   “陛下,王如意这小子古灵精怪,这吃饭还需要取号。”杨国忠笑道:“他每日午时准时开店,提前来的,要早早来取一个号牌,既省去了排队的麻烦,还让没取到的人心里惦记,下次一定提早来。”   贵妃戴着帷帽,轻声道:“那我们去取号吗?”   “怎需陛下和娘娘等待,臣早已提前派人打好招呼了。”杨国忠恭敬道:“陛下,娘娘,请。”   几人踏入店内,他们没惊动王如意,因此只有小二殷勤来迎客。李隆基带头到了三楼的雅阁,打量了四周,道:“这里还不错。”   “要喊王如意来陪侍吗?”   “不必。”李隆基摆了摆手,又看着他:“看不出,你还挺欣赏这小子?”   “臣不过是爱食罢了。”杨国忠惶恐道。   李隆基一笑也没有在意,虽说这家店是共食,但除了贵妃谁也不敢跟皇帝同席。过了会,小二端上锅来,店里的锅经过了改良,现在用的是炭锅,中间凸起并高高的,四周烧着滚烫的水和锅底。   薄片的羊肉端来,高力士在一旁侍奉,李隆基尝了一口,赞道:“好!”   他正欲再吃一块,忽听隔壁传来了细微的动静。他朝下一瞧,原是隔壁酒肆的二楼的支摘窗被从内向外推开,再用一根长木支起。   他们所在的三楼能够清晰地看到隔壁二楼雅阁里的一切,李隆基没有在意,直到虢国夫人指着楼下,说了一句:“咦,那不是归真观的妙真师娘吗?”   ……   李妙真第二次来到这家酒肆。   今日就是她跟炼药大师约好的日子,特意来赴约。她走入酒肆里,径自上了二楼。   曹禄山不在,雅阁里却多了一个陌生的栗特人。他抬起头,李妙真看他的相貌与曹禄山也颇为相似,微微愣了下,转身想走。   那人却叫住了她:“虫娘!”   她侧头,瞧了那人一眼。   “我是曹元庆,是曹禄山的哥哥。”他指着自己的双腿道:“你无需害怕,我已经是个废人了,不会将你怎么样的。”   曹元庆似乎有腿疾,他不能跪坐在席上,只能盘膝而坐。李妙真抿唇不语,对方却痴痴望着她,落下泪来:“虫娘,不是我有意揭开你的身份,实在是你跟野那公主长得太像了!”   坊间传言此人是她的亲爹,看这架势,好像要认亲啊。李妙真冷笑道:“你不过是一个市井里的胡商,如何能知道深宫里的公主名讳?”   曹元庆:“……”   他一下子就被李妙真给问住了,只得含糊道:“宫闱之事又不是什么秘密,我旅居长安多年,一直在关心你。”   “果真?”   曹元庆深情道:“当然。我与野那公主,在曹国时,就……”   “打住。”李妙真打断了他的碎碎叨叨,问:“既然你在长安多年,又关心我,那你知道我的生辰吗?”   曹元庆:???   三月初七是李妙真的生辰,但知道的人极少。她的异常冷静,让曹元庆无所适从。   他格外郁闷:“这种私密事,我如何知道?”   “一会知道,一会不知道,我都糊涂了。”李妙真似笑非笑道,她一直站着瞧他,那种目光,隐隐有寒光。   她连着打断曹元庆的回忆,倒有些反客为主的架势。李妙真正色道:“你说你认识野那公主,我也可以说我梦到过野那公主。胡言乱语,可有凭证?”   经她这么一提,曹元庆终于找回了思路,赶紧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信物。那是一封泛黄的信,里面大概是情书之类的东西。   李妙真还生怕他拿出什么难变的东西,看到信眼前一亮。信不就是一张白纸嘛!她最擅长用纸变化万物了!   “我与野那公主,”曹元庆指着信道:“从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若不是……”   李妙真扫了一眼信封,疑惑道:“你们两个栗特人,为何用汉字交流?”   曹元庆:???   他明明写的栗特文啊!怎么一下子变成汉字了呢?   ……   隔壁三楼的李隆基绷着脸,都快压抑不住脸上的笑意了。   只是外人看来,还以为他是生气了。杨国忠凑上来,悄声道:“陛下,此人罪孽深重,可要……”   “有点意思。”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了,摇了摇头,又道:“朕虽然不喜欢虫娘,却从未怀疑过她不是朕的亲生骨肉。”   杨氏兄妹脸色一变,虢国夫人小心翼翼道:“那陛下为何偏偏不喜爱她呢?”   “是因为”李隆基放下竹箸,欲言又止。   他没有再说,继续望着楼下。那曹元庆已经被李妙真问得瞠目结舌,简直一个字都答不上来了。   只听李妙真大声质问他:“我听说你们曹氏兄弟在这开酒肆十余年了,按理说是个本分的商人。可你们俩,谁都不成亲,俩兄弟一起过日子,你们真是很好的贯彻了教义啊!”   “你说什么?”曹元庆惊恐道。   “你手上的木镯,已经在我的手里了。”李妙真伸手一晃,手中俨然多了一个木镯:“你们兄弟俩狼狈为奸,信仰异教。你今日是逃不过的,你弟弟也已经被我的人抓了,死心吧!”   曹元庆起身想逃,无奈腿脚不利索,又被一只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猞猁给按住。   小梨的爪子狠狠地按住他的脸,李妙真走了过去,冷声道:“你的上一级是谁?”   “当然是光明神灵!”曹元庆露出狰狞的表情,喘着粗气道:“曹元庆宁死不屈服于黑暗!”   他喊了句无比中二的话后,就想咬舌自尽。   谁能料想,他咬住的是小梨的爪子。小梨很生气,一挥粗爪,曹元庆的半边脸都被呼肿了。   ……   那边阿皎绑了曹禄山,还搜出一大堆骨科教的东西。   她们正欲离开酒肆,李隆基一行人迎头走了进来。李妙真很镇定,她早就猜出了,李隆基一定在附近。   不然,这场大戏演给谁看?   幕后操控者真是低估了她的阅览量,荧屏上的宫廷戏她都看够了,尤其是这种指认私生子的桥段。   她屈膝行礼,刚想开口,李隆基摆手道:“不必说了,鸦已尽知。”   杨国忠赶忙想来接收曹氏兄弟,李隆基却让千牛卫将这俩胡商给带走。他又听李妙真介绍了一会骨科教,想了想,道:“这个不好,回头告诉京兆尹,整座长安城都搜查一下,都取缔了吧。”   李妙真还是有些遗憾的,她在小管事那里暴露太早,以至于没能追查到最后。她现在没有足够、直接到证据去指认杨家兄妹,但是,她并不着急。   .   夕阳西沉,处置完所有事情后,又在王如意的店里吃了一顿涮羊肉,李妙真才带着阿皎和小梨回宫。   天地都被夕阳染成了橘色,护城河如同一条金色的绸带,将太极宫环绕。   “阿皎,其实我终于明白了我名字的含义。”她忽然道。   阿皎歪头:“公主说什么呢?”   “虫娘,虫,就是蛇嘛。”李妙真冷然一笑,道:“曹野那姬,她不是人,是蛇吧。”   所以,李隆基才会如此厌恶她,并且给她的女儿,起了一个类似于蛇女的名字。 第32章   阿皎张了张口,似乎想解释一下,但她又把话咽了下去。   “她是蛇,你是蛟,难怪你们是好朋友。”李妙真想到自己人蛇混血的身份,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一双腿:“好在父系基因显著啊。”   她可不想有一条蛇尾巴,那就成彻底的半妖了。最近总有人拿曹野那姬做文章,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公主是怎样发现他们不对劲的?”阿皎转移了话题。   “还是要多谢小梨的毛嘛。”李妙真略有所思道:“我太过自信了,只觉得顺蔓摸瓜,一切尽在掌握中。其实天牢里的那个教徒已经看到了我,可能也记住了我的样子;再加上我的幻术维持不了太久,我给小管事的金条早已变成一根毛。”   重点在于,金条成了毛,小管事仍旧殷勤帮她介绍大师,这就不合常理了。曹氏兄弟的出现,市井里的流言蜚语,一切的不寻常,都在说明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回到归真观,用过晚膳后就回寝殿歇息了。   黑暗里,小梨悄咪咪推开槛窗,溜了进来。   李妙真掀开眼帘,看到它娴熟的动作,随手丢过一道符:“不许上来!你还在掉毛呢!”   小梨很委屈地趴在地板上,奶声奶气:“公主今天还说谢我呢!”   “此一时彼一时。”李妙真不为所动,宛若翻脸无情的渣男。   “好吧。”小梨翘着短短的尾巴跳上窗棂。它临走前,想了想,忽然回首:“公主!我要跟你说一句话!”   “说……”她困倦道。   “公主,不是虫娘!”   李妙真一愣,可小梨丢下这句话就跑了,留下一地银色月光。   .   天宝十三载,三月初七。   安仁殿的梨花开满枝头,层层叠叠如一片白色云海。李妙真清晨早起,从梨树下挖出一坛子老酒,拆开封口,清冽的酒香瞬间扑满她的鼻息。   这酒还是她十岁那年埋在树下的,是她和当初的薛才人,现在的阿皎,一起做的梨花酿。她小心地抱着坛子,朝归真观走去。   今日是李妙真的十五岁生辰,也是及笄的日子。阿皎一定很喜欢这酒,今日不醉不归!   东边旭日升起,洒下温暖的春光。她踏入山门,发现三清殿前站了好多人,原来新平、广宁等公主都派了人来送礼物。   “恭贺公主生辰!”众人齐声道贺。   “多谢诸位姐姐,等我忙完,一定到府上拜访。”李妙真甜甜一笑,吩咐素空给各位公主回礼。李隆基从不管她私立出宫的事儿,她现在行动很自由。   “咦,阿皎呢?”她将梨花酿递给素空,却没发现阿皎的身影。   素空习以为常道:“公主,她一夜未归,不知去哪里了。”   李妙真一直对阿皎很放心,或许,她还在护城河里宿醉为醒呢?素空开始清点各家公主送的生辰礼,她在一旁看着。   她今日没有穿羽衣,反而是换了件轻薄的襦裙。她的上衣是淡淡的粉色,绣有荷花;下裙像是迎春吐出嫩芽的黄,黑发垂落在胸前。   李妙真垂眸的刹那,倒真有几分像盛唐的美人。   水缸里倒映出她明媚的姿容,李妙真瞧了一眼,竟还有些不习惯。她今日只松散的绾了个发髻,鬓上簪了几朵樱花,素空忙里偷闲,道:“公主,今日谁给您上头?”   上头就是古代女子十五岁那日最重要的行笄礼,内容很简单,就是用一根簪子固定住头发。她虽然有爹娘,但等于没爹娘,与她关系好的诸位公主又都是同辈。   李妙真想了想,道:“等阿皎吧。”   素空非常不解:“公主?”   在归真观里,阿皎只是个小女冠。李妙真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抿唇一笑,道:“等阿皎回来,让薛才人给我上头吧。”   “对,公主您思虑周到。”素空以为自己误会了她,忙笑着道。薛才人虽然位份低了些,但也算是公主名义上的养母嘛。   她当然不知道李妙真心中打着的算盘,肯定是要让阿皎上薛才人的身的。这边素空在整理礼品,无外乎是些绸缎首饰之类的,李妙真看她一时还忙不完,于是去给老观主上了一炷香。   青烟袅袅,她在心里默默跟老观主说了几句话,能在大唐平安长大,都是因为阿皎、老观主,还有新平公主等人的帮助。   她跪在蒲团上,郑重地朝老观主的牌位下拜。   三拜到底,李妙真忽然瞧见地上有个东西。虽然殿内略黑,可她隐隐看着,是个白色的,像纸一样的东西。   东西被某件家具压在下面了,她学过一点隔空取物,就顺手取到手上。这原来是一封信,李妙真垂眸一瞥,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   这罗公远是有猫饼吧!   他的信,怎么无处不在?!   跟上次一样,信上写着三月初七启,落款罗公远。更没想到的是,落款旁还有一行小字,上书:此信防火。   李妙真:“……”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看,但是好奇心害死猫,这一次她没有抵制住诱惑,把信撕开了。   信很薄,里面只有一根黄竹削成的发簪,其上没有一点修饰,看着极其普通。   李妙真很纳闷,拿起这个诡异的簪子,不知道该说什么。罗公远难道不知道,不能随随便便送女孩子首饰吗?   不对,这不该叫首饰,这叫一根破竹子。   ……   同在太极宫,宝章亲自来陪她过生辰。   只不过,宝章看到她第一眼惊讶极了:“小姑姑,你为什么往头上插筷子?”   李妙真无语道:“别说了,我想静静。”   她刚刚手头只有这一根破竹子,想试一下及笄的感觉,于是顺手插在发髻上。谁料插上去就拿不下来了,跟有胶水似的。   这个样子,她怎么见人啊!   宝章见她脸色不好,没有再追问,招手让宫人将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带上来。她笑道:“小姑姑,这是我给贵妃配的红玉膏,每晚睡前涂在脸上,翌日早上再洗去,贵妃都说好用呢……”   近来宝章很受欢迎,据说这红玉膏,宫里多少人想要都求不到。她收下这睡眠面膜,想了想,道:“你的婚事怎么说?”   “真的要谢谢小姑姑啦!”宝章一把抱住了她,亲昵道:“小姑姑好厉害,阿耶现在不提他了!只不过……我也快及笄了,听阿耶的意思,他又看中了别人……”   姑侄俩讨论了一会儿长安城里合适的人选,宝章都不太喜欢。她觉得门阀世家的郎君太文弱,全然没有男子汉的气概。   “我阿娘终日独守佛堂,都是因为嫁了我阿耶。”宝章悄声抱怨:“我可不要这样没担当的男儿郎。”   “你是县主嘛,不高兴可以离了再嫁。”李妙真淡定安慰。   宝章一想,可不就是这样嘛。她顿时开心了起来,也不提这件事了。   毕竟在李家,公主、县主们再嫁实在是太寻常了,有的公主都嫁了三次。   俩人正研究着怎样取下那一根破竹子,一只仙鹤自空中悠悠飞来,落到了归真观的院落里。仙鹤落到地上,就变成了一只纸鹤,只是上面还套着一个亮晶晶的小圆环。   李妙真惊喜道:“一定是师父寄来的!”   她快步走上前,弯腰捡起纸鹤,并捏起那个碧玉色的小圆环。这东西像是个戒指,李妙真不解其意,再看那纸鹤。   拆开纸鹤后,纸的里面果然有几行小字,师父先给她道贺,再说明了小圆环的用途。简单来说,这个小圆环是一个储物袋,也是空间法器!   她将小圆环戴到食指上,小圆环瞬间发出淡淡的青色微光,很快就像气一样蒸发了,在食指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与此同时,李妙真的神识进入了一个极大的虚空,看起来至少有后世的一个操场那么大。   李妙真熟悉了一下操作流程,就想从身边找点东西试手。她看到殿前还有几大箱子未入库的礼物,于是默念法咒,几乎在同一瞬间,殿前的大箱子都不见了!   素空吓了一跳:“咦,是我眼花了吗?”   在她的储物袋里,几口大箱子规规矩矩地漂浮在虚空中,李妙真用神识打开了箱子,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玉佩。她收回神识,再低头一瞧,玉佩已经在手中。   “你没有眼花,我在试一个有趣的东西。”她笑吟吟道,刚想把储物袋里的箱子还回来,一只雪白的鸽子飞入归真观,落在石灯上。   “咕咕咕。”鸽子叫了声。   “信鸽!”宝章笑着指鸽子的脚:“看来又是给姑姑道贺生辰之喜的呢!”   李妙真有些奇怪,她想不到还有谁会给她送礼了。她展开纸条,看了一眼,脸色骤变。   上面称,欲救蛟妖,速来城西四十里。   除此之外,别的什么都没说。李妙真屈指一算,无论是星盘还是占卜,阿皎似乎真的出事了。   “小姑姑?”宝章看她脸色不好,很担心。   “我要出宫一趟,”她匆匆道。瞥到宝章担忧的神色,她抿唇一笑,眸光温柔:“没事!阿耶今日要赐我封号,我要先去兴庆宫领旨,等我回来再找你。”   宝章放下心来,点头如捣蒜:“好好好!姑姑快去,我在观里等你!”   李妙真唯恐她们怀疑,又迅速梳妆打扮了一番,将头上那个难看的破竹子用丝带缠住了。她推门走出山门,正好迎面撞见了穿着千牛卫常服的苏发,他仰头望着自己,眼神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惊艳。   可是,她已经没心思再照顾苏发的情绪了。李妙真视若无睹地往前走去,走到没人的角落里,小梨也悄悄跟了上来,一起坐在铁鸟13里冉冉升空。 第33章   城西四十里,尚是一片荒山野岭。   李妙真带着小梨,坐在铁鸟13上盘旋在群山的上空,没看出这里有什么奥妙。阿皎的修为也不低,她会被什么人抓去了呢?   背后好像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她们的一言一行。   她摸着下巴思索,小梨扒着舱窗看着山河大地,软软道:“公主,我们挨座山头找吧,我能闻出她的气味。”   “好。”   铁鸟13开始低空飞行,李妙真也在留意着山下的妖气。但偶尔冒出来的妖气,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小妖。   她们在山林的上空游荡,几乎要转遍了这一带,只剩下水边没有去。她考虑了一下,还是飞过去了。   才顺着蜿蜒的河流找了一两里,小梨就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好浓郁的味道!”   “什么味?”   小梨两眼放光:“鱼虾的味道呀!”   李妙真:“……”   她白了小梨一眼,小梨使劲摇着小脑袋:“公主公主!可的确就是这里呀,真的还有蛟的气息!还有……”它歪着脑袋,有些疑惑:“是什么呢?好奇怪……”   “你是说,水里吗?”   小梨点了点毛茸茸的脑袋,李妙真在岸边落下铁鸟13。她又不通水性,小梨也不会,要怎么下去呢?   她看着这河水,忽然有了主意,从袖中又抽出一张白纸,叠成了水鸟13。   这只水鸟其实就是个潜水艇,李妙真没见过真正的军用潜水艇,因此变幻出来的水鸟13有点可爱。它看起来像是一个没有翅膀的大黄蜂,上面竖着一个探头。   她带着小梨打开舱门走了进去,骨碌碌滚进了河里。   ……   这条河远比想象中要深很多。   夜明珠照亮前行河底的黑暗,无数鱼虾从身边游过。小梨很兴奋的用肉爪子扑打舱窗,可惜它什么都够不到。   李妙真留神看着四周:“到了吗?”   “没有,蛟似乎在前面呢。”   水鸟13缓缓朝前,李妙真觉得这时间似乎过去了三四个时辰。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久,似乎阿皎的气息一直在游走。   “你没觉得有些不对吗?”她问小梨。   小梨摇头,它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又过了大概半个多时辰,小梨忽然精神一抖:“到了!”   她们在河底游走,已经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这里的水域很宽广。李妙真的夜视力本来就好,加上夜明珠的光芒,她看到前面有一块巨石,很高,很粗,有个不明生物在上面摆动。   李妙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她开快了水鸟往前一看,果然是阿皎!   只见她被迫现出了原形,被又粗又重的铁链子锁在了这一块巨石上,不住地挣扎。李妙真急着想去救她,于是匆匆写了一张避水符,又抓了一大把别的符箓,对小梨道:“乖乖在这里等我。”   小梨老实点头,她才将避水符贴在胸前,快速推开舱门跳了出去。   避水符遇水,泛起点点金光,让李妙真能够在水底自由游走。可贴符的胶水遇到水就不太行了,避水符迅速地离她而去。   李妙真:!!!   她以为自己要完,谁料站在水底没有一点异常反应。她能顺畅呼吸,能游走,甚至还能说话。   原来她真的有妖的血统啊!李妙真哭笑不得,但没忘记正事,继续朝阿皎游去。到了巨石旁,她大声道:“阿皎,阿皎!”   阿皎睁开一双碧眸,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她。   “你怎么了?谁抓你的?”李妙真看着这粗重的铁链,碰了下,几乎都推不动。她知道周围可能潜伏着危险,可是她必须出现。   阿皎气若游丝:“公主,我没事……”   “没事?怎么会没事呢?”她化符为利刃,去砍那铁链,可是,没有丝毫的作用。   她围着阿皎游了一圈,注意到阿皎的身体没有受什么伤,因此放下心来。她找到了铁链的锁,是个极其样式古朴的横开锁,可她也不知道怎样开锁。   正当她围着阿皎想办法的时候,小梨疯狂地扑打舱窗,想给她一点警示。可惜它太小,李妙真又全神贯注的帮阿皎解锁,完全没有留意到小梨的异常。   水波摇动,不同寻常的气息在靠近。   这种自带的强大压迫感,让周围的鱼虾纷纷避让。李妙真终于意识到了周围的异常,她抓起符,躲在了巨石的后面,侧身悄悄往前看。   河底深处,有一男一女,从黑暗里缓缓出现,周身自带淡淡的微光。   为首的是个绰约多姿的女子,一头红色的长发如波浪般垂到脚下,肤白胜雪,面容极美。   随后的是个白衣男子,黑发用玉冠束起,生得英俊儒雅,手摇一纸扇。   她偷看这二位,猜不透他们的身份。这二位冷眼扫来,似乎是看破了她的藏身之处。   “出来吧,妙真!”   .   她从巨石后走了出来。   离得近了,李妙真才看清那红发美人的容颜,蓝眸深目,跟她一样。她瞳孔一震,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和她一样,王嬿嬿也在打量着她。   黑暗阴冷的河底,她们在平静对视。两人都有一模一样的天蓝色眼眸,甚至连五官也略有一点相似,可流露出来的气质却大不相同。   一个像是盛唐的牡丹,明媚动人,雍容大气;   一个像是幽谷中的雨后茉莉,清丽脱俗,不屈不挠。   李妙真率先移开目光,她的心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并开始理智的思考。她好像被骗了,这个人,不可能绑架阿皎。   她回眸朝巨石上的阿皎望去,与此同时,阿皎心虚地别过了目光。   “你们故意把我引来这里吗?”她冷然一笑:“阿皎,你跟我说,是这样的吗?”   “公主……”阿皎原本就不爱演戏,她还没说什么就被识破,真是尴尬极了。当即冲着王嬿嬿喊道:“嬿嬿,有话你就直接说了吧,我真的演不来啊!”   主角弃演,王嬿嬿和那男子也没有什么好装的了。白衣男子随手一挥,绑在阿皎身上的铁链噼里啪啦掉下,阿皎伸展了一下身子,变成人形翩然落下。   她伸手去拉李妙真的袖子,却见对方淡淡的看着自己,眼眸里没有一点情绪。   她忽然有点害怕:“公……公主你别这样,我们这样做,真的是为你好啊!”   “为我好?”李妙真轻声道:“怎么说?”   阿皎看王嬿嬿不说话,只好硬着头皮上了:“皇帝老儿没几年就完啦!到时候天下大乱,你留在宫里不安全,不如现在就跟我们走吧!”   阿皎一口气说完,小心地观察着李妙真的反应。只见她淡淡一笑,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   “所以用你来威胁我吗?如果是为我好,阿皎,我只能感谢你的好意,然后就此别过了。”   她转身想走,阿皎忙一把拉住了她:“你去哪里?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离长安老远啦!”   “没关系,我可以坐着纸鹤回长安,你不是不知道我的本事。”她垂眸轻声道。   阿皎不肯放,但又不知道该说啥,于是望着王嬿嬿。不知怎的,王嬿嬿心底有气,她冷声道:“那李三郎对你不好,你怎么还要回到他的身边?!”   “不好吗?”李妙真保持着很好的脾气,道:“不过,他也没饿死我,勉强算是养了我。”   她们冷眼对视,李妙真的心境很平静,可王嬿嬿气得够呛。提起李隆基她就生气,语气更加不好了:“你心中有他,可他怎么会有你!他就是一个薄凉的男人,什么真龙天子,”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在他的心中,你就是个异类,便是飞升渡劫,也是条长虫!”   李妙真听懂了一半,她后退两步,道:“你错了。我心里并没有李隆基,他还不配。”   在她的心中,阿皎,新平公主,宝章县主……甚至是薛才人,都比李隆基珍贵。   她打算不理会这群分人类,自个带着小梨离开水域,谁料转身没走几步,一道强力就将她吸了回去,李妙真猝不及防,重重摔倒在河底。   “公主,”阿皎担忧地看着她:“别挣扎了,你也打不过我们!”   长发落在额前,遮住了李妙真脸上的表情。她的手按到河底,忽然摸到了一个长且硬的东西。   她瞥了一眼,那是罗公远送的破竹子,居然被震掉了。   李妙真下意识抓起那一根破竹子,挣扎着从河底爬起。谁料手中那根细细的破竹子,忽然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无数道白丝从竹子的头端长出,竹身变粗变长,像一个竹柄。不多时,万道拂丝垂落下,这原是一把拂尘!   李妙真手握拂尘,轻轻一挥。法光将水域一分为二,她赶紧隔空取到了水鸟13和小梨,趁着对方没有反应过来,开着潜水艇迅速逃离。   ……   剩下三位面面相觑。   阿皎嘀咕道:“我们公主很聪明的,你们未免也太小瞧了她……”   王嬿嬿没有理会她,满面怒气:“她用的什么法宝?!怎么一下子分隔了水域?”   “奇怪,这种法术我似乎在哪里见过。”白衣男子沉思道:“好像,还是多年前在鄂州……”   .   回到长安已是三月初九晚。   李妙真在长安城的上空俯瞰整座城市,红光点点,万家灯火。她猛然忆起那女人的一句话,大有不解。   她看向昏昏欲睡的小梨。   “小梨,”她揉醒了它:“你说,那个疑似我生母的女人到底是什么呢?”   小梨迷迷糊糊睁眼,圆溜溜的小眼珠子里都是敬仰之情:“公主不知吗?她是龙啊” 第34章   龙?   皇帝称之为长虫,亲生血脉被歧视,混得如此凄惨的龙?   李妙真很诧异,她想不到曹野那姬会是龙,说是蛇她勉强能接受。但是小梨的直觉一向很准,她默然片刻,道:“那白衣男子是谁?”   小梨舔了舔爪子,歪头想了下:“也是龙呀!水里的事儿我不太懂,好像,他们是不同的龙呢。”   “那他们是什么来由?”   “不知道……”   她从蛇女变成人龙混血,现在仍是纳闷。但是隐隐的,多年以来覆盖在李妙真身上的谜团,渐渐有了一个清晰的解释。   太极宫的猫咪对她十分恭敬,大明宫的仙鹤对她服服帖帖。李妙真从小能和百兽对话,她的血,甚至有特殊的药效,能救人。   因为她的身上有龙的血脉啊!   凉风拂过脸颊,李妙真借着月色看自己白皙的手。青色的血管里流淌着人和龙的血脉,但是,她只承认自己是人。   小梨摸着肚子道:“公主,小梨好饿呢。我们回宫吧?”   “先去新平姐姐那里吧。”李妙真道。前天是她及笄的日子,李隆基承诺要在当日给她一个封号,可是她跑了,现在还不知道渣爹是什么态度呢。   ……   新平公主府。   这个时辰刚刚宵禁,可公主府里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李妙真通报过后,不多时,家仆就请她入府。   新平坐在正堂里,疲惫不堪地揉着太阳穴,整个人看着很憔悴。正堂里坐着很多人,有驸马的弟弟妹妹,还有公主府的一些家臣。   “姐姐,府中出什么事了?”李妙真一眼瞧出这异常的氛围,走上前问。   “你来了。”新平抬眼看了看她,叹了口气,吩咐家仆请她入座。等李妙真坐好,才对她道:“驸马……出事了!”   离得近才发现,新平公主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了很久。李妙真定眼瞧着她,温声道:“姐姐,姐夫出什么事了?”   新平泪眼婆娑,未语,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落下。还是一旁的驸马弟弟跟她说了实情,原来,驸马姜庆初被皇帝抓走绑了,声称要给平卢、范阳和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送去呢。   “为什么?”李妙真觉得此事旷世未闻:“哪有将驸马送给节度使的?”   驸马弟弟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又耐心解释。自去年年底安禄山来长安觐见皇帝后,皇帝就对他非常信赖,还给他封了新官。之后,安禄山利用职责之便,挑选了军中的好马,都悄悄送出了长安。   一个栗特人偷马,难免让大唐的官吏心生警惕。然而,当有人进言给皇帝时,皇帝只是哈哈大笑,摆手说不可能,安禄山比谁都忠心。   进言的人多了,皇帝也有些不耐烦了,当着众人的面说,谁要是再敢诽谤安禄山,他就把谁绑起来送过去!   今岁三月初一,安禄山离开了长安。他离开潼关之后,每日赶路三四百里,着急回范阳。正巧,姜庆初从外地归来,他不知长安城里的近况,又一路上听人说,安禄山招兵买马疑有造反的迹象,因此在昨日回到长安后,连家都没回,就去兴庆宫觐见皇帝了。   结果可想而知,皇帝雷霆大怒,当场把姜庆初给绑了。   李妙真听得一愣一愣的,她想起广宁公主前驸马那事儿,在天宝年间,真是谁都比公主贵重啊!   “如今怎么样了?”李妙真关切道。   驸马弟弟摇头道:“如今陛下在气头上,诸位公主都去求情,但连宫门都没进去。表哥不在了,杨国忠又记仇,说不定会落井下石。我听人说,明日就要送哥哥离开长安了!”   他口中的表哥是前宰相李林甫,在世的时候跟杨国忠不合。这些年,李、姜两家人没少受杨国忠的排挤。   “姐姐,我能进兴庆宫,我去看看如何?”李妙真了解了大概情况,在新平的耳畔低声道。   新平刚想点头,猛然想起另外一件事:“不行!你初七那日无端失踪,阿耶大怒,恐怕见了你还在气头上……”   被公主放鸽子的皇帝,恐怕李隆基是大唐的独一份了。   李妙真道:“不碍事,这公主的封号不要也罢。我去瞧瞧姐夫,万一真被送出去了就晚了。”   .   是夜,月明星稀,树影婆娑。李妙真从花萼相辉楼上一跃而下,径直朝内宫走去。   她将小梨留在公主府上吃饭了,之后,穿墙去见了姜庆初。这位倒霉的姐夫还没被送到天牢里,只是被软禁在大理寺。   大理寺的官员也很同情姜庆初,且他又是驸马,因此对他还不错。据姜庆初说,外面都传疯了,说安禄山要造反,长安城里还歌舞升平。   只是姜庆初是个老实的驸马,他没有带来任何证据,就去觐见李隆基了。要知道,隋唐两代的驸马地位极低,涉入政变被砍头的数都数不清,光高宗就杀了三位驸马。   驸马真是个危险的行业啊。   李妙真一边腹议一边往前走,她用了障眼法,旁边的侍卫瞧不见她。刚刚,她立在花萼相辉楼上望了眼兴庆宫的寝殿,灯火闪耀,或许李隆基还未睡。   她走到殿前,现出身形:“有人吗?我要求见阿耶!”   兴庆宫的侍卫和宫人不太认得她,一边呵斥一边围拢过来。还是高力士听到外头动静,走出来道:“公主,您前日不来领旨,现在才来恐怕晚了呀!”   李妙真抚着怀里的拂尘,抬眼,似笑非笑道:“是啊,来晚了。我能进去了吗?”   高力士眯眼瞧着她,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就算不让进,她也会硬闯的。高力士自觉不如做个好人,他低声道:“陛下郁气未消,公主何必自讨苦吃!”   “闲来无事,我也不想找他。”李妙真不带情绪道:“通报去吧。”   高力士又瞧了她一眼,转身进宫了。不多时,宫里宣她觐见。   ……   踏入兴庆宫寝殿的时候,李妙真想起一件事。   阿皎曾说,她出生于兴庆宫,可见曹野那姬当时也是蒙受盛宠的。如今得知她是龙,李妙真未免在心中揣测,或许是曹野那姬生产的时候露出了真身,因此吓到了李隆基。   不过,皇帝看到真龙的时候不该兴奋吗?真奇怪。   夜已深,李隆基虽未睡,但见到她的时候极其不满:“虫娘,兴庆宫是你随随便便就能来的地方吗?!你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   李妙真行过礼后,抬眼看他。他今年已经年近古稀了,白发里掺杂着青丝,一张脸上几乎只能看到干瘦苍白的面皮,深陷进去的眼,以及因愤怒而扭在一起的眉。   “诸位姐姐求见阿耶,阿耶避而不见,儿只能出此下招了。”她不卑不亢道。   李隆基冷笑:“哦,你是来给姜庆初求情的?”若不是要顾及帝王的颜面,他肯定会指着虫娘大骂,就凭你,一个异类生出来的孩子,也敢来求情!   “不,”李妙真沉稳道:“儿是来称赞阿耶的英明睿智的。”   此话一出口,李隆基愣住了。这两日想来救姜庆初,各种求情的人不少,来称赞他的还是头一位。他不觉问道:“你也这么认为?”   “是啊。旁人不理解阿耶的深谋远虑,那是他们愚钝,所以儿不跟他们一般见识。”李妙真真诚道:“儿知道,如今朝中有很多小人嫉妒安禄山的贤能,因此屡进谗言,其中最过分的,当属驸马都尉姜庆初。现在,阿耶将他绑送范阳,让他眼见为实,老实反省,真是妙招啊!儿佩服!”   她从未如此连贯且不带停顿、不脸红的讲完了这么一长串恭维话,听得李隆基心中有点不舒服。话都是好话,怎么就那么奇怪呢?   “儿建议,满朝文武都该轮流去范阳探望安禄山,看看边关节度使的艰辛,才能深刻认知到自身的错误。”李妙真道:“您以为如何呢?”   “荒谬。”李隆基当即道:“满朝文武各司其职,去看一个节度使作甚?朕信得过安禄山,这就足够了!”   李妙真笑盈盈道:“阿耶,战国策上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阿耶宠信安禄山,因为他是贵妃娘娘的养子,又多次在您的膝下尽孝。您为了他可以处置驸马都尉,但是,您堵不了悠悠众人之口啊!”   前些年,听说安禄山拜贵妃为母亲,李隆基自然就是父亲。贵妃在宫中搞了轰轰烈烈的洗儿大典,听起来就像个笑话一样。   那一年,贵妃二十六岁,安禄山四十二岁,他还是个三百多斤的胖子。   谈及养子,李隆基也忍不住回忆起安禄山的质朴纯孝。以前安禄山每次入宫,都先拜见贵妃,再来见他。问他时,他笑道:“这是栗特人的习俗,先母后父。”   李隆基颔首:“朕也派了人去范阳看他,回来时,都说一切无恙。”   李妙真微微一笑,心道也就骗骗你这个傻老头子,去的人都拿了安禄山的好处。她温顺地笑道:“所以说,大半个朝堂上的人,都是愚不可及啊,这等人也配当我大唐的高官吗?!”   李隆基狐疑地看着她。   她笑盈盈回视。   朝堂上群臣互相争斗、制衡,李隆基是乐见其成的。群臣妒贤嫉能,也是常事。   他信得过安禄山,就算是太子也没有安禄山贴心且孝顺。他不允许任何人挑战他的权威,怀疑他的判断。   李隆基想罢,抿唇冷笑:“确实愚不可及。你无事就退下吧。”   “是。”李妙真道:“阿耶英明睿智,平生从不犯错,是天下人愚蠢。”   她转身欲行,李隆基的眼里忽然冒出火来,大声道:“虫娘,你站住!你是在暗讽于朕吗?!”   李妙真回眸,天蓝色的眼眸里有万层冰霜:“不然呢?”   一个瓷杯啪嗒一声被扫落到地上,李隆基怒不可遏。他忽然意识到这小妮子从头到尾都是在挖苦、讽刺他,哪有什么称赞?!   “你不要命了吗,敢跟朕这样说话?”   李妙真嫣然一笑:“你奈我何?”   她这般自信从容的样子,彻底激怒了李隆基,让他回忆起更多不堪的往事。曾经,他被罗公远挖苦,说他肉胎凡骨学不了仙术;现在,又被亲生女儿嘲讽,藐视帝王的权威,只因她有道术在身!   他猛然忆起,还有一个人也说过这样的话。   不对,不是人。   他忍不住想狠狠地刺激站在他对面的少女:“虫娘,”他的唇角浮起一抹冷笑:“不愧是蛇虫之子,心智残缺,人伦丧绝!”   “我生母是龙。”她反驳道。   “龙?”李隆基笑得身形不稳,眼泪都快出来了。他的面容扭曲,恶狠狠道:“她算是什么真龙?她是虺!”   南朝述异志上说,虺,是一种毒蛇,修炼五百年化身成蛟,再过千年化为龙。   他一字一句解释,看李妙真震惊的神情,非常满意。李隆基坐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呲牙一笑,道:“所以,有些毒蛇呐,永远改变不了自己卑贱的出身。” 第35章   李妙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她看着眼前这位得意洋洋的天子,想起了苏发,想起了很多人和事,想起了这里是大唐。   以往门阀士族这个词对她来说不过是历史书上的一个名词,但身在大唐才能感受到士族的强大力量。纵然有科举制度兴起,但是书籍是如此珍贵,教育资源被垄断,阶层几乎无可撼动。   所以一个人从出生就被定下了高低贵贱,她的生母就算化身成龙,也改变不了低微的出身。   在李隆基的心中,曹野那姬就是妖。   “陛下真是李公好龙。”李妙真对他的称谓也变了,她嘲讽道:“说自己喜欢道术,却砍了罗公远的头;说自己是真龙天子,却对龙避之唯恐不及。曹野那姬历经一千五百年修炼成龙,试问那个时候,李家在哪?”   李隆基冷笑:“朕乃玄元”   “得了吧。”李妙真无情地打断了他的话:“史记上都教你怎么做了,大楚兴,陈胜王!这些权谋之术,骗人的玩意儿,你信吗?再说了,你家先祖是玄元皇帝老子,那玄元皇后是谁?老娘吗?!”   她一句话就把李隆基气得肝疼,一袖子拂飞了周围的所有陈设,怒吼道:“来人,给朕捉了这妖娘!”   侍卫哗啦啦冲了进来,李妙真早已做好了全身而退的准备。她抽出拂尘,用这个空间法器刷出了一道看不见的高墙,趁此机会丢出折好的白纸,坐在上面如火箭般飞出寝宫。   李隆基眼睁睁看着她飞到夜空之中,衣袂随风飘舞,月色下容颜盛雪,恍如谪仙。这对母女,仗着有妖术,竟也敢凌驾于他的皇权之上!   “再见,应该不久以后还会相见。”李妙真想了想,道:“我给你准备了一份小礼物,等下希望你喜欢。”   她从兴庆宫的鹦鹉那里听到了一个多年前的秘闻,虽然不知道真假,但是可以一试。   凉风习习,她坐在纸鹤上朝明月飞去。在她的身后,无数把飞箭纷纷落地,隐隐仍能听到,兴庆宫那里传来愤怒的骂声……   ……   高力士和闻讯赶来的贵妃,一左一右扶住了李隆基。   骂累了,嗓子也哑了,李隆基精疲力尽,颓然像个斗不过幼崽的老兽。贵妃替他抚着胸口,高力士忙端过茶来。   他抿了几口,随手搁在一旁的燕几上。忽然,他余光瞥见燕几上还摆着两个小碟子,想起了虫娘临走前说的话。   送他礼物?   莫不是故意气他的东西吧?   心里虽然是这样想,可李隆基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又瞥了几眼。只见那两个小小的碟子上,各自放着不同的吃食,一个是剥好的鸡头肉,另一个是北方特有的酥。   鸡头肉就是芡实,但是现在并不是成熟的季节。李隆基正有些疑惑,但看到这两者摆放在一起时,想起多年前自己吟过的一句诗。   那一年,贵妃醉酒,衣衫褪落,一只玉兔露了出来。他在一旁看着,思其手感,不觉吟了一句诗,诗曰:软温新剥鸡头肉。   恰好当时安禄山陪侍在侧,还应和了一句:滑腻初凝塞上酥。   这一帝一臣,都在极尽赞美贵妃的玉兔。一个称其软软的像新剥的鸡头肉,一个称其摸着滑腻无比,像塞上的酥点。他当时竟浑然没有在意,还觉得安禄山一个粗人,竟然能文雅一把。   现在想来,若是没有摸过,咬过,亲过,能得到如此贴切的形容感受吗?!   他思及往事,双眼通红。正巧,贵妃俯身来为他擦拭唇边的水渍,一对塞上酥猛地跳到了他的眼前。   李隆基倏忽伸出手,打翻了茶盏,又狠狠地推了贵妃一把,让她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高力士、贵妃都吓得不轻,惶恐道:“陛下?”   “都给朕出去”李隆基手指宫门,咬牙压抑着怒气,他想静静   终于等到宫内清净,四下里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喘气声。李隆基再看那燕几,上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   .   从兴庆宫走后,李妙真没有立刻离开长安。   她和李隆基已经决裂了,但是有些事情必须处理一下,不能一走了之。她思考了一下,李隆基应该不会迁怒新平公主,但是归真观就不好说了。   好在观内也只有两个老女冠,她连夜去找了王如意,将他从睡梦里喊醒。   王如意正在他的豪华床榻上酣睡,醒来还有点懵。王家的钱大概是多到花不完了,墙壁是金银铸造的,家具是最贵重的沉檀,就连脚下踩的地板,也是用铜钱串成地砖,再用来防滑。   “你是……仙子?”在数百颗又大又圆的夜明珠照明下,王如意边打哈欠边揉眼。他没见过女装的李妙真,因此认不出她来。   “我来打劫。”李妙真忍不住吓唬了一下他。   王如意并不害怕,反而道:“不对,你这个声音很熟悉嘛。”他又盯着她,瞅了几眼,吓得用被子捂住自己:“二九……公主?”   在礼法重于泰山的古代,李妙真也意识到她好像做得过火了。她正色道:“别怕,我当你是兄弟。你家有靠谱的道观吗?”   “当然有,怎么了?”王如意的神色渐渐凝重:“公主出事了?”   “我无事,不过和老皇帝决裂了,近日要离开长安。”李妙真道:“我的观里还有两个老人,麻烦请你安置。”   “好说好说……”他揪着被子,略有些尴尬道:“公主先背过身去,臣这就穿衣起身……”   ……   李妙真送走了素空二人,东边天际早已泛起了鱼肚白。   她顺路从新平公主府里捞走了呼呼大睡的小梨,并且没有惊动任何人。之后,她坐在高塔之上寻思了一下,薛才人会不会受到牵连呢?   薛才人是不会愿意离开皇宫的,依她看,薛才人对李隆基简直是情根深种。   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李妙真又在长安城里住了半个月,留意着李隆基的动静。这期间,她去了财帛星君的庙里,蹭着星君的保护,还吃他的供品。   星君也很无奈:“张果的徒弟,你吃也就罢了,别啃了一半丢在老夫的祭坛上啊!这看着多不好。”   “这不是我。”李妙真坐在功德箱上,笑着摸了摸小梨的头:“乖,爱惜粮食,下次吃不完不许浪费哦。”   他俩坐在一个凡人看不到的空间里,虽然还是一样的神殿和物品。李妙真抬头看,一个个虚影从门外走了进来,跪在蒲团上,虔诚下拜。   “再过些年,这庙宇就被毁啦。”星君惋惜道。战祸会毁灭一切美好的事物,甚至包括信仰。   李妙真道:“那您不去做些什么吗?”   “身为神灵,不可插手人间事。”星君苦笑:“如若不然,天地间就乱了。”   她随口道:“再投个胎不就好啦?就当是入世历劫了。”   来来往往的香客里,有一抹李妙真熟悉的身影。苏发不知为何来到这里,杵在门槛外,望着神像发呆。   星君注意到了他,笑道:“你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吗?”他是神灵,能看到一点微弱的姻缘线,在这俩人之间若隐若现。   “不想。”李妙真断然摇头:“对我来说,没有必要。对他来说,长痛不如短痛。”   星君笑了笑,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既然有姻缘线,那是注定要在一起的。他俩正说着闲话,去宫里宫外打探消息的童子回来了。   童子说,李隆基并没有迁怒新平公主、薛才人等人,反而将驸马姜庆初给放了。与此同时,很多人都被吓到了,也不敢再提安禄山的事情了。   李妙真道:“看来,我该走了?”   她盈盈起身,顺便拿起一把枇杷,丢进了自个的空间里,跟星君道别。星君道:“你要去哪里?”   “去茅山。”   那年张果死遁,曾跟她约了三年后茅山再会。如今,到时候了。   长安城的上空,李妙真一袭白色羽衣猎猎作响,她坐在铁鸟看俯瞰整座皇城。半响,她才对小梨道:“走罢!”   .   茅山,天下第一福地,第八洞天。   李妙真只记得茅山在东边沿海的地方,但具体怎么走,还要边走边问。尴尬的是,她没有官府发的通行文书,因此都在山野间行走,很少入州府。   有时法术维持不了那么长时间的飞行,她就落到地面上,跟小梨一起步行。路上以崇山峻岭居多,这个季节野果都不太多,她带着小梨去河里抓鱼。   也许是因为半龙血脉的问题,鱼不需要抓,一勾手就蹦上来了。李妙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烤鱼技术日益进步。   她觉得现在有一首歌和她的处境很配:“小猞猁,蹄朝东,我家纸飞机上面坐着我和你。东边取经不容易,一走就是几万里……”   ……   就在李妙真哼着歌,时不时打着节拍的时候,她瞧见云下有一处山庄。眼看着到了日暮时分,她又不想风餐露宿,因此带着小梨悠悠落在山下。   李妙真换了件寻常的布衣,打扮成读书人的样子,踏进山庄想要借宿。这里的人家虽然不多,但是个个都很热情,纷纷请李妙真到家中住宿。   她受宠若惊,随后选了一对年迈的夫妇,跟着他们到了家中。   “公子请稍坐片刻,敝舍略有些简陋,您委屈了。”老翁笑呵呵道。   “承蒙主人厚爱,在下不胜感激。”李妙真忙起身道。其实这对夫妇的屋舍的确简陋了些,黄泥糊的墙,屋顶是茅草,屋内也只有一张低矮的桌子两张破席。   “公子一看就是从州府来的,可能吃不惯我们乡间野菜。”老翁陪她坐席,又道:“哎,也不过是宫里传出来的韦氏烧尾宴,天天吃,我们自己都吃够了。”   李妙真脸色古怪的看着他。   烧尾宴,在唐代就是庆祝好事的宴席,烧鱼尾、虎尾、羊尾,十分奢侈。韦氏烧尾宴是当年一个姓韦的宰相献给唐中宗的,是奢侈中的奢侈,一共有五十八道菜,极其精细……   换句话说,就相当于后世的满汉全席吧。   李妙真想了想,没有说话,毕竟她是借宿。大约过了一刻钟,老妪带着孙子上菜,不多时摆满一张桌子。   老翁客气道:“李公子,请!”   李妙真拿起筷子,不知道从哪里下筷。   只见那张小小的桌子上,几个破烂的碗里,分别盛着黄土拌杂粮,清水泡野菜,黑炭炸树皮,还有一串生蚂蚱…… 第36章   看着老翁一家吃的嘎嘣香,李妙真只能强忍心中不适,端起了竹筒制成的水杯。   她刚刚假称自己已经吃饱了,逃过了一劫。不过,李妙真还是提前晃了晃那竹筒里的水,生怕有什么异常。   水很清澈,也没什么异味,看起来是这个山庄里唯一正常的东西了。   她刚刚想喝水,忽然想起竹筒是老翁一家的公用水杯。她平时有点小洁癖,心中有点膈应,干脆连水也不喝了。   满桌韦氏烧尾宴很快被一扫而空,天色也黑了下来。老翁请李妙真去客房歇息,所谓客房,就是一个看起来跟马圈差不多的地方。   几根竹子搭成了一个棚,两面漏风,另外两面直接吹着风。棚下铺着一些碎石子,老翁道:“听说长安城里的首富王元宝用铜钱铺地,金银做墙壁,公子瞧瞧,咱这也不差吧?”   不差?差多了吧!   李妙真觉得他们家可能精神不好,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您说的都对。”   “公子歇息吧!”   山庄的民舍都是低矮的土房,老翁刚刚抬脚想走,对面土房的狭小的窗户里,探出了一个脏兮兮的小脑袋,在胡乱晃动:“哈哈哈哈!你们这群疯子,真以为自己是达官贵人,王侯将相吗?”   “别理对面那个疯婆娘。”老翁对此不以为然,但仍记得叮嘱她。   李妙真:“……好。”   老翁走后,她叹了一口气,从空间里掏出了两床被子。被子还是前几日她用绢跟人换的,虽然没有皇宫里的好,但总比硌石子舒服。   她将被子铺好,又抽出几张白纸,裁剪后幻化成白墙和砖瓦,将里变成一个简单的住处。风餐露宿的时候,李妙真虽然能变宫殿,但是幻术也维持不了太久。因此,小梨经常夜里值班,白天睡觉。   空间里还有胡饼和水,她拿出来和小梨分了,准备明日一早就继续赶路。   ……   “砰!咚!”   “陛下起驾”   “冰糖葫芦!卖冰糖葫芦喽!”   叽叽喳喳的声音涌入李妙真的耳朵里,她听到凌乱的脚步声,还有路人的欢声笑语。时不时还有孩童在追逐打闹,以及少女娇羞的笑。   她缓缓睁开眼,从一张紫玉珊瑚屏塌上起身,倚在菱花窗旁朝下望了望。恍惚间,她以为自己回到了长安。   宽阔的道路上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虽是夜晚,但街道两旁挂满一长串红灯笼,灯光璀璨,亮如白昼。   李妙真去过长安城的正月十五夜市,对比一下,里竟然不亚于长安城的繁华和热闹。她饶有兴致的走了出去,回首一望,她借宿的户人家屋舍宏伟,碧瓦朱檐,雕梁绣户。   白日里见过的老翁穿着一身绸缎新衣,看到她,摇扇笑道:“公子,也出来游夜啊!”   她点头:“嗯,出来瞧瞧。”   老翁热情好客,亲自带着她游夜,介绍里的风土人情和特色小吃。两人正在街上闲逛,有一个穿着内侍服饰的人冲了过来,见着老翁就喊道:“老相公,您在这儿呢,陛下请您到宫中参与宴会!”   “好啊”老翁大笑:“公子,一起去?”   李妙真迷糊地点头,被老翁拉着坐上了轿子,只觉一眨眼的功夫就过了重重宫门,到了宫中。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皇帝正在宴请群臣,些宰相、太师以及御史大夫等高官,猛一看都有些面善,好像都在白日见过。   皇帝见了老翁,持盏笑道:“老相公啊,位俊杰是谁?”   老翁道:“是老臣的学生。”   皇帝问:“精通何术?”   她被老翁推了一把,下意识答道:“略会些道术。”   “好啊!”皇帝抚掌笑道:“就封为我朝的国师如何?”   群臣齐声叫好,纷纷庆祝皇帝又得了一位人才。老翁附耳低语,让她去谢恩。   “公子,还愣着做什么?从今往后,你就是高高在上的国师了!”   李妙真并不想当国师,她皱了皱眉,神智逐渐清醒。她记得自己日暮时分到了一处山庄,住在了两面漏风、两面敞开的陋棚中。   不对劲啊?   她手中掐诀,再朝眼前一挥,眼中看到的宫殿迅速瓦解。寂静的月色下,几十个村民在高处的空地上狂欢,他们在地上盘膝而坐,看起来非常快乐。   再回首一瞧,哪有繁华的街道?有的只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道,几个奔逐打闹的孩童。   好厉害的幻术啊!   她看着老翁和等待她谢恩的皇帝,虽然浑身的衣裳打满了补丁,可满脸的自信和幸福不像是装出来的。李妙真试图去破解个幻术,她从空间里取出一把新砍的桃枝,上面挂满了铜钱,准备施法。   她才走了一个罡步,老翁就怒吼道:“你做什么?!是不是对陛下不敬?”   此话一出,所有的村民都凶恶地站起来,拿起手中的锅碗瓢盆,赶过来护驾。还有两个壮汉挥舞着锄头,朝李妙真奔来。   皇帝下令:“捉拿妖师!”   李妙真掉头就跑,她丢了一张白纸变成滑板,迅速地滑了下去。与此同时,她眼疾手快地把正在臭水沟旁边舔水的小梨捞走,一直冲到了山脚下,将村民们甩在脑后。   茂密的丛林里,李妙真扶着树干喘气。   真是邪门啊,一不小心就着了道!   小梨喝多了臭水,刚刚又喝了一肚子的风,现在难受的在地上只打滚。李妙真只好给它喂了点丹药,折腾到快天亮了,小梨才好点。   它委屈道:“公主,我刚刚明明在喝甘露,还吃了好多的鱼和虾呢!”   恐怕它吃的是虫子和孑孓。李妙真心里么想,但觉得告诉它太残忍了。她委婉道:“可能是吃撑了吧。你找个地方歇会,快天亮了,我去村里瞧瞧。”   小梨乖乖点头,它服用过丹药后已经好了很多,现在需要休息。李妙真便只身去看山庄的古怪,她不能坐视些人活在梦中。   .   晨光熹微。   李妙真上山前,又换了身白色的布衣,打扮成寻常的乡间少女。又因自己的瞳色特殊,她戴上了一顶帷帽。   她悄悄地上山,遇到村民时,就用障眼法躲过去。山庄的人不多,但也起得很早,个个都像个提线木偶,神情木讷地去砍柴,种地。   他们的黑眼圈很深,一看就是连续多日没有睡好觉。在做农活时,他们仿佛精分出好几个人格,一会儿是嚣张跋扈的主人家,一会是管事,最后才是他们自己……   “喂,有人吗?”   李妙真已经走到了昨日那老翁的家对面,谨慎地瞧了瞧四周,然后去敲对面的木窗。   里面无人回应,李妙真又低声道:“别人说你疯,我知道你没有!请你告诉我,附近究竟怎么了?”   一个瘦骨伶仃的孩童耷拉着脑袋走过,她急忙伪装成了墙。等孩童离开,她才发现那个脏兮兮的脑袋又伸了出来,正在四下里张望。   “我在这。”她出声道。   老疯婆目光呆滞地看了李妙真一眼,她也是瘦的可怕。老疯婆喃喃道:“究竟怎么了!不知道,自从村里修了祠堂,一切都变了,他们都疯了……”   “祠堂怎么了?”   对面的老翁走出来,看到一个人自言自语的老疯婆,又忍不住嘲讽了几句。被他的刺激后,老疯婆又缩回土房里了。   老翁走后,李妙真隔窗喊了她几声,可老疯婆都一个人抱头蹲在角落里,再也没有回应。   无奈之下,她只能先去寻找山庄里的祠堂了。   ……   山庄的西南角,有一座孟氏祠堂。   孟氏是山庄里的大姓,李妙真环顾四周,应该这里就是老疯婆所说的祠堂。祠堂看起来很新,白墙黛瓦围成一个小院落,门口还种着两棵大柳树,迎风吐出嫩芽。   柳树招鬼,种在这个地方很古怪。李妙真看里也没人看守,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李妙真就感受到了浓郁的鬼气,在四处游荡。她早有准备,手里一晃,桃枝就出现在手中。   对于她来说,驱鬼都是小儿科的内容,随便念咒起符,再加上法器,轻轻松松就捉了一众小鬼。些小鬼也承认了,是他们觉得戏弄村民很好玩,因此一直在山里搞事。   为首的小鬼叫道:“仙姑,你行行好放过我们,以后我们再也不敢啦!”   他们看着也就像七八岁的样子,估计是灾荒年代里枉死的孩童。李妙真柔然一笑,道:“好。”   小鬼们欢呼雀跃,纷纷称赞她的纯善,排成队要离开孟氏祠堂。就在第一个小鬼前脚要踏上祠堂门槛的时候,黑门忽然砰!一声关上了,一道符箓飞过,封住了扇门。   小鬼惊叫道:“仙姑,你???”   在牌位前,李妙真手持符箓,一身白衣。她勾唇一笑,隔着帷帽的轻纱,对众小鬼道:“一套幻术,再用第二遍好么?你们以为,我要的是称赞和扬名立万?”   小鬼道:“仙姑,你说什么?”   她右手轻轻一挥,刹那间小鬼们的孩童面容退去,变成了丑陋的山精。见她识破幻术,山精们龇牙咧嘴朝她扑来。   李妙真不慌不忙,手中符箓变成一道道电光,将它们击倒。剩余的山精赶紧逃跑,却朝祠堂的后门那里跑。   她疾步追上,出门才发现祠堂后门是断崖。她急忙用障眼法隐藏住身形,那些山精们看她没有追来,在原地兜了三圈以后就往崖下跳。   李妙真依葫芦画瓢,果然再抬起头时,断崖下的景色变了。   她确定不是幻术后,才放心地一跃而下。   ……   黑。   无尽的黑。   岩壁传来滴水的声音,李妙真驻足细听,又看了看四周。她刚刚闯入墓门后,追了一会儿,就看不到那些山精了。   显然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大墓,墓道极多,还有数不清的盗洞。李妙真也没什么方向感,在岔路口的时候,她只能通过占卜结果的吉凶,来选择自己要走的墓道。   走着走着,她觉得身边更安静了,几乎连滴水声都没有了。   夜明珠的光辉照亮了墓道,李妙真打量着岩壁上的石刻,感觉和最初所见的风格不同。她刚进来时,岩壁上的石刻是汉代画像石,而现在,她觉得石刻上的人物衣冠像是春秋之前的风格。   李妙真狐疑地占卜吉凶。   继续走,大吉大利。   可是,她的墓道已经走到了尽头,往前是一扇石门。她盯着那门,难道老妖怪的老巢就在里面吗?   想到这一点,她立刻全身武装,做好了充分的捉妖准备。李妙真看旁边有个兽头机关,于是按了一下,石门缓缓打开。   墓室很大,甚至可以说这就是一个天然积水的洞穴,只在水心有一个小岛,上面摆着一口棺椁。   李妙真东瞅瞅、西看看,一点妖气都没有。   她用白纸叠了个船,漂过去,走到岛上。那棺椁的盖子竟然不翼而飞,她低头就能看到里面安然躺着的人。   她倒吸了一口气。   什么大吉大利,不就是三年前死遁的罗公远吗?! 第37章   为了再看清楚些,李妙真用手扒着棺椁往下瞧。   她忽然又有些不确定。   李妙真已经三年没见过罗公远了,印象中,他一直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但是,躺在这棺椁里的青年,似乎年龄略大了一些,约莫在二十上下。他的眉眼、五官轮廓都和罗公远相似,但隐隐又一些不同。   或许是他的眉宇间没了少年的稚气,多了一股凛然英气。   她歪头想了想,手中的夜明珠不小心滑落,砸到了那人的身上。与此同,棺椁里的青年缓缓睁开眼。   ……   罗公远醒了。   他不清楚自己躺了多久,自从在蜀地将竹子寄给远在长安的李妙真,他就找了个先秦的古墓,打算在里面睡个上百年。   大概等他醒来,他的天命姻缘不是入土了,就是连曾孙都有了吧。   他躺在冰凉的棺椁里,察觉到周围有个人。他习惯性想要推算一番,念头刚起,就被自己打消了。   张果说得对,凡事都推演其结果,人生未免也太无聊了。   他决意不再推算命运,凭着自己的直觉做事。罗公远的眼神朝右瞥了瞥,看到一个穿着一身白色布衣,带着帷帽的少女。   对方用白纱遮住面容,但看她手中的简易法器,应该是个会些道术的人。   “你……是谁?”少女道,她的声音清脆,很好听。   “我?”罗公远在棺椁里坐了起来,长发如墨,用一根紫色绸带随意束着。他转眸看这大胆的少女,看起来并不是很让人讨厌。   他淡淡一笑,道:“贫道思远。”   .   思远?   李妙真一愣。   难道,世上真有长得如此相像之人?她半信半疑,见那思远道长从棺椁里爬起来,突然想到了害怕:“哈?你是人是鬼?”   罗公远失笑:“你先前不怕,现在又怕了?”   他穿着一袭白衣道袍,虽说身姿如竹,却也有些像鬼。李妙真看他的身量都比罗公远高一些,不知怎的,虽是同一张脸,但还是这位思远道长更好看一些。   她摇头道:“我道行浅,看不出来嘛。或者,您就是传说中的鬼修?”   罗公远道:“若是墓主的尸骨还在,没准他就是鬼修了。”这座墓,早在汉末就被盗了。   俩人默默对视了一眼,李妙真并没有摘掉帷帽。刚刚意识到他睁开眼的刹那,她就用轻纱遮住了自己的容颜。   她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像个偷窥狂一样,一直在旁边偷看。所以,李妙真掩耳盗铃,干脆匿名。   大概又有一种做贼心虚的心思,李妙真解释:“我不是来盗墓的,我是来捉妖的!”   “妖?”罗公远饶有兴致道:“什么妖?”   李妙真道:“就是一种会幻术,能让人做梦的妖啦……”   ……   也许是因为这位思远道长有一张酷似罗公远的面孔,且又长得好看,李妙真对他的初次印象还不错,便将事情一五一十跟他说了一遍。   她没说占卜大吉大利的事儿,只说自己一路走错,就到这里来了。   “就这样?”罗公远不可思议道。他清修百年的地方,本该是极其隐秘的。   “嗯。怎么啦?”   “这是墓下墓,上面是一座汉墓,下面是一座先秦古墓。这里墓道复杂多变,一般人找不到的。”罗公远看她修为不高,越发觉得难以理解:“若不然,我也不会选择这里。”   寂静的洞穴里,他们的对话都有回声。听他解释,李妙真才意识到自己深入地下上百米了,她讶然道:“是吗?那请道长继续睡会,我还要赶着去捉妖呢。”   罗公远:“……”   既然醒了,他一也不想再睡:“我也无事,随你去瞧瞧吧。”   他寻思着,如果真的有妖就顺手除了,省得以后影响他睡觉。   李妙真些了些头,看着他随手幻化出一座石桥,踏上并走到了对岸。石桥上隐隐透着纯净的清气,这是正统道术,不是邪术。   有思远道长带路,往回走的路就不需要她占卜吉凶了,他们很快离开了先秦古墓,到了上面的汉墓里。才走进汉墓的墓道,李妙真又听到了山精们的动静。   她目光灼灼:“原来老巢在这里!”   李妙真伸手想从袖里掏夜明珠,可袖里空空如也。她这才想起,刚刚夜明珠掉进棺椁里了,走的候没想起来捡。   “你找这个吗?”罗公远伸手一晃,夜明珠赫然出现在他的手中。   “多谢!”李妙真道。她接过夜明珠,忽然心里咯噔一下:就在刚刚,这位思远道长凭空变出了夜明珠。   空间瞬移、隔空取物都是罗公远的强项,怎么思远道长也会?   山精的气息愈发浓郁,她没心思再想这么多。   他们已经从墓门走到了前堂,石壁上也出现了燃烧的火把,照亮前行的墓道。一只丑兮兮的山精蹦蹦跳跳出来,看到她,龇牙咧嘴地发出了怪叫。   李妙真一把桃枝挥过,将山精拍飞。很快又有无数山精涌了出来,密密麻麻,看着十分恐怖。   她环顾四周冷冷一笑,从指尖弹出一道火光,是纯正的三昧真火。   这是师父临走前教她的,寻常的小妖压根不是对手。李妙真苦练三年,才稍微掌握了一些门道,这就派上用场了。   一些火光沾身,山精们就尖叫着四散离去。罗公远在一旁看着,他察觉到这少女可能有道门正统的师承。   无需他出手的情况下,他就在一旁默默看着。   少女的身姿轻盈,虽然年龄尚小,道术低微,但是大胆无畏,遇恶不惧。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仍能感受到她那颗热诚的心。   .   清理完山精后,这座汉墓便只剩下后堂了。   李妙真准备破门前,不忘回首叮嘱:“小心些,提防幻”话没说完,她发现那思远道长的目光似乎在若有若无的跟着自己,有些恼了:“你看我作甚?”   她平说话都很温柔,但是在等待打架的候,就没那么好的耐心了。对方微微一怔,道:“嗯?”   罗公远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看了那么久,只好移开了目光。她无心多想,祭出一道雷符,一把劈开了厚重的墓门。   灰尘扑面而来,李妙真正准备去会一会藏在里面的妖。灰尘散后抬眼一看,当场就愣住了。   后堂的地面上,坐满了山庄的男女老少,每个人都沉浸在欢声笑语之中。里面有皇帝,有让她借宿的老翁,还有一群小孩子……   这不是幻境,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在一起吃着泥土喝着臭水,真是快乐极了。李妙真迈入后堂,她虽然不知道这些男女老少的眼中有什么,但是想来,跟她看见的世界不一样。   李妙真手持桃枝和符箓,她的目光如闪电般扫向后堂的各个地方。她很快从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小孩子,这个孩子虽然看似普通,但是他没有眼眸,眼眶里只有玉色的白!   他独身站在西边的角落里,见李妙真朝他往来,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这个孩童极其古怪,既有些灵性,又有些邪气。后堂里,每个人虽然都很快乐,但是他们头顶都飘出一些似有似无的烟雾,被孩童吞噬。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妖物?   李妙真没敢轻举妄动,手里攥紧了符箓,身子下意识挡在了思远道长的身前。她习惯了保护身边人,却忘记了身后那个人本不需要保护。   罗公远眸光一紧,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后堂里笑声鼎沸,村民沉浸在自己的欢乐中,丝毫意识不到异常。孩童的嘴巴不动,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来:“不错嘛,找得到这里,还不被我的幻术迷惑。不过,你闻起来很美味嘛,既然送上门来,那我也不客气啦!”   李妙真有一半龙的血脉,在妖物的眼中自然是上品佳肴。一道强风袭来,她本想用桃枝抵御,却发现那思远道长瞬间出现在自己身前,挥袖一展,强风顿逆转方向,朝孩童扑去!   “你?”她惊讶地喊了一句,对方的速度太快,压根让她反应不过来。不过,她还记得要乘胜追击,又赶紧祭出三昧真火,打在那妖物的身上。   三昧真火旺盛燃烧,这次那道长没有抢功,李妙真顺利的溜到了前面。   她看到那妖物仍然愤恨地看着自己,身上冒出一团团黑气。他在真火里凄厉大叫:“你炼了我又如何!哈哈哈哈哈,你喊不醒这些不想醒的愚民!”   “安息吧。”李妙真冷笑道。   真火噼里啪啦燃烧了一刻钟,露出他的本来面貌。原来,孩童是一块玉枕,可能还是墓里陪葬的明器。   罗公远看那玉枕上的图案,若有所思,道:“原来是这个意思。”   “什么?”她凑上来瞧了瞧。   罗公远拿着玉枕,看她挨得自己极近,帷帽的边缘都碰到了他的身上。他的心思微微一动,但很快又垂眸,指着图案道:“这是一副升仙图,一般用来祝福墓主早日成仙。玉枕本就是造梦的明器,它在此沉睡多年,慢慢有了灵性,开始迷惑世人。”   也许,后来有山庄的人机缘巧合下接触到了玉枕,让这个村都被搅进幻境中。李妙真转身看了看,她明白孩童的意思了。   就算炼了它,村里人仍旧沉睡在梦里,没有醒来。   不是不能醒,是不愿醒。   因为一旦醒来,他们就要面对着饥寒交迫的现实,卑微的身份,看不到的未来。所以,这是个难题。   李妙真想了想,她走进人群里,找到那个接待过她的老翁,拍了拍他的肩。   老翁抬起浑浊的眼瞳,无神地望着她。   幻境里,人的魂魄是迷失的,心也能够被轻易打开。   过往的经历从老翁的眼瞳中飞快地闪过,一幕接着一幕。在这里面,李妙真看到老翁年轻真的去过长安,去赴考。他是个读书人,但因为家境不好,读的书太少而落榜,最后背着行囊黯然离开。   他站在城门前,看着别人鲜衣怒马,谈笑言欢,去参加韦氏烧尾宴……   他在心有不甘中过了半生,后来,他老了。他看到一伙人在山脚下盗墓,在他们走后,自个钻进了盗洞。他在里面发现了一块没有来得及被带走的玉枕,并将它带回了村中。   渐渐地,老翁的眼里重新焕发出光彩。渐渐地,全村人都无比快乐……   在玄宗朝,李妙真了解过物价,书太贵了,普通人家压根买不起手抄书。就连官吏,一年的俸禄也只能买十几本书。不过,她的空间里有几本群书治要之类的书,好像是以前新平公主送她的。   她对老翁道:“您可以沉浸在梦里,那么孩子们呢?永远都沉睡不醒吗?”   老翁有些恍惚,李妙真又塞给他几卷书:“拿去读吧,这可是太宗皇帝编的书,精装版,拿出去都能卖呢。”   他猛然抬起头,眼泪扑簌簌落下。李妙真没有说话,转身回去了。   罗公远出神的看着她。   “让他醒来去劝劝别人吧,我还要赶路呢。”李妙真抿唇一笑:“道长也可以安心冬眠啦!”她忽觉对方的眼神有些奇怪,皱眉道:“你怎么了?”   不知怎的,别人看她,她尚可接受,但是有一个和罗公远相貌颇为相似的人,用这种眼神看她,总有种人设崩塌的感觉。   她想起那空间瞬移的法术,心里又起疑,难道这人就是罗公远,故意来戏弄她的?莫非,他早就识破了自己?   她的口气凶巴巴的,罗公远自觉失态,当下收回注视。他温和一笑,轻声道:“无事。”   李妙真:??? 第38章   古墓里的邪物已除,李妙真看村民大半恢复了神智,自觉该走了。   她不确定那思远道长的身份,不过于她而言,并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转身道:“道长,我先走了!您继续冬眠吧。”   罗公远:“……”   李妙真说走就走十分麻利,邪物被除掉后山精们也跑得差不多了,墓道里也没什么危险了。她眯着眼走出墓门,天昏地暗,隐隐有下雨的迹象。   “现在是什么年间了?”   罗公远也随她走出了墓室,灰蒙蒙的天色下,狂风乱舞,少女的白衣猎猎作响。帷帽的一角被风卷起,露出她白皙秀颀的玉颈。   “现在?”李妙真随口道:“天宝十三载。”   罗公远:?   他怔了怔,不可思议地看着这无边无际的苍穹。豆大的雨滴落了下来,打湿了脚边青青小草。看这草长莺飞,柳暗花明的景色,难道还在清明时节?   他才睡了不到一个月啊!   雨越下越大,李妙真也走不成了,退回墓门处避雨。既然闲着就要找点话说,她侧首问:“道长怎么还不走?”   “这墓室不好。”罗公远道。岂止是不好,简直是邪门极了。   “道长要闭关,我给您推荐一个去处。”李妙真以为他是要清修,因此道:“听说画中也能藏仙,若道长真有神通,不妨去找一卷画,藏身其中,岂不是更好吗?”   对于道行高深的人来说,在一幅画里开辟一个芥子世界,并不是一件难事。她随口一提,倒正和罗公远的心意。   “不过,”李妙真话锋一转,半开玩笑道:“道长最好找个名画,越值钱的越好。不然,不值钱的可就被烧掉啦。”   虽然隔着面纱看不到她的笑容,但罗公远心中一动,星眸里也涌出了久违了笑意。雨渐渐小了些,李妙真道:“这下我可真的走啦!”   “这个给你。”他随手从江南的荷塘里摘来一片荷叶,幻化成一把油纸伞。   “荷叶?”李妙真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眼中所见。   就在刚刚,她眼睁睁看着对方手里凭空多了一片荷叶,那荷梗下还带着水和泥,显然是刚刚摘下的。这附近,荒郊野岭,哪有荷塘啊!   这种强大到忽视一切空间距离的法术,她只知道一个人会。   当年,在大角观,她还缠着罗公远非要学一点呢。不过,她只学了一些皮毛,最多能隔空取五米内的物品。   李妙真的手一哆嗦,差点没接住油纸伞。同样是幻术,他幻化的伞上还留有灵气,能够永久的维持伞的形状。   “你怎么了?”   “没、没事……”   ……   找到小梨的时候,它正在一只狐狸的窝里舒舒服服地睡着大觉。   狐狸已经被它给踹走了,整座山也没有谁是这只猞猁的对手。李妙真俯身看它:“醒醒!你怎么样啦,还难受吗?”   小梨伸了个拦腰,又眯起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才起身道:“公主,小梨刚刚又做梦吃鱼吃虾了……”   “山下似乎有条河。”   “不!”小梨软绵绵蹭着她,撒着娇道:“公主,酒肆……”   这猞猁被阿皎带坏了,染上了一点小小的酒瘾。李妙真翻看了一下空间,有些无奈:“咱们没钱了。”   大唐的流通货币是铜钱和绢,铜钱早就没了,不然她也不会带着小梨躲到星君庙里蹭吃蹭喝;至于绢嘛,仅有的一些都被换了棉被和几套衣服。   她刚刚上山将湿被子收进空间,遥遥看到村民们都互相搀扶着归家了。   “咱们不是有很多珠宝吗?”小梨不解。   “用不出去呀!”李妙真无奈道:“就算是去当铺,也会让人起疑心的,说不定会被送去见官。”   她是黑户,没有通行文书,在城里办点事都要偷偷摸摸的。大唐的户籍制度相当严格,达官贵人用鱼符,普通人用通行文书。   看小梨哼哼唧唧的样子,李妙真抿唇笑道:“好啦,起来吧,趁着雨停咱们弄点吃的,再多赶一些路。等到了洛阳城,我去看看有没有捉妖的活儿!”   .   东都洛阳。   李妙真一路向东,偶尔下去问路,几日后便到了洛阳。这里离长安已经很远了,在隋唐两代的建设下,洛阳城已经相当繁华。   洛阳多次被当做都城来建设,从规模和皇城万象神宫来看,一点也不亚于长安。她带着小梨坐在铁鸟上绕着整座城市转了两三天,倒没发现什么妖气。   小梨很失望:“唉,大家怎么都不努力啊。”   李妙真瞥了它一眼:“小梨,大家都是妖,相煎何太急啊。”   不过,在洛阳城南市的一个角落里,似乎围拢了很多人。李妙真也想去市井里打探一下消息,于是将小梨放到城外的山上,自个换上道袍戴上帷帽,悄悄落到了城中。   在南市的布告栏前,站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在跟一群人激烈地说着什么。   李妙真走近了,听他在反复辩驳:“各位,各位,听我说!我家主人不治病,也不要捉妖!我们只想请重金请高人给他编织一个梦,对,就一个梦!”   “编梦?”围观的人笑道:“你是在痴人说梦吧?”   “哈哈哈……”   众人都在笑,管家无奈地叹了口气。有一个道士模样的人问:“你家主人是想见识一下幻术吗?”   管家眼前一亮,忙道:“对对对!就是幻术!道长,您会?”   “你问我,可就找对人了。”那道士笑吟吟道。他穿着一身褚色道袍,看着很年轻,白净斯文的长相。   有人不信,起哄要看幻术。那道士便从那人的脑勺后拔了一根头发,往他的眼前一晃,一条嘶嘶吐着蛇信子的黑蛇,赫然出现在那人的眼前。   “啊!”那人惊恐大叫,差点跪倒在道士的身前。管家喜不自胜,走过来道:“道长,请您随我回府!”   他矜持地点头,管家命人去抬轿子。正当此时,李妙真出声道:“且慢!”   她穿着一身青色道袍,头戴帷帽,手持桃木剑,翩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管家疑惑:“这位道长怎么了?”   “我也想去贵府看看。”她从容道。   众人嗤笑:“就你?一个小卦姑?”   先前的道士冷冷一笑,显然也不把她放在眼中,自个钻进了轿子里。那管家倒是个灵活人,虽然心中不信,但仍是笑容满面道:“好,道长稍等,我这就去喊人抬轿。”   ……   这家主人姓郑,也是本地的名门望族。   在来的路上,管家就介绍过了,他家主人曾经做过官,后来告老还乡了,外人都称他为郑长侍。   郑长侍为人儒雅,爱好收集金石、瓷器,年轻的时候考中过进士。他现在已经年近古稀了,家中夫人贤德,子孙孝敬,按理说不该有什么糟心事。   可就在这两年,郑长侍突然开始会犯糊涂,会时不时想起往事,一边想一边哭,最后成了心病,卧床不起。家里人忙请了大夫来看,几个月的汤药灌下去,可也没什么好转。   最后还是郑长侍的老友来探望他,说心病难医,建议给他找个道士,编一个梦。   老友是这么说的:“当年汉武帝想要见李夫人,于是让道士开坛作法。李夫人人死岂能复生?见到的不过是幻影罢了!不过,这也能略解一下相思之苦。”   说到这里,管家解释说,当年郑长侍还是个五陵少年的时候,曾经在长安城里结识了一位花魁娘子。不过,阴差阳错之下,郑长侍没能娶到心上人,因此抱憾终身。   道士问:“可有画像?”   “有,有!”管家忙道:“在夫人那里,一直收着呢……”   到了府上,管家先让人给他们奉茶,自己去取了画像。画像取来后,他们一看,果然是一位拈花而笑的绝代佳人。   管家感叹道:“我家主人,自己画完后,看一次哭一次。后来夫人担忧他的身体,因此给收起来了。”   “简单。”道士瞥了一眼,短短笑了声,道:“带我去见你家主人。”   “好!这边请。”   没人留意李妙真,她也极其自觉地跟上,完全忽略了外人的冷眼。到了郑长侍的屋舍外,管家屏退众人,只留下夫人和郑家长子。   屋外摆满一坛坛盆鲜花,花团锦簇,带来阵阵幽香。道士口中念念有词,手持拂尘朝空中一舞,一个身着鹅黄色齐胸襦裙的二八佳人,如风一般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她生得自是花容月貌,一颦一笑,千娇百媚。只是她眼中无神,道士再用清水一点,瞬间满是温柔缱绻之情。   佳人迤迤然朝房中走去,众人忙跟上了。   李妙真跟在最后,等她进入的时候,佳人已经坐在床榻上,轻声安慰郑长侍。夫人的神情不变,众人都屏气凝神,等待郑长侍的反应。   她的背后是一个架子,上面摆着一些瓷器和古玩。李妙真随意扫了一眼,看到一个白瓷花瓶上绘有山水和长亭,在那一簇簇竹林下,还有一个白衣仙人在卧眠,紫色缎带落到了地上。   不知怎的,她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又好像没见过。   正当她分神的时候,郑长侍从床榻上猛然直起身,嘶声道:“你走开!你不是九娘,不是她!”   大概是用力过猛,老爷子喊完这一句话,就俯身用力地咳嗽,几乎要咳出血来。夫人和长子忙围了上去,管家和道士都有些尴尬。   道士收了法,黑着脸往外走。   他看到了站在门边的李妙真,心里更加不舒服,擦肩而过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忽然脚下一滑,狠狠地撞向她的肩!   李妙真眼疾身快,一下子闪到了一旁。道士砰一下扑到架子上,其上所有的瓷器、古玩,哗啦啦,全都落地了。   她之前看到的那个白瓷花瓶,更是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第39章   这几声脆响,估计几千贯铜钱没了。   李妙真原本冷眼在一旁看着,忽见那一地的碎渣上,凭空多了一个人。那人身穿白衣,黑发用紫色绸带绑着,星眸微闭,犹然有些没睡醒的样子。   她惊呆了,这不是古墓里的思远道长吗?!   不对,他是罗公远。   正在她思绪纷飞的时候,众人听到动静,也都纷纷回头去看。先前那道士反应最为机敏,抽出拂尘指着罗公远:“你这妖物!贫道终于逼你现身了!”   他不忘大声喊道:“郑长侍病重,正是被此妖缠身啊!”   夫人神色呆滞:“男的?”   罗公远被迫醒来,原本就有些不满,眼眸中一道光闪过,那道士就不受控的朝后退去,绊倒在门槛上。道士挣扎着想要再起来,他的拂丝忽然疯狂生长,然后密密麻麻将他捆成了一个粽子。   管家惊恐地看向李妙真:“这位道长,你快上啊!”他现在好庆幸自己还请了位道长来,只是不知道这位靠不靠谱。   李妙真:“呃……”   虽有帷帽遮住了她的容颜,但罗公远还是第一眼认出了她:“是你?”他顺便看了看槛窗外的盎然春意,心怀侥幸,缓缓问了一句话:“我们,是不是一年没见了?”   然而,李妙真残忍的断了他的幻想,如实道:“不,几天前还见过。”   罗公远:“……”   这么说,他才睡了不到十天。   他的眼眸里藏着难言的悲伤,让人看着怪心疼的。李妙真同情了一秒,忽想起一件事,对瑟瑟发抖的管家道:“他不是妖,也是个道士,你们无需害怕。”   管家道:“那……那您会幻术吗?”   “略会一些。”李妙真笑盈盈道:“不过,我在施法前呢,还想跟夫人聊一聊。”   ……   和夫人聊完后,李妙真踏出房门,在院落里看到了罗公远。   郑家人也不敢赶他,只好任凭他在家中站着。李妙真驻足寻思了一下,她几乎能肯定这位思远道长就是罗公远,但是对方好像真的不知道她的身份。   难道个子长高,人会变傻吗?   她想了想就丢到脑后,他是谁并不重要,但是自个顶着马甲的感觉很爽。她快步朝院落中走去,微风拂面,轻轻吹起了帷帽的前角。   罗公远听得脚步声,下意识回眸。   春雨蒙蒙,细密如丝,模糊了万物。白衣少女分花拂柳款款走来,恍若仙子降临尘世。一片白纱遮不住姣好的容颜,风拂起的那一角,隐约能看到她的轻轻扬起的丹唇,刹那间绚烂了整个春天。   他的语调不觉温柔:“你来了。”   李妙真道:“你在等我?”   “醒来不知去何处,我也略懂一些幻术,也许能帮到道友。”他低眸看着她,注意到她的发髻上落了一片花瓣,但又不敢贸然拂去。   “好的,道长过谦了。”李妙真知道他的本事,这句略懂让她觉得自己是在班门弄斧。不过,小梨还在等着喝酒,她也还需要路费呢。   她径直朝内室走去,想了想,又回眸一笑:“回头,钱咱们对半分。”   钱?   他注视着她的背影,不由地笑了。这少女直率却不失可爱,四百年来,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   沉闷的心境也随之被打开,他的心,也不觉飘了起来。   .   有罗公远的相助,李妙真所展现的幻境,远远超出先前那个道士,甚至可以说像真的一样。   白雾缥缈,似云水一般涌入了郑长侍的屋子内。躺在床榻上的枯槁老人,此时正瞪眼朝上望,嘴里念念叨叨,谁也听不懂。   当雾气弥散到榻上的时候,郑长侍闭上了眼,他睡着了。   府里的绣娘停止了刺绣,儿孙停止了读书,郑家的一切活动都被静止了。所有人都沉睡在梦境中,唯有李妙真和罗公远,在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   在郑长侍的身上,飘出来一个幻影,是个年仅十七八岁,又清秀又白净的小郎君。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周围的不对劲,揉着眼从床榻上起来,一边披衣一边大声喊道:“来人,给本公子备马,本公子要去狩猎!”   他就是年轻时候的郑长侍,风华正茂,意气风发。郑公子刚刚换好了华丽的胡服,一个相貌威严的中年人就持鞭走了进来:“狩猎?你还敢再去?”   “阿耶……”郑公子一看到鞭子就怕了,软绵绵、委委屈屈道:“世子等着我呢……”   “今天就是太子来了,你也得在家读书!”中年人怒道:“你还有点出息么?整日狎妓饮酒,不思进取!”   迫于父亲的管束,郑公子不得不在家读书,可他也不好好读书,整日不是写诗,就是作画。终于到了赴考的日子,郑公子恍若出了牢笼的雀儿,欢呼不已。   郑家只有他一个儿子,因此万般金贵,除了给他大量钱财,还派了俩书童跟着侍奉。到了长安后,郑公子钻进平康坊里就没出来。   平康坊是长安城里最密集的风月之所,郑公子既有钱又多情,到了此处如鱼得水。不过,他的眼光也是极高,一眼相中了花魁娘子九娘,不惜砸下重金讨九娘的欢心。   虽有两位书童相陪,但是,谁也拦不住他。   白雾不断地涌动,变幻出不同的场景。功夫不负有心人,郑公子终于得到了九娘的欢心,从此九娘闭门不接客,俩人整日在一起,如胶似漆。   青楼是个吃钱的地方,郑公子也有没钱的那一天。   老鸨无情地将郑公子赶走,此时他也错过了科举,没脸回洛阳。人情冷暖,他是第一次尝到了。   好在,九娘重情重义,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始终生死相随。她出钱给他租了一个小院子,让他安心准备来年的考试。   郑公子当即对天发誓:“等我高中,一定要正大光明迎娶九娘做我的正妻,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九娘柔柔一笑,道:“好,妾等你。”   他安心读书,可九娘却不能常常来看他。有一次郑公子悄悄蹲在九娘家的附近,看到有公子王孙,谈笑着从她的家中走了出来。   九娘面色通红出来送客,朦胧有醉意。   皎皎月色下,郑公子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冲出来一拳挥倒了那公子,却被对方的人狠狠地揍了一顿。再之后,九娘来看他,他也愤怒地偏过头,不愿看她。   “公子误会,九娘百口莫辩。”她凄凉道,伸出纤纤素手,从发髻上取下银簪,道:“若让阿娘肯放我,只有这样了!”   说罢,她竟然用簪子狠狠地划花了自己如花似玉的脸!   鲜血顺着指骨流下,他们抱头大哭,又重归于好。时光荏苒,终于等到郑公子高中进士,准备回洛阳探望家人的那一天。   郑公子许下诺言,说禀告家人后就来迎娶她。然而回到故乡,一切并不顺利。   郑父当然不允许他去娶一个青楼的娼妓做正室,给他订了新的婚事。郑公子先开始不同意,但后来看新娘子漂亮,岳丈有势,想到自己曾经的落魄和官场的艰辛,也就顺从了。   他带着新夫人去地方赴任,心中还念着九娘,想着要将她接过去。他的夫人很贤良,并不阻止这件事,甚至说可以和九娘姐妹相称。   时光一晃三年,郑公子回长安待职。   他终于可以回到心心念念的九娘身边了。   ……   平康坊的九娘旧宅前,早已换了新的人家。   回到曾经住过的陋舍,那里杂草疯长,青苔布满台阶,已经许久无人居住了。   郑公子思念成狂,不顾一切去打探各种有关九娘的消息,但是没人想搭理他。九娘早已和老鸨决裂,平康坊里甚至传言说,九娘为情所困,羞愧自尽了。   赴任的文书下来,郑公子只好收起抑郁的心情,骑马离开长安。   那也是一个细雨绵绵的春日,他骑马走在泥泞的山道上,迎面来了一辆马车,车里有人掀起了车帘。他无心一瞥,刹那间惊住了。   “九娘?!”他掉头追了上去,几近癫狂:“你还活着?你怎么不来找我?”   九娘已经换做了妇人的装扮,看着他,冷冷不语。她脸上那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还在,时刻提醒着过往发生过的事情。   马车前的男人回过马来,他英姿俊朗,身量高大,一下子就衬得郑公子像个弱鸡。   “你做什么?”男人不满道。   “我要九娘……”郑公子弱弱道。   九娘抿起一个冷笑,放下车帘,轻声道:“郎君,走吧。”   男人些许是察觉到了他们曾经的关系,道:“夫人若是有话说,我可以避让。”   “不必了。”九娘的声音远远传来,如雷般重击郑公子的心:“他不配。”   他不配。   他不配。   ……   “你看,男人呐,”李妙真指着癫狂的郑公子,略带着嘲讽:“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罗公远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他不懂人间这些情情爱爱,但看世人为此痴癫,只觉费解。   白雾中的场景凝固在这一幕,原本已经走远的马车忽然以极其不正常的速度倒退,倒回了郑公子的身边。   九娘也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她的眼眸里闪烁着冰冷的光芒,抬头看着郑公子,一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郑公子喃喃道:“得好!”   他的眼眶里都是泪水在打滚,他心知一切都不可能了,他有罪,他错了!又是一个狠狠的巴掌落下,九娘张开口,用最恶毒的语言骂他。   骂他忘恩负义,骂他违背誓约,骂他见异思迁。   明明是被骂得体无完肤,郑公子却心满意足,他恨不得九娘再抽打他一顿。果然,他很快如愿了,九娘接过丫鬟递来的鞭子,扬起一鞭又一鞭,狠狠地打他。   “九娘,得好,你死我吧!”   倏忽间所有的幻影消失,郑长侍大喊一声,从病塌上猛然起身,一摸额头,全是大汗。   .   九娘的马车倒退之后的场景,都是李妙真编导的幻境了。   她看郑家人在慢慢醒来,于是跃下屋脊,再看郑长侍呆坐在榻上的样子,轻松一笑:“有钱买酒啦。”   罗公远笑着看她,道:“酒?”   “嗯。”她想起傻萌的小梨,浅浅笑道:“我家”   等等,罗公远好像知道她有一只猞猁来着。   李妙真干脆换了个词:“我家郎君爱喝。”   罗公远眼中的奕奕神采一下子被扑灭,心情的变化他自己都捉摸不透。他黯然道:“哦。” 第40章   郑长侍醒后,整个都精神不少。   阖府的人都很好奇她施展什么幻境,纷纷追问,李妙真只能笑而不语。若是让他们知道郑长侍的心愿就是被殴打一顿,恐怕会觉得老主人疯了。   拿了一千贯的赏金,李妙真很高兴地分给罗公远一半。   没想到对方有点清高:“……不要。”   李妙真兴高采烈道:“那都是我的啦?等等,”她又快速地寻思一下:“欠你人情不好,万一留下因果,以后我岂不是还要还你……”   其实她忘,早在宫中的时候,俩人之间就因果交缠,分也分不开。   地面堆着几个重重的麻袋,一千贯钱实在是太重,大约有六千多斤。罗公远心中郁郁不乐,他淡淡扫了眼这些铜钱,心道如此一个聪慧果敢的少女,竟还要挣钱去养一个酒鬼,实在是可气!   他的心微微酸涩,却不愿表现出来,只是道:“当真不用。你家在哪,我帮你送回去?”   咦?李妙真一愣,使劲摇头:“真不用,我能收起来。既然你不要,那我也不客气啦。”   她用戴有储物戒指的手指轻轻触碰这些麻袋,一眨眼的功夫,就将一千贯钱全都收入了空间里。   “我走啦!”李妙真跟他没什么话说,只是临走前有些犹豫:“思远道长,您下次要不要找个靠谱的地方?我不会再遇到您吧?”   罗公远:“……”   原来对方这么不想再见他。   “不睡了。”罗公远虽然不曾推演命运,但他也隐隐察觉到,好像冥冥中有什么在影响着他,不允许他避世。既然少女不愿见他,且早有郎君,他便问:“道友将往何处?”   李妙真道:“略在此地停留两日,就去南方。”   “好。”他面色平静,不带情感道:“贫道去北方。”   李妙真不觉瞥了他一眼,心中哼了一声,这罗仙师还是老样子,说话一点不讨喜。俩次意外相遇,她只是担心影响他冬眠,可他呢?非要走得远远的避开自己。   她也有些不愉快,语气冷淡许多:“那好,就此分道扬镳吧。”   ……   离开郑府,李妙真去城外抓回小梨。   她拎着两坛子美酒,坐在山石上,对小梨道:“来,今日我也陪你喝一点。”   “公主……”小梨闻着酒香已经垂涎欲滴,但它仍有些犹豫地瞄一眼李妙真的脸色,悄声道:“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挺好的。”李妙真冷笑道:“只是又遇到一个故人,罢了,我从不为这种人浪费我的心情。”   小梨还是觉得她心情不佳,于是一边舔着清甜的米酒,一边问她去城里捉什么妖。李妙真便讲郑长侍的故事,还不忘冷嘲热讽:“这就是男人啊,什么都想要,还不允许别人对自己不屑一顾。”   听她这语气,小梨干脆趴在地上不说话,虽然没啥经验,但是它知道不要在这种时候招惹公主。   一人一猞猁坐在荒山上,山上树木稀少,此时又飘下毛毛细雨。李妙真喝多有点糊涂,她起身道:“今晚去城里,找家最好的邸店睡一晚上。”   小梨无有不可:“好耶!”   李妙真说走就走,因为下着小雨,所以徒步进城。到了城墙边上,已经天黑关门了,她直接一个穿墙术就进去了。   路走多就有些走不动道,李妙真随便找了个最近的坊,挑家最大的邸店。店家见她一个孤女子闯进来,本不想接待,但当那只大猞猁将前爪扒在他身上的时候,就立刻改变了主意。   他苦笑道:“客官,您楼上请……对,最近坊里的里长查得紧,您的通行文书……”   李妙真没听清他在说些什么,因为今日实在是太困了。终于有一张舒服的床榻摆在眼前,她往上一扑,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小梨找了个角落,也安静地蜷缩成一团,酒意涌上头来,它个哈气后也睡着。   一个时辰过去了。   邸店里又来了人,店家忙去接待,原是里长带着人来了。里长照例问:“今日可有什么可疑的人住店?上头说,有几个栗特盗贼在坊间流窜,要重点注意。”   店家打个机灵,忽然想起那带着猞猁的白衣少女,急忙道:“有有有!今日来了个怪人,天黑看得不太清,眼眸好像是蓝色的……”   “走,看看去!”   里长带着人就往楼上走,敲门无人理会后,一脚踹开房门。店家才刚刚掌灯照亮屋子,就被一只大猞猁一掌拍飞。   小梨从喉咙里发出愤怒且带有威胁的吼声,里长和随行数人纷纷拔出刀。李妙真猛然被惊醒,她起身朝这边走来,黑漆漆的夜晚只能看到几个彪形大汉,堵在门口。   “谁?!”她警惕道。   里长也看不清她,但听得这是长安的口音,厉声道:“我是本坊的里长,你是何人?可带通行文书?”   李妙真闻言,一拍脑袋,呀,喝酒误事,她忘。   她非法出城,到处溜达,哪有啥通行文书。   见她沉默不语,里长再次问:“你一个小娘子为何在此过夜?你家大人是谁,叫什么?”   李妙真回忆一下渣爹的名字,她在想要不要现编一个。正想着,里长不耐烦了,又大吼了一声:“你家大人是谁!”   “李隆基!”她脱口而出。   里长还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道:“你说啥?再说一遍?”   她只得重复:“李隆基!”   里长眼皮子一跳,很快皱眉道:“来人,把这疯子给我抓回去。”   几个人围了过来,小梨紧张地护主。李妙真叹了口气,她从不跟百姓动手,也不想贸然使用道术。   她道:“行吧,我自己走。”反正到了狱里,她就跑。   .   坊里没有监狱,只是暂时把她关押在一个房间里。   李妙真没有带小梨来,她吩咐小梨去城外歇息,也不知道这傻猞猁听得懂么。眼看着天色快亮了,里长还在尽职尽责地审问她。   “你是说,你身为公主还没有封号,生母还没有位份。”里长嗤笑:“小娘子编谎话也要靠谱些,天下哪有这样的父亲!”   李妙真冷淡道:“真的有啊。”   “当今陛下英明神武,仁义爱民,岂容你玷污。”里长忍不住伸手数落:“你口中的父亲,薄情寡义,自私贪婪……”   “别说,”李妙真断他的骂声,镇定道:“背后辱骂陛下更不好。”   “嘿!你还真疯了。”里长气极反笑,他看这少女生得极美,但是心智显然残缺。五更已经过去很久,他也饿了,起身道:“看好她。”   他去坊间开门做生意的食肆里吃汤饼,不忘跟同僚说起这事儿,笑得前仰后合:“她一双蓝眼珠子,明明是个胡姬,还妄称是天子之女,这不是笑话吗?哈哈哈哈……”   里长正肆无忌惮地笑着,一个人坐到了自己的对面。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里长抬头,看到一个锦衣贵公子冷冷看着自己,他看起来年约十四五岁,容貌清秀,气度不凡。旁边同僚连忙起身,陪着笑道:“哟,什么风把苏公子吹来了?”   同僚对他道:“这位是真阳公主驸马都尉的公子,前日曾来咱们坊间走过一趟……”   里长赶紧起身行礼,苏发摆摆手,神情冷淡:“你刚刚说什么?有一女子自称是公主,排行二十九,没有封号,且有一双蓝眸?”   “对呀,您也觉得可笑吗?”里长笑道。   苏发冷声道:“不,恰恰相反,她说的是真的。她现在人在哪里?”   里长忽然惶恐:“就在不远处的坊舍里,公子,您刚刚说……”   “晚,”苏发叹道:“你困不住她,我去瞧瞧她可还在……”   话音未落,他就没踪迹。剩下里长颓然倒在席上,想起自己说过的话,恨不得伸手抽自己几巴掌。   ……   踏着晨曦的微光,李妙真走在坊间的街道上,从空间里取出一个帷帽。   昨儿折腾一晚上,今天她不想多事,还要赶路呢。还未来得及戴上帷帽,一个人迎面走来,看到她惊喜万分:“公主!”   李妙真只有惊吓:“啊,苏发?”   不算星君庙那次,他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苏发哽咽道:“公主,你还好吗,三月初七你一去不归,后来听新平姨母说,你触怒陛下……”   “姨母没事。”她宽慰道:“你看,这不好着吗。”   苏发的眼里闪着泪光,他抬起眼眸道:“公主,您随苏发回长安吧!诸位公主都会向陛下求情的,陛下会宽恕您的……”   “呸。”李妙真很嫌弃那个糟老头子,道:“谁要他的宽恕。”   她一袭白衣且黑发披肩,看起来比在宫中更美。苏发望一眼便痴了,他渴望但又不敢靠近,小声道:“若公主执意不肯回长安,苏发也愿意追随……”   李妙真就知道,一见苏发准会被缠住,她开始观察左右准备跑路:“大外甥呀,我一心向道,命中注定要修行……”   “不对!”苏发声若蚊蝇:“您与苏发,有天赐姻缘……”他一着急,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李妙真没听清:“什么?天赐洪福?”   见鬼了,她要洪福做什么?   大概也看出她心不在焉地想跑,苏发知道,错过这个机会可就再也没有。苏发鼓足了勇气,心一横,大声道:“天赐姻缘!”   天、赐、姻、缘!   李妙真吃惊,她印象里苏发不是满口妄言的人。但天赐姻缘,也太离奇吧!   “你胡说什么?!”   “苏发没有胡说。”他干脆交底,把手指上的扳指给她看,将梦中的经历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他热泪盈眶望着她:“仙人告诉我,我和公主这一世有姻缘!”   李妙真不语,她的手有些发抖。   半响,她说:“你把仙人的相貌,再细细跟我形容一遍。”   苏发形容不上来,因为他记得也不是很清楚,只能说出仙人大概的年龄。   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强大的空间瞬移法术,除了罗公远,还有谁?再对一下时间,恰好就是罗公远被砍头的时候!   “是罗公远!”她咬牙切齿道。   苏发想了想,惊喜万分:“就是那位仙师罗公远?我听说他很厉害,那一定是真的!”   “真的又如何?”李妙真冷笑:“我信命吗?!”   ……   小梨在街头狂奔。   它时不时转身催促:“你走快一点,再磨蹭公主就等不及。”   “你们公主还不至于如此。”罗公远漫不经心道,显然神思不在这件事上。   小梨掉头过来咬他的衣角:“罗仙师,听说你会推演天命,你为什么不直接算一下?”   “你们公主有点特别,有些时候,我不一定能推演全部。”想起那头疼的天命姻缘,罗公远的神色都有些烦躁,他两次被惊醒,遇到的少女还早已嫁人。   他道:“你们公主怎么也来了洛阳?”   小梨之前在半路上偶遇罗公远,只揪着他来救人,还没解释缘故。不过它也没心思说太多,因此随口道:“路过。”   罗公远没有再问,和小梨一道走入坊间。忽然间,小梨精神的抬起头:“咦,小梨闻到公主的气息啦!等等,”小梨自言自语:“公主出来了,她的身边还有一个人,好像是苏发。”   他们站在拐角处,小梨跳到了墙头上观望,罗公远并没有看。他闻言,淡淡一笑:“好,那我走了。” 第41章   小梨眼里只看得到公主,哪里管他的离去。   它喜滋滋朝公主奔去,硕大的猞猁身子往前一扑,顺便也把苏发给隔开了。李妙真吓了一跳,思绪也一下子动了起来:“小梨,你又掉毛了,我得带你去洗洗……”   一只巨大的纸鸢出现在李妙真的手上,她握紧上面的竹竿,朝苏发歉然一笑,带着小梨飘入空中。   清晨的风有些大,不多时,她们就化作一个小点,仰头也看不见了。   苏发仰望着天空,泪水从耳垂上滴落。   这一定,是姻缘道路上的必然曲折。   他攥紧了拳,想起那只猞猁扑来之前,公主愤怒之际,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苏发,你有这谈情说爱的闲工夫,不如去习武保家卫国!”   ……   纸鸢往东飘去,很快离开了洛阳城。   李妙真刚刚在脑海里用贫瘠的词汇问候了罗公远一路,现在手很累,心也累。如果罗公远说的是真的,那她更应该离开长安城,避开苏发,不再见面。   等安史之乱结束后,她也去闭关百年,等出关后苏发不是入土了就是有了曾孙子,真是妙啊!   李妙真为自己的机智点赞,她也没有过问小梨之前跑哪了,小梨自然懒得提那个不讨喜的家伙。   一人一猞猁在附近的县里采购了一些重要物资,光美酒就屯了上百坛。李妙真花钱如流水,毕竟人心情不爽的时候就要买买买。   之后,李妙真沿着黄河的入海方向走,大约到了徐州一带的时候,调头往南,听说茅山就在金陵的边上。   一路上风平浪静,没有再生波澜。   .   大唐的金陵府十分残破,这座昔日繁华热闹的南朝旧都,在隋代就被荡平了,留下一座寂寞空城。   晌午时,李妙真带着小梨在城里喝汤饼。因为人烟稀少的缘故,附近的一点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   五月中旬,城里的石头都被烤得发烫。李妙真已经摘掉帷帽,也不刻意将自己装扮成男子了,她换上轻薄的藕粉色半臂,下面是一条石榴红襦裙。   为了凉快,她将长发绾成螺髻,简简单单。茶盏里水面微晃,倒映出她的皎皎容貌,肤色如朝霞映雪,一双明眸流眄生波。   金陵城里的人几乎都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走路很慢,赶车很慢,做什么都慢。因此,当李妙真听见外头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大声的呵斥声时,也忍不住朝外望去。   空荡荡的大街上,多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以及一个对他呼三喝四的中年人。她打起竹帘,看那老人还驮着一辆小车,上面堆满了重重的货物。   从她在后世的经验来看,这种事情,不要管。   惹得一身事不说,若是一家人,清官还难断家务事。   可李妙真的眼睛无法从那个老人的身上移开,烈日灼灼,老人瘦的像一块黑树皮,包裹着脆弱的骨架。他的脸上满满都是老褶,脚明显是走不动了,但还是在拼命地往前行。   店里也只有她一个人,明亮刺眼的日光下,中年人甚至坐到了那一堆货物上,差点没将老人掀飞。   “走啊!”中年人怒斥道:“老不死的,快走!”   她一下子从席上站起身,心中有郁气难平。小梨吃惊道:“公主,你做什么?”   “你歇着,我去瞧瞧。”李妙真说罢就走了下去,就在刚刚一瞬间,她想到今非昔比,她已经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了。   外头很热,李妙真拦住他们的路,将手放在额上挡着日光,道:“等等!这位老人家犯了什么过错,你要这样惩罚他?”   俩人停了下来,老人不住地喘着粗气。中年人露出不耐烦的脸色,道:“关你什么事?少多管闲事!”   李妙真正色道:“路面不平一声吼,既然有我在,就不允许你欺凌老人。”   “呵,你知道什么!”   中年人从车上跳了下来,指着老人,嘲讽道:“这老翁是我的生父,可从未养我一天,在我襁褓之时,就将我抛弃。他这一生就是欠我的,我使唤他,有什么错?”   老人缩着脑袋不敢说话,大概中年人所说是真的。李妙真扫了他一眼,平静道:“他既然生而不养,那你跟他断绝关系便是,平白折磨一个老人,能改变你的过去吗?”   隐隐,她发觉中年人的经历十分熟悉,似乎跟自身有极大的相似之处。她不及多想,那中年人崩溃大喊:“你说的容易,但是从小到大,那种没人疼惜的滋味,那日日夜夜的噩梦,我忘不了啊!”   “我知道,我能理解。”李妙真所言都是实情,她真心实意地摇了摇头:“可是你报复他,不也在折磨你自己吗?你的后半生难道要在仇恨和悔恨中度过吗?!”   儒家伦理纲常对人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她能看出中年人眼里一闪而过的痛苦和纠结。他的脸色变了又变,忽然弃车而去,转眼间没了踪迹。   老人低头垂泪,李妙真递给他一块崭新的帕子。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心中不希望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再受苦了。她轻声道:“我无法评判你的德行,但是现在,我想送您回家。”   老人擦着眼泪,哽咽道:“好。”   李妙真绕到小车的后面,正欲用法术推起它,忽然一道狂风从前方卷起,风的速度比她的反应还快,将她倏忽卷离了地面,送入高高的云霄之上。   小梨惊恐奔出:“公主!”   “小梨别怕,等会儿,她就回来了。”   那瘦骨嶙峋的老人忽然换了一副慈爱的语调,一道白烟散去,变成了张果的模样。先前奔走的中年人也回来了,只见他身着道袍,挥着羽扇,原是那叶法善。   “你徒儿可真是有些歪理啊!”叶法善摇扇笑道:“虽说不上对,但也说不出个错来。奇怪,真奇怪!”   “我徒儿的聪慧,岂是你能想透的。”张果笑呵呵道:“最后一关考验已过,是时候让她得知身世之谜了。”   叶法善在原地踱步:“你说,罗老弟这次会来吗?”   “他?”张果意味深长地笑:“恐怕,已经来了。”   .   李妙真睁开眼。   入目便是湛蓝的天空,她从未见过这么纯粹的颜色。她的身下很软,像是云朵织成的被子,让人舒服的不想起身。   她还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侧目一看,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湖畔,与天的颜色一致,水与天融合在一起,几乎分不清彼此。   而她躺在青青湖畔,岸芷汀兰,幽香四溢。她的身畔是氤氲云气,轻轻碰一下,什么都抓不住。   李妙真懵懂起身,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这里像仙境一样美,不远处还有清幽的丛林,偶有一群蝴蝶,在花间飞舞。   她朝着湖水走了十几步,在草地上发现了一个低矮古旧的石碑,上面刻着篆书一样的汉字。好在李妙真这些年遍阅古籍,一眼就认出了这三个字。   云梦泽!   难道就是消失在历史长河里,像神境一般的地方?   李妙真想起一句诗,诗中说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楼。云梦泽是水,千年来慢慢被蒸干了,不复存在了。   她觉得这个地方像是云上,明明脚踩在草上,却像是在虚空中行走,没有踏在平地上的感觉。她在想,难道是云梦泽的水汽回到了天上,所以重现了神境吗?   想着,想着,李妙真已经走到了湖畔,俯身好奇地望着湖水。   然而,她看到的并不是自己的容颜,而是一条龙在水里游荡。那龙抬起头的刹那,李妙真对上了龙的眼瞳,是跟自己一样的天蓝色。   李妙真心中一动,是她!   龙并不是看向自己的,而是直奔一座很眼熟的城市。李妙真认出了那是长安城,毕竟她曾无数次在上空俯瞰。   龙一次次想要入宫,但是城隍和神灵们千方百计阻扰。龙化身成美艳的女子,却被拦住了要通行文书,差点进了大牢。   最后,龙吸取经验教训,变成了一个死在驿馆里的胡姬模样,冒充她的身份进城。   她叫,曹野那姬。   龙骗过长安城里的神灵入了宫,利用绝美的姿容赢得了帝王的瞩目。李妙真凝眸看着,身子微微前倾,垂下的手触碰到了冰凉的水面。   下一瞬,她整个人都被拉入了湖中,没了踪迹。   ……   云梦泽又多了一位拜访者。   白色衣摆落到了青青草地上,罗公远面若冰霜,快步朝湖边走去。隐隐,他觉察到这里有人来过,似乎还未离去。   自从那日离开洛阳,他总觉得心中不安,似乎忽略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与此同时,他的思念也如野草般疯长,但这种如痴如醉的感觉里又带着沉沉的压抑,让他整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他忍不住推演白衣少女的命运。   不对,他算不出来!   罗公远几乎很少失手,他能分厘不差的算出每一件事。可除了那李家公主,他再一次失算了,他什么都看不到。   天道会遮住一些不想让他知晓的东西,有的与他的自身命运相关,有的不得而知。他鲜少有这样焦虑的时刻,因此不得不来到了云梦泽。   云梦泽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它是上古云梦泽的水汽蒸发上来后,在云上形成的。这里恍若一面镜子,能照看世间万物。   对了,先看看那酒鬼长什么样吧。   罗公远朝水中望去,映入眼中的是一张猞猁的大脸。 第42章   开元二十六年,春。   甘露殿里传来了欢快的胡旋舞声,乐师弹奏琵琶,尽是活泼清脆的曲调。李妙真寻着声音踏入殿内,看到两侧坐皇帝的妃嫔,大殿中央有个红发美人在翩然起舞。   她有一头红色波浪长发,甩动起来恍若盛开的罂粟。年轻了十几岁的李隆基笑吟吟看,手指随着乐声打起节拍。   没有人留意到李妙真,仿佛她不存在一样。   妃嫔们对红发美人的胡旋舞并不感兴趣,只是百无聊赖地瞧着。李妙真挨次走过,看到了眼熟的常才人,薛才人。新平公主也乖巧地坐在一侧,圆圆的脸上满是稚气,看起来最多八岁。   李妙真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跳舞的胡姬,没错,她是龙。   天上的云梦泽蒸干了地表的水汽,也如实记录了过往的一切。她身处一个幻境当中,这里,是曾经的长安城。   一舞终了,龙欢快地奔到李隆基的身边,不顾众妃嫔诧异的目光,依偎在他的怀里。对于美人的主动和投怀送抱,他感到新鲜有趣,这些不合礼数的行为也都可以包容。   “你叫野那是吗?”李隆基用手轻佻的抬起她的头。   龙嫣然一笑:“我还有个小名,叫嬿嬿。”   “亭亭似月,嬿婉如春。”李隆基忆起前人的诗,饶有兴致道:“美人从曹国来,也读过诗?”   诗?诗是什么呢?王嬿嬿一愣,摇头道:“没有。”   她动人心魄的异域之美让李隆基忽略了她的才疏学浅,当下一笑而过,在宴会后带她回了兴庆宫。李妙真也跟随他们而去,站在花萼相辉楼上,看眼前的画面瞬息万变,白天黑夜交替,一晃已经过了月余。   王嬿嬿从盛宠的胡姬,变成了皇帝三五日会传召一次的寻常姬妾。她性情直率,李隆基不召见她,她就自己闯进寝宫。   先开始,李隆基还觉得新奇有趣;再后来,他感到厌烦,吩咐高力士不要让她再进来了。   高力士奉命而去,对王嬿嬿道:“娘子,陛下正忙于国事,您回去歇会,或许陛下忙完了就传召您了呢。”   对于没有封号的姬妾,宫中都暂称为娘子。可王嬿嬿从不吃这一套,她杏目圆瞪,道:“你胡说!明明张美人就进去了,为何我不能进?”   她高声质问,高力士勾起一个冷笑,慢条斯理道:“娘子要抗旨不成?”   “我就看不惯你这个假惺惺的劲儿,今日我还非进去不可了!”   王嬿嬿随手一推,高力士差点连头盖骨都摔碎了。她大步往前冲,两旁侍卫忙拦住她,都被她轻飘飘地推开。   这力量,简直不是人啊!   王嬿嬿很快冲到了李隆基的面前,粗暴地揪开了张美人,大声地质问他为何欺骗自己。大约是没见过这么不懂规矩的姬妾,李隆基的脸也黑了。   他怒道:“人呢?都去哪了?!”   李妙真站在一旁,看王嬿嬿随手揪起一个,丢到了寝宫外。她太可怕了,连皇帝都忍不住问:“美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是龙!”她用密音传入李隆基的耳中。   李隆基的眼眸里闪过一道很奇怪的光芒,他吩咐左右停手,重新宠爱了王嬿嬿。看宫人放下帷幔,李妙真知道她不该继续看下去了。   她站在寝宫外思索了一会儿,对外,李隆基一直是推崇道教,尊重仙师的。皇帝自称是真龙天子,遇到了龙当然很感兴趣。   她想的没错,很快,李隆基要求王嬿嬿现出龙身给自己瞧瞧。   兴庆宫里没有合适的地方,于是在大明宫的太液池里,王嬿嬿露出了龙身,让李隆基大开眼界。不过,他也有些奇怪,道:“美人的头上为何有奇怪的火纹?”   王嬿嬿回到岸上变回人形,她突然有些小心,且忐忑不安:“三郎真的想知道吗?”   李隆基热切地点头。   “其实,在一千五百年前,我原本是虺……”   她讲完了身世的故事,李隆基的脸色有些古怪,但没有当场表现出来。他迎上王嬿嬿的目光,一笑,道:“美人可真是励志啊!”   王嬿嬿这才放下心来,甜蜜的依偎在他的怀中。   ……   入秋的时候,王嬿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她仍然没有一个位份。   李隆基现在是真的忙于政务,压根无暇顾及她,她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王嬿嬿只好在宫里躺着,听宫人说,通玄先生回来了。   对于道士,她也不怕。不过李隆基显然更喜欢道士,经常召见他们。   她定期会得到几句温暖龙心的口谕,刚开始还挺喜欢,后来就听烦了。她又跑去找李隆基,正好撞见他在修行。   王嬿嬿好奇道:“三郎,你也想修行呀?”   李隆心有杂念,好不容易入定还被她打搅,心里尤为不爽。他面无表情道:“是。”   “你凡胎肉骨,修行起来会慢一些,不过还是比我快多了。”王嬿嬿真心实意道:“三郎只要……”   “你住口!”   不知为何,李隆基勃然大怒,厉声斥责她。王嬿嬿也不是吃素的,她想了一下,冷笑道:“你怪我说你凡胎肉骨吗?”   帝王的威严怎容她挑衅,俩人当即大吵了一架。谁都不是会低头认错的主儿,于是话越说越狠。   王嬿嬿骂道:“你们皇帝都自称真龙天子,没事不要给我们龙招黑!”   李隆基回敬道:“就你,还配称龙?”   跟妃嫔吵架,是李隆基从未遭遇过的事情,从此再不宣召王嬿嬿。他翻阅古籍,想到虺的模样,就觉得很恶心。   龙那么高贵,也能由一条小小的虺修炼成吗?那就是妖!   他想要赶走王嬿嬿,但是又惧怕她的妖术,因此去请教张果。张果倒没有帮他捉妖,毕竟这龙也没有做什么祸害苍生的事情嘛。   过了年,眼看王嬿嬿就要生了。   他不知道她会生出一个什么样的妖物,这会有损皇家的尊严。李妙真站在一旁看他烦恼,最后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他什么都不做,却撤回了所有服侍王嬿嬿的人,让所有人都不理睬她,当她不存在。只要她踏出寝宫一步,那些宫人内侍就必须用最恶毒的话去骂她,将她贬低到尘埃里,一步步逼她发疯。   这个办法很快就奏效了,王嬿嬿愈发暴躁,昔日的美丽都不见了。有几次她差点忍不住了,不过身旁默默陪着她的阿皎说,听说男人有了孩子就会改变态度的!   终于到了生产的那一天,她产下了一枚蛋。因为混稀了人的血脉,仅仅过了两个月,到了三月初七那一天,蛋就碎了,里面是一个女婴。   “阿皎,你说他会来看我,可是两个月了,他都没有踪影。”王嬿嬿凄凉道,对于这个孩子,更是看都不想看一眼。   尽管俩人曾大吵一架,但她对李隆基还留有一些情意。   阿皎好奇地望女婴,口中道:“毕竟不能让陛下看到蛋啦……那么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他了呢?”   王嬿嬿走出了寝宫,毫无例外招到了宫人内侍的一致怒骂。因为她产下一枚蛋的缘故,宫人内侍们借题发挥,各种难听的话都冒了出来。   她彻底怒了,压抑了几个月的怨气和怒火全都宣泄出来,这些宫人内侍成了牺牲品。漫天大火烧红了半边天,龙的怒气岂是凡人可以承受的!   李隆基早就等待这一天的来临,他早早请来了张果,让他除掉这祸害世间的恶龙。   那一夜,长安城的上空中闪烁耀眼的红光。凡人看不清红光里发生了什么,等张果下来的时候,李隆基问:“可捉住了妖龙?”   “她走了,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张果摇头,道:“那个孩子呢?”   “哼,应该也是一个妖物!”   烧焦了的宫室里躺着一个女婴,身上裹着大红斗篷。张果抱在怀里,逗了下这小小的婴孩,可婴孩呆呆没有回应,他仔细一看,原来是魂魄不全。   可她又身负真龙血脉,若是在不懂事的时候肆意使用,恐怕会造成不必的影响。张果想了想,将一道金色法光打入了婴孩的体内。   但愿这道封印,能够暂时锁住孩子体内的异常能量吧。   张果抱着孩子离开宫室,笑让李隆基看。李隆基迫于通玄先生的面子看了一眼,这通红的脸颊,天蓝色的眼眸,真难看!   “就叫虫娘吧。”他吩咐道。   ……   兴庆宫的夜景渐渐模糊了。   李妙真知道,云梦泽想给自己呈现的往事已经结束了。原来师父这么早就见过自己,也许今日所见这一切,都是师父在背后安排的。   她有点不清楚师父这么做的意图何在。   云梦泽的湖水涌她往上飘,李妙真出了水面,浑身却没有湿掉一分。她低头走到岸上,忽然发觉十步外好像还有一个人。   她好奇地瞄了一眼,发现是罗公远,吓了一跳。她还以为自己又打扰了罗公远睡觉,这到底是什么孽缘啊!   不过想起苏发,李妙真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烦躁,她干脆又戴上了帷帽。   衣袂随风飘舞,她正准备悄咪咪离开,没走几步,罗公远叫住了她。   “你过来。”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很奇怪的克制,像是压抑了某种情绪:“我瞧得见你。”   李妙真不动了,也没转身,道:“怎么,你睡不好又怪我吗?我来之前可不知道你在这。”   罗公远:“……”   他看湖水里的白衣少女带小猞猁的背影,抿了抿唇,轻柔道:“不是,我想问你,我们见了这么多次,为何你始终不摘下帷帽呢?”   李妙真理所当然道:“嫁人的女子当然不能抛头露面啦。”   他笑了:“嫁给一只猞猁?”   李妙真:!!!   糟糕!她忘了,这里是云梦泽,罗公远竟然跑到这里来偷窥她!她不知道对方知晓了多少,又紧张又无语,但是她很会转移话题:“我不摘下帷帽,是因为我长得太难看,满脸都是黑斑。”   罗公远专注地望她:“不,我觉得世上的女子,没有人比你更好看了。”   他在云梦泽里并没有看到白衣少女的真容,显然云梦泽也是天道的一部分,不会展现全部。不过,这只猞猁很可疑,因为他知道它是那位小公主的爱宠。   “这猞猁跟你是什么关系?”   李妙真说不出话来,一方面她觉得罗公远疯了,一方面她觉得这个世界疯了。刚刚那句暧昧的话她就假装没听见吧,但是现在,真的是,哎……   在这尴尬的氛围里,不远处又飘来了两个道士,一前一后朝这边走来。   张果恍若没有看到罗公远,笑盈盈朝她招手:“徒儿!”   李妙真三年没见到亲师,骤然看到什么都忘了。她惊喜地喊了一声:“师父!”   她朝张果奔去,帷帽被风吹落,露出一张惊艳的容颜,还有清澈纯真的天蓝色眼瞳……   罗公远一个趔趄,差点落入了云梦泽的湖水中。 第43章   三年未见,李妙真才发现她已经快跟师父差不多高了。   她奔到张果的面前,欣喜之余,还不忘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余光又看到张果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道士,他身着长裙大袖,头戴上清冠,言笑晏晏,看着还有点眼熟。   “这位是罗浮真人叶法善。”张果笑道。   李妙真曾在大角观里见过他的画像,据说他字道元,号罗浮真人,早在开元年间就去世了。她再度行礼,忽然心中一动,展颜笑道:“师父!在金陵城里,我们是不是已经见过了?”   “我徒儿聪慧。”张果夸赞道:“自古名师出高徒……”   叶法善凑过来道:“你就别自夸了。咦,罗道友怎么不过来?”   他的语调里也带了些调侃,需知这罗公远,实在是可恶。当年罗公远刚刚进宫时,他与张果正在下棋,李隆基便代为介绍。他们一看这是个尚未弱冠的少年,且又是个无名之辈,因为神态颇为傲慢。   没想到这罗公远也极其傲慢,竟开口说没听说过他们的名字。   三人不想在口舌上争高低,干脆直接斗法。叶法善与张果各取几枚棋子放在手中,让他猜猜各自的掌中有几子。   罗公远当即答道,一个也无!   两位仙师大笑,然而伸出手就尴尬了,因为里面一个棋子都没有。罗公远的隔空取物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竟能在眼皮子底下从两位仙师的手心里取棋子。   从此后,叶法善与张果不敢轻慢,三人经常一起论道、下棋。不过罗公远时常喜欢戏弄他人,却偏偏自身一点破绽都没有。   因此叶法善看他和他的天命姻缘同时在场,忍不住笑弯了腰。   云梦泽畔,罗公远的脸色阴晴不定,谁也不知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李妙真心里一个咯噔,她缓缓转过眼眸,在他开口之前,道:“师父,他不是思远道长吗?”   张果:“咦!”   叶法善:“咦?”   李妙真先下手为强,脸上挂着掩藏不住的笑意,道:“徒儿来茅山找师父,先后在古墓、洛阳城里见到过这位思远道长。徒儿不小心打扰了道长的清修,结果又在这里遇到了呢。”   这番话说完,她觉得自己都绿里绿气的。   张果是听到先前二人的谈话的,他慈眉善目道:“怎么,长高了的罗老弟你就不认得了?罢了,这怪他,不怪你。”   紧接着,他又语重心长道:“哎,罗老弟啊,我徒弟认不出你也就罢了,怎么你也认不出她了呢?你的神机妙算,怎么到了我徒弟这里就行不通了啊!”   他的话问出了李妙真心中的疑惑,这罗公远善于推演天命,怎么这几次偶遇都没发现自己披了马甲?   她望了过去,这次罗公远是真的站不住了。   一切的悬念都在那句师父里有了解答,难怪他什么都推演不出来,难怪那只猞猁会同一时间出现在洛阳城!   张果、叶法善都等着看他的笑话,罗公远心情复杂,他刻意避开她的目光,淡淡道:“睡糊涂了。”   “罗老弟啊,你好端端的睡什么?”叶法善哪里肯放过他,继续含笑追问:“我听说,你是为了躲避一件事?”   李妙真也很兴奋,想吃瓜:“哇,师父,是什么事?”   三人目光灼灼地盯着罗公远,简直将他逼得无路可退。他还勉强维持着桀骜不驯的神情,冷淡道:“天机不可泄露。”   张果和叶法善齐声大笑,只剩下李妙真一个人,莫名其妙。   ……   回茅山的路上,途径金陵城时,李妙真顺手把小梨拽上云头。   小梨看到罗公远,用毛茸茸的爪子挠了下头,奇怪道:“罗仙师?你怎么也在这里?”   罗公远白了它一眼,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被李妙真看到了,更加莫名其妙:“罗仙师,我家小梨招你惹你啦?你心里有怨气也不能虐待可可爱爱小猞猁呀。”虽然她还不知道是什么怨气。   罗公远:“……”   看着他郁闷的神情,李妙真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刚刚在云梦泽里,罗公远曾揭穿她嫁给小梨的谎言。她有些心虚,溜到了师父的身旁。   张果早就听到他们在身后窃窃私语,这会有正事,因此暂且放过不谈。他笑道:“徒儿,你从云梦泽里看到了你生母和陛下的过往,有何感想?”   李妙真认真思考了一下,道:“恕徒儿直言,对于王嬿嬿来说,陛下的确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有些话徒儿已经在金陵城里说得很清楚了,我可以尊重他们,但是万万不能亲近他们。”   金陵城里发生的事情是试炼,神仙并不需要一个冷清冷血的弟子。若是她当时没有挺身而出,恐怕,也到不了茅山了。   “哈哈哈,这又有何不可!”张果笑道:“为师又不是那儒家的老夫子,不讲迂腐的那一套。妙真,你身上的封印,如今也到了解开的时候了。”   在大唐十余年,李妙真第一次知道自己身上还有一道封印,她忐忑道:“那我不会变成龙吧?”   “不不不,不会。”叶法善插嘴道:“你只有一半的血脉,顶多长出角,每到冬天蜕一层皮,两腮的地方长出长长的龙须……”   李妙真的脸都白了,叶法善正欲说下去,被罗公远冷冷打断:“你说的是泥鳅化形失败吗?”   他讪讪道:“还没怎样呢,就先护上了。”   看到李妙真都快哭出来的表情,张果赶紧安慰她:“徒儿,道元的话,一半都信不得。封印只会解开你体内隐藏的力量,就相当于平白得了几百年的修行。至于你,还是现在的这副模样。”   她舒了一口气,只要不变成半兽人,怎样都好。   紧接着,她又想起很久以前阿皎说过的一番话。那时阿皎醉酒卧在护城河里,醉醺醺的跟她说:“公主,你绝对行,你有天赋!”   龙有什么天赋?   李妙真揉着小梨的头思索,却觉得有人一直在看着自己。她不动声色,从空间里翻出了一面铜镜,反光一照,正对上了罗公远。   他微微有些窘迫的移开了目光。   小梨伸爪拉了拉她的衣角,李妙真俯身听它说话。小梨细声道:“公主,罗仙师真奇怪!那天在洛阳城,我请他去救你,后来我看你已经出来了,他跑得比兔子都快……”   李妙真冷笑道:“大概不管我变成啥样,他都不想见我吧。”   .   茅山之中,在一座凡人无法攀登的孤峰上,另有叶法善的道场。   这座道观从云上看只有一院一殿,但是落下后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自叶法善飞升后,他便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修炼,偶尔接待来自五湖四海的道友。   观里有几个仙童,迎上来给他们安排了住处。   张果与叶法善是多年好友,他住的地方离叶法善极近,离李妙真、罗公远极远。巧妙的是,李、罗二人的住处只隔着一堵院墙。   李妙真不知仙童为何这样安排,但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她问张果:“师父,到了茅山,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呢?”   “徒儿放心住。”张果笑眯眯道:“为师心中有分寸。”   她道:“可大唐……”   “不差这几个月!”   张果轻飘飘一句话,倒也打消了李妙真的疑虑。的确,现在是天宝十三载夏,离安史之乱还有一年多呢。   她带上小梨去后院安歇,这个院落隐蔽在林海之中,十分幽静。虽是酷暑,但山里格外清凉。   仙童说山下有溪谷可以沐浴,于是安置过后,她便下山洗濯了一路的风尘,再换上一身纯白的道袍,准备开始新的修行生活。   ……   入夜。   道观位于直插云霄的孤峰上,李妙真抬起头,就能看到满天浩瀚的星辰。四下里静得像时间凝固,在这一瞬间,她也生出一种长留此山中的心愿。   “妙真。”张果远远地喊了她一声。   “来啦!”她应了一声,步伐轻快地走下石阶。张果等三人正盘膝坐在三清殿前,两侧石灯里燃着幽微的青光。   张果道:“徒儿,坐到中央。”   三清殿前一大块平整的白玉石被雕琢成道家的阴阳两仪模样,李妙真盘膝坐到中央,依着师父的嘱托缓缓闭上双眸。她知道今夜不寻常,体内的封印即将被打开,因此既兴奋又有些微微的紧张。   打开封印很简单,但师父担心她控制不住体内的力量。   她闭目,随着张果的施法,体内似乎有一道气流在急着窜出。她感到自己慢慢飞离了地面,睁开眼时已经到了半空之中。   体内的气流似乎化作一道金光,她猛地坐直身子,看着金光遁出。下一瞬,金光破碎,化作无数个金色光芒,如流星雨般纷纷下坠。   与此同时,李妙真被尘封多年的力量回来了!   充沛的灵力猛烈地在她的体内扩散,仿佛下一秒就能爆到体外。她的长发随风高高扬起,伸平的指尖也在微微颤动。   大概是血脉里自带的蛮横欲望,此时此刻,李妙真感觉她一手就能砸下一个山头!她抬眸看着自己的手,内心深处那些不安的躁动,随着她心境的平复,都被慢慢压了下去。   她随意施展出几个仙法,就如之前的三昧真火。   原本,李妙真只能变出小火苗,而现在那一圈腾腾燃烧的大火,在黑夜中比流星还璀璨。   她落回道观,黑发飘落到肩后,一双清眸皎皎有神:“师父,我回来啦!”   “好啊!”张果大喜:“是为师多虑了!”   叶法善也赞许的点头,毕竟这里是茅山,他还是不希望茅山被砸出几个深坑的。   一旁的罗公远黑眸中的光芒灿若星辰,隐隐还流露出由心而生的笑意。他的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着李妙真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除此再无别物。   以前不曾觉得她有什么特殊,待她及笄后重逢,哪怕她蒙着面纱,却也觉得她甚合心意。因此才会心中有酸意,才会念念不忘追到了云梦泽。   待知道她的身份后,羞恼之余还有点淡淡的喜悦。便是在张果和叶法善的面前被戏谑,被嘲笑,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一个很奇妙的念头。   天命姻缘?真是太好了! 第44章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之后,罗公远徒然一惊。   有股难言的滋味弥散到他的心头,明明是有什么东西尘埃落定了,但又有样重新让他感到不安。   他从狂喜中冷静下来,看到李妙真同张果说说笑笑,已经往回走了。   “罗老弟,你怎么还傻站着?”叶法善笑道。   他看叶法善的笑容有些刺眼,这老家伙似乎直在等着看他的笑话。罗公远不动声色道:“赏月。”   “哎呀,”这老家伙背着手,在他身边神神秘秘道:“谁是你心中的那一抹白月光呢?”   罗公远懒得理他,想着不介意是一回事,当着面他还是要面子的。他拂袖离去,恰好看到李妙真站在石阶上,挥手同张果道别。   袭白衣沐浴在淡淡的月光下,可不是心中的那一抹白月光么!   可惜,那一抹白月光很快弯腰抱起了只脸大的猞猁。   觉醒血脉后的李妙真简直力大无穷,她现在能轻轻松松举起小梨。她放下小梨后,又试了试道观里的石凳,抛起来跟溜溜球样。   小梨在旁边吹捧:“哇!公主真的好厉害,大力赛项羽!”   李妙真柔柔笑,又卸下棋盘的石桌,用手指转了几圈。   小梨星星眼:“公主真乃当代李元霸!”   人一猞猁在前面玩得不亦乐乎,然而这又是通往他们住处的必经之路,罗公远被堵在路口,他觉得自己在这里驻足长观是非常合理的。   当然,他假装不记得自己会瞬移。   他这么看了会,小梨回过头来,后背的毛竖了起来。它小声道:“公主,呃,罗仙师……”   李妙真刚刚看到他跟在后面,还以为他早就回去了,此时回眸一看,吓了跳:“他瞅啥?”   月色朦胧,树影婆娑,这方小小的庭院里,罗公远理所当然道:“你挡着路了。”   “那……”李妙真不想跟他多说,抱着小梨避开:“我给您让路……”   她想起罗公远是个小心眼的神仙,且又有些不待见自己,因此表现的格外乖巧。不过,趁着师父和叶法善不在,她按捺不住好奇心。   罗公远迈上台阶的时候,她悄声道:“罗仙师,您要躲避什么事,宿敌吗?”   联想起罗公远在古墓、瓷瓶里避世的态度,的确很像啊!当吃瓜天赋觉醒后,她忍不住又兴奋地想,莫非是情敌?   就比如她师父多次死遁,都是为了躲避玉真长公主的逼婚。   溶溶月色下,罗公远垂眸看了她一眼。他比李妙真高出一头,因此正好对上了她的清澈的眼眸。   里面满满都是兴奋的光芒。   他忽而笑,唇微微勾起,魅惑且温柔:“你猜。”   李妙真怔:“咦?”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那仙师早已走远了。原来她也是个颜控,居然会被美色所诱惑。李妙真的脸颊微微红了,她也觉得自己失态,真是讨厌!   尤其还是这个人   小梨可没注意到这幕,它被李妙真抱在了怀里,正心里美滋滋呢。以往公主很少抱它,因为它太胖了,还掉毛。   李妙真很快想起了它还在掉毛的这事实,立刻将它放了下来。   小梨只好自己走路:“呜……”   它摇着短短的小尾巴走路,顺便继承了吃瓜的天赋:“公主公主!那天,您跟苏发聊什么的呀?”   “罗红娘说我跟他天命姻缘。”李妙真想起此事,怒气更盛:“我的事,他关心这么多做什么?!”   小梨没听懂,但这不妨碍它卖乖:“公主再等我几百年,小梨化形就能娶公主啦!”   “等等,”李妙真停下脚步,狐疑道:“你是公的?”她明明记得不是。   小梨挠头:“不是哎……要不再投个胎吧……”   李妙真:“……”   .   山中不知岁月,看山下丛林,大约到了七月末。   李妙真在孤峰下摘野果,现如今到了成熟的季节,果子又甜又脆。她的脚踩在半空中,长袖展,果子纷纷朝她飞来。   她在空中步伐轻盈的走动,飘忽若神,抬脚便往上十几步。云雾缭绕在她的身边,仙鹤发出长长的鹤唳。   尽管她并不喜欢王嬿嬿,但是龙的血脉确实带来了很多不样,天上的飞禽,地上的走兽,无不对她恭恭敬敬。   李妙真手中折了根枯草,等她到山巅的道观时,手中已经拎上了篮子野果。她踏入殿中,笑盈盈道:“师父,两位仙师,吃果子啦!”   “好!”张果笑吟吟放下棋子,这几位仙人闲来无事,只能下棋。李妙真觉得下棋无聊透了,不过,她还记得当年他们在大角观里下过盘残棋。   当年师父说,三年后残棋见分晓,可现在他们全然不提这件事了。   她出神地想着,恰好张果问她近日修行的状况。   “切都尚好。”李妙真笑道:“自从师父解开封印,又通过这些时日的修炼,我觉得已经完全能够掌控啦。”   “嗯。”张果赞许道:“看来,徒儿现在就差一样趁手的法宝了。呃……”他思索半响,看向叶法善:“道元,你这茅山洞天福地之大……”   “别想打我的主意!”叶法善飞快地起身,道:“你们聊,贫道忽然想起山中还有点事!”   眼睁睁看着他逃之夭夭,李妙真不觉笑出声来。张果颇为遗憾道:“这老家伙,想什么呢?徒弟你说说,为师有这么丢份吗?”   李妙真:“呃……”其实她觉得,主要是刚刚师父那个语气,很难不让人误会啊。   罗公远坐在棋盘的对席,他倒是不慌不忙,他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折竹便是神器。   张果瞥了他眼,怅然道:“难呐!为师只是觉得这茅山的后辈极多,想让他派一两个人,陪你去一趟淄州。”   “去哪里做什么?”李妙真听他无缘无故说起出门,很吃惊。   “去找一样东西,来,徒弟你看。”   张果从袖中摸出一卷画,徐徐展开后,露出一个兵器的模样。这兵器是个锤子,造型古朴,看起来还挺沉的。   “这锤子,与为师的渔鼓,曾经都属于天地间的位了不得的圣人。”张果叹道:“可惜啊,造化弄人!早些年我寻得渔鼓,只是锤子直下落不明。我听人说它似乎在淄州现世,所以,你去将它寻回。”   李妙真浅浅笑道:“师父,我个人去就行了,您还不放心我吗?”   “为师算了卦,俩人出行为吉。”张果用余光瞥向罗公远,含笑道:“看来,这山里无人啊……”   罗公远的眸光微动,他往棋局上放下子,清脆的棋子声惊到了师徒俩人。   “该你了。”他似乎还未忘记下棋。   “哦???”张果像是被惊醒样,重新看了眼罗公远:“要不罗老弟陪我徒弟去一趟……”   李妙真差点跳起来,她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甚至有种被亲师卖了的错觉。她咽下眼泪,弱弱道:“师父,他……”   “唉,你们俩之前有诸多误会,罗老弟又教过你几天,徒弟啊,冤家宜解不宜结啊。”张果笑眯眯解释,倒让李妙真有些惭愧了。   原来师父将切都看在眼里,这番好心,自己竟然曲解,真是太不对了   “就这么定了!罗老弟,你没什么意见吧?”   他淡淡道:“嗯。”   过了会,待李妙真起身离开大殿,张果才伸出五根手指头,对罗公远道:“五瓶丹。”   “你什么意思?”罗公远抬眼。   张果笑道:“那你去还是不去?”   “去。”   “那交货。”   “好。”   ……   离开茅山前,张果又将渔鼓暂时给她,并教了首曲子。   李妙真不太通晓音律,但是一旁的罗公远听一遍就能打出节拍,他的唱腔虽然听着奇怪,但神态还挺认真。   她只好叹了口气,看来,让罗公远道去是很有必要的。   渔鼓被罗公远收着了,送行的人走后,此处就剩下他们和小梨。李妙真忽然想起件事,看着他,道:“罗仙师!你不是会瞬移吗,我们能不能立刻就到淄州?”   罗公远看了她一眼,眸中隐藏着笑意,面上却淡淡的,道:“好好走路。”   她不明白为啥要走路,明明能够瞬移。当然了,神仙所谓的走路是云游,路向北,倒也有不少怡人的风光。   日光太盛,李妙真随手从空间里取出一把伞。她只有把油纸伞,还是罗公远送的。   罗公远当然认得这把伞,他看到时,心里也有些愉悦。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李妙真把伞柄搁在肩后,圆圆的伞面正好对着他,因此他只能看到伞面。   迫于面子,他并不想动脚走到李妙真的右侧,何况那里还蹲着只脸大的猞猁。   这种问题难不倒罗仙师,他瞄了瞄日头,手指轻轻勾,立刻有几大片云朵飘了过来,遮住了灼灼烈日。   天地黯淡下来,李妙真也觉得打伞很没必要。   她将油纸伞收了回去,继续同小梨说说笑笑。她并不是刻意疏远罗公远的,因为他俩真的没啥好聊啊!   虽说相貌上看着都差不多,但罗公远都几百岁了,和她的师父是平辈相交。而且有时跟他说话又会被气到,这人呐,为老不尊。   白云悠悠,罗公远忽然出声道:“公主,你看山下。”   李妙真愣:“哦?”   山下溪谷间有只四不像,正在慢吞吞走着,确实是难得见的神兽。她跟罗公远并肩站在一起,好奇地瞧着。   “传说姜子牙的坐骑便是这四不像……”   罗公远见她听得入神,不觉抿唇笑,他似乎知道该怎样获得公主的关注。他欲再说,却觉得身旁有些不对劲。   被忽略的小梨直起身子,将手扒在李妙真的肩头上,努力将头挤到两人的中央:“公主公主!小梨也要看呢!”   被迫分开的罗公远:“……”   算了,他还不必要跟只猞猁争风吃醋。   毕竟,他们是天命姻缘。 第45章   淄州。   此城因临近淄水而得名,虽是个小小的县,但往来的客商倒是极多。李妙真看到个食肆挂着长安古董羹的招牌,不由得惊讶道:“都传到这里啦!”   小梨眼前亮,奶声奶气道:“涮羊肉,酒!”   她们在茅山天天吃素,此时闻着羊肉的香味就进去了。虽是酷暑天,可食肆的二楼雅阁里却格外清凉。   李妙真看了看四角的冰山,感叹道:“你们店家可真有钱。”   店小二吃惊道:“您竟不知我家主人是谁吗?哎呀,这天底下除了皇帝,就没人比他更有钱了呢!”   她心思动:“莫非是长安王元宝?”   “道长好眼力。”   回想起街坊两侧的琉璃铺子,李妙真恍然大悟,难怪她觉得淄州的名字有些耳熟,原来这里是盛产琉璃的地方。当年财帛星君托梦王二狗,便是赠给他个元宝,让他来淄州倒卖琉璃。   趁着羊肉火锅还没端上来的空隙,李妙真试探道:“罗仙师,你有没有推算出那锤子在哪里呢?”   罗公远缓缓摇了摇头。   这就奇怪了。个擅长瞬移和推演的人,怎么跟她在起就什么都不会啦?她这么想但是没说,但是小梨就口无遮拦了:“哇,罗仙师,你跟我们公主在块的时候怎么就像个凡人样?”   这路上,小梨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没话找话跟公主闲聊!好在它机敏,每次都成功地挤到了两人的中间。   罗公远只得解释:“你师父让你寻找的锤子,乃是失踪千年的天地至宝,这种至宝是推演不出来的。”   “这么厉害的锤子吗?”李妙真讶然道:“那渔鼓又有什么作用呢。”   “这两件法宝曾经同属于人,隐隐有共鸣。”他沉思片刻,道:“等下,或许可以渔鼓道情,或许可以得到些线索。”   道情是种独特的民间曲艺,主要是由道士拍打渔鼓,用道家经韵唱诵经典,以劝化世人。张果常年背着渔鼓,偶尔还对李隆基唱两句,不过效果嘛,堪比对牛弹琴。   “当街道情吗?”李妙真瞥了眼楼下街坊里,那络绎不绝的行人,有点心理压力。   罗公远道:“不然呢?”   她小声道:“我不太会……”   “无妨,我来。”他风轻云淡地朝她笑了笑,好像全然不把当街卖艺放在心上。   李妙真看他脸无畏的样子,不由得感叹,神仙就是神仙啊!以往,自己是不是对他有太多偏见了呢?   ……   从食肆里出来后,罗公远目不转睛,直接走向街坊后的深巷。   李妙真快步才能追上他,看周围的人越来越少,诧异道:“喂,喂!罗仙师,你不是要渔鼓道情吗?”   走到无人的巷子里,罗公远终于停住脚步,气定神闲道:“是啊,就在这个地方。”   李妙真:???   她错了,神仙也是要面子的。   巷子很窄,左边是民舍右边是黑水沟,也最多只容两人并肩走过。罗公远随意找了块石头坐下,从袖中取出渔鼓。   自他的容颜长大几岁后,愈发显得丰神俊逸,器宇不凡。李妙真听说神仙可以随便变幻相貌,他们所选择的相貌,和心境有关。   罗公远着身道袍,他将渔鼓抱在怀中,开始本正经的用道教经韵吟唱张果教给他的诗:   “修成金骨炼归真,洞锁遗迹不计春。”   “……”   然而,他唱得平淡无奇,李妙真甚至有些昏昏欲睡。最后,唤醒她的并不是罗公远,而是路人丢下了枚开元通宝。   铜板落到石头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俩人面面相觑,非常尴尬。   “有感应吗?”李妙真问。   罗公远迷茫摇头:“要不,我再唱遍?”   “别,我试下。”李妙真看附近无人,脑海里忽然蹦出了个绝佳的主意。道情嘛,并不定是唱道家经典,也可以是诗歌!   那么,改编的口水歌应该也行吧?   她兴致勃勃地接过渔鼓,想了想,拍着渔鼓,用欢快的语调唱道:“老渔鼓,带带我,我要找大锤。老渔鼓,听我说,我想找大锤我从茅山来淄州,我来这里找大锤。阿里里,阿里里,阿里阿里里”   这个曲调太欢快了,她差点忍不住想抖腿,最终还是忍住了。   李妙真唱得太开心,时都有些忘乎所以。民歌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时间,连罗公远的脑海也被这种旋律填满了。   她沉浸在民歌的欢乐中,忽然,罗公远轻声道:“渔鼓有变化了!”   淡淡的黄色光芒自渔鼓上散发出来,李妙真连忙停止住歌声,凝神观察。光芒从渔鼓上遁出,飞至空中,然后径直朝个方向奔去。   罗公远把揽住她的肩:“走!”   下瞬,两个人就杳然无踪,只剩下小梨在原地哭唧唧:“咦,公主,罗仙师,你们去哪里啦!”   .   瞬移到家琉璃铺子前,也是光芒最终消失的地方。   李妙真落地后,下意识离他两步远,将渔鼓收回空间里。她回眸张望:“小梨呢?”   罗公远不在意道:“不急,此处离刚刚那地也不远,它会顺着你的气息寻来。”   她哦了声,从屋檐下走了出来,观察着这家琉璃铺子。很显然,这是淄州最高的栋楼,碧瓦重檐,十分气派。   进出这间铺子的人操持各地不同的口音,大多是进货的商人。李妙真带头走了进去,见大堂足有二层楼高,无数晶莹剔透、叠翠流金的琉璃被摆在高高的货架上,抬头看,恍若进入了水晶宫。   店内的货架以及家具都是用黄花梨或紫檩木制成的,上面雕琢着精美的花纹。她才踏进来,立刻有热情的学徒走了过来,恭敬有礼道:“道长想看些什么呢?”   她下意识道:“随便看看。等等,”她叫住了那小学徒:“你家主人是姓王吗?”   学徒上下打量着她,难以置信道:“全淄州的人,谁不知我家主人姓王?道长未免也太孤陋寡闻了吧!”   他正欲再说,后面有人惊喜道:“二九……郎?!”   李妙真骤然看到他,也很惊喜:“王如意!你也在淄州呀?”眼前这个笑吟吟的锦衣贵公子,可不就是长安城的王如意么!   学徒赶紧退下,王如意笑容满面迎了上来,因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她去楼上。李妙真正想走,忽然想起身后还跟着位罗仙师。   她回眸,对方果然有些不太高兴的样子。   王如意也瞧见了他,这跟着公主的道士,眼神倒有些像吃人似的。他忍不住问:“二九郎,这谁呀?”   “哦,”李妙真淡定道:“我师叔。师叔,咱块楼上去?”   平白无故得了师叔这么顶大帽子,罗公远并没有很高兴。他淡淡扫了王如意眼,道:“好。”   只不过,这道目光像数九寒天里的桶冰似的,让王如意的笑容滞,什么都不敢多想。   .   几人在楼上雅阁里相会,小梨也跑了回来,安静地卧在李妙真膝下睡觉。   “跟公主别三四个月了,没想到竟在淄州再会。”王如意亲自给他们添茶,他知晓李妙真的性子,无需太多的规矩约束。他笑道:“我跟父亲说,想来淄州开家古董羹食肆,因此于个月前到了淄州。”   “我和师叔已经去过了。”李妙真夸赞了几句,又问:“长安城里如何了?”   王如意早就料到她会问这个,因此不慌不忙的将长安城里的近况道来。自她走后,皇帝越发关怀远在边疆的安禄山了,先后派出了朝廷里的多位重臣、皇子,亲自去慰问安将军。   至于慰问结果如何,王如意就不得而知了,他只是个商人。   至于杨家,渐渐也没有以前风光。起因是贵妃不知何故触怒了皇帝陛下,前几个月正在杨家反省,杨家失去了,有些惴惴不安。后来皇帝又将贵妃接了回去,这才重新嚣张跋扈起来。   “城里的拜火教徒越发多了。”王如意还记得她曾经追查过此事,抱怨道:“就连我家妹子,也跟人去听过讲道,我赶紧让我娘看好了她。”   李妙真看了他眼,可不是得看好点。   她思索了下,看来鸡头肉和塞上酥确实对李隆基造成了某种不可描述的心理阴影,她的目的达到了。但是切不能指望他良心发现,她还需要做点什么。   “公主这次来淄州,是有什么事吗?”   “要找物。”李妙真也不当他是外人,将画卷展开后,问:“请问你见过这个吗?”   王如意仔细瞧了会儿:“我家货物极多,有琉璃也有其它宝物。公主和这位道长若是不急,就先住两日,我慢慢找。”   他见李妙真点头,又笑道:“既然来了淄州,好吃好玩可不能落下。今晚道去听戏如何?”   她无有不可:“好呀!”   ……   大唐的百戏,主要是以杂技为主。   王如意当然是豪掷千金包场,只不过,热闹的氛围就没了。看完几个口吞宝剑、案上倒立的无聊节目,王如意察言观色,笑道:“这小地方或许没宫中的百戏好,不过,俳优倒还不错。”   闻言,李妙真顿时来了精神:“是么?”   他拍了拍手,示意俳优先上。   俳优算是早期喜剧的萌芽,带有点故事情节,还会令人发笑。李妙真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喜欢歌舞,更喜欢看小品。   不过,今天的故事有些老套。它讲得是个门阀世家的公子,出生那年有和尚给他算命,说他的天命姻缘是某武将家的千金。   公子的父母很不满意,觉得那武将家太粗俗,这世上哪有什么天命姻缘。恰好公子的父亲升官,居家都搬到了外地,晃过了好多年。   公子赴京赶考,不幸遇到了响马,仆役被杀,自己仓惶逃出。路上,他遇到了个会舞剑的小娘子,在她的保护下顺利抵达长安,并且对她深深爱慕……   后来,公子的父母才知道,那小娘子正是当年武将家的千金,武将家里正在给她议亲。议亲对象是小娘子的表弟,双方父母都非常满意……   可怜了这对佳侣,眼看着就要被拆散。天命姻缘,难道也不能在起吗?   看到这里,王如意忍不住扭过头来跟他们讨论剧情:“公主,道长,这所谓天命姻缘,你们修道之人怎么看?”   罗公远心道,自然是顺应天意,攻无不破,这还用说?   李妙真看剧联想到了苏发,心中十分不快,于是脱口而出道:“自然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第46章   也许是这句话太中二了,她喊完之后,气氛有点微微的凝固。   罗公远的笑容也停滞在脸上,他转眸看着她,目光温柔,声音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你这样想?”   言下之意,好像她不该这样想。   李妙真有些愠怒,冷冷道:“天命还要管我怎么想么?”   他一怔,搞不清她为何生气,只得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台上的戏还在演,不过李妙真的心思已经不在戏上了。王如意也觉察到这氛围略奇怪,急忙打圆场道:“诸位看呐,这公子和娘子,最终还是在一起了,不愧是天命姻缘呐!”   俩人齐刷刷抬头,不过表情却大相径庭。   罗公远赞许地点了点头。   李妙真嫌弃的别过了目光。   王如意莫名其妙,他不就是随口聊了下戏吗,怎么跟捅了马蜂窝似的?   不过,看这道长的眼神一直胶着在公主身上,恐怕那位苏发公子遇到了强有劲的对手啊。   他笑吟吟抿了口茶。   李妙真怒气消了一些,忽想到今日是王如意做东,摆脸色也未免太不给他面子了。她调整好状态,也不理罗公远,只跟王如意闲聊。   “涮羊肉,你准备开几家呢?”李妙真道:“你可还记得我提过的连锁……”   “公主,我正有此意。”提起做生意,王如意就精神了,俯身在燕几上,跟她谈论自己的商业梦想。   因有安史之乱的顾忌,李妙真劝他先做好手上的那两三家,别的不急。   俩人在一起嘀嘀咕咕,聊个没完,连小梨都有些无聊了。它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斜眼看着罗公远:“罗仙师,咱们都失宠啦!”   罗公远淡淡扫了它一眼,没有说话。   ……   翌日,王如意早早邀请他们去店里,在琳琅满目的货架里寻找锤子的踪迹。   “照理说,我家是没有兵器的。”前头店里没有,王如意便命学徒打开后面库房的门,带着他们走了进去。   里面摆满形形色色的琉璃和宝物,随便拿出一件,就够普通百姓的一辈子吃喝了。   “我家以琉璃生意起家,父亲又受财帛星君的恩惠,难免有些讲究。父亲听人说,库房里放些兵器能镇压邪祟,因此偶尔也收一些兵器。”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只不过,这些兵器零散放在各个角落,且又没有计入册子里,就不太好找了。”   “无妨,我们分头找便是。”李妙真刚刚试了下渔鼓,可惜没什么回应。她看向罗公远的时候,眼神不自觉冷淡了许多,想了想,又转过头去。   罗公远不明所以:???   他不知道李妙真怎么就拉下脸来,以往他从不照顾他人的情绪,现在却刺心的难受,胸口好像也被堵住了。不过看李妙真一心一意找锤子,他只好默不作声跟上。   三人加上店里的数十个学徒,在库房里不知不觉翻了一天。   第二天,仍然没有。   第三天,继续。   库房的光线很暗,每个人都仔仔细细搜索,因此慢了许多。   天色渐晚,库房里亮起了烛光。忽然间,一个学徒惊声道:“找到了!可是……这个锤子?”   李妙真离他最近,她赶紧去看,罗公远也不做声地瞬移到了。学徒将锤子递给她,她拎起这个陈旧的重锤子一看,果然对的上画卷里的花纹和款式!   “就是它!”李妙真欣喜道。   王如意听到了动静也很高兴,正朝这边走来的时候,库房的门又被一行人推开了。淄州这边店里的掌柜,带着一个胡人,谈笑着走了进来。   掌柜的见到少东家,急忙行礼,然后笑道:“公子,这位是史一郎,来买兵器的。”   胡人留着一脸的络腮胡子,看起来五大三粗,十分凶猛。他朝王如意草草点了点头,便闷声道:“店里的兵器,都是我的!”   王如意忽觉不对,扫了眼掌柜:“你卖他什么了?”   掌柜的还没来得及回答,胡人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向李妙真,指着那锤子道:“我的!”   .   平白无故,竟然来了个抢锤子的。   李妙真很警觉,她虽然不怕胡人,但在这里到底要顾忌王如意的面子。掌柜的慌忙解释,叨叨说了一会,她总算听明白了。   大约在昨日,店里忽然来个胡人,掷重金要买下店中全部的兵器。   这种送上门的好生意,掌柜的焉能不做?   店里、库房里的兵器大多是镇邪用的,并不值钱。掌柜的虽然知道这俩日少东家在带人翻找东西,但他寻思肯定是什么值钱的琉璃,压根没往兵器上想。   这不,翻车了。   掌柜的自然是不肯得罪少东家的。他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朝那史一郎笑道:“是在下的疏忽,真不好意思!要不,您看这样如何?您的财帛都原封不动返还,这库房里其余的兵器,您随意选!”   作为掌柜的,这点气魄和财力他还是有的。   谁料,那胡人并不满意。   他怒瞪一双虎眼,大声道:“我是在乎那点财帛吗?!你这店家怎么做生意的,说出去的话岂有收回的道理!这锤子,我要定了!”   王如意很厌烦这个胡人,他皱眉道:“那你想怎么样?”   史一郎不笨,他看了看左右的形势,冷笑一声,道:“你们大唐就是这样欺负远来的客人的吗?今天可真是大开眼界了!”   一句话吼完,王如意的面子是真的挂不住了。   驱除这个人,有损大唐和王家的名声;不驱除,他如何跟公主交代!   双方僵硬对峙,胡人看出他们不想给,气得吹胡子瞪眼。正当此时,李妙真拎着锤子,走到了库房的正门口。   她看着那凶恶的史一郎,浅浅一笑,道:“你不必发火,这原本是因为沟通不及时。既然你我都想要这个锤子,那么,打一场如何?”   约架嘛,谁赢算谁的!   史一郎打量着她的小身躯,恶声恶气道:“还怕了你不成?”   李妙真嫣然一笑:“那请。”   ……   自从觉醒血脉后,李妙真力大无穷,她看这大汉并不畏惧。   既然说好了以武论输赢,决定兵器的归属,那么有越多的人见证越好。王如意很快搭建了一个台子,他仍有些担忧:“公主,您修道术,也会剑术吗?”   “当个幌子嘛。”她笑道,从兵器架上抽出两把银光闪闪的宝剑。   台子下渐渐聚了很多百姓,王如意亲自上台,讲清了事情的原委。锤子摆在中央,在夕阳的余晖下,也显得平平无奇。   百姓也忍不住议论:“疯了吧,争夺一把废铁?”   “真别说,那位女冠长得太漂亮了,真担心不是那胡人的对手。”   底下人议论纷纷,对李妙真是没有什么影响的。她打量着那胡人,猜测着他的身份。   史一郎选了一把流星锤,大吼一声,就转着圈朝她打来。   她不慌不忙,将手中的力量输送到剑内,身法飘逸无踪,一眨眼的功夫,两口宝剑齐刷刷砍断流星锤的铁链!   史一郎没了兵器,双眼一红,双拳如雨点般朝李妙真打去。他的袖里还藏有暗器,此时凌空一甩,暗器发出   瞬间没了踪迹。   罗公远一松手,暗器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在他面前搞这种小动作,无异于找死。   台上的李妙真没留意到这个插曲,她也不需要用剑,轻飘飘一掌就把史一郎打趴。然后她拎起对方的衣襟,在空中甩了几下,就轻轻松松丢到了台下。   围观百姓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居然就结束了!王如意带头鼓掌,李妙真笑着转身,去取那锤子。   就在她的手碰到锤子的那一刹那,搭建台子的木板猛烈地振动,一只手从脚下伸出,越拉越长,也够上了那锤子!   俩人同时触碰锤子的刹那,奇异的紫光射出,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紫色光圈,李妙真和手瞬间没了踪迹。   罗公远在台下看着,他眉头一皱,随后也消失在紫色光圈里。   剩下就是王如意,他下意识跟了上去,在他踏入光圈的那一瞬,光芒消失,现场空无一物。   ……   “你们都想要,是吗?”   “可惜,是我选择人,而不是人选择我。”   白茫茫的天地里,李妙真的耳畔响起了这道平淡且不掺杂任何情感的声音。她抬起眸,看到不远处,站着同样一脸迷茫的史一郎。   史一郎周身浮动着黑气,果然是个妖师!李妙真觉得他给自己的感觉很熟悉,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当初在长安琉璃铺子的时候,追杀她的妖师,好像也是这种感觉?   此时,史一郎也看到了她,抬脚就往这奔来,然后狠狠地撞到了一堵看不到的墙上。   空气墙。   那道声音同时在他们的耳畔响起:“不用挣扎,你们要接受考验。从现在起,按照我的要求去做。”   白雾弥散开来,周围的场景变幻了。李妙真发现自己身披白鹤仙衣,坐在高台上,下面站着许多人和妖,均是满脸敬仰的望着自己。   “下面,挑选你的弟子,教授仙法。”   台下乌泱泱站着上万个备选弟子,看着都压力山大。李妙真忍不住问:“选几个?教什么?”   “随意。你只需要让他们听到你的'教'字,就可以了。”   “我可以用幻术吗?”   “随意。”   李妙真心道这有何难,她从袖中取出一张白纸,撕成无数个碎片,纷纷扬扬如雪花般朝众人飞去。碎片变幻成大喇叭,里面传来李妙真清晰的声音:“教!”   她完成这个任务,场景再度变幻。这次,她看到了史一郎。   史一郎坐在对阵的莲花宝座上,身边围拢着数十个仙风道骨的弟子。而李妙真带着上万人,虎视眈眈。   史一郎忽然感觉不公平,大喊道:“不是吧,这样让我们打架?”   那道声音平静道:“当然不是。”   刷刷几道光落下,史一郎的身边又多了好几个老头子,都自称是某某教主。他不太懂,但李妙真瞬间明白了。   这、这是有名的封神大劫万仙阵吧?!   那她是谁?截教主?   李妙真回头看了看相貌奇异的徒弟们,心中一凉。她甚至还看到一只兔子,也混在万仙阵里。   她眼皮子一跳,厉声道:“将这只死兔子给为师抓起来!”   四大弟子奇怪道:“老师,您……”   “抓起来!”   兔子含冤被抓,剩余的弟子都很迷茫。李妙真看着那阵中的六魂幡,伸出手,六魂幡飞到了她掌中。   “老师……”为首的灰袍弟子不明所以,道:“不是不到关键时刻……”   “讲什么仁义道德。”李妙真微微一笑,抬眼看着对面:“你以为,他们是君子吗?”   是君子,就不会以教主之尊斩杀师弟的门下弟子,也不会强夺法宝,强令同门道友为身下坐骑……   李妙真庆幸她多看了几遍封神,此时手持六魂幡,随手一展,闭目驱动。   强大的压迫席卷到对面,史一郎还未动手,就挂了。当李妙真再度睁开眼时,现场空荡荡的,又回到了最初白茫茫的场景里。   那道声音响起:“在你最终成为紫电锤的主人之前,我希望,你看到这一幕往事。”   ……   在这个小小的芥子空间的另一方,罗公远、王如意在看着里面发生的一切。   他们进不去,也干涉不了上古神器择主,只能默默看着。   王如意看得稀里糊涂,困惑道:“这都是啥意思啊?”   “万仙来朝,有教无类!”罗公远目不转睛望着那一幕,亦是有些激动。   待看到李妙真杀伐决断,在幻境里硬生生改变万仙阵结局的时候,他不由得感叹:“不愧是我的公主!”   王如意斜了他一眼,心道公主未必看得上你呢…… 第47章   紫电锤,截教至宝。   试炼过后,李妙真的眼前又浮现出新的画面,这些场景是后世任何影视公司都拍摄不出来的浩瀚史诗篇章,有奇异耀眼的斗法光芒,更有残酷且没有止境的杀戮。   幻境很好的再呈现了一次封神大劫。   最原始、最残忍的战争。   她虽然不知道器灵的用意,但还是仔细、认真的看完了全程。她看到截教从万仙来朝到树倒猢狲散,人间从殷商改成西周。   她在思考。   器灵给予了两次考验,她之所以能通过,恰是因为她的行事风格符合器灵的要求。第一次收纳全天下弟子,是截教的有教无类;第二次改变万仙阵结局,是器灵的愿望。   而这一次,器灵想说什么呢?   李妙真出神的看着幻境,看武王姬发的大军攻破了朝歌城,看纣王登上摘星楼自焚,看无数惨死在封神大劫里的冤魂……   神仙过度插手世俗的战争,试图操控人间为私利,却造成更多无辜的生灵惨死于大劫里。也许,神仙可以将世界改造成他喜欢的样子,却永远无法控制住每一步精细的发展。   换句话说,她可以变成李隆基的样子宣布废除帝制,却不能让全天下的百姓从此过上民主自由的生活。   李妙真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她一字一句,坚定道:“不可借助至宝杀戮无辜生灵,不可过度改变人事,顺其自然。”   器灵沉默了一下,道:“很好。一千余年了,终于等到了一个通透的人。欢迎你成为紫电锤新的主人。”   声音到此戛然而止,紧接着有一道强有力的风将所有人甩出了这个小小的芥子空间。史一郎早就溜之大吉了,高台上,掌柜的带着几个学徒还在等待。   李妙真最后出来,此时在她手中的并不是一把废铁,而是周身电光闪烁,锋芒毕露的上古至宝紫电锤。   “恭喜二九郎呀!”王如意言笑晏晏,道:“我头一遭见到这么奇异的场景,如今才知什么是仙术!”   “这把锤子,”李妙真微微笑道:“总归是你店中之物,给个价吧。”   那史一郎已经遁走,王如意既全了面子又实现了对朋友的允诺,钱对他来说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他随口道:“那就一文钱。”   李妙真闻言,取出一文钱,却先跟罗公远低声说了几句话。   随后,她才将钱递给王如意,笑道:“天下风波未平,若是你日后遇到困境,持此铜钱呼唤我的名字,我会听得到!我真名李妙真,记住,只能用一次。”   王如意神色一动,他知晓这意味着什么。因此郑重接过铜钱,道:“多谢二九郎。”   ……   翌日清晨,李妙真便携小梨,与罗公远一道告辞离开了。   二人仍是腾云驾雾慢悠悠回去,罗公远看她取到紫电锤后还挺高兴,寻思了片刻后,道:“那日听戏,你为何不高兴?”   李妙真没想到他还挂念着这件事,心中有些诧异。这会她心情好,因此看他也顺眼了几分:“我只是觉得这天命可笑至极,若是不努力,世上哪有恒定的事情?”   罗公远不动声色道:“的确如此。不过,天意未必不好。”   于他而言,上天还是很厚待他的。虽然一开始罗公远是拒绝的,主要是那时他对自己'天命姻缘'的印象还是个小娃娃。   李妙真却想起了苏发。   她再次觉得,罗公远跟她聊这些,是为了劝她早点嫁人。她开始生气了,冷声道:“可还有不好的。”   罗公远欲言又止。   他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争辩,而且对方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该不该在这个时机开口,是个问题……   心情未免渐渐失落下来,他不傻,也能瞧得出李妙真对他爱搭不理的态度。莫非他真的这么招人厌烦?   罗公远郁闷的想着。   回茅山的途中有些安静,路过一座县城的时候,李妙真忽然想起,她要再买点东西回去。道观里的神仙们虽然不沾荤腥,但是很爱喝酒,之前那些酒早被喝没了。   她简单跟罗公远说了一下,便落云去买酒。   .   县城的寻常酒肆前,李妙真驻足问了下酒价。   “一贯钱一斗!”店家道。   李妙真吃了一惊:“什么?”这酒价飞天了吧!之前她买酒时,一斗才三百钱。   她自觉遇到了黑心酒肆,于是又往前问了几家。谁料整条街坊都是这个价,而且只是些普通的米酒。   “怎么这样贵啊!”她忍不住道。   最后一家酒肆的老翁叹了口气,摇着头道:“这位道长还不知道吗?今年关中遇灾,大雨祸害粮食减产,咱们酒价自然上去了。您是不知道,那关中的物价可惊人了,别说酒了,米价都翻了十倍呢。”   米酒是用粮食酿制的,价格自然也会被波及。李妙真之前在淄州并没有察觉到不同,也许是因为一来淄州离关中较远,二来是王如意并不差小钱。   既然如此,李妙真只得暂时取消了买酒的计划,重新回到了空中。   “这场雨下的怪异。”罗公远凝望远处的云层,出声道。   李妙真眼皮子一跳:“有何怪异?”   他已经推演过关中的大雨,道:“大雨已经浇下三十余日了,民间都在议论,是否天子失德,重用佞臣,因此失了天意。我自是不信天人感应那一套,恐怕关中大雨,与妖物有关。”   李妙真有了紫电锤之后,不觉跃跃欲试:“那我去关中转转?要真是有什么妖物,我就一锤子锤爆它!”   “好,我与你同去。”   既是要去除妖,便不能这样慢吞吞走了,罗公远展袖一挥,眼前浮云变幻,倏忽间已经到了关中。   他们飘然立在乌云之上,四周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尽情朝大地上泼去。   “好大的雨啊!”李妙真俯瞰大地,终于明白为何物价飙升了。   关中种植的粮食作物全都泡在雨水里,甚至都没了头。百草烂死,山体滑坡,就连寻常人家的屋舍,都被雨水毁去大半。   在这种情况下,百姓被困在雨水里,缺衣少粮,心情并不好。   李妙真道:“谁管下雨?本地龙王吗?”   罗公远朝下遥遥一指:“走,去龙王庙里瞧!瞧。”   他们落到大雨之中,几乎视线模糊,看不清周围的人和物。不过身为修道之人,李妙真掐诀避雨,顺带着小梨也干干爽爽的。   齐膝的雨水里,龙王庙塌了,边上的歪脖子树也快被雨水泡烂了。   “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打一家人啊。”李妙真难以置信道。   罗公远仔细一看:“不对,不该如此。我在鄂州的时候,见过一个当地的龙王,他们都是奉旨行雨。我算过,天意无雨,是有妖物用龙王的法器施云布雨。”   她问:“有什么办法先让雨停下吗?”   “可以,不过这要你来。”罗公远望着她,温柔一笑:“你有龙的血脉,且有紫电锤。紫电锤天地至宝,比龙王的法器还要神通。”   “至于天帝的旨意,”他凝望着苍穹之上的重重黑云,抿起一个冷笑:“魏征斩龙不过是个传说罢了,这么多年来,天帝的旨意有几次是及时准确的,又有几次真正惩罚过肆意下雨的妖龙?”   李妙真听过魏征斩龙的故事,说的贞观年间,有个龙王跟算命先生打赌,结果输了后故意不下雨。   魏征奉命要斩他,龙王托梦找李世民求救,后者也答应了。然而阴差阳错之下,龙王最后还是被杀了,因此怨恨李世民,日日滋扰宫闱。   后来,魏征让秦琼、尉迟恭二人在宫门处把守,自己守在后门,老龙的亡灵才不敢进来。再往后,民间也纷纷效仿,在双扇门的左右贴秦琼二人的画像,在单扇门贴魏征的画像辟邪。   这就是门神的来历。   今日她听罗公远这样说,好像传说是假的。李妙真无心想这么多,她飞身入空中,手持紫电锤,按照罗公远所教闭目念咒。   “……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雨停!”   紫电锤的光芒抖散到云间万里,李妙真听耳畔淅淅沥沥的雨声没了,一睁眼,果然雨停了!   黑云散去,金乌重现于天,不远处,彩色虹桥慢慢变得清晰。   隐隐,她听到了不远处百姓们的欢呼声,一声赛过一声高,的确是发自肺腑的喜悦。   “还需找到妖物。”罗公远冷静道。   李妙真颔首,忽然听到几句较清晰的说话声。她回眸望去,只见西边地势较高的山地上,走来了三五个官吏。   看样子,是雨停了他们出来视察民情。   她原本没有在意,瞥了一眼就回过头去。谁料,身后传来了一道还算熟悉的声音:“妙……妹妹,是你吗?”   李妙真一愣,回眸一看,惊喜道:“原来是姐夫!”   驸马都尉姜庆初也掩盖不住脸上的笑容,不顾雨水,急忙忙朝她走来。一眼看到妹妹的旁边还有位道长,隐约还有点眼熟。   姜庆初想了下,一拍脑门,高兴极了:“是罗仙师!”   太好了,是罗仙师!   他在心中狂喜,之前在长安的时候,新平公主曾经念叨过,说妙真妹妹心悦罗仙师,可惜他远在蜀地。因长安事多,他来不及去蜀地寻人,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   这一次,就让他和公主为妹妹牵线吧!   他本就思想简单,说话直率不经过思考。当下,姜庆初一把握住罗公远的手,真是姐夫看妹夫越看越满意,控制不住激动之情:“罗仙师,我等你好久了!”   “等我做什么?”罗公远莫名其妙。   姜庆初激情道:“当然是等你尚主啊!”   他说话太快,等李妙真反应过来后,话都说完了。顿时,她的脑子嗡了一声,什么都乱了。 第48章   稳住,不能输!   李妙真社死了一秒钟,她迅速想了下对策。赶在姜庆初没有和盘托出所有事之前,她古怪地笑:“等等!姐夫,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他的注意力终于从未来妹夫的身上转移过来,瞧向李妙真。   她将这位姐夫拉到了一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姜庆初的神情,从懵懂,再到茫然,最后还是茫然。   “就这样?”他诧异道。   “对啊,天意不可违。”李妙真郑重道:“所以姐夫,这事儿不急。”   “那你俩是怎么回事。”姜庆初不瞎,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罗公远,很疑惑。   “奉师命来办些事情。”她望着天色道:“妖物作怪,我刚刚虽然停了雨,但是还要找到作祟的妖物才好。”   说到大雨,姜庆初此次也是奉命来体察民情的,对此极为关心:“这雨是妹妹施法停下的!妹妹太厉害了!”   “还好。”李妙真谦虚道:“姐夫还是继续体察民情吧,等捉到了妖物,我会去找你的。”   俩人简单说了几句,就分手作别。李妙真面不改色回到了罗公远到身旁,对他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睹。   “什么情况?”他忍不住发问:“他……驸马都尉,为何让我尚主?”   李妙真最擅长胡编乱造,对此,她已经毫无心理负担了。她抱起小梨,脸也不红,随口道:“还记得玉真长公主吗?我的姑姑,曾经想嫁给我师父。”   罗公远知道这人,但是对此事毫无印象,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她眼神下暼,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姑姑嫁不成师父,又听说你没死,还是个翩翩少年郎,当然要选择你啦!”   她真是太聪明了!尚主尚主,不一定只有她一个公主嘛。李妙真想想,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是么?”罗公远出乎意料的冷静。他并没有被她吓住,需知他在长安多年,自愿投怀送抱,以求仙术的女子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他想看的不过是公主的反应,因此淡淡笑道:“那你以为如何。”   李妙真思忖着他特殊的口味,含蓄道:“妙啊!”   “什么意思?”他听不明白。   “就是喝彩。”   罗公远的笑容一滞,酸涩的滋味又涌上心头。他有些不舒服,道:“你觉得很好?”   “老实说,我有点介意。”李妙真的话让他神色一振,可接下来的话未免有些绝情:“毕竟以后要喊你姑丈了。”   “谁要做你的姑丈。”他丢下这句话,径自往前走。   生气了?李妙真懒得理他,抱着小梨,一边撸毛一边笑道:“呼,终于没事啦。”   ……   是夜。   油灯照亮小茅屋,驸马都尉姜庆初正在奋笔疾书。他在给皇帝陛下写奏折,并在里面极尽赞美了李妙真。   他一向是个耿直的人,有一说一,绝不因为李妙真的失宠而噤若寒蝉。为这性情,他没少遭人排挤。   姜庆初将毛笔蘸了蘸墨汁,正欲再写,茅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那白衣仙师罗公远飘然走了进来。   “罗仙师?”他很诧异:“您老光临寒舍做什么呢?”   “今日,公主与你说了什么。”他倒也不见外,开门见山道。   姜庆初笑道:“无外乎是些俗事,哪里需要仙师费心……”   他勾唇一笑,眼眸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轻声道:“公主要嫁给我,你阻碍了她,是么?”   “哪有啊!”姜庆初不是个太聪明的家伙,被这么一激,直接开口道:“罗仙师误会,我是很希望您也成为大唐的驸马的。只是……妹妹自己改变了主意啊!”   “她想嫁给谁?”罗公远神色不变。   “这,我可就真的不知道了……”姜庆初挠头道:“妹妹她……”   他忽然发现自己说的太多了,赶紧闭上嘴。   罗公远瞥了他一眼,心知也问不出什么了,他又不屑于逼供。他早知李妙真在说谎,因为,当姜庆初说出那句话的一瞬间,她太惊慌了,脸色都变了。   她曾经想嫁给自己?   可为什么现在又改变了主意?   罗公远的身影渐渐融入无边的夜色中,姜庆初愣了半响,才舒了一口气。   妹妹说,她现在有了天命姻缘,所以以前倾慕的人不能作数了。   那么,这个人又是谁呢?姜庆初想不出所以然,干脆写完奏折后,又提笔给新平公主写了封家书。   .   这俩日,李妙真有点心虚,因此开口全是捉妖的事情。   这一带的大雨虽然停了,可整个关中地区极大,她还没有那么强的法力让所有的雨都停下。她坐着铁鸟飞在黑云之上,准备守株待兔。   罗公远说,妖物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见雨停了,还会再来的。   她安心等待,用一张符箓隐遁了自己的行踪。   罗公远坐在原本属于小梨的位置上,他今日罕见的没有多说什么,一直在凝眸思考。李妙真等得无聊,又不敢跟他说话,怕露馅。   “小梨好饿呢……”被放在后面货舱的小梨委委屈屈道。   她打量一下日头位置:“确实不早了,咱先……”   话音未落,狂风忽然席卷而来,险些将铁鸟掀翻。金乌被黑云笼罩住,李妙真大喜,低声道:“好啊,它来了!”   真的来了!   黑云里翻滚着异样的电光,一道道闪电劈下,随即雷声轰鸣。大雨即刻洒落下,人间再次被大水淹没。   妖物从黑云里冒出一个头,李妙真打开舱顶窗,直身亮出紫电锤,挥出一道紫光:“去!”   紫电锤的力量何其强大,瞬间将那妖物打下云层。她站在云海里,反倒有些跟不上妖物坠落的速度,还是罗公远拉了她一把,带她瞬移到地面上。   光秃秃的山上,妖物直接将山头砸出一个大坑。它挣扎着想起身,李妙真已经杀了过来。   “你……是龙?”   她看到那长长的龙身,忽然一愣。龙眯起眸子瞧她,忽然不确定地喊了一声:“你……你跟王嬿嬿什么关系!”   ……   好像,发生了一场误会。   大雨又停下了,那自称本地龙王的龙,已经变成人形坐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李妙真看着天上散去的黑云,道:“大水成灾,你为何施云布雨?”   “天帝有令,我也不敢违背啊。”龙王委委屈屈道。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天书,丢给了他们。李妙真捡起一看,里面都是蝌蚪文,她看不懂。   “这数月以来,我每日都接到下雨的诏书,不敢不从啊。”龙王瞅着她:“听说王嬿嬿和人皇有一女,就是你吗?”   她没理会,只问罗公远:“你看得懂吗?”   罗公远低眸看着天书,点了点头:“的确是下雨的诏书。关中一带,有几个龙王?”   “现在就我一个了。”龙王揉着腰起身:“龙王不好当啊!人间供奉少,天帝还动不动责罚,老家伙们全跑了。”   这个龙王看着很年轻,也就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像是个朴素的基层干部。李妙真迷茫了一瞬,瞧了眼罗公远。   他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   不知怎的,李妙真瞬间明白了点什么。她心思一动,对那龙王道:“既然如此,你也是挺无辜的,你回去吧。”   龙王道:“好嘞。哎对了……”他努力试探:“你有龙的血脉,真的不是小公主吗?我听说,王嬿嬿挺想你的呢。”   李妙真斜了他一眼:“你们认识?”   “不太熟。但都是龙嘛……”   龙王嘟囔了两声,见她没什么反应,就不说了,自己驾云离去。他走后,罗公远向李妙真的身上打入一道金光,拉起她的手,轻声道:“他的诏书有问题,走,跟上去看看。”   “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李妙真甩开他。   他眸色一黯:“你跟得上吗?”   罗公远不容她质疑,再次拉住她的手,带她风驰电掣般追上龙王。李妙真没料到这么快,担心道:“我的小梨!”   “在地面上等着吧。”他对那只脸大的猞猁极其放心。   “……好吧。”   .   龙王到了一个水潭前。   他咕噜一下,就化作龙身钻了进去,随后李妙真和罗公远现身到了岸边。   “你别担心。”他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声安慰。   李妙真冷笑一声:“若真的跟她有牵连,我能做的就是把她绑起来送去审判。”   她怀疑,王嬿嬿或许和这件事有关系。   俩人默不作声潜入水中,这次李妙真游的更快一些。龙王钻入一座水府中,他们便穿墙进去了。   水府不大,很快就到了头,里面有十几根石柱,几条龙盘绕在其上。   “白四回来了?”老龙问。   那名唤白四的龙王颔首,道:“叔父,有道士干扰下雨。”   “谁?”老龙吼出火球。   “王嬿嬿的亲生女儿。”   “她?不是拜了张果为师,早就离开长安了吗?”   几条龙交头接耳议论,末了,老龙又道:“那你被识破了吗?”   “没有,侄儿拿出了诏书。”白四笑道:“不过,王嬿嬿的女儿身边还跟了个道士,看不出修为。”   他简单形容了一下罗公远的相貌,可惜无人认得。老龙思忖片刻,道:“你再去试探一下。若能抓到她女儿,王嬿嬿,她也拒绝不了了!”   群龙大笑。此时此刻,李妙真冷淡道:“哦,你说啥?”   ……   小梨郁闷的在原地溜圈。   它又被丢下啦!这讨厌的罗仙师,怎么总是针对可可爱爱的它呢。   正无聊呢,小梨听到有人在说:“好大的猞猁,能吃吗?”   灾荒年,一切都是猎物。   它听到羽箭的声音赶紧跑,可雨后土地湿润,它一脚栽进了泥坑里,爬不出来了。正痛哭流涕,小梨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猞猁?等等。”   紧接着,小梨的小尾巴被揪住,那人将它拉了出来。   那人又用一块粗布擦干了它脸上的泥泞,这时候小梨才敢睁开眼,转动着圆溜溜的眼珠子,朝他瞧去。   咦?一身戎装的苏发?!   苏发显然也认出了它:“是你!那公主呢?”   小梨剧烈的咳嗽了两声,哎呦,有话好好说,别掐它的脖子…… 第49章   水潭深处,李妙真衣袂飘飞,手持紫电锤,立于水中。   老龙们已是逃不得了,一道道电光将他们捆绑在石柱上,只有头和尾巴还能甩动。   “你就是王嬿嬿的女儿?”老龙张牙舞爪:“人有句诗说得好啊,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就你还会背诗呢。”李妙真忍不住怼他:“刚刚要抓我的时候可没这么说。”   罗公远也被她逗笑,眸中闪着柔光。但向群龙看去时,又恢复一向清冽冷漠的神情。   “都是附近的老龙王。”他冷冷打量着群龙:“还以为是什么妖物作怪,没想到却是监守自盗。”   “骗取民间祭品吗?”李妙真问白四。   “这都被小公主看出来了。”白四尴尬的笑:“你看,我们族里的老龙都快饿死了……”   他忍不住诉苦,虽说大家都是龙,但也分个三六九等。天下的水域就那么多,好一点的,能分个大江大河;差些的,只能在深水潭里度日。   真龙又有两种,一种是生下来就是龙,继承龙的血脉但是修为不高;一种是鱼、蛟还有虺等修炼成龙,虽然修为高但是没有封地。   如果用人的制度来理解一下,大概是西周的分封制。随着龙的繁衍,后代能得到的封地越来越少了。   白四用爪子指着老龙,凄凉道:“虽说我是龙王,可这一带的祭品,得养全家啊!”   李妙真面不改色道:“所以你们需要计划生育。”   白四:???   “不过,祭品少也不是你们祸害百姓的理由。”她严肃道:“这一带的城隍土地呢?”   “早在八百年前就老死不相往来了。”白四解释:“毕竟要抢生意。”   李妙真:“……”   罗公远见此,不冷不淡道:“如今天庭惩戒不了诸龙,各海龙王也都不管,既然这几位触犯天条,那就由我了结他们吧。”   这一个月以来,大雨祸害无数百姓性命,诸龙已经犯下滔天大罪。让李妙真屠龙不太合适,这杀戮之事不如他来做。   白四原本还在跟李妙真谈笑言欢,下一瞬被吓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你你!你疯了吧,敢屠龙?”   一道白光遁过,罗公远的手中多了一柄长剑。他持剑冷笑:“有何不敢?留你们何用?!”   冰凉的剑刃贴到龙腹上,李妙真禁不住回眸望了他一眼,她从未见过罗公远如此狠决一面,却因此心生敬佩。   这龙,该杀!   白四吓得哇哇大叫:“小神仙,你饶我一命!我有话要说!”   罗公远等得就是这一刻,他手中的剑已经刺破了厚厚的龙鳞,再一下就能刺穿龙腹:“说什么?”   “我、我们也是情非得已啊!”白四猛龙落泪,道:“是有人跟我们说,若不让关中一带连续下两个月的大雨,就杀了我们全族!”   罗公远不动声色的将长剑往前一刺,直接戳破一层皮。   白四魂飞魄散,吓得大叫:“我错了,我错了!是有人跟我们说,只要下雨,事后将给我们整座长安!”   他终于说了实话。   李妙真险些也被白四骗了过去,她微微有些懊恼,对龙又多长了一个心眼。她皱眉道:“什么人?”   剑刃还插在白四的腹内,他不敢隐瞒,小声道:“胡人。”   她正欲再问,罗公远刷一下抽出了剑:“有故人来。”   “谁?”   水波涌动,席卷而来的气息很熟悉。李妙真转身望去,两条龙,一条蛟,从水府外游来。   果然是他们。   ……   一别数月,阿皎既开心,又激动:“公主!你怎么也在这里?”   与此同时,白四哭声道:“二哥!你终于来了,快救救我呀!”   也许是觉得水府的地方有限,他们落地化成人形。为首的青年男子穿一身龙王的官服,看着品阶不高,容貌跟白四有些相似。   他没有搭理白四,目光望向罗公远:“罗仙师!是您!”   这里仿佛成了大型认亲现场,李妙真迅速确认了一下诸龙的关系。她问罗公远:“你们认识?”   “主管鄂州水域的龙王,昔日曾见过一面。”   李妙真惊讶道:“原来是他!”   鄂州的龙王并不是很有名,但李妙真在安仁殿的时候,曾听宫人提起过罗公远的往事,里面讲到了这鄂州龙王。   大约二三十年前,鄂州遇到旱灾,当地的官民设坛求雨。当时的鄂州龙王,却穿了身白衣,在人群里看热闹。   恰好罗公远也在此地,看到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龙王,勃然大怒。他问龙王为何不下雨,龙王硕没有天帝的诏书,不敢下雨。   罗公远闻言便取水给他,因附近无水,便用墨汁施法。鄂州城终于降下大雨,沾衣上是黑色的。   自此后,罗公远被当地的官吏举荐到长安,这才有了之后的事情。   李妙真当年就在想,这龙,有点死脑筋啊。   如今看来,哪有这么多曲曲弯弯,这天庭已经成了周天子了。   白四看他们认识,赶紧道:“您是罗仙师?太好了!都是一家人,赶紧放了我们吧……”   鄂州龙王白二看了看被紫电困住的诸龙,也不觉心生畏惧。他出声道:“罗仙师,这……”   “你不知吗?”罗公远似笑非笑。   白二余光瞥了一眼王嬿嬿,赶紧恭恭敬敬道:“白四曾跟我提起过此事,只是我和嬿嬿都以为不妥,所以……”   李妙真也不看王嬿嬿和阿皎,接口道:“那你们今日来此做甚?”   “来规劝他们。”白二道。   她却再也信不了这些龙了,龙和人毕竟是两个不同的种族。但她还是看了阿皎一眼,平静道:“阿皎,你们果真和此事无关?”   “真的不是啊,公主。”阿皎举手发誓:“这俩日我们看空中有紫电的痕迹,因此来关中看看,顺带路过此地……”   她看到了李妙真手中的紫电锤,满脸敬畏:“公主,你得到这个法宝,当真是厉害啊!”   李妙真没有说话,她思量着也没龙敢求情,于是走过去继续审问白四。这下白四彻底蔫了,将事情的经过再次详细说了一遍。   一个月前,有个自称叫做史一郎的胡人来找他们,用整座长安城的供奉作为交换物,请他们下雨。   白四等人最开始不信,但史一郎不仅带来了大量的珍宝,还跟他说,陛下宠爱安将军,他随时随刻能重建长安龙王庙。   到时候,再把他们几位的神牌移进去,都是小事情。   白四动了心。与其在一个小水潭里蹲一辈子,不如来一票大的买卖。于是他联合了附近的诸位龙王,一齐施云布雨。   天帝的诏书都是几百年前的,他们篡改了日期,贿赂了当地的神灵。因此,连绵一个月的大雨降下,关中一带都无人过问。   他们也曾拉拢过白二和王嬿嬿,不过被拒绝了。   今日若不是被李、罗二人遇到,这雨,还有一个月呢。   李妙真越听越气,紫电光芒收紧,群龙痛苦地大叫。白二不敢向罗公远求情,只看着她:“烦请公主看在我的面子上,您……”   “你有面子吗?”她不客气的回怼。   白二被怼了,被忽略许久的王嬿嬿却不高兴,阿皎紧紧抓住她的手。李妙真冷声道:“不该死么?关中淹死多少人,又饿死多少人,若是日后有战祸,怎么扛得住!”   关中是打往长安的必经之道,难怪安禄山一路杀到长安,关中,真是太弱了。   罗公远又与她低声说了几句话。   她想了想,道:“也是,暂留他们都性命。”   他颔首,抬头看诸龙被紫电捆住,又随手打去几道封印,将诸龙彻底锁住。俩人也不跟白二等人闲谈,径自离去。   他们都没影了,被绑住的老龙才叫道:“王嬿嬿,你看你生的好女儿,果然一心向着人!”   “不争气的老东西,还敢说我的女儿。”王嬿嬿打量着那紫电和封印,她并不想解开,但碰一下都觉得威力逼人。   “小白,阿皎,我有主意了。”她寻思着刚刚李妙真说过的话,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冷笑。   .   回去找小梨的路上,气氛轻松了许多。   罗公远看她的心情并没有因为王嬿嬿的出现而受到影响,又分心想了下姜庆初所说的话。原来,公主曾经是心仪他的?   想到此处,他的眉眼都带着笑意。他很想知道李妙真现在的心意如何,因此慢慢试探:“公主,你还回长安吗?”   “不去了。”她随口道。   罗公远道:“那日既说到尚主,你可有出降的……”   李妙真眉头一皱。   这罗仙师,又在逼婚吗?他是不是觉得暗示苏发还不够,还要再来暗示她?   她压抑着怒气:“您什么意思?难道说您老神机妙算,帮我算出了什么天命姻缘吗?”   罗公远没想到她这么上道,他为她准备的套路都用不上了,心情大为舒畅:“不错,公主的确有……”   “不就是真阳姐姐家的苏发嘛!”李妙真真的生气了,她大声道:“用不着您提醒,我还不知道怎么滴!”   苏发?   什么苏发?   谁是苏发?   罗公远头脑空白了一瞬间,猛然想起一件事:苏发,不就是那个……   就在此时,李妙真朝云下望去:“小梨!”她一眼看到小梨身边还有一个眼熟的人,冷笑道:“说曹操曹操到,这不就是苏发吗?”   云下,苏发听到小梨的欢呼声,亦是抬头望天。   他看到公主驾云归来,身边还站着一位面若冰霜的俊逸仙人。这仙人很面善,似乎在梦中见过。   苏发想了起来,高兴的一拍脑壳:这位神仙真是太够意思了,不仅托梦告知姻缘,这不,还亲自把人送上门了! 第50章   想到此处,苏发的笑容愈发真挚且热烈。   白云降落,小梨嗷呜一声,扑到了李妙真的怀里。随即,她的白衣上多了几朵土色梅花。   她没心思管这么多,抱着小梨有些奇怪:“苏发?好巧,你也在这里?”   苏发兴奋道:“公主,我在军中历练,随军队来此处治水。也是天意让我与公主有缘……”   被冷落的罗公远面色阴沉地看着他们。   “见过仙师。”苏发高兴过度,忘了要拜谢恩公,当下笑容满面道:“仙师,您还记得吗?您给我托过梦!”   “梦你也当真吗?”他冷冷道。   苏发一愣,揉了揉眼,寻思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毕竟,他从未见过仙师的真容。   “您不是罗公远罗仙师吗?”苏发恭恭敬敬道:“多年前,晚辈承蒙您梦里关照……”   “他就是。”李妙真风轻云淡道:“神仙嘛,总喜欢装傻充愣,故作高深。”   她看着苏发的一身戎装,问:“你真去从军了?军中艰苦,你能受的了吗?”   几个月前,李妙真在洛阳城跟他随口提过从军的话题,没想到他当真了。   苏发拍着胸膛,大声道:“有什么怕的!男儿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不就是该做的吗?!”   他说得到,也做得到。前来治水的军队里,很少有像他这样的世家子弟,敢挺身而出,去一线考察地势,以备挖河引水。   一身戎装上沾满了泥渍,却是最美丽的颜色。   李妙真对他刮目相看:“说得好!”   俩人聊起治水,苏发说得头头是道,他的确考察了附近一带的灾情。地方上也已经上本皇帝,恳请减去今岁的赋税。   不过,苏发想说的还不止这些。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跟她说。   他看日头不早了,殷勤相邀:“公主要来营中坐坐吗?还有,罗仙师…”他砍对方的脸色一直不太好,因此谨慎道:“一直想亲自谢谢您……”   谢?   罗公远看他这恭顺的态度,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的话都被堵住了,心情当然不好。   “不需要。”罗公远冷淡道:“事在人为。”   “多谢仙师教诲!”苏发后退一大步,十分恭敬。   罗公远:“……”   他气得想挥袖而去,但是顾念李妙真在这里,说什么他都不能走。若不看着,怎样他都不放心。   李妙真不太理解他这态度,明明是上赶着给自己做媒,现在还摆着姿态,真是奇怪。   不过,她也不想再耽搁时间,便对苏发道:“这雨暂且不会下了,我还要回去跟师父复命,有缘再会吧!”   “公主,咱们一定有缘再会!”苏发特意加重了其中两个字的读音。   罗公远:“……”   他心中好堵。   什么缘分,他现在不想直视这俩字。   苏发殷切走上前来,临别前,他想再送公主一件礼物。他略羞赧地看了看罗公远,开口道:“烦请仙师回避一下可以吗?”   “不行。”罗公远面无表情道。   苏发挠了挠头,不知所措。他最终鼓足勇气,抬脚想离公主近一点,却发现往前一小步,后退一大步。   真邪门啊!   李妙真看向罗公远:???   这人有猫饼吧,无端为难苏发做什么,试探他的决心吗?管得还真宽啊!   苏发越走越远,他欲哭无泪,只好立在远处道:“公主,这路邪门了!”   “没事,有话你直说吧。”李妙真无奈道,说天命姻缘的是罗公远,现在为难人家的也是他,真不知道这人怎么想的。   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苏发从怀中掏出一个玉镯,他想放到地面的石头上,然而却一直放不下去……   他像是一个卡顿的画面,在不断地重复弯腰的动作。   “你够了!”李妙真对罗公远怒目相向:“你幼不幼稚?”   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不远处,苏发终于心累的将玉镯放到了石头上。他红着脸,望着她道:“公主,苏发自知配不上你,但我会努力的!”   李妙真顾念他在军队,不想让他太过伤心,又不能给他太多希望,犹豫了一下,道:“姨母也祝你早日旗开得胜,锦衣归故里……”   话没说完,那边有人来喊他,苏发匆忙告辞离去。   光秃秃的石头上俨然摆着一个玉镯。   李妙真走上前去,弯腰将它捡起。玉虽好,但她并没有往手上戴,只是搁在了空间里。   罗公远在一旁看着,猛然间,他想起了过去的棋盘。   那是他和张果相继离宫前,下的最后一盘棋。   当时他刚刚得知了小公主和自己的天命姻缘,心中大为不服,只想逆天改命。那盘棋里,他的棋子被张果困住,眼看毫无生机。   罗公远当即另辟一条新径,抓住一丝微弱的生机,硬生生闯了出来。   只是,那盘棋没有下完,胜负未知。   现在看来,是他输了。   那一丝微弱的生机就是苏发,他和公主真的有缘,也是姻缘。只不过,不知哪里被搅动了,他和公主的姻缘线极弱。   罗公远亲手扶持了这一丝极弱的姻缘线,现在自食其果。   他垂眸看着李妙真绝丽的姿容,事到如今,反倒他们的天命姻缘成为最弱的那一条线。   李妙真留意到他的目光,翻了个白眼:“罗仙师,还满意你看到的吗?”   罗公远:“……”   .   关中一带的灾情奏折很快被送到了李隆基的手中。   他翻开看了一眼,入目就是那不孝女儿的名字。奏折上称,二十九公主学得一身非凡道术,让雨停了。   他怪笑了一声,面上也不知是喜是怒,只是阴晴不定地合上奏折。   殿外传报,说杨国忠来了,李隆基便宣他入殿。   近日关中放晴,杨国忠一进来就喜滋滋:“陛下!这真是天意所归,大唐国运昌隆啊!”   杨国忠也是来谈论大雨的。他先表彰了自我的治水成就,又贬低了当地的官员。对于李妙真,他一个字没提,也不知道。   李隆基忽然听得累了,摆了摆手,让他下去。   毕竟杨国忠所说,和驸马都尉呈上的奏折完全不同。他闷闷坐了一会儿,问一旁服侍的高力士:“你怎么看?”   “陛下,臣不敢言。”   李隆基默然片刻,再想起那安禄山,更觉心烦。他不想承认自己的失误,如今只是一错再错。   他老了,很多时候都力不从心。   唯有在贵妃身边,才能感到自己重新焕发了活力。可是,贵妃也缓解不了他对衰老的恐惧。   他凝神想了想,道:“起草诏书,全天下遍寻通玄先生、罗仙师,还有……妙真公主。”   .   终于又回到了茅山。   李妙真一路上没跟罗公远说话,尽管他千方百计地找话。到了茅山,她先去找师父复命。   张果正在殿内与叶法善下棋,见她归来,也不惊讶,仿佛早就料到这一幕了:“徒儿回来了?”   “是,”李妙真笑道:“师父,这是紫电锤!”   叶法善的眼睛都直了:“紫电锤!你们居然找到了这等好东西!”   “这也是缘分所在。”张果轻描淡写道,他看了几眼,非常满意:“徒儿,这此后便是你的法宝了,记得,不可滥杀无辜,功德越深,紫电锤的威力越大。”   “谢师父教诲。”李妙真道。   罗公远走了进来,张、叶二人只是对视一眼,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叶法善起头道:“罗老弟,来下棋吗?”   他平静道:“我输了。”   张果这下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看得李妙真莫名其妙。他拿棋子的手都不稳了,对罗公远道:“看来,老弟向自己的姻缘屈服了啊。”   “不是屈服。”他想了想,道:“是顺其自然。”   李妙真没留意到他后来说了什么,还停留在罗公远也有姻缘的震惊中。天呐!那人是谁?   他整日都跟她在一起,自己怎么就没发现呢?   她疑惑的退了出去,连日奔波,现在她需要回去洗浴休息。罗公远跟她走了出来,俩人恰好还是一路。   小梨不在,它早就趴在张果的席上睡着了。   俩人默不作声走了一段路,李妙真一心想要报复他,于是唇角浮现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罗仙师,”她客客气气道:“我发现一件事。”   罗公远:“哦?”   “我发现,话都被你说尽了,顺其自然是你,事在人为还是你。”她开始冷嘲热讽发动攻击:“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勾勾手,就什么都有了?”   罗公远的眼神晦暗不明:“不是。”   “那你的姻缘是哪位呢?”李妙真歪头问他:“让我猜猜,是风姿绰约的虢国夫人,还是谁家道观离的清秀女冠?”   几年前,她曾经听人说,罗公远救过一个守寡的女子。他赠她丹药,并给她找了个安身立命的好道观。   因这女冠的名气有点大,去她那烧香的人很多,因此这件事慢慢传了出来。李妙真在长安坊间喝茶的时候,听人提起过。   当时她不屑一笑,现在倒是拿出来大做文章了。   “你不要乱说。”罗公远冷着脸道。   “我看是后者吧!”李妙真寻思他今天为难自己的大外甥,现在她也要报复回来。   她故意道:“你是不是顾念自己的名声,但是呢,又控制不住心动,因此内心一直在挣扎。有首歌唱的好啊,一个是阆苑奇葩啊,一个是美娘如花……”   李妙真沉浸在自己的歌声中,没留神,就被推到了后殿的墙壁上。她的歌声戛然而止,呆了又呆,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罗公远按住她的肩,不容她乱动,且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黑眸中似乎有火焰在跃动。   “我的确心动了。”他低声道,声音沉沉的,略带些磁性的沙哑:“不过,另有其人。”   温热的气息扑来,眼看着他的脸离自己只有一指之遥,李妙真彻底懵了:??? 第51章   这距离让她很不舒服。   事情的发展好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李妙真一边悄咪咪踮起脚尖,一边冷淡道:“谁?”   他目光灼灼看着她,眼中柔情都能将冰化掉,且轻声道:“你。”   话音刚落,罗公远膝盖一痛,原来李妙真趁他分神的空隙,抬脚狠狠地踹了他。她赶紧从这个窒息的地方溜走,跑了几步,这才回头看了一眼。   “罗仙师拿我寻开心好玩吗?”李妙真厉声道。尽管她的的心砰砰跳动,应该是跑得太急的缘故。   他一向镇定自若的神情消失了,反倒有些紧张无措:“我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   “罗仙师曾说,我的天命姻缘是苏发。”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牵线之恩,不敢忘记。若是仙师想当我的面首,恐怕是屈才了!”   她凶巴巴的,可今日罗公远的反应出奇的呆滞。他试图解释:“苏发那件事,是我的不对。”   李妙真嘲笑道:“你日行一善,帮人牵线,有什么不对?”   她阴阳怪气,罗公远抿唇不语。这一切,原都是他自作自受。   他深深看着李妙真,道:“公主,过去你年幼,我的确不曾往那个方向去想,但现在我对你之心……”   李妙真皱眉看着他:“所以你嫌弃我的时候,将我指派给苏发;当您老瞧得上我的时候,我就得乖乖应着。我虽然道行低微比不上你,但也不是你家中的丫鬟吧?就让你这样呼之即来,喝之即去?”   俩人之间弥散着浓郁的味,李妙真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他没有再追上来,许是被骂傻了。   她回到房中,心脏犹自剧烈跳动着。   罗公远居然喜欢她!这简直匪夷所思,很难让人相信。   毕竟,他俩的关系并不友好,她以为罗公远一向是眼高于顶,看不上任何人的。   一定是他在戏弄自己。   李妙真思考过后,得到一个这样的结论。她是不打算成亲的,更别提嫁给苏发。   她向往的是在洞天福地里清净修行,而不是被困于后宅大院,在牢笼中的无趣生活。   ……   小梨睡醒了回来的时候,已经半夜了。   它看李妙真躺在榻上,眼睛却很亮,百般不解道:“哇,你们怎么都不睡?”   “你们?”她歪头瞧了瞧小梨。   “刚刚路过罗仙师的院子,他在月色下舞剑呢。”   “哦,神经病。”   小梨:“……”   它在李妙真的床榻下躺好,又将脑袋搁在榻上,眨着眼睛道:“公主是不是有心事?”   “是。”她坦然道:“从关中回来后,我觉得,还是要继续找一下那史一郎。”   “为什么呀?”   她言简意赅:“要妖物要搅乱天下。”   她想退隐修行,但如今还有很多红尘牵绊,都和这天下关系密切。   “好的。”小梨打了个哈欠:“小梨当然要追随公主啦……通玄先生跟我说,还要教我几招呢!”   李妙真笑道:“喵喵拳吗?”   “咦,是天下无敌醉喵拳啦!”   .   深夜。   月色凉如水,温柔地洒落到大地,映衬罗公远的面色,愈发清冷阴郁。   他的心不静,便是在月光下舞剑打坐,也恢复不了往昔的心境。   强逆天意,最后他也被困住了。   自他醒来看到白衣少女后,心意便一直随之浮动。只是天道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最终他还是爱上了天命姻缘。   罗公远一向高傲,今日被骂了一顿,只觉心里特别烦闷。她那样的讨厌自己,每一句话都宛若万箭穿心。   他也确实该反思一下了。   ……   转眼间又过了几日。   李妙真去山下的市集里采购物资,她戴上帷帽,将容颜遮住。酒价已经下调了很多,听说皇帝颁旨免去了关中一带的赋税。   她毫不心疼地买了上百坛子酒。   集市的布告栏上围拢着很多人,李妙真走过去一瞧,发现自己的大名也俨然出现在上面,前面还有师父、罗公远。   路人议论纷纷。   “这位妙真公主是谁呀?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好像听说关中大水就是她解决的,厉害啊。”   “哟,厉害厉害。”   ……   李妙真听着路人的议论,对李隆基仍旧没有一点好感。   她刚刚听说,就在关中水灾的同时,朝廷派出攻打南诏的七万官兵被困在南疆的深山里,归顺多年的南诏王投靠了吐蕃。   这战争的起因,竟然是四五年前,大唐的官员半夜调戏南诏王的妻女。矛盾越来越激化,边境不稳,吐蕃坐大。   更别提北疆还有个不安分的安禄山。   惦记着这件事,她买完酒就回到道观找张果了。这几日师父闭门炼丹,关于对史一郎的猜测,她还没来得及说。   才走到炼丹室前,门就开了,里面传来张果的声音:“妙真,进来吧。”   “见过师父。”   “好了,你可是为了胡人的事情来的呢?”   张果开门见山,李妙真点了点头,和神仙聊天就是省事。她坐在蒲团上,认认真真道:“师父,淄州和关中的事情,都跟史一郎有关,我怀疑他在故意搅扰大唐的太平。”   他笑道:“嗯,说下去。”   “所以徒弟以为,应该先将他抓住,看看他背后可有什么组织。”李妙真道:“弟子恳请再次出山!”   “好!”张果痛快答应,修道之人,盛世归隐乱世出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抚须道:“徒弟可预知了来年的战祸?”   开了挂的李妙真不好直言,只能含糊道:“只知大唐将有几年战乱不平了。”   “是啊,千里之提,溃于蚁穴。”他感叹道:“大唐就像是一个复杂的土丘,很多地方都已经坏掉了,或者正在腐烂,仅仅是凭着皇帝,改变不了什么。”   他慈祥道:“妙真,你先前在紫电锤的试炼中也看到了,封神大劫,神仙插手人世纷争,反而会引来更大的祸事。有些东西是很难改变的,但是你能做的,是阻拦对方的人,危害苍生。”   言下之意,她不能拿着紫电锤去锤杀安禄山全家,但是可以剿灭对方的妖师。   李妙真还记得那个骨科神教,这种迷惑人心的,也是她的业务范围。   她爽快道:“师父,我明白!我所想的,跟您一样。”   “等到你我师徒再见面,怕是天宝十四载了。”张果推算了一番,自觉没有多大问题,便是有凶兆也能化险为夷,也是天命缘分所在。   他一拍大腿:“好,时候不早了,南疆那里也还有妖物作乱,为师再教你几招!”   .   茅山这段时日以来,李妙真的修为不说突飞猛进,但也翻了好几倍。   在长安时她读了很多书,有的理解不到位,现如今都在师父的帮助下真正的懂了。她曾经会的法术,现在都加强了。   就连小梨,也趁机学会了一套喵喵拳。   她一直故意躲着罗公远,直至下山那日,才看到他。他面色淡淡,又恢复了之前清冷的神态,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张果、罗公远也都向叶法善告辞了。   “走吧走吧!”叶法善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忽然叫住了她:“那个,小公主啊,你把酒留下。”   李妙真:“……”   没奈何,她留下了一半的酒充当房费。师父张果要去探望师娘,罗公远么,她不关心。   几人挥手作别,很快,她带着小梨坐在加强版的铁鸟上,目不斜视往南飞去。   南疆有七万唐军被困在深山,师父让她先去救人。   “公主跟罗仙师吵架了吗?”这几日小梨一直觉得奇怪,但又不敢问。   “吵架?”李妙真不屑道:“不,我们只是单纯的不想搭理对方了。”   小梨瞧着她的脸色,它虽然不是人,但也觉得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李妙真瞥了它一眼,忽然伸出手,摸了下它脖子上挂着的小铃铛:“这是什么?”   “罗仙师昨晚给我的。”它老实道。   赶在公主发怒之前,小梨泪眼汪汪解释:“公主,小梨也不想要,但是反抗不了呀!”   悬挂铃铛的虽然是一根极其普通的草绳,但李妙真试了一下,也解不开。她摸着小梨的头,无奈道:“又不怪你,戴着吧。”   “不会有事吧?”   “大概他只是闲的。”   一路向南,铁鸟的续航能力也加强了,夜晚便可以在机舱里度过。南疆战事紧,越往南,气氛越紧张。   几日后,终于到了两国交界的地方。   坐在铁鸟上往下望去,入目是大片的红土地。这里地广人稀,好不容易找人问了路,听说唐军已经被困住半个多月了。   也就是说,凶多吉少。   高原上极少有平地,多是未经开发的原始森林,云低山高,蛇虫猛兽出没于山间。   不过,她也不怕,甚至觉得可以问问路。   李妙真随口问一只金丝猴,猴子说,确实有唐军被引入大山中,但是具体被困在哪里,它就不知道了。   “您要寻人吗?或许,我知道呢?”   无声无息间,一条极粗的蟒蛇从高树后探出了脑袋。它粗长的蛇身盘在树上,颜色和树皮一样。   若不仔细看,压根察觉不到。   金丝猴看到它,嗖一下就没了影。小梨也觉得有些恐惧,锋利的爪子都伸了出来。   “不用害怕。”蟒蛇摇晃着脑袋,嘶嘶道:“您是半龙之身,也会受到我的尊重。山里无人,你只能信我。”   黄色的竖眸里闪烁着一种别样的兴奋,半龙血脉,吃起来应该也很美味!   李妙真思考了一下:“行吧,多谢。你会飞吗?”   蟒蛇道:“不会。会飞的,那是腾蛇。”   “走路多慢,我帮你飞吧。”李妙真从袖中抽出一张白纸,三下五下折好,丢到了蟒蛇的身上。   蟒蛇一愣:???   容不得它反抗,白纸已经变成了一个热气球,带着它冉冉升空。   李妙真回眸看了眼惊慌失措的蟒蛇,笑了声:“芜湖,起飞!” 第52章   蟒蛇被迫升空,它差点得了恐高症。   李妙真早知它不怀好意,正笑盈盈看着这蟒蛇在空中扭着蛇身嘶吼,忽见它一尾巴甩了上去,一下子戳破了白纸。   热气球瞬间瘪下,蟒蛇直直地坠落到了丛林中。   她反倒吓了一跳,急忙开着铁鸟飞了过去,可惜,已经晚了。   滴着血的蛇头挂在树上,树枝穿过它的头颅。除此外,周围一片寂静。   隐匿在丛林里的无数双眼睛都缩了回去,就连寻常的鸟叫声都停下了。在这个杀机四伏的南疆大山中,隐藏在深处的眼睛们不敢轻举妄动。   李妙真对四下的异常恍若不知,抬眸去看那夕阳。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飞鸟投林,金红色的余晖洒满山川大地。   七万人,就这样无声无息消失了。   此处是前往南诏国都的必经山脉,并不算大,而且南诏之战还未开始。李妙真离开长安日久,不知国事,但她觉得这事不太对劲。   她对小梨道:“大军需要饮水,咱们顺着河流找便是!”幸运的是,附近好像只有这么一条主河流。   趁着天还未黑,李妙真沿着河流仔细寻找大军的痕迹。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一直都平安无事的,小梨也渐渐放下了警惕心。   它开始盯着河里的鱼流口水,那腥气太浓了,直冲它的鼻息。它娇声恳求:“公主,咱们一天都没吃东西啦!小梨能吃鱼吗?”   出于谨慎的考虑,李妙真道:“这里的鱼最好别吃。”   小梨不解:“为什么?”   她们现在乘坐着水鸟在沿着河流找人,小梨盯着那河里的鱼儿已经很久了。李妙真刚想解释,忽听不远处黑漆漆的丛林里,传来咕嘟一声异响。   她扭头去看。   恰好此时,有条鱼儿跃出水面,小梨趁机伸爪捞起,开心地往嘴里塞。   她回眸的时候只看到一条鱼尾巴了,伸手想拽都来不及了。小梨看她的神情,吃完后开始后怕:“嗷!公主,小梨不会死了吧?”   “不会,应该不会。”李妙真安慰它。她抽出一张白纸,化成白刃劈开河水,露出混乱的河底。   她试图一探究竟,好让小梨安心。   表面上看这条河清澈见底,河底都是漂亮的鹅卵石,实则这条河水是红色的,河底满满是白骨,偶有几块骨头上挂着破烂的毛皮。   这分明都是些腐烂的动物尸身!   小梨惊恐大叫:“嗷呜嗷呜呕……”它把爪子伸进喉咙里,只想把那鱼给掏出来。可是,鱼已经入肚了,又怎么吐出来呢?   “是瘴气!”   李妙真劈开河水后,才发现自己也入了幻境,她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这种无色无味的瘴气不同于幻术,是西南大山里最可怕的东西。   她立刻用白纱捂住了口鼻,略过了些时刻,她再看左右时,发现景色已经全然不同了。   没有蓊翳树木,也没有清澈见底的河流,有的只是暗红色的水,还有焦黑的树干,嶙峋的山石。瘴气侵袭了大半个森林,许是呆久了,她的头也微痛。   好在身上还有丹药,她吃了一枚,给小梨也喂下了一枚。   她渐渐更加清醒,并且从暗红色的河水里看到了大唐的军服碎布。李妙真精神一震,又往前飘了半个多时辰,果然看到了人。   先开始是三五具尸身,渐渐地,越来越多。等李妙真终于看到活人的时候,月亮早已挂在枝头了。   ……   数不清还有多少人挤在一起,在夜色下,黑压压仿佛一个个小土包。   看到李妙真出现的时候,尚且有值班的将士站了出来,用兵器拦住了她,厉声道:“你是谁?可是那吐蕃或者南诏的探子?”   “我是通玄先生的弟子,奉师命来找你们。”她并不畏惧那锋利的剑刃,环视左右:“这是怎么了?都病了吗?”   那人听她的口音似是长安一带的,舒了一口气,但很快严肃道:“你等着,我要去通报留后。”   留后是大唐代理节度使的官员称呼,这次出征南诏的领将,正是剑南道留后李宓。在他去通报的空隙,李妙真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将士。   大概有一半的人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看着似乎是生病了。   他们也是吸多了瘴气吗?   李妙真回眸看了眼小梨,服过丹药后它已经好了很多,只是有些郁郁寡欢。她正想去看一下,那人回来了,请她去主营相见。   .   侍御史、剑南道留后李宓已经年近花甲了。   他披着盔甲坐在河畔的大石头上,虽然在夜里看不清神情,但从低沉且有威严的声音里,能听出这是个久经风霜的老人。   “你叫什么名字?”他率先问这个蒙着白纱的少女。   “李妙真。”   李宓不关心宫闱之事,自然是不认识她。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后,他沉声道:“你一个小女子,为何深夜在这里?你说的通玄先生,是被陛下敬重的张果吗?”   “是,”她答道。   多说无益,她随手叠了个纸鹤,纸鹤扑着翅膀飞走了。见李宓目露惊骇之色,李妙真简单说明来意:“你们失踪数日,百姓们都为你们担忧。我师父心怀苍生,让我来瞧瞧你们怎么了?”   “能怎么样!”李宓遥遥一指,叹息道:“怕是还未开战,就被瘟疫困死在这里了!”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又有几个士兵,被抬着放远了。李妙真听军医说着众人的症状,愣了愣。   咳嗽,发热,传染性强……   这是重度流感吧!   她不吭声了,开始从空间里一匹匹往外拿绢。前几天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在角落里找到这些绢,发现自己还有那么多通用货币。   李宓惊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做口罩!”李妙真将最后一匹绢放下,语重心长道:“哎,要相信科学啊!”   当然了,这句话没人听得懂,她也只能说给自己听。   ……   天快亮的时候,李妙真已经按照后世的经验,将绢分下去做口罩,并将重点人群隔离了。   不过,她心里也困惑,哪里有妖物?   瘴气是山林里,因为高温下动物尸体的腐化自然产生的,便是暂时制造幻象,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幻术。   她心有不解,又将丹药分给病重的人。如今七万大军只剩下六万,粮食,也不多了。   李妙真问李宓:“将军,你们找到出路了吗?”   李宓缓缓摇头。   她觉得更奇怪了:“我在空中看了,往西就是南诏国都。这瘴气虽然严重,但不至于出不去吧。”   李宓叹了口气,这时候军中开火,煮的都是野菜混着少量的杂粮。李宓让人盛了满满一碗给她,道:“小道长将就着吃一些吧。”   李妙真看着心酸,不太想吃,但又不想拂了他的好意。她略吃了几口就放下了,晨光熹微,她余光瞥见李宓的铁头盔上有好几道刀痕。   不知是谁,能把主将砍成这样。   小梨还在一旁呼呼大睡,李妙真没吵醒它,又去看了看病人。   重症的人恢复的还不错,她准备的等下现场起一个丹炉。走到边缘地带的时候,李妙真忽觉眼前一晕。   她险些没摔倒,浑身绵绵无力,法力也施展不出来。陪伴她的军医问:“小道长,您怎么了?”   “我没事,”她指着脚下石子,挤出一个笑容:“呀,差点绊倒了。”   军医没有再说话,只是频频偷看她。李妙真留意到,他的手一直在摸袖里的利刃。   巡视完最后的病营,她浑身控制不住的发抖,汗不断地往外出。   “你真的没事吗?”   李妙真一笑:“啊,我的神功要大成了!”   那顿饭有问题!这是李妙真唯一能得出的解释,因为她的症状并不像瘟疫。她咬牙走回了主营,假若无事。   李宓看她好端端的,一道惊骇的神色从眼中一闪而过。   这道目光立刻被李妙真捕捉住,这人,不对劲!   她颤颤伸手去摸小梨,汗水从指尖滑落,打湿了它的毛发。   “公主怎么了?”小梨敏锐察觉到了不对。   “没事,我神功大成。”她顿了顿,又悄声道:“他们觉得,你不够胖。”   胖胖的小梨心中噔了一声,道:“公主,难道他们要吃了小梨?”   “是啊。”李妙真已经迷糊的快神志不清了,她眼前人影都是晃动的。她歪头打量这只大猫,其实跟一条大狼狗差不多大小。   她翻身伏在了小梨的背上:“他们要吃你,还不快跑?”   小梨睡了一夜早就恢复了体力,此时吓得魂飞魄散,真怕公主为了国家大义,将自己的肉献了出去。它嗖一下就往外逃去,跑得比豹子都快。   清脆的铃铛声响起,李妙真迷迷糊糊抓紧了它,身后传来李宓等人的叫喊声。   “快快,抓住她!”   这个李宓果然有极大的问题,但是现在来不及思考了。小梨慌里慌张往外跑,昨晚它服了丹药,已经不怕这瘴气了。   逃出这片枯林,小梨望着眼前茂密的丛林,想起昨日那大蟒,顿时心生畏惧:“公主,接下来去哪?”   李妙真安静地从它的背上滑落,不出声了。   它惊慌失措:“公主,公主?”   静谧的丛林里,开始传出各种怪声。小梨严阵以待,不敢离开公主半步。   一刻钟后。   周围洒满各种野兽的鲜血。   小梨头一次经历这么大的场景,浑身抖的厉害。铃铛上沾了血腥味和戾气,摇晃的更厉害。   就在数十条大蟒从林子里游出,准备同时发动攻击的刹那,忽然一道白光闪过,大蟒们齐齐断头。   罗公远从风中现身,他快步走来,抱起昏迷不醒的李妙真:“公主怎么了?”   “公主说她神功大成……”   罗公远:??? 第53章   什么神功,这不是中毒了吗?   白色道袍上溅到了一点血水,还好,这血不是她的。罗公远看她惨白的脸,二话不说,从袖中取出一粒金丹给她服下。   服过药后,李妙真仍是昏迷不醒,不过看脸色,已经好了很多。   四周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小梨顶着一头杂乱的毛,小声嘟囔:“仙师,您别离我们公主太近,我怕公主醒来看到你,又气晕了。”   罗公远:“……”   行,他伸手往眼前一晃,刹那间已经变了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容。   此地不是久留之处,罗公远大步欲行,小梨赶紧咬住了他的衣摆。他抱着人,拖着一个猞猁,朝前踏了一步。   这一步踏过千山万水,直接带着她们离开了南疆群山。瘴气散去,此地山清水秀,漫林碧透,隐隐能看到暗黄色飞檐出现在林海深处。   罗公远拖家带口来了此处,抬脚快步往前,小梨被地上的碎石硌得脸疼。它终于松开口,骨碌滚了一下自己爬了起来:“咦!这是哪里!”   一个陌生的地方,林海深处是一座道观。   它颠颠地跟着罗公远走入道观,迎面走来一女冠,看着年约二十上下,手持拂尘,身穿白色道袍,上面镶着蓝边。   小梨看那女冠也颇有些颜色,心里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滋味涌了上来:哇,原来这罗仙师交际真广,认识的美貌女道士可不少!   “你是?”女冠不悦道,她素来喜欢清静,不喜被人打扰。   罗公远这才想起自己变幻了容貌,他短暂的变回原先的样子,道:“是我。”   女冠一愣,怀中拂尘都落下来了:“罗仙师!”她惊喜万分:“素姑十几载不曾见到您了……”   小梨冷眼看着他们,非常不耐烦,大着胆子咬了罗公远一口。   “你别急,”罗公远低眸看它,也不恼,心道这猞猁的脾气越发像公主了。他对那名唤素姑的女冠道:“劳烦你去烧些沐浴用的水,越多越好。”   小梨好歹也是一只长于宫闱里的猞猁,见多识广,啥规矩都知道。公主性命攸关的时候,他还要水做什么!   它气得不行,以至于寻常的语言都表达不出它愤怒的心情,开口便是:“汪汪汪!”   素姑愣了愣:“……”   罗公远:???   他没心思解释那么多,又问素姑借了道观里的客房,将李妙真轻柔地放在榻上。时间紧迫,他只能立即去大江南北采摘药材。   小梨见他走了,赶紧寸步不离地守在了公主的身旁。   他们不会要拿公主炼药吧!小梨瑟瑟发抖地胡思乱想。   从清晨至日暮,素姑的水早就烧好了,她进来看了几次,都被小梨凶了回去。大约天刚黑的时候,罗公远才回来。   南疆的毒很特殊,他翻山越岭,去了很多地方才找全药材。   他推门而入的时候,李妙真迷迷糊糊的已经醒了。   ……   李妙真浑身都很烫。   她的脑袋像是一锅沸腾的稀饭,在不断地冒泡,很困但睡不着。小梨扒着床榻正担忧的看着她,身旁脚步声响起,又进来了一个人。   眼前的视线模糊,李妙真隐约只能辨认出是个年轻的道士,别的就都看不清了。   她的记忆出现了断层,好像还只停留在李宓下令追杀她的时候。   “你,你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反正挺想说话。只是话还没说完,她就被拦腰抱了起来,长长的黑发一甩而落,衣衫半湿,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   罗公远恍若无视,他注视着她那双迷茫的天蓝色眼瞳,轻声道:“带你去泡个澡,你的毒一切就都好了。”   小梨抬头:?   大概是被烧傻了,李妙真的头脑已经处不了那么多的信息,她只能判断出对方好像要帮助自己。她嫣然一笑,道:“好,谢谢你!”   罗公远还没被她这么客气对待过,有些不适应。他在小梨的撕咬下抬脚欲行,下一瞬,李妙真又喊了一句话   “谢谢你,雷峰.同.志”   ……   尽管小梨极力阻拦,但最终李妙真还是被送去泡药澡了。   负责给她沐浴更衣的是素姑和道观里另一位老婆婆,小梨溜进去看了一圈,这才放下心来。它本想在里面蹲着看,可惜罗公远拎着它短短的尾巴,将它揪了出来。   “老实呆着。”他冷声道:“对了,这俩日发生了什么事?”   小梨畏惧他的一身冷气,伏在石凳上,把事情的一五一十告诉了他。罗公远听完后,凝眸没有说话。   以他对李妙真的了解,这事,他不能插手,她最不喜欢别人帮她扫清所有的前行障碍。   不过,这南疆的瘴气,确实很要命啊。   他捡起几片剩下的药材,用手碾粉末,找一节细竹子倒了进去。又用细针在竹子上刻下符箓,最后挂到了小梨的脖子上。   小梨不敢动:“这是……给我的?”   “给公主的。”   小梨:……它可真是个工具梨。   罗公没有再说什么,他安静地等待着,脑海里却不受控制的浮现一幕幕往事。   在茅山上时,自从他坦白了心意后,李妙真就表现的非常排斥他。他努力想解释,可他好像做什么都不太对。   既然公主避而不见,罗公远自有傲骨,也再不去招公主的嫌弃了。   只是,心中却始终牵挂不下,不然也不会在临走前给小梨挂上铃铛。   凉风徐徐吹来,听素姑说,沐浴过后,李妙真又沉沉睡下了。罗公远也别无什么好说的,起身道:“多谢你。”   素姑捂口一笑,对眼前事早已心知肚明。她笑道:“晚辈给仙师安排住处去。”   “不必了,我这就走了。”   “啊?”   素姑和小梨都是一愣,她们没想到,罗公远这么快就要走。素姑不太确定道:“不和她道别吗?”   “不必了,她见我必定是厌烦极了。”罗公远环视左右,看那牡丹花丛里有个豁口,随手结了一个法阵,低声叮嘱了几句。   “仙师放心,晚辈一定照办。”   安置完诸事,罗公远别无牵挂,转身欲行。走到小梨身边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驻足道:“雷峰.同.志是谁?”   小梨挠头:“我咋知道?”   .   李妙真在一种温热、略带些沙沙的感觉中醒来。   她睁开眼,就看到小梨在舔自己的脸颊,不由得笑道:“小梨记仇吗?我错啦,当时只想催你快跑,他们没说要吃你!”   她的记忆,只停留在南疆。   “公主醒啦!”小梨开开心心道:“太好啦!”   她抱起小梨,亲昵的蹭了蹭它毛茸茸的脸,这才起身打量着四周。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丛林里的鸟儿啾啾地叫,槛窗外尽是绿意。   身上,也换了一件半新不旧,但干净舒适的深衣。   “我在哪里?”她冷静地问。   小梨道:“呃……嗯,素姑救了你!”   李妙真不记得她认识一个叫做素姑的人,讶然推开了房门。这是一座清幽的小道观,淡淡的雾气下,百花争奇斗艳。   “你醒啦?”   她回眸望去,看到三清殿前立着一位双十年华的女道士,正笑吟吟看着自己。李妙真看了眼小梨,见它也点头,于是行礼道:“多谢姐姐救我。”   “我已六十出头了。”素姑摇头笑道:“你才及笄,唤我观主便是。”   原来素姑已经不小了,她驻颜有术,看着极为年轻。李妙真无意想到了罗公远,但她很快将此人放下,浅浅一笑,好奇道:“观主是从哪里救了我的?”   “我去山中采药,却听见你的猞猁的叫声,因此去看了眼。”素姑轻描淡写道:“你中了点小毒,服了药,又泡了药澡,就没事了。”   “多谢观主。”李妙真行了个大礼。   素姑却侧身避开她的礼,原本,自己只是个担虚名的。她指着那花丛中的豁口,道:“等下吃完饭,若你急着要走,可从这里离开。”   李妙真好奇道:“有什么玄妙吗?”   “这里有以前的仙家留下的玄门,我也是从此处去南疆采药。”素姑面不改色道:“如果你还去南疆,可以走这里。”   她微微有些吃惊,这素姑的修为不高,道观里的玄妙之处却不少。李妙真谢过素姑,冷不丁又问了一句:“这是哪里?”   “这里是蜀地。”   “哦。”   李妙真没去过蜀地,想来这里离南诏有几百里,还不算太远。道观里的另一个老婆婆来唤她吃饭,她便去了。   这座道观名唤小蓬瀛,路过殿前石碑的时候,她随意扫了一眼。   她的眼神在石碑上顿了顿,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   又回到了南疆大山。   李妙真坐在铁鸟上,这次她吸取了经验教训,铁鸟飞得极高。她闻着小梨的身上有股淡淡的药香,让人神清气爽。   她以为小梨也泡了药澡,因此没多问。   南疆的大山里弥漫着瘴气,很快,李妙真找到了七万大军的所在处。时隔两日,情况越发糟糕。   照这样下去,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大型的毒场。   她首先觉得那李宓有问题,但此人多年为将,一向忠心耿耿,怎会背叛朝廷?这就很奇怪了。   这次她没有那么高调,只是开着铁鸟在空中盘旋,底下的将士们见了,还以为是只大鸟,甚至有人取箭来射。   李妙真一边躲着箭,一边寻找李宓。没过多久,她就瞧见了对方。   很奇怪,李宓躲在一个无人的丛林里,周围只有两三个亲信。   不知为何,他跪在地上,一边捶地一边嚎啕大哭。哭着哭着,他又笑了,拿起双剑朝自己的脑袋上砍去。   若不是戴着盔甲,他早就一命呜呼了。   李妙真看他疯狂自砍,这才猛然明白一件事:难怪李宓的头盔上有那么多砍痕,原来,都是因为他自己! 第54章   这李宓,怕不是真疯了吧。   双剑砍在盔甲上发出铛铛的声音,李妙真观察了会儿,见那军医走了过来。   军医是个四五十岁的黑老头,很矮,瘦的像个猴子。他对左右道:“留后该吃药了。”   “大夫,咱们留后这样能行吗?”   军医叹了口气:“只能先熬一天,是一天了。”   砍累了的李宓终于倒地不起,余人扶起他,给他喂了碗药。他渐渐恢复了清醒,屏退众人后,跟军医道:“又是阁罗凤。”   “留后别想那么多,不过是些幻象。”军医宽慰他:“来,咱们回去吧。”   灰色的铁鸟盘旋在空中,李妙真想了下,阁罗凤就是当代的南诏王。来南疆之前,她曾听师父提起,说李宓和南诏王的关系极好,但这次朝廷指派他出征,他也很无奈。   当时她听着没放在心上,现在冷不丁想,莫非阁罗凤也和李宓的疯癫有关?   世人皆知,李宓并不愿意打仗。只是君命难违,他不得不挂帅出征,想必内心也充满了纠结。   ……   见李宓归队,李妙真也找了身军服穿上,伪装士兵混了进去。瘟疫还在队伍里散着播,而她前日所做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   听说军医吩咐,所有人都不得擅自离队,便是重症也不能隔离到他处。   短短两日,更多的人感染了。   这个庸医表现得极为诡异,李妙真忍不住盯上了他。不过他到处转转也没做什么,很快又到了开饭的时间。   自从经历了上次那件事后,她对吃食饮水格外留意。   军队里用的全是附近的毒水。   确切来说,不能算是有毒,但是水质显然是极差的。山林间之所以会出现瘴气,也跟多日不下雨有关。再这样继续下去,随着腐烂尸体的堆积,这瘴气会越发严重……   走在人群中,她偶尔也能听到几句军心涣散的抱怨   “怎么还不下雨啊!”   “唉,还没到南诏,我就不行了。好想回家啊……”   ……   所以说,是真的有妖物想用瘴气和瘟疫把大军困在这片山林里!   李妙真想到这点,脑海里顿时闪过道灵光。她仔细查看了附近的土壤,干裂无水,然而那条暗红色的瘴水河流,却永不枯竭。   要破瘴气,先下雨。   巧的是,李妙真会下雨。   临行前,张果曾经多教了她一些关于施云布雨的法决,不过要先借点水。可是,这天干物燥的,并没有好水。   她转悠了圈后,又回到了铁鸟上,对昏昏欲睡的小梨道:“快醒醒,天上掉鱼了!”   “哪里呢?”小梨一下子醒了,还流下了口水。   李妙真忍不住笑了,昔日罗公远用墨水引雨,现在她用口水引雨。话不多说,她取出紫电锤,将收集的那一点口水洒向空中,捻决引得狂风大作。   紫电的光芒划过空际,雷声轰鸣。然而雷声大、雨点小。   山林里病人居多,不宜有大雨,因此李妙真只引来了绵绵小雨。久违的甘霖落下,顿时在云下的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呼声!   “下雨啦!”   “太好了,有雨水了!”   绵绵小雨落到地上,细雨润无声,洗去夏日的闷热,以及重重瘴气。便是生病的将士,只要躲避在帐篷里,便也不碍事。   很快,云上来了位不速之客。   暗红色的瘴气如团雾气般卷上空中,直直地朝李妙真奔来。然而她早已戴上了面纱,丝毫不会受到瘴气的侵扰。   李妙真手持紫电锤,立在云上。她的长袖被风吹得鼓起,黑风亦是随风轻扬。   “原来是瘴妖。”李妙真朗声道:“见不得光的妖物,又如何能面对雷电的罡气!”   她信手挥,数道紫色电光从紫电锤上遁出,飞入瘴气里噼里啪啦炸开。瘴妖转瞬变成军医的模样,眼瞳通红,狰狞的朝她吐出一圈圈红色瘴气。   李妙真另一只手挥动拂尘:“再见!”   拂尘分隔了空间,恍若一把大刷子样,她上下舞动了几下,瘴妖被困在了个无形的牢笼里,被紫电灭的干干净净。只剩下具军医的空壳,漂浮在空中。   张白纸飘了过来,变成张柔软的白布,接住军医的躯壳,带着他缓缓落下,回到军营的驻扎地。   李妙真带着小梨,随后飘落了下来。   瘴气消失了,众人淋着雨,反而渐渐清醒了。他们环顾左右,发出惊讶的声音。原来,这里比他们眼中所见的还要糟糕!   “留后。”李妙真看着满脸惊愕的李宓,淡淡笑,道:“我是皇帝的第二十九女,师从通玄先生。现在,可以谈谈了吗?”   李宓哑声道:“……好,公主!”   .   被雨水淋过后,李宓也正常了点。   瘴妖施加的幻术消失了,他再也看不到一些不好的场面。为了稳住她的情况,李妙真还递给他粒丹药。   他万分惭愧:“臣愧对陛下,愧对公主!之前,误信军医的谗言,真是……”   “留后不必多说,您是怎么了?”   对于德高望重的老将军,李妙真还是很尊重的。李宓只得擦干眼泪,结合现在才知晓的事情,从头讲了遍他的故事。   就像大家理解的样,他确实不想打仗。   他和南诏王是多年的好友,甚至还有生死的交情。但是两国起了摩擦,他必须领兵出征。   到了南疆大山的时候,因为山林里的瘴气,加上将士们野菜中毒,士气开始涣散。正在此时,军医死了,他并不知道。   瘴妖侵占了军医的身体,渐渐地,李宓也出现了幻觉。他总是看到阁罗凤,过去发生的幕幕,时常回荡在脑海里。有时候他还能听到皇帝的斥责声,百姓的辱骂声,各种压力叠加在一起,他快疯了。   前日,瘴妖跟他说,这少女来历不明,或许是山间的妖祟,因此李宓下令抓她。   “贼喊捉贼啊这是。”李妙真感叹道。   李宓流着泪道:“两国本是友好邻邦,却打了四五年的战争,我身为大唐的留后,有些话并不能说。只希望公主有空,能规劝下陛下,勿要信佞臣啊!老臣若败,也只能以死明志。”   李妙真道:“他没救了。”   “啊?”   她意识到自己失言,笑了笑,移开了话题:“听说阁罗凤投靠了吐蕃?”   “说句不该说的,他身为南诏王,也有诸多无奈。”李宓早已抱了必死之心,因此说话也畅快许多:“若是大唐能同他和解,想必我们可以联手抗击吐蕃。”   李妙真道:“既然都有心,为什么不试试呢?我知道您一辈子征战沙场,置生死于不顾,可大唐男儿的血,不能白流。”   李宓默然。   还剩下的六万人已是强弩之末,被折磨了这么久,哪还有打仗的心情。他想了很久,道:“我试试吧。”   .   几日后,她离开了南疆。   政治是个极其复杂的东西,就比如大唐和南诏的战争。大唐不打,损失在西南带的威望;大唐打了,现在的局势必败。   李妙真给自己找准了定位,她只是一个降妖除魔的道士,不伤任何方的百姓,只诛杀妖孽。   将这剩余的六万人救出大山,李妙真也算完成了师命,她要继续北上去找那史一郎。   途径蜀地的时候,她朝云下望了眼。   小梨也瞧了眼,好奇道:“公主是要顺路去看看素姑吗?”   “看她?”李妙真似笑非笑道:“这里可找不到她。”   “咦?为什么呢?”   “她分明是长安的口音,我看她的道观外的地貌花卉,和这蜀地也不太像。”李妙真沉思道:“还有那道观里的石碑,是那附近的百姓立的,上面有她的姓氏。你知道她姓什么吗?”   小梨摇头。   “她姓罗!”   “公主,那又怎么啦?”   “所以我觉得,她可能和罗公远有点关系。”李妙真展开了丰富的联想:“你还记得吗?听说以前罗公远救了个守寡的女子,并将她安置在道观。依我看,这个素姑……就是他们的女儿!”   小梨差点喷出它仅有的口水,对这个推断瞠目结舌:“女……女儿?”   “对啊!”李妙真兴致勃勃道:“她姓罗,自称六十多岁了,还如此年轻。她的道观里又有瞬移的玄门,从关中带到南疆,何其遥远,却能转瞬就到。小梨,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小梨弱弱道:“公主说的好像真的有点道理啊……不过,她姓罗,天底下姓罗的人那么多,不定个个都跟罗仙师有关系啦!”   李妙真没有理由道:“直觉。”   小梨却想起那素姑对罗公远的称呼,好像是自称晚辈。它顿时喵躯震,公主说的完全有可能!   “也许,是罗仙师的孙女、曾孙女呢!”小梨道。   “对啊。”   她信口瞎说了会儿,忽然想起这事还是应该问小梨。李妙真怀疑的看着它:“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是谁救了我?”   小梨不敢隐瞒:“呃……还真是罗仙师。”   李妙真怔了怔:“那他人呢?”   “他怕你见他心烦,所以在你醒来之前就走了。”   她彻底愣住了,这人,竟然懂事过了头。   “所以,他们真是父女?”   小梨道:“不知道呢,只知道素姑唤他前辈啦。”   李妙真没有再说话,她听到小梨身上的铃铛在叮叮当当响着。她狐疑的看了眼铃铛,抿了抿唇,道:“那天他是怎么出现的?”   “忽然就来了……”   很好,这的确符合罗公远向的画风。她心情复杂,难得安静了好一会儿。 第55章   铁鸟载着李妙真和小梨一路北上,天气越发凉了。   云下层林尽染,在烈日的照耀下绚丽多彩。她举目望去,田野里稻浪滚滚,已经到了丰收的时节。   南疆的气候适宜,以至于李妙真都忘了季节,现在已经是天宝十三载秋了。   “走,下去买点酒,顺便问个路!”   小梨高兴地蹦了起来,又抖飞了好多毛。李妙真朝下望了一眼,找了个最近的村落,从云上看约莫也有几十户人家。   她降落到郭外,目光越过这道土墙,看到各家的场圃上都在晒谷子。   一路走来,闲坐在家门口的村人都在瞧着她。   李妙真不甚在意这些目光,她穿了件灰蓝色道袍,虽然朴素,却遮掩不住惊为天人的姿容。更何况她还带着一只猞猁,找事似的怒瞪村里的狗。   她驻足停在村里唯一一家酒肆前。   酒肆里只有一个卖酒的老妪,在土灶前烧火。老妪听到脚步声,颤颤悠悠直起腰,望见她天蓝色的眼瞳,五官深邃的异域面容时,愣了愣,喃喃道:“贵客又来了吗?”   “嗯?”她明明是第一次到这里。   老妪刚刚直起腰的时候有些眼花,现在终于看清了她:“哦,是我老糊涂了!小道长要买些什么?”   李妙真道:“先随便打一角酒来尝尝吧。”   大概村人都有些爱围观的毛病,李妙真在酒肆里坐下没多久,外面围了几个看热闹的孩童和闲汉。她微微蹙眉,但没有说话。   现在是秋收的季节,又是正午,村里怎么还有那么多闲人呢?   她想了想但也没十分放在心上,这一阵子,她在到处找史一郎,只是完全摸不到头绪。老妪端上酒来,小梨先舔了一口,啧啧道:“真甜呢!”   既然小梨喜欢,李妙真便吩咐老妪再来一坛子酒。金黄色的酒水倒入盏中,的确是陈年佳酿。   她还未来得及品尝,有一个闲汉走进酒肆,对她道:“小娘子,你也是来收东西的吗?”   不等她回答,闲汉又自夸:“咱虽然生得不美,但是力气大!您要我也行,要收东西也行。就冲小娘子这姿容,咱不要钱都干呐!”   砰。   李妙真重重地放下酒盏。   凑在酒肆外看热闹的人发出嗤笑声,这样拙劣且低级的挑衅,她已经多年没有见过了。老妪有些不忍,颤着嗓子道:“唉,这位小道长又不是来收药材的人,你们何必欺生?”   “卖你的酒,关你什么事。”   “去去去。”   昏暗的小酒肆里,李妙真冷眼看着老妪被推了一把,差点倒地。   她的余光扫到外面的一坛子泔水,于是拉起小梨,起身朝后退了两步。   闲汉嬉笑:“小娘子这”他的话还没说完,那坛子泔水凭空出现在他的头顶,刷一下,全都倒下来了!   放了多日,泔水极其难闻。闲汉被熏得连连咳嗽,大怒:“谁?是谁?”   酒肆外的人可是亲眼目睹了怪事,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正当此时,李妙真冷声道:“我。”   她抽出一张白纸,随手一挥,白纸化作一块铁板将闲汉的嘴钉住:“滚,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闲汉吓得赶紧滚,手脚并用往外奔去:“唔……!”   围观的人一哄而散,很快,酒肆内外恢复了平静。李妙真弄脏了老妪的酒肆,对她略有些歉意,因此多放下了一点铜钱。   提了两坛子米酒,李妙真准备告辞。她问老妪:“这里的人在等什么?卖人,还是卖药材?”   之前她不是没去过山村,可这个地方的人,实在是言行诡异。   “小道长别放心上,哎,主要是您长得有些像栗特人呐!他们还以为,您也是来收东西的……”   “怎么回事?”   “这事儿哟,要从前些天说起……”   ……   听老妪说,大约半个月前,村里来了几个栗特人。   他们一来,就花重金买去了村里最好看的少年,让村里直接炸开了锅,毕竟那笔钱可以一家人十年吃喝不愁。可惜的是,也不是谁家都有美貌儿子的。   栗特人随后又收购药材,这里位于秦岭,靠山吃山,寻常也有人采药去卖。村里再次炸开了灶,因为栗特人给的钱是寻常药铺的三倍。   他们不仅收药材,还点名要几样特殊的东西,因此很多人都放下手中的农活,去山里采药。前日老妪的孙子也跟邻家一起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村里人有了钱,都不想去干农活,因此闲汉越来越多。这不,他们看李妙真的容貌特殊,还以为她也是来收人、收药材的呢。   ……   老妪讲完后,李妙真沉思了一会儿,问:“都是些什么药材?”   “咱哪记得住!有寻常的,也有没听说过的……”   她也不懂药,但是听到栗特人,还要美貌少年,就本能地警惕。李妙真正准备找邻家问问,村郭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哭声。   “不好啦!五郎他……”   那人连哭带喊说得太快,她没有听清,老妪倒是听懂了。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踉跄着差点倒地:“五郎,五郎?”   李妙真道:“五郎怎么了?”   酒肆内外乱哄哄围上了好多人,有先前的村民,也有刚赶回来的人。听他们七嘴八舌讨论,她才明白:老妪的孙子五郎,采药的时候掉悬崖底下去了!   同去的人赶紧去找,不过崖底下没找到人。后来才发现,五郎挂在了断崖中间的一棵歪脖子树上。不过那地方甚是陡峭,谁也不敢下去,只能回村找绳子。   “不用找绳子了。”李妙真将酒丢进空间里,拍了拍手道:“我去看看吧。”   村里人刚刚见她惩治闲汉,现在又出声帮助五郎,脸色一时有些微妙。到底还是顾念着五郎的性命,便有人站出来,领着她去救人了。   .   云雾缭绕的秦岭大山上,一个被晒得黝黑的少年死死抱住悬崖上的歪脖子树,双眼紧闭像个没气的人。   李妙真脚踏虚空,仔细地观察他一眼:“还活着吗?”   少年猛地睁开眼,看到这样一个美貌女子悬浮在空中,吓得话都说的颠倒:“死了我也!”   她赶紧伸手扶住了这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五郎稳住,你还活着。”   李妙真往上一提,五郎就恍若一根轻飘飘的羽毛似的,被她拎着一路升空。等到五郎的双脚踏上了坚硬的地面上时,他还有些恍惚。   带着李妙真来这里的人赶紧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五郎回过神来,倒头就拜。   “好了,不必这么多礼。”   她虚扶了五郎一把,后者不受控制的站了起来。五郎愈发敬畏,又听李妙真道:“你们到底要找什么呢?”   “采药卖药,”五郎叹气:“唉,太难了啊!”   他小心地朝崖下张望了几眼,指着生长在石峰里的小草,告诉她那就是栗特人点名要的东西。之前,他就是为了摘草,才失足坠下的。   李妙真问:“你们怎样交货呢?”   “他们给了地址,就在骊山下,离这里也不远。”五郎老实道。   骊山,似乎那里有李隆基的行宫,华清宫。李妙真心思一动,道:“你等着!”   她的脚轻轻一踮,转瞬间已经飞了下去,亲手摘下那细嫩的仙草。   .   骊山。   此地离皇帝的华清宫最远,因此山脚下也住着几户山民。今日忽然下了暴雨,风和雨水疯狂地冲洗地面,打起一个个水泡。   马蹄声响起,隐隐能看到雨中出现了几个模糊的身影。很快,几匹马停下了酒肆前,为首的人道:“这天气真邪了门了,反正也不远了,先进来避避雨吧!”   “好嘞。”   这几人看着年纪都不大,看穿着应该是千牛卫一类的身份。店家忙过来倒茶,其中一人将帽子摘下,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他的目光落在了坐在酒肆角落里,正斟酒自酌的一个紫衣道士身上。那道士凭栏独坐,盯着断珠般的雨水,怔怔发呆。   “苏发,你瞧什么呢?”旁边的人问他。   “看到了一个故人。”苏发起身,温和笑道:“你们先聊,我去去就回。”   苏发抬脚朝道士走去,待到道士的席前,不忘行礼:“罗仙师。”   罗公远的思绪从一座古墓里飘了回来,他看到苏发并不是很高兴,只是淡淡道:“是你?”   “我随同僚路过此地,没想到能邂逅罗仙师。”苏发高兴道:“您……独身一人?”   “是啊。”他落寞道。   苏发想侧面打听一下公主,但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因此先关心一下罗仙师:“您也有伤心事啊?”   罗公远本不想跟他说什么,但一想,这位也是被公主拒绝了的,竟有点惺惺相惜之心,借着醉意,低声道:“她也对我厌烦至极。”   苏发:???   她是谁,难道是罗仙师的心上人吗?苏发没多想,更没去猜想会不会是公主。   毕竟在他看来,罗仙师可是给他们牵线的好神仙啊。   他出声劝慰:“仙师,我跟您说,只要不放弃,加上姻缘天定,就一定有望!您看我和公主,最开始,她不也是对我不耐烦吗?但在我的努力下,上次在关中,您也看到了,公主对我,已经改观了很多!”   苏发越想越开心,羞赧一笑:“等公主再次回来,我就让父亲替我请旨求婚。我父亲尚公主,以我家的门楣,应该也够?届时,一定请罗仙师光临……”   罗公远的脸色几乎能冻出冰来,他没有出声,却捏碎了手中的酒盏,破碎的瓷片割破手指,鲜血与酒水一齐流下,自己却浑然不知。 第56章   雨声渐停。   苏发难得遇到知己,话不嫌多,直到同行之人喊他,才意犹未尽结束了谈话:“罗仙师,总归一句话,我与公主姻缘天定,虽然前路波折,但必定成正果。您善推演,为什么不给自己算算呢?”   罗公远已经忍他很久了:“……不算!”   他拂袖离去,一袭紫衣很快消失在山林中。对他的怒气,苏发莫名其妙:“我说错什么了吗?”   哎,真搞不懂这些神仙!   他滔滔不绝说了许久,倒没来得及打听公主的行踪。苏发重新带帽上马,朝华清宫的方向行去。   每年十月,皇帝都会携贵妃、虢国夫人等人来华清宫小住,从军之后,他也被调度过来巡视骊山一带。   有几年前的阴影在,他心中很抵触那虢国夫人,因此一直在宫外巡逻,几乎从不入华清宫。   绕骊山一圈后,他们回营房休息。那几人都是来混资历的达官贵人之子,不缺财帛,最缺的是有趣的玩意儿。   其中一人忽然贼兮兮地从袖里摸出一个东西,关上门,道:“跟你们说,我得到了一个好东西,比去平康坊还好玩呢!”   “什么呀?别卖关子了。”   他见众人都望向自己,于是笑嘻嘻亮出手里的紫竹烟袋。有人识货,失笑道:“不就是烟嘛,我玩过,没啥意思。”   唐人虽然不爱吸烟,知道的人也甚少,但川蜀之地的大夫会用黄花烟来治疗瘴气,相传这个秘方还是三国时候诸葛亮传下来的。黄花烟又称韭叶云香草,器具比较大,可以拿来当马鞭。   “这你就不懂了,我这个烟,跟黄花烟可不一样。”先前那人取了个火折子,点燃之后,吞云吐雾,露出陶醉的神情。   这味道确实很诱人,几人闻着味儿,有些坐不住了,纷纷凑上去要吸一口。苏发对此没什么兴趣,他只是笑着坐在一旁,自取了一本书看。   .   乌云往南飘,落下瀑布似的大雨,阻碍了五郎等人回家的路。   李妙真随手从空间里取出一把伞,淡青色的伞柄,撑开之后能罩住两三人。这还是在古墓初遇罗公远时,他赠送的。   她没什么表情,将伞递给了五郎,自己捻了避水决。   “恩人好厉害!”五郎钦佩道:“我若是有恩人的一招半式,那就能挣更多的钱了……”   李妙真:“……”   他想得没错,毕竟这种小草很难找到,价格也很贵。不然,五郎也不会冒这么大的险。   “这叫什么呢?”李妙真在暴雨中信步前行,顺便取出那小草细看。小草看起来也很普通,松针般的叶子尖上发红,闻起来有一股别样的幽香。   “不知道。”五郎摇头:“他们只告诉我们要找哪几样,这里面,就数这个最贵。”   几人边说边行,进村后,仍下着瓢泼大雨。守在酒肆里的老妪见孙子来了,顿时老泪纵横,对李妙真感激涕零,盛情邀请她留宿一晚。   李妙真看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且道路泥泞不好走,便点头应允了。不过晚间她也没喝多少酒,倒是小梨,早就醉趴下了。   ……   翌日清晨。   李妙真起得很早,她今日要跟着五郎一块去骊山脚下交仙草,顺便看看那栗特人是何方神圣。只是,她浑身都不得劲,直白地说,就是挺痒的。   最终,她收拾被褥的时候,从上面找到了元凶:“这村里的跳蚤欺生啊。”   农家难免会有这些东西,李妙真只好把她的被褥抱出去晒了。今日天气大晴,五郎正坐在石墩子上穿草鞋。   见她来了,五郎展颜笑道:“恩人,吃过饭,咱们走吧!”   她颔首,不过也没吃几口,象征性地喝了点水,便带着小梨与五郎一道出门了。五郎借了辆牛车,走起路来格外的慢。   李妙真坐在颠颠的牛车上,感觉这条路极其漫长。   她打量了一下那头踱着小碎步的牛:“五郎啊,你抓好车扶手。”   五郎一愣:“嗯?”   李妙真从袖中抽出一张白纸,随手一晃,变成一块红布。她朝牛车前轻飘飘一丢,红布就顺着风,在老牛的眼前不断地晃动。   老牛看到红布,眼花缭乱,顿时像发了疯似的往前冲,但那块红布始终在它的眼前。反倒是五郎,差点被颠了下去,他攥着车扶手感受着飞一般的速度:“啊啊啊!”   这感觉,太刺激了!   金灿灿的田野上,一辆牛车在官道上飞驰,引得路人侧目。李妙真气定神闲坐着,其实她觉得还可以再快一些。   远远的,有一队巡逻的侍卫行了过来。   她戴着帷帽,便是被大风吹得鼓起,外人也看不清她的面容。那一队侍卫只看到一块诡异的红布在风中飞舞,后面的牛车跑得比马还快,刷一下就冲过去了,溅了他们一脸水。   众侍卫:“……”   就连苏发也眼花了:“刚刚那是什么?”   “好像是头发疯的老牛,带着俩人啊。”旁边那人擦着脸上的脏水,憧憬道:“这边的牛车都这么厉害吗?我也想试试啊!”   都是世家子弟,缺的不是钱是玩意儿,他这个提议很快被采纳:“走,咱们去看看?”   苏发忍不住打断他们:“正是农忙的时候,哪有这么多牛给你们玩儿?”   “哎,还真是。”   “扫兴扫兴。”   ……   牛车奔到骊山脚下的时候,李妙真觉得也差不多了。   她收回白纸,并给气喘吁吁的老牛喂了颗补气的药,给它加油:“看,你还是很有潜力的!”   五郎口吐白沫:“……”   好在他晕车不是很厉害,起来活动两下就好了。骊山脚下有一个市集,这里离华清宫有点距离,主要是本地百姓买卖交易的地方。   五郎指着不远处的茶肆道:“就在那里,恩人跟我一起去吗?”   “不了,我去太显眼。”李妙真拒绝:“你先去吧,我知道你去哪儿了就行。”   他应了声就抬脚朝茶肆走去,李妙真带着小梨,用障眼法隐去了身形。她一路跟着五郎,到茶馆里的时候,果然看到了好几个栗特人。   茶肆里很热闹,因为不止五郎一个人来交货。   几个栗特人分头验货,然后将药材分类放好,再给他们发钱。李妙真留神看了一会儿,这些药材都极为稀罕,她也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五郎的那一根小草果然卖了不错的价格,栗特人很满意,让他多送点来。俩人正说着话,忽然有人道:“一郎回来了!”   李妙真不由得抬起头,在人群中看到一张还算熟悉的面孔:竟然是他,史一郎!   史一郎看似跟这些人都很熟,他先跟几个栗特人打了招呼,再望了望那一筐药材。末了,他还看了一眼五郎。   他跟一个栗特人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后,那个栗特人满脸堆笑,问五郎:“你可愿卖身到我们主家?以后吃喝穿用,都少不了你的!”   五郎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不了。”他婉拒道:“哥哥们都从军了,家里只有我一个儿子了。”   “好吧。”栗特人有些失望,还不忘争取:“我们给很多金子……”   五郎虽然黑,但相貌阳刚,体格健壮,在村里还是颇受欢迎的。昨日老妪曾经提过,栗特人来买少年的时候,也中意过五郎。   只不过,他们那时就拒绝了。   五郎从茶肆里走出来,李妙真站在隔壁的屋檐下等他。   “你先驾着牛车回去吧。”她有心再观察一下这群栗特人,道:“有事我会再找你的。”   .   日暮时分,史一郎等人还在茶肆里没有出去。   李妙真坐在铁鸟上蹲守了一天,正有些累了,忽见茶肆的后门被打开,有几个人抬了几筐东西出来,搬到了牛车上。   她赶紧跟上,铁鸟翱翔在夜空下也不会被发现,于是一路到了华清宫的附近。   天已经彻底黑了,牛车载进了山脚下一座大宅子里。敢这样明目张胆在天子的脚下搞事,可见背后是有靠山的。   李妙真落了下来,她穿过墙看了一会儿,那些人只是将东西抬了进来,锁在库房里,就再也没动过了。   不知宅子的主家是谁,四下黑漆漆的没点人气。夜深了,她盯了一天,也有些盯不住了。   她回到铁鸟上,遥遥望了眼华清宫。大概是太晚了,宫中的灯烛都灭了,望之一片黑暗。   她忽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小梨,”李妙真推了下那只昏昏欲睡的猞猁:“走,咱们泡温泉去?”   小梨睡眼惺忪:“什么温泉呀?”   “泡澡,昨夜被跳蚤咬死啦。”李妙真觉得浑身可不舒服了,如今天冷,她也不能随便找个深山的水潭子沐浴了。   “小梨不喜欢水……”   “那,你帮我望风?”   李妙真还是有些做贼心虚,她趁着夜色溜进华清宫,挑了个最偏僻的汤池。这一带有长汤十六所,是供于寻常妃嫔的。   只不过,这些年贵妃独宠,寻常的妃嫔已经多年不能伴驾了。   她让小梨在外面望风,若是有人来了,知会她一声。随即,李妙真在白玉砌成的汤池边上放下一颗夜明珠,在莹莹光辉下,褪尽衣衫,拾级走下汤池。   氤氲的雾气里,李妙真露肩站在汤池中央,她捧起水,倒在雪凝般的肌肤上。舒适的热水洗去连日的劳累和不适,就连心情也美妙起来。   ……   可汤池外的小梨就没有那么舒服了。   它有点怕水,虽然浑身也被那跳蚤咬得不舒服。隔着一层薄薄的帷幔,隐约能看到公主的身影。   小梨的注意力不在公主身上,它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   它所在的地方是室内,汤池外的窗边上,抬头就能看到外面的动静。小梨努力地睁大眼睛盯着,可是,公主洗的太久了,都过了半个多时辰,还没出来。   困意席卷而来,小梨终于忍不住了,头一歪,睡着了。   它做了个梦。   梦里,是悲惨的幼年,它和母亲被一群人逮了去,想让它们给马戏班子表演。母亲抵死不从,最后被一刀割破喉咙,气绝身亡……   那时小梨还是一个火红色的幼崽,它缩在角落里,眼睁睁看着母亲被人剥了皮,流下恐惧且害怕的眼泪。那些人,甚至要当着它的面,炖了母亲剩下的肉!   血流了一地,小梨的心在梦中被撕裂了无数瓣。它呜呜哭泣,浑身颤抖,悬挂在脖子上的铃铛,此时也随之颤动!   恍若一阵风刮过,不仅刮起了汤池前的帷幔,还刮来了一个人。   李妙真刚刚沐浴好,她披着一头乌黑的秀发,正准备从汤池中央走出了。她才轻轻移了一步,就露出好似被雷劈过的神情,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个突然出现在帷幔后的俊逸青年。   “你,你你!”她一手挡住前胸,一手发抖的指向那人,怒道:“罗公远,你是怎么进来的!”   氤氲水雾后,虽然看不清,但也知那是满池春光。   罗公远受到的震撼不比李妙真少,虽然只看到她姣若明月的面容,但此情此景,也让他罕见、甚至绝无仅有的红了脸。   他迅速做法,一时间那些被吹开的帷幔又飘了回去,但帷幔后仍传来了李妙真愤怒的声音:“罗公远,你特么就是个变态!大变态!”   “我……”   睡在窗畔的小梨继续一无所知地在梦中流泪。   气氛十分尴尬,罗公远朝后退去,不小心还碰掉了李妙真的衣裳。   瞥了一眼,他就急匆匆别过目光,心跳如鼓。   就在这沉寂的夜里,在砰砰只能听到彼此心跳声的汤池宫中,不远处传来宫人的脚步声,以及交谈声。   “刚刚那里是有动静吗?”   “嗯?我也听到了,过去看看吧。” 第57章   脚步声越发近了。   李妙真目光呆滞,此事她只想把头也藏进温泉之下,再顺便将罗公远打包扔到世界另一头……   “不要紧的。”罗公远低声劝慰她,他展袖一挥,两个宫人没有寻到这里,就走入了幻境之中,过了不多久就迷迷糊糊出去了。   很快,四下里又陷入一片安静。   小梨的噩梦似乎过去了,它开始打起了呼噜。罗公远的心神平定了很多,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小梨。   “你还不出去吗?”李妙真不满道。   他回过神来,赶紧往外走。   等他彻底消失后,李妙真才爬起来穿衣,并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推开门,见他在月色下站着,黑发随风扬起,身上度了一层淡淡的月光。   “你过来。”   待他走到离自己十多步远的时候,李妙真又恶声恶气道:“站住。”   罗公远:“……”   他觉得很有必要解释一番:“今夜主要是因为小梨,它的情绪波动较大,让我误以为……”   李妙真刚刚听到小梨鼾声四起,瞧了眼它睡得格外香甜,道:“是么?我家小梨才不背锅。我告诉你,今晚的事情就当没发生,以后你离我远一点儿。”   他垂眸没有应声。   衣袂随风飘起,枯叶在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他酸涩的心意,此时也只能藏在心中了。   李妙真正在气头上,因此口不择言。忽然又想到他曾经在南疆救自己一命,虽然不知那时发生了什么,但总归对自己有恩。   话绕在口边,想了想,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又咽了下去。   ……   小梨一觉睡到大天亮,刚刚睁开惺忪睡眼,就看到公主那双天蓝色的眸子,在一眼不眨的盯着自己。   它睡得很饱,于是满足地伸了个拦腰,娇滴滴道:“怎么啦,公主?”   “你昨夜梦到了什么?”   “荒漠,米酒,呃……”小梨歪头思索:“还有猫三郎……”   听起来并没有什么怪异的地方,就连梦到逝世的猫三郎,也是回忆跟它一起玩的快乐时光,没有任何悲伤的故事。她又问:“上次在南疆,罗仙师来之前发生了什么?”   “小梨杀了好多猛兽呢!”它骄傲道。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小梨现在回忆起来,全是自己的光辉事迹,半点不提自己的害怕和恐惧。   李妙真有些无语,眼神飘过它脖子上的铃铛,道:“走吧,吃点东西去。”   她们现在骊山脚下的市集上,李妙真换了身胡服,扮做男子的模样。她坐在史一郎茶肆对面的食肆里,一边吃东西,一边默不作声的观察他们。   可惜今日下雨,来的人并不是很多。   若不是她的相貌特殊,她真想扮成美少年卖身去看看。   李妙真随手翻阅了一下古籍,想找找有关采补之术的记载,忽听小梨道:“咦,那不是阿皎吗?”   她闻言抬头一望,见阿皎有些失魂落魄的在街上走着,身边也没有跟着其它龙。许久不见阿皎了,李妙真想了想,对小梨道:“走,咱们找她去。”   .   骤然见到公主,阿皎也很惊喜。   她的愁容终于舒展了一些,这种闷闷不乐的样子,可真不像李妙真记忆里的阿皎。   “你怎么了?”李妙真关切道。   她们走到了一个无人的河畔,在旁边的屋檐下站着说话。阿皎郁郁道:“还不是你的……哎,嬿嬿她总是不听劝……”   一听这个,李妙真就知道跟她没关系了,盯着雨幕道:“这雨下大了啊。”   雨水在石板上汇聚成一条条涓涓细流,汇入河中,水位偏高了许多。阿皎虽知她不喜,但是目前自己也无人求助了,只好硬着头皮道:“嬿嬿一心想要报复你耶耶,公主,你看你能劝劝她吗?”   李妙真冷漠道:“报复啊,这不挺好的吗?”   这事儿她觉得有点不舒服,俩口子吵架闹离婚,小孩子能做什么?更何况,他们也不是她心理上的父母啊。   这趟浑水,李妙真一点也不想趟。   “事情怕是没有那么简单。”阿皎悄声道:“她和一个叫做史一郎的栗特人合作,要暗杀你的耶耶呢!”   史一郎。   李妙真的眼皮子一跳,真是走哪都能听到这个名字。说到这她可就不困了,立刻问:“跟史一郎一起怎么做呢?”   阿皎一向拿她当自己人,也不瞒着她,因此如实将事情说了一遍。原来,自打关中大雨,他们在黑水潭底下相遇后,王嬿嬿就动了别样的心思。   她一直想要狠狠地报复李隆基,但是当年顾忌到长安城有诸多仙师而不敢动手。那日在水潭底下,她察觉到史一郎也跟大唐有仇,于是动身去找他。   找到了史一郎之后,双方相谈甚欢。史一郎透露,他近日可能要给李隆基炼丹,希望王嬿嬿能够提供药材,这样皇帝就能在不知不觉中驾崩了。   这种死法虽然不够解恨,但总比看着他寿终正寝要好。王嬿嬿不顾白二和她的阻拦,当即点头应允。   药材有很多种,其中包括龙涎等特殊的东西……   “暗杀人皇,这要是被发现了,可是剥皮抽筋的惩罚啊!”阿皎想着,就打了个寒颤:“当年在宫中,公主是不是也听过魏征斩龙的故事?这种事情根本是不可能的,因为谋害人皇,事关重大,四海龙王都会下令缉拿她。”   李妙真摸着下巴,寻思着:好家伙,原来他们都丧心病狂到下毒了。   不过,她还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结合史一郎之前所做的事情,他好像并不是以杀人为己任的。   关中大雨,粮食减产,百姓受害,史一郎是个阴险的人。   谋害皇帝反倒能让太子上位,这对他来说没什么好处。   李妙真虽然跟太子李亨不熟,但是不用细想也知道,太子上位,最恐慌的应该是杨国忠和安禄山等人。史一郎是胡人,她一直怀疑他是安禄山的人。   她没说话,见那不远处的石桥下,有一少年撑着一把熟悉的油纸伞,出现在淅淅沥沥的雨中。   是五郎。   她想起还有一件事要问他,于是跟阿皎说了一声,匆忙朝他走去。李妙真拾级而上,走到石桥中央的时候,恰好五郎也从桥的另一侧晃晃悠悠走到了这里。   他眼前一亮,还以为这是缘分:“恩人!真是太巧了,我刚刚找了您一会儿,就在这里遇到您了!”   虽然李妙真施法避水,但是五郎还是下意识将油纸伞朝她靠拢,替她遮去雨水。俩人立在桥上说话,她笑道:“你怎么又来了?”   五郎想说是见她一夜未归,且被褥、油纸伞都在自己家中,天凉了未免担心。只是这话说不出口,他羞赧一笑,道:“祖母让我来给恩人送伞。”   李妙真虽然不需要伞,但她也很感谢老妪的心意,因此抿唇笑道:“那就替我谢谢她老人家了。”   她这一笑如昙花绽放,清雅脱俗,美得动人心魄。五郎一痴,虽然心知不可能,但还是痴痴瞧了她好久。   李妙真觉察到了,她心里一惊,想提早结束谈话。于是伸手握住伞柄:“那……”   俩人的手都握在同一把伞柄上,一高一低,在这朦胧的雨中竟有些说不出的暧昧。她想夺回伞,五郎反倒不放手。   气氛僵硬了那么一瞬间后,五郎忽然察觉到一丝冷意。   虽是雨天,可这股冷意透彻心底,五郎忍不住回头,撞上一个冰凉的目光。   一个紫衣道士站在俩人的身边,晦暗不明的看着他们。   不知为何,五郎看这气度不凡的紫衣道士,心底竟有些害怕。他比他俩都高,就这样静静地站着,都有一种难言的压迫感。   李妙真自然认得这是罗公远,忽然心中一惊:咦!这伞原本是他的!   她对这个昨夜擅闯汤池的登徒子虽然没啥好印象,但这气氛实在是诡异。她用力夺过伞,收起来递到罗公远的手上:“呐,还你。”   罗公远:“……”   五郎:“……”   .   河畔屋檐下,小梨和阿皎朝石桥那边张望着。   小梨忽然喃喃道:“不好,我有种奇怪的感觉。”   阿皎点头:“没错,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小梨道:“你还记不记得公主经常唱一首歌……”   阿皎再度点头,模仿那曲调哼了几句:“有缘千里来相会呀!无缘对面手难牵……”   大概是从歌词中感悟到一丝朦胧的情意,阿皎也有些醒悟了:“小梨,你说罗仙师他,难道???”   “罗仙师好奇怪的!暗中救公主,还经常看她!”小梨懵懂道:“更讨厌的是,他还总是瞪着我……”   阿皎听它说完了种种怪异事迹,这一切,都太明显不过了。原来她以前担心的事情成了真!她吃惊道:“不还有一个苏发吗?”   “哦,对,苏发呀。”小梨困惑道:“那么公主该选谁呢?”一个是仙风道骨罗公远,一个是痴情不二的苏发,现在居然还多了个健壮如牛的五郎。   “小孩子才做选择。”阿皎翻了个白眼:“公主嘛,应该全都要!” 第58章   石桥上烟雨依旧,气氛却凝固了。   罗公远深深看了她一眼,眸中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又将伞递回她的手中,转身走了。   一袭紫衣,很快消失在茫茫的雨中。   五郎看得莫名其妙,但在他走后也觉得放松很多:“恩人,您认得这道士?”   “我的一个师叔。”她小声道,忽然意识到五郎的半个身子都被淋透了。李妙真顿感过意不去,撑起伞道:“走,我带你去买身衣裳。”   “恩人,不碍事的……”   五郎极力推辞,只说找个地方烤烤火就好。于是她带着五郎回到了河畔的屋檐下,却看到阿皎、小梨都笑得咧开了嘴。   “你们怎么了?”她觉得莫名其妙。   阿皎笑而不语,李妙真也没有追问,带着她们去邸店里开了间房,让五郎进去烤火、换衣,自个在邸店二楼的阑干前观雨。   隔着半开的牖窗,阿皎朝里面望了一眼,贼兮兮靠近了她:“公主,这小五可真是背阔胸宽啊。”   李妙真不知她这话什么意思,道:“你想说什么?”   阿皎隐晦道:“公主,一亩地上多来几头牛也未必不可啊,多多耕耘。”   她刚说了一半,李妙真的注意力就被小梨的喷嚏声吸引了。小梨刚刚喝水呛到了,眼泪都出来了。   夜里的梦境内容忽然涌到脑海里,小梨烦恼地将头伏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你怎么了?”   “想起了一个梦……”   小梨低声将梦境的内容说了&zp;zwnj;摆,铃铛砸到了地板上,又发出清脆的响声。   李妙真想到了罗公远的话,情绪波动。   的确,在梦里,小梨不记得那是过去,撕心裂肺地哭过,吼过,痛苦过。她再仔细问了&zp;zp;zwnj;个不容忽略的现实:当时的形式极其严峻。   她好像误会了罗公远。   再者,在华清宫里,他凭空出现后也没有做些什么,一直在乖乖听她的差遣。   李妙真将头靠在阑干上,百无聊赖地盯着街道上稀稀落落的行人。忽然,她吓得躲在柱子后:“苏发?”   不带这么巧的吧!   来了骊山脚下,怎么遍地是熟人?   阿皎饶有兴致地伸着头去看,李妙真侧目偷瞄了几眼,见他好像没看到自己。   苏发戴着白色的笠帽避雨,他站在街心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人。末了,他似乎是瞧见了,又急匆匆朝前走去。   她松了一口气。   集市很小,邸店的二楼都能&zp;zp;zwnj;团了。   这不是欺负她的大外甥吗?   李妙真心道这可不行,她朝附近望了望,看到了那附近有&zp;zp;zp;zwnj;丢,朝老牛摇摇晃晃飞去。   有红布的刺激,老牛很猛,撒欢似的就朝苏发那个角落奔去了。   几人浑然不知,直到老牛砰&zp;zp;zwnj;撞飞。   这里发生了一场斗牛盛宴,渐渐有人围拢过来,看热闹了。   苏发从地上爬起,干净的衣服沾满了泥水。他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反应过来,去挨个摇晃躺在地上的同僚:“怎么样了?”   那些跟他差不多大的世家子弟们都被牛撞得不轻,捂着痛的地方哀怨道:“不行了,我的腰……”   痛觉取代了别的欲望,此时,他们反倒更清醒了。苏发叹了口气,招呼人来帮忙,将这几个人给抬去医馆疗伤。   ……   李妙真在楼上看着那边发生的一切。   “他是圣父吗?”   阿皎道:“什么?”   “不对。”李妙真感到奇怪,起身道:“我去看看,但愿我不是好心办坏事……”   她叮嘱阿皎和小梨在这里等着,自个则飘下了楼,追上了苏发等人。几辆牛车走的很慢,看方向,是往军营那边去的。   一路上,那几个人哼哼唧唧,没完没了。有个身着禁军上等军阶服饰的人打马过来,对苏发道:“这怎么回事?”   苏发只得道:“我们几人在路上闲走,恰好有头老牛发疯,撞伤了他们……”   那人闻言,也没说什么,躺在牛车上哼哼唧唧的小子们也没辩驳。李妙真用障眼法坐在牛车上,她一路跟着,感觉更奇怪了。   到了华清宫外的军营里,苏发忙里忙外忙了好久,才得闲一个人在营房里。   他刚想喝口水,就听到一个魂牵梦绕的声音:“苏发,在牛车发疯之前,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李妙真穿了身月白色胡服,从土墙里走了出来。   他先前的烦恼一扫而空,现在只剩下喜悦了:“公主,您果然也在这里吗?”   “果然?”   苏发高兴道:“前日我见了罗仙师!公主和他,真是形影不离啊!”说罢,他忽然自己都愣了一下。   等等,这句话好像有点不对劲。   他改口道:“罗仙师真是苏发的福星啊!”   李妙真:???   这孩子的脑袋没坏掉吧?   她忍不住问:“他给你带来了什么福气?”   苏发嘿嘿&zp;zwnj;道姻缘,每次见他都有好事发生。他岔开话题:“可是仙师好像有点不开心,独自在酒肆里自酌了许久。公主,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李妙真心头一跳,强作镇定,道:“提他做什么?”   苏发更开心了:“对,不提他。”   好在李妙真还没忘记正事,又提起那牛车的事情。苏发从不在公主面前说谎,因此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他在营房里转悠了&zp;zp;zp;zwnj;点纠纷。然后,我也没受什么伤,那牛就发了疯。”   李妙真心道,还不算误伤友军,还好,还好。   她捻起一点闻了下,但灰烬没什么味道了,只得问苏发:“好闻吗?”   “我没试,不过看他们上瘾的样子,应该是很非比寻常的。”苏发回想起那一幕,不住地摇头,道:“这俩日就闭门不出,除了买烟,谁也叫不动他们。”   简直就跟毒.品似的。   李妙真的脑海里刚刚冒出这一句话,她就愣住了。不错,确实很像。   她问:“这玩意儿是从哪里买的?”   “我没去,因此也不知道。”苏发温柔地注视着她,道:“公主给我点时间,我能去问一下。”   “好,那大概什么时候呢?”   “今日申时前吧。”   ……   从军营回市集还有一段路。   天色放晴,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积着&zp;zwnj;个熟悉的身影。   紫衣道人与这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明明是个神仙,却偏偏有点诗仙的错觉。   落魄且疏狂。   李妙真停下脚步,她的手&zp;zwnj;坛子美酒。她穿过稻田朝他走去,天地之大,此时也只剩下他们二人。   罗公远抬头看着她。   清冷的眼瞳里有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虽极力压制,却按捺不住。说多了也无非是受伤,他便忍住没有出声。   直至李妙真在树下铺了&zp;zwnj;盏酒给他:“听苏发说,你也爱喝酒。”   说罢,她&zp;zwnj;下:“呐,给你。”   他识趣地接过了,垂眸望着酒盏,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妙真思虑周全后开口:“罗仙师,我今天问过小梨啦,它那晚的确做了噩梦,心情不佳。那天在南疆,我中了毒,也是遇到了极其险峻的情况。你给我家小梨的铃铛是什么?一个感知情绪的神器吗?”   他轻声道:“是我太担心你,有时会算不出你的吉凶,因此贸然给你的小梨安上了跟踪的法器。你若是嫌烦,我也可以取下。”   “咦?这天下还有罗仙师算不出来的事情吗?”   罗公远不言。   她想起自己是来跟他和好的,结果又习惯性地抬杠了。李妙真决定也不跟罗公远计较那什么天命姻缘了,等不成了,她还能来嘲笑他一番。   毕竟对方多次救了自己。   她笑盈盈给他继续倒酒:“早上,那是附近村庄里的五郎,上次我在他家酒肆买酒,不小心将伞落在了那里。这不,他又给我送回来了。”   听她这么解释,罗公远忽然心情大好。   甜甜的米酒让心情也微荡,他挑眉&zp;zp;zwnj;下。见她的眼神有些迷离,他含笑道:“小梨身上的铃铛,不取了,可以吗?”   “也行吧。”李妙真道:“不过你这恩情我可还不起。”   “不需要。”他斩钉截铁道:“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这话说得太暧昧,惹得李妙真的心又跳了几下,忍不住去回想罗公远在茅山上的说的话,难道并非是&zp;zwnj;层窗户纸比较好。   她假装平静地喝酒。   光喝酒多无趣,旁边这位罗仙师可是空间位移大师,天南地北的水果,只要她想要,都能顺手给摘来。李妙真想,他不去开个物流公司真是可惜了。   这样,就成了:一骑红尘妃子笑,大家都知仙师来。   无人来打扰这份安静,李妙真听他说起昔日张果、叶法善等人的一些趣事,发觉这个罗仙师没有那么死板嘛。他只是心性更像个少年,行事更肆意乖张。   俩人谈笑风生,不知不觉,过了晌午。   又过了未时。   雨早就停了,因天气阴沉,李妙真也看不到日头的方向。她忽然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申时中了。”   她呀了一声,赶紧起身:“不早了,我还跟苏发约好了时间呢。你先忙,我得赶时间过去了……”   苏发?   罗公远忽觉清甜的米酒变得格外苦涩,一如他的心。   原来她这么忙,早上约五郎,中午陪他,傍晚还要见苏发??? 第59章   莫非,也是要与他同席畅饮不成。   罗公远定定地望着她,见她行动自然顺畅,显然是做惯了这种事。他忍不住问:“做什么去?”   “查一些怪异的事儿。”李妙真忽想到了什么,打算利用他一把,抬眸笑道:“你送我一程如何?”   瞬移当然比飞行都快嘛。   罗公远不做声,却伸手按住了她的肩,她只觉眼前一道白光闪过,眼前的场景就变幻成了昏暗的营房。   营房里摆着几张床榻,到处凌乱的丢着一些华丽的衣裳。苏发正准备更衣出门,脱了一半,就看到这两位从天而降的道士。   苏发惊恐大叫,嗖一下就跳到榻上了,用被褥遮住自己:“啊啊啊!公主,仙师?”   李妙真:“……”她下意识转过身去。   罗公远极其淡定的站着。   还是李妙真拉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不满道:“看什么看?你断袖吗?”   罗公远:“……”   他不太能理解李妙真的想法,但还是转过身去了,只听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苏发在飞快地穿衣服。   “你不会是故意的吧。”她抱怨。   他已经习惯被针对了,略有些无奈:“这种小事也不值得推演……”   俩人在这斗嘴,苏发已经换了身月白色圆领袍,理了下鬓发,这才咳嗽一声,道:“公主您来了,苏发实在是惭愧……”   “没事啊。”李妙真指着身旁的仙风道骨的紫衣道士,道:“怪他。”   罗公远默不作声,这事本就有他的锅,不过,李妙真渐渐有些欺负他上瘾了。在太极宫时,罗仙师像是一个行走的杠精;现在,罗仙师像是随时可以捏的面团。   虽然她也没有细想这是因为什么。   营房里有几张空闲的胡床,苏发便搬来请他们坐下。他又取来一个被黄纸包裹的东西,递给李妙真,道:“公主,这就是他们吸的东西。”   打开一看,果然是烟草。   苏发柔声道:“我问了地址,在集市上买的。卖我烟草的是个老妪,不过我跟她攀谈了一会儿,假意说要多买些,她便给了我另外的联系方式,是个胡人……”   李妙真听得两眼放光,忍不住夸他:“大外甥真棒!”   苏发假装这是句夸奖,又继续叨叨说了很多细节,俩人谈得十分投机,完全冷落了罗公远。他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她和苏发同样颜色的衣裳,心中不悦。   真想给随手变成紫色的……   顾虑到公主对自己难得转变的态度,罗公远生生忍住了,捡起那烟草,闻了闻。他这些年见多识广,便轻松的将烤制的药材、方法说了出来。   “罂草一钱,云香片三钱,以龙涎为引……”   李妙真目露惊叹之色,困惑她这么久的事情,没想到罗公远看了眼就解开了。她凝神听着,道:“这烟草贵吗?”   “还行,尚可接受。”苏发道:“就是吸食后的状态太疯癫了!”   她看向罗公远。   后者也颔首,道:“改良过的南疆偏方,吸食后能够缓解疼痛,振奋精神,产生愉悦的幻境。但久而久之,就会体乏无力,形似枯槁。”   “这东西,在军营里吸食的人多吗?”李妙真问苏发。   苏发一惊,起身道:“还未查明,不过路上也曾见过有人吸食……”   这一带住着皇帝的禁军,大多不缺这点小钱。李妙真神色凝重,道:“你去看看,看吸食后的人的状况怎么样。”   他抬脚欲行,又问李妙真:“等下如何去找公主?”   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你身上不是有一个罗仙师送的玉扳指吗?让他再给吹一口仙气就行了。”   对啊!苏发一拍大腿,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先前的玉扳指只能将他传送到归真观前,并不能时时刻刻找到公主。苏发赶紧将玉扳指找了出来,恭敬地递给了罗公远。   罗公远的脸色很难看。   他也没想理由,就直接了当拒绝:“不行。”   她直直地盯着他,追问:“为什么不可以?”   罗公远无处躲藏,他好看的眉都微微皱了一下,眼瞳里流露出一丝无奈:“我不想。”   李妙真:???   苏发却有些顿悟了,他每次遇到罗仙师都有好事发生,心里早把他当成慈眉善目的好神仙。现在神仙拒绝,想必也是为他们着想,毕竟节奏不宜太快。   他还没开口,李妙真看气氛尴尬,率先打破了沉默:“我在市集上的刘家邸店暂住,等下你来那里找我吧。”   .   胡人,史一郎,烟草。   李妙真的脑海里似乎有一条线,将几个点连接到了一起。   首先,是胡商在附近的村落里大肆收购药材,以及美少年;其次,王嬿嬿是龙,可以提供龙涎;最后,军营里出现了奇怪的烟草,可以像毒品一样让人上瘾。   几乎每一件事,都跟那个叫史一郎的胡人有关。   她甚至觉得,王嬿嬿可能是受骗了,因为史一郎的目的从来就不是杀掉李隆基,而是用各种办法,一点点削弱唐王朝。   这可真够阴险的。   她回眸望了眼骊山,数月不见渣爹,如今看来他还沉浸在盛世的美梦中。史一郎之事,还有一件事不明,那就是美少年……   李妙真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罗公远。   这个眼神很诡异,他没有一点别的想法,只能怀疑公主又动了歪心思。   她开口:“罗仙师……”   “嗯?”   “麻烦你算一下,那些美少年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李妙真物尽其用,将他利用个彻底。但他看起来倒也不生气,屈指算了算,没有直接告诉她用途,只说美少年与裴氏有关。   裴氏,好像是虢国夫人夫家的姓氏。   她想起几年前没有查完的长安城失踪少年案,心道也许就在这里了解。李妙真并不着急,要想一铲子将杨家兄妹铲除,还要再下一点功夫。   ……   邸店里,只有小梨还在。   它颠颠迎了上来,铃铛声清脆响起,围着她打转:“公主一去这么久,五郎先回家啦,阿皎也有事先走了。只有小梨还在等公主!”   “真乖。”李妙真抱起了它,看天色渐渐黑了,罗公远似乎有些不识趣,还没走。   她只得问:“要给您开一间房吗?”   他道:“不必了,我风餐露宿。”   李妙真看着他一尘不染的紫衣,小声道:“倒挂树上歇息吗?”   “那是你师父。”罗公远回了一句。   他一语道破了张果的真身,却轻轻松松,毫发无伤。需知在开元年间,李隆基也好奇过这个问题,于是召叶法善入宫询问。   叶法善道,他说可以,但是皇帝必须要替他向张果求情。李隆基初时有些不解,叶法善说,张果是开天辟地时,一只白蝙蝠得道。   言罢,叶法善就倒地身亡,最后李隆基慌忙去请张果来救他。   后来这事儿由御前的人传了出来,不过大家都不敢说蝙蝠二字,都说通玄先生是飞天神耗修炼得道。   ……   “你居然说我师父。”李妙真反应过来,用手锤了他一下。   罗公远没啥反应,眉眼间竟然还带着笑意。   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行为不太对劲,赶紧收回了手。她忍不住要批评自己了,今日是怎么了,有点越线。   她恢复了一向严肃的表情:“罗仙师,注意一下要尊重我师父。”   罗公远看着她,唇角都勾了起来,眼眸中的光芒若星芒般璀璨,直照得她脸颊发红。   俩人正在这默默无言,天际遁过一道青色的光。她分神看了一下,因有半龙的血脉在,敏锐地察觉到一点熟悉的东西:“是阿皎!”   她丢出铁鸟,罗公远跟着过去,一路加速飞到了青光的消失处。小梨一眼看到了阿皎,指了一指。   李妙真落地,看到阿皎现出原形,躺在一大片稻田里,蛟身上还沾着血渍。   “怎么了?”她的声音也变了。   阿皎睁开眼,倒还能辨认出她来,喘着气道:“公……公主?”   “谁打的你?”她急忙从空间里找丹药,最终往阿皎的口中倒了满满一瓶。   “嬿、嬿嬿……”   李妙真大声道:“是她?!”   “不……”阿皎恢复了些精神,吐完气,道:“我想劝她不要执迷了,发生了点矛盾。然后推推搡搡之间,那个史一郎忽然来了,先花言巧语将嬿嬿给骗走,然后不知捣鼓出什么法器,背后猛地给我这么一下子……”   “那他们做什么去了?”   “不知道。”阿皎晃着脑袋。   李妙真无话可说,不过想想也知道,王嬿嬿大概是吐口水炼烟草去了。阿皎恢复的差不多之后,又化作人形站了起来。   她身子不疼了,就嘴闲得慌。阿皎看了眼罗公远:“这会轮到你了?”   罗公远很敏感:“你什么意思?”   “随口一提,呵呵。”阿皎看他神色不对,慌忙摆手。   李妙真走过来岔开话题:“那,阿皎你知道他们炼制烟草的地方在哪里吗?”   “大概有个印象吧……”   阿皎叽里咕噜回忆了一遍,李妙真脑海里的地图线索彻底清晰了。原来,她之前夜探的那座宅子下面,另有一片天地。   她点头道:“走吧,先回去吃饭再说。”   天差不多全黑了,集市上挂着不多的红灯笼,不算热闹,但也不冷清。阿皎和小梨闻着饭菜的香味,早已雀跃地朝前奔去。   剩下李妙真和罗公远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走着。   还故意保持了一点距离。   许是到了十五,今夜的月亮格外的圆。她仰面望去,银辉落满一身,插在发髻上的簪子滑落,齐腰的长发飘飘落下。   罗公远不知从哪里摘来一朵蓝色桔梗花,伸手簪在她的发间,神情专注温柔,她一时也忘了拦着。   只是……   苏发策马赶来,恰好看到了这一幕,顿时如遭雷击,再也骗不了自己了。 第60章   明月皎皎,一对璧人立在月下,那紫衣仙人温柔垂眸,亲手替公主簪花,其中的亲密和暧昧,不言而喻。   仿佛心中有什么东西碎了。   苏发不糊涂,他惨白着一张脸,从马上跃了下来。那边李妙真才留意到他的到来,展颜一笑:“你来了?”   这一笑,倒让罗公远心里有点不舒服。   他盯着公主跟苏发的一言一行,可苏发今日似乎是铆足了劲,非要跟他争个高低。   苏发恍若无事,道:“公主,我从军营中调查回来了,此事事关重大,要不要找个隐蔽的地方再谈?”   “对。”李妙真一拍手:“走,我们回邸店聊!”   俩人并肩前行,罗公远自觉跟上,眼神只放在俩人之间的距离上。苏发也没管他,到了邸店那里,才狠心丢出一击:“公主,苏发怕有人偷听,是否有个人看门最好?”   此处只有他们三人,言下之意,就是……   李妙真看向最无用的那个人:“罗仙师,日行一善的时候到了……”   他冷然一笑,道:“有我在,还担心有人敢偷听吗?”   他说的也很有道理,李妙真清醒了一点,将他放了进去。她隐约发现苏发对罗公远没有那么热情了,但是出于对追查烟草一事的狂热,让她再次忽略了这一点。   三人各自找了张胡床,苏发悄悄朝公主的位置挪动了一点点。   只可惜,他又遇到了怪事,越挪动,越远。   眼看着他都快退到墙角边上了,李妙真端着灯走过来,看到这一幕非常诧异:“大外甥,你要学壁虎吗?罢了,”她也搬了过去:“这里空间大。”   苏发反败为胜,顿时精神抖擞,略带得意地勾起了唇角。   罗公远:“……”   烛光照亮了这一角,苏发便滔滔不绝说起自己在军营中寻访到的怪事。在这一带的禁军中,吸食烟草的人尚且不多,不过也有几个人,出现了和他同僚一样的症状。   现在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并没有将这件事声张出去,只是在暗中调查。   这条线索对李妙真来说已经不是特别重要了,不过恰好可以验证她的猜想。好在,现在一切都有补救的机会。   她问苏发:“李隆基今晚在做什么?”   骤然听到皇帝的名讳,苏发吓了一跳,惊慌道:“公主怎可……怎可直呼陛下的名讳!”   李妙真道:“杀头的罪名么?怕什么,我骂都骂过他了。”   他摇头,语重心长道:“陛下既是公主之父,也是天下人之父,我等为臣子,应该敬爱他……”   李妙真没想到还能从苏发这里听到思想教育,愣了愣,决定不跟他争辩。不料,罗公远不紧不慢道:“失德之君,也不配被敬爱。”   好家伙,这句话骂得更狠。   听这俩人口无遮拦议论皇帝,苏发真是坐不住了,蹭一下站了起来。还是李妙真觉得此时不宜开会,打圆场道:“好了,我们要去捉拿妖师,拯救陛下了。最近两日陛下有什么安排吗?”   苏发这才坐下来,道:“无外乎是宣召了虢国夫人入宫。”有些事,在宫里宫外都不是秘密了。   “你尽量换一个离宫较近的班,我回头会跟你联系。”李妙真叮嘱几句,见天色不早了,起身送他出门。   走出邸店,阿皎、小梨买了加羊肉馅的胡饼,谈笑风生地回来了。   苏发去牵马,阿皎打量着他薄薄的身板,啧啧道:“还是五郎好,苏小公子这力气,不行啊。”   “五郎?”他觉得自己没听过这个名字。   “公主新结识的小郎君,跟你差不多岁数。”阿皎也不隐瞒,但有些胡扯:“你要学会接受。”   苏发:???   .   送走了苏发,李妙真又去了趟那传说中的卷烟厂。   阿皎带路,小梨探路,她和罗公远在后面跟着。那座阴冷的大宅里仍然没什么人气,药材被送到里面,没多久地板一翻,药材就自动下去了。   既然有密道,那就穿墙下去好了。   为了方便起见,罗公远给她们各自贴了一张隐身符,还顺带能够防御一些攻击和伤害。宅子下有精巧的机关和隧道,穿过去之后,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天地。   在大约有三个安仁殿那么大的区域里,细分成了好几个分工不同的小组,每个组中都有数十个人在忙碌着。他们或整理药材,或给丹炉扇风,或清理炉灰……   管理者是几个胡人,他们掌握核心技术,负责调制用来烤烟草的特殊配方。李妙真悄悄偷了一点药材,她还看到史一郎和王嬿嬿在那边交谈。   她用眼神暗示余人:走。   没有搭理那俩人,李妙真继续探索这个地下世界。这里靠近骊山,隐隐有水雾,从石壁的边上飘出。   这面石壁上悬挂这一副巨大的光明神像,几乎有两层楼高。她看着随处可见的七曜标志,又回忆了一些往事。   她试了一下,穿墙过不去,有禁制。   罗公远扫了一眼,他展袖一挥不知道做了什么,牵起李妙真的手就径直进去了。   只剩下阿皎和小梨在老地方面面相觑,眼里都写着同样的疑惑:喂,怎么又把她们丢下啦!   ……   光明神像后,是一条漆黑的隧道。   大约是周围静得惊人,且隧道狭隘,她便没有松开手,与罗公远一道朝前慢慢探索。明明已经时至深秋,这里却越来越热,汗水也顺着脸颊滑落。   往前渐渐有了些亮光,但又有更大的雾气涌了过来。李妙真听到了一阵嬉笑声,再细听,就没有了。   她还以为是幻觉,轻声道:“你听到了吗?”   罗公远颔首。   再走近些,笑声越来越清晰,萦绕在耳畔。这些好像都是妙龄少年的声音,偶尔夹杂几句嘤咛声。   李妙真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与此同时,她也快要走到头了。   推开一层层轻纱帷幔,两侧的场景也清晰了许多。李妙真看到几个少年坐在莲花瓣状的温泉边上撒水嬉戏,都是面如冠玉的美少年,只是没了衣裳……   她目瞪狗呆。   一切都看得太清晰了,罗公远也没料到会是这样,拉着她疾步前行。又是一处温泉,只不过这一次,多了异样的声音。   身体的撞击声,少女在必要时刻不得不发出的碎裂呼声,都如魔咒一般缠绕在俩人的耳畔。这痛苦且又极致婉转陶醉的叫声,果真是开了眼界了。   李妙真没敢看罗公远,她只觉自己的手在不断地出水,于是赶紧松开了手。   “查探查探……”她自我催眠。   罗公远见她目不转睛地朝那边望去,刚想开口说什么,李妙真就踮起脚尖,伸手捂住了他的口。柔软的手覆盖在他的唇上,他的心砰咚直跳,在这种场景下很难不想什么。   只是,要压抑……   李妙真没管他在想什么,见他不挣扎了,眼睛亮亮的看着自己,才竖起食指,示意他安静。在温泉旁的石台上,那位卖力演出的胡人大概真是天赋异禀,过了许久才从少女的身上下来。   她想起在昔年在长安城里听说的活药,那小管事曾给她推荐了一个炼药大师,也许就是这么炼药的。那胡人又捣鼓了一些不宜详述的操作,最后像做饭一样,端出了一个青色的瓷碗。   “给夫人送去。”他吩咐道。   身旁的婢子躬身听命,披上一层薄薄的纱衣后,就端起瓷碗离开了。李妙真赶紧跟上,最后看那婢子通过密道,一层层将瓷碗送了上去。   .   翌日,入夜。   明月高悬,洒满一地光辉。   李隆基独身沐浴在华清宫的汤池中,闭目养神。他已经很老了,但是不服老,发髻里的白发都被巧妙地藏到了里面。   浓郁的香气顺着秋风席卷而来,是熟悉且引人遐想的味道。候在宫门外的宫人内侍纷纷行礼,虢国夫人昂首踏入宫中,尖尖的脸下是起伏的胸膛,上面有一对活泼的小白兔。   她红唇如火,妍丽姿容堪比二八佳人。   走了不过数十步,一身衣衫已经褪尽。   虢国夫人赤脚踏入汤池中,李隆基等她已经很久了,俩人相视一笑,紧紧地拥抱到了一起。   她承接皇帝的雨露,虽然有些短暂。完毕之后,李隆基伏在她光洁的玉背上,微微喘着气。   虢国夫人妩媚一笑,侧脸道:“三郎……”   李隆基对她的表现很满意,正欲疼惜一番,忽然被吓得跌倒在水里:“你你你!你是什么妖物,朕的三姨去哪里了?”   “妾就是三姨呀。”虢国夫人不明所以,还转身朝他走去。   只是,汤池的水面倒映出她的面容,是一个满脸皱纹、又浓妆艳抹的老妪。虢国夫人发出更大声的尖叫,她她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按时进补了啊!   来不及思考这么多,守在宫外的护卫已经冲了进来,李隆基倒足了胃口,赶紧让人把她丢出去。虢国夫人蹬着腿,尖叫着哭泣,可惜都没用。   “陛下,陛下!”   李隆基充耳不闻,喝了口茶压惊。   ……   华清宫对面的屋脊上,李妙真和罗公远正坐着吹风。   她看着这梦幻的场景,笑得有些喘不过气:“所以能用美色解决的问题,就应该用美色来结束嘛!”   虢国夫人的补药显然已经被他们换过了,所以才会有此惊变。   “等着,还有好戏。”罗公远悠然道。   她笑盈盈等着看好戏,下面的场景都已经布置好了。昔日罗公远曾带李隆基游月宫,今日,有一座地宫可供他御驾亲临。 第61章   属于李隆基的黑暗来临了。   他将茶盏搁到一旁,打起了瞌睡。在梦里,有仙人赐自己一枚仙丹。只可惜梦太短,他迷糊醒来后,只觉身轻如燕,起身往前踏一步,就走了三四步远。   朕终于成仙了?   李隆基下意识想,再看左右,高力士正站着打瞌睡。他没有出声责罚,反倒是捻决施展了昔日罗公远传授的隐身术。   施完法,他还需要验证一下,环视左右发现了一个瓷马,拎起来就朝高力士的脚下砸去。   瓷马碎得稀里哗啦,高力士猛然惊醒:“是谁?陛下,陛下呢?”   高力士惊慌失措的样子不似作伪,李隆基哈哈大笑,心中非常得意。他沉声道:“是朕在隐身。你切勿惊慌,朕出去转转就来。”   “陛下请注意安危啊!”   李隆基压根没听进这句话,他急不可耐出了华清宫。近年来,他越发觉得力不从心,没想到今日得偿所愿了!   因隐身的缘故,他在宫内畅行无阻,宫人内侍看不到他,也不会行礼。   他先去看了贵妃,见贵妃斜斜躺在榻上,眼角有泪痕,心中未免得意;随后,他又去看了丞相,见丞相在跟小妾翻云覆雨,于是退了出去。   到处转了一遍,李隆基也不觉得累,反倒是兴致勃勃。他想到禁军的果毅都尉陈玄礼,于是便到了骊山脚下的军营去看他。   陈玄礼在跟副将大骂杨国忠,说得唾沫星子乱飞,群情激昂。李隆基听完也没什么反应,背着手转了出来。   这一带驻扎着禁军,李隆基随便走走,便看到了两个人在角落里鬼鬼祟祟地蹲着,不知道做些什么。   他走近,闻到一股香味。   一股像是燃烧后的烟草味,但是香味奇特,令人身心愉悦。   那俩人在交谈   “再给我一点吧,没有这个我会死的!”   “不行不行,我就这么一点了,给你了我怎么办?”   “我再给你绢!”   李隆基听了一会儿,大概知道他们在交换一种烟草,而且这东西很珍贵,且价值不菲。他原本没放在心上,刚想走,听到身后脚步声响起。   来人当然看不到他,只是走向那躲在角落里交易的俩人,厉声道:“你们又私下里吸这玩意?难道不知道这东西害人吗?!”   “啊……苏,苏二哥,你怎么来了?”   “我们营中吸食这烟草的人都快不行了,你们还不醒悟么!”   天太黑,李隆基看不清来人的面相,但对他的话产生了疑虑。他跟着走到医营中,见十多个禁军侍卫,都奄奄一息躺在那里。   他听军医和人议论,好像是吸食了一个奇怪的烟草。   身为皇帝,李隆基还是敏感的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他正想再看看,忽然卷起一道狂风,将他吹到了一个陌生、阴冷的大宅子里。   宅子里的地板翻转,他跟着走到了地下,奇怪的是,他还会穿墙了。   在那个忙碌炼制烟草的地宫里,他听到几个胡人在讨论,如何将烟草卖给禁军。李隆基勃然大怒,禁军都瘫了,谁来护卫他!   不过,他没有做声,现在还不是揭穿一切的时候。   他又转了一圈,地宫的一扇门打开,走出了一个略有些眼熟的老妪。看到她,李隆基有点倒胃口。   这不是虢国夫人么!   李隆基皱眉转过脸去,但是下一瞬,好似有一盆冰水泼到他的头顶,他怔住了。他不禁想,她为何会来这个地方?   虢国老妪穿了衣裳,哭丧着脸跟胡人说了几句话,然后走到一副巨大的画像前,转动七曜石盘,走了进去。李隆基连忙跟上,在穿过一条阴暗潮湿的隧道后,看到另外一副奇异的场景。   美少年,汤池,氤氲雾气,还有未着寸缕的女子……   这比他还会享受啊!   作为皇帝,李隆基甚至有点忿忿不平。他看虢国老妪强行抓了好几个美少年一同修炼,美少年一脸痛不欲生的神情,但不得不配合她。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虢国老妪脸上的皱纹消失了好几道,干枯的肌肤也变得光滑了起来。   想起自己在一两个时辰前还亲手抚摸过那里,李隆基就差点在汤池旁吐出来,真是太倒胃口了。   他听这些人谈话,好像这里还能熬制一种补气养颜的仙汤,每日坚持服用能够貌似二八少女。只不过,细听就会发现,这炼制过程极其邪恶,绝非正道。   听说贵妃也在服用这种仙汤,李隆基差点站不住了,就在他摇摇欲倒,即将被人发现的时刻,他眼前遁过一道白光,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回到华清宫前的台阶上。   他的隐身术也失效了,在宫前值勤的宫人内侍看到他,吃了一惊,急忙行礼。   高力士听闻动静,赶紧出来搀扶:“陛下,您云游归来了?”   李隆基脚步不稳,视线里的一切都在晃动,差点晕了过去。   ……   躺在榻上,李隆基浑身软弱无力,那种如梦幻般的神力好像已经从他的身体里抽离了,现在他仍是个孱弱的凡人。   他寻思着自己刚刚做了个梦,可是一切都太真实了,一点都不像。   贵妃听闻他身体不适,急忙来宫外请求侍疾,李隆基摆了摆手,不见。当年因贵妃断发发誓,他没有追究鸡头肉和塞上酥一事,但恩情到底是淡了很多。   不过是养着一只好看的雀儿,陪伴自己罢了。   他想了想,问高力士:“禁军里,可有个姓苏,排行第二的人?”   高力士不知,命人去查。过不多久禁军那边传来了消息,原来所谓苏二,就是驸马都尉苏震的次子,名发。   “密宣苏发和陈玄礼入宫。”他下了一道口谕。   无论是烟草一事,还是虢国老妪私挖地宫,和胡人勾结一事,他都要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美色的诱惑不在了,人也就清醒了很多。   .   明月高悬,将华清宫外的一切都照得格外清晰。   目睹苏发连夜进宫,李妙真不觉笑道:“看来大外甥的仕途有望了。”   罗公远听完后,忽想起了别的事情,眸光闪烁,没有说话。   在等待苏发面圣出宫的空隙里,李妙真无事找话,道:“罗仙师,听闻上次收留我的那位观主,也姓罗?”   他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李妙真忽然道:“她是你的什么人?女儿吗?”   许是这个想法太过于惊世骇俗,罗公远都被她惊住了,也不能说是生气,只是难以置信:“你为何会这么想?!”   “你急什么?”李妙真慢条斯理道:“以你的年龄,说是曾孙女我都信呢。您是老前辈,不像我和大外甥,都才十五六岁。”   他一滞,好好说话,又提苏发做什么。   罗公远心里涌起一阵烦躁,但竭力不表现在面上,淡淡道:“她不是。她是我昔日在洛阳时,一好友的女儿,寡居后一心向道……”   “既然如此,那真是天赐良缘啊。”她感叹道。   他的话都没说完,就被打断了。罗公远紧紧抿唇,极力不让自己生气,只是心里难受的滋味难以言明。他压抑着闷气,道:“你什么意思。”   “我随口一说,罗仙师这么动气吗?”李妙真莞尔一笑,道:“可惜我不会推算,不知仙师的良缘在何处,不然,如何能回报您的恩情。”   现在,她反倒像个行走的杠精,没事怼他几句。   “你真的想知道吗?”他的一双黑眸一眼不眨地盯着李妙真,黑漆漆的,有点吓人。   她呆了呆,难道还真有?不知怎的,她心里并没有感到多开心,只是哼了一声,道:“愿闻其详。”   罗公远停顿了一下,还未来得及说话,华清宫前,苏发出来了。   他的右手朝上做了一个暗号,李妙真立刻心领神会,没错,渣爹终于下定决心了!她的心里哪还有什么风花雪月,刷一下站起身,道:“走了!”   夜风袭来,罗公远一时无言。   ……   禁军果毅都尉陈玄礼,带领大唐最骁勇的军队,趁着夜色包围了老宅。   另外有苏发带着一小队人马,连夜查封市集上所有的胡人店铺,搜集所有的烟草,捉拿相关人员。   两边同时进行,皇帝直接下令,没有惊动任何人。陈玄礼才到老宅前,就见一身着白色道袍的少女飞身立在空中,少女姿容绝丽,长发随风飘起,这一幕隐隐还有些眼熟。   好像曾经在兴庆宫见过。   他来不及想这少女是不是妖师,就听夜空上一身雷鸣,少女手持紫电交缠的铁锤,用雷电劈开了老宅。刹那间,一道极深的裂痕将屋舍分成了两半,将地下的秘密完全暴露了出来。   陈玄礼愣了一下,那少女大声道:“你瞅啥?快下去啊?!”   地宫里的胡人惊慌失措逃走,陈玄礼反应过来,赶紧命人搬来梯子,下去捉人。为提防地宫还有别的出口,整座骊山都被包围了。   以史一郎为首的妖师见大事不妙,赶紧用妖法逃了出来,凡夫俗子压根追不上。只是,他们分头跑得再快,也早已落入了包围圈里。   几道紫电雷光将史一郎困住,李妙真拦住他的去路,笑道:“好久不见?”   史一郎一惊,露出凶狠的神色。他既然能偷袭阿皎,让她受伤,妖法也不低!   一道红光从他的袖里飞出,化作无数支飞箭,齐刷刷朝李妙真奔来。然而这等阴损之物,触到紫雷的光芒时,就落下了。   史一郎见势不妙,感觉想逃。只不过他的周围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墙,无论是上下左右,都撞不出去。   空间的法术,亦可以困住一个人。   ……   天色微亮。   半夜惊变,让杨国忠等人始料未及,一大早就跪在华清宫前请罪。果毅都尉陈玄礼,带领抓到的胡人,以及参与此事的大唐百姓,也在宫前等待复命。   俩人互视一眼,陈玄礼冷笑,昂头挺胸。   杨国忠愤恨不肯言。   不多时,高力士宣陈玄礼、苏发入宫觐见。昨夜突击地宫,收获甚大,陈玄礼又有意一举扳倒杨国忠,因此说得慷慨激昂,一晃就过了一个时辰。   就连李隆基都听累了,等到苏发时,他先三言两语说完昨晚的发现和经过,又道:“陛下,此事看似简单,实则关系重大。史一郎等人有意消耗大唐的国力,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又提了一次今夏的关中大雨。   李隆基若有所思,他有些疲惫,决意将这些事都交给臣子去做。   他吩咐完毕,又问:“苏发,你想要什么赏赐?”对于这个真阳公主的继子,他还是有些欣赏的。   苏发犹豫了一下,道:“苏发不求赏赐,但……夜里捉拿妖师,有一个人,也尽了力。”   “是谁?”   “二十九公主。”   他小心翼翼,用余光去留意李隆基的神色。这位大唐天子,只是怔了一下,就闭上眼,叹了口气。   “她啊……”   陈玄礼仿佛刚想起此事,赶紧奏明事情的经过。听完后,李隆基神色不变,只是淡淡道:“如若她愿意来见朕,朕便不计过往,还认这个女儿,给她该有的名号和一切。”   苏发大喜:“谢陛下!”   .   从华清宫出来,苏发整个人的步伐都是轻松的。   他没有回营,去老地方见公主。   因昨夜围剿的缘故,集市被封锁了,四下里都是紧张的气氛。他看到一个赶着牛车的健壮少年,不知何故被禁军抓了起来,正愤怒叫喊:“我来见恩人,你抓我做甚!”   苏发跃下马,问:“你是何人?”   “曹家五郎!”   苏发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又问了他恩人的相貌特征,果然是公主。   他居高临下道:“回去吧,天家岂是你能觊觎的?”   言罢,他也不理睬五郎的叫喊声,禁军打开集市的大门,他牵着马走了进去。   大街上罕有行人,待他走到二楼,看到公主与那虚伪的仙师,倚靠在阑干前闲聊。   李妙真严肃道:“一夜过去了,阿皎没有回来。”   罗公远几乎不用掐算,就可断言:“嗯,带着龙一起逃了。”   苏发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罗公远的笑容格外刺眼。有一件事他始终想不通,今天务必问个明白!   他快步上前,差点踩到了一旁恍若废衣堆的小梨,站在俩人的中央,问:“罗仙师,苏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您。”   他来势汹汹,罗公远大致猜的出他想问什么,此事必然需要面对,因此淡淡点头。   “昔日,罗仙师曾言,公主是苏发的良缘,可有此事?”   “嗯。”   “那请问今日,仙师对公主是何心思?”   他微微一笑,虽是回答苏发的问题,但眼神只凝望在李妙真的身上:“自然是,心爱之人。” 第62章   明明是厚颜无耻,欺骗纯情少男的事情,被他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的确是有几分渣了。   李妙真先腹议了几句,又后知后觉地,心砰砰跳。在茅山时,她从未将罗公远的表白当真,可他今日又说一遍!   她眼瞅着这双方剑拔弩张的形势,虽然觉得不太好,可是八卦起来连自己的瓜都想吃。她也质问罗公远:“你不是说我的良缘是苏发吗?”   苏发很感激公主的态度,加重了语气:“嗯?!”   这俩人出乎意料地达成了一致阵营,让罗公远有些微妙的不适。睡趴下的小梨似乎闻到了战火硝烟的味道,爬到了公主的膝上,悄悄竖起耳朵听。   他沉着道:“谁说良缘只有一条了?”   李妙真:???   要命啊,她还想修仙呢,要这么多桃花做什么?最近几日,她说话做事还得掂量几下,唯恐伤害到某些人脆弱的少男心。   苏发瞪大眼睛道:“罗仙师,既然你也心悦公主,为何之前要暗示我呢?”   “这事是我对不住你。”他坦然承认:“在长安时,我从未想过自己也会心动。”   他说的都是实情,当年在长安,初遇李妙真时她还是个倔强的女娃,纵然张果说她是自己的天命姻缘,心中也难以接受。毕竟,他没有那种特殊的爱好。   李妙真和苏发的确有姻缘,原本这条姻缘线很浅,几乎要消泯掉了,是他一手给拉了起来,想要凭此改变自己的命局。   幸好,他没成功。   苏发一时无言,他的余光瞥到公主,鼻头微酸。公主像是一块蒙尘已久的隗宝,他虽然是第一个发现的人,但公主注定,会被他人觊觎。   “罗仙师,”他下定决定,攥紧了拳,道:“你虽然是仙师,但我也不会因此放弃的!这件事,终归要问问公主的意见!”   李妙真呆呆吃瓜,见问到了自己的头上,下意识想说都不要。不过顾虑到他们敏感脆弱的自尊心,她一边酝酿着说辞,一边薅小梨头上的毛。   冷不丁,她听到了五郎的声音。   薄薄的雾气里,五郎被三四个禁军抓住,他像一头牛似的用头乱顶,口里不断地呼喊着恩人。看样子,是来找她的!   李妙真一着急,话就脱口而出了:“呀,五郎!”   围在她身边的两个男人异口同声道:“什么,五郎?!”   李妙真眨了眨眼:“……”   她赶紧解释:“瞎想啥,五郎被抓住了,这傻孩子咋有那么大的劲儿呢。”好几个人都抓不住。   苏发想起阿皎说过的话,脸都绿了。   罗公远倒是反应了过来,伸手弹出一道光,那几个揪住五郎的人就不受控制的松开手,朝后退,五郎趁机跑了过来。   “恩人!”五郎跑到楼下,惊喜的仰头望着她。   其他的禁军反应过来,呼呼啦啦又围上来数十个。苏发从阑干后探出身子,皱眉道:“公主在此,不可造次!”   五郎傻了,愣愣道:“公……公主?”   .   五郎来这里没啥要紧事,无外乎是听说市集出了事,担心李妙真,因此一大早赶着牛车来看她。   这份极其朴实的情意,李妙真收下了。他是生长在山野间的孩子,不太懂礼节,只能跪下磕头:“草民见过公主……”   “起来,”李妙真将他扶起,柔柔一笑:“我可不是个有封号的公主,你这样我可不习惯了。”   五郎犹豫着不敢起,最后还是罗公远补了一句:“公主最不喜多礼之人。”   他赶紧麻溜的站起来了。   苏发原本在一旁冷眼旁观,闻言,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他看了看左右,道:“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在这个诡异的氛围里,李妙真哪里敢跟他单独说话,当下拒绝了:“在座几位都是我的好兄弟,自己人,有话直说!”   罗公远心情微妙:“……”   五郎非常感动:“……”   苏发的身份忽然从大外甥变成了好兄弟,可他并不开心。他只得叹了一口气,道:“好吧。既然如此,苏发就直言了……”   他将今早面圣时,皇帝陛下跟他讲的一番话转述给李妙真,言明只要她肯低头先认个错,回宫拜见老父亲,那么皇帝陛下就既往不咎了。   不仅如此,该有的公主封号、食邑也都会赐予她,一样不缺。   李妙真听他说着,她竭力保持着冷静,却忍不住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且笑意越来越深。   她不怪苏发,今日若是新平公主在这里,也会说跟他一模一样的话。   他们只是关心她,毕竟皇帝是天子,掌控天下人的命运。如若她没有遇到师父,也许会不能免俗的,希望得到一个封号吧。   “苏发,”她轻声道:“谢谢。可惜,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   “我出家了,早就不是公主了。”她摇头笑道:“就像你喜欢骏马与鞍鞭,我喜爱道法与自在。道不同,何必勉强?”   苏发急切想说什么,但是欲言又止,很多话仔细想了想,都是他以为的为公主好!   他第一次认识到这个问题,忽然有些迷茫。   ……   军中事多,苏发不宜久留,不多时陈玄礼就派人来叫他了。   李妙真顺便让他带五郎出去,这倒霉孩子的牛车还被禁军扣着呢,这年头,牛极其珍贵。   不过,五郎临走前还有些依依不舍:“以后还能再见到恩人吗?”   “这又谁能说得准呢?”她笑道:“有缘再见便是。”   五郎点点头便走了,如今胡人的买卖没了,他还要回去种田,挣钱。楼上又只剩下李妙真和罗公远,还有小梨。   “你不走吗?”她问。   罗公远勾起一抹淡淡的笑:“真真给我一个离开的理由?”   李妙真一愣,也对,他刚刚表明心意,好像确实没有离开的道理啊?   只不过,这仙师说话越发绕口了,还真真,怎么不假假呢。   等等,真真,不是她的名字吗?   “你叫我什么?”她好看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困惑。   “真真,”他含笑望着她,道:“你刚刚说自己早已不是公主了,我思量了一下,再唤你公主确实不合适。”   她无言以对,但听着确实别扭,除了上辈子,从来没人这么叫她。她有些不高兴道:“这个也不合适!”   “妙妙。”   “也不行。”   “真儿。”   她呼吸一窒,差点没胃口吃饭,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道:“罗老爷子……”   罗公远:???   他识趣地闭嘴了。   .   禁军果毅都尉陈玄礼虽然是个粗人,但是为了扳倒杨国忠,可是不带含糊的。   都不需要李妙真动手,他带人就将虢国夫人的事情查得一干二净,之前的私藏美少年啦,霸占韦氏府邸啦,收钱摆布皇子皇孙的婚事等等,每一件事都写得仔仔细细,给李隆基呈报上去。   当下这件事又扯到了栗特人,陈玄礼直接给虢国夫人扣上了一个叛国通贼的大罪名。   李妙真旁观陈玄礼如此猛烈地发动攻击,心道不愧是在马嵬坡逼死贵妃、杨国忠的人,办事老练狠辣,一出手就是狠招。   皇帝的态度还是有些模糊的,他不太过问,任凭陈、杨双方斗得鸡飞狗跳,你死我活。   毕竟将相互相掣肘,也是历代帝王喜闻乐见的事情。   趁陈玄礼入宫面圣,李妙真穿墙进入禁军暂时关押要犯的营房。   ……   史一郎等人早已饱受酷刑,气息奄奄。   禁军的铁链刺穿他们的琵琶骨,压制他们无法使用任何妖法。潮湿的营房里充满血腥味,史一郎的一截白骨露了出来,看着极其瘆人。   李妙真施法让看守陷入沉睡,她用凉水泼醒史一郎,迫使他睁眼看着自己。   “你来了啊。”他用仇恨的目光盯着她。   “来了。”李妙真盯着他,心道威逼利诱肯定是行不通的。很明显,史一郎是个拜火教徒,他心中爱戴的只有神灵。   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清楚三件事。第一,杨家和拜火教是否有牵连;第二,王嬿嬿的去向;第三,他背后的主人可是安禄山?   “史一郎。”她端着架子道:“你可知我是谁?”   他轻蔑道:“李虫娘?”   早在淄州的时候,他失手后,就派人调查了李妙真的身份。异色瞳孔,不低的修为,世上大概只有一个人。   同时,也是那龙的亲生女儿。   说起来这一家三口,可真够有趣。娘要杀耶,耶想屠娘。史一郎自知逃不过一死,他的语气也越发放肆:“你不要妄想能从我的口中知道什么,别做梦了!”   “你想错了。”李妙真道:“我是光明神的仆人,奉神的诏令惩罚你们,要知道你今日承受的苦难,都是因为你们犯下了错误。”   史一郎压根不信,嗤笑道:“就你?”   昏暗的营房里,少女白衣胜雪,背后却散发出奇异的蓝光。光束编织成一对羽翼,七曜在虚空里闪烁转动。   她的声音也在小小的营房里回荡:“李虫娘?早就死了!史一郎,你犯下的错误,你还记得吗?”   史一郎道:“我有何错?”   她厉声道:“想想你的婆娘!”   婆娘?   根据拜火教的最终教义,他的确是个不合格的教徒。只因为,他没有娶自己的姐妹或者女儿为妻!   李妙真又道:“所以,你知错了吗?”   奇异的香味顺着窗棂的空隙飘了进来,库房里的犯人渐渐都有些意识模糊。史一郎渐渐也有些迷失其中,他愣愣地点头。   “神要惩罚你,你,连那杨氏兄妹都不如。”   他赶紧自辩:“请您转告吾神,杨氏兄妹已入我教,不日将大放异彩。”   “你尽忠安禄山,却无干娘。”   史一郎冷汗淋淋,表明衷心:“我一定尽心尽力找个干娘。”   “你轻信王嬿嬿,让此龙加入我教。”   他急声道:“冤枉啊!那蠢龙尚不够格,不过为了尽忠我教,我告诉了她光明圣火,此刻她正前往北海了!”   李妙真一顿。   这个栗特人的神智不算完全模糊,她不能多问。想了想,李妙真道:“很好。你需要神的嘉赏吗?”   史一郎狂喜:“吾神救我!等光明圣火燃遍中原大地,万民将归顺吾神……”   李妙真看他被捆绑,还摇头晃脑、手舞足蹈的样子,叹了口气,忍不住抬腿给了他一脚。   做梦去吧,邪.教徒。   .   林寒洞肃,北风呼啸。   云下枯叶落满山头,放眼望去已经难见一抹绿色。李妙真飘立在云上,道:“北海,是个怎样的地方?”   她在寻找王嬿嬿的路上,已经过了范阳,也就是安禄山的老巢。   罗公远御风而立,白色衣袍猎猎作响。他思索片刻,道:“北海远离大唐的疆土,我不曾听说有什么圣火,但是听闻那里藏有足以摧毁整座长安的雷火,历年来都有人去寻找机缘……”   李妙真麻木,这不就是核武器么。   她现在更倾向于王嬿嬿去北海毁灭世界了,而不是接什么所谓圣火。   路过范阳时,她曾下去转了一圈,几乎人人都信仰光明神。那里的人也相信北海有圣火,他们的说法跟罗公远相反,坚称圣火是神圣的光,可以赐予人最强大的力量。   同时他们也相信,北海是光明神的出生地,是世间最神圣的地方。   出于谨慎,她道:“你占卜一下吉凶。”   “牵扯到你的事情,我有时推演的不太精准。”他拒绝。   她不信,道:“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的信号不好,你接收不到吗?”   这话罗公远就听不懂了,他不解道:“什么信号?”   李妙真不想解释。   看得出她不高兴,罗公远笑了笑,道:“真真,你也学过星术,会推演。你为何不试一下?”   “我算的更不准。”她答道,脑海里想起了古墓里的遭遇。什么大吉大利,遇到罗公远才不是吉兆。   罗公远循循善诱:“你可以推演我,我帮你验证是否真实。”   李妙真看了他一眼,道:“好。”   她果真起了一个星盘,先看了父母宫,依稀能从中推演出罗公远出身南方世家,排行老幺。她一问,果真是这样。   她有些高兴了,又去看婚姻宫。谁料,那里一团迷雾,明明所有星耀都认识,组合起来却一点都看不懂。   “这是怎么了呢?”李妙真迷惑道。按理说,不应该呀! 第63章   见她推演不出结果,罗公远笑意更深:“你在看什么?”   李妙真歪着头,又愣了一下。她没事去推演罗公远的婚姻宫做什么?满足熊熊燃起的八卦之心吗?   对,一定是这样。   对外,李妙真还是很要面子的。她一本正经道:“罗仙师的根骨奇佳,命格独特,不是我这个小辈可以推演出来的。”   罗公远知道她最爱拿辈分来撇清关系,他眸光一黯,但下一瞬又焕发出光来:“从前我在家中排行第七,你可以叫我”   “七七。”   罗公远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他原本想说,七哥或七郎。实际上,李妙真没喊他七老爷子就算客气了。   见他脸色不对,李妙真心里有些痛快,斜斜瞥了他一眼:“您老喜欢吗?”   然而,在他的认知里,七七不是个昵称是排行。罗公远寻思了一久,他也算是了解李妙真,因此道:“想学瞬移吗?”   咦?还有这好事?李妙真顿时精神一震,道:“想!”   罗公远笑吟吟道:“叫声七哥。”   她不肯:“你这就差了辈分,既然肯教我仙术,怎么也得尊称一声七叔……”   俩人在这围绕一个称呼斗嘴,安静地卧在他们中间的小梨有点听不下去了。原来公主和仙师,也有那么闲得无聊的时刻啊。   印象中,公主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好的兴致,跟人闲掰扯。   它无聊地打了个哈欠,一闭眼就睡着了。   李妙真对罗公远的称呼,已经变成了老罗,罗七,七儿……   她从小就爱跟罗公远抬杠,此时已经运用的炉火纯青,才不去顺他的心意。她隐隐相信他是喜欢自己的了,但是她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做。   直截了当的拒接未免太伤了他的心,尤其是这次他陪自己北上,李妙真也没多说什么。她摸不清自己的心思,因此不如等北海之事结束后,再做决定。   离开骊山前,她没有跟苏发告别,他们之间不需要告别,不需要有再多的牵扯了。   雪花铺天盖地落下,将大地糊成一片白色。罗公远见她忽然沉默了,默然片刻后,问:“在想什么?”   “想吃涮羊肉了。”她裹紧了斗篷。   罗公远:“……”   他扬眉淡淡笑道:“有什么不行呢?只是风有些略大了。真真,你的铁鸟呢?”   “怎么啦?”李妙真一愣。   她从袖中取出铁鸟,抓起小梨就走入扩大一圈的机舱里。罗公远也进来了,他朝空中随手一托,眉头一皱。   “好烫。”   一个滋滋冒着热气的铜锅被他托了过来,上面的热水还在沸腾冒泡。他将铜锅摆在空中,又凭空端来了几盘子薄薄的羊肉片。   还有果蔬、蘸料,炭火,一切应有尽有……   这浓浓的香味,就连小梨都醒来了,看得一愣一愣的:“公主,这,这是涮羊肉?”   李妙真盯着上面的礼泉坊王家标志,难以置信道:“对。”   “呜呜呜,罗仙师真是太好了!”小梨感动极了,口水流了一地:“公主,嫁他,靠谱!”   李妙真:???   这还是她的猞猁吗?为了一顿火锅就……   罗公远摆完了最后一盘子果蔬,再听小梨这么说,心情大好:“之前是我疏忽了,以后顿顿都有涮羊肉。”   小梨疯狂点头:“对对对!管他苏发还是五郎,从此小梨只一心向着仙师!”   她听不下去了,只好用一筷子涮羊肉堵住了小梨的嘴。不知何故,李妙真又不敢迎头去触碰他灼热的目光,低着头转移话题:“说起来,我的星术推演学的确实不好,以后还是要请教师父。”   他勾唇一笑:“不,这不怪你。”   “你不必安慰我啦……”她无奈道:“我本来就没怎么用心学推演……”主要是因为她学过历史。   “你既然能推演出一点我的家世,其实已经算是迈入门槛中了。”罗公远看破不说破,没有提她推演自己姻缘的事,只眉梢带着笑意,道:“有些事情,如姻缘牵绊,我也窥探不了天意。”   她好奇:“为什么?”   “不告诉你。”   ……   长安城的鲜店,已经发生多起怪事了。   刚刚准备好想给客人端上去的铜锅,忽然就凭空消失了,就连一旁的菜品都减少了几份。大约再过一个时辰,清洗过的锅具会重新出现在原处。   顺带还有一些钱。   杂役将此事告知了主人家,王如意因此没事就在店里等着。一日,他亲眼看到铜锅消失了,等锅具回来的时候,发现里面除了钱,还有一张白纸。   他捡起,只见信上龙飞凤舞写了几个大字:物美价廉,给你一个五星好评!   落款,二九郎。   .   北海并非只有海。   无尽的冰山巍然屹立在北海上,山峰直插云霄,一望不到尽头。冰面上折射着耀眼的日光,海水波光粼粼,恍若一片纯白的世界。   罗公远教她用真火取暖,这会,李妙真也不冷了,只穿一身藕粉色襦裙,跟冰山分别出颜色。   “好凄凉的地儿。”她环顾四周:“若是再找不到王嬿嬿,我就要回去了。或许是她迷途知返,回海里躺着了。”   “北海很大,来这里的人或妖,大都奔着北海的中心去了。”罗公远凝视着远方,道:“跟紧我,千万小心。”   她牵着小梨,问:“有妖兽吗?”   “几乎没有,多是外来之客。”罗公远微微一笑,道:“小心迷路。”   眼看着他朝自己伸出手来,还一副很有道理的样子,李妙真想了想,将小梨的另一只爪子递到了罗公远的手里:“来吧,我们一起手牵手。”   被迫直立行走的小梨呆了呆,回忆起前些日子的美味涮羊肉,果断叛变:“冰面好好玩!小梨要打滚!”   它骨碌一下滑出了老远,留下俩人面面相觑。   “走吧,说好了手牵手。”他先反应过来,眼睛闪闪发亮,伸手握住了她软软的手。   李妙真下意识躲闪了一下,没成功。   她也没什么话好说,毕竟都怪小梨叛变!不过,她也只是紧张了一小会儿,之后心里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   北海无日出日落,不知走了多久,终于靠近了中心地带。   一路上也斩杀了几个妖兽,罗公远并不擅长战斗,但是俩人配合还挺默契。先由他将妖兽困在空间里,然后李妙真一锤子送它归西。   她觉得罗公远就像个辅助,自己是战士。至于小梨嘛……诱饵,或肉盾?   临近北海,人与妖也渐渐多了。   这种无国无家的地方,是没有任何道与法的约束的,恶劣的斗法也常有发生。李妙真才不招惹事,她做了一个大大的猫拉雪橇,小梨在前面快乐地奔跑着。   她和罗公远并肩坐在雪橇上,朝北海中心驰骋。   冰天雪地的世界里,随着距离的缩短,渐渐能看到远处的天空,是绚烂的彩色光芒。青光、紫光还有蓝光等等光束,在天空上弯曲成不规则的形状,在漫天星辰的映衬下,璀璨梦幻,光芒万丈。   李妙真欣赏这景色,不觉道:“是极光啊!”   与她前世所见不同,这里没有黑夜,却仍能看到苍穹之上闪烁的繁星。   罗公远也在凝望这光芒,他第一次来到北海,虽沉醉于美景中,但不忘道:“相传北海的中心,叫做北冥,意为金乌照不进的大海。北冥与云梦泽,虽是天上地下,却全然不同。”   她还记得云梦泽是照见往昔的地方,对北冥也深感好奇:“有什么不同呢?”   “云梦泽照见过去,北冥扭曲过去。”罗公远道:“我也只是听人提起,说北冥会织造幻境,从而变成一座监狱。相传,截教主曾经被囚禁在此处。”   “雷火就在里面吗?”   “是的。”   “北冥会杀人吗?”   罗公远摇头:“我听说,不会。北冥是一座源于人内心恐惧的监狱,如果心生惧意,它也会放人离开。也有人在此闭关修行,以求突破心境,铲除心魔。”   小梨拉着雪橇奔到了高处的山坡上,李妙真站起身,在这里,终于能一睹北海中心的风采了。然而令她惊愕的是,传说中的北冥,竟然看起来只是一个平静的,也很小的黑水谭子。   她平静道:“我觉得,我们可以回去了。”   不远万里来到这里,罗公远也不由得一愣,道:“嗯?”   “我发现,我想多了。”她抿唇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以王嬿嬿的心智,她大概压根闯不过北冥监狱,见不到雷火。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耽误时间呢?”   不是她对王嬿嬿不信任,而是,这人确实有点不聪明的样子。   她这么一说,罗公远也觉得有道理,俩人转身就准备离开。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那,熟悉的气息席卷而来,阿皎在远处大呼:“公主,是你吗?!”   李妙真:“……”   她转身望了一眼。   阿皎独身一人,精神尚可,舞动蛟身飞了过来,在他们身旁化作人形。她这才看到罗公远,打了个招呼:“哟,今日又是仙师您呐!”   罗公远抬眼道:“一直都是我。”   “仙师有前途。”   “承让承让。”   李妙真听他俩在这胡说八道,又好笑又无语。她伸手戳了罗公远一下,嗔道:“你怎么也跟阿皎一样口无遮拦?”   他垂眸笑道:“说说怎么了?”   “尽是瞎说。”   阿皎在一旁看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狐疑道:“公主,仙师,你们这样子,怎么那么像打情骂俏???” 第64章   这个词形容的太尴尬了,李妙真赶紧跳到了一边去。   看她蹦蹦跳跳躲闪不及的样子,罗公远笑了笑,神情逐渐凝重。北海遇到阿皎,那么意味着王嬿嬿等人也到了。   砰砰的心跳声已经停了,李妙真难得严肃道:“阿皎,你抚养我长大,我一向敬重你。我且问你,那夜围剿地宫,我让你看好一个角落,你怎么既放走了王嬿嬿,又跟她一块逃之夭夭?”   “公主,我可不是嬿嬿的对手。”她自知理亏,垂着头道:“那夜太混乱,她跑了我就去追,后来听说她要来北海,我担心她又做什么错事,因此一路跟着。”   李妙真不置可否:“那她呢?”   “跳下去了。”阿皎干巴巴道,用手指着那北海。   她望了一眼:“北海,寻找什么呢?”   “那个栗特妖师跟她说,北海是光明神的出生地,里面的圣火可以摧毁一座城。”阿皎担心道:“可是,她和小白都进去好多天啦!一点消息都没有。”   “所以,撤了吧。”   李妙真掉头就走,北冥监狱真是个好地方,如果能将那条不安分的龙关押到大唐灭亡,那也不错。   阿皎赶紧追了上来:“公主,您什么意思?”   她想了想,伸手从空间里掏出一根长竹子,在雪地上刷刷写了几个大字:大唐李妙真到此一游。   阿皎:“……”   与公主同住多年,阿皎当然知道她对生母一向决绝的态度。她不敢多说,道:“想请公主占卜吉凶,可以吗?”   阿皎退了一步,李妙真也没拒绝,于是信手起了一个星盘。以她低微的道行来看,王嬿嬿此行,倒是挺顺利。   这就尴尬了,她刚刚还腹议王嬿嬿不聪明来着。   不过她对自己的占卜水准没什么自信,且又是这个结果,因此看了眼罗公远。对方顿时心领神会,默默推算了一番。   俩人互视一眼,决定避开阿皎说话。   他们很有默契的走到了另一个雪坡上,罗公远这才道:“真真算出了什么?”   “大吉大利。”她不高兴道。   “未必意味着她能取到雷火。”他扬眉一笑,宽慰她:“或许卦象想说,取不到雷火,对她来说才是一件好事。”   李妙真果然高兴起来:“咦?你说的有道理!”   他含笑望着她,直至被对方发现,这才收回目光,继续道:“此事还跟你我有关。推演自身的事情,有时候会被蒙住天机,不能窥探到十分准确的结果。但是,这雷火的确有你的机缘。”   “机缘又如何?我要它做什么。”她并不在意。   罗公远深有所感,道:“我也曾与你有过相同的想法,不过造化弄人,最后反倒会被送进机缘里。”   李妙真听不懂:“嗯?你在说什么?”   “随缘即可。”他也不做解释,更没有多说。   其实天意之外,罗公远隐隐还有一丝不妙的预感。他无法把握这段姻缘的走向,但危机来临之前,还是隐隐有一点预知的。   只不过,他并不惧。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如此便是。   ……   绚烂的极光下,阿皎等得有些焦急。   她现在就像是等待大夫宣判的病人家属,俩大夫讨论了那么久,难道人要不行了?   阿皎想得太多,站在雪地里独怆然而涕下。   李妙真到的时候,她已经哭得满脸都是泪水,上气不接下气了。她有些不解,道:“你怎么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她在里面,大吉大利。”   “公主不要再安慰我了。”阿皎嚎啕大哭:“可怜的嬿嬿……”   她又说了几遍,见阿皎还是不信,只得放弃了。这会,她反倒有些犹豫,该走还是不该走了。   “我手中有紫电锤,那么雷火又是什么呢?”李妙真自言自语:“栗特人说这里是光明神的出生地,明明是的神灵,为何会从北冥里出生?”   罗公远道:“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本就是世间最阴冷黑暗的角落。若传说是真的,光明神诞生于此,可真是嘲讽至极。”   她颔首。   站在高处眺望,偶有修士跳入黑谭中,瞬间没了踪迹。看了很久,也没人从中走出来。   “进去看看吧。”李妙真突然道:“你说雷火是我的机缘,也许,北冥里不过是一场试炼。我也想看看,我会不会在里面迷失,光明神的出生地又是什么。”   她低下头,摸了摸小梨,道:“它就交给你了。”   “这恐怕不行。”罗公远淡淡笑道:“我也在里面,怎么看好小梨?”   李妙真呆了呆,道:“你去做什么?莫不是也有机缘?”   “渡一下我的心境。”   他夷然自若,单从神态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异常。李妙真先前怀疑他是为了自己,现在又有些不确定了。   毕竟她不太自恋。   .   北冥。   踏入这深不见底的潭水之前,李妙真深深呼了一口气,回眸望了眼雪峰上的小梨和阿皎,又看向罗公远。   “你拉住我的手。”许是看出她的紧张,罗公远立在水畔,朝她伸出手。   她哼了一声:“我才不紧张呢。”说罢,就大步踏入北冥里。   罗公远:“……”   水下有一道力将她卷了进去,几乎就在一瞬间的功夫,李妙真整个人都落入水中。她的神智仍然清醒,于是看了看四周。   黑水,什么都没有。   这里静悄悄没有任何声音,李妙真只得推开水,朝前游去。她想起了罗公远,于是又驻足等了一会儿。   他并没有来。   也许,是落入不同的水域里了?   李妙真没有多想,她深知在水中,一定不能为琐事滋扰心境。她随意找了个方向游去,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隐隐看到一点亮光。   她奋力往前游,看到那是一个发着光的水泡,里面装有几道虚影。   梦幻泡影?   李妙真随手戳了一下,水泡立刻碎了。与此同时,她的手,也渐渐消融在水中。   来不及大喊,来不及施法,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浑身消融,最后,什么意识都没了。   ……   今岁下了好大的一场雪。   厚厚的白雪几乎将安仁殿梨花的枝头压弯,薛才人尖利的嗓音让积雪都有些崩裂。宫人们齐齐往回看,只听她愤怒大叫:“哭什么哭!哪里来的短命鬼,没娘的野娃子,吵死了!”   哭声一停,里面忽然没了动静。   不算太暖的安仁殿内,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娃娃脸上挂满泪水,此刻一愣一愣的,又可怜又可爱。娃娃的眼神掠过薛才人,又低头瞅了瞅自己的小胖手。   她张口想说话,结果变成了:“嗷呜……”   完了,原来她现在还不到一岁。   李妙真清醒了一下,她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奶娃娃,但是这里不是过去。她进入了北冥里,将要去寻找雷火。   难道就用这个小身躯去寻找雷火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她爬也爬不到啊!   体内的法术完全施展不出来,肚子还饿的咕咕叫。她了解薛才人,于是忍着什么都没说。   过了会,薛才人的头疼好了,这才吩咐宫人进来给她喂饭。   北冥幻境里感觉不到食物的滋味,她配合的张开口,表现的十分乖巧呆萌。   终于一切都安置妥当,她被一个熟悉的宫人抱了起来。李妙真立刻扭动身子,表现出想走路的愿望。   宫人笑道:“呀,咱们公主吃多了,要走走路呢。来,奴婢扶着您……”   一岁的娃娃已经颠颠能走几步,薛才人当然没心思陪她,李妙真落了地,小心翼翼走了几步。   还好,她还能走。   走了一小会,李妙真没了力气,又爬了几段路。那个宫人开始眯着眼打瞌睡,她想了想,朝外爬去。   好大的雪啊。   雪花扑面而来,彻骨的寒冷让她浑身冻得跟冰棍似的。李妙真下意识往后缩,乖乖回到殿内。   转眼之间,一天一夜过去了。   翌日清晨,她亦是从哭声中醒来,薛才人睡眼惺忪地冲进来,破口大骂:“哭什么哭!哪里来的短命鬼,没娘的……”   好家伙,就连台词都是一模一样的。   她清醒地观察之后所发生的一切,都和昨天一样。也许,北冥幻境会永远维持在这一天,因为这一天,是她刚刚穿越到大唐,手足无措,最恐惧、无奈的一天。   北冥果然狠狠地抓住了她的恐惧啊。   她吃饱了饭,养足精神开始继续练习走路。   第三天,如此。   第四天,如此。   ……   第十天,她醒来已经不哭了,薛才人的骂声也消失了。她甚至能简短说几个字,多走一点路。   在她积极的沟通下,宫人给她裹上斗篷,抱着她走到了庭院里。李妙真指着安仁殿外的红梅,呀呀叫了几声。   宫人笑道:“公主喜欢小花花呀?”   她抱着李妙真,抬脚迈出了安仁殿的大门。可是,下一瞬宫人出去了,她却愣愣的出现在殿前的台阶上。   好冷。   李妙真晃晃悠悠站起身,看着宫门,若有所思。紧接着,她迈出小短腿,一步步挪下台阶。   这个过去她走过无数遍的庭院,现在,却要在摸爬滚打中艰难地走过。   终于,她爬上不算高的门槛,咕噜一下翻了过去,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   嘈杂的脚步声,说话声,滚滚黄尘扑面而来。李妙真爬起来,坐在了地面上。   这里不是太极宫,环顾四周,像是一个荒郊野外,路上都是逃难的百姓,衣衫褴褛,互相扶持。   看他们的装束,不像是唐代的人。   大家都忙着逃难,没人关注这个坐在地上的奶娃娃,捡到了就是个累赘。她避开人群,往边上走了几步。   有俩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坐在石头上聊天。   离她最近的那个,穿着破烂的宽袍大袖,上面布满血痕。他的脸颊上也被划伤了好几道,头发凌乱,粘着几根杂草。   即便如此,他鹰隼般的黑眸里仍充满尖锐且朝气的光芒,望之生寒。   “七郎,”旁边那人指着李妙真,道:“你看这谁家奶娃娃?怪好看的。”   少年唇角一勾,温柔地凝视着那一双天蓝色的眼瞳,伸手将她抱入怀中:“我家的。” 第65章   李妙真被他抱在怀里,不安分地扭动了两下。   虽然对方的年龄也明显降低了,但这熟悉的眉眼,可不还是罗公远嘛!北冥幻境真不公平,为什么她变成了娃娃,罗公远还是个少年?   旁边那人惊骇道:“七郎,你什么时候成亲了?这都有娃了!”   罗公远:“……”   他再仔细一瞧:“七郎,你家娘子,莫非还是个胡姬啊。”这娃娃粉雕玉琢确实好看,但一双天蓝色眼瞳,恍若最纯净天空的颜色。   李妙真最近练习了几个发音,正愁没有用武之地。她张开小口,软绵绵喊了一声:“爷爷……”   那人噗呲一声笑了,道:“都会说话了,七郎,你娃娃厉害!”   罗公远淡淡一笑,没有反驳什么,伸手轻轻捏了下她的小脸。李妙真无力反抗,她刚刚意识到,她的智商好像随着身体年龄一同下线了。   爷爷音同耶耶,在古代还是父亲的称谓。   日渐黄昏,途经此地逃难的人,有些都不走了,暂时安歇休息。罗公远身旁那少年去拾捡柴火,于是只剩下他们二人。   旁边的老妪也忍不住看了眼这漂亮的小娃娃,夸赞道:“小郎君,你这娃娃真乖呢,不哭不闹!”   罗公远见误会越来越大,怕占便宜太多,李妙真咬他,于是笑了笑,赶紧抱着她走开了。   到了没人的地方,他才将她放下来,看着她小胳膊小腿,一时之间,忍俊不禁。   李妙真怒目而视。   他笑够了才停下来,虽是衣衫褴褛,笑容却清澈灿烂,独有一份少年的干净气质。李妙真虽然想掐他,可惜力气太小,压根起不到任何警示的作用。   “好了,不逗你了。”罗公远抑着笑意,道:“真真,你所看到的我,是少时的我。北冥幻境将我们变回了最弱小的状态,这一点,是我也没想到的。”   所以说,此时的罗公远毫无法力了?   虽然她不能说完整的句子,但这双懵懂的大眼睛表达了困惑。罗公远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颔首道:“没错,北冥要求我们在最弱小、无助的状态下面对恐惧,走出自己的心魔,再去寻找雷火。我们同一时间入北冥,看来,你比我快。”   李妙真心想,这是个什么地方呢?   罗公远指着远方,道:“你瞧见了吗?战乱,百姓流离失所,这里距大唐天宝足足有四百年。这一年,我的家被毁了,我最终也是孑然一人。”   他的语气很平静,李妙真却怔住了。她虽未经历过战争,去也能想象得到,家破人亡是何等悲惨的处境。   “我已经看了数十个日出和日落,可是有些东西,始终在心中忘怀不掉。”他看着那长长的古道,垂眸一笑,道:“说到底,还不如你洒脱。”   她没有说话,将小脑袋靠在了罗公远的怀中。   夕阳垂落,附近燃起了好几处篝火。罗公远的友人捡柴回来,问他:“七郎,去我家吗?”   他摇头。   友人道:“你再倔强,可你的娃娃要吃奶水啊!你有吗?”   罗公远难得尴尬:“她应该不需要……”   就在这个时候,李妙真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他急忙将她抱起,跟友人相伴走到了他家的篝火前。   有妇人将李妙真抱去,奶水肯定没有,但喂了些米粥。过了会,她困了,也不知躺在谁的怀里,就昏沉沉睡去。   ……   马蹄声响。   李妙真揉了揉惺忪睡眼,发现自己躺在杂草丛里。她爬起身来,见晨光熹微,古道上已有不少逃难的行人。   稀稀落落的人群中,罗公远伴同几个人一道走来。为首的男子年约二十四五,相貌与他颇有些相似。   他带着一个愁容满面的妇人,两三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罗公远牵着一头驴,驴上驮着行囊。   “七弟,”为首的男子忽然驻足,对他道:“该起灶做饭了。我带着孩子们去捡柴,你在这里等着便是。”   “他们太小,我去如何?”   “不,你昨日几乎一天都没吃东西,还是歇着吧。”男子摇头,目露慈爱的光芒:“我们去去就回。你留在这,别走散了。”   他带着孩子们,那妇人也跟上了,也许是觉得跟他独处尴尬。没走几步,一个孩子又蹦蹦跳跳回来,仰着头道:“大人说了,要驴子驮柴呢!”   罗公远平静地将绳子递给了他,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一家人渐行渐远,他回眸,准确地找到了藏在杂草丛里的李妙真。四目相对,李妙真都忍不住可怜他。   这孩子,被丢下了吧……   他快步走来,弯腰将她抱在怀里。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昨日那个友人出现了,惊喜大叫:“七郎!你在这里?”   友人奔了过来,一眼看到李妙真:“咦?你都有娃娃啦,真好看!”   今日的罗公远言简意赅:“娃娃要吃饭,有吗?”   李妙真:“……”   俩人蹭完饭,就赶紧找了个借口溜走了,罗公远抱着她一路往北走。她手舞足蹈想说几句话,但表达的都很含糊。   罗公远知道她要问什么,道:“那是我二哥。这一年,战祸中瘟疫爆发,父母双亲,还有很多人,都去世了。二哥在此地与我分别,也在情理之中。”   他等了很久吗?   李妙真揪着罗公远的衣襟,想追问,但罗公远并没有接着谈下去。他只是信步朝前走,渐渐远离古道与人群,过了会,又道:“后来我往前走,又遇到了一场战事,险些没从里面逃出来。”   他驻足,眺望远处:“我观察了好几日,大概再过半个时辰,那边就要打仗了。”   他来了数十日,每日都先重复一遍被抛弃的情景,然后再试图走出这个幻境。只不过,他的回忆太过于悲惨了一些,前路是残酷的战场,若是从其它的方向离开,翌日一早又会回到原点。   所以,只有一条路。   幻境里的饥饿与疼痛都是真切感知的,若是被砍死了,翌日一早还会回到原点。他走遍了几乎每一寸土地,现在,该离开了。   “抓紧我。”罗公远低声嘱咐她,随即掏出刚刚问友人要的布条,将她绑在了身后。   李妙真一怔,伸出小手环抱住他的脖子,大声道:“嗯!”   “好,我们走了!”   他没有法力,只能凭借力气疾行,背着李妙真在荒原上奔跑。他避开一队队人马,敏锐地东躲西藏。   在他的背上,李妙真被颠得想晕,但还是硬生生忍了下来。她观察四周,见前方有一个村落,隐隐有人马朝那里行去。   可罗公远偏偏往那里跑,她赶紧拍了拍他,他随口回应:“躲不掉的!在这里,只能按照幻境规定的路线,别的地方都会回去!”   好吧。   待罗公远翻过土墙,村落里早已乱成一团。入侵者见人就杀,到处是凄厉的哭声。   罗公远沉声道:“闭上眼,堵住耳朵,什么都别听,什么都别看。”   话音刚落,拐角处就钻出一个兵来。罗公远侧身一闪,再一脚踢掉他手中的长矛,抽出腰间长剑,挥剑而下。   血溅了一地,李妙真下意识闭上眼,她真的不想看了。   虽是闭着眼,可眼前的人和景一晃一晃的,听声音,罗公远又解决掉了几个人。他年纪轻,力气并不大,只是靠着之后四百年学到的技巧,掌控和先机和力度,在幻境里杀人。   可她还是担心,悄悄睁开了眼。   俩人离得如此近,罗公远听得到她砰砰加急的心跳声,笑道:“真真还信不过我吗?放心,很快就走出去了!”   他朝村口奔去,恰有人看到了他们,坐在马上,抬手就是一箭。   箭直直地朝李妙真奔来,罗公远只听到破空的声音,他来不及反应,倏忽转过身去,伸手握住了箭。   只是,箭尖已经插入身体三指,鲜血染红了前襟。   好在箭尖没有伤及心脏,他用手猛地拔出,又躲闪那人的持续攻击。敌人策马砍来,罗公远压低身子,从刀下闪过,再一剑砍断了马的后肢。   轰隆。   那人倒地,罗公远一剑刺中他的心,随后越过最后一道土墙。   ……   “四百年前,我等了几日后,自行离开。我路过此地,险些被伤到。”罗公远的脚步慢了下来,他伸手捂住伤口,道:“害得你看到这血腥残暴的一幕,真真,怕吗?”   “你,你……”她扒着他的肩,想要往前看,却只看到一地洒落的鲜血。   “都是假的。”   他轻声劝慰,自个的额头上却满满都是汗。体能快要耗尽了,可他必须尽早离开这里。   往前一直走,渐渐黄沙漫天,到处都是雾蒙蒙的,村落和山林,流浪的百姓,都看不清了。   唯有前方的一棵老树下,坐着罗家二哥,和妇人、孩子们。   罗公远驻足,他隐隐明白了北冥幻境的意图。   只是,他的心绪,并没有想象中的平静。   正当此时,李妙真从背后,轻柔地搂住了他,将小脸贴在他的耳畔,轻声呢喃:“罗罗,真真,在……”   简单几个字,却让他的眼中焕发出异样明亮的光彩。   最后一丝缠绕在心头的压抑,散开了。   他走到二哥的身前,抬头望着二哥不安的神情,终于笑了:“好聚好散,二哥。我们,再见了。”   哗……   恍若一盆水从天泼下,将二哥一行人的踪迹一点点洗去。风沙刮起,等俩人再睁开眼时,已身处茂密的丛林中,四周郁郁青青,花明草绿,景色怡人。   从压抑的荒原中走出来,李妙真也很高兴,她还看到一条黑色的小蛇慢悠悠游了过去。这会肚子正好咕咕叫了,她出声道:“罗罗,饭饭,饿饿!”   罗公远盯着那条小蛇,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正在花间游走,修为低微,还是一条小虺的王嬿嬿忽然觉察到两道危险的目光,抬头一看:??? 第66章   李妙真看的不是蛇,是一锅沸腾的蛇羹。   这俩人刚刚消耗了太多的体力,现在看到一个活物就冒出强烈的饿意。罗公远默不作声的握住剑柄,准备来个一刀两断。   王嬿嬿没有动。   他刷一下拔出剑,剑刃上还沾着先前的血渍,在日光下银光闪闪,很快剑就要出手   然而,剑没有挥向黑蛇,却被他以自卫的姿态护在身前。罗公远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的同时,王嬿嬿嘶嘶游来,长尾猛地一甩。   这不是普通的蛇,是虺!   他以剑架住攻击,侧身避过下一道攻击。李妙真骇了一跳,蛇羹的画面从脑海里消失了,剩下的都是恐怖。   还说蛇羹呢,现在恐怕他们俩要被当成食物啦!   那条黑蛇口吐黑气,只听叮当一声响,罗公远中了毒,朝前一扑倒在地上。他现在没有修为,而这个世界明显太妖异。   李妙真又惊又慌,她压在罗公远的背上,却没有被黑气所侵扰。她甚至感觉自己长大了一些,比先前有了更多的力气。   黑蛇吐出鲜红的蛇信子,天蓝色的蛇瞳盯着她。   两双同样的眼瞳对视在一起,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   “小娃娃,你是谁?”   她悄悄去摸罗公远腰上的匕首,奶声奶气道:“真真!”   由于身量在不知不觉中长高了,她的衣裙不再合身,白白的小手伸出一截来,露出皓白的手腕。其上,系着一条绿色的绳子,上面的气息很熟悉。   王嬿嬿道:“阿皎?”   听到这个名字,李妙真猛地打了个机灵。白雾弥散开来,等散去后,黑蛇不见了,花丛里坐着一个黑衣少女。   赤发,蓝眸,虽然容貌略显稚嫩,但依稀就是王嬿嬿。   李妙真呆住了。   她明白了,好不容易从罗公远的幻境里出来,这不,又掉进王嬿嬿的幻境里了。   还没搞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王嬿嬿就弯腰将她抱起。她心里排斥极了,手脚并用的挣扎,另一只手上还握着一把匕首,一不小心,就刺了王嬿嬿一下。   完了,她会被吃掉的。   李妙真绝望地想,谁料王嬿嬿只是皱了皱眉,将她转了个方向。在李妙真的百般不适下,王嬿嬿凑上来闻了好几口。   “好像真是我的崽子。”王嬿嬿举着她东看西看:“怎么会在这里呢?”   虽然无端收获了崽子,但王嬿嬿并没有多疑,抱着她就准备离开。这下,李妙真挣扎的更用力了,口中不断呼喊:“罗罗,罗罗!”   王嬿嬿不会带孩子,混乱中她又被刺了好几下,这才皱着眉往后望去。   对了,地上还有个活物没吃呢。   看崽子激动的样子,她虽然不明白为了什么,但还是顺手给拖了回去。   ……   虺住在水里。   水潭的深处,有一片嶙峋的石林,无数虺住在这个地方。王嬿嬿拖着一大一小游了回去,偶有虺冒出头来,阴恻恻道:“嬿嬿今日好收获。”   王嬿嬿没理睬,又有别的虺游过来,问:“今日你可见到仙人了?如何呢?”   “还那样。”   “唉……”虺又游走了。   李妙真没心思听这么多,她只担心罗公远到了水里会不会死掉。到了王嬿嬿狭小的洞府里,她赶紧摸了摸他的脉搏。   还好,还活着。   奇怪的是,罗公远看着也长大了一些,虽然也不甚明显。   这个所谓洞府,其实就是个空旷的小洞,除了几根鱼骨头就没有别的东西了。王嬿嬿朝她走来,蹲在地上,看了看罗公远。   “这小子长得还不错。”王嬿嬿看着她,自言自语:“奇怪,在幻境里为何会跟我的崽子在一起呢?”   她以为,这些都是假的。   自从入了北冥,平生最难忘的那一日已经上演了几十遍。只是,以往的记忆里没有这一大一小,确实有点奇怪。   王嬿嬿的脑子并不是太够用,她没有想太多,心道这就是个幻境,于是开开心心逗崽子。   “来,让阿娘抱抱!”她朝李妙真伸出手臂,结果收获了一记白眼。   王嬿嬿奇怪了,这幻境里的崽子还挺真实啊?   不过,软绵绵的崽子实在是太可爱了,她没忍住又搂了过去。这次,李妙真直接咬了她一口。   王嬿嬿皱起眉:“为什么?”   她退了两步,回想一下,许是幻境里的崽子还不认识自己。这会她也有些饿了,于是化成虺的原形,游了出去。   洞府又陷入寂静。   .   铛   耳畔响起弹剑的声音,罗公远睁开眼。他朝下一瞥,看到李妙真坐在地上,正笨笨地用石子敲击剑刃。   “这是哪里?”他环顾四周,瞬间警觉起来。   “嬿嬿,”她露出欣喜的目光,但话说的还是有些断断续续:“罗罗,醒了!”   “你长大了。”罗公远直起身来,打量了她两眼。他神色一动,就地盘膝而坐,调理自己的气息。   片刻后,他伸出手,弹出一小朵火花。   原来如此。   罗公远想明白其中关键,眼睛一亮,一把将李妙真抱起。他笑着道:“真真,走出幻境,你我都会慢慢长大,我现在已经有了些微弱的道行了!”   慢慢长大不假,可是大家的起点不一样啊!   李妙真没精打采地垂着头,罗公远想起她说的话,再想到那虺,微微有些吃惊。莫非,是她的生母?   没时间给他多想,因为这个时候,王嬿嬿回来了。   她入洞府就化作人形,一张口,吐出好几条黄鳝。她朝里面看了一眼,冷声道:“你是谁?哪来的?”   “大唐。”他平静道。   王嬿嬿的脸色骤然一变,这里是一千二百年前,哪来的大唐!她瞬间明白了,指着李妙真,颤声道:“那她呢?”   罗公远:“捡的。”   李妙真:???   不过,他话一出口,王嬿嬿反倒松了口气。她看崽子很亲近这个人,虽然心里不舒服,但还是威胁道:“照顾好我的崽子,不然就杀了你。”   随后,她丢了几条黄鳝过来。   罗、李二人刚刚亲眼目睹她吐鱼,因此谁也吃不下这生黄鳝。又过了会,有几条虺来串门子,听她们闲聊,好像在讨论修行拜师的事情。   据说,今日有水族的前辈来这一带收徒,水里化形了的虺,纷纷都去看热闹了。   在水族里,虺一向不受待见。能修成真龙的虺太少了,在这一带,也只有一头老蛟,前些年被雷劫劈死了。   “嬿嬿,你去了吗,怎么说?”   王嬿嬿压根不想回忆,而且今晨从花间醒来,她被崽子耽搁了会儿,没去那大选:“别浪费功夫了,压根不可能。”   “别呀!你之前不是天天喊着要去吗?”   “不要做梦了。”王嬿嬿忽然暴躁:“他们看得起我们吗?!张嘴一个异类,闭嘴一个长虫!他们只不过是出生就是蛟龙罢了,又算得了什么?!”   那些虺纷纷感到诧异:“嬿嬿,你怎么了?你怎么性情大变,昨日不还是很温和吗?”   王嬿嬿说不清。的确,一千二百年前,她还是一条温柔安静的虺,每日勤于修炼,对未来充满希望。   有一条虺朝里面望了望,看到了李妙真,游了过来:“咦!这个小娃娃怎么有……一半龙的血脉?”   五六条虺都聚在这里看她,李妙真感觉有点窒息。   不为别的,实在是……太丑了。   王嬿嬿一脚将它们全给踢开,开始逐客:“都走,谁也不许碰她。”   几条虺游走后,王嬿嬿忽觉这里也不安全。她走不出这个困境,翌日一早,还会回到那个花丛里。   崽子会消失吗?   她又恶声恶气吩咐罗公远:“起来,抱着崽子跟我走。”   ……   去山间烤了只兔子后,罗公远带着李妙真吃得极香。   毕竟一个在安仁殿里整日喝粥,一个在战乱年代里连粥都没得喝。   李妙真已经能嚼动嫩一点的兔肉了,一大一小坐在地上,不多时风卷残云,吃完了一只兔子。   “罗罗,水!”   罗公远摘了片较大的叶子,转身去山林里给她接水。   王嬿嬿在一旁蹲着看,俩人对她都很放心,刚刚那兔子还是她抓的。   这里是一处断崖,入目只有辉煌灿烂的云海。霞光透过云层,映衬这里如仙境。   这一天,从水域里出来后,王嬿嬿就带着他们在这里闲坐。   好像在等什么人,但好像又不是。   斜斜的影子倒映在地面上,王嬿嬿出神地盯着,忽然站起身来。她迎风而立,直直地朝西方望去。   不知过了多久,就连罗公远也去山下取水归来了,她还在看。   隐隐,不知何处传来仙乐奏鸣的声音。罗公远将李妙真抱起,她急忙朝云海里看,见远处瑞云朵朵,金光万丈。两只彩凤拉着华丽的金车朝前驰去,旁边跟着数十位仙童,还有白鹤在空中起舞。   金车上,坐着一位玉簪珠履的红衣仙人,虽看不清面容,却也知他必定是仙风道骨,卓越不凡。   王嬿嬿看得痴了,露出又恨,又迷恋的神情,待她回眸时,眼里已经布满了泪花:“你看看,你快看看!”   李妙真不明所以,神仙嘛,有啥好看的?   “他就是你耶耶啊!”王嬿嬿一下子笑了,眼泪珠子也顺势落了下来:“怎么样,这就是阿娘喜欢的人,足足喜欢了一千二百年……”   那一年今日,她被水族前辈嘲讽,狠狠地羞辱了一番。正是他途经此地,轻飘飘替她解了围。   他笑言:“虺怎么不能修行?虺也可以修行成龙、角龙、应龙!”   她记得了那句话,可修成龙身后,仙人入世历劫,成了帝王。   他不再是他了。   罗公远目送那仙人远去,出声道:“是孔升真人?” 第67章   孔升真人?   李妙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她歪着头困惑地想了一下,难道李隆基不过是个替身吗?   仙人渐渐消失在天际,化作一点金光,最终没了踪迹。王嬿嬿这才恋恋不舍收回目光,对罗远的语气也友善了许多:“你听说过他?”   “见过两三面。”罗远抱着孩子,晚风拂过面颊,清澈的眸光里闪烁着对往昔的回忆:“在他入世前。”   那时,孔升真人信誓旦旦,说自己必定改变大唐国运,拯救天下黎民于水火之中。他的确做到了,只不过,是曾经。   “他真好。”王嬿嬿欢悦道:“若非他的鼓励,我也难以修行至今……”   只有李妙真莫名其妙,仰着头问他:“可是,鸦……”   “你是说李三郎吗?”罗远精准地翻译了她的话。李隆基有个小名叫鸦,在宫中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嗯……”   “孔升真人入世历劫,第二世便是李三郎。”   日暮沉沉,枫林渐晚。王嬿嬿的目光落到她的下颌上,忽有一瞬间觉得,这个崽子也很像李三郎。   不行,她不想回忆那段悲惨的过去。   愤怒涌上心头,王嬿嬿迎风嘶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朝崖下跃去。   “看来,她是不想醒了。”罗远淡淡看了一眼,寻了个没风的空地,盘膝而坐,李妙真坐在一旁的石头上晃着小腿玩。   “罗罗,出”她用手指着远方。   “我知道,先别心急,看看明日的情况。”他伸出手,不远处,一棵树上的野果瞬间移至掌中。   “给你。”   李妙真捧着野果,咬了一口,没啃动,口中却传来了咔嚓的声音。   不好!   她尝到了血腥味,愣愣地张着小口。罗远定眼一瞧,这孩子,把门牙磕碎了!   李妙真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仗着自己现在小,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坐在石头上嚎啕大哭……   ……   又是一夜过去了。   清晨还有些冷,李妙真迷迷糊糊中,又往里靠了靠。树上的鸟儿时不时发出啾啾的声音,她有些不耐烦,一翻身,就骨碌碌掉了下去。   李妙真疼得睁开眼,入目是蔚蓝色的苍穹。   她扭头一看,罗远还在盘膝打坐,但看他皱皱巴巴的衣裳,自己可能是从他的怀里跌落的。   晨风吹过,她有点冷,咳嗽了一声。   罗远睁开眼,瞳孔微微一缩,旋即起身,脱掉自己的外裳,递给了她:“冷吗?先披上吧。”   脱掉外面的宽袍大袖,她抬眸再看罗远,竟身如修竹,俊逸不凡。李妙真有点愣,可等她低头瞧自己的时候,就什么都明白了。   来到北冥后,她从安仁殿醒来,那时她不到一岁,自然穿着婴孩的小衣。如今一夜过去,她再次长大了,紧绷的绸缎碎裂,看起来……非常不美妙。   若不是有斗篷遮挡,恐怕,她早就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了!   李妙真的小脸涨得通红,她抓起衣裳,将自己裹了起来。只是罗远的外裳未免还是太大了,后摆还要拖地好长。   “长得挺快。”罗远打量着她,微微一笑:“走,去看看水族的选拔。”   他弯腰想抱起李妙真,她一躲,罗远抓了个空。两人对视了一眼,李妙真不高兴道:“我自己能走。”   她说完一愣,咦,话可以说全啦!   罗远笑道:“你确定吗?”   李妙真因为门牙碎了,说话还漏风,她看着罗远的笑容越发恼怒。正想着,忽的脚下一空,她又被罗远抱了起来。   “试试我还能飞吗?”他自言自语,快跑了两步,凭借着风力御风而行。   虽然不如驾云稳当,但总比脚力要好一些。   一路穿过丛林,凭着记忆,他们又寻到了昨日的地方,站在高处留意着那一块的动静。不多时,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王嬿嬿又在花间出现了,她化作黑衣少女,朝西方飞去。   李妙真一边漏风一边说话:“老罗,你追的上吗?”   “试试,应该可以。”罗远顿了顿,又似是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不叫罗罗了?”   她哼了一声:“您都四百岁的人了,还这么幼稚。”   罗远余光听着这语调,再用余光瞥了眼她的神态,不由得在心中一笑。   还是那个熟悉的小主,刁蛮又可爱。   .   王嬿嬿所说的水族选拔,应该是类似于人间学院的入学考试。   昨日在水府里听那些虺闲聊,这选拔的最低门槛是化形,被选中了可以去四海修行。水族也是看中血脉传承的,像虺,跟长虫一样是最底层的小妖。   罗远抱着李妙真,落到了瀑布下。   滔滔不绝的水流恍若万马奔腾般从绝壁上飞流直下,汹涌澎湃,如春雷响动。几个水族长者立在水潭前,仙风道骨,白发飘飘,都是角龙以上的修为。   龙分为三等,蛟龙,角龙,还有应龙。别说是一千二百年前,便是大唐,全天下也没有几个应龙。   唐时,王嬿嬿已是角龙。   水潭前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站着许多水族,风一吹,浓郁的腥味飘了过来。李妙真吸了一口气,非常不应景地陷入了回忆:“啊,海鲜大咖。”   罗远虽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瞥了眼她的口水,还是出声提示:“慎言。”   他们现在的修为不高,虽然无法识破水族的原形,但有些水族化形未免太失败了,一看就能辨认其种族。李妙真的肚子咕了一声,为了避免她再想下去,罗远道:“目前来看,我们只有让王嬿嬿走出幻境,才能突破出去。”   “北冥里那么多人,不会要一个个突破吧!”李妙真有些无语:“我们在做什么?行善积德吗?”   “这只是猜测,或许不是这样。”罗远道:“先前我们往边上飞,不还是撞了回来吗?”   哦对,空气墙。   李妙真望着海鲜大咖里的王嬿嬿,摇头道:“她可能不想出来。这一天虽然对她来说是极度羞辱的,但是,也能见到孔升真人啊。”   有一句话叫做痛并快乐着,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对她来说,走出这个幻境确实有些难。”罗远虽然不熟悉她,但从零星的事迹里判断,这王嬿嬿执迷于情爱,既自卑又敏感。   “我猜,等下她会被这几位蛟龙长者羞辱一顿。”李妙真想起她在云梦泽看到的过往,曾经,在李隆基的指使下,宫里人对王嬿嬿的态度都是非常恶劣的。   她想着,海鲜大咖的群中爆发出热烈地掌声,原来是选拔开始了。他们停住交谈,齐刷刷望向主场。   本次水族选拔主要以斗法为主,先抽签决定场次。王嬿嬿排在后面,李妙真瞧了瞧,她又多了一些准备的时间。   ……   日暮时分,终于轮到王嬿嬿上场了。   围观的水族走了大半,剩余的都是被选中的,或是无聊看热闹的。她一脸漠然地走到了比试台上,旁边的青衣小童尖声宣读:“嬿嬿,虺,年三百……”   听到她是虺,底下的水族议论了几句,就连前来选拔的蛟龙长者,也不耐烦地皱起眉。   这种小毒蛇,修为低微,化成角龙需要一千五百年,太慢了,一般都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内。   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恰好,王嬿嬿也是这么想,她的目的不是比试,是再次见到孔升真人。曾经,在她备受羞辱的时候,真人从天而降,一见误终身。   比试台上,王嬿嬿随便露了几手,就把对面那个九头蛇给打趴下了。   这个九头蛇是长者带来的陪练弟子之一,按照规定,和他打成平手就可以被收入门下。见她赢了,蛟龙长者很不满。   一条虺,收入门下岂不是贻笑大方?   他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袖,对着这条虺,准备口吐芬芳。王嬿嬿木然站着,也做好了被喷的心理准备。   “区区小虺”   “区区小虺争第一,蛟龙长者不讲理。你说这是啥心理?”   “妒忌!”   蛟龙长者才吐了四个字,就突兀的被诗声打断,惊愕的朝声音的来源处望去。只见丛林边上,站着一大一小,大的少年也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穿一身青衣,容貌不凡。他的修为虽然不高,但自带谪仙般的气质,不可小觑。   他牵着一个裹着长衣的小女娃,就更是奇特了:身负半龙血脉,一张小脸粉雕玉琢格外可爱,手中还拿着两截竹子,啪啪打着板。   小女娃笑盈盈看着众水族,一张口,门牙没了,漏着风道:“东边有虺名嬿嬿,勤奋修行三百年。有朝一日跃龙门,”   青衣少年面无表情地接口道:“成仙!”   快板声啪啪打得更响亮了,所有水族都静了,没人来打扰。小女娃笑道:“井底之蛙太可怜,不看修为看血缘。千年之后看河东,”   青衣少年道:“打脸!”   啪,啪,快板声继续打起。   王嬿嬿自是早就认出了他们,她的眼睛瞪得老大,浑身不住地颤抖。又见那小女娃朝她望来,笑盈盈道:“前尘不堪又何妨,以虺化龙你最强。平生活给自己看,”   青衣少年掷地有声道:“醒来!”   眼泪珠子从眼眶里滚落,王嬿嬿再也压抑不住情绪,双膝一软,跪地大哭。这哭声嘶声裂肺,似是要道尽了一千二百年来的无尽苦楚。   “咦?我还新编了一首安慰她的三句半没有念完呢。”小女娃拉了拉青衣少年的衣袖,犹豫道:“还要继续吗?”   “什么?”   “哦,你听好啦!有朝一日权在手,广纳后宫养面首。三千弱水我都要,浪!”   “……” 第68章   罗公远虽然不知弱水三千是什么典故,但是想来不是什么好的比喻。   他的心里忽然有点闷,有些生气,但低头再看李妙真那小不点的模样,微微一叹,将她抱了起来。   水族试炼被他们打搅了,现在几条老蛟龙回过神来,怒气冲天刚想找事,空中祥云朵朵,仙乐奏鸣,孔升真人降临了。   王嬿嬿哭得伤心,哪里管得了他。   离近了,李妙真终于看到了孔升真人的相貌,竟是个凤表龙姿的仙人。虽是霜眉雪发,却容颜不老,恍若苍松上落了层层白雪,掩藏不住其英姿。   他抬起眼眸,威压四方,语调平静:“怎么了?”   “你都听到了,还问吗?”李妙真道。她自问也算是个打油诗仙,刚刚的几首三句半,多么言简意赅地阐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啊。   这里是北冥幻境,她胆子也比较肥,谁都敢杠。   孔升真人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直直地看了几眼,漠然移开了目光。   幻境里的人物并不真实,一切行为表现都源于原主的回忆,但也合情合理。紧接着,孔升真人斥责了老蛟龙,便升天离去。   他和王嬿嬿并没有任何交流,原来的剧情被打破了。   瀑布和水族们都消失了,白茫茫的天地里,王嬿嬿哭够了,直起身来。她有些惊慌:“这是什么地方?”   “和过去道别的地方。”李妙真道。先前罗公远离开幻境时,也曾和他的二哥道别。   王嬿嬿愣愣地看着她。   这个崽子,好像是真的。   自破壳起就被她丢掉的崽子,平素都对她冷冰冰的,没想到在北冥幻境里竟是孩童的模样。她刚刚经历了这一切,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对不起……”她潸然泪下。   李妙真裹着一身布衣,坐在罗公远的怀里,齐肩的短发扎成了两根小辫子。她似笑非笑,道:“知道了。”   不提原谅,也不再追究。   活在当下便是。   罗公远抱着她转身前行,前面风雪很大,阻住了去路。她问:“我们要去哪?”   “奇怪。”罗公远也不太明白,只是回首瞥了一眼王嬿嬿:“她的心结不是破了吗?我们应该能出去了。”   “可能出去还是行善积德,免费做心理疏导吧。”李妙真捧着脸道:“真的好难啊!”   话音刚落,汹涌澎湃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他们全都卷到了海底。   ……   大海深处。   海底没有光,它的深处是无尽的黑暗,无数小鱼成群结队地从他们身边游过。   好在李妙真有一半龙的血脉,她睁开眼,虽然周围不是特别亮,但能看清一切。抬眸一瞧,罗公远在发呆。   咦,他看不见是吗?   自打她变成了一个小娃娃,就郁闷了好久,现在终于开心了。她本就坐在罗公远的怀里,于是随手揪了一叶子的不知名海草,悄悄地,准备用它戳一下他的脸。   海草一点点靠近,眼看着就要碰到他的脸颊上,罗公远的眼瞳一动,看向她:“你在做什么?”   “你看得见?”她吓了一跳。   他平静道:“修为又恢复了一些。对了,这就是你说的浪吗?”   李妙真:“……”   她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嘲讽,一不高兴,从他的怀里扭了出来。王嬿嬿从一旁游了过来,好奇道:“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李妙真忽的想起阿皎说过的话,问她:“你跟一个叫小白的一起进来的?”   “是的,进来之后,他就不见了。”   小白,就是白二,之前关中大雨的时候李妙真见过他。白二也是一条龙,还是个掌管鄂州降雨的龙,而且海底就是龙的故乡……   她无语道:“我们进入白二的幻境了!”   好家伙,还真是行侠仗义啊,这样下去还有完没完?   “别担心,”罗公远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沉声道:“或许只进有关联的人的幻境。”   这个说法稍稍给了她一点安慰,李妙真朝前游去。很快她看到一座水府,或者可以称之为龙宫。   当然了,不是所有的龙宫都富丽堂皇,眼前这座尤其不是。   巨石砌成的龙宫早已多年失修,四处是断壁残垣,就连门口的九大盘龙柱也倒了一半。原本镶嵌珠宝的地方,都被抠掉了,龙宫门前冷落,连个虾兵蟹将都没有。   李妙真忍不住道:“这太穷了。”   罗公远默然:“……进去看看吧。”   他俩游了进去,不知为何,王嬿嬿没有跟上。入宫后一路畅行,正殿里似乎有老龙在说话。   找了个角落躲好后,李妙真悄悄伸出脑袋,朝里面望了一眼。   数十条龙在开会。   有几条还很眼熟,分别是白二,白四,还有他们那个老叔叔。   一个个都愁容满面,唉声叹气。   为首的老龙王颤颤悠悠道:“哎,真是过不下去了,都各奔东西吧!趁着还有点本事,找条小河流自己待着吧!”   白四这时还是条幼龙,他呜呜哭泣:“父亲,可这里是我的家呀!”   “那也没办法,为父就只剩下一个龙宫了,再分给你们兄弟,那还有立足之地吗?”老龙王痛心疾首:“早知道在你们还是蛋的时候就砸碎了得了!”   白二、白四:“……”   原来龙族里在闹分家,李妙真记得,因为他们奉行分封制的缘故,又不计划生育,导致后代都快饿死了。她指着里面,悄声道:“破产兄弟。”   罗公远:“……”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海,但看起来明显不富裕。李妙真本以为白二是跟罗公远一样的倒霉,没想到,接下来又发生一个插曲。   “白老龙!”龙宫外传来叫嚷声:“你在不在啊?”   “完了。”老龙王嗖一下窜了起来,慌张道:“要债的来了……”   几条龙到处找地方躲,白二早就习惯了,一下子钻进了李妙真所在的角落里。他觉得有点挤,等回过神一看,眨了眨龙眼。   “罗仙师!”他惊愕道:“您……怎么在这?”   “来帮你渡劫。”罗公远幽幽道。   白二感激道:“谢谢仙师……只是,我这心境有点特殊……”   因地方狭小,他不得不化成人形,和罗、李一起藏着。龙宫的正殿里呼啦啦来了好多水族,大多是来催债的。   其中一个红发美人,看着隐隐有些眼熟。   她穿着一身明艳的红衣,已经修成了蛟龙,谨慎地跟在大队伍的后面。她没有别的水族那么凶,只是有气无力地呼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你看,嬿嬿曾经是多么的温柔啊!”白二痴了,眼神也不动:“便是要债,也与众不同……”   李妙真难以置信:“你很光荣吗?”   “不不不。”他连忙解释:“我只是回忆一下当时的美好。后来我被她发现了,她找了个僻静的地儿打了我一顿。”   李妙真:“……”   暂且不提白二奇特的爱好,罗公远听他们对话,疑云笼上了心头。他问白二:“你对王嬿嬿是什么心思?”   “呃,想娶她。”白二羞涩道。他没认出李妙真,有些迟疑道:“仙师,您这孩子都有了,难道也……”   也什么也!   海水似乎冻结住了,罗公远的脸上罩上一层寒霜:他想帮对方渡劫,对方倒想当自己的老丈!   .   要债大军走后,老龙们才出来活动筋骨。   白老龙王道:“赶紧走吧,不走,来的更多。”   白二带着他们走了出来,介绍说是朋友,余龙也没有多问。有几条小龙游过来跟李妙真玩儿,她也好奇地伸出手,碰了碰他们的龙须。   也许是体内另一半血脉的缘故,小龙们跟她也很亲近。   罗公远冷眼看着,忽然想起一句诗,有道是广纳后宫养面首……   没错,现在后宫已经从娃娃抓起了。   他一把将李妙真抱了起来,脸冷得像冰块一样。几条小龙不甘心地游了过来,却被他的眼神吓住,只好缩了回去。   白二这才发现李妙真的天蓝色眼瞳,和略有些熟悉的眉眼,心中咯噔一声,道:“小公主?”   他淡淡点头。   “仙师和公主怎么到了这里?那,嬿嬿呢?”   “不知道。”   听这话的意思,白二以为他们没见过嬿嬿,有些担忧。正巧这会,李妙真问:“为何你的幻境是这一天呢?”   “因为没钱吧。”他不假思索道。   李妙真有点窒息:“……”   但愿,帮他处理幻境的方式不是还钱。   .   龙宫空余的宫殿很多,罗公远寻了一处,带着李妙真走了进去。   殿内只有破烂的石床,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先修炼吧。”他简单收拾了一下,盘膝而坐,闭上眼道:“道法不精,有太多障碍。”   李妙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反正他们也不甚着急。她便在石床上坐下,闭目调理气息。   如果真的要帮助白二还钱,那么她需要一点幻术。   一日。   两日。   ……   一晃就过了七日。   沉寂的殿内,李妙真盘膝坐在石床上,灰色布衣裹住玲珑有致的身材,白皙的肤色在海水里隐隐泛着微光。   她的长发垂到腰际,随水波而动。她慢慢睁开眼眸,抬手看了看。   终于回来了。   李妙真莞尔一笑,眼波流转,明媚多姿。她看空间还在,于是从空间里面翻出一套淡樱色的襦裙,悄悄去偏殿换了。   当小孩子真是太不舒服了,想想这些天的经历,她恨不得把罗公远埋到地里去。   天天睡他怀里太羞耻了!   她穿好鞋袜,刚刚要朝外走的时候,看到一条龙从长廊那里游了过去,在一个金光处停留。   好像是白老龙王。   深海里不知时辰,但听宫外动静,好像来要债的水族们刚刚离开。她原本没放在心上,但紧接着,白二追了过来。   “父亲!”他吃惊道:“您在这里做什么……哎呦呦!”   两条龙不知何故扭打了起来,白二似乎占了下风。李妙真觉得奇怪,她悄悄游了过去,待看清那金光,吃了一惊。   竟然是堆满一口缸的珠宝!那金光,便是宝物折射出来的。   原来老龙王有钱不还,每次等人上门要债后,还要悄悄地来查看啊。   白二放声大哭:“父亲,您知道吗?欠了那么多年的钱,儿在别的龙面前都抬不起头……原来您,不是没钱,是不想还啊!”   “不孝小子。”老龙王骂他:“你的老父亲不需要养老吗?”   一个要护着宝物,一个要抢,俩条龙扭打到一起。李妙真看了会,觉得白二入戏太深了,既然知道宝物在这里,明早剧情倒回的时候再来不就行了嘛。   “白二,”她遥遥喊了一声:“明早再来不就行了吗?”   “也对啊?”白二听到她的声音,心道有理。他想放手,可老龙王担心他泄露消息,不肯放爪。   李妙真不欲掺和这家务事,她瞅了瞅四周,想起自己曾打碎王元宝的无数琉璃,不如下次去海底砍点珊瑚还债。   两条龙开始喷火打架。   她在认真思考深海里宝物的种类。   两条龙扭在一起撞来撞去。   她继续搜索深海里可以用来炼丹的药材。   破烂的龙宫早已经不住他们打架,巨石打造的穹顶摇摇欲坠,被老龙王的尾巴一甩后,轰隆崩塌。   李妙真反应慢了一步,她刚刚想抽身遁走,无数块碎石就砸了下来   下一瞬,她躺在罗公远的怀里,抬眸看到他满眼的担忧,虽是惊魂未定,心却砰砰跳说不出话来。   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长大了,当柔软的身躯贴近他的时候,就连呼吸也急促了一些。他很快将她放下,道:“你在做什么?”   “一时财迷心窍。”李妙真乖乖认错:“哎,有朝一日钱在手啊……”   他眼皮子一跳,尽量心平气和道:“然后呢?”   “广……”她想继续吟诗,忽觉得罗公远的神色有点不对劲,改口道:“咣咣当当数抽手……” 第69章   为了配合气氛,李妙真象征性地甩了甩手。   可是,她离罗公远有点近,这一甩,就差点拍到他的脸上去了……   她赶紧收回了手,装模作样的拍了拍胸口,道:“刚刚吓死我了。对了老罗,这龙王其实有很多钱啊……”   他的眸光追随着她,轻轻道:“我也有很多钱啊。”   “你?”李妙真不信,在她的印象里,罗公远连个正经的道观都没有呢。吃饭辟谷,睡觉嘛,往树上一挂就行了。   罗公远看她的神情,忽然陷入沉思。   为什么,他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   虽说对修道之人来说,钱财不外乎是身外之物,但是修葺道观的时候确实也需要孔方君。   两条龙还在噼里啪啦地互殴,毁坏了大半个龙宫。李妙真游到远处观望,忽然想起一事:“咦,王嬿嬿呢?”   “躲在暗处了。”   “奇怪,她躲起来做什么?”李妙真不明白:“白二喜欢她,难道,她还念叨那个糟老头子,不想发展第二春……”   她脑补了一会儿,觉得王嬿嬿甩掉李隆基,另觅新欢的戏码还挺好看的,忽对他们感情的发展充满了期待。   罗公远看着她神采奕奕的样子,有些无奈地揉了下她的头。   ……   几个时辰后,塌陷的龙宫又复原了。   白二被打得奄奄一息,好在这一日倒回后,他又重新活了过来。赶在家族开大会之前,他嗖一下窜到了藏宝处,在李妙真的协助下搬空了所有的宝藏。   “等还清了债务,我终于能抬头做龙了。”他忍不住诉苦:“小公主,你知道吗?这些年他们都骂我是赖龙之子,就算是凭本事当上了鄂州的龙王,后来也还清了债务,但也几百年得不到升调……”   他捧着珠宝,挺起胸膛去还债了。   这是一个非常光荣的时刻。   虽然这光荣很快就消失了,整个海底都能听到老龙王的痛心大叫,震得龙宫地动山摇。   李妙真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原来,最让他痛心的不是分家,而是顶着污名憋屈的活下去。”   色彩斑斓的小鱼成群结队地从她的脚下游过,李妙真坐在石檐上,晃着雪白的小脚逗鱼。罗公远的眼神被她的动作牵引,至于她的话,是半点没听进去。   “等会劝他们离开,然后,我们会被传送到哪里呢?”她问。   过了半响,都没有得到答复。   李妙真奇怪地侧过头,看他正一眼不眨的盯着自己的脚。她气得一脚踹散了鱼群,脸色涨得通红:“你在看什么?”   罗公远恍若大梦初醒,黑漆漆的眼瞳里,还萦绕着些许温柔。他被凶得没反应过来,轻声道:“怎么啦?”   她忽然泄气。   只好避开眼不去看他,这下才恢复了一向的杠精语气:“罗仙师魂游天地外,哪里听得到我说话。”   他思考了一下,诡异地接上了她的话题:“或许是真正的北冥吧。”   ……   龙宫的华表前,白二万般艰辛的还完了债务,游了过来:“公主,仙师,你们可见到嬿嬿了?”   “来此之前,刚刚从她的幻境里出来。”李妙真开始思想劝退工作:“怎么,你们还想要夺取那所谓光明圣火吗?”   “我一直是要阻止嬿嬿的。”他摇头:“用圣火杀人屠城,这因果她背不动。”   她点头道:“好,那你先走吧,等下我会劝她也离开。”   “不一起吗?”   李妙真似笑非笑:“有些时候,不见就是拒绝。你痴恋这么久精神可嘉,但是也要讲究方式呀……”   白二点头:“公主经验丰富,说得极是。您有什么妙招吗?”   作为大唐打油诗仙,李妙真想了想,忍不住再次吟诗一首:“嘘寒问暖不可少,谁家佳人不爱俏。一追二捧三扑倒,妙!”   白二:“……”   罗公远:“……”   在大唐,这直白粗俗的诗句,真是极其罕见。白二郑重道谢,他闭上双眸,心中默念外界,一道白光遁过后,就瞬间没了踪迹。   随着白二的消失,海底龙宫开始消融、一点点崩塌。   远处有一抹熟悉的身影,正是躲藏在暗处的王嬿嬿。   李妙真朝她激情喊话:“你还不走吗?便是你得了圣火,毁了大唐,你真的开心?你在报仇,还是毁掉你自己!”   红色波浪长发垂落到王嬿嬿的额前,她低头不语,过了会才慢慢抬起头,眼眸里泛着水光,可她还在笑:“不了,我其实,并不爱他。”   她爱的只是孔升真人的一个虚影。   从来不是李隆基。   曾几何时困于泥潭之中,孔升真人如一道光照亮了她的人生。她痴迷、美化他,但也知道他们绝无可能。   所以当三十六诸天上的孔升天帝落入凡尘成了帝王,她才敏锐地嗅到一丝希望,不惜一切代价,潜入长安,成为他的宠姬。   然后……她发现自己只是爱上了一个影子。   王嬿嬿想通后,她的身形也消失了。   她离开了。   李妙真紧张地等待下一个场景的切换,可是等了很久,什么都没有。四周是白茫茫的天地,低头能看到自己的倒影。   雪花落了下来,越下越大,积雪渐渐到了膝盖。她有些茫然,回首道:“这是哪里?”   罗公远替她拂去碎发上的雪花,眺望四周白茫茫的天地,隐约能看到一个小黑点。那似乎也是一个人,在步履蹒跚地前行。   “大概,这里就是真正的北冥。”   .   北冥是雪原,也是风原。   每隔一会儿,就会有飓风席卷而来,夹着雪花,肆意飞舞。又过了一会儿,空中雷电交加,一道道紫色雷电将苍穹撕裂成无数个碎片,照得雪地一片亮白。   飓风再次刮起,李妙真要站不稳了。   尽管她也会道术,却架不住这风大,定风符都没有作用。罗公远披了件白色斗篷,盘膝坐在雪地中,若非那飘动的墨色长发,恐怕看着也像是个雪人了。   “躲过来吗?”他问。   “不不……不……”李妙真还是要面子的,她现在又不是三岁孩童!风太大,她只能紧紧地揪住罗公远的衣袖,连脚都被吹离了地面。   过了一会。   李妙真躲在他的怀里,乖得像个小白兔。   毕竟,要向现实低头。   他低低一笑,垂下好看的眼眸,薄唇也勾起一个向上的弧度。宽大的斗篷几乎将李妙真整个人都给遮住了,留了一条缝,让她往外看。   “雷上有火光……”她看了看,认真道。   罗公远也在凝望着天际:“莫非,这就是他们要找的雷火吗?”   飓风、大雪还有雷电交加,茫茫天地里只有这些。如果能将雷火收集到一个容器里,那么随随便便拿出一点,都能摧毁整座长安城。   不过,雷电之威太大,寻常人莫说收集,便是靠近一点儿,可能都回不来了。   外焦里嫩算是好的,魂飞魄散才是归路。   “我有一把紫电锤。”她想了一会儿,道:“好久没跟器灵说说话了,这不,见到了他老乡,也该出来打打招呼了吧!”   罗公远不知老乡是什么含义,没回话。   她从空间里取出了紫电锤,因签订过契约,所以器灵顺从的钻了出来。器灵没有形态,像是一团灰雾一般漂浮在空中,用半睡不醒的语气道:“何事?”   “我想要点雷火,你能去吸吸吗?”   器灵道:“大概可以。只不过,我凭什么要帮你?”   李妙真:“……”   看得出来,这器灵有点不安分,想讨价还价啊。   虽然签订了契约,但紫电锤到底是上古的圣物,对她并不是真正的服气。李妙真也不恼,她开始谈条件:“你一个锤子,我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所以,没具体要求你说个锤子。”   器灵:“……”   它用了好大一会儿也没理解最后一句话,干脆放弃了,直言道:“这里是北冥。我听说,主人曾经囚禁于此,快两千年了,不知他是否还在这里。”   紫电锤的主人,是截教主。   刚来北海的时候,罗公远也提起过这个传说。相传当年截教覆灭,教主欲重炼天地,但并没有成功。民间传说,他被带到九重天上;也有人说,是被囚禁于北海,困于心魔。   “我们跟他没有牵扯。”李妙真摇头:“怎么能找到他呢?”   器灵道:“不知。”   “那你说个锤子。”   器灵:“……”   此时飓风停了,雪原暂时恢复了平静。李妙真从他的斗篷中钻出来,望了望四周。   果然,除了他们以外,还有突破幻境来到此地的人。   虽然不多,但零零散散也能看到几个。有一位老翁,一看就呆了很多年,身上既不落雪,也没有雷电的痕迹。   他整个人像一根草一样,扎根在雪地上,不言不语。   李妙真试探地朝前走了一小步,老翁听到动静,就吓得蹦了三步。   她:“……”   这是资深社恐吗?   这会罗公远已经看破了老翁的真身,悄悄告诉了她。原来这老翁真的是一根草,所以雷电绝缘。   “您好啊?”她只得遥遥喊了一句:“您见过截教主吗?或者知道怎样找到他?”   老翁不为所动。   罗公远出声道:“跟草不能这么交流……”   他接住几片雪花,随手甩了出去,雪花幻化成白蝶,围着老翁蹁跹飞舞。   老翁的身形微动,像极了随风摇曳的草。   李妙真感叹道:“看来无论心意多么坚定的仙草,遇到狂蜂浪蝶,也抗拒不了啊。”   罗公远:“……”   点点青光从老翁的身上飞出,落入白蝶上,慢慢朝东飞去。他们连忙跟上,走了不知多久,青光消散了。   罗公远伸手触碰了一下虚空,道:“用紫电锤!”   她拎起锤子就砍,虚空像是冰幕一样瞬间碎裂,露出了一片冰原。   他们带着器灵,信步前行。   冰原没有雪,只有厚厚的,像镜子一样的冰面。往前,有一尊冰雕,屹立于天地间。   是一位仙长,端坐于十二品莲台之上,闭着眼眸,无声无息。   一刹那间,李妙真的脑海里冒出一个离奇的想法: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第70章   器灵见到旧主,有些激动。   灰雾里闪烁着滋滋的电光,像一朵云似的朝冰雕飞去。冰面上倒映出截教主清冷孤傲的面容,眉头深锁。   见器灵飘远了,她才小声叹了声:“我现在觉得那句话还挺道理。”   罗公远道:“嗯?”   “放下执念,立地成佛。”   他忍俊不禁:“你可是个道士……”   “此佛非彼佛,大概只是一种境界嘛。”李妙真不以为意,道:“不过,换作是我,亲身体会截教主的遭遇,恐怕我也看不破。”   他们走到冰雕的前面,先天圣人的威压仍在,大道盘绕周身,神光若隐若现。   罗、李二人郑重下拜。   器灵不会哭泣,可无声的悲伤更让人动容。它绕了一圈又一圈,末了,低低道:“走吧。”   世上没有任何人有能耐救截教主出北冥,除了,他自己。   李妙真没有动,她忽然出声道:“其实以前我很喜欢玩一种游戏,开局拿最烂的牌,一步步打赢最漂亮的仗。”   她想到的是前世曾玩的一款皇帝成长游戏剧情版,可以扮演历朝历代的皇帝。有时候,开局盛世未必有意思,成为亡国之君,才有力挽狂澜的快乐。   没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可她仍在继续唠叨:“从有到无,从无到有,不比安享盛世有意思吗?一切都能改变,只是不够完美。”   不够完美。   罗公远不觉凝神思索,又有多少人卡在了对完美,或者曾经完美的执念中呢?   冰原上静悄悄的,李妙真并不指望她的心灵鸡汤能够融化这千年的冰河。她招呼了一下器灵,喊它回去收雷火。   器灵也心知不可能,于是顺从的跟上了。   两道背影很快消失在冰原上,一切又重归寂静。然而诡异的是,伫立千年不动的冰雕,忽然发出异样的断裂声,一条细细的裂痕出现在额上。   ……   回到北冥雪原,恰好飓风停了。   李妙真用力朝上一抛,紫电锤卷着雪花飞入虚空中。她送上祝福:“去吧,锤卡丘!你是最棒的!”   器灵已经不再认真思考她所说的话,专心干活。亮的发白的雷火顺着紫电锤的锤柄蔓延,最后被吸了进去。   过了会,吸够了的紫电锤才从空中遥遥落下,经过雷火的淬炼后,确实显得不一样。   李妙真赞道:“开了光的就是不同。”   器灵滋了一声正想说话,她赶紧补充:“话粗理不粗,说你美呢。”   器灵没声了。   罗公远觉得匪夷所思:“就连神器也需要夸赞?”   她将紫电锤丢进空间里,才笑道:“众生皆有对美的追求啊。”   罗公远:“……”   飓风再度刮起,他们只得先避风,再离开。远处有一个红艳艳的火球朝这边滚来,差点烧焦了老仙草。   李妙真躲在斗篷里,往外瞄:“这是什么?”   话音未落,那火球里跳出一个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啪一下甩出一头乌黑亮丽的黑发,扎根中雪地上,一双眼眸是暗红色的。   “这是谁?”她小声猜测。   那少女忽然转过眼眸,朝她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少女的眉心有火焰在跃动,像极了苍穹之上的雷火。   李妙真歪头想跟罗公远讨论一下,却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少女,顿时恼了,无名之火一下子涌了上来,道:“老罗!”   他没接话,李妙真更气了。   此时飓风停止了,少女啪一下拔出了黑发,冲着他们冷冷一笑。罗公远低声道:“雷火已取,速回北海。”   言罢,他站起身。   她瞥了罗公远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于是闭目打坐,在心中默念外界。   只是周围好像并不太平,两道突如其来的法力碰撞,让整个雪原都剧烈震颤。   就在离开雪原的千钧一发之际,她睁开眼,放弃了。   雪原上空,斗法现出光芒万丈,雪花卷入法阵里,罗公远随手一点,雪花如海浪般飞腾,将这一块天地罩住。   那少女,亦是身份不明的存在,竟然随手取下苍穹之上的雷火,攻击罗公远的法阵。   李妙真起身,快步走到他的身边。   罗公远脸色一变:“你怎么还没走?”   她没有答话,专心盯着法阵外的强敌,道:“我们又得罪了什么人?”   “北冥的灵物。”   李妙真吃惊道:“北冥也会有灵物?”   雪花结成了一层层厚壁,雷火在里面燃烧跃动,发出耀眼的光芒。施法的时候,是没法离开北冥的。   而所谓灵物,是被一方天地孕育出来的意识,可以是人,是妖,但更多的是以灵的形式存在的。   像北冥这种光照不进来到角落,竟然也会孕生出灵物。   他们取走雷火,或许是触犯了北冥的大忌。   雷电一道道击来,冰雪组成的法阵摇摇欲坠,眼看着撑不了太久了。罗公远道:“你先离开,出去后我自然会去找你。”   李妙真小声道:“我怕你出不来了……”   他没有听清,道:“什么?”   她没有再提那个话题,盯着少女眉心的火焰,道:“看她,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俩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光明神!”   .   拜火教的传说中,光明神,诞生于北冥。   老仙草不小心掉进了决赛圈,这会扎根在雪地上瑟瑟发抖。罗公远派了几只白蝶去问讯,没多会就回来了。   白蝶围绕他们飞了一圈,就消失了。罗公远抬眼看她:“你的锤子……”   李妙真恍然大悟,道:“哦,锤子!”   先前的思路被罗公远的阵法带飞,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个上古神器紫电锤呢。   刚刚歇息没多久的器灵再次被召唤了出来。   它得到了李妙真的赞美,再次元气满满飞上空中,恍若一根完美的避雷针   再瞬间吸去所有的雷火。   冰雪法阵破开,紫电锤滋滋闪着电光落到李妙真的手上。她没想到这锤子还有奇效,忍不住再次赞美它:“神功大成紫电锤……”   罗公远打断她的诗声,道:“我们去看看吧。”   他抬脚朝前走,李妙真欢快地追了上去。罗公远回眸望了她一眼,眸光微闪。   那红衣少女没了雷火的加持,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凡人。她的眼神里迸发出强烈的恨意,盯着他们,咬牙切齿。   罗公远道:“光明神?”   她对这个称谓没什么反应,李妙真又做了一个骨科神教的教徒常用朝拜动作,她有了反应,愈发暴躁起来。   这跟他们预想的有点不太一样,少女甚至再度发起攻击。罗公远伸手挥去法光,皱眉道:“怎么,你不是拜火教的神灵?”   “不是!”   许是多年未曾与人交流,少女的声音沙哑,语调发音也有些平。俩人有些迷惑,看这态度,倒全是敌意。   而且,在这与世隔绝的北冥,她好像还听说过拜火教,以及光明神。   他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道:“莫非你与他们有仇?”   少女点头。   李妙真道:“我们并非是拜火教的拥护者,甚至是站立在对立面的。你们是什么关系?我听说,光明神诞生于此。”   少女不肯说话,李妙真想了想,让器灵去交流。   ……   光明神的故事要从很多年说起了。   北冥自诞生之际,就布满雷火和幻境,充斥着人的各种情绪。有欢乐,有希望,但更多的是痛苦和怨气……   久而久之,北冥里诞生了两个灵物,一个集光明而生,一个聚怨念之力。   用凡人的话来说,一个是光明神,一个是黑暗神。   两个灵物在北冥一过就是几千年,彼此的神力差距越来越大。终有一日,在一个男人的帮助下,黑暗神逃走了。   黑暗神虽走,但是一直觊觎北冥的雷火,因为其拥有毁灭的力量。只是阴暗的生灵,很难通过幻境的试炼。   这些年,陆陆续续有人到北冥,试图夺取雷火。   ……   听完器灵的叙述,李妙真有点疑惑:“可她好像不是那么纯粹。”   “黑暗神逃走多年,恐怕她已经集光明黑暗于一身了。”罗公远道。   “双修啊。”   “什么?”   “没……”   拜火教一向宣称光明神是自家的最高神灵,如今看来好像不是这样。李妙真又道:“如果黑暗神在拜火教作乱,那么该怎么办呢?”   器灵继续去交流。   片刻后,器灵回来,没说什么。   “光明神并不纯粹。”罗公远低声道:“她也吸了多年的怨气,更何况,她并不想伤害黑暗神。”   “你说的有道理。”李妙真难得夸赞了他一句。   “走吧,我们先离开北冥再说。”   李妙真颔首同意,这次器灵和光明少女沟通好了,双方休战。俩人正欲离开,谁料,北冥又刮起了飓风。   她始料不及,脚下没站稳,一下子扑在罗公远的身上。然而他也没来得及反应,一下子被她扑倒在地,急忙定住才不至于被风吹走。   李妙真压着他,一双大眼惊魂未定,转悠悠看着他。   他们离得如此之近,几乎是亲密的贴合在一起。   暧昧的气息在俩人之间缠绕,罗公远幽幽出声:“这就是,一追,二捧,三扑倒?”   李妙真:??? 第71章   之前,在白二的幻境里时,她还用这句打油诗来鼓励他继续追求王嬿嬿呢。   现在怎么完全颠倒了,变成她追求罗公远?   真是……又气又恼,简直对他无话可说!   偏偏罗公远还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还伸出手揽住她的腰。俩人鼻尖相对,几乎只要她再点一下头,就能碰到他的唇。   李妙真的耳根子都红了,双颊灿若朝霞,连大气都不敢喘。就在她寻思着怎样从罗公远的身上爬起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大腿上好像硌到了什么东西。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没有任何经验,但理论知识还是丰富的。李妙真吓得一下子就弹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大叫一声,就被飓风吹没了。   罗公远:“……”   他虽然能隔空取物,但是不能取到一个大活人啊。北冥很大,谁也不知道边缘在哪里,他顿时消去所有旖旎的神思,迎着风去寻人。   ……   风停了。   李妙真从雪堆里昏昏沉沉拔出了头,抖了抖头上的雪。   她被飓风吹得都没脾气了,感觉整个人坐了个疯狂版的过山车,虽然每次飓风持续的时间不到一刻钟,但这次她感觉足足过了一个时辰。   幸好地上铺满了厚厚的一层雪,摔下来的时候,感觉也不是很疼。   李妙真抬眼望了望四周,忽然愣住了。   很奇怪,这里不再是一望无际的雪原,而是一个很熟悉的庭院,里面种满了梨树,前面红墙黛瓦,像极了皇城。   “公主怎么摔倒了呢?”身后有人俯身搀扶她,她听到这熟悉的称谓,回眸一瞧,是个宫人。   隐隐还有些眼熟,好像是昔日安仁殿里的人,只不过看起来比先前又老了几岁。   “这是……”她蹙眉。   宫人还以为她是摔疼了,连忙搀扶她起来,吩咐其他人去拿跌打酒。李妙真懵懵懂懂迈入殿内,看里面清冷无人,问:“薛才人呢?”   “公主忘了?早在天宝十五载的时候,才人就过世了。”   天宝十五载?   可李妙真记得,现在才是天宝十三载年底呀!   李妙真不觉道:“现在是什么年份?”   “公主,是宝应二年了。”宫人笑道:“本该称您为大长公主,但是册封典礼还没举行,奴婢不敢失言。”   在唐代,大长公主是对皇姑的称谓。李妙真的头很疼,她命宫人取来铜镜,朝里面看了一眼。   还是熟悉的十五岁模样,但听宫人的语气,李隆基早已逝世了,就连太子李亨也没了,现在是广平王李豫在位。   不对,她原本在北冥,被飓风吹走了,她不可能在长安。   全是幻境。   李妙真蹭的站起身,不顾宫人的阻扰,朝外奔去。她法力还在,空间也能使用,当下坐着铁鸟上了天,留下安仁殿的宫人对着天惊叫。   太极宫外,是茫茫的雪原,不是长安是北冥。李妙真想往外冲,却被结界弹了回来。   她抬头望着苍穹,雷电当空,格外眼熟。   北冥连外景都不屑于编造了,清清楚楚告诉她这是个幻境。李妙真呆了一会儿,又坐着铁鸟回到安仁殿了。   现在,她必须要先搞清楚,突破这个幻境的条件是什么。   .   “所以,因先皇的嘱托,陛下封您为寿安大长公主,下嫁苏发……”   炭盆的火焰熄灭,殿内最后一点热气也没了。宫人从头到尾,将她得封公主的始末讲了一遍,原是当年李隆基退位后,因李亨听信宦官李辅国的谗言,将他迁居甘露殿。   此时,高力士被流放,亲信们都惨遭清洗。唯有她陪在李隆基的身边,侍奉他的起居。   后来,李豫拜见太上皇的时候,李隆基吩咐他,若有朝一日即位,请封虫娘为公主。   宝应元年李豫即位,驸马都尉苏震之子苏发,跟随他收复二京,荡平余寇有功劳,因此李豫将皇姑下嫁给他。不日,就要举办册封礼,以及婚礼了。   李妙真听得十分无语,挥了挥手,让宫人退下了。   初入北冥的时候,她在幻境也在安仁殿,因为那时的她手无缚鸡之力,是这十多年来她最弱小、最害怕的时刻。可是她并不害怕嫁人,她只是不想。   她为什么又身处幻境里?   为什么北冥要让她嫁给苏发?   她抬起手,朝安仁殿的地板上打下一道法光,瞬间劈开一条裂缝。   ……   翌日清晨。   李妙真几乎一夜没睡,都在思考北冥的用意。走到安仁殿正殿的时候,她顿住了。   昨日劈下的裂缝还在,没有消失。在这个幻境里,时间会朝前翻,不会重复倒回。   这跟以前很不同。然而更加离奇的是,昨日还说册封公主的大典要在一个月后,可今日,宫里的内侍就来传旨了。   “……钦封,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第二十九女虫娘,为寿安大长公主……”   她领了圣旨,宫人们纷纷来道喜,李妙真也懒得搭理。   突破不了幻境,她只能等待。   第三日。   时间流逝的更快了,这一日清晨,宫人们就上来给她梳妆打扮,准备大婚。李妙真一点也不愿意,在众人的惊呼中,她跑了。   第四日。   清晨,她从铁鸟上被迫瞬移至安仁殿,宫人们簇拥着她,给她梳妆打扮,准备大婚。看来,如果她不同意大婚,这个场景就会不断地倒回。   李妙真给自己做了下思想工作,反正是幻境,那就凑合着去看看吧。   她勉强套上婚服,先去御前谢恩。多年没见的大侄子李豫亲自扶起她,并赐予了美酒。   她没想太多,一饮而尽。   因为是公主之尊,宫廷的婚礼和民间大有不同,新驸马迎亲的时候也要先来面圣、谢恩。依礼,李妙真用扇子遮住了面容,但当新驸马踏入殿内时,她用余光瞥了瞥,果然是苏发。   心底忽然涌上一股难言的失落,她也不清楚那是什么。   她都被飓风刮走三天了,罗公远竟然还没找到她。   李妙真闷闷不乐的站着,听苏发跪下来谢恩,听语气十分欢喜。大侄子李豫也没有为难他什么,一套流程走完后,就打发她上轿。   走出大明宫含元殿,她抬眸望着苍穹上的雷火,微微一叹。   大红婚服的裙摆拖的很长,像是大雪中盛开的罂粟花,明明是大喜之日,可她一点也不开心。她走上御桥,桥下便是新驸马带来的迎亲队伍。   “公主,”苏发与她并肩前行,心情激荡,忍不住说起了悄悄话:“十年了,苏发终于得偿所愿了。”   红扇遮住她不悦的神色,她拾级而上,走到御桥的最高处的时候,一道惊雷劈到了桥上。   电闪雷鸣中,一紫衣仙师从苍穹上落下,几乎瞬间就落到他们的面前。   罗公远看着这一幕,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他面色苍白好似刚刚大病一场,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跟我走!”   “你是谁?”苏发大惊,今日大婚他没有带剑,只好大喊:“来人,有人劫持大长公主!”   大明宫的禁军围了上来,罗公远轻飘飘一挥袖,众人便都倒下了,苏发也不例外。他想带李妙真走,她却愣了一下。   他的心一沉:“你不想跟我走?还是说,你没有醒来?”   “不是,我清醒着呢。”李妙真放下扇子,随手扯下发髻,瀑布般长丝垂落。她也不喜这嫁为人妇的发髻,将金冠一扔,道:“你就算带我走了,明日一早,我还会回到安仁殿内,继续等待发嫁。”   他看着那苍穹之上的雷火,冷冷道:“这就是那所谓光明神的算计!”   “原是她?”   罗公远颔首。   这几日他一直在寻找,兼今日的场景,以及李妙真的经历,大概推算出她失踪的缘故。北冥是一个布满幻境的地方,心境稍有不稳,都会重新落入幻境中。   更何况,光明神是北冥的灵物,她更能洞察人心,操控幻境。   李妙真压在他身上的时候,那一瞬的惊慌,害怕,都被光明神留意到了,并且借助飓风,亲手将她送入了幻境之中。破解的办法,说简单倒也简单……   大明宫的禁军如潮水般涌来,打扰了她的思绪。见此,罗公远带着她,瞬间到了大角观。   这是他曾经的炼丹室,殿外白雪纷飞,殿内温暖如春。   丹炉的火焰熊熊燃烧,李妙真浑身燥热,她的眼神游离到了罗公远的脸上,脖颈上,感觉自己很不对劲。   “你怎么了?”   罗公远伸手握住了她的脉,立刻察觉到了不对:“你刚刚喝了什么?”   “御酒啊……”   她的心也咯噔了一声,差点被吓得要跳进丹炉。她终于明白了幻境想让她做什么,那就是……某种特殊的修炼!   所以幻境选择了苏发,他一心想尚公主。   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泪水,用近乎祈求的语气问罗公远:“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罗公远闭上眼眸,深深呼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有。不过,还是要委屈你一些。”   李妙真:“嗯……”   他抱着她坐到地上,皱紧了眉,汗水从额上滑落。他像是抱住了一只难缠的小猫咪,小猫咪张牙舞爪,她越难受他越是心疼。   颤颤伸出手,朝下滑落。   他不知该如何出声安抚小猫咪,也许行动大过一切言语效果。罗公远将她揽入怀中,心中一叹。   机会近在咫尺,可最终那一步,他做不到。   小猫咪轻声喵喵叫,分不清是啜泣还是别的欢愉情绪。她的发丝被汗水打湿,脸也红得要命,只敢躲在他的怀里,假装自己睡着了。   偶尔,她的双肩也会起伏微动,完全出卖了她试图装睡的意图。   殿外的风雪渐渐停了。   炼丹室、大角观的景致消失,他们又回到了北冥。 第72章   冰凉的湖水让她彻底清醒了。   李妙真从北冥的水面上抬起头来,双手朝前一推,朝岸上游去。不远处,小梨蹦了起来,欢快地朝她奔来:“呜呜呜!公主,你总算出来啦!”   她抬眸一瞧,小梨都饿瘦了,皮毛都不如先前光亮了。   在幻境里呆了很多日,李妙真也没仔细算过,可能都将近一个月了。她游到岸边,正想上岸,一只手扶住了她。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骨节分明,很好看。   然而,她垂眸看到这只手,脸蹭一下就红了。有些不愿意回想的画面又浮现在脑海里,像魔咒一样挥之不去。   太羞耻了!   去一趟北冥,她感觉自己整个人的自尊都没了。   先是被迫变回了襁褓之中的小娃娃,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而后每日躺在他的怀里睡觉,动不动就被抱起来;最后,她还急需他的搭救……   李妙真是要面子的,发生这么多事情,她已经无颜面对罗公远了。   她想离他远远的。   虽然他的手,确实……哎……   她下意识甩了一下,溅他一身的水。李妙真虽然心灰意冷没什么力气,但她还是挣扎着爬到了岸上,抱了抱小梨。   阿皎、王嬿嬿还有白二,此时也快速走了过来,七嘴八舌问她话。   “公主您咋才出来啊?”   “没事吧?”   “北冥里面到底是什么样?”   ……   罗公远备受冷落的站在一旁,他的脸色也有些古怪,不像是太开心的样子。王嬿嬿留意到他们俩之间的诡异氛围,问:“你们俩吵架了?”   李妙真矢口否认:“没有!”   话虽然这么说,可她还是不肯抬头看罗公远一眼,甚至要远远避开她。王嬿嬿等人愈发觉得诡异,但是又不好意思去问。   阿皎看她的眼角有些潮湿,眼睛也有些红肿,好像哭过的样子。阿皎蹭一下站起身,指着罗公远道:“那是他欺负你了?”   欺负?   若是不论情境,那这个词用得可真是妙。   李妙真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阿皎已经撸起袖子想要去找罗公远打架了。她急忙拦住,摇着头道:“等等,他没有!他……反而帮了我很多。”   白二赶紧帮罗公远说话:“是啊是啊!在海底龙宫的时候,小公主还很小呢,当时都是罗仙师抱着她的。”   他自以为很懂:“嗯,就像父亲照顾闺女那样。”   罗公远:“……”   李妙真:“……”   就连王嬿嬿也忍不住踢了白二一脚,怒道:“你瞎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那是我闺女。”   白二自觉失言,默默退到后面不敢再说话了。阿皎狐疑地看了看他们,摇头道:“真是搞不懂你们。公主没事就好。”   “走吧,我家小梨都饿瘦了。”李妙真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抱起小梨,提议道:“出去吃点东西。”   小梨开始疯狂朝罗公远挤眉弄眼:“啊,涮羊肉呀涮羊肉!”   罗公远没有回应,他走在最后,眼神似有似无的瞥着她,心中既烦躁,又不解。   他不是登徒浪子,当时为形势所困,才出此下策。只不过,对方出了幻境就翻脸不认人,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小梨继续疯狂暗示。   大概是嫌它聒噪,李妙真腾出了一只手,堵住了小梨的嘴。   .   离北海最近的是游牧民族的草原。   入冬了,草原上一片荒凉,没有人烟也没有牲畜。王嬿嬿多年独自生活,经验丰富,她丢下一句稍等,就飞走了。   过了会,她抓了四五只野狼,还有两只羊回来。   人的双手肯定是抓不了这么多牲畜的,因此王嬿嬿现出龙身,把所有爪子都用上,才将猎物都带了回来。   阿皎早已架起了一堆火,点燃后,小梨自觉蹭了过去。   毕竟是大猫,天生有着对温暖的狂热追求。   白二过去帮王嬿嬿处理猎物,离火堆较远的地方,便只有罗、李二人默默坐着。他俩离得不算远,中间隔着两三个人的空隙,李妙真垂着头,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你便打算一直这样疏远我吗?”   冷不丁,她的耳畔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淡淡的,似乎还带有一些幽怨。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怎么答复,只好轻声道:“没有。”   “可你离开北冥后,几乎就不愿意同我说话,甚至不愿意再看我一眼了。”他抿唇苍凉一笑,道:“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改好吗?”   罗公远一向自负,很少用这样谦卑的语气交谈。她听到之后,心中却也不舒服,又寻不出缘故。   实际上,她并不知道罗公远做错了什么。   一路相携走来,其实他比刚刚认识的时候更好。他在意她,呵护她,这一切都是亲身体会过的。可是,她现在压根没法心平气和的跟他说话。   李妙真的声音细弱蚊虫:“没……”   “那是什么缘故?”罗公远追问。   “哎……”她抱住了头,压根不想答话。   北风萧萧,俩人之间沉寂了很久之后,烤肉的香味传了过来。俩人都饥肠辘辘,可谁这会儿,都没心情进食。   人在难受的时候,是真的会茶不思,饭不想的。   李妙真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她一向镇静且自信,但现在的情绪,是她从未经历过的。面对罗公远的追问,她想了许久,才缓缓道:“没有,理智上,我很感谢你,真的。”   可这话一听,就是话里有话。   阿皎等人远远坐着,看他们交谈了起来,不敢过来趟这趟浑水。罗公远的眼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的声音很平静:“还有呢?”   “可是,我确实一看到你就紧张……”她艰难道:“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我也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风哗哗刮着,篝火滋滋燃烧,草原上的荒草随风摇曳,她的眼里可看万物,唯独不敢看他。   过了很久,才听到罗公远的声音。   “好了,我知道了。”他不带感情道:“既然我在此还是惹你心烦,那我先走了。”   李妙真没有说话。   她犹豫着在想该怎么回复,却听到篝火对面阿皎的声音:“咦?!罗仙师怎么突然走啦?”   她惊起转身,果然,空荡荡的草原上,早已没了罗公远的踪迹。   ……   七日后。   范阳城的上空,李妙真身着一袭白色道袍,安静地坐在铁鸟里,俯瞰下方。   她只扎了个简单的发髻,一张素容没有经过任何的妆扮,美则美矣,但有些冰冷。阿皎和小梨一前一后的坐在她的身旁,时不时瞥她几眼。   王嬿嬿和白二已经离开了,阿皎觉得她不对劲,非要留下来盯着她。   李妙真觉得自己没什么异常,她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虽说在夜里总是心情沮丧,可能是在北海里被吓到了。   偶尔,她也会盯着一个角落,唇角勾起,浮起一个她自己都觉察不到的笑容。   只是这种短暂的快乐总会被突如其来的烦躁所占据,李妙真为了避免自己受到影响,她立刻着手调查骨科神教的光明神一事。   现在是天宝十四载春,北海里时光流转飞速,原来人世间已经过了年了。   去岁离开的时候,陈玄礼正咬死了杨国忠不放,双方正处于火热的斗争中。她正思考着去哪里打探一下情况,阿皎将头凑了过来。   “公主,”她贼兮兮笑道:“昨晚你说梦话了,你知道吗?”   “有吗?”李妙真镇定自若,自从她们从游牧民族的手里收了一套帐篷,最近晚上都睡得可好了。   “当然有!”阿皎夸张道:“你梦里总是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呢。”   李妙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阿皎,你别故意诈我,我可不是小梨哦。”   无辜中箭的小梨张了张口:“嗷呜……”   阿皎随手撸了把小梨的头,笑道:“怎么可能。公主在梦里,叫着罗罗呢。”   轰隆   李妙真艰难维持了好几日的平静崩塌了,她迅速脸红耳热,不敢置信道:“这怎么可能……”   “咦?”阿皎非常感兴趣,伸手摸了摸她滚烫的脸颊,问:“这罗罗是谁?该不会是罗仙师吧!啊哈哈哈哈!你们叫的可真有趣!”   她放肆大笑,李妙真气得想打她:“怎么可能,我们早就分道扬镳了!你听错了吧?说不定是萝卜,螺蛳粉,还有大葱卷烙馍!”   阿皎的笑声一顿,疑惑道:“那是什么?公主在梦中可没这么说,公主说,罗罗,放手,不行啦……”她的声音有点嗲,听得李妙真都浑身不适。   等会,她就要下去再买个帐篷,彻底跟阿皎分开睡。   “你们到底怎么了?”阿皎不依不饶。   李妙真只得含糊其辞:“也没什么,就是在北冥里,他总是抱着我,要知道我也挺烦的……”   “你烦吗?”   “是啊。”李妙真点头:“我都不想看到他。”   “我怎么觉得,公主不是心烦呢。”阿皎摸了摸下巴,翻眼想了一会,她也算是一只见多识广的蛟。   过了会,阿皎幽幽开口:“公主怕不是心烦,是心动且害羞了吧???” 第73章   心动?   她的心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去想,她怎么会对老罗心动!   可是脑海里又有一个声音,用一种不怀好意的音调跟她说话:不肯承认?你听听你的心跳得有多快,这不是喜欢,还能是什么?   又有一个中气不足的声音在狡辩:是害怕!   前者平静道:啧啧,老罗多喜欢你,有什么好怕的。   后者越发有气无力:算了吧,那是过去,现在他大概已经放弃了……   两道声音都消失了,李妙真的心里空空的。她闷闷不乐地垂下眼皮,嘴里还逞强:“阿皎别胡说。”   “公主长大了,也有心事了。”阿皎到底还是那个阿皎,她略带些兴奋道:“公主,有些事呢,一回生,二回熟!抱一下又算什么呢,只要你愿意,我带你去体验一下极乐之境!”   小梨道:“咦,是去吃涮羊肉吗?”   “什么涮羊肉,咱们去吃涮童男。”   李妙真:“……”   她连连摆手拒绝:“吃人是违法的。”   “哎,谁说那个吃!”阿皎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悄声道:“等你阅尽千帆,就知道那不过是毛毛细雨,不值得挂念。”   阿皎难得说得这么有哲思,有文采,让李妙真也出神地回忆了一下幻境里的经历。虽然她那时醉了,衣衫不整,颜面尽失,但那种滋味就像是头次喝到桂花酿酒,入口便是芬芳,之后的每一口滋味,都醇馥幽郁。到最后有如烟花绽放,如痴如醉,忘乎所以。   似乎锁骨上还留有他的温度,彰显著一切是多么的荒唐。   她的脸又红了。   阿皎见她失态,惊了又惊,捂着口说不出话来,脑海里已经脑补了十二个时辰。   ……   范阳城里戒备森严,守卫在城门口一个个盘查身份,除了要有过关的身份文牒,还看相貌。   李妙真伪造了一份文牒,她又长得像个栗特人,因此顺利进去了。   当然,她本来可以直接落到城中,但是李妙真担心引起拜火教妖师的注意,因此谨言慎行。   高大威猛的栗特士兵把守着范阳的坊市与街道,出入坊市还要再被盘问一遍。李妙真看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就知道如今的形势对安禄山并不利了。   她用穿墙术混入坊中,在里面转了一圈,毫不意外看到很多拜火教的红祠,想要进去却被拦住。   教徒叽里呱啦对她说了一番话,李妙真一个字也听不懂。   完了,她不会说外语。   她只好假装愤怒地跺了跺脚,转身就离开了。在北冥中,李妙真知道这红祠里供奉的并不是光明神,而是黑暗神。   想想也真够嘲讽的。   因为不懂栗特人的语言,李妙真在范阳城里几乎没什么收获,这里汉人很少,栗特人居多。日暮时分,她回到了搭在荒野上的帐篷里。   阿皎好奇道:“公主有什么收获吗?”   “戒备森严,大概是得到了长安城里不妙的消息吧。”李妙真盘算着:“要不然,我还是先去长安看看情况?”   “也不知道归真观怎么样了。”阿皎怀念了一下过去。   说起归真观,倒让李妙真心中一动,她云游四海无处为家,一直有些漂泊感。不过,要建个道观,首先缺钱。   她问阿皎:“附近有海吗?海里的东西可以随便拿吗?”   谈到这个阿皎就很懂了,她兴致勃勃道:“公主想要什么?”   “我缺钱了。”   阿皎道:“那为什么不去赌坊?”   李妙真摇头:“赌钱不好,我想去海底砍点珊瑚,再捞点珍珠……”   阿皎不以为然道:“赌坊怎么啦,愿赌服输。不过对我们来说,海底的珊瑚不是很值钱,重要是品相。公主若是喜欢,过几日咱们去瞧瞧。”   她说完,盯了会李妙真的手:“今天没有买酒吗?”   “刚刚都说缺钱了。”李妙真指着帐篷外的几百个酒坛子,无语道:“你自己喝不说,还带坏了小梨。”   阿皎:“……”   她们在这已经住了几日,李妙真顺手画了张范阳城的地图。她给自己又搭了一个帐篷,彻底跟阿皎分开了。   黑夜降临,躺在温暖的褥子上望着黑漆漆的蓬顶,她想睡,但很难睡着。   忙碌的白日可以让她忘记一些事情,但是到了深夜最寂寥的时刻,孤独感席卷而来,伴随着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曾经她不是这样的。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蜀地的孤峰上,紫衣道士坐在月下,对月独酌。烈酒入喉,能短暂的冲掉一些苦涩的感觉,让往事不再那么频繁重现。   即便是醉了,他也不忘感知那系在猞猁脖子上的铃铛所传递的情绪,一直很安静,甚至很多时候还是喜悦的。   他当然不知道那只猞猁是因为能尽情喝酒,吃烤肉才如此喜悦。   孤月被浮云遮去,天地间也失去了色彩。唯一能陪伴他的影子也消失了,罗公远信手摔碎酒壶,踏云而去。   离开很多年了,回家看看吧。   .   清晨起了大雾。   李妙真起来便收了帐篷,她打算先去海底找点珊瑚,然后再去长安看看情况,最后去洛阳找人学一下栗特人的语言。   她喊了一声:“阿皎,起来了!”   帐篷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   李妙真有一点不妙的预感,她掀开隔壁的帐篷帘子,进去一瞧,里面只有一只呼呼大睡的小梨。她揉醒了小梨,问:“阿皎呢?”   “喵呜?”小梨迷迷糊糊睁开半只眼,道:“半夜就出去啦!说是去赌坊挣钱买酒。”   一夜未归,李妙真未免有些担心。附近的村落不多,最近的乡离这也就二三十里,她们曾一块去过那里。   她抱起小梨,坐着铁鸟就匆匆朝那边飞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李妙真就到了地方,果然在附近察觉到了阿皎的气息。她找到了那个小赌坊,推开绘有七曜的木门,看到里面乌压压坐满了人。   大早上的,这么多人就有点诡异了。   人群里有胡人,也有汉人,都顶着大大的黑眼圈瞪着阿皎赌钱。阿皎翘着腿坐在对面的胡椅上,满脸得意之色,身边还堆着好多钱。   “怎么样?”她一拍赌桌:“还有谁敢来吗?”   众人议论着不敢上前,李妙真听人说,她已经赢了一晚上了,而且力大无穷,找事的都被打了。   阿皎见没人跟她玩了,非常不满,指着旁边那一堆钱道:“本金多少无所谓,谁敢来赢我,这钱都是他的了!”   此话一出,立刻有人坐到了她的对面。李妙真对此并不感兴趣,她带着张铁面具,打量着这个小赌坊。   又脏又破,平平无奇。   墙上挂着光明神的画像,下面摆有供品。这也很正常,范阳一带的百姓都信奉拜火教。   她收回目光,短暂的这一点功夫,阿皎又赢了,和她赌的小伙子又气又恼,黑着脸挤出了人群。   李妙真觉得墙上的画像一动,似乎是光明神的嘴唇动了动,一缕黑气飘了进去。等她定眼再看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了。   刚刚是她眼花了吗?   她没有阻止阿皎,继续在人群后面默默围观赌钱。过了会,又有人输了,光明神的画像果然又动了动。   这次,李妙真看清楚了。   光明神,或者说是黑暗神,仍然拥有在北冥里的能耐,能吸收人世间的恶气。   这么来看,这黑暗神强大的可怕。   她的心思又飘回了建道观,于是分开人群走了进去,将独孤求败的阿皎给抓了出来。阿皎急忙搂住一堆钱,一边跑,钱一边哗啦啦往下掉,引起后面人的哄抢。   面对公主,阿皎很心虚,抖掉了身上的最后一枚铜板:“我就去玩玩,现在全没啦!”   “玩得好。”李妙真从空间里掏出最后一匹绢,道:“走,咱们去买酒。”   阿皎高兴道:“哇,好耶!”   ……   时间一晃,又过了三个月。   李妙真自从在海里捞了一棵又高又红的珊瑚,并将它卖给洛阳城的富商后,就暴富了。她去长安打探了一下情况,杨国忠已经大不如前了,但是还没倒台。   杨氏姐妹的光辉不在,听闻杨家又献了一个女儿入宫,身段相貌,翩跹舞姿,竟是不逊于贵妃。   只不过李隆基年迈了,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他张榜寻求天下高道,可是谁都知道他砍了罗公远,竟无人来应召。   天下还算太平。   李妙真没有惊动任何故人,她将范阳城的地图放到了太子李亨的桌案上,就回到洛阳。她租赁了一套房屋,学了三个月的栗特语言。她本就聪慧,学得也极快。   洛阳城里桃李花开,又是一年春光灿烂时。   她趁着细雨蒙蒙的时候,独自去河岸欣赏美景。她又长高了一点点,淡樱色的襦裙似乎与花海融为一体,薄薄面纱下的娇容,已长成惊心动魄的美。   她快满十六岁了。   李妙真拿起荷叶幻化成的雨伞,犹豫了一下,没有撑开。雨中人很少,她漫步前行,忽见前面桥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中年道士倒骑毛驴,还背着一个渔鼓,在笑盈盈望着她。   她愣了一下,惊喜叫道:“师父!”   .   去年夏天道别的时候,张果曾说天宝十四载再见,果然应验了。   她高兴地奔了过去,围着师父叨叨说个不停,除了北冥里要紧的那件事不能讲,其余都说了一遍。   只是这样就不得不提起罗公远,张果看她神色有些异常,笑而不语。   等她讲完了,他才悠悠道:“妙真,你跟罗老弟闹别扭了?”   “哪有。”她立刻否认。   “是么?”张果似笑非笑:“听道元说,罗老弟最近伤心得很呐,都成了醉鬼。唉,看来还是道元信口胡说。”   李妙真心中咯噔了一声,半响没有说什么。她想问又不好意思,只得讪讪道:“师父怎么来洛阳了?”   “当然是来看你。”张果笑道:“再过几日,便是你的十六岁生辰了,为师寻思着来看看你,你我师徒半年没见了,也该聚一聚。”   张果是老神仙,当然能够算出她身处何处。李妙真很感动,她出声道:“那师父可要在洛阳多住几日。”   “多住几日怕是不行,为师还要去一趟九宫山拜访故友。”张果道:“徒弟不如与我同去,此地在鄂州,倒也是个有灵性的地方。”   她好像听过鄂州这个地名,似乎是龙王白二的辖地。李妙真也没多想,道:“那就去便是。”   师徒二人都是行动派,李妙真回家抱了小梨,带着阿皎,便跟着张果一道去九宫山了。此山临近长江,据说也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驾云往南,不过一日的功夫,他们便到了。   北方刚刚开春,南方早已春暖花开,山上松涛阵阵,仙雾缭绕。李妙真驻足欣赏这山间美景,只觉神清气爽,灵气浓郁。   虽不是道教七十二洞天,却胜似洞天。   阿皎带着小梨想先去买酒,因此先落下云头。她在山下的酒坊里买了好多酒,店家看她没带什么家仆,因此热心道:“小娘子住在哪里?我们将酒给您送去也成。”   “啊,九宫山!”阿皎朝后遥遥一指。   店家愣了一下,拍了下头才想起来:“哦,是那呀!我们都叫罗公山,一时没想起来呢!”   阿皎一愣,眯起了眼:“你说什么山?”   “罗公山。”店家见她是外地人,很热情介绍:“昔年罗仙师在此修行,建有道观,后来,我们就都叫九宫山为罗公山了!” 第74章   九宫山。   李妙真遥遥就望见建在山峰上的道观,依山而建,错落有致。他们落到道观前,苍天大树遮住灼日,山门两侧草木清新,道观提名为九宫观。   “师父,您的这位老友,我该如何称呼?”她低声问。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我这小友素来狂放不在乎世俗礼仪,你直呼其名都行。”张果将驴系在山门前的松树上,也不叩门,轻轻一推就飘了进去。   不知怎的,李妙真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但是又说不上来。   她跟随张果一道踏入道观,观内幽静无比,左边是一面峭壁,泠泠溪水穿过整座道观。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不知名的奇花异草绽放芬芳,屋舍简单精致,藤萝摇曳,氤氲雾气更添几分仙境之感。   “人不在啊。”张果自言自语。   她环顾四周:“连个道童都没有吗?”   “这人云游四海,身边别说道童,便是连个毛驴都没有。”张果带她去三清殿内上过香,出来后,就吩咐李妙真:“徒弟去收拾几间厢房,咱们大概要在这里住一久。”   “这样不太好吧?”   “跟他客气什么!”张果笑呵呵道:“有事为师扛着!”   九宫观虽然显小,但是厢房倒有好几间。她朝右走,过了一座古朴的小石桥,穿过长廊,便是一排的厢房。   厢房的门没有锁,一推就开了,只是里面空荡荡的,也就几个蒲团。李妙真便将空间里的竹席和被褥都给搬了出来,清理归整。到了第三个厢房的时候,她从蒲团下捡起了一卷书,便低头瞧了一眼。   白金小还丹歌   李妙真翻了一下,感觉有些眼熟,似乎在大角观里读过,但具体又记不起来了。这几首歌讲得是外丹之道,十分玄妙。   不多时厢房收拾完毕,她去外一瞧,师父没了踪迹,阿皎和小梨买酒也没有归来。她有些困倦,便去捡到书的那个厢房里睡了会。   隐隐约约,她又梦到了罗公远。   梦里,俩人还在北冥,在漫天风雪里望着苍穹上的雷火。她躲在罗公远的斗篷里,又暖和又避风。   她正开开心心地想讲一点长安城里的趣事,忽然狂风大作,斗篷没了,人也没了。她回眸一瞧,原来他和光明神并肩前行,越走越远。   呸,渣男!   她气得掏出紫电锤,砸去一道雷火。风雪停了,周围的场景变成了大明宫的御桥,苏发一身新郎官的装扮,站在一旁含情脉脉看着她。   “公主……”他搀扶起因药效发作而浑身酥软无力的她,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公主需要什么?”   不!   李妙真骤然从梦中惊醒,她一下子坐起身,惊魂未定。抬眼看到厢房的门开了,一个紫衣身影虚晃,定眼一瞧,是罗公远。   原来自己还在梦中。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翻身又睡了。   过了一呼一吸的功夫,李妙真又睁开眼,她感受到自己的心在砰砰跳动。   视线渐渐清晰,因她面朝墙壁而睡,眼前是素白的墙壁,能看清每一道纹路。   好像,她不是在做梦。   李妙真到底是个老江湖了,她虽然受到了惊吓,但还是坚定地把装睡贯彻到底,甚至连呼吸声都快没了。   许久,就在她也快熬不住的时候,罗公远轻轻笑一声,退出去并阖上了门。   .   一刻钟后。   李妙真用穿墙术从后面溜了出去,她气势汹汹地想找师父讨个说法,正在斟酌着用词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阿皎和小梨的声音。   只听阿皎道:“呀,谢谢你们了!酒就先放在这里吧,给你个珍珠送娘子玩!”   她躲在松柏的后面偷偷望了一眼,原来是阿皎买酒回来了。店家接过珍珠,欢天喜地道了谢,又道:“你们是罗仙师的友人吗?最近我们也听说他回来了,这会子也许不在,去山下给人瞧病了哩!”   阿皎惊讶道:“他还会看病啊。”   店家道:“可不是,仙师当年在此修道的时候,可谓救人无数……”   他又说了几句就离开了,留下了十几坛美酒。小梨正盯着溪流里的鱼儿,忽然瞧见紫色的衣角。   一猫一蛟都吓了一跳,齐声道:“罗仙师!”   “怎么,见到我都很惊讶吗?”他平静道。   阿皎刚刚听了一路关于罗公远的传说,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会也淡定了很多。她赶紧道:“我们跟通玄先生一起来的,还以为你不在呢。对了,仙师见到公主了吗?”   他的黑瞳里闪过一丝笑意,但没回话。   阿皎看着天道:“咦,不应该呀,莫非是公主躲了起来?哦对了,罗仙师,听说您会治病……”   “谁要看病?”   “我们公主最近好像得了心病,能治吗?”   他们在殿前欢乐的说着,李妙真恨不得上去用酒坛子堵住她的嘴。事到如今,她已经颜面尽失,这世上没有比丢脸更严重的事情了。   不行,她必须跑。   阿皎还在叨叨说着,李妙真干脆堵上了耳朵,观察四周准备逃跑。她翻过墙,穿过松柏,然后站在山峰上一跃而下   浮云恍若一片轻柔的羽毛,轻轻托住了她。   李妙真一怔,她猜测这是罗公远的道法,立刻羞恼无比。她又从袖中掏出白纸变成铁鸟,坐上的那一刹那,她又顿住了。   跑了,反倒证明她心中有鬼,让别人误会,让阿皎更有话可说。   她丝毫不记得自己从前是个从不在乎他人议论的人,于是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李妙真落到了山下,正好瞧见张果在溪边垂钓。   “师父,厢房收拾好了。”她恍若无事道:“您回去吗?”   张果拎着两尾鱼,也不多问,只是笑呵呵道:“走,回去!”   ……   事实证明,只要脸皮厚,可以抗住世间一切的尴尬场合。   再入九宫观时,阿皎、小梨以为她刚来,都冲她挤眉弄眼,疯狂暗示。她处变不惊,跟在张果的身后,甚至还朝罗公远行礼:“见过罗师叔。”   “不必多礼。”   他的声音很轻很淡,就像刚刚认识的时候一样。李妙真忽的心里不舒服,就像酸水被打翻了一样,在五脏六腑里涌动着,还咕咕冒泡。   张果看她发呆,关切地问:“徒弟怎么了?”   “咕。”她回了一句。   张果:“……”   不过这句咕声总算显出她的冷漠了,李妙真自问表现良好,昂首跟师父一道踏入客堂。她盘膝坐在师父旁边的蒲团上,坦然看向罗公远。   他有些瘦了。   眉眼如画,却带有疏离的冷漠。   一瞬间,她的情绪有些涌上来,只能仓促的移开目光,端起漂浮来的茶盏喝了一口。   微微有些苦涩。   李妙真咬住下唇,专心在脑海里背道藏经典章节,不去想他。不知过了多久,交谈结束了,天也黑透了。   张果抬脚先行,她发着呆往门外飘,在门槛处磕绊了一脚。还好,罗公远立刻伸手扶住了她。   她鬼使神差地盯了一眼那只手。   罗公远立刻收回手,见她还盯着自己的手,过了半响,缓缓道:“需要我砍了这只手吗?”   没料到他这么一说,李妙真吓了一跳,赶紧摆手:“不用,不用……”   这句话说完,她赶紧头也不回地溜了。   .   张果打定主意在九宫观长住了,还说要在这里帮她过生辰。   翌日清晨,他罗列了几个选择给李妙真,里面都是一些不同用途的仙丹,她可以任选一项。   李妙真接过一看,无外乎是补气,强身,还有停驻青春的仙丹。   她对最后一个比较感兴趣,于是选择了它。张果瞧了一眼,笑而不语。   “师父这笑容怪让人心里发毛的。”她忍不住道。   “为师只是感叹徒弟长大了。”他起身道:“正好借罗老弟这里炼丹,这些日子,徒弟没事就不要打扰为师了。”   李妙真只得道:“好吧。”   张果才走没几步,阿皎又带着小梨下河摸鱼刚刚回来。这俩在山野里玩得开心,几乎把她都给忘了。   阿皎看到她,眼前一亮,由心赞美了一句:“公主今天真漂亮!”   “咦,好像真是哎?”小梨抬起湿漉漉的头,好奇道:“公主好像很久不这样了……”   她无奈道:“有吗?”   “有的!你换了新的襦裙,还编了最繁琐的发髻,就连花都簪上了。”阿皎啧啧称奇,道:“这还是我家公主吗?”   李妙真嗔道:“说啥呢,还不是和平时一样。”   她一转身就走了,剩下阿皎和小梨交换了一个诡异的目光。   小梨还不太懂:“公主怎么啦?”   阿皎很懂:“哎,可怜的苏发,还有五郎。”   ……   走出九宫观后门,立在崖边便是茫茫云海。   晨曦的光辉中,不远处的山峰上银光一闪,等李妙真再仔细看,就没有了。她正有些疑惑,忽然听到了罗公远的声音:“那是银山。”   她的眼神轻轻朝下一瞄,瞧见了白色的衣摆。她很快又收回目光,道:“银山?那附近还有金山、铜山吗?”   他勾起唇角,笑道:“没有。几百年前,我家便在这山脚下,去采矿时,只有锡,因此又称锡山。后来我学道归来,发现里面确实是银山。”   李妙真听得震惊,原来他不仅家里有矿,还有银矿啊。   震撼过了,这事也就飘到了脑后,她仔细听罗公远谈起这九宫山的来历。一阵晨风吹来,水流哗哗,树叶簌簌,她的心也被温柔地推开,仿佛有了几丝甜蜜。   罗公远先前与她说话时,是踌躇许久,才怀着被讨厌的忐忑走过来的。如今微风拂起她的秀发,隐约能看到她侧颜的笑意,不由得一愣。   她几时这样对待过自己? 第75章   几乎从未。   罗公远眸中闪过一道光,他不禁想起昨日阿皎同他说过的话。当时阿皎称公主有病,是心病。   这只嘴瓢的蛟说起话来总是颠三倒四,不着边际的。她道:“唉,这三个月也不知道公主是怎么了,一会伤心,一会笑!平日里还时不时发呆,谁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阿皎又道:“公主长大了,怕是有心事了。依我看,公主怕是得了相思病,是心病。仙师可否帮忙治一下?”   当时他满腹心酸的给拒绝了。   他才走了三个月,公主就有了心上人,这也太快了。难怪,她看到自己是那样的不开心。   罗公远的思绪飘了回来,他觉得有些异常。公主在九宫观,没什么有病的迹象,反倒比先前还温柔许多。   她看起来像是刻意梳妆过的,鬓上的栀子花上沾着晨露,两眉之间贴着青色的花钿。她眉眼弯弯如同夜空的皎月,一颦一笑牵动他的心弦。   更有一袭白衫胜雪,她的衣袂飘飘,随风翩跹。这里是九宫山,没有外人,公主梳妆给谁看?   罗公远的心猛然一跳。   他当然知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一句!   更何况,李妙真素来随意,从骊山到北冥,她都素面朝天,不施粉黛,更别提精心梳妆。   虽然答案呼之欲出,但这种猜想太惊悚了,罗公远内心期待但不敢确信。他压抑住不安的心境,淡淡笑道:“真真,去银山看看吗?”   李妙真好奇地点了点头。   他们驾云飞去,很快便到了和九宫山相邻的另一座山头。他立在山巅,遥遥指着山下的一片空地,道:“四百年前,那里便是我家。可惜当年战乱不断,屋舍已被夷为平地。”   她微微也有些惆怅:“啊,那你后来去哪了?”   “和哥哥分开后,我一个人,就往人少的深山里走,想寻找一个五柳先生笔下的桃花源。”他迎风笑道:“后来桃花源没找到,但是寻得仙人的古迹,因此我拜天地为师,自修百余年,才离开那片大山。”   他低眸凝望着那片空地,道:“可惜人世间沧海桑田,什么都没了。”   李妙真安慰他:“天上有云梦泽!”   “过去便是过去了。”罗公远笑看了她一眼,两人的眸光相触,瞬间碰撞出一道看不见的火花,李妙真率先偏过头去。   他一愣,一时间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停顿了一会,才道:“来,我们看看银山。”   此时他们已经站在银山的主峰上了,隐约也能看到山脚下有人在采矿。罗公远展袖一挥,萦绕在身边在浮云迅速地散去,青山瞬间变了一个颜色。   耀眼的银矿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虽然没有提炼过的银子耀眼,但是因为有一座山的体积,也足够壮观。   李妙真第一次近距离欣赏这么多银矿石,摸了几下,和石头的手感没什么不同。她看罗公远用匕首凿下一块银矿石,道:“你要做什么呢?”   “炼器。”   李妙真好奇瞧了瞧,道:“炼制什么呢?”   他挑眉一笑:“先不告诉你。”   ……   俩人从银山上下来,又途径张果垂钓的那条河。昨日张果虽然带了两尾鱼,但都被小梨给吃了,连骨头都不剩。   溪水里的鱼儿活蹦乱跳,罗公远驻足瞧了一眼,侧首问她:“吃鱼吗?”   她道:“想吃也没办法,你几时见我会烹饪……”   “真真,我可从小在这山脚下长大,别的不会,蒸鱼最是熟练。”他俯身朝水里随手一勾,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已经跳了上来,又掏出另一把匕首准备用来处理鱼。   刚刚动手,他忽然想等下会不会被公主泼冷水,毕竟他也早就习惯了。   等了许久,对方竟安安静静的,一声不吭。   罗公远停住了手里刮鱼鳞的动作,回头诧异一瞧,李妙真正一眼不眨地盯着他,被撞见了还有些害羞,并恼羞成怒:“你不好好刮鱼鳞,看我做什么!”   他忽的笑了,笑了好久才停下来。   “你笑什么?”李妙真莫名其妙。   “你呀,还是先前的样子我最习惯。”他悠然自得地回过头去,继续处理鱼。   这一句话倒让李妙真不自在了,她今日很刻意么?早上阿皎就说她漂亮,她也不过是对着铜镜多梳了一个时辰的头发。   对啊,她没事梳妆做什么?   一定是因为快过生日了,想穿得漂亮一些。   等等,她的生日还有三四天呢。   李妙真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但这并不妨碍她是开心的。发呆的空隙,罗公远已经就地蒸了鱼,就像之前在路上吃涮羊肉一样,他凭空端来了锅和其它器具,在溪边蒸鱼。   他认真地盯着锅,看起来颇是用心。   明明是个仙风道骨的仙师,此时却一身人间烟火,挥着仙扇给柴堆扇火。李妙真觉得这画面有些违和,但看到他因为火小而卖力挥扇的时候,禁不住笑出了声。   鱼的浓郁香味传了出来,罗公远掐指一算,道:“是时候了!”   她愣住:“火候你也要掐算吗?”   “不,我在算小梨。”他一本正经道:“没事,它暂时不在附近。”   李妙真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伸出筷子夹住了鱼。这是当地的草鳊,果然鲜嫩无比,她细细品尝,心中冒出了一个奇异的想法。   罗公远好像还喜欢着她。   她的心砰砰乱跳,偷偷瞧了他一眼。罗公远恰在收拾器具,黑发垂落到额前,眼眸里的冰霜不在,剩下的只有无尽柔情。   可他昨日分明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还说要把手砍了给自己。   李妙真心中忽上忽下拿不定主意,就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女,百爪扰心。只要他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就会心中欢悦极了。   她简直是得了猫饼。   正胡思乱想,小梨一路狂奔了过来。它来到时,只看到了鱼骨头,顿时嚎啕大哭:“呜呜呜!来晚了!”   李妙真只得安慰它:“不要紧啦,我们还要住几天呢,回头还会做的。”   “不了,公主的专属我是吃不到了。”小梨伤心道:“罗仙师偏心,也没办法!”   她揉了把小梨的脑袋,虽然表情收敛了很多,但心里又忍不住偷偷笑了。   .   回到道观里,罗公远拿着银矿石,自行去炼器。   九宫观不大,炼器的房间也很小,她不好意思去跟罗公远挤。正寻思着回去看书,阿皎站在树下朝她招了招手。   “怎么啦?”   阿皎神神秘秘道:“走,到了房里我有话问你。”   刚刚李妙真瞧见她跟小梨窃窃私语,没准是小梨告了黑状。李妙真也不慌,走进厢房里将门一关,坐在蒲团上:“说吧,什么事?”   阿皎展颜笑道:“三个月了,头一次见公主心情这么好啊!”   “有吗?”她摸了摸垂髻,淡淡一笑。   “公主休要瞒过我的这双眼。”阿皎看了看窗外,附耳轻声道:“公主是不是喜欢罗仙师了?”   阿皎的声音很轻,落到李妙真的耳里却如一道惊雷,炸的她一动不动,心中波涛汹涌,压根不能平静。   好似嫩芽终于突破厚厚的土壤,有些东西一旦戳破最后那一层窗户纸,迎接而来到便是潮水般的感情。   李妙真差点在海水里窒息,她一想到罗公远,心中既甜蜜,又心中狂跳。久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假装若无其事道:“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儿吧。”   她承认了!   阿皎和小梨爆发出尖叫声,李妙真赶紧一手一个,堵住了她们的嘴。她有些幽怨:“别声张!”   “不好意思,”阿皎擦了擦眼泪,叹气道:“太伤心了。”   李妙真:???   她蹙眉道:“为什么?他不好吗?”   “哈哈,”阿皎看公主这就护上了,心中更悲痛,但赶紧打个哈哈转移了话题:“还不是担心公主跟了他受委屈。”   “八字还没一撇呐,瞎说什么。”李妙真虽然有猜测,但也不是十分能拿的稳罗公远的态度,她最近也有几分敏感了。   “公主不是会推算姻缘吗?”阿皎怂恿她:“算算看!”   “我试过,不太行……”她摇了摇头:“关于自身的命运,有些好像是看不透的。”   “那罗仙师呢?”   这个,李妙真也算过。她继续摇头:“一团迷雾……”   安静许久的小梨弱弱道:“那算算我跟公主还有可能吗?”   李妙真:“……”   她还真给小梨起了个星盘,抬眼一瞧,小梨的未来命运俨然出现在星盘上。至于姻缘,也是三百年后的事情了。   “早呢!慢慢修炼吧。”她笑着揉了把小梨的头,收起星盘,忽的一愣。   为什么,她算不出来罗公远的姻缘天命?   来九宫山的路途中,她曾与师父一起讨论过星术,那时师父跟她说,命运相连之人,也是无法算破彼此命运的。   那么,罗公远……   她的心狂跳。   莫非,他们是,天命姻缘?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但是再想荒山古墓、洛阳的偶然相遇,好像冥冥中是有什么力量将他们牵到一起。他们有缘,不是一般的缘分。   李妙真后知后觉,心中泛起一丝喜悦,天命姻缘是吗?太好了! 第76章   她笑得像个偷了腥的猫,连走路都是轻飘飘的,眉梢都带着笑意。   阿皎忍不住吐槽:“还说只是有一点儿,这样都快疯了,比嬿嬿当初还疯狂……”   李妙真的心思压根不在她的身上,因此也没留意到这句话。她又陷入了另一个疑惑中,罗公远也会推算,那么他早就知道吗?   不对,他一定早就知道!   脑海里蓦然浮现出苏发的身影,起他那一句罗仙师说我们是天命姻缘。那年在大角观,师父同他下棋,俩人有一段很玄妙的对话。   当时她没听懂,只记得罗公远不认命,师父说请她三年后观此残棋。三年之期已至,他们……   难怪,罗公远要将她推给苏发,因为他不愿接受这姻缘。   李妙真的笑容消失了,眼里兴奋的光芒渐渐熄灭,开始沉默。尽管后来罗公远变卦了,后悔了,可她心里还是微妙的有些不适。   她不是商品,这种被随便推来推去的滋味,很不好受的。   她冷静地收起了星盘,准备回自己的厢房休息。阿皎看她的神色不对劲,误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忐忑道:“公主,怎么了?”   “没事。”她起身道:“小梨今晚归你。”   小梨:“呜……”   阿皎却错误理解了她的意思,还以为她要准备某种舒舒服服的修炼,顿时茅塞顿开,抱住小梨连连点头:“好的!今晚我们都不打扰你!”   李妙真:“……”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临走前,她顶着阿皎姨母般笑容,顺路摸走了一坛子酒。   ……   是夜,月明星稀。   柔和的月光透过半开的窗牖照入厢房内,落到了李妙真的身上。她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甚至还听到几只蚊子在耳畔嗡嗡作响。   南方气候较热,蚊虫都出来活动了。   李妙真听得心烦,修行之人耳聪目明,于是她一抬手,啪啪!几声过后,嗡嗡的声音没了。之后又过了没多久,隔壁倒是有了动静。   好像是阿皎和小梨在窃窃私语。   她甚至听到阿皎在说,开始了……   阿皎在聊些什么,她并不关心,只是这漫漫长夜实在是难熬。迷迷糊糊睡了会,她又醒了,干脆坐起来将最后半坛子酒一饮而尽,再披衣起身,推门飘到了院内。   放眼望去,只有丹房里还亮着烛光。   走过去一看,是罗公远,他在丹炉前闭目打坐,丹炉的火焰照得半壁火红,也给他的一身白衣上渡了层淡淡的光辉,整个人恍若画中人。   神仙好像都是这样睡觉的,实在是无趣的很。   在北冥时,他们日夜相处,已经相当熟悉了,因此李妙真知晓他肯定是熟睡的。这间丹房不大,她鬼鬼祟祟地走了进去,准备对罗公远进行蓄意报复。   让他给自己强行介绍对象?哼!   酒意涌了上来,迷迷糊糊中她也有些离奇的大胆。李妙真的手中出现了几根红绳,并悄悄地出现在了罗公远的身后。她准备给他扎个双垂髻,如果不是不好意思扒他的衣裳,她还给罗公远换个女装。   计划开始实施。   计划进行的很成功。   一刻钟后,李妙真完成了佳作。她刚刚给罗公远扎好了女子的发髻,还在左右两侧系上了蝴蝶结。   若不是怕惊醒了他,她真的要笑出声了。   李妙真去正面欣赏自己的作品,换了发型的老罗竟隐约有几分娇羞。她了,又往老罗的脑门上拍了一张定身符。   黄灿灿的符纸贴在脑门上,看着有些诡异。   尽管如此,他阖上的眼眸仍然很好看,眉头朝上扬起,显得几分桀骜不驯。李妙真犹豫了一下,她在思索要不要继续玩下去。   玩,等他醒来找自己算账;   不玩,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虽然对他之前的行为很不满,但李妙真的心中又有一点迷之自信,她知道罗公远不会拿她怎么样。她的目光落到他的衣襟上,看得出,里面还有一件。   她醉醺醺的,扒掉外袍,也没什么的!   尽管心中犹豫,手已经罪恶的伸了过去,碰到衣襟的那一刹那,他睁开了眼。   符纸还贴在眉心上,他漆黑的双眸恍若一道电,倏忽射出光来。她惊慌失措,刚刚起身,就听他轻声道:“继续?”   “什、什么继续?”李妙真道。   他勾唇一笑,风一吹,黄符落到了地面上,露出他完全的容颜。他按住李妙真的手,往下一拉,外袍落了地。   她不敢再往下看。   耳畔只有他的热气和略显暧昧的话语:“真真,你不是一直砍我的手么?既然你觉得上次是我对不起你,那么这次你来,扯平了可以么?”   李妙真脸红:“不,我没有这么!”   她挣扎了一下,却脚下一滑,踩到了自己的裙摆,直接跌到在罗公远的怀中。她挣扎着要爬起来,却被他顺势揽入了怀中。   “可以么?”他再次笑着问。   李妙真犹豫了一下,问:“我是不是在做梦?”   罗公远愣了愣,他的眸子里的笑意一闪而过,仗着夜深人静,越发觉得这脸可有可无。他故作不知,道:“什么?”   她伸出手,捏了下罗公远的脸颊。   他毫无反应,李妙真又缩回手,准备再捏一下自己的手臂。只是还未来得及动,罗公远便按住她的手,贴近过来,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真真帮不帮我?”   俩人的鼻尖几乎要点在了一起,她微微动唇,差点亲上了他。   这种距离让她有些窒息,于是伸手推了推,对方纹丝不动。她一歪头,罗公远的唇从她的左耳上擦过,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点点触觉,却让俩人都是一僵。   他试探地吻了上去。   虽然有点不太会,但最基本的摩挲还是无师自通的。她没有立刻拒绝,也让他有机可趁,甚至乘胜追击。   “真真,”他犹然不肯满足,从后面环抱着她,握住了她的手:“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为了找你算账。”她忽然找到了一丝理智,在梦中清醒:“关于苏发……”   说到苏发,原先的旖旎气息骤然全无。她趁机从他的怀中扭了出来,一转身,反客为主。   她将他推到墙脚,气势倒有几分唬人:“你以前是不是很讨厌我?所以才帮我和苏发牵红线?”   罗公远心中一荡,原来她是为了此事才提到苏发,心中也畅快了许多。他含笑道:“当时你只有十多岁,而我,当时刚刚得知了一件事,总觉得我命由我不由天嘛。”   他并不愿告诉李妙真有关天命姻缘的事情,因此略过没说。   我命由我不由天……   李妙真反复回味这一句话,忽然,她不记仇了。当初刚刚从苏发的嘴里得知所谓天命姻缘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的。   某种程度上,她和罗公远真是惊人的相似。信不信命,到底要看自己的心意如何。   她抬眸看着对方的双垂髻和蝴蝶结,忽地又笑出了声。她伸手碰了碰,对方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起身将她扑倒。   四目相对,她的双眸亮晶晶的,鼻息还残留着酒气。他突然叹了一口气:“不急,来日方长。”   “什么?”   他一笑:“没什么。”   他的大手覆在了李妙真的双目上,不知是施了什么法术,她顿时昏睡了过去。   ……   醒来一地月光。   她酒醒了,忽忆起一些荒唐的场面,心脏砰咚直跳,一摸额上还有些冷汗。她立刻坐起身,朝四处张望,原来自己还在厢房中。   奇怪了,她怎么不记得自己回来过呢?   李妙真推开门,整座道观都沉睡在夜色下,就连丹房的火光也熄灭了。唯独她立在桥上,起梦,还觉得头有些沉,似乎是饮多了酒。   哦,原来真是梦啊。   李妙真放下心来,慢悠悠踱回了厢房。   .   因昨夜宿醉,翌日李妙真醒的很晚。   她起来后,已是正午,阿皎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她不以为然,随口道:“昨晚那酒不错,回头再买些来。”   “公主一夜很激烈啊。”阿皎凑过来,悄声道。   李妙真了后半夜又出没的蚊子,点头道:“对啊……”   昨夜她做了一场梦,梦醒后继续睡,还打了很久的蚊子。后来直到她关了窗牖,才消停睡到晌午。   阿皎忍不住竖起大拇指,称赞道:“了不得!看来仙师真是比五郎还强壮。咦,公主,你耳后怎么了?”   左耳的后面,微微有一点红。李妙真照镜看不到那个地方,她听阿皎描述过后,也不以为意,道:“没事,蚊虫叮咬。”   “真的?”阿皎笑意愈深。   李妙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干脆不理她。她正寻思着要不要做一点蚊香,一缕碎发垂了下来。   她顺手往空间里掏,找几根红绳来绑一下头发。   然而,她摸了很久,都没有一根红绳。李妙真不禁有些奇怪,她明明记得还有四五根的。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昨晚在梦中,她用几根红绳,给罗公远扎了漂漂亮亮小辫子,记得还挺美……   梦里也会丢绳子吗?   她的脸红了起来,整个人也惊慌失措地站起身,往罗公远的丹房跑。她隔窗瞧了一眼,他还在里面炼器。   黑发披在肩后,看不出什么猫腻。   李妙真犹豫了一下,又扫了眼丹房的其它角落。很快她一无所获,心稍稍有些安定。   也许只是忘记丢在哪里了。   她自我安慰,没忍住又瞧了老罗好几眼。以往虽觉得他好看,但好看里又夹杂着一丝欠揍,现在倒不觉得了。   天命姻缘真好,感谢上苍恩赐。 第77章   李妙真蹦蹦跳跳回去了,丝毫不觉得自己真香了。   在她看来,天命顺我我就顺,天命逆我我更逆。与天斗,其乐无穷啊!   回到厢房前,阿皎站在阴影下,脸上还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公主去做什么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真八卦。”她不高兴道:“要不要我摆一个星盘,也帮你推算一下……”   这俩日净听她胡说八道了,李妙真的报复心一起,提笔就画星盘。阿皎急忙跟了进来,朝纸上喷了一团火。   李妙真斜眼看她:“心里有鬼。”   阿皎打了个哈哈并转移了话题:“公主,我有事跟你说!这里离小白的庙也不远,我想去瞧瞧他和嬿嬿,你来吗?”   若是寻常,李妙真听到王嬿嬿的名字,是压根不会去的。不过现在俩人的关系缓和了很多,她对龙王庙也很感兴趣,因此点头道:“好。”   她还多问了一句:“他俩在一起了?”   “哎,早呢。”阿皎恨铁不成钢道:“他要是有罗仙师一半的……”   话还没说完,李妙真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好好说话。”   “不得了不得了,这么早就护上了。”阿皎弱弱道:“公主,时候不早了,咱们去庙里蹭饭吧。”   ……   鄂州位于长江中游,附近湖泊极多。   白二的龙王庙位于鄂渚湖畔的一角,从云上看,庙宇规模极大,气势恢宏。当年鄂州连续数月不下雨,龙王庙曾一度香火鼎盛。   后来,罗公远看白二实在是迂腐至极,取墨水令他下雨,才打破了数月的干旱。   她们落下云头,李妙真抬头看着龙王庙斜斜欲坠的牌匾,再看周围杂草丛生,几乎要覆盖住路径,不由得感叹:“看来最近几年的雨水很好啊。”   阿皎挠头:“前年来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呢……”   李妙真推门走了进去,灰尘扑面而来。没想到白二这么干净的一条龙,庙宇倒是破败的很。   房梁上结着蛛网,窗纸破烂,殿前的香炉被雨水浇灭了多次,里面看着像一团烂泥。她迈入正殿内,仰头一看,白二的泥雕也慢慢褪色了。   阿皎跟了进来,她也没想到龙王庙会破败成这样,看来饭是蹭不上了。不过,庙里负责记录香火的小鬼还在,她找了一圈,给提溜了过来。   “我问你,你们的白龙王呢?”她问。   小鬼饿的没精打采,掀起眼皮子瞅了她一眼,道:“是阿皎姑姑啊。我们龙王前些日子回来了,最近,忙着招揽香火去了。”   李妙真:“……”   阿皎:“……”   当龙王真是太惨了,还要自己拉投资。李妙真看这情形有些懂了,问:“你们这怎么没人来?”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就没人来了呗。”小鬼上辈子是个忧国忧民的书生,现在虽然饿得慌,倒也很高兴:“如今百姓安居乐业,好得很呐。”   李妙真随手给他点了一根香,又问:“那你们都怎样招揽香火?”   这只小鬼忙着吃香火,另有一个油头滑脑的小鬼看回话有香火吃,赶紧凑上来道:“仙姑,这事问我就对了。招揽香火很简单嘛,去长江兴风作浪,过往的船家,谁敢不给我们龙王上香?”   她脸都黑了:“你们这么做?”   “去去去,别听他瞎说。”阿皎忙道:“小白可不是那种龙。再说了,长江那种肥差,可不是小白能够得到的,他只掌管鄂州这一带,至于水域,你眼前这条湖也只有一小半是他的。”   李妙真:???   她忍不住再次感叹,龙族果然需要计划生育了。   刚刚的小鬼被敲打了一下,这会乖觉回话:“回阿皎姑姑,仙姑,我们龙王回来后,见最近几个月都没香火,因此去帮人找水源,以便于打井了。”   李妙真再次无语。   龙对水源有着天生敏锐的觉察力,白二竟然利用这一点谋生。   对于龙王来说,拥有人世间的钱并不重要,有香火才有威望,毕竟他们神灵的修行之道需要百姓的信仰。   阿皎回头瞧了瞧鄂渚里的鱼,犹豫了一下,道:“要不也不等他们了,我们来都来了,捞点鱼再走吧。”   她禁不住笑了,准备跟阿皎一起去捞鱼。鄂渚里的鱼很多,大概不会让白二原本就贫穷的家庭越发雪上加霜。   走到龙王庙的门口,还未下水,遥遥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阿皎放下鱼篓子,道:“咦,这回来可真及时,好像生怕我们捞光了他的鱼……”   临近了一看,果然是白二。   .   数月不见,白二平添了一点破产的气质。   阿皎同他打着招呼,道:“嬿嬿呢?没跟你一起?”   “自从离开北冥,她说自己的心境有所提升,因此在鄂渚闭关,准备冲击天劫了。”白二朝水下一指,道:“我们先不去打扰她,若是渡劫成功,此后她便是应龙了!”   “真的?!”阿皎先是震惊,随后狂喜,对一脸懵懂的李妙真道:“公主,嬿嬿可能要修成了应龙了哎!”   “应龙很厉害?”   “那当然!”阿皎满脸憧憬道:“应龙,才是水族里最强的存在,嬿嬿在百余年前,修为就够了,只可惜情劫在身……”   她恍若明白的点了点头。   王嬿嬿虽然有些时候不太聪明,但是在修为上是实打实的勤勉。不然,她也不能从一条小小的虺,再到蛟龙,角龙。   与她相比,阿皎生来就是蛟,白二生来就是龙,实在是占了太多的先天优势。   说完这事儿,白二习惯性地想请她们进龙王庙坐坐。只是他一扭头,才意识到自己庙宇破败,顿时露出了羞赧的神色:“我这……”   要说州府的龙王也算是威风,可混到白二这么惨的就没几个了。他一心想追求嬿嬿,不想在她的女儿面前露出贫穷的样子,因此抖了抖袖子,拿出几个金灿灿的金饼,道:“寒舍未来得及打扫,要不然去城中的酒楼一叙?”   他虽然有钱,但没法给自己修庙宇,毕竟身为龙王丢不起那脸。阿皎看向李妙真,却见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湖水,显然心思不在这上面。   “公主?”她小声道。   李妙真反应过来,又听阿皎将话重复了一遍。她先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因此想去鄂州城中看看。   她颔首:“好。”   ……   在鄂州城转了一圈后,阿皎忍不住问:“公主,你嫌这里的酒肆不好吗?”   在刚刚的半个时辰里,他们一家酒肆也没去,净是在城中闲逛。李妙真没回话,她看向白二,道:“你们鄂州庙里的生意都不太好吗?”   他们刚刚路过了城隍庙,关帝庙,佛寺还有道观,好像每一家都很冷清。见问,白二猛龙落泪,道:“是啊,都不太好。从北冥回来后,也不知道百姓们是怎么了,对我们都爱答不理……”   本土的神灵没生意,这就有些诡异了。放在以前,庙里少说也有点香火,不至于贫寒至此。   他们走在河岸,隔着青青杨柳,看到对岸有一块空地,很多人正热火朝天地盖着屋舍。指挥监工的,竟还是个胡商。   “那是在盖什么?”她问白二。   白二摇头:“不太清楚,我平常也不来城里的……”   李妙真驻足,看着那屋舍的异域风格,以及墙壁上的七曜标志,她懂了。她扭头对白二道:“不关心时事,是会被时代淘汰的。”   白二听不懂:“什么???”   “没事。”她收回目光,暂时不想多说,在她消停学习的这三个月里,拜火教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大,甚至都扩展到了长江以南的地带。   看来,她有必要了解一下鄂州城的现状了。   李妙真带头往酒肆的方向走去,边走边道:“白龙王,将最近你知道的,都跟我说说……”   .   从鄂州城归来已是黄昏。   九宫山被霞光笼罩,大片大片的火烧云浮在天上,仿佛整个世界都是金色的。她们驾云归来,遥遥看到罗公远立在道观前,朝她们的方向望来。   “等你的。”阿皎推了她一把。   “他明明是在吹风。”李妙真道。她虽是这么说,心里却还挺高兴,就连眼神也明亮了几分。   到了山峰的道观前,阿皎懂事多了,她自觉去找小梨玩了,空地上便只留下他们二人。   李妙真望进他的眼里,不由得抿唇轻笑。   他被她的笑容感染,目光越发柔和,也勾起了唇角。他不禁多想,也许这一次,她对自己的感观是真的不一样了。   罗公远从袖中取出一物,是一根素白的银簪子,簪花是一朵极其漂亮的琉璃桔梗。霞光下,琉璃桔梗熠熠生辉,看得出做功精巧,美感也极好。   她是生长在太极宫里的人,见惯了皇家的奢华头饰,却觉得从来没有一样,比这个银簪子更好看。银簪上还系着一根红绳,系成蝴蝶结的模样。   “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想着也没什么东西赠与你,便做了这个簪子。”他轻声将此物递给她,道:“真真喜欢吗?”   李妙真低下头,手里捻着琉璃桔梗簪子,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喜欢。”她大胆道:“你帮我戴上好吗?”   这等差事罗公远当然乐意,于是含笑伸出了手。李妙真看那红绳碍事,随手解开,却忽地一愣。   等等!   这红绳,有点不对劲?   她又仔细看了一眼,这不就是她梦中给罗公远扎头发,今日没找到的红绳吗?! 第78章   很好,原来她不是在做梦。   对方不仅留下了她的红绳,还顺手拿来绑礼物。简直是大胆至极,猖狂无边。   罗公远看她的神情有些不对劲,再看那红绳,瞬间明白了。他若无其事地从她的手中抽出簪子,那红绳化作两只红蝶,翩翩起舞。   “幻象。”他试图混淆过关。   琉璃桔梗银簪稳稳地插在了她的发髻上,她望着自己在地面上的倒影,那两只红蝶停歇在发簪上,小声道:“狂蜂浪蝶。”   他的眸光一紧,声音也越发轻柔:“哦?真真知道什么叫狂蜂浪蝶吗?”   轻挑的尾音勾起了她的回忆,联想到俩人的数次独处,她的脸颊腾上了粉云。因他步步逼近,李妙真无路可退,她的身后便是道观的老树和白墙了。   霞光万道,九宫道观前,紫衣道士垂眸,一只手轻柔地抚在少女的秀发上,神情专注且认真。   “真真……”   李妙真大概猜得到他要说什么,心中既期待又紧张。俩人的目光碰撞到一起,罗公远轻声道:“我心悦你,真真。”   心中的樱花开满一树,璀璨烟花在心房绽放,李妙真凝视着他的黑瞳,虽然心中欢喜却不曾说话。   罗公远渐渐有些紧张。   他快速眨了几下眼,就连呼吸也微微有些停滞。见他如此,李妙真忍不住笑出了声,逗他真的是太有意思了!   她这莞尔一笑,琉璃花枝随之颤动,低眸的刹那,玉面胜过娇花,说不尽的明媚多情。她的眼眸里闪现一道狡黠的光芒,李妙真轻轻踮起脚尖,在他的耳边轻声道:“好巧呀,我也是。”   他的心脏狂跳:“真的?”   “真真是真的。”   李妙真刚刚说完,忽觉双脚离地,低头看时她已被罗公远抱了起来。脚心离地一下子没了安全感,她笑着锤他的后背,娇嗔道:“你做什么,放我下来!”   “我太高兴了。”他兴奋不知道该说什么,放下她之后,慢慢凑了过来:“可以吗?”   “你话真多。”李妙真道。   他垂眸一笑,轻轻低下头,小心地覆上了她的唇。   很柔软。   俩人气息交缠,他只是轻轻吻着,并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比起他来,李妙真虽然没有经验,却胜在看得多,理论知识丰富。   她很会给自己找一点快乐,于是开始吃果冻。   先舔一舔果冻上面的甜汁,然后稍微用力,吸溜一下将一小块吸入口中。甜滋滋的果冻入了口,果然比先前更有趣了。   在她的以身教学下,罗公远学习神速,他不仅学会了吃果冻,还无师自通拓展了更多的吃法。   大约过了一刻钟,吻的难舍难分的俩人才因为呼吸不畅而松开。   她的下唇有些发麻,于是嗔怪的瞪了他一眼,转身朝道观走去。   罗公远快步跟上,自觉地牵起了她的手,笑道:“不知人世间是什么说法,我该向谁提亲?”   “提亲?”李妙真吓了一跳,她在三清殿前停下脚步,道:“现在?”   在她的习惯性思维里,现在算是刚刚开始谈恋爱,哪有立刻结婚的道理。   罗公远一愣,下意识道:“你不愿意?”   “不是,”她有些懵,主要是这事儿她还没想过,于是匆匆想了一下,道:“相处一年再说,万一不合适呢……”   她看着罗公远的神情,默默把“相处不合适就再换一个”吞入肚里。   “好。”他思索了一会儿,应允了。   虽然不太能理解李妙真的想法,但是罗公远愿意尊重和等待。他也确信自己,比任何人都适合站在她的身边。   俩人携手走到斋堂,阿皎和小梨正在处理从鄂州带来的一篓子鱼。他今日心情极好,决定亲自下厨。   阿皎和小梨欢呼不已,阿皎更是凑到李妙真的身旁,露出姨母笑:“公主,搞定了?”   “嗯。”她也不害羞,点了点头。   阿皎又看了这道观一眼,挑剔了一下:“唉,虽然这道观有点小,但是住你们人还可。可惜,罗仙师没有水泊。”   “你们想得太早了吧。”李妙真无语道:“再说了,他又不是龙,要水做什么。”   “也是啊?”阿皎道。身为公主的娘家人,她操心的有点多,甚至开始考虑给公主搞多少珍宝作为嫁妆。   在这种氛围下,李妙真虽然觉得有些早,但也忍不住幻想了一下她的婚礼。   大概会由张果主婚,简单且隆重进行。至于远在长安的渣爹和准备渡劫的王嬿嬿,通知一声即可,她也不在乎他们是否参与。   修仙路上有人长伴,或许也不错。   .   翌日清晨,他们又到了鄂渚湖畔的龙王庙。   昨日李妙真从白二的口中得知,最近鄂州本土神灵门前冷清,主要是因为有人抢生意。从胡人那里传来的教派宣称信仰即可解决一切烦恼,加上坊间又传来一些灵验的故事,很多人都信了。   胡人的神灵几乎是有求必应,因此鄂州城的富商也乐意给胡神砸钱建庙。毕竟有时候求神告菩萨,烧了那么多香,也不一定能得偿所愿呢。   对此,白二给的解释是:他们身为神灵,并不能无限满足百姓的愿望,要综合考察很多情况,所以,胡神比他们更受欢迎。   这个胡神就是光明神。   她同罗公远一道踏入破败的龙王庙里,还未走到正殿前,就听到里面传来了说话声。只听白二道:“你们回去吧,我心意已决,是不可能背叛龙宫的!”   “龙宫?”有人嗤笑:“白龙王,你的修为也不算低,在这个位置上有多少年没动了?天下好的水域都被四海嫡系瓜分,落到我们手里的都是残羹剩饭。你还是这么迂腐的话,早晚连这个位置都没了!”   俩人对视一眼,罗公远便用隐身术隐去他们的身形,走到正殿前旁观。   站在龙王白二对面的,也是龙,看起来修为略低了一些,都化作儒生的模样,还有一人穿着胡服,袖口绣着七曜的标志。   白二皱眉道:“便是龙宫不公平,可你们也不能自立为王吧?这几个月,鄂州的雨水都是你们乱下的吧?”   “风调雨顺,百姓求雨我们便下,有什么不好?”   “你们只知道有百姓求雨,却不考虑到所有百姓。”白二越发觉得憋屈,每次他准备下雨,却总被这俩龙抢先一步,他再下雨便是涝了。他想起这件事就气,道:“你们也别走了,出去也是祸害苍生……”   俩龙道:“嘿!你别仗着自己是龙王,还想打龙不成!我实话跟你说,这方圆几百里,几乎所有的龙王都归顺了,你可别不识时务!”   白二还真是个不识时务的龙,他性子刚直,没几句话就跟那俩龙打成一团。破烂的龙王庙当然经不住三条龙的斗殴,一时间砖瓦乱飞,现场惨不忍睹。   罗公远护住李妙真,俩人站在槐树下倒没受到什么影响,抬头看白二斗法。   事情发展越发乱了,早在关中大雨的时候,就有几条龙被史一郎怂恿,祸害苍生。如今看来,拜火教果真要携手龙族,在鄂州搞事。   她有些不解:“罗罗,这天下,当真有天庭吗?”   “有,不过早已名存实亡。”罗公远摇头道:“天人道心不纯,法力低微,多年前便无力治理天下。各地城隍土地虽然各司其职,管理一方水土,但也降不住妖魔作祟,邪佞为祸人间。”   他从未跟李妙真讲过这天下形势,因此趁白二斗法的空隙,跟她简略说了一下。如果用人间的制度理解,那么天庭就是周天子,而东海龙王,地府冥王等神灵,便是诸侯王。   现在周天子式微,诸侯自治,四海的散修,比如张果、叶法善,还有他,既不向天庭称臣,也不服从天庭的调配。修行之路有两种,一个是靠香火,一个是自身努力。   他们,还有王嬿嬿都是后者,白二等神灵是前者。   所以这就造成了一个困境,小神法力低微制不住妖祟,而香火鼎盛的大神又不怎么管人间事。   李妙真听得不明不白,道:“什么叫道心不纯?”   “制定一些清规戒律,盲目自尊,不是道心不纯,是什么呢?”他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她有些懂了,想起一些民间传说,比如劈山救母,牛郎织女等故事里,天庭高高在上,不允许仙人有任何七情六欲。而这种清规戒律里又包含了人的傲慢和冷漠,和初心不符。   神明沉浸于权力之中,反倒没了修行之心,久而久之,心境也跟凡人无异了。   一刻钟后,白二仓惶落了下来。   罗、李二人现出身形,白二吓了一跳,道:“仙师和公主来了?”   “有一会了。怕打草惊蛇,便没有说话。”李妙真仰着头看那俩龙逃走,道:“怎么样?”   “他们修为高了很多,我也只能打个平手。”白二叹了一口气,道:“也不知道怎么修行这么快!”   李妙真道:“他们找你,是要拉你入伙吗?”   白二点头:“没错,让我一起效忠那什么光明神,以后还重新分水……”   她笑了笑,这不就是起义前的宣传语,现在是打土豪,分湖泊嘛。   她记得刚刚那俩龙说,这一带很多龙王都归顺了他们,加入了反抗龙宫的队伍里。但是骨科神教想做的不仅仅如此,他们除了拿走百姓的信仰,还拉拢当地神灵,制定新的秩序,按照他们的规则去治理。   他们,这是要重立神权啊! 第79章   天色阴沉,眼看又要下雨了。   过气龙王白二非常生气,他指着天道:“这俩小子故意气我!”末了,胳膊一阵酸痛,原是刚刚斗法的时候受了些伤。   李妙真问:“那你为什么不让雨停了呢?”   “这边停了,那边又下了,我忙不来啊。”白二苦笑。   豆大的雨水啪啪落下,他们忙进了正殿。然而,在之前的混战里,正殿已经塌陷了一半,雨水从窟窿里漏了进来。   太惨了……   鄂渚湖水开始上涨,很快就淹到了龙王庙前。这下白二彻底坐不住了,他堂堂一个龙王,要是被大水冲了龙王庙,那可就太丢人了!   “我去去就回。”他道。   李妙真站在殿内看着哗啦啦的雨水,这里的地势略高,隐隐能看到鄂渚的湖面。一道亮白的电光闪过,湖水剧烈地荡漾。   “好像不是那龙的布雨。”罗公远凝眸望着天色,隐隐有些吃惊:“好像是雷劫!”   龙能施云布雨,他们的雷劫也有雨。李妙真闻言望去,见天边已经出现了雷云,比寻常雷电更惊人。   “是王嬿嬿?”她心思一动,想起白二:“天呐……”   话音刚落,一团白光飞快地从高空中遁下,落到殿前现出身形,果然是白二。他惊魂未定:“雷劫!嬿嬿的雷劫!我差点就撞上去了……”那可是应龙之劫,他压根扛不住。   四海之内,已多年未见应龙雷劫,天地间的异变早已吸引附近的水族们前来围观。鄂渚附近落满了密密麻麻的水族,甚至连阿皎都来了。   她解释道:“我在九宫山上就看到这边的雷云了,真可怕啊!”   白二见附近来了很多水族,神色渐渐凝重:“不好,来的越来越多了,我们得给嬿嬿护法,防止有人打扰她的心境。”   应龙雷劫并不是劈一道雷就完事了,大概有九九八十一道,怎么也得劈个三四天。虽说没人敢靠近雷云,但是在旁边搞点事还是可以的。   比如说,揪住过往肆意嘲笑,给她滋生更多的心魔。   白二和阿皎对视了一眼,齐刷刷朝鄂渚飞去,一左一右,守护在王嬿嬿的身侧。她已经从鄂渚的深处飞上来了,现出龙身飞在半空之中,一身龙鳞在电光的照耀下,每一片都散发出青色神光。   水族们驻足长观。   第一道天雷劈了下来。   鄂渚几乎被雷云染成了紫色,雷电和湖水连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李妙真不由得眯起了眼,罗公远勾起她柔软的小手。   “我以后也会挨雷劈吗?”她问。   “会的,逆天修行,免不了这一遭。”他柔声安慰:“不过,以你目前的境界,加上半龙的血脉,这几百年的雷劫并不成问题。”   “龙很厉害?”   “龙修肉身,血脉里便拥有最蛮横的力量。”   李妙真想了想,没错,她觉醒了血脉后确实是力气很大。于是她松开手,抬头瞄了罗公远一眼。   罗公远忽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他被李妙真轻松地抱了起来,还原地转了几圈。因为头一次控制不好力度,李妙真差点将他丢到殿外。   “真真!”他无奈极了,幸好附近没人看向这里。他瞬间移动到正殿的另一边,李妙真怀里一空,差点摔倒。   罗公远将她扶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又好气又好笑:“你想做什么呀?”   “你们男人可以,凭什么我就不行呢。”她理直气壮道,忽然想到以前阿皎说她很行。   某种特殊的修炼也是需要力气的,原来,她确实可以很行……   李妙真陷入了沉思。   不过,这种事情需要配合,而且她现在没有那么迫不及待。殿外刮起了狂风,第一道雷劫结束了。   她又朝鄂渚望去,雨中迷雾散去,王嬿嬿看着没什么大问题。   毕竟才刚刚开始。   然而,却有龙盯上了护法的白二。湖面上空又闪过了法光,隐约好像是刚刚来龙王庙里找事的龙,又回来了。   附近的水族有一半都归顺了拜火教,仗着龙多势众,他们开始找白二的麻烦。   “走,咱们去瞧瞧。”李妙真道。一来,她也不想看到王嬿嬿渡劫失败;二来,拜火教是她重点打压的对象。   罗公远颔首:“走!”   ……   滂沱大雨中,白二施法躲闪,他先前就受了重伤,现在又要护法,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   在他身前挑衅的众水族大笑:“白龙王,你也不瞧瞧你自己,当个龙王也没什么本事,等王嬿嬿修成了应龙的境界,哪里还会要你!听我说,不如让她渡劫失败,这样你们也算是门当户对。”   白二的唇角流着血,他冷冷道:“滚!只有无能的龙,才妄图压制对方来彰显自己的本事!”   身着胡服的龙道:“啧啧啧,你还是一贯的爱讲道理。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么这鄂州龙王之位,合该我来做。”   鄂州一带的水域很多,上有长江,下有星罗密布的湖泊。因此,附近的龙修为都不低,对白二的龙王之位早已虎视眈眈。   “黄五,你只管来!”   那名唤黄五的龙狰狞一笑,掀起滔天的湖水,朝白二扑来。湖水到了半空中,化作一道道冰刃,露出锋利的光芒。   白二自是不惧这个,但黄五很快又从口中喷出火球,里面夹杂着凌冽的魔气,向白二攻来。他近日没得香火,本就罡气不足,被魔气攻破了防御,眼看着就要被侵染   一道雷电劈下,瞬间破了魔气,李妙真手持紫电锤赶了过来,出声道:“打架吗?找我!”   黄五眯起眼睛:“你是谁?怎么只有一半的血脉?”   鄂州有水族认得站在她身后的是罗公远,急忙拉住黄五,跟他窃窃私语。可黄五最近得到了光明神的传承,正是猖狂的时候,谁都不放在眼里。   他只看到那双天蓝色的眼瞳和略有些眼熟的五官轮廓,愣了愣,大笑:“你就是那王嬿嬿和人皇之女?哈哈哈!半龙之躯也敢来跟我狂”   李妙真才不听他的废话,近日来她已经熟练地掌握了紫电锤,立在空中一挥法宝,三道法光朝他飞去,黄五招架不住,砰咚一声落到了湖水中。   众水族没料到她这样厉害,顿时怔了。   黄五不是没有同伴,立刻有别的龙飞了过来,看着罗公远道:“罗仙师,你们跟我们有仇?”   “你们跟他有仇?”罗公远冷笑,瞥了眼白二。   “龙族的家务事,仙师还是不要过问了!”来者有些恼怒,他们默许黄五去挑事,自然也是存了绞杀异类的心思。   不入伙的,就是异类。   却听李妙真笑吟吟道:“或许他以后就是龙族的女婿了,怎么不是家务事?”   罗公远惊喜回眸,李妙真朝他眨眼,道:“我说或许。”   他:“……”   来者看着他们打情骂俏,憋了一肚子火,趁他们不备都喷了出来。罗公远随后一挥,那火又退了回去,烧了他一身。   他继续耐心地问:“或许有多久?”   李妙真深感失言,她刚刚只是为了怼龙,却把自己折了进去。她抬起紫电锤,指着后面道:“看!有妖怪!”   被称作妖怪的蛟龙差点破口大骂,这个词对他们来说等于侮辱。拜火教向来讲究入教就是一家人了,因此,黄五被打,陆陆续续来了一堆寻仇的水族。   天雷劈到了第三道,白二这边,他们也打退了二三十波水族。   渐渐地,没有人敢靠近鄂渚的这一侧边了。   李妙真深知这所有的威力都来自于手中的紫电锤和罗公远,跟她无关。她需要引出黄五等水族背后的拜火教信徒,一点点将这个邪恶组织灭掉。   黄五也早已从水中出来了,李妙真留意到,这些水族的身上,多多少少沾了些魔气。鄂渚太平了一阵子,转眼间,又过了一天一夜。   大雨依旧,龙王庙前来了一个凡人戏班子。   他们竟不顾暴雨,随便搭了个棚子就开始唱俳优。   这个故事讲得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女子,竟爱上了高高在上的皇帝,为此费尽心思,终于被皇帝垂怜,赏了一夜的恩宠。然而,那一夜过后,皇帝就再也不搭理那个女子,便是她生下的孩子,也被当做奴婢一样养活。   女子哀婉哭泣,得到的却只有众人的冷眼。她一次次想要重逢皇帝,却被命运无情地推开。   暴雨中,他们的声音奇迹般传了过来。   ……   天雷已经劈了三四十道,竟然在这个时候,有戏班子故意来唱戏,含沙射影,将王嬿嬿和李隆基的故事演了一遍。   因他们都是凡人,李妙真先前并没有去阻止,现在也晚了,戏都唱完了。   “有人指使他们。”她道。   罗公远颔首,回眸看向白二。白二怔怔听了许久,另一侧的阿皎已经很不耐烦了,隔着鄂渚大喊:“小白,你不说点什么吗?”   “说点什么?”他有些茫然。   李妙真提醒他:“给一点鼓励。”要知道,王嬿嬿是很缺乏自信的。   白二呆了呆,他反应过来了,虽然害羞但还是迎风大喊:“嬿嬿,人皇有眼无珠,你很好!无论你是什么样,我心中也只有你!”   李妙真:“……”   她差点笑出了声,白二这是鼓励人,还是借机表白啊。阿皎又遥遥骂了他几句,白二赶紧从嘴里蹦出一堆恭维的词。   许是他的话有了效果,戏班子再演一遍,没从王嬿嬿的身上收到理想的效果,便收工走人了。   先前白二的话还回荡在李妙真的耳畔,尤其是那句我的心中只有你。她忍不住哼唱了一首同名的歌,就连罗公远也听得极其仔细。   他甚至还有些微妙的感动。   李妙真哼了一遍,后知后觉瞥见了他含情脉脉的注视。她吓了一大跳,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总不能说,这歌词的意思跟你无关吧!   她只得再次使出绝招,指着远方滚来的黑云,道:“看,有杀气!” 第80章   罗公远朝黑云望去。   不是他中了李妙真的套路,而是这黑云真的有古怪。   先前被杀退的二三十波水族,都纷纷回老窝搬救兵去了,因此来的都不是善茬。李妙真的神色也渐渐凝重,与他并肩站在了一处。   黑云里透出金光,仿佛神灵降世,又如旭日破云欲出。一道道金光如转盘般旋转,若不是有应龙雷劫在此,恐怕真会引得凡人顶礼膜拜。   仙乐奏鸣,黑云慢慢散开了。   云里跃出一团火,外面罩着一层层金光。诸天七曜盘旋在虚空中,黄五等信徒位列两侧,张口吟唱圣歌:   “北冥孕育光明主,降临尘世救明珠。九转……”   圣歌尚未唱完,王嬿嬿的应龙雷劫又劈下了。这一道天雷隔了很久,因黑云处有火,一道雷光嘶嘶奔了过去   火燃烧的更猛烈了,其中又蕴藏了应龙雷劫的力量,黄五等信徒哪里招架得住,嗷嗷大叫就从云上跌落到了水中,歌声也戛然而止了。   “扑通。”无数声。   他们轰轰烈烈出场,最后连开场自带的背景音乐都没唱完,就落水了。   李妙真在一旁围观了这场闹剧,笑得差点倒在了罗公远的怀里。应龙雷劫劈下,鄂渚附近乱成一团。   这些投靠拜火教的水族,大多是在族内没什么前途,想搏一搏,水汪变湖泊。这一团乱麻里还有几个栗特妖师,应该就是拜火教鄂州分舵的主要负责人。   趁此良机,她赶紧站出来蛊惑人心,并且随手从袖中抽出一张白纸,变成一个大喇叭,对着喇叭喊道:“走一走,看一看!这就是你们的光明神灵,连雷火都应付不了吗?”   此时这一道雷劫已经劈完了,天地间安静了一会儿。   在密密麻麻的水族围观下,她又喊道:“你们不就是想要湖吗?跟外来的神灵合作,你们只会成为他们前进道路上的敢死队,替死鬼。醒醒吧,与时俱进!现在连人间都不讲究分封制了,大唐有科举!”   就在刚刚,李妙真的脑海里蹦出了一个想法。造成龙族当今困境的原因有很多,比如说活得太久,水域太少。而龙族的封地主要靠血缘的亲疏进行分封,就像白二,他能得到鄂州的极大原因也是他的血脉。   分封制早该被淘汰了啊!现在正是科举兴起的朝代。   她虽然不知道这行不行,但是好歹要给这些水族们一个解决问题的希望。鄂渚湖畔传来一道细微的声音,不知是谁发出的:“开玩笑,四海能答应吗?”   “怯弱,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拜火教的妖师从水中跃出,大概觉得丢了面子,他们张开身后的巨大蓝色翅膀,朝她投掷一团团火焰。   空中雷云密布,下一道天雷又要到了。   他们有心将雷火引到罗、李二人的身上,因此疯狂投掷火焰。   “好家伙,怎么能说叫拜火教呢,就是喜欢火。”李妙真早被罗公远带着瞬移到了另一侧,刚刚见势头不妙,白二和阿皎也退到了岸边。   “他们修炼的是伪雷火。”罗公远观察许久,对她道:“黑暗神从北冥里逃了出来,虽然没能带走雷火,但一直对此念念不忘。他们现在修炼的火也是从天雷上收集的,因此刚刚引发了共燃。”   李妙真虽有真正的雷火,但是她不想过早的拿出,让对方知晓自己的家底。她问:“普通的水是否无法克制他们的火?”   “他们使用的深究到底还是雷。”罗公远淡淡一笑,道:“雷,位于震卦,属木。金克木。”   她一想也确实有理,之前紫电锤能引雷火,也是因为它的成分是金。说到金,她就有很多了……   之前在洛阳卖了红珊瑚,富商给了好多开元通宝呢!   栗特妖师继续朝着她的方向投掷火焰。   李妙真却从空间里取出无数铜钱,立在半空中,纷纷扬扬朝下一撒。   铜钱如雨水般落下,密密麻麻,比此时的大雨还要密集。   围观的众水族看到这一幕,目瞪口呆。虽然他们也不算缺钱,但是……但是铜钱雨,也不是谁都见过吧!   栗特妖师的雷火被吸去,瞬间了无踪迹。他们也不是能无限产火的,反倒快被铜钱砸晕了。   他们恨恨地盯了李妙真一眼,背后的蓝色翅膀渐渐化成虚影:“撤!”   李妙真笑道:“想走?可来不及了!”   道士向来能用铜钱除妖捉鬼,何况这几个洋鬼子。最后一道铜钱雨变成了一条粗长的铜钱鞭,借着应龙雷劫的雷电,疯狂一甩,啪嗒丢到了妖师的身上。   雷劫落下,力道之大,连鄂渚湖畔的水族们都为之一震!   等雷劫劈完,再看那几个妖师,早已没了踪迹。   一把灰纷纷扬扬落下,没入了鄂渚荡漾的湖水里。   她也没想到这雷直接把几个栗特妖师给劈没了,愣了一下,感觉现在不用她去找拜火教,拜火教一定会亲自上门找她算账了。   只是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在鄂州,这几个妖师表面上是真神降世,为百姓谋福祉;背地里肆意妄为,残害未婚少女。   这些,都是那日他们在鄂州的酒楼里,从值夜功曹那里听到的。   因此百姓们思想上的问题,还要处理一下。   黄五等龙灰溜溜逃窜,白二在湖畔朝他们招手。鄂州的城隍土地,值日功曹等神灵都来了,在这里翘首以盼。   “小神躬谢罗仙师、妙真公主除了此妖孽啊!”城隍等拜谢。   李妙真还礼,道:“我听白龙王说,他们在鄂州这几个月,迷惑了不少百姓,也祸害了一些良人。你们是不是要去处理一下,毕竟百姓还真心实意相信他们是好人。”   “公主言之有理。”城隍道:“小神等这就去。”   鄂州的神灵们离开后,旁观应龙雷劫的水族们也安静了下来。白二、阿皎都不再护法,因为无人敢挑衅了。   “公主可比我们厉害多了。”阿皎道。   她不以为意:“拳头才是硬道理。”   看这雷劫,大概还有一夜才能结束。龙王庙的小鬼们来搭建了两个简单的棚子,他们便各自去棚子下坐着了。   青翠欲滴的草地上铺了一张简单的草席,李妙真盘膝而坐,看这湖畔零零散散的铜钱,忽然肉疼:“我的钱。”   那可是她一大半的家当啊!   罗公远微微笑道:“比起一座银山,如何呢?”   “我不要。”她对此不是很感兴趣,毕竟有些东西她分的很清楚。没结婚,俩人彼此是分开的。   他轻轻哦了一声,便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李妙真忍不住偷偷瞧了他一眼。见他出神地盯着那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道道雷电劈过,空中恍若千军万马奔腾,雷声滚滚。她却听不到这些声音,凝神回忆起了过去。   来到大唐十几载了,最初为了生存,她也做过很多妥协。后来遇到了张果,她的目标从生存变成了追求自由。   李妙真和别人不同,大唐有许多绚烂的隗宝让她惊叹,也有很多适用于当代的思想让她无法接受。   就比如说,她和苏发有很深的思想沟壑,俩人在一些问题上是谈不拢的。苏发不是一个个例,她和薛才人、新平公主等人,皆是如此。   正因修道,她才能拥有真正不被同化的能力!   现如今,她发觉自己跟老罗还是有一点不同的思想的,这也很正常。俩人互相表明心意并不久,但罗公远一直很尊重她。   尊重她的不同,尊重她的所有选择。   她垂眸,偷偷笑了一会,将头埋在罗公远的肩头上,悄声道:“先前,你不是听我在唱曲吗?等她渡完雷劫,我再唱一遍给你听。”   罗公远猛地掀起眼帘,道:“果真?”   “嗯!是唱给你听的!”这一次,她真心实意道。   他侧过头,俩人的目光相接,离得很近,只差一点点就能亲到一起了。李妙真酝酿了一下情绪,准备主动寻找一下快乐,棚外就传来了一道咳嗽声。   阿皎尴尬且不失礼貌地伸过头,道:“打扰一下,公主等您回道观再慢慢取乐,我现在有点事儿想问一下……”   取乐这个词用得很微妙,好像她在调戏面首似的。   她将罗公远推开,淡定道:“怎么了?”   “我刚刚跟附近的同族闲聊,他们都说,应龙雷劫能活下来的没几个。”阿皎忧心忡忡道:“我感觉嬿嬿已经有些疲惫了,但是又帮不了她什么,好焦急……”   “雷劫已经劈一半了,也不能停啊。”李妙真安慰她:“其实咱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待结果,然后,尽我们最大的努力。”   “唉,也只能这样了。”阿皎往她的身边挤了挤,长吁短叹道:“还是在你的身边安心些。”   这样一来棚子就有些挤了,罗公远无奈地瞧了瞧她,起身出去了。   “公主,”阿皎焦虑之余不忘吃瓜,以分散注意力。她在李妙真的耳畔悄声道:“打算什么时候将仙师吃下?”   “不急。”她稳如泰山:“当我需要提升修为的时候。”   阿皎:“……”   她忍不住再次感叹,公主果然一心追求大业。她再进谗言:“那一个可不够啊?炉鼎嘛,多多益善……”   李妙真这会子心情不错,抬头看罗公远离得较远,于是陪着阿皎胡言乱语。她笑道:“够不够,那要试试才知道。”   阿皎发出杠铃般的笑声,对她称赞不已。   她们在棚子里讲着悄悄话,自以为很私密。只不过,鄂渚湖畔的罗公远耳朵一动,这些悄悄话早已传入了他的耳中。   够不够?   没错,试试就知道了。 第81章   又过了天夜。   鄂渚的鱼虾被电晕了大半,翻着肚皮漂浮在湖面上,白花花大片。李妙真抬眼看空中,王嬿嬿的龙身已经被烧焦了,看着黑糊糊的。   雨势越来越大,阿皎数着次数,大概第八十道雷要来了。   她紧张极了,开始疯狂地撕拉手上要褪下的皮,发出嘶嘶的声音。李妙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只好走出棚子,站到了罗公远的身旁。   “明日好像就是我的生辰了。”她找着话题,道:“去年的这个时候,我离开了长安,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   长安城还有很多故人是值得挂念的,虽然不知道明年还会不会有安史之乱,但李妙真始终担心着她们。   “过些时日,回去看看吧。”他温声道。   “去了也没有个我的落脚之地。”她瞧着地下的铜板,掂了掂空间里的钱袋子,道:“回头,我也要盖座道观。”   狂风卷着雨水,几乎模糊了眼前切的视线。他们站在雨水中虽不被淋湿,却也快看不清彼此的面容了。李妙真主动抓住了他的手,将头歪,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口中笑道:“这下没人看得到啦。”   话音刚落,道闪电划过空际,瞬间照亮大地。   她继续厚着脸皮道:“没事,他们都不是人。”   罗公远:“……”   他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脸颊,眼眸中透出暖意。最后道应龙雷劫从天上劈下,这劈,可谓是天崩地裂,瞬间将鄂渚分成两半,劈见了湖底。   围观的水族们,功力微弱的,都两眼翻晕了过去,或者干脆被吓出了原型。罗公远把将李妙真抱入怀中,他定力很稳,立于狂风骤雨之下,唯有发丝随风舞动。   雷劫持续了约有刻钟,才消停。   黑云散去,湛蓝的天空露了出来,天际升起了道彩虹。   李妙真从罗公远的怀里钻出脑袋,她环顾四周,发现都是被震晕了的水族。就连白二和阿皎都有些晕晕乎乎,像是刚刚做完了电休克。   她想起了什么,赶紧朝湖心望去。   鄂渚的湖面尚未平静,仍荡漾着涟漪,倒映着蓝天和彩虹。她匆忙扫了眼,没有看到王嬿嬿。   甚至连条发焦的黑龙也没有看到。   在她寻找王嬿嬿的空隙,阿皎和白二也清醒了过来,赶紧去鄂渚的各个角落里找龙。偌大的湖面他们都找过了,可是,还没有!   难道王嬿嬿被天雷劈成渣了?   白二和阿皎的脸色很不好看,并差点哭了出来,李妙真心里也不好受。就在他们商量着再找遍的时候,罗公远以手指天,道:“你们看!”   他们仰面望着天,只见苍穹之上,隐隐透出道黄光。   很快,条黄龙破云而出,张开了巨大的五色彩翼,在空中翱翔。龙是没有翅膀的,只有应龙才有!   她真的渡劫成应龙了!   白二和阿皎还是哭了,高兴地哭了。围在鄂渚湖畔,陆陆续续醒来的水族们看到这异象,纷纷朝王嬿嬿下拜。   李妙真感叹道:“真的很想让李三郎看到这幕啊……”   不过,鄂州的异象都会被当地的官吏记载,然后以奏折的形式寄往长安。或许,皇帝还会以为这是个祥瑞呢。   不知何时,张果也飘到了他们的身边。   “师父?”她吃惊道:“您不是在道观里炼丹吗?”   “这等小丹药,又不需要多久。”他笑吟吟,从袖中取出木盒,递给她,道:“黑暗神阴险狡诈,擅长迷惑人心,徒弟切莫着了他的道啊。”   “师父可以提前算得天机吗?”她问。   张果笑道:“罗老弟神机妙算,徒弟为何不问他?哦,对了,”他抚须道:“或许不能叫老弟了。”   她下子明白过来,忍不住偷笑,这下,罗公远在张果的面前生生矮了个辈分。不过,张果和罗公远本就不是个时代的人,称呼向来随意。   罗公远面上点也不带恼意,他笑着跟李妙真解释:“黑暗神不是凡人,不入轮回,和他相关的天机算不到。”   “不过,为师倒是能算得另外件事。”张果想卖个关子,他故意只说了半:“徒弟还记得那年求过我件事么?”   李妙真懵懂:“什么事?”有时候她是鱼的记忆。   张果委婉提醒她:“那年你被人欺负,曾央求为师……”   啊,她想起来了!   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原来,师父直不怀好心!她气得跺脚,道:“师父不许再提这件事!”   罗公远很少见她这样激动,有些莫名其妙,道:“怎么了?”   她没说话,想起那年冬天在大角观,她跟罗公远闹了别扭,因此跟师父告状。那时候师父信誓旦旦说要帮她复仇,说早晚要帮她教训下罗公远的娘子。   现在看来……呃……   看来只有让师父打她顿,才能消解她的心头只恨了。太惨了。   李妙真瞪了罪魁祸首罗公远眼,他得了白眼,更加不知所措。张果满意了,他临走前不忘叮嘱:“再见时怕已成真。”   这句话,罗公远听不懂,她懂了。   不是说张果真的要打她顿给她出气,而是她可能真的要成为罗公远的娘子,师父要来给她证婚。   听懂了还不如不懂,心中又如小鹿般砰咚乱撞,李妙真干脆不想这些事情。她抬头望去,王嬿嬿已经现出人身,从五色祥云上落了下来。   经历了天劫化身成应龙,王嬿嬿周身笼罩着神光,她的气质出尘绝俗,与先前完全不同。   她看向李妙真。   九九八十道雷劫时,鄂渚附近所发生的切,她都知道。   她昂首望向四方,龙吼声传遍整个鄂州城:“刚刚,是谁欺负我王嬿嬿的女儿???”   广大水族瑟瑟发抖不敢搭话,反倒是李妙真走上前,道:“不碍事的,都被我打退了。再说,我也只是为了利用他们,吸引那些人出现而已。”   王嬿嬿垂眸看着她,历劫成功后,心境也变了很多,不似先前那般暴躁。王嬿嬿道:“妙真,以往是我对不住你,我也不奢求你的原谅。但从此之后,世上再无人敢欺辱你。”   “好。”李妙真盈盈笑:“我知道了。”   虽然,她也不需要帮助。但总归要给个迷途知返的人,个改过的机会。   王嬿嬿拔出片金灿灿的龙鳞,看起来像块坚硬的金属片,还挺大的。她将龙鳞递给李妙真,后者坦然接过。   还顺手扇了两下风,完全是当扇子用了。   王嬿嬿将自己慷慨激昂的陈词咽了下去,无言看着她:“……”   李妙真也觉得自己的行为好像不仅伤了老母亲的心,还侮辱了龙鳞,赶紧放下了手,道:“怎么了?”   “这片龙鳞里有我的神力。”王嬿嬿道:“日后遇到困境,将它按到胸口,就能激活你与我之间的血脉连接,化身成龙。”   她疑惑:“四个爪子飞舞跟我现在有什么不同吗?”   “跑得快。”阿皎插嘴道:“嬿嬿这是让你打不过赶紧跑呢。”   李妙真莞尔笑,看着罗公远道:“有谁还能跑得比他快呢。”   阿皎附和:“那罗仙师可真够快的。”   众人:“……”   罗公远的脸色有些不好,但看在李妙真的面上不好发作出来,顿了顿没说话。   众人只觉得眼前晃,再眨眼看,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化。唯有阿皎的神情有些不对劲,就在刚刚那瞬,她被传递到了长安某御厨的大锅里!   脚刚刚沾上滚烫的热水,她就又回来了,这惊吓的,彻底闭上嘴不敢多说话了。   王嬿嬿继续安利她的龙鳞:“你只有半的血脉,不能化身成龙,也不知道龙的力量是有多么的蛮横。便是受了伤,也会恢复很快。不过,这片也只够十二个时辰……”   原来,这是个限时体验的道具。   李妙真还是郑重谢过王嬿嬿的好意,将龙鳞收到空间里去了。附近的水族们都来恭贺王嬿嬿飞升应龙,在白二的龙王庙前面热热闹闹站着。   白二见过了他们丑陋的另面,心里是不愿意去跟他们虚与委蛇。但是他先前跟罗、李二人聊过,觉得鄂州带不太平,也有他这个龙王的责任。   还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整治下水族队伍。   他抬脚朝龙王庙那边走去,王嬿嬿平时不搭理俗务,但今日也出奇了跟他块去了,大概是帮他镇场子。阿皎落在最后,想了想,问李妙真:“公主还在九宫观长住吗?”   “或许近日会去长安看看。”   “那我就不打搅公主了。”阿皎蹭过来,附耳笑道:“生辰礼物在公主的厢房里……”   听她这贱兮兮的语气,就知道那礼物必定不是什么正常的东西。   他们都走后,原本热闹拥挤的湖畔也只剩下她和罗公远了。俩人相视笑,正欲携手回九宫观,李妙真的身上忽然落了点点金光,璀璨耀眼。   她之前也见过这金光,因此不以为意,笑道:“罗罗你看,我会发光呢!”   紧接着,她看罗公远的身上也发了光,只是不如她的多。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吗?”他有些惊诧。   李妙真道:“嗯?”   “这是,功德金光呀!”   她不由得愣,虽说曾听过这个词,却没想到也是真的。功德,哪有功德?李妙真望向不远处的鄂州城,这骨科神教倒台后,很多人从邪灵的控制下解脱出来。   原来,救人就是功德呀! 第82章   说起来,功德金光可真是个好东西,可以助她快速修行。   李妙真第一次见到功德金光的时候,是她初出长安,在古墓点化了众人之后。后来解决了关中大雨,她又发光了,只不过那是在睡梦之中,只有小梨看到了。   翌日小梨说给她听,李妙真还以为茅山上有什么奇怪的荧光虫呢。   鄂渚湖畔归于平静,罗公远牵起她软绵绵的小手,忽然俯身亲了她一口。   她猝不及防:“嗯?”   “不够吗?”他促狭笑道,又挨了过来。正当此时,李妙真的肚子不应景的咕了一声。   她捂着肚子羞赧一笑:“饿了。”   在鄂渚围观王嬿嬿渡劫,一直处于辟谷的状态,她修为不高怎能不饿。罗公远宠溺的捏了捏她的脸颊,道:“想吃什么?”   她不假思索:“涮羊肉火锅。”   地理空间完全阻止不了他们干饭的步伐,回到九宫山道观后,罗公远又顺手搬来了涮羊肉外卖。除此之外,山下的美酒,应有尽有。   古董羹咕咕冒着泡,热气沸腾,羊肉的香味传遍了整个道观。小梨幸福地干饭,它现在对罗仙师死心塌地,谁也别想拆散公主和他的姻缘。   直到圆滚滚的肚子里装满了酒和肉,小梨才斜躺在席上,呼呼大睡。   一旁,李妙真也放下了竹筷,起身想出去走走。   罗公远道:“真真去哪?”   “吃多了,消食。”   厢房外月色朦胧,弯弯银勾已经挂到了夜幕上,洒落一地柔和的月光。俩人在道观里里外外转了三圈,李妙真越走越迷糊。   酒劲上来了……   只是她的迷糊中还有些兴奋,大概也是因为酒精上头的缘故。路过她的厢房的时候,李妙真猛然想起,阿皎说送了她生辰礼物的。   她也没多想,随手就推门进去了,在黑暗里翻找。   窗牖半开,月光照亮了半张席,上面俨然摆着一个木匣子。她俯身捡起,打开一瞧,里面是一堆铁链。   奇怪了,阿皎送她这个做什么?   罗公远也不是很懂,这铁链又粗又长,绑人绰绰有余,绑龙还差不多。李妙真的手一抖,铁链叮叮当当落到了地上,与此一同落地的,还有一条皮鞭,一个眼罩。   哦,她懂了。   这些水族们可真会玩。   她间歇清醒了一下,看向罗公远。只见他半身沐浴在月色下,眼眸里仍是懵懂的神色,一看就是位专心修道的五好青年。   她微微咳嗽了一声。   罗公远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很困惑:“她是送你武器吗?”   他不是很懂,为啥要送这种一看就不顶用的武器?一些破铜烂铁,还有烂布条?   酒意涌了上来,李妙真忍不住想欺负他。她捡起眼罩,开始胡言乱语:“罗罗你不知道,这个呢,是有助于改善失眠的小工具,不信,我给你试试……”   她温温暖暖的小手覆了上来,罗公远竟也乖乖站在那里,任由她摆布。   李妙真先踮起脚尖,给他戴上了眼罩,欣赏了一下,轻声哄他:“你看,这样眼前是不是就黑了?”   他短短嗯了一声。   噼里啪啦的铁链声响起,李妙真开始兜圈子,一圈圈给他缠上,带着醉意笑道:“嗯,这个是将你绑起来,防止你梦魇了到处乱跑。”   或许是她解释的太过于离奇了,罗公远没有应和,他的脑海里逐渐浮起了一丝怀疑。   “那鞭子是什么用途呢?”他问。   “这,”李妙真有些苦恼的拿起了鞭子,想了想,继续瞎掰:“等你真的做噩梦了醒不来,我就把你打醒,救你一命,多好!”   罗公远:“……”   他现在可以确认了,他的真真就是在胡说八道。   阿皎的为蛟之道他也清楚一些,时时刻刻怂恿公主养面首,努力双修。他的怀疑愈深,笑容也愈深,黑色的眼罩下,唇角轻轻勾起:“既然如此,真真也该睡了。”   李妙真歪着头看他:“嗯?”   下一瞬,铁链、眼罩都从罗公远的身上自动剥落,几乎在同一瞬间绑到了她的身上。   她像一条咸鱼一样站着发愣,傻里傻气道:“罗罗,我睡得挺好,咱们自己人,真的不用这么客气……”   因为眼睛被蒙上的缘故,她看不清罗公远的神情,只能听到他低低的笑声。李妙真急了,往前蹦了一下,仰着头道:“信我嘛。”   罗公远垂眸看着她,她的眼睛被黑布蒙上,黑发散落肩后,恍若瀑布。那白皙的面容上,下巴尖尖的勾勒出极其好看的轮廓,红润的唇上泛着水光,看着像是刚刚成熟的樱桃,忍不住想要采摘芬芳。   他体会到了这眼罩的特殊用途,低头吻了下去。   这一吻就几乎停不下去,他伸手勾住她的腰背,李妙真动弹不得,只得咬了他一口。   他却不生气,也咬了回来,李妙真朝后一仰,不知怎的俩人就滚到了席上,只是那铁链子硌得身上疼。   罗公远施法将那铁链子除掉,分神想了下那皮鞭的用途。只是还没想明白,就听到李妙真均匀的呼吸声。   她睡着了……   李妙真以切身行动告诉他,眼罩真的有助于睡眠。   夜色微凉,他轻轻替她盖好了被子,白皙修长的手慢慢拂过李妙真的睡颜,停顿了一下。随后,罗公远起身,朝九宫山的深谭行去。   也许只有清冷的湖水,能暂时熄灭那一团火焰吧。   ……   李妙真睡觉并不老实。   过去她有一张大床,经常在上面滚来滚去,因此养成了到处滚动的毛病。后来有了小梨,她经常半夜枕着小梨睡觉,好在小梨皮糙肉厚,对此并不介意。   这一夜,小梨好像变大变长了,像是一个人形抱枕一样,任她欺负。   迷迷糊糊中眼罩也被揪下来了,等清晨醒来的时候,席上一片狼藉。   隐隐约约有几件被扯下的衣裳,横飞的被子,扯下的黑眼罩,还有……一个眼熟的男人。   她的大脑嗡的一声炸了,忙不迭坐起来,想跑。   等等,她跑什么?   李妙真自我谴责了一句,她的道德底线还是很高的。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穿着,呼了一口气。   还好,她并没有酒后失德。正想着,罗公远也睁开眼,醒来了。   他的道袍早被自己梦里扒下了,好歹还有一身里衣。俩人面面相觑,李妙真正想着怎么挽救这个尴尬的场面,小梨迈着碎步,打着哈欠,溜了进来。   于是小梨也目瞪猫呆看着眼前这一切。   她试图解释:“不是你看到的那样的……”   罗公远:???   小梨:???   这句话说了反倒不如不说,让气氛更诡异了。小梨转动圆溜溜的眼珠子,开口替那男人抱不平:“公主,你可不能不负责啊!”   李妙真无言以对,倒是罗公远神清气爽,对小梨笑道:“中午吃鱼。”   小梨:“噢耶!”   .   养大的猞猁被人三两条鱼就哄骗走了,李妙真也是无奈。   不过,他们即将要去长安看看,这次不便带着小梨,正好用鄂渚的鱼来绊住它的脚。自从她告诉小梨鄂渚湖畔到处是被雷劈晕了的鱼后,小梨就欢乐地奔了过去。   午后浮云蔽日,天色暗沉了一些,明明是春日,却有些萧索。   罗公远换了身鸦青色道袍,踏着风走了出来,长发散落在肩后,隐隐有出尘之感。李妙真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道:“驾云去长安吗?”   他颔首:“也好看看民间近况。”   俩人携手踏上云头,从鄂州到长安,是一路往西北的方向飞去。途中,有些州府已经受到了拜火教的影响,建了大大小小的袄祠。   但是离长安越近的地方,袄祠的影响力就越低,毕竟李唐崇尚道教,并且设立专门的官吏,管理袄祠等小教派的发展。   只能说拜火教的运气有点不太好,在鄂州的试点原本进行的最成功,然后就被她一锅端了。   日暮时分,他们已经到了长安。   华灯初上,还未到宵禁的时候,有些热闹的坊市里还在做着生意。她想先找一家邸店住下,于是顺手伪造了两份文书。   她蹦蹦跳跳往前走,一路上还买了很多精巧的小玩意,和小吃食。罗公远跟着她走,她买东西,他付钱,就是这么简单。   只不过……   冥冥黑暗中好像有一双眼睛,在幽幽地打量着他们。   罗公远留意到异常,但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去打扰李妙真的兴致。到了邸店,李妙真将文书往店家的前面一拍,道:“两间上房。”   他收回目光,思及此处的不太平,道:“一间。”   李妙真一愣,她觉得这老罗越发厚颜无耻了。她可不想让昨夜的荒唐再继续,毕竟就算要继续,也不好在这种地方。   道观不太合适,她觉得帐篷里不错,温泉可能会更好……   等等,她不对劲。她赶紧打断自己的思绪,一本正经道:“两间,听我的。”   罗公远没有再说话,算是默认了她的要求,给了钱。店家做了两笔生意,自然高兴,连忙带他们上楼去。   上楼梯的时候,罗公远落在她的身后,忽然道:“我真是有些傻气,墙对于我来说,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李妙真哼了一声,道:“哦?”   待到了二楼,罗公远发现一件事。   因为客房紧张,所以店家分给他们的两间房,一间在最东头,一间在最西边,中间隔着六七个厢房。   罗公远:“……”   李妙真回眸一笑:“是挺傻的。” 第83章   入夜。   邸店的客舍里,李妙真睡得很香。   她向来不认床,且奔波了一日,也有些疲惫。临睡前她将罗公远给赶了回去,唯恐自己再在夜里做出什么不轨的行为。   门窗外都设下禁制,寻常的妖魔鬼怪,压根进不来。   夜色浓浓,长安城沉睡在一片寂静之中,零零散散的灯光,像是散布在夜幕上的星。迷迷糊糊中,李妙真从榻上坐起,揉了揉眼睛。   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有些记不清自己是谁,这又是在哪里了。   槛窗外火光连天,明明是黑夜,却亮如白昼。殿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说话声,沸反盈天,仿佛拿起锤子击打擂鼓,心里发出砰砰的声响,极是不安。   门砰咚一声被撞开了,夜风灌了进来,一个白发老妇冲进来嚷嚷:“虫娘,你再不起,可就活不成了!”   她身上挂着大小包裹,显然是匆匆整理的。李妙真瞧了她一眼,却记起这是抚养她长大的薛才人。   “怎么了?”她很平静。   薛才人看她不慌不忙的样子,很是焦躁,一把将她从榻上揪了起来:“跟我一起走!”   李妙真被她攥住手往外拉,她不知怎的没有反抗,只是安静地观察四周。安仁殿里的宫人内侍乱成一团,都在收拾行李,衣衫不整,发鬓凌乱,眼底都是恐惧。   她们顺着人流挤到了安仁殿外,看到各宫都在疯狂往甘露门的方向奔去。薛才人铆足了劲,带着她冲到了甘露门。   那里挤了好多人,数百个千牛卫拦在那里,神情严肃:“陛下有令,大明宫内诸人,静候安排!”   众人哪里肯相信,还是疯狂往前挤。然而当千牛卫当众杀了几个人后,混乱才稍稍平复。   新平公主的母亲常才人悄然出现,对她们道:“走侧门。”   薛才人会意,带着李妙真赶紧往侧门跑,那里有宫妃的专用通道。她被风吹落了发带,匆匆回眸一瞥,只看那漫天的火光中,无数人悲戚地挤在甘露门下,声音悲戚,落泪成血……   她们一路奔到了大明宫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皇帝已经先一步离开长安了,留给大明宫的只有不到十辆马车,还有一队禁军。   皇帝的妃嫔众多,她们好不容易挤上了最后一辆马车,大军就发动了。   “太险了。”薛才人拍着胸口,仍在喘息:“晚一点可就真的走不了了!”   “也不知新平和驸马走了吗?”常才人挂念女儿女婿,便是上车了也不安心。   马车里还挤着其他的妃嫔,有人说皇帝在傍晚的时候已经告知诸位公主了,也有人说百孙院那里压根没得到消息,因为皇帝无力带走那么多人。更重要的是,带走的人越多,这个秘密就越守不住。   毕竟,满长安的百姓还不知道这件事,还满怀信心地期待唐军能大败安禄山。   李妙真被挤得又热又闷,她又坐在边上,因此朝外望了望。蹬蹬马蹄声和轱辘车轨声在这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渐渐地,大明宫也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她有些迷惑,总觉得自己忘了很重要的东西。   天亮了,很快又黑了。一天天过去,载着大明宫妃嫔的马车很快和其余的马车碰了面,有的人得知自己的儿孙还在长安,也顾不得妃嫔的颜面了,坐地嚎啕大哭。   听说,安禄山已经攻陷了长安了。   逃难路上哪有什么好日子过,妃嫔之间为了争夺物资,新仇旧恨一起上,天天打得不可开交。车厢里又少了几个人,到了马嵬坡的时候,大军暂时停驻了。   听说,杨家被灭门了,贵妃娘娘自缢。   有人拍手叫好,有人漠不关心,有人自顾不暇。薛才人属于后者,毕竟她一把老骨头了,实在是受不住这连日的奔波和折磨了。   她躺在土屋的破烂席子上,上吐下泻,实在是没一点力气。李妙真请军医来看了一下,军医摇了摇头,只说药材很珍贵。   最后在常才人和她的恳求下,军医才提笔写下了一个药方,让她们自己去采药熬制。   大军还有三日就要继续南下了,据说要入蜀境。李妙真未免焦躁,她不认识药材,但是顾念到薛才人的恩情,她愿意试一试。   她换了身朴素的圆领袍,悄悄一个人跑离了军营,在马嵬坡一带的山上寻药。奇怪了,她明明是从未学过医的,为何认得这些药材?   李妙真站在山坡上,凝神望着乌央乌央的大军。   不对啊,她想起来了,她不是修道去了吗?!   她猜测这应该是个梦,梦里所展现的是记载在史书上的马嵬坡之变。既然是梦,李妙真也不担心薛才人的病情了,她起身朝长安飞去。   梦里瞬息万变,转眼间长安已经是一片火海。安禄山的大军肆意杀戮普通的百姓,焚毁宫室,掠夺财宝。   李妙真落到坊间的一处断壁残垣旁,前面有几个栗特士兵,正试图欺辱一对母女。   便是在梦境之中,她也按捺不住愤怒,准备发挥主神的力量,将这几个人渣彻底毁灭。不料,她还没有动手,角落里窜出来一道身影。   那是个看着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一身白衣快得像闪电,手中持剑挡在了母女的身前,呵斥道:“岂有欺辱妇孺的道理!”   少年剑客和几个人渣打在了一起,他的剑术确实不错,几个回合便将众人打翻。长巷外马蹄声响起,一个身形彪悍的栗特将军骑马奔来,朝少年剑客甩动长鞭   他灵敏避过,脚却扎在地上动不得,原来是被躺在地上的士兵拼死拖住。少年剑客顿时陷入不利的处境,那将军抡起长刀,白光一闪,刺入他的胸膛。   鲜血染红了白衣,身旁那几个栗特人如炸弹般自爆,李妙真疾步走了过来。   她好像来晚了。   少年剑客失神地躺在石板路上,唇角流出一条血痕,用尽最后的力气,吟了一句李白的诗:“……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乱世,人命贱如草。   李妙真从梦中醒来,她睁开眼,喘了几口气,再伸手擦拭自己眼角的泪痕。   之前在北冥幻境的时候,她都没有带入太深的感情,因为那都是过去的,她已经不再在乎的事情。可今晚的梦,是她害怕的未来。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认为是自己过于担忧大唐,所以才在来到长安的第一晚做了这个噩梦。   ……   后半夜睡得不安稳,翌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就起来了。   门外的禁制没有受到任何的破坏,李妙真朝西瞧了一眼,决意先不打扰罗公远,自己先去外面转转,买点胡饼回来。   坊间飘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早有店家开始开门做生意了。李妙真漫步朝前走,看到眼前安宁温馨的一幕,再想起昨夜的梦,两相对比,心中一叹。   一刻钟后,她抱着油纸包好的热腾腾胡饼,准备回邸店。   过桥的时候,河畔柳树下传来少年们喝彩的声音,和刷刷的剑声。她随意瞥了一眼,只见一个白衣少年在树下舞剑,身姿轻盈若仙。   旁边围着的少年郎纷纷拍手叫好,也有路人驻足观看。   唐人很喜欢看舞剑,最有名的当属公孙大娘,能舞出千军万马的吼叫,亦能舞出山川之辉煌大气。不过,李妙真成长于天宝年间,公孙大娘已经老了。   她也抱着胡饼走了过去,心道公孙大娘徒儿舞的剑,也不及他吧。   少年的剑如蛟龙般游舞,动作快时,亦如一条银色的白练,在空中舞动。湖畔的柳叶被他斩碎了少许,他用剑挑起碎叶,扬起了一道青光。   围观的众人掌声雷动,白衣少年收起剑,抱拳谢过诸人。   当他面向李妙真这一侧的时候,恰好抬起头来,与她四目相对。   那双褐色的眼睛闪烁着纯真愉快的光芒,他看起来也只有十四五岁,马尾高高的扬起,笑起来脸上还有个浅浅的梨涡。   李妙真认出了他。   没错,就是梦里的少年剑客!   她微微怔住了,本以为只是个梦,没想到长安还真有这样一位少年?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少年见她只盯着自己瞧,对着湖面照了照,笑道:“姐姐,我的脸上没有脏东西呀?”   几个围观的少年也笑了,有人道:“十七郎,你绿了。”   他伸手从少年的发间拨下一片柳叶,众人哄然大笑。少年也有些不好意思,赶走伙伴后,对李妙真道:“姐姐,我叫傅十七,你这样看我,是也懂剑吗?”   她摇头:“不懂剑,只懂剑意。”   “咦!”傅十七的眼眸中露出惊喜的光芒,道:“姐姐的见解真是与众不同!我觉得要论剑,先有剑意……”   他准备滔滔不绝讲一下自己的观点,谁料河畔的一户人家里传来了呼喊他的声音,他只得恋恋不舍停住了话题:“姐姐,我先归家吃饭,你……怎么称呼呢?”   李妙真道:“李二九。”   “姐姐的排行比我还靠后呢……”他小声道,跟她告辞:“走了,二舅娘……”傅十七的发音有些不准,将二九吐字成了二舅,自己还浑然不知。   李妙真:“……” 第84章   凭空添了个大外甥,李妙真联想到梦境,皱了皱眉。   莫非,昨夜梦到的切不仅是她的担忧,而是未来将会发生的幕幕?   无论是梦里的人心浮动,逃难的场景,还是安禄山大军残杀无辜的那幕,都无限真实。她眼前的画面被分成两半,半是火光滔天,半是坊间百姓其乐融融的生活……   她是不是能救下那个傅十七。   李妙真转念又想,救傅十七个人容易,但是救全城的百姓难。想到这里她就想去兴庆宫问候下渣爹,看看他是不是还沉睡在大唐盛世的美梦中。   走到半路,罗公远迎面走了过来。   见她那瞬,他心中的石头落了地,温柔地问她:“真真昨夜睡得如何?怎么起这样早?”   “做了梦。”她也不瞒他,便将梦中的切都叙说了遍,还提到了傅十七那个少年剑客。   罗公远听到后面,神色微变。   他思索了会儿,才慢慢道:“莫非是遇到了幻魇?”   她不解:“嗯?”   罗公远简单解释了下,幻魇,是能编造梦境的种精怪,看不见也摸不着,却能侵入人心对过去、未来最恐惧的角。不过,这种精怪对人的危害不大,它只会在梦境中高兴地吞噬人的恐惧情绪,人醒,它也就消失了。   几乎人人都遇到过幻魇,不过,对修行的道士来说,因为心境稳定,很少会遇到幻魇。   “可我觉得离奇呀?”李妙真迷惑道:“它编造的梦境,可能就是未来……”   “只是未来的其中种,而且被改变的可能性极高。”罗公远道:“便是你的身份,不也发生了改变么?”   她点了点头,没错,在梦里她只是个普通的公主,只能仓促逃亡。但是那傅十七……又是怎么回事?   罗公远也不太能想明白。   他很少会做梦了,修行时心静如水,这些年,除了李妙真无人能让他的心泛起涟漪。梦境成真,或许是幻魇在编造梦境的时候,无意间借用了配角真实的命运走向,恰好梦外又重逢。   他们走到客舍里,李妙真放下胡饼,开始吃早饭。她笑盈盈道:“说起来傅十七可真有趣,他叫我二舅娘呢!”   “有趣?”罗公远嗤笑,他对这小子没点好感:“倒是会套近乎。”   “哎呀,是他发音不准。”李妙真笑道:“我说我叫李二九呢。”   他更加不爽:“你们有那么熟吗?”   “乱世之中,他还能想着救人。”李妙真对傅十七满是好感,不由得出口夸他:“临危不惧,是个侠客!”   罗公远忍了又忍,他没必要为个梦较真。为了阻止李妙真再想那个少年,他出声道:“上午去兴庆宫瞧瞧。”   李妙真很容易被勾去注意力:“嗯?好的,吃完就去!”   ……   施展了隐身术后,罗、李二人进出兴庆宫如坊市般随意。   宫廷内外和往昔没有太多变化,无外乎是李隆基又老了很多,虽然看着还挺硬朗,但是头白发,这次是再也藏不住了。   安禄山又来送礼了,车接着车,都是奇珍异宝,还派了个儿子来亲自押送。换言之,就是要留这个儿子做质子。   他已经有个儿子在长安了,看来安禄山有些担心了,开始疯狂示好。   毕竟去岁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安禄山被怀疑,虢国夫人参与烟草案被查。现在的形势呢,说好不好,说坏不坏。   好的是李隆基对安禄山没有那么放心了,也不会放任杨国忠蹦跶,现在杨家满门都老实的很;   坏的是李隆基仍旧沉浸在大唐帝国的盛世美梦里,不愿醒来,得过且过,自欺欺人。   李妙真在兴庆宫里转了圈,看李隆基接见完安禄山之子后,就继续修炼去了,心中叹。也不知道孔升真人回归仙位,回想起往事的时候是何心情。   她与罗公远道:“他还是不愿意处置安禄山。”   “安禄山拥兵自重,李三郎也会顾忌他,且他又没了年少时的斗志,人老了切求稳。”罗公远看得透彻,道:“这边疆的不稳,早在李林甫为相的时候,就已经埋下祸端了。”   她有些沉默。   虽然早就知道有些事情无法以己之力改变,但她仍然想做点努力。   安史之乱,叛军能这么快攻破到长安,其中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杨国忠的无能。虽然他现在已经不如往日了,但是李妙真准备把他彻底给拉下来。   她又来了斗志,目光灼灼道:“走,去看看老杨!”   .   贵妃失宠,杨府门前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俩人再次大摇大摆走了进去,阖府的仆役也没人看得见他们。找了会没看到杨国忠,罗公远推算了下,带她七拐八绕,直接到了杨府的处密室里。   密室里除了杨国忠,还有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   虢国夫人。   她已经恢复了花容月貌,只是那妖冶艳丽的脸,让李妙真想起了骊山看到的幕幕,有些反胃。   兄妹俩神色严肃,显然不是在此谈情说爱的。   虢国夫人坐在胡椅上,苦口婆心劝她的堂哥:“如今贵妃算是没指望了,李三郎看着年不如年,等太子登基,就李亨对你我的怨恨,哪还有咱们兄妹的好日子过?”   “依你说,该怎么办呢?”杨国忠低着头,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之中,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们信仰光明神那么久了,自然要回到神灵的身边!”虢国夫人露出狂热的目光,声音不觉拔高:“神灵会救赎我们的!”   杨国忠可没她那么忠诚,他没好气道:“我听说鄂州那边的袄祠被李虫娘给烧了,光明神就这能耐?”   默默旁观的李妙真听他提到自己,有些无语。她没烧袄祠,但是谣言嘛……传出去就变了味了。   虢国夫人努力为她的神灵辩驳:“天下之大,总有神灵约束不到地方。效忠神灵,我们会拿回切……”   “他能让贵妃重新得宠,我重新得到陛下的信任吗?”   “不,光明神可以让这天下……姓安。”   红唇轻合,杨国忠被她的话吓得魂飞魄散。他以前是为了勾搭堂妹,才跟她起信仰了拜火教,又不是真心想效忠光明神!尤其是这两年,诸事不顺,他对拜火教的心思越发淡了。   他怒声斥责:“妹妹,你在想什么!我跟安禄山不共戴天,他也恨我极深。更何况,我是大唐的臣子,怎么可能背叛大唐!”   “哟,哥哥这会倒是忠心爱国了。”虢国夫人知晓他的秉性,冷笑道:“安禄山是光明神最亲近的仆人,跟随他,就是效忠神灵。现在天命在安……”   她的话没说完,杨国忠就扑上来堵住了她的嘴:“我求求你,姑奶奶,你可别给我闹事了……不过,照你这个意思,安禄山这狗贼果然如我所料,必然会谋反……”   他忽然松开手,大步往外走,还把跟随上来的虢国夫人推了进去。隔着门,他冷静道:“妹妹先歇几日,过些时日哥哥再来看你。”   听这意思,杨国忠是要软禁虢国夫人。   “你敢!”虢国夫人破口大骂:“你是困不住我的,神灵会派人来救我的!”   ……   穿墙出了密室,李妙真笑道:“今日运气不错。”   罗公远颔首,道:“但是李三郎必然不信他。”   “可惜他这肚子的忠心耿耿了。”李妙真嘲讽了句,抬脚往外走。杨家的事情太刺激了,她要回去好好整理下,看看怎样让他们成为冬日的蚂蚱都没得蹦跶的那种。   回到居住的坊市里,他们没有再施展隐身术,浑身都放松了下来。   时至正午,坊间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李妙真与他都相貌极好,路上频频回头看他们的人,也不少。   河畔柳树下,白衣少年郎眼巴巴朝路上瞧着,终于眼前亮,跳起来挥着手道:“二舅娘,二舅娘!我在这儿!”   李妙真差点没反应过来,她还是看到罗公远不悦的神情,才顺着他的目光望到了傅十七。   “是他?”   “你真是好眼力。”   罗公远被她这夸,浑身难受,赶紧想牵住她的手。只是他慢了步,李妙真恰好抬起那只手,朝那傅十七招了招手:“你在喊我吗?”   傅十七眉眼笑弯弯,跑过来道:“二舅娘,忘了问你住哪,我等了好久呢。”他的眼神移到了旁罗公远的身上,好奇道:“这位道长是?”   李妙真愣了下。   她不知道在大唐有什么词能用来指代男朋友,说未婚夫吧,还担心罗公远空欢喜场。她想了下,道:“我师叔。”   罗公远沉默:“………………”   “好年轻的师叔啊!”傅十七抑扬顿挫地感叹,刷下又把剑拔了出来:“二舅娘,我又练了套剑法,你想看看吗?”   李妙真深知这很有可能伤害罗公远脆弱的心灵,赶紧拒绝:“不了,我娘喊我回家吃饭了。”   “好吧。”傅十七恋恋不舍道:“二舅娘,你要是有空,随时能来桥下找我。”   李妙真没敢答应他,她干笑了声,转身就走。剩下罗公远眸光不善地打量着那个少年,似乎想要探究竟。   傅十七瞅着李妙真离开的背影,慢慢回过头来,触碰到这位师叔不善的目光,笑了声,道:“你看我做什么?”   他没有回应,抿了抿唇,追上李妙真的步伐。   傅十七古怪的笑了,转身走了回去。 第85章   因昨夜睡得不太好,今日天刚黑,李妙真早早便歇下了。   门窗外仍设有禁制,莫说是妖魔鬼怪,就连蚊子都飞不进来。她满足地躺在榻上,几乎是一闭眼,就睡着了。   仿佛一片羽毛浮在水面上,身体放松,精神空冥。   无尽的黑暗里她又有了意识,像是熄灭已久的灯烛重新点燃,照亮了这一片天地。李妙真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破烂的土屋外,天空雾蒙蒙的,狂风卷起黄沙,模糊了她眼前的景象。   土屋里传来悲戚的哭声。   那一声发自肺腑的哀鸣,不像是哭别人,倒像是哭自己。哭声变成断断续续的呜咽,声音的主人朝她走来,站在她的身侧,低声道:“虫娘,薛才人已经走了,还是……还是趁早送她入土吧。”   李妙真迷惑地看了常才人一眼,想起来这是马嵬坡。   薛才人殁了。   虽然她待自己不善,但悲伤还是席卷上心头,李妙真强打起精神操持薛才人的后事。这里哪有正经的棺材,南逃的路上,无论是公子王孙,还是贫苦百姓,不过是一张破席早早一卷,埋了了事。   小小的坟冢堆起,她们告别薛才人,继续随着南逃大军入了蜀境。   到了蜀境,日子总算安定下来,没过多久却听说太子李亨已经称帝了。李隆基只得接受了这个事实,围拢在他身边的人心渐渐都有些散了。   李妙真自从送走了薛才人之后,就觉得眼前的一幕幕过得飞快,明明还不曾细看,几个月就过去了。他们从蜀地又回到了长安,李亨修葺了部分的宫室,她也回到了安仁殿。   梨花依旧在枝头绽放,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只是那欣赏梨花的人已经不在了。   太上皇在兴庆宫没过上多久的好日子,因宦官李辅国的谗言,他的亲信高力士等人被流放,他被迫迁居甘露殿。   甘露殿里冷清简朴,侍奉的宫人都是新人,太上皇孤寂之余,只能拄着拐杖走到宫外,盯着那天边的火烧云发呆。   李妙真恰好从此路过,隔着数十步,与他对视了一眼。   入目是一头苍苍白发,老人的瞳孔里透出可怜的光芒。李妙真停住脚步,静静地瞧着他。   他的喉咙动了动,一手拄在拐杖上,一手朝她慢慢伸来:“虫娘啊……”   “幻魇啊。”她叹道:“你怎么就盯着我不放呢?”   那只手猛然一缩。随即,周围的宫室,树木,太上皇,都在慢慢消融。李妙真被这幻魇捉弄了俩日,她可不肯轻易放过它,当下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化作宝剑拎在手中:“想跑?没那么容易!”   自幻魇变成太上皇之后,李妙真就一直盯着它,就算现在它遁作一道看不见的光,也根据气息追了过去。梦里的虚空越来越白,幻魇虽然能操控梦境,但是一切被识破了之后它就没招了,只能不断地逃。   冷不丁,前面又闪过一道白光,少年的身影快得像剑一样:“你这厮拿命来!”   他的剑比李妙真还快,刷一下就刺中了幻魇,幻魇落地,变成一滩黑水,里面倒映出甘露殿前的一幕。   “咦?”傅十七狐疑道:“这不是我的?”   他转过身,看到李妙真的一刹那惊呆了,拎着剑道:“二舅娘,我怎么又在梦中见到你啦?”   幻魇滴滴哒哒消失了,李妙真也是一愣,道:“又?”   “昨晚,我梦到了长安沦陷,我被几个胡人杀死的时候,姐姐你过来救我,可惜来不及了。”傅十七的眼睛干净的像天空一样,他迟疑道:“然后白天就见到了你,那现在,二舅娘你是在我的梦里,还是你的梦里呢?”   他走过来,伸出手想牵一下李妙真的袖子,被她侧身避开,淡淡道:“我在我的梦中。你今夜梦到了什么?”   “啊,”傅十七还有点怔,他回忆了一下,道:“昨夜梦到我死了,今夜梦到我再死了一遍。不过,这次不是死在了长安,而是在战场上。死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我师父跟我说过的幻魇,于是我又从死人堆里爬了起来,一路追杀到这里……”   她想起傅十七刚刚说的话,道:“你杀了我的幻魇?”   “对啊,误杀。”他认真道:“呃……二舅娘又梦到了什么?”   傅十七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当然不会认出黑水上的李隆基和甘露殿。李妙真觉得两次和他入同一个梦境,这经历非常离奇,难道有人在用幻魇搞事吗?   她习惯性陷入阴谋论中,傅十七却有些高兴。他不愿从梦中醒来,因为这个世界只有他和二舅娘。他高高兴兴道:“今天,你那个师叔真凶!还瞪我呢。”   李妙真还在想这会不会是黑暗神的诡计,因此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傅十七失落了一下,很快又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你看,这是我们的梦境,既然幻魇不在了,是不是想有什么,就有什么呢?”   一阵羊肉的香味传来,李妙真抬眼看去,傅十七不知何时变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饼,他闻了一下,两眼亮晶晶:“真的是一样的味道哎!”   李妙真:“……”   羊肉汤饼随着傅十七的心意而消失,他随手挽了个剑花,一弹,无尽的蓝色花海凭空出现在梦境里。一朵朵蓝色莲花,泛着空灵的幽光,浮现在他们的脚下。   “这花的颜色很衬姐姐的眼睛。”傅十七少有羞涩的时候,他俯身摘下一朵莲花,闭着眼往前一送:“给你!”   只可惜,过了很久,傅十七都没有得到回应。   他忐忑的睁开眼睛,只见身前空荡荡的,哪还有她的身影?   ……   李妙真中梦中醒来时,一侧头就看到了罗公远。   借着窗牖透进来的月光,她觉得他好像换了一身墨绿色的道袍,虽然颜色并不算翠,但李妙真还是觉得他被一片绿海包围。她赶紧坐起身,道:“你怎么在这?”   罗公远睁开眼,凝视着她,温声道:“我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你。”   “你的预感没错了,罗仙师。”她朝后一躺,回忆着梦境:“今天,我又遇到幻魇,甚至还见到傅十七了。”   罗公远的眼神不觉也凌冽了几分,他听李妙真讲完梦境的全程,沉思了一会儿,道:“幻魇会把人带到虚空中,你们同时在追赶幻魇,按他说的来看,也是有可能的。”   他觉得这傅十七可疑,但是又找不到他的半分错,这就更可疑了。   “依我说,会不会是拜火教的那个黑暗神,利用幻魇让很多人都做噩梦,然后吸食怨气呢?”李妙真想得比较多,记得阿皎赌钱那次,她可是亲眼看到悬挂在赌坊的神灵画像,是如何吸食怨气的。她推测道:“傅十七只是其中之一,我们恰好比较巧,遇到了两次。”   “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情。”罗公远道。   “没事啦,如果他有问题,那么早晚会露出狐狸尾巴。”李妙真还想再睡一会儿,她刚刚闭上眼,又想起罗公远。于是睁开眼道:“罗罗不回去吗?我这床榻很小,可没有容下你的地方呢。”   说罢,她又占据了很大的地儿。   罗公远原本是站在一旁,闻言倒勾起唇角:“我还不会变吗?”   “你变小吗?”李妙真问。   他原本想说将床榻变大,但李妙真这么一问,反倒对她无语了。他伸手放下帐子,道:“我打坐即可。”   .   之后,李妙真睡得挺好,也没有再做梦。   清晨醒来后,她没有再去傅十七家附近转悠,出门也刻意避开了那条路。她执着于给杨国忠找点不痛快,因此没事就往他家那跑。   只一夜的功夫,密室里的虢国夫人不见了。   杨国忠非常惊慌,他不知道这个疯女人会搞出什么动静来,秘密发动所有人去找她。李妙真倒很淡定,看着罗公远,仿佛在看一个即时导航仪:“你算算嘛,她人呢?”   罗公远无奈,只得屈指推算。   片刻后,他答道:“城郊的私人别院里。”   看来,虢国夫人在不知道得了谁的协助后,跑回自己的私宅里了。   李妙真恨不得他们兄妹早点谋反,也好让她钓鱼执法。她现在要等待,等待杨国忠找到虢国夫人,看到她和栗特人混在一起的时候,再让李隆基、陈玄礼等人恰当地出现。   时间一过就是俩三日。   她没有再做噩梦,没有遇到幻魇和傅十七。   不过,李妙真在一日傍晚,倒是听见楼下有人大声呼喊傅十七的名字。她隔窗往下望去,见是几个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在四处寻他。   人丢了?   罗公远外出尚未归,她想了想,下楼问了一个少年:“你们的朋友怎么了?”   那少年也不认识她,只是焦急道:“傅十七,你见过他吗?!就在昨日,他在河畔舞剑的时候,有人说喜欢他的剑舞,要重金请他去表演。十七郎挂念他阿娘生病要钱,于是便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李妙真道:“什么人?”   少年皱眉形容:“就是……非常漂亮的夫人!浑身都是香粉味,一身珠光宝气……”   他绞尽脑汁形容了一会儿,李妙真怎么觉得那么像虢国夫人呢?难道,她又要重操旧业采补美少年?罗公远尚未归来,她暂且不想轻易行动。   回到客舍里,李妙真想了想,躺在了床榻上,闭上眼。   她要试一试,能不能在梦境之中和傅十七再次相遇。 第86章   她很快入梦。   这一次,李妙真追逐幻魇的时候,又闯入到那片虚空之中,在那里看到了呆呆坐着的傅十七。   他抱着膝盖浮空坐着,愣愣歪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傅十七?”她唤了一声。   他猛然抬起头,瞥见是李妙真在叫他,又惊又喜,脱口道:“姐姐救我!”话才刚出口,他又懊恼,自己陷入困境,怎能让人涉险来救自己:“等等,我没事……”   虚空里又盛开出无数的花朵,这次,是纯白的夜昙花。李妙真飘了过去,她看着傅十七苍白的脸色,道:“我看到你的朋友在坊间到处找你,说你去给一位贵夫人舞剑后,就再也没有回家了。可有此事?”   银剑落在花间,他垂头丧气道:“唉,还是瞒不过二舅娘。不错,我是去舞剑了,然后被囚禁了起来……”   傅十七将昨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原来,他被贵夫人带走后,很快被蒙上眼睛,出了城。在车厢里的时候,他就有些后悔了,可惜看守他的人很多,压根逃不出去。   就这样,他在马车上颠簸了两三个时辰后,终于被带到了一处私人别院里。在那里,仆从给他沐浴更衣,打扮一新后带他去见夫人。傅十七这才知道,带他走的那位夫人并不是这座别院的主人,别院的主人另有其人。   那是一位更加美丽、曼妙且风情万种的贵夫人,她的眼神魅惑举止轻浮,身边陪侍的一大半都是美少年。他战战兢兢地开始舞剑,一下子就入了夫人的眼。   夫人先是好声好气让他留下来,说是会给他的母亲一笔钱,全家人自此之后都不愁吃喝,他偶尔也能回去看看。在被傅十七拒绝之后,夫人当即变了脸色,吩咐手下的人将他软禁在柴房里,不给吃喝,看他能熬过几天!   他很饿,观察四周也没有逃出去的可能了,便只能睡觉。   这一睡,就再次遇到了李妙真。   听完了这个悲惨的故事,她问:“那你知道,这位贵夫人是谁吗?”   “不知道。”傅十七愁眉苦脸地想了一会儿,忽然挠了挠头,道:“我舞剑的那场宴席上,后来好像又来了一位夫人,唤之前那位夫人为三妹……”   李妙真一想,在杨家,虢国夫人确实排行老三,李隆基之前跟她柔情蜜意的时候,还唤她三姨呢。   联想到虢国夫人之前的不堪事迹,看起来,很有可能是她绑走了傅十七。   她长久不曾说话,傅十七先开口了,忧心忡忡道:“姐姐,你可别告诉我家人,他们肯定是达官贵人,我们是斗不过他们的……要不然,委托姐姐给我家里人报个平安,就说我被高人带走学艺去了,怕是一年半载回不来……”   他越是懂事,越让人心里难过。   “那你自己呢?”李妙真问。   傅十七笑了笑,露出一大口白牙,轻描淡写道:“没事的,就凭我这一身好本事,或许能在这位夫人的府邸里争个宠。总归,是活着吧。”   “你不会有事的。”李妙真道。她思索了很大一会儿,下定决心道:“你放心,我略会一些道法,我会去找你的。”   “行吗?”傅十七露出期待的目光。   她郑重点头。   “那,姐姐可一定要注意安全啊!”傅十七又高兴又担忧,想去抱她又不敢,拎起剑在花海里起舞。他身姿翩翩恍若游龙,一把宝剑斩去无数片花瓣,扬起入虚空,再如雪花般纷纷扬扬落下。   他的肩头落满了白花,傅十七心情极好,他笑盈盈看着李妙真,随手接过一片落花,在指尖碾成白泥。   “你等着我吧。”李妙真看他恍若看一个小孩子,想了想,又道:“这里是虚空梦境,可以幻化出心中所想的人与物。你将你在那夫人府邸里所见的一切,都幻化出来,等会我和我师叔好去救你。”   傅十七高兴道:“好!对了姐姐,我还记得一些别的……”那些人带他去别院的时候,虽然他被蒙上了眼睛,但却记住了一些重要的东西。   说完入别院的路径,他又将自己见过的屋舍和人物都变幻了出来。尤其是那夫人,李妙真看了一眼,就认出这就是从杨府逃走的虢国夫人。   “你觉得她好看吗?”李妙真随口问。   “丑陋不堪的骨相皮囊。”傅十七冷淡道,皱起眉。忽然,他的神情微微一动,语气也柔和很多:“这天底下谁也没有二舅娘好看呀!”   她嫣然一笑,细细看了一遍后,还不满意,又看了第二遍。   傅十七初时还有些耐心,渐渐他也有些无聊了,只抱着剑依靠在柱子上,盯着地面发呆。   一队小蚂蚁路过,他无聊地用脚一只只踩死,这个世界被他幻化得太真实,连蚁虫都有。   不知过了多久,李妙真才走过来,安慰他:“我先走了,你好好在那边等我。”   傅十七精神一震,脸上扬起明媚的笑容:“好,我等你!”   .   醒来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夕阳已经落山了,大地的光暗了下来,喧嚣的街道也渐渐归于平静。她推开门,恰逢罗公远归来。   “刚睡醒?”他瞧着她的脸颊上留有被竹席压出的痕迹,显然是刚睡醒没多久。   “我这一觉可重要了呢。”李妙真一把将他拉了进来,将隔音的符箓贴好,牵着他一路走到席上坐了下来:“我又梦到了傅十七……”   罗公远:“……”   他心中微微酸了一把,好像自己从未入李妙真的梦中。不过,出于对她的信任,他还是先摒弃杂思,认真听她讲完了梦境内外的全部事情。   尽管有隔音的符箓保护,但是碍于长安城近日的不太平,有些话李妙真并不会说出口,用俩人都懂的口型和动作暗示罗公远。   他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说完了营救傅十七的事儿,李妙真又问:“今日你去追踪杨国忠,有什么发现吗?”   “他已经找到了城外的别院,不过那里设了阵法,就连我也进不去。”他沉思道:“别院里定然有证据,不急,等我想想怎么破解那个阵法。”   “或许,我能进得去呢?”李妙真笑道。   罗公远不知道她研习过阵法,有些惊讶:“你?”   她点头,其实她压根不会,只不过有人太想让她去那里了,已经将破阵的方法原原本本教给了她。她故意卖了个关子,道:“想知道吗?”   “嗯?”   “你让我亲一口,我就告诉你。”   罗公远的表情微微怔住:???   怎么,还有这等好事儿?来得也太突然了吧!   虽然这句颇具调戏的话,让他有种成为公主面首的错觉,不过架不住他心甘情愿。在他还发着呆,不知该如何做的时候,李妙真已经轻轻朝他靠拢,却没有亲他,只是咬了一口他的耳垂。   刹那间,他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血脉里的躁动涌了上来,俩人滚到了一团,在唇舌之间寻找快乐。不知胡闹了多久,系紧的衣带也有些松散,夜风拂过秀发,她清醒了一下,将他推开。   “先打怪去。”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道:“……嗯。”   ……   入夜。   长安城外的私人别院里,灯火璀璨,主人家的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两道身影跃入空中,在屋脊上迎风而立,衣袂飘飘,恍若神仙眷侣一般。别院里的众人忙于宴饮作乐,又怎会注意这一幕。   一个白衣少年被从后院的柴房中带了出来,他饿的奄奄一息,垂头听来人说了一段话后,点了点头,得到了一碗粥。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拎起剑,朝宴席处走去。   别院的夫人们已经等他很久了,这不逊于公孙大娘的舞剑者,也算是世间的隗宝。少年走过狭窄的巷子,为了提防他逃跑,一前一后各有两个大汉。   忽然间,一道风袭了过来。   四个大汉闷哼一声倒地,李妙真和罗公远落到了窄巷里,她看着傅十七,道:“我应约来找你啦!”   “姐姐真的来啦!”傅十七很高兴,他甜甜笑道:“我也等了你好久呢!”   话音刚落,浓浓的黑气从窄巷的前后两端冒了出来,像是滚滚而上的黑烟,将一切都遮盖住。他是笑意愈深,伸手将剑卷成一团废铁,丢到了一旁。   “既然姐姐来了,可就别走了。”   他轻声道,眼眸瞬间变成了血红的颜色。傅十七随手一挥,黑气在罗公远的身上贯穿了无数个窟窿,后者像纸一样破裂了。   “不堪一击。”傅十七嗤笑。   无尽的黑气里,他朝李妙真勾唇一笑,抬脚朝她走去。比起那名不副实的道士,他对这位人龙混血的公主更感兴趣。   毕竟她的血脉美味。   毕竟她的手里有紫电锤。   他自信自己的安排,光明神力将整个别院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阵法,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逃不出去!   “姐姐……”他伸出手,去牵李妙真的袖子。   刚刚碰到她的衣袖,傅十七的眸光一变,一道火焰从他的手里弹出,迅速将眼前的李妙真烧成了灰烬!   不好,他中计了!   傅十七冲出黑暗,他浮于空中一看,只见别院的四周被密密麻麻的紫色雷光罩住,恍如一张巨大的天罗地网,将他包围。   这是真正是上古紫电锤所变幻出来的雷电,上面闪烁着从北冥里带出来的雷火,嘶嘶燃烧,在这夜空中格外耀眼。   真正的李妙真立于天网之外,看着他,勾起了唇角:“怎样,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第87章   事已至此,傅十七方知自己上当了。   好气啊,他以为自己安排的一切都是天衣无缝的!   他的脸色骤然变了,变得狰狞且恐怖,眼里冒着腾腾火焰,整张面皮都在扭曲。他恶狠狠道:“你是怎么识破的?”   “罗罗说的对,一切都太巧了。”李妙真隔着天网注视着他,唇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而且,本性是很难伪装的。”   相处的越久,有些东西就暴露的越快。   她开口道:“你是黑暗神的手下?”   傅十七冷笑:“是光明神!”   “不计较,都差不多。”李妙真也揣摩不出他的身份,她只知道,自从到了长安,就一直身处傅十七的监视中。想来,是鄂州一事让她扬名于天下,拜火教的高层教徒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眼前这个傅十七,是拜火教的人,但不知是什么来历,便是长安城里的城隍、财帛星君等人也看不透。   他不简单。   李妙真的话音刚落,傅十七就只身冲上雷火天网,颇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那源自北冥的雷火落到了他的身上,虽然也发出耀眼的电光,可这痛楚,傅十七竟生生地抗住了!   他一伸手,竟然将整个天空的雷电之网都攥在手中,迎着风,一张扭曲的脸被照得煞白,却肆意大笑:“雷火能奈我何?”   重重紫雷在他的身上打出一道道焦红的痕迹,一身躯壳被分成了四五块,被烧焦的部分用浓浓的黑气连接在一起。罗公远神色一变,大袖一挥,顿时罡风阵阵,从四面八方涌起,改动了整个阵法。   傅十七放声大笑,李妙真再次挥动紫电锤,那些被他攥在手中的雷电得到了后续的力量,配合阵法,用熊熊的雷火将他的身躯烧成了灰烬!   下一瞬,狂烈的罡风朝上卷起,像龙卷风一样,直上云霄。风中传来了他的笑声,李妙真抬头一看,只见那风头上涌出了傅十七的巨大头颅幻影,渐渐是身子,四肢……   他整个人像是屹立于天地间的巨人一般,竟瞬间死而复生。她大骇,与罗公远对视一眼,一个可怕的想法浮现在脑海里。   难道,傅十七就是黑暗神本尊?   不然,怎么会有如此令人恐怖的力量啊!   也许是为了验证他们的猜测,夜空之上的傅十七张开口,源源不断地吸食天地间的怨气。李妙真心道不妙,她干脆直接祭出器紫电锤,准备给傅十七来一下子   紫电锤不愧是上古神器,借着李妙真血脉里的天生神力,只一下就将傅十七的虚影打碎,但是,很快他又回来了。   无数个傅十七的碎片都漂浮在阵法的上空,李妙真在这边输出,罗公远则动用一切方式将他暂时的困在阵法里。他的每一个碎片都撕裂了一个口子,像嘴巴一样的裂开了笑:“二舅娘,我可是不死不灭的,你以为,你消灭的了我吗?”   声音回响在整个夜空中,李妙真抬眸看着这恐怖的一幕,这傅十七确实不是人。他吸食了人世间最黑暗的情绪,也许,他就是永生的!   黑雾一样的碎片盘旋在阵法的上空,仿佛春日里的柳絮,密密麻麻让人心烦。她挥出一道雷电,可惜打碎了一片,又化出了无数片小黑雾。   无穷无止,触目惊心。   他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无尽怨毒之意:“二舅娘,我好心邀你入我大业,你却连杀我两次。我待你如何,你心里还不清楚吗?”   李妙真道:“你这个反派话怎么这么多?”   她可没空跟傅十七磨叽,匆匆低头跟正在维持阵法的罗公远眼神交流了一下,就再次发动攻击。她挥动紫电锤,迎风而立,一头墨色长发被风吹散在肩后肆意飞舞,白衣猎猎作响。   天蓝色的眼眸坚毅果决,比寻常更添了几分飒气。她的樱唇一勾,无数道紫电编成一张细密的大网,朝傅十七扑去。   一张接着一张,她觉得就算是牛排也该煎糊了!   地面上腾起万道金光,阵法将傅十七困在这一方天地里。天网里响起无数道傅十七鬼厉般的笑声,声音渐渐弱了,里面却响起了爆炸的声音!一股强力向外推来,李妙真猝不及防,直接跌落云头。   傅十七自爆分神,直接将自己炸的只剩一团黑雾,逃离层层天网和阵法,向北方窜去。   刷   罗公远将李妙真接入怀中。   “怎样了?”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只低头看她。   “哎。”李妙真闭着眼叹了一口气:“需要亲亲抱抱举高高才能醒……”   罗公远:“……”   他朝下看了一眼,这种情况下,还是算了……   .   虢国夫人的私人别院被炸成了废墟。   傅十七自爆时候的气流冲了下来,别院看起来像经历了一场地震,屋舍都坍塌了。好在大唐的屋舍多以木制为主,所以受伤的人并不多。   之前别院设下的禁制也被冲破了,这会子趁乱,李妙真决定去里面找一点有用的东西。   罗公远盯着她:“你真的没事?”   “不碍事。”李妙真道。刚刚她离得并不是特别近,且自身血脉强横,缓了一下也就没事了。   傅十七就是黑暗神本尊,这事情确实不好解决。她想起之前入北冥的时候,罗公远曾说雷火是她的机缘。如今看来,北冥的雷火确实能够克制傅十七,但是,这里面似乎少了点什么,不够用。   等傅十七卷土重来的时候,就是决战之日。   时间不多了。   她趁着虢国夫人府邸的混乱,跟罗公远一道翻找了好几个密室,终于找到了虢国夫人私自和安禄山来往的罪证。这个别院建成多年,一直有拜火教的妖师设下禁制保护,所以杨三姐自以为很安全,什么东西都放在了这里。   李妙真将这些全捞出来放到了空间里,又唯恐杨家兄妹逃跑,赶紧使出了杀手锏召唤禁军龙虎大将军陈玄礼。   不出一个时辰,陈玄礼的大军包围了虢国夫人的别院。   杨家兄妹尚且不知外界的动向,他们之前被屋梁砸了,正躺在榻上喊痛。先前天空上的异象,他们都看得不甚清楚,也不知道来者是何人,本着对拜火教的无限信任,什么都没放在心上。   两排火把将别院外照得亮如白昼,陈玄礼下马,看着那一年前逃出长安的小公主,和多年前被陛下砍了头的仙师罗公远,有些恍惚。   他刚刚还在梦里,忽然梦到了虢国夫人和杨国忠,还有安禄山在一起饮酒作乐,畅谈谋反的场景。醒来后他福至心灵,觉得冥冥中似乎有仙人在引路,于是带了一队人马,一路杀到了这里。   现在他发现别院似乎经历了一场地震,有些震惊。难道他是被召唤来救人的?   “陈将军,”李妙真朝前两步,镇定道:“你我的目的是一致的,所以有些事情,不如劳烦你做。”   陈玄礼听得糊里糊涂:“什么事?”   她轻轻拨动手指上的玉戒,青光一闪,顿时无数罪证从里面掉了出来。这些都是她刚刚收集到的,陈玄礼只弯腰捡起一本,就瞬间变了脸色。   “这,这……”   “我走了。”她朝他摆了摆手。   “公主!”陈玄礼终于反应了过来,眼睛瞪得贼大。他惊诧万分:“您不随我回宫面圣吗?”   他很奇怪,公主这么做,竟然不去邀功?   李妙真淡淡一笑:“见他?我一不求封号二不求亲情,浪费这个时间做什么。”   这等叛逆的话,陈玄礼听了极其震惊,却又奈何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与那仙师飘然离去。等他清理好虢国夫人别院的事情,绑了杨家兄妹后,已经是翌日晌午了。   他入宫面圣,将罪证呈上,将离奇经历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李隆基听完这些,默然了许久。因此事事关重大,因此屏退众人,在场的除了他俩,只有高力士。   先撇去杨家那些烦心事,李隆基道:“她临走前可说了什么?罗仙师说了什么?”   陈玄礼思忖着分寸,回奏:“仙师不曾说话,公主说她不要封号,因此……”   “她不要封号就不要了?”李隆基冷笑,眸中闪过一道光:“她不要,朕偏要给!”   ……   傅十七的好友、家人仍在坊间寻找他。   李妙真回到长安城后,在夜游神的协助下找到了真正傅十七的魂魄,原来这倒霉少年已经离世多日了。他被居心叵测的黑暗神利用了躯壳,在梦境里接近李妙真。   现在他的肉身也已经不在了,他们只好将傅十七送到城隍庙里去,让他托梦告知家人,然后再入轮回。   处置完这些琐事后,李妙真还是在长安停留了俩日,想等一下杨家兄妹的后续。上一次虢国夫人空有叛国的帽子,却无叛国的实证,这一次她给补齐了。   不过,那日她被黑暗神自爆的强力冲了一下,当时没感到有什么不对劲,过后隐隐有些疼痛。再加上那夜耗费了太多的修为,李妙真躺在客舍的榻上,觉得自己有些虚弱。   她轻飘飘瞄了罗公远一眼。   上好的疗养工具,用……还是不用呢? 第88章   李妙真迟疑了一下。   她虽然不保守但也称不上是完全开放,有些事情还是要慎重考虑。她的眼神在罗公远的腰和腿上打转,脑海里冒出了八个字。   性别互换,骂声过万。   算了算了,还是不做那种馋人身子的渣女行为了。   她开始在脑海里背了一遍道德经保持清心寡欲无为的状态,罗公远却早已将她之前悄咪咪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也不知道公主又在打什么鬼主意,走了过来,俯身问她:“好些了吗?”   垂下的长发落到了李妙真的脖颈间,她觉得细细麻麻有点痒。古人都是宽袍大袖,他的交领处微微敞开,倒也,没看到什么。   李妙真打了个哈欠,伸手拂开他的长发:“没事,只想躺平。”   “想吃什么?”些许是她的神情过于无聊了,罗公远开始千方百计想哄她开心。   “想吃的没有卖的。”她想到一物,闷闷不乐道。   罗仙师岂会在她面前说做不到,当下便追问:“是什么?便是天南海北,我也能给你弄来。”   李妙真乖巧道:“番茄炒鸡蛋。”   “……”   番茄是什么,他压根没听说过。炒,又是什么意思?   李妙真看他一脸呆滞,其实自己本意也不是为难他,当下笑了笑,柔声道:“没事啦,其实我想吃一点塞上酥,还有鸡头肉……”   他反应过来,话已经放出去了,不可能再说做不到。罗公远继续追问:“番茄是什么?”   “一种红彤彤,跟拳头差不多大的果实,吃起来酸酸甜甜。”李妙真记得,历史课上老师曾说,番茄是清代才传入国内的,它原本生长于南美洲的安第斯山一带。   罗公远记下了,又问:“在哪呢?”   李妙真没想到他当真了,愣了愣,艰难形容起南美洲:“出了南海再往西南,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块像萝卜的大陆,土地辽阔几乎是大唐的三倍,番茄在那……罗罗,我随口胡说,这个我们是不可能找到的。”   “我去看看。”他对李妙真所说的艰难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勾唇笑了笑,俯身亲了她的额头:“真真等我会。”   说完话,他便消失了。   她呆住了。虽然老罗的空间瞬移几乎天下无敌,但是,那也仅限在大唐的这片疆土上吧!她开始有些焦虑,后悔自己多嘴。   一刻钟的等待极其漫长,就在李妙真在客舍里转圈,脑补罗公远和南美洲土著一起跳舞的场景时,他回来了。   他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好,衣衫整齐干净,手里拎着一株植物。他看着她,微微一笑,道:“是这个吗?”   李妙真看也没看那株植物,两三步飞奔到了他的怀里,将头埋了进去,呜呜了两声还用手捶打他。   “怎么了?”他骤然一慌。   “没事。”她把眼泪在他的衣襟上蹭没了,眨了眨眼,假装没事抬起了头:“你这个傻子。”   罗公远不明白他为啥被骂,难道是找错了?他提起那一株植物,看了看,道:“确实不像你说的,如拳头一般大……”   大番茄都是后世培育出的果实,这个时代的番茄,最多也就跟圣女果差不多大。李妙真这才留意到他带回来的果实,犹豫着伸手摘下了一个,闻了闻,咬了一口。   “应该就是这个,野生番茄嘛。”她惊喜道:“罗罗是怎么找到的?”   他淡定道:“我起了个卦。”   李妙真:“……”   她忘了,这人不但跑得快,算得也很精准。俩人摘下番茄,洗干净后,又买了点别的材料。   大唐有食用油,锅也很好找,就是铲子没有,她暂时压扁了大铜勺作为替代。罗公远在一旁点燃柴火,她看着火候,先将油烧热,然后鸡蛋下锅。   虽然她炒菜不算太好,但是比起一窍不通的罗公远,还是颇有成就感。蛋炒番茄很快出锅,黄灿灿的鸡蛋上点缀着红彤彤的番茄,还撒了一把小香葱。   李妙真盯着这盘子蛋炒番茄,又怀念,又感叹。她递给罗公远筷子,道:“尝尝。”   他尝了一口,这独特的酸酸甜甜味儿,是他四百年来都没吃过的。罗公远惊叹不已,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会做这么奇怪的菜?”   “一千年后告诉你。”她笑盈盈道。   这盘子菜很快就见底了,李妙真瞅着那番茄株,打起了主意:“要不要再弄些来,我想卖……”   “做什么呢?”   “挣钱啊。”她托腮道:“我想建一座道观,就在范阳一带,天天抢黑暗神的信徒,让天下没人信他!”   他假装若无其事道:“我有一座银山。”   接下来他要说的话几乎呼之欲出,李妙真慢慢瞧了他一眼,抿唇一笑。她没接话,没给他求婚的机会,这还不是时候。   她的心里已经松动了很多,嫁他嘛,可以接受。   只不过……   大概要先验验货。   .   在长安停驻几日后,宫中倒是传出了信。   因虢国夫人别院里查出的来往信件证据确凿,且又涉及谋反,因此杨家兄妹被秘密下狱了,贵妃也身处幽禁之中,但是都没有对外宣布。   听说,城中的袄祠都被连夜彻查,做生意的栗特人也人人接受了调查。安禄山留在长安的两个儿子都被抓了起来,皇帝已经派人去范阳劝他放下谋反之心,早日来长安谢罪。   这些事,虽是朝廷的机密大事,参与的也都是皇帝的心腹,但是他们并不防猫。因此,李妙真从兴庆宫的猫咪那里听完了近日朝廷的所有重大事件。   城中加强宵禁,严查外国人,天子脚下的百姓们敏锐地觉察到一丝不对劲。   李妙真和罗公远走在街上,夕阳西下行人稀少,余晖洒落在青石板上。他忽然顿住脚步,道:“客舍怕是回不去了。”   “怎么啦?”   “李三郎让高力士来传旨,封你为妙真公主。”他的目光穿过三四条街坊,淡淡道:“就是这会。”   李隆基身为天子,当然能在长安城中查到他们的落脚点,这一点李妙真早就想到了。她冷笑道:“锦上添花谁不会。”   俩人默契地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前行。   青石板路上,他们的倒影斜斜落了下来,离得很近,十指紧紧相扣。李妙真轻轻靠在他的肩头,大唐世风开放,过往行人投来都是善意的目光。   罗公远问她:“还去见一见你的故友吗?”   “不了,不然皇帝知道,还会给她们添麻烦。”她想了想,又道:“再过些时日,安禄山必然谋反,天下会有战乱,等一切都结束了再去看看她们吧。”   他们还有一个没有解决的敌人叫黑暗神。   双方暂时休战,也许等战争爆发,黑暗神从其中汲取到悲哀的情绪,会变得更强大。所以,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李妙真的心中已经隐隐有了想法,不过,在此之前,她想休养几天。   “我想去骊山。”她道。   罗公远也不问她为何要去,见时候不早了,牵着她瞬间到了骊山。这个时节,皇帝不来华清宫,因此宫里冷清很多。   他看到李妙真直奔温泉而去,忽然明白:“你是为这个来的?”   “不然呢?”   “倒也不必在这里。”他看着远处的山头道:“前面的山间也有一处温泉,昔年我曾经去过,因较为隐蔽,所以也……”   李妙真心道,早说嘛。   在华清宫还要担心被宫人发现,来这里泡温泉愉悦身心,当然要选个安安静静的好地方啦。她当下转过身去,眼睛亮晶晶道:“走,我们去。”   踏云到那山间也是片刻间的功夫,在隐蔽的竹林深处,果然冒着氤氲水汽,在月色下恍若仙境。   温泉旁还有一草亭,是他昔年休憩时所建。这里人迹罕至,碧绿的水面上飘着几片竹叶,她弯腰掬水,很暖。   罗公远转身布下禁制,防止有外人打扰。只是等他忙完,俩人互视一眼,忽然有些尴尬。   等等,有哪里不对劲。   这里比不得华清宫,条件简陋,只有一个草亭,没有更衣的地方,更没有暂时歇息的隔间。温泉就这么大,难道要?   李妙真忽然想说点什么打破这诡异的氛围:“呃,我想给阿皎写封信,我得问她借点钱办大事。”   罗公远颔首:“我帮你送信。”   俩人一本正经聊起了工作,甚至还谈及去范阳的相关计划。李妙真坐在温泉旁,她忍不住将脚伸了下去,这水确实很舒服。   她渐渐感到热了起来,在长安时春寒料峭,穿得还有些多。但她又不好意思在他的面前宽衣解带,只能不安分地动了动。   从互相表明心意到现在,也没过多久,但这种甜蜜的感觉让她觉得,如果俩人之间能开始更早一些,那就更好了。   她想起自己要疗伤,想起阿皎送给自己的特殊礼物。   虽然前几日李妙真还在想,把他当做疗伤工具的行为未免太渣女了一些,但是转念而来的验货思路却是极其正确的。她理直气壮地说服了自己,环顾四周,给这场景打了满分。   紧接着,她再次瞄了罗公远一眼。   氤氲白雾中都快看不清他的表情了,隐约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人,在想什么呢?   她犹豫地伸出手,戳了他一下。俩人都挨着温泉的边上坐着,这一下用力好像过猛了一些,直接把他戳到了水里。   扑通。   李妙真把他戳下了水,一愣,忙俯身往水里瞧。罗公远刚刚也有些心神不定,被她弄下水之后,心中的思路倒渐渐清晰了。   他顺手把她也拖下了水。 第89章   清水泛起层层涟漪,她的衣袂落入水中,随着水波轻轻舞动。   她今日恰恰穿了件白衣,整个人恍若一朵幽莲,在水中绽放;一双蓝眸眨动,又添了几分灵动。   仰头望去,隐约能看到银月的光辉落到水面上,温泉的四周被竹海包围,几片竹叶在水面上,随着水波而轻轻晃动。   温泉隔绝了尘世,将两人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安全且隐秘。   罗公远自将她拉下水的那一刹那,他就清晰地知道自己渴望的,想要拥有的是什么。那是一个很正常的想法,埋在心中多时了,几度要破土而出。   他是魏晋时人,少年修道,生性狂放不羁,也从不将那三纲五常放在心上。只是以往因爱生敬,总是担心唐突了佳人,因此一直隐忍。   如今俩人互相表明心意,几次互相试探,让他觉得倒也不必忍。   他还可以再试试。   白衣少女落到了他的怀中,眼眸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丝毫没有羞涩之意。他将她揽在怀中,垂下头,轻轻吻住了李妙真。   李妙真顺势伸手搂住了他,非常配合,也乐于从中寻找一些乐趣。她逐渐更加大胆了,毕竟忸怩作态不是她的风格。   之前在北冥的时候,虽然那次幻境中的经历让她脸红,但那多半是因为当时俩人没有挑明关系,她也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的缘故。思及往事,她又起了报复的小心思,于是一只手揽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柔荑并不老实。   甚至颇有些要把之前他的帮助还回去的意图。   罗公远很快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低低笑了一声,也并不去阻止她,甚至还帮了她一把。   “好热呀……”她伏在他的肩头呢喃细语。   碍事的香罗都已经尽除,原本在这里就不必存在。温泉里的水自然是热的,不知何时起,夜空中飘落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小雨冲散了氤氲的水雾,搅乱了平静的水面,荡起层层涟漪。小雨的节奏很平稳,水面上的波纹也始终小小的,却在忽然之间,猛烈地荡开了巨大的波纹。   好似水下发生了激烈的战斗,并且波及了原本平静的水面。大圈大圈的涟漪散开了,一波接着一波,没有停歇。   夜深了,水面仍在不停地颤动,未有平静的时刻。索索雨声打在竹叶上,遮去了温泉下异样的动响。   那道声音极细,大概也就像猫儿叫,细细绵绵惹人怜爱。   银月被遮在乌云下,远远望去,这一带的山脉沉睡在黑暗之中,像是极浓的水墨画,一抹又一抹,是心底晕不开的初次美好。   竹海温泉中,李妙真懒洋洋地露出了头,轻轻地依靠在水畔的石头上。   疗养效果真好。   她决定,等不忙了再好好研究一下道家的典籍,里面详细描述了修炼和疗养之道。   对于修道的人来说,这本就是修炼中的一部分,也是在顺应自然。她觉得自己被黑暗神打的伤都好了大半,当然了,她还要装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罗公远看她软绵绵地靠在石头上,任凭雨水落到身上,伸手一碰她的脸颊,竟还是热的。   “还这么热?”   “热呀,”她盯着他,心道这不热才怪了。只是这锅当然要推给温泉,李妙真浅浅笑道:“雨再大一些就更好啦。”   她这话似乎有些歧义,罗公远瞥了她一眼,勾起唇角:“可以。”   噼里啪啦的雨水落了下来,果然凉快了很多。他们虽然不能改变温泉的温度,但是可以让落雨来调和一下。   温泉的水面上打起水泡,靠在石头上歇息的少女也不见了,一切又回归平静。   只是水上的涟漪越来越大,持续的时间也更久了一些。雨水多了,水面便溢了出来,流向了周围。   就连草亭里也多了些水迹,那原木色的亭柱上,多了两个湿湿的手印,雨水击打着地面,发出啪啪的声音。   李妙真闲暇时去看那竹海里落雨,真的是好大啊。   这里不同于她的归真观,竹子肆意生长,没有宫规的限制,可以任意呲长出自己的形状。她喜欢这山,这水,这竹海和雨,因为一切都回归到最原始的自在随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过了会,她眯起眼,没心思留意外景了。   到了后半夜,银月露出弯弯的一角,空气中有着淡淡的雨水味。她在水畔寻到了一块颇似后世座椅的石头,躺了上去。   抬眼可见银月和若隐若现的星辰。   垂眸,是罗公远在尽心尽力帮她疗养。   嗯,真好。   .   在骊山荒唐过了几日后,李妙真也没理由装病了。   毕竟,她有时候表现得挺好,龙精虎猛,将体内一半真龙血脉的能力都发挥了出来。因此,当接到阿皎的回信后,她觉得也该走了。   因为她要的钱比较多,阿皎去筹备了几日,并且跟她约了在骊山脚下的集市相见。   到了约定的那一日,俩人穿得正正经经,甚至衣带系的比寻常还紧。离开骊山温泉还有些不舍,毕竟这个地方留下了一些很美好的回忆。   草亭也被改建成了一个简单的小屋,毕竟风餐露宿不太合适。   日光穿过竹海落到地面上,班驳陆离,她恋恋不舍地瞧了一眼,罗公远牵着她的手,温声道:“以后再回来看看吧。”   “要是九宫观也有一个这样的地方就好啦。”她随口道。   他一笑:“会有的。”   俩人踏云离开山间,不多时就到了市集上。李妙真同她约在之前的客舍里,到了那里,阿皎早早就等着了。   她堆了一地的金银珠宝,连起身抱公主的力气都没了,揉着腰道:“哎哟,公主,捞这么多钱真是要我的老命啊!”   “你从哪里弄到的?”李妙真很吃惊,弯腰翻了一下,有些金银器具上还有些淤泥。   “还有哪里,去海里找珊瑚太浪费时间了,当然是从鄂渚里捞啊!”谈及此事阿皎得意洋洋:“最近小白颇有威望,整个鄂渚都归他了。那我当然不客气啦!捞了里面所有的值钱东西,给咱们的小公主当嫁妆。”   她补充道:“这只是我的心意,嬿嬿给你准备了更多。还有小白,他还想追求嬿嬿呢,少不了以后得给你送礼。”   阿皎虽然没问公主和仙师的新进展,但看他们同进同出,时不时眉目传情的样子,心道是八九不离十了。再说了,公主今日的姿容有如被春雨滋润过的娇花,美艳不可方物。   虽然浑身累得慌,阿皎还是忍不住偷偷拉过公主,在罗公远的凝视下跟她咬耳朵:“公主,我送你的礼物你用了吗?”   “呃……”李妙真心道该来的躲不过,她悄悄道:“没用,不过,别的甚好。”   阿皎问:“够用吗?”   “够。”   ……   为了将阿皎带来的金银珠宝兑换成铜钱,李妙真特意去了一趟洛阳城,在王元宝家的连锁当铺里换了钱。   她打听了一下王如意,据掌柜的说,他们的少东家去了河南道一带运货呢。   李妙真听过后,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在掌柜的目瞪口呆中,将无数铜钱收入了空间里。罗公远听她询问有关王如意的事情,站在一旁也没有打断,他很理智的没有吃这个飞醋,毕竟他现在非常确信,公主的心中只有他。   不过他很快笑容一滞,因为李妙真回想起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存在,甚至对此懊恼不已:“我的小梨!”   小梨还在鄂州九宫观呢!这一久俩人开心的把它都给忘了。   见她神色不对,罗公远瞬间消失了,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只明显肥了好几圈的猞猁。   “要带它吗?”罗公远抓它来只为了让李妙真放心,但是有这只猞猁在,某些时刻,他们就不会有那么自在了。   李妙真明显也犹豫了一下,见小梨睡得正香,试图说服了一下自己:“我看它在鄂州过得也不错……”   “有吃有喝,跟我们去范阳可就吃苦了。”罗公远一本正经道。   没错,他们是去办正事的,还要跟黑暗神打架呢。   她下定决心:“那就送回去吧……送到龙王庙里,有白二他们看着也不错……”   小梨在梦乡中被送走了,丝毫不知道期间发生了什么事。离开骊山,他们朝北飞去,前往黑暗神与安禄山的老巢,范阳。   人间的传讯更慢一些,大唐的使臣才刚刚到范阳。她在云上看了看范阳的森严戒备,又落到城中的坊间,用之前学会的栗特语和当地人交流。   从他们的口中,李妙真得知安禄山给全城人都洗脑了,说大唐天子有负于他,甚至不敬神灵。   果然,战争前要先打响舆论战啊。   她对此并不意外,与罗公远一道出了城,打算在城郊找了地方暂住。她现在有钱,盖一座道观也不错。   俩人漫步前行,正观察着周围的屋舍和地形,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隐隐还有些耳熟:“恩人!是您吗?” 第90章   村口的大柳树下立着一位壮实的少年,他兴奋地看着李妙真,又喊了一声:“果真是恩人!”   “是五郎?”她也认出了对方,一年没见了,五郎又长高了不少,肤色晒得更加黝黑了。   罗公远飘飘悠悠看了五郎一眼,没有说话。   公主的故人真是太多了……   他不着痕迹地握紧了公主的手,李妙真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那点小心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才抬眼看着疾步走来的五郎。   “你怎么在这?”她打量了一下五郎的装扮,他穿着一身麻布短衣,没有带行囊,显然不是途经此地。   五郎爽朗笑道:“恩人,我随族里的叔叔来到这也有半年了,随他做点生意,近日……”他看了看左右,低声道:“风声略紧,正准备回家去。”   范阳这边形势不妙,旅居于此的唐人也纷纷察觉了,为了避免发生战乱,都开始动身南下。也有家大业大,不怕死的人留在范阳,这些人一向左右逢源,跟栗特贵族保持着较好的关系。   在外行商半年,五郎也机灵了很多,见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因此道:“恩人和道长若是不嫌弃,随我到家中坐坐?”   李妙真点了点头。   五郎等人暂住的宅子离这并不远,屋舍很小,曾经是村里的土地神庙。后来,因骨科神教盛行,这里变成了袄祠。再后来,村里修了更大的神祠,这里就被简单地修葺了一下,作为住宅出售给外地人了。   他的族叔不在,据说是出门买马去了,尚未归来。   几人在客堂里简单入座,五郎方才向她郑重行礼:“一年前分别的时候,恩人说有缘再见,如今果然应验了呀!”   他这么一说,李妙真倒有些尴尬,其实她也是随口一说,就像武侠世界里常说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一样顺口。   她干笑了一声,道:“五郎,你在这住了半年,感觉如何呢?”   这一问,就打开了五郎的话匣子,他立刻滔滔不绝讲起自己这一年来的经历。自去年分别后,地方的赋税又加重了,他种田、打猎也维持不了家计,最后只得跟族叔出来行商。   原本他对栗特人并没有什么好印象,但是听人说这边好挣钱,有人大量收药材,因此随族叔到了这里。来到范阳后,虽然卖了不少药材,但是跟当地人的关系并不怎么好。   当地人排外,且他们又不信仰光明神,彼此之间更没有什么交集了。   最开始,他们的药材卖的不错,但是后来不知何故,那些大商都不肯收药材了。五郎和族叔只好四处零零散散地卖,等着卖完,再进一批皮毛就回家。   谁料这半个月以来,范阳一带很不太平。   先是城中的士兵没事就盘查外地人,每次还都得给钱才能过关。后来又有人造谣,说安将军是两个儿子都被大唐天子给杀了,因此安将军要杀光城中的唐人给儿子报仇。   五郎和族叔商议了一下,要不,先回家吧。   他叨叨讲完这一切后,才想起问李妙真:“恩人是从长安回来吗?那里的情形到底如何了呢?”   这事不好说。李妙真想了想,道:“回家稳妥。”   门外响起骏马的嘶鸣声,他们朝外望去,原是五郎的族叔回来了。李妙真听他们说要趁早卖掉这座宅子,笑着道:“那卖我如何呢?”   “恩人要留在这?”五郎很吃惊。   她瞥了罗公远一眼,决意拿他当借口,笑盈盈道:“是呀,这位仙师厌倦了尘世,要在此地清心寡欲的修行呢。”   清心寡欲。   罗公远的睫毛闪动了一下,他之前一直没说话,在推算未来。听到这句话他有些好笑,恐怕他能节制,公主都做不到。   “真真说的都对。”他十分配合,眼眸中都是笑意。   李妙真笑得像个狡猾的猫,也没有再说话。   五郎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俊逸不凡的仙师,恍惚间好像明白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知道这两位都是仙人,有大神通,因此将劝谏的话吞了下去,转身跟族叔商议,希望能减些钱。   “不必了。”李妙真看他在讲价,摆了摆手道:“我不缺钱,原价卖我便是。倒是你们,早些离开吧。”   族叔道:“也好……”   谈好后他们准备去里长那里立契,却见村里一个人都没有。远处的钟声响了几下,五郎了然道:“哦,他们又聚会去了。”   李妙真道:“天天如此吗?”   “最近越发频繁了……”   约莫等了一个时辰,在太阳落山之后,里长才归来,给他们办好了手续。因当地严格执行宵禁政策,今晚五郎等人怕是走不了了。   李妙真也不打算在他们这留宿,她对五郎道:“你们好好休息,明早我来找你们。你们什么时候走?”   “大概是巳时末吧。”   她记住了,跟罗公远一道携手踏出门槛,一眨眼的功夫就了无踪迹了。不多时,他们出现在广袤无垠的塞北平原上,远处群山连绵起伏,偶有一阵风吹起,脚下的长草随风涌动,远远望去像是一道道海浪。   李妙真去年在这住了一久,因此熟练地扎起了帐篷。   有了一个帐篷之后,她又丢了另一个给罗公远,道:“发什么呆呢?这是你的。”   罗公远不言,跟着她一道猫着腰钻进了第一个帐篷里。她刚刚转身想推他一把,就有一只手臂从后将她紧紧地扣住,帐篷的帘子落了下来,月色下,人影交叠。   他们喜欢新鲜的场景。   也喜欢没有试过的互动。   等李妙真从帐篷里钻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时,月亮已经高高悬挂在夜空中。她浑身酸痛,像是走了很久的路,便躺在草丛上闭上了眼,任微风拂过脸颊,草尖带来微微的痒意。   他也在她的身侧躺下了。   “说好了清心寡欲的。”她嗔道:“你倒好,变本加厉。”   “我可没有答应真真。”他的尾音带着笑意:“修行在心不在身。”   李妙真懒得计较他的歪理,反正,她也只是没事找事,在这种场景和氛围下,便是罗公远不主动,她也会主动。她又想起一事,在他的耳畔轻声道:“罗罗,那个……”   罗公远会意,抬起她的手腕,给她注入了一些真气。   她现在还不能有孩子。   俩人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罗公远提起了他的推算:“真真放心,虽然此事涉及你我,卦象上看不全,但最终一定是无事的。”   “那当然,毕竟咱们是天命姻缘嘛。”   “嗯?”   “在一起才是姻缘,我们肯定能打赢。”   ……   夜深了。   漆黑的屋子里,五郎沉浸在梦乡之中,闭着眼张着口,还流着口水。一道黑气从门缝里挤了进来,慢慢飘到了他的上空。   黑气试图侵袭他的身躯,只是还没碰到五郎的胸膛,就被一道金光照得无处遁形。   他敞开的胸膛上,俨然挂着一个样式简朴的桃木牌,上面的痕迹很新,看起来才做完没多久。桃木牌上刻着符箓,严防各种妖祟的靠近。   黑气被罩在金光中,料定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桃木牌,又往下冲去。强力之下,木牌裂开了,里面飘出一小点紫色的火焰。   便只是这一点点火焰,就足以吞噬了整道黑气。   与此同时,在深渊之下的神祠里,一团黑气在源源不断地吸纳来自四方的信仰之气,它的四周浮空悬挂着无数柄铜镜,在黑暗里发出刺眼的光芒。   黑气攒聚成一个人形,隐约有些傅十七的样子。他不拘变成什么样,傅十七恰好是最熟悉的那一个。   傅十七的眉心一动,在刚刚的那一刹那,已经感应到了神识的消亡。   “竟然料得到……”他将唇抿成一条线,冷笑挂在脸上,像是僵硬住了似的。   他又抬眼看四周的铜镜,忍了又忍,自言自语道:“不急,暂且不急……”   .   翌日晌午,五郎等人的返乡计划,又被阻扰了。   李妙真与他们交接完屋舍之后,突发奇想送了他们一程,陪他们一道走到了范阳城外的一个关隘处。那里密密麻麻围了好多人,光看相貌,都是要返乡的唐人。   “怎么不让走了呢?”五郎自言自语,有点焦虑。   他们站着听了一会儿,好像范阳新张贴了榜文,官府怀疑有人暗通贼寇,因此现在各路都不放行。困在这里的行人,也有的打算明目张胆贿赂一下兵卒,但都没有成功。   就连五郎的族叔也有些焦躁:“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多了一道榜文?这也太倒霉了吧!”   李妙真跟五郎说了几句话,他便走上前问:“请问是哪里的贼寇,那到底要怎样才能通行呢?”   兵卒道:“谁知道!你们等着就是了。”   众人都急着回家,现在困在这里,都是唉声叹气的。五郎又道:“没由来的,凭什么不让我们走?”   兵卒懒得再搭理他,毕竟这是上面的告示,他们只是执行者。有的人看等待无望,也就回去了。   五郎回来问她:“恩人,怎么办?”   李妙真觉得这其中有猫腻,她看了眼那榜文,呵,不就是一张纸么。 第91章   于她而言,白纸可变幻万物。   李妙真眸光一动,那白纸已经不是最初的模样了。   在那边,五郎等人仍聚在一旁悄悄议论,最近局势不稳,人人都有些不安。他们私底下说,是东平郡王安禄山害怕他们回到中原,将范阳的变化告知官府,才出此下策。   毕竟,有些苗头也太明显了。   如果不走这个关隘,那么就要绕路很远,塞北多是荒漠和游牧民族,不比中原安全。若真是双方开战,恐怕他们首当其冲。   北风瑟瑟,张贴在石墙上的榜文被风刮起了一个角。那上面的文字是用双语写成的,有人眼尖,指着那榜文,忽然高声道:“不对呀,这榜文上明明说了,只要搜查一遍就可放行?”   众人哄然来看,果然,榜文上白纸黑字,标明了过关的条件。   范阳驻扎在此关隘的官兵不过数十人,他们听到骚乱来看,也愣住了。不对啊,早上拿来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   “你们记错了吧。”   “就是就是,字太多了,难免眼花缭乱。”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此时一阵风刮过,风里似乎夹杂着一股草木的味道,官兵们一时意识有些恍惚,就点头应允了。   他们开始搜查过往客商的包裹,也就草草翻了一下,见大多是些金钱、货物还有衣物,挥了挥手就都放行了。   五郎和族叔等人排进了队伍里,临行前,跟李妙真兴奋地挥手:“恩人,这下我可真走了!就像您说的,有缘再见吧!”   “走吧走吧。”她笑着摆手。   目送这些人远去,罗公远一挥衣袖,他与李妙真也瞬间没了踪迹。俩人瞬移至新买的宅子前,准备收拾一番。   这座二进宅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被五郎等人收拾的很干净。李妙真转了一圈,也不算太满意,这里还缺点东西。   缺富贵的气象。   她打算把这里打造成一座香火灵验,金鼎辉煌的道观,现在还需要好好软包装一下。她正准备召唤几个小鬼来干活,罗公远道:“你招鬼做什么?”   “当苦力,给我干活啊。”她拿出了几根香烛,道:“看,他们的工钱。”   一个时辰换一根香烛,这样的快乐差事,到哪里去找。   “若是修葺房子,倒是不需要这么麻烦。”他善于幻术,挥袖间已经将道观变得崭新,就连李妙真都分辨不出真假。   “好极了。”她拍着手道,欢快地走进了正殿里,仰头望了望神台。   “这里……还差一位神灵。”她寻思了一下,问罗公远:“你看放谁好呢?”   他们是为了对抗黑暗神才创立了这座道观,若是请真神降临,一来没有那个时间,二来也有些不敬。罗公远抬眸望着这虚空,这金色的莲台上,少了一位神灵。   一道白光从他的手里遁出,落到莲台上的时候,变幻成一座身披霞帔,手持玉如意的神灵模样。   李妙真的瞳孔一震。   为、为什么……这位神灵长得和小梨一个样?   罗公远不以为意,指着神像侃侃而谈:“这位是五山圣母梨娘娘。民间传说称,梨娘娘乃是上古神兽修炼而成,心怀慈悲,以本相面对世人,意在劝化世人莫要着迷于相……”   没错,这位梨娘娘兽头人身,嘴角勾起,露出了一个妙啊的笑容。   他不假思索,又讲了两三个梨娘娘下凡救世的故事。其中一个故事,从盘古开天辟地讲起,说这梨娘娘曾拜截教主为师,亲历封神战场,后被姜子牙封做五山圣母……这听得李妙真一愣一愣的,道:“你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现编的。”   李妙真:“……”   她忍不住感叹,罗公远不去写传奇小说真是屈才了。   ……   村子里的人很快发现了,村里多了一座道观。   他们深信拜火教,本来对这道观是十分不屑的,但是道观开业那天,山门前还是挤满了老人。没什么别的原因,来打卡送鸡蛋。   这鸡蛋甚至还能重复领,但是一次只能领一份,因此五山道观的门口排了长队,每个人领完了鸡蛋之后,再到队伍的末尾继续排队。   李妙真雇了几个附近的兔子精来道观帮忙,她自己则在一旁,当甩手掌柜。   大热天,人还挺多。   在历朝历代,鸡蛋都是个好东西,何况这附近的人都很穷,他们虽然信仰骨科神教,但是肚子也要吃饭。李妙真最开始还担心他们为了光明神来砸自己的道观,但是看了俩天后发现,大家吃人手短,默许了五山道观的存在。   几只兔子精也很卖力宣传,每送出去一份鸡蛋,都要附赠一句:“感谢五山娘娘啊!”   也有人对这源源不断的鸡蛋感觉很不对劲,问了一声,得到的答案是:“当然是五山娘娘显灵啊!”   五山娘娘当然不会显灵,毕竟真身还在鄂州混吃等死。真正操劳的是罗公远,他现在奔波在物流的第一线,收购鸡蛋,运输鸡蛋。   李妙真在大柳树下悠闲地乘凉,她需要做的只有撒钱。   钱撒的多了,才有效果。   到了第二日傍晚,里长就觉得这事不对劲,带上闲汉找上门来了。   他带人粗暴地踢开了山门,到了正殿前就大声囔囔:“人呢?都出来!”   里长记得李妙真,前日做见证立契的时候,她曾戴着帷帽出现。现在村里多了个道观,又天天人满为患,他觉得这是对光明神的背叛,因此很不满。   庭院里摆着几个竹筐,里面还有几个没送完的鸡蛋。李妙真悠哉走了出来,她穿了一身蓝色胡服,长发扎成胡人少女的麻花辫,既活泼,又明艳。乡野之人,谁见过这等绝色姿容的少女。   来闹事的人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还是里长回过神来,道:“你不信仰光明神,却信这什么五山娘娘干啥?”   他的语气柔和了很多,李妙真抿唇一笑,道:“这里还剩一些鸡蛋,正想跟您老人家送去,您就来了,真是劳烦您来一趟了。”   里长伸手道:“这里哪里话……”他接过篮子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恼怒道:“你们是不是被黑暗神蒙蔽了双眼,才信仰这等邪神?”   “唉,这种小事,您都不必动怒。”她淡定的忽悠:“光明神就像太阳,照耀世间万物;五山娘娘则是被圣光笼罩的子民之一,也是在传播正道。都是正道,信仰五山娘娘又有何不可呢?”   她这样一说,五山娘娘还位居光明神之下,让里长等人觉得心理舒坦了。骨科神教虽然也有自己的神话基础,但是乡野小民怎会知道,这么一说也就信了。   劝走了里长等人,道观里传来了一股炒鸡蛋的香味。   好好的一位罗仙师,如今在做饭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李妙真现在还不辟谷,她虽然修道,但也很喜欢生活。她拎起裙子朝后院跑去,推开斋堂的门,见他已经做好了三菜一汤。   她不干活所以很会夸人,先称赞了一顿:“罗罗真棒!你先坐下,我给你盛饭……”   俩人在席上落座,罗公远奔波了一天,面上却不见丝毫的不满,他接过李妙真递给他的碗,喝了几口后便放下了,伸手将她落下的发丝捋好。   手指滑过她的耳垂,李妙真不禁歪头笑道:“住手,好痒。”   嗔怪的语气也让他的眼里浮现了笑意,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待她吃饱喝足,俩人收拾、运动完毕,才一起坐在屋檐上看星星。   她将头靠在罗公远的肩头,忙碌了两三日后,又是少有的闲适时刻。   尽管还有黑暗神在作祟,但是此时此刻也是一种快乐,人不能总处于战斗的状态,却忘记去享受生活。   罗公远前日被她夸赞过后,文思如泉涌,又跟她讲了几个有关五山娘娘的故事。他再编下去,恐怕有关小梨的光辉事迹都可以出书了。   对呀,出书!   李妙真眼前一亮,有些激动地坐直了身子,道:“罗罗,我拿笔给你记下来!”她灵机一动,除了出书,还可以请人演戏,用各种文艺的形式,快速传遍这一带。   她的袖中飞出几张白纸,还有笔墨,罗公远随意一点,毛笔自动在纸上刷刷写字。他揽入李妙真的肩,将下颌抵在她的发丝上,笑意愈深。   只不过,他总觉得李妙真的身上还有一个谜团。这些时日他发现,她对未来的预知和了解甚至比自己还多,但按她的修为来说,不该如此。   他想到,便随口问了:“你跟通玄先生学的星术增进了不少?”   李妙真眨了下眼睛才反应过来,不由得笑道:“不是。有件事说起来离奇,所以从未和任何人讲起过。”   罗公远被勾起了好奇心,他轻声道:“什么?”   “我呀,有一段能忆起的前世,在千年之后。”李妙真躺在他的怀里,仰望着渺渺星辰,道:“所以,大唐的一切都成了史书上的文字,我从学校里了解过去。史书上有李白,有杜甫,也有我师父,他叫张果老……”   “有我吗?”他忽然问。   李妙真愣了一下,有些尴尬,但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没看到,不过,可能是因为我是学渣……” 第92章   其实并不怪她学渣,罗公远此人,确实不是很出名。   她瞄了一眼罗公远的脸色,软绵绵道:“在我的前一世,我耳濡目染学了很多营销手段,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包装一下你……”   他失笑:“做什么?”   成名?受万人敬仰?李妙真想了一下,以她了解的罗公远,并不在乎这些。她继续把玩着他的衣带,将脑袋朝里蹭了蹭:“不做什么。”   也许史书上还有一个李虫娘,不过自她来到大唐后,冥冥中,很多事情都改变了。她抬眸望着星空,一些藏在心中很久的话,不自觉吐露了出来   “其实,我虽然知道这是历史长河中的一部分,天下分分合合自有定数,但是当我有了一点微弱的能力,我无法坐视曾经的身边人遭遇苦难。罗罗,感谢你陪伴我这么久,我想师父他也是懂我的,让我能够为自己的执念,做这么多事情。”   他拥着她,温柔地吻上李妙真的额头,轻声且坚定道:“我懂,我也会一直陪伴你的。”   .   时光冉冉,一晃就过了六七日。   来五山道观领鸡蛋的民众越发多了,竟还有从附近村庄里赶来的,一大早就蹲守在道观门口,手里拎着好几个筐。   这一日清晨,道观的大门自内向外缓缓打开,走出来的却不是昨日负责发鸡蛋的小道士,而是头戴帷帽,身着道袍的女观主。   李妙真朝外瞥了一眼,见队伍已经老长了,笑盈盈道:“今日不发鸡蛋了,请大家看戏!”   这话一出口,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不发鸡蛋那来做什么?”   “看戏?什么是戏?”   ……   乡野之地没人听说俳优,而且胡人的最大爱好,无外乎是聚众跳舞。李妙真这几日根据罗公远提供的剧本,又去洛阳找人做了皮影戏的人物,准备好好编一出戏。   她看众人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又道:“看完戏,每人可以领十文钱。”   这句话再次在人群里炸了锅,随随便便看戏就有十文钱,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啊!她抬脚进了道观,众人赶紧跟了上去。   在正殿前,他们搭了一个小棚子,将日光挡住。在幕布之后,是李妙真请来的民间皮影戏大师,还有几个本村的少年男女。   皮影戏大师负责牵引故事中人物的动作,而本村的少年男女则用方言将台词念出来。乡下人平时也没什么娱乐,稍微听听,就入迷了。   待演到五山娘娘降妖除魔的精彩处,还会齐声鼓掌,喝彩:“好!!!”   这一次,看戏是限量的,每个人只能看一次就得领钱回去了,因为席位不够。也有人看完皮影戏后,顺便给正殿里的梨娘娘上了个香。   毕竟梨娘娘就是正义的化身,她的一举一动,真是太飒了!   除了降妖除魔的故事,李妙真还安排了一些广大百姓喜闻乐见的爱情故事。五山娘娘行善积德的时候,还会顺手挽救无辜少女,救羊出狼口,然后再跟一位身强力壮的栗特贵族青年相爱……   当地人的审美和大唐不同,更喜欢那种一身彪子肉的大汉,因此皮影戏演出来之后,就引起了当地的轰动。   李妙真所在的这个村落有集市,逢集的时候能吸引附近的人来。不过,传播速度终究受限于古代的交通状况,她思考了一下,打算把自己的皮影戏和小说推广到范阳城里。   她先在书市投放了一批小说,不过效果不太理想,因为栗特人里识字的就很少,认识汉字的就更不多了。   那还是继续皮影戏吧!   动身去范阳城之前,李妙真先去找罗公远。   近日他也怪忙的,每日不是在写剧本,就是奔波在物流的一线。现在他们虽然不送鸡蛋了,但是能在短期内快速搞到这么多物资,还是要靠他的。   她站在窗牖外,朝里探了探,正巧看到他奋笔疾书的样子。李妙真不由得一笑,轻声道:“罗罗跟我一起进城吗?”   他搁下毛笔,抬起黑眸道:“进城?是去范阳继续上演皮影戏吗?”   “对!”李妙真踏入房门,掰着指头道:“还需要两个皮影戏大师,数十个当地人,我身兼总导演、总策划,真是忙啊……”   “不需要这么多人。”他又捡起笔,划掉纸上的累赘句子,晾在一旁后,笑道:“有我一个人就足矣。”   李妙真道:“咦?”   “范阳不比乡野,不会有那么多人因为微薄小利来看戏。”他冷静分析:“而且皮影戏要租赁场地,做起来更复杂一些。我会幻术,可以对外宣称是幻术表演,然后将皮影戏的内容用幻术展现出来。”   罗公远的幻术出神入化,几乎比真的还真。她眼前一亮,拍手道:“妙啊!”   将新编的剧本交给皮影戏大师后,李、罗二人便往范阳城中飞去。   ……   栗特人显然不知道,什么叫做文化入侵。因此李妙真近日来的小动作,并没有引起当地官府的注意。   在这个没有营销的时代,所谓光明神之所以能够得到万民的信奉,靠得还不是他自己。骨科神教由来已久,一直是栗特人的宗教,但是谁也没见过真正的光明神。   李妙真想起一个神。   北冥之中孕育出的两个灵物,一个集光明而生,一个聚怨念之力。   昔日他们在北冥寻找雷火的时候,邂逅光明少女。她曾说,黑暗神在一个男人的协助下逃出了北冥,不知去往何处。   如今看来,或许他就是傅十七,冒名充当了骨科神教的光明神,躲在范阳城里,吸食信徒的信仰和怨气。   而那个男人,或许是安禄山,或许只是教中的另一个颇有野心的教徒。安禄山也需要用信仰来将众人拧成一根麻绳,来集中自己的威望,为战争做准备。   他们互相利用,无论是世俗还是神界,都试图占领这天下。   在安禄山的大力推广下,人人都要无理由信仰骨科神教,信仰光明神。因此李妙真打败他的计划也很简单,她又造了一个神。   五山娘娘。   坊市里人声鼎沸,虽然快作战了,但是范阳城里依旧繁华。李妙真换了身胡服,罗公远还是一副道士打扮,他们走到西市里人最多的地方,李妙真清了清嗓子,高声道:“长安第一幻术师表演,走过路过,都不要错过啊!”   凡事挂上了长安的名头,都立刻显得高大上起来。当有人围上来的时候,罗公远施展了幻术。   茫茫仙雾自脚下散开,土墙泥地,忽然变成了金色的砖墙,大理石铺成的地板。西市的摊位消失了,取代它们的是玉宇琼楼。   众人身处在幻境中,都吃惊地长大了嘴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甚至有人伸手去抠金砖,他发现摸上去确实有金子的质地,但怎么都弄不下来。   幻境的一切都跟真实中的一样,甚至超越了众人的想象。玉宇琼楼的中央,有一条高高的台阶直通云霄,在这神霄绛阙中,仙草摇曳,百花芬芳,还有仙鹤在众人的四周闲适地踱步。   一个身影幽幽的从天阶上往下落,待落到众人眼中的时候,很多人吸溜了一口冷气。   好诡异。   一个穿着胡服,却长着一个猞猁脑袋的人,身后还背着一把锤子。   李妙真沉默地看了罗公远一眼,这家伙,是拿自己的紫电锤取材了吗?   虽然五山娘娘的出场不是有趣,但是幻境重在体验真实感,还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仙境一变,变成了一个妖魔作怪的战争场面,血红的天空,肆意屠杀的战场,已经吓坏了不少围观群众。   其中一个栗特青年眼睁睁看着虎妖朝自己扑来,吓得跌倒在地。正当此时,五山娘娘一锤子打碎了虎妖的脑壳,英勇无比。   随后,她大杀四方,将整个战场上的妖魔鬼怪全都清理干净,救出了被困住的栗特少女。少女拜倒在地,虔诚地询问她的身份。   五山娘娘霸气地将锤子立在地上,扬起一道黄尘,道:“吾乃五山圣母,梨娘娘是也!”   “拜见五山娘娘!”少女激动道。   她这一拜,幻境中,竟也有人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参拜似乎也会传染,很快,大半的群众都跪了下来,纷纷朝着五山娘娘叩首。   李妙真没想到他们这么好骗,她愣了一下,问罗公远:“还继续吗?”   罗公远觉得这才刚刚开始,有些不过瘾,道:“再来点吧……”   “嗯……”   战场的幻境消失,变成了一个雾气蒙蒙的山间小路,五山娘娘再次踏上了降妖除魔的旅程。   在这里,五山娘娘救了一个意欲跳崖殉情的小郎君,这位小郎君因为心上人要嫁给他人,一时有些想不开,想要自尽。   五山娘娘了解实情后发现,他的心上人并非有意要负他,而是心上人的全家被某个位高权重的将军胁迫,不得已要嫁给他当小妾。当剧情演到这一幕的时候,围观的群众也骂不绝口,情绪都被带动起来了。   作为行善积德的好神仙,五山娘娘当即决定帮他一把。在小娘子被迫成亲的那晚,她持锤杀入将军府,在亲朋好友的面前,抖出了将军做得那些肮脏事,狠狠打脸。   围观群众高呼:“好!”   然而将军翻脸不认账,众人又紧张起来。五山娘娘嫉恶如仇,她见说理不通,一锤子打爆了将军的狗头,带着新娘驾云离开。   五山娘娘回到山村,将新娘交给了小郎君,并告诉他们,将军已经被解决了。她还很欣慰的告诉小郎君:“放心在一起吧!你们可是天命姻缘,生生世世都分不开的!”   故事结局了,非常圆满。   李妙真看得一愣一愣的,她的脑海里还徘徊着那句天命姻缘。她看向罗公远,后者勾起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没救了,她已经能预料到之后的剧情里,罗公远会歌颂多少次天命姻缘了…… 第93章   幻境散去,众人醒过来后,皆是怅然若失的神情。   李妙真顺便收了一波打赏,一个竹编的篮子从众人面前飞过,回来时,半个篮子都装满了。   她并不是想要钱,只是要彰显自己为钱来而已。   罗公远大概想听一点表扬,含笑问她:“这故事如何?”   “不够狗血。”   他疑惑:“什么是狗血?”   李妙真刚想说话,又担心他编出更离奇的故事,偏离了他们的目标,赶紧拉住他的衣袖:“没事,不早啦,咱们走吧!”   ……   接下来的几天里,罗公远的幻术表演轰动了范阳全城。   他的幻术本就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当世的大师几乎无人能敌。放在往日,也只有李隆基有幸见过一次。   让他出名不是目的,让五山娘娘的光辉事迹深入人心才是最终目标。   趁着小梨名声大噪,李妙真又编了几首朗朗上口的民谣,让城中的小儿传颂。这一番操作下来,她不被注意到也很难了。   五月下旬,烈日当空,五山道观里却挤满了人,在等着看皮影戏。忽然一道黄尘自西边卷起,转眼间的功夫,一队铁骑已经包围了整个道观。   为首的栗特将军骑在高头大马上,扬起鞭子,狠狠地抽向在山门外排队等待的百姓:“看什么看?都给老子滚回去!”   他噼里啪啦的骂人,手下的士兵也纷纷扬起鞭子赶人。等着看戏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有些无辜被打的小伙子心里不服气,弯腰袭击马肚子。这一闹,闹得是人仰马翻,混战一团,尖叫声不绝于耳。   道观里,观赏皮影戏的人也听到了墙外的动静,神情都有些不安。李妙真让那几只负责发钱的兔子精去瞧瞧,谁料才打开山门,就被马蹄给踩翻了。   兔子精呜呜哭得好伤心:“救命啊,杀人啦!”   庭院里搭的棚子被将军的一鞭子打落,砸了不少看戏的百姓。他冲到道观里,环视四周,心道这不过是个小庙,因此信心满满:“都给我砸!”   在混乱之中,他们才刚刚动手,就见那正殿里照射出耀眼的金光,比灯烛还亮。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仙乐响起,大地震颤,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正殿里站立起来,抖了抖一身的泥,拔起大锤,冷声道:“谁在本宫的神庙里作怪?”   谁?   是谁?   猞脸人身的五山娘娘从正殿里钻了出来,她又高又壮,足足比人高马大的栗特将军还高了一头。众人都骇了一跳,角落里的几只兔子精看过剧本,赶紧跪地,喊出了准备好的台词:“五山娘娘救救草民啊!”   围拢在五山道观的百姓们反应过来,下意识就跟着这么跪了。尽管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是信仰光明神的,但是,眼前的情景,光明神远水解不了近渴嘛!   栗特将军有些害怕,连马都朝后退了两步。五山娘娘低下头,伸手将他从马上轻轻松松拎了起来:“是你?”   兔子精赶紧大叫:“请娘娘惩恶扬善!”   刚刚这些人的所作所为,早已激起了民愤,老百姓都跟着喊了起来。五山娘娘的怪脸上浮现了一个笑容,她伸出长臂将将军甩了几圈,然后用力丢了出去。   “从本宫的庙里滚出去!”她呵斥余人。   随行的铁骑哪里敢和神灵抗衡,狼狈地滚出了五山娘娘的神庙。在欢呼声中,有一只兔子精假装虚弱倒地。   五山娘娘看了他一眼,伸手在他的上空晃了晃,一道金光遁过,兔子精睁开了眼。   他高呼:“信娘娘,得平安!”   周围人跟着欢呼:“信娘娘,得平安!”   ……   李妙真隐身坐在墙头,她看着这一幕众人拜神的热闹场景,忽然蹙眉,扭头对罗公远道:“我是不是做过了?”   她用后世那一套营销的手段,生生地将五山娘娘捧成范阳第一网红神灵。   现在,就差砸钱买水军,假装黑粉,互相攻讦制造话题了。   罗公远并没有评价她的对错,只是淡淡笑道:“那真真打算怎样结束这个虚假的信仰呢?”   “我一直在想呢。”她歪头靠到了他的肩上,发散着思维:“告诉大家相信科学?或许是,以毒攻毒?”   “其实,这本不需要你做什么。”他笑道。   李妙真一愣,是呀,她要做什么呢?   没有后续流量的加持,五山娘娘只会成为一个传说,如流星般,虽然绚烂,但转瞬即逝。   她抬眼看着道观前的香炉,青烟袅袅升起,烟火落到众人的身上,多了一点肉眼看不到的金尘。   虽然微弱,却能让黑暗神偷不到他们身上的负性情绪,作为黑暗的能量。   这场大戏演得差不多了,五山娘娘也在众人的跪拜中踏云离去。李妙真看了眼天色,兴致勃勃道:“走,我们去范阳城,来个新闻通报!”   .   所谓新闻通报,就是再开个幻境,歌颂一下五山娘娘刚刚完成的惩恶扬善壮举。   罗公远做这样的洗脑工作已经得心应手,只是这个剧本,没给他歌颂天命姻缘的机会。他们先去西市表演了幻术,等到了东市的时候,发生了一点意外。   铁骑攻打五山道观的幻影刚刚出现,埋伏在角落里的拜火教妖师们就涌了出来,他们身着黑衣,眉心印着火焰,直直地朝他们杀去。   李妙真正跟罗公远闲谈,她听闻身后的动静,轻飘飘回首,就被一把利剑刺穿了心。   随后,凭空多出的另一把剑,狠狠地插到了罗公远的胸膛上。   这!   然而,他俩虽然中剑,却还在谈笑风生地交流,神情不变,剑尖没有一丝血痕。妖师们一愣,将妖火祭了出来,一团团火焰迅速在他们的身上点燃,瞬间烧成了灰烬。   原本就是纸化成的假人,可不烧成灰么?   东市的众人还沉浸在五山娘娘大战铁骑的幻境中,以为妖师们也是幻境的一部分,丝毫没有在意。甚至有人看他们在砍人,还应景地喊了声:“请五山娘娘降妖除魔,灭了他们吧!”   这句话把妖师们气得够呛,可惜他们也没有破开幻境的能力。   他们奉命来捉拿异教徒,却压根追不到异教徒,只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在到处晃,一会在这,一会在那。   好不容易逮了个机会,妖师们狠狠下手,最后又烧着了两张纸!   他们这才意识到对方的修为远远在自己之上,互视一眼,准备离开。谁料,他们往东走,是五山道观的东墙;往西走,又是五山道观的西墙。   道观无穷大,他们反倒被困在里面,走不出来了。   众人看着他们发笑,五山娘娘伸手甩飞了将军,本着脸,大步朝他们走来。妖师们看着这怪异的五山娘娘,吓得都发抖。   太真实了!   不会真的有五山娘娘吧?   他们跑不掉了,蹲在墙根瑟瑟发抖,眼睁睁看着五山娘娘的大手朝自己抓来。就在那毛茸茸的粗手靠近他们的一刹那,她被一双无形的手骤然撕扯成两半,再朝空中一丢,瞬间没了踪迹。   “啊!”众人眼看五山娘娘失败,都发出惊讶的叹息声。正义之光怎能失败呢!不急,他们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那位来自长安的幻术师,就喜欢跌宕起伏的剧情,他们的心脏经得起折磨。   毕竟就在前日,有人还旁观了一个离奇的故事:一对青年男女因为阴差阳错分分合合,再合合分分,最后还是走到了一起……   过程太虐了,幸好最后的甜的。   正当他们翘首以待的时候,一个阴冷、古怪的声音从虚空中响起:“没用的东西。”   神光从虚空中照了进来,无数只飞鸟扑朔着翅膀朝四方飞去,在那浸透霞光的浮云里,傅十七端坐在金色的火焰上,缓缓现世。   众人仰头看着他。   傅十七威风不过一瞬,下一瞬,他身边的浮云迅速地变成了乌云,飞鸟变成了蝙蝠,铺天盖地,看着怪吓人的。   傅十七:“……”   众人小声议论:“还以为是个神灵,没想到是邪魔。”   “不会是黑暗神吧?”   “呀,难说!”   ……   他出师不利,愠色浮现在脸上,一挥手,无边的火焰朝众人挥去。火焰尚未落下,一道电光挥过,阻断了他的进攻。   多日不见的李妙真飘飘然立于半空中,手持紫电锤,似笑非笑看着他,道:“黑暗神,我们又见面了!”   众人惊叹,果然他就是黑暗神啊!   众目睽睽之下,傅十七被打上了黑暗神的烙印,便是他的信徒拼命解释,也解释不清了。他不甚在意,反正这些人都是要死的,只看着她,冷声道:“你终于出来了。”   “等你已经许久了。”   密密麻麻的电网出现在幻境的上空,雷火在上面滋滋燃烧。她没想到傅十七捺不住性子,这么快就出现了,但是,这里是罗公远的幻境。   他可以轻易地改变很多东西,比如说傅十七的出场特效。   傅十七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轻蔑地勾起唇角:“这也能困住我?”   滚滚黑气中,他朝天嘶吼一声,从口中喷出的黑烟瞬间冲散了幻境。五山道观的幻影破碎,重回范阳城的天地,却仍是一片黑暗。   夜色浓浓,像抹不开的墨,傅十七一身邪气,立于夜幕之中。   众人以为这是新的神魔大战幻境,都看得如痴如醉。   李妙真手持紫电锤,她飘飞在空中,挥过一道刺眼的光芒,几乎照亮了整个城市。罗公远落到他的身旁,他们的眸光触碰到一起,尽管互相担心,却因为信任彼此,才会义无反顾的一起走下去。   紧接着,他就消失了。   傅十七只看得他消失,以为他临阵脱逃,不由得放声大笑,恶毒地吐出嘲讽的句子。这些时日,他疯狂修炼,吞噬了很多怨气,修为大增。   区区紫电又怎会被他放在眼里呢!   电网被他随手抓在手里,和上一次不同,紫电上的雷火都没能对他造成一点伤害。他更强大了,他甚至吞噬了电火,放任电火在体内肆虐,却伤害不了他分毫。   “放弃吧,你是赢不了我的!”他张狂大笑:“你有什么呢?你还有什么呢?”   除了紫电锤,李妙真别无法宝。   硬碰硬,她当然不是傅十七的对手。   无边夜色之下,黑夜如漆,她抬眸望天,仍然没有一点变化。傅十七疯狂的攻击,紫电锤勉强替她挡住了一些,邪火让上古神器都微微震颤。   现在,是时候了!   黑色的邪火像是他曾经在虚空里送她的莲花,无边漫延开来,带着浓浓的戾气。李妙真的胸口发热,有一块金灿灿的龙鳞,在黑暗之中抖散出光芒。   金光冲破黑色的火焰,像是茫茫黑夜里的一道曙光,破开了一个缺口。   下一瞬,一条金龙翱翔于天地间,绚烂的神光集聚于周身,令天地黯然失色! 第94章   应龙血脉里的强横力量,李妙真现在是感受到了。   她张开口,龙吟声穿破云层,传遍天地。她似乎披上了无敌的铠甲,便是硬碰傅十七的攻击,也丝毫不惧。   王嬿嬿实在是太强了,李妙真与她血脉相通,能随心所欲施展她的神通和力量。只是在虚空里游走,李妙真有些不习惯。   她用一只爪子抓住紫电锤,这下挥出的雷电之力,比先前加强了数百倍。李妙真一甩龙尾,将无边的黑色火焰打散,口中喷出真火,将邪恶的火焰吞噬。   傅十七惊骇于她的变化,猝不及防,被飞来的雷电灼烧了一个伤口。只是这个伤口迅速愈合,他双手合拢,黑色大袖随风起舞,一张脸白的像鬼一样,阴恻恻审视她。   应龙算得了什么?   他是不死不灭的!   苍穹之上,月亮渐渐从云层中露出一角,大片大片的黑云消散了。可天又不是黑色的,反倒像是一个暗灰色的银盘,又像是镜子,倒映出城里的大街小巷,城外的湖泊和草原、山脉。   轰隆的雷声,惊醒了全城的百姓。他们纷纷从屋舍里走了出来,仰着头看天地间的异象。   月亮消失了,苍穹彻底变成了一大块银盘,上面浮现了五山娘娘巨大的身影。傅十七的脸也出现在上面,在这个巨屏上,他化身成恶势力,正跟五山娘娘搏斗。   不仅是范阳城,就连城郊的百姓,也能看到这一幕。   这等幻术,普天之下,怕是只有罗公远能够施展了。   在东市里围观的众人,至今还以为他们身处幻境之中,都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身为范阳第一网红,五山娘娘除暴安良,还引起了一声声叫好!   然而,傅十七并没有听见。   此时此刻,他正跟李妙真斗法,魔躯被她用一道道电光困住,且这些电光又围着他攒聚成一个球,发出耀眼的紫色光芒。   有人看到了这离奇的一幕,赶紧拉了拉同伙,指着天上道:“看呐,游龙戏珠!”   没错,一条金龙追着一个紫电球,落到旁人的眼中可不就是游龙戏珠么。   傅十七被困于紫电球之中,他也不慌张,他的力量来源是无穷无尽的。黑暗神诞生于北冥之中,以人心的怨气滋养自身,这世间,黑暗与光明永远并存,他不可能被消灭。   随着一声剧烈地爆炸声,傅十七再次自爆,化作无数片碎片,从紫电球中遁了出来。强大的气流往下冲,幸好罗公远早早设好了阵法,才免得他误伤了无辜的百姓。   他故技重施,用这无数片碎片,拼凑成了一个光明神的模样,想要从百姓的身上获得信仰   很可惜,由于他的辨认度有点低,大家都不去瞧他,还在仰着头看五山娘娘降妖除魔呢。   李妙真在他的周身游荡,她忍不住笑了一声,傅十七此时的模样,就像是一个像素小人,还是黑白的,这跟蓝光高清的五山娘娘怎么比?   城中虽有无数骨科神教的信徒,但大多没有见过光明神的模样,也辨认不出他的真身。   东平郡王府里,安禄山等人也察觉到不对劲,只是神仙斗法,他们哪敢往里面挤。   傅十七等待了许久,只收获了一点微弱的信仰之力,他有点急躁了,像素一样的脸都扭得变形了,开始张开黑暗的大口,想要吸食人心的黑暗一面。   李妙真没理他,抬头看着夜空上的幻境。   五山娘娘惩恶扬善,手撕妖魔,拿着大女主爽文的剧本达到了一个最高点。她的所作所为彻底感染了全城的百姓,紧接着,五山娘娘的身上又闪烁着圣母的光芒,她放了妖魔的幼崽,因为它是无辜的。   “太感人了。”   “呜呜呜,五山娘娘太善良了!”   人的情绪是很容易被故事感染、带动的,此时围观的百姓心中也充满了美好。傅十七想吸食一些黑暗,却发现仅有的那些都来自于东平郡王安禄山的府邸。   吸食情绪会让人变得萎靡不振,但是他不能再等了。他立刻朝安禄山的府邸张开大口,满足地品尝着嫉妒、放大的权力欲望,还有残酷……   李妙真看他疯狂薅安禄山的羊毛,都有些懵了。   这算什么?随时补给站吗?   她不能放任傅十七强大,因为他会像一个气球一样越来越膨胀。李妙真立刻游了过去,郡王府的众人见到她,仿佛看到了救星,都赶紧跪下参拜。   “救救我们吧!”   疯狂吸食黑暗情绪的傅十七太吓人了,谁也认不出他是谁。与他相比,李妙真就显得更像真神,毕竟她有金光灿灿的龙身。   她扫了眼下面顶礼膜拜的郡王府众人,这个场面诡异至极,仿佛自己成了反派头子,对面的傅十七才是正义大侠。   想到此处,她赶紧拎起锤子,准备送傅十七上西天。然而傅十七回过头,看着她,像素一样的脸因为进补而变得清晰了一些,像是一个干瘪的骷髅头。   他张开口,忽然如一道飓风似的,朝李妙真卷来。   刷   她一甩龙尾,将傅十七再次打碎,碎成了雪花一样的碎片,可他又黏连在一起,甚至变出了更多。他像一群蝗虫一样漫飞,撕扯着她的龙鳞。   李妙真顾不上那么多,她的龙身用的不习惯,顾头,就顾不上尾。而且目标太多了,压根管不过来。   正烦躁着,忽然周围的异动都没了,下一瞬,她低头一看,自己远离了刚刚的漩涡,身处高空。   “罗罗?”   罗公远飘到她的身前,身影映入她的龙眸中。他刚刚强行带她瞬移至此,暂且躲避了傅十七。   幻境已经慢慢消散,时间还有,只是不多了。   他也意识到这一点,话没有多说,只是道:“上次在长安,我们曾说,雷火里差了点东西。”   “是的,差了点正义,信仰。”李妙真松开龙爪,放出一团白光,得意地眯起眼:“他抓不住的东西,我有呀!”   来自万民的信仰让雷火燃烧的更旺盛,只是那碎成渣的傅十七,确实有些麻烦。斗法的区域和范阳城用阵法隔开了,她不再有顾忌,游走在空中施云布雨,片刻间,天河豁口,倾盆大雨尽情洒落!   这场雨,落下的不是水,是火。   夹杂着雷光的火。   远远望去,像是流星雨一般,密密麻麻击打着大地。众人沉浸于幻境中未出,见这雨火也不落地,更以为是假的,都放心观赏。   雨火遇到傅十七,将其尽情吞噬,不留一点痕迹!他太碎了,来不及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吞噬……他奋力挣扎,但炙热的雷火滚滚而来,容不得他反抗!   最后一个碎片,也消失了。   这场雨大约下了半个时辰,才停止。   幻境早已撤去,满天星辰重现人间。罗公远撤掉阵法,望了一眼虚空。   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了。   黑暗神也许还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以某种意义重生,但至少这个傅十七,已经消失了。   他回到李妙真的身边,看到她正不自在地扭来扭去,在云层上打滚。   “怎么了?”他急切道:“是被伤到了吗?”   他伸手想触碰她一下,李妙真骨碌一下滚了好远。这会子,她正头疼该怎么变回人形呢!王嬿嬿并没有告诉她怎样变回来,只说使用期限是十二个时辰。   她不习惯有长长的身躯,也不觉得这样好看。正苦恼着,罗公远追了上来,正翻来覆去的看她。   李妙真一下子就恼了:“你要做什么?骑龙吗?”   罗公远愣了一下,又看了眼她的神情,仿佛明白了点什么。他不好意思笑得太明显,强行忍着,附耳轻声道:“又不是没试过。”   下一瞬,他被李妙真一甩龙尾,从云上跌落下去。   没办法,她想起范阳离海很近,只好晃晃悠悠朝海边游去。先在海里睡一觉,等十二个时辰过了后,再说吧。   她正欲动身,忽见漫天的金光落了下来,光芒璀璨,融入识海中有说不出的轻盈和快乐感。   “功德金光。”   罗公远出声道,他又回来了,周身也布满金光。黑暗神在世祸害了无数人,这是天道赐予的嘉奖。   一人一龙,沐浴在金光之中,飘然若仙。   .   白云刍狗,人间不知过了多少载。   沧海成田,又见桑田成海。唯有一处不曾变过,那是千峰万嶂中的一座仙峰,远远能望见万里波涛,一轮明日从海平线上升起。   氤氲雾气让山色变得空蒙,草木藤萝上花朵含苞,仿佛在梦中尚未醒来。在这仙峰上,一座道观矗立其上,三面皆是悬崖,另有一条瀑布飞流直下。   李妙真自道观中走了出来,她一袭白衣,青丝垂落腰际,抬眸一笑,美目流盼,让整个仙境都灵动了起来。   那紫衣道士坐在树下,对着石桌上的棋局,还在凝思。   黑白棋子分明,是一局多年前的残棋。   “想出来了吗?”她飘到了罗公远的身后,伸手搂住他的肩,亲昵地蹭了过来,随意瞥了眼棋盘。   他举起棋子,笑了笑,又将棋子放了回去:“不想了,我被真真困住了,永永远远。”   全文终 第95章 番外   番外篇乱世行   大雪肆虐。   一望无垠的北方雪原上,皑皑大雪遮盖住了战争的痕迹,将鲜血和废墟都掩埋,天地间浑然一色。北风吹过树梢,雪落了少年满身。   他自帽檐下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眸。他将雪抖去,又伸出冻得通红的手,用力折下了树枝,揣在怀中。   风雪里,他紧紧地抱着一小捆柴火,掂量着差不多了,才往回走。   这一走,又是连滚带爬,顶着风雪艰难前行。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他才回到一个破屋前。   破烂的窗纸随风作响,他站在屋檐下,这才摘下帽子,抖了抖身上的雪。   原是个尚未弱冠的少年,身如修竹,容貌清秀。他推开门走了进去,眉眼弯弯,像月牙一样。   “你好些了吗?”他一边蹲在地上生火,一边关切地询问躲在角落里的人。   这间尚未塌陷的屋子空无一物,只有角落里堆了些杂草和衣物。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看起来比他略小一些,病恹恹的在角落里坐着,闷闷点了下头。   “你放心,我们会安全离开这里的。”他温声劝慰,又从怀里掏出野菜,用雪搓洗后,放入陶罐中。   他们已经被困在这里三天了……   没有粮食,她的身体也不太好,一时无法离开。   少年伸手拨动柴堆,养尊处优的手上已经布满了伤痕,皮肤皲裂出血。他不以为意,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找吃的。   一道狂风灌了进来,少女猛地咳嗽了几声。   他的沉思被打断,急忙回首,看她用衣袖捂住口剧烈地咳嗽,心中一慌。少年疾步奔了过去,虽然不敢造次,但还是小心地拍了拍她的后背,眉头拧在了一起。   “喝点热水吧。”好不容易等少女止住了咳嗽,他端来了一碗水。   少女颔首,轻轻抿水。她的衣袖落下,他这才望见,袖口上竟然有大口大口的鲜血!   这怎么行!   冰天雪地里,他出去寻找了三日,没有看到城镇,这里被战争卷过后,似乎就什么都不剩了。没有大夫,没有药材,这该怎么办?   他心思很乱,但一句话也没多说,虽说他年龄不大,但行商多年,一向沉着稳重。待少女喝完水,吃下野菜之后,他才推说出去吃饭,离开了这间破屋。   事实上,他并没有多余的口粮了,只能坐在屋檐下,拔了几根枯草,放在口中咀嚼,苦涩无比。   炉灶里藏着一个包裹,那是他唯一的家当。里面虽然有些银钱,但是荒山野岭,去哪里花?   他沉思了一会儿,用包裹的布将窗牖封好。华丽的绸缎挂在破烂的泥墙上,看着格外不搭。   忙里忙外总算弄好了这一切,屋内少女的咳嗽声更大了。他急忙进去,却见少女的双颊通红,像是发了高烧。   他伸出两指试探了一下,滚烫的额头,果真是发烧了!   “如意……”少女迷迷糊糊中,睁开一条眼缝,捕捉到他的脸色,软软道:“我是不是快不行了?”   “别多想。”他的脸崩得很紧,声音却愈发温柔:“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发烧的人睡过去是很快的,但是他整个人都陷入疯狂的不安里。他必须走出雪原,去找大夫,去抓药,就是现在!   踏出门槛的那一刹那,他低眸望见了一个铜板。   行囊散开后,大多是成串的钱,或者是金银,这是唯一孤零零的铜板。看着这一枚开元通宝,他眼前有些恍惚,往事浮现。   那位踏入仙途,曾与他称兄道弟的小公主,最后一次见面时,曾用一枚铜板买下了古锤,并且告诉他:“天下风波未定,以后你若是遇到困难,执此铜板,呼唤我的名字!我叫李妙真!”   “李妙真。”他喃喃道。   风雪依旧,他举目望去,一切都没有改变。他并没有慌张,也不怀疑,只是立在那里静静地等待。   只因他相信二九郎。   不多时,一阵风刮了过来。   雪地上骤然出现两道身影,一白衣仙子,与一紫衣道士,联袂而来。他们没有在雪地上留下脚印,却转瞬就到了身边。   李妙真抬眼瞧了眼他的神情和装扮,心知他必然是遇到了麻烦,便收起脸上淡淡的笑容,道:“怎么了?”   王如意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说,快步转身往回走,推开门。李妙真连忙跟了进去,一眼看到角落里的少女。   “二九郎,救救她。”   他的声音焦灼且不安,李妙真轻轻冲他点头,示意他不要着急。罗公远早已走了过去,看了看少女。他精通药理,不过,也不必这么麻烦。   身体孱弱遇上高烧,一颗灵丹便能解决了。   他将灵丹递给了王如意,后者急忙给少女服下。李妙真站在一旁看着,看少女苍白的脸色渐渐变得红润,幽幽道:“王如意,你知道她是谁么?”   王如意摇头,道:“不知。”   “她是,宝章县主。”   王如意倏忽抬起头来,露出诧异的神情,声音也有些不似以往自然:“宝章县主?”   “对,我认识她,已经两三年未见了。”李妙真道:“让她先睡一会儿,走,咱们出去聊聊吧。”   ……   罗公远精通幻术,转瞬间将破屋变成了两间可抵御风雪的茅庐。   他们三人在另一间入座,温暖的炭火滋滋燃烧,其上的烤肉冒着香味儿。李妙真坐在席上,给他倒了一杯茶,道:“你先吃。”   看他俩的样子,就知道是饿了很久。   王如意沉默了一下,也不客气了,用手撕着烤肉,痛痛快快吃了一顿。吃完以后,他才将自己的一番经历讲述出来。   现在是天宝十五载初,安禄山挑起的战争已经爆发两个多月了。   战火刚刚燃起的时候,他还在淄州做生意,因为有相熟的朋友被困在了范阳一带,因此不顾周围人的劝阻,单枪匹马去救朋友。后来朋友的确被他救出来了,但是战乱再度将他们冲散。   他打算独自回长安,却在路途中遇到了宝章县主。那时他不知她是县主,看到她被响马抓了,于是救出了她。   响马就是盗贼,专在这乱世里劫持老百姓。王如意没问她的身份,听她的口音也是长安人,于是想带着她,一同回家。   同行半个月,宝章县主就病倒了,他们又被风雪困在了这里,迫不得已求助于李妙真。   他讲完了,却还有些疑虑:“她既是县主,为何会在这里?”   “对啊,为什么?”李妙真也好奇。   她问的是罗公远,后者掐算了一下,便全都明白了:“战争爆发前,李三郎让她去和亲。但是,途中遇到了意外……”   “原来如此。”   去岁,安禄山还是谋反了,但是历史发生一点微妙的改变,他并没有攻破洛阳,只在河南道一带作乱。与此同时,朝廷害怕其余边疆大臣,尤其是异族作乱,开始用各种手段拉拢他们。   和亲就是最好的方式。   宝章县主正值妙龄,且母族失势,是最适合的人选。只是和亲的半途中出了点意外,她还没到地方,对方追随安禄山谋反了……   送亲的队伍遇到了响马,宝章被夺了去。再之后,她幸运的遇到了王如意。   “既是这样,就劳烦二九郎送她回去吧。”王如意呆了片刻,道。   李妙真显然也看出了他们之间的一点不对劲,她迟疑了一下,问:“你就没有什么别的想说的?”   “……没有。”   商人与皇族,云泥之别,便是富可敌国的大商又如何。王如意懂的这一点,他甘愿放手。   几人正默默无言,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门被一下子撞开了,宝章站在了门口,头发凌乱的随风飞舞,眼睛瞪得贼大。   王如意立刻起身,语气略有些责备,对她道:“快进来,你大病初愈,不知道外面风大吗?”   宝章蹬蹬走了进来,低头看了看李妙真,行了个礼:“小姑姑。”   这一声小姑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归真观,然而眼前的少女,再也不似当初的天真烂漫。   李妙真道:“好些了吗?”   她点头:“嗯。等等,”宝章扯住王如意的衣袖,道:“我有话跟你说。”   李妙真识趣:“罗罗,咱们走。”   “不必,我的话不需要避着小姑姑。”她仰起头,直直地望着王如意的眼睛:“如意,你要送我回宫吗?可是我在那里不开心,我想跟你走。”   王如意摇头道:“这怎么行?你是县主,以后会是公主,而我……”   “可是,那又如何呢?我的父亲大概以为我死了,除了母亲,宫里也没人在乎我。我想跟你走,如果你觉得我的身份不好,那我不要了便是。”   她大胆地告白,王如意不觉动容。他的心早就动了,只是,心中有诸多的顾忌,不敢耽误她。   他握住宝章县主微微颤动的手,用力裹紧。   宝章的身份不适合暴露,大概以后……   王如意还在凄凉的想以后如何,冷不丁,李妙真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们俩明明互相爱慕,也表明心意了,怎么像个苦命鸳鸯一样?”李妙真奇怪道:“别想太多,等天下太平了,我会帮你跟太子说清楚的。”   俩人均是一震:“哦?”   李妙真干脆送佛送到西,后面的路都帮他们铺好了:“我有两个主意。第一,是你们去南方找个地方隐居,等战争结束了再回长安;第二呢,是先回到长安,你的父亲散尽家财捐给了朝廷,如意日后可以换一个身份,来尚主……至于金钱你们也不用担心,昔日我打碎了长安琉璃坊里的无数琉璃,现在归还于你家……”   她将所想都说了出来,末了,王如意和宝章低声商议,点头同意了。   窗外风雪依旧肆虐,但屋内人心已暖。   ……   北方战场上。   风雪染红缨,大唐的男儿为家国而战。漫天风雪里,苏发一身戎装,持枪立于马上,与叛军决斗。   马蹄声响,刀枪快如电光。他一刀刺穿敌将的胸膛,又策马朝前方奔去。 第96章 番外   番外篇长安行   雨雾朦胧,丝丝飘落了下来,打在盛开的梨树上,花瓣扑簌落满地。   红墙下,纯白的花瓣和湿润的春泥掺和在起,繁华不过瞬。安仁殿的老才人立在屋檐下,满头银丝上,竟插戴了枝梨花。   宫人的头发也白了,她颤颤巍巍服侍着老才人,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历书,道:“三月了,妙真长公主该回来探望您了。”   如今是至德三载,李亨在位。   那场轰轰烈烈的战乱在去年就结束了,太上皇还在位的时候,误信谗言,弃长安而逃。太子李亨带领将士誓死守卫长安,最终大获全胜。   李亨登基后,太上皇迫不得已承认了他的帝位,前久他从蜀地归来后,就直在甘露殿疗养。   宫闱斗争严重,他的兴庆宫回不去了,高力士、陈玄礼等人都被流放了。   太极宫暮气沉沉,住着的都是太上皇和老人。这里没有点鲜活的气息,有的只是过去。   “她?”老才人露出几分期盼,人到老了总会渴望些东西,也和善许多。她与宫人闲聊:“听新平说,妙真给自己找的驸马叫什么萝卜……”   “是罗仙师。”宫人看她记性不太好,赶紧叮嘱:“昔日带太上皇游月宫的罗仙师。”   老才人慢慢点头,又凝视着那梨花。人老了也没什么事可做,歪在榻上看就是上午。   直至安仁殿的大门被推开,她才从半睡半醒中睁开了眼。   李妙真回来了。   ……   她回来了。   自李亨即位后,李妙真每年三月都会回长安看看。人生不过几十载光阴,也许,有些人见不了几次了。   刚刚去归真观给老观主上了香,因长安不曾沦陷过,所以宫室没有经过战火的焚烧,只是破败了很多。观里有几个女道士照看着,见她还喊声观主。   这要归根于李亨给她的封号,除长公主外,还有归真观的终身荣誉观主。   只是头衔对她来说,并不重要了。   她与罗公远道踏入安仁殿的大门,见众人又老了许多,都笑着来迎她。太极宫里许久没什么新鲜事了,更是鲜有人踏足这里。   她问候了遍,又耐心地听老才人唠叨。无非是说些皇家的陈年烂谷子事,翻来覆去的说。   漫漫过了两个时辰,老才人忽然起身,摇摇晃晃要往宫外走。李妙真问过宫人后才知道,老才人每日这个点都出去散步,目标地点是甘露殿附近。   她恍惚明白了点什么,也没多言,慢悠悠跟上了。   行人往甘露殿走去,路上的人极少,也无人阻拦她们。老才人走着走着就不动了,她停在了个隐蔽的墙根。   李妙真站在她的视角往前看,看到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子,由宫人撑着伞,正在雨中发呆。   很熟悉。   是太上皇。   修仙之后她的听觉敏锐,能听见那宫人正极力劝太上皇回去。他听了劝,停了会就离开了。   他是走了,可老才人还在这里瞧着。李妙真想想也能理解,毕竟在以往,老才人很少能见到他。   “走吧。”她也劝了声。   老才人怔怔呆了好会儿,才不情愿地离开了。回到安仁殿里她便长睡不起,仿佛精气神下子被抽空。   宫人习以为常,道:“见不到太上皇,她就这个样。”   李妙真有些无奈,太上皇有什么好?   她没见过年轻时的李隆基,自然不知他当年的风采。老才人昏昏沉沉又睡去了,她踏出安仁殿,见罗公远立在檐下望着梨花。   安仁殿的梨花很多。   “怎么了?”她记得他平日里是不怎么看梨花的。   “这里有段过往,你想看看吗?”   “什么过往?”   “薛鸾儿的梦。”   李妙真第次听到这个名字,却立刻反应过来,这应该是老才人的全名。她迷茫的点了点头,这些年来,她对老才人的过往无所知。   白雾弥散,渐渐遮去安仁殿的景致。与其说罗公远制造了个幻境,不如说他让老才人在梦里回到了过去。   青青杨柳,烟雾河岸,在春光灿烂的好时节,长安城的年轻男女,纷纷出城去踏青。   李妙真看到个戴着帷帽的女子走了过来,她步伐轻盈,身姿绰约,在河岸赏花观柳。她很活泼,也很爱笑,宽袖轻轻舞,便有白色的梨花落了下来,带着股芬郁的香。   那白色的梨花,并不是真的花,而是用轻薄白罗剪制成的,用月鳞香熏过。微风拂起,女子的衣袖里又落下几朵梨花,引起众人的注意。   有位锦衣公子走了过来,他容颜俊美,气质不凡,放眼望去,整个长安城怕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他拾起梨花,问那女子:“这是何物?”   “袖里春。”女子轻笑。   锦衣公子的黑眸里闪过笑意,他忽然揽住女子的腰际,让她落入自己的怀中。他轻轻揭开帷幔上的轻纱,看着她娇美的容颜,勾唇笑道:“鸾儿又顽皮。”   薛鸾儿嗔怪道:“三郎那么忙,可是,鸾儿想见您。”   他哈哈大笑,丝毫不在意这小女子的冒犯,拦腰抱起她就往回走。樱色的衣袖朝后飘飞,朵朵袖里春飞落,在这煦煦春日里,更添几分春色……   ……   这太极宫里的哪位红颜,遇到这位多情公子的时候,没有这样浪漫的过往呢?   只可惜他们的地位是不平等的,多情公子随时可以抛弃她们,她们却只能在深宫中苦苦等待。   李妙真从梦境里出来,她又去殿内看了眼老才人,见她枯槁的脸上竟多了丝笑容,叹了口气。   “走吧。”   俩人离开了太极宫,又去城里探望了新平公主和宝章县主。李亨即位后,宝章被封为永和公主。   那年,王如意同宝章道回了长安。王元宝在战乱里捐了家财,且他又为粮草奔波,做了很多事情,在李妙真的帮助下,最终也打动了李亨,将宝章下嫁给他。   只是他改了身份,成了王诠。   他们夫妻二人不是很在乎,关上门和和美美过日子,便也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长安城繁华依旧,坊间车水马龙,来往的客商行人,络绎不绝。   新平长公主在府上跟她闲聊:“说起来,你和罗仙师的事情并没有告知姐妹们,前些时日,真阳姐姐还来问我,你如今去了哪里。”   她道:“哦?姐姐怎么说。”   “我只委婉告诉真阳姐姐,你去修行了,没有多说。”新平摇头道:“他们家的苏发这两年始终没有成亲,倒挺让姐姐和姐夫担心的……”   自战乱以来,真阳长公主的驸马苏震,携子苏发,就奔赴在战场上。他们不仅为国作战,还铁了心支持李亨,因此在李亨即位后,得了优待。   但是苏发到了年龄,直无心成亲,让苏震和真阳极其担忧。   新平不知他们的过往,又说了几句,说苏发现在官拜华阴令,已经上任去了。他这去,是铁了心不听家里的安排。   李妙真不知该说什么,算起来,她与苏发也是多年未见了。不过,她现在也多了个习惯,遇事不决先掐算。   默默算了会,她出声道:“不必担忧,切顺其自然便是了。”   “你也变得越发故弄玄虚了。”新平道。   她抿唇笑,朝华阴的方向望去。   时间,总会淡忘切回忆。   ……   华山奇峰之下,松柏葱郁,行人稀少。   年轻的华阴令着身白色的圆领袍,戴着乌黑幞头,骑着马走过山间道路。   他刚刚去送别了位好友,俩人曾经并肩作战,又起到了华阴。但是现在,好友的家人写信喊他回长安走仕途。好友面带愧色,但是苏发很平静。   他甚至安慰好友:“道不同,何必勉强?”   话说完之后,他怔了下,感觉这句话有些耳熟,好像曾经有人这么告诉过自己。那是在骊山的时候,他还痴恋着太上皇的小公主,对她苦苦追求。   她不为所动,告诉自己这句话。   那时他不甚理解,只是猛然想到自己心想为公主好,但是这种好,公主不需要。他陷入了迷茫,第次质疑了自己的行为。   他若再执迷不悟,就是存心给公主添堵。   只是他的心时也放不下,后来战争爆发,就全身心扑到了打仗上。等天下太平了,他来华阴做官,渐渐忙于政务。   这么想来,他已经很久没想起小公主了。   他以为自己没放下,今日念起却发现,他已经记不清公主的容颜,只记得那双天蓝色的漂亮眼眸,曾在宴席上仗义帮过自己。   苏发羡慕且渴望靠近她,因为那时他是孱弱的,而公主很强。后来他又想守护在公主的身边,因为她值得。   可惜他们道不同。他走仕途,她修仙道。   现在,当他也说出这句话后,心中忽然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   他从回忆中走了出来,眼里浮现了丝笑意。苏发策马前行,身形渐渐消失在华山的云雾之中。 第97章 番外   番外篇龙宫行   鄂渚湖畔。   从范阳回到鄂州,李妙真先奔着龙王庙去了。谁料到那里他们却扑了个空,白龙王不在,庙里只有两个小鬼,和照看的水族。   小鬼还记得她,迎上来道:“仙师和公主来了?我家龙王去东海了呢。”   “东海?”她愣了一下。李妙真曾听阿皎提起过,说东海乃是四海之首,也是掌管天下水族的龙宫所在地。莫非是,白二去龙宫述职了吗?   她不以为意,问:“我的小梨呢?”   “也一块去了。”   “……”   几乎不用思考,她也知道小梨是奔着东海的海鲜去的。想想这只脸大的猞猁躺在东海的水晶宫里大吃大喝的样子,她就……真心嫉妒。   罗公远看她的神情,不由得笑了:“我们也去吧。”   “嗯。”她点了点头,又问了小鬼相关的细节。据说白二也就走了两天,王嬿嬿等人都跟着去了。他走的时候脸色不太好,东海龙王派来的使臣先祝贺王嬿嬿飞升应龙,然后将他骂了一顿。   主要是骂他枉为鄂州龙王,竟放任诸多水族归顺光明神,实在是渎职!   原来白二不是去龙宫述职,而是去领骂去了。   几个月前,在王嬿嬿度雷劫那些时日,鄂州一度陷入动荡之中。李妙真想了想,催促罗公远动身:“咱们快点去瞧瞧吧。”   她现在对小梨抱有深深地愧疚感,毕竟他们侵犯了小梨的肖像权,把它打造成了至高无上的五山娘娘。   罗公远向来跑路很快,他勾起她的手,道:“嗯?”   只一瞬的功夫,他们便到了东海的碧波海岸。   ……   东海很深。   比起李妙真在白二的幻境中看到的破产龙宫,东海虽然没有水晶宫,但其龙宫的规模,不逊于长安城三大内。   无数颗明珠将大海的深处照得透亮,奇异的宝石镶嵌在宫瓦上,好似后世的霓虹灯,将龙宫照得五光十色。李妙真穿过一丛海草,悠悠落在了珊瑚石上。   “怎么混进去?”她问。   罗公远不觉这是个问题,道:“我带你进去。”   他们继续朝前游,穿过一大片石林,临近了才发现那是数百个盘龙柱,每一条柱子上都用铁链锁着老龙。   碑石上刻着他们的罪行,可惜,龙族的文字她不认得。李妙真平定心神,又往前游,一直到龙宫的白玉石宫门前。   守卫并不是想象中的虾兵蟹将,而是蛟龙。   太内卷了,她脑海里只飘过这一个想法。   罗公远报上了他的名讳,守卫便去通传,过不多时请他们入内。李妙真便跟着他溜了进去,走过长长的龙桥,才到了龙宫正殿。   美貌的鲛人拦住了他们:“两位贵客,陛下正在待客,还请您去偏殿等候。”   “不必了。”罗公远道:“我与你们的客人相识,可以一同见龙王。”   鲛人当然不允许他这么做,里面正在商议龙族里的要事,并不能让闲杂人参与。只不过龙宫不甚隔音,也可能是龙王的怒气太大了,他们站在殿外,都能听到东海龙王雷霆般的吼声   “这是规矩,规矩是不可能改变的!”   海水随着东海龙王的怒气而一波波推开,血脉里的强大威慑力,让鲛人等都站不稳了,纷纷跪倒在地。李妙真只觉得心神一颤,又听到另外一道熟悉的声音。   “陛下,故步自封是不对的……”   “孤还需要你一个小小的鄂州龙王来评判吗?!”   李妙真同罗公远相视一眼,看来里面的情况确实有点糟糕了,一齐快步踏入正殿。好在两旁的鲛人都被东海龙王的怒气给震倒了,来不及阻止他们。   他们一路畅行,到了正殿上。这龙宫的内部极大,李妙真用目光丈量了一下,正殿的屋顶约有后世的十层楼高,往上没有墙壁,是一个拱顶,散发着幽幽的蓝光。   正殿庄严肃穆,屋梁、墙壁还有地板都是用白玉石砌成的,上面雕琢着精美的花纹。在正殿的最中央,端坐一个老者,他看起来也不是李妙真想象中的龙头人身样子,反倒是仙风道骨,看着像是个白发老神仙。   下首的贝壳上坐着王嬿嬿,她身后站着阿皎,除此之外,剩余的水族都是站着。小梨窝在王嬿嬿的怀里,睡得正香。   她们显然也看到了她。   王嬿嬿递来了一个诧异的眼色,正欲说些什么,李妙真已经开口笑道:“不错不错,龙王陛下说得对极了,一个小小的鄂州龙王,怎么能评判您的对错得失呢?”   ……   此话一出口,东海龙王不注意到她也难了。   他抬眼看去,这一男一女闯入龙宫中,实在是诡异。俩人看着都很年少,其中一人还有半龙的血脉,那眼眸的颜色……他不觉看了眼王嬿嬿。   龙族已经多年未出一个应龙了,因此他对待王嬿嬿也很客气。东海龙王这般扫视,后者起身道:“陛下,这位是我和人皇的女儿,另一位是……”   罗公远道:“昔日九宫山曾见一面,陛下还记否?”   那一年他助白二求雨,后来东海怪罪下来,曾派使者去九宫山找他。那时罗公远在长安,他瞬移至鄂州,在观前撕裂虚空,与龙王交谈。   若不是为了龙王的面子,只怕他能把龙王陛下给拎过来,面对面交流。   自那次之后,东海龙王对他有一点印象了。   他提起往事,龙王想了起来,客套的请他入座。他看向李妙真,心中摸不清她的来意,对王嬿嬿道:“你女儿来找你的?”   “我来找你的。”李妙真脆生生道。   她立在大贝壳的前面,小梨刚刚从王嬿嬿的膝盖上掉了下来,醒了,正朝她快乐地奔来。李妙真随手摸了把它的脑袋,将它推给了罗公远。   罗公远看了它一眼,小梨立刻乖乖坐好了。   无人留意到这一个小插曲,东海龙王顾虑到王嬿嬿的面子,压着怒气问她:“来找孤?公主有何贵干?”   李妙真笑道:“鄂州内乱的时候,其实我也在场。鄂州湖泊很多,有很多无所事事的水族,陛下以为,他们该做什么去呢?”   “孤身为龙族之主,这等小事也要一一过问吗?”   她认真道:“我与陛下理性讨论,并不是要求您亲自治理每一个湖泊。难道,陛下要不食人间烟火吗?”   没错,只是讨论。东海龙王一时语塞,片刻后,不耐烦道:“既是水族,就该好好修炼,不该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他的潜台词其实很明显,这个世界的规则已经被制定了,任何龙都不能打破,要安于现状。李妙真笑了一声,摇头道:“陛下,若真能如此,无论是人间还是大海,那该有多么的平静啊!”   每个人都认命了,那么,世界将会有多么的美好!   她这样一说,龙宫里上下都陷入了一片沉默。有的老龙甚至想起了别的事情,当年,在座的这位东海龙王也不是上任龙王的嫡长子,而是通过发动战争,夺得了王座。   在龙宫之外的盘龙柱上,至今仍囚禁着上百条老龙,那都是在战争中失败的弱者。   东海龙王,也生出过不该有的心思。   老龙只敢腹议不敢出声,但这事龙尽皆知,正殿里的氛围一时有些微妙。东海龙王也意识到自己打脸了,他的语气也柔和了许多:“那小公主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呢?”   “给天下的水族一个机会。”她认真道:“龙族的寿命都很长,在这漫长的千年里,人间有很多变化。陛下不妨看看人间,历代的帝王也有跟您一样的烦恼。”   龙族的发展太滞后了,他们还活在一个以分封制为主的落后社会里。只是龙族的分封制已经走到了末期,下一步就是各水域揭竿而起了。   东海龙王有些感悟,他环视左右,唯一通人间历史的大概只有罗公远。他问:“仙师可否给孤讲解一番?”   罗公远颔首。   .   几日后,他们离开了东海。   白二、王嬿嬿还有阿皎先行去鄂州了,临行前阿皎特意叮嘱,他们务必要喝到公主的喜酒。   李妙真还未来得及回答,罗公远已是笑道:“一定。”   阿皎眉开眼笑,与她挥手作别。李妙真这几日吃多了海鲜,有点思念牛羊肉,因此先去了塞北,那里天高皇帝远,幸运的话还能买到牛。   在这个时代,吃牛真难啊!   塞北的草原上,李妙真悠哉地坐着,看着罗公远烧烤,而小梨则去狩猎了。如果小梨的运气好,她还能吃到兔子。   她正与罗公远闲聊,这会火焰烧得正旺,烤肉已经散发出香味了。   不远处,小梨慌里慌张地朝这里奔来,嘴里好像还叼着什么东西。临近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只百姓散养的鸡。   “小梨,”她奇怪道:“这鸡是从哪里来的?”   “呜呜,公主,小梨遇到了好诡异的事情!”它将鸡放在地上,苦着脸扑了上来:“刚刚我去狩猎,没想到走远了,到了一个村庄。那里的人好奇怪啊!见了我就磕头,还送上了鸡鸭……”   李妙真沉默了一瞬,还是忍不住,与罗公远一道笑了:“哈哈哈……” 第98章 番外   番外篇新婚行   初春,九宫山。   繁星还在夜幕上眨眼,山峰上的道观已经亮起了灯烛。红绸和灯笼装饰着整个道观,尽是喜庆的气息。   罗公远着一袭绛红色道袍,自正殿里走了出来。   红衣将他的面容衬得更加俊逸不凡,一双黑眸里闪烁光芒。他抬眸看了看天色,似乎还太早了。   叶法善自窗牖里笑嘻嘻探出头:“罗老弟,怎么这就等不得了?还未到迎亲的时辰,你急也没有用!”   这话一出口,同在殿内等待的众道士也都笑了。他们都是罗公远的好友,从五湖四海赶来,参加他们的婚礼。   有人问他:“不知妙真公主从哪里发嫁?”   “鄂渚湖底的水府。”罗公远道。王嬿嬿也是居无定所,便借了白二的地盘。他们原本就是走个仪式,所以商议的时候,李妙真觉得,从哪里发嫁都行。   “那不是很近嘛。”那道士笑道:“不过我说一句,咱们可千万别去太早,新娘子也要装扮呢……”   “是啊。”   “听说这次的证婚人是通玄先生,久闻他大名,这次终于能见一面了!”   “咦?还真是!”   ……   众道士聚在一起议论纷纷,他们少有聚在一起的时候,交流起来都很兴奋。只不过罗公远没心思跟他们一起谈论道法,他盯着天际,期盼着日出的那一刻。   最后还是叶法善看不得他那苦等的模样,将他拉了回去:“与其在这等着天亮,不如回来想想,你的却扇诗!”   .   鄂渚湖底的水府里,李妙真已经在这住了三日了。   她起先只想着在婚礼的前一夜回去,没想到王嬿嬿准备的嫁妆太多,非要喊她回去一一过目。   无数的海底珍宝,以及王嬿嬿历年修行攒下的灵丹妙药,甚至还有她名下的山脉和湖泊……一股脑全给了她。   这让李妙真都有些接受不了,摆手道:“我一个道士,要这些奇珍异宝做什么?再说了,都给我了以后你住哪里?”   王嬿嬿道:“不妨事,我修成应龙后,可在九重云霄上开天府,这些都给你了,也算是我……”   李妙真看着她,也许她是在用奇珍异宝来弥补这些年的缺失,但是到了现在,李妙真已经不愿意去计较了。她淡淡一笑,道:“好。”   嫁妆都收在了空间里,白二也送上了一些珍珠。鄂渚的水府不大,没有凡人用的家具,都是一些大大小小的洞穴。她盘膝坐在地面上,伸手扯开发髻,青丝如瀑布般垂落到地上。   水镜在她的面前浮现,清晰地照出她碧色衣裙。他们婚礼的习俗,半仙半俗,这着装,就是依着唐人的红男绿女。   白二请了一个黑鱼精过来给她梳妆,灵巧的给她扎了一个飞仙髻。阿皎早就委托长安城的能工巧匠,用数百个又大又圆的珍珠和足金打造了一整套头面,细碎的流苏随水波微微晃动。   待黑鱼精给李妙真戴好了头面,围着她的众水族忍不住感叹:“太漂亮了!”   她抬眼看着水镜里的自己,竟也怔住了。李妙真从未如此隆重的装扮过,此时的她看起来,才真正像是从大唐盛世走出的艳绝一时的公主。   步摇晃动,她抿唇一笑,若霞光荡漾。   黑鱼精打量着她:“公主,好像还少了点什么……”   她们面面相觑,都觉得少了点什么,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最后还是阿皎叫了一声:“呀,没买扇子!”   王嬿嬿问:“什么时辰了?”   黑鱼精道:“小妖从外面来的时候,天已经透亮了……”   时间有些来不及了,王嬿嬿正想幻化一把,李妙真拦住了她。   “不必了。”她摇头:“婚礼的章程都是我们自定的,用不用扇子,本就是无所谓的事情。我刚刚想到另外一件物品,或许可以拿来替代。”   洞府外已经响起了喜乐声,白二匆匆忙忙游了过来,告诉她们新郎已经过来迎亲了。李妙真不慌不忙,从空间里取出了一物。   她取出了一把伞。   那一年她离开长安,在古墓邂逅罗公远,临别时他赠与自己的伞。   李妙真撑起荷叶幻化成的青伞,遮住了自己的容颜。她既然有了主意,旁人又岂会多说,便留下小梨陪她,余者都去水府前堵门,照例刁难新郎了。   热闹的声音一点点临近,李妙真半身遮在伞后,她轻轻抚着小梨毛茸茸的脑袋,心里竟是出了奇的平静。   即便没有天命姻缘,他们也是要在一起的,谁也无法分离。   脚步声在耳畔响起,虽然水府里过于喧嚣,可她还是一下子分辨出罗公远的声音。只听他笑吟吟道:“贫道罗公远,来迎娶妙真,还望一睹公主的芳容。”   她没有放下伞,亦是笑道:“那仙师的却扇诗呢?”   众人大笑,齐声催促罗公远吟诗。其实所谓却扇诗,也叫催妆诗,催促新娘快点梳妆完毕,起身去新郎家。罗公远想了一路,可看到这一把青伞的时候,愣住了。   准备好的却扇诗也从他的脑海里飘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首即兴发挥的诗句。   他一字一句道:“雪映梅花落翩跹,长安一别万重天。云梦泽前谢天意,流水有意花有言。”   短短二十八个字,旁人不甚能听懂,李妙真却是明白。   那一年,他们在雪中初遇;后来重逢时,罗公远在云梦泽里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当时,他是感谢苍天的。   青伞从她的身前落下,她柔柔一笑,道:“还不走吗?”   ……   又回到了九宫观。   前来祝贺的水族和道士们挤满了整个道观,为了给他们的仪式留点空,有些水族不得不蹲在屋顶上。张果已经来了,他带着自家夫人,笑呵呵同诸位道友见礼。   他的夫人是个温婉的女子,平日里隐居深山,很少有人见过。她虽是第一次见这么多人,但也不露怯,反倒将周围的一切安排的妥妥当当。   罗公远已经将李妙真接来,在山门前等着仪式的开始。即将到了吉时,忽然远处传来仙乐。   有道士眼尖,吃惊道:“是孔升天帝!”   众人哗然。   去岁太上皇逝世后,孔升天帝回归天庭,不曾在人间露面。对神灵来说,入世历劫不过是漫长人生中的一部分,红尘过往并不值得留恋。   可他竟然来了。   就连白二都隐隐有些担忧,他望了眼王嬿嬿。后者神色自若,并没有任何不安。   孔升天帝从云上落下,他的目光落到了李妙真的身上,微微一笑,道:“吾来迟了,不知还能有一个席位吗?”   李妙真灿然笑道:“随时欢迎。”   这一世,她名义上的父母双亲都在,虽然不是那么圆满,但也是圆满了。   吉时已到,罗公远携她的手,缓缓踏过山门,走到证婚人张果的面前。在张果的指引下,他们开始行礼。   一拜,拜天地;   二拜,拜三清;   三拜,拜父母恩师。   ……   饮下合卺酒,青丝结发,礼成。   .   傍晚时分,他们总算送走了最后一波亲朋好友。   婚礼当天总是最累的时候,虽说过程简化了不少,但敬酒还是要有的。那些道士看起来文文弱弱,其实肚里有酒缸;那些水族们就更不用说了,只差施云布雨来助兴。   末了,李妙真躲进厢房里歇息,小梨早就喝多了,呼呼大睡去了。   罗公远送完客,回到九宫观里,见李妙真已经将头面卸去,倚在阑干上歇息。晚霞的余晖洒落到她的身上,这般素雅的模样,竟比任何时候都美。   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走过去,俯身温柔道:“真真随我去一个地方。”   她懒懒嗯了一声。   罗公远将她拦腰抱起,一脚踏入了幻境之中。她躺在他的怀中,歪着头一瞧,只见大片大片的桃花,漫山遍野,灼灼其华,一瞬间迷住她的眼。   “好美。”李妙真呢喃道。   他们深入桃花林之中,粉嫩的花瓣落满了一地,雾气氤氲,恍若仙境。罗公远将她放下,自己也躺了下来,又偏过头瞧她,压着她。   “你还有力气吗?”她思及他累了一天,放肆地问。   他嗓音很低,且沉沉笑道:“等下,你就知道了。”   桃花纷飞,遮住了那里的芳华。   少女的轻咛声似最美妙的乐曲,在桃花林里久久回荡。   .   大唐元和十年,辰溪县。   此处群山连绵,奇峰罗列,群峰隐于云雾之中。相传那最高的一座山峰上,有仙人在此修行,山峰因此得名。   有过往的行商在山下喝茶,听店家说这山上有仙人,不由得嗤笑:“哪有仙人?怕不是胡说吧!”   “嗐,不信啊?”店家也不恼,笑着道:“他时常从这里过,说不定你运气好,还能瞧见他。”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身着道袍,扎着高马尾,骑着毛驴从山上冲了下来。山路崎岖陡峭,可对他来说,比走平地还轻松。   少年郎路过茶摊,跟店家打了个招呼。趁此机会,行商看清了他的面容。   他那双天蓝色的眼眸如天空般湛蓝,眉眼俊美无俦,是个翩翩少年郎。虽一身狂妄不羁,待百姓却亲和有礼,没有一点架子。   从他们的对话中,行商得知他是专门去给人送药的。   “看见了吗?”待他走后,店家回头看行商,颇是自豪道:“这位,就是我们的少年仙君,是仙师罗公远,和玄宗朝时妙真公主的儿子!”   行商听说过这两位,不由得惊叹:“原来如此呀!”   “所以,”店家遥遥指着身后最高的一座山峰,道:“我们这座山,叫做罗子山!” 第99章 番外   番外篇现代行   “叮铃铃……”   上课铃声又响了遍,李妙真迷迷糊糊躺在上铺上,抓起被子蒙住了眼。她没课,再过两个月就要毕业了。   昨晚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但被铃声吵,记忆就像沙子样从指缝里流掉。她试图又睡了会,还是没能重温旧梦。   李妙真睁开眼,宿舍里空荡荡的,室友不是去实习了,就是早起去图书馆准备公考。   她已经收到了考研录取通知书,所以这些日子过得很快活。   从上铺溜下来之后,李妙真简单洗漱了下,啃了个吐司,就坐在电脑前,打开了游戏。她正在玩款叫做大唐侠客行的武侠网游,在里面捏了个刚出了新手村的女法师。   她捏的萝莉可可爱爱,穿着身新手装,混在人群里也不是很显眼。   这虽然是个武侠网游,但里面也有些超现实的玄幻元素。比如李妙真捏的角色,其实就是个用拂尘的道士。   她顶着个叫做长安王元宝的id混入了做任务的新人队伍里,开始打怪、升级,跟各种npc对话。   这不是她在这个游戏里的第个号,她原本是玩剑客的,谁料有天做势力任务,路过范阳城外的荒漠时,被场混战卷了进去,然后被大佬招秒掉。   大唐这个游戏共有两个敌对势力,如果用势力服饰来区分的话,个穿红个穿蓝。势力之下会有很多门派,李妙真原本在红营。   但是红方太弱了,在势力地图上被蓝方打到只有线生机。主线规定,玩家必须做够势力任务才能开启新地图,而最近李妙真有点不走运,她连那最后线生机都挤不进去。   好在她早已看破这游戏的本质,坚决不充钱只体验主线剧情,所以重新捏了角色,换了职业和阵营。   不过,李妙真还是很记仇的,她还记得自己倒地的那瞬,对话框里显示她被谁杀死。   蓝营的pvp大神,法师思远。   ……   李妙真很快升到了36级。   她穿着身蓝衣在势力地图里搬砖,这里人多,区域里的白字飞快地往上排,看就是蓝营红营在骂架。   这个地图共有九线,她所在是七线,只有二线是蓝营给红营留下的。   不过,在区域聊天框里,九线的人,无论哪个势力,都可以起说话。   蓝字:新人阿喵你们居然躲在草丛里偷袭!不要脸!   红字:大侠重寒呵,这里是势力地图,来了就要有觉悟。   ……   又是几排字滑了上去,不乏这样被和谐的字眼。李妙真安静做任务,忽然有人提了她。   蓝字:大侠吾爱星辰吾爱风为什么长安城的npc在这里晃悠?   蓝字:大侠踏雪无痕让我看看。   蓝字:大侠踏雪无痕哈,是个萌新,居然叫做王元宝……   王元宝是这个游戏里的重要npc,李妙真顶着这个id,没想到更显眼了。她假装没看到,她个小号,也没人理她。   区域里继续聊天,还是那几个话痨份子。   蓝字:新人阿喵咦,我身边有个人,她的盾上居然有青龙哎!   蓝字:少侠破脑……   蓝字:少侠岂与……   蓝字:大侠踏雪无痕萌新少见多怪,那是雪梨大佬,有她在你可安全了。   自从那个新人说雪梨大佬也在,区域里红营的人下子安静了。在这个氪金的游戏里,青龙是尊贵身份的象征,盾士有青龙的,唯有雪梨大佬。   大佬跨线不需要cd,因此有这样的职业第大佬在,世界都要和平了。李妙真安静做着任务,忽然系统丢过来条组队申请。   邀请人:雪梨。   她愣了下,还以为大佬找错人了,没理会。雪梨又坚持不懈发了好几次组队申请,李妙真很烦,她准备离开。   刚想走人的时候,区域里又热闹了起来。   红字:大侠重寒,去你的!!   蓝字:少侠破脑?   蓝字:少侠西瓜炖肉这是骂啥了,红营的人嘴都不干净。咦……等等,大家看系统!   系统附近重寒受到思远涟而不莲攻击,造成536221点伤害,角色死亡。   原来,是蓝营的那个全服第的大佬又出来虐人了。李妙真虽然身在蓝营,但她对此没什么好感,顺手拒绝了雪梨的邀请。   她水群的时候听说,蓝营的雪梨和思远都属于九宫门派,奇怪的是这个门派只有他们俩,也不知道这俩人是什么关系。   她是来打游戏的,不是参与大唐818的。   交完任务,李妙真操控角色转身的时候,恰好看到了传说中的雪梨大佬和思远大佬。原来雪梨大佬是个暴力萝莉,而思远大佬是个穿着身紫衣的道士。   看到她转身,俩人很默契地都动了下,头顶飘字。   蓝字:宗师思远组队。   蓝字:宗师雪梨组队。   与此同时,李妙真收到了两条组队邀请。她感到十分莫名其妙,看了眼区域聊天框,几乎要炸了。   好像思远从不跟人说话,这次破天荒第次在区域里说话。李妙真转动画面,看了眼那个捏的平平无奇的脸,点击接受了邀请。   这太诡异了,她忍不住想看看到底是因为什么。   刚刚进入这个三人小队,她就立刻收到了语音邀请,李妙真想也没想就点叉。游戏里随随便便开语音,该不会是骗子吧!难道这俩大佬是靠游戏诈骗发家的?   对方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队伍聊天里冒出行字。   雪梨呜,别多想,我们不是骗子啦!   长安王元宝?   雪梨走,带你做主线。   长安王元宝哦。   ……   她开始录屏,准备随时观察着俩人的动作。谁料这俩人点异常行为都没有,安静地帮她打怪。   只是,李妙真的游戏体验没了,她忍不住在队伍里敲出了行字。   长安王元宝抱歉二位,你们这样让我胖虎很尴尬,我退队自己打吧。   雪梨别呀!我们不打了。   两位大佬收手后,李妙真总算能自己操作了。虽然那个思远直不说话,但李妙真对着屏幕,总是觉得他在观察自己。   她晃了晃脑袋,很迷惑。隔着网线呢,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算了算了,她不想了,继续打怪,等着看这大佬要做什么。那个雪梨直在队伍里唠唠叨叨,完全不符合她在外高冷的人设。   雪梨你看过隋唐演义吗?   李妙真想了想,这又不指名道姓,也许不是在问自己,于是没有回答。   雪梨胖虎,你看过隋唐演义吗?   长安王元宝看过点。   雪梨里面有个仙师罗公远,你记不记得?   长安王元宝有这人吗?   队伍里忽然沉默。   李妙真不以为意,准备去长安城交任务。雪梨似乎找到了话题,拼命安利思远的坐骑。   雪梨思远大佬的月纱白鹤好厉害哦!全服唯,你要不要试试?   众所周知,坐骑上可以共骑。   长安王元宝我喜欢走路。   她的等级低,还没有坐骑,因此抬脚就走。离奇的是,那俩大佬也默默跟她翻山越岭,等交了任务后,她干脆利落说了再见。   系统您的队友已下线。   ……   在她离开之后,队伍聊天框里多了行字。   雪梨罗仙师没算错吧?这真的是公主吗?   思远是她。   .   李妙真用尽了今天的活力值,因此整天都没再上线。   她也不想游戏里这俩人的奇葩行为,去图书馆坐了下午。翻阅图书的时候,恰好看到了本隋唐演义,拿起来翻了下。   书里还真有个叫做罗公远的道士,被皇帝砍了头,结果没死。   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她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熟悉,好像梦里,她曾经见过这幕。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她不想费脑子想这无用的,又带了几本晋江出版的小说回了宿舍。这几本书消磨掉她四五天的时间,等她想起来大唐这个网游的时候,是她闲来刷贴吧看到的。   大唐的贴吧有网友发帖子灌水,配上张紫衣法师的截图,站在长安城某交任务的npc旁边,帖子内容是:3区的思远大佬不知做什么,24小时在这站着,都快成雕塑了。   2楼:挂机吧,有啥说的。   3楼:你会个任务也不做就在这挂机整天?   4楼:大佬的心意你别猜狗头   ……   李妙真看到这个帖子,才猛然想起她沉浸在狗血晋江文里已经好久了,自己的游戏主线还没做完。她当下开启电脑,才读完条,个队伍邀请弹了出来。   邀请人:思远。   她点了接受,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李妙真看了眼自己的角色,还在长安某npc旁边站着,思远大佬在旁。   这人24小时在这蹲着干啥?等她?   系统里多了俩好友申请,她假装没看到。这里雪梨不在,思远大佬在聊天框里打字:   思远做什么?   长安王元宝继续主线。   她对这位曾经杀过她的大佬还心存怨气,但是无处释放,毕竟等级差距太大了。李妙真边做着任务边思考着对策,浑然不知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他们。   3区贴吧里又多了个帖子:震惊!思远大佬的小号竟然叫长安王元宝!   时间,李妙真收到了更多的好友邀请。   她没理会,反正思远大佬的好友邀请她也不接,对方却每次都能在她上线的时候准时出现。之后的个星期里,雪梨出现了两次就很快下线了,每次都是思远大佬第时间邀请她组队。   现在势力地图里,红营无人靠近她,李妙真主线任务做得贼顺利。   她甚至还发现了怎样报复思远大佬。在这个游戏里,脱下时装就默认削弱四分之三攻击力,而某些地图里是允许同势力的玩家互相pk的……   她现在已经满级了,拿着身主线送的装备,蠢蠢欲动。   特殊地图在片桃花林里,官方开启活动的时候,玩家经常来这里挖宝。现在没有活动,因此人很少。   桃花烂漫,李妙真决定说点什么,让他放松警惕。   长安王元宝我前几天去图书馆看了隋唐演义。   思远嗯?   长安王元宝我翻到了那个罗公远,笑死,他简直是个行走的杠精。   思远……   长安王元宝你看,这里风景不错,咱们起截图拍张照吧。   思远好。   长安王元宝我觉得你脱了时装比较好看,你看,我的主线时装是白色的,你脱了才比较搭。   思远好。   电脑屏幕前,李妙真眯起了眼。   很好,这条鱼终于上钩了。   出于和谐的考虑,游戏里脱了时装还有条短裤,看着不会太暴露。之前这位思远大佬要送她时装,都被她拒收了。   思远大佬乖巧地盘膝坐好,李妙真的手指放在关键的键位上,右手移动鼠标,猛地点   拔刀!   积攒的爆发伤害下子释放出来,绚烂的法术光芒说明了这游戏有多烧显卡。李妙真疯狂输出,看着思远大佬的血条点点降低,终于……没了!   他的角色跪倒在自己面前,这幕,真圆满啊。   系统附近思远受到长安王元宝幻灭流光攻击,造成16点伤害,角色死亡。   系统您的队友已下线。   .   主线打完后,李妙真没有再上线,毕业答辩开始了,之后就是拍毕业照,准备毕业典礼。   她计划在拍毕业照之前留出星期的时间,去南方独自开展次毕业旅行,主要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浏览景点的时候,她看到了个叫做九宫观的地方。   九宫二字有点眼熟,李妙真回想了下,好像那两位大佬都是九宫门派的。他们曾邀请她加入门派,不过被李妙真无情地拒绝了。   现在想来,她好像欺骗了思远大佬的感情呐,毕竟对方杀她是无心,自己杀他是有意。   她踌躇了下,打开了电脑。   李妙真没有上新号,她默默登录了自己那个红营的小剑客。她的运气不是很好,刚刚读完条,从势力复活点上往下瞧,就看到了雪梨。   哦,她不认识自己这个号。   李妙真淡定地给雪梨发了私聊。   真真如我大佬,思远大佬在吗?   过了会儿,雪梨才回复她:   雪梨你是?   真真如我想约他pk,听说你们认识。   雪梨……   雪梨没有理会她,正在李妙真考虑跳下去给她刀的时候,思远的号出现了。她高兴地操控自己没有满级的小剑客跳了下去,冲着他就是刀。   刷   等级差距太大,没砍动,甚至被对方的守护装备自动反弹了下。她晃了下,准备被反杀的时候,忽然发现对方没有动。   过了半分钟,他的衣服和装备都不见了。   李妙真:……   她试着发了个私聊准备激怒他:   真真如我暴露狂?   思远嗯。   真真如我厉害了,大佬引领新时尚。   她原本就是来被杀的,因此痛快地脱了自己的装备和衣裳。雪梨被两个脱了衣服的角色夹在中间,非常尴尬。   蓝字:宗师雪梨你们要当着我的面洞房吗?   这句话发,整个区域都炸了,附近的人到处找,看谁在势力地图里洞房。李妙真也不想被围观,因此当思远发出共骑邀请的时候,飞快地点了接受。   氪金的神器跑得就是快,就是有点尴尬,毕竟俩人啥都没穿。雪梨将他们邀请到个队伍里,边跑边在队伍聊天框里敲字:   雪梨不好意思,刚刚说错话了,呜。   真真如我不是我先脱的。   思远是我。   这对话让人窒息,李妙真没想到这大佬的脾气那么好,还喜欢邀请萌新共骑。不过,她是上线解释的,这次解释清楚,她就真的弃游了。   正想着,队伍里再次冒出了对话。   思远我带你去卡个地图。   真真如我什么?   思远去了就知道。   难得他说了这么多话,李妙真想了想,在落地后,操控角色跟上了他的脚步。所谓卡地图,就是指在3d网游里,根据地图缝走出空气墙,去看看外面的风景。   雪梨我先下线了……   真真如我你不去吗?   思远她有点亮。   系统您的队友已下线。   李妙真没有太在意这个小插曲,她现在已经跑到了地图缝的边缘。她看着思远灵敏地跳了过去,但是自己怎么试,都不太成功。   她折腾了十分钟,对方都忍不住开麦了。   “过来,”他的声音低沉,很好听,也很有磁性:“我有个技能,可以将你拖进来。”   她愣了下,手指跃动,继续敲字:   真真如我不,我再试试。   大佬没有再说话,李妙真又试了会儿,最后颓然道:   真真如我来,拉我吧。   她听到麦里有阵笑,紧接着,他说:“真真向现实低头了啊。”   真真如我???   思远说:“不然叫你什么?胖虎?还是王元宝?”   李妙真打字的手都不稳了,她下意识拉开了自己的好友列表。明明没有加他好友,他是怎么看到的!   真真如我你怎么知道?   思远推算。   真真如我封建迷信要不得。   思远……   她从麦里再度听到笑声,气得直接将他禁言。雪梨退队后,她成了队长。   正困惑着,思远施展了技能将她拉到了地图外。他们原本在个瀑布旁,到了地图外,入目竟然是片山脉。   思远跟着我。   他施展了轻功,李妙真操控角色跟上,穿过山林,顺着山道往上爬。越走,她心里的疑团就越来越大。   这地方她好像来过……   也许是网游世界的地图都差不多,攀爬到山顶的时候,她看到了个道观,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九宫观。   真真如我九宫?   思远嗯。来过吗?   李妙真不答,穿过山门走了进去,感到草木都很熟悉。她又想到了自己做过的梦,但又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真真如我我在网上看到过这个道观,正考虑去旅游呢。   思远这地方在鄂州,附近还有座不错的龙王庙。   真真如我你去过?   思远嗯,很久之前了。   她没有再问下去,毕竟她跟思远大佬也不是很熟。沉默了会儿,室友喊她去打饭。   她匆匆打字:   真真如我之前你误杀过次我的小号。   思远我错了。   大佬谦卑无比,反倒显得自己斤斤计较。她将武器取了出来,继续敲字:   真真如我要不再来场?   思远不急,看天空。   她奇怪地拉动鼠标,屏幕里显示出湛蓝的天空。只听几声砰砰的响声,礼花在空中绽放。   原来他是要给自己放烟花。   她时怔住了,有某种从未体验,但似乎又特别熟悉的情感涌上了心头,久久难以平静。   .   六月了。   今日细雨蒙蒙,天气不是很热,李妙真背着包,从公交车上走了下来。她出行打扮很简单,穿了件粉色短袖,黑色紧身裤,然后戴了顶鸭舌帽就出来了。   不长不短的马尾随着她轻快地步伐而左右晃动,快走到山顶的时候,李妙真拿起手机,给自己和道观来了个自拍。   前置镜头里,她歪头甜甜笑,时光定格在这瞬。   等等,镜头里好像出现了不该有的东西。   她疑惑地回首,明明九宫观位于山巅,后面什么都没有,但她的镜头里却出现了云雾。李妙真翻开了相册,再看,什么都没了。   幻觉吗?   她摇了摇头,跟随其他游客的脚步同踏入了九宫观。这座道观很小,不收门票,里面还有些隋唐高道罗公远的事迹。   哦,就是那个杠精。   李妙真觉得大唐这个游戏真的很还原,个废弃的地图都做的跟真的样。这里的九宫观,和她在游戏里见过的模样。   那位思远大佬……人还不错。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晃悠到了后殿,见这里没有院墙,也没有游客止步的牌子,于是朝后走去。   她走了几步,穿过个月洞门,却抬眼就看到了熟悉的幕。   还是刚刚的道观后院。   李妙真回眸,她站在月洞门旁,发现前后的两个世界模样,而这道门就像镜子样,不知道哪面是真实的,哪面又是折射出来的虚假。   然而,两个世界在肉眼可见的互相融合,花花草草迅速朝月洞门靠拢,最终交叠到了起。   她立在地上,猛地震。   片刻后,李妙真的眼眸里闪过道蓝光,她再次抬起头时,仍是穿着短袖长裤,但眼眸已经变成了天蓝色。   两个世界融合了。   她的记忆,切都回来了。   她记得自己曾经在拿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后穿越千年,到了大唐,成为李隆基的二十九女。后来,她拜张果为师,邂逅罗公远,还在九宫观拜了天地……   身后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李妙真假装浑然不知的样子,待他走近,转身猛地撞:“咦!你没事吧?”   对方好看的黑眸里闪过道困惑的光芒,但很快,他就明白了。   他伸手将李妙真拦腰抱了起来,看她既不反抗,也不出声,只双眼亮晶晶的看着自己。罗公远失笑:“还诈我。”   “大佬,”她舒服地靠在他的胸膛上,笑道:“我们还差场打斗呢。”   他道:“现在?”   “嗯!”   番外终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