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我继承了屑老板的遗产》作者:栖泷   文案:   和男朋友在一起的不知道多少年,他出轨了。   于是我篡了他的位,继承了他的十二鬼月,成为了新的鬼王。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那本该被送进地狱的男朋友,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又以各个时期的不同形态冒了出来。   我:“……”   我不是真的狠,但你是真的苟!   -   鬼王换人的第一天,新鬼王召见了十二鬼月,准备给他们制定新规矩。   但是前鬼王的合作伙伴上弦一说他只认可前鬼王,前鬼王最讨厌的工具鬼上弦二说好麻烦他不想,前鬼王最器重的上弦三则是差点就要当场造反。   新鬼王面无表情地对他们说:“那你们就全下去陪他好了。”   什么话都没说的其余十二鬼月当场愣住:这位新鬼王好像比原本的鬼王还要屑?!   内容标签: 综漫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少年漫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雀(入内雀)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篡位后我成为了十二鬼月的新老板   立意:从没有心不懂爱到想要守护重视的东西,爱是能够改变一切的东西。 第1章   阿雀坐在空无一人的无限城中,四周寂静无声。   她近来觉得格外疲怠,因为她男朋友从不会歇下半分搞事的心思。   或许现在管他叫男朋友已经不太合适了,毕竟他们在一起太多年,说是夫妻或是伴侣什么的才更贴切些……   大概?   这只是她个人的想法。   男朋友的想法和她好像不太一样。   具体表现在每次结束了云雨之事之后,男朋友面无表情穿衣服的样子,总会让她觉得自己像是被白嫖了一样心痛。   关键是白嫖她的人,表情还像是在嫌弃她一样。   ……这样一想更难受了。   “无惨。”   阿雀有时候也会想叫叫他的名字,虽然总会被纠正——   “加上敬语。”   这时候的男朋友就会冷冷地瞥着她,一副“能让你在我面前开口都已经是恩赐了,你竟然还敢直呼我的名讳”的傲慢样。   是的,他就是这么屑。作为初始之鬼、众鬼之王,所有的鬼都是由鬼舞辻无惨制造出来的,并且在他眼里都只不过是一群用来随便使唤的工具鬼。   哪怕阿雀是唯一一个陪到了床上的工具鬼,无惨对她的态度似乎也和对其他工具鬼没什么区别。   ——那我为什么喜欢他呢?   这样的问题在阿雀的脑海里停留了一秒钟,又立马被那张漂漂亮亮的脸赶跑了。   大概是馋他的身子吧。   太下贱了。   虽然男朋友皱着眉的样子也很可爱,但阿雀还是更喜欢他虚虚假假笑起来的样子,有时候也喜欢他半垂着眼睑,让人觉得在思考或是哀伤什么的做作样。   ——太可以了,我见犹怜。   然后她就被掐死了。   “再想这种东西,我就把你扔到太阳底下去。”   赋予了手底下的鬼二次生命的初始之鬼,有着能够读取手底下的任何一只鬼心思的能力,所以阿雀无论脑袋里装着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都能被这位初始之鬼清晰地捕捉到。   鬼舞辻无惨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看着她把自己的脑袋掰正,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丝毫没有要拉她一把的意图。   ——他真的好屑啊。   ——但也是真的好看。   所以阿雀忍住了。   反正脑袋被掰了也能掰回来,就是有时候容易长歪,又要自己再掰断一次重新来……   一般情况下她不太能对自己下这种狠手,所以大多数时候都要去找人帮忙。   好在对方也是个经常掉脑袋,而且掉得比她还厉害的讨厌鬼,所以每次帮她掰完头之后,他都能贴心地给她摆正回来。   ——不愧是除鬼王外地位最高的十二鬼月中的上弦之鬼,果真流批。   “哎呀,这种事情也要羡慕吗?”作为上弦之贰的童磨托着脸笑眯眯的样子,平易近人得有些过分,“只是想加入十二鬼月的话,去求求鬼舞辻大人,他一定会同意的吧?”   对此阿雀只想说:你想多了。   她男朋友才不是那种会因为下属爬了他的床就给下属升职加薪的老板,他是屑老板。   而且还是屑中之屑。   具体可以举例的是他当着阿雀的面进行裁员的时候。   哦,忘了说,她也是等着被裁的员工之一。   所以阿雀是跪在他面前听他训的。   她明明连下弦都不是,却要和那堆下弦跪在一起,和他们一起接受不知道多少年一度的考核。   第一个下弦刚开口打算解释,就被他一句冷冷的:“你是想反驳我吗?”堵了回去。   剩下的下弦齐刷刷跪在地上,一副恨不得要把自己的脑袋都塞进地板里的敬畏模样。   鬼舞辻无惨很满意下属们对他的畏惧,却并不满意他们的工作能力。   之所以制造出这么多工具鬼,当然是因为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   鬼舞辻无惨诞生于平安时代,那时候他的姓氏还不是“鬼舞辻”,而是“产屋敷”。作为产屋敷家的小少爷,无惨却从出生起便体弱多病,甚至一度被医师们断言活不过二十岁。   但在二十岁来临之前,他遇到了一位好心的医师。那位医师竭尽所能想要救治他,治疗的效果却迟迟未能显露,以至于无惨的情绪愈发不稳定,开始觉得医师开的药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这样的想法逐渐侵蚀了他的理智,让他在某天看到医师端来的“无用的”汤药时,举刀杀死了医师。   可就是在杀死了医师之后,无惨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一些惊人的变化——他的身体逐渐强健起来,同时开始恐惧着阳光,并愈发渴望人类的血肉——这样的变化,显然是那位医师的汤药起到了作用。   问题是这时候医师已经被无惨杀死,自然不可能再为他继续治疗。所以无惨只能从医师留下的笔记中寻找线索,然后发现了药方中有一味叫做“青色彼岸花”的药材。   为了寻找青色彼岸花,找到让自己变成“完美生物”的方法,产屋敷无惨变成了鬼舞辻无惨,并用自己的血液侵蚀了无数人类的细胞,把那些被他看中的人类变成了他手底下帮他找青色彼岸花的工具鬼。   无惨离开产屋敷家时走得格外干脆利落,但他所诞生的家族却因为他变成了“鬼”而受到了诅咒,代代早夭,直到神官从“天”,也就是“天照大神”那里得到了指引,将自己家族的女子嫁给产屋敷家,以此延长产屋敷家后代的生命。   为了解除诅咒,产屋敷家组成了专门猎杀“鬼”的组织“鬼杀队”,并在过去的近千年间,一直都以灭杀鬼舞辻无惨为首要目标。   所以看着脚下跪着的一堆下弦,鬼舞辻无惨觉得很不高兴。   “这么久过去了,青色彼岸花没有一点消息,下弦中也从未出现过杀死猎鬼人的‘柱’的鬼……”   听到鬼舞辻无惨的声音,底下跪着的下弦们抖得更厉害了。   而阿雀则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头顶上那座倒立的房子,思考着无限城的主人鸣女究竟是如何操作这个空间,才能让这种梦一样的荒诞景象变成现实。   连重力都可以无视的无限城,果然不管住多久都还是会觉得好神奇。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已经结束了下弦会议,让手底下的下弦鬼们从自己眼前滚开了。   事实上,鬼舞辻无惨这一次并不是想要裁员,只是想警告一下手底下的工具鬼们,再顺便给他们施加点压力,让他们不要以为老板看不到他们平时究竟在干些什么。   男朋友把工具鬼们当猴一样耍,对阿雀来说已经不稀奇了,毕竟在一起好几百年,她早就见多了他屑里屑气的行为。   但着并不妨碍她合理怀疑男朋友在“杀鸡儆猴”,并且她就是那只被杀的“鸡”。   因为在下弦们跪下之前,她就先被打掉了脑袋。   没有开口也没有预兆,阿雀圆滚滚的脑袋就这样骨碌碌地滚出了几米远,留下一路猩红吓人的血迹。   所以下弦鬼们瑟瑟发抖地跪在她男朋友面前的时候,阿雀滚过去的脑袋也看清楚了他们煞白的脸色。   说实话,老板一上来就毫无征兆地搞出这么大的出血量,让周围一大片的空气里都是这股味道,就算身为员工的大家都是鬼也顶不住这种心理压力啊。   ——果然不愧是她的男朋友,屑起来简直无人能敌。   “还躺在那里干什么,起不来了吗?”   阿雀侧了侧脸,看见男朋友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地盯着她的脑袋,她就算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这时候肯定满脸血超狼狈——而造成这一结果的罪魁祸首却还在嫌弃她。   阿雀好难过,阿雀要哭了。   但阿雀哭唧唧的同时也还是得站起来,因为她男朋友的脾气超级差,稍有不顺心就要拿工具鬼们出气。   现在离他最近的工具鬼就是阿雀。   意外的是他这次倒没有发火,而是看着阿雀把脑袋捡回来接上,试图用手抹掉脸上的血迹。   ——糟糕,干成血块抹不动了。   大抵是看出了她的艰难,鬼舞辻无惨丢下一句去房间里等我,就又在鸣女的琵琶声中消失不见了。   而阿雀则是在琵琶弦被拨动的时候送进了一个房间里,看到了里面的浴室和换洗的衣物。   平日里男朋友也会在无限城召见她,但大多数时候都没几句话和她说,一副只是为了解决需求的样子。   说一点也不在意肯定是不可能的,所以阿雀每次都试图和他谈心——然而每次的结果都大同小异。因为能读取她想法的男朋友根本不想听她开口说话,也不屑于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   即便如此,阿雀还是想问他:“为什么今天又要打掉我的脑袋?”   ——明明我也没做什么不该做的、惹人烦的事情嘛。   完事之后站在阿雀面前被侍奉着穿衣服的无惨听到这话,低头看了一眼正在帮他扣扣子的白皙纤细的手指,随口道:“吵得心烦。”   ——好!过!分!   明明她都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被读取到了心理活动也不能怪她啊!   阿雀再一次刷新了对男朋友的认知,并且越想越觉得意难平,不找个人倾诉一下实在冷静不下来。   所以在男朋友离开了无限城之后,她也让鸣女把自己送了出去——出口连接的地点是童磨的寺庙。   读作童磨写作树洞,在万世极乐教当教祖要当教徒的树洞,在十二鬼月当上弦又要当同事(特指阿雀)的树洞。   这个有着白橡色头发和彩色眼睛的树洞坐在软垫上,托着下巴安安静静听阿雀哭诉着自己要维持现在这份恋情有多么艰难,在她好不容易停下来之后,他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那以后阿雀就不用这么艰难了呢。”   阿雀怔愣了一瞬:“为什么?”   “因为啊,”童磨笑眯眯地告诉她:“鬼舞辻大人身边已经有别的女人了嘛……” 第2章   阿雀冷静不下来了。   阿雀的心态爆炸了。   男朋友身边已经有了别的女人,自己却是从其他人嘴里听说这种事……   阿雀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了。   就在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体征都要因为这种事消失的时候,忽然又清醒过来,并且提出了质疑。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明明平日里都是坐在寺庙当树洞,又是她男朋友在整个十二鬼月里最讨厌的一只工具鬼,怎么会比她还先知道这种隐秘消息?   闻言童磨仍是笑着,七彩的眸子里流淌着稠冶的琉璃般的光泽,语调活泼地开口道:“因为我很擅长收集情报嘛~”   虽然生活在鬼舞辻无惨下达的“鬼不许群聚”的命令下,但鬼与鬼之间,尤其是上弦鬼手中,还是掌握着能够避开无惨互相传递情报的方法。   这种事情阿雀是知道的,只是没跑到男朋友面前去告密而已,再加上在男朋友面前的时候差不多满脑子都是废料,能被他读取到的可用信息更是无限接近于零。   不过童磨的情报具体从何而来其实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情报究竟准不准确。   毕竟当人们不愿意接受某个事实时,总会下意识地进行反驳。就好比阿雀这时候也不愿意接受自己被绿了这一事实。   她强行镇定下来:“如果是误会呢?比如说只是认识人之类……”   阿雀试图给男朋友找合理的解释,毕竟几百年来也只有她这一个工具鬼爬上了老板的床。   这种事要是真的,传出去之后她在其他鬼眼里的形象,岂不是会变成连头发丝都绿油油的。   想象着这种画面的阿雀陷入了沉思。   童磨饶有兴致地托着下巴,注视着她的脸色几经变化,最后变成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样子。   虽然是树洞,但在安慰和开导上也是一把好手的极乐之鬼一脸同情地揉了揉她的脑袋,亲昵得就差把她的脸直接按进自己的怀里了。   看着阿雀难过得要哭出来,童磨微微倾下脑袋,让自己的眼睛与她的视线持平,轻声对她说:“既然这么在意的话,不如自己去找鬼舞辻大人求证吧?”   阿雀的眼睛里似乎燃起了一丝丝希望,但很快她又想起了什么,颓然地耷拉着脑袋。   “就算问了他肯定也不会说吧。”她叹着气说。   毕竟男朋友本来就是这种傲慢又不听劝的性格,哪一次不是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所有工具鬼,顶着一张“让你听到我的声音都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你竟然还想要我解释”的不屑脸。   虽然但是,这不代表阿雀就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像只听话的宠物一样乖巧地等着男朋友在某一天开口和她说不需要她了,然后凄凄惨惨地把位置让给男朋友的新女友。   她男朋友作为老板的时候,平日里真的很屑里屑气,但至少在感情上从来没做过和其他女孩子牵扯不清这种对不起阿雀的事。   于是阿雀决定亲自去查明真相。   庆幸了一下来时让鸣女暂时把无限城的接口多留了一会儿,拉开障门之后便能见到熟悉的无限城,一只脚刚踏入无限城,童磨便在她身后挥手说着“下次再来玩呀~”   好像有哪里奇奇怪怪的?   忽略这种不重要的小问题,阿雀让鸣女把自己送去了浅草,因为她听童磨说现在她男朋友就是以人类的身份在浅草活动,不仅如此,他还告诉了阿雀具体的位置。   无论是作为交通工具的鸣女还是作为活点地图的童磨都很靠谱,要是阿雀还找不到无惨,那才要说上一声奇怪了。   但远远地站在街边的树下,看着月色下她的男朋友和一个穿着白色洋裙的女人走在一起,脸上还挂着她从未见过的“温柔”的笑意时,阿雀的理智还是当场挥发了。   ——*——   作为话少又能干的工具鬼,鸣女的日常就是给她的老板和同事们当交通工具,不过一般来说也就老板使唤她比较勤快一点,毕竟其余的鬼除了被老板召集到无限城开会之外,也没什么能使唤她的机会。   除了一个例外。   鸣女被头发遮挡的那张脸面无表情,耳畔却不断传来阵阵哭泣的声音,她抱着怀里的琵琶,脑袋开始放空。   “鸣女——”就算鸣女放空脑袋也没办法完全忽视对方,毕竟独自一人哭了好久的阿雀见鸣女不主动安慰她,自己也要蹭到她身边去黏着她。   阿雀本来是想缩进鸣女的怀里,奈何鸣女怀里抱着的琵琶才是她的本体,就算死也不愿意松开来,无奈之下阿雀只好退而求其次,搂着她的脖子靠在她肩膀上哭诉着自己男朋友的渣男行径。   “无惨他真的好过分哦,平时我多说几句话他就要朝我发火,却能和那个女人有说有笑的,而且他从来都没那样对我笑过诶,我太难过了噫呜呜噫……”   阿雀越想越觉得意难平,越想越觉得气愤,最后她决定要和男朋友当面对质——前提是能在无限城等来对方。   沉默的琵琶小姐鸣女被迫陪着阿雀等了不知道多久,期间听了几十遍阿雀与无惨大人的相遇,又听了几十遍阿雀和无惨大人的相处。反正她觉得自己都要出现幻听了,毕竟她也是头一次知道居然有鬼能叽叽喳喳毫不停歇地说到她都开始昏头转向。   鸣女忽然想,她大概明白了鬼舞辻大人不跟阿雀“有说有笑”的原因了。   ——这谁顶得住啊。   就在鸣女都要开始怀疑人生的时候,她感受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波动——是鬼舞辻大人的气息。   而在这个时候,阿雀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停下了哭哭唧唧,但脑袋仍是靠在鸣女的肩膀上。   她忽然说:“我想和无惨谈一谈,鸣女待会儿不要插手哦。”   深受其害的鸣女只想她赶紧从自己肩膀上起开,甚至在见到鬼舞辻大人现出身形时,竟都有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感。   ——毕竟鬼舞辻大人从来不会对她动手动脚,不要以为都是同性就不算骚扰了!   完全没有体会到鸣女的心有多累的阿雀依旧趴在鸣女的肩膀上,只是抬了抬眼皮看着不远处的男朋友。   她男朋友的脸色不太好看。   但是阿雀的心情更不好看。   就在鬼舞辻无惨蹙着眉头打算开口时,阿雀的声音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我看到了,你和那个女人。”   被迫旁听的鸣女愣了一下,难言的违和感忽然在她心底里升了起来。就在她思考着究竟是哪里违和的时候,鬼舞辻大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   “那个女人,”他重复了一遍,红梅色的眸子里竖起瞳孔,眸色暗沉:“哪个女人?”   阿雀没有说话了。   鸣女这时候终于意识到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像是猛然惊醒般侧过脸,手背上却被覆上了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掌。   刚刚还在她面前哭哭唧唧的少女之鬼,这时候的表情平静得有些异常,分明看起来只是轻飘飘地按住了鸣女的手,可落在她手背上的力道却令鸣女无法动弹。   站在不远处的鬼舞辻无惨显然也看出了此刻的不同寻常,平日里令他觉得吵闹的心声,这时候竟半分也听不见了。   无惨瞥了一眼她抱着鸣女,将下巴靠在对方肩膀上的样子,目光落在她的动作上,声音沉了下来:“你在做什么?”   阿雀歪了歪脑袋,面上看不见半分平日里的活泼,她轻声说:“是你在做什么才对。”   她那头黑色的长发随着动作散落着,和鸣女的长发混杂在一起,金色的眸子有一瞬间竟让无惨也绷紧了心弦——这是属于猎食者的本能,因感知到了与自己相似的危险气息而做出的下意识反应。   他甚至开始怀疑起来,自己眼前的这个少女究竟是什么东西。   虽然从来没在嘴上说过,但实际上,无惨仍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   为了找到青色彼岸花,同时为了研制出能让鬼克服太阳的药剂,鬼舞辻无惨偶尔也会以医师的身份隐藏在人类的世界中,将自己看中的人类变成鬼。   那时候的阿雀是一户贵族家的独生女,却不知为何忽然生了怪病,她的父亲四处求医问药,机缘巧合下找来了无惨这位“医师”。   但人类的身体正是如此脆弱,不起眼的疾病也能让其深陷苦难,在得知了自己还有活下去的机会时,无论是怎样的机会,都会竭尽可能地抓住。   所以无惨将她变成了鬼,留在了自己的身边。   但现如今这副局面,却不得不让无惨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出现了问题。或者说——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在了他看不见的地方。   “我不是说过了嘛,”阿雀贴在鸣女的耳边,嗓音轻柔地对她说:“我要和无惨单独谈一谈,所以不要插手哦,鸣女。”   就在她说完这句话的同一时间,无形的重力忽然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将鸣女压制,让她的身体被紧紧地压在地面上无法动弹。   而造成这一状况产生的阿雀却毫无阻碍地站了起来,视线对上了无惨那双愈发猩红的眸子。 第3章   “你听说过‘白鹤报恩’的故事吗?”阿雀说。   她觉得男朋友大概是没有听过的,他的眼里不会有这种东西,他的心里更装不进这种东西。   这种于他而言,毫无用处的东西。   无惨永远都是傲慢的、高高在上的样子,不容任何人反驳,也不容任何人轻视。   所以阿雀很有耐心地跟他解释:“有个年轻人在雪地里救了一只翅膀受伤的白鹤,当天晚上他便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门外站着自称在风雪中迷路的美丽少女,希望年轻人能让她在家中借宿一个晚上。   但第二天太阳升起之后,外面的风雪依旧没有停止,于是第二天的晚上,少女又留宿了一夜。   后来的第三天、第四天仍是如此,渐渐的这名年轻人便想娶少女为妻,而白鹤所化的少女也正是为此而来。   “无惨,”讲到这里的时候阿雀摸了摸无惨的脸,对他说:“你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无惨并不想知道。   他甚至一点也不想听阿雀讲这个故事,要是放在平时,她刚开口就肯定会被打断,但这次她没被打断。   不是因为无惨忽然有了耐心听她说话。而是因为阿雀在他想要插话之前便掐住了他的脖子,扼住了他正欲脱口而出的话语。   她的速度极快,力量更是不可思议。无惨甚至未能来得及看清楚她的身形,只听到一声铮然的琵琶声,他们周围的环境倏然发生了变化,无惨的后背猛地抵上了和室中纸糊的方格墙壁。   本是站在几米开外的阿雀此刻却近在咫尺,那只平日里在无惨眼中柔弱无力的手掌,则是牢牢地掐着无惨的脖子将他摁在了墙上。   这是绝对的掌控,不容一丝一毫的反抗。   无形的领域以阿雀为中心扩散在整个和室内,分明无限城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应该是鸣女的领域才对,可阿雀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甚至拨响了鸣女的琵琶,改变了本该只有鸣女才能掌握的无限城的控制。   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足以令无惨的每一个毛孔都倍感压迫——甚至难以动弹。   如自问自答一般,她替无惨说:“你一定很想知道。”   无惨瞪大了眼睛:“……你!”   好不容易挤出来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阿雀有些无奈地抚摸着无惨的侧脸,仿佛刚才那个毫不犹豫扭断他脖子的人根本不是她。   好在无惨的恢复速度极快,就算被扭断了脖子也能在顷刻间恢复如初。   “你总是这样,”她轻轻柔柔地说着,就像是在和他撒娇一样:“每次都不愿意好好听我说话。”   但这次不一样了,无论他是想听还是不想听,只要阿雀想说,他就必须得听完。   “并不知道少女真实身份的年轻人与她结为了夫妻,然后过上了虽然贫穷却很幸福的生活。”   讲完故事的阿雀有些难过,她靠在无惨的怀里,语气爱怜地说:“我们原本也可以很幸福的,不是吗?”   幸福不幸福不好说,可生气却是能够肯定的。   但阿雀比他更生气。   她本以为男朋友更喜欢这种小鸟依人的类型,所以才一直柔柔弱弱的样子,也从来不对他生气——即使他对阿雀的回应完全和她的付出不对等。   “之所以会陪在你身边,是因为我爱你。”   阿雀轻声说着,将掐着他脖颈的手指微微松了松——并非是无惨的错觉,那股从她身上流溢而出的慑人压力也淡薄了许多。   无惨抓住了这个挣脱的机会,他撕碎了身后的纸糊方格,向后拉开了与阿雀的距离。比起直接和眼前这个陌生的不知何物的东西正面交战,显然还有更好的选择。   ——那就是逃跑。   在距今大约四百多年前的战国时代,曾出现过一名将鬼舞辻无惨逼至绝境的天才剑士。   分明眼前的生物和那名剑士没有丝毫共通点,但无惨却猛然间有种那一幕再次降临的错觉。   阿雀从他难看的脸色与缩紧的瞳孔看出了他深藏的恐惧,“我让你想起了什么人吗?”   她更不高兴了。   阿雀喜欢无惨高高在上的样子,也喜欢他随意指使下属的样子,更喜欢他抬起下颌,永远都是那副傲慢而又肆意的样子。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也希望其他人都像我一样爱你,我希望你能永远自由地活着,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阿雀半垂着眼睑,眸中的神色晦暗不明:“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能够接受,在你心目中有别的比我更重要的存在。”   无论那个存在是人还是鬼都不可以。   从这一刻开始,鬼舞辻无惨后悔了,把这种东西留在身边完全就是错误的决定——哪怕他之前并不知道她是这种东西。   严格来说,无惨现在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东西。   昔日的平安京中有许多阴阳师,因为那时候的人们总觉得黑暗中有妖魔与他们一同呼吸着,又觉得它们躲藏在人类的影子里,人鬼共生。   无惨曾经也相信过,直到他自己变成了“鬼”。   但在过去的一千年中,他从未见过任何神佛,也从未见过任何妖魔——除了眼前这个口口声声说着“爱他”的不知为何物的存在。   鬼舞辻无惨的心底里划过无数的念头,他的余光正在查探周围的环境,但无限城时时刻刻都在变化,无惨以前也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有被手底下的工具鬼逼到这种地步的一天。   从来都只有他看着工具鬼恐惧挣扎着的份,可现在他却成了正在挣扎的一方。   就在这时,阿雀忽然问他:“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吗?”   无惨体会不了她忽然问出这种问题的心情,正如同他也体会不到她所谓的“爱”。   但看着她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无惨不得不开口了。   ——如果不回答这个问题,或许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那一瞬间这样的念头从脑海中涌现出来,迫使无惨作出了回答。   而事实也证明无惨的直觉很正确,因为他很快便听到了阿雀的声音:“如果你答对了,我就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好在无惨的确记得,记得那时候他被请去神代家的宅邸,在侍女的领路下穿过檐廊来到她的房间——半躺在寝具内的少女纤细苍白。   她的眸子是漂亮的金色——是近似阳光一般的、让人难以忽视的颜色。   她在无惨面前轻轻地笑了起来,金色的眸子莹亮通透。   “神代雀。”第一次见面时她对无惨说:“这是我的名字。”   这个少女,有着与奄奄一息般的外表,截然不同的性格。   她总会锲而不舍地向无惨搭话,即便他一副理都不想理她的表情。阿雀还是会一遍又一遍地同他聊着浪花屋的脂粉、近江屋的金平糖,以及她最喜欢的树枝。   “好想快点好起来,”那时候的神代雀捧着脸对无惨说:“我好喜欢院子里那棵树。”   鬼舞辻无惨头一次遇到这么奇怪的女孩子,不易描述矛盾在她身上似乎达成了完美的融合,让她既令人心烦,又令人不由自主地落下目光。   “那就好起来吧……”无惨平静地抬起脸,对坐在寝具内面色苍白的少女说:“无论是以什么方式。”   他给了神代雀大量的血液,如果她能承受住这种血液量,那么转化之后一定会成为足够强大的“鬼”,成为足以令他骄傲的“十二鬼月”之一。   但变成了“鬼”的阿雀,忘记了身为人类时的一切,也没能成为“十二鬼月”之一。   ——*——   很显然,无惨记忆中的过去,必定掺杂了大量的虚假。   他甚至不知道“神代雀”这个名字究竟是真是假。   但安安静静地听他说着:“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神代家的宅邸中。”的阿雀,却微微眯起了眼睛。   “真可惜,”阿雀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答错了。”   他没能想起来他们真正的第一次见面,即便在无惨所说的这次见面中,她已经给出了无数的提示。   阿雀真的很努力在让无惨回忆,甚至连“白鹤报恩”的故事都讲了,但他还是没能想起来。   她对无惨感到很失望。   但无惨正试图强行辩解,已经有很久没接受过任何不同看法的无惨,就算是在解释时也带着一股命令般的口吻。   如果是在平时,就算是这种解释,阿雀也肯定会露出受宠若惊的模样,高高兴兴地抱着无惨说她好高兴。   但现在的情况有些特殊,毕竟再怎么喜欢一个人,也会有不可触及的底线。   这么多年来阿雀从来没有问过无惨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足以扭转阿雀的想法。   阿雀忽然不想再听他说任何话了,因为她发现无惨根本没有认真思考的念头。   被她欺骗的愤怒几乎占据了他的大半个脑海,而余下的则是恐惧。   是对不该属于现如今这个世间的存在,所流露而出的、发自本能的恐惧。   属于神明妖怪的世界早已隐匿的人世,古老的妖物在异人生物制造而出的无限城中现出了身形,它的体型极为庞大,与无惨相比,后者甚至只有它的百分之一。   那是难以用现如今的常识来进行描绘的、只存在于神话中的奇诡之物,它张开双翼,鸣唳的声音回荡在无限城中,几乎将整个无限城的空间都填满,与它相比,一切血鬼术似乎都成了拙劣而又稚嫩的玩笑。   当它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无惨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就已经被彻底颠覆了。   不过有一点值得庆祝的是,他终于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第4章   通常情况下,阿雀其实不太想以妖怪的形态出现在别人面前。   因为太大了——是真的太大了。   和人类的体型差距过于明显,就算想和他们一起玩都没法被接受。一群小朋友里面闯进来一个大朋友,这个大朋友甚至可以一口十个小朋友,这谁能够接受嘛。   不可以不可以。   所以妖怪通常只和妖怪一起玩——偶尔也会和祸津神祸崇神一起玩。   毕竟正经的神明都不太看得起妖怪,甚至有善良的神明收妖怪当神使还要被其他神明指指点点,就感觉很没有牌面。   阿雀不想没有牌面,也不想去给神明当走狗,毕竟她也算得上是赫(凶)赫(名)有(远)名(播)的大妖怪。   大妖怪当然要和大妖怪当朋友,比如玉藻前、大天狗、酒吞童子什么的,传说中它们可是被称之为三大鬼王的大妖怪——虽然都在一千多年前就被“天”派遣的讨伐队伍消灭了。   所以从这种事情就可以看出来,在“天”的眼里,无论是入内雀还是她的朋友们,都是实实在在的、足以令“天”产生忌讳的“恶妖”。   统领着高天原八百万神明的“天照大神”,被尊称为“天”的众神之首,在神代世界逐渐开始隐匿之时,向人世派遣了大量讨伐恶妖的队伍。   作为凶名远扬的大妖怪,阿雀和她的小伙伴们自然是位于讨伐名单的前列。   和有骨气的、面对天的讨伐队伍也不退缩的小伙伴们不一样,比起大妖怪的尊严和牌面,阿雀更在意的还是自己的命,要是命都没有了那还有什么牌面好说。所以在即将被天的讨伐队伍消灭时,阿雀果断选择了逃跑。   属于入内雀这一种族的天性注定了她比一般的妖怪更加小心谨慎,也比它们更加擅长伪装——无论是她真正的“形”还是真正的“名”,在被讨伐之前她都从未对外透露过。   巨大的鸟类形态是伪装,入内雀则是广泛意义上的种族。谁也没有想到平时一直以巨型鸟类形态出现的大妖怪“入内雀”,真正的“形”其实是只看起来毫无特点的普通小麻雀。   不仅是为了不让阴阳师和天他们抓住弱点,另一层面上来说,要是被其他妖怪知道了她真正的本体那么小只,不和她做朋友了也不好嘛。   所以天派遣下来的讨伐部队也没有想到。   阿雀因此成功躲过了他们的追杀,但变成了小麻雀的原型却掉在了产屋敷家的院子里,被仍是人类的无惨捡了起来。   人类时的无惨常年缠绵病榻,身形消瘦皮肤苍白,正是那种走两步都要喘气、吹吹风都有可能咳血的病弱型美人。   在阿雀看来,强者都喜欢柔弱美人——至少她就是这样——所以柔柔弱弱的人类无惨,在用手捂着嘴轻轻咳嗽的时候,就令阿雀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捏住了。   ——实在是太可爱啦!   就算后来变成了“鬼”的无惨,不再是柔弱美人而是傲慢美人,但美人不管怎样都是美人,就算脾气差行为屑也是美人!   本着这样的心情,阿雀决定配合美人玩角色扮演,他演强者而阿雀演柔弱小可怜。并且一演就是几百年。   过程中阿雀因为天赋加成演得格外逼真,几百年来从未出现过任何失误。而事实也证明她看上的美人果然和她的想法一样——他们喜欢的都是柔弱美人。   直到今天,她的柔弱美人好像玩腻了这种游戏,甚至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强者,想要对阿雀始乱终弃。   阿雀心想这绝对不可以。   所以她一气之下取走了无惨的细胞,又强迫鸣女打开了无限城的出口,恢复了人类的形态之后,在白天把无惨提到了太阳底下。   过了上千年也没能克服畏惧太阳这一弱点的无惨,最后看到的是她那头在阳光下折射出翎羽般光泽的长发,以及那双毫无波动的金色眸子。   ——*——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了,所以我好难过哦。”   阿雀坐在万世极乐教的寺庙里,面前坐着的鬼有着一双七彩的稠冶眸子。   童磨脸上的表情大概是呆滞了一瞬间,但这次过来找他的阿雀身上的气息的确发生了变化。   起初他没有放在心上,直到阿雀删删减减地把大概的前因后果跟他讲了一遍,才令童磨开始思考起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来。   “我听到了哦,你在心里说我是个什么东西。”篡了位的阿雀继承了本属于无惨的一切能力,自然也听到了童磨的心理活动,她托着下巴对童磨叹气:“我有点后悔了。”   ——激情杀鬼要不得。   妖怪的想法有时候就是这么直白且简单,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人类在思考问题时却会因为保留了基本的理智而畏首畏尾,所以在人类的眼里,妖怪的形象总是喜怒无常又残忍。   阿雀也不例外。   想杀无惨就杀了,杀完之后她才冷静下来。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是挺喜欢他,又想起来自己还得小心翼翼地躲好不能被“天”发现她还活着。   “天”对阿雀的威胁力就像缘一对无惨的威胁力一样,只要稍微冒出点苗头都能吓得她心惊胆战。但“天”和缘一不一样,因为“天”通常不会亲自动手。   祂更常做的是把任务分给手底下的从属们。   就好比诞生了鬼之始祖的产屋敷家,因为鬼舞辻无惨而导致家族的后代们代代早夭,直到从神官那里得到了天的指引,受天之命为解除早亡的诅咒而灭杀鬼舞辻无惨。   虽然他们的首要目的是除掉“鬼王”以终结一切“鬼”,但如果被他们发现了“入内雀”仍然存在,天也必定会知晓这一事实。   阿雀有些惆怅。   其实从“天”将灭鬼的任务交给身为人类的产屋敷家就可以看出来,比起当年的入内雀和那些大妖怪,鬼舞辻无惨和他所制造的“鬼”在“天”的眼里实在不值一提。   毕竟当初清缴大妖怪的时候,“天”可是亲自统领了一群神明进行狩猎。   虽然这样一比较阿雀自己也觉得自己挺有牌面的,但一想到这个牌面要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命,她就不太能高兴得起来了。   “可是前任鬼王鬼舞辻大人活了一千多年也没有被鬼杀队的猎鬼人杀死哦。”   对于老板换人这种事,童磨非但没有表现出半分抗拒,甚至在亲耳听到前老板的下场之后,还安慰自己的新老板说:“所以阿雀也不用担心吧?”   阿雀幽幽地瞥了他一眼,来了一句:“你以为我不动手他还能活多久?”   不同的妖怪往往拥有着不同的技能,尤其是大妖怪们更是如此,阿雀就有一个很独特的能力——她能感知到生物的终结。   无论是人类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她都能在对方的生命即将终结时有所感知——不管是当初她的妖怪朋友们会在天的讨伐中死亡,还是后来她见到的濒死的神代家大小姐。   那个奄奄一息的人类少女向她祈求,希望自己的家人们不再为自己担忧,于是阿雀取代了她活在神代家的宅邸中,实现了她的愿望变成了身体状况正在慢慢好转的“神代雀”。   而就在不久之前,阿雀在无惨的身上也看到了类似的东西——如果她的感知没有发生错误,那么无惨也活不了多久了。   这种未来真是太凄惨了。   所以阿雀想,与其不知何时死在不知何人的手里,倒不如现在就死在她的手里吧。   阿雀对童磨说:“这种想法有问题吗?”   童磨表情滞愣了一瞬,而后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永远都是那副天真而又纯粹的模样,能让提问者生出一种被人发自内心地认可的感觉,“完全没有问题哦~”   “所以嘛!”得到了认可的阿雀心情果然轻松了许多,这也是她为什么总喜欢过来找童磨的原因,作为树洞的童磨好用得简直无可挑剔。   “所以嘛,”童磨重复了一遍她的话,附和着她说:“让你不高兴的东西都已经消失了,那还有什么想着的必要呢,对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嗓音轻轻柔柔的,如同耳鬓厮磨一般,手掌则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阿雀的发顶。   阿雀觉得很对。   她高高兴兴地唤来鸣女,在对方绷紧了身体瑟瑟发抖的时候对她说:“召集十二鬼月在无限城集合,我要制定新规矩。”   毕竟今天是新鬼王上位的第一天,为了避免步入上一任鬼王的后尘,怎么着也得改一改他一直以来贯彻的行动准则。   阿雀自认为比她的前男友聪明太多。   虽然大家都很能苟,但比起她的前男友,阿雀还是觉得自己更能苟一点,至少这么多年来她就没给自己四处树敌,也没像前男友一样,被缘一打得狼狈到伤口过了几百年都没能愈合。   她当初被天羽羽斩砍出来的伤口,可是花了四五百年就完全恢复好了呢!   想想真是太骄傲了,羽毛都要变得蓬松起来了。   大妖怪的快乐,果然就是这么的朴实无华。 第5章   在大约四百多年前的时候,身为鬼之始祖的鬼舞辻无惨,曾不满于手底下全是杂鱼一样的工具鬼,于是决定挑选强大的人类,制造出十二只最为强大的鬼。   在生出这样的想法之后,他找到了当时世上最强大的鬼杀队剑士继国缘一……的双生兄长继国岩胜,然后一通忽悠,成功把对方拐到了自己的手底下,变成了这十二只鬼,也就是“十二鬼月”中最强的一只。   但这并不代表着,继国岩胜变成鬼就能取代继国缘一成为世上最强了。   继国缘一不是那种普通的东西,他是非常特别的、创造了在后来大大提高了鬼杀队战斗力的“呼吸法”的剑士,也是唯一一个额头上生来就拥有着火焰状的斑纹,能够看到“通透世界”的剑士。   就连他的双生兄长继国岩胜,也不得不承认缘一是受神眷顾的“神之子”。   但作为曾经被神征讨过的妖怪,阿雀实在喜欢不起来“神眷”“神之子”之类的形容。   更何况继国缘一这个人,还在和她前男友的第一次见面中就把他吓到裂成一千八百块,并且一瞬间砍碎了其中的一千五百块,   阿雀从前男友的细胞里读取这些记忆的时候,甚至把那份对继国缘一的恐惧都读取出来了。   ——这也太可怕了,不行不行。   继国缘一怎么可以比天还可怕呢?   不可以不可以。   被无惨的细胞拽进了回忆里的阿雀从对缘一的恐惧中抽身出来,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这绝对是因为前男友太怂了。   ——神之子不可能比神还恐怖。   阿雀如此确信。   另一方面,强者之所以是强者,不仅仅是单纯的实力,还要加上其他综合因素进行考量,虽然从人类的角度来说继国缘一的确是强者中的强者,但他也没能避免人类都要正视的问题。   ——寿命。   早在几百年前,“神之子”继国缘一就已经死掉了。   但真正的神却能够长存不灭,时至今日依旧令阿雀不得不缩紧脑袋。   简单来说就是,为了不让天手底下的工具人产屋敷发现她的异样,她就必须得管好自己手底下的工具鬼,履行新鬼王的职权。   前男友实在不懂得笼络鬼心,也不懂得什么叫低调朴素,平时行事嚣张(指随便制造工具鬼),生活奢侈(指随意挥霍下属们好不容易挣来的钱),以至于阿雀篡位不到一天,就开始思考丢掉这个烂摊子跑路的可能性。   但这样的话,她又面临了新问题。   其余的鬼,是直接全弄没,还是放任它们不管呢?   她要是直接把前男友的细胞全扔太阳底下晒没了,让所有的鬼失去供给来源全部消失的话,无论是鬼杀队还是产屋敷家都会对这种异样心生疑惑,也会为了确认她前男友的情况而进行调查。   不能确定这种结局会变成什么走向的阿雀放弃继续浪费脑细胞思考这种问题。   而另一种选择的结果,就算不想也肯定能知道。失去了约束也失去了控制的鬼,群聚是必不可免的,但这种倒也没什么,最怕的是群聚之后觉得自己比鬼杀队更强,过于膨胀以导致完完全全暴露在人类的世界中。   要知道,“天”之所以一直不把“鬼”放在眼里,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在普通人类的心目中,“食人的恶鬼”其实只是虚构的怪谈异闻。   “鬼”的存在从未被任何官方组织证实过,“鬼杀队”也只是私人性质的民间自发组织。对普通人来说,当然还是政/府方面的可信度更高。   关于平安时代的那次讨伐,阿雀想了很久,才觉得自己想出了最合理的解释。   ——因为妖怪存在的痕迹太明显了。明显到就连当时的圣上也承认了阴阳师的地位,并且时常派阴阳师们解决人类被妖怪所扰的问题。   大妖怪的行为无拘无束,放在人类眼里便是为所欲为,它们所经过的地方往往不会留下什么完好无损的东西——而在它们眼里,人类也和“东西”无异。   阿雀仍记得平安时代以前,她曾张开双翼在黑暗的空中飞过,人类站在地面上仰望着她,她的身形足以遮挡他们的整片天空。   有人欣喜若狂,也有人惊声尖叫,有人落荒而逃,也有人俯首叩拜。   那是她最自由的时候,也是她最快乐的时候,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没有谁能干涉她的行为,她的妖怪朋友们也一样——与其说是“人鬼共生”,倒不如说那完全就是属于妖怪的世界。   那是被妖怪所占领的“人世”。   直到“天”派出了狩猎妖怪的队伍,把“人世”还给了人类。   阿雀的妖怪朋友们都被停止在了那个属于它们的时代,只有她独自逃走了。   属于它们的世界被毁灭了,因为人类才是“人世”的主人,所以阿雀又让自己披上了人类的皮囊,不断地辗转于人类之中。   她仍可以自由地活着,也可以继续享受着人世的快乐。   这才是大妖怪的气度,能屈能伸。   阿雀如此确信,并成功说服了自己。   ——*——   诸多和室怪异扭曲地贴合在一起,便组成了奇诡而又难以用常理来解释的无限城。错位的木质地板上零散地站着从各处赶来的十二鬼月。   十二鬼月们只是收到了集合的通知,他们知道是鬼王召见,但这么多年来,鬼王还是头一次进行如此正式且大规模的召见。   很多下弦之鬼甚至是第一次见到上弦们,而其中的上弦之鬼们,互相也已经有百余年没有见面了。   这也间接导致,在十二鬼月来齐之后,他们下意识就开始找起了鬼舞辻大人的踪迹。   没有任何鬼看到了鬼舞辻大人的身影。   无限城的主人鸣女依旧抱着她的琵琶,长长的黑发遮挡了她的大半张脸,坐在比他们稍高一些的台上一言不发。   但她身旁站着的阿雀却是扫视了一圈周围,与此同时她的身上也引来了许多道视线。   作为下弦之叁的病叶以前就在员工考核时见过阿雀,知道她常跟在鬼舞辻大人身边,也曾亲眼见到过她被鬼舞辻大人随手打掉脑袋,便大大咧咧地问她:“喂!鬼舞辻大人还没有来吗?”   阿雀看着他,没有说话。   病叶觉得她的眼神有点奇怪,明明连十二鬼月都不是,就算一直以来都被鬼舞辻大人偏爱,但也不足以让他们忌惮。   毕竟鬼舞辻大人也一直都在强调,他看中的只有实力——阿雀一直都没能获得“十二鬼月”的称号就是最好的证明。   因为阿雀是个很弱小的鬼。   虽然长得很漂亮,但在鬼舞辻大人的心目中,她大概也就是个比较称心的宠物吧。   就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阿雀忽然开口了。   “比较称心的宠物吗,这是你的想法还是鬼舞辻无惨的想法?或者说,你已经觉得自己能够理解鬼舞辻无惨的想法了?”   毫无波澜的声音在这片空间中散开,落入了每一只鬼的耳中。   面容姣好的少女站在高台之上,她微微抬起下颌,金色的眸子犹如流动的熔岩。   话音落毕,站在稍低些的平台上的十二鬼月便清晰地感知到了从她身上扩散出的气息。   那是本该属于鬼王——鬼舞辻无惨的气息。   一瞬间无限城内的气氛发生了变化,她的气息覆盖了整个无限城,下弦之鬼们甚至连这样的气息中夹杂着的威压都无法抵挡,身体不受控制地伏跪在地上。   四周一片寂静,唯有她仍在说话——   “鬼舞辻无惨死了,是我亲自动的手。”   话音刚落,上弦之鬼的反应便清晰地落入了她的眼底。   上弦之壹黑死牟一言不发,异于人类的六只眼睛却紧紧地注视着她,看不出面上的表情。   上弦之贰童磨握着手中金色的铁质折扇,脸上挂着甚至可以算得上高兴的笑意。   上弦之叁猗窝座则是其中反应最正常的一个,紧缩的瞳孔和绷紧的身体完全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玉壶干脆直接钻进了壶里一副逃避现实的样子,半天狗成功与那堆下弦打成一片,唯一不同的是他还发出了“好可怕、怎么会这样、我是不是也要死了……”之类的小声哭泣。   妓夫太郎和堕姬是唯一的二为一体的上弦之鬼,他们兄妹二人共同拥有着“上弦之陆”的称号。   妓夫太郎不太在意这种事情,但他的妹妹堕姬却一直都很憧憬着鬼舞辻大人,一听到他居然死了,当场瞪大了眼睛怒气冲冲地握紧了拳头。   毕竟在她看来,鬼舞辻大人那么强大的存在,怎么可能会被眼前这个弱小又丑陋的鬼杀死呢?   堕姬变成鬼的时候只有十四岁,身为人类时她便从未体会过正常的人生,因此性格也受了她哥哥的影响,这么多年过去了仍像小孩子一样简单直白……又很扭曲。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她大声嚷嚷起来,又骂阿雀是丑八怪,鬼舞辻大人怎么可能会被她杀死。   阿雀记住了堕姬说她是丑八怪。   她冷冷地瞥了堕姬一眼,只一眼就成功让堕姬闭上了嘴。心底里油然而生的恐惧,在她那个眼神的催化下扩散到了极致。   “我不喜欢不听话的小孩子,”不知何时阿雀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她的手指摸着堕姬脸上的花纹,“也不喜欢自以为是的小孩子。” 第6章   严格来说,堕姬其实不能算是小孩子,因为她不管是年龄还是外表都不像小孩子了。   但她毫无疑问是个美人。   白皙的皮肤上缀着妖冶的花纹,头发像是雪一样漂亮。如果脾气稍微好一点的话,阿雀一定会比现在更喜欢她。   但美人总是拥有特权的,性别什么的更是无关紧要,脾气差也勉强可以接受,关键只在于她居然说阿雀是丑八怪。   阿雀不认可这种说法。   虽然妖怪的眼光,在某些时候的确和人类不太一样——在单纯的皮相之上更加吸引它们的,是另一种气质之美。   正如当初阿雀在见到无惨时的心动,更大程度上其实也是被那种独特的美丽捏住了心脏。   仿佛是在潮湿闷热的蔽处,用血液与腐肉培育出来的恶之花,就连散发出来的味道也带着阴晦与腐败。   那一瞬间她仿佛被冲昏了头脑,小小的心脏都开始因他而剧烈地跳动起来。   阿雀彻底被这朵花迷住了。   但堕姬和无惨不一样,性格还像小孩子一样的堕姬,她的美就真的只停留在皮相——而阿雀见过太多类似的美人皮相。   所以阿雀还是对堕姬生气了。   她生气的后果就是堕姬会很倒霉。听到作为末位上弦的堕姬凄厉的叫喊声扩散在无限城中,谁也没有说话。   在上弦之鬼面前,下弦之鬼连存在感也不配拥有,他们只是瑟瑟发抖地伏跪在地面上,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思考。   新上任的鬼王,比起前鬼王来说,在残暴程度上简直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阿雀的脑袋里顿时清静了许多。   下弦之鬼根本不需要花费精力,需要稍微在意一下的只有上弦而已。   好在上弦之鬼们也都因为被阿雀的杀(堕)姬儆鬼而改变了对她的看法,不得不开始正经严肃地审视着眼前这位“新鬼王”。   只不过堕姬的哥哥妓夫太郎,比起上弦之位,显然更在乎的是他的妹妹堕姬。   于是阿雀干脆把他也揉吧揉吧和堕姬丢在了一起,任由堕姬一边恢复一边缩在她哥哥的怀里大声哭泣。   上弦之鬼的末三位太好解决了,阿雀杀一次堕姬就能让他们全都安分老实起来,再也不敢插嘴半句。   而上弦之鬼的前三位中,却似乎仍有不怎么认可阿雀的存在。   比如一直没有发出声音的黑死牟,再比如握紧了拳头的猗窝座。   眼见这时候的气氛变得有些怪异,自认为是社交小能手、活跃气氛专用工具鬼的童磨,便跳上了阿雀站着的平台,张开自己的扇子笑眯眯地对其他上弦说:“这样不是也挺好的嘛……”   猗窝座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被童磨选择性忽视。   紧接着他便开始分析起阿雀上位的好处来,过程中还不忘拉踩一下前任鬼王。   比如阿雀比鬼舞辻大人更好说话,阿雀也比鬼舞辻大人更加可爱,关键是比起动不动就随便给工具鬼们下达命令的前鬼王,阿雀就没有那么多事情来吩咐。   她的要求只有一条:“不要给我惹麻烦。”   和由人类变成鬼的鬼舞辻无惨不同,作为天生的大妖怪,阿雀从来就没想过要找什么青色彼岸花,也没想过要铲除那些猎鬼人。   ——你们要杀的鬼王是鬼舞辻无惨,和我大妖怪入内雀又有什么关系呢?   完全没有关系嘛。   她的前男友为了躲避鬼杀队的猎鬼人,甚至在自己分给工具鬼血液时,就在细胞里留下了禁制——一旦有工具鬼在人类面前说出了他的信息,就会立马原地爆炸。   就算只说了个名字也是一样的下场。   但阿雀比他做得更果断,她干脆就没把“入内雀”这个名字告诉工具鬼们,而是用了“神代雀”这个名字。   虽然“入内雀”也并非真正的“名”,但如果被不识相的工具鬼把它告诉了猎鬼人,还是会给阿雀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大妖怪活着是为了自由和快乐,不是为了给工具鬼收拾烂摊子。   阿雀很是认真地问他们:“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很可惜,他们似乎不太明白。   怎样做才能算是不惹麻烦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太宽泛了。   阿雀对他们的理解能力有些失望,但还是叹着气解释道:“时代已经变啦,过去那种强者可以为所欲为的时代已经不复存在了。”   虽然作为工具鬼待在前男友的身边,但对于人类世界的变化,阿雀依旧掌握得清清楚楚。   就拿大部分上弦之鬼所诞生的江户时代来举例,那时候的武士们腰间别着刀剑,路上和别人撞了一下都可以用“你冒犯了我”这样的理由向人家拔刀。   “但是现在就完全不可以了,”阿雀很认真地对他们说:“因为自从明治维新颁布了禁刀令之后,就算只是别着刀在街上走着,都会冒出来一群巡警把你摁在地上叫你不许动。”   一瞬间周围的气氛变得更加奇妙了,就算是下弦之鬼脑袋里也冒出了许多问号。   人类世界的规矩和他们鬼有什么关系嘛,他们连人都吃了,还要管禁刀令?   更何况……现在整个无限城里只有一个人带刀。   明明是战国时代出生的黑死牟有被内涵到。   读取到他们脑袋里“吃人”这个词语的阿雀更加严肃了,“科学的时代已经来临了,‘鬼’这种东西本来就很不科学,如果不科学到了一定程度肯定会被科学化处理……”   虽然处理的方式本身就很不科学。   阿雀就对此深有体会。   毕竟她和她的妖怪朋友们,当初就是因为太不符合当时的时代发展观念而被处理掉了。   想起来实在有点心酸。   要是因为同一个原因被讨伐两次,那也实在太凄惨了。   “所以我们得低调。”阿雀循循善诱,秉持着自己作为好心前辈的教导之情,自认为很温柔地对他们说:“这种事情慢慢来就好了,一开始不习惯也没有关系……”   就在工具鬼们觉得阿雀似乎真的比前鬼王要好一点的时候,他们听到了她接下来的话。   她说:“反正鬼舞辻无惨的下场你们也都知道了,不听话给我惹麻烦的东西,就全下去陪他好了。”   ——*——   阿雀觉得自己大概天生就是当鬼王的料。   虽然她手底下的鬼大部分都脑子不太好使,但只要稍微解释一下,再稍微教育一下,其实也还有抢救的余地。   选择性忽略了自己在第一次召集十二鬼月时就打爆了说她坏话堕姬、揉碎了她的妹控哥哥,踩住了试图为前任鬼王报仇的猗窝座……   阿雀觉得自己还挺有领导者天赋的。   “我做得怎么样?”   在挥挥手让十二鬼月退下时,阿雀像是没有读取到他们的心思各异,只是随口说了一句童磨稍微留一下。   受到了新鬼王“偏爱”的童磨在其他工具鬼眼里的形象,顿时就跟以前待在前任鬼王身边的阿雀差不多了。   区别只在于童磨现如今展现出来的实力,远比当初没有撕破伪装的阿雀要强得多。   这位在上弦之鬼中实力排行第二的工具鬼将自己的扇子合起来,笑容灿烂地摸着阿雀的脑袋说:“做得超级棒哦!”   阿雀顿时信心大增,甚至没有计较他这种以下犯上的行径。   毕竟时代已经变了,阿雀也不再是跟在鬼王身边无名无分的工具鬼了,她取代了前任鬼王成为了新的鬼王,自然也应当取代他在“鬼”中的地位。   在鬼舞辻无惨面前,从来没有任何工具鬼敢试图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脑袋上。   阿雀以前倒是想过,她看着那头漆黑微蜷的短发,心底里以下犯上的念头随时都要蹦出来。   但这样的想法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就被她的前男友读取到,并且回以冷冷的视线,令阿雀刚想抬起来的手就这样被他的眼神压了下去。   想起了过去的事情,阿雀忽然也抬起了手,将自己的手掌放在童磨的发顶。   虽然平时的行为举止总像小孩子一样天真活泼,但童磨变成鬼的时候就已经二十岁了,身形比阿雀高大许多。   她摸着童磨脑袋的时候,是踮起脚的。   童磨先是愣了一下,漂亮的彩色眸子里很快又浮现出笑意,他弯下腰来,低下脑袋将脸凑到阿雀眼前。   童磨的头发和无惨完全不一样,不止是长度,也包括一些其他的方面。   发梢往外翘起的弧度从表面上来看甚至有种锐利的感觉,但摸起来却很柔软。   阿雀捏了捏他的发尾,又将手放在了他头顶那块如泼血般的红色上。   大概是她的手掌在这块地方停留的时间稍微有些长了,童磨歪了歪脑袋:“阿雀在想什么?”   闻言阿雀很诚实地告诉他:“我在想,无惨的头发摸起来会是什么感觉。”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童磨微微眯起了眼睛:“我以为你不会再想提起他的名字了。”   阿雀眨了眨眼睛。   童磨忽然问她:“阿雀为什么要真的杀了他呢?”   毕竟刚才她对其他不服气的上弦,也只是表面上的“杀死”,而非彻底终结对方的性命。 第7章   众所周知童磨是个很烦人的工具鬼,具体表现在总是喜欢不分场合地插话,以及不辨时宜地提问。   以前鬼舞辻无惨和其他上弦之鬼讨厌他,也大多是这些原因。   不同的工具鬼有不同的用处,阿雀也没指望童磨能做到真正的完美,毕竟她眼里的童磨,最大的功能也就只有当树洞。   正因如此,阿雀并没有打算真的给他解释清楚其中的前因后果。   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解释起来太麻烦了,其中大概还牵扯到了一些“因果”之类的奇怪要素加成。就好像阿雀自己有时候也不太能想明白,为什么以前每次她见到前男友的时候,脑子都会自动进行降智处理。   比如看到他的脸就只能想到他长得真好看,听到他的声音就只能想到他声音真好听,甚至连他那些屑里屑气的行为,都会被加上超厚的滤镜,剔除掉所有令人生厌的情绪,只剩下“可爱!”这一想法。   以至于阿雀回忆起前男友的时候,百分之九十九的大脑都被“我可以!”这一印象所占据了。   唯一一次完完全全清醒的时候,大概也就是篡位时短暂的片刻。   当她和无惨一起站在太阳底下,灼热的阳光照射在他们身上时,阿雀忽然有种这么多年来头一次真正看清楚他的错觉。   猩红的瞳眸紧紧地注视着她,那里面燃烧着火焰——是名为“仇恨”的火。   ——傲慢、胆怯……又脆弱。   这就是剩下百分之一的印象。   回忆起了那个瞬间,阿雀一脸坦然地看着童磨,理所当然地说:“因为我玩腻了。”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解释太真了,简直无懈可击。   不过真是真的,屑也是真的,童磨就一脸被她的屑所震撼的表情,睁着圆圆的七彩眼睛呆愣在原地。   阿雀愉快地拍了拍他的脑袋,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让鸣女把自己送离了无限城。   ——*——   每次都被用完就扔,童磨已经对自己是个工具鬼这点有了明确的认知,但他还是习惯性地抱怨了几句,被送回寺庙时还要对鸣女说阿雀真的好狠心哦。   听到这话的鸣女想起了几小时前自己亲眼所见的场景,身体明显僵了僵,心有余悸地抿紧了嘴唇没有搭话。   比起童磨,鸣女才真正有资格评价这位新鬼王究竟有多狠心。   作为亲眼目睹了新鬼王篡位全过程、并且是唯一一个见到了她妖怪形态还活着的工具鬼,阿雀在将无限城撕了个口子把无惨揪出去的时候,鸣女的心态就彻底崩了。   比起和无良的前任老板一起晒太阳,她还是更想待在自己的无限城里。   这也导致阿雀在把无惨晒没了之后,只是站在鸣女面前盯着她看了半分钟,鸣女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跪在新鬼王脚下向新鬼王投诚。   那时候阿雀还在心底里感叹着前男友真是太失败了,她都还没开始威逼利诱,鸣女就已经倒戈了。   而接下来十二鬼月的反应则更加充分地证明了她前男友的失败,连地位仅次于他的十二鬼月都在第一天承认了新鬼王的地位,就更不要说其他的工具鬼了。   其实在阿雀看来,工具鬼根本就没有话语权,它们不需要有自己的野心,甚至连思考的能力都不需要。   真正合格的工具鬼,只要记住“听话”这一真理就足够了。   和前男友那种不断逼迫着工具鬼们吃人来变强,以获得更加强大的工具鬼的想法不同。阿雀自己都不吃人,自然看不起那种依靠吃人来变强的工具鬼。   真正的强者当然应该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力量,而不是用这种投机取巧的歪门邪道。   为了让自己的新政/策传达到基层,显然要从基层中选取一些代表来作为传话工具,毕竟十二鬼月完全不屑于和低级鬼们打交道,想靠他们传话简直做梦。   但她在跟随便叫来的一群工具鬼说明自己的想法时,却立马读取到了对方的反应。   工具鬼在脑海中质疑她也吃人这一问题。   阿雀不想解释,解释这种问题实在太麻烦了,而且低级工具鬼没有让她解释的资格。   于是她烦躁地捏碎了生出这一想法的工具鬼,然后对剩下的、身上溅满了红色粘稠液体的工具鬼们说:“这样能明白了吗?”   工具鬼们连连点头,表示他们完全明白。   虽然他们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明白了什么。   阿雀对没脑子的工具鬼向来很体谅,于是为了让他们能更加老实且有意义地活下去,她让堕姬把手头上能拿出来的钱都给她。   堕姬感到很茫然,因为她完全不明白自己的钱为什么忽然和低级鬼们的“生存意义”产生了联系。   只可惜她的脑子不足以支撑她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考,她只知道,如果不听阿雀的话,阿雀就会很生气。   自从被阿雀打爆了一次,又看着哥哥被阿雀揉碎了一次之后,堕姬就对阿雀产生了心理阴影,一想到她都会下意识地害怕起来。   所以在阿雀让她掏钱的时候,堕姬虽然很不情愿,可还是迫于对阿雀的恐惧,把自己这些年当花魁时攒下的钱全部拿出来了。   当阿雀看着这笔巨款沉思时,鸣女鼓起勇气问道:“您……要用这些钱来做什么呢?”   在阿雀身边待了一段时间之后,鸣女对阿雀的恐惧也慢慢褪去了一部分。   一般情况下,只要不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惹她生气,阿雀的脾气其实比前鬼王要好很多。   尤其鸣女是女性的鬼,大概也有天赋加成,她敏锐地注意到,阿雀似乎对女鬼会更加宽容些。   自她上位之后,她也就打爆过堕姬这一个女鬼——还是因为堕姬骂了她丑八怪。   阿雀托着下巴,一脸严肃地对鸣女说:“我们买家医院吧。”   这是阿雀认真思考之后做出的决定。   虽然她的命令可以起到一定的限制作用,但鬼吃人是天性,前男友作为鬼王都没能彻底改掉这一天性,更不要说那些低级鬼了。   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有稳定且安全的食物来源,这样才能一劳永逸。   鸣女被阿雀的小天才想法震撼了,也被她表面凶残内在温柔的本质感动了。   试问以前的鬼王鬼舞辻无惨会为她们考虑到这种地步吗?   不,他只在乎工具鬼们有没有变强,才不会管工具鬼们到底想不想去袭击人家吃人家全家。   读取到鸣女思想的阿雀也被自己感动了。   阿雀心想,我果然天生就是当鬼王的料。   上位不到一个月就把所有工具鬼都安排得明明白白,鬼舞辻无惨他能做到吗?   他当然不能!   阿雀膨胀起来了,她膨胀的结果就是让鸣女找来了以前帮鬼舞辻无惨打理生意的工具鬼,然后让他去安排这件事。   前男友也在人类世界开了公司,但经营的却是贸易相关,阿雀不知道前男友懂不懂如何经营,反正她对这种东西是一窍不通。   这时候手底下工具鬼的用处就体现出来了,要是鬼王什么都能自己做,那还要工具鬼有什么用呢?   真正的鬼王,当然应该是优雅地待在无限城里,轻描淡写地下达命令,然后等待着工具鬼传回料想之中的结果才对。   而虚假的鬼王却要为了在人类世界里的生意和人脉,甚至亲身跑去勾引大公司老板的女儿。   嗐。   一边独自喝酒,一边听着鸣女弹琵琶的阿雀叹了口气,总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还是缺少了一些什么。   她左思右想,在鸣女因为听到她频频叹气,紧张得弹错了好几个音之后,终于想明白了。   作为一个鬼王,她的生活实在过于朴素了。   甚至可以说,成为鬼王之后甚至比以前过得更加无聊。   毕竟以前还有前男友可以缓解无聊。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就不由得想到了另一个可以缓解无聊的工具鬼,招招手让鸣女先停下琵琶。   “去把童磨叫过来……算了,直接把我送去万世极乐教吧。”   以往前男友没空陪她玩的时候,阿雀也会自己去找童磨玩。不得不说,万世极乐教的确比无限城有意思多了。   虽然从逼格的角度上来说还是无限城更高一点,但空空荡荡完全没有其他鬼的无限城,就算装逼也没有工具鬼捧场。   但当阿雀高高兴兴地跑到童磨的寺庙,打算和他快乐一下的时候,看到的却是正在给教徒们当树洞的教祖。   阿雀半趴在门缝上,从缝隙里看着童磨一边落泪一边安抚着教徒,哭着说出“好可怜”、“你一定能够前往极乐”之类的话。   这里就不得不称赞一下童磨的称职,该认真工作的时候从来不偷懒,哪怕日复一日地做着同样的事情说着同样的话,也从来不会在表情和语气上有任何敷衍。   真是太努力了。   简直和她前男友为了活下去一样努力。   在阿雀心生感慨的时候,童磨也打发走了面前的教徒,从莲座上跳下来,拉开了阿雀趴着的障门。   他笑容灿烂地把眼前的阿雀抱进怀里,用自己的侧脸蹭着她的发顶。   阿雀听到了从头顶传来的声音,童磨说:“我还以为阿雀以后都不会来找我了呢……” 第8章   阿雀一直觉得自己和童磨之间的关系还算亲近,毕竟他们也是掰头的情谊。但她同时也知道,童磨和其他的工具鬼不太一样。   在他还是人类的时候,他就无法体会到人类的喜怒哀乐,也无法理解人类的悲欢离合。   但这并不代表童磨就和其他人格格不入,因为他同时又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顺着大人们的话,对他们说些他们喜欢听也愿意听的内容。   他就这样依靠着自己的聪明机智和灵活变通活到了二十岁,然后被鬼舞辻无惨变成了鬼。   无论是当人还是当鬼,对童磨来说都没什么区别。所以无论鬼王是无惨还是阿雀,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童磨是个没有心的鬼。   阿雀虽然一般都是馋身子,但她同时也还是想走心的,就拿前男友来说,虽然他看起来好像不怎么在乎阿雀,但阿雀还是愿意相信,自己在前男友心目中是有那么一点点特殊地位的。   要不然的话,前男友也不会把她留在身边几百年。   但童磨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没法走心,就算阿雀说想要他的心,那最大的可能也只会是童磨一脸高兴地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甚至还可能会对她说这还热乎着你要不赶紧尝一尝。   一想到这里,阿雀就表示拒绝。   她刚把脑袋从童磨怀里抬起来,额头上立马就有东西贴了过来,流溢着稠艳光泽的七彩眸子近在眼前。   和前男友那种艳丽狭长的眼形不一样,童磨的眼睛更圆些,再加上他总是一副活泼的样子,看起来更有一种年少天真的感觉。   童磨将自己的额头贴在阿雀的额头上,看着她因惊诧而睁大了眼睛,他笑了起来,手指从她的指缝间插/入,握着她的手掌。   “阿雀是来做什么的呢?”   她原本是想来做什么,已经不重要了,童磨很显然也不在乎她的来意,就像他也从来都不在乎那些信徒们究竟为何而来。   他只是按捺不住地想要开口说话而已。   童磨一直有着奇怪的思维方式,在他看来,不说话就会被忽视,被忽视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会被人遗忘,所以他认真地听着所有人对他说的话,把所有人都记在自己的脑子里。   而这也是阿雀最认同的一点。   在她所诞生的时代,人类、妖怪、神明,所有的东西交杂在一起,就连空气中都氤氲着彼此的气息。   绝大多数的神明,其实都是从人类的信仰中诞生的,记得祂们的人类越多,祂们的力量就越强大。虽然童磨并不觉得神明是真实存在的东西,但他的想法却很巧合地贴合着这一事实。   就算是神明,也不一定都是善神,即便做出来的事情所代表的是“恶”,这样的神明也是真实存在的。这就是所谓的“祸津神”和“祸崇神”。   如果童磨生得再早一些,受到足够多的供奉,拥有足够多的信仰,死在阿雀所诞生的那个年代,或许也能成为“神”的一员。   童磨听到了这种说法后贴着她的脸笑道:“我一直都觉得,大家都是笨蛋,竟然会相信神明这种东西是真的存在的,还觉得我是神明的使者,能够听到来自高天原的声音……”   “但是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才是笨蛋呀,”童磨的眼睑微微垂了下来,他稍稍直起身体,半低着脑袋望着阿雀,声音轻轻的:“他们是对的,神明是真实存在的,是因为阿雀我才明白的,所以他们说的极乐世界,也是真实存在的吧?”   阿雀习惯了他平日里那种随随便便的样子,却不适应他现在这种专注认真的样子,她伸手推了推童磨,试图往后退开。   但她就站在墙角,这样一退反而让自己彻底没了后退的位置,后背抵着墙角,童磨的身形彻底将她压制在了那个角落里。   意识到这时候的气氛忽然朝着某种奇怪的方向发展之后,阿雀当场愣在了那里。   虽然是因为无聊才来找童磨玩,但一来就玩得这么刺激,中间没有一点点过渡和适应的时间,这就有点顶不住了。   于是阿雀一脸正直地按住了童磨的脸,严肃地对他说:“不搞!”   ——*——   阿雀是个正经的鬼王。   正经的鬼王是不会和下属乱搞的,尤其她还是刚上位不久的新鬼王。   前鬼王的下属这么快就想爬新鬼王的床,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来说新鬼王都不该接受。   一旦接受了,恐怕就会让其他工具鬼也觉得新鬼王来者不拒,这种事情要是传出去,以后类似的案例只会越来越多。   这样绝对不可以。   阿雀很严肃地思考了一番,觉得自己实在是机智又果断,一定不会步前男友的后尘。   于是为了证明这一事实,她决定走进基层,去视察一下工具鬼们平日里究竟都在干些什么。   这里可以供她选择的对象实在太多了,不过普通的工具鬼没什么看头,那最好就是从十二鬼月里选,下弦在换位的那天就被震慑得极其安分,所以还是应该从上弦里面选视察对象。   想到这里的时候,阿雀也想起来了自己之前为了买医院拿走了堕姬的积蓄。   虽然在阿雀看来,工具鬼的钱就是她的钱,但堕姬大概还是没能达成这样的觉悟,所以无论是掏钱之前还是掏钱之后,她都觉得那是她自己的钱。   思想觉悟有待提高。   但思想觉悟它不会自己提高,尤其无论是堕姬还是妓夫太郎,他们的思想觉悟都不太高。   所以阿雀决定亲自去帮助他们,让他们明白,阿雀并不是只会随便花下属钱的屑鬼王,而是为工具鬼们操碎了心的好鬼王。   ——*——   吉原花街。   蒙蒙的细雨降落下来,却没有阻拦住任何人的脚步,在这片游女艺伎们聚居的地方,从来都没有沉寂下来的时候。   京极屋的老板娘三津刚从花魁蕨姬的房间里出来,京极屋的女孩子们一般都不敢在这种时候和她搭话,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老板娘这时候的心情一定很糟糕。   以前的京极屋其实在吉原并不出名,直到前两年来了一个名叫“蕨姬”的美人,她的美貌就算放在吉原这种美人如云的地方也足以睥睨众人,所以没过多久,她就成为了京极屋的“花魁”,并且让京极屋在吉原名声大振。   但蕨姬花魁虽然长得很美,性格却十分恶劣,几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打骂京极屋的其他女孩子是常有的事情,就算是对待自己的“秃”,也就是花魁亲自挑选的,在自己年纪增长后继承自己花魁位置的孩子,也从来不会心慈手软。   老板娘虽然对蕨姬花魁的行为颇有微词,但为了保住这棵摇钱树,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时不时还要帮她掩瞒事实。   但蕨姬花魁可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对她多出半分敬意,反而因为有人帮自己善后,行事从不会有半分收敛。   京极屋的女孩子们一看到老板娘从蕨姬花魁的房间里出来,就知道她肯定又是受了蕨姬花魁的气了。   但今天却有一件事情,不得不让人在这种时候拦住老板娘。   被拦住的老板娘三津皱着眉头,脸上隐约还能看出怒意,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美人,只是再美的美人都会有年老的时候,更何况是吉原这种地方。   听完游女说的话,老板娘愣了一下,“你是说,蕨姬的姐姐来我们这找她了?”   方才和蕨姬之间发生的不快被新消息所取代,在见到游女点头之后,老板娘下意识问道:“长相如何?”   “很漂亮……”   游女回忆起那双金色的眼睛,她在听到对方说是蕨姬花魁的姐姐时,第一反应就是觉得她和蕨姬花魁一点也不像。   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   老板娘并不在意她们姐妹长得像不像,她在意的只是对方为何而来。   这个问题游女也已经问过了:“她说,是因为现在家里没有其他人了,所以只好来投奔妹妹。”   花街里的女孩子,绝大部分都是穷人家出生的孩子,姐妹都在花街的情况也并不罕见,只是蕨姬花魁也来了京极屋好几年了,当初她是自己找上门的,老板娘也从来没听过她还有姐妹。   想到这里,老板娘又问游女她现在在哪里,得到了还在门口等着的回答后,她又确认了一遍:“她真的说自己是蕨姬花魁的姐姐?”   虽然对此将信将疑,但老板娘还是决定先见见对方,再来考虑要不要带她去找蕨姬花魁。   ——*——   以“蕨姬”之名隐藏在花街之中的堕姬,凭借着自己的美貌一直过着随心又张扬的生活。   一直以来,堕姬都以自己的美貌为傲,毕竟当初鬼舞辻大人也称赞过她的美丽,甚至用了“最美”这样的形容。   所以堕姬以前就很不明白,为什么鬼舞辻大人不选自己而选阿雀。   不愧是鬼舞辻大人,连想法都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然而就是这样的鬼舞辻大人,却在不久之前被杀死了,并且杀死他的,还是堕姬以前最看不惯的存在。   但堕姬没法在阿雀面前发泄自己的不满,因为阿雀会把她捏碎,所以她只能憋着这份不满,将情绪迁怒到京极屋的人身上。   但就在她冲老板娘发完火把她赶出去没多久的时候,障门又被人敲响了。   门外的老板娘对她说,她的姐姐来找她了。 第9章   虽然一直都被哥哥妓夫太郎说脑子不太好使,但堕姬从来都不同意他的说法。   因为平时在吉原花街活动的时候,每次都是她在人前露脸,哥哥从来都是躲在她的身体里,只有在她被猎鬼人发现,需要打架的时候才会从她的身体里爬出来。   毕竟他们兄妹之间的分工一直都很明确——妹妹负责好看和划水,哥哥负责打架和护短。   阿雀对他们的分工没有任何异议,也对她将自己隐藏在花街里,假装成花魁的行为不做任何评价。   就算是工具鬼也可以有自己的兴趣爱好,阿雀作为一个开明的鬼王,当然不会干涉这种小事情——前提是工具鬼不会因此给她惹麻烦。   但前男友在位的时候,实行的是和阿雀截然不同的管理措施。在他看来人类都是食物,就算是猎鬼人也一样,所以一直以来都鼓励手下的工具鬼们吃得越多越好,甚至还骗小孩子说,吃得越多就会长得越漂亮。   所以堕姬这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小孩子真的相信了。   她一直都以自己的美貌为傲,也一直都牢牢地坚信着鬼舞辻无惨的“食补”言论,所以多年来躲藏在花街里,把自己的同行们当储备粮。   众所周知如果一开始就进入了某种思维误区,那么要想改变自己的想法就会变得格外困难,在阿雀看来,堕姬现在就处于这样一种状态。   她习惯了为所欲为,也习惯了吃人之后还受到夸奖,所以哪怕阿雀已经上位了,堕姬的想法也还停留在前鬼王在位的阶段。   但不得不说的是,时代真的已经变了。   阿雀本来就很心酸了,这种时代就算是她自己都没法为所欲为,那她手底下的工具鬼怎么可以比她还要嚣张呢?   不可以不可以。   所以在堕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她的顶头上司,新任老板,就这样出现在了她的房门口——还是以“蕨姬的姐姐”这样的身份。   堕姬这时候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一百个猎鬼人的“柱”站在自己面前一样,面部管理彻底失控。   ——*——   事实证明美人就算是面部管理失控也比普通人好看很多,尤其堕姬还是在整个吉原花街都广受吹捧的美人。   所以哪怕她在看到阿雀的一瞬间就仿佛要裂开来一样,落在老板娘三津的眼里也只会觉得她是因为见到了自己的姐姐,所以情绪过于激动了。   堕姬激不激动阿雀不知道,但老板娘三津大概是挺激动的,毕竟好几年了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蕨姬花魁露出这种表情,总算是让她有点正常人的样了。   要知道,这几年来整个京极屋的所有女孩子都饱受蕨姬花魁的摧残,老板娘甚至一度觉得这个蕨姬花魁简直不是人。   虽然老板娘想的也没有错吧,但以正常人的思维来说,大家也很难会把在他们看来只是传说生物的“鬼”和蕨姬花魁联系在一起。   尤其现在她的“姐姐”还过来找她了,就更让老板娘觉得,蕨姬花魁应该只是性格有点扭曲。   所以在阿雀表示自己想和妹妹单独相处一会儿的时候,老板娘很是善解人意地退了出去,然后帮她们关上了房门。   偏见是种很神奇的东西,尤其在堕姬眼里,阿雀还是长期玩弄她最尊敬的鬼舞辻大人的感情,篡了她最尊敬的鬼舞辻大人的位,随便使唤她最尊敬的鬼舞辻大人的下属的混蛋。   所以阿雀现在说出来的每一句话,落在堕姬耳朵里都被加上了一堆奇奇怪怪的属性。   反正就是令鬼害怕。   在门被关上的瞬间,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个的时候,堕姬更是清晰地体会到了京极屋其他女孩子面对她的时候那种感觉。   她怕死了!   就好像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喊着“害怕”,让她扑通一下就跪在了阿雀的面前。   虽然以前面对鬼舞辻大人的时候也是这副样子,但那时候比起害怕更多的还是恭敬,自愿下跪和被迫下跪的感觉当然是不一样的。   所以堕姬就算很害怕,也还是很心不甘情不愿。   阿雀读取到了她的想法,也读取到了堕姬在心底里把她和前男友作比较,尤其比出来的结果还是前男友比她更好。   前男友很会洗脑是不假,前男友很有魅力也是不假……阿雀想着想着,忽然就觉得自己悟到了真相。   美人总是能让人念念不忘——尤其是已经死掉的美人。   阿雀一本正经地和堕姬分享自己悟出来的道理,并对她说:“要是你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总做些让我讨厌的事情,那也可以用这种方法来把自己变得没那么讨厌,明白了吗?”   堕姬:“……”   虽然很想说自己不明白,但看着阿雀的手放在自己的头顶,她就有种阿雀想揭开她脑壳的错觉。   所以堕姬点头说她完全懂了。   阿雀把她从地上拉起来,顺手帮她整理了一下和服,以往她也常帮前男友穿衣服,所以这项技能掌握得还算熟练。   但当她对上堕姬的视线时,竟诡异地从里面看出了几分受宠若惊的感觉。   阿雀似乎明白前男友平日里都是怎么骗小孩子的了。   堕姬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立场太不坚定,怎么可以因为阿雀给她理了理衣服就觉得她也挺好的呢,这种想法实在是太对不起鬼舞辻大人了。   虽然鬼舞辻大人已经不在了,其他的上弦也都叛变了,而且大家都没有要给鬼舞辻大人报仇的意思……   就算不去读取堕姬的想法,阿雀都能从堕姬的表情看出她在想些什么,但这种能当着她的面想念前鬼王的工具鬼,不管怎么看都不可能真的搞出什么事情来。   想到这里,阿雀看向堕姬的目光都多出了几分怜爱。   ——*——   为了让自己能对下属的钱来之不易有明确的认知,不养成随便花钱的坏习惯,阿雀决定在花街待一段时间。   其实也是因为每天从不知道多少平米的无限城醒过来实在太无聊了,难怪前男友总是要出门去和人类玩。   前男友和堕姬的关系如何阿雀并不清楚,但阿雀自认为她和堕姬的关系已经好起来了。   就拿这段时间的相处来说,虽然阿雀是以“蕨姬花魁的姐姐”这样的名义进入了京极屋,但因为没有受过任何训练,所以老板娘原本的打算是让她先和其他的艺伎一起练习。   可这样一来,她和蕨姬花魁就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了。   堕姬听到这样的安排,还没来得及狂喜,手背上就覆上了一只手掌,紧接着阿雀搂住了她的肩膀,将脑袋贴在她的肩头上,用柔柔弱弱的语气对老板娘说:“可是我和妹妹分别数年……好不容易才再次相见……”   说话时阿雀还流露出一副潸然欲泣的表情,就好像真的是这么回事一样。   堕姬当时就很想骂人。   但是她不能骂人,不仅是不能骂阿雀,也不能在阿雀面前骂老板娘,上次她管三津叫“老太婆”的时候,就被阿雀给盯得头皮发麻了。   但实际上阿雀只是很震惊她的说话方式,不是说好的当花魁是要经过严格的训练和筛选的吗,怎么连老板娘都敢骂还能当花魁?   不过阿雀的心里活动再多,堕姬也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只知道自己每次骂人之后都会被阿雀用意味不明的眼神盯着,以至于后来人之前都要先下意识看一眼阿雀。   然后在她幽幽的注视下闭上嘴巴。   所以当老板娘被她们的“姐妹情深”打动之后,善解人意地将阿雀安排成了跟在蕨姬花魁身边的“新造”。   那一瞬间堕姬感觉自己被现实勒紧了脖子,简直就要喘不过气来了。   事实上老板娘也是因为注意到了这位蕨姬花魁似乎很听“姐姐”的话,而且会在姐姐面前收敛约束自己的行为,所以才做出了这样的安排。   老板娘对这样的安排满意了,阿雀也对这样的安排满意了,但化名为“蕨姬”的堕姬,却对这样的安排一点也不满意。   她早就习惯了看谁不顺眼就打谁,一有不顺心就骂人,以前鬼舞辻大人还是鬼王的时候,就从来都不会管她这种小事。   堕姬又开始怀念起鬼舞辻大人在位的时候了。   但也仅限于想想而已。   她看着趴在窗边望着楼下街道的阿雀,流下了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被压迫的泪水。   “不过来看看吗?”   就在堕姬默默落泪的时候,趴在窗边的阿雀转过头来对她说:“是花魁游/行哦。”   虽然对阿雀看到什么还记得叫自己一声感到有些高兴,但花魁游/行这种东西,堕姬其实一点也不感兴趣。   ——反正也不会有比她更好看的花魁了。   堕姬十分骄傲地想。   所以她就很搞不懂为什么阿雀宁愿看街上的花魁也不看她这个花魁,明明她就站在阿雀的面前嘛,不是还看得更清楚?   读取到了这一想法的阿雀发出了意义不明的长音,她托着自己的下巴,手臂搭在窗边,目光落在街道中央被簇拥着的女人身上。   阿雀说:“她身上有种很特别的味道。” 第10章   堕姬下意识问她是什么味道。   阿雀很是认真地思考起来,说:“是很特别的、又很罕见的那种。”   让她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人世与彼岸交叠的逢魔之时,稠红艳丽的晚霞落在那个人类的脸上,空气浑浊而又颓靡。   今天虽然还没到黄昏,但因为上午下了雨,厚重的阴云将天空严严实实地遮挡着,空气湿重而又昏沉。   她显然是陷入了回忆里,所以捧着脸露出与天气毫不相符的梦幻般的表情,就连眼睛里,也仿佛正在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   如果看到这幅画面的是鸣女或者童磨,一定能立马反应过来,阿雀又是沉浸在了她心心念念的那份恋情里。   ——即使这份恋情的另一个当事人已经不在了。   但这时候站在阿雀面前的是堕姬,而堕姬无法理解。   不仅仅是因为堕姬虽然一直被人吹捧着美貌,却从来没有真正地谈过恋爱,也是因为她对阿雀的偏见太深了。   百余年来都是一样的印象,又怎么可能在几天内彻底转变。   堕姬第一次见到阿雀是在无限城,那时候她和哥哥刚升级到十二鬼月的队列,不过只是在下弦之鬼中摸了个尾巴。   阿雀则是比他们兄妹更早变成鬼,因为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跟在鬼舞辻大人的身边了。   可百余年过去了,堕姬已经成为了上弦之鬼,阿雀却仍然连十二鬼月的尾巴都没能摸到。   说实话,堕姬一直都很看不起她。   直到前些时候仍是如此。   堕姬觉得,鬼舞辻大人应当喜欢更加强大的鬼——比如她这样的,强大而又美丽的鬼。   但当她颇有些洋洋得意地想到这里时,阿雀却揉了揉她的脑袋,冷酷而又残忍地对她说:“但你也不是最美的嘛。”   一不留神又被读取到心理活动的堕姬脸都要扭曲起来了。   为了阻止她露出更难看的样子,也是为了让她知道年轻人不要太骄傲,阿雀决定用事实来告诉她真正的美人该是什么样的。   所以她搂着堕姬的脖子把她勾到了窗边,下方人群簇拥着的花魁梳着繁琐的发型,身上的十二单衣华美如层层绽开的花瓣。   那一瞬间她仿佛是感受到了什么,在千万道投向她的目光中,恰恰回应了来自她们的目光,或者说,是回应了阿雀的目光。   在对方抬起头望向自己时,阿雀对她露出了笑容。   也不知是不是阿雀的错觉,下方的花魁脸色似乎变了变,因为那样的变化稍瞬即逝。再细看时只能看到她姿态衿雅地迈出外八字的花魁步,身后的秃和新造手中捧着珠宝与华服。   但那些艳丽华美的外物却都在她的美貌下黯然失色,就算是堕姬,在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也怔然了半秒。   紧接着在心底里升起的是无法遏制的怒意,作为整个吉原花街中最美的花魁(自认为的),堕姬绝对不允许有任何比她还要美丽的女人活在这里。   她甚至差点忘记了阿雀还在身边,又向往常那样情绪上头,攥紧了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窗柩。   手底下瞬间多出了一个坑。   但她的怒意都还没能完全浮现在脸上,就忽然被阿雀掰过脸来,阿雀的脸上浮现出了那种做作的鬼王专属冷酷表情。   她说:“三分钟,我要这个女人的全部信息。”   堕姬:“……”   你不对劲!   阿雀才不管堕姬觉得她对不对劲,反正在看到那个花魁的时候,她就有种自己的新恋情又要开始了的感觉。   在兴高采烈地向堕姬描述那种心脏扑通扑通跳动起来的感觉时,堕姬露出了一种难以描述的表情。   她不留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然后被阿雀清楚地捕捉到了这个小动作。   阿雀捏着她的后颈皮发出了不满的声音:“你对我的眼光有什么意见吗?”   堕姬完全没有意见……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就算她不喜欢阿雀,但这也并不代表着阿雀可以否认她作为花街第一美人的事实。   虽然刚才那个女人也的确很好看,但要是认真比较一下当然还是她比较好看……   想到这里的时候,堕姬猛然间反应过来了。   如果阿雀觉得她比较好看的话,那她不就也有可能会被看上吗?   这种事情……   “这种事情当然是不可能的。”   阿雀义正言辞地打断她的思考,一脸正直地说:“我对小孩子不感兴趣。”   “可是你以前也对女孩子不感兴趣啊!”   堕姬的话完全没过脑子就蹦出来了。   说完之后看着阿雀面无表情的脸,堕姬才开始后悔自己怎么就说出来了。   虽然在心底里想也会被读取到,但说出来和没说出来……好像最后的结果也差不多哦?   所以为什么要有能读取别人想法这种能力嘛,简直太过分啦。   由于堕姬的心理活动实在太多了,所以阿雀也不想槽她,她只是对堕姬的思想居然这么局限感到有些失望。   “我没说过女孩子就不可以啦,我们不介意这种事情的。”   不仅是阿雀,她以前的妖怪朋友们也都是这样。   性别这种东西完全不需要讲究,反正妖怪可以随便转换自己的性别,就拿玉藻前来说,以前超多传说里都说他是女性,但其实他也和人类的巫女结过婚生过孩子。   “只要是为了喜欢的人,不管是变成男性还是变成女性都可以哦。”   阿雀支着脑袋,大半个身子都靠在窗边,在堕姬的挣扎下她终于放开了堕姬的后颈皮,望着那个女人的背影说:“因为这就是爱呀。”   但堕姬不懂什么是爱。   阿雀失望极了,果然和小朋友一起玩就不该谈这种深入的话题,于是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对堕姬说等你长大就懂了。   虽然阿雀一脸深沉地叹气的样子有些唬人,但堕姬还是觉得自己好像被随便应付了。   不过老板应付员工不能叫应付,只能叫关怀下属,而老板吩咐任务也不能叫找人干苦工,只能叫委以重任。   所以阿雀把打探对方消息这样的重任委托在了堕姬的身上。   堕姬很想说脏话,但她正在改说脏话这个坏习惯,问就是阿雀在感受了她不说脏话的样子之后,觉得她说脏话的样子太难看了,所以命令她改了。   感觉自己愈发不自由的堕姬生气了。   在阿雀被老板娘叫去帮忙的时候,关上房门的堕姬哭哭啼啼地把哥哥妓夫太郎从自己的身体里放了出来,委屈地哭诉着阿雀实在是太过分了。   “哥哥!人家被欺负了嘛!!!”   作为哥哥的妓夫太郎不仅要注意不被阿雀读取到他们这边的对话,同时还要安抚妹妹的情绪。   他一脸为难地摸着自己的脑袋,本来就不怎么好看的样子更是因为苦恼而变得更不好看了。   哭着哭着,堕姬又开始嫌弃起哥哥来了。   “喂!”妓夫太郎啧声,“我已经在想办法了。”   虽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不管是堕姬还是妓夫太郎都打不过阿雀,所以根本不可能凭借武力摆脱她的压迫。   但有一个词语叫做苦中作乐,意思就是说,虽然被压迫的时候很痛苦,但也还是要自己学会去寻找快乐。   可这种事情,显然也是在为难他们兄妹。   作为在吉原花街的最底层——罗生门河岸长大的孩子,无论是妓夫太郎还是堕姬,作为人类时都没有享受过半分来自人世的美好。   从小到大充斥在他们身边的只有阴暗与暴力,没有人教过他们什么是美好和善良,也没有人教过他们什么是“爱”。   所以从阿雀口中听到这个字眼的时候,堕姬简直嫉妒得快要发狂了。   阿雀是和他们兄妹完全不一样的存在。   她拥有权力,拥有地位,还拥有他们所没有的“爱”。   堕姬越想越觉得意难平。   妓夫太郎想着想着也开始意难平了。   但他比妹妹理智更多,也比妹妹的脑子更加好用,他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可以做,所以在堕姬生出大胆的念头时制止了她。   “如果真的做了这种事,她一定会很生气的。”   堕姬想要吃掉那个女人——阿雀新看上的那个女人。   “我才不管她生不生气,”堕姬愤愤地说:“反正她不是说那个女人身上有种很特别的味道吗?那吃掉那个女人之后我身上不也会有那种味道了?”   听到这一回答的妓夫太郎愣了一下,一时间竟然觉得妹妹的说法好像没什么问题。   但还是不可以——因为阿雀说了,不可以随便吃人。   尤其她现在就在他们兄妹身边,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来。   这位新鬼王的想法谁也捉摸不透。   “只是一个人类而已嘛!”   堕姬想的完全没有哥哥那么多,她只知道自己现在很生气,而且自从阿雀上位之后,她就彻底失去了自由。   她又开始怀念鬼舞辻大人了。   妓夫太郎还想说些什么,堕姬却完全听不下去了,她赌气从窗户跳了出去,踩着窗柩跳上了屋脊。   空中皎月莹莹。 第11章   在堕姬趁着夜色从窗户跑出去,打算背着阿雀吃人的时候,阿雀正从老板娘那里取回客人们送来给“蕨姬花魁”的礼物。   当她去取东西的路上,老板娘对她说,自从蕨姬花魁来了京极屋之后,整个京极屋就从来没有出现过能与她相提并论的人。   她对“蕨姬花魁”的美貌极尽赞美之词,却又在话语间隐晦地夹杂着关于她性格的批判。   阿雀没有反驳,因为堕姬那样的性格的确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   或者说,是他们兄妹的性格,都不在普通人的接受范畴之内。   看着阿雀还是一脸天真的样子,老板娘对“她看起来好像很好操/控”这样的想法又笃定了些,于是意味深长地对她说,在吉原花街这种地方,其实并没有“一个店子只能有一个花魁”这样的规矩。   “你是蕨姬花魁的姐姐……”老板娘说到这里,下意识往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任何人了才继续道:“她能做到的,你也一定能做到的。”   而实际上,她不能做到的,阿雀也一样能够做到。   关键只在于她想还是不想。   阿雀这时候已经完全明白,为什么老板娘要以这种小事为借口把她叫出来——因为堕姬一直以来的肆意妄为让老板娘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可她又没法放弃这样一株摇钱树,所以只能捏着鼻子任由堕姬胡来。   除非……有人能取代或者压制这个“蕨姬花魁”。   而在老板娘的眼里,阿雀无疑就是最好的选择。   当老板娘试图压抑着内心的情绪,用平静的眼神看着她的时候,阿雀笑了起来——是和她的妹妹蕨姬花魁完全不一样的,极具亲和力的温柔笑容。   “谢谢您对妹妹的关照,也谢谢您对我的鼓励。”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阿雀握着老板娘的手,仿佛没有注意到老板娘神色的变化,语气诚恳地对她说:“我以后一定会努力的,就像妹妹那样。”   老板娘心想你可千万不要跟她一样。   ——如果任由蕨姬花魁一直这样,或许京极屋根本就不会有未来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样的念头便在老板娘三津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将自己的手从阿雀的手里抽出来,笑容有些勉强。但一想到阿雀和蕨姬花魁之间的差别,总算是看到了一点未来的希望。   “那么是要把这些东西都搬过去吗?”阿雀面对着那些堆积了近半个房间的礼物问她。   “不,”老板娘本就不是打算让阿雀来当劳力的,自然不会把这种活计全放在她身上,她从那堆礼物中挑出了一个精致的盒子——这是一个富商送来的首饰。   老板娘将盒子递给阿雀说:“先把这个拿回去吧,其余的我会让其他人整理好了搬过去的。”   ——*——   阿雀回到房间的时候,堕姬还是没有回来。   那间北侧阴面的房间里,屏风后面只有妓夫太郎在等着她。不说内心对她的看法如何,起码表面上是恭敬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绿色头发的鬼有着极为丑陋的样貌,乱糟糟的头发、脸上的黑色胎记、身形瘦小而又难看——并非是因为变成了鬼才这样,当他还是人类的时候,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   阿雀没有对他的出现露出半分惊诧,她在矮桌前坐下,随口问了一句堕姬去哪了。   妓夫太郎半跪在她面前,干巴巴地回答道:“她去了外面。”   这个回答没什么问题,起码妓夫太郎是这样觉得的。   但阿雀下午才对堕姬说让她去调查那个花魁,自然而然便会觉得堕姬是去干这件事了,也就没读取他们的思想——其实也是持续不断地读取工具鬼思想这种事太累了,而且没有必要。   毕竟阿雀怎么也想不到,堕姬竟然有胆子去吃她刚看上的人。   但现实就是这么的奇妙且出乎意料,尤其当知晓事实,并且以为阿雀也通过读取自己的思想,从而知晓了这一事实的妓夫太郎有些紧张地抬起脸来看她的表情时,竟然在上面看出了几分满意的意味。   ——新鬼王的心思果然深不可测。   他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了。   虽然前任鬼王其实一直以来都更加看好妓夫太郎,但由于他平日里一般都是和堕姬见面并且鼓励堕姬,所以妓夫太郎一直都觉得,比起自己来说,前任鬼王应该是更喜欢自己的妹妹。   但新鬼王似乎都不太喜欢——毕竟他们兄妹在她面前的待遇都差不多。   区别仅在于一个被打爆一个被揉碎。   而做出了这么凶残的举动之后,阿雀还是能用一副平静而又和善的表情出现在他们兄妹的面前,甚至在察觉到妓夫太郎太过紧张时安慰他说放轻松一点。   因为阿雀不仅体恤下属,还是个十分具有亲和力的友善鬼王。   ——她自认为的。   在听到她让自己起身时,妓夫太郎迟疑了一下,然后才在她的注视下慢慢站起来,变成了俯视她。   他觉得这个角度不太好——起码以前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视角注视过前鬼王。   阿雀大概也是发现了,妓夫太郎站起来之后她要仰着脸看对方,脖子酸。   “那就坐吧。”   说实话,妓夫太郎不太敢和新鬼王平起平坐。   但既然这是她的吩咐,那也只好听从。   坐下来还没到半分钟,阿雀便又问他:“堕姬有说自己什么时候回来吗?”   说话时因为无聊打开了老板娘让她拿回来的那个盒子——里面躺着一支顶端尖锐的发簪。   这时候的气氛就让妓夫太郎又升起了一种紧张感,仿佛下一秒阿雀就要和他商量堕姬回来之后要怎么弄死她。   他们之间的脑回路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了。   而另一边的堕姬,更是和他们不在一个频道上。   堕姬甚至觉得自己大概和其他人都不在一个世界上了。   因为在明确地知道了鬼王鬼舞辻无惨已经死去的数月之后,她再次见到了对方——在吉原花街这种地方,以谁都料想不到的方式。   ——*——   不久之前,吉原花街的时任屋来了一位新花魁,她自称为“鹤江”,听说是某个家道中落的贵族之女。   因为身体柔弱,所以平日里,就算是在时任屋也极少出现,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今天下午是头一次外出会见客人。   而稍微掌握了些花街的消息的人都能意识到,这位鹤江花魁,在某些习惯上,似乎与京极屋的那位蕨姬花魁极为相似。   不仅是习惯,鹤江花魁同时也有着足以与蕨姬花魁相提并论的美貌,所以才能在不过半月的时间内,便在吉原花街声名鹊起。   但真实的情况,却与这些人尽皆知的传闻有些差别。   艳丽的灯笼挂在店铺的屋檐上,外面的嘈杂与喧闹却丝毫没有影响到房间里的情况。   鹤江花魁的房间里,京极屋的“蕨姬花魁”毕恭毕敬地伏跪在这位“鹤江花魁”的面前,心底里却是遏制不住的兴奋和喜悦。   “无惨大人……”堕姬刚开口,便被对方打断:“听我说就可以了。”   无论是外表还是气息都完全发生了变化的原初之鬼,以陌生的女性之容对堕姬说:“堕姬,现如今的情况你也已经知晓了。”   虽然已经过去了数月,但鬼舞辻无惨依旧将那天发生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   曾经有种说法,人在临死的时候,眼前会浮现出回顾自己一生的走马灯。   在几百年前,鬼舞辻无惨曾体验过一次——那时候死亡近在咫尺,带来死亡的日之呼吸的剑士站在他的眼前。   那时候的鬼舞辻无惨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当初从继国缘一刀下成功逃脱的自己,却会在几百年之后,死在其他人的手中。   他原本是死了的——鬼舞辻无惨自己也可以肯定。   被掐住脖子的时候,从心底里油然而生的无力感让他陷入了莫大的恐慌,一直以来他都在努力地逃脱死亡,但在真正的死亡降临时,他却没有任何办法。   他仍记得阳光照射在自己身上之时,被灼烧的痛苦清晰可忆,仿佛多年之前那把燃烧着红色火焰的日轮刀。   阳光唤醒了这部分的记忆,也唤醒了那把刀留下的伤口,仿佛是在回应着什么一般,灼烧着他的肉/体和理智。   鬼舞辻无惨死在了那天的阳光下,但他又重新活了过来。   出于某种,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原因。   但比起弄清楚自己死而复生的原因,鬼舞辻无惨更想做的是另一件事——将他杀死的神代雀,必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需要你的帮助,堕姬。”一想到神代雀,杀意便开始阵阵翻涌,鬼舞辻无惨压抑住这样的情绪,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的平静下来。   虽然一直都觉得堕姬不如她的哥哥,但在忠诚这一方面,堕姬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尤其是——从堕姬的表现就可以看出来,她还没有归顺于那个“新鬼王”。   所以鬼舞辻无惨对她说:“我能信任的只有你了。” 第12章   鬼舞辻无惨谁也不相信,他只相信他自己。   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他从未给予任何人信任,也从未将任何人当做心腹。   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不会对下属们说类似的笼络人心的话。   毕竟就事实而言,他的口才一直都很好——无论是几百年前把继国岩胜忽悠成了“黑死牟”,还是几百年后面不改色地对堕姬说“我能信任的只有你了”。   只要是和自己的利益与生存挂上了勾,鬼舞辻无惨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   ——原本是这样的。   一直以来,也都是这样的。   但在那一天,在他被神代雀杀掉的那一天,他没能发挥出这样的能力。   要想知道神代雀做出这种举动的原因并不难,因为她的想法一直以来都很好理解,鬼舞辻无惨甚至一度觉得,她大概是没有脑子这种东西。   因为每当他读取对方的思想时,能读取到的都只有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   是有关于馋他身子或者馋他脸的念头。   神代雀喜欢他,这是鬼舞辻无惨从来都没有怀疑过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她爱着他。   哪怕这么多年来鬼舞辻无惨从未对她说过半句喜欢,也从没有表现出半分此类迹象。她都没有显露过半分悲伤或是失落,就好像这份所谓的“爱”,即使没有任何回应也没有关系。   鬼舞辻无惨习惯了高高在上,也习惯了发号施令,他想做任何事都是出于自己的意愿,不会被任何人影响,也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于他而言,神代雀大抵也只是玩物罢了——稍微有点特殊的玩物。   弱小、无用……却又很吵闹。   总是发出毫无意义的声音,除了平添心烦之外毫无用处。   鬼舞辻无惨自己有时候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把她留在身边这么久。   就像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可以解释清楚自己和她所质问的“那个女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却完全没有解释半句。   他完全可以告诉对方,接近那个女人只是为了对方家族的人脉,他既没有和那个女人发生什么的想法,更没有要把阿雀丢在一边的念头。   这样说的话,或许就会有不一样的结果也不一定。   虽然这并不符合鬼舞辻无惨一贯傲慢的性格,但在生死的关头,无论做出怎样的举动都不新奇。   所以他思来想去,觉得问题可能是出在了神代雀的身上。   她并非人类,也不是鬼舞辻无惨所熟知的“鬼”,而是真正的神代遗留,是不属于现如今这个时代的,从古久的过去被延续下来的妖物。   她生来就是妖怪,所以不会像鬼舞辻无惨一样,在心底里仍然留存着属于人类的部分。   虽然相处了几百年,但鬼舞辻无惨完全不知道她的弱点,也不知道,像她这样的存在,究竟要如何才能被杀死。   但鬼舞辻无惨希望她死,他希望她能死得比自己更加狼狈,在绝望中迎来末路。   只有这样,鬼舞辻无惨的怨恨,大抵才能够平息。   ——*——   当堕姬回来汇报自己今晚的收获时,阿雀忽然打了个喷嚏。   “我听说,有人在想念自己的时候,就会打喷嚏。”   阿雀这样说着,又忽然想到:“但现在大概不会有人想我了吧。”   以前的朋友们都已经死掉了,现在也没有新朋友,工具鬼没有鬼权直接排除,那就只有十二鬼月。   那可能是童磨在想她吧。阿雀心想。   但就算对方在想她,她也不会去看他,因为童磨这个鬼太缠人了,再加上阿雀现在真情实感地觉得花街就是自己的归属,在和自己一见钟情的对象终成眷属之前,她绝对不会离开这里。   这种想法要是让堕姬知道的话,一定又会看不起她了。   在时任屋见到的前任鬼王虽然仍有复位的心思,但就实力而言,无惨和阿雀之间大概是隔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呼那么多。   完全没有可比性。   但这并不代表就前任鬼王就会因此颓然放弃,因为他很清楚,只要神代雀还活着,他就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出现。   毕竟神代雀不仅比猎鬼人要恐怖一万倍,也比继国缘一恐怖一万倍。   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她不会死。   作为“鬼”的鬼舞辻无惨已经活了很多年,他一直以自己的生命力为傲,从婴儿时差点因为没有脉搏而被丢弃,却在最后的时刻挣扎着发出了哭喊声就能知道,当他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时,就已经在和死亡斗争。   他想要活下去的欲/望,比任何人都要强烈。   所以当初继国缘一能威胁到他的时候,他躲了对方数十年,躲到了继国缘一老死才出来,这种事情于鬼舞辻无惨而言一点也不丢脸。   这是策略。   但这个策略,不能继续用于现在。无论他等多少年,甚至可能把自己等死,也没法等来神代雀的终结。   鬼舞辻无惨隐约有种预感,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声音在告诉他,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神代雀就会一直活着。   占着本属于他的鬼王的位置、使唤本该是他下属的工具鬼,挥霍他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钱。   无惨接受不了。   堕姬也接受不了。   所以堕姬决定听从鬼舞辻大人的命令,继续伏跪在她最尊敬的鬼舞辻大人的足下,为他的复位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那么必须要做到的一点就是——不能让阿雀读取到她的思想。   这点阿雀以前就做得很好,这么多年来无惨从来没在她的脑子里读取到半分和她的真实身份有关的东西,一想到这里,无惨的脸都要气绿了。   但无惨知道堕姬没法做到这种事情,所以只能由他来干涉堕姬的思维,以前他也做过这种事情——是对猗窝座做的。   将猗窝座变成鬼的时候,他破坏了对方大脑,将里面那些属于人类部分的记忆加以干涉,所以猗窝座只是猗窝座,他是唯一一个完全没有人类时记忆的鬼。   变成了“鬼”之后的猗窝座,对鬼舞辻无惨有着远超任何一名上弦的“忠诚”。   这是鬼舞辻无惨在破坏对方大脑时附加的暗示。   而现在,无惨也要删除掉堕姬的部分记忆,再给对方增加一些暗示。   虽然他的力量现如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这种基本的操作,还是勉强可以实现。   所以回到阿雀身边的堕姬,只记得自己见到了时任屋的鹤江花魁,记得自己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体状况与喜好,却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否与对方进行过对话,也不记得——那位鹤江花魁,是否已经知道了“蕨姬花魁是鬼”这件事。   实在是太奇怪了。   堕姬想。   但这样的奇怪只在她的脑海中停留了短暂的片刻,很快又被其他的念头掩盖过去,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身体柔弱、不喜喧闹……”   阿雀觉得自己恋爱了。   这不就是她最喜欢的类型吗,众所周知和妖怪谈恋爱的人类,身上都有着早逝之类的悲惨属性。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我要怎样才能接触到她?”   阿雀已经开始思考跳槽的可能性了。   堕姬小声提醒:“时任屋不会要你的。”   花街的店子之间彼此有着竞争,以前也出过恶性竞争把自己店里的姑娘派到对手店里去,然后把对方的名声弄得乱七八糟这种事情。   虽然一般都只会出现在罗生门河岸那种没什么信誉可言花街底层,但大部分的店子,都不会收其他店里的姑娘——除非她原本所在的店已经关门了。   而以京极屋近年的发展来看,距离关门恐怕还得过上几十年的时间。   阿雀沉思片刻:“那把时任屋弄关门的可能性呢?”   话音刚落,堕姬就用一种“原来你也是这种人”的眼神看着她。   阿雀被她看得有些不太好意思,毕竟这已经不符合她和善友好的鬼王人设了。   “但是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做出一些冲动之举,难道不是很浪漫的事情吗?”   阿雀振振有词。   这就好比某些小说里,男主角杀了女主角的全家,把她原本幸福平静的生活破坏得一干二净之后,露出一副情深款款的样子对她说我是真的爱你。   堕姬虽然没有文化,但她的耳力很好,所以能听到京极屋其他女孩子们一起看书时发出的讨论声。   自从明治维新之后,这个国家开始宣扬教育的重要性,就算是女孩子,有些人家也会让其接受新时代的教育了。   花街并不乏落魄贵族家的女孩子,正是因为从一出生就过惯了奢侈的生活,所以才更加接受不了普通人的生活,为了继续维持那样的生活,就算归宿是花街也没有关系。   阿雀震惊了,没有想到堕姬竟然比她想象中博学多才。   ——虽然事实和她想象中有些差距。堕姬本质上还是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堕姬。   当然,她的哥哥也和她一样,这是一对同甘共苦的文盲兄妹。 第13章   被堕姬无意中内涵到的阿雀决定和她断绝往来。   三分钟。   和她当时随口吩咐堕姬去把鹤江花魁的信息搞来的时间完全一致。   其实如果从无惨的角度来说,阿雀其实和虐恋情深中强取豪夺的一方也没什么差别了。   毕竟她有时候的想法,实在不是寻常人所能理解的东西。   就算堕姬兄妹也不是一般人,他们照样无法理解阿雀的想法。   花街里时时氤氲着脂粉与靡艳,那些暧/昧的声音与言语已经与这里的空气彻底融为一体。   即便阿雀仍是蕨姬花魁身边的“新造”,但在京极屋待了一段时间之后,也会有客人开始明里暗里向老板娘打听她的身价。   毕竟对于普通的女孩子而言,一旦进入了花街这种地方,要想离开就必须得付给自己所在店子的老板足够的钱,无论是为了继续活下去还是为了自由,都不得不接待客人。   虽说花魁可以拥有自己挑选客人的权力,但相对应的,店里为了培养她们所付出的昂贵资金,到后来也会成百上千倍地需要她们偿还。   哪怕在京极屋的人看来,阿雀只是来投靠自己妹妹的,但在老板娘眼里,她却已经把阿雀当做了替代“蕨姬花魁”的最佳人选。   绝交三分钟之后,阿雀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堕姬。   听到这种事的堕姬整个鬼都要气得裂开来了。   如果是平时,她肯定要怒气冲冲地跑到老板娘的房间里,甚至很可能对老板娘大打出手,毕竟堕姬向来如此,让她不顺心的人从来都没什么好下场。   但现在却不行,在她把怒气化为行动之前,巨大的压迫力便让她无法动弹,甚至不得不将身体趴在了地板上。   堕姬久违地感受到了那份恐怖的压力。   阿雀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清晰地落入了堕姬的耳中,她听到阿雀轻轻地说:“我讨厌不听话的鬼。”   这很难不让她想起那天的无限城,身体碎裂时的疼痛感仿佛时刻都能被回忆起来,名为“恐惧”的情绪游走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   堕姬这时候才猛然发觉,自己在阿雀面前……有些太过随意了。   难言的恐慌在心底蔓延,但附着在她身上的压迫感却愈发强烈,就好像是在慢慢地碾压着,随时都可以将她碾碎。   心理和身体的双重压力让堕姬彻底陷入了慌乱中。   她这时候没法不害怕,眼泪一滴滴地掉下来,但她又说不出话,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   有只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阿雀蹲在她的面前,捧起她的脸,慢慢地用手指拭去堕姬脸上的泪痕。   那一瞬间堕姬的脑海中猛然窜出了什么东西,但她自己都没弄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她只知道阿雀正在对她说:“听话一点的话,我会更喜欢你的。”   ——*——   阿雀一直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她认识的所有人,无论是人类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似乎都有着奇怪的共通点。   比起被温柔地对待,他们似乎都更喜欢直接一点。   毕竟以前和妖怪朋友们一起玩的时候,大家就很容易玩到断手断脚这样子。   但阿雀大概能够理解,因为妖怪有着强大的愈合能力,并且有着与生俱来的残忍与凶狠。   所以比起聊天大家更喜欢打架,比起相爱大家更喜欢相杀。   妖怪与妖怪之间谈恋爱,往往到最后只有一方能够活下来。   与人类也是如此,区别只在于人类的生命更加短暂,并且本身就脆弱得根本承受不住这份爱意。   那时候的阿雀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喜欢上某个人——直到这一天真的到来。   所以她和前男友谈恋爱的时候,从来就没觉得他们之间的恋爱方式有什么问题。   掰断恋人的脖子这种事,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阿雀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她同样不觉得自己杀掉前男友有什么错,虽然杀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阿雀都会在梦里见到他。   她觉得这是某种预兆。   有时候他是神采奕奕的样子,有时候又是虚弱病态的模样,但不管是什么样子,哪怕连脸都没有出现,阿雀依旧能在梦里的第一眼就认出他来。   直到那个没有阳光的午后,她从堕姬房间的窗户往外望去,看到了另一个女人的侧脸。   就像是命运一样,她对那个女人一见钟情。   阿雀很想把这份心情分享给堕姬,但堕姬显然被她吓坏了,完全听不进去她的话,而她的哥哥在这种事情上比她更加迟钝,完全没有考虑的余地。   这时候阿雀就不得不开始怀念起童磨,毕竟专业树洞总比业余树洞更加好用。   但就在阿雀思考着究竟要不要去童磨那里的时候,有另一件事情打乱了她的思考。   彼时堕姬也因为白天的太阳无法外出,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房间里。再加上才被阿雀教育了,所以在她面前连大气不敢喘一下。   她觉得很痛苦,非常痛苦,极其痛苦。   和阿雀一比起来,那些人类似乎都变得格外可爱了。   而就在这时候,门外的“秃”敲响了堕姬的房门,对她说——   时任屋的鹤江花魁来拜访她了。   不同店子的花魁,在私底下交友或是来往的情况并不罕见,但无论大家怎么想,都不觉得蕨姬花魁这种性格会和别的女人交朋友。   尤其那个女人还有着不逊色于她的美貌。   但现实如此,京极屋的女孩子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蕨姬花魁将前来拜访的鹤江花魁请进了房间里,然后用障门将一切震惊的目光都拦在了门外。   最关键的时,蕨姬花魁看起来还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   不过堕姬才不会管京极屋的其他人都在想些什么,她只知道——阿雀心心念念的女人竟然主动送上门来了。   这位鹤江花魁有着白皙的皮肤,姣好的面容,眼尾泛着艳丽的红色,眉梢上挑的模样晓得妖冶而又惑人。   按照常理来说,这是堕姬最不喜欢的女人类型,甚至很有可能一见到对方,脑袋里就只剩下把对方的脸划得稀巴烂这一个念头。   但这次的情况却稍微有些不同,看到对方的时候,她甚至有种看到了救星的感觉。   鹤江花魁来时身边也带了自己的秃,但她没让对方跟进房间,所以相较之下,一直让自己的“新造”跟在身边的蕨姬花魁,就显得有些不太妥当了。   不过鹤江花魁似乎没有对此感到不悦,也没有对比发表任何意见。   她只是对蕨姬花魁说自己初来乍到,早就听说了蕨姬花魁的名声,一直想来拜访,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所以才拖延到了现在。   分明这些话都没什么特别之处,可看着眼前端坐在和室内的鹤江花魁,堕姬却不知为何从心底里生出了某种凉意。   仿佛她眼前坐着的,也是某个……值得被她所敬畏的存在。   她摇了摇脑袋,把这个奇怪的念头从脑袋里晃了出去。   阿雀在她们进来时便主动出去端茶了,这期间堕姬和鹤江花魁短暂地独处了几分钟,而当阿雀回来的时候,便发现鹤江花魁和堕姬之间的气氛似乎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僵局之中。   女人和女人之间,尤其是漂亮的女人之间,哪怕什么话都不说,也是有可能产生冲突的。   很多年前有人告诉过阿雀这个道理,虽然她一点也不同意。   但现如今的情况却让她不由得想到了这句话,也不由得瞥了一眼堕姬。   堕姬当场就怂了,觉得阿雀是在责备她。   责备她怠慢了对方。   但堕姬又不敢对阿雀说什么,只好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来,询问鹤江花魁:“那么,您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第14章   以“鹤江花魁”这个身份隐藏在吉原花街的鬼舞辻无惨,是在经过了深思熟虑以后,才决定亲自来一趟京极屋。   和表面上前来拜访“蕨姬花魁”的说法不同,鬼舞辻无惨的真正目标,其实是同样隐藏在吉原花街的阿雀。   神代雀。   这个名字在鬼舞辻无惨心目中的地位,甚至已经取代了上千年来一直在领导着猎鬼人的产屋敷家。   猎鬼人诚然麻烦,却从未让鬼舞辻无惨陷入过如此境地。   就算是当年的继国缘一也没有。   不自觉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无惨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落入堕姬的眼中便是对面的鹤江花魁突然变脸。   堕姬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的堕姬,忽然又看见鹤江花魁的目光落在了倒茶的阿雀身上。   她的眼神不像是在看着花魁身边的“新造”,甚至不像是在看着人类。   那一瞬间堕姬觉得眼前的鹤江花魁或许也不是人类,虽然她身上的气味和人类完全没有区别。   ——这恐怕是堕姬头脑运转得最快的一次了。   虽然得出的结论很快又被她自己否认了。   屋子里燃着白檀的香料,这是整个京极屋最背阴的房间,就算打开窗户来,外面的阳光也投不进几分。   鬼舞辻无惨选了一个自认为最稳妥的时间——白天,并且是有太阳的白天。   这倒不是说鬼舞辻无惨死了一次反而能因此出现在太阳底下了,而是来时带了自己的“秃”,对方撑了厚重的纸伞为其挡下烈阳,确保她们身体柔弱的鹤江花魁不会被太阳照到分毫。   但阿雀不会知道鹤江花魁路上是如何过来的,这也就意味着,在阿雀的眼里,能在白日出门的“鹤江花魁”,绝对不会是“鬼”。   鬼舞辻无惨正是抱着这样小心谨慎的念头过来的。   神代雀已经不是无惨所熟识的那个神代雀,自然不可以用以前的目光来看待她。   所以无惨自然也不会知道,正在倒茶的阿雀之所以慢慢吞吞,本意只是想抓住和这位鹤江花魁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这个距离下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叠放在膝上的双手,手背的皮肤是没有血色的苍白。   在抬起手接过阿雀递过来的茶杯时微微滑落衣袖,露出了纤细的手腕和青色的血管。   漂亮得像是该小心翼翼地摆放在高处的白瓷一样。   阿雀稍稍抬起了脸,在对上了鹤江花魁的眼睛时,对方却仿佛猛地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样,手上的动作僵了一瞬。   那杯刚沏好的茶水就这样悉数倒在了鹤江花魁的手上。   那茶水的温度很高,直接接触足以烫伤人类的皮肤。   阿雀担心起来了,她握住对方的手,想要查看她的伤势。可鹤江花魁却像是害怕着什么一样,慌乱地从阿雀手里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用宽大的衣袖遮住了手背。   在阿雀询问她有没有被烫伤时,鹤江花魁低头轻声道:“不必担忧。”   纤长白皙的脖颈落入阿雀的眼底,她满心满眼只有这幅柔柔弱弱的模样,发自内心地觉得鹤江真的好可爱。   但她不知道的是这位“鹤江花魁”的心理活动和她完全相反。   ——神代雀很可怕。   无惨的心底里升起了这样的念头。   因为无惨这时候才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不敢再直视她的眼睛了。   分明是他看过了无数次的眼睛,在无数个没有阳光的角落里他曾长长地注视着她的眼睛,甚至觉得在她的眼里闪烁着坠落的星辰。   但现如今他却从那破碎的星辰底下看到了更加深邃的黑暗。   那些东西令人毛骨悚然。   这种温度的茶水根本不会给鬼舞辻无惨带来任何伤害,甚至不足以令无惨的皮肤泛红。   所以无惨才更不能让神代雀看到自己毫无变化的手,这无异于彻底将自己暴/露在她的面前。   无惨忽然迟疑了,他觉得自己今天亲自来见她或许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但当他陷入沉思的时候,阿雀忽然询问她是否要换身衣服。   虽然身上的和服被茶水泅湿的面积并不大,但花魁们都格外讲究,大多数衣服穿了一次就不会再有第二次了——这也是为何大多数花魁明明很有钱却没法脱离花街的原因。   赚得多并不代表存起来的也多,她们为了维持自己的花魁排面花出去的钱,从来都不是小数目。   但问题是鹤江花魁现在是在别家的店子里,如果要换衣服,换的是谁的可想而知。   坐在她们对面的堕姬忽然开始怀疑阿雀究竟是她的“新造”还是鹤江花魁的“新造”了。   不过堕姬的想法并不重要,因为阿雀才是她的老板,并且前两天才把她摁在地上让她哭了一顿,以至于堕姬现在完全不敢在阿雀面前说半个“不”字。   她知道自己的口才并不好,这点还是阿雀亲口告诉她的,所以堕姬不需要说什么话,她只需要当一个没有感情的点头机器就可以了。   不管阿雀说什么都是对的,堕姬只需要坚信这点就足够了。   鬼舞辻无惨选择拒绝。   阿雀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有些可惜,这更让无惨觉得,自己的拒绝果然十分正确。   虽然用的理由是“不想过于麻烦蕨姬花魁”。   “蕨姬花魁不会这样想的,”阿雀别过脸去,像是才想起来堕姬的存在:“对吧?”   堕姬没有说“不对”的资格。   “……对。”   勉强的意味显而易见。   堕姬的不擅长交际在阿雀面前被展现得淋漓尽致,她现在恨不得把哥哥放出来,让自己钻进他的身体里去。   让她独自一人面对阿雀,还要面对那个让她觉得有种莫名的奇怪感的鹤江花魁,实在是太为难她了。   活着好艰难,活在阿雀的眼前更艰难。   堕姬又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了。   好在那位鹤江花魁看出了她的勉强,善解人意地再次婉言谢绝。   虽然阿雀还是很想和她多相处一会儿,但鹤江花魁说自己的身体略有些不适,所以还是匆匆向她们告别,和守在门外等着她的“秃”一起离开了京极屋。   阿雀望着她的背影,忽然问堕姬:“你讨厌她吗?”   堕姬愣了一下,“……不讨厌。”   不是因为害怕阿雀生气,而是她的真心话。   虽然她自己也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听到这一回答的阿雀盯着堕姬看了好一会儿,在堕姬被盯得心里发毛时忽然又笑了。   “很好哦,”阿雀摸了摸堕姬的脑袋,柔声夸奖她:“堕姬现在也变得更可爱了。”   这一瞬间堕姬竟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   虽说被那日鹤江花魁的主动来访引得倍感好奇,但在京极屋里,目前还没有哪个女孩子敢主动去询问蕨姬花魁这种事情。   哪怕现如今的蕨姬花魁,已经因为她姐姐的到来变得脾气收敛了许多。   所以阿雀自然就变成了被拉住询问的最佳人选。   虽然和蕨姬花魁是姐妹,但脾气性格比起蕨姬花魁来说好了一万倍的阿雀,在京极屋中的风评也比蕨姬花魁好上一万倍。   “鹤江花魁为什么过来拜访吗?”阿雀露出思考的模样,“这种事……我也不太清楚呢。”   闻言,围在她身边试图听到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的女孩子们大感失望。   到底是头一次有别屋的花魁前来拜访的情况出现,就算不知道对方的来意,大家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阿雀摊了摊手,“就是坐在房间里喝茶呀。”   字面上的意思大家都懂,可其中的暗涛汹涌却不一定所有人都懂。   只不过大家都以为是蕨姬花魁和鹤江花魁之间的暗涛,谁也不会想到,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阿雀才是“鹤江花魁”最为忌惮的存在。   但这个被忌惮着的人却没有丝毫的自觉,甚至还在想着她和鹤江的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堕姬觉得阿雀完全被对方迷住了。   就像那些被堕姬的美貌迷昏了头的男人们一样。   千方百计地琢磨着她的喜好,然后想方设法投其所好。   阿雀现在就是这样一种状态。   她甚至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变成男性的形态去约对方出来见面了。   “……”   你认真的吗?   听到这一想法的堕姬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地提醒道:“这要花很多钱……”   几百年来在花街的无数个店子里当了无数次花魁的堕姬非常认真地和她解释了其中的规矩。   花魁和普通的坐在游廊的格栏之后,能被随意挑选的游女们不同,要想见对方一面都得几经波折找各种人送信,当然,礼物也是必不可免的,这个过程就得消耗点不菲的钱财和大量的时间。   而且最可怕的是,就算把信和礼物送到了花魁的面前,人家也不一定会来见你。   当然,礼物也不会退回来。   就算运气好花魁答应了见面,穿着繁琐华美的衣服,精心梳妆打扮后来见你,你也不一定真的能和对方说上话。   分明是被泼了冷水,但阿雀的脸上却看不出几分失落的神色,反而眼神变得灼热起来。   堕姬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阿雀握住了她的手,十分兴奋地说:“这不就是合法骗钱吗!” 第15章   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点的堕姬陷入了沉思。   事到如今她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不要试图去理解现老板的脑回路,因为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现老板的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就好像堕姬也不会明白,为何明明是同一件事情,阿雀的看法却仿佛跟她们不在同一个世界。   并没有内涵现老板是个憨憨的意思,只是单纯心生感慨而已。   好在这时候的阿雀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完全没有余力来读取堕姬的想法。   当堕姬在心底里小声逼逼的时候,阿雀已经思考了一番自己当上花魁,然后骗到足够的钱再拿去给鹤江花魁买礼物的可能性了。   鉴于这个办法的可操作性太高,并且还是自己挣钱自己花,完全不会有任何心理压力,阿雀果断将其记在了自己的小本本上。   看着阿雀一脸认真地趴在矮桌上写字的堕姬选择继续保持沉默。   写完之后的阿雀抬起脸来,高高兴兴地把自己的小本子拿给堕姬看。   “你觉得怎么样?”   实际上是个文盲却被阿雀误以为有文化的堕姬陷入了沉默。   但她看着阿雀一脸渴望得到表扬的期待,觉得自己要是让她失望,说不准又要被喜怒不定的老板摁在地上,于是违心地点头称赞道:“真好。”   只想听夸奖的阿雀满意极了。   虽然是天生的大妖怪,但阿雀的记忆其实不能说是特别好,毕竟鸟雀的脑容量只有那么大,就算有妖怪的天赋加成,也没法把所有需要记住的东西全部记清楚。   所以阿雀的脑袋里只会记住自认为最需要记住的事情——而迄今为止,她最需要记住的东西,时至今日也不会被遗忘半分。   比如她的前男友。   阿雀原本是这样以为的,但当她满心欢喜地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遍有关于鹤江花魁的内容之后,她忽然想,自己似乎快要忘记前男友了。   阿雀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好事。   不过这样的小问题也只困扰了她几秒钟,就又被脑海中浮现出来的鹤江花魁的脸赶跑了,她想起前两天对方被热茶烫伤的那只手,脑袋里忽然灵光一闪。   “附近有药铺吗?”阿雀对堕姬说:“我要出去一趟。”   自从变成鬼之后,堕姬就再也没有生过病,但在吉原住了几百年,再加上以前的夜里经常跑出去吃宵夜,堕姬早就把这附近的街道摸得一清二楚了。   在离京极屋三条街之外的近江屋旁边,有一家药铺。   堕姬小心翼翼地回答着阿雀的问题,看见对方得到回答之后就从她的柜子里翻出了一件樱色的和服——这件和服是别人送给堕姬的礼物,但堕姬嫌弃这个颜色太难看,不符合她的气质,所以一直丢在了柜子里没有管。   直到阿雀来了京极屋,强行和她达成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我的”这样的不平等条约。   当着堕姬的面换了衣服,阿雀在堕姬面前转了一圈,询问她:“好看吗?”   堕姬愣了一下。   虽然很久之前堕姬骂过阿雀是丑八怪,但那也只是一时怒上心头说出来的气话,实际上阿雀不仅有着一副好皮相,还是堕姬不怎么讨厌的那种。   虽然是相比较之下的,因为堕姬自身的美丽过分艳丽到显得有些嚣张,所以她最讨厌的就是那种看起来像是要和她比比谁更嚣张的美人。   而阿雀只要不生气,给人的感觉就完全符合弱小可怜又无助。   堕姬一度认为,前任鬼王鬼舞辻大人之所以会看上阿雀,就是被她这副柔弱的样子迷惑了。   而最可怕的是,她好像也不像以前那样抵触这位新鬼王了。   如果她的哥哥妓夫太郎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定会十分无奈地摸摸自家傻妹妹的脑袋,然后告诉她这完全是因为她被阿雀压迫的次数太多了,以至于接受这种压迫之后反而会觉得对方在压迫之余的一举一动都体现出异于鬼舞辻大人的亲和力。   所以看着阿雀询问自己的意见时,堕姬发自内心地承认道:“好看。”   阿雀更高兴了。   她对堕姬伸出了手。   堕姬一脸茫然地看着她的手,思考了片刻,似乎理解了什么,犹犹豫豫又不太好意思地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然后被阿雀无情地松开来,如恶魔低语般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我是说给我点钱啦。”   堕姬简直就要心碎了。   但她还是要在阿雀热切的注视下掏出自己为数不多的存款,然后递到阿雀手里说:“您……”   话未说完,阿雀便给了她一个抱抱,然后蹭着她的脸说:“我回来的时候会给你买礼物哦~”   堕姬本来想让她省着点花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最后被憋出来的只有一句:“……那您早点回来。”   虽然她的心其实正在落着名为“贫穷”和“心痛”的泪。   ——*——   鬼舞辻无惨觉得自己的忍耐应当是有限度的。   但现实却告诉他:不,你没有。   为了避免被其他人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自从来到了时任屋之后,鬼舞辻无惨就一直维持着女性的形态,就算是只有自己独自一人的时候,也没有解除这样的变化。   所以差不多过去了几个月,也没有任何人类或是其他的东西发现“鹤江花魁”的真身。   从京极屋回来之后,鬼舞辻无惨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比起早早地跑到神代雀面前去,更加稳妥的方法应当是继续掩藏着自己的身份,然后努力制造或是找回为自己所用的鬼。   毕竟无惨一直都坚信,在十二鬼月中必定有无论如何也忠实于他的鬼。   比如黑死牟,他亲自拉拢过来的,比起下属而言,说是“合作伙伴”才更加妥当的黑死牟。   再比如变成鬼时就被他下达了暗示,一直以来都在努力为他扩充工具鬼队伍的猗窝座……   只要找到合适的机会,他相信,至少他们一定会再次回到他的身边。   但在那之前,鬼舞辻无惨却忽然听到了自己的“秃”敲响了障门。   她说:“京极屋的蕨姬花魁派人来看您了。” 第16章   虽然“蕨姬花魁”的风评自从她进了京极屋之后就没有好过,但不得不说,这个名号还是有些用处的。   阿雀如是想着,被鹤江花魁的“秃”领进了房间里。   大抵是因为不打算接待客人,所以鹤江花魁今日的妆容极淡,也不如初遇时那样引人注目,但即便如此阿雀还是觉得鹤江花魁的美貌无人能敌,任何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都不可能胜过对方。   “是有什么事情吗?”鹤江花魁的声音拉回了阿雀的思绪,让她重新将注意放回了对方的身上。   将手中的盒子在鹤江花魁面前的矮桌放下,阿雀对她说:“那天您被烫伤之后我便一直过意不去,蕨姬花魁也在您走后责备了我,所以无论如何我也想来向您道歉。”   她说得极为诚恳,并试图去查看鹤江花魁那只受伤的手:“您的伤势现在如何了?”   鬼舞辻无惨看着阿雀这副做作的样子,心想堕姬可不会有胆子责备你。   无惨也不觉得阿雀真的就是为了向他道歉而来,他觉得是阿雀或许看出了什么端倪,所以才要一直念念不忘看他的手背。   ——因为他手背上什么伤痕都不会有。   不过看样子神代雀应该也只是有些怀疑,还不敢确认什么,要不然肯定会像上一次那样,暴/露自己的真面目和他当场对峙。   在这种事情上,神代雀似乎并不屑于虚与委蛇。因为她知道,无论是鬼舞辻无惨还是其他的工具鬼,都没法与她为敌。   但鬼舞辻无惨想,她绝对会有弱点。   一个拥有如此强大力量的妖怪,是不可能没有任何缘由地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让自己像“鬼”一样过上几百年暗无天日的生活。   所以她必定也在恐惧或是忌惮着什么东西,就像他自己一样——只不过现如今的无惨还没能找到。   和室内摆放着浮世绘风格的屏风,阿雀的目光却一直落在鹤江花魁的身上,她看到对方抿着嘴,用手指半掩着笑了起来。   夸大的衣袖将她的手背严严实实地遮挡着,只留下白皙的指尖。那上面染了蔻丹,是和那双漂亮的红梅色眼睛一样的颜色。   她说:“我已经没事了,所以请不要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   无论是再怎么熟悉鬼舞辻无惨的人,也绝不会把现如今这个一脸温柔地安慰着阿雀的鹤江花魁,和那个从不考虑他人感受、仿佛完全没有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这一能力的无惨联系起来。   但这正是无惨想要的结果——只要一直维持这样的人设,他绝不相信神代雀有一天能认出自己来。   毕竟“善解人意”这种词,从来都和鬼舞辻无惨搭不上半点边。   听到这种回答的阿雀笑了起来。   看着这张脸,鬼舞辻无惨莫名想起了以前的事情,他想起以前神代雀也会这样对他笑,就好像满心满眼都只装着有他的身影。   以前的神代雀从来不会主动去找鬼舞辻无惨,因为无惨根本不会将自己的行踪透露给她,只有当他想要见到神代雀,她才会被召到无限城里。   无惨有时候会在无限城和她待上一整个白天,但有时候又只是一小会儿就离开。   时间、地点,一切都是由鬼舞辻无惨来决定,阿雀就像是被精心饲养的鸟雀一样,只需要待在他定好的地方,等待着他的驾临。   当他出现在神代雀面前的时候,从来都在她的脑袋里读取不到任何与他无关的东西,以前的无惨却从来都没有生出过半分奇怪的念头,因为他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他的世界里可以有很多东西,而阿雀对那些东西一无所知,但神代雀的世界里却永远都只能有他,因为无惨不仅是工具鬼们的主人,也是她的主人。   ——神代雀是属于他的东西。   就像阿雀觉得工具鬼不需要思考的能力一样,鬼舞辻无惨也从来不觉得神代雀需要有独立思考的能力。   所以鬼舞辻无惨从来不像使唤十二鬼月一样使唤她,他不需要神代雀去和猎鬼人战斗,更不指望她能杀掉猎鬼人的“柱”。   鬼舞辻无惨从未对她的力量抱有任何期待。   她在无惨心目中的位置和其他工具鬼是不一样的,就算什么都不会干,只会啾啾啾都没有任何关系。   想到这里的时候,鬼舞辻无惨的脑海中似乎闪过了什么东西,他直觉这可能和神代雀之前对他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白鹤报恩”有关系,可当他试图细想的时候,又是什么都没能抓住。   阿雀看见面前的鹤江花魁沉默下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便忍不住和她搭话,试图以此拉近和她的关系。   虽然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是恋爱小能手,要不然也不会和前男友一谈就是几百年,即便最后是以对方出轨告终,但阿雀还是坚信,这一定不是她的问题。   ——是前男友的错。   不过在把责任归咎于前男友时,阿雀其实也自我检讨了一番,她觉得这其中也有沟通太少的缘故——只看脸谈的恋爱最后一定会以看腻为结局分手。   比如她和她的前男友。虽然分手的方式有点直白粗暴。   这是阿雀从上一段感情中悟出的道理。   证据就是在看到鹤江花魁的脸时,她的脑袋里便已经自动把前男友的脸删除了。   阿雀觉得,她这次一定会脱离现象看本质,透过鹤江花魁美丽的外表,看到她同样美丽的灵魂。   而这个美丽的灵魂会告诉阿雀,她想得实在是太天真了。   ——*——   阿雀问鹤江花魁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听到这话的鹤江花魁抬起了眼睛,似乎有些意外,她顿了顿,“……很明显吗?”   这样的迟疑令阿雀觉得自己距离走进她的内心只差一点点了。   于是她说:“因为您看起来,似乎总在思考着什么。”   绷紧了心弦,没有一分一秒懈怠下来的时候。   阿雀完全不知道自己随口说出来的话给“鹤江花魁”带来了多大的冲击,她的直觉比无惨想象中更加敏锐。   就像是被磨得极其锋利的刀刃,轻而易举地戳破了他的镇定。   阿雀看到鹤江花魁的身体倏地僵硬,对自己投来受惊般的目光,但很快她又将这样的神色收敛,轻声道:“……是啊。”   鹤江花魁一直都在思考着——   “我在想,究竟要什么时候,我才能离开这里呢。”   这恐怕是鬼舞辻无惨有史以来在阿雀面前说过的最坦诚的话,即便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身上也套了一层与真正的自己截然不同的伪装。   因为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鬼舞辻无惨才能够对她说出这种话来。   他不是堕姬和妓夫太郎那种自幼在花街底层长大的孩子,变成鬼之后也还是想要留在花街。鬼舞辻无惨作为人类时的出身,也是身份尊贵的京都贵族。   哪怕疾病缠身、甚至无法走动,他也还有着从骨子里坚定着的高傲。   鬼舞辻无惨不该是这样的——如同见不得光的鼠类一般,蜷缩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仰仗着他人的鼻息而活。   即便一时如此,也必不会一直如此。   说完之后无惨看到阿雀睁大了眼睛,而她面上逐渐攀爬上的神色,却足以被称之为“怜悯”。   起码无惨是这样觉得的——他看到神代雀正在同情他。   但无惨完全高兴不起来,某种怪异的情绪在他的心底里扭曲盘虬着,一瞬间就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时仍是人类的无惨,曾无数次见到这样的目光。   那是从优越方施舍过来的、对弱者的恩赐——而鬼舞辻无惨自认为不需要这种东西。   他不觉得自己是弱者。   但阿雀的想法就和他不一样,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弱者。   心上人在她面前表示自己想离开这个令她觉得痛苦的地方,但她却根本拿不出钱给对方赎身,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分了。   让阿雀止不住地同情着自己,并且对自己的没用感到痛心疾首。   果然这世间百分之九十九的痛苦都来源于没钱,而阿雀时时刻刻都要被这百分之九十九的痛苦折磨。   当她看到鹤江花魁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因无法改变这样的现状,攥紧袖口的指尖用力到泛白时,她隔着宽大的衣袖握住了鹤江花魁的手。   她说:“我一定会努力赚钱的。”   鹤江花魁完全呆住了,像是完全不明白她突如其来的豪言壮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阿雀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落在鹤江花魁眼里一定很奇怪,毕竟在鹤江花魁眼里,她和阿雀只不过是见过两次面而已。   所以阿雀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的想法也和您一样,所以以后一定也会像您一样努力,然后争取早日离开这里……”   然后和她在一起。   虽然没有存款,但至少房子和车子完全不用愁。因为,只需要鸣女一个工具鬼就同时解决了这两个大问题呢! 第17章   回到京极屋的时候,阿雀的头上多了一根簪子。   堕姬以为是她自己买的——用从她这里要过去的钱。   但阿雀一脸幸福地告诉她:“这是鹤江送给我的。”   在她告诉鹤江花魁自己也有着和她一样的梦想时,鹤江花魁把这根簪子送给了她——并且亲手为她插在了头发上。   和堕姬说话时阿雀回忆着那个画面,她歪着脑袋,抬起手摸着发间的簪子,一面说着鹤江花魁有多么的温柔和善解人意,一面说自己一定会好好珍藏这份礼物。   “毕竟很多年以后再说起这件事的话,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定情信物了。”阿雀说。   而阿雀也会送鹤江礼物——让她能离开花街的礼物。   说完之后阿雀问堕姬:“你觉得怎么样?”   堕姬觉得不怎么样。一个出门逛街都要从下属这里要钱的老板,除了屑就只剩下穷了。   读取到了堕姬心理活动的阿雀说了一句好过分。   堕姬立马噤了声,并试图让自己变得脑袋空空,以此来逃避现实。   因为她这么做了,阿雀也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了,不再管堕姬,阿雀将发间的簪子拔了下来。   虽然很想一直都戴着,但那样做一定会让它的使用寿命被削减到一个很短暂的时间里。所以阿雀决定将它珍藏起来。   她从堕姬的柜子里找了半天,翻出来自认为最漂亮精致的一个盒子,然后把盒子里原本放着的那只昂贵发簪扔给堕姬。   堕姬看着阿雀将那根簪子小心翼翼地装起来,合上盖子贴在脸侧,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藏了什么宝贝。   明明是觉得这样的举动愚蠢得让人发笑,但堕姬的脑海里却忽然浮现出什么画面,是猛然想起了许多年前,她收到了在当初的自己看来如珍宝般的东西。   ——那是她的哥哥送给她的。   在那个时候,她也是像阿雀这样,小心翼翼地捧着它,想要将它珍藏一辈子。   好多年过去了,那件东西究竟是什么她都已经忘了,也不知道在何时丢到哪里去了,这么多年来堕姬收到了更多更好更昂贵的礼物,但这些礼物都不足以让她像当初那样激动又欢喜。   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东西,不合常理、无关利益——无法理解却又真实存在。   堕姬像是在一瞬间忽然明白了什么道理,她觉得阿雀痴迷一个人类似乎也不是什么怪事。就好像在她哥哥眼里,哪怕堕姬一直都是个没用的小孩子,但到了需要和什么东西战斗的时候,他从来都没有丢下过她。   因为在妓夫太郎的心底里,这样的事情理所当然。   正如同在阿雀的心底里,堕姬给她钱花也是理所当然。   所以她完全没有还钱的打算。   堕姬哭着把她哥哥放了出来,然后跑到小角落里和哥哥抱头痛哭。   ——*——   因为堕姬哭起来真的很吵,吵得阿雀完全静不下心来,所以她跑到老板娘面前,对她说蕨姬花魁刚才不小心把最喜欢的首饰弄坏了,现在正难过得掉眼泪。   这么久以来老板娘还是头一次听说蕨姬花魁也会掉眼泪,起初是不信,可当她走近了去听,真的听到哭声时却有些幸灾乐祸。   不止是老板娘,京极屋其他听到哭声的女孩子也是这种反应。   堕姬的人缘就像她的脾气一样差,是阿雀来了之后,大家对她的害怕和厌恶才慢慢淡了下去。   这也是一种适应性。就好比堕姬也慢慢适应了阿雀这位新鬼王。   阿雀自认为不会再有什么生物比她更加清楚顺势而变是种怎样的概念,在她刚诞生的时候,人类甚至尚未开化,他们还在探索着该如何让自己这一族群繁衍生息,那还是太古的神代世界。   平安时代以前,阿雀没有将人类放在眼里。   她只是隐约觉得人类越来越多,他们聚集起来,在空旷平整的地方修建房屋、道路、然后形成了繁华的城镇或是村落。   那是阿雀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人类的存在。   像是不约而同,白天被分给人类,夜晚被分给妖怪,所以每到了入夜,人类的声音就会变得很微弱,他们将自己关在房子里,将活动的空间留给了妖怪。   闯入夜晚的人类偶尔会见到不可思议的东西,阿雀就曾变化成人类的样子,穿过罗城门走在朱雀大路上,这条路的尽头就是皇宫,周围住着的都是贵族。   她看见牛车缓缓地驶着,车轱辘从她的身旁滚过。   偶尔会有人注意到她,甚至会询问她的家住在何处,他们说想要去她的家中拜访。但当阿雀真的告诉他们自己住在哪里时,他们又都会落荒而逃,隔日便对人说自己从妖怪口中死里逃生。   阿雀心想这完全就是污蔑——他们都没看清她张嘴的样子。   不过要是真看清了,那恐怕也没法再去和别人说了。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白天属于人类,夜晚也属于人类,街边竖着长灯,城市里的光一整晚都会亮着。   夜晚如白天。   这一千年来阿雀都生活在人类的世界中,这世上再没有她的同类。   ——却有着同样不是人类的“鬼”,以及阿雀一眼就看出来了的“神”。   穿着黑色和服的神明蹲在街边,灯光落在他的发顶,他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阿雀怔住了,她远远地停住,想起了他的名字:“……夜卜。”   ——*——   很多年前的时候阿雀有过一个祸津神朋友,她在河边遇到了对方。这个祸津神是幼小的男孩模样,只穿着单薄的白色和服,光着脚蹲在那里,看起来孤零零的样子。   当阿雀落在他面前,询问他的名字时,他用稚嫩的嗓音告诉她:“夜卜。”   他说,这是他的“父亲”给他取的名字。   阿雀当时觉得很奇怪,妖怪有父亲很正常,但神明怎么会有父亲呢?   ——更何况,他所说的“父亲”还是个人类。   可阿雀将这样的疑惑提出来时,夜卜却露出了懵懂的神情,像是根本无法理解她在说些什么。   但至少他听懂了:“我不能有父亲吗?”   阿雀犹豫了一下,“也不是说不可以啦……就是这种情况太少见了。”   夜卜是从人类的愿望中诞生的神明。   他诞生的第一眼,见到的是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说他是夜卜的父亲。   “原来是这样啊。”阿雀托着脸颊蹲在他身边。   那是阿雀的第一个神明朋友——虽然他一点也不像个神明。   夜卜似乎很听他父亲的话,虽然和阿雀成了朋友,但他也很少来河边和阿雀一起玩,因为夜卜的父亲有一个愿望,而夜卜每天都在为了这个愿望努力着。   他总会在回家的时候给父亲带回礼物,而父亲也会高兴地将他抱起来,对他说夜斗是我的乖孩子。   所以在拥有了阿雀这个朋友之后,他也想给阿雀送点什么当做礼物。   “你有想要的东西吗?”夜卜问她。   阿雀没有回答,她反问夜卜给他的父亲送了些什么。   夜卜似乎有些扭捏,但他还是张开了小小的手掌,将攥在手心里的东西给她看——   是带着血的、人类的耳朵。   夜斗的父亲只有一个愿望——杀掉那些多余的人。   妖怪会希望妖怪死,所以人类也会希望人类死。阿雀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大约是她看着耳朵时的样子有些专注,让夜卜觉得她也想要这些耳朵,但这是要送给父亲的礼物,所以不可以给她。   “你要是也想要的话,我下次可以去多割几只下来送给你。”   听到这话的阿雀摇了摇头,她不喜欢人类的耳朵,硬要说的话,还是眼睛漂亮一些。   夜卜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那我下次也取出来吧,然后拿来送给你。”   那一瞬间阿雀其实不想要人类的眼睛,她只是觉得,夜卜有一双很漂亮的、蓝紫色的眸子。   ——*——   在那个名字从脑海中蹦出来的时候,阿雀果断地转身就跑。   ——然后在三条街之外的地方被对方抓住了。   这么多年来阿雀从来没有幻想过和夜卜的再会,因为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祸津神居然能活到现在。   就事实而言,从人类的愿望中诞生的神明,往往也不会存在多久。   “所以你为什么一见到我就要跑啊!”   夜卜一脸愤愤不平地盯着她,“明明这么多年没见面了,难道不应该是兴高采烈地扑过来抱住我吗!”   阿雀不太好意思地提议道:“……那我们再来一遍?”   “……”   夜卜拒绝接受这种敷衍的应付式回答。   “你变得好挑剔哦,”阿雀小声嘟囔着:“而且以前你不是最不喜欢我抱你了吗,有一次被我抱了之后还哭得那么大声……”   “什、什么嘛!”夜卜涨红了脸,“那明明都是因为你当初骗我说,被你抱了之后会被染上‘恙’,全身都会烂掉……你还好意思说那种事!”   他说完,就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一样,张开手把阿雀抱在了怀里,对她说:“你看,现在我可不会哭了。” 第18章   夜卜现在当然不会哭,因为阿雀比他更先哭了。   她闻着夜卜身上那股臭烘烘的、像是有八百年没有洗澡一样的味道,黏糊糊的手汗粘在她的后背上……阿雀哭得好大声。   本来只觉得长大之后的夜卜变得不可爱了,但是没想到他居然还臭掉了。   阿雀哭着把他推开来,退后了几步拉开和他的距离,质问他是不是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   夜斗一脸生气地说:“哪有这样说别人的!”   但同时他又有点小小的心虚,因为最近实在太穷了,又没有信徒向他许愿,所以其实也和阿雀说的差不多——他就住在垃圾堆旁边。   但是垃圾堆旁边和垃圾堆里面还是不一样的嘛,这样一想夜卜又变得理直气壮、能抬起脸来面对阿雀了。   他看着久别重逢却似乎很有钱的老朋友,心底里又燃起了一丝丝希望的小火苗,眼睛也亮了起来,就像是月色下静谧地泛着光的湖面。   阿雀冷酷且不留情面地对他说:“没有钱。”   甚至还没开口就被抢先一步拒绝的夜卜颜面尽失——虽然他早就没有颜面这种东西了。   但夜卜还是气急败坏地嚷嚷起来,“喂!我都还没说呢!”   阿雀从他的表情就能看出来,这种犹犹豫豫、带着点紧张和兴奋、像是期待又像是激动的表情——每次她向堕姬要钱的时候,她在堕姬的眼睛里看到的自己,就是这个表情。   不过夜卜显然也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被应付过去,他抱着阿雀的大腿开始哭,哭得比她刚才更惨更大声,他说自己真的好惨好惨好惨,一连用了三个“好惨”。   而阿雀也不是普通人,只要她不想,那么一钱也不可能从她的指缝里流出去。   哭惨这种事情谁不会呢,而且比起夜卜单纯的穷惨,阿雀甚至还对他说自己已经沦落到要在花街卖身过活了。   堂堂大妖怪竟然落魄到了这种地步……   夜卜当场被震撼住。   在他所诞生的那个时代,那是平安时代初期,世上还奉行着强者为尊的观念。夜卜是强大的神明而阿雀也是强大的妖怪,甚至比起他这样从人类的愿望中诞生的祸津神而言,生来便是大妖怪的入内雀力量甚至在他之上。   可是好多年之后,他们却都被这个世界压迫得奄奄一息,一个靠乞讨一个靠卖身,实在是太凄惨了。   夜卜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同时他也不愿意放开阿雀,即便她很努力地想要挣脱他的手臂。   过了一会儿夜卜不再抱着她的大腿,而是抱住了她的腰,他把阿雀的脑袋摁在自己的怀里,说这个世界真的好残忍。   阿雀觉得还是他比较残忍,熏得她要喘不过气来了。   就在她要昏厥的时候,夜卜放开了她,他握着阿雀的肩膀,一脸认真地问她:“这种工作能不能给我也介绍一下?”   “……”   阿雀沉默了,抱歉不可以。   ——*——   在夜卜的死缠烂打之下,阿雀还是勉强答应了帮他打听一下有没有他能去工作的店子,得到了保证的夜卜一脸兴奋,让阿雀对他的印象彻底重置。   重逢之前,夜卜在阿雀的心目中还是那个单纯而又容易害羞的小朋友,但重逢之后他就已经变成了臭烘烘的肮脏成年人。   果然世事难料。   在心里感慨着,阿雀满脸愁容地托着下巴,将自己的手肘撑在堕姬房间的矮桌上。   堕姬早就已经停止了哭泣,她蹲在角落里,在阿雀出去透气的时候,她的哥哥抱着她安慰了好久,直到阿雀回来的时候,妓夫太郎依旧没有钻回堕姬的身体里,而是靠坐在墙角抱着自己的妹妹。   阿雀一路都在思考要如何甩掉夜卜,但总是没能想到什么好方法,她叹了口气,视线落在妓夫太郎的身上——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忘了一个现成的例子。   妓夫太郎在看到阿雀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就有种不太好的预感,等到她开口之后,更是觉得果然没有出错。   “男人会在花街做什么工作吗……”妓夫太郎迟疑了一下,不太能摸清她询问的目的,于是选择了最稳妥的回答,“通常都是收债人,以前,我是说我还是人类的时候,就是干这样的活。”   上门去向妄想白嫖的客人讨债,如果对方不给钱就把他打个半死,只要手段足够残忍,就没有人敢轻视他……   阿雀听完之后流露出兴奋的神色,激动地站起来说就是这样!   夜卜是祸津神,把人打得半死其实都是小事,毕竟以前更常做的是直接弄死对方——还要把耳朵割下来拿回家给父亲当礼物的那种。   ——讨债这样的工作,一定会很适合他。   阿雀如是想着,第二天的下午在老板娘面前找了理由出门,按照昨天分开时夜卜握着她的手说了好几遍的地点,在一条小巷子的垃圾堆旁边找到了他。   她沉默了一下,没想到自己的随口吐槽居然说中了事实。   这不就真的是睡在垃圾堆里吗!   “没有睡在垃圾堆里,是睡在垃圾堆旁边。”夜卜义正言辞地纠正道。   “反正都差不多嘛,随便啦。”   阿雀被他的贫穷震撼了,她实在没想到居然能有神明堕落到这种地步,原来这就是天的恐怖之处吗,只要是不愿意服从于祂,就算是神明也逃不过祂的打压。   实在是太可怕了,还好她当初跑得快。   阿雀拿着手帕擦了擦眼角,为自己悲惨的、看不见希望的命运落下了眼泪。   夜卜以为她是在同情自己的遭遇,一脸感动地望着阿雀,主动出声安慰她:“其实也不是特别难受的,只要习惯了的话住得也还挺舒服的……”   就在昨天,阿雀还以自己的适应性为傲,但今天却有一个比她更加强大的例子摆在了她的面前,用事实告诉她:你还是太天真了。   天真的阿雀露出了天真的眼神:“既然这样的话,那你就继续住在这里吧。”   “等等等等!这个不一样的,可以住更好的地方谁还会愿意呆在这里啊!”夜卜拦住了她,“而且你说好要给我介绍工作的。”   虽然同样苟过了这么多年,但比起阿雀来说,夜卜的确是惨得不能再惨了,他说自己吃不饱饭睡不好觉,就连衣服也是穿了将近一百年的……   “好可怜噢。”阿雀同情地往后退了一步,就像是在躲着什么浑身散发出有毒气体的废弃物品。   夜卜被她的冷酷伤透了心。   不过好在她还是给了夜卜介绍信——是妓夫太郎帮忙弄到的,这么多年来他的妹妹隔一段时间就要换一个店子,都是妓夫太郎在背后帮她安排。   只要是好用的工具鬼阿雀从来不吝啬自己的夸奖,所以她一直以来都在夸鸣女比所有工具鬼都好用,和那些战斗系比起来,在阿雀心目中的地位一个顶十个。   夜卜一脸感动地拿着介绍信,显露出了他对这份工作的重视,还特意询问了阿雀自己的工作内容。   “大概就是催白嫖的人给钱吧,我也不太清楚啦,你自己去看看不就好了。”   阿雀急于甩掉他,甚至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鼓励:“要加油干哦!”   听到这话的夜卜注视着阿雀的脸,那双如湖面般透亮的眸子里像是有水光晕开,分明是在暗处,却仿佛是在闪闪发光。   也只有当他沉默且安静地注视着什么的时候,身上才能真正地显露出几分神性。   阿雀回视了他的眸子,心想,她攒钱的速度得快一点了。   ——要不然就要被这个穷酸神死缠烂打一辈子了!这也太恐怖啦!   ——*——   回到京极屋之后的阿雀郑重其事地来到了老板娘面前,询问她究竟要怎样才能成为正式的花魁。   但老板娘最近体会到了老老实实的蕨姬花魁的好,一开始那种迫切地希望阿雀能将蕨姬花魁取而代之的心情日益淡化,想要不惜一切代价培养阿雀的心也收了许多。   到了现在,她已经开始思考让阿雀再过段时间,先去多练练三味线、多看些书学些知识再正式开工了。   看着老板娘功利且丑恶的资本主义面容,阿雀对人类的反复无常有了明确的认知。   “既然这样的话……”从老板娘那里回来的阿雀捧着堕姬的脸对她说:“只要你从京极屋消失了,那我就可以成功上位了吧?”   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堕姬一脸惊恐,仿佛下一秒阿雀就要扭断她的脖子把她也丢到太阳底下去。   她的哥哥妓夫太郎握紧了手中的镰刀,虽然明知道以自己的力量不可能成功反抗鬼王,但守护妹妹这种本能却并不需要任何思考。   但阿雀怎么会干出这么残忍的事情呢,她怎么会如此残忍地让他们兄妹分离呢?   阿雀当然不是这种随意挥霍工具鬼性命的屑鬼王。   她只是对堕姬说:“你装病去河对岸的街角店吧。”   那是在花街里生了病、无法治愈的女人们,绝望地等待着死亡降临的地方。 第19章   阿雀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她听了。   “这样,你去那里待两天,然后换一个新的身份去其他店子里继续赚钱,等你离开之后我肯定就是京极屋的新花魁,这样我们就可以赚双倍的钱啦。”   堕姬被她的智慧打动了,她觉得新鬼王真的就是个憨憨。   大概是所有天赋都点在了力量上,所以脑袋变得格外不好使——一直以来都被说是无脑小朋友的堕姬,头一次觉得自己也能在智商上俯视他人。   在堕姬看来,阿雀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有种憨中带傻的感觉。   不过这种想法要是被阿雀读取到了,肯定又会被她把脑袋给拧下来……   然后堕姬就真的被阿雀把脑袋给拧下来了。   堕姬现在很后悔,但不是因为偷偷在心底里说新鬼王傻,而是因为当着新鬼王的面被她读取到了自己说她傻。   虽然这样说有点奇怪,但阿雀总觉得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好像跟她的前男友越来越像了。   一言不合就打掉工具鬼脑袋这种事,明明是她前男友最常干出来的。   意识到这点的阿雀亲自把堕姬的脑袋从地上捡了起来,给她摁回了脖子上。这让她想起了以前自己被打掉脑袋之后童磨帮她掰头的情景,于是没忍住又帮堕姬掰正了。   堕姬难过得哭出了声。   “哭吧哭吧,”阿雀揉着她的脑袋说:“哭得大声一点,待会儿我就去和老板娘说你生病了,到时候要是有医生过来,你知道应该怎么办吧?”   身为上弦之鬼,在人类的医生为自己检查身体的时候伪造一下自己的健康状况,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堕姬抽抽搭搭地点头,阿雀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虽然以前鬼舞辻大人也会让堕姬趴在自己腿上,但趴在怀里这种事情倒从来没有过。   相比较之下,堕姬忽然又觉得获得了一点点的心理安慰,忍不住往阿雀怀里又缩了缩,就像是靠在她哥哥的怀里那样。   ——有种奇妙的安心感。   ——*——   整个京极屋都因为蕨姬花魁生了重病而陷入了慌乱中,看着面色苍白、不停地咳嗽着,靠在她姐姐怀里仿佛奄奄一息的蕨姬花魁,老板娘三津害怕极了。   虽然以前闹过不愉快,但蕨姬花魁的美貌和能力显而易见,这么久以来,老板娘或多或少还是对她有些感情。   她询问过来为蕨姬花魁诊治的医生,却得到了对方摇头的回应。   ——蕨姬花魁生的病很奇怪。   医生是这样告诉老板娘的。   “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例子,但无论是脉搏还是气息都很不正常,就像是……”   快要死掉了一样。   老板娘很慌张,她问医生有没有医治的可能性。   但医生摇了摇头,让老板娘去请别的医生来看看。   这其实就是说没希望了。   虽说吉原花街是很繁华的地带,并且有很多钱财流通在这里,可说到底还是上不得台面,外面的医生们很少有愿意来这里出诊的,再加上生了病的女人们大多出不了多少钱,所以花街里只有堕姬之前同阿雀说过的那一家药铺会有医生出诊。   在医生走后,老板娘望着蕨姬花魁沉思了半刻,心底里已经有了决策。   她让蕨姬花魁的秃暂且照顾蕨姬花魁,然后轻声让阿雀出来一下。   “我知道你可能不太接受得了……”老板娘暂且用了委婉一些的说法:“但蕨姬花魁现在这样,肯定是没法接待客人了,我打算让她先去河对岸休养一段时间,等她好起来之后再把她接回来,你觉得怎么样?”   阿雀觉得完全可以。   听见她这么爽快地答应,又看着那双明亮的、没有杂质的金色眸子,老板娘忽然有种自己在哄骗小孩子的感觉。   不过干她们这一行的,谁还没哄骗那么八百十个小姑娘呢?   就在第二天的早上,蕨姬花魁被送去了河对岸的街角店里。   ——*——   蕨姬花魁离开之后,京极屋不能没有新的支柱。   原本只是赶鸭子上架,但阿雀做得倒是有模有样的,不过稍微有些意外的是,在她第一次去扬屋会见客人的途中,也就是她的第一次花魁游/行时,鹤江花魁也特意打开了窗户来看她。   就像是当初阿雀看她那样,从楼上向阿雀投来视线,阿雀远远地和她对视,她仿佛看到那双红梅色的眼睛里装着某种复杂而又阴郁的情绪。   ——那并非错觉。   阿雀的眉眼间浸着笑意,无惨忽然愣了一下,那一瞬间就好像回到了许久以前,他穿过长廊来到神代雀的院子,远远地看到了那双金色的眼睛。   「你有无论如何也无法忘掉的记忆吗?」   神代雀曾这样询问过他。   那个时候,无惨是怎么回答的呢?   「……没有。」   黑发金眸的少女笑了起来,「但是我有,」她说,「无论再过去多少年,我也无法忘记。」   在神代雀看来,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东西,是你穷尽一生也不会忘却的。   那时候无惨觉得她有些傻,人类的一生只有短暂的数十年,尤其在她所出生的那个年代,战乱、饥荒、疾病蔓延。   可鬼使神差的,鬼舞辻无惨问她,「你觉得自己的一生有多长?」   神代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双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展现出异于常人的猩红竖瞳的眼睛。   她轻声说,「你身上有种很熟悉的味道。」   和他的提问毫无关联。   来到了花街之后,鬼舞辻无惨有了很多很多回忆以前的时间,分明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回忆曾经的事情,可为了找出杀死神代雀的方法,他不得不去回忆,也不得不去思考。   他想起了很多原本以为早就忘记的事情,想起她的每一个动作,想起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鬼舞辻无惨忽然发现,他记忆之中的神代雀,和他印象之中的神代雀,似乎又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尤其是那句「你身上有种很熟悉的味道。」   在那天夜里,堕姬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以为他是人类,于是跑到时任屋来打算吃掉他的时候,他读取了对方的思想。   在堕姬的脑海中,也出现了这么一句话。   「她身上有种很熟悉的味道。」   那是当天下午,神代雀趴在窗户上,远远地望着正在进行花魁游/行的“鹤江花魁”,脱口而出的一句话。   鬼舞辻无惨忽然理解了——神代雀仍是那个神代雀,她从一开始就是那样,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   ——*——   回到京极屋的时候,老板娘告诉她,其他店子的花魁给她送来了礼物。   这既是一种示好,也是一种试探。不同的店子之间,不同的花魁有时也会互相抢生意,虽说和一个花魁有了往来之后,原则上是不可以和其他花魁来往的,可但凡是规矩,总会有打破规矩的人。   阿雀没有在意其他人送来的礼物,只是询问道:“鹤江花魁送了吗?”   老板娘摇头,“这个倒没有。”   听到这一回答的阿雀有些失落,老板娘贴心地给她留出了独处的空间,她坐在窗边,阳光透过窗纸在地板上落下方格状的影子。   堕姬住的那个房间被封起来了,阿雀现在的房间是整个京极屋中最朝阳的一间,一天之内有大半的时间都能看到阳光。   因为阿雀对老板娘说——她喜欢太阳。   很久以前的时候就是这样,比起夜晚更喜欢白天,比起月亮更喜欢太阳……   她忽然又想起来,在几个月之前,她已经有几百年没有见过太阳了。   因为这几百年来她都是“鬼”,是无法照射到阳光,不能出现在太阳底下的“鬼”。   在鸣女被变成鬼以前,阿雀一直都住在神代家的宅邸中,她的家人们过世之后,鬼舞辻无惨买下了那座宅子,然后把里面的佣人全部换成了鬼。   在鬼舞辻无惨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阿雀似乎都没能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鬼了。她还是维持着以前的生活方式和作息,按时吃饭、睡觉、偶尔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但她没法尝出食物的味道,也没法再让自己的皮肤接触到半分阳光。   很多年后,其他鬼都觉得鬼舞辻大人给了下弦之伍的累过多的偏爱,他给了累大量的血液,也给了累制造“家人”的特权。   但在更久之前,他给过神代雀更多的——甚至亲自配合了她的幻想。   他给了神代雀大量的血液,那一刻他甚至有一瞬间希望她能成为最强大的上弦之鬼——甚至超过他当初好不容易才骗过来的、给了对方“合作伙伴”而非“下属”待遇的黑死牟。   因为在那天夜里,神代雀趴在他的怀里,她将自己的脑袋靠在无惨的肩头,搂着他的脖子又问了他一个问题。   她问他:「现在你有无论如何也无法忘却的记忆了吗?」   鬼舞辻无惨微微低下头来,他看着眼前的神代雀,自己也不知道是真心实意还是心血来潮。   但他的确说了:「嗯。」   阿雀眨了眨眼睛,看着不知何时又被她拿在手里欣赏的、鹤江花魁送给她的发簪。   “……无惨。”   好奇怪,她怎么忽然又开始想念起了前男友。 第20章   鹤江花魁最后还是送了礼物过来,不过不是派侍女送来的,而是她亲自送来的。   在太阳落山之后,游屋的外廊挂满了灯笼,坐在里面的游女们开始招揽客人的时候。鹤江花魁带着自己的秃造访了京极屋。   阿雀在自己的房间里接待了她,和上一次见面稍有不同的是,这一次和室内真的只有她们两个人了。   这是阿雀梦寐以求的独处。   她按捺着膨胀起来的高兴,尽可能保持着端庄的举止,但眉眼间的喜色却怎么也藏不住。   鹤江花魁笑着恭喜她也成了花魁,可言语间却又像是夹杂着几分言不由衷的意味,隐隐约约地缠绕在她的身上,从那双红梅色的眸子里往外扩散着。   阿雀似乎没能听出来其中的不对劲,她给鹤江花魁倒了茶,说这是前两日有位客人送来的玉露茶。   一七一七年京都开业了一家名为“一保堂”的茶铺,时至今日依旧独树一帜。   而其中最为昂贵的茶叶,正是她们眼前的玉露茶。   那位正在追求阿雀这个新花魁的客人特意从京都买来,也是花了不少的心思和财力。   鬼舞辻无惨看着眼前的茶杯,脑海里浮现出某些回忆,他忽然想起来,他和神代雀其实也去过那家茶铺。   那是百余年前的事情了。   在鬼舞辻无惨的记忆里,那时候的阿雀已经变成鬼了,可她自己却没能意识到这点——她仍觉得自己还是人类。   她吃着人类的食物,刚入口又吐出来,说饭菜可能是坏掉了,不然为什么味道会变得那么奇怪。   无惨在书房看书,阿雀从门外跑进来,缩进他的怀里,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她说一切都变得好奇怪。   那时候无惨大抵有些心烦,随意应付了两句,阿雀就忽然安静下来了。   等到无惨察觉到异样,低下头来看她,才发现阿雀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她轻轻地说:「你也变了。」   鬼舞辻无惨很不喜欢这种说法。   一直以来他都厌恶着变化,约莫是身为人类时留下的影响,当他还是人类的时候,“变化”在他的身上会展现出另一种解释——   “恶化。”   他的身体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日益虚弱,体力流失时一同流失的还有自己的生命——仿佛时刻在提醒着他的时日无多。   这样的记忆让鬼舞辻无惨的脸色阴沉下来,名为暴戾与愤怒的火苗却开始燃烧着理智的线。   但紧接着阿雀却爬了上来,捧着他的脸仔细地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从那双红梅色的眼眸里看出什么来。   不知道是过了一秒还是过了一刻,她亲了亲无惨的眉心,又笑了起来,「是开玩笑的,我知道你不会变的,就算看起来变了,那也肯定是假的。」   鬼舞辻无惨永远都是鬼舞辻无惨,是从黑暗里吸收着他人的血与肉,在那些阴森的骨之中生长的腐败的花。   自私与恶念深深地刻进了他的每一个细胞里,在日复一日的积攒中只会越来越膨胀。   鬼舞辻无惨从神代雀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神代雀看穿了一切,就像是那些在他面前俯首叩拜的工具鬼,他总能毫无阻碍地读取到他们的任何一个细微的思考。   他忽然也笑了,像是嗤笑又像是来了兴趣。   神代雀摸着他的脸,她歪了歪脑袋,又开始缠着无惨给她念书,她靠在无惨的肩头,最常说的话里必定会带上:「我想……」   神代雀总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因为她知道不管她说什么无惨都会顺着她。   在普通人看来几乎是无理取闹般的要求,对于鬼舞辻无惨而言也不过是一句话就能办到的事。   而与神代雀不同的是,鬼舞辻无惨从来都不会对神代雀说任何自己的心里话。   无惨那时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耐心陪着她,阿雀觉得那些食物变得难吃了,他就让宅邸中的厨子们给她反复地重做,直到阿雀任性地掀了桌子,说自己不想在家里吃。   ——她想要出去。   “鬼”不可以出现在阳光下的生物,属于他们的地方只有黑暗,哪怕是作为初始之鬼的鬼舞辻无惨也是如此。   于是在阿雀晃着无惨的手臂闹着要出门时,无惨竟也好声好气地哄着她,对她说等到太阳下山以后就带她出去。   这种事传开之后,整个宅邸里的工具鬼都有种见了鬼一样的心情。   大抵是那段时间留下来的后遗症,导致很久以后阿雀也还是会下意识在无惨面前撒娇吵闹,哪怕后来的无惨从来都不会再理会她。   他就像是真的变了一个人一样,仿佛曾经的一切都是阿雀的幻想。   但阿雀其实很清楚,那个总是会纵容她的脾气,随便她胡来还会配合的鬼舞辻无惨,其实也是存在过的——他就是这样,给人希望又让人绝望。   这是鬼舞辻无惨最常做的事。   不过在那时候,无惨对阿雀的容忍与迁就,有时的确会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在神代雀的软磨硬泡之下,他带着她在夜里出门,那时候已经开始流传起了“鬼”的传闻,阿雀听到街上有人在说着吃人的恶鬼,她抱紧了无惨的手臂,抬起脸询问他:「“鬼”是真的存在吗?」   已经变成鬼的人,在向将她变成鬼的人询问,“鬼是真实存在的吗?”   初始之鬼眼中的神色在夜里晦暗不明,可那双红梅色的眼睛却像是盛放的血花,他忽然笑了,漂亮英俊的脸低下来,皮肤苍白而无血色。   无惨觉得自己的表情大抵是嘲讽的,但阿雀似乎不这样觉得,她那时候觉得无惨很好很好,无论做什么都是好的。   「或许有吧。」   他轻声说。   阿雀眨了眨眼睛,忽然问他怕不怕。   人类过于脆弱,猎鬼人的剑士也未被世人知晓,提及这种能够轻易威胁到自己的性命,将自己当做食物的种族——寻常人应当都会害怕。   无惨以为她怕了,他觉得很有意思,变成了鬼却不自知,还在害怕着自己的同类。   「为什么要怕?」无惨问。   阿雀对他说,「害怕和自己不同的东西,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而且我听说“鬼”是会吃人的怪物,如果它们真的存在,那任何人都有被吃掉的可能吧?」   因为害怕异类所拥有的、超出自己理解的力量而觉得恐惧,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时至今日无惨才觉得,或许当初神代雀问他的时候,其实就是意有所指。   弱小的人类害怕强大的“鬼”,那么强大的“鬼”也会害怕更强大的妖怪。   相衬之下,“鬼”也是弱小而又天真的生物了。   而弱小的生物总在不断地生出恐惧,害怕一切自己无法战胜、无法理解的存在。   虽然鬼舞辻无惨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弱小,但毫无疑问,他的确一直都在恐惧着。   他恐惧疾病、恐惧弱小、也恐惧着自己被断言过的命运——而这恐惧的源头就是死亡。从出生起他就一直在同死亡斗争,努力地挣脱死亡的束缚,他想要摆脱所谓的宿命。   他渴望活着,也渴望力量,他想屹立于众生之上,于是自命为王。   鬼舞辻无惨是初始之鬼,是众鬼之王——直到几个月以前他也还是。   但现如今的鬼之王却不是他了。   “鹤江花魁?”   真正的鬼王发出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她坐在他的对面,表情轻松而又高兴。   鬼舞辻无惨顿时觉得难以忍受。   他现在的确承认阿雀曾经说过的话是正确的——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东西,是你穷尽一生都无法忘却的。   他甚至时常会觉得,早在那时神代雀就已经是意有所指。   她高高在上,俯瞰着世间的一切,任何东西都只是她掌中的玩物。鬼舞辻无惨以为自己圈养着一只有些吵闹的宠物,但现如今他才明白,自己才是他人手中的宠物。   神代雀玩弄了一切,她深深地陷在自己编织好的故事里,幻想着各种发展,所有人都得被迫配合她的游戏。   被神代雀杀死时的痛苦,满溢着仇恨的愤怒,在他的心底里有火焰在燃烧,甚至比多年前继国缘一的日轮刀留下的火燃烧得更加猛烈。   是能将理智都彻底烧尽的仇。   和无惨的苦大仇深不同,阿雀这时候满心满眼都是自己正在和鹤江一起喝茶,她见鹤江花魁完全没有碰眼前的茶杯,便问她:“您不喜欢喝茶吗?”   “……不,我很喜欢。”   有种很勉强的,或者说是“咬牙切齿”才更加贴切的感觉。   这让无惨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和阿雀一起出门的时候,他们在茶铺里坐着,无惨碰都没有碰一下面前的茶水和配茶的点心。   那时候阿雀也问了他:「你不喜欢喝茶吗?」   无惨说了是。   自从明白自己变成了“鬼”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进食过普通的食物,哪怕是心血来潮和阿雀装腔作势,也完全没有勉强自己。   可现如今一切都变了,无惨慢慢地喝下了阿雀给他倒的那杯茶,在对方询问他味道的时候极尽赞美。   阿雀高高兴兴地说:“那我让人把它包起来,您回去的时候带上吧。”   在阿雀看来她是在和鹤江分享,可被迫做了不想做的事情,被迫说了违心的话,无惨的心情糟糕得没有半分愉快可言。   他只觉得这一切都是耻辱。 第21章   屈辱会日复一日地叠加着,就像是落在树枝上厚重的雪,沉重得像是要将好不容易才舒展生长的枝也压弯。   自从变成了“鬼”之后,鬼舞辻无惨再没有一刻像现如今这般,凄苦而又狼狈。   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以前的过往,残破的喘息如腐败的枝干正在被白蚁啃食,在黑暗中发出的是极轻的沙沙声。   有什么东西死死地纠缠在他的身上,像是要把他也一点点啃食殆尽。   归其缘由还是神代雀。   但凡是能被找到弱点的生物,都有被战胜的可能,鬼舞辻无惨不相信她拥有真正的完美,他觉得神代雀一定也有弱点,甚至冥冥之中有种预感——他或许知道这个弱点究竟是什么。   他想起在最后的时候,灼热的阳光掉落在身上,整个世界都像是在燃烧。   神代雀似乎张了张嘴,鬼舞辻无惨读出了她的口型,她在说:   「想起来吧。」   他一定是忘记了什么。   ——*——   与此同时,阿雀则是正敷衍地听被她嫌弃的穷酸神、她的老朋友夜卜倒苦水。   他说活着好艰难,想要像人一样活着更艰难。   阿雀对此深有所感,不过有个远在欧洲的不凡者说得好,人类都是有极限的,要想超越极限就得不做人。   而夜卜从一开始就越过去了。   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人。   “阿雀……”夜卜颇有些感动地握住了她的手,对她说:“原来你也有这么贴心的时候。”   还懂得安慰他脆弱的玻璃心。   阿雀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心说并不是,她只是想说,从一开始就越过去了,并且时至如今也没有任何芥蒂的自己,实在是太让她骄傲了。   所以深刻体会到了当花魁救不了自己的钱包也救不了鹤江花魁之后,阿雀决定找个月色皎皎的夜晚跟鹤江花魁摊牌,然后带着她一起私奔。   攒不够钱又想离开,所以在夜里偷偷逃跑,吉原花街里大家通常管这种行为叫“出逃”,一旦抓住是要直接打死的。   不过阿雀都开始思考如何让鹤江花魁也不做人了,哪还会在意这种人类的框框条条。   光明正大在夜卜面前走神的阿雀忽然听到了一个问题,“你在想什么?”   阿雀下意识回答道:“想我喜欢的人。”   原本只是不太高兴她走神的夜卜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也不知道是脑补了什么,眼神逐渐变得奇怪。   犹犹豫豫了好一会儿,夜卜略有些迟疑地开口:“是……人类还是妖怪?”   说实话,夜卜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众所周知跨越了种族的爱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尤其相比于彼世的生物,此世的人类大多反复无常。   在夜卜刚认识阿雀的那个年代,这世上还有很多鬼怪是由人类变成的,而其中更有八成是被抛弃或欺骗的女子。   作为祸津神的夜卜见了太多太多悲惨的例子。   阿雀笑了起来:“当然是人类啦。”   只有谈起鹤江花魁,阿雀才能打起精神,她捧着很高兴地对夜卜说:“我就是为了那个人才留在吉原的。”   要不是为了鹤江花魁,阿雀估摸着在老板娘露出资本主义丑恶面容的时候就跑路了。反正那时候堕姬也已经被教训得老老实实不敢再乱来。   读不出她的心理活动,只能听到表面上话的夜卜做起了阅读理解,整张脸都要扭在一起了。   他试着从阿雀的言语中自己提炼了一下主要内容,像是为了验证什么,十分凝重地开口道:“是那个人说让你留在这里的吗?”   阿雀歪了歪脖子,似乎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这倒不是,只是因为那个人没有钱,所以没有办法赎身。你现在应该也是知道的吧,在吉原这种地方,就算是花魁也很难只凭自己离开。”   ——明明好不容易才当上了花魁,结果非但没有看到希望,反而是更加清楚地意识到了现实的残忍。   想到这里的夜卜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这次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阿雀。   她真的好惨好惨好惨,比他还要惨上好多倍。   大妖怪沦落到在花街卖身本来就很惨了,再加上阿雀还喜欢上了人类,那个人类又是个不给她赎身还要吊着她的渣男。   但此时忽然意识到什么的夜卜,神色严肃起来,他对阿雀说:“但是你如果想的话,还是有办法离开吉原的吧?”   “有是有啦,”阿雀点点头,表情反而变得有些苦恼,“但那个人需要钱……”   还没等她说完,夜卜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声音也提高了好几个度,仿佛难以置信:“难道是那个人让你来卖身赚钱的?!”   阿雀被他突如其来的举止吓了一跳,她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呆呆的。   这就更让夜卜确认了自己的猜想——他现在看阿雀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被渣男玩弄于股掌之中,就算被卖了还要给渣男数钱的可怜小姑娘。   ——好可怜。   可怜的阿雀一脸天真,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骗身又骗心还要被骗钱,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在阿雀还迷惑着夜卜究竟理解到了什么东西时,夜卜已经自动补全了前因后果,甚至自己给了自己解释——难怪第一次见面时她见到自己就要跑,肯定是不想让自己见到她狼狈的样子。   阿雀眨了眨眼睛,对他说:“你……”   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看着夜卜一脸义愤填膺的样子,阿雀把后边的话憋回去了。   ——总觉得让他自己脑补下去也挺好的?   抱着这样的心态,阿雀又安静下来了。   夜卜见她欲言又止,按住了她的肩膀一脸严肃地盯着她。   “名字呢,”夜卜凝重地问她:“那个人类的名字是什么?”   一副问了对方的名字就要去把对方砍了的样子。   虽然不太明白他到底脑补了一个怎样曲折离奇的故事,但阿雀还是告诉了他:“鹤江。”   “鹤江。”夜卜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总觉得有点耳熟,不过很快又被气愤压了下去,觉得对方连名字都透着一股小白脸的气息。   要是阿雀能听到这种话,肯定要反驳他,这个名字可好听了,一听就知道是真正的美人。   但彻底误解了的夜卜只觉得一听就是真正的渣男。   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鹤江”,就是前些时候才在吉原声名鹊起的“鹤江花魁”。   ——*——   阿雀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天之后夜卜似乎来找她找得更频繁了。   虽然凭他的钱包肯定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来见阿雀,但翻窗这种熟能生巧的事情,他早就已经摸到了精髓。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的夜里偷偷跑来阿雀的房间时,阿雀提出了异议。   “一次两次也没什么啦,可是次数太多的话,我有种在和你深夜幽会的错觉诶。”   说这话时她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虽然夜卜的脸也挺能打的,还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但阿雀自认为她是专一深情人设,绝对不会见一个爱一个。   更何况——   “我不喜欢有手汗的男人。”   夜卜生气地跳窗跑了,走的时候还蹲在窗上回头看了她一眼,丢下了一句:“以后你哭了我才不会管你。”   就好像看透了阿雀将来的结局一定会很凄惨一样。   阿雀会不会很凄惨不好说,但被她喜欢上的“鹤江花魁”这时候倒挺凄惨的。   时任屋。   本来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的鹤江花魁慌乱地往后退了几步,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在窗上半蹲着一个再眼熟不过的人。   神代雀。   夜卜前脚刚走,阿雀后脚就从同一个窗户跳了下去,不过不是去追他,而是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   但鹤江花魁大抵是被她的举动吓到了,又似乎还没理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   月色从窗柩外落了进来,经过阿雀时勾勒出了她的轮廓,鬼舞辻无惨看见了地板上凝聚出来的影子——   那不像是人类的影子。   哪怕神代雀此刻的确是以人类的模样出现在他的面前。   但没有谁会比鬼舞辻无惨更加清楚,在这具人类的皮囊下隐藏着的是如何恐怖的怪物。   他想起了数月之前那道扭曲的影子,那是从黄泉爬出来的妖魔恶鬼。   而此刻,这个恶鬼轻轻地对他说:   “鹤江。”   但鬼舞辻无惨却觉得自己听到的是——「无惨。」   她仍用着鬼舞辻无惨最熟悉的语调唤着他的名,就好像这种语调已经被刻进了她的血肉和细胞里,在脑海中膨胀到了极致。   那一刻鬼舞辻无惨觉得她是认出自己来了,她只是不说,就这样看着他,仿佛还是多年以前,他仍是那个傲慢而被憧憬的鬼之王。   他曾以为神代雀也向往着强大,任何人都会被强大而又美丽的东西所吸引,他觉得一切都和他所想的别无二致,因为鬼舞辻无惨从不会屈尊降贵去理解任何人。   但时至如今,已经不是他想或不想的问题了。   他必须试着去理解神代雀,试着去理解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她的每一个举动甚至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正如现在。   “你在做什么?”鬼舞辻无惨听到的声音冷静得不可思议,或者说多年来他从未有过如此冷静的时刻。   一直以来在鬼舞辻无惨心底里汹涌着的扭曲与愤怒,一刹那全都安静得近乎毛骨悚然。   用再平稳不过的心态来看待她,看着她从窗户上跳下来,看着她来到自己的面前,看着她慢慢地张开了嘴。   她说:“我在做我想做的事。”   鬼舞辻无惨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找到理解她的方法了。 第22章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鬼舞辻无惨其实以前也知道神代雀就是这种性格。   在他不经意地将目光投落在她身上的时候,总能看到那双眼睛里像是盛放着金色的花。   无论在何时,神代雀似乎都很有精神——她像是完全不知道倦怠,总会乐此不疲地做着在无惨看来毫无意义的事情,说着毫无意义的话。   她总说她喜欢无惨,想要和他一直在一起,又说她是真的爱他,很早之前就对他一见钟情。   似乎对于神代雀而言,她的脑袋里就只装着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   但不可否认的是,无惨大抵并不讨厌。   神代雀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哪怕鬼舞辻无惨永远也不会理解,说出来的话也总是夹杂着冷漠与嘲讽。   ——而他自己却从未有这种自知。   他总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渺小,而渺小的生命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都不重要。因为那些生命本就没有存在感。   所以鬼舞辻无惨从不会在意自己杀了多少人,也从不理会那些因他而失去一切的猎鬼人,他们在朝他挥刀时发出的怒吼声音。   他只能听见哀嚎。   他也只想听见哀嚎。   痛苦的哀嚎掩盖了愤怒的吼声,这会更让他觉得人类都是不自量力,竟会妄想与他为敌。   在面对人类的时候,鬼舞辻无惨总会生出一种优越感,因此他也觉得,自己比起人类,更加接近的是“神”。   哪怕他其实并不相信这世上有神。   这一千年来鬼舞辻无惨的生命中从未有过真正的“鬼”与“神”,他觉得一切都是人类的幻想——人们本能地恐惧着未知的生物,对祂们俯首叩拜,心怀敬畏。   正如人类从不会想着去报复地震、山洪、海啸……因为这是他们无法理解这些天灾的本质,也无法窥见这些天灾的面容,所以哪怕无数人被天灾夺走了性命,他们也做不了任何事情。   鬼舞辻无惨觉得,他也该是这样的存在——人类也应该将他当做天灾,无法反抗、不可直视。   虽然从不喜欢童磨,但有时候他说出来的话,鬼舞辻无惨会觉得很有意思。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感觉童磨有点用处的时候。   童磨从小就被供奉为神的使者,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神明的恩赐,因为他有着一双与众不同的彩色的眸子,便坚信他能听到“神”的声音。   那时候无惨想要制造出十二只格外强大的鬼,偶然听到了“神”的传闻之后,他来到了万世极乐教中。   他本来就没打算见到真正的“神”,但人造的伪神在他手中变成鬼的感觉也令无惨颇觉有趣,将童磨变成鬼之后,他问童磨是否觉得神明真实存在。   而那个时候,童磨的回答是不。   但有另一个人给出了截然相反的答案——哪怕她平日里看起来并不像是会相信这些。   「存在的。」   在鬼舞辻无惨询问神代雀时,她毫不犹豫地说:「是存在的。」   鬼舞辻无惨眉梢微挑:「原因呢?」   阿雀笑了起来,她对无惨说:「因为我遇见了无惨。如果不是有神明的话,我绝对不可能遇见无惨的。」   ——又是毫无意义的、凭借着自己脑海中的幻想与虚构说出来的话。   鬼舞辻无惨曾一度如此认为。   可多年以后他再回想起来,却觉得自己当时的理解大抵有所误差。   如果神代雀没有说谎,她说的都是实话,那就表示,他和神代雀的相遇,的确与神明有关。   可鬼舞辻无惨自认为这一千年来他最接近神迹的时候,大抵便是当年见到继国缘一的时候。   他的兄长继国岩胜很长一段时间,脑袋里都在反复地回荡着一句话——   继国缘一是神之子。   那时候的鬼舞辻无惨嗤笑了一声,虽然的确比起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个猎鬼人来说都要强大,他觉得继国缘一并不是神,因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神。   如果真的要有,也应该是他鬼舞辻无惨才对。   鬼舞辻无惨在对神明的理解中,最鲜明的一个印象便是“永恒”。而这一千年来他从未见过比他活得更加长久的存在,他是唯一一个超越了人类的生物。哪怕是继国缘一,最终也没有摆脱人类的宿命。   继国缘一至死都还是“人”,而鬼舞辻无惨却早就已经脱离了人类的范畴。   因此他觉得,比起继国缘一,他才是更加接近神之领域的生物——并且直至几个月前他也还是相信,总有一天他能获得真正的完美与永恒。   而他的所有想法,都清晰地落入了神代雀的眼底。   神代雀大抵比鬼舞辻无惨自己还要更能看清他,她知道无惨一直以来都在思考着什么,也知道他一直以来都在追求着什么。   人类总在做着虚幻的梦,将他们所憧憬向往、恐惧害怕的东西覆盖上迷幻的雾与纱,将他们奉为神明、贬为妖魔。   在神代雀的理解中,所谓的“八百万神明”之说,也不过是虚幻的梦。只不过这并非是人类的梦,而是彼世之物的梦。   人类无法理解的东西拥有了思考的能力,日复一日中构建出了祂们的世界,天照命被授命统领高天原诸神,但凡是被称之为“神”的存在,都要受其管束。   但这与阿雀并无关系,因为她既不是“神”,也没有想要成为“神”的念头。   她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追求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多年以前她对一个人类一见钟情,但那个人类却毫无知觉。   直到那之后过了几百年,她再次见到了对方——有着红梅色眼睛的医师远远地注视着她,他的眼底仿佛埋藏着多年前的血色的光。   最终她还是得到了。这几百年来神代雀都是离他最近的鬼,是所有鬼都觉得被他所偏爱的存在。   就事实而言,这样说也没什么错。   但神代雀又觉得这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因为鬼舞辻无惨从不会思考她于自己而言究竟有何意义,就好像神代雀也从来不会思考——自己所执着的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她本可以不装这么久,只要她想,杀掉鬼舞辻无惨不过轻而易举。   但她却等了这么多年,一直等到她完全看清一切。   天地始分之时,入内雀一族受神产巢日神眷顾,获得了看破死亡的能力,所以当它们出现在某个地方时,往往是因为看到了在那处会有死亡降临。   疫病、饥荒、战乱……一切灾厄在彼世都有着人类的面容——那是掌控着这一切的神明的模样。   但“死亡”本身并没有。   甚至早在许多年前,阿雀其实就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死亡——她看到自己会死在“天”的讨伐中,讨伐的队伍里尽是陌生的视线。   即便在那些陌生的视线中,其实也有几张熟悉的面容。   ——哪怕是神明,所拥有的也并非永恒。   祂们也会因为各种原因经历“生”与“死”,但与人类不同的是,祂们绝不会将这一切暴露出来。   祂们不能将这一切暴露在人类的视野中,让人类觉得——神明与人类无异,所以可以反抗可以轻蔑。   “天”和“高天原”一直都在努力让人类保持对彼世的敬畏。   哪怕不现身于人类面前也没有关系,因为神本就不可直视。   可在人类看不见的地方,神也在经历着与人相似的命运。   死亡的神明,会被与其拥有着相同面容的“自己”所取代,新生的“自己”却不会拥有任何过去自己的记忆。   早早地看穿了这一切,因此阿雀从来都不想追求永恒,也不想追求所谓的完美。   可“天”不会允许。   因为她触碰到了神明不可说的禁忌——继承自神产巢日神的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她甚至能看到神明的“死亡”。   那是她的同族们都做不到的事情。   而在那个时候,有个人类询问了她:   “「天」也会死吗?”   或者说,“「天」也可以被杀死吗?”   阿雀给了他回答,作为回报,那个男人教会了她一项特别的能力。   神明窥见了他们的往来,深觉受到威胁的“天”派下了讨伐的队伍。   所谓的给人类足够的生存空间不过是借口,其余的妖怪也不过是掩饰。入内雀才是必须要铲除的目标。   祂们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除掉她。   触碰了神明的痛处的妖怪,带来了天之死亡的预言。   那绝不是妖怪的力量,那是同属于“神明”的特质。   早在千年以前,神代雀就已经触碰到了神的领域,或者说——神性已经在她身上初现姿容。   而“天”和“高天原”,并不需要这么危险的“神”。   在她成长起来、意识到自己的特殊之前,她就必须得消失在这世上。   ——*——   当阿雀对“鹤江花魁”说想带她离开这里的时候,鹤江花魁拒绝了她。   理由是:“你不需要为我做这种事。”   哪怕鬼舞辻无惨很想直接叫她滚,但碍于自己现在的身份和人设,他没法说出这种话来。   于是只能委婉地、为难地、像是在为她考虑一样地对阿雀说:“我没有理由让你为我做这些事。”   而这话落入阿雀的耳中便是:除非能找到理由。   她觉得这是某种暗示,尤其鹤江花魁还用那种像是在期待她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决定一样的眼神看着她。   在这种鼓励的视线中,阿雀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她说:“我对你一见钟情。”   听到这话的鬼舞辻无惨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他低下脑袋按住了自己的额角——是为了挡住神代雀的视线。   因为额头上的青筋凸起来了。   但阿雀觉得她是害羞。或许是激动也有可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神代雀其实和鬼舞辻无惨很相似,一样的任性,一样的自以为是。   以自己为中心,所有人都该是自己所想的那样,不需要去理解任何人,因为其他人都得来理解她。   正如现在。   鬼舞辻无惨很努力很努力地在理解着神代雀,思考她说这话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还是觉得,神代雀认出他来了。   因为在很多年前,作为医师的鬼舞辻无惨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便对他说过:   「我对你一见钟情。」 第23章 23   鬼舞辻无惨大抵是在发抖,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像是要挤进他的五脏六腑。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如此,或许是愤怒、或许是不甘、又或许只是恐惧。   但他的异样的确引起了神代雀的注意,她在他面前弯下腰来,低着头问他是不是身体不适。   鬼舞辻无惨不仅身体不适,心理也很不适。   他受够了这种战战兢兢,也受够了在她面前装模作样。哪怕他以前其实也常为了隐藏在人类之中而进行伪装。   但那时与现今截然不同。   哪怕是同一件事情,出于自己的意愿去做,和被他人逼迫而做,其中的感受都会截然不同,更何况以前的鬼舞辻无惨,从不会让自己有如此屈卑的时刻。   哪怕真的要以女性的形态出现在人前,他也仍会是那副优雅而又矜贵的模样。   用温和的外表将恶劣残忍的本性遮掩起来,无惨向来得心应手。   一切都被隐藏得很好,就像是天生的表演者。在此之前鬼舞辻无惨自身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直到他遇见了比他更擅长伪装与表演的存在。   精湛得连她自己都要骗过去,这并非是入内雀一族与生俱来的天赋,而是神代雀独有的。   沉默在和室内蔓延了许久,许久之后“鹤江花魁”才轻声开口。   她问:“我是唯一的一个吗?”   五官冶丽的花魁抬起脸来,她已经不再发抖了,可脸色却很苍白,是毫无生机也毫无温度的,仿佛虚弱而又病态的白。   “你一见钟情的对象。”   她用那双红梅色的眸子紧紧地注视着阿雀,像是要透过这双眼睛看到她的心。   阿雀沉默了几秒钟,再开口时声音低得像是害怕惊醒什么。   她说:“是。”   金色的眸子里满浸着的是专注与恋慕,这是她曾做过无数次的事情。   无惨忽然明白了。   白皙纤细的手放在了阿雀的掌心里,阿雀握着“她”的手,将“她”拥入怀中。   她对鹤江花魁说:“陪在我身边吧。”   这是一句很熟悉的话,因为在几百年前的时候,鬼舞辻无惨也曾对她说过这样话。   ——是在他准备给她血的前一刻。   鬼舞辻无惨抱着一种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形容的心情将她拥入怀中,神代雀倚在他的胸口,无惨的手悄无声息地伸进了她的血肉中,一起进入的还有他的血液。   属于“鬼”的细胞在她的身体里扩散,让那张原本光洁白皙的少女面容血管凸起,在她的口中生出了兽类般尖利的牙齿,大睁的眼睛里布满猩红的血丝。   狰狞如丑陋的恶鬼。   而她也的确变成“鬼”了。   只不过是在无惨的理解中。   越是回忆起这些细节,鬼舞辻无惨越是觉得浑身冰冷,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发现任何异样,而这并非是因为她的弱小。   是因为她的强大。   她强大到足以掌控她想要掌控的所有局面——而鬼舞辻无惨并没有强大到这种地步。   所以当昔日所发生的一切重演,但当事人却调转了角色,鬼舞辻无惨变成了弱势的一方、变成了接受血液的一方时,他无法像神代雀那样滴水不漏。   神代雀给了他血,用与他当初一样的方式——她的手掌伸进了他的胸口,她的手里握着他的心脏。   鬼舞辻无惨感受到了她的手,也感受到了她所给的、原本就是从他这里夺去的血。   神代雀想将“鹤江”变成鬼。   但“鹤江”就是鬼舞辻无惨,而鬼舞辻无惨,早就已经变成鬼了。   低低的、带着嘲讽的笑声响了起来,那并非是鹤江花魁的笑声,而是鬼舞辻无惨的笑声——是属于男性的声音。   他已经彻底放弃了伪装,抬起脸时面部的轮廓也变得深刻,男性的骨架与女性有着天差地别,但好在花魁的和服华美宽大,而鬼舞辻无惨真正的身形,本就是消瘦而又单薄。   那并非是“神代雀”所见到的江户时代的鬼舞辻无惨,而是更早之前的,平安时代的鬼舞辻无惨。   他忽然明白:“你早就已经知道了。”   知道“鹤江花魁”就是“鬼舞辻无惨”,也知道他战战兢兢究竟是因为什么。   鬼舞辻无惨就在她的眼前,原本相仿的、都是女性形态的身形,因为他放弃了伪装而产生了差别。神代雀的手还留在他的胸口,血从胸口扩散,将彼此的衣物泅出大片血迹。   但他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只是看着表情几乎没什么变化的神代雀,笃定地开口道:“从第一眼见到我的时候,你就已经看出来了。”   所以她才会说“鹤江花魁”身上有一种很熟悉的味道,也会说她对“她”一见钟情。   鬼舞辻无惨已经不想去思考自己是否真的是她唯一一见钟情的对象,他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这是至今为止他仍无法理解的事情。   如果说她想要的是鬼王的位置,那也没必要在他身边像个宠物一样被养着那么多年,可如果说她只是想要鬼舞辻无惨,那最后她为何又杀掉了他。   房间里的油灯燃着暖橘色的火光,投落在他们的身上,阿雀忽然抬起了另一只手,而这时候无惨的眼中却流露出警惕的神色。   分明他的心脏都实实在在被阿雀捏在了掌心里。   也就是说,这是下意识的、从骨子里表现出来的警惕。   哪怕只有一瞬间,阿雀也看出来了。她其实一直以来都很会察言观色,也总能从一些细枝末节中看出某些异常的端倪。   她闻到了浓郁的血腥中夹杂着的另一种气息,是很浅很浅的气息。那股味道早在很久以前就深深地刻进了她的心里,是她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东西。   神代雀说:“我想要你爱我。”   鬼舞辻无惨的笑里满是讥诮。   她的手还是摸到了鬼舞辻无惨的脸,颊边蜷曲的乌发落在她的手背上,他的脸似乎比以前还要冰冷。   无惨没有拂开她的手,但在被阿雀触碰到的时候,他的眉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紧紧蹙起。   “就这么讨厌我吗?”阿雀问。   不是讨厌,是憎恨。   鬼舞辻无惨没有说话。   好在阿雀并不在意这种事,她只是觉得很奇妙,“我以为你会一直装下去,在我伸出手时将手放在我的手掌里,躺在我怀里接受我给你的一切,然后和我一起离开吉原,或者用我更喜欢的说法来说,是私奔。”   以无惨的性格、以她对无惨的了解,他的确能做出这种事。   为了活下去,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他“成为”过无数人,也牺牲过无数人。   这种程度的屈辱和代价并不足以与死亡相提并论。   神代雀抚摸着他的脸,亲吻着他的嘴角,她说:“我还是很爱你。”   鬼舞辻无惨再也不相信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半个字眼了。   他觉得神代雀实际上什么都不爱,她只爱自己,也只是沉浸在自己所幻想编制的东西里。   而这样细微的神色变化也被阿雀收入眼底,她早就对无惨的每一个表情都理解得极为透彻,又重复了一遍:“这是真的。”   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对于鬼舞辻无惨而言都已经不重要了。他既不想接受神代雀所谓的“爱”,更不想回应她。   于是阿雀捏紧了他的心脏。   当初的鬼舞辻无惨可没用过这种方法来折磨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阿雀对他说:“但我只是希望能和你互相理解。”   神代雀是妖怪,而鬼舞辻无惨是恶鬼。他们都不是能用寻常人类的眼光来看待的存在,无论是在任何事情上。   鬼舞辻无惨不懂得何为理解与善良,仿佛与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相背而驰,但神代雀自认为并非如此,她比鬼舞辻无惨要温和且善解人意。   很多年前的那个人类,询问了她“天”之死亡的人类,其实是阿雀的第一个人类朋友。   在刚认识那个人类的时候,他有一个恋人。   阿雀曾很是羡慕地向他请教过这种玄而又玄的脱单方法,但那时候他却对阿雀说:“是理解、信任,还有爱。”   在细细品味了许久以后,阿雀觉得自己品到了其中的精髓。   尤其是在遇到了无惨之后,她就更加深刻地明白了那个人类对她所说的话。   有些人生来就没有换位思考的能力,或者说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站在他人的角度,设身处地地为他人思考。   正如她一见钟情的对象。   所以阿雀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方法——那就是营造出真实的环境,让对方也置身于自己所处的位置,经历自己所经历的事情,这样的话,彼此一定能够相互理解了。   “所以无惨,”阿雀将自己的额头贴着他的额头,声音轻轻的:“现在你能想起来了吗?”   见他还是不说话,阿雀又自顾自地开口:“白鹤报恩的故事只有前一半是真的。”   而后面的一半,才是神代雀在看见了无惨的愤怒与憎恨时心生喜悦的原因。   “就像你恨我一样,几百年里我也曾这样憎恨过你。”   因为,“你曾经,亲手杀死过我。” 第24章   古之都城, 平安京。   盛夏的蝉鸣绵延不绝, 在日光的炙烤下逐渐升温的空气, 从缝隙中钻进了常年密不透风的房间。   这是整个产屋敷宅邸中最为安静的一处,是家主的幼子, 产屋敷无惨的院落。   身形消瘦的少年有着一头微蜷的乌发,松松地在身后挽起, 颊边被遗漏的碎发从肩头滑落,坠在胸前半掩着俊秀的侧脸。   在他的身前摆着一张矮桌, 桌面上的书翻开了一半,压在书页上的手指透着无力的苍白。   低低的咳嗽声在和室内响起, 他的脊背微躬, 嶙峋的骨像是要钻破单薄的皮肤。   —   鬼舞辻无惨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自己仍是产屋敷无惨的时候, 也曾养过一只“宠物”。   —   日头渐移, 从西边的天空落下猩红的晚霞, 平铺在地平线上将世界染成了萎靡的昏暗。   无惨对于时间一直都没什么观念,因为身体孱弱,他常年都得待在不见天日的房间里, 所拥有的最多的表示时间。   在他所出生的那个年代, 用来打发时间的东西其实很多, 可无惨的身体状况却限制了绝大多数方法。   再有趣的东西, 倘若日日面对,也会觉得颇为枯燥。   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无惨又看完了一本书。他抬起头来,静静地盯着木格的墙壁, 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有什么夹杂在蝉鸣之中的,其他的声音。   无惨下意识望向门外,可为了挡风而垂下的御帘将他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就连庭院中的景色也见不到半分。   无名的烦躁从心底里升了起来,而这时候,过来送晚膳的侍女卷起了御帘,正打算为他关上障门。   “暂且这样吧。”   无惨轻声吩咐。   侍女只是迟疑了一瞬,便察觉到有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那双红梅色的眼眸注视着她,那里面的神色晦暗不明。   “听不懂吗?”   在说第二句话的时候,无惨的语气里已经带上了不耐烦。倘若侍女再迟疑几秒,恐怕摆放在矮桌上的晚膳便要砸到她身上来了。   她慌忙将障门重新推开,顺遂了这位小公子的心意。   虽然伺候了许久,但谁也不敢说,他们真的了解这位产屋敷家的小公子。   有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坐着,表情平静而又温和,俊秀的外表恰是当时的平安京中最受青睐的姣好。   可有时候他又会因一点小事大发雷霆,仿佛心底里有某种火正在灼烧着他的理智。   在侍女想要赶紧告退离开时,他忽然又出声叫住了她。   “等等。”   “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这时候的无惨表情又平静下来,仿佛刚才那个随时都要发疯的并不是他。   他问侍女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侍女很努力地支起耳朵,但下意识却觉得是这位小公子的脑袋出了什么问题。   直到她也听到了细细的啾啾声。   “大抵是有鸟儿在树上装了巢吧,”侍女说:“好像是麻雀的叫声……”   侍女还未说完,便听到无惨淡淡地开口:“打下来。”   说话时他似乎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这上面了,手里的书漫不经心地翻动着,眼神也没再放在侍女身上。   就好像只是随口一提。   但侍女知道,如果不立马去做,这位阴晴不定的小公子肯定又会像刚才那样,随时翻脸。   她找来竹竿,站在庭院中靠墙的那棵树下,举着竹竿还在找着发出声音的麻雀究竟在何处,却有什么东西在树枝被震动时掉了下来。   侍女看到了一个灰褐色的小团子,细细的啾啾声变成了从地面上传来——这就是他们刚才所听到的声音。   想着终于可以交差了,侍女正打算放下竹竿捡起来,可在她之前,便有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捏住了那只小小的麻雀。   黄昏的霞光穿过树枝落在他的身上,被切碎的阴影无端让侍女觉得,那些霞光就像是溅落在他身上的血迹。   她恍惚了一瞬,是麻雀忽然变得刺耳的叫声让她惊醒。   产屋敷家的小公子面无表情地将那只麻雀捏在手里,仿佛下一刻这只麻雀就要被他捏死在掌心。   侍女并不意外。   对于这位小公子而言,一切让他觉得看不顺眼的东西都得消失,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只麻雀。   无惨的目光落在这只小小的麻雀身上,大抵是被他捏疼了,叫得比刚才声音更大。   但与此同时,他却察觉到掌心有湿润的触感传来。   无惨眉梢微挑,他松了松手,让那只麻雀趴在他的掌心里——这时候他才发现,它似乎受了点伤。   但即便如此,在无惨松开它时,它仍是张开了翅膀,似乎是想要扑通着飞起来。   无惨自己也不记得自己那时候有没有笑,如果有,或许也是嘲笑。   嘲笑它的弱小、嘲笑它的不自量力,也是嘲笑它的垂死挣扎。   ——而那时候的无惨,在他人眼里大抵也是如此。   他将那只麻雀留了下来,命人拿了个笼子装着,挂在了他的房间里。   鸟雀的生命会有多长,无惨并不知道,他也没有了解的欲/望。   左右不过是个玩物而已,随便养养就好了。   抱着这种随意的心态,喂的东西也没询问过任何人,无惨每日除了看书之外又多了一项娱乐。   他偶尔也会被吵得看不下书,心烦时便干脆把书卷放下来,拨弄着笼子里啾个不停的小麻雀,直到它的声音慢慢歇下来。   日子似乎过了许久,哪怕并不出门,无惨也感受到了空气中慢慢降低的温度。   冬天来临的时候,屋子里生起了炭火,细小的燃烧声噼啪地响着,暖意慢慢地填充着这个房间。   但无惨很快便察觉了什么——他养的麻雀叫得越来越小声。   以往一整天里可以叫上大半天,无用而又弱小的生物,总在发出毫无意义的啾鸣。   但现如今它却连这样的声音也淡了下去。   如果无惨稍微去了解一下,他就会知道,冬天的时候鸟类都会飞去温暖的地方,直到一整个冬天都过去了才会回来。   而鸟类也比人类更加敏锐和脆弱,无法承受住燃烧的炭火所散发出来的温度。   这是无惨头一次照顾着某个东西这么久,就连侍女们都觉得,这只麻雀能在产屋敷家的小公子手里活上好几个月,实在是一桩奇闻。   毕竟按照他那种随性的养法,其他人都觉得过两天这只麻雀就要啾不动了。   他们深知无惨不喜欢听任何人的意见,倘若在他面前主动开口都会被其认定为妄想命令他。   所以没有人建议他在秋天的时候把麻雀放出去,也没有人建议他不要把麻雀放在温度太高的房间里。   他就这样看着它的叫声一天天变得微弱,无惨的心情也显而易见地发生着变化。   他变得更加敏感和易怒,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也会被他曲加理解,他的眉头紧紧地蹙着,红梅色的眼睛里像是闪烁着猩红的光。   ——他的身体也在日益虚弱。   新来的医师给他开了新的药方,可不管这些药服了多少次,他的身体也不见丝毫的好转趋势。   他所养的麻雀同样如此。   无论他喂什么东西也吃得很少,羽毛逐渐失去了光泽,叫声也越来越轻,甚至不再在笼子里跳来跳去,而是蜷缩在一个角落里——   好像随时都要死掉一样。   盯着它看了许久,无惨忽然打开了鸟笼。   他把那只小小的麻雀拿了出来,它就这样躺在他的掌心里。   几个月前的伤口早就完全好了,那时候它能从早叫到晚上,这种弱小而又无用,除了平添吵闹外毫无意义的东西,却让他养了好几个月。   无惨本可以继续养下去的——只要它不死。   他可以一直养着它,哪怕时不时都要觉得它吵得让人心烦。   可现在它也要死了。   无惨盯着掌心里的麻雀,鬼使神差的,他缩紧了手指。   —   “我的东西无论何时都该是我的,只有我有决定它生死的权力。”   这样的想法对于无惨而言实在再正常不过。   当天傍晚侍女过来为他添木炭的时候,看到了笼子里已经僵硬的麻雀。   侍女本以为小公子会很生气,或许还会大发雷霆,她甚至还想到了他红着眼睛把这只麻雀捏在手里的样子。   就像他刚把它捡回来的那天一样。   “死了吗?”   正在看书的无惨头也没抬,漫不经心地说:“那就拿去熬汤吧。”   —   想起了一切的鬼舞辻无惨只觉得浑身发凉。   他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阿雀,像是要从她身上看出点过去的影子来。   但毫无疑问这是无用功。   “好喝吗?”   阿雀毫无芥蒂地笑着,她将手掌从无惨的胸口抽出来,血液顺着她的动作涌出来。   满浸着血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在苍白的皮肤上画出斑驳的痕迹,连同脖子,仿佛是某种诡异的妖纹。   阿雀的表情在笑,她的眼睛也在笑。   直觉告诉无惨她此刻的确很高兴,所以无惨才更有种后背发凉的感觉。   他不懂她的“爱”,也不懂她的“恨”。   之前以为的找到了理解她的方法不过是自以为是,神代雀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他,她的癫狂远超他的想象。   阿雀觉得自己很冷静,她在心平气和地跟无惨回忆以前的事情,已经没有一丝丝生气的表现。   妖怪不会忘记任何一份恩情,也不会忘记任何一份仇恨。   但过去的“仇”,已经结束在了过去,在几个月以前的那个黄昏,她也杀死了鬼舞辻无惨。   以同样的理由。   那么现在要谈的,就是另一件事了——已经被她杀死的无惨,再次苏醒的事。 第25章   就事实而言, 阿雀其实并没有太过意外。   在他们真正存在着的那个时代, 这世上也的确是有妖怪恶鬼的。   虽然那时候的无惨并没有见到这些东西, 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生成”每日都在发生。   “生成”便是从人变成鬼的这一过程。   以前有个阴阳师曾对她说过, 人和“鬼”之间,此世和彼世之间, 只有“一线”。   那是不可逾越、不可踏入的一线。   一旦越过,人便不再是人。   而在那个时代, 天生的妖怪与后天形成的,又有极大的差别。   阿雀在很久以前就听懂了那句话, 因为她的第一个人类朋友也对她说过, 他们当初说过的话一旦落入“天”的耳中, 无论是她还是那个人, 都注定要站在“天”的对立面。   这种事阿雀并不在意, 在她看来是否与天为敌没有任何差别,哪怕什么都不做,顺应天命, 也极有可能死在天灾之下。   ——正如她那个人类朋友的恋人。   具体发生了什么阿雀并不清楚, 那个人也不愿和阿雀多说, 她只知道他并非是普通人, 所以也不会甘心接受这样的结果。   人类无法直视的存在,在彼世也有着人类的面容,清楚这一点的那个人,为避免自己在“天”的死亡降临之前死去, 从规则中找到了漏洞。   ——神明附体。   最初这是神明用来赐予无法看见自己存在的信徒们眷顾,于是附身在信徒身上,借由信徒之口传达神之言语的方法。   但那个人类,阿雀的第一个人类朋友,他找到了其中的漏洞,以人类之身,借由身上的微弱神性,达成了不断附身在其他人类的身上,以此延长生命的目的。   而那个人类,正是夜卜的父亲。   阿雀当初隐瞒了一些事,她和夜卜的相遇并非偶然,那时候她和那个人类仍有往来,是他对阿雀说:“从我的愿望中,诞生了神明。”   阿雀本以为他厌恶所有的“神”。   ——正因为他的恋人也是神明,最后却死在了天灾之下。   是“天”夺走了一切。   人类笑了起来,“以后你就会明白了,我所做的一切……”   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报复天,哪怕至今已经过去了上千年,阿雀也在见到夜卜时便明白了——他仍活着。   而这份仇也仍在延续。   ——*——   “在我们所诞生的那个年代,不甘而死的人们,有极大的可能生成为「鬼」。”   鬼舞辻无惨胸前的伤口已经停止往外淌血,但即便如此,和室内的血腥也没有半分收敛,而是不断地膨胀发酵着,仿佛在鼓舞刺激着什么。   他忽然明白了。   哪怕无惨自己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人”,他早在千年以前就越过了那条线,但在神代雀的眼里,他仍是彼世之物。   所以他再次醒来了——以真正的“鬼”的姿态。   就像神代雀当年一样。   那个人类本是为了让她躲避“天”派下的讨伐队伍,而为她准备了再度醒来的方法,让她也能像人类一样,在死后以另一种形态复生。   但她没有死在“天”的讨伐中,而是死在了一个人类的手里。   死在了无惨的手中。   “这可我们之间的打闹不一样。”阿雀对他说。   在她装成工具鬼的几百年里,无惨拧掉她的脖子之类的做法,在阿雀看来的确只是打闹,是没有任何危险的小游戏。   可那一次不一样。   “我差点就真的消失在那时候了。”   阿雀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放在了他的脖颈上,她慢慢地收拢着指节,苍白的脖颈在她的手中逐渐扭曲变形。   那一瞬间无惨又感受到了杀意,铺天盖地而来,仿佛从天而降的巨重。   她嘴上对无惨说着喜欢和可爱,可心底里汹潮般涌起的却是要将他的骨头都嚼碎的恨。   他已经没法继续保持冷静,故意做出的平静表情再也无法维持:“但你没有死!”   阿雀笑了起来,她纠正道:“其实是死了的,但是又重新活过来了。”   因为她的人类朋友教会了她如何像人类一样,借由不甘让自己也进行“生成”。   就像现如今的无惨一样。   并非是因为人类的药物而变成“鬼”,是因为跨越了此岸与彼岸的“一线”而变成了鬼。   阿雀并不是在玩游戏,她很认真地布划着一切,一切都是她所经历的一切。   她和无惨的“缘”开始于平安时代,时至今日依旧没有终结。   或许阿雀自己也分不清楚,自己究竟对他是爱还是恨,但至少她知道——   鬼舞辻无惨也和她一样。   她半垂着眼睑,眼眸中那种颇具侵略性与压迫感的目光被压住了大半,这时候她的表情又变回了那副稚子般的天真。   绝大部分时候,她展现出来的都是这样的姿态——单纯而又无害。   就好像真的只是没有任何力量可言的小动物一样,依附在他人的身边发出细细的啾鸣声。   但这一刻没有谁能比无惨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欲/望和癫狂。   被她巧妙地隐藏在了姣好的人类皮囊之下,那才是真正从人类的血与肉之间汲取着养分的疯狂。   那样的疯狂缠绕在他的身上,像是绳索般越缩越紧,直到紧得他喘不过气来。   无法理解、不可直视……   一刹那鬼舞辻无惨又觉得她下一秒就会掐死自己。   但她没有。   她只是捧着他的脸,说我觉得很高兴。   “无惨,我太高兴了。”   但无惨并不觉得高兴,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难以忍受无法掌控一切的感觉,他努力地想要活着,也渴望着不被束缚的自由。   从这一点来说,阿雀也和他很相似了。   区别只在于神代雀不会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她的愤怒与的疯狂被她压制在那具人类的皮囊里,只要不触及那些不可触碰的地方,她就仍能维持人类的理智。   ——哪怕是在工具鬼面前也一样。   她会和堕姬开玩笑,纵容她在心底里说自己的坏话,也会装作听不到黑死牟和猗窝座他们的心声。   那些正在轻轻地发出的,对她的反抗与不满的声音。   她甚至对“天”也没有多少恨意,哪怕“天”派遣下来的讨伐队伍差点将她杀死。   “恨”的来源是不甘与恐惧,而神代雀的“恨”只给了鬼舞辻无惨。   她并非是害怕他本身,鬼舞辻无惨本身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她只是很不甘心——   她所付出的爱,似乎没有得到回应。   神代雀相信自己在鬼舞辻无惨心目中的地位是特殊的。   她告诉无惨:“虽然无惨你一直都很没有耐心,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心事和我分享,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在你心目中是特别的,因为你至少愿意陪我玩游戏。”   哪怕在鬼舞辻无惨看来,这根本不是游戏。   这怎么可能是游戏呢,这是戏弄和屈辱,是搅碎了被强塞进来的憎恨。   他以为自己才是掌控一切、高高在上地挥霍着自己的傲慢,可最后他才知道,原来这份傲慢也是在她的纵容下发酵的。   这并不是鬼舞辻无惨想要的世界。   但神代雀仍沉浸在她所认定的世界里,她觉得一切都该和她想象中一模一样,她已经努力地适应着时代的变化,试图让自己变得同他人一样。   她那么努力才活了下来,怎么可以让自己被这个世界抛之于外。   所以神代雀想要得到的东西,无论如何也必定会回到她的手中。   一直以来她都是如此坚信,现如今也不例外。   “你看,”阿雀注视着无惨的眼睛对他说:“我最后还是得到了,无论是你还是其他的什么,但凡我所渴望的,都会是属于我的。”   ——*——   阿雀是很有仪式感的阿雀。   哪怕她已经和无惨摊牌了,仍能在他面前露出以往那样的姿态,高高兴兴地缩在他的怀里,不厌其烦地说着她曾说过无数遍的话。   她甚至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就像当初的无惨那样,买了个宅子将他装在那里边。   这时候鬼舞辻无惨才明白,原来对于神代雀而言,鬼舞辻无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将她关在笼子里。   ——正如他现在。   胸口留下的伤口似乎已经痊愈了,鬼本就有着强大的再生能力,可鬼舞辻无惨却觉得,仍有什么东西死死地捏着他的心脏,让他呼吸间都觉得难以动弹。   神代雀有时会在白天的出门,但她每次都会赶在入夜之前回来,就像是害怕鬼舞辻无惨会在夜里逃走一样,她的目光总会落在他的身上。   鬼舞辻无惨曾以为这是她对自己的憧憬和恋慕,但时至如今他才知道——那不是注视着恋人的目光。   是在盯着自己的所有物,像是怕有人会将其偷走一样。   一切都变得格外荒唐而又可笑。这是在鬼舞辻无惨看来。   而在阿雀看来,一切都变得好起来了。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事实告诉她所有东西都还是她所理解的那样,所有发展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她仍掌控着一切。   大妖怪的自由和快乐又回来了。   ——直到她再次见到了那个人类。   她的第一个人类朋友,夜卜的父亲,教会了她最实用的技能的那个人类。   时至今日他仍没有放弃与“天”为敌,并且坚信阿雀也是如此。   “不是很可笑吗?”以陌生的青年模样出现在阿雀面前的男人询问她:“你就真的甘心一直这样下去?”   躲藏在天看不见的地方……战战兢兢地度过余生。 第26章   “当然不。”   阿雀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你是希望我这样回答的吧。”   就像是以前那样, 无论他说什么都会赞同, 觉得他做的一切都值得认可。   “一切都已经变了, ”阿雀轻声对他说:“我也开始无法理解这一切了。”   所以她总要模仿着人类的模样,力求让自己变得更加近似人类。   “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 总有一天你还是会被天发现,祂们还是不会放过你。”   这种事, 阿雀早就明白了。   但她现如今忽然觉得,如果想要做的事都做完了, 想要得到的东西都得到了,那么让自己的生命停止在这时候, 似乎也没有关系了。   可鬼舞辻无惨不会想和她一起死。   他十分残忍地提醒着阿雀, 对她说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时隔多年他还是这么直白而又残酷, 让阿雀不由得落下泪来。   “好过分。”   阿雀难过地哭了起来, 说这又有什么办法嘛。   办法总是会有的, 只要愿意去思考,无论什么事情都能想出解决的办法来。   阿雀露出懵懵懂懂的神色,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懂。   他对阿雀说:“你总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虽然这种话是没有错, 但阿雀还是有些不太好意思, 因为通常情况下她做到这些事情都会踩着无数的踏脚石。   那需要很多很多的脑细胞, 也需要极其精妙的计划与谋略。   但众所周知恋爱使人降智, 尤其阿雀已经谈了好多年恋爱了。   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转不过来了。   所有的机智都花在了男朋友身上,而她的男朋友还只是迫不得已才和她在一起,要阿雀每天盯着才没法跑路。   “夜卜的能力你知道吧。”   那个人类对她说:“他有着能够斩断「缘」的力量,哪怕是在神明之中, 也是极为罕见的存在。”   阿雀当然很清楚,而她也知道他这时候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十动然拒。   只要斩断她和鬼舞辻无惨之间的缘,她就不会再痴迷于鬼舞辻无惨,昔日那个冷静而又残忍的入内雀又会回来。   “这就显得我以前做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了,感情、缘分,一旦变成了清晰可见的东西,变成了可以被随意摆弄的东西,也就失去了它们原本的价值了。”   阿雀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如果一定要让我说些什么的话,那我只能告诉你,”神代雀对他说:“别来找我了。”   他们已经不是一类人了。   哪怕在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他们甚至互相交换了自己的“名”。   在神代雀离开的时候,他又说了那句话,“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所做的一切……”   ——*——   阿雀不好说自己将来会不会明白,但至少现在她觉得很不明白。   “喜欢上一个人是很难的事情吗?”   许久未见的树洞童磨再次发挥了作用,趁着太阳还没下山,阿雀跑到了他的寺庙里。   有着白橡发色的极乐之鬼盘腿坐在软垫上,笑眯眯地托着自己的脑袋。   “完全不哦~”   阿雀也觉得不,就好像她当初第一眼见到无惨,被那只带着凉意的手捧在掌心里,抬起小小的脑袋看到一双红梅色的眼睛。   那个瞬间她就对一个人类一见钟情了。   但童磨理解不了一见钟情的含义,他也不明白这背后究竟经过了一个多么曲折的心理历程,他只知道阿雀似乎正在被什么困扰着,所以才会来找他。   “阿雀喜欢上了什么人吗?”   以前的童磨虽然也并没有什么尊重鬼舞辻无惨的意思,但在无惨面前,他还是会给对方面子,称其为无惨大人或是鬼舞辻大人。   不过在阿雀面前就完全不需要。   阿雀不在意他的称呼,也不在意他的言行,所以在阿雀面前,无论她是什么身份他都是那副模样。   阿雀思考了一下,也开始怀疑起来了:“但他好像不太喜欢我?”   这是阿雀最近才开始产生的疑问。   以前她总是坚信,因为她喜欢无惨,所以无惨也会喜欢她。而证据就是无惨偶尔拧掉她脑袋的时候还会嘲讽她几句。   而对于其他的工具鬼,让他开口的工具鬼,往往都没有下次被他拧掉脑袋的机会。   这不是阿雀的原因,是无惨的原因,他总是一面嫌弃着阿雀,像是毫不在意她,却又不会真的随便丢掉她。   童磨不知道她的心理活动已经多了这么多,他只知道,从他最近听到的新消息来说——   鬼王迷上了一个花街的女人,并且把她藏在了京都的宅邸中。   他觉得阿雀的眼光忽然变得好奇怪,几百年来她都喜欢着前鬼王,而前鬼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花街的女人有什么相同点。   想到这里的时候脑袋里忽然蹦出来一个人,如果光是从脾气来说,似乎堕姬也有几分前鬼王的样子。   狂妄、任性、又喜欢胡来。   区别只在于,更多的时候,前鬼王都会用平静的表象将这些特质巧妙地遮掩起来。   不过在见识了阿雀捏死工具鬼的场面之后,童磨便觉得,阿雀才是真正的强者。   弱小的生物会本能地对强大的存在表示臣服,因为他们从强者身上获得的东西,足以让自己的心得到安抚。   童磨对人类的理解在于他们对痛苦的抗拒与否认,以及对美好与幸福的幻想。   虽然在同事们之间没什么人缘,但在寺庙里,童磨是所有教徒们景仰与憧憬的存在。   “这样的话,给对方想要的就可以了吧?”   童磨一本正经地向阿雀提着建议,拿自己教内的教徒们举例,又拿被前鬼王变成鬼的工具鬼们举例。   他们都是给了对方想要的东西。   阿雀觉得他的说法很有道理,完全没有想到,这种例子和恋爱其实根本不一样。   一切恋爱中的矛盾都是来源于彼此的不平等,以前的阿雀之所以不觉得有问题,是因为她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满足。   而她也很清楚,她在这份恋情中并非是弱势的一方——她才是真正的主导着,是操控着线的人。   无惨被她的线缠绕着,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   赶在天黑之前,阿雀又回到了宅邸中。   就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鬼舞辻无惨仍待在透不进阳光的房间里,安静得让人觉得难以置信。   以前的鬼舞辻无惨从不会有如此安静的时候——除了更早以前,他还是人类的时候。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他坐在榻榻米上,漫不经心地翻动着书页,阿雀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   “无惨,”阿雀在他面前叫着他的名字,试图找到些存在感,“我听童磨说最近寺庙里会有祭典,你想去看看吗?”   提及这种事,无惨终于有了些反应,他稍稍抬起眼睛,“你又想做什么?”   他们之间的关系达成了一种极为微妙的状态,只要无惨不发疯,阿雀就不会发疯。   或者说阿雀发疯的时候,只要无惨不陪她一起,她就会自己冷静下来,在让无惨变得血肉模糊之前自己平复好心情。   “我希望你能高兴一点。”阿雀是这样对他说的。   她走到了无惨的身后,将手掌放在了他的肩上。   阿雀跪在他的身后,贴着他的后背趴在他的肩头,她的手臂虚虚地架在他的肩上,手掌却碰到了他的手背。   她慢慢地将自己的手指压进他的指缝里,像是要握住他的手——但无惨觉得她的力度是想直接掰断他的手指。   从指节的根部一寸寸地捏碎,直到他再也没有任何抗拒和挣扎的余地。   “无惨,”阿雀贴着他的耳边轻声开口,她对他说:“因为我爱你。”   不管是什么话,听的次数多了也会习以为常,在一开始还能让无惨生出几分讥讽的言语,在此时却没能让他生出任何念头了。   但阿雀觉得这是因为他开始接受自己了,她觉得自己的努力产生了效果,所以下一步就该得到回应。   但问题是她没能得到回应。   鬼舞辻无惨仍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从来不会在她说了爱他之后也告诉她——   「我也爱你。」   或许以前的鬼舞辻无惨的确爱过她,但那也只有一点点,一瞬间,短暂而又渺小,早就已经被消磨殆尽。   但他仍无法拒绝她。   无论神代雀想要做什么,鬼舞辻无惨都没有反对的权力,她说让他待在房间里,无惨就没法出去,她说要带他出去,无惨就没法继续留在这里。   但她并不打算直接将这幅模样——所有工具鬼都知道的,前鬼王模样的鬼舞辻无惨带出去。   “我要带鹤江去。”   阿雀从他身后爬了过来,她坐在无惨的怀里,摸着他的脸问他:“明白了吗?”   有那么一瞬间,鬼舞辻无惨的眼神仿佛是某种蛰伏而又危险的野兽,从长久的冬眠中苏醒过来,他仍有着本能的残忍与暴怒。   就好像下一秒就会咬断阿雀的脖颈,将她生吞活剥一样。   但也只是一瞬间。   在阿雀面前的无惨并不是能威胁到她的野兽,身份和地位都被进行了彻彻底底的调转——他变成了被关在笼子里的鸟雀。   但无惨克制了自己不发出声音,他试图让自己变得沉默而又安静,像是要以此来证明什么。   而阿雀觉得很可爱。   就事实而言,她觉得无惨无论做什么都很可爱。以前他还是鬼王,傲慢地掐着她的脖子,身体却靠近了她,压着她亲吻着……   阿雀这时候忽然也想做同样的事。 第27章   鬼舞辻无惨几乎喘不过气来。   唇齿间似乎有血腥味在扩散, 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的还是神代雀的, 他只知道——神代雀缓慢而又强势地收紧她的手指。   手中的力道重得几乎要将他的脖颈扭断。   鬼舞辻无惨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想起就在不久之前,他似乎也曾用这样的方式亲吻着她。   区别只在于, 原本是掐着阿雀脖子的无惨,变成了被迫承受的一方。   过了好一会儿阿雀才松开他, 她贴着无惨的脸颊,问他会不会觉得很高兴。   她的力度到底还是对无惨的喉咙造成了损伤, 哪怕鬼有着强大的恢复能力,但如果是她故意留下的伤, 再强大的恢复能力也没法发挥作用。   声带震动时牵扯到了伤口, 撕裂感阵阵袭来, 无惨的声音有些喑哑, “……你会觉得很高兴吗?”   ——当初被迫承受那一切。   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也不被赋予任何理解。就只是单纯地承受了被给予的一切。   无论降临在身上的究竟是什么,都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鬼舞辻无惨难以忍受。   他知道神代雀能理解他的意思,无论鬼舞辻无惨是否能理解她。   “我当然很高兴。”   阿雀埋在他的颈间, 她亲密地蹭着他的颈窝, 对他说:“因为我对无惨来说是特别的吧?”   的确是特别的。   现在已经很特别, 以后还会更特别。神代雀做到了连继国缘一都做不到的事情。   如果鬼舞辻无惨稍有些大无畏的精神, 他便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在意识到神代雀正在对他重复着他曾经所做的一切,无休止地折磨着他的时候……   他一定会选择自我了结。   但鬼舞辻无惨并没有这么做。活着的欲/望最终还是战胜了一切,而且无惨也认定,终有一天他能够找到合适的时机。   只要神代雀仍不愿意放弃他, 他就一定能够找到逆转局势的方法。   而找到这样的方法之后,无惨必定不会像她一样狂妄而又自大,自以为一切都能被掌控在手中。   他一定会……   “你又在想着如何报复我了?”   阿雀的指尖插进了无惨的发间,她将无惨垂坠下来的乌发拢到身后,顺手环着他的脖子。   她看到无惨眼中细微的慌乱,只是一瞬便被他压了下去,用另一种平静的神色所覆盖。   “你想多了。”   无惨冷淡地开口。   他比起以前更擅长伪装,而这还要归功于神代雀。   阿雀歪了歪脑袋,她一只手抓着无惨的后脑,另一只手托着他的下巴,将无惨低下去的脸抬了起来。   掌心朝上,她的指尖抵着无惨的下颌,这样的姿势让无惨又下意识皱起眉头,但下一刻他便绷紧了身体。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皮肤上正抵着尖锐的指甲,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嵌进血肉。   那种满溢着血腥与腐烂般的杀意,一瞬间又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唤醒了。   “你肯定又要想,我在发什么疯了,是吧?”   阿雀直接点明了无惨的心思,很有耐心地告诉他,“不是发疯,无惨,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确觉得很高兴,因为那种事真的只是小事。”   无论是无惨杀她的事,还是他平日里倨傲而又粗暴的事。   所以阿雀也会想,既然她觉得没有关系,那么无惨一定也会这样觉得。   可事实却又和她想的有些不同。   无惨接受不了自己变成失败或是弱势的一方,他永远都想当强者,没有人能反抗,也不会受任何人操控。   无惨一言不发的状态维持了许久,久到阿雀凭借高超的理解能力大致理解了他的心思。   对于神代雀而言,无惨的心思其实很好理解,尤其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想着同样的事。   “很久以前的时候,我和一个人类打过赌。”   阿雀没头没脑地开口,“那是个人类的阴阳师。”   在许久以前的过去,人类中偶尔也会出现能够观星测位、驱使妖怪的存在。   虽然很不想理会神代雀,但听她提起这样的话题,无惨还是忍不住分出了几分心神。   压抑着心底里的某种东西似乎又开始轻轻跳动着,无惨保持了沉默。   但和无惨想象中神代雀又继续自说自话的场景有些不同。   神代雀也不说话了。   所以无惨还是忍不住问她:“然后呢?”   “然后我输了。”阿雀抵着他的额头,这样的距离近得彼此能够清晰地闻到对方的气息。   那是近乎腐烂的血腥味。   而无惨敢肯定,这并非是他自己身上的味道。   不是他的错觉,近几个月来他想要吞食血肉的欲/望正在逐渐淡化,甚至让他有种“就算不再食人血肉也不会失去理智”这样的感觉。   躲藏在吉原花街的时候,他便隐约察觉到了这点。   可神代雀身上的血腥味还是很重,那不是一朝一夕留下的,近些年来被溅上的——而是渗进了她的骨子里,从呼吸间就能泄露出来的气味。   是妖怪生性残忍暴戾的证明。   哪怕在无惨的目光所及之处,她总是一副弱小而又无害的模样。   “因为打赌输了,所以我和那个人类达成了约定,我原本以为那个约定永远也不会有成真的一天,直到遇见了你。”   阿雀告诉他,“从那时起,我就决定要改变了。”   那个人类的阴阳师曾对她说过,当她遇到自己心爱的人,必定会发自内心地为他而改变,哪怕变成原本的自己最为不屑的模样。   阿雀原本是不信的,但事实却让她不得不相信。   她遵守了他们的赌约,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杀死过任何人类,也没再和以前的朋友们一样恣意妄为。   鬼舞辻无惨并不在意赌约让她变成了什么样,他所在意的只是——有人和神代雀打过赌,而且赢了。   这正是证明了无惨的猜测没有错,神代雀也有弱点,也有成为输家的时候。   他只要再努力一下就可以问出来其中的过程,只要保持平静,漫不经心地开口……   他的面容倏然扭曲了。   尖利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他的皮肤里,从脆弱的下颌刺入,仿佛再深入一点就要搅碎他的大脑。   而神代雀仍在轻轻地笑着,动作随意如曾做过无数遍。   可下一刻她又拿着沾湿了的帕子,小心而又仔细地擦拭着他的下颌,将那些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淌着的血液细细地拭去。   “疼吗?”   这时候的阿雀又变了一副模样,她一脸心疼地询问他,捧着他的脸像是比他还要难过。   鬼舞辻无惨的气息又乱了。   最后他还是妥协了,因为阿雀的手伸进了他的衣服里,她拨开那些衣物,摁着他穿上了华美的女式和服。   哪怕因为他的不配合而变得极为凌乱,加上不甘的表情更像是被强迫了一样。   而阿雀对他说:“这次不出去的话,那以后都别出去了吧。”   在她不容置辩的眼神中,落败的只会是无惨。   ——*——   童磨最开始告诉阿雀寺庙里会有祭典,其实只是顺口一提。   他习惯了在阿雀面前什么话都说,也没有想到阿雀真的会认真地考虑这种事情。   当她提前告诉童磨,自己会带着“鹤江”来参加祭典的时候,童磨将这个消息通过自己的信息网透露给了十二鬼月的其他人。   这也间接导致,在祭典开始没多久,阿雀和“鹤江”,便遇到了前鬼王曾经最引以为傲的上弦们。   有着六只眼睛的鬼之剑士站在寺庙角落的阴影中缓慢地呼吸着,而另一个角落里也有人与他做着同样的事情。   一方面他们不想出现在人类面前,而另一方面他们也想来看看——能让新鬼王这么快就移情别恋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类。   那是一个……有着红梅色眼眸的女人。   这双眼睛下意识便能让人联系起前鬼王来,也让黑死牟不由得开始思考起新鬼王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思将她留在身边。   尤其是在看到那个女人的表情之后,他便更加肯定了某种猜疑——   名为“鹤江”的人类,与前任鬼王有着太多相似的地方。   但他的脑子里完全没有冒出什么“鹤江就是前鬼王”的念头,因为这种苗头在升起之前就被掐灭了。   前任鬼王已经死了——这是鸣女亲口说的。   在新鬼王上位的那一天,离开之后黑死牟又找机会返回了无限城,他知道一直安安静静的鸣女肯定知道什么东西,不然她也不会对神代雀言听计从。   而她所知道的东西,必定与前鬼王的遭遇有关。   在那个时候,鸣女告诉了他——   “神代雀大人……杀死了鬼舞辻无惨。”   黑死牟原本是不信的,直到鸣女为了证明给他看,亲口在一个人类面前说出了“鬼舞辻无惨”这个名字。   她身上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   前任鬼王鬼舞辻无惨在自己的细胞里留下了禁制,所有鬼都不能透露他的消息,一旦在人类面前说出他的名字,绝对会当场碎成一堆屑屑。   所以鸣女的行为已经清楚地证明了“鬼舞辻无惨已经消失”这一事实。   她说:“神代雀大人解除了禁制。”   这是她在向所有鬼证明,属于鬼舞辻无惨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神代雀才是新的鬼之王。   可现如今这位新的鬼王却牵着一个女人的手,而这个女人的身上满是前鬼王的影子。   黑死牟觉得很可笑,她明明强大到能够亲手杀死前鬼王,可现如今却又从一个人类身上找着与他相似的地方。   实在是……   “太可怜了。”   童磨的声音从他的身边响了起来,他侧过脸看着黑死牟,“黑死牟阁下不这样觉得吗?” 第28章   黑死牟并不这样觉得。   通常情况下童磨向同事们提出某个意见、发表某种看法, 他都会得到漠视或者否认的回答。   这次也不例外。   哪怕黑死牟也没有听明白他所说的“可怜”究竟指的是神代雀还是鹤江。   在黑死牟看来, 他们都不可怜。   很久以前黑死牟的名字还是继国岩胜, 作为出生在武士家族的双生子,在那个视双生子为不祥的年代里, 他的弟弟继国缘一选择了独自离开。   而在很长一段没有继国缘一存在的日子里,他的生活都安静得仿佛没有任何活着的声音。   直到继国缘一再次出现了。   和继国岩胜不同, 继国缘一生来便与常人不同,他的额角有着火焰一般向下蔓延的红色斑纹, 也有着从一出生就看到“通透世界”的双眸。   继国缘一受神眷顾,获得了超脱平凡的力量。   继国岩胜是这样认为的。   哪怕很不愿意承认, 但在继国岩胜的心底里, 永远都有着属于继国缘一的位置——那是他梦寐以求的、渴望追逐的强大与不凡。   弱小者会本能地憧憬与渴望着强大, 无论是以何等方式。   所以在意识到自己以人类的身躯永远也追不上继国缘一后, 继国岩胜成为了“黑死牟”。   他为了追求强大的力量, 接受了鬼舞辻无惨给予的血液,变成了面目狰狞的恶鬼,舍弃了曾经的一切。   弱小的人类为了寻求庇佑, 屈服于鬼的身侧, 没有任何值得可怜的地方。   而神代雀是超越了前任鬼王鬼舞辻无惨的存在, 她更没有任何需要别人来同情的余地。   鬼之剑士将手搭在自己的刀柄上, 仿佛没有听到童磨发出的声音一般安静而又沉默。   虽然这种事是最常发生的,但童磨还是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他叹了口气意识到了上弦之壹的惜字如金,决定换个人搭话。   童磨觉得, 在整个十二鬼月中,和他最为要好的朋友应当是猗窝座。   虽说见面的次数几百年来屈指可数,但每次相见的时候,猗窝座都会回应他的问好,而且就像阿雀和前鬼王一样,他们之间的娱乐方式也十分热烈。   “热烈”是委婉而美化的说法,真正的情况应当被称之为“血腥”才对。   但阿雀不喜欢这种说法,以前她被掰断了脖子来找童磨的时候,她都会对童磨说——   “这是爱。”   她总说无惨也是爱着她,所以才要这样对她,又说他并不是每一次都这样,那位残忍而又冷酷的鬼王,也会不经意间在她面前流露出几分堪称柔和的神色。   于是童磨根据她的说法自己再进行了一番思考,他觉得猗窝座阁下和他打闹的时候应该也跟前鬼王和阿雀差不多,区别只在于猗窝座阁下似乎不会在他面前流露出什么真情实感。   爱情退一步就是友情。   在不知道经过了一番怎样的思考之后,童磨得出了这样结论。   于是他跑来和他的好朋友玩,而他的好朋友也很热情地敲碎了他的脑袋。   血溅在了身上,童磨一边恢复着,一边用差不多恢复好的下半张脸和猗窝座搭话。   “没想到猗窝座阁下居然也会来参加万世极乐教的祭典,我好高兴~”   有着彩虹色眼眸的极乐之鬼,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   而这是猗窝座最为厌恶的笑容。   猗窝座冷着脸没有给他一个眼神,他已经看到了想要看到的东西,在童磨凑过来时便打算离开。   但这时候却忽然响起了一声琵琶的铮鸣,足底所猜的地面顷刻间换为了地板。   ——是那座光怪陆离的无限城。   由鸣女的血鬼术制造而成的与世隔绝的空间,环顾四周便可以发现——不止是黑死牟和猗窝座他们,其余的上弦之鬼,甚至包括堕姬和妓夫太郎也都在此。   当他们零散地站在不同方位的地板上时,神代雀和她的“新宠”也降临在了他们的不远处。   童磨语气活泼地向她问好,笑眯眯地注视着她们,阿雀身边的“鹤江”,她的反应却忽的让人觉得有些奇怪。   其他鬼并不知道神代雀是否告诉了这个“人类”有关于“鬼”的事情,但从那个人类的表情来看,他们觉得这个人类也并不简单。   在面对他们这些上弦之鬼时,流露出来的情绪并非是恐惧、也没有好奇,而是一种……   愤怒。   这无端让黑死牟想起了另一个人。他们的前任鬼王,鬼舞辻无惨。   他也时常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训斥他们这么久还没有覆灭鬼杀队,也没有找到他吩咐下去寻找的“青色彼岸花”。   这个人类与前任鬼王并非只是表面上的相似,用某种奇妙些的说法来评价的话,甚至可以说——   他们有着极为相似的灵魂。   已经失去了控制权的无惨,同时也失去了读取工具鬼们心理活动的能力。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形态再次见到上弦们,也完全不知道他们看到他这副模样都在想些什么。   鬼舞辻无惨也会想,在上弦之中是否会有能看出他真实身份的鬼,虽然之前的堕姬完全没有看出来的迹象,但那一定是因为她太弱了。   他本就没有对她抱什么希望。   但黑死牟和猗窝座他们并不一样。   当他将目光投向他们,试图从他们的眼神里读出些什么想法时,神代雀突然把他的脸掰了过来。   她饶有兴致地问:“在看什么?”   鬼舞辻无惨抿着嘴没有说话。   阿雀忽然笑了起来,她将手掌放在无惨的脑后,将他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肩头。   女性形态的“鹤江”与她身材相仿,因而这样的动作也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奇怪,只是会让上弦们开始思考,她正在做着什么事。   “没关系的哦,完全不用害怕的。”   他们看见神代雀摸着那个女人的头发,用一种哄诱般的语气同她说话,她说很快就可以结束了,让她稍微再等一下下。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现问题的话,你没有说过会其他上弦也会来吧?童磨。”   忽然被问责的童磨歪了歪脑袋,一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无辜模样。   紧接着神代雀的眼睛眯了起来,某种危险的气息从她身上往外扩散。   气氛进入了一种怪异的状态,无限城中寂静无声,但这种寂静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半天狗便哭着伏跪在地板上,抱着自己的脑袋请罪。   阿雀并没有看他,她的视线对上了黑死牟的目光,三双眼睛能极大程度上干扰他人对其想法的判断,因为太多了根本看不过来。   紫底上平铺着黑色格纹羽织的上弦之壹单膝跪下,低下了他的头颅。   “是……属下……擅作主张。”   这样的回答是其他上弦之鬼都未能想到的,就连童磨也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但这样的回答也正意味着——上弦之壹的黑死牟,选择了投向新鬼王的麾下。   时至如今真正没有跪过神代雀的,只有猗窝座了。   哪怕在她上位的第一天就被摁在地上,猗窝座仍不愿服从于她。   他对鬼舞辻无惨有着本能一般的服从,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阿雀没有分出太多心思给猗窝座,她的关注点都落在了无惨的身上,视线因被她强行将脑袋摁在肩头而受阻,但他的听力并没有受到影响。   也就是说——他清楚地听到了黑死牟的倒戈。   无惨生气极了,他忽然明白神代雀的用意,或许她正是为了用这种方式羞辱他,所以才硬要将他带来这种地方。   所谓万世极乐教的祭典只不过是个幌子罢了,神代雀真正的意图绝对不会是祭典。因为他们甚至没看几分钟,他们所在的位置便从寺庙附近变成了无限城。   这个本该是鬼舞辻无惨最为熟悉的地方,他曾无数次在这里召见手底下的工具鬼。   而现如今他也在这里接见上弦们,只不过不再是他的上弦,而是“神代雀的上弦”。   他攥紧了掌心,而神代雀做到这种地步还是没有停手,她握住了无惨的手,一脸关切地问他疼不疼。   无惨被她这种惺惺作态的样子气得差点发抖。   他甚至想直接开口嘲讽她几句,当着所有上弦的面和她撕破脸皮。   但他没法做到——哪怕是冲动的一瞬间也没有办法。   神代雀身上的气息将他笼罩在其中,让他没法发出任何声音,这般无力而又愤怒的状态一瞬间又让无惨想起了几个月前。   也是在无限城中,他面对着神代雀,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而落在其他上弦之鬼眼里,便是新鬼王的宠物不知为何忽然开始发抖,就好像是被什么吓到了一样。   阿雀摸了摸“她”苍白的脸,冷汗泅湿了“她”鬓角的头发,阿雀用手背擦了擦,把她的头发别到耳后。   阿雀爱怜地抚摸着她“她”的脸,将那张苍白而又漂亮的脸捧在手里。   “她”的眼眶有些发红。   “还是害怕吗?”阿雀语气轻柔地抵着“她”的额头,宠溺而又无奈地“她”说:“那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无惨已经不再想去看其他上弦鬼正用怎样的表情看着他,他的眼里只能看到神代雀。   她的表情是在笑,是温柔的、怜爱的、仿佛正在包容爱护着什么的……   只有无惨看到了她的真面目,他看到那张无害的面孔底下,有着扭曲而又狰狞的笑容。   那是比极恶之鬼还要可怕的面容。 第29章   为了达成某种一定要达成的目的, 无论使用什么方法, 只要获得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都是正确的。   阿雀笃定地认为,所有人应当都是这样想的。   一如许多年前的“天”, 因为忌惮入内雀而派遣了讨伐的队伍,又如她当初的人类朋友, 因为憎恨“天”而用神明附体这样的方式留存至今。   那么阿雀为了让无惨明白自己对他的感情,而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重现在他的身上, 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你也是这样觉得吧?无惨。”   从无限城离开之后,无惨就一直黑着脸一言不发, 他甚至都没有分出半分目光来给阿雀, 沉默从无限城持续到了京都宅邸。   阿雀趴在他的背上将脑袋凑过来, 就算他不说话她也能自说自话地将话题延续下去, 掰着他的脸让他面对着自己。   “你又生气了吗?”   阿雀轻声询问他。   虽说童磨告知其他上弦并非是她的授意, 但实际上她也早就知道了他们会来,出于某种原因,她没有制止。   鬼舞辻无惨是想要见到自己的上弦们的——阿雀从一开始就很明白这一点。   她再次见到无惨, 见到他以“鹤江”的身份出现在吉原的时候, 当天便在堕姬面前露出了一副对“鹤江”很感兴趣的模样。   阿雀很清楚, 只要自己露出了这样的苗头, 无论她是否吩咐堕姬去找“鹤江”,堕姬都会主动找上门去。   而结果也从一开始就能预料到。   在堕姬回来时读取她的想法就能清楚地明白——无惨绝对会对堕姬的意识进行干扰。   他太渴望将神代雀从这个本属于他的位置上拉下来,太渴望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了,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 鬼舞辻无惨也绝对不会放手。   倘若是他的计划成功,恢复了鬼王的位置,那么再见到自己的上弦们,鬼舞辻无惨必定不会排斥。   他又会像以前做过的无数次那样,在他们伏跪着请罪的时候冷冷地斥责,而后自认宽容地放过他们。   可并不是。   他是作为人类,是被“新的鬼王神代雀”所青睐的人类,跟在她的身边,毫无地位可言地被她带到了上弦们的面前。   哪怕不去看他们,他都能够想象到他们会露出怎样的表情——这不是他预想的结果。   鬼舞辻无惨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过去的记忆在脑袋中翻涌着,就像是在提醒着他——过去的自己有多么的强大,现在的自己就有多么的弱小。   而比他更为强大的生物正趴在他的身上,仿佛要将他最后的生机也一并夺走。   神代雀看到了他眼底里的火,是对她的憎恨……和恐惧。   她忽然愣住了,在某个瞬间就好像彻底清醒了一样。   ——鬼舞辻无惨对她没有爱,只有恨。这份仇恨深深地长进了他的脑海中,甚至要将他们过去那些少有的、可以称得上共同回忆的东西都吃掉。   仇恨是很可怕的东西,在更久以前的时候,无数人曾因此生成,化为恶鬼,日复一日被仇恨的火灼烧着,直到连自我也被扭曲,不复存在。   鬼舞辻无惨现如今正陷入了这样的扭曲之中。   他憎恨着神代雀,也憎恨着神代雀所做的一切,无论她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落在鬼舞辻无惨的眼里都会变成狰狞可怕的样子。   神代雀忽然意识到。   “原来你这么恨我啊……”   鬼舞辻无惨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恨她,也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更加希望她死。   但神代雀不会死,因为她并不想死。   在很多年前的平安京她没有死,在很多年后的京都她也不会死。   她告诉无惨,“以前也有很多人希望我死,人类、妖怪、神明……”   任何希望她死的东西都会死在她的前面,在她自愿消亡之前,任何东西也无法杀死她。   “我会一直活着,活到一切我渴望得到的东西,都回到我的手中。”   阿雀摸了摸无惨苍白的脸颊,她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分明看起来只是个没什么特别的笑容,和平日里相差无几,可无惨禁不住心生寒意。   他仿佛能看到那柔弱而又漂亮的少女皮囊之下,张开了利爪的怪物正在朝着他耀武扬威。   鬼舞辻无惨无论如何也没法将她和当初自己捡到的那只小麻雀联系到一起,可的确是她亲口告诉他,那正是她的本体。   很久以前无惨曾经听说过一种说法,能够驱使妖怪为己用的阴阳师们,凭借的是手中所掌握的妖怪的“名”。   但鬼舞辻无惨并不知道她的名,他也没法从其他人口中得知她的名。   平安时代已经结束了很多年,妖怪也从人类的视野中消失了很多年,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被埋藏在了过去。   如果神代雀没有破土而出,鬼舞辻无惨永远也不会相信,在古久的过去,就在他所出生的年代里,真的有那么多非人的生物与他们一同呼吸着黑暗而又颓靡的空气。   鬼使神差的,无惨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问神代雀:“你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放在他脸上的手指顿住了,一瞬间仿佛连空气都因此而凝滞,失去了流动性,让人喘不过气来。   但很快这样的错觉又消失了,神代雀注视着他,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你想知道吗?”   她的脸很近,近得连那双金色的眼眸中金色的纹路都可以被看清,他看到神代雀又笑了起来,她说:“如果无惨你想知道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告诉你。”   这回轮到鬼舞辻无惨发愣了,自己都没有把握的试探居然真的能得到回答,虽然他产生的想法连验证的地方都无迹可寻,但至少对于鬼舞辻无惨而言,他仿佛看到了某种名为希望的光。   阿雀贴在他的耳边,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连无惨都听不清楚,她说哪怕是在过去她的名字也没有几个人知道,而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知道了的人,都已经死了。”   阿雀掐着他的脖子,她想起了很多年前有个人类说要和她打赌,以“名”为赌注,输掉的一方要任由胜利的一方驱使。   彼时还未见过几个人类的阿雀尚未看清人类的本质,她应下了对方的赌约,而后输在了对方的手中。那是个过分聪明而又狡猾的人类。   血点滴落在神代雀的虎口,那样鲜艳而又显眼的红,哪怕是在灯火下也刺眼得可怕。   “那个人的名字是安倍晴明。”   阿雀告诉无惨:“在那个时代,人类已经掌握了能够对抗妖怪的方法,哪怕是比他们强上无数倍的大妖怪。”   他们不会将其杀死,而是会将其留在自己的身边,为自己所用。   无惨的脸因疼痛而扭曲,流动的血液从被阿雀制造出来的伤口中汨汨涌出,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血管正在破裂。   而神代雀此刻正在教他——要如何才能制服比自身更加强大的妖怪。   “方法很简单,”阿雀贴着无惨的脸:“但可惜你做不到。”   她甚至对无惨说,时至今日安倍晴明的后代们仍留着他当初写下的书卷,那里面记载了无数的妖怪,也记载了无数他曾经掌握的术法。   阿雀看着他的脸变得愤怒狰狞,她却说无惨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不用再忍受着自己不愿忍受的事情,也不用再继续这样屈辱的生活,一切都将结束在今天,他对神代雀的恨压过了一切,让神代雀在看到那冰冷的愤怒时都冷静下来。   她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很多年前阿雀的仇敌,安倍晴明曾对她说过,每个人的心中都藏着恶鬼,在心底里会有一条线,此岸与彼岸的“一线”。   「你的心里也有吗?」   阿雀曾这样问过他。   晴明的唇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庭院,他的庭院就像是从荒地搬来了一角,草木随意生长。   「人类都会有的。」   时至如今阿雀终于明白了他当初没有说出来的话。   而她所喜欢的人,很多年前他还是“产屋敷无惨”的时候,他就已经越过了那条线,化为了恶鬼。   阿雀想起了那个黄昏,外面的景色正如她初遇无惨的那一天。   他的手中握着刀,那上面满是鲜红的血。   仿佛连同视野都变成了猩红的颜色,医师的血染红了木质的地板,阿雀透过笼子的空隙看到了他的脸——他的脸上没有恐惧。   只有愤怒和狰狞。   鬼舞辻无惨不会对他人的死亡抱有任何同情或是怜悯,也不会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后悔,他永远都在憎恨着他人,将所有的错误归咎于外物和旁人。   ——是因为医师的药物没有用,所以他才没法好起来。   ——是因为十二鬼月太没用,所以才找不到青色彼岸花。   ——是因为神代雀欺骗了他,所以他才会沦落到现如今这种地步……   一瞬间神代雀甚至将过去与现在重叠在了一起,往外扩散的血液、猩红的地板……只不过躺在血泊中的不是医师而是无惨。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上面有血点溅落,阿雀盯着手上的血迹,站起身将视线移到了无惨的身上。   安倍晴明说的是对的,有些东西与生俱来,一旦放松了就会控制不住,所以才要努力地压制着——而这正是人类区别于其他生物的原因。   阿雀想,她好像又开始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了。   仿佛回到了遇到安倍晴明之前的那种,和妖怪朋友们一起肆意妄为的时候。她也曾只需要放出一点点气息,就能将附近所有妖怪吓得鸟兽全散。   而这正是入内雀本性的可怖。 第30章   神代雀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但她不想停手, 很多事情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就像是冥冥之中有看不见的道标在指引。   ——是发自本能的行动。   这不仅仅是困住了入内雀的东西,也是困住了鬼舞辻无惨的东西, 区别只在于阿雀很清醒,而无惨却一直都没有醒过来。   他活在了一场虚幻的梦里, 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   无惨常以为阿雀才是那个幻想出了自己想要的世界,认定一切都得按照自己所想的那样发展, 所有人都得配合她,近乎癫狂地渴望掌控着一切的人。   但实际上, 他自己才是。   鬼舞辻无惨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清醒过, 所以他也无法意识到, 他早在多年以前, 就失去了那根可以被称为“自制”也可以被称为“理智”的线。   没有了这一线的束缚, 他所做的一切只会越来越失控,直到迎来不可避免的结局。   迎来所有生物都会迎来的终结。   正如神代雀在一开始察觉的那样。   虽然她并不知道具体如何,她察觉到了无惨的死亡, 却不知道他会因何而死。   她不知道从四百多年前的过去被延续下来的呼吸, 会带着属于太阳的光辉, 让他永远沉睡在孤独黑暗的地狱里。   那是日之呼吸的继承人——继承了初始呼吸的剑士耳饰和呼吸法的孩子, 他会带着如当年那样的仇,将鬼舞辻无惨彻底终结于这个时代。   这是命运早就书写好的结局,是不容逆转、不可改变的“正确”和“历史”。   但神代雀改变了它,很多年前她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很多年后她又改变了鬼舞辻无惨的命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她将自己的命运同他分享了。   ——*——   阿雀坐在无限城里,鸣女安静地跪坐在她的身边。   阿雀自顾自地开口,说她似乎又做了不应该做的事。而鸣女低着头,恭顺地说您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即便她身上那股浓重的血腥味正在不断地刺激着鸣女。   阿雀心说才不是,她完全没有抵达这种境界。   没有谁无论如何都是对的,就算面对的是“天”都会有人生出反对的意见。   可以做的事情和不可以做的事情,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评价方法。但人类大抵都是向往着美好的事物,所以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在追求着同样的东西。   阿雀觉得自己也差不多,一直以来她所追求的东西都没有发生变化,所以按照这种说法,她应当是与人类更加相似才对。   但当她询问鸣女自己与人类有何差别时,鸣女说:“人类无法与您相提并论。”   阿雀不死心地问:“真的没有相似的地方吗?”   鸣女极为笃定地回答:“绝对没有。”   听到这话的阿雀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盯着鸣女的脸——虽然鸣女的上半张脸完全被那头长长的黑发所遮挡,根本看不见。   阿雀忽然想起,虽然以前她也经常来无限城,但似乎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她从来没有听鸣女提起过自己的事情。   提起她作为人类时的事情。   曾经身为人类的“鬼”,想必会比阿雀这个天生的妖怪更加懂得何为人类的模样。   但当鸣女听到她突然转变话题,开始询问起自己的过去时,她露出了些许慌乱的表现。   就连抱着琵琶的手臂也似乎僵硬起来了——是本能地排斥着,不愿意去回忆自己的过去。   阿雀看出了她的心思,她没有逼问,移回自己的视线,而后对鸣女说:“那么,我要出去一段时间。”   ——*——   神代雀想要去哪里,鸣女没有问。她没有问的必要,就好像她也不会问,满身血腥味降临在她面前的神代雀是去做了什么。   鸣女不仅是个血鬼术很好用的工具鬼,还是个很会看老板脸色的工具鬼。   不该说的话,不该问的东西,她都不会在老板面前开口。   所以这么多年来她都一直是鬼舞辻无惨的亲信,甚至在目睹了新鬼王篡位的全过程之后还能继续当新鬼王的亲信。   她顺从地听着阿雀的命令,将她送到了东京。   ——一个无论是她还是阿雀都很熟悉的地方。   百余年前这里还有着另一个名字,当它仍被称之为江户城的时候,这是鸣女出生的地方。变成鬼之后江户城换了很多个主人,但时间却仿佛无法在鸣女的身上再留下任何痕迹。   “鬼”都会下意识避免回忆作为人类时的事情。   而其中绝大部分的原因是他们作为人类时的生活,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幸福。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其实也是一种逃避。   能够直面自己的过去,所需要的勇气达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但阿雀从不惧缩于回顾自己的过往,无论是人类尚未占据这个世界时的过往,还是她作为恶妖入内雀被“天”的讨伐谕令四处追捕的那段时光。   诚然那可以称得上她最为狼狈的时刻,可她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恐惧。   她只是愤怒和不甘。   “天”没有随意为她的生与死做出决定的资格,有资格决定这一切的只有她自己——这正是神代雀的想法。   现如今随着神代世界的消亡,“天”的痕迹也愈发稀薄,甚至有传闻说“天”在几百年前便已经陷入了沉眠,因为现如今并没有需要祂来做出决定的大事了。   但阿雀知道总有一天祂还是会醒过来,醒过来之后就是死亡。   要么是“天”的死亡,要么是“入内雀”的死亡。   在前几天,那个人类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就已经能够看到这样的未来了。   时至今日他仍将阿雀当初所说的话埋藏在心底,坚信着终有一天“天”也将迎来祂的消亡。   那是个能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的、无论是朋友还是什么东西都能够加以利用的男人。多年之前的入内雀就是看到了他的心——残忍而又扭曲的心,所以才会与他成为“朋友”。   但现如今她想要抛弃这些东西,将这些早就被她深埋在心底里,默默地藏起来成百上千年,努力不再去触碰的东西舍弃。人类在追求着超越人类的方法,非人之物却会渴求着成为人类。   而有人曾对阿雀说过——只有得不到的、没有得到的,才会是最想要的。   ——*——   阿雀坐在小小的面摊前,这种木质的屋台车是走街串巷卖拉面的商贩们最常用的工具,需要的本钱很低,停在街边将棚子撑起来就可以开张。   深蓝色的布幌子垂下来,阿雀和夜卜坐在木凳上吃荞麦面。   虽然以阿雀的身份,完全不至于沦落到在街边的面摊吃面,但她告诉夜卜,自己前不久才从花街“出逃”,身上的钱也早就全给了鹤江,所以现在仍是一穷二白。   其实这种说法也没什么错,毕竟她买京都的那座宅子完全没有向工具鬼们要钱,确确实实是用的自己在花街攒的积蓄。   至今仍未成功将她口中的“鹤江”和时任屋曾经那个“鹤江花魁”联系在一起的夜卜,对阿雀的遭遇深表同情,同时也告诉她,自己接了一个委托,所以最近辞去了花街的工作。   阿雀这才想起来,夜卜现如今已经不再是杀人的祸津神,而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的杂活神。   “所以你为什么要变成这样?”   阿雀托着脸颊问他:“明明以前的工作才更赚钱吧,尤其现在的人命也越来越值钱,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虽说贫苦的人们还是在过着贫苦的生活,但比起以前那种战祸四起,人如草芥的时代,世道显然安定了许多。   听到这话的夜卜敛去了面上的表情,神色看起来安静极了。   他的眸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地流淌着,沉淀在眼底,被深深地埋葬着。就像是陷入了痛苦而又悲伤的回忆中,无法抽身。   阿雀注视着他,叫了他一声:“夜卜?”   “之前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告诉你,”夜卜抬起脸来,他告诉阿雀:“我已经改名字了,很久以前就改了,现在的名字是夜斗。”   阿雀歪了歪脑袋,似乎想起了什么。作为神明的夜斗身边,已经没有了神器的痕迹。   “你和绯闹别扭了吗?”   “绯”是阿雀刚认识夜斗,在他还是小孩子模样的神明夜卜之时,便跟在了他身边的他的神器。小夜卜曾告诉过她,那是他的父亲送给他的神器。   在下定决心脱离“父亲”的掌控时,决心重新开始的夜斗没有带走绯,因为绯比起夜斗更加喜欢和认可“父亲”。   虽然之前和阿雀见面的时候,夜斗的“父亲”完全没有和阿雀提起过夜斗的事情,但只要看夜斗这时候的表情,阿雀就觉得自己大概可以猜个七七八八了。   “不是闹别扭。”夜斗思考了许久才开口,他觉得阿雀应该可以理解他的行为,因为她现如今所做的一切,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同他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所以夜斗只是说:“你应该能够明白的吧,就像你现在这样。”   在遇到阿雀的时候夜斗就已经看出来,阿雀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她以前从来不需要为了生计而隐藏在人类之中,也不需要为了任何人类屈尊降贵。   受本能的侵略性和占有欲的驱使,她永远都是想要什么就去抢来什么。   但现如今却并不是这样了。   夜斗别过脸看着她:“你也开始理解起人类来了。” 第31章   妖怪的本性中并不存在“善良”这一要素, 同理, 神明也差不多。   刚诞生的神明是空白的, 不知道何为同情、何为怜悯、何为善良,祂一直都在听从着“父亲”的命令斩杀人类, 而祂的“父亲”则是无比期望着终有一日能与“天”开战。   他是这世上最想要杀死“天”的人,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逃脱了“天”的掌控, 前往了黄泉而又重新回到了人世的“人类”。   即便他现如今的生存方式,无论如何也不该被称之为“人类”了。   夜斗知道这么多年来“父亲”一直都在依靠“神明附体”这样的方式延续自己的生命, 让自己附着在一个又一个的人类身上。也知道他对“天”抱有常人难以理解的憎恨,无论如何也想使其灭亡。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为何“父亲”会如此坚定地相信, 终有一天他能够杀死高高在上的“天”。   很多年前夜斗还是夜卜, 还在听从着父亲的命令, 一次次地将他吩咐下来的那些人类杀死, 用父亲送给自己的神器“绯”摧毁了一个个村落,在日复一日的杀戮中,他生出了疑惑与不解。   「为什么要一直做这种事?」   「因为不这样做就没有意义。」   夜卜的父亲想要削弱“天”的力量, 但人类一直都在参拜着神明, 夜卜的父亲认为, 如果真的想要杀死天, 就必须要先消除“天”的力量来源——也就是来自人类的信仰。   很长一段时间里夜卜都毫无怀疑地听从着父亲的命令,又因为父亲不让他和人类说话,所以只能从父亲所说的一切来理解这个世界。   直到有一个神器的出现,改变了他对这世间一切的看法。   同情、怜悯、善良……受到她的影响, 夜卜的心中开始萌发了这些感情。他便开始质疑起了父亲的做法,开始为人类的死亡感到悲伤,于是生出了抗拒与否定的念头。   想要帮助他人,想要感受快乐,想要获得幸福……所以想要离开父亲,不再听从他的命令。   和夜斗一起坐在氤氲着热气的面摊,阿雀说自己能够理解。   得到了认可和理解的夜斗感动得吃了五碗荞麦面。   吃饱之后的夜斗抱着阿雀的脑袋,蹭了蹭她的发顶高兴地说:“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很厉害的神明,成为八百万神明之首,到了那时候阿雀就来当我的神使吧!和我一起住在我的神社里,我会有一座很大很大的神社哦!”   诚然幻想很美好,不过阿雀没有配合,“不要。而且不要以为我没发现你偷偷拿我衣服擦嘴。”   不仅如此,她还对夜斗说,就连认识她这件事都不要告诉别人。   夜斗难过起来,难以置信地指责道:“你好狠心啊!”   话虽如此,但实际上夜斗还是能理解她说这话的缘由。当年“天”的谕令夜斗也听说过,在讨伐名单上的阿雀能从过去活到现在,本身就已经很不容易。   其中发生了什么,也只有阿雀自己知道。   再加上阿雀现在还深陷在与人类的恋情中,就过得更加不易了。作为她现如今唯一的朋友(自认为的),夜斗想要为她做些什么。   所以继他的父亲之后,夜斗也提及斩断缘分这种说法。阿雀对他倒没有一开口便是拒绝,而是说:“他已经死了。”   夜斗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意识到了阿雀口中的这个“他”指的究竟是谁。   但是,“怎么就……死了?”   “这个啊……”阿雀神色平静,似乎完全没有受到这件事的影响,“人类的生命本来就很脆弱嘛,随时都可能死掉,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她支着脸颊望向夜斗,在对方绞尽脑汁思考着如何安慰她的时候打断了他:“起码我已经不难过了。”   夜斗张了张嘴,他没有恋爱方面的经验,也一直都没什么朋友,所以更理解不了阿雀这时候的心情。   但他看到了阿雀望向他的目光,虽然嘴上说着“已经不难过了”,但夜斗还是觉得,阿雀并没有她所说的那样轻松。   ——她只是不想多说而已。   出于难得的体谅和贴心,夜斗独自离开,他的本意是想让阿雀能够自己安静一会儿。   阿雀没有立刻起身,仍坐在面摊前,这时候没什么客人,坐在木凳上的也只有阿雀一个人。   但就在夜斗的气息消失后没多久,却忽然有人掀起了蓝色的幌子,像是融化在黑暗之中的影子忽然钻到了她的身边,来得悄无声息。   “神代~”   青年模样的男性坐在了她的身边,抬起手跟老板打招呼,对老板说来一碗荞麦面,又极为自然地转过脸来问阿雀要不要再来一碗。   阿雀说自己吃不下了。   “没关系的哦,吃两碗也不会胖的,所以完全没有关系。”青年对阿雀说:“夜卜那孩子又来烦你了吧?他也真是的。我也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孩子就变得很不听话了,用现在的说法来解释,大概是到了青少年都会有的叛逆期了吧。”   他自顾自地说着,就好像之前的不欢而散从未发生,他们仍是彼此重要的朋友,在这个夜晚偶然相遇,于是又能坐在一起相谈甚欢。   等着他说完之后,阿雀忽然问他:“你现在的名字是什么?”   时隔多年,他早就已经进行了无数次身体的更换,但因为无法决定自己附身的对象,所以一般更换了身体之后,都会以这具身体原主人的名字和方式生活。   青年笑了起来:“藤沼正春,”他拍了拍自己放在身边的公文包:“目前在附近的一所学校当国文老师,有空的时候也会去当家教,虽然家教的收入其实更高,但在学校上课的感觉又是不一样呢。”   见阿雀直勾勾地盯着他,就像是盯着什么令人垂涎欲滴的东西,藤沼正春也盯着她看,“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得心应手地做着那些工作,他比阿雀更懂得如何融入到这个世界里——而且和阿雀不一样,他是真的一直以来都作为“人类”活在人世。   阿雀发自内心地感慨道:“就是觉得你真厉害。”   藤沼正春笑着接受了阿雀的称赞,这时候他点的荞麦面也已经上来了,他又热情地问了阿雀一遍:“真的不再来一碗吗?这个摊子的荞麦面很好吃哦。”   听他这样说,摊主摸了摸自己的光溜溜的脑袋爽朗地笑着,摊主和他说话时,言谈间流露出来的感觉都展现出一种早已相熟的意味。   “因为下班的路上都会经过这条路,所以不想做晚饭的时候就可以直接在这里解决啦。”藤沼正春向阿雀解释。   他就好像真的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生活平淡为人乐观。   普普通通上班族……阿雀也想学这个。   她觉得藤沼还是会教她,因为从以前开始他就一直都在惯着阿雀,只要是他会的,她说想学什么就教什么,教了很多东西,每次都毫无保留。   不过她似乎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过去这一切的基础都是建立在他们是朋友这一关系上,无论换了多少个假名,无论换了多少具身体,他们也仍是朋友。   藤沼问阿雀还想不想和他当朋友。   阿雀果断屈服,“想。”   她说他们一千年前是最好的朋友,一千年后也会是最好的朋友,“就算再过去一千年也还会是。”   但听到这话的藤沼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眸色极深极静,他问她什么是朋友。   “有着共同的理想与信念,会为了同样的目标而努力,无论过去多少年我们仍会彼此帮助,谁也不会抛下谁。”   藤沼笑了起来,很直白地戳穿了她:“但神代你想过要抛下我吧,你说一切都变了,你不再和我有着同样的信念了。”   阿雀面不改色:“那都是因为我当时在谈恋爱。”   她说爱情的毒性胜过一切,就算是妖怪也难以抵挡。干扰了她的理智也干扰了她的思想,在被冲昏了头脑的时候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都是不可以当真的。   “但现在就没有关系了,因为一切都结束了,他死了,所以「我」又活了。”   藤沼有些怔愣,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迟疑了一下:“……你把他杀了?”   这份准确的直觉来源于他对阿雀的了解,如果他说自己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那么谁也没法站出来反驳他。   阿雀点头了。藤沼震惊了。   他完全没有想到前几天还被迷得神魂颠倒甚至要和自己翻脸的神代雀,在几天之后就能对自己的心上人痛下杀手。   就算真的要杀,也应该是她对那个人彻底失去了兴趣,觉得对方没有能够吸引她的地方了,所以才会动手吧?   这样的思路没有问题,只是没有和神代雀对接上。   她侧过身看着藤沼,说是因为她太生气了。   藤沼重复了一遍:“生气?”他没能理解神代雀生气的原因。   阿雀告诉他自己很喜欢那个人,但是那个人并不喜欢她。某一瞬间她忽然清醒了,想清楚之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听完这话的藤沼沉默了片刻,又忽然大笑了起来。   “好可怕——”藤沼一边笑着一边说:“最近有人这样说你吗?”   “没有哦。”   但是以前有,在藤沼还不叫藤沼的时候,在他们相识的那个年代。无数的人类、妖怪、神明,但凡见过她的,都会说她很可怕,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松警惕的、喜怒不定的妖怪。   所以在当初就能和阿雀成为朋友的男人,在他还是用自己的身体见到她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经不是“正常人”了。   他摸了摸阿雀的脑袋,叹了口气,但面上却是笑着的:“那我就再教教你吧。” 第32章   藤沼能教阿雀的东西有很多, 但阿雀目前只想当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   倒不是说当厌了鬼王, 毕竟距离她当上鬼王也没有过去多久。但在这短暂的时间里, 阿雀觉得自己真正的理想大概不是当鬼王。   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对这份工作没有热情。   除了在刚开始的时候打起精神来制定了一下新规矩,后边就没怎么管工具鬼们, 好在一开始的杀鸡儆猴很成功,把那些工具鬼吓得恨不得缩成球, 所以这段时间也的确没什么鬼给她搞事情。   证据就是鬼杀队那边都明显感受到了,这几个月来“鬼”的踪迹似乎没有那么常见了, 恶鬼伤人的事件也大幅度减少。   虽然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是鬼杀队所希望的发展, 但在不知道变化的具体缘由之前, 所感受到的只有异常。   ——或许是鬼王的阴谋。   鬼杀队那边开始有了这样的想法, 他们觉得这其中的变化必定与鬼王有关。不过谁也没有猜测到, 与鬼王有关的真正含义, 竟然是鬼王这个位置换了人。   是在一次任务中,炎柱炼狱杏寿郎在追查一只鬼的踪迹时,他借宿在一户人家里, 那户人家的儿子看到了他的制服和日轮刀, 面色苍白地询问他是从何而来。   他就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一样。   鬼杀队并非是政府认可的合法组织, 所以普通人大多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不过他们也没有在普通人面前隐瞒自己身份的必要,更何况现如今这个村子里很有可能藏着“鬼”。   炼狱杏寿郎将鬼的存在告诉了他,在看到对方的脸色越来越惊慌时,他又安慰对方不要害怕。   “唔姆!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们的!”炼狱杏寿郎精神满满地告诉他们:“从恶鬼手中保护大家, 是我们鬼杀队的职责!”   但和炼狱杏寿郎想象中的,那户人家的儿子是因为害怕他所描绘的“鬼”而露出这种表情稍有出入——他是真实见过鬼的。   只不过不是这位鬼杀队的剑士所描述的、从别处逃到村子里来的鬼,而是有着六只眼睛的、腰侧也别着长刀的鬼,和被黑色的长发遮挡了上半张脸的、抱着琵琶的鬼。   之前的某一天,他因为去镇上卖柴而耽误了回家的时间,不得不在夜里赶路,却在经过河岸附近时听到了说话的声音——正是“鬼”发出的声音。   而它们则更先发现了他。   那两只鬼似乎因某个问题而产生了不同的意见,但他当时太害怕了,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会死掉,所以大部分内容都没能记住,除了一个名字。   「鬼舞辻无惨。」   这个名字,是那名抱着琵琶的鬼亲口对他说的。这个名字仿佛是什么开关,在被她说出口之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它们的辩驳停止了。   正是在那个时候,她说,「鬼舞辻无惨已经死了。」   炼狱杏寿郎觉得很不可思议,但他又觉得这户人家的儿子没有说谎,可如果他说的是实话,那为何其他的鬼还活着?   产屋敷的家主、鬼杀队的主公曾告诉过这些“柱”们,这世上所有的鬼都是鬼舞辻无惨制造出来的,所以一旦鬼舞辻无惨死了,其他的鬼也会随之消失。   可这些鬼非但没有消失,甚至还开始收敛了许多,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刻意约束了行动一样,这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炼狱杏寿郎想不明白。   第二天的早晨,炼狱杏寿郎和这户人家告别。临走时他告诉这户人家:“已经不用再担心了。”   他昨晚的借宿只是做样子给“鬼”看的,在夜里大家都睡着的时候,炼狱杏寿郎已经悄无声息地出去,将以为可以趁夜逃走的“鬼”斩杀了。   他带着最新收获的“鬼舞辻无惨已经死亡”的消息,回到了鬼杀队中。   ——*——   在经过了藤沼正春长达数月的无证培训之后,阿雀成功无证上岗了。   她在藤沼的介绍下来到了藤沼任教的学校工作,成为了藤沼的同事——共用一个办公室那种。   对此阿雀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她的前男友以前当医师的时候,也是无证上岗的赤脚医生,甚至是那种医着医着就把人医成鬼或者直接医死的庸医。   可即便如此,她的前男友也没有放弃他的医师梦想,仍在当鬼王的空余时间里,努力地研究着各种药剂,其觉悟之高令阿雀叹服。   这有时候会让她觉得,前男友的热情大概也不在鬼王的位置上,要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鬼仍然没有一套具体规范的社会秩序,仍然只是乱如散沙地活动着。   所以相比较之下,阿雀这也不算是什么大问题了。   可就在她正式开工的第一天,她就累得趴在了桌子上。   “好可怕,”她啜泣着向藤沼的方向伸出了手,“小孩子真的好可怕。”   和他之前描述的完全不一样,那些小朋友一点也不可爱。上课的时候叽叽喳喳地吵闹,下课又到处乱跑,吃饭都不愿意坐在座位上坐好,阿雀觉得自己的教学事业在开工的这天就遭遇了沉重打击。   这比当鬼王难好多噢。   正在批改作业的藤沼抬起了脸,阿雀这时候才发现他戴了眼镜,虽然这种情结来得奇奇怪怪,但阿雀总觉得——戴眼镜的人看起来都很有文化。   阿雀也很想当文化人,但妖怪的视力优越得不可思议,实际上完全不需要这种东西。   她更加难过了。   藤沼看出了她的难过,也听到了她发自内心的哭喊,但他还是很残忍地提醒阿雀:“你的作业没有改完。”   不用经历写作业这一属于学生的痛苦环节的阿雀,却体会到了比它更加可怕的改作业的痛苦。   ——好难看的字迹。   ——好离谱的错题。   这仿佛是某种扭曲的咒语一样的、写在了雪白字面上的奇怪符号,以及仿佛没有上过这堂课一样的、甚至像是完全没有上过学一样的错误。   阿雀不由得落下泪来。   社会的毒打好可怕,想回无限城。阿雀开始想念起她的美女秘书和前段时间在她面前怒刷存在感的彩虹屁小能手。   下弦之壹的魇梦,是个能吹得她都心花怒放的工具鬼。   她觉得这个工具鬼很有前途,工作水平暂且不提,主要是真的很上道。   具体表现在望向老板时痴迷的眼神、带着红晕的脸颊、以及彩虹屁满级的、开口闭口我觉得很幸福的语言技能。而且最重要的是——很听话。   简直就是优秀员工的典范,工具鬼们的标杆。   两相对比之下,阿雀觉得自己又重拾了当鬼王的热情。   无限城的大家说话又好听,长得又好看,她现在超喜欢那里了。   想到这里的阿雀默默地合上了手里的作业本,试图在成为一名普普通通的上班族的第一天就宣告退休。   而这样的念头在对上了藤沼似笑非笑的眼神之后,被强行压了下去。   她最后还是哭着继续工作了。   下班之后藤沼说要请她吃晚饭,庆祝她的第一天入职,但阿雀说她完全吃不下了,不仅今天吃不下,明天后天大概也吃不下。   藤沼看着她这副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不是你自己说要学这个的吗?才第一天而已。”   就是因为第一天,阿雀才会如此痛不欲生。她觉得自己选错了,要是能有重选一次的机会,她一定会成为一名勤勤恳恳的鬼王,为鬼的未来规划出一片新天地。   这样的机会并不存在,因为藤沼那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让她头皮发麻。   所以唯一存在的,只有藤沼给的、让阿雀再选一次要不要和他一起吃晚饭的机会。   这一次阿雀选择了吃,因为是藤沼请客,不吃白不吃。   不过今晚他请客的地点就不是之前的路边摊了,而是正正经经的高档餐厅,外观优雅装潢精致——是阿雀很少来的西餐厅。   自从明治维新之后,阿雀眼中的世界就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几十年前大部分人还在用烛火照明,用牛车代步,但几十年后四处都通了电,一切都变了。   人类文明的进步正在改变世界,同时也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方式——甚至改变了人类的思想。   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类,不再相信鬼神之说,也不再信奉神明。   “天”的力量,似乎已经开始有所削减了。如果继续按照这样的方式发展下去,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哪怕是“天”也真的会迎来消亡。   而藤沼看到了这样的征兆,他觉得只要再等等就能等到合适的时机,而在这个过程中会有和他一起等待着的人。   神代雀也在等待着“天”的死亡。起码他是如此认为的。   而神代雀也很清楚地意识到了这点,他希望在他未来的计划中,也能够拥有神代雀这个同伴的存在。   她必须像他一样全心全意地投入其中,而不是为了一个人类昏头转向。   ——即便这个“人类”,也并非是真正的人类。   藤沼正春远比他表面所示人的模样果断狠厉,从阿雀拒绝她的那一刻起,他便开始思考着如何将她拉回自己这边。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她所喜欢的那个人类也死于“天灾”。   无论真相如何,只要让神代雀这样认为就可以了。他希望神代雀也能对“天”产生恨意,这份恨越深越好。   他是能够体会到这份痛苦的,因为这正是他曾经经历过的。   或许其中也有几分私心——我失去了一切,而你却仍拥有着。这样的现实,让藤沼也开始嫉妒起了神代雀。   与此同时阿雀则是毫不客气地开始点菜,丝毫没有考虑藤沼钱包的意味。   藤沼面上的笑仍在维持着他一贯的温和可亲,他看着阿雀点完后将菜单递给自己,接过菜单的同时对她说:“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吧。” 第33章   藤沼要介绍给阿雀认识的, 是之前他担任过家教的一户人家的夫人。   那位夫人有位极为要好的朋友, 但那位朋友的儿子从出生起就体弱多病, 所以没法像普通的孩子那样去学校上课,只能请来老师到家中授课。   不过那孩子的脾气稍微有些古怪, 沉默倒是其次,更多是对外人的抗拒, 哪怕是对母亲给他请来的老师也是如此。   “所以太田夫人前些时候来问了我有没有同事可以去给那孩子当家教老师,但我认识的人不多, 其他人都没有空余的时间。神代你去吗?”   阿雀歪了歪脑袋,这和她想的有些不大一样。   看出了她神色间的意外, 藤沼笑了起来:“你以为我要介绍什么人给你认识?”   “你的其他朋友。”阿雀认真地说。   她觉得这一千年来藤沼或许找到了其他和他有着同样目标的存在, 而现如今他打算将其介绍给她认识。   但藤沼说:“我没有其他朋友了。只有你。”   于是阿雀也对他说了同样的话。   她说:“我现在也只有你了。”   藤沼正春有没有相信并不重要, 至少阿雀自己是相信了。   而无论是什么事情, 只要连自己都能说服, 那么让其他人相信就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了。   阿雀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他要突然给自己介绍这种工作。   藤沼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你不喜欢学校吧,你一直都不喜欢和太多人往来。”   他笑着贴近了阿雀, 声音轻轻的, “我只是想看看神代你有没有变, 但是还好,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又顿了顿,“我也还是和以前一样。”   他是从久远的过去苟延至今的亡魂,心里藏着要将“天”也拖进地狱的疯狂。   而这疯狂从千年之前延续到了如今。   ——*——   藤沼给阿雀介绍太田夫人时,那位太田夫人也将自己的朋友井上夫人也带来了。   井上夫人对阿雀的第一印象还算不错, 原因是阿雀看起来很温柔,就像太田夫人在向她形容藤沼的时候一样。   她说藤沼老师是很和蔼可亲的老师,她的孩子一直都和他相处得很好,那么他介绍的人一定也会是和他一样好的人。   当事人藤沼象征性地谦虚了一下,说完全是因为太田夫人是位温和好相处的夫人,所以无论和谁都能相处得很好。   对此阿雀并不打算发表任何看法。   藤沼一直都是个很乐观开朗的人,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是这样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阿雀都觉得人类很难理解。和她所熟悉的妖怪们的直白不一样,人类说出来的话、露出来的情绪,都让她有些分不清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但这样的疑惑在藤沼面前说出来的时候,他说神代你不也是这样的吗。   入内雀一族有着与生俱来的谨慎与小心,从不将自己的真实面目展露在人前,甚至时常以人类的身体作为装饰,哪怕是一些阴阳师也无法辨其真假。   “这是一种本能,伟大而又不凡,你应该感到骄傲才对,”藤沼摸了摸她的脑袋,“为你的强大与不平凡。”   他总是毫不吝啬自己的称赞,也总说阿雀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   这并不是个可信的男人,所以阿雀也不信任他。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的确很喜欢他,比起其他的妖怪朋友,这个人类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   而过于了解她的人,如果不是“朋友”而是“敌人”的话,就会给她带来许多麻烦。   同样的道理之下,藤沼也将这样的现实看得极为透彻,所以他总会顺着阿雀来,同时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他们永远都是站在同一战线的“朋友”。   时至今日也仍然是。   神代雀露出一副安静的模样回答着井上夫人的询问,在与对方敲定最终决议,商量好她何时上门见一面那个孩子之前,阿雀问了一句那个孩子的情况。   “俊国其实是个好孩子,只是身体一直不大好,所以有时候会脾气会有些……”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   提起自己的孩子井上夫人的神色变得柔和下来,可眉眼间却缠绕着挥之不去的阴霾与忧郁。   或许情况和她说的会有些出入,不过比起继续留在学校,阿雀还是觉得上门当家教比较适合自己。   当然,如果这种形式也不适合,她就要重拾自己的鬼王梦想,回到那座无限宽广的梦幻之城,构筑一番伟大的事业。   其实简单来说就是跑路,而给她介绍了这份工作的藤沼,阿雀跑路之后,他的名声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你又在想什么?”   在她们离开之后藤沼看到阿雀一副正在思考的模样,顺口问了一句。   “我在想如果那个孩子也很不可爱怎么办。”   她托着下巴嘟嚷道:“虽然通常都是可爱的啦……”   可爱的小朋友的例子有很多,比如夜卜,再比如堕姬。   但仅限于部分时间,且在某种特定条件的前提之下。   “一定会很可爱的,”藤沼并不是在安慰她,而是发自内心地笃定:“从你的视角来看,绝大部分东西都会是可爱的。”   阿雀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弱者对强者有着本能的憧憬与顺从,而神代你一直都很强大,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   无论是作为妖怪还是作为“鬼王”。   阿雀有些不大好意思了,“可是我现在连光明正大出现都没有办法……”   闻言藤沼的眸色微变,他站起身走到阿雀的面前,蹲在她面前摸了摸她的脸颊。   藤沼抬起脸注视着她的眼睛,声音低了下来,轻柔而又郑重:“所以我们才要做些什么,你不该这样活着,胆战心惊、畏首畏尾,我所认识的你,绝不会真的甘心一直过这种生活。”   在他心目中的神代雀仍是那个傲慢而又自由的大妖怪,所谓规矩在她面前不过空谈。   直到现在藤沼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他想做什么、他希望神代雀做什么,都清楚明白地摆到了台面上。   “一切都会好起来了,神代,你曾经拥有的一切都会回到你的手里,你仍是大妖入内雀。”   许多年前的入内雀并没有“鬼王”的称号,但她在妖怪间的地位却绝不低于她的任何一位鬼王朋友。   而现如今的“鬼王”,完全无法与那时相提并论。   多年不见,他变得比以前更会说话了。   她并不需要鬼王这个位置,也不需要鬼舞辻无惨的爱。藤沼告诉她,有远比这更能让她觉得快乐的东西。   藤沼总能抓住阿雀最想听的话题,和她说她最感兴趣的东西,他握着阿雀的手,说他想要亲眼看到那样的场景。   看到许多年前她向他描述的,“天”的死亡。   也看到现如今他向她描绘的,将“天”取而代之。   他说:“以前我总说你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而以后绝不止我一个人这样说。所有人都会觉得你是对的,因为你将会成为制定「对」与「错」的存在。”   阿雀沉默了很久。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她才开口,“我以前想过要其他的东西。”   藤沼问她是什么东西。   “是你拥有过的,而我却没能拥有的东西。”   阿雀平静地看着他,弯了弯眼睛,“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有或者没有都没有关系了。”   藤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曾经拥有过的,足以令神代雀渴望的、而现如今却已经不重要的——他曾拥有过一个同样爱着他的,却在多年前死于天灾的恋人。   他觉得,这就是神代雀所说的东西。   不过现如今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想要的结局就要来临了,而神代雀的反应也恰好如他所愿。   “会有那么一天的,”阿雀是这样对他说的,“那一天很快就要来了。”   他的执念已经扭曲得让阿雀都看不清楚了,所以更让她无法相信他。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他想做什么。   他们的确是朋友,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但阿雀想,这世上绝不会有人甘心为另一个人付出一切,也绝不会有人不求回报地帮着另一个人实现愿望——哪怕是她和藤沼之间也绝对不可能。   在没有利益冲突的前提下,他们会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努力,可如果出现了分歧点,那便会迎来互相残杀的结局。   所以阿雀才要提前动手,她要在藤沼感到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觉得阿雀会因为其他人而不再视他为无可取代的朋友,不再与他站在同一战线,所以对她的东西下手之前,先把那东西藏起来。   阿雀想,无论藤沼的计划成功与否,他所渴望的结局是否会来临,她的愿望都会实现。   因为属于她的东西,无论如何她都会找回来,等到藤沼无法再给她造成威胁、“天”也无法再对她造成威胁的时候,她就会亲自去找回来。   但在那之前,藤沼却亲自把那东西送到了她的面前。   阿雀如约来到了井上家的宅邸,这天下着大雨,雨水溅落到木质的廊板上,阿雀穿过长长的走廊,她跟在井上夫人的身后,看到了她的孩子。   身形单薄的少年站在檐廊,他注视着从天而坠的雨水,黑色的短发被浸润了雨水湿意的冷风吹起,露出苍白而又精致的侧脸。   “俊国。”   井上夫人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少年转过脸来,目光落在了她们的身上。   这个黑色头发的少年,有着一双漂亮的、红梅色的眼睛。 第34章   阿雀极为认真地思考着现如今这种情况其实是藤沼有意而为的可能性。   或许他已经看穿了阿雀的心思, 知道了她暗地里弄出来的动静, 所以刻意用这种安排来暗示她——一切仍在他的掌握之中。   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   阿雀很清楚藤沼的性格, 也了解他的反复无常,倘若说一切都是因为巧合, 才更让人觉得说不过去了。   毕竟类似这样的“巧合”,之前在吉原已经出过一次了。   分明这个孩子也有着和她的前男友截然不同的面容, 可阿雀看着那双大而无神的红梅色眸子,某种直觉便告诉她, 这就是鬼舞辻无惨。   即便这一次的鬼舞辻无惨,在看到神代雀的时候, 无论是表情还是目光都没有任何异样。   大雨瓢泼而下, 丝毫没有要收敛的意味, 那孩子站着的地方靠近院子, 溅开的细碎雨珠微微浸湿了他的衬衫, 落在苍白的皮肤上显露出一种莹润的光彩。   “外面在下雨呢,”井上夫人面露担忧之色,语气中却没有半分强硬的意味, 而是满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们先回房间好不好?”   是阿雀最熟悉的性格——就算表面上再怎么亲近, 也仍无法与对方站在真正平等的地位上。   鬼舞辻无惨永远都想立于他人之上, 无论对方究竟是人类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仿佛没有听到井上夫人的提醒,被称之为俊国的男孩蹙起了眉头,他的目光落在阿雀身上,下颌微微抬起。   这令阿雀又想起了许多年前, 她所见到的那个最初的他。   瘦弱而又苍白,心底里却有着浇不灭的傲慢。   而那是现如今的无惨无法露出的目光。   他已经没有了那份纯粹的骄傲,望向神代雀的眼神中永远都会带着一份恐惧与忌惮,或许也有对她的恨,附带的东西太多了。   可现如今正在注视着阿雀的这个孩子,他的眼神却极为直白而又锐利,像是未被折断的刀剑一般锋利。   没有理会井上夫人,俊国径直问阿雀:“你又是谁?”   这令阿雀也怔愣了一瞬。   她并不觉得自己前男友的演技会精湛到这种地步——精湛到可以将她都骗过去的地步。   所以阿雀想,绝对有哪里出现了问题。   “神明附体”是一直以来藤沼所使用的、让自己的生命得到延续的方法,但对于阿雀来说,她对它的了解仅仅来源于理论和观察。   在“神明附体”这一方式运作的过程中有可能会出现一些怎样的问题,藤沼从来没有和她说过。   现如今还知道这种方法的也就只有藤沼和阿雀,而阿雀不可能去询问藤沼,以他的敏锐程度,绝对会立马察觉到什么东西。   他们都是不守规矩的人,所以无论做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正如当初藤沼为了创造神明而前往黄泉夺取了“黄泉之语”。那么阿雀为了让无惨能从她和藤沼的友情中获得喘息的机会,将自己的一部分“神性”借给他,让他也能以“神明附体”这样的方式转生为人类,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成功的事情。   现实已经告诉了阿雀,她的确成功了。   ——只不过好像出了一点点小问题。   在她陷入思考的时候,俊国的眉头愈发紧蹙。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当他看到对方的脸时,总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是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不知道是熟悉还是排斥的感觉——总归不是什么让人舒心的东西。   有着一双金色眸子的女性,据说是他的母亲为他请来的家教老师。   “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俊国看着井上夫人,淡淡地开口,说出来的话却丝毫没有客气的意味,“让她走。”   听到这种话的阿雀则完全没有在意他的不客气,反而有种欣慰的感觉。   其实阿雀是知道的,她已经变成了前男友的心理阴影,每次见到她,前男友都会情绪失控,以至于不愿意好好跟她说话,甚至都不愿意摆正眼光来看她。   他总觉得神代雀只是在享受着将一切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他觉得神代雀根本没有心。   没有心的妖怪,什么也不会懂。   但现在好像出现了新的转机,她的前男友一脸厌弃地瞥了她一眼,像是真的与她初次相见。   阿雀不想走了。   一开始的时候,阿雀觉得,给陌生的小朋友当家教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甚至还不如回无限城去当鬼王有意思。   但她现如今所见到的小朋友却似乎是她失忆的前男友,那事情就忽然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她想知道前男友究竟失忆到了什么程度,是成为鬼之前还是成为鬼之后,也想知道他现如今究竟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不会比在她身边过得更好的,阿雀如是笃定。   所以她必须得留下来。   ——*——   在井上夫人好声好气地哄了半天,也没能让俊国的想法产生任何变化之后,她面露难色地看着阿雀,正想说麻烦她白跑一趟了。   “神代雀,这是我的名字。”   阿雀也没有看井上夫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孩子,忽然说:“你会需要我的。”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都会需要她的。   在阿雀看来,鬼舞辻无惨根本没法离开她,他总是在做着错误的事情,说着错误的话,自种恶因也自食恶果。   是因为有神代雀的存在,他才不至于真的落到他最不想沦落的那种地步。   俊国很不喜欢她说话的语气,更不喜欢她看自己的眼神——是一种极具攻击性的,让他觉得自己正受到了威胁的眼神。   但这也正让他改变了原本的想法,比起直接让她走,让她留下来似乎也是一个选择。   他沉默地注视着神代雀的模样落在了井上夫人的眼里,过了好一会儿,井上夫人看到俊国移开了视线,抬脚进了房间。   没有第二次拒绝。   不拒绝就意味着同意,这是一种策略性理解方式,井上夫人似乎很不会应付这个孩子,哪怕就事实而言,她是俊国的母亲。   “俊国以前不是这样的……”   井上夫人想起以前的事情,不由得落下泪来,她用手帕擦拭着眼角,告诉阿雀一切都是因为前些时候那场大病。   “自从那次生病以后,俊国的脾气就变得越来越奇怪,有时候我都觉得他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阿雀心想的确是变了一个人。   以前她从藤沼口中听说过,利用“神明附体”的确可以达成无数次转生的目的,但在无法决定自己附身对象的前提下,老人、婴儿、青少年……附身在任何人身上都有可能。   而一切都要基于身体的真正主人已经死去。   阿雀很容易就从井上夫人的口中知道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推断出来她的前男友应该就是在“俊国”生了重病过世之后,成为了这具身体的新主人。   只不过他的“母亲”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件事情。   她只会觉得自己的孩子似乎哪里发生了变化,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亲近她,也变得不再像她记忆之中的模样。   因为他变成了阿雀记忆之中的模样。   在她的记忆之中,那个常年病痛缠身的少年,脸上从不会露出半分喜悦,心底里永远都笼罩着阴云。   他总是高兴不起来,得到了什么东西就会害怕失去,而得不到的东西,却能折磨得他夙夜难眠。   阿雀曾在许多黑沉的夜里,听到他的咳嗽声氤氲在暗沉的和室里,被死去的炭火烘烤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坠入黄泉。   ——好可怜。   ——好可怕。   阿雀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当她反应过来之后,她忽然发现她似乎想要救他。   入内雀是本性自私的妖怪,哪怕拥有无数个所谓的“朋友”,也不过是一起玩乐或是互相利用的工具。   这其中并没有多少感情可言。   正如藤沼所说,阿雀当初想过要丢下他,虽然她没有真正做出什么事情来,但阿雀很清楚,和她是一类人的藤沼,如果到了计划需要用到她的时候,一定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扔出来。   她甚至都能够想象到,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为了引出早已陷入沉睡的“天”,将“神代雀”就是“入内雀”这一消息捅出去之后,过去的一切再度降临的景象。   他一定会尽最大努力,让阿雀的牺牲为自己谋得最大化的利益。   而阿雀绝不会如他所愿。   她不想为了藤沼这个“朋友”付出重要的东西,也不想为了他让自己置身于杀生之祸中。   当初将“天”的死亡告诉藤沼,只不过是觉得那种事情没什么好在意的——她曾以为“天”不会在意。   分明是神明,却也相信着所谓的“预言”。未免也有些过于可笑了。   无论是什么东西,当其对另一样东西心生恐惧,其实就已经能够看到最后的归宿了。   因为任何不想迎来的结局,最终都会如约而至——这就是命运。   阿雀心想,她也有害怕的东西。   在许多年前的那个黄昏,血一样的晚霞坠落而下,透过薄薄的明障子,融化在和室内的血泊中。   医师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里,握着刀的少年眼底里满是狂喜般的疯狂。   那一瞬间仿佛本该降临在他身上的死亡被转嫁到了医师的身上,所以医师死了,而他仍然活着。   氤氲在空气里的东西变成了血腥味,确并非是无惨的血腥味。   他用那双沾满了血的手打开了笼子,将阿雀捧在了掌心里——他的眸子里倒映出一团小小的、没精打采的麻雀。   那是她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死亡。 第35章   只有心里怀着梦的人才会想象, 想象着美好而又梦幻的未来。神代雀就想象过她和鬼舞辻无惨的未来。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将另一个人也放进了自己的生命里, 想要将自己的未来分一半给他。在漫长而又不可知的将来, 阿雀也要握着他的手,她的脸上永远都会带着笑。   天真的、看不出半分作伪的笑。   鬼舞辻无惨依旧是她所熟识的鬼舞辻无惨, 坐在鬼王的位置上,日复一日地制造着毫无用处的工具鬼, 无止境地追求着虚无缥缈的青色彼岸花。   他一辈子都不会对她说半句喜欢和爱。   但这是无关紧要的事。   神代雀并不在意他说出来的话,当然也不会在意他没有说出来的话。虽然很久以前安倍晴明总对她说, 世间的一切都是咒,而咒都以言语为媒介。   ——“咒”是用以约束一切的东西, 有着无法抗拒、无法改变的力量。   “你在说什么奇怪的话?”   面容尚且稚嫩的孩子抬起脸, 有些意外地看向她。   在他的房间里有一面墙都是书柜, 那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各种类型的书籍。   而阿雀今天过来找他的时候, 他正坐在西洋椅上, 翻开了一本百景奇谈。   书上描绘着怪奇世相,人鬼共生。   俊国看得很专注,所以连阿雀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   井上夫人提醒过阿雀, 俊国很讨厌别人动他的东西, 也讨厌别人进他的房间。   连房门都没有敲的阿雀就像是不小心忘掉了井上夫人的提醒, 让她面前的孩子又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被冒犯的感觉很快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在神代雀说出了那种“奇怪”的话之后,俊国阖上书本,站起身来,他踮着脚将那本书塞回书柜里——那一整排都是类似的题材。   俊国忽然问了她一个问题。   “地狱存在吗?”   这种问题或许问童磨更加合适, 毕竟他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   「极乐存在吗?」   童磨已经无数次回答了这样的问题。   他说人间就是地狱,但大家死后一定会前往极乐。   和那种不信神佛却宣扬着教法的“教祖”不同,阿雀是个实事求是的好妖怪。   于是她真挚地告诉对方:“存在的。”   “地狱是存在的,黄泉也是存在的,所以神灵和高天原也存在,一切都不是幻想而是现实。”   她笃定的口吻让俊国不由得发笑,虽然那样的笑转瞬即逝。在他的脸上留存了更久的表情是不屑与蔑视。   他觉得神代雀在胡说八道——虽然他是提出这个问题的人。   他甚至觉得神代雀是故意在讨好他,所以才要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或许是她觉得自己想要听到肯定的回答。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留在井上家,保住这份家教的工作。   仿佛是忽然来了兴致,所以给对方匀出了几分怜悯,黑发红眼的男孩抬起了下颌:   “不是要上课吗?”   心底里小小的嗤笑声沉下去之后,俊国坐到了书桌前,他半支着自己的脑袋,另一只手从笔筒里抽出了一支钢笔,随意地敲点着桌面。   在催促她尽快开始。   小朋友有学习的热情是很值得表扬的事情,虽然这个小朋友并不想接受她的表扬。   他只觉得很嫌弃。   ——但并不讨厌。   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甚至开始让他怀疑自己的记忆出现了某些问题。   说来也有些奇怪,自从不久之前他生了一场大病,醒来之后脑海中就时常会冒出一些怪异的画面,就好像是属于其他人的某些记忆,支离破碎地被载进了他的脑袋里。   是除了平添烦恼之外没有任何用处的东西。   俊国本以为这种情况会随着自己的身体痊愈而有所改变,可当他看到神代雀的时候,怪异的违和感变得更加明显了。   并不是错觉,神代雀一定和那些混乱的记忆有着某种关联。   正当他思考着其中的关联时,额头忽然被人弹了一下。   “你是在走神吗?”   阿雀的手指轻轻地点着翻开的书页,在她刚讲到的地方停留了一下,“我刚才讲了什么?”   俊国看着她没有说话,短暂的怔愣过后,他的脸上满是惊愕与恼怒。   “你竟然敢……!”   这种力道其实完全不会造成疼痛感,但重点在于以前从来没人干过这种事,羞恼才是他生气的缘由。   在他脾气发作之前,阿雀将自己的脑袋低了下来,视线与他持平。   一双金色的眸子忽然就闯入了他的视野,贴近的面庞让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阿雀握着俊国的手,带着凉意的手背贴在了她的额头上。   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俊国,倏然间感受到了手背上传来的温热感——是来自神代雀的温度。   几乎可以称得上亲近的举动让他明显变得局促起来,乃至有些不安。他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神代雀这样做的意图,但心底里总有奇怪的念头打乱他的思绪。   他冷静不下来。   阿雀很认真地观察着他的反应,会显露出这种纯粹而又近乎天真的情绪的孩子,一点也不像她所认识的鬼舞辻无惨了。   他令阿雀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她想起很久以前,她见到了年幼的夜卜,他称藤沼为“父亲”。   阿雀和藤沼站在树下,阳光被枝叶切割成细碎的光影,坠落在皮肤上折射出一种闪烁般的状态。   「真好啊。」   注视着远处正在奔跑着的夜卜,阿雀轻轻地感叹着,罕见地流露出安静而的神色,那样的神色近乎温柔。   那也不像藤沼所认识的入内雀了。   小时候的夜卜有着一头深黑色的头发,眼睛的颜色让阿雀想起了另一个女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被夜卜称之为“母亲”的女人。   是藤沼的恋人。   阿雀忽然对藤沼说,「我也想要。」   她认真地注视着身边的青年,眸子的神采完全不像是心血来潮。   神代雀也曾想要一个,和自己心爱的人,有着同样漂亮眼睛的孩子。   藤沼习惯了她的性格,只是笑她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他没有给阿雀泼凉水,告诉她这样的结果必定是什么都得不到。   哪怕是说了,阿雀也会反驳他。   她一直都很努力,直到现在仍是如此。   但有些东西并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这世上有太多无功之事,哪怕明知道没有结果,也会义无反顾地扑上去。   她从一开始就陷入了一种很奇怪的状态里。谨慎而又张狂,矛盾至极。   藤沼也是如此。   一方面连自身的存在都要小心翼翼地隐藏,另一方面却又猖狂到前去挑衅“天”。   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不敢做的。   阿雀又变得理直气壮了。弹了一下脑门而已,大不了弹回来就好了。   不仅如此,“对不起。”   阿雀注视着那双漂亮的红梅色眸子,笃定地对他说:“你会原谅我吧?”   明明是问句却没有任何疑问的意味,有的只是肯定。   这样的肯定让人心生不快。   俊国没有说话。   某种奇怪的情绪在他的心底里升起,四周仿佛在顷刻间变得空旷而又安静。   他仿佛听到了琵琶的铮鸣声,那声音逼近如亡魂的哀嚎。   ——很奇怪。   ——很生气。   不属于“俊国”的思想在脑海中游走着,他对神代雀说:“不会。”   那一瞬间他的目光仿佛又变回了鬼舞辻无惨,沉积在眼底里的只有憎恨。   神代雀不喜欢那样的目光,但她喜欢那个人。   哪怕他早就已经不再是“人”。   阿雀很冷静,但她越是冷静、头脑越是清醒,反而越是容易做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比如她每次杀自己男朋友的时候,就从来没有手抖过半下,她总是冷静而又果断,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沓和犹豫。   神代雀总是很清楚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样的事,在什么样的人面前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另一只手也握住了俊国的手掌,那孩子的手掌小小的,甚至还没有阿雀的手那么大。   就好比他坐在阿雀身边的时候,悄悄移动着视线,不刻意抬起脸,能看到的只有阿雀的下巴。   她的皮肤白皙柔软,下颌的线条委婉纤长,脖颈像是稍稍用力就可以扭断。   阿雀将他的手掌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的眼睛弯弯的:“那么,要杀我一次吗?”   “……”   俊国看向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疯子,他甚至开始思考母亲究竟是从哪里找来了她,把这种东西带回家里,获得的除了灾祸之外不会再有其他。   阿雀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前男友居然会有这么正常的时候,但要是她知道了,肯定也会说无惨变得好可爱。   就像是真正的小朋友一样。   小朋友不可以谈恋爱,也不可以做其他的事情,最多只能牵手手。   而俊国不想和阿雀牵手手,他嫌弃地把手从她的手里抽出来,往椅子上退了退,离她远了一些。   阿雀耸耸肩,笑着问他:“是开玩笑的啦,你当真了吗?”   “没有。”   “那就好,”阿雀坐直了身体,“今天还继续上课吗?”   俊国没好气地问她:“为什么不上?”   阿雀想了想,“因为你看起来并没有把心思放在上面,听也听不进去吧。”   俊国听到这话,刚想反驳她,阿雀忽然起身了,她站在书架前好一会儿,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又转过身来,看着仍坐在桌前的男孩说:“你听说过「鬼」的传闻吗?” 第36章   不知从何时开始, 有了夜里会出没食人恶的传闻。   据说它们有着与人类极为相仿的外表, 却是会被紫藤花的味道和阳光的温度所威胁的怪物。   俊国在书上看到过。那里面将“鬼”描绘成了可怕的怪物, 就像他曾经所看过的许多怪谈一般。   分明是浮夸而又虚假的传闻,怪异的是他真的有几分相信, 只不过出于故意和神代雀反着来的念头,他说了不信。   “那太好了, ”阿雀高兴地说:“我也不信。”   俊国一脸怀疑,明明刚才还说地狱黄泉高天原都是存在的, 怎么这会儿就又能理直气壮地说“鬼”不存在了?   没有给她留半分情面,俊国立马指出了这点。   阿雀面不改色:“因为「鬼」和彼岸之流又不是同一种概念了, 彼岸的生物并不害怕阳光, 更不会害怕紫藤花。”   她告诉无惨:“只有人造的东西才会害怕这些。”   神代雀也不算胡说, 作为初始之鬼的鬼舞辻无惨的确是“人造的产物”, 他是被医师的药物变成鬼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能算是人类的变种,与彼岸之物不可以相提并论。   像入内雀这样的真正的彼岸之物,就从来不会害怕那些东西。   无法听到她的心理活动, 俊国也能够察觉到她正在胡说八道。看着她这幅样子, 忽然又有种奇怪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意识到之前并非是错觉之后, 俊国直接明了地将这挑明了说。   “你认识我?”   听到这话的神代雀歪了歪脖子, 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在询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俊国只觉得她在故意做样子,明明只是第二次见面,但见到她的时候,从她的一举一动、细枝末节中总能挑出让他觉得熟稔的地方。   俊国面无表情, “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觉得你以前肯定见过我。”   话音刚落,阿雀就坐回了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对他说她也是这样的感觉。   “我一看到俊国就觉得特别亲切,就好像是我未出世的孩子从别人肚子里提前钻出来了一样。”   听到这话的俊国脸上的故作沉稳要绷不住了,而在表情裂开的同时,嫌弃的意味也不自觉地冒了出来。   ——忽然就变得像以前一样了。   阿雀仍记得自己坐在无限城里等着搞完事的男朋友回来,她高高兴兴地站起来在他面前张开手臂,男朋友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走过。   对于没能得到的抱抱,阿雀至今仍有怨念。   虽然之前男朋友自以为瞒天过海,最后却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看透了一切,于是不得不纡尊降贵在她面前伏低做小,随便她想怎么抱就怎么抱。   但那种感觉,不!一!样!   那时候阿雀总觉得男朋友拿的大概是虐恋情深女主角的剧本,而她就是那个常见的杀人全家还要自以为深情的虐文男主。   这种苦大仇深感让阿雀止不住落泪。   虽然那种剧本也很有意思,但真的是太惨了。   她惨男朋友更惨。   她得到了男朋友的人却得不到他的心,而男朋友则是被迫留在她的身边却对她只有深深的恨意。   阿雀好不容易从藤沼那里学会的乐观开朗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了。   所以还是现在好,阿雀抱着俊国的脑袋想要完成心愿和他抱抱,却被他伸手按住了脸,全身都散发出拒绝的意味。   而他说出来的话也没留半分情面,几乎是叫喊起来:“离我远一点!”   “好过分,”阿雀难过起来:“明明刚才还说见到我第一眼就觉得很亲切……”   俊国立马打断了她,像是生怕被她黏上一样:“我没有说过!”   在他眼里神代雀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哪怕忽略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感,她也让人觉得很奇怪。   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做着莫名其妙的事,自来熟到了一定的地步之后,真的会让人有种悚然般的惊猝感。   但他还是下意识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看到她安静下来,一副委屈的表情坐在那里。   安静下来的神代雀比她说话时顺眼很多,加上现在的表情甚至能营造出一种温婉哀怜的意味。   ——前提是她能一直保持下去。   可俊国都还没多看几眼,她就抬起了脸,对上他的视线问他:“我被讨厌了吗?”   俊国沉默了片刻,还是说了是。   这次她倒没难过了,反而托着自己的脸颊问他:“那为什么讨厌我,还要让我留下来,你也不需要家教吧,我刚才看过了,你右手边的笔记本里很明显有今天我们计划要讲的那部分内容,所以你其实早就已经自学过了。”   自己就能弄懂的内容,再特意请老师来讲显然有些多余了。   “那是母亲做的决定,我早就说了不需要。”   俊国的解释看似合理,可阿雀已经从井上夫人那里听说了,在这种事情上她从来都没法替俊国做出决定,最多只是提出意见而已。   神代雀今天之所以过来,其实还是俊国默许了。   她直白地盯着俊国,这个孩子尚未完全长开的面容看不出半分和她前男友的相似,就连那双红梅色的眼睛,也和她的前男友有着天壤之别。   鬼舞辻无惨不会有这样的眼神,可他的确有着这样的气息。   是神代雀最为熟悉的,无论他变成何等模样,都能在一瞬间辨认出来的气息。   “你想要见我。”   阿雀对他说:“是这样的吧?”   被戳中了心思的孩子罕见地流露出几分局促,他又想别过脑袋,却被阿雀按住了肩膀,因此不得不面对她。   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了“是。”之后,阿雀似乎笑了。   她贴了贴俊国的脸颊,对他说自己觉得很高兴。   俊国小声嘀咕:“有什么可高兴的……”   “我刚才不是说过原因了吗,如果我也有孩子的话,一定也会和你一样可爱。”   神代雀的话无端令他不悦,但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份不悦究竟从何而来,他便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   ——神代雀看起来很年轻。   说是“年轻”其实也有些过分了,甚至说她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都可以。   之前井上夫人还以为她也是藤沼的学生,课余时间出来兼职。   那时候藤沼哈哈大笑,「神代是我的朋友,只是长相看起来有些小而已,实际上的年纪完全不用担心了。」   阿雀心想这可不一定,要是让她们知道自己的实际年龄,大概立马就会跑得无影无踪吧。   只看到表面的俊国皱了皱眉头,忽然问她:“你有过孩子?”   阿雀一脸坦然,“没有哦。”   但她又说以前想过,如果没有发生意外的话,或许她真的也会有孩子。   俊国的脸色随着她说出来的话发生变化,听到她说“意外”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什么意外?”   闻言阿雀眉梢微扬:“你的好奇心好强。”   听到这话的俊国下意识想要找借口解释,不过阿雀又贴心地补充:“好奇心强其实是很好的事情哦,我就是因为之前的好奇心太强了,所以才会认识我的前男友。”   原本还在纠结的俊国忽然听到了她的称呼,“前男友?你没有结婚吗?”   刚问完这样的话题,他又抿紧了嘴角,像是觉得自己问错了话。   阿雀统一将其归类到他觉得自己触碰到了她的痛处上,还安慰他说没有关系。   “因为他不想结婚吧,我也搞不懂他的想法啦,反正能和他在一起我就已经觉得很高兴了,就算一直不结婚也没有关系。”   说到这里的时候,阿雀似乎听到了嗤声。   很明显是俊国发出来的。   阿雀只当做没有听到,她继续说:“我们在一起不知道多少年之后,他死了。”   俊国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平静,他原本以为是意外,但听说是死亡之后,他下意识去看神代雀的表情。   是很平淡的、甚至可以说无动于衷也不为过的神色。   他忽然又有些不高兴了,这份不高兴扩大了几分,变成了一种近乎烦燥一样的情绪。   好奇怪。   某个瞬间俊国几乎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住着什么其他的东西,在听到神代雀所说的“意外”之时,它忽然苏醒过来,想要反驳甚至报复。   ——报复……   猛然间想到了这个词语的俊国,忽然有些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神代雀有一句话说的没错——他的好奇心太强了。   从见到神代雀的那一刻起他就下意识地观察着她,仿佛是要透过那层孱弱温和的皮囊,看到更加真实也更加接近本质的东西。   但他看到了皮囊之下,也只是另外的皮囊。   俊国面上露出沉思的模样时,阿雀也在打量着他,她看到他因为自己所说的话,脸色逐渐变化,忽然意识到他或许比自己想象之中的,要知道得更少。   正是因为知道的东西太少了,所以才会在见到她的时候疯狂地渴望着从她这里获得什么,或者说是拿回什么更为妥当。   可同时他又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在注视着一切,注视着神代雀和其他人的过往,而那个过往与“井上俊国”毫无关联。   神代雀告诉他,“我喜欢的那个人,有着一双很漂亮的红梅色的眼睛,高兴起来的时候就像是绽开的花一样漂亮。” 第37章   阿雀认真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忽然说:“俊国也有着一双很漂亮的红色眼睛。”   这句听起来就像是随口感慨的话, 却令俊国无端觉得有什么其他潜在的意味。   阿雀定定地望着他, 忽然又想起来前男友似乎很少有高兴的时候。   他总是会摆出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眉头不自觉地蹙着, 这并非是刻意而为,是他本身就是这样的性格。   贵族出身的人总会下意识端着架子, 那是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仿佛觉得自己与其他的普通人不可相提并论的傲慢。   这份傲慢在鬼舞辻无惨的身上扩大了千万倍, 又被他与人类的不同所激化,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一种习惯。   在他看来人类都是不需要在意的、比“鬼”更加低等的生物, 他自认为高高在上, 所以可以将一切都摆弄在鼓掌之中。   在这样的认知基础上, 鬼舞辻无惨却没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分明曾经就有一个人类知晓它的存在, 而过去了这么多年, 比人类更加强大的自己,却依旧没能得到那样的存在。   鬼舞辻无惨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不满、不悦、不知足……在他的身上存在着太多的负面与阴暗。   仿佛生来表示为了吸引这世间的“恶”。   阿雀看着俊国的眼神, 令他察觉到了她正在透过他来注视着什么人。   ——或许就是她刚才所说的那个, 她曾经喜欢过的人。   一想到这种事情, 俊国自己也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她了。   神色冷淡下来之后, 气氛也因为他们之间的安静变得有些怪异。阿雀似乎对此无所察觉,但俊国却开始难以忍耐了。   他的忍耐力一直都很薄弱,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想做什么就应该去做,想要什么就应该得到, 他的想法一直都很直白,但说出来的话却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容易理解。   阿雀觉察到了这点,从本质上而言,她面前的人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灵魂,只不过因为蜷缩在了人类的身体里,被人类的思想所局限,所以才会让人觉得似乎和以前产生了某些微妙的不同。   就事实而言,阿雀其实很乐意看到这样的局面。   在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虽然她的前男友总说他最讨厌的就是变化,但实际上,他也只不过是口是心非罢了。   而且还很双标。   一方面他的穿着打扮、生活方式、言谈举止,都在跟着时代的变化而发生变化。几百年前神代雀“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穿着黑色的和服,微蜷的长发束在身后。而几百年后他却已经剪掉了那头长发,换上了时下最流行的西服马甲。   但他的心的确没有变化,虚假而又残忍。   哪怕现如今他看起来似乎变得温顺而又柔弱,就好像真的变成了普通的人类孩子,流露出来的情绪也不过是闹别扭,但没有谁会比阿雀更清楚,本性是无法改变的。   无论是无惨还是她,亦或者是藤沼。   大家都还和当初一样,会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不惜代价。   所以当俊国开口说:“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的时候,阿雀挑了挑眉。   她故意问:“什么眼神?”   “……”俊国沉默了一小会儿,“恶心的眼神。”   没了顾虑之后,他说话变得更难听了,让阿雀有种眼前坐着的不是“俊国”而是堕姬的感觉。   堕姬说话难听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情商这种东西,而俊国说话难听……纯粹是因为他无所顾忌。   毕竟在“俊国”看来,神代雀是他的母亲为他请来的家教,而他之前就说过自己不想见陌生人,对这种不被他所接受的陌生人做出不礼貌的行为,也并不是难以理解的事情。   他的母亲不会责怪他,神代雀则是没有责怪他的资格。   从小就被无条件地宠爱着长大的孩子,往往不会有理解他人的能力,因为他们不需要共情这种东西,也不需要站在其他人的角度思考问题。   本性中自私的一面会被无限放大,所以谁也不能让他放在眼里。   这种变化,阿雀并不讨厌。   虽然前男友还没发现她真实身份的时候,也总是在她面前露出一副不屑的模样,但那副模样底下总会隐藏着某些其他的东西,就像是为了故意彰显自己的权力与掌控的欲/望而捏造出来的表象。   哪怕他偶尔并不想这样,也会被长久以来的习惯所驱使。   而现如今的“俊国”却并不是。   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露出来的每一个表情,其实都不需要故意而为,这只是最直白的、最真实的情绪表露。   阿雀为他感到高兴。   这种欣慰般的眼神令俊国的不悦愈发强烈——如果说之前那种,仿佛在透过他怀念着什么人一样的眼神只是有些不满,那么现在这样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小朋友一样的眼神,就是真的令他难以接受了。   出于某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原因,他并不喜欢神代雀用看待孩子一样的目光来看他。   起初,俊国以为只是不想被当成小孩子看待,可他的母亲和他说话时,用那样柔和而又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他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情绪。   ——或许她们都是特例。这样的想法在心底里持续的时间也并不长。   很快俊国便发现了,他其实并不是接受不了被别人当成小孩子来看待,而是单纯的,不想被神代雀当成小孩子来看待。   当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时,他自身也开始适应了那种熟悉感。   在神代雀拥抱他的时候,也从一开始的抗拒到了后来的接受。   对此阿雀觉得很高兴,在俊国面前伸出了手,问他:“我们之间的关系好起来了吗?”   一时间俊国也不知道这个“关系”究竟指的是什么关系。朋友吗?   他认真地思考了好一会儿,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想和神代雀当朋友。当然,神代雀似乎也没有把他当成朋友。   因为她总说:“我的朋友很少很少。”   “少到什么程度?”   阿雀想了想,“少到只有一个。”   神代雀并不会在俊国面前遮掩什么,她总是会回答他的问题,无论这些问题究竟是关于学习还是关于她本身。   虽然她也曾感慨过俊国似乎对她的个人生活过于关心了,但在俊国流露出什么情绪之前,又说自己并不在意。   “因为俊国没有朋友吧。”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阿雀很明显看出了他的孤独。骨子里的骄傲让他无法像普通的人类孩子一样和年龄相仿的孩子们玩耍,也无法让他发自内心地接受其他人的“友谊”。   友谊这种东西,从来都和他没有任何关联。   但阿雀说朋友是很珍贵的存在,友谊也是很宝贵的财富。但俊国反驳她,既然这么宝贵,那为什么她只有一个朋友。   俊国其实是没有见过她那个“朋友”的,她对那个人的描述也很少,从她所描绘出来的那些东西里,他拼凑出来的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   没有任何值得关注的特点。   阿雀说:“这就是你的不对啦,虽然普通的人的确很多,但那个人,从来都是不普通的人。”   他是能为了达成某种目的,甚至让自己也凌驾于规则之上,脱离于法则之外的存在。而这样的人通常都有着某种伟大的特质,甚至会让人心甘情愿地追随在他的身后。   比如说夜斗曾经的神器,那一开始,其实是藤沼的神器。   而直至如今,她依旧陪伴在藤沼的身边。   说没有一点羡慕是不可能的,被人全身心地依赖着的感觉,阿雀从来没有体会过——所以为了体会这种感觉,她决定反向操作,让自己全身心地去依赖着某个人。   这个“某个人”,其实就指的是鬼舞辻无惨——还是鬼王时的鬼舞辻无惨。   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爱他,金色的眸子里闪烁着细碎的微光,落在鬼舞辻无惨的身上从没有移开。   这也是间接导致了鬼舞辻无惨觉得神代雀无论如何也离不开他的原因,没有任何一个,用这样惹人怜爱、渴求着垂怜的目光注视着他人的人,会有离开那个人独自生存的能力。   在当时的鬼舞辻无惨看来,像神代雀那样弱小的存在,如果离开他的话,一定会活不下去的。   而现如今的俊国却是在不服气地反驳她:“有多不普通?”   阿雀笑了起来,“很久以前我有过好多好多的朋友,就算有十只手掌也数不过来的那种。”   妖怪的友谊很简单,看到对方,觉得很顺眼,于是一起商量着出去搞破坏,多搞几次就是好朋友了。   按照这样的算法,阿雀其实有很多好朋友——虽然她在这种事情上其实并不积极。   比如以前她曾遇到过一个很喜欢搞破坏的妖怪,那是真正的天生鬼族,生着一双白色的尖锐利角,眼睛是和她极为相似的金色。   在见到她的第一眼,那个妖怪就说他看中她了。   但阿雀觉得他没什么脑子,因为他一天到晚就只想着打架,就好像除了打架之外没有任何娱乐活动了。   而那个时候,阿雀也认识了藤沼——作为人类的藤沼,和绝大部分妖怪的生活方式有着天差地别。   阿雀被那样的差异与不同所吸引,于是同他成为了“朋友”。   在后来的一千年里,她也仍称对方为“朋友”,哪怕是在现如今的俊国面前。   “这样吧,”阿雀忽然说,“我带你去见见他怎么样?” 第38章   俊国总觉得神代雀在借机内涵自己, 因为她说的那句“俊国没有朋友吧”。   他并不认同神代雀的说法。并不是没有朋友, 而是不需要朋友这种东西。   无用的、弱小的、只会给他徒增烦恼的“朋友”, 俊国一个也不需要。他只需要有自己就足够了。   阿雀评价道:“很棒的想法。”   “所以我也不想见你说的那个人。”   对此阿雀没有强求,因为俊国说那是她的朋友, 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也没有见面的必要。   “可是俊国总在问一些和我有关的事情, 我以为你会想见他的。”   黑发红眼的男孩瞥了她一眼,眸色沉了沉,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问:“对你来说,那个人很重要吗?”   “不管是什么, 只要加上了「唯一」这样的形容, 都会变得很重要吧?”   阿雀的神色极为认真, 给他举例子的时候又提到了自己的前男友:“虽然并不是唯一喜欢过的, 但如果要说爱的话, 那绝对就是唯一爱过的了。”   听到这话的俊国反问:“你还有其他喜欢过的人?”   这样的问题其实早就越过了某条线,已经不能用“好奇心”这种说法来解释了。   但阿雀仍像是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一样,“有过的, 我以前也有过一个很喜欢的朋友, 虽然在某些事情的看法上并不能达成一致……”   不知道是不是阿雀的错觉, 当她在回答这样的问题时, 俊国的神色似乎极为专注,就像是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字眼一般。   在阿雀说完之后,他立马开口:“就是你现在那个朋友?”   听到这话的阿雀眨了眨眼睛,对上了他投来的视线。   俊国这时候才忽然意识到, 他的语气有些不大正常。   就好像是在紧张什么……或者说是因想到了什么而感到恼怒。   哪怕不能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俊国也能够想象到自己在神代雀眼里是何等模样。   他下意识又想别过脸不再看她,却听到了神代雀的笑声。   阿雀解释道:“不是他,藤沼有恋人的,他也很爱那个人,虽然那个人也已经死去多年,但我和藤沼之间一直以来都只是朋友。”   虽然心底里似乎有种奇怪的轻松感升起,但俊国嘴上还是说这不是正好吗。   阿雀的恋人死掉了,她那个朋友的恋人也死掉了,他们又互相是彼此唯一的朋友……想到这里的时候,俊国睁大了眸子。   他越想越觉得这完全是有可能的事,从朋友变成恋人有时候就只需要跨出那一小步。   明明从来没有见过她说的那个“藤沼”,可俊国还是一想到他就油然而生一种奇怪的厌恶感。   他又不说话了。   阿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肯定又在脑子里想了一大堆,可嘴上却是半句话也不说。   无惨以前也有这样的习惯,他总是喜欢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藏起来,可又并不是真正的完全不希望被人知晓。   是一种曲折而怪异的别扭,希望哪怕什么话都不说,也会有人知晓他的想法和心情。   对此阿雀自觉已经看得很透彻,所以每次都能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他到底是真高兴还是假开心。   就算是在阿雀面前,他也时常装模作样地端着一张脸,摆出一副谁也不要靠近的架势来。   不过阿雀从来都不吃这一套,她每次都会高高兴兴地跑到他怀里去,蹭着他的脖颈说我最喜欢无惨了。   「没有规矩。」   「加上敬语。」   「不要过来。」   就差直接说“滚”了。   不过仔细想来,阿雀并没有从无惨口中听到“滚”这样的字眼。   他总是会一边在表面上露出嫌弃她让她离自己远一点的样子,一边又在阿雀抱着他不肯松手的时候纵容她的逾矩。   鬼舞辻无惨是个很矛盾的鬼。   当他还是产屋敷无惨的时候,他也是个很矛盾的人。   他总是希望所以人都能看着他,又希望所有人都不要看他,他渴望得到他人的关注,却又不喜欢那些关注中带着同情和怜悯的意味。   他真正想要的是受人瞩目,高高在上。任何人也无法轻视他,任何人也没有资格同情他。   阿雀深知他的渴求,所以她毫不犹豫地缩成一团,就像他最喜欢的那样缩在他的怀里,一晃就是几百年。   然后几百年过去了,他也成功变成了一个可以缩在她怀里的小朋友。   ——虽然他并不会想要缩在她怀里。   对此阿雀觉得有些遗憾,所以望向俊国的眼神也带上了慈爱的意味。   见他仍像是备受打击一样地垂着脑袋,阿雀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忽然问他:“那你愿意和我当朋友吗?”   从她的手掌触碰到俊国的发顶时,他的身体便有着僵硬,全身的肌肉都变得紧绷——神代雀的触碰总会令人觉得有种莫名的危险。   危险……却又安心。   俊国自己也想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但如果问他想不想和神代雀当朋友,“不需要。”   他说:“我早就说过,我不需要朋友这种东西,更何况,我一点也不想和你当朋友。”   说这话的时候,那孩子脸上的神色极为冷淡,眸色有些发沉,说话的语气平静没有波澜。   阿雀笑着说他好狠心噢。   “明明我们也相处这么多天了吧,我还以为能从「认识的人」更进一步了。”   分明是被拒绝的一方,可阿雀的语气却很轻松,脸上也挂着无谓的笑容,似乎对这样的拒绝一点也不意外。   就好像她刚才提出来的“成为朋友”也不过是随口一说的笑话。   俊国莫名有种烦燥感,握笔的手也失了原本的力道,手下的纸张被笔尖划出了一道口子。   他随手撕了下来,纸张割裂的声音仿佛也是要割裂什么。   ——神代雀很奇怪。甚至让他也变得奇怪起来了。   俊国偶尔也会思考,自己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有关于神代雀的问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总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逐渐占据着他的心神。   而他每每试探性地向她打听着她的私事,神代雀从来都是默许的。甚至可以说,她在纵容着他的试探,无声地鼓励着他。   ——再多问一些也可以。   ——再进一步也可以。   俊国对这样的现实产生了迷茫,他开始思考神代雀究竟想要做什么。   这就又要回归到最开始,回归到她刚来到井上家的时候了。   在那个时候,俊国从她身上察觉到了怪异的熟悉感。   他忽然问:“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问题提出来的时候,俊国的目光也回到了她的脸上,当他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些什么回答的时候,却只听到了她重复自己的问题。   “是啊,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   阿雀在笑着。   她的眼睛漂亮得几乎通透,眼底闪烁着金色的碎光,仿佛是夏日午后的树荫下,被枝叶切割成细碎的光点。   熟悉却又遥远。   见俊国不回答,阿雀又问他:“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其实听到这样的提问,就已经可以模糊地猜到些什么了。遮遮掩掩、又好像是在暗示着。   ——暗示着在第一次见面之前,他们也还有过其他的见面。只是他不记得了。   要怎样才能记起来?俊国开始思考这一重点。   在他的记忆里,并没有缺失的地方。从记事起,一直到现在的记忆,都清清楚楚地留存在了脑海中。   阿雀注视着他不说话。   要想从她口中得到关于这件事的回答并不简单,俊国也意识到自己问不出什么,除非他能通过蛛丝马迹找到些什么东西。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她所说的那个“朋友”,既然她说是她“唯一”的朋友,或许知道些他并不知道的东西也很正常?   “我改主意了,”俊国看着她说:“你说的那个朋友,我也想见见他。”   阿雀笑了起来:“可我现在不想带你去见他了。”   俊国:“……”   要看着他的脸色阴沉下来,阿雀不仅没有半分紧张,脸上的笑容还能继续维持着。   俊国对此毫无办法……也不完全是。   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你会说英文吗?”他忽然问阿雀。   阿雀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问题问得愣了一下,然后很诚实地说了,“不会。”   明治维新改变了这个国家,在剔除一些东西的同时也增加了一些东西,本属于国外的东西正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人们的生活。   俊国说自己想学。   “所以?”   “你那个朋友会吗?”   归根结底还是想见藤沼,阿雀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说他肯定也不会。   对此俊国露出了怀疑的神色,并且在当天就去询问了母亲井上夫人。   在他主动提出自己想要些什么的时候,井上夫人从来都不会拒绝他。对于这个唯一的孩子,他们夫妻总会竭尽所能地为他找来他想要的一切。   他喜欢看书,尤其喜欢怪志异闻,他们便给他打了一整面墙的书架,隔三差五就往上添着。   现如今他说自己想学英文。   “学英文好呀,”井上夫人高兴地说,“我明天就去问问藤沼先生,看他有没有合适的人介绍过来……”   “就他不可以吗?”   井上夫人道:“他要是会的话当然可以……”   “不会也可以,”俊国忽然说,“虽然神代老师也很好,但总是看着神代老师,我也想见见其他的老师。”   对于这种小小的,一点也不过分的要求,井上夫人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 第39章   当阿雀从藤沼口中听说井上夫人最近又来找过他之后, 她问:“她找你说了些什么?”   “就是说她的孩子想要学英文, 所以过来问我认不认识能教英文的老师。”   这种说法倒和她从俊国那里听来的差不多, “你认识吗?”   藤沼笑了笑,指指自己:“我不就是吗?”   “……”   完全没有想到。   阿雀深情地注视着他许久, 然后说:“教我。”   逐渐也沦为了工具人的藤沼笑眯眯地说不要。   “你自己去学不就好了,女子大学都已经开了好几年啦, 对你来说上几年学一晃眼也就过去了吧,”像是怕阿雀找理由, 他又补充道:“反正你现在也没什么事可以做。”   在藤沼看来,阿雀的确是没什么事的。   毕竟表面上来说, 她最喜欢的鬼舞辻无惨已经死了。而阿雀的志向也不在当鬼王, 更懒得去领导工具鬼们发家致富走上资本主义的道路。   这种既麻烦又没法让她快乐的事, 以阿雀的性格, 从来都不会想去做。   被果断拒绝的阿雀满脸委屈地看着他, 可怜巴巴地说:“你变了。”   “没有哦,”藤沼揉了揉她的发顶,告诉她:“是时代变了。”   以前也用这种理由来堵过工具鬼们的嘴的阿雀:“……”   面对比以前变得更加棘手的藤沼, 阿雀叹了一口气:“那你答应这份工作了吗?”   “我之前不是就说过了吗, 我的时间不方便再加其他安排了, 所以只答应会帮忙留意一下。”   听到这话的阿雀松了一口气。   虽然当时开玩笑问了俊国要不要见见藤沼, 但实际上她并不希望他们见面。   尤其是看到了现如今藤沼毫无异样地同她说话,她觉得或许对方介绍家教的工作给自己真的只是巧合。   在他眼里井上夫人只是学生家长的朋友,而俊国也只是个寻常的孩子——藤沼大抵什么异常都没有察觉到。   他既不知道阿雀在背地里做什么,也不知道他所介绍的这份工作, 让阿雀见到了什么人。   但在阿雀说话的时候,藤沼沉默地注视着她许久,看到她神色因为他的话而变得轻松,忽然意识到,“你不希望我应下这件事?”   很清楚这种事没法糊弄过去,阿雀坦言,“是。”   这下藤沼来了几分兴致,颇有一副要问到底的架势:“为什么?”   阿雀想了想,“因为我很喜欢那个孩子。”   她说那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从第一眼见面就让她觉得有种亲近的感觉,“如果你答应了的话,那我就可能要担心起自己会不会失去这份工作了。”   藤沼沉沉地注视着她,就像是要从她的神色间看出什么来。   而阿雀的表情从始至终都很坦然。   这份坦然令藤沼微微挑了挑眉头,“我以为你又会像之前那样哭着说再也不去了。”   在学校上课对阿雀来说是一种折磨,相比起那些吵闹的小孩子,阿雀显然更加喜欢“俊国”。   从任何意义上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藤沼说她变得真快。   “人都是善变的。”   藤沼冷静地指出:“但你不是人啊。”   阿雀:“……都差不多嘛。”   虽然藤沼不愿意教她,但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这世上会说英文的也不止他一个,阿雀以前去童磨的寺庙玩时,教徒里也不是没有富贵人家出身的存在。   时隔许久,阿雀再度光顾了童磨的寺庙。   她抵达寺庙的时候正是黄昏,残损的斜阳平铺着橘红色的靡艳霞光,童磨拉开了和室的障门,站在门口将手搭在门框上。   “阿雀~”见她来了,童磨毫无芥蒂地挥了挥手,仿佛发自内心地欢迎着她的来访。   “阿雀是想我了吗?”他笑起来,脸上挂着的笑容平白让他增添了几分天真的稚气。   阿雀毫不犹豫地点头,说她实在太想念他了。   童磨面上笑意更深,“我好感动~”   他说着便伸手抱她,阿雀没有躲开,被他抱了个满怀,末了还被蹭了蹭脸,抬起眼睛看到的就是童磨那张无忧无虑的笑脸。   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童磨任由她看,既不会像藤沼那样暗地里的心思一层又一层,也不会像她前男友那样动不动就翻脸不认人。   所以阿雀使唤起他来,完全没有半分顾虑和担忧。   “为什么忽然想学英文了?”   对此阿雀的回答是学无止境。   她说她忽然明白自己一直以来都太过懈怠了,所以决定从现在开始勤奋刻苦。   童磨眨了眨眼睛,问她是不是以后都想投入学习的怀抱。   “这个就不必了,”阿雀一脸正经地抬起手,“毕竟也得劳逸结合对吧。”   ——劳几个月逸几百年那种劳逸结合。   完全没有读到她心理活动的童磨深受感动,决定和她一起投入学习的怀抱。   阿雀:“……”   有上进心是很好的事情,多学点知识也没有坏处,阿雀深明大义地表示了自己对他的支持,然后和他一起坐在了和室里,等着他找来会英文的信徒。   忽然被传唤过来,还以为是教祖要听自己倾诉的信徒,看着眼前两双求学若渴的眼睛陷入了对现实的怀疑。   ……我是来追求极乐的,不是来当老师的。   只不过,这种话也没人会听就是了。   ——*——   一方面阿雀在万世极乐教和童磨当同学,看着他压榨寺庙里的信徒当工具人,另一方面,她也没有落下井上家的家教工作。   从万世极乐教召唤了鸣女当交通工具的阿雀,找了个没有人的地方当出口,几分钟就成功抵达了井上家的宅邸。   坐在房间里的俊国听到开门的声音,只是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对于她这种屡次提醒仍然从不敲门的行为,俊国已经没有说她的兴趣了。   而自从他什么话都不说之后,阿雀反而觉得有些失落。   俊国一直都觉得她是个很奇怪的人。   她有时候会露出极为强势的一面,仿佛不容许任何人反驳,可有时候又过于随意,就好像不管怎样都可以。   俊国偶尔会觉得这样也挺好——就像是什么都记不住一样,再不高兴的事情都能在眨眼间从脑海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在很多时候,优越的记忆力其实并不能给人留下什么值得高兴的回忆,反而会将那些不满与不甘无限放大。   但神代雀似乎没有这样的烦恼,俊国总觉得她似乎不会生气。不管他说的话多么不给她情面、露出的表情多么难看,哪怕是用最为恶劣的态度来面对她,她也从来没有生气过。   这个问题,俊国也曾随口问过她。   「为什么不生气吗?」   阿雀认真地思考着,而后对他说:「大概是因为俊国太可爱了,所以我不忍心对你生气吧。」   「你对我生气倒是没关系哦,因为我会原谅你的,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阿雀的脸上挂着笑,她说:「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会生你的气。」   就算是很久以前,她也没有生过产屋敷无惨的气——因为那并不是生气。   那是深深的仇。是难以忘怀的恨。所以阿雀无论如何也要将那种事还回去一次,不然绝对不可能平息这份仇恨。   过去的仇已经结束在了过去,所以她的脸上还是浮现出笑意,金色的眸子睁大了凑到俊国的眼前。   听到这话的俊国莫名地想要反驳她。可他又找不到其中的缘由,就像是一瞬间所产生的下意识的反应——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暗处发挥了作用。   莫名其妙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头一次听到这种言论的俊国,或许也是有那么一点点高兴的。   哪怕很少很少,也是真实存在过。   他忽然觉得,或许和神代雀当“朋友”也不是完全不可以。虽然他本质上还是不觉得自己需要朋友。   阿雀托着下巴看着他,在他用施舍般的语气开口时,她歪了歪脑袋。   「我不需要新的朋友了。」   本以为阿雀会深受感动地接受这份来之不易的“友情”,又像往常那样高高兴兴地抱住他,或者欣喜若狂地抵着他的额头……   想象与现实完全变成了相反状态的俊国,脸上浮现出一丝难堪的神色。   好在他为了营造出一种随口一说的感觉,刚说完话就低下了脑袋继续将视线落在翻开的纸张上。   ——哪怕心思完全没法集中在那些字眼里。   这恰好成了最佳的遮掩,让俊国有充足的时间来调整自己的表情和思考接下来应该如何答话。   直接问她为什么,就会变得像是在求她却被拒绝一样,这种事俊国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所以他抬起了脸,面无表情,只发出了轻轻的嗤声。   随意而又轻蔑,一瞬间却让阿雀将他和前男友重叠在了一起,作为鬼王时的无惨,也时常发出这样的声音。   通常还会伴随着移开视线的目光,起身离开的动作,和毫不在意的神色。   「轻易得到的东西,随便泛滥的东西,总是不会让人产生珍惜的意图。」   阿雀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以前她还有很多朋友的时候,从来都不觉得藤沼有什么需要特别关注的地方,而现如今,当初的朋友里只剩下他了,一切就变得格外与众不同。   阿雀的本意是想告诉他,比起朋友,还有更适合他的位置。   但俊国从她的话里理解到的,却是她在暗示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机会都过于简单,所以才没有珍惜的必要。   “你又在走神?”   阿雀伸出手掌在他面前挥了挥,“是想到了什么吗?” 第40章   “想到了你。”这种话是绝对不可能说的。   对于俊国而言, 神代雀究竟是什么, 或许他自己也看不清楚。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不知名具的记忆逐渐在脑海中复苏。他有时会觉得一切都过于真实,就好像是他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事情一样。可心底里却又像是有声音在告诉他并非如此。   这些异样的源头, 无一例外来自神代雀。   这间接让他在面对神代雀的时候频频出错,以至于阿雀也发现了其中的异样。   她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俊国仍记得自己在她面前失了颜面的事, 也不想和她多说什么,便打算随便糊弄过去。但以阿雀对他的了解, 无论他在想些什么都没法躲过她的眼睛。   阿雀忽然有种预感——就好像是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一样。   实际上,阿雀并不觉得藤沼会完全对她放心下来, 他一直都很擅长怀疑, 这是每一个不平凡的人都注定会拥有的技能。   怀疑他人、怀疑事实, 甚至怀疑自己。   伟大的事业最初的开端, 都在于对已有事物的不满与不足。   在所有人都觉得天灾不可预知、不可直视, 无法被触碰也没有任何反抗余地的时候,藤沼便已经开始质疑“天”的正确性。   ——人类的世界真的需要“天”吗?   ——“天”所做的决定就是完全正确的吗?   ——“天”又有什么资格拥有掌控一切的权力呢?   诸如此类的质疑,一点点造就了现如今的藤沼。   他对于“杀死天”这一目标的执着, 早已超过了常人所理解的范畴。   但阿雀是能够理解的。   她能够理解那份冷静的疯狂, 也能理解那份安静的悲伤。   很久以前阿雀也曾用安静的眼神注视着他, 看着他的泪水滚落在地上, 他跪在她的面前,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   他抬起脸来,露出那双明亮的、仿佛比烈日更加炽烈的眼睛。那里面装着的满是不甘与仇恨。   不是对她的,而是对“天”的。   高高在上的“天”, 肆意掌控着世间的一切,制定着不合理的规则,可人类、神明,全都匍匐在了祂的足下。   不可逾越、不可反抗。   一旦越过去了,此岸、彼岸,都不再拥有任何容身之所。   这便是“天”的威严与权力。   阿雀起初并没有觉得这样的权力有什么问题,当然,她也没有对藤沼的痛苦感同身受。   妖怪并不需要共情的能力,也不需要怜悯的能力,它们只需要拥有力量。力量能带来它们想要的一切。   直到她也像曾经的藤沼那样,遇到了能够让她心甘情愿为之改变的人。   她心爱的人,是个一点也不想作为“人类”而活的,有些奇怪的人类。   阿雀一直觉得这只是他在嘴硬,是他最常表现出来的口是心非,他总说无论如何也想要得到青色彼岸花,从此他便是超脱了人类的、所有生物之上的完美存在。   他有着伟大而又虚无的梦,让阿雀想到了渴望推翻“天”的藤沼。   虽然最初的原因,都是自身的私欲,但没有欲望的人往往不会想要改变,因为没有任何改变的必要。   阿雀曾以为自己永远也不需要改变。   就像藤沼也以为,神代雀无论何时也不可能将别的人看得比她自身还要重要。   然而事实如此,就算是藤沼,也没法不为这样的事实感到惊讶,并且因为这样的现实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   在这样的前提下,“俊国”身上的秘密,或许其他人反而会比他自己知晓得更快。   阿雀虽然很想做些什么,但事到如今,她觉得真的去做什么似乎也已经没有必要了。   前提是没什么意外的情况发生。   当阿雀小心翼翼地将鬼王的身份隐匿,屈身于人类的宅邸之中,又陪自己失忆的前男友玩过家家游戏的时候,鬼杀队那边也没有闲下来。   自从炎柱炼狱杏寿郎带回来了“鬼王的位置已经换了人”这样的消息之后,虽说为了安抚大家的心情,鬼杀队中一直都在对这件事进行保密,知道这种事情的也只有“柱”级成员。但即便如此,大家还是没有懈怠下对这件事情的商讨。   新的鬼王似乎比前任鬼王更加低调,当然也有可能是鬼杀队这边获取“鬼”的消息过于困难,导致他们知道这件事过去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依旧连对方的名字和长相都还没有任何头绪。   前任鬼王是从产屋敷家族中诞生的,哪怕在后续的时光里一直都在隐藏着自己的身份,但对方的底细,作为同族的产屋敷家到底有所了解。   他们知道他最初的时候只是一个疾病缠身的虚弱贵族公子,也知道他变成鬼之后便抛弃了“产屋敷”这一姓氏,转而改姓了鬼舞辻。   这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新名字。   这么多年来,除了几百年前的初始呼吸的剑士,再没有任何人能够威胁到这位鬼之王。   可现如今他死了,新的鬼王接替了他的位置,那是比他更加强大而又更加狡猾的鬼之王。   一时间鬼杀队又陷入了沉默而又肃杀的气氛中。   ——*——   阿雀并不知道鬼杀队那边的具体情况如何,但她知道自己这边的情况,稍微出了一点点不同寻常的状况。   又是好几个月没有召见除鸣女外的任何工具鬼,阿雀从她手底下的工具鬼的思想中读取到了让她不大能高兴得起来的东西。   是关于阴阳师的。   在很久以前的平安时代,那是个阴阳师们最为活跃的时代,阿雀曾一度差点沦为某个大阴阳师的式神——当然,是在她过于单纯的前提之下。   而现如今,在她手底下的工具鬼中,有鬼遇到了阴阳师家族的后裔。   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阴阳师们的能力也早已大不如从前,但比起普通人和鬼杀队的人来说,阿雀还是更加讨厌阴阳师。   尤其工具鬼遇到的阴阳师们,似乎还是她曾经的对头安倍晴明的后裔。   时过境迁,他们也舍去了“安倍”的姓氏,转而以昔日安倍晴明所居住的地方,“土御门”为姓,却仍在守着以前的旧业,坚持这世上有此岸与彼岸之分——他们便是能够跨越两岸的术士。   对此阿雀觉得很不高兴。   唤来了她用得最顺手的工具鬼之一,阿雀问道:“童磨,如果你很讨厌一个东西,最直截了当的方法是什么?”   “直接清理掉就好了吧。”童磨张开扇面,金色的铁质扇面上镌着漂亮的莲花纹路,而边缘却折射着冷冽的寒光。“阿雀有很讨厌的东西吗?”   就算是有其余的工具鬼在场的情况下,童磨依旧经常这样“没有规矩”地同阿雀说话,对此其他鬼都像是听不到一样,不会提出任何不合时宜的建议。   「新鬼王十分宠爱上弦之贰。」   这是所有工具鬼的共识。对于老板面前的红人,谁也没有得罪的必要。   但即便很清楚这一点,也还是会有其他的,也想成为老板的心腹、成为她的左右手的工具鬼。   比如以前也非常憧憬和仰望前鬼王鬼舞辻无惨的,被他亲自挑选出来的下弦之壹。   魇梦。   用阿雀的话来说,这是个奇奇怪怪的工具鬼。他是唯一一个,会在阿雀心烦地随手捏掉吵闹的工具鬼的脑袋时,还对她露出一脸兴奋表情的工具鬼。   他告诉阿雀,他很喜欢看到他人痛苦的模样。   “我喜欢听到绝望的哀嚎,喜欢看大家不幸的样子,喜欢……”   阿雀批评他,说他的思想一点也不积极。   魇梦:“……”   “这样想是不对的,毕竟现在的社会主题都是说我们大家要积极向上,就算你想当坏人,做坏事,甚至折磨其他人,但你也得有理由。”   阿雀义正言辞,“你这就是单纯的变态。”   魇梦沉默了好久。   他觉得有哪里出了问题,但他不好说是自己的老板出了问题,因为员工怎么可以评价老板,说老板的不好呢。   那肯定是同事出了问题。魇梦如此确信。   看在他虽然思想不端正,但对老板忠心耿耿的份上,阿雀决定交给他一个任务。   “是很重要的,除了你,无论谁也没法去完成的任务。”   阿雀伸出了手,她的手掌是和前任鬼王截然不同的、柔弱而又纤细的模样。   魇梦盯着眼前的手掌,他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阿雀用指甲划破了自己的手腕,鲜血滴落在魇梦的掌心里,他合拢着自己的手掌,没有让她的血掉下半滴。   对此阿雀很心疼。   并不是心疼她的血,而是心疼这不是她的血。如果是她的血,那么给出去再多也可以恢复回来,能持续不断产生的东西,从来就没有需要过于珍惜的意义。   问题是,这是她早就已经“死去”的,早就已经“消失”的前男友的血。是浪费一滴就少一滴,给出去就再也不会恢复的东西。   阿雀简直心疼得要命。 第41章   为了达成某些目的, 必须要付出和舍弃的东西, 即便觉得心疼, 也还是要拿出去的。   即便现如今不分出去,到时候也还是要面临着同样的局面。   更何况阿雀现如今给出去的血并不是白给的, 她的确有很重要的任务需要魇梦去完成。   通常来说,和战斗有关的任务, 其实交给上弦来完成才是最为妥当的,但阿雀觉得什么事情都交给童磨来说, 似乎也有些不太合适。   适当给底下的工具鬼们一些机会,也是很有必要的举措。   “独自一人不够用的话, 就再带些其他的鬼去吧。”   阿雀是这样对他说的, “只要能够完成我吩咐下去的任务, 随便你用什么方式都可以。”   心情好的时候, 阿雀很乐意维持自己积极向上的人设, 但到了关键的时刻,继续维持就没什么意义了。   因为根据阿雀所得知的消息,“土御门家的阴阳师已经和花开院家的人联系上了。”   花开院家, 是昔日与安倍晴明亦敌亦友的另一位大阴阳师芦屋道满的后代。   他们两家的后人聚集到一起, 阿雀怎么想也不觉得这对她来说是什么好事。更何况不知道是不是当初安倍晴明留下了什么东西, 阿雀后来才知道, 土御门家的人似乎一直都还相信着这世上仍有神明妖怪。   在他们看来,一切都还是同平安时代那般。   所以土御门家的人自然而然将前任鬼王鬼舞辻无惨制造出来的鬼同平安时代的大家所熟识的,因为自身的怨念与憎恨而生成的“鬼”有着某种关联。   只不过一直以来阴阳师家族都颇为清高,又都是深居简出, 所以既没有和其他阴阳师家族的人联系上,也不乐意去和产屋敷家以及鬼杀队的人往来,这也正让阿雀捡了便宜。   “只要他们还没有见面,情况对我们而言就是有利的。”   当藤沼对阿雀说她最近的举动似乎有些奇怪,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时,阿雀露出一副“还是被你看出来了”的无奈模样。   她把土御门家的事情告诉了藤沼。   “虽然我其实并不害怕这种东西,但对于我们来说,这些家族总归算得上隐患。”   与其放任不管让他们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天”的关键性助力,倒不如现如今就直接铲除。   “所以我让魇梦去处理这件事了。”   藤沼的神色间似有微怔,虽然一直都知道神代雀的性格,但真正面对她的时候,还是能看到些令人意外的东西。   他当然不会觉得神代雀完完全全顺应了时代的变化,不再随便乱来已经是很大的改变,彻底变成所谓的“好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本性是从根骨中带来的,源自于血脉,深邃入灵魂。贪婪、自私、残忍……自我能够胜过一切。   ——入内雀是连自己心爱的人都能亲手杀死的妖怪。   藤沼所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同伴”。   不会为任何事物而动摇,也不会因为任何东西而退却,总能在第一时间做出最有利于自我的判断,任何有可能威胁到她、令她感到不快的存在,最终都不会有什么太好的结局。   藤沼没有说话,但他面上的表情让阿雀觉得,他是认可着她的决定的。   ——毕竟不认可也没有用。已经派出去的工具鬼,没做完工作是不可能回来的。   ——*——   阿雀很快等回了魇梦的消息,擅长精神控制的睡梦之鬼,为她带回了她想要的结局。   他的身上没有半点血腥味,这是因为他的血鬼术是可以远程控制的血鬼术。通常情况下他都是利用人类来当自己的工具人,让他们进入目标的睡梦之中,破坏对方的精神核心,以此达到让目标彻底陷入睡梦,再也无法苏醒过来。   阿雀并不在意过程,也不在意方法,她所在意的只有结果。   有着一头黑色的及肩短发,发尾有几撮稍长的头发,在发尾斑驳着蓝色与红色的渐变色泽。   睡梦之鬼毕恭毕敬地跪在她的面前,向她禀告着她吩咐下去的任务完成的情况:“土御门家和花开院家都不会再醒过来了。”   阿雀面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神色:“那我要的东西呢?”   就事实而言,阿雀没有在藤沼面前撒谎,她只是选择性地隐瞒了一部分的内容而已。   之所以要特意给魇梦加血,是为了让他绝对不会失败。   退一万步讲,倘若真的运气不好,让产屋敷那边先联系上了土御门家,导致魇梦遇到了“柱”,阿雀也还有童磨这个正在待机的工具鬼可以用。   在土御门家中有一样东西,她是时候要拿回来了。   很多年前的时候,阿雀曾和安倍晴明许下承诺,将自己的名字交付给对方保管,当他使用这个名字时,她会作为“式神”供对方驱使——仅限于他还活着的时候。   等到他死了,他们之间的“缘”也会随之消失,约定自然也会一同消失。   但在这个过程中,稍微发生了一些意外。名为安倍晴明的阴阳师,在世时曾写下了无数的典籍,而在其中,也有记载着关于“入内雀”信息的一本书。   那是阿雀在他临死时才知晓的。   白发苍苍的老者,他的眸子变得浑浊,可说出来的话却一如既往的清醒。   他说:“你是什么样的妖怪,我再清楚不过了。”   “阿雀,一直以来你都说,我也是你的朋友,可我其实明白,对于你而言,我只是牵制。”   安倍晴明是强迫了她压抑自己本能的阴阳师,是让神代雀一直都颇为头疼的男人。   她一直都在等待着对方的死亡。   而安倍晴明,却一直都在注视着她的变化——没有变化。   入内雀仍是他最初所见的入内雀,她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所谓的克制与恼怒都是做给他看的假象,是哄他开心的幌子。   安倍晴明从始至终都对此心知肚明,但他乐得看入内雀在自己面前演戏,对她这样的大妖怪而言,装模作样的前提是重视。   于她而言,安倍晴明是不得不被重视的存在。   所以在他临死之前,她也无论如何都要来见他最后一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用某种解释来看待,人类和妖怪有着许多共同点。或者说,这世间的万物都有着不可回避的共同点。」   「万物之所以是万物,天之所以是天,地之所以是地,都是因为拥有了“名”。而在拥有名的同时,也正在被定义着其“形”。」   作为平安京中屈指可数的大阴阳师的安倍晴明,掌握着只需要见到妖怪的本体、真正的形,便能够掌控其一半的能力。   「另一半呢?」   阿雀似乎问过他这个问题。   「是名。」   同时掌握“形”与“名”,便可以用自己的力量,驱使妖怪为己所用。   安倍晴明将这样的方法,也记载在了书上。   而这些书,都在他过世之后,被留在了土御门家。   阿雀知道其中的原因——妖怪并不可信。人类都是这样认为的。   正如同妖怪也并不信任人类一样,不同族类之间若是想要相互理解,显然并非是简单的事情。   入内雀和安倍晴明,是属于能够互相理解,却并不认可对方的存在。   所以他们与其说是“朋友”,其实更准确地来说,是真正的“对手”。   是哪怕死去多年,也要为后人,为其他的人类留下压制她的方法的对手。   只不过,为了达成必要的平衡,在某些地方的进步,也要伴随着某些地方的退步。   现如今的阴阳师,已经一代不如一代了。   从魇梦带回来的一堆书里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本,记载着“入内雀”的详细事宜的书卷之后,阿雀问魇梦:“你看过了吗?”   她问这个问题时,魇梦正跪在地上将脑袋抬起来,一脸憧憬地望着她。   虽然她批评了魇梦思想不积极,但在魇梦的理解中,这或许有着其他的意味。   ——没有任何缘由去折磨他人,是单纯的变态。可如果是有缘由的,是能够做出合理解释的,那么无论再残忍的行径,都可以为自己标冠上“积极向上”的名号。   在魇梦看来,神代雀就是这样的存在。   她和前任鬼王有着极为相似的不择手段。只要是为了达成必要的目的,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出来。   魇梦合着双手,他的目光落在阿雀的手背上,她的手指正搭在他带回来的书卷上。   “没有您的命令,没有碰过。”   阿雀满意极了。   这是个和童磨一样听话——甚至说比童磨更加听话,还比他更加懂事的工具鬼。   “你有着很优秀的潜质。”   阿雀对他说,“在这世上,更加优秀的人总是比寻常人更容易做出一些大事来。”   无论是好的事,还是坏的事。   童磨虽然也好用,并且不用再花心思培养,但在某些时候,他的好奇心似乎有些太过旺盛了。   而且胆子还很大。无论是在她的前男友面前还是在阿雀面前都一样。   比如说前些时候,他就在明里暗里地打听着,在鸣女将鬼王之位已经换人的消息告诉了人类之后,阿雀那边和鬼杀队那边的反应。   阿雀没有任何反应,因为,本就是她让鸣女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了。   将没有用的工具鬼们舍弃,这样的念头,时至如今依旧没有被阿雀彻底打消。   没法给她带来利益,或者说,死去的利益,高于活着的利益的工具鬼,并没有继续从她这里获得力量,在她的羽毛底下活下去的资格。 第42章   受了阿雀夸奖的魇梦露出了可以说得上是“幸福”的表情。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阿雀的夸奖, 那也就等同于受到了她的青睐。于是跪在阿雀的面前, 在她对自己伸出手时合拢了手掌, 让她的手搭在了他的掌心里。   阿雀有些意外于他的大胆,不过也没什么话都没有说。   与人类同为恒温动物, 鸟雀的体温一般会比人类更高。魇梦合上双手,将她的手拢在了自己的掌中。   做出这些动作的时候, 魇梦一直都在注视着阿雀的面容。   只是抬起了眼皮,没有不悦, 也没有拒绝。   这仿佛令他受到了鼓励,于是握着阿雀的手, 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带着凉意的脸颊蹭了蹭她的掌心, 久违的暖意令魇梦也生出了几分恍惚。   并不知道她真实身份的鬼, 只是发自内心地感触着她的与众不同。   在向她汇报行动过程的时候, 魇梦说自己喜欢看到人类在幸福破碎之后, 挣扎于痛苦之中的模样,那些扭曲的表情总能让他沉浸其中。   所以他总会先让人们进入理想的美梦之中,然后在他们最幸福的时刻陷入噩梦。这样突如其来的转变总能让那些人类们饱受折磨, 而他们发出的痛苦与哀嚎, 便是在魇梦耳中最美妙的声音。   上次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阿雀那时候指出了他的想法不正确。而现如今再次听到这番言论, 她并没有反驳他。   这使魇梦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新的鬼王在心情好的时候,会对自己所认可的“鬼”格外宽容。   比如上弦之陆,堕姬和妓夫太郎。再比如上弦之贰,童磨。   魇梦是知道的, 她总会格外娇纵那些能讨她欢心的鬼。而讨她欢心也很简单——有用就可以了。   所以魇梦还补充了一点,幸福的美梦会消磨人类的意志,让他们对梦境即为现实毫不怀疑,正是有了这样的铺垫,才没有人能从噩梦中苏醒过来。   他有着童磨所没有的谨慎,也有着堕姬兄妹所没有的谋略。   但他和那些鬼之间仍有差距,下弦之鬼和上弦之鬼的差距。   哪怕是作为上弦之鬼末位的堕姬兄妹,也有着下弦之鬼难以匹敌的力量。   下弦之壹的魇梦,绝不会满足于永远都待在下弦的位置。所以他总会竭尽所能地抓住每一个机会,就像他从一个普通的鬼爬到了下弦之壹。   阿雀这时候的心情还算好,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说法。”   随口的称赞也是对他的一种认可,主要是最近的一切都过于顺利,不生气的阿雀脾气简直好得不像话。   无论是下属试探性地跪在她面前牵她的手,还是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提及她的另一个下属。   在魇梦看来,童磨和她之间的关系,大抵便是她和前鬼王那样的关系。   其实不仅是魇梦,其他的鬼也是这样想的,但他们通常都会克制自己的想法,本能地恐惧着来自血液的威压。   阿雀自认为是一个很有原则且很有底线的鬼王,说好的不和下属搞就真的不搞。不过话虽如此,下属生出某种念头,其实也和她的“平易近人”脱不了干系。   纵容与松懈,会让人生出不该有的念头。正如堕姬总在心底里说她的坏话,而童磨总在思考她是如何同前鬼王“相爱”,甚至试图复刻这样的感情。   毕竟在童磨看来,阿雀也是没有心的妖怪,但她却能够体会到人类的喜怒哀乐,那必定是因为她有了心爱的人。   童磨也想体验这样的感情。   童磨的真实想法究竟如何,魇梦其实没有特意去了解的心思。他只是单纯地认为,如果想要拥有更加强大的力量,那么必须更受鬼王的重视。   所以在阿雀提出某个要求的时候,他没有提出半句疑惑或是异议。   哪怕她的要求,就事实而言显然有些怪异了。   “让我看看你的血鬼术吧。”   阿雀是这样对他说的,她说魇梦是她最重视的下属,所以,“来向我证明你存在的价值。”   没有价值的“鬼”没有获得奖励的资格,没有用处的“鬼”连生存的必要都不需要拥有。   魇梦注视着她的眸子,哪怕是血鬼术发动后她也依旧没有闭上眼睛。   作为睡梦之鬼的魇梦,能够利用自己的血鬼术唤醒人类最渴望的梦,以此达到让人类沉浸在美丽的梦境中,从而在现实里陷入沉睡。   这样的能力,即便作用在阿雀身上时,也同样发挥了作用。   区别只在于人类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潜意识会让他们将一切不合理的因素都忽略。而阿雀则是清醒地进入了自己的梦境。   她想,或许这也不失为一种了解自己的方法。   在血鬼术发动之前,阿雀也曾想过自己会梦到什么。或许是被“天”讨伐之前自由自在、不受任何约束的生活,也或许是和安倍晴明成为“朋友”,和他一起坐在那条能够看到庭院中樱花盛开的外廊。   认真来说,那些对于阿雀而言,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快乐。   但那些想象到的画面,都没有出现。   ——*——   当梦境真实到了一定的地步,那便和现实也没什么区别了。   魇梦的血鬼术无法制造出完整的梦境,只能以梦境的主人为核心,围绕本人生出周围的一切。   阿雀睁开眼睛的时候,视线正好对上了一双红梅色的眸子。   少年有着鸦黑微蜷的长发,松松垮垮地束在身后,他披着黑色的外衣,皮肤苍白而又没有血色。   但他又的确有着漂亮俊秀的面容,即便那张脸上满是阴郁的神色。   他总是高兴不起来,眉头深深地蹙起,眸子里泅浸着血一样的红。   阿雀听到了鸟儿啾鸣的声音,那是她自己发出的声音。   或者说,“它”。   是很奇怪的、令她自己也觉得意外的梦。   就算是和无惨有关,阿雀觉得,那也应当是她作为“神代雀”的时候。   那时候的无惨还会用温和儒雅的模样对她露出笑容,会在她远远地跑过来、扑进他怀里的时候抱住她,也会在她伸出手时握着她的手。   「好冷。」   阿雀会将他的手掌拢在自己的掌心里,用自己的体温来捂热它们,虽然这也不过是短暂而又无用的举动。   但她觉得,她应当是高兴的。   如果真的要说“幸福”的话,这段时间,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足以称得上“幸福”了。   可潜意识中出现的梦境,却并非是这时候。   从薄薄的纸糊障门外传来绵延的蝉鸣,矮桌前的少年依旧沉默地注视着她,他的视线越过鸟笼。   扑通、扑通。   阿雀听到了心脏跳动的声音。   被她一见钟情的那个人,是个仿佛永远也高兴不起来、永远也不会露出笑容的少年。   ——*——   脱离梦境的阿雀眨了眨眼睛,魇梦仍跪在她的面前,握着她的手注视着她。   魇梦没有进入她的梦境,也没有问她梦到了什么。   他只是说:“您梦到自己想要梦到的东西了吗?”   阿雀安静了一小会儿,大抵是刚清醒过来,所以仍带着依稀的恍惚,“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   很久以前她头一次以自己真正的“形”出现在了一个人类的面前,而那个人类把她关进了笼子里。   那是她头一次体会到失去自由的感觉。   稍微动一动就会撞到笼子,被束缚在狭窄而又仄逼的空间内,呼吸间所感受到的不是草木而是汤药。   苦涩、闷热而又沉抑。   少年垂着眼睑,眸色阴沉地喝下那些苦涩的汤药。   他总在厌恶着一切,憎恨着一切,眼底里满盛着不甘与不悦。   但他也总会将装着阿雀的那只笼子挂在房间里,从笼缝中伸进手指,他的指尖一年四季都是冷的。   阿雀歪着脑袋来看他,小小的、毛绒绒的身体蓬成一团。   他的眼底装着的不是怜爱,而是满含恶意。   那是个会一边用指尖摸着她小小的脑袋,一边慢慢用力,将她的脑袋摁在笼底的少年。   想起了这样的过往,阿雀的手掌仍被魇梦贴在脸颊上。   她蹙了蹙眉头,手下稍微用了些力气。   黑发的睡梦之鬼被摁在了地板上,他的一侧脸颊贴着阿雀的手掌,另一侧脸颊则是贴着木质的地板。   一直以来都很会看脸色的鸣女,早就已经缩到了远处的和室内,将自己锁了起来。   而不怎么会看脸色的魇梦,却体会到了之前那些工具鬼的待遇。   血溅在了阿雀的脸上,她终于松开了魇梦,但右手满是血,从指尖滴落下来,往外扩散的血液浸湿了大片的地面。   她用没有血迹的那只手摸了摸脸,在她的足下,下弦之壹正在缓慢地恢复着。   “我以为已经不会生气了。”阿雀忽然说,“可是真的仔细想起来,还是会觉得很生气。”   人一旦死掉了,缘也会随之消失,这种说法,其实是不正确的。   神代雀仍记得鬼舞辻无惨活着的时候,也记得他死掉的时候。   原来人真的都是会变的,现如今的这个“俊国”,和她所见到的“无惨”,在她的心底里活着的那个人,和他一点也不像。   “您是在生气吗?”   恢复结束之后,魇梦面色不改,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她仍在说想要看到他的价值。   “我让您生气了吗?”   “不是你,”神代雀轻声说,“是其他的人。”   比喜欢更加深刻的是厌恶,而比不变更加容易的是变化。   阿雀将自己翻看过一遍的那本书合上,在扉页夹进了一根羽毛,然后仔细地用纸包好。   魇梦安静地注视着她。   她说,“我要出去一趟。” 第43章   今年冬天来得似乎有些突然。   或许也有几分心理作用在其中, 总觉得天气转凉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而且令人意外的是, 今年的冬天很早便下起了雪。   从无限城出来的阿雀望着蒙蒙坠落的细雪, 恍惚间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氤氲着沉闷暖意的暗沉房间,白天和晚上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被她一见钟情的人类, 有着一双仿佛也在像房间里的炭火一样,安静而又不甘地燃烧着的眸子。   他总是能让人难以忽视, 无论是作为产屋敷无惨,还是作为鬼舞辻无惨。   甚至作为“井上俊国”。   神代雀第一次见到井上俊国的时候, 是夏季的梅雨天气,身形消瘦的少年站在外廊注视着外面细密的雨幕, 脸上的神色平淡而又安静。   一晃眼几个月过去了。   散漫的思绪随意地飘散, 阿雀的脚步却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当她抵达井上家的宅邸时, 井上夫人告知她俊国染了风寒。   阿雀愣了一下, 倒没什么担忧的意味,只是问她:“情况还好吗?”   闻言井上夫人露出了几分黯然的神色,她没有说话, 这样的反应让阿雀心下有了几分思量。她说想去见见俊国。   按理来说, 是不该让她见的。   “也好, ”井上夫人迟疑了一下, 似乎想到了什么,“见到你的话,俊国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平日里阿雀来给俊国上课,井上夫人大多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但只是远远地看两眼,井上夫人便能明白——   对于俊国而言,这位神代老师和之前的老师们并不一样。   哪怕井上夫人并不明白,这份“不一样”究竟源于什么。   ——*——   阿雀来到了俊国的房间,她看到半坐在床榻上的少年正捂着嘴轻轻地咳嗽着,在他的身边还坐着另一个穿着黑色羽织的青年。   青年的身边放着箱子,他的羽织恰好遮挡了阿雀的视线,在她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之前,青年已经注意到了她们。   见到阿雀和井上夫人,青年微微颌首向她们打着招呼。   大抵是看出了阿雀的疑惑,井上夫人解释道:“这是负责为俊国治疗的医生清水先生。”   这位清水医生不仅极为年轻,听说还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西医。所以使用的治疗方式也和传统的医师们截然不同。   听到这话的阿雀面上的神色微怔,像是想起了什么,而这样的表情也都悉数落入了俊国的眼底,他沉了沉眸子,一言不发地垂下了眼睑。   在清水医生离开的时候,阿雀下意识转过头看了一眼他离开的身影,却又在下一刻被耳边的咳嗽声转移了注意。   “还是很难受吗?”   阿雀凑近了些,看到他的脸颊有些泛红,呼吸也比往日更加沉重,房间里燃着木炭,井上夫人则是在清水医生离开时,便起身说要去送送他。   虽说井上夫人的确很讲究礼仪,但也没有亲自送人出门的必要,结合清水医生若无其事地在俊国面前说没什么大问题的模样,无论是俊国还是阿雀,其实都很清楚井上夫人为何要跟着清水医生一起离开。   ——有些话,并不适合当着病人的面说出来。   虽说以前上课的时候也时常独处,但像这种状态下,到底还是会有些不太寻常的气氛逐渐蔓延。   阿雀问他怎么回事。   “不是说已经有好转了吗,怎么忽然又病了?”   闻言俊国抿了抿嘴角,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她:“你认识他?”   “他”指的是谁?这样的问题,阿雀并没有问出来。因为她知道答案。   “不认识。”   那个名叫“清水”的医生,今天是她第一次见到对方。   俊国看着她的神色,虽然阿雀并不像是在说谎,但他总觉得仍有怪异的地方。   比如,她为什么要盯着那个医生看。   “因为……我以前的恋人,也是名医师。”   阿雀告诉俊国,“最初的时候,他是以医师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的。”   她说自己的家族以前也是旗本武士,很久以前她的身体也并不健康。   “每到了冬天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像是忽然危险起来了,房间之外的地方都像是藏着吃人的恶鬼,稍有不慎就会有「邪祟」入体。”   阿雀说的时候表现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但俊国觉得,事情一定不会像她所说的那样简单。   医学正在飞速进步,可仍有很多疾病——尤其是生来的病弱,根本无法得到完完全全的治愈。   可神代雀并不像是生过病的人。   在俊国弓着身体咳嗽的时候,年少而又单薄的身躯因咳嗽而震动着,白色的衬衫下,消瘦的脊背生着嶙峋的骨。   阿雀忍不住将手放在他的背上,很多年前她也想要做这样的事。   但那时候的她,以原本而又最初的模样出现在产屋敷无惨面前的时候,她没有任何能够做出这种举动的能力。   她只能远远地看着,看着他弓下身体,看着那些粘稠而又黑红的血迹,从他的指缝中慢慢地渗透出来。   他总是安静不下来,哪怕他比任何人都更喜欢安静。   每到了这种时候,阿雀总会发出更加尖细的啾声,就好像能够以此来盖住他的咳嗽声。   这种自欺欺人的举措,大抵永远也不会被无惨知晓。   正如现在的俊国也不会明白,为什么她会看着他,露出这般恍惚而又安静的神色。   这一点也不像她平日的风格。   和他不同,平时的神代雀总是在笑,她似乎没有任何烦恼,也不需要为任何东西而忧心。   俊国完全想象不出来,她生病时的模样。   无法理解便会觉得对方说的是假话,被质疑的阿雀鼓起了脸颊,似乎有些生气。   “我们之间居然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了吗?”   阿雀气呼呼地捏了捏他的脸,被他握住了手腕之后,她察觉到了对方哪怕是在病中也偏低的体温。   而神代雀一年四季里,她身上的温度都远比普通的人类更加高——哪怕是被鬼舞辻无惨变成了“鬼”之后也仍是如此。   鬼舞辻无惨不会拥抱其他的鬼,自然不知道其他鬼身上的温度如何,而他本身便是自人类时期就有着偏低的体温,因而没能意识到神代雀的异常。   他只是觉得——有种奇异的温暖。   是与他自己截然不同的触感和温度。甚至能让人想起久违的、应当被忘却的阳光。   阿雀顺势捂着俊国的手,把他塞进了暖和的被窝里,又给他掖了掖被子。   “你是怎么好起来的?”   躺在寝具内的少年只有一张脸仍露在外面,他的目光落在阿雀的脸上,忽然问她:“是他治好了你?”   听到这话的阿雀流露出了几分怀念的笑意,她点了点头,“是呀。”   她说她曾经的恋人是名医术十分高超的医师,虽然并不像清水医生那样出国留过学,但穿着打扮和言行举止也和他们那些医生没什么区别了。   全然没有提她前男友根本没有医师执照,也根本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医学知识这件事。   虽然阿雀知道他经常在调配试剂、阅读医书,但她从来没有见过前男友医好过任何一个人。   他并不需要医好任何人,因为鬼舞辻无惨的本意从不在此。   他只是想医好自己。获得渴望了上千年之九的完美身躯。   但阿雀觉得,她曾经听说过的一句古话,其实很适合用来劝诫他——医者不自医。   他永远也没法医好自己。正如现在。   失去了过去的记忆,甚至连同“神代雀”这一曾经被他恨到了骨子里的妖怪,都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阿雀觉得他有着可怜,忍不住心生怜悯,但那样的眼神落在俊国的眼里又不知道发挥了什么作用,让他生出了和阿雀截然不同的想法。   他就像是真的刚认识阿雀不久,却同她一见如故。   所以阿雀安慰他,既然她当初生了那么久的病都能好起来,那么他也一定能够好起来。   好起来,恢复健康的身体,也恢复应有的记忆。虽然那些记忆或许并非是他能够接受的东西,但阿雀觉得,一切逝去的或是以为逝去的,其实都还藏在心底的角落里,等待着再次苏醒的机会。   就想陷入沉睡的“天”终有一日会醒过来,陷入沉睡的“鬼舞辻无惨”,也终有一日会再度出现在她的面前。   阿雀摸了摸俊国的脸,他别扭地别过了脑袋,像是想要从她的手底下躲开来,可又没有真正地将这样的想法付诸行动。   矛盾而又挣扎……   阿雀忽然对他说:“等你好起来了,我们一起去打雪仗吧。”   如果他今天没有生病,那么阿雀此刻必定不会坐在他的床榻旁边,同他安安静静地聆听着和室内木炭灼烧时发出的声音。   他们会一起站在外廊注视着细碎的雪花慢慢坠落,哪怕俊国的身体状况其实并不适合同她一起做这种事。   但阿雀还是会问他以前有没有打过雪仗。她会说那是一种很有趣的游戏。   自幼身体羸弱的孩子,就连寻常的行走与跑动都有问题,又怎么可能进行这种活动?   俊国一定觉得她在阴阳怪气,觉得她又是在借机嘲讽自己,于是肯定会心生别扭,但他还是会回答,“没有。”   阿雀也会告诉他,“我也没有。”   诚然阿雀以前有很多朋友,但那些并不是会和她一起打雪仗的朋友。   “为了比打雪仗更有意思的事情,每天都会有人来找我。” 第44章   人的记忆总是很奇怪。   想要记住的事情记不住, 想要忘记的事情也忘不掉。   俊国问阿雀那是什么事情。   阿雀想不起来具体, 所以告诉俊国:“是现在的你肯定理解不了的事情。”   他觉得阿雀是在敷衍他, 就像她提起“打雪仗”一样,是明知道他没法体验而故意捉弄。   看穿了他的想法, 阿雀一脸难过,“我在你心目中有那么恶劣吗?不是说感情都是相互的嘛, 明明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俊国特别可爱。”   俊国其实并不喜欢“可爱”这种形容,一开始也总会坚持不懈地反驳她, 但阿雀都像是听不到一样,下一次还要说同样的话。   有时候见俊国是真的生气了, 她又会低下脑袋凑到他面前来, 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看着他, 甚至让俊国觉得, 对她发脾气反而是自己的不对。   ……然后过不了多久, 阿雀又接着犯同样的错。   仿佛永远也长不了记性。   在俊国看来,神代雀的本性就是如此,克制已经是极限, 要想让她改, 根本就是难上加难。   可如果从另一个人的角度来看待, 却会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与其说是“恶劣”, 倒不如说是“恶毒”。残忍而又冷酷,如果现如今躺在她面前的是鬼舞辻无惨而非井上俊国,绝对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他会用绵长而又怨毒的目光注视着阿雀,那样的视线如同针芒般刺在她的身上。   ——鬼舞辻无惨永远也没法在她面前保持平静。   他冷静不下来。   对自身的病弱、对自己曾经忍受的不甘、对昔日那些不想听到的怜悯或悲叹的声音……对此世一切的愤怒与憎恨, 都被集中到了神代雀的身上。   他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恨她。   但眼前的少年,却向她投来了游移而又试探的视线。或许是好感,又或许仅是好奇。   阿雀忽然有种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错觉,身体孱弱的少年缠绵病榻,她想要陪伴在他的身边。   想要在他咳嗽的时候拍着他的背脊,也想要在他皱起眉头的时候摸摸他的脸颊。   她希望自己能在那样的时刻,也在他的心底里留下一席之地。   但已经错过的东西,是没法再挽回的。正如同已经发生的事情也没法改变。   就算是神明,也并没有回到过去的能力——至少阿雀现如今就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神明出现。   她的目光长久而又安静地落在俊国的面颊上,尚未完全长开的面庞,比起她最初遇到他时更加稚嫩。   这样的目光让俊国觉得很奇怪。   他觉得,神代雀是在透过他在注视着、回忆着什么其他的人。   “我让你想起了谁?”   阿雀没有回答。但俊国自己也能够勉强猜到什么。她平日里,在提及关于那个人的时候,也偶尔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或许,是她曾经那个恋人。   那个她总在提起,却已经死去许久的男人。   俊国想象不到自己和那个人究竟有什么共同之处。他知道自己会生出这种想法本就是很怪异的事情,可有些念头却并非是自己所能控制的。   将他的变化尽收眼底,阿雀的眸色晦暗不明。   她抬起了眼皮,凑近了俊国面前,这时候的表情又恢复了一贯的活泼。   “俊国快要过生日了吧?”   阿雀的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生日那天我可以过来吗?”   她说自己从来没有给别人过过生日,也从来没有人给她过过生日。   “我想来和你一起过生日,可以吗?”   说话时她微微倾下身体,鸦黑柔顺的长发从颊侧落下来,似乎再低下一点点脑袋,就会落到他的枕边。   呼吸间似乎都能感受到那份细微的痒意,就像是羽毛在心头轻拂。   心底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虽然知道阿雀对放低姿态这种做法的容忍度是无限的,但看到她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俊国还是怔了一瞬。   ——好可怜。   这样的念头,忽然在脑海中冒出了一瞬间。   如果让阿雀知道他居然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必定会比他自己更加惊讶。   这并非是鬼舞辻无惨会有的想法。他是不懂得何为同情、何为怜悯的恶鬼,是绝对的自我主义者,一切与他自己无关的事情,都无法让他分出任何精力。   但“井上俊国”,只是个普通的、再普通不过的少年。   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   从土御门家找回来的那本书,在被仔细包好之后,阿雀就再也没有动过它。   起初,魇梦并不明白她究竟想要做什么。他只隐约察觉到,比起土御门家那些“阴阳师”们,她似乎更加在意这本书。   虽然是魇梦带回来的,但他的确没有看过里面的内容。   但作为一个合格的、能讨老板欢心的鬼,必定要注意的一点,就是不要随便向老板问问题——老板并不喜欢什么都知道的下属,所以大部分时候,知道的东西越少,对他们来说就越安全。   这是他的前辈,在两任鬼王身边都当过心腹的鸣女教授他的道理。   ——虽然比起其余的工具鬼来说,鸣女知道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魇梦听得很认真,就差拿个小本本把笔记全都记下来了。   不过他记的这些内容,其实根本没有多少能用得到的地方。   魇梦的血鬼术是将人类拉入梦境,使其陷入沉睡,阿雀觉得这是个很好用的血鬼术,尤其失眠的时候就更方便了。   但她并不会失眠。而且妖怪就算不睡觉也没有任何关系。   对妖怪来说,做梦是很罕见的事情,阿雀并不喜欢那种虚幻感,更不喜欢梦的荒诞。   她喜欢真实的东西,喜欢能被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能被触碰到的东西。   所以她很少怀念什么,比起过去的东西,她其实更喜欢现在。   但藤沼并不这样觉得,他听阿雀说她派下属对土御门家和花开院家动手之后,自己也去查探了一番。   他们的宅邸都已经被付之一炬了。   阿雀告诉魇梦,要想不留下任何隐患,那就必须要彻彻底底地做出了断,像她的前男友那样,总是在一家人里留那么几个人,长远来说并不会有乐观的发展。   人类是很奇妙的生物。   或许是生命过于短暂,所以才会衍生出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就连繁衍后代,也从最初的延续种族与血脉,变成了精神与意志的继承。   先祖们会为后代传承而下的东西,并不只是血统和生命。   时至今日仍有无数的人类以灭杀恶鬼为毕生之志,这是从久远的过去,一直延续下来的,早已与血脉生命融合的愿望。   生命像花一样美丽。所有人都想美丽地活着。   但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活得就连鸟雀虫蚁都不如。   绝大部分的“鬼”,尤其是被鬼舞辻无惨所看中的鬼,都有着各自的痛苦——作为人无法活下去,便自己抛弃了为人的资格。   阿雀问魇梦是怎么变成鬼的。   他安安静静地注视着阿雀,脸上似乎是在笑,可仔细看又没看出几分笑意。   “我不记得了。”   他的声音总是轻柔的、仿佛是在半梦半醒间的低声呢喃一般。尾音拉得很长。   读取他的记忆,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阿雀没有这样做。   她盯着魇梦看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什么。   “鬼”并不觉得自己是人类,甚至会否认自己曾经身为人类这一事实。而猎鬼人也从不会将“鬼”与人类相提并论。   在称呼他们的时候,用的也是“它们”。   “鬼”只是“鬼”,“人”也只是“人”。   无法相互理解,也无法相互体谅。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彼此之间深深的、难以被忽视的“仇”。   正如阿雀和无惨。   仇恨是很可怕的东西,一旦产生了就不会轻易消失,尤其涉及到了彼此的生死,那就必定要以其中一方的死亡为结局。   阿雀不想死。   无惨也不会想死。   他们都想活着,想自由地、随心所欲地活着。   在魇梦朦胧的目光中,阿雀将那本包好的书拆了出来。   翻开扉页看到了那根羽毛,阿雀似乎犹豫了几秒钟,但最后还是没有将它取出来。   她将这本书递给魇梦,而后对他说:“再帮我去做一件事情吧。”   ——*——   在生日的那天,俊国收到了母亲的礼物。   井上夫人说这是她的朋友帮忙买来的,据说是多年以前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所作。   俊国拆开了礼物,看到了那本纸张早已泛黄的书册。   ——《天照渡御》。   古事记说皇室是神族后裔,所以等同神明。俊国并不相信这种说法,但他知道,天皇或神像的出巡书,也被称之为渡御书。   “天照”,即为传说中掌管高天原的诸神之主,天照大神。   拿到这本书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俊国似乎闻到了某种气味——是他极为熟悉的,却又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的气味。   直到他翻开书页,在扉页发现了一根羽毛。   那是一跟色泽光滑、颜色深暗,却又一眼便能看出来,和普通的鸟类有所差别的羽毛。   俊国隐约想起,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种羽毛。   脑海中浮现出了奇怪的画面,耳畔恍惚间像是听到了某种鸟类的叫声。他觉得自己的房间里似乎少了些什么东西。   在不远处的那个角落里,似乎应该挂着一个鸟笼。   就在这时,家中的佣人敲响了他的房门,声音从门外传来。   “少爷,神代小姐来了。” 第45章   神代雀的来访, 是早就约定好的事情。   她带着礼物来到了俊国的房间, 在看到他的书桌上摆放的那本《天照渡御》时, 歪着脖子念出了书名。   “以前好像没见过这本书?”   阿雀状似随口问道。   俊国瞥了她一眼,表情淡淡的, 并没有将这个问题放在心上,“书架上那么多书, 没见过不是很正常?”   他的注意力,从阿雀进来后, 便落在了她带来的礼物上。   那样似有若无的视线,只在阿雀看不到的地方轻盈地坠落。   在阿雀看来, 俊国和无惨最相似的一点, 便是同样的不坦率。   在有些时候, 想要什么东西不会直说, 在意什么东西也不会表明, 甚至还会有意遮掩。可在另一些时候,却又会毫不顾忌地发号施令,索取索求。   「礼物准备好了吗?」   在阿雀说想要和他一起过生日的时候, 俊国便说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资格。   用仍带着稚嫩的面容和口吻说出这样的话, 与其说是施舍般的傲慢, 倒更像是在撒娇一样。   幼小的、柔软的, 像是抬起脸来,自以为呲牙亮爪的猫一样。   阿雀很想摸一摸他的脑袋,将手放在细软的黑色短发上——他有着一头服帖的、安顺的头发。   无惨是不会向阿雀撒娇的,但是俊国会。   哪怕他自己并不这样觉得, 但露出的表情、说话的语气,都是那么的缺乏威胁力。   这令阿雀觉得,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于是她反问:「你想要什么样的礼物?」   俊国抬了抬下巴,红梅色的眸子睁大了,圆圆地注视着阿雀。   「这就要靠你自己去想了。」   于是阿雀认认真真地思考了许久,然后……去请教了藤沼。   「小朋友会喜欢什么样的礼物吗?」藤沼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小朋友了。」   阿雀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藤沼其实就已经知道她的礼物是要送给谁的了。   不知道阿雀是怎么想的,但藤沼认为,她对那个孩子的关注似乎有些过剩了。   寻常的人类孩子,并不足以让她付出这么多精力。这点藤沼可以确定,会让阿雀觉得可爱的、值得她去注意的,绝对不会是什么普通人。   藤沼开始思考起那个孩子的特殊性来。   像是看出了他的思考,阿雀问他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因为我对那个孩子很上心。」   「是。」   阿雀告诉他,是因为那个孩子让她想起了某个人。   她曾经喜欢过的、有着同样的红色眸子的人。在很多年前,也是身体孱弱、缠绵病榻。   藤沼听完之后安静了一小会儿,「你还是会想起他?」   他觉得很奇怪。神代雀并不是会沉溺在过去,从过去的回忆中无法抽身的妖怪。   在藤沼看来,她既不会恨,也不会爱。   爱与恨都源自恐惧,而神代雀没有任何恐惧的东西。   所以无论在何时,她都不会有任何弱点——哪怕是对于“天”,神代雀也没有多少憎恨。   这也是她多年来从不像藤沼那样,日日夜夜都在思考着要如何才能让“天”也迎接末路的原因。   但她似乎真的,喜欢上了那个人类。   即便他已经死了,并且是被她亲手杀死的。   「你后悔了?」   阿雀笑了起来,「没有哦。」   她说人类都会死,神明也会死,没什么东西能拥有真正的永恒,一切都会迎来末路与终结。   「后悔是对自己的反思与审判,是对自我的错误的否定。」阿雀说,「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所以也不需要后悔任何事情。   藤沼安安静静地听她说话,觉得她似乎真的有哪里发生了变化。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发现可能是因为受到了新文化的熏陶。   这大概就是知识的力量。   但阿雀说并不是,她说能够驱使人产生行动的,本质上都是欲/望。   理想、信念、勇气、爱……一切都是为美化欲/望而诞生的形容。   神代雀变得奇怪起来了。从这一刻起,藤沼终于明确了自己的猜测。   他觉得她可能是见到了什么东西,又或者是忽然明白了什么道理。   但归根究底,还是源于她所说的欲/望。   「我又有了想要的东西。」   她说自己想要那个孩子。   ——*——   俊国没有当着阿雀的面拆开她送的礼物,而是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就像是完全不在意她送的是什么东西一样。   “不拆开来看看吗?”   阿雀趴在桌子上看着他的侧脸,说这是她挑了好久才找到的礼物。   对此俊国只是瞥了她一眼。这样的眼神和以前她的男朋友经常看她的眼神太过相似,以至于阿雀总会时不时想起过去的事情。   但在过去的时候,她可以光明正大地抱着他,亲吻他的额头,抚摸着他的脸颊。   而现如今不可以。   重新认识便意味着一切都要重新来过,如果双方都是如此倒也没什么,但问题是——现如今这个“重新来过”,只是单方面的。   这有些不公平。   阿雀望着他的脸走神了好一会儿,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而下一秒,她的手掌便被拂开了。   俊国皱着眉头,“你在做什么?”   阿雀坦然地说,“我在想你还要多久才能长大。”   她的语气过于普通,以至于俊国反而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回答她。尤其想到了某些事情之后,甚至连直视她时都开始别扭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重新冷静下来,才反问,“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阿雀说这怎么就没有关系了。   “我不是俊国唯一的朋友嘛,朋友就是能够全心全意地对方着想,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问题,发自内心地理解与认可……”   她说得情真意切,但俊国却是一副没有任何波动的样子。   因为他根本就不想和阿雀当朋友。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来都不止有“朋友”这一种。   俊国很清楚自己真正的想法,但他同时也知道,阿雀注视着他的时候,并不完全是在看着“井上俊国”。   更多的其实是透过他在怀念其他的人。   他觉得这样很不对劲,但又不知道应该如何改变,倘若直接点明这种事情,反而会让现状都无法继续维持。   所以他总会似有若无地试探着神代雀的态度,装作不经意地从她的口中打探着那些属于她“原本的恋人”的过往。   「他的脾气大部分时候都很差。」   俊国的脾气大部分时候也很差,所以听到这种话之后,他便开始克制自己生气的冲动,最多也只是冷言冷语几句。   「比起听别人说话,他总是更喜欢发表自己的看法。」   俊国觉得这点和自己很不一样,因为他总在听阿雀说话,无论她是说自己的事情还是说别人的事情。   阿雀也曾对他说过,她觉得很高兴。   「我很喜欢愿意听我说话的人。」   因为她在某些时候话真的很多。能够忍耐住这份吵闹,愿意花费时间听她那些毫无意义的倾诉,必定是很在意她的人。   但要想俊国在短时间内变成温柔体贴又善解人意的小天使,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虽然一直都在改变着,但这样的变化并不明显,缓慢而又持续着,阿雀也当作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直到他听完她的“朋友”之谈,然后又催促他打开礼物来看一看。   “是我花了好大的功夫,费了大价钱才到手的哦。”   在这样恳切的催促下,俊国才像是勉为其难一样,在她面前拆开了礼物,拿出了里面的东西。   ——是一个植物标本。   或者更加确切地说,是一朵花的标本。   细长的花瓣往外伸展着,彼此之间缱绻缠绵般贴合。俊国见过这种花——彼岸花。   只不过,和他之前见到过的、常见的红色的花瓣不同,阿雀送的植物标本,它的花瓣是奇异的青蓝色。   “一年之中只有两三天的开花时间,而且只会在白天的时候开花。”阿雀捧着脸告诉他,“是我从山里的老人那里买来的,他还说我的运气很好,他才刚找到没多久,我就找过去了。”   而当阿雀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是如何守着它开花,又是如何将其制成标本的时候,她没有注意到的是俊国愈发沉默的表情。   他低下了脑袋,像是在脑海中也有什么细长而又柔软的东西正在舒展着。   ——那是属于过去的,真正的自己的记忆。   “井上俊国”,早在一年以前就应该死掉的。他的身体状况并不足以支撑他继续活下去,但当井上夫人都绝望了的时候,他却再度睁开了眼睛。   对此,井上家将其归为“神迹”。   他们开始信奉神明,觉得这世上真的有能够聆听着他们祈祷的神佛,对这个唯一的孩子愈发宠爱。   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想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   魇梦说,人类都憧憬着美丽的梦境,希望一切都能如自己所想。   阿雀觉得他说得很对。   以前的无惨,也觉得他说得很对。   而现如今,他则是亲身体验了这一道理。   没有任何一个母亲,会觉得自己死里逃生的孩子,是被其他的什么东西附身的恶鬼。她们只会觉得,这是她的孩子,所以无论经历了什么、有了什么变化,都仍然是她的孩子。   但眼前的标本、青蓝色的花、细长柔美的花瓣……   它唤醒了那些深深地沉睡在某处的记忆,清晰而又明白地告诉他——   “井上俊国”,并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他真正的名字……应当是另一个,意为极度悲惨,也为极度残忍的——   无惨。鬼舞辻无惨。 第46章   愤怒、不甘、恐惧, 接踵而来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鬼舞辻无惨自己也说不清楚。   一想到身边的人是谁, 他坐在书桌前的身体便只觉得从血管里开始发冷。   他不知道神代雀这时候在想些什么,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想些什么。   ——对策。快想想对策。   心底里似乎有声音在对他说, 不能停止思考。   可脑海中浮现出来的记忆却在干扰着他的思考,不止有以前的, 也有现在——作为“井上俊国”时的现在,他和作为家教老师坐在他身边的神代雀。   现实忽然也像梦一样荒诞。   他总是无法理解神代雀究竟在想些什么, 也不明白她究竟要做些什么。她分明能毫不犹豫地杀死无惨,却又总在再会时露出一副对他恋恋不忘的模样。   就好像……早就知道他会再度出现一样。   人被杀就会死, 鬼也是一样。无论是什么生物都没办法长生不灭, 可鬼舞辻无惨……的确是第二次苏醒了。   脑海中响起了震鸣般的嗡声。   有那么一瞬间, 他觉得自己应当是清醒的。能够平静无波地面对着神代雀, 也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一切。   ——只是一瞬间, 连完整的思考都没有。比一闪而过的想法还要短暂。   在经历了上一次隐藏在吉原花街,作为“鹤江花魁”而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后,无惨觉得她这时候也必定是认出自己来了。   虽然这一次, 她并没有对“井上俊国”说, “你身上有种很熟悉的味道。”   无惨觉得这句话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的表现和态度。   是因为认出来了, 所以她才会故意在俊国面前透露出她与她那个“死去的恋人”之间的过往,又明里暗里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是为了试探还是单纯觉得有趣,无惨只要稍稍往这方面开始思考,便会觉得难以忍受。   像是宠物一样、像是玩具一般……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也不愿意去思考神代雀究竟想玩什么样的游戏。   之前发生的一切, 他不想真的当做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没有记忆的无惨,并不能被称之为“鬼舞辻无惨”,那只是个普通的人类,他的名字也只是“井上俊国”。   他强迫自己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思考,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勉强冷静下来,以合理的方式进行判断。   无惨认为,“井上俊国”从来没有在神代雀面前显露出任何异样,也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自己就是“鬼舞辻无惨”的迹象。   但即便如此,神代雀仍然没有放松警惕。   她的小心与多疑,足以让鬼舞辻无惨悚然。   在他看来,现如今在他眼前的青色彼岸花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是鬼舞辻无惨最为渴望的,乃至于追寻了上千的东西。在所有人看来都仿佛虚构般的存在——青色彼岸花。   这样的东西,被神代雀找到了。   她说是从山里的老人那里买来的,但并没有说时间。   井上俊国会默认为是最近,因为他只觉得神代雀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普通人类。   但鬼舞辻无惨并不这样想,他觉得这可能是她早就找到了的东西。   在他疯狂地、漫长地寻找着那虚无缥缈的青色彼岸花时,她正怀藏着这样的东西躺在他的怀里。   对他说,「一定能找到的。」   也对他说,「一定会找到的。」   那个时候,神代雀笑得很高兴。   她抚摸着无惨的面颊,贴着他的鬓角,说他想要的东西一定都能得到。   想起那样的笑容,无惨觉得她是在嘲笑自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无用地忙碌着,在心底里响起刺耳的讽刺。   充斥了太多信息的大脑,因被强行压抑了情绪的波动与身体的变化,忽然就变得一片空白了。   鬼舞辻无惨强行驱除着脑海中的空白,想要让大脑重新恢复思考的能力。   他告诉自己,不能露出异样,不能被她发现。   「如果被发现,一定会有很可怕的后果。」   这样的想法,已经深深地刻进了鬼舞辻无惨的灵魂。   这是他过往的经历所导致的后遗症。神代雀是喜怒不定的妖怪,谁也不知道她的来历,而现如今距离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太长久的时光……   他强迫自己停止了这方面的延展,现如今并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他唯有保持冷静,冷静地应对着现如今的状况。   无惨忽然有些后悔,他不应该在她面前打开这个“礼物”。   他曾经无比渴求的、能够让他完成进化,变成真正完美的生物的青色彼岸花,是否会对现如今的他产生作用——没有任何理论依据可以进行参考。   他只知道,现如今的自己,无论从任何方面来看,都只是个普通的人类。   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许多年前,他甚至还没有遇到那个改变他一生的医师,仍只是个疾病缠身的普通人。   单是这点,都已经足够令他难受了。更何况还加上了神代雀这个毁灭级别的大/麻烦。   “俊国?”神代雀的声音从耳旁传来,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如何回应时,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不舒服吗?”   无惨克制住了躲开的冲动,也克制住了本能般想要发抖的冲动。他告诉自己,井上俊国不会做这种事。   俊国很期待神代雀的礼物,也很渴望能在她的心底里占据一席之地。如果是井上俊国,看到这样的礼物,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无惨强迫自己进行思考。   “你连这种东西都会相信吗?”   少年平静地抬起脸来,露出苍白清隽的面容,他看着阿雀说:“一年只开两三天,而且只会在白天开花?真的会有这种东西?”   无惨压抑着自己跳动的心脏。   ——慢一点、平静一点……什么都不会被发现的。   果然,阿雀似乎完全没有发现任何异状,她的关注点全在自己居然被质疑了。   被俊国质疑的阿雀看起来有些生气,她不服气地说怎么会没有呢。   轻轻的嗤声响起,俊国随手翻开了书桌上那本《天照渡御》,漫不经心地开口,“原因呢?”   阿雀说,因为她曾经的恋人,在作为医师为她治疗的时候就曾经告诉过她,在这世上存在着一种名为青色彼岸花的植物。   “他说,如果找到那种花,我的身体也一定能够康复。”   翻书的手指停顿了一下,鬼舞辻无惨心说我并没有说过这种话。   不止没有说过这种话,甚至都没有在作为“医师”时向她提起过这种事。   他以前的确和她说过青色彼岸花的存在,但那是在神代雀也被“变成鬼”之后的事情了。   那时候的神代雀缠问他,青色彼岸花到底有什么用处。   无惨并没有为她解释。   虽然阿雀不依不挠地问了他许多次,但最后也只得到了是“能够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这样的回答。   那时候阿雀直视着他的眼睛,对他说,「你已经足够强大了。」   她的眼睛里满是专注的意味,清晰地倒映着无惨的面庞,他看到那双漂亮的金色眸子里满盛着璀璨。   「我会为你找来的。」阿雀贴着他的肩膀,「不管用什么方法。」   无惨怔愣了一瞬,只当她在讨好自己。   他总是理所当然地想着,觉得自己的所有想法都是正确的。   但阿雀很认真,她当时很认真,现在也很认真。   说好的会为他找来,就一定会为他找来——虽然现如今这种东西,似乎已经对他没什么作用了。   而且对于现在的神代雀而言,眼前的井上俊国,和鬼舞辻无惨其实并不能完全算是等同的一人。   但她觉得无所谓。小细节并不重要,无论无惨变成了什么样子,都没有关系。   她完成了自己对他的承诺,也完成了自己想要为他做些什么的愿望。   鬼舞辻无惨渴望完美的永恒,渴望永生不灭的漫长,他曾经以为只有一条路可以抵达这样的目标——那就是找到医师的手札中所记载的青色彼岸花。   但神代雀用事实告诉他,这世上的路总是有无数条的。   就算他死了,她都有办法能让他再次活过来。   虽然这些活过来的方式,鬼舞辻无惨并不能完全理解,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明白她是如何做到的。   因为在巨大的震撼与冲击之后,逐渐冷静下来的鬼舞辻无惨,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变化。   他的确已经死了。并且死掉了不止一次。   第一次死亡后的苏醒,可以用“生成”后的状态进行解释,这毕竟是神代雀亲口告诉他的事实,她并没有编造什么谎言或是玩笑来诓骗他的必要。   她那时候都不想在无惨面前装柔弱可怜了。   可第二次死亡后的苏醒,无惨却想不到合理的缘由了。   是转生吗?   很显然,并不是。   且不说“鬼”这样的生物是否能够拥有转生的资格,单按时间和年龄来算,就能够知晓其不匹配了。   如果没有算错的话,他是在一年之前变成“井上俊国”的,那是在他作为真正的“鬼”死去之后的不久。   这样的方式。   这样的现状。   无惨想起了自己已经有上千年没有再度接触过阳光,直到现如今。   他是真的,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人类。   紫藤花、阳光……都再无法再对他造成如“鬼”那时的威胁和伤害。   “你又在想什么?”   阿雀凑到了他的面前,像是要仔仔细细地看清楚他面上的神情。   她觉得,这和她想象之中的,俊国收到了礼物之后的反应并不一样。 第47章   阿雀虽然并不知道俊国在想些什么, 但她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红色的彼岸花很容易找到, 但青色彼岸花很难找。   至少以前的无惨, 就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关于它的消息。   那时候的阿雀抬起脸来看着他,看着他提起青色彼岸花时面上流露出的神情, 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对“青色彼岸花”的渴望,远胜于任何事物。就算是神代雀, 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也无法动摇青色彼岸花半分。   对于这种事,阿雀其实说不上生气。   她只是有些不满。   但越是渴望的东西, 越是无法获得,那些无论想要什么都能轻易得到的人, 往往无法理解其中的挣扎与苦求。   阿雀以前也是理解不了的, 她觉得这世上不管什么东西都有获得的方法, 倘若是再想要不过的东西, 总能想到获得的途径。   一如她一直以来的“自由”, 又如她对无惨的“爱”。   她觉得无惨也是爱她的,只不过他的爱与寻常意义上的并不相仿。   他是生来便在生与死之间挣扎的可悲,也是自幼便将一切都尽可能攥在手中的残忍。   当他在阿雀拥抱她时不将她推开, 在阿雀亲吻他时偶尔给出回应, 其实就已经让阿雀觉得, 他的确也是爱着她的。   所以阿雀一直都是善解人意的阿雀。   直到无惨表露出了某种迹象——想要将她也变成, 和其他的工具鬼一样的东西的迹象。   如果藤沼能听到她的想法,一定会告诉她这根本就不是爱情。   后世有一个词语叫作“舔狗”,用来形容那种毫无底线毫无尊严地去讨好别人的人。   对阿雀来说,底线和尊严, 其实大部分时候都是不需要存在的东西。尤其是在无惨面前。   面对无惨的阿雀,完全没有尊严可言。   那时的无惨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们的身份会进行调转,自己也会毫无尊严地面对着她。   听到她的提问,无惨下意识拉响了全身的警铃。   他的目光忽然瞥见被自己翻开的《天照渡御》中夹着的那根羽毛,仿佛遇到了救星。   像是听不懂她话中的其他意思,“俊国”说:“我在想,比起书签,它更适合当一支笔。”   在中世纪的欧洲,人们为了更加方便且美观地书写,制造出了羽毛笔这样的书写工具。   虽然在后世已经有了更加方便的钢笔,但出于艺术与美学的追求,仍有相当一部分人在使用着这样的传统书写工具。   俊国的壁柜中也收藏着几支羽毛笔,但它们的品相无一例外比不上他手里的这根羽毛。   仔细看时才发现其中仿佛深藏般的斑斓光泽,形状流畅而又完整,哪怕是以外行的眼光来看,也是上等的原材料。   阿雀安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这是她在自己身上挑了半天,找出来的自认为最漂亮的一根羽毛。   俊国问她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三月二十七。”   用很久以前的方式来算,这是阿雀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妖怪不过生日,也没有这种习惯。   但是当阿雀见到他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个人类。   一个拥有去爱他人的能力的人类。   ——*——   在神代雀离开之后,无惨才像是重新找回了活着的感觉。   他慢慢地靠在椅背上,发现自己全身的肌肉似乎都在叫嚣着紧绷后的疲惫。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明白要是神代雀还不离开的话,自己或许真的会因为身体的本能反应而暴露异状。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盒子里装着的,他渴求了无数年的青色彼岸花。   为了重现医师当年的药方,也是为了研究出他的身体发生变化的原因,无惨多年来一直没有放弃在医学和药理上的钻研。   可现如今得到了这个最想要的东西,他却忽然生出了某种奇诡的平静。   望着盒子里的标本沉默了许久,他还是将标本框拆开,指尖触碰着那青蓝色的花瓣……   并没有染色的痕迹。   这的确是鬼舞辻无惨找了许多年,却从来没有半分消息的青色彼岸花。   他觉得这过于荒诞了。   仿佛是某种无稽的笑话,明晃晃地嘲笑着他的愚蠢与无能。   神代雀轻而易举地做到了他难以想象的事,也轻而易举地找来了他毫无头绪的东西。   这并不公平。   但并没有抗议的余地。   无惨很清楚现如今的局面。他知道神代雀不同于他过去的一千年来所见到的任何东西,同时也知道,她对“鬼舞辻无惨”这一个体,似乎抱着某种用常理难以解释的感情。   她说那是爱,但无惨并不这样认为。   无惨觉得她根本不明白,身为妖怪与人类有着本性上的差别,她眼中所看到的一切,和他们并不相同。   可现如今,并不是思考这种事情的时候。   他暂且转移了神代雀的注意力,将她打发离开,可这样的方法只能躲过一时,上一次无惨也觉得自己瞒过了她,但最终他才知道——   那从一开始,就是神代雀的“宽容”与“施舍”。   她甚至劳心费力地为他营造出了那样的环境,配合着他的表演,她生来便是卓越的演出家,只要不自己暴露,谁也看不出那样的伪装。   无惨必须想出能够应对她的策略。   他想起了他们的初遇,想起她曾经说过她坠落在那个院落中,名为产屋敷家的宅邸里,那是无惨最初诞生的地方。   那时候,他还没有抛弃为人的资格。   那时候,是他和神代雀的初次相见。   他努力地思考着,真的从里面想到了些什么。   为什么她会以那样弱小的模样,坠落在产屋敷家的宅邸中?   为什么她又会以麻雀般的外表,屈居于那个仄逼的鸟笼中?   这并不符合神代雀一贯以来的作风。   比起鸟雀的形态,她显然更加喜欢以人类的模样出现,而且比起作为真正的宠物,她更想当的分明是“恋人”。   她希望鬼舞辻无惨的视线能够落在她的身上,想要长长久久地同他在一起。   而以“麻雀”的身份,并不能达成这样的目的。   无惨似乎摸到了某些东西的边缘——他觉得自己大概能想出其中的异样究竟是出于什么缘由。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神代雀因为某些原因导致了虚弱,所以无法使用力量,甚至不足以变成人类的模样。   无惨做出了这样的猜测。   那么新的问题正在询问他,是什么样的存在,才能让神代雀变得那么狼狈?   鬼舞辻无惨所诞生的平安时代,是一个瑰丽而又风雅的时代。那时的贵族们时常夜里外出,夜访将在黎明到来之前结束,那是京中常颂的风流。   但有一句话说得很有道理,夜路走得多了,总会遇到鬼。   哪怕是常年待在宅邸中无法外出的无惨,也时常听闻京中的异事。   他只是不相信而已。   不相信这世上真的存在鬼怪,也不相信神明真的会聆听来自人的声音。   所以相对应的,对于那些被众人所憧憬吹捧的阴阳师们,无惨也只觉得他们不过是故弄玄虚。   在他曾经听闻过的阴阳师中,有那么一个特别的存在。他的名字是安倍晴明。   传闻安倍晴明在整个平安京中散布了无数的式神,甚至在各个河流中也养了被他收服的妖怪。   如果那样的过往是真实存在的,如果安倍晴明并非是故弄玄虚之人,那么或许……他会和神代雀有什么联系。   这只是个推测。并没有什么证据的支持,只是依靠着自己的想法进行推猜。   但是能让人越想越真。   于是无惨也想起了他的“母亲”今天送给他的新书,那本据说是安倍晴明所著的《天照渡御》——他翻开了那本书。   ——*——   名为“入内雀”的妖怪,是残忍而又狡猾的妖物。   它们以人类内脏为食,以人类躯体为衣,时常藏于人类之中,与寻常人别无二致。   当俊国将书上所描绘的“入内雀”与现实中他所了解的神代雀开始联系起来后,越是了解,越发心惊胆战。   对于此世的人类而言,属于彼世的妖物,本不该继续留存至今。   可神代雀用了他难以想象的方法,从久远的过去活到了如今。   这并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信息,直到他从那本书上看到了另一些内容。   平安时代的阴阳师,常以“名”来驱使妖怪。   在掌控了其“名”与“形”之后,便能够最大程度地将妖怪收为己用。   这是无惨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说法。   他觉得这似乎,存在着某种可以尝试的机会。   比起什么都不做,等待着神代雀再次认出他来,又一次死在她的手中——或许迎来真正的死亡。   鬼舞辻无惨想要活下去。   很久以前他身为人类,在母亲腹中便一度失去心跳,而在出生时便没有脉搏,但即便如此,他仍挣扎着活了下来。   为了生存,人有时候会爆发出无穷的潜力。   哪怕他自己也清楚,这本书出现得——似乎有些过于及时了。   就像是冥冥之中在遵循着某个早就已经被规划好的轨迹,在合适的时间点出现在合适的地方。被合适的人,也就是无惨看到。   但现如今的鬼舞辻无惨,根本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哪怕抛在他面前的只是一根稻草,甚至这根稻草百分之九十九就是想要让他沉下去的人抛过来的……   除了接受以外,鬼舞辻无惨根本没有其他的选择。   更何况,如果这真的是那百分之一的巧合,那么鬼舞辻无惨,便是真的有可能借此翻身了。 第48章   巧合是存在的。   这世上总会有那么些巧合, 能够把原本毫无关联的东西牵扯到一起。   可若是从另一角度来说, 一切又都是早就注定。   阿雀第一次见到无惨的时候, 落入她视线内的红梅色眸子,是她平生所见最瑰丽的色彩。   那一瞬间她觉得整个世界都陷下去了, 只有他仍站在她的面前。阿雀将这称之为命中注定。   她觉得,她和无惨的相遇, 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   但阿雀并没有想到,他们会走到这一步。   就好像无论重来多少遍也无法挽回, 一切因由聚集在一起,结出来的果却谁也无法入口。   鬼舞辻无惨无法接受自己要屈居人下这一事实, 更无法接受自己要屈居于将自己“杀死”了两次的神代雀之下。   所以一旦抓到一丝一毫有可能翻身的线头, 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拽在手中。   哪怕这样的线, 根本不足以支撑起他的重量来。   阿雀觉得这有些不可理喻。   “生命是很宝贵的东西, 所以无论在什么时候, 都应当更加珍惜才对。”   她在魇梦面前发表自己的看法,得到的回应是噙着笑意的眼神,那样的眼神近乎迷蒙。   魇梦声音轻柔, “您说得很对。”   阿雀也觉得自己很对, 但两个不同的看法摆在一起, 如果其中一个是对的, 那么另一个肯定是错的。   也就是说,她的前男友是错的。   ——就这样维持下去不好吗?   ——就当作什么都没能想起来,继续像以前那样不好吗?   人不可能时时都顺心如意,毕竟这世上有太多的不如意。倘若人人都不愿接受现实, 不愿让自己顺应时代的改变,又怎么可能会发展出我们现如今的世界来?   她站在河边思考了许久,魇梦也安安静静地跟在她身后,直到远处的天空泛起白色的线,仿佛撕裂般撑起太阳。   见不得光的“鬼”,躲去了没有光的角落。   阿雀有些出神,她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也曾和无惨一起站在河边,安静持续了很久很久。   那是一天夜里,白天她便一直在吵着出门,神代家的佣人们都在拦她,说她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外出。   然后无惨来了,分明是来解围的,但佣人们却都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退至一边不敢吭声。   只有阿雀没有察觉到异样,她跑过去拉他的手,向他告状说佣人们都在针对她。   「我想要出去,她们就说不可以。我想要找你,她们又说找不到。可是我待在房间里,也没有人和我玩……」   阿雀说得可怜巴巴,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而实际上所有“佣人”都知道,无惨一直都在纵容着神代雀的胡来。   所以哪怕明知道阿雀正在睁眼说瞎话,无惨还是配合了她的表演,对她说那就把佣人都换掉吧。   “换掉”其实就是丢弃,没有用的鬼,并没有被留下来的价值。   当有佣人痛哭着求她原谅,希望继续留下来时,阿雀忽然想起自己并非是恶毒人设。   出身贵族的姬君,天真不知世事,往往该是人美心也善。   所以阿雀又拉了拉无惨的衣袖,小声地问他可不可以不要换掉她们。   闻言无惨挑了挑眉,重复了她的话,「她们都在针对你。」   「但是她们很可怜。」   在鬼舞辻无惨的命令下,伪装成“佣人”的鬼们,实在是再可怜不过了。   无惨以为神代雀真的没有察觉自己变成了鬼,也没有察觉宅邸中的佣人全被他换成了鬼。他只是觉得闲来无事,就像以前养麻雀一样随意养着。   这是他难得的耐心和兴致。   「人的生命很珍贵,」阿雀那时候对无惨说,「她说,如果被赶走的话,一定会活不下去的。」   她牵着无惨的衣袖,仰着脸注视着他,脸上的神情很认真。   无惨也在看她,但他的眼底藏着深深的赭色,眼神晦暗不明。   他说好。   阿雀高兴起来,踮起脚去亲他,从下巴到嘴角,然后贴上了他的嘴唇。   亲完之后,她还是想出去。   “我想出去透气。”   说话时她又好像有点犹豫,似乎怕惹他不高兴,于是连语气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意味,这根本不是商量,是单方面的哀求。   无惨最后还是同意了。   他们一起走到了河边,江户时代的夜晚大部分地方都是一片漆黑,安全起见极少有人会在夜晚出门。   但无惨用不安全这样的理由想要拒绝她的请求时,阿雀说,「我会一直牵着你的衣袖。只要跟在你身边,就不会不安全了吧?」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说法其实并没有问题,因为就当时而言,鬼舞辻无惨就是危险中的危险。   在他面前,那些强盗或是品行不端的浪人,也都算不了什么。   在河边散步的时候,无惨看到阿雀的脸上一直挂着笑。   「很高兴?」   阿雀重重地点头,说自己一定会好好珍惜。   「珍惜什么?」   「珍惜你愿意陪我一起出来的每一刻,白天很忙吧,可是晚上还要陪我。」   阿雀抱着他的腰,将脑袋埋在他的颈窝。   或许是过了好一会儿,无惨将手放在了她的背上,难得的安静在他们之间蔓延,阿雀觉得连时间都变得缓慢起来了。   但过去的事情,哪怕想起再多,也都已经过去了。   现如今的鬼舞辻无惨并不会用那样的语气同她说话,也不会再回应她的拥抱。   他只会用警惕而又厌恶的眼神看向她,那样的眼神中还夹杂着谨慎与惧意。   鬼舞辻无惨总在害怕着,这世上有太多令他害怕的东西,但阿雀觉得,那些东西里,不应当有她的存在。   她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让他心生恨意或是厌恶。   阿雀只是觉得,这样的选择才是更好的。   人类的生命很短暂,鬼的生命却很漫长,可再漫长的生命也会迎来终结——鬼舞辻无惨还不想迎来终结。   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阿雀总在注视着无惨,她总在他面前说着那些仿佛毫无意义的话,但只有阿雀自己知道,那些毫无意义的吵闹,都是为了遮掩其他的声音。   是为了遮掩从无惨本身发出来的声音,那些不甘的、仿佛时时刻刻都在预兆着终结的声音。   她忽然又想,或许真的有可能,是她自己做错了什么。   ——*——   人类区别于其他的生物,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反思自我。   自己反驳自己,需要极大的勇气,强迫着压下自己的自尊心,让自己摆到极低的位置上接受自己的批评。   这是阿雀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   但是在遇到无惨之前,她也有很多事情没有做过。   哪怕是和那些被尊为鬼王的朋友们一起玩,阿雀也从来不会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任何问题。   她只是觉得,人类似乎有些过分脆弱了。   只要稍稍用力就会被毁掉,且不说外力,甚至连言语都会摧毁其心智。   这对阿雀来说是不可能的事。   但对她的前男友,那个自尊到了近乎自负的地步的鬼舞辻无惨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能够将他彻底摧毁的东西。   阿雀甚至能够想象,只要她现在跑到他面前去说一句话,叫出他的名字,他都会浑身发抖、脸色苍白到毫无血色。   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也无法完美地将自己的想法隐藏。   属于妖怪的天性,本能的敏锐远超常人。在俊国看着她送的“青色彼岸花”陷入安静的思考时,阿雀就已经看出来了。   虽然只是很细微的、还被它的主人强行压抑着,但阿雀仍然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正在发抖。   那样稚嫩而尚且幼小的身躯,像是见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一般,轻轻地颤抖着像是下一秒就要坠落万丈深渊。   阿雀不由得心生怜悯,却又忍不住想要同他搭话。   她想要安慰他,告诉他没有害怕的必要,神代雀并非是他的敌人——虽然在他的心目中,这一印象已经深入骨髓。   神代雀很危险,这是事实。   神代雀杀过他两次,这也是事实。   更重要的是,她每次动手的时候,都没有犹豫。   虽然她总在说自己有多么的喜欢他,自己又有多么的爱他,但她做出来的那些疯狂而又冷酷的举止,却让鬼舞辻无惨半句都无法相信她。   他觉得神代雀在说谎,她是天生的表演者,嘴里没有半句真话。   如果阿雀知道了他的想法,一定又会很委屈地拉着他的手,说他实在是太残忍了。   用这样的心思来揣度一个爱他的妖怪,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可阿雀不知道,她只是觉得,是因为自己之前做得有些过了,所以才让他产生了自己很可怕并且并不爱他,这样的错觉。   她想要改变自己在无惨心目中的印象,于是左思右想,想到可以送他礼物。   在山上一个叫三郎的老人那里,她向对方求情求了许久,打了好多感情牌,还拿出了自己“体弱多病但是很想要青色彼岸花”的恋人这种话题来增加机会。   老人似乎是被她所打动,所以最后还是把花买给了她。   住在山上的老人,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他会问阿雀是否一个人过来,又会告诉她不要在夜里走山路。   「为什么呢?」   「因为……」老人沉了沉嗓音,对她说,「夜里会有其他的东西出来。」   名为“鬼”的,以人类为食的生物,在长达上千的时光中,早就被许多普通人所知晓了。 第49章   阿雀告诉老人, 家仆其实同她一起来了, 只不过她吩咐他在山脚下的镇子里等她。   「所以不用为我担心。」   老人不再多说了, 他把阿雀要的青色彼岸花装好之后,告诉她这种植物的生长条件极为严苛, 一不小心就很有可能死掉。   阿雀很专注地听着,老人的目光也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慈祥。   然后他便听到阿雀说, 「我的恋人,也是像花一样脆弱的人。」   但她提起那个人的时候, 流露出来的神情却并非哀伤。   她说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短暂,这样的道理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但是那些美丽的、转瞬即逝的东西, 往往也会被找到能够长久地留存下来的方法。   生命是很脆弱的存在, 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 但总有那么些方式, 可以将那些脆弱的生命以另一种形式留存。   阿雀其实潜意识里想到了藤沼曾经教过她的方法, “神明附体”那样的方法。   她正是利用那样的方式,将自身的一部分“神性”分给了无惨,而后让他得以重新以人类的形态回归于世。   阿雀本以为他会高兴。   鬼舞辻无惨大抵是渴望再度见到阳光的, 因为阿雀曾不止一次见到他站在那些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出, 沉默而又出神地看着洒落在地上的阳光。   那样的光彩, 是作为“鬼”鬼舞辻无惨, 再也无法承受住的,近乎毒/药般的光。   阳光会破坏“鬼”的细胞,让鬼的身躯开始分崩离析,阿雀并不知道那样的感觉究竟如何, 但她知道天羽羽斩砍在身上的感觉如何。   那是灼热的、仿佛全身都要融化一般痛苦。   阳光落在“鬼”的身上,“鬼”的感觉大抵也是如此吧。   可再次见到阳光的无惨并不高兴,他甚至来不及关注这样的变化,因为阿雀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思。   只可惜不是阿雀想要的那种“占据”。   她的确希望无惨能长长久久地注视着她,满心满眼都是她的身影,她想看到那双红梅色的眼眸倒映出她的面庞——她也用那样柔和而又专注的眼神注视着他。   “相爱”的意思是两个人互相爱着对方。   可相比于爱,无惨对阿雀怀抱的心思,更多的还是恨。   她觉得这并不有趣,于是想做些什么让他高兴起来,可以前的经验告诉她,单方面的付出,最后会收获到什么东西,根本无法预料。   很久以前她其实觉得无论什么形式都可以,只要能和无惨在一起就可以了。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告诉她,无法互相理解的话,最后还是会以悲剧收场。   阿雀并不喜欢悲剧,她自身也从来不是悲剧。   一直以来她都很强大,以前的朋友们也说她总是很快乐,并且一定能够一直快乐下去。   「因为你没有心。」   没有心的妖怪,是不会感到悲伤的。   神明之所以会变得痛苦、变得脆弱,正是因为受到了人类的影响,学会了人类的感情。   所以夜卜变成了夜斗,变得更加弱小、更加可悲……   这是藤沼的说法。   藤沼是作为人类出生的,但他并不喜欢人类,愚昧地供奉憧憬着神的人类,给他的计划带来了很多麻烦。   他觉得那些麻烦都是没有必要的——是人类制造出了这些麻烦。   彼时阿雀还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她只是不在意。无论是人类还是神明,都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变化存在于任何生物的身上。   只不过阿雀所做的、在她看来是为了无惨好的一切,并不会被他发自内心地接受。   他只会竭尽所能寻找着摆脱她的方法,将自己从这种荒诞而又惊悚的现实中解脱。   鬼舞辻无惨不该这样活着,他明明应该是自傲得几乎自负,永远都不需要伏跪在任何人的足下。   阿雀向老人描述出来的她的“恋人”,身体孱弱,常年缠绵病榻,可是一直都有着想要成为医师的梦想,最执着的是以前有名医师留下的手札,那里面记载着一味名为“青色彼岸花”的药材。   「他一直都很想要这个,所以我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把这样的东西找来送给他。」   阿雀的穿着打扮并不像镇子上的女孩子,也不像是住在山里的。她头上插着漂亮的发簪,衣服的款式和图案,让老人一眼就明白了她的来历。   ——恐怕是从京都大阪那边来的吧。   或许是商贾出生,又或者是武家的女儿。能够为了自己的恋人如此努力,老人不由得心生了感慨。   由于青色彼岸花的种植方式实在有太多讲究,再加上阿雀说起自己的恋人便完全停不下来,老人也没能打断她,因为她说自己早就告诉过家仆,如果天黑之后她还没有下去,就让他上来找她。   所以不知不觉间,林中的小屋里逐渐昏暗下来。   眼见暮色西沉,老人点起了蜡烛,又拿出了老旧的香炉,里面燃着的是干燥处理过的紫藤花。   老人告诉她,「吃人的鬼害怕紫藤花的气息。」   阿雀点点头,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但实际上她是知道的,紫藤花只能用来对付低级的工具鬼。   对于鬼王鬼舞辻无惨而言,甚至对于十二鬼月而言,都不能造成太大的威胁。   主要还是剂量的问题。这样的熏香,只能起到表面的伤害——而对于他们的恢复能力而言,那样的伤害与恢复能力毫无可比性。   所以当魇梦过来找阿雀的时候,他也只是在门口躲了躲脚步,便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在外面的时候,尤其是在人前的时候,魇梦称阿雀为,「小姐。」   老人望向魇梦的目光,似乎带着几分犹疑。像是有某些直觉在提醒着他什么东西,可又想不出具体是什么。   ——这个年轻人似乎有些奇怪。   但这和他并没有太大的关联。   在这里当了许多年守林人的三郎,很清楚比起镇上,当然还是山上会更加危险。   他并没有一定要留下阿雀的理由。   且不说她带了仆从,虽然那个年轻人看起来也并不强壮,不像是能够与“鬼”搏斗的人。可是见到他的时候,他觉得对方并不简单。   这是他过往的多年人生经验中总结出来的道理——不能光凭外边来判断。   好在阿雀和魇梦都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不然作为“鬼”和“鬼王”的魇梦和阿雀,当场就能证明他的人生经验并没有出错。   而在他们准备下山的时候,刚出屋门,便看到上山的路上,站着一个穿着深绿色市松羽织,背着大筐的少年。   那个少年,也有着一双红色的眸子。   「炭治郎!」   在阿雀他们身后响起的是老人的声音,他显然认识这名少年。   这是住在山上的卖炭人灶门家的长子,灶门炭治郎。   炭治郎作为长子,在父亲过世之后便承担起了照顾家人们的责任,每到了寒冷的时候便会背着大大的背筐从山上下来,筐里装着的是满满的木炭。   有时候雪不怎么大,路也比较好走,炭治郎会带着弟弟妹妹们下来,他们一家有很多个孩子。   作为长子的炭治郎,是个很温柔、很会照顾别人的孩子。   所以在面对老人邀请他在自己的守林人屋子里住一晚时,他下意识的反应便是不能给他添麻烦。   ——尤其……三郎爷爷家里,似乎来了客人。   炭治郎的目光落在少女和那个站在她身边的年轻人身上。   ——他们,是什么人呢?   鼻子下意识地嗅着,这是炭治郎全身上下最敏锐的感知,他甚至能够闻到人心的味道。   而传入他鼻腔之中的味道,似乎有那么些奇怪。   就好像混杂了许多味道在里面,有他以前也闻到过的,能够判断出来究竟是什么的,也有似乎从来没有闻到过的,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让人觉得……是什么好闻的味道的。   他闻到了……与血腥和死亡同质的味道。   而那样的味道……更多的,其实是来自那个看起来毫无异常的少女。   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对上了,阿雀看到了炭治郎瞪大的眼睛。   她觉得,这个少年大概是察觉了什么。   其实阿雀并不觉得人类能够察觉到她的不同,但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例外。曾经的继国缘一,作为天生的斑纹剑士,甚至曾将鬼舞辻无惨都逼入绝境。   在他之前和在他之后,都从来没有任何人类做到过这样的事情。   于是阿雀觉得,或许这个人类,也就是她眼前所见到的这个少年,也有着某种出人意料的特性。   她看到了他耳边垂挂着的耳饰,那是极为特殊的、甚至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起码在这些年来,阿雀就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这样图案的装饰品。   她看到的是无惨的记忆,在他的记忆里是有这样的东西存在的,而这样的东西的主人,并不姓灶门。   它的主人,正是继国缘一。   是曾经创造出了呼吸法的剑士,也是给无惨留下了长达千年阴影的剑士。   阿雀见到了很不得了的人。 第50章   住在山上的灶门家, 世世代代都以烧炭为生。炭治郎耳下的花札耳饰, 也是从先祖那里一代代传承下来的。   阿雀走到了他的面前, 在见到炭治郎睁大眼睛时她便把自己身上的气息隐藏起来了——虽然这么做似乎有些迟,但总归能起到些作用。   善良的人会尽可能地避免往不好的方面设想, 尤其是在面对其他人的时候,而炭治郎仿佛生来便拥有这样的美德。   所以当阿雀停在他的面前, 而之前他所闻到的那股奇怪的、像是血腥又像是死亡般的味道却消失之后——他甚至觉得那是自己的错觉。   没有谁不会出错,再怎么可靠的能力也有可能出现误差。   他怔愣地看着阿雀, 她伸出手来,将他耳下的花札耳饰托在手掌中。   就着月色的光华, 阿雀轻轻地靠过来, 眉眼间笼着薄雪一样的光, 她的眸子紧紧地贴着耳饰, 而后抬起眼睛。   「太阳的花纹呢。」   她轻声赞叹, 「真是特别的耳饰。」   对于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而言,这样的举动显然有些过分亲近了,炭治郎不太适应地往后退了退, 神色间有些羞赧。   阿雀歪着脑袋看他, 像是要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与众不同来。   令她有些失望的是, 除了刚开始时他的神色有些出乎意料, 之后都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反应了。   可阿雀从山中回来之后,还是会忍不住想起那个姓灶门的少年——更多的是想起他耳下挂着的花札耳饰。   那仿佛在预兆或是告知她什么东西。   在这个极为特别的时间点,她觉得,那个卖炭的少年, 很有可能和她前男友原本的“命运”有关。   在好几年前阿雀的感知中,她隐约察觉到了死亡的阴影逐渐攀爬上她前男友的身躯,要把他拉入他最抗拒的地狱。   而那样的结果,很有可能便和那个戴着花札耳饰的少年有关。   这是阿雀的猜测。   在收回随意发散的思绪之后,她按照惯例抵达了井上家的宅邸。   远远地望见俊国站在外廊下,被庭院中树木的枝叶切割之后的细碎阳光垂坠在他的身上,他的皮肤折射出近乎苍白的光彩。   黑发的少年微微抬起脸,他的视线似乎正在望着树枝上的某个点,不知道正在注视着什么。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安静而又疏离的气息。   阿雀的脚步顿了顿,忽然有种无法靠近的感觉。   ——或许对于他而言,没有神代雀靠近的地方,反而能享受到真正的自由和快乐。   这样的想法,只在脑海中停留了一瞬间。   “我听说晒太阳最好是在十点左右。”   阿雀走到他的身后,试图从他的角度看去,从树枝的缝隙中泄露出来的只有阳光。   于是她想起了自己在拜访那位守林老人时遇到的少年,他耳下所垂挂着的耳饰,也是太阳的图案。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俊国。   “我还听他说,这世上存在着夜晚会出来食人的恶鬼,它们都害怕紫藤花的味道。而除了紫藤花,还存在着更加令它们恐惧的东西。”   阿雀说到这里,顿了顿,她看着俊国的神色,他的神色似乎很平静,只是在注视着阿雀,等待着她的后话。   但阿雀眸中的神色微微变了变——她察觉到了他的呼吸。   呼吸,有一瞬间没能被控制好,变得凌乱而又急促。   但即便如此,也是很了不起的表现了。阿雀忽然觉得很欣慰,为她前男友的进步。   比起之前那种全身都是破绽,完全不需要仔细琢磨就能察觉到异样的伪装而言,现如今他的表现,已经成熟了太多。   果然还是现实的毒打能够使人成长。   俊国问她,“什么东西?”   “日轮刀、呼吸法,掌握着能够斩杀鬼的能力的猎鬼人,他们被称之为「鬼杀队」。”   阿雀倾着脑袋问他,“俊国对这个感兴趣吗?”   听到这话的少年沉了沉眸子,他说只是觉得有些好奇。   “我认识鬼杀队的人哦,”阿雀忽然对他说,“能够使用呼吸法的剑士,我曾经从他们的口中听说过,呼吸法的初始,是日之呼吸。”   阿雀面不改色地说:“日之呼吸的剑士,他的名字已经被忘记了,但鬼杀队的人告诉我,在他们现如今锻造武器的村庄里,有着以初始呼吸的剑士为原型制造出来的人偶。”   他的耳下有着独特的、太阳花纹的花札耳饰。   “俊国”必须保持平静。   但无惨很难摆脱来自继国缘一的阴影和恐惧,他因为与继国缘一的一战,被留下的伤口灼烧了足有四百多年。   那是漫长而又煎熬的岁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的脆弱与失败。   但阿雀抬起手在他面前挥了挥,问他想不想要那样的耳饰。   从黑死牟的记忆中,无论是无惨还是阿雀都读到过他年幼时的,有关于继国缘一的记忆。   在继国缘一尚且年幼的时候,他似乎只是个可怜的、聋哑而又呆傻的小孩子。   他们的母亲,继国家主的妻子怜惜幼子,所以向太阳的神明祈祷,请求祂庇佑她的孩子,然后为他制作了花札耳饰的护身符。   读取到这种记忆的阿雀似乎也被那样的慈爱所打动,于是也想要制作类似的护身符。   虽然她的前男友,早就已经不再是小朋友,并且从来都不觉得自己需要所谓神明的庇佑。   但阿雀很想体验这种慈祥的爱意。   于是在“俊国”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阿雀就为他制作好了类似的花札耳饰。   区别在于图案。阿雀为他挑选的,是青色彼岸花的图案。   在看到阿雀从外衣的口袋里拿出这份礼物的时候,俊国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紧张。   分明他并没有在神代雀面前表露出任何他想要青色彼岸花的意图,在她送来植物标本之后也没有露出任何惊喜的迹象——可她还是在将话题往这方面拉扯。   种种举止让无惨不得不开始怀疑,怀疑神代雀又是早就知晓了一切,只不过顺着他的表演,和他一起把这场荒谬又可怜的戏剧表演下去。   只是这样的现实,未免太过残酷了些——单对于鬼舞辻无惨而言。   对于阿雀来说,这样的过家家游戏反而有种温馨感。   她问俊国喜不喜欢这样的礼物。   “你觉得我喜欢吗?”   “我不知道你的想法,”阿雀注视着他,“所以才要问你喜不喜欢,如果不喜欢可以告诉我。”   她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情都极为专注,一时间让无惨甚至有些恍惚,绷紧了太长时间的神经,在某个瞬间甚至有种要绷断的感觉。   神代雀以前有很多话对他说,但无惨并不想回答她,也不想和她谈论自己的想法。   他觉得没有必要。   但阿雀觉得很有必要,因为——   “就算你说了我也不会改。”   她对俊国说,“你得学会成长,生活给了你什么礼物,就算不喜欢也得接受。”   无惨:“……”   “但你并不能代表生活。”   听到这话的阿雀挑了挑眉,然后说她这是在传授自己的人生经验。   “我的恋人,就是因为接受不了现实的变化,难以融入到这样的变化之中,所以才会活不下去的。”   分明该是悲伤的话题,可神代雀说话时,眉眼间却看不出半分悲伤的意味。   无惨只觉得她满脸写着“嚣张”。   并且这样的嚣张,全都是因为有足够支撑起来的资本。   如果暗示到这种地步还听不出来,那么未免也太过愚钝了些——更何况阿雀才觉得他有长进,毕竟也是经历过好几次类似的情况了。   但此时此刻,无惨觉得并不是适合撕破脸的时候。   他们站在树下静静地对视着,过了好一会儿,先开口的人是阿雀。   “羽毛笔做好了吗?”   她的话题总是跳得很快,记忆中说话时的语气也是如此,轻快的、活泼的……   无惨觉得她安静了许多。   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察觉,但的确不再像以前那样轻松又快乐,就好像也是有了什么心事一样。   这样的想法一出来,无惨自己反而先被吓了一跳,他觉得这有些荒唐。   或许又是在演戏而已,神代雀最擅长的就是表演。   她总能表现出自己最想表现出来的一面,但这究竟是真是假,恐怕也只有她自己才能知道了。   “已经做好了。”   无惨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说,“送给你吧,就当是回礼了。”   阿雀觉得他有些过于省事了,并且还很抠门。   明明以前还是会送她一些其他的礼物,虽然那样的礼物,也不是阿雀一定需要的东西。   但不可置否的是,阿雀喜欢有东西被放在她手里的感觉——无论那东西本身是什么。   她喜欢那样的动作,喜欢那些举动背后所蕴含的意味。   阿雀的手背碰了碰俊国的手背,她的指尖触碰着他的骨节,而后握住了他的手。   她忽然唤他,“无惨。”   「你在看什么?」   很多年前神代家的宅邸中,阿雀也曾和他一起注视着庭院中的古树,他们的视线一起落在那些交杂缠绕着的树枝上。   她少有安静下来的时候,而安静下来的时候都在看着那棵树。   所以前来为她诊治的无惨,在某一天随口问她在看什么。   「我在看我的过去。」   阿雀说,「也在看我的未来。」   她的目光幽远而又漫长,仿佛能穿过皮肉,看到灵魂。   鬼舞辻无惨没有美丽的灵魂,他的灵魂正如他过去的上千年一样。   那是狼狈的、悲惨的、残忍的集合。 第51章   想要驯服一个残忍的人, 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比他更加残忍。   只有这样才能震慑住对方, 也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的存在强硬地塞进他的生命中。   阿雀用实际行动验证了这一理论的正确性, 但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样的方法, 并不适用于谈恋爱。   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她没有太多恋爱的经验,身边也没有真正靠谱的可以咨询的人, 所以间接导致了她对这个世界的理解的扭曲性。   对于爱情的了解,在阿雀这里担任启蒙老师的其实是藤沼。   但藤沼并不是普通人, 对爱的理解也不同寻常,更何况失去了自己的恋人之后, 他便一开始憎恨起世间的一切来。   他说爱是改变, 所以阿雀理所应当地觉得, 那是对于对方而言的。   她自认为掌握了最巧妙的方法, 但她没有想到, 真正的爱,绝对不会是强迫对方做出改变。   正因如此,在她给无惨留下的印象中, 除了吵闹和虚伪, 就只剩下残忍与冷酷。   “井上俊国”能够猜想到的是——神代雀其实早就知道了。   这样的想法横贯在俊国的脑海中, 从他的思绪间裂出巨大的沟壑, 一方面他想要尽可能地保持着理智,可另一方面却本能地想要逃走。   在很久以前,在上千年的过去,鬼舞辻无惨都一直在逃避着自己无法面对的现实。   所以他不愿回顾自己身为人类时的过往, 死亡的阴影时时刻刻笼罩在他的身上。   所以他也从不刻意回忆继国缘一,因为那是他无法面对的强大敌人。   但他却克制不住地想起神代雀,想起她以前的模样,也想起她现在的模样。   神代雀安静下来的时候,眸子里像是在闪烁着静谧的、星辰般的微光。   但无惨却觉得,这比曾经被他恐惧了上千年的、能够让鬼的细胞分崩离析的阳光还要可怕。   阿雀握住了他的手,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她把自己的手指插/进他的指缝中,交握后脸上流露出高兴的神采。   她的眼皮抬起来,金色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他,她问,“你在想什么?”   脑海中浮现出来的记忆,是属于过去的他们的记忆。   “你。”   无惨是这样告诉她的,“我在想你。”   那一瞬间他的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   他的确时时刻刻都在想着神代雀,想着如何从她手中夺回一切,也想着要用怎样的方式将自己所承受的一切付诸在她的身上。   但这样的想法,并不能化为现实。   神代雀以前就很强大,现如今她仍然很强大。并且虽然她对藤沼说恋爱会降低智商,但事实上,阿雀一直都很冷静。   冷静得近乎可怕。   所以她在这时候还能毫无异色地直面无惨,也能理所当然地询问他,“想我什么呢?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吗?我说过的吧,你一定能够得到的,你最想要的青色彼岸花。”   ——哪怕已经太迟了,迟到毫无用处。   对于现在的鬼舞辻无惨而言,这样的礼物已经失去了它原本可以带来的作用。   比起变成只在想象中产生的“完美生物”,鬼舞辻无惨觉得,神代雀看起来更像完美的生物。   在古久的过去,人们往往分不清楚神明和妖怪,于是理所当然地将伤害人类的生物称之为“妖魔”,而将愿意怜悯人类的生物称之为“神明”。   可从本质上而言,有的妖怪甚至比神明更加强大。   它们的强大在于它们的残忍,更在于它们自身的存在性。   妖怪从不会因为被人类遗忘、淡出人类的视野而变得弱小。这是神明才会有的弱点。   妖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强大。   但无惨并不知道这些,他认识这一切的途径太过狭隘,所以也不会知道,哪怕在千年之前是正确的方法,在一千年后也会发生变化。   安倍晴明的确是世间罕见的大阴阳师,甚至有着未卜先知的能力,但他同时也是个善良的人。   善良的人,总是在相信着事情会往好的一面发展。   安倍晴明觉得,哪怕是掌握了妖怪的“形”和“名”之后,也不能将妖怪当作工具来驱使,式神是阴阳师重要的同伴,哪怕它们其中的一部分,在成为式神之前一直都在做着与人性相违背的事情。   但无惨并不认同他的想法,倘若他有了能够掌控如此强大式神的力量,必定会生出一些其他的念头。   正如他在多年以前获得了超乎常人的身躯之后,在这一千年来所做的事情。   “已经不需要了。”   鬼舞辻无惨默认了她的称呼,事到如今再欲盖弥彰也没有意义,更何况,“我已经不需要青色彼岸花了。”   “怎么会呢,”阿雀握着他的手轻轻地说,“只要我给你足够的血,让你重新作为「鬼」复苏,你仍然能够像以前那样……你依然是鬼之王。”   她说得坦然而又理所应当。   但无惨觉得这很讽刺。要依靠她来给予的一切,会让他无时无刻都觉得如鲠在喉。   更何况鬼舞辻无惨自己也捉摸不透神代雀的心思,她可以给他想要的,也可以随时把那一切收回来。   ——鬼舞辻无惨,并不信任神代雀。   他谁都不信,只相信自己。   “鬼王又怎样。”   除非神代雀愿意成为他的式神,真真正正地回到他的掌控之中。   无惨说:“「名」和「形」,对妖怪来说有多重要?”   阿雀明白了他的意思,本就是她让魇梦想办法送到井上夫人手中的东西,里面有什么内容,也都是她自己先看过了的。   鬼舞辻无惨并不是想效仿安倍晴明,成为像他一样伟大的阴阳师,他只是想——让神代雀变成他的东西。   变成真正可以被他掌控着,任他摆布的东西。那份强大的力量被他所掌控,他会成为比之前的自己——那个身为鬼王的自己更加强大的存在。   只有这样,他才会真正放下心来,也只有这样,他才愿意再次面对神代雀。   他仍想要俯视一切。   “很重要,很重要。”   阿雀告诉他,“等同于把自己的生命都交付出去那样的重要。”   而这正是鬼舞辻无惨想要的。   如果他直接问阿雀,愿不愿意将她的生命交付给他,那么阿雀肯定会说我愿意。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她是爱着鬼舞辻无惨的。   但那样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就只有她本人才会知晓。   她似乎正在等待着无惨提出这样的要求来,眼中的神色却近乎雀跃。这令无惨本能地生出了犹豫。   在他看来,神代雀并不是会真的将自己的一切交付给别人的妖怪。她总会给自己留后路,无论是面对什么。   细碎的金色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坠落,落在神代雀的脸上,也落在“井上俊国”的脸上。   是神代雀先开口了,她忽然问,“你想要我的命吗?”   井上俊国不想,但鬼舞辻无惨肯定想。在听到这样的问题之后他的沉默,也再一次提醒着阿雀,现如今站在她面前的,的确是鬼舞辻无惨。   所以她帮他回答了,“你想要的。”   被她握住的手似乎在发抖,或许是想起了以前的愤怒,又或许只是本能的恐惧。   但毫无疑问,时至如今鬼舞辻无惨依旧无法平静地面对神代雀。   面对这样的情况,神代雀不怒反笑,“你总是学不会接受。”   以前作为人类的时候,他无法接受二十岁来临前命中注定的死亡,后来变成了鬼,依旧无法接受帮他做出改变的神代雀。   哪怕现如今的他,其实已经用另一种形式再度恢复了人类的身躯。   可从本质上而言,阿雀也是一样的。   多年以前她无法接受自己要被天剿灭的事实,所以费尽心思逃脱。多年以后她也无法接受自己被恋人恐惧的事实,所以想方设法改变。   正因为他们太过相似,所以才无法共存。   于是阿雀想要让他做出改变,无论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只要能够继续在一起就可以了。   但鬼舞辻无惨并不愿意接受,甚至在明知道拒绝的后果之后仍然如此。   阿雀不明白,“我比死亡还要可怕吗?”   乃至于无惨哪怕是在死了好几次之后,仍然不愿意向她妥协。   无惨没有说话。   阿雀的手指又一次掐住了他的脖子,就好像是之前她也做过的那样,指节一寸寸地收拢着——人类的身躯比鬼脆弱许多倍。   她觉得自己或许应该高兴一下,毕竟这一千年来无惨都是在为了避免死亡而不择手段,可现如今他竟然会为了逃离神代雀的控制而选择死亡。   从某种角度上而言,这也算是一种改变了。   事实上,无惨冒了相当大的风险——他笃定神代雀不会让他真的“死去”。   哪怕就肉/体意义上而言,他的确是死了。并且不止一次。   可是每一次死亡之后,他都再次苏醒过来了。这也从某种角度可以验证他的猜测,或许神代雀的所作所为并不仅仅是单纯的喜怒,而是蕴藏着某些其他的东西。   他并不相信所谓一见钟情的说辞,也不相信神代雀挂在嘴上的爱,他觉得那背后肯定有其他的深意,而那才是神代雀真正的目标。   她在为了一个不可告人的、不可公之于众的目的而努力着。   鬼舞辻无惨,只是她用来遮掩那个目标的伪装。她要用他来吸引一些其他东西的注意力,以此确保她的真实目的不会被发现。   鬼舞辻无惨这时候才发现,他对神代雀的了解,全部都是由她自己透露出来的。无论是在他面前的神代雀,还是在安倍晴明面前的入内雀。   肯定也还有在其他人或是其他东西面前的,其他的她存在。只不过……她还没有要把那些透露出来的想法。 第52章   今日的天气出乎意料的奇怪, 分明早上还出了太阳, 可未过多时, 天空便只剩遍布着的阴云。   蒙蒙细雨自天空坠落,轻盈地垂在红色的鸟居上, 地面湿漉漉的,阿雀的头发也变得有些潮湿。   她静静地坐在手水舍边, 藤沼正一勺一勺地舀着水,浇在她满是猩红的手掌上。   浓重的血腥味从她身上阵阵飘出, 可藤沼正春却像是什么都没有闻到一样,面色平常如旧。   甚至还有心思询问她, “你又跑去哪里玩了吗?”   阿雀没有说话, 脑袋微垂, 她手上沾染的斑驳血迹显然已经过了些时候, 只是用水浇洗根本无法彻底清洗干净。   但她似乎正在出神, 也没有将注意放在自己手上,更听不见藤沼的话。   见此情景,藤沼叹了口气, 像是认命一般撩起了衣袖, 一只手继续舀水, 另一只手帮她清洗起血迹来。   洗得差不多了, 他抬起脸来,才发现阿雀不知何时已经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我还以为你要一直这样发呆下去了。”   没有帕子,藤沼便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衣角上擦了擦, 然后说洗干净了。   “……谢谢。”   闻言藤沼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藤沼摸了摸她的脑袋,说,“因为我是你最后的朋友了。”   他说阿雀现在只有他这么一个朋友,所以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他们都应该互相帮助,应该为了彼此付出一切。   “你也是这样想的吧,神代。”   阿雀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点了点头。   藤沼笑了起来,然后才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今天好奇怪,”藤沼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说她这时候就像是,“就像是失魂落魄一样。”   这样一点也不像她了。   没有心的妖怪,按理来说是不会有这样的情绪才对。   她以前虽然也总是会大哭大笑,但藤沼知道那样的情绪都是浮于表面的作态,是随时都可以改变的,能够自己完美控制的表情变化。   但今天神代雀的表现却让他觉得,她似乎觉得很伤心。   甚至比起“伤心”而言,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悲伤”了。   阿雀听罢,忽然说,“我又杀了人。”   “然后呢?”   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神代雀以前的时候就经常做些在人类看来极为残忍的事情,藤沼早已习以为常,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   但与此同时,他也忽然意识到神代雀的异常可能就与这有关。   “你杀了谁?”   他问。   阿雀直直地看着他,说出了那个名字。   “井上俊国。”   这对于藤沼而言,只是个有点关联的陌生人,他从未见过这个孩子,更不要说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唯一值得在意的,只是阿雀曾对他提起过一次,她说自己又有了想要的东西——正是那个孩子。   藤沼不明白她的变化。   “你又开始喜欢人类了吗?”   阿雀说不是,她说他根本不懂。   这让藤沼有些发笑,一直以来都是神代雀什么都不懂,她对人世的理解,她对时代变化的适应性,绝大部分都是由藤沼教会的。   但是……   在他并没有时时刻刻陪伴在神代雀身边的那段时间里,她的确接触到了许多藤沼也未能完全理解的东西。   比如,“你听说过「一灵四魂」吗?”   阿雀对他说,“书上说,神道教中有种说法,说任何一个生灵都具有不同属性的四御魂,其中不同的御魂又有着不同的作用。”   藤沼愣了一下,神色却发生了变化。   “你从哪里看到的?”   阿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继续问他,“变成了神器之后,也还会拥有四御魂吗?”   这回不说话的变成藤沼了。   他觉得此时的阿雀变得有些陌生。   陌生得……让他甚至有种不敢继续像以前那样将她当作小孩子,像对待螭一样,摸着她的脑袋和她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了。   哪怕一直以来藤沼都知道她有着超乎常人的能力,但在他看来,神代雀永远都是天真而又好哄的小孩子。   她总会依赖着自己,无论遇到什么问题也都喜欢来询问自己,比起朋友,藤沼其实更像是一个包容她、开导她的长辈。   但这时候他才忽然发现,或许在他也不知道什么的时候,神代雀就已经“长大”了。   她已经成长到了,不需要别人的建议,也不需要别人来指导,都可以自己做出决定,为自己的目标制定出完整计划的地步了。   ——这并不是好兆头。   藤沼想,他或许得做些什么。   想要理解神代雀的想法,对藤沼来说并不困难,一直以来他都做得很好,所以现在也没有太大的问题……这只是想象中的。   当神代雀问他,“「螭」是不是失败品?”的时候,藤沼说不出话来了。   “你想要制造出能够战胜天的「三神器」的神器,所以「螭」诞生了,但结果却没有达到预期,「螭」出现了问题。”   阿雀抬起脸望着他,眸色稠冶而又绚丽。   藤沼却从中读出了名为“危险”的预警。   「螭」不是普通的神器,「夜卜」也不是普通的神明。他们是他用来战胜「天」的武器,虽然现如今,夜卜稍微出现了一点点问题。   藤沼觉得这个问题并不大,因为螭绝对不会像夜卜那样忤逆他,她永远都是最听话、最称手的武器。   如果没有出意外的话,她本该成为最强大的“终之器”。   那是不同于比普通神器更加强大的“祝器”的另一种神器。   “只要有神性,就能够使用神器,哪怕本身并不是神明。是这样的吧?”   “既然这样,”阿雀对藤沼说,“我也想要一把神器。”   她的声音不大,可语气却不容置喙,这样的强硬让藤沼也不由得绷紧了神色,他想了想,“那我把螭借给你吧。”   「螭」最开始的时候,只是藤沼的神器。后来夜卜诞生了,于是藤沼将她送给了夜卜,而夜卜也给了她新的名字——「绯」。   对于神器而言,名字是极为重要的东西,是神明赋予它们的所属象征,哪怕要更换神主,也应当要让前一任神主划去祂给的名字。   倘若身上同时存在好几个名字,那便意味着,同时被不同的神主呼唤时,神器会自己选择听从其中一位的命令——这对于其他的神明而言,是极为不安定的情况。   而这样身上同时存在多个名字的神器,则被称之为“野良”。   野良,是最低等的,没有任何忠诚性可言的廉价神器。   螭在成为「绯」的同时,仍保留着螭这个「名」,所以她也成为了野良。   藤沼说,“螭身上再多一个名字也没有关系。”   因为在这些年来,她身上早就写满了无数的、被其他神明刻下的名字。 第53章   阿雀拒绝了他的提议, 她说自己想要的并不是这种东西。   她将螭称为“东西”,但藤沼面上没有流露出半分不悦的意味。虽然一直以来螭都称他为“父亲”, 但实际上,藤沼只不过是把她当作工具而已。   不过螭是个很奇怪的孩子,从以前开始阿雀就觉得, 她和普通的神器并不一样。这不是指其他的神器只有一个主人而螭有很多个, 而是她本身的特殊性。   所谓的神器,是全身心地依赖着神主, 全心全意地景仰着神主, 完完全全属于赋予其名字的神明的存在。   它们本就是属于神明的“东西”。   但作为「绯」的时候, 螭并没有全身心地依赖着夜卜,从头到尾她都只听藤沼的话,她和夜卜一样, 他们都称藤沼为「父亲」。   阿雀曾提出过自己的疑惑,而藤沼也对此作出了解释,「我很喜欢孩子, 也想要成为父亲。」   他告诉阿雀, 自己曾经想过, 如果天灾没有降临, 他早就能实现这样的心愿了。   阿雀歪了歪脑袋,总觉得这样的解释,其中有不同寻常的地方。   但她没必要多想,她只要顺着藤沼的话说下去就可以了,这也是她一贯以来的做法。   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阿雀对藤沼说,“那是你的「孩子」,我想要的,是更纯粹的、只属于我的神器。”   而那样的神器,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实在是太好找了——这是藤沼的看法。   在这样的时代,每天仍然有无数人死于天灾或是人祸,迷茫的灵魂虽不至于随处可见,但也是数量繁多。   但那样得来的神器,也不是阿雀想要的。   “螭很强大,强大到足以与一些有名的神明所持有的神器战斗,也强大到足以和「祝器」比肩。”   阿雀没有否认藤沼的努力,也没有忽略螭的力量。螭本就是为了对抗天而制造出来的神器,虽然阿雀并不清楚藤沼具体是如何将她变得这么强大,但她知道这一定牵扯了一些神明的隐秘之事。   就像以前那样,阿雀本可以询问他是如何做到的,藤沼实话实说的概率很高,因为她和藤沼之间有着共同的仇,天永远都是他们的敌人,无论是现如今还是以后,他们都不可能会屈服于天的足下。   神代雀一定也是想要杀死天的,这是藤沼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观点,所以他总会毫无余地地帮她——神代雀是最有可能做到这种事的妖怪。   她本就是告诉了他,天也可以被杀死的、有着绝对性的预言力量的天生大妖。   但阿雀没有问他——即使藤沼已经做好了回答的准备。原因是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并且正在做着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所以在藤沼注视着她的时候,她忽然又说她刚才思考了一番,决定还是回去当鬼王。   这种跳跃性的话题让藤沼微微一怔,他下意识反问她:“你之前不是说这没意思吗?”   阿雀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又点头说他说得很对。   完全没想到一下子就被肯定的藤沼:“……”   这让藤沼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好,无奈地笑了起来,“好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玩得高兴一点,虽然暂时……还没法真正地高兴起来。”   神代雀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只有杀死了“天”,她才能获得真正的、完完全全的自由和快乐。   面容上挂着温和的笑意,藤沼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对她说,“你之前说过的,这一天,不会太久了,对吧?”   阿雀沉沉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许久才说,“是。”   *   *   万世极乐教的寺庙。   “你身上有血的味道。”   阿雀注视着童磨,不仅是他身上有血的味道,房间里那扇绣着莲花与金法/轮图案的屏风上,也满溅了血迹。   满浸的血液从屏风上斑驳地往下滴落,安静下来之后仿佛能听到那些血滴的声音。   制造出这一片狼藉的罪魁祸首,正用那双虹色的绚丽眸子注视着她,他的眸子里满盛着笑意。   万世极乐教的寺庙中永远都在供奉着虚构的神佛,渴求着虚幻极乐的人们,像是在黑暗中追着光的飞蛾一样前仆后继。而他们最终的归宿,却并非极乐净土,而是童磨的腹中。   虽然在阿雀发布了对鬼而言完全就是不讲理的任性命令之后,这样的情况就减少了许多,但有时候本能的冲动并不能被完全遏制,再加上最近这段时间阿雀似乎放松了对他们的管制,于是童磨又开始做起了原本的「救赎大业」。   实施方法也很简单,把信徒吃掉就好了。   童磨并不相信神佛,但他怜悯着可悲可叹的人类,于是想要用自己的方法来为他们赋予救赎,最简单的便是让他们也融入自己的血肉。   “因为他们说,无论如何也想要前往极乐世界,所以我就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啦~”   童磨张开了手中铁质的金色对扇,脸上残留着进食后留下的血迹,像是偷吃零食被发现的小朋友一样,脸上挂着天真稚气的笑容。   那是足以让人心生好感的笑容,也是足以让人如坠冰窟的笑容。   童磨最可怕的地方并不在于他的血鬼术,也不在于他上弦之贰的地位,而在于他本身那份对生命的理解的扭曲。   虽然一直都在说,生命是很珍贵的东西,需要好好珍惜才对。但实际上的童磨,却时常一边说着这样的话,一边将信徒融入自己的血肉。   他称这为“救赎”,并且相信那些信徒们会和他共享永生。对于童磨而言,这就是他珍视生命的体现。   阿雀将手指扣在他的颌下,她的指尖停留在那层薄薄的皮肤上——对人类而言,鬼的皮肤很坚硬,但对她来说,一切都如同纸糊。   童磨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明白她为何做出这样的举动,于是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她,但很快又想到了什么。   “阿雀也想和我融为一体吗?”   童磨笑了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这样的问题似乎真的发自他的内心。   “不想哦。”   阿雀告诉他,相比于和什么人融为一体,她更想独自活着。   但有些时候,独自一人往往意味着孤独与寂寞。阿雀以前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情绪,因为她以前并没有在意的东西。   既然什么都可以、什么都不放在心上,那么无论失去什么、舍弃什么,都没有关系。   光明正大地活着和偷偷摸摸地活着,带给阿雀的影响其实完全不如藤沼那么大——因为她并没有一定要光明正大的理由。   实在要说的话,只是觉得不太舒服——“天”很强大,强大到足以让任何与其为敌的生命都心生恐惧。   但无论何时,都不会有绝对性的统治者存在,无论其残暴或是仁慈,总会有想要反抗的声音。这是某些生物本能性的想法。   不过对阿雀来说,在某些程度上的不自由,只要不压迫到令她喘不过气来,就仍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只不过,如果有可以摆脱这种压迫的机会,她并不会拒绝。   入内雀一族并不服从于天,她们一族从许久之前就不是天的从属,虽然受眷于别天之神,但一直以来,谁也没有加入高天原的打算。   阿雀直到现如今似乎也是这样想的,即便她自己也能察觉到自身的变化——当她完全清醒过来,看到自己手上的血的时候,她生出了恍惚。   那样的恍惚,来源是什么,阿雀也很清楚。   她在想,一直以来她都在得到,无论是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还是渴望得到的东西。   失去并不是她的伙伴,即便有时候看起来似乎她是失去了什么,但那也一定不是出于无奈或是无法反抗——那也是她自己做出的取舍。   无论她有多么喜欢某样东西,也无论她有多么喜欢某个人,都不会改变她对自身的爱意。   神代雀——入内雀,她最重视的,一直都只会是自己。   所以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为了让自己的想法得到证实,验证自己的猜想,并为将来做准备,她选择了用自己最喜欢的人来作为实验品。   她总是在思考着——进行着缜密而又细致的思考,这样的思考能让她推测出想要知晓的事态发展,也能告诉她,什么样的做法,带来的效益是最高的。   鬼舞辻无惨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怀疑一切,他所忧虑的内容,无论见到神代雀多少次,都不会发生太大的改变。所以阿雀觉得,他是最好的选择。   成功的话他就能活下去,失败了就再也无法相见——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一切都会结束在因果终结的那一刻。   她和无惨的“因”本就是来源于他们之间的仇,那么“果”也应当以这份仇的了断为完结。   阿雀是想过的,如果无惨真的死了——哪怕这只有极其细微的可能。或许他无法作为人类,以神明附身的方式再度复苏。   那对于阿雀来说,也并非是难以接受的结果。   她总是有无数条退路,也有无数个应对现实的方法。所以当年天倾高天原之力围剿人世的妖怪时,即便是那些被称之为“鬼王”的妖怪们都陨于平安京,但她仍然能活下来,并且一直存活至今。   她一直都很努力,所以也一直,都在收获着因努力而得来的馈赠。   “天”并不是唯一的神,也不是阿雀信奉的神,真正的神隐身于世,并且一直都在给予祂的眷属们力量与幸运。   而阿雀永远都是最受眷顾的那一个。 第54章   阿雀再一次见到了她想要见到的那个人。   她甚至能想象到, 如果一直按照这种形式下去,她便会一直重复着与无惨的相遇、死亡, 而后迎来下一次的重逢。   一切都很顺理成章。   她坐在屏风后面,用金线绣出花纹的屏风遮挡了她的身形。十几分钟前她思考着要不要让和室内的血腥味更浓重一点,以此来提醒眼前被娇惯许久的上弦之贰不要太过恃宠而骄时, 有信徒敲响了障门。   「有新的信徒来到了寺庙中。」   万世极乐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都是相当一部分人眼中的“极乐净土”,作为教祖的童磨会给予信徒们庇护, 让那些弱者们, 尤其是受到折磨的女性们得到生存的空间。   所以时常会有女性带着孩子前来投奔万世极乐教。这一次也正是如此。   阿雀听到敲门声之后犹豫了几秒钟, 这份犹豫被童磨抓住了,他将自己的下巴贴在她的掌心里,眨了眨眼睛问她可不可以让自己先看看新的信徒。   “虽然和阿雀一起玩也很高兴, 不过我一直都是很尽职尽责的哦,尤其现在又有来向我寻求救赎的信徒……”   说到这里的时候,童磨顿了顿, 他抬起眼睛注视着阿雀, 漂亮的虹色眸子通透明亮, 说出来的话也一如既往的黏人。   “不过如果阿雀不想我见的话, 那就让她们走吧~”   童磨笑眯眯的样子让阿雀搓了一把他的脑袋,其实她并没有太多参观童磨传教的兴趣,只是现在刚好有些无聊。   人类总是寄希望于神佛,但与其说他们真的是相信着神佛的存在,倒不如说只是为了给自己内心那些虚幻的梦境找一个合适的理由。   比起实际意义上的成果或是收获, 更重要的反而是形式和过程。   阿雀觉得,这种形式或许是打发等待时的无聊时光的好办法。所以她对童磨说,自己想要留在和室内听听他和信徒的对话。   童磨听到这话很是惊喜,兴高采烈地给她铺好垫子,在阿雀坐下后盘腿坐在她的面前,托着脸颊笑着说,“阿雀也开始向往极乐了吗?”   回答他的是一扇忽然被移过来的屏风——彻底结束了他们之间的对视。   童磨脸上的笑意怔了一瞬,他耸耸肩,转过身来,对门外说了一声进来吧。   进来这满是血腥的、恍若地狱之景般的“极乐之地”。   送来消息的信徒也是负责打扫残局的信徒,对这种情景早已处理得得心应手的信徒,清理起来也不过片刻。   片刻之后,一个牵着约莫十岁出头的小姑娘的女人出现在了和室中。   女人憔悴的面容上清晰可见被打后留下的伤痕,而小女孩则是面黄肌瘦,一眼便可以看出来其过去所经受的贫苦与暴力。   童磨注视着她们,忍不住要为她们落下泪来。多么的可怜,多么的可悲。   他说,人仿佛生来就要遭受苦难,但一切苦难都是磨练,是为了通往极乐的考验。   阿雀觉得话很有道理,但童磨并不怎么有道理。毕竟他总在做着与他自己所说的“救赎”与“极乐”相违背的事情。   他人将虚构倾注在他的身上,他顺应了他们的幻想,但同时也给他们带来了死亡。   阿雀觉得这似乎是某种轮回或是因果——正如她又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那是发自灵魂的,无论转生多少次,无论进行多少次身体的更替,也能被察觉到的灵魂的气息。   是“鬼舞辻无惨”的气息。   花了大概一秒钟的时间来确认这样的气息究竟是从那个孩子还是从那个女人身上传出来之后,阿雀得出了结论。   「是那个小姑娘。」   距离她杀掉“井上俊国”,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了。   虽然如此,但这样的“转生”,似乎速度太过快速了些——并且命运的指引也来得仿佛不会停歇的轮轴般转动着。   在鬼舞辻无惨的身上,有着她所赋予的“神性”,那是属于她的东西它们会本能地寻找着自己真正的主人。   所以阿雀并不担心他转生之后无法回到自己身边,她需要担心的,只是他有可能无法转生。   这既是一次冒险,也是一次试验——是为她自己所做的提前准备。当初之所以要让藤沼教她这种方式,也是因为她觉得或许有一天自己会遇到需要用到这种备用方法的情况。   事实告诉她,这种方式的确是可行的。证据就是这个名叫“阿郁”的“小姑娘”。   利用“神明附体”的方法进行的转生无法控制自己转生的对象,性别和身份自然也无法选择,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似乎也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情。   阿雀首先想要确认的,是“她”的记忆和精神状况。   这个小姑娘,有着一双……如凝固的血液般稠沉的眸子。   这是阿雀后来才看到的。   因为在童磨背后的屏风后,第一次感受到她的存在时,阿雀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只是沉默地感受到了她的气息,直到那样的气息逐渐远去。   在女人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开童磨的房间之后,童磨绕过屏风来到阿雀的面前。   他的眸子仿佛被雨洗过的虹,面上尚且残留着几分慈悲而又怜悯的佛祖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要对着阿雀落下眼泪,说她看起来好可怜。   就像是失魂落魄一样。童磨想。   但他没有告诉阿雀自己的想法,只是问她是不是又有了什么烦恼。   “虽然以前——我说的是阿雀还不是鬼王的时候,也经常来找我哭诉,说着「无惨真的太过分啦」,「又是一点点小事就要向我发脾气」,「我这次真的超级难过的」之类的话,但是每一次,你又能高高兴兴地回去,继续和他一起玩。”   但她成为了鬼王,成为了能够操控所有鬼的存在之后,却不再像以前那么活泼又容易满足了。   童磨很认真地分析了一番,然后得出结论——鬼王的位置可能有毒。   阿雀对他的结论表示十分赞同,但当他说,“我知道的哦,阿雀不想当鬼王的吧,所以才会那样做。”   阿雀歪了歪脑袋,似乎并不明白他说的“那样做”究竟指的是什么。   童磨解释道,“因为我也知道,你故意让鸣女把鬼王已经换人的消息透露出去给鬼杀队的人了。”   阿雀从来没和童磨提起过这件事,也不觉得以一直都觉得童磨就是个烦人鬼的鸣女会把这种事告诉他。所以还是像以前那样,他们仍保留着能够避开鬼王私下里互相传递消息的方式。   其实阿雀本来也没打算瞒着他,甚至原本还计划将这样的任务交给童磨来完成。   他并不会拒绝——哪怕明确知道了阿雀这样做的目的。   甩掉那些累赘,放弃所谓“鬼王”的位置,让那些工具鬼来为她做“死亡”的证明,以此打消产屋敷家和“天”的担忧。   鬼王为所有的鬼提供了生命的来源,也在源源不断地为他们提供行动的活力,如果所有的鬼都消失了,这就表示新的鬼王也被消灭了。   阿雀是真的打算让他们都消失。   所以在童磨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她也很坦然地点头了。   “是我让鸣女去做的。”   但她没告诉鸣女,她打算把鸣女也丢掉——阿雀并不打算留下任何鬼。   可她却能告诉童磨,告诉他,“不久的将来我会死在鬼杀队的猎鬼人手里,和我一起死的还有所有的鬼。”   有时候正经地说出某些话,反而会让人当作玩笑。但童磨不觉得这是玩笑,因为他的直觉一向都很敏锐。   但他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了,甚至主动转移了他们谈话的内容,似乎丝毫不在意阿雀所说的“死亡”,也不担忧自己会因此消失。   哪怕阿雀特意询问他,“不问我为什么吗?”   “阿雀想让我问什么呢?”童磨反问,“一定要问吗?”   童磨并不关心这种事情。正因为无法体会到感情,只能将所谓的“努力活下去”“生命很珍贵”之类的话,当作经文般念诵着,所以才更没有必要询问阿雀其中的深意。   他对阿雀说,“你要做的事情,都是自己特别想要做的吧?”   很多时候,童磨其实都是作为倾听者坐在她的面前,听她反反复复地说着那些毫无意义的话,他总是在笑着,目光落在阿雀的脸上或者发顶,在她需要的时候告诉她自己的确是存在的。   只要是存在的,就已经足够了。   童磨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想的,他总是在被别人需要着,无论是他的信徒们,还是他的同事们,或者将他变成鬼的老板,都是需要他的存在的。   童磨一直都在为了别人而存在、并且一直都存在着。   阿雀注视着他,她说不对。   “不是这样的。”   她把他颊边的头发梳理到耳后,然后将手指插/入他的发间,捧着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   “你一直都很自由。”阿雀告诉他,“而这是你自己想要的自由。”   “自由是最难以捉摸的东西,却又是最容易追求的东西,哪怕没有要为之努力的目标,也可以自由地活着。自由也是存在意义的一部分,并不会因为体会不到感情就无法理解。”   听到这话的童磨微微睁大了眼睛,一直以来都在劝说别人的落在,此刻却似乎被反向开导了一通。   他觉得这有些不同寻常。因为阿雀以前从来不会注意别人。   她和她喜欢的人是一样的,无论身份如何、实力如何,永远都是以自己为中心,时时刻刻所思考的都是自己的事情。   「他们的眼里装不进别人,即便是他们彼此。」   这是童磨的看法。   作为旁观者,往往要比深陷其中的人本身更能透彻地纵观全局,这就是为什么大家都喜欢看戏吃瓜。   阿雀很讨厌、很讨厌,被看穿的感觉。   上一个让她觉得这么讨厌的就是安倍晴明,更早之前是藤沼。   他们总能看清她的本质。   而现在又多了一个童磨。   和已经死去的晴明、被向天复仇夺去了全部心思的藤沼他们不同,一直都没有任何人生目标和理想的童磨,对她的专注远胜于其余的两个人,所以现如今他还看到了她身上的变化。   他说阿雀变得好奇怪——甚至会开始为其他人思考了。   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个思考,往往是朝着不好的方向——是朝着对她一人有利的方向。   阿雀自己也觉得太奇怪了,毕竟她一直都觉得自己的伪装□□无缝。而这也更加坚定了她一定要赶紧甩掉童磨这个讨厌鬼的心。   只不过在那之前,她仍需安静地等待一段时间。   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不需要她去找任何人,会有她想要的人、想要的事,主动过来找她。   命运总是从一开始就给所有人做好了安排。   *   *   抱着不可对童磨明说的目的,阿雀留在了他的寺庙里。   她说自己也开始对“极乐”感兴趣,所以想要感受一下寺庙里的氛围,以此求得心灵的平静。   童磨一脸单纯地相信了,虽然阿雀的日常就是吃饭睡觉和找他玩。   童磨觉得这样挺好的,因为以前他和阿雀也是好朋友,是比他和猗窝座阁下还要要好的好朋友。   但寺庙里的其他人,似乎并不都是如他这般想的。   寺庙里新来的那对母女很快就融入到了万世极乐教中,女儿阿郁是个很勤快的小姑娘,据说是为了报答教祖对她们母女的收留之恩,她自愿过来当教祖的侍女。   听闻此事,阿雀表示非常棒棒。   但第一次在寺庙中见到她的阿郁,却像是见了鬼一样脸色倏然变得惨白。   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得很大,足以清晰地看到她的震惊和退缩。   阿雀瞥了她一眼,象征性地觉得难过了一秒钟,然后又高兴地和童磨继续下棋,并且吃掉了他的棋子。   “啊……”   又输掉的童磨决定换一个游戏。   端着茶托的阿郁站在门口,像是忽然间忘记了如何行走一般,怔怔地站在那里,不进也不出。   童磨早就听到了她的脚步,也知道她站在那里,但他忙着和阿雀下棋,就没有理会她。直到下完之后发现她还没有进来,才抬起脸看向她。   阿郁如梦初醒般收回了自己失态的神情,低下脑袋端着茶托走进和室。   当她将茶杯放在童磨和阿雀面前的时候,明显察觉到阿雀正在注视着她。   她止不住地开始思考起来——这已经是本能的反应了。   每一次她都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在同样的纠结中反复着,想自己到底有没有被发现,又想……   这真的是巧合吗?   在半个月前成为了“阿郁”的无惨,对这样的问题愈发疑惑起来。   但比起那个问题,现在更应该思考的,应该是如何面对此刻的神代雀。   因为她忽然对阿郁说,“你身上有种很熟悉的味道。” 第55章   没有谁会比无惨更加清楚这句话究竟代表着什么, 也没有谁会比无惨更加了解神代雀的行事作风。   尤其是经历了之前的那些事情之后,无惨更是深刻地明白了她的不可理喻与无法捉摸。   她诞生于比无惨更加古老的过去, 在远离人类的族群中长大,曾一度将人类看作与野兽、昆虫之类的种族别无二致的生物,哪怕后来开始接触人类, 也无法改变在那些过去中残留的认知。   但鬼舞辻无惨作为人类出生, 在他身上有太多属于人类的本性中的恶的一面,这样的本性即便他成为了“鬼”也没有消失。更何况以前也流传着“鬼”的传说, 那曾被认为是人类被心中的恶念所吞噬而生成的妖物。   并不能用同样的思考方式进行理解的两人, 永远也不可能互相理解对方的心。   鬼舞辻无惨总在执着于自我的骄傲, 而神代雀也总是活在自己理想的世界中。   她总是如此,自认为是善解人意地照顾着别人的心情,所以无论看到什么、知道什么都不会明说, 只是顺着对方的意图,直到对方清醒过来,明白一切都只不过是她心知肚明的游戏。   正是因为她本身便像是虚伪的化身, 没有谁能真正对她放下心来, 无论是她曾经的“朋友”们, 还是现在的“仇敌”们。   神代雀并不会觉得她的做法有什么问题, 她只会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应当。   所以在面对再次出现的鬼舞辻无惨,也就是眼前的“阿郁”时,她又说出了曾经的那句话——那句在他们过去的相遇中,已经说过很多次的话。   “你身上有种很熟悉的味道。”   她当然会觉得熟悉,因为那本就是她一直牢记着的气息。而这样的说法, 对于神代雀来说,也已经是难得可贵的“坦诚”了。   只不过这种程度的“坦诚”,对于鬼舞辻无惨而言更像是戏弄。   于是乎阿雀又看到了“阿郁”投向她的眼神,那双眼睛里深埋的只有压抑着的颤抖,那既是憎恨也是恐惧,是无法改变、无法挽回的裂痕。   那是深可见骨、无法愈合的伤。   鬼舞辻无惨不愿忘记,神代雀也不愿妥协,哪怕她时常表现出一副低卑的模样。   但谁都知道,那并不是真的顺从,而是强者给予弱者的恩赐。但神代雀本身却没有这样的认知,她会觉得自己为了对方已经付出了很多,而得到的回报却是仇视。   这并不是她预料之中的结果。   阿雀觉得很苦恼。   她其实也明白,他们之间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存在着无法跨越的隔阂——这并非是来自种族的相异,而是来自天性的相斥。   所以他们注定无法重归于好——哪怕阿雀是真心觉得,她可以尽最大的努力去贴合他的喜好,可以为了他而做出变化。   这种发自内心的想法,对于神代雀来说,本就是一种改变了。   但仅仅一个人的改变并没有太大的作用,鬼舞辻无惨并不愿意……因为他总是无法满足,也总是无法甘心,他本能地排斥着生老病死,哪怕因为神代雀,他已经体验了好几次这种生与死了。   可时至如今鬼舞辻无惨依旧难以接受死亡的感觉——尤其他的死亡每次都不是寿终正寝,而是被人中途以绝对性的力量夺走生命。   这远比死亡本身更令他饱受折磨,他甚至仿佛能够看到自己的未来——如果他真的向神代雀妥协,就像她说的那样,和她重新来过,与她一同生活。   那样的未来,他只能看到一片血腥。   因为每一次的最后,当鬼舞辻无惨因死亡的逼近而不得不睁大了眼睛的时候,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神代雀的时候,他发现了很可怕的情况。   神代雀从来没有流露出半分挣扎,也从来没有表现出半分犹豫。   她对自己有着绝对的信心,也对自己的周围、包括她所认为的自己的所有物,持有绝对的掌控性。   直到现在无惨已经很清楚,她绝对知道许多他所不知道的事情,无论是他的每一次苏醒,还是在他苏醒的背后所蕴含的、不可告人的谋划,神代雀都了如指掌。   在很久以前的时候,神代雀仍然只是他手中的雀的时候,鬼舞辻无惨也曾用这样的态度来对待她,她的一切都掌控在他的手里。   而那个时候,神代雀从不觉得屈辱,更不觉得难以忍耐。   他们之间最大的矛盾便来源于此。   在身份发生转变之后,阿雀仍可以顺应这样的变化,自然在亲手杀死自己“最喜欢”的人时,也能够面不改色。   但无惨做不到。   阿雀看到“阿郁”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那张尚且稚嫩的脸缓缓地抬起脸来看着阿雀,陌生的面容上流露出的是熟悉的表情——阿雀笑了起来。   因为无惨似乎已经认命一般,直接放弃了强装镇定,也放弃了自己“阿郁”的身份。   无惨每次都在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或许神代雀只是随口一说,又或许一切都真的是巧合,她什么都不知道,自己总能找到翻身的时机。   ——找不到的。   无惨已经明白了,找不到的。   “是啊,”站在他们身侧的小姑娘轻声说,“你身上,也有一种很熟悉的味道。”   阿雀笑得更高兴了,她眨了眨眼睛,握着眼前这个小姑娘的手,说“她”变得更加可爱。   无惨很想把手缩回去,但阿雀抓得很紧,再加上“她”现在的力气,根本没办法对她的所作所为做出任何反抗。   坐在阿雀对面的童磨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看出来了一点——阿雀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叫阿郁的小姑娘。   “阿雀要把她带走吗?”   忽然听到这种问题的阿雀思考了半秒钟,上上次强行把人留在自己身边导致的结局再度浮现出来。   于是她换了一个角度继续思考。   上一次没有点明一切,“俊国”依旧会用那样的目光注视着她,让她深深地明白,他们永远也没法重归于好。   费尽心思去做无法挽回的事情,并不是神代雀的作风。再加上她太过理想而又不真切的想法,更会令她做出简单而又粗暴的举动。   她想和无惨在一起,但无惨并不想和她在一起,于是阿雀想用实力让他屈服——她知道在无惨眼里活着比任何事情都更加重要。   这仿佛诅咒般的执念,让他哪怕变成食人的恶鬼也仍要苟延于世。   所以这样的执念,也会让他无论变成何等模样都想继续活着。   她捏着“阿郁”的手,看了看童磨,又看了看“阿郁”。   “阿郁可能更想留在寺庙里吧?”   阿雀说着,终于放开了她的手掌,然后又对她说:“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不,”令阿雀有些意外的是,在听到她说出来的话之后,小姑娘抬起了眼睛来看着她,对她说,“我没有这种想法。”   阿雀几乎在瞬间就想起了无惨以前有多讨厌童磨这个莫得感情的工具鬼。   她忽然又觉得自己可能在无惨心目中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地位的,至少比童磨更讨人喜欢。   这样一想心情立马高兴起来,阿雀当机立断,“那快去收拾东西吧,待会儿我们就一起走好了。”   这话不只是对“阿郁”说的,她自己也是这样,虽然并没有什么好收拾,但阿雀高高兴兴准备立马带着阿郁走人的样子还是让童磨难过起来了。   当然,表面上是难过得快要落泪的样子,但实际上内心有多平静,就只有童磨自己才知道了。   他只是有一个问题。   “阿郁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这样的疑惑,在阿雀第一天看到那个名叫“阿郁”的小姑娘的时候,就在童磨的心底里产生了——他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阿雀在见到她时的异样。   “有哦,大概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代替,不管怎样也都能认出来的那种特别吧。”   阿雀笑眯眯地告诉他。   童磨安静下来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   *   阿雀这次买了一座别馆。   买房子就花了很大一笔钱,再加上里面的布置,一算下来更加昂贵。   但她这次却没有哭穷,也没有把无惨关起来。   她只是说这就是她们的新家,然后问无惨还有没有什么东西想要买的。   “阿郁随便想要什么都可以,直接告诉我就好了。”   阿雀站在她的身后,将自己的手放在无惨的肩膀上,她低下脑袋,下巴抵着对方的肩头。   无惨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前方,视线落在空中的某个点,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好像只是单纯地发怔。   别馆里请了很多佣人,起初无惨以为这些都是“鬼”,但在看到佣人们出现在阳光下的时候,这样的想法就被否认了。   是普通的人类。   这有些令人费解。   不明白神代雀究竟想要做什么,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直都继续管自己叫“阿郁”。   明明都已经知道了,阿郁就是鬼舞辻无惨。明明周围也没有需要避讳的人,所有佣人都是陌生的普通人类。   但无惨并没有将这样的疑惑问出来,只是沉默着,安静地旁观神代雀所做的一切。   鸟类似乎生来就对树木有着异样的好感,无论是哪里的房子,庭院里都会有至少一株巨大的古树。   西式的别馆没有檐廊,但花园里有一个小小的亭子,阿雀牵着无惨的手在亭子里坐下,不远处是一株紫藤树。   在上千年前的平安京,产屋敷家的宅邸中,也有这么一株紫藤树。 第56章   记忆是最悠长的永恒。   无论过去多长时间, 过去的时光都能在记忆中被唤醒。   在无惨和阿雀的过去,他们的确有过无可替代的回忆。那是要被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的宝物, 但同时也是提醒着现实残酷的变化。   曾经她无数次依偎在无惨的怀里,叽叽喳喳地和他说话。而那时候的无惨也还会安静地听着——即便他并不会将那些话放进心里。   鬼舞辻无惨从不喜欢这样的变化。变化意味着劣化,这在他自己身上得到了最好的印证。   他变得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普通——就好像真的只是个平凡的人类了。   分明距离自己还是鬼王的时候也没有过去特别长的时间, 可鬼舞辻无惨却觉得这几年像是比之前的一千多年更加漫长。   他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才变得强大起来, 又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来让自己获得一切,怎么可以任由那一切都离他而去?   鬼舞辻无惨坐在花园里, 过去的记忆如潮水从四面八方而来。   一千多年前的时候, 无惨捡到了一只小小的麻雀。   两百多年前的时候, 鬼舞辻无惨见到了名为神代雀的少女。   她们都是一样的弱小而又吵闹。   *   *   “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吗?”   阿雀忽然打断了无惨的回忆,她倾过身来,用抱怨般的口吻说:“你又走神了, 多看看我不好吗?”   红梅色的眸底倒映着她的身影,阿雀用手捧着无惨的脸。   看着那双依旧很漂亮的红梅色眼睛,她又歪了歪脑袋。   好奇怪。   以前她也时常做这种事, 但每次都会被无惨把手拿下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他紧蹙眉头的表情, 以及眼底里对她“冒犯”了自己而生出的怒意。   这种亲昵的、没有任何规矩可言的举动, 对鬼舞辻无惨而言是绝大的不敬,即便他对阿雀的宠爱远胜于任何鬼,也不可能容忍她对自己做出这样的冒犯。   但现如今的无惨却只是任由她捧着自己的脸,连表情都没有产生半分变化。   成功让无惨继续看着自己后生出的满意并没有延续多久,因为很快阿雀便从无惨的表情里看出了不一样的地方。   在以前的时候, 她其实就很喜欢踩着无惨的底线反复横跳,然后在他将要生气却又还没开始发脾气的时候撒娇认错。有时候他会把脾气压回去,但表情仍然很可怕,而有时候他会直接翻脸不认人,丢下她或者拂开她。   虽然这样说有些奇怪,但阿雀其实更喜欢无惨以前的样子——那副高高在上的、倨傲而又矜贵的样子。   哪怕只是小小的、微不足道妥协,也像是做了巨大的屈就和牺牲一样。   那才是她所熟识的无惨。   而现如今无惨似乎真的像是认命了一样,随便她怎么动也不会生气,平静得一点也不像他自己了。   这令阿雀有种诡谲的情绪,也让她迫切地想要验证什么。   她会在晚上和无惨睡在同一个房间的同一张床上,而无惨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她也会和无惨一起在花园里散步,指给对方看花园里新栽的花苗,说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看到新开的花,她们全身都沐浴在阳光下。   阿雀以前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无惨。她们以前从来没有一起出现在太阳下。   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个作为人类的无惨,就已经因为身体虚弱而不得不避开阳光,哪怕有时会在庭院中稍走几步,也是在太阳落山的短暂时刻。   而成为了鬼之后,阳光便成了比毒药更具威胁性的危险。   阿雀紧紧地看着那张陌生的脸,似乎要从中看出些熟悉的轮廓来。   看不出来的。   属于人类的身体,除了那双眼睛以外,再没有半处是阿雀所熟悉的样子了。   她忽然有了一种可怕的感觉,像是倏然发现自己失去了什么,有什么东西从她的指缝里流走了,越是想要抓紧,越是无法触碰。   失去的东西永远也不可能再回来。   原本不是想这样的。这并非是神代雀一开始的设想。   她只是希望他能继续活下去,就像他一直以来都希望的那样,而在那样的未来中,她也会一直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   但事到如今,现实变成了神代雀自己都无法预料的状态。   想到这里的时候,阿雀握紧了无惨的手——女性的手掌和男性有着醒目区别,这种感觉完全不一样。   无惨的手是什么样的呢?阿雀很努力地想要从记忆里找出它原本的模样来。   苍白的、瘦削的、常年不需要任何劳作,精致却冰冷得不像是活物。   而现如今躺在她手掌里的手,却是有些粗糙的、瘦小的常年需要劳作的……小姑娘的手。   细小的恐慌仿佛裂痕般扩大,让她不由得心生退却。   世间的一切似乎都在变化,阿雀同样讨厌着那些变化,她其实并不喜欢陌生的东西,哪怕她总能很快地适应那些陌生。   曾经的无惨,是阿雀认知之中最长久的不变,那并非是指外物,而在于其内在甚至灵魂。   可现如今他也变化,而促成这样的变化的正是阿雀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想要离开这里。像是个不知所措的失败者一样落荒而逃。   但就在下一瞬,粗糙的手掌忽然摸了摸她的脸,阿雀回过神来,看到了无惨脸上短暂的僵硬与错愕。   不知道是因为阿雀的异样还是因为自己的举动——阿雀在不知不觉中掉了眼泪,而为她擦去眼泪的是无惨。   无惨是主动做了这样的事。   随之而来从那张陌生的脸上所流露的、像是懊恼般的表情让阿雀找到了几分熟悉的感觉——是为自己不该做这样的举动、不该做出这种“屈尊降贵”的事情的懊恼。   那才是真正的鬼舞辻无惨。   那是与屈从、退就毫无关联、永远也不会产生联系的鬼之王。   “无惨,”阿雀忽然不再叫她阿郁了,她问她,“你恨我吗?”   以人类之身重回于世的无惨并没有说话。   *   *   神代雀似乎在做着什么不能被无惨所知晓的事情。   她总是一副很忙碌的样子,一整天都可以待在外面,回来时也似乎是刚从劳累中得以喘息。   这令无惨本就不怎么多的开口时间显得更少了。   可偏偏神代雀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一样——或者说她察觉到了,但是没有闲暇的时间来顾及。   对于神代雀而言,鬼舞辻无惨的重要性可想而知,所以能让她连无惨都无暇顾及的事情,大抵也能让人有所察觉了。   比鬼舞辻无惨更加重要的,只有可能是她自己。   直觉告诉无惨这是个很好的时机,只要去问神代雀,或许她就会告诉自己些什么。她的过分自信与随心所欲,会让她认定无惨没有威胁到她的可能性。   但当一个人拥有绝对的自信,笃定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时,往往也就离失败不远了。   “我在忙什么?”   对于主动过来询问自己的无惨,阿雀显然表现得有些意外,但接着她就告诉无惨,“鬼杀队的人察觉到一些事情了。”   听到鬼杀队,无惨下意识缩紧了瞳孔。他并不害怕鬼杀队,现如今鬼杀队中不会再有第二个继国缘一了。   但很快无惨又想到,神代雀并不需要忌惮鬼杀队。甚至哪怕真的面对继国缘一,她大抵也不会害怕。   她既不害怕紫藤花也不害怕阳光,人类已知的灭鬼之法对妖怪并没有任何作用。   日轮刀对她应该也没有效果,但既然神代雀提到了他们,再结合她这段时间的表现,便足以说明她还是在忧忡着与鬼杀队有关的某些东西。   “鬼杀队会对你造成威胁吗?”无惨问她。   阿雀摇了摇了,“不是鬼杀队本身。”   理解鬼舞辻无惨的问题并不难,但这并不代表着阿雀就会顺着无惨的话,把那些对方想要听到的东西全部说出来。   她在等无惨继续问她,同时也在观察着无惨的表情。   她想从无惨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或许是恨又或许是其他的东西。   阿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双眼睛,这令无惨觉得很有压迫感,不适从心头涌现,冰冷而又具有侵蚀力。   “那是什么东西,产屋敷家?还是其他的?”   面对如此坦率的询问,阿雀同样给予了坦率的回答。   “你知道产屋敷家这一千年来的过往吗?”   这只是个开头,在无惨以为她又要开始无止境地转移话题时,阿雀继续说:“因为早逝的诅咒,从某一代开始,产屋敷家的家主从神官一族中迎娶妻子,他们的神社里供奉的是天照。”   几乎是在顷刻间,无惨明白了什么——人类、鬼都无法与妖怪为敌,因为妖怪所面对的敌人是更加威严也更加强大的存在。   比如——神明。   鬼舞辻无惨本不相信有神的存在,哪怕神代雀以原本的形态出现在他的面前,也只是让他产生了些许动摇。   可现如今他却不得不相信,那样的东西的确是存在的。因为只有祂们,才是真正能让神代雀也产生危机感的东西。   但无惨没有说出来,安安静静的模样仿佛没有听出来阿雀的潜意思。   阿雀忽然想,或许无惨是真的恨她。   恨到无论如何也无法释然与解脱。   所以不管他以什么模样出现在她面前,都不可能再用以前那样的目光注视着她。   甚至可以说——   “你希望我死吗?”   阿雀无比认真地询问他。 第57章   自从得到了鬼王之位已经易主的消息之后, 鬼杀队的猎鬼人们一直都在调查着与此相关的情报。   比起前鬼王对手下工具鬼的随意放养,新的鬼王似乎更加具有管制与约束的意识。   最有效的证明就是在最近的这几年来, “鬼”制造出来的痕迹正在逐渐减少。   不仅如此,鬼杀队还发现,恶鬼伤人的事件也有了明显的降低。   哪怕不去深想也能知道——这一切变化必定都与新的鬼王有关。   产屋敷家族是与“鬼”牵扯了上千年的家族, 因为平安时代家族中出现了“鬼”——因为鬼舞辻无惨变成了“鬼”, 所以一直以来这个家族的后代们都在承受着早逝的诅咒。   可现如今鬼舞辻无惨的地位被取代,产屋敷现在的家主, 产屋敷耀哉的身体状况却依然在不断恶化。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情——无论鬼王是鬼舞辻无惨还是其他的鬼, 只要“鬼”这一物种依旧存在, 产屋敷家族的诅咒便不会消失。   可现如今的情况比以前更加严峻了。   “鬼”是以人类为食的怪物,曾经一度如同野兽般生存,蛰伏在黑暗中对人类虎视眈眈。   可如果按照现在的发展——它们则更像是在逐渐“进化”。   鬼杀队猜测, 或许是在新鬼王的统领下,它们正在完善着从“无秩序”到“有组织”的进化。   短期内人类所受的侵扰的确会减少,看起来似乎一切都在好转, 可长此以往, 产生了秩序与组织的“鬼”, 对人类而言无疑是巨大的威胁和噩梦。   那是比之以前的随意狩猎、随意伤害人类更加可怕的未来。   新的鬼王行踪不定, 甚至没有任何猎鬼人知道其相貌,再加上其行事作风与鬼舞辻无惨相差甚远,鬼杀队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深陷焦虑之中,没有任何头绪。   直到不久之前,他们终于有所收获。   事情发生在数月以前, 浅草有一户姓“井上”的人家,他们家中潜入了一只特殊的“鬼”。   产屋敷耀哉有种预感——这绝对与新的“鬼王”有关。   为此,鬼杀队特意派了虫柱蝴蝶忍前往调查,而蝴蝶忍也在赶到井上家之后,顺利见到了那户人家的夫人。   一提到那时的事情,井上夫人便泣不成声,甚至随时都有因情绪激动而昏厥的可能。   因为那只“鬼”,杀掉了她唯一的孩子。   蝴蝶忍能够对此感同身受,因为鬼的存在而失去亲人的痛苦,她也曾亲身经历过。   ——姐姐……   “俊国……”   努力安抚了对方,让井上夫人稍微冷静下来之后,蝴蝶忍从对方的零碎言语中得到了一些信息。   按照井上夫人的说法,那是个从外表看起来与人类别无二致的少女模样的鬼,最开始时她是作为家庭教师被请来井上家,辅导因身体孱弱而无法前往学校的井上家小少爷俊国。   提及此事,井上夫人便开始深深自责起来。   毕竟当初是她将“鬼”引入了家中,甚至在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   她说俊国以前并不喜欢和人来往,绝大多数请来的老师都无法在井上家工作超过一个月。   但那只“鬼”是例外——俊国对她和对别人是不一样的。   泪水浸满了井上夫人的眼眶,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来竟会发生那种事情,“俊国明明一直都很喜欢她……可是她却……”   井上夫人永远也忘不了那日所见。   本是极为普通的上午,她打算送些点心过来俊国的房间,却在院门口便看到他们站在树下,正当她打算走近时,却忽然睹见那只“鬼”伸手掐住了俊国的脖子。   视野内倏然充斥着猩红的血。   那一瞬间井上夫人发出的尖叫声让她侧目了,所以井上夫人看到了她的眼神——那绝不是人类会有的眼神。   人类,是不会有那么残忍而又冷酷的眼神。   -   从井上家的宅邸中出来,蝴蝶忍发现了井上夫人的言语中有几处令她觉得有些奇怪的地方。   首先是身份,井上夫人说那个自称为“神代雀”的鬼,是以家庭教师的身份来到井上家的。   根据井上夫人提供的信息,蝴蝶忍几经辗转来到了“神代雀”曾经就职过的学校,在那里得到了证实。   学校里的老师告诉蝴蝶忍,神代雀只在这里工作了几天的时间便离开了,而介绍她过来的同事藤沼正春也在一个多月前辞职。   时间刚好对得上。   蝴蝶忍想,这个藤沼正春,就算不是鬼,也必定会是和鬼有紧密关联的存在。   但比起这点来说,更加重要的信息在于——名为神代雀的“鬼”,能够出现在阳光下。   这是鬼舞辻无惨努力了上千年也未能做到的事情。   可当蝴蝶忍将收集来的情报告知产屋敷耀哉和鬼杀队的其他柱后,令人不解的地方便愈发多了起来。   比如为何她要放过井上夫人,因为按照井上夫人的说法,她起码在井上家当了好几个月的家教老师。   更何况井上夫人是亲眼目睹了一切的人。   这令柱们也难以理解。   “那真的是「鬼」吗?”   甘露寺蜜璃提出了疑问。   说到底,孩子被“鬼”所杀,这也仅是井上夫人的一面之词。或许只是因为受不了丧子的沉痛打击,所以才将一切都归咎于“鬼”的身上。   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但对于毫无头绪的鬼杀队而言,无论这一消息真实与否,都足以让他们继续调查下去。   更何况……在另一些地方,也有人有了另外的收获。   -   神代雀很清楚自己正在被鬼杀队追查,她更清楚其中的原因。   井上夫人没有死。她是目睹了惨剧的人。   并不是因为当初杀死了“井上俊国”之后过于恍惚,所以才留下了那些过于明显的破绽被鬼杀队的猎鬼人发现。   神代雀是故意的。   她给他们留下了充足的线索,足以让他们顺着线索找到他们想要找到的一切。   而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新任鬼王的行踪——她把自己新的住所也暴.露出去了。   买下新的房子,一方面是为了无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自己的计划。   毕竟没有鸣女的许可,普通人根本无法抵达无限城,更别提集中战力对无限城进行围剿。   可如果是有具体的、在人世的住所,就不一样了。   神代雀为了这一天已经等待了很长的时间,从让鸣女将自己的存在透露出去的那一刻,她便在准备着应对鬼杀队。   鬼王的事业并不适合她,她也不想统领工具鬼们努力奋斗走上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   “鬼”是没有必要留下来的东西,是没有利用价值的无意义产物,它们最后的作用也在神代雀对鬼王之位失去兴趣后消失了。   而没有用处的东西,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丢掉。   但问题在于无论是出于哪方面的考量,产屋敷家都不会轻易相信他们持续了上千年的恶鬼灭杀会简单结束。   ——必须要有一个真真正正的结局。   所以阿雀决定满足他们的期盼,让他们真正地体验一次“斩杀鬼王”后的圆满。   阿雀能够察觉到上弦之鬼的动静,她清楚上弦之鬼们都有着自己的私心,就像她不会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们一样,他们在想些什么,自然也不会告诉神代雀。   不过这并不重要。   阿雀想,反正一切都会很快结束。   在“鬼”与“鬼杀队”的因果结束之时,她和无惨的因果也会结束。   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的终结。   现如今的无惨毫无疑问是人类,鬼杀队的人或许会怀疑其为何出现在“鬼王”的居所,但他们无论如何检查,也都只会得到同样的结论。   ——没有任何异常状况的结论。   鬼舞辻无惨和产屋敷家的仇已经延续了上千年,但即便如此也有化解的方法——那便是其中一方的死亡。   真正的死亡,是化解仇恨的办法中最直观的一种。   “鬼王”会死去,“神代雀”也会死去。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不再用着“无惨”这个名字的鬼舞辻无惨,又会遇到一个让他觉得很熟悉的人。   但那个人的名字,也不会是“神代雀”。   这是阿雀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方法。   无论是爱还是恨,在他们之间产生的感情,一切都是源于谎言和欺骗。   所以最终它们也会终结于谎言和欺骗。   事实怎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产屋敷家相信“鬼王”已死,众鬼消亡。而同时鬼舞辻无惨也会相信,神代雀已死,再没有人能掌控他的生死。   阿雀觉得这样的计划简直天衣无缝。   虽然她并没有将自己的计划分享给他人知晓的习惯,可这也并不意味着,没有人能从她的一举一动中推测出她想要做的事情。   当然,那个人不会是无惨。   ——比无惨更加了解神代雀的人,仍然在注视着她。   当藤沼找上门来的时候,阿雀很想直接让人把他赶出去。   但她最后还是没有这样做,不是出于多年来朋友间的顾及,而是因为藤沼一见到她就说想要和她谈一谈。   阿雀一脸严肃地说她没有空。   作为一个鬼王,“我很忙的。”   “没关系,很快你就有空了,”藤沼面不改色地说,“毕竟你总是能用最合理的方式安排好一切。”   每当藤沼开始夸奖她,就意味着他肯定又在计划着什么了。   阿雀的第一反应是约他出去谈。   藤沼能找到这里并不奇怪,毕竟阿雀留下了太多的线索,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希望藤沼和无惨见面。   ——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她的直觉从来没有出过错。 第58章   以阿雀过往的经验来说, 一切不好的预感,最终都会变成现实。   现在也不例外。   因为听佣人说神代小姐有朋友过来拜访, 深感不对劲的无惨特意跑到客厅来,就是为了看看这位“朋友”到底是谁。   ——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青年。   这时候无惨的模样仍只是普通的人类小姑娘的样子,但那双眼睛却永远都是艳丽而又醒目得让人难以忽视。   虽然无惨并不能立刻分辨出藤沼的身份, 但藤沼却能够做到。在看到出现在他面前的小姑娘的时候, 他就已经明白神代雀究竟在做什么了。   她总会为了某个人而做着让她自己不像自己的事情。   “这并不像你会做的事。”   在阿雀强行把藤沼单独约出去谈的时候,藤沼首先开口了。   阿雀心想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像我了。   回过神来一琢磨, 还有点像绕口令。   阿雀说, “什么事?”   藤沼沉默了一下, 并没有戳穿她装傻的举动,目光安静地注视着她。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在有些时候,必要的牺牲不应犹豫, 即便做出决定时非常艰难,但只要最后的结果是正确的,那么一切就都很值得。   “也不是什么大事, ”藤沼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就好像他一开始就只是打算说这些一样。   他说, “对你来说人类的威胁确不值一提, 哪怕是那些猎鬼人也一样。”   那些能够引来猎鬼人的痕迹过于明显,而这么明显的痕迹肯定不会是神代雀不小心留在的。   藤沼判断,她绝对是故意的,神代雀就算退化,甚至退化到他们认识之前, 也不可能会犯这种低级而又粗糙的错误。   阿雀当然也能明白藤沼的话外之意,一直以来她都从不将任何人看得比她自己重要,就算与她相识了一千多年的藤沼也一样。每次相遇藤沼都会看到神代雀依旧是以前熟悉的模样,直到现在。   两个对彼此心知肚明的“朋友”就这样虚伪地你来我往。   “你真的要这样吗?”藤沼问。   阿雀顿了顿,“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没有特意明说的必要,他们了解彼此就像了解自己一样,神代雀变了也就意味着她开始朝着藤沼也无法预料的方向变化。   鬼舞辻无惨至少有一点是对的,“变化”意味着“劣化”,至少藤沼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   他发自内心地觉得,如果有一天神代雀变得一无所有,那么一定也是因为她爱上了别人。   爱情会让她失去理智,也会让她变得弱小。   但藤沼没必要再和她说太多,从她决定要隐瞒这一事实,将原本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方法告诉第三人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已经出现了裂痕。   这样的裂痕最终会变成决裂。   会让他们本就岌岌可危的最后一点情谊也分崩离析。   “你知道吗,”藤沼忽然对阿雀说,“我们原本可以再当很久很久的朋友。”   “我知道,”阿雀告诉他,“我们甚至可以不只当朋友。”   就像藤沼一直被夜斗称之为父亲,阿雀同样愿意和他当亲人。   阿雀:“只要你不介意,我完全可以勉为其难当你爸爸。”   藤沼:“……”   -   失去了唯一的朋友,最后还惹对方生气了,阿雀却没有多少难过的心情。事实上,比起心痛于这份友谊的消散,她显然还有更需要担心的其他东西。   这样的结果意味着后果也会随之而来,彻底翻脸之后,藤沼对她最后的一点爱护也会随着他们的决裂而消失。代价则是她的行踪会被泄露,或是她也变成他想要铲除的目标之一。   藤沼绝对会想让她死。   这简直太残忍太不人道了,但平时一副好脾气的人狠起来会格外的狠。就好像那种平时笑眯眯的人,通常也是一黑到底的心机怪。   藤沼需要神代雀的最根本的原因,是他需要神代雀的力量——可她现在将自己的力量分给了别人,甚至也会愿意为了一个人类而对天释怀。   这是藤沼最无法容忍的事情。这会让他觉得自己遭受了背叛。   他们因伟大的事业而站在了同一战线,而现如今他的战友却要为了一些其他的东西退居而下。   觉得阿雀很没有骨气的同时,这也令藤沼有了一种危机感。他又想起了另一个人,同样是他自认为再熟悉不过的人……或者说神——夜卜。   夜卜是被他创造出来的神明,而神代雀是被他“教导”出来的妖怪,原本他们都会成为他的力量,但事实告诉他,总会有一些其他的人将他们夺走。   所以他必须要加快速度,抓紧一切有可能抓住的机会——比如现在。   许久之前藤沼以身涉险从黄泉偷来了一件宝物,一直以来他都没有使用,就是为了等到最合适的时机。   再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机了。   在神代雀彻底脱离他的视线,像赐予了它们一族神性的别天之身一样,就此隐匿于世间之前,他要尽可能地将她可以利用的地方充分利用。   既然敢将自己暴露在天的从属产屋敷家族的视野内,那也就代表着她必定有所准备。   最后为阿雀分析了利弊,藤沼远远地对她说:“再见。”   再也不会有见面的可能性了。   -   妖魔聚集到了一定的程度,甚至足以影响周围地区,这样的情况被称之为“时化”。   最近的时化很奇怪。   作为七福神之一的外来神明毘沙门天,是在室町时代才逐渐拥有了信徒与供奉,所以虽然是武神,她却没有经历过当初的妖怪狩猎。因而自然也没有体会过昔日人鬼共生时的混沌与黑暗。   所以对她来说,现如今这种程度的浑浊空气,就足以让她升起十二分的重视了。   只不过很多时候,要想解决一些问题,仅仅是重视并没有太大的用处。她必须要找出根源。   时化的根源通常有两大类,一类是风穴引发的污染,另一类则是人心底里的阴暗面逐渐扩大。   现如今已是大正,比起以前的战火不断,甚至连刀剑都被禁止的时代,按理来说是不大可能由人心的阴暗引发此等程度的时化。   所以毘沙门天初步判断是某处开了风穴,并开始带着自己的神器们对浅草的各处进行排查。   但毘沙门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本以为只是小事的时化现象,却远比她想象之中更加危险而又充满未知。   真正发现这一点,并且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时,她的神器们几乎全都染上了“恙”。   妖物的身上有神明和神器不能沾染的妖气,那是属于彼世之物的病,是神明不可触及的污秽。   染上了“恙”的神器会刺伤自己的神主,情况严重时甚至会威胁到神明本身的存活。   普通的神明,一旦死去便意味着永远消失。但信仰众多的神明却拥有另外的机会——换代的机会。   有着相同面容与能力的新生神明,会取代原本的那位死去的神。   虽然祂们都称呼上一位神明为“之前的我”,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记忆性格也不相同的新生神明,就真的和原本的神明一模一样。   “换代”,是委婉而又曲折的死亡。   毘沙门天从未想过自己会换代——但她同样无法舍弃自己的神器们,即使它们已经被“恙”侵蚀,甚至大半化为了怪物。   有着一头金色长发的女性神明,她的大片皮肤都已经呈现出一种腐烂般的状态,这让她的意识也无限接近妖魔化。   这并不乐观。   但再不乐观的情况,也总有人能找出有可能解决问题的方法。   在毘沙门天的神器中,有个神器和夜斗有所往来。   于是没过几天,本来就很忙碌的阿雀又见到了她其实并不想应付的夜斗。   他告诉阿雀自己是来避难的。原因是救了一个神,而现在正在被这个神追杀。   “帮帮我!”夜斗就差抱着她的大腿痛苦流涕了,颇有一种,“你要是不帮我我绝对会死!”的悲壮感。   “你好惨。”   阿雀一脸痛心地看着他,然后说,“但是我最近也很惨,所以如果把你留下来的话只会惨上加惨。”   这未免也太可怕了,阿雀觉得不太行。   更何况她一听夜斗说他是因为当了烂好人才被追杀了,就觉得更不行了。   ——都说物以类聚,那么在我的朋友里,绝对不可能有烂好人!   阿雀在心里发出了反派的呐喊。   虽说事实如此,不过夜斗帮人的方法的确也有些问题,毘沙门天的神器过来求他帮忙,他同意之后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   除了那个过来找他帮忙的神器,毘沙门天的其他神器,全都已经被“恙”腐蚀得彻彻底底,完全没有救回来的可能性了。   既然救不回来,那就只能全部销毁。夜斗也是花了很大的决心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但对于毘沙门天来说,夜斗就这样一夜之间成为了她最大的仇人。   杀死了她除一个神器外所有神器的、有着无可化解的深仇大恨的仇家。那些神器没救了的事实就这样被忽略了。   阿雀觉得夜斗实在太惨了,被当成工具神用,不被感激反而还要背锅,惨到让她立马就关上了大门。   “你走吧!”   ——你爸爸不让我和傻子玩。   虽然夜斗并不知道他爸爸和阿雀才是朋友……曾经的朋友。   并且他也不知道,她和他父亲一样冷漠并且果断。   由于阿雀实在很残忍而又冷酷,再加上夜斗也很清楚自己现如今的处境有多么危险,作为武神的毘沙门天,一旦恢复过来就想找他拼命,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找阿雀帮忙,的确是过于考验他们之间的友情了。   出于本性的善良,夜斗还是反省了自己,觉得不应该因为他们之间的友谊而麻烦阿雀。   如果让阿雀听到,她绝对会说他们之间并不存在这种东西。   甚至还会义正言辞地对夜斗说不要随便拉关系,朋友不是可以随便当的,真要讲究起来你叫我一声爸爸都是有理有据。   夜斗原本只能灰溜溜地离开,但他错误地估计了毘沙门天的愤怒,也低估了那些神器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一旦进入了极度悲伤的状态,哪怕是神也会失去理智。   毘沙门天找到了夜斗——正站在阿雀家花园里的夜斗。   对此阿雀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被演了!   ——我绝对被演了!   夜斗没有这种心机和能力来演她,那么只有可能是藤沼。为什么这么久都没什么事,一和藤沼翻脸就出事。   这肯定是有联系的!   阿雀很佩服藤沼的心机,同时解决两个抛弃了你的人,不愧是你。   无论毘沙门天是否能够察觉出神代雀的不同寻常,对阿雀来说都意味着一种暴露——更何况只要稍微查一下就能找到阿雀留下的关于她就是新任“鬼王”的消息。   这并不寻常。   高天原只要抓住了这一点点的不同寻常,就足以让藤沼在其中添油加醋,就算没有证据他也能制造出证据来——只要能让神代雀和天再次开战。   阿雀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并不是在后悔,而是在心里骂人——果然人类不做人之后才是最可怕的。   -   “就算是这样,你还是恨我吗?”   在天的讨伐队伍来临之前,无惨便知道了阿雀真正的“名”。   而阿雀也很认真地告诉他,“我真的会死。”   自诞生以来便一直统领着高天原诸神的“天”,绝不会允许自己犯下任何错误。   当初祂以为入内雀已经死了,可现如今她却被发现仍然活着——天不会在意原因,祂只看中这一事实。   入内雀不可以活着。这是对“天”的反驳与蔑视。   无惨其实这时候应该嘲讽她几句,落井下石本来就是他最擅长的——以前不说话是因为不敢开口,但现在却是不想开口了。   但他没有嘲讽神代雀,自己却反而被神代雀嘲讽了。   “你看,以前你从来不遮掩自己的存在,所有猎鬼人都知道你的来历,知道你诞生于产屋敷家,也知道你一直都以人类为食。但「天」从来没有亲自出面管过这种事。”   而神代雀一旦冒出了一点点痕迹,“天”就要火急火燎地召集神明进行二次讨伐。   无惨:“……”有被内涵到。   一切被忽视的,都是因为不足以被放在心上。   无惨这时候完全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看她,他觉得神代雀很可怕、很可恨……或许也有一点可怜。   虽然并不知道“天”具体有多可怕,但只要稍微代入一下,回忆一下继国缘一,无惨就可以充分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在他看来,神代雀躲“天”就像自己躲继国缘一一样。   那简直是噩梦,过了几百年都好不起来的那种。   -   噩梦无论如何都只是梦,会有醒过来的时候,但现实却不像梦一样,有无数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神代雀被天派遣的队伍二次讨伐,产屋敷家同样受到了“天”的指引。   这是这一千年来,产屋敷家最靠近地感受到赋予他们使命也赋予他们诅咒的“天”的存在。   强大而又傲慢的神明,并不会将人类的生命放在眼里。所以对人类而言如同天灾一样不可预料也无法理解诞生意义的鬼舞辻无惨,也同样不会被“天”放在眼里。   在见到了“天”之后,产屋敷耀哉才忽然明白,原来产屋敷家那过去的一千年,竟都是如此度过的。   神并不会爱世人,神只会发号施令……   这样的想法是存在的,但同时也还会有其他的声音。那些声音告诉他,这一千年来产屋敷家的努力并不是为了“天”,而是为了他们自己以及其他的失去了重要之物的“人类”。   人类并不是为了“天”而战斗,他们是为了自己而战斗。   一切都来源于自己的本心,即使没有那样的诅咒,他们仍会坚持下去,直到最后的终结之日到来。   而这最后的终结之日,也存在于鬼舞辻无惨和神代雀之间。   在天的队伍黑压压地居高临下之时,她听到了喧嚣的叫喊声,坠落下来的目光像是和她有着难以化解的深仇大恨一般——入内雀和那些神明之间,根本没有什么“仇”可言。   但真正和她有着深仇大恨的人却站在她的身边,望向她的目光反而有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晦暗。   那里面绝不仅仅是对她的恨。   “其实你也爱过我的吧?”   阿雀忽然问无惨,“就像我爱你一样。”   鬼舞辻无惨本可以说是,在这种时刻其实已经没什么好纠结了,妖怪没有反抗“神”的能力,就算是神代雀也一样。   但他沉默了片刻之后,“不。”   无惨说,“没有。”   神代雀脸上轻松的表情终于破裂了——对于她来说,这才是最可怕的终结。   直到最后的时刻,恨依旧掩盖了爱。   -   藤沼觉得一切过于顺利,顺利得甚至有些古怪。   神代雀真的会在面对天的讨伐时毫不反抗吗?如果是以前的话,他完全可以说一声绝对不可能。   但现在他有些怀疑了,尤其是通过自己制造出来的面妖传回来的消息得知,神代雀最后也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一瞬间藤沼也觉得时代真的变了,就算是神代雀也无法顺应新的时代了。   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在他又进行了不知道多少次转生,作为一个普通的高中生和夜斗喜欢的女孩子当了同学,从藤沼正春变成了藤崎浩人之后,他忽然遇见了一个人。   一个有着黑色头发和金色眼睛的……让他觉得格外熟悉的人。   她站在河屯君乐园的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草莓味的冰淇淋,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只是迟疑了几秒钟,藤崎浩人来到了她的面前。   “神代?”   闻言对方露出奇怪的表情,歪了歪脑袋,“你在叫我?”   她似乎完全不认识自己了。   藤崎浩人注视着她的眼睛,四周人来人往,仿佛一切都安静下来了,这时候他忽然又换了一个称呼,“阿雀。”   回应他的是对方挑了挑眉的表情,她把冰淇淋递给他,“要吃吗?”   藤崎浩人没有接她的冰淇淋,眸色逐渐沉了下来,却在这种迹象逐渐明显时被阿雀捏住了脸。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都不要想。”   她把冰淇淋塞到他手里,跑向了不远处的售票处——红梅色眼眸的少年手里拿着两张门票,他抬起眼睛,目光落在了阿雀的身上。   藤崎浩人忽然明白了她到底在做些什么。 第59章 番外   本丸内的万叶樱在风中浮动着花瓣, 有几片随风吹进了房间里,飘飘悠悠地落在窗边的矮桌上。   矮桌前正在看书的少年视线微移, 正是此时,今天的近侍加州清光敲响了障门。   “主人,”隔着障门, 加州清光说, “有新的出阵任务送过来了。”   听闻这话,房间里的少年神色恍惚了一瞬, 虽然房间里并没有其他人, 但他还是紧蹙起眉头, 为自己刚才的恍惚懊恼起来。   这是鬼舞辻无惨成为“审神者”的第二个月。   本丸、刀剑付丧神、时之政府……每每想到这些,仍会让他有种难以接受的排斥感。   虽然失去了大半的记忆,甚至连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也没能完全弄清楚, 但鬼舞辻无惨至少没有忘记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他并不是人类。   当然,也没有要守护历史的想法。   他是“鬼”,是以人类的血肉为食, 被人类恐惧畏憎的“鬼”。   鬼舞辻无惨是初始之鬼, 也是后来制造了无数“鬼”的鬼之王。   但现在他却身处本丸, 受时之政府的管辖, 以守护人类的正确历史为己任……这实在过荒诞了些。   但当他第一天在本丸睁开眼睛,看到那只蹲在他身边的狐狸时,名为狐之助的狐狸便告诉他:“您是被时之政府选中的人。”   不仅如此,“您已经‘死’了。”   鬼舞辻无惨黑了半张脸。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来回忆自己的死亡,他想起自己的确是死了, 却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死的。   狐之助告诉他,在不为人知的历史中记载着,平安时代诞生了世界上的第一只“鬼”,诞生了“鬼”的产屋敷家因此受“天”之命,为解除降落在家族中的天罚,世世代代都以恶鬼灭杀为己任。   “大正十一年,鬼王鬼舞辻无惨集合十二鬼月袭击鬼杀队本部,与鬼杀队展开最终之战,在日升之时被日之呼吸的继承人和鬼杀队合力斩杀……”说到这里的时候,大概是见鬼舞辻无惨的反应太瘆人了,于是狐之助贴心地补了句问候:“审神者大人您没事吧?脸色好难看。”   鬼舞辻无惨整张脸都黑了。   他太过骄傲也太过自信,总觉得自己能够掌控一切,也觉得自己无论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很久以前他不想死去,再后来他想要成为强者。   但现如今却有只自称狐之助的狐狸告诉他,他已经死了,是时之政府给了他新的机会,如果仍想继续留存,就要成为他们的“审神者”。   “审神者”意为审视神明之人。   倘若只从字面上理解,鬼舞辻无惨倒没有那么排斥这一职位,但当他从狐之助那里了解到审神者的工作具体要做些什么之后——   “不可能!”   守护正确的历史,守护人类的时代……鬼舞辻无惨在过去的一千年里从来都只与毁灭和破坏为伍,他是没有心也不懂爱的“鬼”。   “鬼”没有要守护的东西。这是被他舍弃了的懦弱与劣化。   “审神者大人,”狐之助像是没有看到他的怒火,十分认真地告诉他,“不可以消极怠工,业绩不达标可是会被开除的哦。”   开除之后会发生什么,狐之助没有说。鬼舞辻无惨几乎咬牙切齿,却也是什么都没有问。   在死亡和屈服面前,鬼舞辻无惨总会选择后者。   -   得到回应之后,加州清光推开了障门,将今天的文件送进了审神者的房间。他跪坐在审神者身侧,在审神者放下文件之后开口,“出阵的队伍,您决定好了吗?”   鬼舞辻无惨没有回答他,他仍沉浸在这份文件的内容里,惊愕得好一会儿也没能消化完上面的内容。   本丸内的刀剑们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这是时之政府为了保护审神者而施与的保护措施。即便以鬼舞辻无惨的能力,其实也并不需要这份可有可无的“保护”。   所以刀剑付丧神们自然也不会知道,“大正十一年”这个时间点,对他们的审神者来说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   虽然没有明令,但绝大部分审神者其实都不会让刀剑们前往与他们自己有关的时间点,一方面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直视过去的阴影。   起码鬼舞辻无惨就做不到。   他在刚出生的时候便被死亡的阴霾所笼罩,甚至一度要因为心跳停止而被丢弃,所以在作为人类生活的十几年里,他都在恐惧着死亡的再度降临。   后来变成了鬼,遇到了名为继国缘一的猎鬼人,那个猎鬼人给他留下了数百年也无法挥散的恐惧,哪怕时至今日,他仍是一想起过去的事便心有余悸。   “大正十一年”,是鬼舞辻无惨“死去”的时间点。   但出阵的任务文件上却说,在这个时间点的历史发生了偏移,大正十一年,本该是恶鬼被悉数灭杀的时候,日之呼吸的继承人却没有成为猎鬼人。   继承了继国缘一的意志和火之神神乐的少年,至那时仍在山中烧炭。   而食人的恶鬼们,也仍潜藏于黑暗中同人类一起呼吸着时代交错的空气。   ——这并不符合正确的历史走向。   如果按照偏离的历史轨迹继续,或许会导致未来也发生巨大的变化。   从狐之助那里,鬼舞辻无惨早就知道,不知来由的时之政府知道他的来历,如果这么说的话,那将出阵的文书送来本丸的背后深意,便又不是他能轻易猜测出来的了。   鬼舞辻无惨有种预感,他一定能在那里找到些什么——是于他而言很重要的东西。   “已经决定了。”   鬼舞辻无惨在文书上写下了此次出阵的刀剑付丧神。   -   大正十一年,东京浅草府。   降落的地点需要隐蔽,他们这次选择的是一条小巷,鬼舞辻无惨和加州清光一行抵达时已经是日落时分。   虽说成为了审神者,狐之助也告诉他可以不用再在意阳光或是食物的问题,但鬼舞辻无惨依旧不喜阳光,在本丸里也终日不见踏出房门。   此次出阵,有好几把刀都是第一次和审神者同行。   作为才来本丸不久的新刀,鹤丸国永却没有表现出半分拘谨,对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审神者更是没有任何生疏。   他支着下巴询问道:“主人对此次出阵有做好计划吗?要是没有的话,就放宽心交给我来吧。”   话是这么说,可看着鹤丸国永笑嘻嘻的样子,总让人有种放心不下来的感觉。   作为队长的加州清光正想反驳他几句,鬼舞辻无惨开口回道:“不用,我已经有决断了。”   “哦——”   听到这话,其余人也愣了一下。三日月宗近的视线落在审神者的侧脸上,神色若有所思。   加州清光道:“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吧?”   向来稳重的药研藤四郎提出建议,“东京是大都市,到处都可以找到旅店。”   现如今天色已晚,太刀的侦查能力不适用于夜晚,确实不太适合在外逗留。不过鉴于这次出阵的目的是找出鬼王至今未死的原因,所以队伍中也带了擅长夜战的短刀——药研藤四郎和小夜左文字。   一行人在附近随意找了一处旅店,在进行房间分配的时候却出了问题。   鬼舞辻无惨想要单独一个房间。   考虑到审神者的安全问题,大家都沉默了一下。本想努力说服审神者,至少留一个人在身边作为护卫,但这时候三日月宗近却开口道:“既然主公已经决定了,那就这样如何?”   这时候鬼舞辻无惨才真正抬起眼睛正视起三日月宗近。传闻中的天下五剑之一,比想象中……要更加敏锐许多。   三日月宗近绝对是察觉到了什么。   最后鬼舞辻无惨还是得偿所愿,虽然在进房间之前被加州清光叮嘱了好几次有什么事记得出声。还是大和守安定伸手把加州清光拉回了房间。   “审神者不喜欢被人叮嘱这种事。”大和守安定在窗边坐下,转过头来对加州清光说:“就算这样做了,也没法拉近和他的距离。”   大和守安定和加州清光都是冲田总司的爱刀,但两个却从性格到装扮都有着巨大的差别,唯一可以称得上共通点的便是对“爱”的渴求。   加州清光比大和守安定更能接受变化。   比起现如今的审神者,大和守安定更怀念的显然是前主冲田总司。   “安定……”加州清光大抵也听出了他的意思,同为冲田总司的刀,他们对彼此的了解远胜本丸的任何人。   加州清光安静了好一会儿,但他还是对大和守安定说:“我们现如今的主人,是审神者。”   听到这话,大和守安定别过脑袋,将视线落在窗外,他望着即便入夜了也人来人往的街道,不再开口。   当冲田组刀剑的房间陷入安静时,鬼舞辻无惨却开始有所行动了。   这一千年来他都生活在黑夜,这是属于“鬼”的时间,恐惧阳光的鬼,只有在夜晚才能追踪到痕迹。   狐之助对他说的话,鬼舞辻无惨并没有完全相信——他的直觉告诉他,这里面有不对的地方。   他想,或许他的“死”,并不是像狐之助所说的那样,被鬼杀队的柱和日之呼吸的继承人围攻,而是另有原因。   如果这样想,那么时之政府让他进行此次出阵的原因,必定和现如今的鬼之王有关。   月光落在他的身上,鬼舞辻无惨抬起了脸——他要先去一个地方。 第60章 番外   皎月高悬, 细碎的月影从树枝的缝隙中垂落,有着一双红梅色眸子的少年站在树下, 远远地望着升起炊烟那户人家。   那是住在山中的烧炭人家——灶门家。   那就是日之呼吸的继承人,灶门炭治郎的家。   时之政府发下来的文件上有灶门家的具体位置,但鬼舞辻无惨的记忆中却没有。他一路走来, 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   这也加深了鬼舞辻无惨的猜疑, 如果他的死真的和狐之助说的那样,与灶门炭治郎有关, 那么在走过一次的、前往他的“仇人”家的路上, 他一定能想起些什么。   仇恨、愤怒……什么都没能想起来, 什么熟悉的感觉都没有。   鬼舞辻无惨沉默地注视着那个穿着绿色市松羽织,正在和弟弟妹妹们玩耍的少年,也注视着他耳垂下坠着的花札耳饰。   在脑海中浮现出来的, 只有继国缘一。   直到这时,鬼舞辻无惨已经敢肯定了,或许狐之助没有说谎, “鬼舞辻无惨”的终结的确如它所说, 是被日之呼吸的继承人和猎鬼人的柱合力斩杀, 但他却不是。   他来自错误的历史中, 或许……就来自这个世界。所以时之政府才要将他派遣来这里。   距离原本的“鬼之王鬼舞辻无惨死亡”的时间点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可现如今鬼却仍然存在,其中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便是他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查清楚的事情了。   这样做既不是为了时之政府,也不是为了守护正确的历史。只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弄清楚, 在他失去的记忆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思及此处,既然已经确认了自己猜测,那就没必要再在这里停留。鬼舞辻无惨微微抬起下颌,因那对花札耳饰而升起的杀意转瞬即逝。   这一千年来,他大抵从未如此平静过——一切不满与不甘仿佛都从他身上剥离,余下的只有平静。   已经没有做什么的必要了。   鬼舞辻无惨想,继国缘一……已经不再是会让他胆战心惊的存在了。所以仍在山中卖炭的少年,就这样继续自己平静的生活也没有关系。   -   灶门家。   深红发色的少年闭上了眼睛,他闻到空气里有一种特别的、又很奇妙的气味。因为自幼便有着过人的嗅觉,灶门炭治郎甚至能够闻到人心的气味。   他偏过脸看向树林,繁密的树木层叠遮掩,在那些重叠的枝叶下传来的味道……只存在了片刻,便又消失不见了。   “哥哥?”   背着弟弟六太的灶门祢豆子走到他身边,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树林里有什么吗?”   “啊……”灶门炭治郎回过神来,对妹妹露出了一个笑容,他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可能是野兽吧,毕竟是山里。”   看着眼前的哥哥,灶门祢豆子也笑了起来,“那快进屋去吃晚饭吧,哥哥。”   灶门炭治郎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树林的方向,“嗯。”   -   鬼舞辻无惨在从灶门家回去的路上便有了自己的想法,按照正确的历史来说,这是一段鲜有人知的过去,“鬼”和“鬼杀队”都生活在暗处,在人类的视线难以触及的地方展开活动。   “鬼”的行踪很难捉摸,鬼杀队的行踪也一样。不过之前的鬼舞辻无惨并没有特意去查探产屋敷家的位置,因为他一直都觉得没有这种必要。   在他看来,鬼杀队无法对他造成威胁。比起他需要的能够弥补自己害怕阳光这一弱点的青色彼岸花,鬼杀队的猎鬼人简直不值一提。   当然,这是他曾经的想法,是身为“鬼王”时的想法。而现如今,他是时之政府派来解决变动历史的“审神者”。   他的新下属,那群刀剑付丧神们,提出了一个让鬼舞辻无惨下意识眯起了眼睛的提议。   在药研藤四郎分享完他昨晚外出侦查得出的结论之后,鹤丸国永说:“如果实在很难找的话,其实也没必要特意去找‘鬼’吧?要是能找到鬼杀队,从鬼杀队那里,应该也能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这样的思路并无不对,而且比起没有聚居性,也没有组织性和固定居所的“鬼”来说,从出阵文件中就能查到的、鬼杀队的队员们会前往整修的门口印着紫藤花纹的家族,显然更好寻找。   当然,大家提出的都只是建议,最后能做出决定的,还是审神者。他才是此次出阵的指挥者。   “那就去找鬼杀队吧。”没有提出异议,鬼舞辻无惨做出了定夺。   时之政府的任务是找出历史发生变化的原因,让“鬼”在正确的时间内消失,而鬼杀队在过去的一千年里,也是以消灭所有的“鬼”为目标——他们的最终目的都是一样的。   鬼舞辻无惨此前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也会接受和鬼杀队一起灭鬼这样的建议。   但有些意外的是,在换了一个角度,不是作为当事人之一,而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待这个时代,看待这一段历史时,他其实比想象中更加平静。   毕竟他们要消灭的这里的不知名具的“鬼王”,和他鬼舞辻无惨又有什么关系呢?   -   在分配好了任务之后,一行人决定分头行动,首先要做的便是想办法和鬼杀队的人接触,然后从他们那里尽可能得到一些有用的情报。   时之政府能够提供的都是一些大致的信息,最关键的部分还需要他们自己去寻找。在“鬼”的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动,现如今的鬼王究竟身处何处,都需要他们自己去探寻。   当然,鬼舞辻无惨自己也没有闲下来,而这一次,他没有再拒绝刀剑付丧神和他同行的提议。   鹤丸国永自告奋勇要担任护卫保护审神者,却在话音刚落时便被审神者拒绝。   鬼舞辻无惨选择了药研藤四郎与自己同行。   作为栗田口家除一期一振外最可靠的刀,药研藤四郎表示自己一定不会辜负大家的嘱托,绝对会保护好审神者。   鬼舞辻无惨没有置喙,不选鹤丸国永不是讨厌他,只是因为不太喜欢他说话的方式——这总会让他想起自己以前就很讨厌的下属。   -   与此同时,身处万世极乐教的教祖童磨打了一个喷嚏。   “‘鬼’会感冒吗?”阿雀奇怪地问他。   童磨很认真地想了想,他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再生过病,所以“应该是不会的吧。”   听到这样的回答,阿雀忽然说,“我听说在人类间有一种说法,打喷嚏是因为有人在想你了。”   “诶~”童磨托着下巴,露出一派好奇而又天真的神色,虽然他身为万世极乐教的教祖,与人类往来密切,但信徒们对他说的都是人世间的疾苦与悲哀,是一切沉痛与不满。   童磨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说法。于是他问阿雀:“是阿雀在想我吗?”   阿雀摇头,“我不是就在你面前嘛。”   童磨点点头,恍然大悟道:“那难道是猗窝座阁下在想我吗?毕竟我们可是很要好的朋友。”   除了猗窝座阁下,其实也有可能是黑死牟阁下。童磨想,虽然和黑死牟阁下的交流并不多,但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很好。   ——是童磨自认为的很好。   阿雀的表情因此变得有些一言难尽,她说:“你高兴就好。”   “我很高兴,阿雀。”童磨略微敛了敛笑意,他半是抱怨一般地说:“你已经很久没来寺庙里找我了。”   自从阿雀夺得了鬼王的权位之后,她的住所便成了无限城,以前那种因为在无惨那里受了委屈,时不时跑到寺庙来诉苦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以前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随便的一个举动或是一句话都可能触碰到无惨的怒点,被对方的怒火烧得满身狼狈。   但现如今她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没有鬼敢反驳她,也没有鬼敢斥责她。   鬼王凌驾于所有鬼之上。   可阿雀却觉得,她似乎并不高兴。至少没有以前那么高兴了。   不仅是因为失去了(实际上并没有承认过阿雀女朋友身份的)男朋友,也是因为大家对待她的态度。   以前童磨会笑眯眯地摸着她的脑袋,和她一起在背后偷偷摸摸地说无惨的坏话。以前鸣女也会一脸冷漠地听她诉苦,任由她把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哭哭啼啼。   但成为了鬼王之后,好像总有哪里发生了变化。   “你希望我来找你吗?”她问童磨,“你喜欢我来找你吗?”   以前鸣女从来不会介意她住在无限城,现在她也不介意,但感觉上来说……这种不介意也发生了变化。   童磨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她,他说他和阿雀也是很要好的朋友,比和猗窝座阁下更好。   “因为阿雀很可爱,比那些信徒们可爱,也比猗窝座阁下更可爱。”   但这样说着的童磨,却不会再把手放在她的脑袋上了。   阿雀忽然就不太想继续当鬼王了。她觉得这很没有意思,和很久以前她所知道的鬼王朋友们的生活完全不一样。   但她没有告诉童磨,她只是说,“我要回去了。”   童磨盘腿坐在蒲垫上,歪着脑袋看她。   他忽然问,“你下次还来吗?”   是很普通的问题,但阿雀却莫名觉得还有其他的意味在里面,就像是童磨已经知道了什么或者察觉了什么。   她说:“有空再说吧。”   实际上,成为鬼王之后的阿雀,早就已经有了很多很多的空闲时间。 第61章 番外   从万世极乐教出来的时候, 阿雀发现外面正在下雪。   细碎的雪花从天空坠落而下,她伸出了手, 落在掌心里的细雪转瞬间便化为了小小的水珠。   像是忽然感觉到了什么,阿雀抬起脸来,目光顺着感知落在了不远处的打扮有些奇怪的青年身上。   青年有着一头雪白的短发, 身上穿着繁琐华美的服饰, 金色的坠链随着他的步子晃动着——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在那短披风下被遮掩着的, 应当是刀剑一类的武器。   自从明治维新以后, 禁刀令被颁布到每一个角落, 以前那种武士们腰间挂着长刀、手掌按着刀柄走在街道上的日子,早就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不过据阿雀所知,产屋敷家所领导的鬼杀队, 时至如今仍在使用着名为“日轮刀”的刀剑作为武器。   可不管她怎么看,也不觉得那名白发白衣的青年会是鬼杀队的成员。严格来说,他甚至都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人。   想到这里的时候, 阿雀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 她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在很久以前的过去, 她曾不经意地听闻过一些奇怪的说法。   高天原的神明们拥有强大的力量, 祂们能做到绝大部分人类和妖怪都做不到的事情,可唯有改变过去与未来的能力,即便是高天原的统治者“天照大神”也未能拥有。   ——哪怕对于神明而言,这也是不可触碰的禁忌。   但在阿雀的记忆之中,她似乎听谁讲起过有这样的存在。   究竟是谁呢?向来记忆力都不太好的阿雀有些苦恼, 她似乎想不起来了。   搜寻脑海中的记忆无果,阿雀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那名青年早已不知所踪。她的目光落在青年原本站着的位置片刻,才转身回到了无限城。   琵琶的铮鸣回荡在空旷的无限城,它的主人鸣女跪坐在离阿雀不远的地板上。扭曲的空间让她们的站位彻底颠倒,梦幻般的荒诞感时刻笼罩着整个无限城。   “鸣女。”   阿雀话音未落,鸣女便善解人意地把她转移到了自己的面前,她恭顺地伏低着脑袋,长长的黑色头发扑落在地板上。   从那头黑色的长发下,鸣女发出恭敬的声音来,“您有何吩咐?”   听话的孩子总会得到更多的喜爱,甚至相比于十二鬼月,阿雀都更加喜欢懂事的鸣女。但鸣女似乎不太喜欢她。   虽然现如今鸣女对她毕恭毕敬,但阿雀还是感觉到了,以前的鸣女哪怕不想听她哭诉也会一脸欲言又止地忍耐,那是因为她和阿雀的关系其实算得上亲近。   但成为了鬼王之后,所有人都和她疏远了。   ——当鬼王很没有意思。阿雀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她觉得自己忽然理解了无惨为什么总要高高在上地发号施令,因为他并没有可以亲近的人。   鬼敬畏他,人害怕他。鬼舞辻无惨一直以来都在为了自己而活,他没有在意的也没有想要守护的……可以称得上美好的东西。   这听起来有些可怜。阿雀想,她现在也是这么的可怜。   自从一怒之下杀掉了她的前男友并且以牙还牙之后,没过几天阿雀就开始后悔起来了。   倒不是后悔杀了他,而是后悔接手了他的东西。   她那时候已经夺取了无惨对“鬼”的控制权,贸然抛弃也不是什么好办法,只能暂且留着,顺便通知十二鬼月鬼王之位易主。   从阿雀个人的角度来说,她觉得无惨对鬼的管理很不合理。   比起有规则有秩序的培养和控制,他更喜欢把它们放出去散养,还不允许它们聚集——这简直就是主动给鬼杀队制造有力的斩鬼条件。   所以阿雀制定了新的规则,让鬼拥有了新的秩序。   正因如此,一旦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阿雀都能在第一时间从手底下的鬼那里读取到消息。   “有奇怪的人出现了。”   没有穿鬼杀队的制服,却佩戴着刀剑的怪人,不仅阿雀看到的那一个——有其他的鬼也发现了类似的人。   但最让阿雀在意的,是和他们同行的一个少年。她从细胞的连接中获取了那只鬼的视野,看到了那个有着红梅色眼眸的少年。   那是一个,和她所认识的无惨,长得一模一样,却又比和她相处了几百年的无惨更加消瘦也更加孱弱的少年。   这令阿雀想起了很久以前,平安时代她见到了仍是人类的无惨,那时候他还不叫鬼舞辻无惨。   想到这里,她忽然又觉得心烦起来,思来想去也没有好去的地方,于是又跑到了童磨的寺庙里。   她问童磨想不想当鬼王,童磨愣了一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您是想要制定新的规矩,但是又没有好的想法,所以来询问我的意见吗?”   阿雀难以理解他是以一种怎样的脑回路得出这样的想法的。   但此时这位有着白橡发色和虹色眸子的极乐之鬼,开始友情客串起狗头军师的角色,试图为阿雀出谋划策。   阿雀神色复杂地听他说到,“……既然大家都那么痛苦,不如一起前往极乐。”的时候,她叫停了。   倒也不必。   其实你只要能够做好安安静静的树洞就足够了。   阿雀只是习惯性找童磨聊天,本就没有要他提出建议的想法,尤其听到他提出了一大堆非常不靠谱的建议,她很认真地说,“你不说话的样子比说话时可爱一百倍。”   试图在她面前变得可爱些的童磨眨了眨眼睛闭嘴了。   但他仍是一副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闭上嘴巴之后还要发出呜呜的声音,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阿雀。   这令阿雀叹了口气,“说吧。”   童磨一脸活泼地开口:“我忽然想起来啦,阿雀~你之前让我注意鬼杀队的人的动向,一发现他们的行踪就尽可能地跟住,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   这的确是阿雀的吩咐。原因是她在继位的第一天就召集十二鬼月在无限城集合,并给他们发出了警告。   为了尽可能地将他们约束起来,阿雀还特意买了一家医院用作物资储备。   阿雀说:“所以呢?”   “前几天发现了奇怪的人,”童磨摸出他的金色铁扇,漂亮的莲花的纹路在扇面上流转,他说,“本来以为他们也是鬼杀队的人,因为每个人都带了刀,但后来才发现那几个人的穿着和鬼杀队不一样,而且那些刀也不是日轮刀。”   这令阿雀皱了皱眉头,她有些惊讶于童磨也已经收到了消息。   但为了确认,她还是询问了一遍,“那些人长什么样子?”   在童磨大致描述之后,阿雀皱起了眉头。   “他们像是在寻找什么。”童磨问她,“要我去处理吗?”   奇怪的人,奇怪的举动……或许也会带来奇怪的事情。   阿雀当即作出了决定,“找机会跟住他们,看看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也查一下和鬼杀队有没有关系。”   毕竟从她所得知的消息来看,那群奇怪的人似乎正在寻找着“鬼”和“鬼杀队”。   -   在信息不对等的前提下,巨大的信息差往往会导致一些特殊情况的发生。   一行人重新集合之后,鬼舞辻无惨有了新的收获——加州清光和大和守安定,已经找到了鬼杀队的猎鬼人。   但现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是,鬼杀队的人不会轻而易举地相信他们,也不会随随便便把陌生人带到产屋敷主宅去见主公。   尤其是在不能泄露己方身份的前提下,想要获得鬼杀队的信任更是难上加难。   但有一点值得庆幸的是,无论是刀剑们还是审神者,都可以出现在阳光底下——这至少能证明他们不是“鬼”。   只要不是“鬼”,沟通就可以维续下去。   在表达了和他们同仇敌忾的灭鬼之心后,那名鬼杀队员似乎也有些相信了他们是自发形成的猎鬼组织。同时他也将这件事情通过鎹鸦传回了鬼杀队的大本营。   没过多久,正在旅店中休息的几人便接到了新的消息——鬼杀队的主公,产屋敷家的家主想要见他们一面。   鬼舞辻无惨有一瞬间的迟疑。   药研藤四郎察觉到了这点,“大将,要去吗?”   “去。”鬼舞辻无惨很快便调整过来,“现在就可以出发。”   -   生长着巨大的紫藤树的宅邸,是鬼杀队本部所在,鬼舞辻无惨一行很快便抵达了此处。   产屋敷家的后裔一直体弱多病,鬼舞辻无惨也一直都知晓此事,但当他亲眼看到现如今的产屋敷家主时,仍是沉默了片刻。   大半张脸的皮肤都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产屋敷家的家主躺在寝具内,陪伴在他身侧的,是产屋敷家的主母产屋敷天音。   很难说鬼舞辻无惨现如今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注视着他,就连他自己也不太明白,面对着和自己作对了上千年的、却也是诞生了自己的家族,这时候他却没有愤怒之类的想法。   他只是觉得无法理解。   地震、海啸、疫病……在天灾中死去的人类不可计数,被鬼杀掉的人远不及这些死去的人,但为什么人从不向这些天灾复仇,却要组成猎鬼人的队伍,在上千年的时光中都以恶鬼灭杀为目的。   这令鬼舞辻无惨费解。   尤其在见到了产屋敷耀哉之后,他更不明白,为何产屋敷家族不向降下了这份早逝诅咒的“天”复仇,却要仇视着“鬼之王”。   在产屋敷耀哉开口之前,鬼舞辻无惨先开口了,他说:“你在为了什么而活?”   即便变成了这样丑陋的模样,也要继续苟延残喘着这份生命。   产屋敷耀哉的呼吸很沉重,时至如今他的生命早已走向了尽头,能够撑到此刻已经是奇迹,就算在下一刻就死去也完全有可能。   但他还是回答了鬼舞辻无惨的问题。   他说:“是为了消灭鬼舞辻无惨,我们一族……这一千年来,都在为了这样的目标而努力……所有人的意志,都是为了这一结局……”   但鬼舞辻无惨觉得很可笑。   产屋敷耀哉说是为了消灭他,而他现如今正站在他的面前,却没有任何人认出他来。他们甚至连他的样貌都不清楚。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   “可你就快要死了。”鬼舞辻无惨说。   出乎意料的,产屋敷耀哉的唇边竟浮现出了一丝笑容,他像是欣慰又像是笃定,“人类的意志并不会因为死亡而消失,真正的永恒绝不存在于肉/体,哪怕死亡也不会令一切结束。”   在鬼杀队中所聚集的,全是这样一些有着同样的意志与信念的人们。   站在“鬼之王”的角度,鬼舞辻无惨什么都体会不到,他只会觉得他们愚昧、无知、固执得近乎可笑,但如果换一个角度,站在“审神者”的角度……   他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理解了产屋敷耀哉的心情。   产屋敷家、猎鬼人想要守护的人类的幸福,和时之政府、审神者们想要守护的正确的历史,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一切都是为了更加美好的未来。   -   阿雀最后还是打算去见他一面。   虽然知道无惨已经死了,但面对一个和他有着相同面容的少年,她没有不去见他的理由。   在他们暂住的那家旅店里,阿雀等到了回来的鬼舞辻无惨。   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他穿过店门走进来,阿雀的视线便紧紧地落在他的身上,那一瞬间她或许想了很多,但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没有错。   哪怕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阿雀也明白了事实——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个少年,就是她所熟悉的那个人。   那个她亲手终结的、曾经也在她心目中占据了不可割舍地位的人。   在来之前,阿雀换了一身衣服——她换了一身鬼杀队的队服。   所以当鬼舞辻无惨看到她的时候,除了不知来由的熟悉感,他还注意到了她穿着的衣服。   面对他们的询问,阿雀告诉他们,“是主公让我过来的。”   鬼杀队的队服、日轮刀、鎹鸦,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鬼舞辻无惨相信了。   在产屋敷家,他和产屋敷耀哉讨论一番双方的目标,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   区别只在于,产屋敷耀哉会说,“我们是为了消灭鬼舞辻无惨”,而鬼舞辻无惨却只说,“我们要消灭所有的鬼”。   并不明白这其中有什么区别的人,自然无法听出端倪。再者,即便产屋敷耀哉听出了这种说法的怪异,但他也能感受到他们的决心。   因此派来鬼杀队员同行,也并不是值得意外的事。鬼舞辻无惨没有拒绝。   但他还是觉得这个少女看起来很眼熟,给人的感觉同样很熟悉,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久到对彼此都极为熟悉。   这样的细节,暴露在平时的一点一滴中。就算鬼舞辻无惨一个人看不出来,其他的刀剑们,也观察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   但他们不会去询问审神者,因为他们都知道,比起提出问题,审神者更想要的,绝对是解决问题。   在这个自称“阿雀”的少女身上,有着很多怪异的地方。   -   从见到鬼舞辻无惨的那一刻起,阿雀就没有打算隐瞒太长的时间,她只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把真相揭露出来,但有人提前找到了她,是三日月宗近。   三日月宗近说,“阿雀小姐和鬼有联系吧。”   并非是询问的口吻,他已经得出了结论。   阿雀也没有隐瞒,她承认了这点,同时也告诉他,“我就是现在的鬼王。”   既然他们是为了寻找鬼王而来,那就将鬼王的消息告诉他们,阿雀的想法很简单。   令她有些意外的是,三日月宗近并没有把其他人叫来,而是问了她一个问题。   “阿雀小姐想要继续当鬼王吗?”   阿雀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想说什么?”   三日月宗近笑而不语,他微微阖起眼眸,敛去了眼中璀璨的新月,眼底里流露出来的,是属于黎明前的暗沉。   他说,“您听说过时之政府吗?”   -   “大正十一年年末,鬼王入内雀被鬼杀队九柱围攻,在日升之时消散……”   写完报告之后,鬼舞辻无惨的脸色依旧很难看,他的记忆在上次出阵时基本恢复了,既知道了自己失去的记忆中究竟有些什么,也知道了自己是怎么“死去”的。   他觉得,比起那样死去,倒还不如是死在日之呼吸的继承人手里。   “大将?您真的没事吗?”   作为今日近侍的药研藤四郎担忧地询问,“自从上次出阵回来,您的脸色就一直不太好看……”   作为兼任医生一职的刀剑付丧神,药研藤四郎也承包了为大家检查身体的责任。   “……没事。”   就在这时候,乱藤四郎的声音从楼下的庭院中传来。   “隔壁本丸的审神者又来啦!”   鬼舞辻无惨的表情顿时僵硬了一瞬,只来得及抬起脸,便看到窗柩上多了一道纤瘦的人影。   “我就说嘛,无惨前辈肯定在本丸的,他们居然还骗我说你出去了……”   鬼舞辻无惨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几个字,“……神代雀。”   “诶~”   她笑容灿烂地看着鬼舞辻无惨,看着他慢慢开口,又对她吐出来一个字:“滚!” 第62章 番外   漆黑的夜空, 就连月影也不可见。   但那座伫立在漆黑的夜中的建筑,却如通天般高耸。以它为中心,周围的建筑群众星捧月地环绕着逐渐低矮下来。它在最中央的地方静静地散发着微弱的光, 那仿佛是从缝隙里渗透出来的光。   是本该属于太阳的、理应高悬在天空中,能够照耀整片土地的光。   从出生起, 中岛敦就没有见过“太阳”,但他从书中读到过, 以前孤儿院里的地下图书馆有很多书, 他经常因犯错而被关在那里。   书上说,阳光是人类生存的基本条件。   但是,“这个国家已经有上百年没有升起过太阳了。”   港口Mafia的事务所大楼里,最顶层的首领办公室。   房间内比外面的黑夜还要暗沉,不仅是墙壁, 就连天花板和地板也是黑色的,名为太宰治的男人坐在房间中央,他是将当初从孤儿院逃离的中岛敦捡回了港口Mafia的人,也是港口Mafia的首领。   事务所建立在横滨中心,从这里向外眺望, 可以将整个横滨的景色尽收眼底。也能将最引人瞩目的那座建筑收入眼底。   据说,在那座建筑的最顶层, 囚禁着消失了上百年的“太阳”。   几乎所有人都能在抬起脸时看到那座通天的高塔,看到从缝隙里渗透出的莹莹白光, 但谁也无法真正穿过塔身, 看到被困圈在里面的太阳。   百年以前, 神代世界再度降临,传说之中的神与鬼一夜之间悉数出现在人类的视野中,高天原的统治者对鬼之王发起围剿, 最终却在那次围剿中落败。   在那之前,“天”曾是“鬼”的最大威胁。天照大神即为太阳,而只需要一点点的阳光,就能够将“鬼”的细胞彻底摧毁。   所以在“天”落败之后,不再被阳光压制的“鬼”迅速强大起来,从一开始隐藏在黑暗中不被绝大多数人知晓,到最后甚至能压过人类一头。那之后的一百年间“鬼”占领了许多地方,最终他们选择了横滨作为“王都”,上摩青天的建筑“骸塞”被修建起来,那里是鬼王的住处,也是“天”的囚笼。   以骸塞为中心,他们建立了鬼的“王城”,鬼王麾下最强大的十二只鬼,也就是十二鬼月,时刻守护着那里。   首领办公室有一面的墙壁在通电后能变得透明,但继位后太宰治第一次使用这样的功能,他透过这面落地窗,注视着那些燃烧了黑夜的灯火。   “在很久以前的远古时代,人们刚开始学会使用火的时候,他们会在夜里点燃火堆,以此来威慑和驱赶野兽。”   中岛敦不远不近地站在一旁,没有答话。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那面墙壁还有这样的功能。   太宰治轻声道:“可现如今,火已经没法驱赶任何‘野兽’了。”   虽然没有明说,但中岛敦还是能明白,太宰先生口中的“野兽”,并不是真正的兽类。是远处那座仿佛与他们遥遥相望的建筑中的东西。   那是让这片土地陷入黑暗长达百年的东西。   “那位居住在骸塞中的‘王’,派人送来了邀请的函信。敦不如猜一猜是谁过来送信的,怎么样?”   中岛敦低着头,声音紧张,“非常……抱歉,太宰先生。我猜不出来。”   太宰治轻飘飘地瞥了一眼中岛敦,视线落在红木办公桌上的黑色信封上,“明天和我一起去赴约吧。”   中岛敦单膝下跪,将头深深地低下,“是。”   -   骸塞。   螺旋状的阶梯盘旋在高塔的中央,直通这座建筑的最顶层。   彩绘的玻璃窗在灯光下折射出的流光溢彩,让房间里多出了几分颓艳,四周的墙壁隐约可见泛着金色的咒文被刻印在每一个角落里。这里的空气中安静而无力地半浮着许多身影,咒印笼罩祂们,不知名具的咒文将祂们彼此连通,如延展出的树根一般,但最后都汇聚到同一个地方。   在最中心的地方,锁着传说中的“天”。   站在“天”面前,隔着一层咒印注视着祂的,正是传说中战胜了“天”的鬼之王——入内雀。   有人从盘旋的楼梯上来,在见到入内雀的背影时恭敬地下跪,来人深深地低下头颅,额头几乎抵着地面。   “王,按照您的吩咐,属下已经将函信送去了港口Mafia。”   沉重而又缓慢的呼吸声空荡荡地回响着,那是“天”的呼吸,每一次呼吸都意味着祂的衰退,这一百年来,祂的光芒日渐黯淡。   鬼王没有回头,她仍背对着来人,“把脸抬起来,猗窝座。”   猗窝座顺从地抬起脸,他看到入内雀的背影,垂至地面的黑色唐衣上用白和金的线绣着鹤纹,纤细的鹤首高高抬起。   “你看到了什么?”   猗窝座答道:“您。”   短促的笑声响起了一瞬,入内雀踱步向窗户,她伸手推开那扇窗户,姿态轻缓而又柔弱。但在那具少女模样的躯体之中,蛰伏着的却是无比威严而又冷酷的鬼之王。   “不要只看我,”入内雀转过脸,房间内的微光映在她的脸上,她的侧脸柔美得近乎孱弱。   她轻声道:“看看这个世界。”   太阳消失之后,月亮也躲藏起来。这个已经陷入黑夜百年的世界,正在一点点被他们蚕食,人类的生存空间被压缩到了极小的地区,几乎是在缝隙中苟延残喘。   人类和“鬼”的处境,在这百年来彻底倒转。   但在人类之中,仍有不愿意臣服于她的人。   “天”战败之后,为了不让新的换代的“天”出现,入内雀没有杀掉现在的“天”,而是修建了以骸塞为中心的王都,将“天”锁在了最中央的地方亲自看守。   那之后有无数的神想要救回祂,却无一人成功。不仅如此,鬼王也反过来像当初的“天”那样,将自己的力量分给十二鬼月,下达了狩猎神明的命令。一时间高天原的力量被大幅度削弱,营救“天”的计划也只能暂时搁置。   祂们选出了新的领导者,地位仅次于天照大神的月读尊。   和“天”不同,月读尊是掌管夜晚的神明,祂一视同仁地对待着黑夜的所有生命,就算是曾经的“鬼”也如此。   在意识到仅凭祂们的力量无法战胜现如今的鬼王后,祂决定将力量分给人类——拥有了超乎寻常力量的人类,便是现如今被称之为“异能者”的人群。   只是事情总不会如预料那般发展,获得了力量的人类并没有如月读尊设想那般同仇敌忾,甚至有相当一部分的人类为了获得更多的权力,主动投靠鬼王。   初代的港口Mafia首领,便是其中的一员。   以臣服于鬼王为交换,从鬼王的手中获得权力,鬼王慷慨地分给了港口Mafia半个横滨。港口Mafia的事务所大楼,是整个横滨里高度仅次于骸塞建筑群的大楼。   这是鬼王的青睐和恩赐。   鬼王极少踏出骸塞,港口Mafia的权力膨胀到了极致,“王城”之外的地区,几乎全部被握在了港口Mafia手中。   但在这几年的时间里,港口Mafia却换了好几任首领。初代首领过世后,继位的是他的私人医生森鸥外。然而森鸥外继位不到一年,首领的位置又换了一个人。   现如今的首领太宰治,继任首领之位已经过了一年,却从未主动请见过鬼王。   这仿佛是某种宣告,或者说无声的宣战——入内雀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港口Mafia的新任首领已经不愿再服从于她。   “神明的世界过去了,妖怪的世界过去了,人类的世界也过去了……”入内雀轻声叹道:“‘鬼’的世界,什么时候会过去呢?”   “不会过去的。”猗窝座说:“因为有您在。”   入内雀闭上眼睛:“以前我也在,更久以前,天照和月读尚未诞生,伊邪那美和伊邪纳岐受命造成国土。而最初诞生的神,皆隐身于天地之间。”   别天之神,不可视、不可知。   她眺望远处的事务所大楼,像是在与谁遥遥相望,声音被风吹入猗窝座的耳中,“你送信过去的时候,新的首领有什么反应?”   “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说会按时赴约,不会让您失望。”   “失望,”入内雀回过头看着猗窝座,漫不经心地说:“单是你们,就已经让我失望得够多了。”   猗窝座低下了头,他听到鬼王继续说:“天照、月读、七福神……我把力量分给你们是想让你们也成为我的力量,如果说每一次都要我亲自动手,那留着你们又有什么用处呢?”   从大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夹杂着暗色与阴凉,它轻柔地拂起鬼王的长发,鬼王的声音一如往常般轻缓。   轻缓……而又充满危险。像是蛰伏着的毒蛇,在褪去看似迟钝与僵硬的伪装之前,它们的样子总是那么的无害。   “万分抱歉。”   猗窝座抬起了脸,“属下一定……”   话未说完,鬼王抬起了手,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需要任何口头的承诺。”她说,“你得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   “听候您的吩咐。”   鬼王金色的眸子微阖,她忽然问了猗窝座一个问题,“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横滨吗?”   这里既不是当初她战胜天的地方,对她本身来说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是在打败了天之后,她却选择了这里作为“王都”。   “属下不知。”   入内雀顺着墙慢慢踱着,她穿越那些被困在这个房间几十上百年的“神”,对猗窝座说,“在一百年前,利用天照的力量,我进行了一次占卜。”   入内雀本身只有看穿死亡的能力,但如果借助天的力量,便能看到更多的未来,以及过去。   “在横滨的某处,会有一样东西出现。那是‘天’的遗留……不是天照,而是另一个‘天’。”   那是天地始分之时生于高天原的诸神之始,别天之神——天之御中。   祂所遗留的名为“书”的宝物,能够将写在上面的一切都化为现实。   “我有一种预感,”入内雀道:“那样东西其实已经出现了,只是尚未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所以无论用什么方法,你们都一定要把它找到,然后带回来给我。”   这是猗窝座第一次听闻它的存在,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那时候的入内雀还不是鬼之王,他们的王另有其人。   上一位鬼王渴求着至臻的永生与不灭,他曾命令过他们寻找一样东西——一样没有人听过也没有人见过的东西。   在找到那样东西以前,他就已经死去了。   这样的想法只存在了瞬息,却也被入内雀通过细胞读取到了想法。   她蹙了蹙眉头,神色间隐约流露出几分不悦,但最终也没有斥责什么,只是道:“退下吧,把童磨叫来。” 第63章 番外   猗窝座刚离开不久, 那扇尚未合拢的窗上便多出了一个人影。   外面建筑群的灯光凝聚起来,取代了月亮作为照明的光源,蹲在窗柩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一路延伸到了站在墙边的鬼王面前。   来人脸上挂着天真无忧的笑容,语气轻快活泼, “听说您找我,王~”   他的王瞥了他一眼, 无所动容:“我没让你从窗户进来。”   童磨不甚在意地从窗柩上跳下来, 落在地板上,翻飞的黑色法衣拂起漂亮的弧度,轻盈得像是坠落的蝴蝶。   他是十二鬼月中唯一敢站着面对鬼王的上弦之鬼,也是传闻中最受鬼王偏爱的鬼。   所以在此刻,面对鬼王的数落, 他也能面不改色地走向她,对她说:“楼梯修得太长啦,要走好久才能见到您。我一听说您找我,就想要立刻来到您的面前。”   “是吗?”入内雀的注意到他的法衣上有并不显眼的血迹,漫不经心地开口:“你又出去狩猎了?”   “被您发现啦~”童磨咧嘴笑了起来, 露出尖尖的虎牙,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面孔, 却有着稚子般的天真神情。   入内雀没有多说什么,叫来童磨也不是为了责备他, 她收回视线, “明日会有客人过来。”   童磨歪了歪脑袋, “诶?什么客人?”   “港口Mafia现在的首领,继位已经一年有余,我还未见过。”   闻言童磨像是揣摩到了她的什么心思, 眉眼间依旧笑意盎然,说出来的话却果断狠厉,“要我去杀掉他吗?不把您放在眼里的人类,留着也没什么必要吧?”   “不必。”入内雀否决:“叫上堕姬,明天他来的时候,你们就跟在我身后,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就杀掉他的护卫。”   童磨不明白她的用意,就像他至今也未能明白,当初为什么要把横滨分给人类。   “只杀护卫?您留着他还有什么用处吗?”   数十年前,港口Mafia的首领主动投诚,以此换得鬼王的庇佑。此后的数十年间,港口Mafia发展成了其他异能者集团难以想象的地步,而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他们效忠于鬼之王。   “新的首领,有很多自己的想法。”入内雀抬了抬下颌。她稍稍回忆从前,当初的港口Mafia的首领想要权力,想到哪怕放弃为人的资格也要得到。   但鬼王没有将他变成鬼,而是让他以人类的身份获得了超乎人类的权力。   这是上位者的怜悯,鬼王随时都能收回这份仁慈,入内雀并不担心对方会背叛,只要她仍是鬼王,那个人类就会一直臣服于她——可现如今的港口Mafia首领却有不一样的想法。   “如果他不想继续当人的话,那也可以变成其他的东西。”入内雀对童磨说:“人类虽总是患得患失,但有些东西,是只有真正失去了才会追悔莫及。”   “是~”童磨笑着应声,他向来都是最听话的鬼,即便不理解也不会迟疑,“您还有其他事要吩咐吗?”   看着童磨一脸期待的表情,入内雀沉吟片刻:“把窗户关上,风太大了。”   童磨:“……”   -   跟随太宰治一同前来赴约的不只有中岛敦,还有港口Mafia五大干部之一的中原中也。   虽然在以前的很长一段时间,这位干部一直将太宰治视为最讨厌的对手,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如今的太宰治是港口Mafia的首领,而中原中也对港口Mafia的忠诚毋庸置疑。   站在窗边听到童磨的报告,入内雀侧过脸确认了一遍:“只带了两个护卫?”   “是。根据以前查到的资料,一个是首领直属游击队的队长中岛敦,另一个是五大干部之一的中原中也。”   说到这里,童磨显然并不把对方放在眼里,随口道:“不如让属下直接把他们全都杀掉好啦,这样您也不用再为这种小事心烦。”   入内雀沉声:“能够在这种年纪坐上首领之位的人,不能用寻常眼光看待。”   比起浩浩荡荡领着一群没什么用的护卫,倒不如只带几个真正有用的人。   堕姬像是没有听到童磨的胡言乱语,神色恭敬地询问:“车已经进了外围,要如何安排他们?”   入内雀从他们身侧走过,她缓步走下楼梯,“我已经让魇梦去接待了。”   这是堕姬事先完全不知道的安排,她下意识看了童磨一眼,又立马想起来这位上弦之贰最大的特点。刚生出几分懊恼,却看到他起身跟上了鬼王的脚步。   堕姬不再多想,快步追了上去。   -   骸塞周围的建筑群,远比从事务所大楼眺望时看到的更加令人震撼。   以一种古老而又庄严的方式进行排布,黑色的建筑群也如螺旋一般逐渐低矮下来。   迎接他们的青年穿着黑色的燕尾服,在蓝色的眸子里左右两边分别刻印着“下弦”“一”的汉字。   下弦之一,魇梦。   鬼王手下的十二鬼月,是所有鬼中最为强大的十二只鬼,其中又分为上弦和下弦,单是迎接他们便用了下弦的第一位。   太宰治的目光在这位下弦之一身上停留了片刻,面色却没什么变化。   “太宰首领,”这位睡梦之鬼一边引路,一边语气温和地同他们介绍此处,“王居住在最中心的骸塞中,王城不方便车辆进出,所以只能请您步行前往。”   虽然对这座少有人类来往的建筑群有诸多探究之意,但这一路上谁也没有东张西望,只是哪怕用余光也能察觉,在暗处有不可计数的正在窥视他们的目光。   太宰治忽然开口,“那位王讨厌人类吗?”   听到这样随意的问题,就算是魇梦也愣了一下,一时间难以分辨这位港口Mafia首领的真正意图。   但魇梦想起鬼王在昨夜召见自己时说过的话,他流露出几分温和的笑意:“不,王很喜欢人类。”   轻笑声从太宰治口中溢出,这令魇梦更加费解,比起看到人类愉快的样子,他更喜欢的是他们的哀嚎和痛苦。   但这是王的客人,没有王的命令,任何鬼都不可以动他们。   魇梦问:“有什么问题吗?”   “我只是觉得,那位王一定很有趣。”太宰治抬起脸,看不见顶端的骸塞屹立在他们面前,苍白得像是用白骨堆砌而成。   几人停在门口,魇梦没有要继续往前走的意思。没有鬼王的命令,任何鬼都不能进入骸塞。他往后退了几步,“我不能再往前,请诸位在这里稍等片刻。”   门口只站了两个守卫,这样看起来,守备甚至不如太宰治的首领办公室森严,但无论是中原中也还是中岛敦,都能察觉到那些看不见也无法感知具体位置的鬼存在。   如果真的有什么人想要硬闯,恐怕连靠近骸塞都绝无可能。   就在这时,穿着艳丽的和服的女性之鬼出现在他们面前,她的眼睛里同样刻着汉字。   “上弦”“六”。同脑海中的信息相对应,浮现出来的是她的名字——堕姬。   十二鬼月中仅有的二位一体之鬼。   这位姿容艳丽的上弦之鬼眉眼间尽是倨傲的神色,说话的语气同样傲慢,扔下一句“跟上。”之后,立马转身进了骸塞。   谁也没有搭话,只是安静地走在长长的螺旋楼梯上,唯有脚步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建筑中。   骸塞是所有已经存在的档案中最大的空缺,没有任何资料能够找出其内部的结构,这么多年来并非从未有人试图找到些什么,只是无一成功。   作为骸塞中仅有的三个人类,至少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认知——这里很安静。   安静得仿佛根本没有任何生命的存在,死亡与黑暗笼罩在这座空荡的建筑中,比港口Mafia的首领办公室更加死寂。   但这里的确居住着整个横滨乃至整个国家的“王”。   “王。”   沉默能让时间无限延长。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呼吸都变得缓慢之时,他们终于抵达了鬼王所在之处,堕姬毕恭毕敬地跪下,也用恶狠狠的眼神怒视着仍站着的三人。   窗边站着两道身影,一个是面上挂着亲和笑意的青年,另一个是神色平淡的鬼王。   不需要介绍也不需要证明,她只是站在那里,便能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存在。   鬼之王,入内雀。   入内雀甚至没有正眼看他们一眼,淡淡地说,“起来吧。”   堕姬无声地起身,来到鬼王的身侧站定。   像是没有发觉他们的失礼,入内雀道:“近来才听闻太宰首领接任首领之位,继位当日没能及时送去贺礼,太宰首领不会介怀吧?”   太宰治说:“微末之事,既能有幸入得您耳,又哪里还敢烦劳您准备贺礼。”   到这时入内雀才抬起脸瞥了他们一眼,眼尾微挑,“生面孔。”   这指的是他的“护卫”们。   以太宰治的聪明过人,又怎么会不理解她的所指,面不改色解释道:“初代首领的下属们都是元老,让他们来担任护卫未免屈就了。”   这回答倒让入内雀露出回忆的神色,因此也多说了几句,她告诉太宰治,“现如今的十二鬼月,全部都是先代鬼王挑选出来的。”   太宰治露出夸张的惊讶,随之而来的便是对她的吹捧:“这就是您治下有方了。”   入内雀笑了起来,“这不是很简单吗?太宰首领多问问就能知道,初代首领对此理解颇为透彻。”   太宰治一副受教的模样,“您说得是。”   他究竟理解学会了什么,并不是入内雀关注的重点,她只在探究他的态度。   港口Mafia现如今的首领,对“鬼王”的态度。   虽然对话中太宰治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恭顺有加的模样,但入内雀还是发现了一些端倪。   她若有所指地说:“初代首领一直都是称我为‘王’。”   入内雀似笑非笑,“但太宰首领似乎没有这一想法。”   从见面时眼见堕姬跪拜却无动于衷,到谈话时看似谦卑却毫无顺服,都足以说明一点——太宰治并不打算像初代首领那样继续臣服。   眼见她戳破了这层虚与委蛇的薄纱,太宰治也不再惺惺作态,诚然他可以继续假装下去,但他不想。   这个世界已经彻底腐朽甚至溃烂了。   本不该属于此世的东西侵占了这个世界,日复一日地蚕食着一切。   在太宰治已有的认知中,无论是哪一个“世界”,都不该有“入内雀”的存在。 第64章 番外   「我是谁?」   「我从何而来?」   「我为何而存在?」   诸如此类的哲学问题, 自年幼起便时常会萦绕在人类的心中。   但太宰治的情况稍微有些不同,他更多的不是在思考自己本身的存在,而是思考着这个世界的存在。   「这个世界是什么?」   「世界又从何而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太宰治都对这个世界深感无趣,这个腐朽的生锈的世界, 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不存在。   自年幼的时候,大人们以为像他这样的小孩子还不能理解领悟此世的残酷之时, 太宰治便已经从人们的恐惧中窥探到了鬼之王的存在。   不过百年, 她便已经成为了此世最大的恐怖与噩梦的化身。   他听说鬼之王在一百年前战胜了高天原的统治者,将原本遥不可及的「太阳」囚禁在了「王都」的骸塞之内,让这个国家彻底陷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他也听说高天原新的统治者将神的力量分给人类,试图让人类也加入到反抗鬼之王的队伍中……   但是,有相当一部分的人类, 选择了投靠鬼之王的阵营。   小时候的太宰治曾经被反抗鬼之王组织的人收留过一段时间,或者更加确切地说,是他故意让这些人收留了自己。   那个时候,十二鬼月对这类组织的排查极为森严,反抗组织的人们个个如履薄冰, 他们提起鬼之王时的语气与神态既恐惧又憎恨,但注视着一切的太宰治却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在他看来, 那些人战战兢兢的样子简直滑稽至极。   太宰治,是人类之中的「异类」。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和那些臣服于鬼王的人一样。   他的心既不在人类这里, 也不在鬼的那边。   他原本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太宰治得到了一样东西, 通过这样东西, 他得知了这个世界的本质,知晓了这个世界的「根源」。   这个世界从「书」中诞生。这就是他找到的最接近「此世根源」的答案。   得到了书的太宰治头一次对这个世界产生了额外的兴趣,他离开了那个反抗组织, 从本州岛北部的青森独自来到横滨,他是来找一个人的。   一个名为森鸥外的黑市医生。   太宰治知道,在不久的将来,或许会有这样一种可能性发生——名为森鸥外的黑市医生会成为港口Mafia首领的私人医生,而后,他会取代这位首领,成为港口Mafia的新任统治者。   这是千万个可能出现的发展之中,在千万个平行的世界里,出现频率最高的一种可能性。   「书」告诉了他许许多多的可能性。   但太宰治却未能从「书」中窥探到任何有关于「横滨的鬼之王」的信息。   在万千个与这个世界相仿或是不同的世界中,只有这一个世界,只有这一个横滨,直到现世仍存在着不知名具的「鬼之王」。   ——那么,她是从何而来?   即便是最接近此世根源的「书」也没能让太宰治得出答案。   他生出了一个想法——去见她吧。   亲自去见她,亲眼去看到那位「鬼之王」,这样的话,一定会见到很有意思的东西。太宰治想,或许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个世界」的一种反抗。   不应存在的东西,却出现在了这个世界,甚至成为了占据整个世界的力量,将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事物一点点蚕食。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任由她继续发展下去,或许这个世界会发生某种出人意料的变化。   太宰治大胆地猜测起来。   在见到了那位鬼之王之后,他想,她的确是一位非常可怕的、非常残忍的「王」。   即便她既不像传说中那样青面獠牙,也没在他们面前生啖血肉,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过丝毫不悦的神色。   她一直都维持着温和的、微笑着的神情。   虽然是以人类的形态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一举一动都仿佛真正的人类,但太宰治透过这个虚假的人类皮囊,他看见了某些更加真实的东西。   这是属于太宰治这一个体的特殊能力,他仿佛生来就拥有了看穿他人的才能。太宰治注视着那位少女模样的鬼之王,他在她的身上丝毫没有看到属于人类的特质——她有着一颗冷酷而又决绝的异族之心,却又将其用柔弱的人类少女姿态遮盖得近乎完美。   进入骸塞之前,太宰治特意询问了下弦之壹一个问题——那位王是否讨厌人类。   从下弦之壹的口中,他得到了「王很喜欢人类」这样的回答。   ——是假的。   见到她的那个瞬间,太宰治便得出了自己的答案。这并非是说下弦之壹特意撒谎欺骗他,而是连最接近她的十二鬼月,传闻中最受她信赖的她的从属也无法揣摩到她真正的想法。   毫无疑问,她是一位非常合格的统治者。优秀得太宰治几乎要赞美她。   前提是那位鬼之王,没有在他离开时注视着他的背影。   他感觉到了背后有冰冷的视线。   -   骸塞的最顶层,天的牢笼。   目送了太宰治几人离开后,入内雀一言不发地踏上了楼梯,重新回到这个房间。   她似乎对这个地方有着特殊的情感,只要是待在骸塞之内,便几乎不会从这个房间离开。   童磨过来找她汇报情况的时候,时常可以见到她打开窗户,微微倾向窗外,卷入黑暗之中的风吹拂起她宽大的衣袖,姿态柔美如振翅欲飞一般。   恍惚间童磨忽然想起,他似乎从未见过她真正的模样。   鬼王保持着这副少女的姿态太过长久,久到让人对她的形象几乎已成定性,他们完全不会去想,在这位鬼王的少女皮囊之下隐藏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甚至就连童磨也几乎要忘记她以前的样子了。   虽然在童磨记忆里存在的,或许也只是她伪装出来的样子。   ——当前一任的鬼王还在位的时候,她还伏跪在那位傲慢的鬼之王足下,以柔弱而又顺从的姿态依偎着对方,露出祈求着对方的垂怜的目光。   在过去的岁月之中,她似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做着让人难以理解的行为。   童磨站在门口,他的意识却越走越远,像是又回到了久远的过去的时光,他站在无限城的入口处,看见她独自一人站在窗边等待。   无限城里到处都是房间,到处都是窗户,被扭曲的空间让那些房间重叠在一起,那是没有任何人世风光的地方。   但她总是如此,哪怕在窗外所能见到的景物,也不过是鸣女所制造出来的、单调的无限城空间。   忽然间,陷入回忆之中的童磨听到了她的声音——   “「书」的位置,我已经知道了。”   「书」是前段时间,鬼之王才告知他们存在的事物,她没有说明「书」的作用到底是什么,也没有告知他们为何要去找来书。   这让童磨觉得,所谓的「书」或许正如前任鬼王所寻找的「青色彼岸花」一般,是根本就没有实质存在的虚构之物。   前任鬼王至死都在追寻着这个虚无缥缈的事物,而现如今的鬼王也似乎要步入他的后尘。一想到这样的结局,童磨便不由自主地为她感到悲哀。   他想起自己仍是万世极乐教的教祖的时光,那些沉浸在不幸与痛苦中的人们,接连伏跪在他的面前,向他祈求着虚幻的祝愿,无比渴望着自己能够前往并不存在的极乐幻境。   一想到这样的过往,童磨便觉得现如今的鬼王也如他们一般可怜。   她也陷入了人类的幻想之中,变成了和人类别无二致的可悲生物。   但是——   “收起你那些无谓的想法。”   鬼王冷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她别过脸来,注视着童磨的面容,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煜煜生辉,甚至胜过了太阳的光辉,是整个世界最为耀眼的存在。   “我和那种东西并不一样。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更加清楚自己想要追求的究竟是什么,几千年来我从未追求过无谓的东西,一切我想要得到的、我渴望拥有的,最终都成为了我的所有物。”   “生存”“爱恋”“力量”“权位”,入内雀一直以来都在“获得”,在她的生命中永远只有“获得”。   她冷冷地瞥着童磨,“不要把我和你想的那些东西混为一谈。”   童磨安静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在他的脸上竟呈现出天真稚气的笑意,活泼得像是在和眼前的鬼之王玩闹。   “是~”   童磨语调上扬,“擅自揣摩您的想法,是属下的错,但是我对您的担忧可是非常真切的哦,因为大家都在犯错,而且我发现,无论是再怎么强大的存在,似乎都会有害怕的东西……”   “天”害怕强大的妖怪会威胁到祂的统治,于是下达围剿的命令。前任鬼王害怕日之呼吸的传承者会威胁到他的安危,于是派遣了十二鬼月去剿杀对方……   而眼前的鬼之王,仿佛也在害怕着什么。   她没有说出“害怕”这样的字眼,也没有流露出“害怕”的表情,但是童磨有一种直觉,他觉得自己的直觉并没有出错。   在见到了那个从港口Mafia来的人类之后,她的气息有了极其细微的变化。   哪怕是再一次面对高天原的统治者,也就是月读尊的时候,她的气息也没有发生变化。她仍是维持着当年那般的平静,将这位新的高天原之主也塞进了牢笼中。   但是现在,童磨捕捉到了很奇妙的反应。   下一秒,他就被扔出了骸塞——从被打开的窗户。 第65章 番外   坠落使得童磨的肢体破碎, 但是鬼那强大的再生能力却让他快速恢复了完整。   童磨带着满身的血迹回到高楼,他看到入内雀站在紧闭双目、安静地悬浮在黑暗空气中的“天照大神”的面前。   被摆放在“天照”旁边的正是“月读”。   他又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童磨一直都是一个思想非常跳跃的鬼,于是他开始思考起下一个接替高天原之主位置的会是谁。   “不会再有了。”   入内雀没有回头, 但她读取到了童磨的思考,于是回答了对方。   这样的行为令童磨非常在意。   一直以来她都不像上一位王一样, 恨不得时时刻刻读取下属们的思想,将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掌控在手心里, 生怕它们哪时哪刻就会把他的行踪泄露出去。   入内雀对所有的鬼都十分“宽容”。   但她此刻却在做着类似于上一位王的举动。   而且——   她在生气。   童磨记得她以前生气时的样子, 那也是她唯一一次生气,因为听说了上一任的鬼之王,即将在人类世界中与人类的女性结为夫妻。   入内雀生气极了。   她跑来童磨的寺庙中,在他面前一边哭泣一边痛骂对方,童磨安安静静地坐在蒲垫上, 他觉得阿雀(那个时候他还可以称呼她为阿雀)好可怜。   要被抛弃了吗?   感到害怕了吗?   童磨自认为非常贴心地安慰她,对她说即便被鬼舞辻大人丢掉了也没有关系。   “阿雀可以来我的寺庙里住哦,我啊,可是非常欢迎你的到来呢。”   听到这话的入内雀似乎受到了一点点安慰,她抬起脸来问童磨是不是真心的,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阿雀又问:“即使我的身份发生了变化, 也没有关系吗?”   阿雀真的有身份吗?童磨非常奇怪地想,一直以来她都只是一个普通的鬼, 鬼舞辻大人从来没有给过她任何身份。   这样的处境, 也使得十二鬼月的鬼们, 都对她这个靠着不正当竞争上位的弱小的鬼极为轻蔑。   当然,童磨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就好比他对待信徒们的态度一样,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 大人还是孩子,他都可以在面对他们时一视同仁。   他只是觉得,阿雀就像那些可怜的信徒们一样,被丢弃、虐待、无家可归。   好可怜,阿雀。   虽然心里是这样想的,但童磨脸上的真诚却仍维持着,他认真地注视着阿雀,露出平日里那样的笑容:“没有关系哦~”   于是发生了一些童磨难以想象的事情。   鬼舞辻无惨死掉了,是阿雀亲手做的,那之后她就不再是「阿雀」,而是「鬼王入内雀」了。   -   “你知道我为什么在所有鬼里最喜欢你吗?”   过了好一会儿,入内雀忽然这样问童磨。   “唔……”童磨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番,他用天真的神情看着入内雀说:“一定是因为我们的关系最要好吧。”   在她还不是鬼王的那段时间里,童磨是和她往来最密切的鬼,他从来都不像其他上弦之鬼那样对她不屑一顾。   入内雀神情安静地注视着他。   “不对哦。”   她说:“因为你是唯一一个,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完美地维持着这副虚假表象的鬼。”   入内雀说,这是非常罕见、非常难得的才能。即便是在一千一万只鬼里面也不一定能找出一只来。   童磨歪了歪脑袋,他好像对这种理由有些不太能明白。   他是生来就体会不到正常感情的孩子,自年幼起就被父母用虚假的谎言伪装成“神子”。但对一切属于人类的感情都格外迟钝的童磨,却有着奇异的、能够感受到他人情绪变化的能力。   甚至连他眼前这位,自成为鬼之王后便再也不喜形于色的王也无法逃脱他的能力。   入内雀注视着窗外:“今夜我要去见一个人。”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童磨仿佛回到了许久之前。   在那个她最后一次在他眼前令人怜爱地落着眼泪的夜晚,她也说了类似的话。   那个时候她还是阿雀。   她也说:「今夜我要再去见他一面。」   表情是不一样的,但是入内雀此刻流露出来的气息和当时非常相似。   恍惚间童磨觉得她可能还是忘不掉曾经的一些东西,乃至现如今在她的身上都还残留着当时的痕迹。   入内雀没再说话了,童磨看见她跃上窗柩,眨眼间消失在了黑暗中。   -   「一个人会为了另一个人改变到何种程度?」   当入内雀仍只是个普通的「鬼」时,她觉得自己非常努力。   努力地伪装自己,让自己看起来和其他的由人类变成的鬼没有区别。她的伪装持续了好几百年,真实到所有鬼都未产生过任何怀疑。   直到她亲手撕破了伪装,露出自己真实的、古老的异族之姿。   那是非常可怕也非常恐怖的姿态,在传说中它们这一种族被描绘成残忍血腥的邪恶妖怪,而事实上人们也没有冤枉它们。   在古久的过去,越是残忍的妖怪越是强大,它们的残忍与力量成正比。   入内雀与许多被称作鬼王的妖怪们来往密切,她的强大毋庸置疑。   但她的族群,也有着极其擅长伪装的天赋。   所以哪怕是在喜欢的人面前,她也难以更改自己的「本性」。   鬼舞辻无惨是非常胆小的鬼,当他还是人类的时候他就是非常胆小的人,他有好多害怕的东西,这样的害怕在他变成鬼之后也只是更换了对象而已。   阿雀觉得,自己一定要用包容的、耐心的感情,才能够和他真正在一起。   但她错误理解了人类的复杂性。   在妖怪的世界里,从来不会存在着「变心」这样的事情。   妖怪的生命很漫长,而且不会遗忘,所以一旦记住了什么就是永远,直到死去的那一刻都会牢牢地抓住。   可是“鬼”会忘记好多东西。   他们作为人时的过往、还有那些以前在意过的东西。   无惨抛弃了人类时的一切。   他直到死去的那一刻才重新想起来,原来自己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那段作为人类时,与在他看来更加弱小的生命短暂的相处,弹指一瞬的时光。   「你想起来了吗?」   入内雀用她那双金色的眸子深深地注视着无惨。   她亲手杀死他的那一刻。   她问无惨,「你想起来了吗?」   白鹤报恩的故事只有前一半是真的……   关于你与我的过往,我们之间的根源,真正的最初。   无比嘈杂的声音,无比混乱的记忆,无比难堪的过往。   无惨的“走马灯”帮助他回忆起了一切。   他在那短暂的人类时期遇见的有着金色眼睛的存在。   「是你……」那张苍白而又美丽的面孔上浮现出狰狞错愕的神情,无惨喊道:「竟然是你……!」   入内雀扭断了他的脖子。   -   太宰治独自一人坐在首领办公室内,只有红木的办公桌上打开着一盏台灯,那小范围的光亮只堪堪环顾在他的周围。   从边缘处的黑暗中无声地走来一道身影。   “欢迎,尊贵的客人。”   太宰治微笑着对她说:“或者该称您为伟大的鬼之王。”   入内雀静静地站在黑暗中注视着他,她那双金色的眸子如同火炎般醒目。   “你并不尊敬我。”   入内雀轻声说:“你在等我。”   太宰治微微笑着。   他忽然问她:“您喜欢这个世界吗?”   入内雀说:“我无比喜爱。”   可是太宰说这是假的。   “您看起来并不高兴。”   “因为你看不到我的高兴。”   入内雀踱至他的面前,她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这使得她的皮肤看起来格外白皙。   她看起来简直就是弱柳扶风般的少女。   “我知道你已经得到「书」了,”入内雀的身体压上红木的办公桌,“而这就是我来此处的目的。”   入内雀伸出手来,她的手指搭在太宰治的脖颈,纤长瘦弱的手指拢着他缠满绷带的脖颈。   “要杀了我吗?”太宰治神色不改,笑意盈盈道:“真高兴呢——”   他发出喟叹般的声音:“能够死在您这样的美人手中。”   入内雀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眼睛。   太宰治问她:“您看到我的高兴了吗?这是否比您更加明显呢?”   “没必要用这种方式来试探我,”入内雀直白道:“我讨厌人类。”   她说:“气味、肉.体、感情以及行动,全部都令我厌恶。”   但入内雀是从人类的身体中被孵化出来的妖怪。   换而言之,人类的肉.体正是它们这一种族的巢穴。   “统治人类并非我的目标,消灭人类也不在我的计划。”   太宰治定定地注视着她的面容。   他曾被人形容有着远胜于年龄的计谋,如同千岁的仙人般智慧。   太宰治道:“你想要书。”   而书现在在他的手中,被他保管着。   入内雀说:“你可以选择把它给我,或是带着它和人类一起消失在这个世界。”   她并没有说谎。   入内雀从来都没有针对过人类,她一直在针对的都只是高天原的神明。   人类于她而言,便如同其他动物于人类而言。   “鬼”是她养的宠物,她的宠物“喜欢”人类,将人类当作食物,而她也没有要干涉它们食谱的意图。   “威胁吗……”   太宰治轻声道。   “不,”入内雀对他说:“是交易。”   她告诉太宰治,人类总是会遭受磨难,有形的事物与无形的事物都在对他们造成伤害。   “你知道吗,地震、海啸、台风、瘟疫这些被人类称作「天灾」的东西,在另一个世界都有着人类的面容。”   被称作天灾的神明们玩弄着这些脆弱的生命。   “你有想过要铲除这些天灾吗?”她问太宰治。   「没有想过。」   人们默认这是无可避免,没法控制的事情。   天灾夺走了人类的性命,但是人类从来都不会想着要如何去报复这些天灾。因为在人类的认知中,并不存在着这一概念。   “但是我把它们消灭了。”   入内雀说:“我一直都在狩猎着那些家伙。”   从她说出来的这些话语中,太宰治隐约拼凑出来一些可怕的、荒诞的线索。   “你想做什么?”   或者说,“你想用书来做些什么?”   入内雀道:“即便是高天原的神,也无法改变过去的历史。”   因为祂们并不具备着这样的力量。   而在更加古老的时代中,别天之神隐匿于世间。   “「书」是天之御中的遗留,”入内雀并不忌讳将这种事告知太宰治,“我能用它来铲除整个高天原。”   她说:“鬼所掠夺的只不过是人类的生命,而神掠夺的可是人类的精神。”   入内雀对太宰治说:“这是谁都能明白的抉择,不是吗?” 第66章 番外   入内雀如愿得到了太宰治手中的「书」。   那是无数个世界的交点, 是最接近根源的事物。   而入内雀则能够使用它真正的力量。   她“杀死”了所有的神。   神明拥有“换代”的能力,拥有的信徒越多,换代后的成长越快。   但是这一次, 高天原之神并没有换代了。   祂们的名、存在的概念都已经被彻底抹消。   -   审神者会议上,入内雀有时会看到自己。   准确地说, 是另一个自己才对。   坐在无惨身边的阿雀,毫不在意上司的发言, 即便无惨基本不搭理她也能一个人搭话搭得津津有味。   入内雀有时会翻看会议室的现场监控。   这种级别的会议不需要她亲自到场, 都是下属们负责进行。对审神者的职业概念叙述、理论方面的补充……   入内雀是一手建立起如今的“时之政.府”,赋予刀剑们化作人身力量的存在。   她是“时之政.府”的最高领导者。   童磨推开她办公室大门的时候,正看见她又调出了会议现场的投影。   “既然这么在意的话,亲自去一趟不是更好吗?”   在童磨看来,她这种做法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他也很清楚, 入内雀所做的一切都有她自己的考量,她总是在做着对自己最有利的事情。   百年以前,入内雀统治着这个国家,她被称作“鬼之王”,剥削压迫人类, 她那残暴邪恶的形象被牢牢地刻在每个人的心里。   但是百年之后,入内雀依旧统治着这个国家, 而她现在却是这个国家的领导者,指引与规划着未来。   童磨已经忘记了“高天原”的存在, 但他隐约记得, 她曾经用过一系列可怕的手段以控制人类与其他生物。   但是过去了许久之后, 他们都忘记了她曾经的残忍,将她视作“希望”。   入内雀将那些被她“杀死”的神的力量置入刀剑之中,从人类或其他生物中挑选出合适的对象, 将那些刀剑分配至他们手中,利用她建立起来的连接时空的装置前往不同的时代,以铲除那些私自保存着过去的“神”的力量之人。   那些……想要通过改变过去的历史,以改变未来的人类。   他们是残存着对她过去黑暗统治的记忆,想要杀死她的人。   他们被称作“历史修正主义者”。   为了阻止他们改变过去的历史,审神者们会率领刀剑前往他们所在的时代与之战斗,并将这些人消灭。   某个时间点的阿雀也成为了审神者。   她是因为见到了已经成为审神者的无惨才会加入这一职业之中的。   但即便她成为了审神者,现如今的入内雀依旧在她的办公室里掌握着这个国家的命脉。   那只是她万千个可能性中的一个。   “历史修正主义者”们在追寻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   他们想通过杀死或是改变过去的“入内雀”,以从未来的“入内雀”手中夺回人类的未来,但这本就是不可能成立的假设。   黑发金眸的妖怪坐在原位,她抬起眼睛看了一眼童磨。   “没有这种必要。”   开完会的审神者们会回到本丸,继续出阵。   办公室里的入内雀也会一直对他们下达着指令。   她看向窗外,人工合成的光源在代替太阳散发着无尽的光辉。   入内雀轻声说:“我可是铲除了操控人类的「神」,拯救了人类啊。”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