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穿成谦妃后我在清宫修文物》   作者: 玛蒂尔答   简介:   22世纪文物修复师柳婉襄带着全科研组的希望穿成了雍正谦妃。   坐在清朝低矮的宫人房舍之中,婉襄看着手中这只完好无损的斗彩缠枝花卉纹碗陷入了沉思。   昨天她还对着这只瓷碗的碎片发愁该使用哪种工艺将它修复完成,今日居然就拿到了它的完好版。   可惜她没有什么时间来感慨现代科技的发展以及古代工艺的精美,因为——   “你们只是把我送了过来,却没告诉我怎么把这些文物运回现代诶!”   植入婉襄脑内的系统立刻回答她:“你的任务是观察它们,信息会通过你的眼球传输回现代。”   她低头沉思,“可谦妃不太受雍正宠爱,我应该也接触不到太多珍贵的文物吧……”   “争宠。”冷冰冰的机械音。   啊?哦。   *   被选中做这个项目执行者的时候,婉襄原本的计划是遍尝宫廷美食,欣赏后宫美人,品鉴清廷珍藏的文物。   毕竟雍正后宫有年妃光环,又有宫斗冠军“嬛嬛”,一个小小谦妃其实并不显眼。   若是实在无聊的话,就找一些被损坏了的文物,重操旧业,直到科研组成员搜集到了足够资料之后将她召回现代去。   但她后来发觉,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她好好地按着小透明谦妃的人生轨迹往前走,私下修着文物,开着文物鉴赏直播,怎么忽而就宠冠后宫,儿女双全了?   1v1(男主有女主之后没有别的妃子。)   ?   内容标签: 清穿 打脸 系统 直播   搜索关键字:主角:刘婉襄,胤禛 ┃ 配角:熹妃,弘历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在清宫直播修文物   立意:弘扬传统工匠精神   ?栩??胥鴠?捊  null 第1章 锔瓷   雍正七年,秋。   紫禁城低矮的宫人房舍之中坐着一个容颜清丽的姑娘,正拿着一只斗彩缠枝花卉纹碗思索着什么。   这只碗胎釉精细,造型玲珑,风格轻盈秀雅,碗底六字双行外围双圈,内容为:“大清雍正年制”。   是簇新的,没有一点岁月的痕迹。   在她沉思之间,门外忽而又闯进来一个年轻姑娘,大声嚷着:“婉襄姐姐,你怎么在这里干坐着,万岁爷就要来了,你难道不害怕吗?”   “哐啷。”   柳婉襄思索地太过出神,一时间被这闯进来的姑娘吓了一跳,拿着那只碗的手抖了抖,好好的一个瓷碗就这样落在青砖地上碎成了两半。   那姑娘本就有些一惊一乍的,眼见瓷碗碎裂,越加慌乱起来,“哎呀,婉襄姐姐……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想要弯下腰去将那瓷碗捡起来,却很快被婉襄伸手拦住。   婉襄自己小心翼翼地将那两半碎片捡了起来,温言同那姑娘道:“桃叶,姐姐跟你说过好几次了,做事情要耐心些,不要这么毛躁。”   桃叶见婉襄认真端详了那碎片片刻,面上渐有震惊之色,心中越加害怕,“婉襄姐姐……这不会是什么不好的征兆吧?”   刚刚亲手砸掉了一只雍正时期的斗彩花纹碗,婉襄虽有些心疼,也随口安慰她:“别多想,只是摔了一只碗而已,并不代表什么。”   婉襄震惊的只是这瓷碗的裂口。   她不会记错的,它碎裂的痕迹和现代她所看见的,尝试修复的那只碗是一模一样的。   “历史之所以是历史,就是因为它已经发生了,且不能被改变。”   这是22世纪文物鉴定与修复科研组的组长尹桢送婉襄回到雍正王朝时,意味深长地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来到这里已经有一个月的时间了,但她从没有一刻像此刻一样具象地体会到尹桢这句话的含义。   “婉襄姐姐……姐姐?”   名叫桃叶的宫女又轻轻推了推婉襄,她才从自己的迷思之中走出来,对着她笑了笑,“万岁爷来了便来了,自有熹妃娘娘顶着,你怕什么?”   婉襄一面说,一面手上不停,磕破了一个原本为另一只碎裂的茶杯而准备的生鸡蛋,用小刷子沾着蛋清在花卉纹碗裂缝的边缘仔细地涂抹起来。   婉襄是22世纪的一名文物修复师,修复过的瓷器没有上千也有数百,做这些事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不需要任何思考。   刷完之后,她将两半碎片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而后迅速地拿出一条细麻绳,在花卉纹碗可以受力的两侧将它缠绕了起来。   仅仅只是缠绕还不够,婉襄四下看了看,伸手拔下了桃叶头上的一支素银簪子,“借姐姐用一用。”   她将那簪子插进了麻绳里,一圈一圈地仔细缠绕,直至完全绷紧。   一旁的桃叶又抱怨起来,“姐姐,不过是个普通的碗罢了,费心力修复它做什么?要是万岁爷不满意你修补的那只青花小马,熹妃娘娘可不会替你我顶着的!”   桃叶并不是活在几百年后的人,并没有对着这样一只碎裂的碗扼腕叹息过,当然是不会明白这样的一件器物对于她而言的意义的。   婉襄自她从现代带来的工具包里找出了铜丝和铁砧子,将铜丝按在铁砧子上面放平了,又拿出小铁锤,一下一下,用力与间隔都均匀地敲打着铜丝。   她在制做锔钉,需要在铜丝上敲出一模一样的菱形纹。   桃叶见她不说话,越加着急起来。   婉襄的心却仍旧很静,只是淡淡地反问了她一句,“熹妃娘娘的确不会替你我顶着的,所以呢?”   雍正六年九月初九,雍正最所钟爱的阿哥爱新觉罗·福惠夭折,在后宫之中曾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敦肃皇贵妃年氏留存于世的最后一点痕迹也被抹去。   皇帝“心痛不可解”,即便是一年之后也是如此。   而在三日之前,这位阿哥的一周年忌日之时,熹妃的四阿哥,也就是未来的乾隆皇帝自西二所入永寿宫探望母亲时不小心打碎了这位早夭弟弟留在永寿宫中的一只青花马。   熹妃冰冷的目光顷刻之间就落在了恰好在内殿当差的桃叶身上,婉襄奉茶进去,壮着胆子向熹妃立下军令状,接下了这件差事。   桃叶虽然天真,但并不是不知事,闻言就垂头丧气地坐在婉襄身旁,“对不起,姐姐,都是我连累了你。”   婉襄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她此刻虽然不过是一个在选秀时被雍正黜落了的宫女,在熹妃的永寿宫里当差,同桃叶没有什么区别,可她的原身并不是平凡人。   若算上那些夭折的皇子皇女,其实雍正的孩子也并不算少。   但历史上有载,真正为他生儿育女过的嫔妃却也不过七个,此刻婉襄占据的这副身体,正是雍正最小皇子的母亲刘氏,也就是后来的谦妃。   她手中的花卉纹碗刚刚向她印证过历史的不可改变性,她这一次应当会安然无恙的。   锔钉已经打好,婉襄用剪刀将它们一个一个剪了下来,而后固定在盘钳上,以铁锤敲打,弯折成了现代订书钉的样子。   一旁的桃叶已经开始抹泪了,婉襄到底不忍得,只好出言安慰她。   “你放心吧,万岁爷是圣明天子,不会因为这一件小事就对我们喊打喊杀的。奴才虽然是奴才,也是人命。”   桃叶性子憨傻,听见婉襄这样说,却也不过高兴了一刻,“可若是……若是只是小事,熹妃娘娘为什么要替四阿哥遮掩,让我们当垫背的呢?”   这个问题,让婉襄打磨锔钉的手停了停。   她该怎么和桃叶解释呢?   因为敦肃皇贵妃的确是太得帝心了,以至于她最后一个儿子去世时,连雍正唯一在世的兄弟也因为在他们母子的丧事上表现不佳而遭帝王训斥。   既是如此,熹妃又如何会让她唯一的儿子去触这片逆鳞,冒这个险?   她只能敷衍过去,“父母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做母亲的总容忍不得自己的儿子身上有任何污点。别想那么多了,来帮我个忙。”   婉襄从她的工具包里找出了金刚钻和一把如孩童玩具一般的小弓,她让桃叶拿着它,而后沾了茶水,涂抹在弓绳上。   金刚钻的钻头也同样沾水,它被婉襄缠绕在了弓绳上。   方才说话时婉襄已经在瓷碗上绘过钻孔的位置,此时只是需要用金刚钻将这些孔洞打出。   在现代她用惯了牙机和金刚砂钻头,此时回归原始,她倒是还真有些不习惯。   桃叶认真地看着她干活,一时之间也忘记了方才的悲伤,转而问她,“姐姐,这碗有什么特别呢?若是用坏了,再向内务府要一个就是了。”   婉襄打趣她,“此时倒是一副财大气粗模样了,你做宫女辛苦,难道烧瓷的匠人烧出这一个碗来便不辛苦?手握一针一线,都应当懂得珍惜才是。”   好不容易把所有的孔眼都钻好了,婉襄拿起方才做好的锔钉,小心翼翼地用小锤子钉了上去。   钉完了侧边的,她解开麻绳,在方才绳子缠绕过的碗底钉完了最后一根钉子。   可这还不是最后一步。她将剩余的鸡蛋清从蛋壳中倒了出来,搅入生石灰,调和成了膏状,而后糊在了钉过钉子的地方。   桃叶仍旧愁眉苦脸,“也只是看个样子罢了,难道还能真不漏水?姐姐还费心修补它呢,说不准片刻之后你我二人就要被万岁爷劈成两半了。”   婉襄静静地看着刚刚修补完成的花卉纹碗,等着上面的石灰蛋清膏凝固,唇角微弯,“不会的。”   在她仔细欣赏着这个陶瓷碗,没有放过一寸缝隙的时候,植入她脑海中的系统同时自动启动了。   “该样本信息已采集完成,与已发掘文物相匹配,需要更多目标,请继续努力。”   作为来自未来世界的穿越者,婉襄来到清宫做妃子的目标当然不是和雍正皇帝谈恋爱,而是尽可能地观察古代的一切事物,通过她的眼球把信息传输到现代去。   在穿过来之前,她是做过相应的历史培训的,她清楚刘氏的一生是如何过的,所以她其实并不太理解为什么科研组会选定谦妃为目标。   十六岁之前就入了宫,十六岁被封为刘答应,在常在、贵人这样的位份上混了整整三年。   三年之后虽然为雍正帝生下了一子,但到雍正帝驾崩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嫔位。   历史上她被称为“谦妃”,还是从乾隆那里批发过来的妃位。   一个透明人,不引人注意倒是不引人注意了,可她要如何才能尽快搜集到最多的文物信息呢?   “争宠。”   冷冰冰的机械音再一次出现在脑海里,婉襄被吓了一跳,才想起来是自己忘记关闭系统了。   在她刚穿来的这一个月里,为了让她尽快适应清朝普通人的生活以免露出马脚,除了扫描完成的时候,系统是很少主动跟她说话的   婉襄也有些习惯了,她把她的手挪到了耳后,关掉了看不见的系统开关,重新镇定下来。   花卉纹碗上的石灰蛋清膏已经完全凝固了,婉襄把她的手帕垫在碗下,向碗中注了水,正要说话,便见门外一行人脚步匆匆,在她们的房门前停下。   领头的那个太监是……雍正皇帝身边的苏培盛。   在前辈穿越者带回来的影像视频里,婉襄见过更年轻时的他。   桃叶已经发起了抖,婉襄犹自镇定着把方才的那枚银簪插回到了桃叶的发髻里,而后拉着她行下礼去。   苏培盛在她们面前站定,他身旁的灰袍小太监嗓音尖细,“万岁爷要见刘姑娘,哪位是?”   说话的间隙里桃叶已经被吓丢了半条命,见没有提及她,立刻浑身瘫软了下去。   婉襄很快回答:“回公公的话,奴才姓刘。”   青砖地的上她看见苏培盛的影子微微点了点头,一抬拂尘,便要往他来时的方向走。   婉襄站起来,回头看了桃叶一眼,轻声道:“桃叶,待会儿看看它会不会漏水。” 第2章 可惜   紫禁城红墙金瓦,高处都是给主子娘娘们住的。   近黄昏时节,寒鸦栖于廊下,见了人也不害怕,只等着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来人,倒好像它们才是紫禁城里的主子。   婉襄一路跟着苏培盛和他身后的内侍低着头往前走,眼前是一溜整齐的青砖地。   黄昏时它们不像白日阳光下那样发白,倒染上一种温情的橘色。   才过酉时,熹妃的永寿宫里就已经掌了灯,但婉襄知道,通常要再过上半个时辰它们才会真正明亮起来。   一踏进永寿宫的宫门,众人的呼吸好像都轻了些似的。往来的宫人纷纷上前无声地同最前面的首领大太监问好,又无声地退下去。   婉襄在心里暗暗琢磨着,今日这位万岁爷的心情恐怕并不是太好。   苏培盛在前,很快便领着婉襄进了正殿。   在穿越之前婉襄受过严格的培训,又在这压抑的紫禁城里生活了整个一个月,自然知道要守规矩。   于是她仍旧低着头,认认真真地给这位古代封建王朝的帝王行了第一个礼。   “起来吧。”   那人是九五至尊,自然没有必要为难她一个小小宫女。   这声音……一听便很沉稳,甚至还有些莫名的熟悉。   婉襄从地上站起来,虽然很好奇这位皇帝的长相,但也知道自己只能继续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垂首等着万岁爷或是坐在一旁陪侍的熹妃发话。   正殿之中氤氲着乌龙茶的香气,熹妃素手纤纤,又为帝王添了一盏。   “这就是臣妾殿中的宫女刘氏,前几日失手打坏了福惠的那只青花马,手倒是也很巧,两日便补好了。”   熹妃绣口一吐,这马变成了婉襄打碎的了。   苏培盛站在婉襄身旁不远处,闻言轻轻摆弄了一下拂尘。婉襄立时便反应过来,重又跪下去。   “奴才在清理永寿宫摆设时不小心打碎了皇子的青花马,实在罪该万死,请万岁爷降罪。”   苏培盛并不是在帮婉襄,他只是在帮熹妃,在帮四阿哥。他需要有人为他顶罪。   上首的两位大人物都有一刻没有说话,又过了片刻,雍正才重又开了口,“既都已经修补好了,便也没有什么罪过可言了。”   “更何况福惠真正心爱之物都早已随他去了,留下来的不过是给生人的一点念想而已。熹妃,你宫里的这个宫人手的确很巧。”   借着黄昏时最后的一点光亮,皇帝的影子恰好投在婉襄身旁。   他看起来正拿着那只修补好了的青花马把玩,话语之中尤含怅然。   朝堂之上他是大清的帝王,面对着这只青花马,却也只是一个失去了孩子痛彻心扉的父亲。   “虽则只是念想,也总希望它能完完整整维持着故人在生时的模样。万岁爷夸奴才手巧,奴才愧不敢当,不过也只是弥补了自己的错误而已。”   婉襄虽然是个文物修复师,但她最想见到的当然是所有的文物都维持着它们原本的模样,不要有残缺,不要有损坏,可以让后人从它们身上读到历史,读到故事。   但这番话说出口,婉襄也不免觉得有些后悔。   便是在现代的两位导师、前辈面前也不能随意插嘴,更何况她如今是在清朝,面对着的是这世间地位最高的人。   上首的熹妃笑了笑,用杯盖撇去了杯中的浮沫。瓷器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臣妾从前倒不知,原来这丫头这般伶牙俐齿。”   婉襄在心中暗道糟糕,这岂不是典型的宫斗场面?熹妃怕是把她当成了在帝王面前着意献媚邀宠的小宫女了。   虽然说她往后的确要成为雍正皇帝的妃嫔,免不了和熹妃成为同事,但交好的同事和交恶的同事,这中间的区别可就大了。   更何况熹妃可是未来的皇帝之母,是太后。   而男人和女人在同一件事上看见的东西也通常都是不一样的,皇帝轻轻地将那青花马放在了紫檀木机上,转而将目光落在婉襄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   方才那两句话不应当说,这个问题却是不得不答。   “奴才柳……刘婉襄。”   谦妃刘氏,管领刘满之女。雍正六年参与选秀,为皇帝赐花黜落。   许是家中有人打过招呼,此后也就留在了宫中作为宫女伺候宫中贵人。   史书上并没有记载她的名字,一个女人的名字原本也是无关紧要的。   所以应当是科研组的人动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手脚,婉襄所继承的刘氏记忆之中,她的名字和她在现代的一样。   “是哪两个字?”   这场景……似乎和她最爱看的那部电视剧有些相似。所以她是不是也应该学着电视里的那个人物一般吟两句诗?   可那人物的历史原型可就坐在她面前。   婉襄最终决定平平回答,“和婉之‘婉’,襄助之‘襄’。”   其实婉襄的名字原本应当是“碗镶”,她的母亲就是个做锔瓷的手艺人,生她的时候正好在修复一个清代的陶瓷碗。   后来她的父亲嫌这名字难听,便改了偏旁。   皇帝的兴致似乎很快就消散了,“很平常。”   不知道是在说这个名字,还是在说婉襄这个人。但这二者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皇帝站了起来,熹妃也起身相送,正殿里的一干奴才自然都行下礼去,准备送皇帝离开。   在将要踏出门时,他又嘱咐了熹妃一句:“记得提醒弘历将历年所写诗词论赋都搜集整理起来,到时呈上来,让朕仔细看看。”   便是没读过什么史书,也知道乾隆皇帝是个极其爱写诗作赋的人,没想到出作品集这件事,倒是他老爹雍正替他开的头。   婉襄暗自想着,跟着其他人一起将皇帝送出了永寿宫门,再折返回来,便觉得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心道不妙,再次给身旁的熹妃行了一礼,神情恭敬。   “熹妃娘娘,今日奴才并不当值,若是无事,按例便要回下房去了。不知您可还有什么吩咐?”   她没有等到熹妃相关的指令,高高在上的熹妃只是语气淡漠地吩咐她,“抬起头来。”   就算知道自己,或者说刘婉襄的未来应当是如何的,婉襄也不敢不遵照命令行事。   他们项目里所有的穿越者都被警告过,历史的确会按照既定的路线行走,但如果他们当中的某个人行为偏离了太多,那么历史也回自动启动无法控制的修正行为,将那个违反了规则的人吞噬。   她抬起头,自然而然地就迎上了熹妃的目光。   熹妃钮祜禄氏,自潜邸之时便已侍奉在皇帝左右,到如今是雍正七年,自然已经不再年轻了。   但婉襄在她身旁呆了一个月,虽不敢时时凝视她的容颜,也曾经数次为她的端华气质所折服。   说起来,她方才还是没有看清雍正皇帝的长相。不过,他的声音于她而言的确很熟悉,究竟是像谁呢?   婉襄只出了这片刻的神,熹妃只怕已经心念百转。   她的神情很平静,百年前历史人物的想法也不是婉襄可以轻易捕捉的。   “方才还夸你伶牙俐齿,到真正该说的时候,偏偏又说不出什么来了。可惜……”   熹妃望着她摇了摇头,留下婉襄不明所以。   “回下房去吧,近日你恐怕很忙,都不必再上来伺侯了。”   什么时候不该说婉襄心里自然明白,可熹妃所指的该说……是雍正皇帝问她名字的时候吗?所以她的确应当像电视剧那样背一段诗?   至于她很忙……又是要忙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等到婉襄在黑夜里走回下房的时候很快就找到了。   方才跟在苏培盛身后的那个灰袍小太监此刻就站在婉襄的房门前,手中捧着不知道什么东西。   婉襄走到近处,凑近了一看,才发觉原来也是一堆碎瓷。但碎片太多了,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了。   她低头同那小太监问了好,“不知公公……”   “是苏公公让奴才过来找姑娘的。这是他从前珍爱的一只定窑白瓷杯子,贵人所赐,即便摔碎了也不舍得丢弃。”   “今日眼见姑娘这般好手艺,能将碎裂的瓷器复原地如同崭新的一般,因此也想要麻烦姑娘。”   定窑白瓷!   这是极珍贵之物,婉襄从前只在博物馆中看见过寥寥几件。此时心中一喜,但也不敢贸然应下。   “公公实在过奖了,瓷器一类,碎过便始终都碎过,哪里能如崭新一般呢?”   她翻捡了一下木盘之中的那些碎片,在心中拼凑了一下,应当少了一小片边缘的碎片。“不知苏公公能否确定这就是那只杯子全部的碎片?”   那灰袍小太监便笑了笑,“公公说恐怕是少了些的,他收起来之后也没有请匠人再复原过。”   那便应当只是少了这一片。   还有一个问题,“这瓷器的碎片不少,修理起来的确有些麻烦,不知公公是否急要?”   “并不急要,姑娘闲暇时补一补便好。”这灰袍小太监此时的态度倒是很平和,甚至有些讨好,不复同苏培盛一起过来时的那种盛气凌人。   婉襄最后问了一个问题,“不知苏公公平日喜欢什么花?既是少了瓷片,便要以生漆或是金属填补了。”   小太监想了想,“喜欢梅花。”   婉襄接过了托盘,再次同那小太监行了一礼,“虽然麻烦,其实也不过是两三日的功夫。”   “奴才是永寿宫的宫人,不得主子吩咐不好随意走动,劳烦公公您三日之后再过来一趟。”   他说着不急,婉襄允诺他三日之期,他却也很高兴,“那便多谢姑娘了,三日之后酉时再来叨扰姑娘。”   婉襄目送着他远去,目光重又落在这些碎瓷上。   定窑创烧于唐,极盛于北宋及金,终于元,清代除却贵人珍藏,早已绝迹。   就算是皇帝身边的第一内侍,只怕也未必能随意使用。贵人所赐,更应该好好珍藏,又怎会轻易摔碎?   所以,这究竟是谁的东西呢? 第3章 技艺   “婉襄姐姐可厉害了,你们过来看这只碗。上回我过来的时候惊吓到了婉襄姐姐,害得她没有拿稳,把它给摔了。”   “可你们瞧,婉襄姐姐的手多巧啊,她补完之后的碗一滴水也不会漏。”   自从三日之前脱险,桃叶就又恢复成了原本天真模样。这会儿子招揽了几个同在后宫各处当差的姐妹到婉襄房中品鉴她用锔瓷技艺修好的那个斗彩缠枝花卉纹碗。   婉襄忙着手中的活计笑着望了她一眼,本就是十四岁婀娜少女羞的年纪,即便是在深宫之中,也没法完全磨灭去。   22世纪的婉襄念完了硕士,作为故宫聘请的文物修复师工作了三年,又作为助理文物修复师进入了这个名为“时·物”的秘密计划之中成为了一名清代穿越者,她实际的年龄已经有二十九岁了。   而她的宿主刘氏如今其实只有十六岁,正是碧玉年华。   婉襄拿起刚刚修补完成的白瓷杯子,站起来放在一旁的铜盆之中清洗,涟漪之中倒映出来一张脸,便是婉襄自己也忍不住欣赏了片刻。   乌云秀发,杏脸桃腮,眉如春山浅黛,眼若秋波宛转,实是个世间少有的清丽美人。   倒也不是婉襄自恋,这位历史上的谦妃刘氏,似乎的确同她年轻时有些相像。   在开启这个项目时她虽然满怀着对各种文物的热忱报了名,可她只是一个助理文物修复师,还真没有想到自己真能被选上,成为最终的实施者。   在挑选最终的人选的时候,他们是不是也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呢?   但婉襄并没有多少时间能够思考这个问题,方才还其乐融融的厢房此刻便剑拔弩张了起来。   “我听说你这姐姐原本也是官家女儿,虽然没有福分被万岁爷看上成为妃子,做了宫人,也不应当会做这些低贱之人的活计才是。”   婉襄循声望去,发觉说话的女子名为云英,是延禧宫安贵人身边侍奉的宫女。   安贵人是同婉襄同一批进宫的秀女,初入宫时很得皇帝宠爱。只可惜偏偏又赶上爱新觉罗·福惠夭折之事,被皇帝冷过一阵子,往后便再也没有得宠过了。   听说她自此以后便常在延禧宫中打鸡骂狗,延禧宫的主位裕嫔娘娘是个菩萨,平素也不理会这些事,她便闹的越发不像样,连带着身边的宫人也格外喜欢找旁人的茬。   婉襄无意同云英起争端,云英却显然不是这样想的,眼见着婉襄的目光跟过来,她反而更起劲,“平日里看来木讷迟钝,怕不是找了宫里哪个太监帮忙,而后到万岁爷面前去邀功。”   桃叶是直肠子,梗着脖子就跟云英吵架,“邀功?你可知道为了你口中的所谓功劳,婉襄姐姐还在万岁爷面前承认了什么!”   婉襄很快抓住了她的手,不能再让她说下去了。   木讷迟钝的是刘婉襄,不是她柳婉襄。   “低贱之人?何谓低贱之人?宫中的主子们自然都是贵人,在我眼中倒也没有什么低贱不低贱。”   “你我都是奴婢,本分便是服侍好主子们,为主子们排忧解难。除此之外,我没有必要向你证明什么。”   婉襄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已经快到酉时,到她同那个灰袍小太监约定的时辰了。   她平时都不声不响,让外人以为她仍然沉浸在凤凰变麻雀的痛苦之中,今日却忽而呛了云英一句,让她下不来台。   云英便不依不饶起来,走到婉襄身旁,要夺她手里刚刚修整好的杯子。   “这是又修好了一个?官家女儿就是厉害,拿过来叫我也瞧一瞧。”   恰好那个灰袍小太监在门口探进了头来,不知她们在闹些什么,只当是在玩乐,唤了婉襄一声:“婉襄姑娘,前几日交给你的杯子修补好了不曾?”   这一声更如火上浇油,云英放下了要夺杯子的想法,大步朝着那灰袍小太监走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好啊,我才说你是不是同哪个宫的太监勾结起来糊弄万岁爷,这不就抓着人了?你是哪个宫的,跟我去安贵人面前回话!”   云英才拽着那小太监往外走了一步,便又惧怕地退了回来。   屋中人一时之间都好奇,探头向门口张望,才望了一眼,也立刻同云英一般成了个锯了嘴的葫芦,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便听屋外人云淡风轻地道:“云英,你是叫云英吧?这是咱家新收的徒弟,怎么,可要送到延禧宫中,叫安贵人先指教一番?”   这声音是苏培盛,婉襄听过一次他的声音就不会忘。   婉襄回头向屋中其他的宫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不必出来,而后自己连忙走出厢房,同苏培盛行礼问好,“苏公公。”   恰是日夜交接时分,苍青的天色中一瞬一瞬地刺入灰色,直至灰色渐浓,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苏培盛不过略略同婉襄点了点头,仍旧训斥云英。   “安贵人久不蒙圣眷,如今连她身边的人也越发不成体统了,看来咱家也应当禀告裕嫔和皇后娘娘,令她们好好整肃整肃宫中人才是。”   这番话说的重,却没有一点婉襄说话的余地。她只是垂首站在一旁,静静听着雍正一朝最有权势的太监训斥宫人,训斥宫人身后的那位宫妃。   封建王朝,恃强凌弱,大抵如此。   云英吓得立马跪在了地上,但当然不会有任何人来安抚她此刻惶恐的心。   苏培盛忽视了她的求饶,将目光落在婉襄身上,“刘姑娘,杯子已经修补好了吧?”   婉襄上前一步,恭敬地将手中的杯子双手奉上,“片刻之前方才完工,希望没有让公公失望。”   出乎意料地,苏培盛却并没有将这个杯子接过来,而是望着婉襄慈和地笑了笑,“不忙,还有几件事要向刘姑娘请教,想请刘姑娘随咱家走一趟。”   婉襄心里惊疑了一下,很快镇定地答复,“熹妃娘娘这里正好无事,想来快去快回应当无妨。”   苏培盛没有理由要害她,今日邀请她的恐怕也不是苏培盛,而是这白瓷茶杯的主人。   作为雍正皇帝身边内侍的第一人,苏培盛在婉襄面前的那种傲慢是掩饰不住的。   他独自一人走在前头,婉襄和哪个灰袍小太监跟在身后。背着人的时候那小太监很活泼,偷偷觑了婉襄好几眼。   婉襄虽并不讨厌他们这样的人,但也不至于同他们共情,男人就算做了太监也能凌驾在女人之上,她刚刚才见识过。   那小太监见婉襄并不反感,便压低了声音同她搭话,“刘姐姐好,我叫小顺子,是我师傅新收的徒弟。”   婉襄只是低头笑了笑,并不敢当真同他搭什么话。   “待会儿……待会儿姐姐小心说话,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就是了。倒也不必太过紧张。”   这句话倒有些用处,对于将要见到的人,婉襄心里也有了些计较。她朝着小顺子笑了笑,也就算是报答他这一句提醒的情义了。   进了坤宁门,婉襄很快反应过来他们是在往御花园里走。为故宫工作了三年,大部分的建筑婉襄其实都很熟悉。   有小顺子这一段插曲,他们很快便在东面的摛藻堂前停了下来。   苏培盛并没有进去的打算,转而让小顺子接过婉襄手中的白瓷茶盏,先一步走进堂中。   “贵人在此处相候,刘姑娘自己进去便是了。小顺子方才已经提醒姑娘,姑娘只回答应当回答的问题便好。”   这意思也就是,不该问的问题不要问。   婉襄自然能够明白,走上台阶,推开了摛藻堂的门。   早已是月上中天时分,摛藻堂里掌了灯,却只照亮了以屏风相隔的半边房间。   另一面是窗户,有人在窗前的长榻上正襟危坐。月光倾泻而下,也同样地,只是照亮了他一半的身体。   婉襄向着屏风之后的那个人行了个寻常礼仪——她虽然知道这个人是谁,但高贵之人并没有表明身份的意图,她自然也不能扫兴。   屏风之后的人朝着她点了点头,“坐。”   仍然是熟悉的声音。   婉襄却之不恭,绕到八仙桌之后的椅子上坐下,才注意到桌面上瘫放着一堆瓷片,这一次,似乎是龙泉窑的瓷器。   是还要她修理的意思么?   她抬头望向屏风之后的那个人,修复好的定窑白瓷茶盏此刻就在他手上。即便他低头端详,仍旧将他的背挺得很直,他是大清的脊梁。   “白雪梅花……是怎么想到的?”   “这其实只是锔瓷的常用技法,听说茶盏的主人喜欢梅花。”   婉襄也下意识地坐直了,“这是素面白瓷,若以普通锔钉修补未免不雅,因此便特意雕琢了花钉。”   其实这些花钉都是她自未来世界带过来的,现代社会生产力高,做这样几个钉子并不费力,售价也便宜。   若当真连锔钉都要自己做,以这个杯子的碎裂和它所需要的精细程度,就不是婉襄用三天时间能完成的工程了。   定窑白瓷,即便是在清朝,也是非常珍贵的东西。   在把它上交之前,婉襄当然也扫描完了它的信息,可惜文物库里并没有能够找到与之相匹配的东西。   也就是说,到婉襄生活的那个年代,它已经永久的失传了。   这还不是最麻烦的地方,“除此之外,因为这杯子的碎片少了一块,恰在杯沿上。”   “因此不得不以生漆填补、打磨,加以作色,重新上釉,使之得以看起来与过往没有明显区别。”   生漆好找,作色和上釉所需的喷枪却麻烦,还是婉襄在夜深人静无人之时与科研组联系偷偷要来使用的。   “倒是看不出来它曾经缺了个口子。”皇帝将那杯子拿在手中反复旋转,似乎仍然没有找到缺口。   这对于婉襄而言是一种肯定。   皇帝很快提了一个新的问题,声音之中却染上了丝丝缕缕的疲惫,“修补这杯子,每一步都做了些什么,全都说来听听吧。”   他的语气里全无帝王的那种威严与命令,他好像是对这些事感兴趣,又好像没有,只不过是一个用来打发时间的话题而已。   但无论如何婉襄都不能拒绝,她只能尽量详细地将每一步都尽量有趣地向皇帝描述起来。   她实在很喜欢这份工作,谈起这些的时候渐渐地入神,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等她回过神来再望向屏风之后的那个人的时候,才发觉他以手肘支撑着他的脸,已经许久都没有给她回应了。   婉襄安静下来,她能够清晰地听见寂静月光之下,房间里两个人的呼吸声。   皇帝应当是睡着了。她有些不知所措。   但他很快又醒了过来,问了一个更不知道叫她怎么回答的问题,“你是怎么学会这些技艺的?” 第4章 青瓷   这个问题若问现代的柳婉襄,是很好回答的。   她是独生女,母亲又是外祖父母的独生女,若非如此,祖上传下来的锔瓷技艺也不会教给她的母亲,进而传了给攻读考古系研究生的她。   但对于清代的刘婉襄来说……   她的父亲刘满只是怡亲王府的管领,哪里算是什么“官”,方才其实也只是云英在嘲讽她而已。   “奴才父亲本是怡亲王府的管领,有时也会接触一些王府之中的贵重瓷器。”   “奴才小时顽皮,曾打碎过一盏名贵瓷器,为父母责罚,当时便赌咒发誓定要将那瓷器恢复原状。”   刘婉襄究竟有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当然早已不可考,有这样的一个渊源,也算是没有名目。   雍正没有说话,婉襄觉得他恐怕只是希望有这样的背景音,于是压低了声音继续说下去。   “奴婢家中有姐妹三人,又有两个兄长,母亲主持中馈分身乏术,父亲也很少拿一些规矩来约束我们,因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   这些都是刘婉襄的记忆。   “兄长们喜欢骑马射箭,尤喜射麻雀,以获渺小且迅捷之物为技艺精湛;大姐喜欢做女工,妹妹如奴才一般不着调,她喜欢饲养观察各种昆虫。”   她回忆起那段不真切回忆里的少女,若是刘婉宁生在现代,或许能够成为一个著名的昆虫学家。   “你的父亲只是个管领……你们的生活如何?”   雍正骤然开口,让婉襄吓了一跳。   但她也很快沉静下来,继续回答他的问题,“父亲是怡亲王府的管领,怡亲王多蒙圣眷,为人又和善大方,年节下多有赏赐,因此生活并不困难。”   怡亲王是康熙的第十三子胤祥,在九龙夺嫡之中坚定地站在四阿哥胤禛这边,他们兄弟的感情很好。   婉襄是有意捧一捧皇帝,但这些也的确是事实。   她回答完毕,雍正并没有像刚才一样沉默下去,转而又问了她另一个问题,“你有这么多兄弟姐妹,他们都和你一母同胞么?”   刘满并没有纳妾。   可偏偏提问的人是雍正,康熙有多少妃子和孩子,只怕连他自己都数不过来。   “奴才兄弟姐妹都是一母同胞,但……奴才有时却并不觉得这是好事。”   “哦?”屏风之后的雍正被婉襄勾起了兴趣,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也将方才的懒散一扫而空。“何出此言?”   以下的话语都并非出自婉襄真心。   “父亲一生只娶了母亲一个妻子,并未纳妾,这也就意味着后院之中家务操劳,生育重担都压在了母亲一人身上。”   古代人,无论是汉人,金人,满人,蒙古人,没有一个民族会觉得“多子多福”是一种灾难。   妾侍固然是男子好色的证明,是对全体女性的压迫,但仅仅对那些身居高位的女子而言,从利益的角度出发,倒也的确不完全是一种劣势。   “奴才不孝,母亲生奴才时是难产,差点就丢掉了性命。可就算是这样,母亲后来也仍旧再次怀孕生下了奴才的妹妹。”   话说到这里,也就足够了。   雍正的其他兄弟都成了他的手下败将,他的母亲孝恭仁皇后薨逝于雍正元年,至少也活着看见了自己的儿子成为大清帝王,天下之主。   但婉襄却很快听见雍正叹了口气,“等你自己成为了某人的妻子,便不会这样想了。”   刘婉襄没有成为某人妻子的福分,而现代的柳婉襄,根本就没有想过结婚这件事。   她心里有些小小的鄙夷,他此时仿若十分能体谅女子的苦难,可后宫之中儿女妃子成群的,不也是他么?   又或者,这是为敦肃皇贵妃的早逝而限定的忧伤?   “你父亲与母亲没有叫你读书么?”   婉襄犹自思索着他的上一句话,皇帝便又问了下一个问题。   虽不敢说自己有多厉害,但她到底也考上了现代知名大学的研究生。可在现代大学都还没有成型的清代,婉襄想起了某剧的台词。   “不过读过《女训》、《女则》,略识得几个字而已。”   青砖地上的影子动作轻微地摇了摇头,婉襄以为他又要像几日之前那样评价自己“很平常”的时候,他却又换了一个话题。   “你父母便任由你喜欢这些工匠的活计?倒是很开明。”   在这个问题上,婉襄终于明白了。她觉得雍正是出于羡慕。   他一出生就由康熙的皇后抚养,婉襄不愿意去相信那些雍正得位不正的阴谋论,他是生来就该做帝王的人,怎能像她一样“不务正业”?   “奴才是包衣出身,有幸能通过内务府选秀留在宫中,父母也是觉得为奴为婢,总要会一门手艺才能得主子青眼,将来出宫也才能过得顺遂如意……”   清代的宫女大多不会一直留在宫中的,服役到二十五岁便可以出宫自寻生活了。   雍正再一次拿起了那只定窑白瓷,“你想过出宫之后的日子么?”   这个问题,婉襄似乎必须回答地很谨慎。   锔瓷技艺是她带给刘氏的,希望她的命运不会被她的技艺改变。   “奴才今年不过十六,距离那时还很远,只想过好眼下的日子。”   雍正并没有很快回应她的话,月色沉淀在相对而坐的两个人中间,屏风的阴影投下来,隔断了银河。   “房中或许有些昏暗了,你面前的那堆碎瓷,能认出来是什么么?”   婉襄方才粗略地看了一眼,觉得它应当是龙泉窑所出的青瓷,看颜色,应当是最著名的梅子青,至于器型,她找到了最大的碎片,像是花瓶的瓶底。   她不敢贸然回答,又仔细端详了片刻,才回答皇帝的话:“应是龙泉窑烧制的一只青瓷花瓶。”   又是一件珍品。   只是雍正手里的,怎么都是些碎了的名瓷?   月色下起了风,自雍正身后吹进来许多桂花,香气也弥散在婉襄身旁。   “若能识得,想必也知道如何修补才最好。这件瓷器也交给你,如何?”   婉襄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从前她跟着科研组呆在各个考古发掘现场,有什么瓷器碎片总是交给她清洗鉴定,以及做一些必要的修补,什么时候有人问过她要不要,好不好。   眼前这人可是皇帝。   但婉襄仍旧秉持了自己一贯的谦卑品德,“从前见过一只碎裂了的龙泉青瓷碗,是被巧手匠人以‘金缮’之法修补好的。”   “奴才也学过金缮之法,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缺少一些必要的金粉。”   其实婉襄一直和科研组保持联系,连用电的问题都能解决,自然不会解决不了金缮之法所用的小小金粉。   但金粉毕竟贵重,她如今不过是个小小宫人,又怎能轻而易举地拿出来?怕不是要被治一个携带私物入紫禁城的罪名。   更何况,男女之间交往,就是要有来有回,彼此麻烦才好。   应当已经很晚了,雍正叹气之时,婉襄能够听出来他散发出来的浓浓疲惫。   “你需要什么,只管同苏培盛说便是了。待到这只花瓶修补好了,你再来同我说一说修补这只花瓶的过程。”   居然连“朕”也不自称了。   婉襄站起来,行礼目送着雍正从屏风之后走出来,快步朝着摛藻堂门外走去。   他今日穿着的是一件湖蓝色的常服,一条龙盘踞其上,张牙舞爪,却并不符合他今夜的气质。   待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了,婉襄才忽而想起来,她这一次又没有能够看清雍正的模样。   她的目光落到那一堆龙泉青瓷的碎片之上,又要等下一次了。   婉襄才将那装满碎片的青瓷拿起来,刚才陪着她一起过来的太监小顺子就自摛藻堂外走了进来,帮着她拿起了托盘。   “这样的小事怎么能让刘姐姐亲自动手,让奴才来就是了。”   婉襄不欲和他客气什么,他是苏培盛的徒弟,做每一件事应当都有自己的目的。   摛藻堂中与帝王独自相处……他们心照不宣,她不过今日仍旧是宫女而已。   她只是同小顺子友好地笑了笑,和他一起从堂中走了出去。但她也并没有着急回去,而是转到了雍正方才所坐的窗外,伸手在不经意间拂落了一些桂花。   “小顺子,你说,四百年之后,这里应当是什么模样呢?”   她忽而有些想家了。   小顺子满脸喜气,他其实还是挺讨人喜欢的,“那时候奴才和姐姐都已经不在了,不过这桂花树也许还在。”   被他说中了,只是四百年后她路过摛藻堂,曾经填满她秋日记忆的桂花,当然也不是眼下这一棵了。   他们开始往回走,小顺子像来时一样多话,“其实来之前刘姐姐房中那些宫女说的话,师傅全都听见了。”   “他觉得姐姐说的很对,即便为奴为婢也应该觉得自己低贱。”   婉襄并不想评论什么,做太监做到苏培盛这份上,他说什么自然都是对的,也没有什么求不得。   她只是忽而反应过来,小顺子探进头来的时候也并不是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而是故意装傻的。   宫中果然没有傻子,更何况他是人精的徒弟。   他既有意和她交好,那应当也不会介意她问他几个问题吧?   “延禧宫的安贵人,从前得罪过你师傅么?” 第5章 教训   小顺子眼珠子一转,发挥出了他人精的本色。   “安贵人是主子,是万岁爷的嫔妃。奴才的师傅不过是万岁爷的奴才,这世间岂有主子得罪奴才之理?自然是没有的。”   但若安贵人和苏培盛之间并无龃龉,今日苏培盛也是决计不会这般得罪她的。毕竟如小顺子方才所说,安贵人是嫔妃,说不准哪天就忽而青云直上了。   历史上安贵人只是安贵人,不是安小鸟,没有封嫔封妃的时候。但这些,苏培盛是不应该知道的。   除非……她得罪的人不是苏培盛,而是雍正本人。   婉襄更好奇了。   “我都没有见过这位安贵人,只是见了那位云英几次。她在安贵人面前很得脸么?今日过来闲坐的那几个宫女里,好像她的打扮是最好的。”   旁敲侧击,也不失为一种好方法。   小顺子不屑地撇了撇嘴,“她是安贵人带进宫来的陪嫁丫鬟,更何况安贵人始终不过是个贵人,身边能有几个人服侍?她自然算是好的了。”   就连小顺子对安贵人身边的人也是那样不屑。   婉襄佯装出担忧的神色,“她毕竟是嫔妃身边的人,你师傅也就罢了,像你我这样的人,见了她还是要客气些才好。安贵人是得过万岁爷喜爱的人……”   “刘姐姐也太谨慎小心了,旁的主子娘娘或许应当如此行事,可安贵人……”   小顺子的话还没有说完,他们已经走到了婉襄所住的下房附近。   将近亥时了,下房这一片宫城早已经陷入夜色之中,婉襄明明不在房中,她所住的厢房却仍旧是亮着灯的。   不仅如此,他们越是靠近,就越是能听见女子隐隐的哭泣之声,还有什么东西被摔碎的声音。   婉襄心道不好,快步朝着自己的厢房走去。   明纸糊就的窗棂之上倒映着两个女子的影子,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桃叶跪在碎瓷片之中的身影微微地发着抖,完全被云英的影子覆盖了。   她们方才摔的是婉襄房中的茶壶和茶杯,青砖地上此刻一片狼藉。   婉襄看了桃叶一眼,发觉她的衣衫似乎有些凌乱。   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也连忙走进房中去,小心翼翼地跪在桃叶身旁,同坐在一旁的女子问好,“奴才给安贵人请安。”   云英是安贵人的狗,眼前人自然就是安贵人,她是婉襄见到的第二位雍正嫔妃。   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了。   “云英,我方才说什么来着?紫禁城里宫人的待遇真是好,不过才点了这么一支蜡烛,便叫这些长着狗眼的奴才都擦亮了眼睛。”   “既知道我是安贵人,又知道跪下去的时候避开地上的这些碎瓷。”   只是刚才匆忙跪下去时望了一眼,婉襄也发现安贵人是个少见的美人。秀眉鬒发,佚态横生,最妙的是说话的时候这懒散的语气。   有些美人要妙丽善舞,要声如莺啼,要如盛放的牡丹一般充满活力。   但有些美人不是,偏要“梁燕催起犹慵”方展风情,安贵人便是这一种。   此时却不是留给婉襄欣赏美人的时候。   云英听罢安贵人这般说,立刻轻移莲步,走至婉襄和桃叶跟前,一张清丽面孔骤然化为罗刹,用力地将一片碎瓷片踢到了婉襄的膝盖上。   那瓷片裂口锋利,云英又犹如和婉襄有世仇一般使劲,宫中秋装本就不算厚重,那瓷片轻易地划开了婉襄的衣物,进而划伤了婉襄的肌肤,鲜血直流。   “嘶。”   这疼痛其实倒也还好,毕竟她一个姑娘家终日与那些沉重锋利的工具为伴,最开始的时候岂有不受伤的?   她的膝盖曾经也不慎被一把落下的剪刀划伤过,那时候她能忍。   可她今日凭什么?   “不知桃叶所犯何错,要被贵人惩罚长跪于此?”   她知道桃叶不过是被她连累,做了云英和安贵人的出气筒,但账总该一笔一笔算。   坐于上首的安贵人轻嗤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望了一旁的云英一眼,“云英,她在问为什么。”   云英一张脸越发恶狠狠,捏住了婉襄的下巴,强迫她看着她。   “为什么?哪有为什么?你不是说为奴为婢也并不下贱么?可主子的惩罚,你们就是只能受着。”   是了,在这个朝代,哪里有为什么?   可婉襄还是忍不住紧锁眉头,还是想问一问,“云英,你也是奴才。”   她怎能这样顺手、不觉得有丝毫不对地来压迫旁人?   云英还没有回答婉襄——她当然也不会回答她,安贵人将桌上剩下的最后一只茶杯也摔在了婉襄脚边。   “刘婉襄,你不是喜欢在这些废物上面花功夫么?那好,明日日落之前,你把这些东西全都修好送到我的延禧宫里,若是不来……”   安贵人还来不及将她的狠话说完,下房的窗子忽而被映照地更明亮。   云英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些惧怕地退回到了安贵人身边,安贵人犹自镇定着,可婉襄也能看出她的心虚。   婉襄倒是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毕竟小顺子明明就跟在她身后,却迟迟没有走进来。   她知道他一定是去搬救兵了。   但来的人不是苏培盛,而是熹妃,倒是也的确让婉襄有些没想到。   安贵人和云英都有些仓促地给熹妃行礼,婉襄和桃叶倒是方便,反正一直都跪着。   她也是这时候才有片刻的时间能够观察一下桃叶的情况。   桃叶像是已经被吓傻了,被婉襄从背后轻轻拉了一下,却也一动都不会动了。   那厢熹妃停在下房门前并没有走进来,终于在包围着她的那些光芒里开了口。   “安贵人要永寿宫里的宫人帮忙,怎么也没有提前同本宫打个招呼?本宫的宫人怕是没有时间来为你修整这些东西,她自有别的事要做。”   安贵人在婉襄这样的下人面前蛮横倒也还不算什么大过,毕竟自诩为“主子”,自诩高人一等。   可她人都还没有站起来,居然敢在熹妃面前大放厥词,也实在出乎婉襄的意料。   “原本想同熹妃姐姐说一声,好好惩罚这个深夜不归,犯了大错的奴才一番。”   “可又想着这夜深人静的,打扰姐姐有所不便,呵,没想到姐姐也同我这闲人一样,在长夜里是无事可做的。”   这句话是在讽刺什么,但凡看过几集宫斗剧,看过几章宫斗小说都能猜的出来,更何况是久居深宫的“嬛嬛”。   正史上熹妃当然不是汉人,也不叫那些古诗词中化用出来的名字。   熹妃的名字她听人说过一次,叫做钮祜禄·纳耶岱,婉襄不懂满语,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是典型的满人长相,眉弓很平,长鼻梁,眼睛细长。若依婉襄的审美,她其实并不能算是个标准的美人。   但她胜在气势,即便已是就寝的时候,不曾傅粉施朱,也不曾饰以金玉,同安贵人站在一起,她也仍旧是轻松获胜的那一个。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是不用打什么嘴炮的,“那图,传本宫口谕,承干宫安贵人言语不敬,以下犯上,着禁足于延禧宫中三月,不许人探视。”   此言一出,纵然熹妃并没有允许安贵人站起来,她却猛然朝着熹妃走去。   “皇后娘娘身体尚未大安,这后宫之中果然就任由猴子称起大王了,承干宫主位乃是裕嫔,又同永寿宫的熹妃又什么关系?”   婉襄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小顺子请来的人是熹妃,而不是苏培盛了。   名义上苏培盛毕竟只是奴才,他是很难制住安贵人这样不讲道理的疯子的。   周遭的火光映入熹妃眼中,即便安贵人这般无礼,她也并没有同她生气,只是冷然道:“那图,还不把安贵人带下去?再传本宫口谕,裕嫔约束宫中嫔妃不利,同样禁足一月。”   这不仅仅是殃及池鱼,而是要她们鹬蚌相争。   裕嫔因安贵人而获罪,又是一宫主位,往后安贵人在承干宫中的日子也越发要不得安生了。   这些都是居上位者御下的手段,婉襄此时只是宫女,即便是看明白了,同她也并没有什么关系。   她知道的,熹妃也并不是当真怜惜她和桃叶。   果不其然,安贵人被带走之后,熹妃仍旧没有要踏进下房的意思,只是语气冷淡地对婉襄和桃叶道:“都起来吧。今夜虽是无妄之灾,也应当从中吸取教训。”   这话说的,很像是从前文物修复组的领队,回回让他们对着一堆早就被盗墓贼损坏的文物反省,“吸取教训”。   她们又能吸取什么教训呢?   婉襄搀扶着桃叶站起来,向熹妃道了谢。人微言轻,连谢意也是微不足道的。   熹妃很快就离开了,留下来的只有一个仍旧捧着木盘和那些碎瓷的小顺子。   他帮着婉襄把青砖地上所有的碎片都清理干净了,留下来的只有桌上的那一些。   桃叶只是泪流不止,不肯同婉襄说些什么。她好不容易才把她哄睡了,一回头却发现小顺子仍然站在院门口,朝着她浅浅笑了笑,满是无奈。   “现在姐姐知道为什么奴才的师傅这样瞧不上安贵人了吧?”   他从婉襄的目光里看见了了然,而后指了指房中桌上的那些碎瓷片。   “姐姐应当知道这东西的重要性,千万小心谨慎。修补所需要的金粉,奴才明日就送过来。还有姐姐膝盖上的伤,也要好生处理,以免贵人心疼。”   婉襄点了点头,多少也有些共患难的感慨。目送着小顺子离开,重新折返回到屋子里。   桃叶正在休息,她没有点灯,只有月光流转在桌上那数百年前留下的瓷器之上。   婉襄朝着它走过去,伸出手指抚过其中一片碎瓷。璃藻堂后的桂花落在上面,随着秋风微微颤动,像是在回应着什么。 第6章 惜物   “婉襄姐姐,你在做什么?”   婉襄正坐于窗前调和修复这只龙泉窑青釉所需的漆糊,闻言便笑着回过头去,望了一眼床榻之上刚刚醒来的桃叶。   “你醒了?”   昨夜桃叶虽然在眼泪之中睡着了,可也一直都在说梦话,在梦中呼救,睡得很不安稳。   初初醒来之时,婉襄并不想让她立刻回忆起昨夜的痛苦。   于是她站起来,在铜盆之中净了手,而后从一旁的柜子之中取出了一碟豆腐皮包子。   “饿不饿?快去洗漱一番,特意为你留的包子。”   这是早起小顺子给她送东西过来的时候顺便带来的,普通宫女的早膳并没有这样好。   桃叶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低处,望着青砖地,一下子想起来昨夜的事,似乎是被吓了一跳,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婉襄姐姐……”   婉襄知道桃叶定然是回想起了昨夜被安贵人惩罚的事,在心中叹了口气,朝着她走过去,在床榻边沿坐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先别想那么多,姐姐特意为你留的包子,不想尝一尝么?”   桃叶和婉襄不一样,她是贫苦的旗人出身,连那些正经包衣都不如,是被卖进宫来当差的。   现代的穷人日子都十分不好过,更何况是清代的,所以桃叶当然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平日最馋嘴,婉襄当她是妹妹,总把熹妃偶尔赏下的东西都留给她。   但此刻的桃叶也仍旧对婉襄手中那两个包子没有什么兴趣,她只是用力地抱紧了婉襄的腰,整个人都埋进她怀里,恨不能将自己的身体完全掩藏起来。   “婉襄姐姐……婉襄姐姐……”   婉襄心中又是一软,将那碟包子放在了一旁,伸出手轻轻拍着桃叶纤瘦的背。   若是逃避不过,不如便将事情说出来,兴许能得纾解之法,“同姐姐说一说昨夜都发生了什么事吧?”   这句话说完,桃叶的情绪一下子变得更激烈,婉襄的衣襟都被桃叶的泪水濡湿了,但她仍旧是不开口。   婉襄这具身体的原主是有几分傲气的,进宫成为宫人的第二天就因被人讥笑了几句有些想不开,差点就投了井。   是桃叶发觉了,将她硬生生拖回到了下房里的。   从前的桃叶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她一点一点开解着原主,让她接受了眼前的命运,心甘情愿地做一个平凡宫女,盼望着二十五岁出宫的那一天的。   能把这样的桃叶逼成今天这副模样……   婉襄一下子发了狠,“桃叶,你总要告诉姐姐安贵人究竟做了什么事,往后咱们才能想法子报复。”   桃叶在婉襄怀中缓缓地抬起了头来,一滴垂在她长睫上的眼泪落下去,有些不可置信地反问了一句,“报复?”   婉襄同她坚定地点了点头,目光炯炯,“是,报复。我们做宫女,劳累辛苦本是应当的,烦闷气恼也能受得,却绝不能无缘无故受羞辱。”   桃叶在她的话语之中愣了愣,伸出手抹去了眼眶中将落未落的泪,松开了抱着婉襄的手。   “姐姐被苏公公带走之后,云英仍旧跪在下房外的宫道上。先时有个小太监看着她,后来就放她走了。”   桃叶哭得有些久了,在说话时难免又生了泪,但她死命忍住了。   “昨日本就是云英她先挑衅的,我也没想太多,晚上不该我上值,便在自己房中休息。可入夜之后没过多久……没过多久云英她就又来了。”   婉襄明明白白地在桃叶眼中看见了恐惧之色。   “她是和安贵人一起来的,非说是下午在姐姐这里丢了东西,逼着我到姐姐房中来替她找。”   “这本就是个借口,不存在的东西当然是找不到的,云英就口口声声说我是贼,上手来扒我的衣服要搜我的身。”   说到这里的时候,桃叶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领口,抵挡着那双早不存在的手。   “云英口中还不干不净,说姐姐和太监不清楚,我想必也是。她说我们是馋男人了,要将我……要将我扒光了衣服扔到宫道上去叫路过的太监挑选。”   “我拼命护着自己,云英不如我的力气大,没法把我的衣服扒下来,安贵人就发了火,一连砸了好几只杯子,让我跪在姐姐房中等着姐姐回来……”   婉襄的一只手收在背后,紧紧地握成了拳。   她真的不明白,她们之间何仇何怨,云英和安贵人何必要将人往死路上逼……   “刘姐姐,你们做什么呢?”   下房门前的日光被挡了一半,探进来小顺子的半个身子,一张笑嘻嘻的脸。   婉襄迅速地用身体遮挡住了流泪的桃叶,使得她不至于被外人看见,而后让桃叶重新在她的床榻上躺平,为她盖好了被子。   “这些事待会儿再说。”   她低声吩咐了桃叶一句,便转身笑着望向小顺子。   “没什么,只是这丫头昨夜受了惊吓,到今日还有些不好。你今日不当值吗?”   “今天万岁爷下朝晚,前朝有很多事要处理。师傅说这时候万岁爷喜欢安静,就把干清宫的宫女和太监全打发走了。”   “师傅让我多看顾着些姐姐这边的事,所以我就过来了。”   小顺子指了指屋中窗前的那一堆瓷器碎片,“刘姐姐,我能进来看看么?”   太监毕竟是太监,不必顾及什么男女大防。婉襄也记挂着她刚刚调和好的漆糊,只能暂且先搁置下桃叶这边。   “自然可以。”   她同小顺子一起在窗前坐下来,今日日头很大,片刻之前调好的漆糊就有些干燥了。这便不能用,婉襄将他们全都从铁片上刮了下来,准备重新调和。   小顺子趴在一边看着,他的问题比桃叶还要多。   “刘姐姐,这是什么?”   他说话的时候,婉襄在铁片上倒了些糯米粉,加了些水。“我现在要调漆糊,用漆糊将这些碎片粘上。这是糯米粉。”   调漆糊,不同的匠人有不同的喜好,其实不止糯米粉,面粉,小麦粉,都是可以的。   婉襄熟练地将糯米粉调和成了糊状,而后往里面加入了生漆。   小顺子要伸手去碰,“这又是什么?”   婉襄立刻打下了他的手,“这是生漆,直接用手碰的话可能会过……”   生漆之中有漆酚,对人体皮肤有害,她并不确定古代是不是有“过敏”这个词,改换了用词,“可能会觉得不舒服。”   小顺子讪讪地收回了手,目光却贼兮兮地往桃叶的方向撇了一眼,而后压低了声音,“姐姐,那位姐姐到底是……”   婉襄以眼神制止了他,而后继续道:“将糯米粉和生漆等份调和,便可以开始粘贴碎片了。”   碎片的边缘清晨时婉襄已经处理过,她坐在背阴处,开始小心翼翼地把漆糊涂在碎片边缘,将碎片粘贴起来。   它原本应当是一只花瓶,碎片极多,拼接并不容易。婉襄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将它拼接地七七八八。   中间怕漆糊又干,便使唤着小顺子一直搅动着,偶尔添一点点水。   比上次那只定窑白瓷杯好一些的是这次的碎片是完整的,婉襄小心地用手帕将缝隙之中溢出的漆糊都擦去了,方才把这只龙泉窑青釉莲瓣纹瓶放在一旁欣赏了片刻。   其实从前她在现代以金缮之法修补瓷器的时候,在这些裂缝的边缘都会上一遍热熔胶帮助固定。   此时桃叶和小顺子都在,她当然是没有向科研组求助的机会了。   不过古代的匠人没有这些现代工具也能将东西修复好,她也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小顺子趴在桌子一旁,也同婉襄一样,仔细观察着这个花瓶,“刘姐姐,这就算是补好了吗?”   婉襄笑了笑,“你觉得它看起来怎么样?”   “不怎么样,还有好多缺口呢。”小顺子此时倒是很实诚。   婉襄将这个花瓶小心翼翼地拿了起来,放进了柜子里,“自然不怎么样了,不过此时也只能先这样。”   金缮之法比锔瓷要更费上数倍的时间,这只不过完成了其中的一道工序,随后需要自然阴干至少十日。   “如你所言,这花瓶上还有很多缺口,后续我需要以生漆调和青砖灰,将有缺口的地方都补平,阴干七日之后以炭块打磨平整。”   说到这里丽嘉的时候,小顺子的嘴已经合不上了。   可这个方法到这里也还没有结束,婉襄干脆将它说完整。   “随后要描红,除去表面的细微颗粒。阴干一个时辰之后,在将干未干之时以刷子描上金粉。”   “上了金粉也不算完,还要用棉布将整个花瓶都擦拭一遍,除去表面多余的金粉,并且使金粉能更好地固定。”   “此时又要阴干数日,再擦拭一遍,才算是大功告成了。”   婉襄的话说完,又过片刻,小顺子才合上了他微张的口。   “这也太麻烦了吧!真不明白万岁……那位爷明明什么都有,为什么还要让姐姐修复这样的一个花瓶。”   “惜物之心。”这是婉襄做了许久的文物修复师之后才领会的。   这的确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婉襄想起昨夜屏风之后,桂花月影里寂寞的皇帝。   “送来修复的东西,往往都不是因为它们本身有多珍贵。”   坐拥天下仍有惜物之心,万般难得。   小顺子果然不懂,又苦着脸抱怨了一句,“可是这时间也太久了些。”   婉襄回头望了似乎重新陷入了沉睡的桃叶,“贵人们通常都有很好的耐心。”   而她也是的。 第7章 齐妃   “小顺子,捧着这花瓶小心些。若再碎一次,可就难修补了。”   雍正七年的冬日来得似乎格外地早,堪堪进入十月,紫禁城里便飘起了小雪。   婉襄嘱咐过一句,从下房之中走出来,撑开了一把油纸伞。略略踮了脚,想要为小顺子也隔开一片风雪。   小顺子很快就笑着躲开了,“刘姐姐是女儿家身娇体弱,奴才皮糙肉厚,并不打紧的。”   婉襄知道宫道的拐角处有人盯着,但既小顺子推拒也就作罢,心里一瞬间觉得这诱饵放得有些过于明显了。   于是尽量自然地紧了紧身上的薄披风,继续同他闲谈着朝着御花园东面的摛藻堂走去。   小顺子还太年轻了,私下里总喜欢说一些主子们的闲话。   “姐姐听说了么?前几日齐妃娘娘又被万岁爷训斥了一顿。”   齐妃是雍正潜邸时的侍妾,一共为他生下了三个儿子,却只有第三子弘时活到了成年。   可惜史书记载弘时为人“放纵不谨”,于雍正五年被皇帝下旨削去了宗籍,抑郁而终。   小顺子分明是话里有话,婉襄也乐得给他递梯子,“是为了什么事?”   小顺子便四下张望了一下,“她给被熹妃娘娘禁足的安贵人求情,话语之中还提到了‘那一位’。”   婉襄敏锐地理解了小顺子话语之中的“那一位”是谁,也不觉谨慎了起来,“她毕竟是做母亲的人。”   小顺子却有些不屑,“同样是做母亲的人,奴才的师傅说了,若是熹妃娘娘,绝不会让事情落到这个地步。”   这倒也是。   婉襄查阅过系统里有关于齐妃为数不多的信息,只得出了一个结论,她似乎不大聪明。   而这寥寥数笔有关于关于齐妃与弘时的记载之中奇怪之处也甚多,也不知是否是被人篡改过。   小顺子对待这些妃子的态度其实很大程度上能反映苏培盛的态度,到底是能在史书上留下姓名的太监,他欣赏熹妃,也算是英雄惜英雄。   待进了御花园,小顺子便不再像方才一样多话了。   既入了冬,御花园里那些属于秋日的花朵自然早都谢尽了。   长青的树叶之上打了薄薄的霜,落叶乔木树枝上便只有如霜一般轻柔的雪,不知道长安城的初雪最终会积攒下多少丰收。   同上一次一样,小顺子并不同婉襄一起进去。   他面对着婉襄说话:“姐姐自己进去吧,贵人……”   婉襄站在屋檐下收了伞,将披风也一同解下,堪堪伸手接过小顺子手中那只龙泉窑青釉莲瓣纹瓶,便听见干枯枝叶上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我就知道你同人有私,现下让我抓了个现行!”   云英从树丛之中蹿出来,抖落了方才桂花枝上落在她衣裳上的雪,快步走上摛藻堂的台阶,便要来拽婉襄。   小顺子反应不及时,婉襄被她拽地一踉跄,死死护着怀中的那只花瓶,方才没有使它脱手落在青砖地上。   眼见着那花瓶无事,小顺子惊魂初定,立刻便推了云英一把。“你要做什么?”   他到底曾是男子,气愤之下的力气极大,一下子就将云英推到了台阶之下。   摛藻堂虽然并不高,也有数级台阶。云英从台阶上滚下去,磕着了额头,一瞬间鲜血直流。   沾在薄雪之上,是并不令人觉得愉悦的红梅。   许是身上实在疼痛,云英并没有能够立即站起来,口中却犹自叫骂不休。   “好一对奸夫淫/妇,在此私会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动手打人,快来人啊!杀人啦!”   摛藻堂中一片寂静,小顺子走下台阶要让她闭嘴,不远处的一片梅花林中却忽而转出来数名著宫装的美人。   为首的那个衣饰华丽,甚至更越过熹妃平日的装束,容颜虽昳丽,又到底可惜美人迟暮。   应当是齐妃。   果不其然,小顺子很快行下礼去,“奴才见过齐妃娘娘。”   云英说第一句话时的声音就大得出奇,婉襄早料定了有黄雀在后。   更何况小顺子方才也告诉过她齐妃曾为安贵人求情,因此齐妃会出现在这里并没有让婉襄觉得太过惊讶,她很快也跟着小顺子行下礼去。   齐妃身边的宫人先一步上前搀扶起了云英,她踉跄着站起来,衣裳已经完全被融化的雪水与污泥沾脏了。   “齐妃娘娘,求您为奴才做主!熹妃永寿宫中的宫女刘婉襄与御前太监小顺子过从甚密,常于下房与御花园中私会,亲嘴咂摸,今日不巧为奴才撞见,他们……他们竟想要谋害奴才性命!”   婉襄在心里冷笑了一下,云英的话语这般简短,却已然自相矛盾。   云英主张她与小顺子多番私会,口出污言秽语,犹如亲眼所见一般,却又声称今日才为她所撞见,那他们从前的事难道是鬼告诉她的?   但这对于安贵人的扆崋盟友齐妃而言并无大碍,“皇后娘娘久病,熹妃协理六宫,竟协理出一名同太监对食的宫女。”   “来人,还不快将他们拿下,随本宫去皇后娘娘面前分辨!”   齐妃身后立刻走出三、四名孔武有力的嬷嬷,押着婉襄和小顺子再一次跪了下去。   婉襄膝盖之上的旧伤未愈,那押着她的嬷嬷力气太大,一下子又使得她的伤口开裂了。   身上虽疼痛,心里却只觉得畅快。   安贵人和齐妃不知道摛藻堂中的那位贵人是谁,婉襄却知道。她们此时越是风风火火,下场自然也只会越惨。   上一次熹妃不过是将安贵人禁足而已,这一次云英未必能保得住性命。   她早知道云英在监视她了。   “齐妃娘娘既知皇后娘娘久病不能理事,又为何要以这般子虚乌有之事叨扰娘娘?”   来了!   婉襄不必回过头去,也知道从摛藻堂中走出来的人是苏培盛,可是她并没有如预期一般从齐妃姣好却疲倦的脸上见到畏惧。   甚至……还有隐隐的兴奋。   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婉襄忽而想通了一切事情。   她之前一直都觉得云英和那位安贵人身上似乎都有一种不符合逻辑的疯,现在看来只是她所知的事情太少了。   安贵人和齐妃交好,又与熹妃交恶,齐妃的三阿哥和熹妃的四阿哥年龄相仿,是天然的竞争者……   名义上婉襄是在为苏培盛修理瓷器,数日之前婉襄也是跟着苏培盛进了摛藻堂……   苏培盛欣赏熹妃,而对齐妃不屑……   所以齐妃和安贵人固然是想为难她和桃叶给熹妃没脸,更是想要将对她们并不友善的苏培盛拉下马。   她一直以为今日她是借刀杀人得利的渔翁,却没想到她根本只是旁人宫斗计谋之中的一个小小配角。   那么,苏培盛有察觉到她们的布置做出一些安排么?   这一次皇帝并没有让苏培盛亲自过来召她来摛藻堂,究竟是偶然还是必然?   齐妃事雍正多年,亦早已经不是潜邸之中的一个小小侍妾,熟悉苏培盛,也并不畏惧他。   “本宫当是谁,原来是苏公公在这里。万岁爷此刻在干清宫处理政务,不知苏公公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苏培盛一甩拂尘,犹自气定神闲,“万岁爷听说御花园中梅花已开,因此吩咐奴才过来瞧一瞧,折几枝梅花回去。”   “敦肃皇贵妃最喜欢梅花,往常初雪之时,总是皇贵妃娘娘陪伴着万岁爷。”   不知是不是婉襄的错觉,在提到年妃的时候,齐妃的神情不自然了一瞬。   而后她强自镇定道:“万岁爷自然是有闲情逸致赏梅花的,可苏公公想必也瞧见了,安贵人的宫女此时身上满是‘梅花’,公公可觉得好看?”   苏培盛维持着他的傲慢,“咎由自取。这般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宫女,早就该拔了舌头丢出宫去。”   云英瑟缩了一下,抬起头求助般地望向了齐妃。   “颠倒是非,混淆黑白?”   “齐”在满语之中是“俏丽”之意,齐妃望着苏培盛笑了笑,让这个字在一瞬间重新活了过来。   “做下这些事的人怕不是公公自己。公公屡次三番出面维护这小小宫女,究竟是为了自己这位小徒弟,还是为了公公自己?”   此言一出,小顺子的身体陡然一凛,他领会眼前这局面的速度似乎比婉襄更慢了一些。   “齐妃娘娘这话倒是叫奴才有些听不懂了。“   苏培盛从摛藻堂的台阶之上走下来,婉襄小心地觑了他一眼,发觉他的神情仍然是笑吟吟的。   “奴才维护这宫女不过是惜才而已,她这一手修补瓷器的技艺实在是世间难得,娘娘知道么?万岁爷也曾经夸奖过这宫女的。”   那只龙泉窑花瓶仍然被婉襄护在怀中,不过只露出了瓶口。苏培盛将它接过来,仔细端详了片刻。   “奴才手里恰巧有一些前朝留下的名瓷,又不巧因各种事由碎裂了。这宫女的一双手实在是巧,这只也已经修补好了,娘娘瞧一瞧?”   齐妃心中虽不屑,目光却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只青瓷花瓶上。   只一眼便忽而神色大变,再也顾及不了任何事,仓皇地转过身去,朝着她来时的方向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离开了。 第8章 冤枉   方才押着婉襄与小顺子的那几个嬷嬷面面相觑,情知不好,连忙松了手。   站在一旁同苏培盛行了礼,而后也同样脚步匆匆地朝着齐妃离开的方向走去了。   云英并不是齐妃宫中的人,大约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她就这样抛下,目光在周围人身边逡巡了一遍,望向苏培盛的时候,整个人再次摇摇欲坠起来。   苏培盛却连再看她一眼也懒得,转过身走上台阶。   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就会这样过去了,他却忽而停在廊下,转过身冷漠地望了云英一眼。   “云英未得安贵人允许私自离开延禧宫,又以妖言迷惑齐妃娘娘,来人,将她带到慎刑司去。”   云英身上的衣服早就已经湿透了,纵然雪停,纵然她抱紧自己的身体,也并不能驱散这种寒冷。   摛藻堂后转出来几个小内监,一左一右架住了她。   也许是她天真地以为安贵人仍能救她,也或者这只不过是将死之人对自己的安慰。   云英一面挣脱着,一面大声道:“我是安贵人的陪嫁,安贵人没有发话,后宫里主位娘娘也没有发话,你一个阉人凭什么处置我!”   婉襄下意识地就想要望向苏培盛,但是她死死地忍住了。   若是此时望向他,便如同也说了这句话一般,是对于他的羞辱。   而苏培盛的答复言简意赅:“安贵人很快就会来了。”   很快就会来了?是来哪里?   在云英凄厉却短促的尖叫之中,婉襄没法静下心来思考。   她的注意力完全被云英吸引了,身体忽而有一下子不受控制。   婉襄只知道云英的衣襟在挣扎下被人扯开了,她看起来很冷,也很害怕,她追过去,不顾云英的抗拒,将自己的那件披风披在了她身上。   做完这件事之后婉襄停在原地,云英很快便在一片寂静之中消失了。   一直站在边缘的小顺子走上台阶,弯腰讨好,“师傅辛苦了。”   “为万岁爷分忧本是份内之事。”苏培盛一甩拂尘,麈尾便打在小顺子脸上,应当也是很疼的。   但小顺子一声也没有吭,只是恭敬地自苏培盛手中请出了那只龙泉窑青釉莲瓣纹瓶,再一次递给了婉襄。   他轻声提醒她,“刘姐姐,贵人还在里面等着,您该进去了。”   方才苏培盛并无半点息事宁人的意思,以至于摛藻堂外闹出了这般大的动静,婉襄几乎要以为皇帝并不在里面。   那只花瓶重新回到她手中,便是告诉她,此刻她需要做的只是打起精神来,小心翼翼地侍奉摛藻堂中的那位主子。   婉襄用双手接过了那个花瓶,像先时一样紧紧地把它抱在怀中。   在经过苏培盛的时候低头致意,但她自己知道,更多的是心虚。   苏培盛已经无声地责备了自己的徒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出来她之前对云英的放任。又或者,是否要谴责她方才的“妇人之仁”。   幸而苏培盛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宫女掀开了帘子,又看着婉襄缓慢地走进摛藻堂中去。   上一次婉襄过来这里的时候是木樨香气浓烈到化不开的秋日,而今日摛藻堂的中堂之上悬挂着的便已经是一副踏雪寻梅图。   不过才过了一个月而已。皇城中的日月变幻地太快了。   这一次雍正仍旧和上一次一样坐在屏风之后,长榻之上的紫檀木几上摊放着纸张,不知是什么。   望见她进门,绡纱之后的皇帝放下了手中的笔,很快正襟危坐。   婉襄正想行下礼去,她脑海中的系统居然自动启动了,“检测到周围有明代王谔踏雪寻梅图轴,请执行者观察指定文物,搜集相关信息。”   她下意识地就望向了那图轴的方向,又在一瞬间回想起来她此刻正在雍正面前。   行礼的动作有些迟滞,婉襄心中有些不安,便听见了皇帝温和的声音,“方才吓着了么?”   婉襄想了想,还是遵从了自己的本心,“奴才从前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   片刻之前她曾经被齐妃身边的嬷嬷重重地按在积雪将化未化的雪地里,给云英披上披风的时候,她只记得她和云英一样都只不过是大人物局中秋后的一只蚂蚱,却忘记自己的膝盖也被雪水和鲜血濡湿了。   “被人冤枉的滋味并不好受。”   在听见雍正说这句话的时候,婉襄忽而又觉得不那么难过了,她甚至微微勾起了唇角,望向雍正身后,由大开的窗户之中投射到小几上的一缕阳光。   “但风雪终有为日光消解之时。”   清朝皇帝是满人,到雍正一朝时虽然已经经历了皇太极、顺治、康熙这三位皇帝,汉人反清复明之心却仍旧不死。   雍正六年时便曾有几位文人纠集起来,在民间宣扬雍正帝得位不正,以及谋父、逼母、弑兄……等十大罪状。   这几位文人以湖南籍书生曾静为首,最后的下场自然是为清廷关押治罪。   但到这里并不算是结束,雍正令人搜集了曾静的供词,以及其在狱中写就的忏悔书《归仁录》,再御笔朱批亲自反驳了每一条“罪状”,最终编撰成了《大义觉迷录》一书,发行于天下。   要百官诵读,于民间传播,更让曾静本人亲自到民间去宣讲书中的内容。   这本书婉襄大学无聊的时候曾经读过,当时既觉得一朝皇帝亲自出面“辟谣”有趣,也的确为其中的一些观点印象所折服。   这书是雍正八年时发行的,也很快就会是雍正八年了。   皇帝方才的这句话是在说婉襄,其实也是在说他自己。   屏风之后的皇帝在听见婉襄的回答之后轻轻笑了笑,拿起一旁的杯盏啜了一口茶。   朦胧的绡纱使婉襄看得并不真切,但他所用的杯子应当是婉襄上一次修复的定窑白瓷茶盏无误。   婉襄仍旧捧着那只龙泉窑的花瓶,心中更挂念着系统发布的任务,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推进。   幸而皇帝饮过那一盏茶,旋即便向婉襄伸出手,“这只花瓶修补好了么?”   婉襄再一次低头行了礼,绕过屏风的时候莫名心如擂鼓。   失去了屏风的遮挡,她和皇帝之间再没有任何屏障,她以双手献上了那只花瓶,填满她目光的只有皇帝明黄色的衣摆。   雍正很快便将那只花瓶从她手上接了过去,而婉襄仍旧维持着低头的动作。   出乎她意料的,皇帝并没有先评价这只婉襄花费了二十来日修补的花瓶,他的目光也落在低处,“你的膝盖受伤了。”   下一刻,“苏培盛。”   苏培盛迎着璃藻堂中的天光走进来,静听天子吩咐,“去找一位太医过来给她治伤。”   婉襄下意识地想要推拒,抬起头的一瞬间却正好与皇帝四目相对。   这是婉襄第一次知道真正的雍正皇帝究竟是什么模样。   故宫里有一尊雍正的泥塑像,同珍藏的雍正画像十分相似,二者皆面颊清臞,虽白面朱唇,双目有神,也还是很难让人出言夸赞。   可眼前这男子目若朗星,仪容俊逸,肃肃如松下风,轩轩如朝霞举。面上虽并无笑意,也并不让人觉得过分威严而产生畏惧之感。   甚至……甚至就像他的声音一样,对于他的容貌婉襄也有着莫名的熟悉之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但总之他的样貌和那尊珍藏的泥塑像,和那副画像都没有任何关系。也不知道为什么清廷要好好地珍藏着它们。   下一刻婉襄便不得不跪下去,为她直视龙颜这无礼之举而请罪,“奴婢该死。”   因这变故,苏培盛仍旧停留在摛藻堂中,在这时候貌似小心地开了口,“万岁爷,于太医最擅长跌打损伤之症,您看是不是要将于太医请到摛藻堂中来?”   婉襄尚不明白他这一句问话的用意,下一刻皇帝便改变了主意。   “不必了,着人去向他要个方子,而后好生配几贴膏药过来。”   皇帝不会向婉襄解释他为什么折变了心意,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只龙泉窑的青釉花瓶上。   这只花瓶在皇帝的手中翻转,“你在上面绘了许多桂花?”   那一夜摛藻堂里的桂花,婉襄将它们永远地留在了上面。   婉襄沉声道:“金缮之法会用到许多金粉,而桂花恰好也是金色的。”   “这只花瓶应当已经碎裂多年,有些极小的瓷片遗落,导致接口处有些裂口难以填补。”   “这般名贵瓷器,若任由裂口形状畸岖未免不美,不若绘上桂花形状,也算应时。”   她低下头去,“这只是奴才的一点拙见,希望您不要怪罪。”   婉襄是以画笔尽量依照裂口的形状尽量勾勒出桂花的,可她也瞧见过其他的工匠在大片的裂口处用刻刀来雕琢纹样。   现代修补文物常用的都是无痕之法,金缮技艺她用得少,倒还真没有试过。   “既将这只花瓶交给你修补,便是全然信任,又有什么可怪罪的?”   皇帝将青釉花瓶同样放在了紫檀木几上,与那只定窑白瓷杯并列,“它们身上承载的记忆于朕而言都并不算是愉快,改变状貌……倒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皇帝说这只花瓶于他而言“并不算是愉快”,齐妃又见之而色变,婉襄倒是真有些好奇曾经发生在这只花瓶上的故事了。   “你替朕修补了两件于朕而言意义非凡的瓷器,可曾想过要什么奖赏?” 第9章 奖赏   从穿越到这个朝代开始,婉襄便知道自己的原身是雍正谦妃,是归属于他的女人。   因此为他修补这些器物,倒还真的没有想过要向他讨要什么奖赏。   清历记载谦妃刘氏于雍正七年被封为答应,如今已经是十月,仅仅剩下最后两个月了。   难道这就是刘婉襄成为妃嫔的契机?   可是……可是她今日才不过堪堪看清了雍正皇帝的样子。   婉襄到底是来自22世纪不愿做女萝的现代女人,当下也决定遵从本心,将这个念头压下去。   “不知万岁爷能否允许奴才仔细瞧一瞧那副踏雪寻梅图?”   除了完成科研组交给她的任务,婉襄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心愿。   这要求显然在雍正的意料之外,他不置可否,“朕还以为你会想要出宫的。”   婉襄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提起了出宫这件事,“奴才既入了宫,便想要像父亲那样好好地为皇家效命,的确没有想过要出宫。”   难道是雍正不想留她在宫里了么?应当不至于吧。   紫禁城这般大,浩渺地像是无边无际的海洋。   她如今只不过是一尾最微不足道的小鱼,便是渔夫错网了她也会将她放回海洋中去,又如何能得帝王格外关照?   “昨日十三弟进宫陪着朕手谈了几局,闲谈之时提起了你的母亲,她十分挂念你。”   是怡亲王。   婉襄知道刘满同怡亲王的主仆关系不错,却也没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竟然好到怡亲王愿意为了这般小事到帝王面前为他带话。   她有些受宠若惊,更有些惶恐,“母亲慈爱,记挂儿女本是人之常情,却不想叨扰了万岁爷,实在是不该……”   雍正回过头去,重新拿起了那只白瓷茶盏,却并没有品茶,只是望着茶水之中自己的倒影轻轻笑了笑。   “这不算什么……只是让朕想起了朕的皇额娘,她已经离开朕七年了。”   雍正有两位“皇额娘”,养母孝懿仁皇后早已于康熙二十八年薨逝,他所怀念的当然是他的生母孝恭仁皇后。   许多影视剧和小说之中都喜欢将雍正以及他的生母的关系描绘地十分恶劣。   这大约是因为雍正满月之后便离开了生母,而他后来又有了一个在九龙夺嫡时没有站在他这一边,与生母无比亲密的亲弟弟多罗恂郡王胤禵。   甚至在曾静等人罗列的雍正十大罪状之中亦有“逼母”这一条,引得后世无数遐想。   那么事实呢?   “朕自小由孝懿仁皇后抚养,常在承干宫中出入,却鲜少往皇额娘的永和宫去,也并不亲近她。”   皇帝将杯中的茶水尽数倒入了一旁的松树盆景之中,让他得以更好地欣赏这只杯子。   “它其实是皇额娘初为德嫔之时皇阿玛御赐之物,四、五岁时有一日朕入永和宫玩耍,失手打破了这只杯子。”   “那时皇额娘虽然已经是德妃了,出身底蕴终究不如旁人,定窑白瓷,于她而言已是极好的东西。”   “朕年幼倔强,越是犯错,便越是不想认错,甚至恶语伤人,言孝懿仁皇后宫中似这般的瓷器堆山填海……”   雍正苦笑着摇了摇头,珍而重之地将这只杯子放在了心口。   “皇额娘那时并没有责怪朕,只是将这些碎片都好好地收了起来,直至将要辞世之时方才将它重又交还于朕。”   婉襄垂下眼眸,望着黄昏时青砖上渐渐被暮色熔成一片的影子。   “提醒万岁爷勿要倔强,勿要傲慢,勿要伤了爱人之人的心。”   这是她的领会。   “不错。”雍正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茶盏外侧一朵一朵的梅花之上掠过。   直到轻抚过每一朵梅花,他才又开了口,“皇额娘最喜欢梅花,常以梅花自勉,这或许也算是一种缘分……”   雍正没有再说下去,从长榻上站起来,先一步朝着中堂的那副踏雪寻梅图走去。   他今日穿着一件石青色云纹对襟长袍,负手立于画轴之前。   他的头发梳地很整齐,即便经过了一日的劳累也没有任何凌乱,   见婉襄并没有跟过来,他回过头笑意温和地同她招了招手,“不是想看看这幅画么,快过来。”   婉襄还是愣了愣的。   她没有想到在这封建王朝之中,本该最是高高在上的一个人,大部分的时刻却并没有让她体验到强烈的地位之别。   她在雍正下一次开口之前朝着他走了过去,这个男人在此刻对她的吸引力显然远超过了系统的命令。   婉襄在他身后一步的位置停了下来,越过他宽阔的肩膀望向中堂上的那幅画。   脑海中系统在不断地读取着进度,直至终于读取完成,婉襄伸手关掉了她耳后的开关。   “十三弟很懂得欣赏画作,这幅明代王谔的踏雪寻梅图轴其实也是多年前皇额娘生辰时他替朕找来的贺礼。”   若是婉襄没有记错的话,这幅画其实最后是珍藏在故宫博物院之中的。   她硕士时的导师研究的一个方向便是古代画作,耳濡目染,婉襄也能鉴赏出大部分名家画作的精妙之处。   但这不应当是刘婉襄具备的技能。   刘婉襄木讷而迟钝,“奴才并不懂画,只是方才一入堂中,目光便不自觉被这幅画作吸引。所以才斗胆求万岁爷开恩,让奴婢看一看这幅画。”   雍正看来既不意外,也不失望,反而如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   “王谔是活跃在明朝成化、弘治、正德年间的丹青手,曾以绘事供奉仁智殿,颇受明孝宗喜爱,被其誉为‘今之马远’。”   仁智殿是明代供职于宫廷的丹青手平日上值作画之处,马远则是南宋时另一位著名画家,构图大胆,喜取边角小景。   王谔既然被称作“当世马远”,构图之上与马远自然多有相似之处。   皇帝很快也将话题转变到了这幅踏雪寻梅图本身,“这幅图轴便颇有‘马一角’之风,主景为山之一角,将其置于一隅。”   “至于用笔,亦沿袭王谔画作一贯来‘斧劈皴’的风格,棱角方硬,树干虬劲。便在王谔画作之中,亦属于难得的佳作。”   婉襄的导师很喜欢马远,也连带着欣赏王谔。   雍正的这番话其实同她导师平日品评画作时所说的差不多,却也仍旧令婉襄感觉到惊喜。   她其实并不太喜欢研究清代的器物,偶尔能入眼的几件东西也大多是雍正时期的。   那时她与他相隔着数百年的光阴,只能在修复他所统治的朝代留下的文物时同他在心中对话,没想到还能有如今日一般听见他侃侃谈出她心中所想的机会。   雍正回过头来,见婉襄不说话,还以为她是听不懂。   他的态度仍然宽容,“其实赏析画作也不是非要道出这般评论,对于美好事物的感觉总是相通,你既然喜欢,又与皇额娘有些缘分,朕便将这幅画赐给你。”   明代王谔踏雪寻梅图轴,故宫珍藏的宝物,在四百年前,居然为雍正帝赐给她成为了她的私有物。   这个念头从婉襄心头滑过,她心中却是惶恐更多过欣喜虚荣。   “虽则人们对‘美’的感觉总是相通,但若不懂万岁爷方才所说的这些,这种‘美’终究只是浮于表面的。”   更何况,“奴才更不敢妄称自己与先太后有缘。这幅画作承载过万岁爷与先太后的很多心意,奴才曾有幸窥见过,便足够幸运了。”   作为时·物计划雍正一朝的穿越者,婉襄知道,在康熙朝执行任务的穿越者所占据的身体正是雍正的生母孝恭仁皇后。   但她并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穿进孝恭仁皇后的身体,也因此不知道喜欢梅花的究竟是孝恭仁皇后本人,还是她的前辈。   但这道理都是一样的。   婉襄是故宫的文物修复师,是故宫珍宝的保护者。   她更希望这些宝物都能好好地留存在大清的国库里一代代传承下去,而不是沦为嫔妃私产,最后不知流向何处,甚至被摧毁。   雍正显然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拒绝,但他并不是一个会因为小小宫女的拒绝而恼羞成怒的皇帝。   他的笑容有些无奈,目光在璃藻堂中珍宝之上轻掠过一遍,“你总该给朕一个台阶下。”   婉襄在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头行了礼,走到屏风另一侧的八仙桌旁,随手拿起了一只梅花状的砚滴。   “不知万岁爷能否将这只砚滴赏赐给奴才?”   砚滴是储存砚水的器物,这只应当是银镶铜的,花开两色,十分精致。   更何况砚滴很小,带在身上一点也不显眼,又不易损坏,比画轴要好得多。   发生过云英的事了,她必须要比从前更谨慎。   雍正并没有回绝她,“喜欢便留着吧。”   婉襄将这只梅花纹砚滴收进了自己的荷包之中,苏培盛恰由摛藻堂外入内,恭敬地向皇帝回禀要事。   “万岁爷,张廷玉张大人与蒋廷锡蒋大人此刻候于干清宫外等候您召见。”   婉襄恭敬地退到了一旁。 第10章 急救   “婉襄姐姐,这个砚滴好漂亮啊,真的是那位爷……赏给你的?”   桃叶趴在桌上,伸出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触碰着那只银镶铜砚滴,似乎对它很好奇。   婉襄正坐在桃叶身旁打磨着一些锔钉,从那一日之后熹妃分派给她的活计总是很少,长日无聊,她想要把之前房中被打碎的那些瓷器都修补好。   听见桃叶说话,婉襄望了她一眼,而后爱怜地拂开了她额前为微风吹动的碎发。   “姐姐何时欺骗过你?”   念及前事,她忍不住嘱咐了一句:“这一次可别想着再去同人夸耀了,在宫中做人应知低调。”   安贵人给她们留下恐惧的那个夜晚其实已经过去很久了,甚至距离婉襄得到这赏赐也过将近半个月。   但桃叶仍旧没有能够恢复成原本开朗的样子,看人时的眼神总是怯生生的,藏着旁人所不理解的畏惧。   她听了婉襄的话,神情依然有些闷闷的。收回了自己的手,坐直了身体,望向紫禁城冬日将雪未雪时总是青灰的天空。   “姐姐,你说云英如今究竟如何了?”   这样的问题,即便后来再见面,婉襄也并没有询问过小顺子。   她知道那一日她将自己的披风披在敌人身上的举止一定不能够得到苏培盛的认同,也就更不想做这样没有必要的打探。   “云英下场如何同你我没有关系。总之她不会再来欺辱于你我,便将过往之事尽皆忘却吧。”   桃叶的眉头皱在一起,“可是,她毕竟是因为我们……”   她一直都知道婉襄的算计,也一直都认为云英是因为婉襄的算计才会被送入慎刑司的。   婉襄拿着小锤子在铜丝上落下一锤,发出的声响是轻微的,却也足够打断桃叶将要说出口的话。   “云英之所以会被投入慎刑司,是她挟带私怨出言污蔑旁人。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你。”   婉襄并不打算向桃叶解释在这件小事上那些大人物的博弈,这些只会使得桃叶更加忧虑。   十四岁的少女本应当如同笑春风的桃花一般盛放,却被迫地生长在这阴暗的角落里,能少一些风吹雨打,便少一些吧。   可惜桃叶那张满是稚气的脸仍然迅速地枯萎了下去,她的脊背不再挺直,整个人蜷缩起来,把自己的脸埋在了臂弯之中。   她的声音里隐隐带着哭腔,“我害怕。”   婉襄的手停下来,她不知道要如何去回应桃叶的这份情绪。   她想了想,“你跟着姐姐一起去探望苏答应吧,出去走一走,也许心情会好一些。”   后宫妃子,只有得到皇帝宠爱的那寥寥几位才能为世人所熟知,而谁的皇城之中,闲坐到天明的嫔妃都不会少。   雍正的后宫之中有许多低位妃子,秋日与冬日之时病下便无人在意。   熹妃心善,常常使宫中的宫女前往各宫探望她们,虽不说全然改善她们的生活,也总能减少一些宫中人势力的眼神。   只是人性都是一样的,去探望那些病重且无宠的妃嫔没有什么好处,冬日里出门行走亦要增加自己得病的风险。   熹妃宫中的那些大宫女便渐渐地将这些活计都分派下来,交给婉襄这样资历尚浅,在主子们面前说不上话的小宫女去做。   婉襄倒是也并不排斥,她本就熟悉故宫,她喜欢将清代这座威严的皇家宫城同她记忆之中的那座博物馆对比。   更何况偶尔出门走动,运气好的时候也能在那些低位嫔妃的屋子里见到一两件珍宝,能帮助她更快地完成任务。   所以后来这件事便大多都落到了她的头上。   桃叶仍旧把自己的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只眼睛。   婉襄从这只眼睛里看见了犹豫,但很快又转为了坚定,“宫中的道路姐姐不如我熟,我陪姐姐去。”   婉襄温和地笑了笑,从一旁拿出一份熹妃身边大宫女交过来要送给嫔妃们的药材,而后和桃叶一同了出门。   苏答应住在咸福宫,隶属于西六宫,主位是曾经为雍正生下长女与次女的懋嫔宋氏。   咸福宫里除却懋嫔与苏答应之外还住着一位那答应,三人之中并没有一位如今得宠,整座宫殿便显得有些死气沉沉的。   走至苏答应所住的屋舍面前,有两个宫女正站在门前闲谈。   婉襄上前说明了来意,其中一位宫女很快便让出了一条路,冷漠地看着婉襄和桃叶走进了厢房,又再一次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婉襄和桃叶被关门的声音吓了一跳,都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日光为云层遮挡,有些无力地透过雕花木门上的明纸投射到似乎已经许久无人打扫的青砖地上,让那些因宫女关门的动作而扬起的灰尘在空气中无比地鲜活着。   她们有些无奈地对视了一眼,循着屋中如游丝一般的咳嗽声走去。   苏答应本是宫女,来之前婉襄在系统中翻阅过资料,雍正三年七月时,她为永寿宫女子。至同年十二月,进为答应。   下一条记录就已经在四年之后,“雍正七年正月时下官女子三人”,这是她在史书上最后的记载。   这屋子里十分干净,并没有寻常宫妃住处应当有的,用以彰显身份的摆设,同普通宫女的住处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要更加脏乱一些。   重病之人,屋中却并无半分药气,也无人侍应,无不说明苏答应身边宫人对她的慢待。   而婉襄此时望见的,瑟缩在床榻内侧那个瘦小女子,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一切讯息,也都在告诉婉襄,她将要奔赴史书上她的结局了。   桃叶不知婉襄因何事而呆滞,伸出手拉了拉她的衣摆,而后先行下礼去,“奴才永寿宫宫人桃叶,给苏答应请安。”   婉襄终于反应过来,也行下礼去。   “永寿宫……”这三个字唤醒了苏答应的神智,“熹妃娘娘来了吗……”   “永寿宫女子”,苏答应或许曾经是熹妃的宫女。   婉襄不知她为何盼见熹妃,可熹妃没有来。   “回您的话,熹妃娘娘事务繁多,并没有过来。只是她知道您生了病,同样记挂着您,因此特意嘱咐奴才们送了些补身的药材予您。”   熹妃只是吩咐宫女往所有生了病的妃嫔宫中都送去一份补身的药材,自然不是“特意嘱咐”她们送东西过来给苏答应的。   可孱弱将死之人,总叫人不忍心将事实告知。   “真……真的吗……”   这句话迅速地燃尽了苏答应身体里那些缠绕着她的病气,让她重新焕发出了活力,尽管那只是片刻之间的。   “娘娘仍然记得我……是她叫你们过来探望我的?”   桃叶望了婉襄一眼,婉襄为她掩了掩被角,也掩饰着自己心中的悲哀,继续回答她。   “娘娘自然是记得您的,还望您好好保重身体,来日再同她相聚。”   出乎意料的,婉襄说了更多宽慰的话,反而再一次熄灭了苏答应眼中的光芒。   “不会的……不会的……娘娘早就已经不想见到我了,她把我从永寿宫里赶了出来……她是劝过我的……“   婉襄还来不及思考这其中的恩怨与爱恨,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苏答应越加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但她连支撑自己身体的力气都没有,像是忽而为痰液卡住了喉咙,原本苍白的面容一下子涨地通红,似是十分难受。   人若是窒息,片刻之间就会失去性命的,更何况是苏答应这样本就弱如飘絮一般的身体。   婉襄当机立断,立刻让桃叶帮忙将苏答应扶了起来,而后将她背对自己。   她用力地双手环抱住瘦弱的苏答应,右手握拳,用大拇指掌指关节顶住苏答应上腹部的正中位置。   随后将自己的左手压于右拳之上,向上向内击打了数次,终于迫着苏答应吐出了那一口浓痰。   可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口鲜血。   婉襄听见桃叶倒吸了一口凉气,但此时还根本不是结束,“桃叶,你在这里看着苏答应,我去请一位太医过来。”   就算苏答应此时不被自己的那一口痰堵塞住呼吸道窒息而亡,放任她这样下去,她也未必能活过今晚。   婉襄知道历史不能改变,可她今日既都已经出手救了苏答应,又怎能到此为止?   桃叶虽然害怕,但更知道人命关天,很快神情坚毅地同婉襄点了点头,代替婉襄坐在苏答应床边,小心翼翼地让已经陷入昏迷的苏答应重新躺在了床榻上。   婉襄绕过青砖上那刺眼一滩血,快步朝着房门走去。   打开房门的时候迎接她的只有一团昏暗,朔风如历,又吹来了大雪。   原本守在门前的宫女此刻不知去往何处,整座咸福宫中只有主殿尚有零星的几盏灯光。   请一位太医,连苏答应尚且没有资格让太医为她诊治,更何况是婉襄?   东西六宫相距甚远,求熹妃也是来不及的。   婉襄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只能去求见咸福宫的主位懋嫔,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在风雪之中朝着主殿走去。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恩怨   咸福宫正殿之前的广场上一个人都没有,潮湿的地面上开始积攒下了薄薄的雪。   婉襄留下的一串脚印变成了一处又一处的水塘,雪花前赴后继地扑进去,无声地融化,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苏答应状况不佳,相差片刻或许便是生与死。   婉襄实在太过急切了,在将要踏上台阶的时候脚底一滑,整个人向前仰倒,径直磕在了台阶上。   婉襄的额头在那一瞬间巨疼无比,她来不及打点出力气让自己重新站起来维持仪态,因为她看见了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黑洞的鲜血。   正殿之中有一盏烛光游弋起来,有人打开了风雪夜的殿门,从探头张望。   “呀!”在看见台阶之上的婉襄时她惊呼出声,“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婉襄勉力从地上站起来,放下捂着额头的手,向着这宫人福了一福,“奴才是永寿宫宫人,奉熹妃娘娘之命过来送药材给苏答应……”   迟来的晕眩感令她感觉到了恐惧,不得不停下来忍耐,直到它终于过去。   “苏答应……不想苏答应同奴才说了几句话,谢了恩,忽而为迷痰塞心不能言语,此时也已经晕厥过去,奴才想求见懋嫔娘娘,请娘娘……”   “是谁在这里?”   这个声音比方才那个宫女更苍老,大雪之夜没有月色,缓慢举起来的灯笼之光映照出一张沟壑遍布的脸。   懋嫔身边的宫女闻言回过头去,低下头恭敬地回那老妪的话。   “于嬷嬷,是永寿宫的一个宫女。她说她奉熹妃娘娘之命来探望苏答应,苏答应这一向来病重,似是有些不好了。”   婉襄额上的血仍然没有能够被止住,雪花落在她身上,和快速流失的血液一起蚕食着她清醒的神智。   她只能越加用力地用手帕按住她的伤口,用疼痛来提醒自己,此刻还有一个在鬼门关外徘徊,她必须要让懋嫔知道这件事。   可惜她放了太多的注意力在让自己保持清醒这件事上,忽略了那被称为“于嬷嬷”的老妪眼中一闪而过的光亮。   “老奴去为姑娘通报,还请姑娘在此稍候。”   正殿之中的懋嫔并没有让婉襄等待太久,很快便使宫女将婉襄带入了内殿。   懋嫔宋氏是最早侍奉雍正的女人之一,于潜邸之中便为他生下了长女与三女。可惜这两位公主都没有能够活到满月之时便夭折,因此并没有封号。   而宋氏自己也将在雍正八年玉殒香消,并且未如婉襄这具身体的原主谦妃一般得到乾隆批发的妃位,是泰陵妃园寝中唯一的嫔。   但懋嫔生前的待遇似乎不错,正殿之外风雪交加,殿内却有一种异乎常理的热。   内殿之中的摆设也一应俱全,婉襄不过略略扫了一眼,便发现其中不乏珍品。   婉襄脑海中的系统自动启动了几次,但似乎都因为她此刻的身体状况不佳而没有成功,苏答应命悬一线,她也没有心思在这时候去完成任务。   “给懋嫔娘娘请安。”   伤口处的血管一跳一跳,不断地发着热,婉襄尽力维持着平衡,才没有在给懋嫔请安的时候又一次栽倒下去。   她没有得到回应。   婉襄干脆跪下去,“偏殿的苏答应此时状况不佳,恐有性命之忧,求懋嫔娘娘差遣一位公公往太医院去一趟,人命关天……”   为四个炭盆所围绕,裹在重重厚重毛皮之中的女子忽而抬起了她金尊玉贵的手,婉襄不知何意,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她的叙述。   而后便听于嬷嬷向方才给她开门的宫女道:“她说的话,你方才都已听见了。遣芸香去苏答应那里守着,再让小永子去一趟太医院吧。”   婉襄以为苏答应能得救,连忙拜下去,“多谢懋嫔娘娘。”   但回应她的却只是一声冷哼。   这声音就像是月明无风的夜里,一个人站在廊下赏月,忽而有一滴水从檐上落下,不偏不倚地落进衣领里,凉彻心扉。   不祥的预感缠绕着婉襄的心,越收越紧。她有些承受不住这种滋味,忍不住抬起头望向懋嫔的方向。   于嬷嬷恰好走到懋嫔身旁为她掩了掩有些滑落的毯子,片刻之后懋嫔的那张脸出现在婉襄眼中,几乎让她吓了一跳。   她知道懋嫔的确已经不年轻了,但她从没有想过入侍君王的女子有一天可以衰败到这样的地步。   侍奉她的于嬷嬷脸上沟壑纵横,而懋嫔脸上同样满是岁月痕迹。   唯一比于嬷嬷好一些的只是她的头发不过花白了一半,黑白掺杂,越发显出一种不甘心老态。   可她和齐妃的年纪分明相仿,甚至齐妃生育的次数还更多一些,她怎么会……   懋嫔没有错过婉襄眼中的震惊,“你是第一次见到本宫。”   是陈述的语气。这声音从腐木之中清明地传出来,在憧憧的烛影之中更别有一重诡异。   婉襄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或者懋嫔也根本就不需要她回答什么。   “本宫也是第一次见你。但,本宫听说过你的名字,刘婉襄。”   婉襄心中一凛。   她方才并没有自报姓名,懋嫔哪里只是听过她的名字,分明还知道她的样貌。   “齐妃是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一只花瓶便吓退了她。”   雍正两次过问她修补瓷器之事都是在璃藻堂中,可后宫妃嫔的消息往往比帝王想象地还要更快一些。   幸而懋嫔并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你是永寿宫的宫人,却要帮这个不知廉耻,背主求荣的苏答应。熹妃什么时候成了一个以怨报德的人了?”   懋嫔话语里蕴藏的往事婉襄自然不知道,可是她似乎必须得说些什么,才能将她心里的那种不安之感驱散。   “熹妃娘娘命奴才给后宫之中每位身体有恙的妃嫔都送了一份药材,奴才只是……”   “沽名钓誉,乌拉那拉氏还没死呢,她便这样迫不及待了。”   懋嫔对熹妃的不屑实在太浓,甚至不想让婉襄把话说完。比起对她的争宠和嫉妒,显然是愤怒更占上风。   察觉到这一点的婉襄心中越加不安,不自觉焦躁地回头望向了宫门的方向。   “太医会来的,但不是现在。”   懋嫔的话语将婉襄的视线又拉了回来,同她四目相对之时懋嫔眼中的急切很快消解下去,她似乎很享受似这般空悬着婉襄的心。   就像是猫捉了老鼠,却并不马上弄死,而是用一双前爪与利齿反复搓磨,倾听着猎物的尖叫,享受着它的反抗。   直到终于丧失兴趣的时候,才会一口咬断它的脖颈。   婉襄忽而明白了什么,她也明白她决不能做懋嫔利爪之下的一只老鼠。   她从内殿之中华贵的地毯上不管不顾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很快便被懋嫔身边的宫女拦下了。   太医会来的,但不是苏答应还活着的时候。   她不知道懋嫔和熹妃之间又有什么恩怨,但熹妃遣宫中人来探望苏答应之后苏答应即刻便病亡,熹妃无论如何都没法全身而退。   推搡之间婉襄额上的伤口重新开始流血,鲜血穿过了她的睫毛流进了她的眼睛里。   “永寿宫的宫人谋害苏答应,愿跪于咸福宫外自赎罪孽,你们拦着她做什么?”   懋嫔的声音越来越近,方才阻拦婉襄的两个宫女顷刻之间便退到了阴影里。   婉襄回过头去望着站在窗前,推开了一扇窗户的懋嫔。正殿之内隐隐有檀香的味道,她一开窗,便没有了。   “娘娘今日见死不救,便不怕轮回报应么?”   “没有人会感激你的。”懋嫔好像回答了她的问题,又好像没有。   两个年长的嬷嬷从外殿匆匆赶来,抓住了婉襄的手臂,推着她走到了咸福宫正殿前的那片空地上。   雪已经下了许久了,地面上已经有了积雪,她们压着婉襄在雪地上跪下去。   而婉襄始终没有低下头,她只是静静地跪着,同站在窗前的懋嫔四目相对。   懋嫔眼中始终都有讥诮、不屑,而婉襄眼中有一团火。她知道她今夜恐怕逃不出去,也知道苏答应大概撑不过今夜,可懋嫔也始终都是一个失败者。   那两个嬷嬷很快就离开了,于嬷嬷出现在窗前,也终于将懋嫔请回到了那由不同动物的皮毛组成的,有些滑稽的位置上去。   宫女关上了窗户,徒留婉襄独自一人被黑夜包裹。   白雪在她的体温之中融化成了冰水,冰冷一点一点从婉襄的膝盖和小腿上蔓延开来。   婉襄望向苏答应居所的方向,懋嫔早已令人控制住了那里,不知苏答应是否还活着,不知桃叶此时情况如何。   忽而起了一阵大风,卷起刺骨的冰冷扑向婉襄,她回过了头。   她身后的宫门好像忽而有了动静,有人脚步匆匆地赶往偏殿,“苏答应是什么时候……”   除了风声,其他的声音婉襄都听不见了。   熹妃人在局中却恐怕仍旧懵然不知,她和小顺子之间算不上有什么深情厚谊,苏培盛也不会帮她……   整个世界都在婉襄眼中折叠起来,她不知道是她自己在摇摇欲坠。   她能盼望雍正来这里救她吗?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可怜   有什么在拉扯着婉襄,让她不要睁开眼睛。   “警告,警告,执行者快速失温中,执行者快速失温中,请迅速离开当前环境……请快速离开当前环境……”   “婉襄,你真的想好了要参加这个项目吗?封建王朝是会吃人的,我们并不能完全保证你的平安……”   “婉襄……婉襄……”   “婉襄姐姐,你醒了!”   在婉襄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有什么人握住了她的手。   下一刻桃叶满是担忧的目光便映入婉襄眼帘,“婉襄姐姐,你终于醒了。”   婉襄耳边不再有那种刺耳的提示音,她脑海里的一切都沉寂着,没有一点声音。而她终于也不再感觉到寒冷,她是在哪里?   银丝银线错织的锦被,精致的地毯,红漆描金的窗户,银丝炭烧就的暖炉……   像是在熹妃的暖阁里。   桃叶更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婉襄从她手心感觉到了温暖和安心,“婉襄姐姐,你醒了就好了,太医还说怕你会醒不过来……”   这话出口的一瞬间桃叶便察觉到了自己失言,迅速地转移了话题。   “这里是熹妃娘娘的暖阁,婉襄姐姐,你还记得昨夜发生的事么?”   婉襄闭上了眼睛,努力地在脑海中调动出昨日的记忆,雍正前来咸福宫的时候她并没有晕厥过去,人在濒死的时候,意识仍然是清晰的。   “皇上驾到!”在小太监尖利嗓音之中,婉襄奋力地回过头去。   她身体里的燃料好像在这时候就燃尽了,控制不住地向前栽倒。   寒冷让她的感官麻木,她已经完全向它屈服了,居然没有感觉到一点疼痛。   在闭上眼睛之前她望见一角明黄色迅速地朝着她走过来,在她身体腾空的那一瞬间里她又重新有了知觉。   好像有很多人都在那一刻之后迅速地围了上来,为她披上了厚重的毛皮,期望能给她带来温暖。   但更温暖的总是人的体温,婉襄努力地想要抬头看一看他的模样,可惜再如何奋力也只能望见他线条流畅的下颌。   她靠在他的胸膛上,额头上的鲜血染红了龙首,上面的金丝银线也刺地她的伤口生疼,她再一次不自觉地发起了抖。   “婉襄,醒一醒,你不能睡过去……”   婉襄不回答,皇帝低下头来望着她,君临天下的沉稳终究是被一点一点渗入其中的焦躁所击碎。   婉襄耳边又有了风,是他抱着她走进了咸福宫的正殿里。   正殿之中的懋嫔和她的宫人听见了皇帝驾临的声音,急匆匆从内殿走出来的时候恰好迎面遇见了雍正。   雍正的脚步没有停下来,停下来的人是苏培盛。   在洞开的殿门之前,冷风呼呼地灌进来,“懋嫔娘娘请留步,奴才要代万岁爷问您几句话……”   婉襄察觉到自己被平放在了床榻上,周遭的一切都温暖,融化了她身体里血液凝结成的坚冰。   她感觉到她的感官在一点一点地恢复着,脑海之中的系统也重新有了信号。   “婉襄,醒一醒。”是科研组长尹桢的声音。   “婉襄,醒一醒!”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会觉得雍正的声音很熟悉了,原来是和尹桢的声音很像。   可她是为什么会想不起来,从前朝夕相处的科研组长的声音的呢?   她好像也想不起来他的样子了。   那声音从她脑海之中消失了,没有再打搅她。   婉襄不想睁开眼睛,但她也没有睡过去,苏培盛的声音隔着内殿的门传过来。   “懋嫔娘娘是着咸福宫的主位,理应约束照顾咸福宫中的妃嫔,为何明知苏答应身患重病,急需太医诊治,却故意拖延,以致苏答应不幸辞世……”   苏答应……原来苏答应已经病逝了……   “熹妃娘娘到!”   在太监的声音里,婉襄没有听见懋嫔的回答。   内殿的殿门再一次被打开,这一次熹妃和懋嫔同时走了进来。   雍正坐在婉襄床边,明黄色的背影遮挡住了婉襄的视线。她看不见懋嫔,只能看见熹妃,她们无声地对视了一眼。   熹妃很快将自己的目光移开了。   “懋嫔,本宫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之事,你为何要以苏答应之死来诬陷本宫?”   她是钮祜禄·纳耶岱,永远理智而冷静,永远一针见血地将自己从嫌疑里摘出来。   回应她的仍旧是懋嫔的讥诮,“诬陷?这件事尚且没有做成,熹妃娘娘若是要在万岁爷面前这样说,那便是您在诬陷嫔妾了。”   “啊!”   她的话音刚落,雍正便一脚将床榻旁边的炭盆踢到了懋嫔身旁。   滚烫的银丝炭大约有不少都落在了懋嫔身上,她身边的宫女迅速地围绕在她身旁,扑灭了她衣物上的火星。   “万岁爷……”婉襄从懋嫔的声音里听出了泪意,“嫔妾是最早陪伴您的女人,是您两个女儿的母亲……”   “这也不是你行差踏错的理由。”   皇帝的声音在懋嫔心上浇筑成了一层冰霜,让她整个人无力地跌坐了下去。   “嫔妾早该知道,万岁爷的心里装满了天下,早已没有嫔妾了。梅亭旧日恩情,如何比得六宫中新窈窕……”   “懋嫔,你还不知错!”   天子一怒,周遭所有人都跪下来请罪,“请万岁爷息怒。”   “朕念你曾为朕诞育了乌仁图与其其格,甫一登基便将你封为懋嫔,与诞育皇子且顺利抚养皇子成人的裕嫔一样,你还有什么不足?”   乌仁图与其其格应当就是懋嫔夭折的那两个女儿的名字。   古代与现代不同,婴孩的夭折率太高,父母并不会在一出生的时候就给孩子们取名字。   懋嫔的两个女儿都是未足月便夭折的,却仍然有名字,说明雍正是深爱过她们的。   “还有什么不足?”懋嫔反问了一句。   她已经被愤怒和悲伤冲昏了头脑,她可能是满屋之中唯一不惧怕雍正的那个人。   “嫔妾早就同您说过了,嫔妾宁肯不要这个嫔位,不要任何封号,只求您给乌仁图与其其格公主的封号。”   懋嫔向前膝行数步,跪在雍正脚边,仰起头无比渴望地看着他。   “她们都已经不在了,不需要您和百姓的供养,她们是您的女儿,本应是大清最尊贵的公主……”   这一次雍正并没有推开她,或许是多年前的那种心碎,重又在这时候无比真切地包裹住了他的心。   可他的声音仍然是沉静的。   “皇家礼法,不曾活过周岁的孩子都不齿序,不上玉牒,也没有封号。朕不能因为你,因为朕自己的孩子坏了规矩。”   这是一个帝王再标准不过的回答。   懋嫔的神态更急切,吞咽下了泪水,“您是天子啊……礼法与规矩都是人定下的,求您……”   雍正没有回答。或许是因为他早已经回答过了。   懋嫔收回了她抓着雍正手臂的那只手,她再一次无力地跌坐了下去,又在刹那间冷笑了一下。   “万岁爷可以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罪臣,又可以将一个黄口小儿册封为亲王,这些都不算是坏了规矩……”   齐妃的儿子三阿哥弘时被过继给了康熙帝第八子允祀,而敦肃皇贵妃的儿子爱新觉罗·福惠八岁夭折,以亲王礼葬,后追封和硕怀亲王。   “您这般看重熹妃,可曾想过这也是打了她的脸?”   爱新觉罗·福惠被追封为亲王的时候,熹妃的四阿哥弘历还不过只是个没有封爵的“光头阿哥”。   “仅仅只是因为本宫不曾答允你,于万岁爷面前为你的女儿求取封号,你今日便做下了这样的事。懋嫔,你疯了。”   熹妃的这句话说完,瘫坐在地上的懋嫔重新积攒起了力量,“嫔妾疯不疯有什么要紧,已然病笃至此,长年累月都不过是一个废人。”   “你只是没有尝过失去孩子的滋味而已。可是熹妃,你的宫女都这样会爬龙床,牢牢地笼着万岁爷的心,你说将来会不会再出现一个爱新觉罗·福惠?”   从这些对话之中,婉襄已经几乎能拼凑出整件事的因果。   苏答应曾经是永寿宫里熹妃的宫女,在未得熹妃允许的情况下侍奉了帝王,得到了答应的位份。   而懋嫔为女儿求封号的念头由来已久,自己不能说服雍正,试图让熹妃帮忙进言却遭到拒绝,因此怀恨在心。   今夜终于有了这样一个陷害熹妃的机会,婉襄只是又在其中做了旁人的棋子。   “够了。”   雍正最终出言制止了这场闹剧,“传朕旨意,咸福宫懋嫔罔顾宫中嫔妃性命,无故责罚宫女,今日起禁足于咸福宫中半年,无诏不得外出。”   有人再一次将婉襄温柔地抱在怀中,路过重新跪地笔直的懋嫔。   “万岁爷待旧人这般凉薄,不知新人会否唇亡齿寒……嫔妾是将死之人,快要与乌仁图与其其格团圆了,只怕未必能撑得过万岁爷这六个月的惩罚。”   她开始喃喃自语,似是十分苦恼,“等嫔妾到了地下,要如何同女儿们说起万岁爷呢……”   婉襄紧紧闭着眼睛,有一片雪花在纸伞到达之前落到了她的眼皮上,顷刻之间化成了泪水。   下雪的时候真安静,世间万物的声响都汇聚成偏殿之中那隐隐的,无关乎真心的哭声。   不过都是可怜人。   “别怕。” 第13章 妥协   “不下雪了。”   桃叶没有回过头去看窗外,只是语气坚定地回答婉襄:“是,已经不下雪了。”   “熹妃娘娘遣人来说,姐姐的身体不能冒风,可以先安心在这里休息。”   但婉襄并不想呆在这里。   “我们回去吧。”婉襄的声音里难得地带上了一点祈求的意味,听得桃叶愣了愣。   桃叶还是犹豫了片刻的,“那姐姐用这锦毯包裹住自己,我走在外面,替姐姐挡着风。”   她将婉襄搀扶起来,于她而言过分宽大的袖口滑落下去,婉襄的身体向着桃叶倾斜,一眼就看见了她手臂上的淤青。   婉襄勉力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由分说地抓住了桃叶退缩的手臂,“这是怎么回事?”   桃叶仍想要收回自己的手,一双眼睛垂下去,不再同婉襄对视。   “也没什么的……只是昨夜懋嫔身边的宫女芸香不许我出门,我和她推搡了几下才从咸福宫里跑了出去。“   “后来顺利地见到了顺公公,才请他帮忙将这件事告诉万岁爷的。”   婉襄静静地望着她,这般严重的淤青,绝不是两个宫女推搡之间能留下来的。   一个永寿宫的无名宫女,想要撼动干清宫的宫门,哪里会是那么容易又顺利的事。   但婉襄知道她不会再多说什么了,她心疼地重新握住了桃叶的手。   “桃叶,你对姐姐可真好。”这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能触碰到的一点温暖,珍而重之地放在心口。   桃叶的神情在这时候转变为一种少女的倔强,将她的另一只手也添上来,共同感受着婉襄的心跳,就像是在立誓一般。   “姐姐对桃叶也很好,桃叶会一直这样对待姐姐的。”   婉襄正想伸出手拂落桃叶眼中的泪水,暖阁的门便被人推开了。   熹妃似是从外面归来,站在暖阁门前解下了她的披风,漫不经心地向里面望了一眼,而后回头吩咐那图。   “让福晋在正殿之中休息片刻,本宫很快就过来。如今她又有了身孕,天寒地冻,不能劳动。”   她很快迈进暖阁之中,婉襄和桃叶想要行礼,很快便被她摆手免去了。   熹妃的目光落在桃叶身上,“你先出去。”   这当然不是商量,桃叶却也并没有立刻离开,反而转头望了婉襄一眼。   婉襄的一颗心便沉下去,没有一个主人会喜欢不听话,唯旁人马首是瞻的仆从。   “请熹妃娘娘恕罪,这孩子昨夜受了惊吓,此时还有些懵懵的。桃叶,还不快出去。”   婉襄冷下脸来赶她,桃叶这才低头向熹妃行礼,从暖阁之中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是个有些痴心的。”   熹妃整理了衣服,在一旁的玫瑰椅上坐了下来。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大红色缂丝彩绘八团梅兰竹菊夹袍,十分华贵精致。   满洲入关之后,其实满族女子的发型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也就是到了雍正时期,用于发饰的钿子才变得越来越精致多样。   熹妃的长发此刻就收拢在一只圆形的钿子中,再饰以点翠、珊瑚、翡翠以及各色宝石镶嵌成的珠花,很契合她的气质,雍容美丽。   坐正之后,她再次开了口,“痴心倒也并不如何。只怕是生了妄想。”   婉襄心中顿时一凛,身体忍不住紧绷起来。第一句话是说桃叶的,这第二句话便是在警告她。   “奴才不明白熹妃娘娘的意思。”   熹妃保养得宜的手放在一旁的花梨木桌上,套着护甲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   日光均匀地洒落在宝石之上,在桌面上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不,你明白本宫的意思。本宫今日同你说这番话,也是希望你能更明白本宫的意思。”   这番话说的犹如绕口令一般,婉襄却觉得有什么东西犹如枷锁一般套住了她的脖颈,让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困难起来。   “明面上万岁爷虽然并没有将安贵人如何,没有定她的罪,也允她仍旧住在延禧宫中。但从她身边的大宫女被投入慎刑司开始,延禧宫的剪凇阁,便只是冷宫一座了。”   “昨夜的懋嫔谋害苏答应性命,更意图污蔑本宫,她剩余的人生也不过是困于咸福正殿之中苦熬天明。”   “至于苏答应,当年她背主求荣爬上龙床的时候一定没想过自己会是这样的下场。她死了,却也死得其所,借由她的死,本宫终于不用再看见那个总是在怨天尤人的女人了。”   “婉襄,你可觉得畅快?”   她这般亲切地唤婉襄的名字,婉襄却只觉得不寒而栗。   更何况她一点都不觉得畅快,她看见了这个陈旧的社会张开一张可以遮天蔽日的嘴,将那些发出声音的人都轻而易举地吞噬了下去,嚼碎了,吐出来的每一块骨头上都写满了悲哀。   熹妃见婉襄不回答,停下了她敲击桌面的手指,她也张开嘴:“你瞧见了吗,这就是同本宫做对的下场。”   藏拙是没有用处的,婉襄扬起了她的脸。   “她死之前,很想再见你一面。”   她不喜欢同辈倾轧之事,也不喜欢替苏答应和熹妃分什么对错,她仅仅只是想告诉她这件事。   熹妃冷漠的神情之中添上了一些不耐烦,“这同本宫没有任何关系,就好像你昨夜为懋嫔所搓磨,本宫也不必为此而感到抱歉。”   婉襄方才积攒起来的力气又一点一点地被抽去了,她不再顾及什么礼仪,平躺在长榻上,望着空无一物的房梁。   “娘娘想让奴才做些什么?”她只是想听一听,不会配合她。   熹妃始终占据上风,“或者你还是应该先知道你为什么会入本宫的永寿宫当差。“   她看到婉襄转过头来,目光之中有疑惑,神情渐渐转为了轻蔑。   “你是怡亲王送进来的人,万岁爷先时并不想留你,但碍不过兄弟情面,便让本宫将你从内务府要了过来。”   熹妃骤然从玫瑰椅上站了起来,在婉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可你到底还是重新进入了万岁爷的眼睛里,有时本宫也不得不承认,怡亲王与万岁爷兄弟情深,没人能比他更懂得万岁爷的喜好。”   “不是……”婉襄的记忆,分明不是这样的……   她调动过刘婉襄入宫之前的那些回忆,母亲和兄长妹妹们送她上马车,她的父亲刘满则站在远处背对着她吸着旱烟。   她循着刘婉襄的视线看过去,始终背对着她的男人终于在她将要上马车的时候忍不住回过身来,疾步走到她身旁。   “选不中最好,回来之后爹养你一辈子!”   周围其他家人埋怨的声音都不如刘满眼中泛着的泪花更真切,马车向着宫门行进,直到再看不见那一家人。   不是……这样的一家人,不会……   熹妃错觉婉襄是要同她谈条件,伸出她戴着护甲的手指抵住了婉襄的下巴,迫着她抬起头来同她对视。   “一个从一开始就将命运交在旁人手中的人,有什么资格和本宫谈条件?”   熹妃的眼睛是很平静的,她要婉襄同她对视,就是在告诉她,像她这样的一颗小石子投进去,并不能在里面翻起什么波澜。   为人胁迫,被人蔑视……婉襄用力地拍开了熹妃的手,尽管这样也让熹妃的护甲在她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红色的划痕。   她不会屈服,“但奴才还是等到了熹妃娘娘纡尊降贵,亲自来威胁奴才的时候。”   婉襄这样的回答,反而让熹妃真心地笑了起来。她仍然成竹在胸,笃信她能从婉襄这里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你是怡亲王府送进来的人,怡亲王为万岁爷的皇位立下了不少功劳,这样的一点小心愿,本宫没什么不能成全他的。”   她低头拨弄着自己的护甲,“本宫已老了,年轻时其实也并不得宠,不会嫉妒。”   即便是这样的话,熹妃说来之时也并没有自伤身世,她早早地看穿了帝王的宠爱本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你没有遇上年氏,或者说年氏也没有等到你……”   她的目光深邃了片刻,“可是婉襄,你成不了年氏,爱新觉罗家也不能再有一个福惠。”   不愧是老对手,懋嫔的那句话,到底是扎在了她心中最痛的地方。   说完这番话,眼前这女子退开了几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婉襄,又恢复成了原本雍容端庄,高不可攀的熹妃。   “本宫不需要你做什么,你也可以用你的青春、容貌甚至那可笑的技艺尽力地去笼住万岁爷的心。”   “你只需要知道本宫绝不容许什么,便已经足够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缓缓地回过身去,就像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一步一步稳当地朝着暖阁的门口走去。   婉襄望着她被日光吞没的背影,“您会得到您想要的一切的,雍正一朝也不会再有一位爱新觉罗·福惠。”   但乾隆一朝会有。   熹妃初进门时所提及的“福晋”,应当就是她的儿媳,未来乾隆的富察皇后。她此时怀着的是乾隆的嫡长子,端慧皇太子永琏。   甚所珍爱,九岁夭折。   在熹妃听来这是婉襄的妥协,只有婉襄自己知道,这是无可改变的历史。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放假了,提前祝大家假期愉快呀!国庆期间也给大家搞点小小小小小活动,请大家多多在评论区和大家讨论剧情,我给大家埋点红包~提前谢谢大家支持~ 第14章 看望   被安贵人砸碎的那套茶具碎片太多了,婉襄将它们全都收拢在了一起,耐心仔细地分门别类,准备一一修补。   距离苏答应病逝已经过去了三、四日,熹妃离开之后桃叶立刻回到了暖阁里。   没有追问起她们谈话的内容,遵从婉襄的意愿将她搀扶回到了下房之中,每日悉心照顾。   刘婉襄这副身体到底算不得富贵出身,休息了这几日也就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有精神起床了。   这一日天气晴好,婉襄想了想,干脆将房中的桌子搬到了院中,又给自己搬了一张椅子,在日光底下整理瓷片。   不下雪也不起风的时候,日光还是很暖的,婉襄享受着这片安宁。   从刘婉襄进入永寿宫当差开始,这个小院子便只是她一个人住着,大约是皇帝打了招呼,熹妃安排的结果。   后来桃叶和婉襄交好,便也回禀了永寿宫的掌事宫女住进了这个院子。   过午膳时分,桃叶从永寿宫中下值回来,一进院子看见婉襄在做这样的事,便又少不了埋怨。   “姐姐,身体才好了些,你又做这些费精神的事了。今日的药可都吃了?”   婉襄打算先从茶壶拼凑起,但那碎片太多了些,也不知是否有缺少,她便裁了纸,在上面写了编号,用浆糊粘在上面,到时拼接方便。   她贴完了一张,抬头望着桃叶笑了笑,“都吃了,反正在屋子里也是无聊,不若出来晒晒太阳。”   延医问药,都是在熹妃的永寿宫中完成的。   婉襄还没有醒来的时候太医为她诊治过一次,而后就只留下了几帖药,桃叶日日守着风炉煎给她吃。   而那个夜晚之后婉襄也没有再见到过雍正,或是苏培盛、小顺子……他身边的任何人。   他好像对她不闻不问。   熹妃笃定了婉襄将来会成为雍正的宠妃,可婉襄若不是洞悉历史,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会成为妃嫔。   雍正……到底是怎么想她的呢?   桃叶进屋子里去净了手,而后自己也搬了一张椅子过来坐在婉襄身旁,小心翼翼地摆弄着她标记好的那些碎片。   “姐姐,为什么有些碎片上有两张纸片,有的却只有一张呢?还有,这是什么符号?”   婉襄看了一眼,桃叶好奇的是阿拉伯数字。   在穿过来之前,婉襄是学习过以毛笔写就繁体文字的,但此时为了方便快捷,她还是在纸片上写了数字。   “这些纸片标记的并不是碎片,而是裂缝。它们都是位于茶壶中心的碎片,同时要与很多块碎片连接,所以贴了许多标签。”   至于数字——   “小时候邻舍住了一个西洋来的传教士,我和巷子里其他的孩子都跟他混熟了,这是他教会我们的西洋文字。”   婉襄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她所了解和认识的东西都只能埋藏在这些谎言里。   桃叶点了点头,又在刹那间生出了兴趣,“那姐姐能教教我吗?它们都是什么意思?西洋人拿它们计数?”   如今的这套茶具于婉襄而言其实十分重要,但她也不忍心拒绝桃叶,便重新进屋子拿了纸张,把汉字和阿拉伯数字都写下来一一对上。   桃叶很小就进宫了,那时带她的嬷嬷读书识字,因此她也能看得懂一些简单的汉文。   “你先学会认数,我往后慢慢地教你怎样用它计数。”   婉襄用手指点着数字都教过她一遍,而后桃叶便十分虚心地坐在一旁学习,也不再打扰婉襄了。   冬日里日头短,才至申时,日色便不敌冬风,叫人觉得身上寒冷了。   恰好婉襄也终于能将那个茶壶拼凑完整,将所有的碎片收拾在了一个布包之中,刚想要和桃叶一起将桌子搬回屋中去,便新来了访客。   “二位姐姐快放下,这样的粗活让奴才来做便好了。”   婉襄和桃叶同时停了手,望向院门前嬉皮笑脸的小顺子。   他很快走进院中,待婉襄捧起了那些碎片,便将桌子抬起来重新放回了原位。   做完这件事之后继续笑眯眯地同婉襄和桃叶打招呼,“二位姐姐,这几日过得怎么样?刘姐姐,你的病都好了?”   婉襄微笑着同他道了谢,“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多谢挂念。”   而桃叶却扁了扁嘴,“我今年才十四,才不是你姐姐呢。”   小顺子察言观色,立刻赔礼道歉,“是奴才刚进宫的时候,教奴才的老太监让奴才见了谁都客气些,并不是存心要占姑娘的便宜。”   桃叶并不是什么不依不饶的人,闻言也就点了点头,轻轻放过了。   婉襄其实有些焦躁地想要知道小顺子的来意,“小顺子,你今日过来,可是因为万岁爷又有什么东西要让我修补么?”   小顺子反而觉得奇怪,“万岁爷又不是不知道刘姐姐您身体不适,怎会在这时候拿那些东西来影响您休息。”   “对了。”他望一眼婉襄手中的瓷片,“姐姐不会是闲不住,又开始锔瓷了吧?”   婉襄握着那些碎瓷的手紧了紧,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心虚。   本来就只是一句闲话,小顺子见婉襄不回答,也就没有再追问什么。   “今日无事,只是挂念刘姐姐,所以过来看看。不知道姐姐这里有没有什么事要让奴才帮忙的?”   若是雍正再不召婉襄,她和小顺子的情分其实也就到了头,犯不上拿什么事来麻烦他。   “没有什么,熹妃娘娘待我很好,这段时日仍旧不叫我上值。”   婉襄忽而想起什么,“十月是万岁爷万寿节,你那里没有事做么?”   雍正的生日在农历十月三十日,距离此时也不过还有十几日罢了。   近来宫中人大多都很忙碌,婉襄虽不出门,也听小宫女们下值之后说了许多闲话。   天子寿辰,有多少繁华富贵自不消说,她以为满宫里如今只她一个闲人。   小顺子便干咳了一声,仍旧嬉皮笑脸,“出来透口气,也躲个懒,刘姐姐别戳穿。”   说完这句话,他急于转移话题,凝视了婉襄片刻。   “不知刘姐姐额上的伤如何了?姐姐生得这般花容月貌,若是留下了什么痕迹,可真是罪过一桩。”   这个问题让婉襄心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希望。宫中遴选秀女,都是不允许身上带伤痕的。   她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伤口,“本来也只是不小心磕了一下,总缠着纱布不让摘,我自己倒觉得好得差不多了。”   “那便好了,可惜宫女并不能让太医看诊……”   这是超脱于他们能力之外的事,小顺子没有继续说下去。   “姐姐今日也要锔瓷吗,奴才见过万岁爷的那只杯子,竟然能一点水都不漏,实在很好奇。”   他这番话让婉襄心里忽上忽下的,一时间觉得生理上都有些不舒服起来。   但看小顺子这样兴奋好奇,又有些不忍心拒绝。   或者这也能算是她的职业习惯,到她生活的那个年代,锔瓷这门技艺几乎都已经失传了。   她在故宫工作,平时也会无偿地帮助故宫工作人员之外的普通人修补瓷器,若是有人围观或是感兴趣就是最好,能有一个人着手学习,于她而言都是值得高兴上很久的事。   “是准备锔瓷,不过这一次要准备的东西麻烦些,若是你没有什么急事,可以在一旁坐坐。”   正好也让她打听一下那个夜晚桃叶究竟是怎么让雍正知道这件事的。   只是若这样的话,桃叶就不能在场了。   桃叶对锔瓷这件事仍然是没有什么兴趣的,“钟粹宫的长莺今晚要过来找我帮她看花样子,我就不陪姐姐了。”   “我回去收拾收拾屋子,正好也再学习一下。”   桃叶的女红做的很好。婉襄刚刚穿过来的时候从大宫女那里分过来一些给她们修补衣物和袜子的活计,都是桃叶帮她做完的。   她主动告辞,婉襄自然求之不得,“若同长莺一起绣花,太晚了对眼睛不好。”   桃叶在这时候表现出了一种不符合年纪的老成,“姐姐还说我,今日补这只茶壶,恐怕也要补到半夜。”   她说完便离开了,婉襄收回目光,却发觉小顺子仍然追随着桃叶的背影。   婉襄心中顿时有些不安起来,“小顺子?”   若小顺子当真对桃叶动了什么心思,可绝不是什么好事。   苏培盛的徒弟,将来有多少前程……万一以权谋私……   桃叶只想要平平安安地在宫中呆到二十五岁而已。   她唤了小顺子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哦,没什么。只是有些好奇刘姐姐和桃叶之间的关系,硬闯干清宫的勇气,可不是谁都有的。”   硬闯干清宫?桃叶不要命了!   婉襄本就是想要打听这件事,没想到小顺子自己就提了起来。   她立刻追问她:“什么叫‘硬闯干清宫’,你说清楚些。”   小顺子见婉襄皱着眉,表情严肃,便知道她还不清楚桃叶那天晚上做了些什么。   拉着婉襄在桌子一侧坐下来,便开始复述那天他所知道的事。 第15章 花钉   “……万岁爷正和几位大臣讨论准噶尔战事,便听见干清宫外有喧哗之声。”   “您也知道,干清宫那是什么地方,便是娘娘主子们也不敢造次的。更何况那时万岁爷正在商议的是如今最要紧的事。”   自从知道自己要穿来的年份是雍正七年,婉襄虽不敢说通读历史,到底也了解过一些大事。   这一年的三月雍正就曾经授两位重臣,黑龙江将军傅尔丹,以及川陕总督岳钟琪为大将军,集结重兵,发兵准噶尔。   然而噶尔部噶尔丹策零十分狡猾,大大小小的仗一共打了十多次,虽然都是胜仗,到底还是十分辛苦。   也难怪皇帝要头疼。   “正是心烦的时候,万岁爷当即就皱了眉,那时奴才候在外殿,师傅立刻同奴才使了个眼色,让奴才去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谁知奴才连殿门都还没有迈出去,师傅自己便脚步匆匆地从内殿之中走了出来,说是要亲自去看一看究竟是什么事。”   “那时桃叶姑娘已经被守宫门的侍卫给拦下了,他们自然是想省事,见桃叶姑娘眼生,又是为了另一个宫女求情,待她十分不客气。”   “奴才到达宫门之时她应当已经被他们推倒过几次了,仍旧是不依不饶地要求见万岁爷。眼见着那两个侍卫亮出手中的刀了,她也还是不管不顾地要往上撞。”   小顺子说话的时候总是有些夸张的,“奴才一见到那雪亮的刀,又见桃叶姑娘往上撞,吓得都腿软,幸而师傅及时将那两个侍卫喝止住了。”   对那两个侍卫而言,面对这样一个要擅闯干清宫的,在他们看来是不明身份的女子,当作刺客斩杀了,其实也并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   婉襄心中百感交集,一双手手无意识地收拢成了拳,再听小顺子后面所说的话,都有些魂不守舍的。   “……师傅到底是师傅,听了桃叶姑娘的话,半分犹豫都没有就进去禀告了万岁爷。“   他忽而反应过来什么,“奴才不是说刘姐姐或是苏答应就不重要,只是同准噶尔打了那么久的仗……”   “桃叶身上的伤,都是那两个侍卫造成的?你可知他们的名字?”   虽然这样做是很没有道理的,破坏了规矩的人毕竟是桃叶,他们只是做了他们应该做的事,可她还是想知道。   小顺子看来有些防备,“刘姐姐想做什么?能做干清宫御前带刀侍卫的,都是官宦贵族子弟……”   婉襄垂下眼去,将自己的目光重新凝聚在那些碎瓷上,“我并不想做什么,只是也麻烦你替我打听一下。”   小顺子犹豫了片刻才应承下来,“回去之后便帮您查一查。”   在御前行走,怎能没有机灵劲儿,“刘姐姐的锔瓷技艺是同谁学的?”   “奴才小时候也见过那些走街串巷的锔瓷匠人,那时家里破了一个大水缸,也请人修补过。”   “他们坐在奴才家门前打造锔钉,把那铜块放在炭里烧得比太阳还要红。用的钉子也好大,比那时奴才的手都要长。”   小顺子既然已经答应了这件事,婉襄也就不再提起了,顺着他的话题说下去。   “锔瓷手艺其实也分两种,一种是替寻常百姓家修补生活用具,我们……锔瓷匠人们通常将这种活计称为‘常活儿’、‘粗活儿’。”   另一种也就是婉襄今日准备做的,“还有就是为达官贵人修补文玩,以精致贵重且契合原本的图样与器具为美。”   婉襄点燃了屋中的炭盆,把这个月所得的大半的炭都丢了进去。   而后从她的工具包里找到了坩锅和铜块,将它们都扔了进去。铜块在坩锅之中,婉襄用燃烧着的炭块将它盖好了。   她现在就是要做一些花钉,不久之前才感慨过不必制作花钉这样麻烦,今日便不得不动手了。   “刘姐姐,这些不过都是些下等的粗瓷,您也要用花钉来修补么?”   这是她作为一个宫女能够捧出来的心意,她并不觉得下等。   “其实也不怕你笑话我,虽则万岁爷出现在咸福宫中大抵是因为对懋嫔失望,惋惜苏答应的性命,顺手救了我,但人应该知道感恩。”   “无论如何,我从心里感激万岁爷。”   这些都是婉襄的真心话。   人不是非得对另一个人好,哪怕他是皇帝,哪怕她是宫女。   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婉襄把用松香和滑石粉制作的胶台取出来,也放在炭火上烤了一会儿。   松香遇热会变软融化,长时间的炙烤也让坩锅里的铜块变得像液体一样软。   她用钳子将坩锅夹出来,而后把整块铜片浇筑到了松香胶台上,用工具仔仔细细地将边缘平整好。   小顺子安静地看着她做这些事,自知不懂,不敢妄言帮忙。   他也只是真心感慨,“若是万岁爷知道您这般真心感激他,也一定会很高兴的。不是所有人都求回报,但所有人都会期盼。”   婉襄淡淡笑了笑,将母亲留给她的一整套錾刀在桌面上铺陈开来,认真地开始雕琢图案。   这是她送给雍正的寿礼,选的是“海屋添筹”的纹样。   海屋添筹是中国传统的祝寿成语,来源于宋朝苏东坡的《东坡志林》。   讲的是三个老人凑在一起比寿数,其中一个说,他每看见一次沧海变为桑田,便在屋子里放一根筹码,到如今已经有十间堆满筹码的屋子了。   至于图样其实也很简单,无非是一座为高山和海浪围住的屋子,没有定式,有一定的发挥空间。   不必画图纸,婉襄先在铜片上錾出了一座屋子的形状。而后是海浪,高山……几乎所有的錾刀都有用武之地。   铜片很薄,婉襄画好一副,便用錾刀将它取出来,小顺子则帮她融化新的铜块,周而复始。   虽则麻烦,婉襄还是在两个时辰之内将茶壶要用到的所有花钉都做完了。   而后便是要在碎片上钻孔,用锔钉将每一块都连接起来。   这于婉襄而言是最简单的事,可使用这些花钉也仍然要更添上一重麻烦。   婉襄绑好了金刚钻开始钻孔,小顺子又得了趣味,“刘姐姐这动作倒好像是在拉二胡。”   钻孔的动作确实有些像拉二胡,婉襄专注着手上的动作,“但我通常都觉得自己是在狩猎,我定然会命中我要命中的目标,你瞧,这是一把小弓。”   小顺子也凑过来看,“是像小弓,真有意思。”   “奴才小时常同邻家孩童玩耍,年长一些的小哥哥就喜欢用柳枝藤条做小弓玩,骑大马,射大雕,人生快意驰骋……”   他一默,婉襄从他眼中瞧见出了真切的失落,旋即又变做平日开朗模样。   “他们应当都娶妻生子了,每日为生计忙碌,也没有什么空去骑大马,射大雕。嘿,这样一想,其实大家都一个样。”   婉襄觉得有些难过,却又不知怎样安慰他,便更快地拉起了她手里的那张弓,而后将寻常锔钉一个个钉了进去。   这般大的花钉和小花钉不同,婉襄想来想去,在没有现代工具的情况下还是用锡块最方便。   婉襄将铁钳重新烧热了,而后放在锡块上。锡的熔点很低,很快就化成了液体。   而后她将这些液体一点一点地涂在了锔钉上,在这些锡将化未化的时候再一次加热了它们,而后将花钉粘了上去。   在现代有很多方法完成,比如融化锡块就不需要这么麻烦,但在这里,只能利用不同金属的熔点不同来进行焊接。   如此反复几次,总算将所有的花钉都焊接了上去。   “刘姐姐,当真是巧夺天工。这哪里还能看得出来这茶壶原本只是寻常粗瓷,便是拿十个新的过来奴才也决计不换。”   婉襄也微笑起来,她其实对自己常常没有信心,但从来都会为自己的作品而感到骄傲。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试一试它是否漏水,院门之外忽而传来了一阵微弱的狗叫声。   小顺子显然也听见了,在婉襄起身之前快步走出院门,抱回来一只松狮犬。   这只松狮犬通体雪白,一张圆润的脸皱在一起,摆出愁苦的表情,似乎并不喜欢被小顺子这般抱着,逗弄着。   而最奇特的是这只松狮犬是穿着衣裳的。   婉襄伸手摸了摸,这衣服是丝质的,模样仿照的是一种神兽……应当是白泽。   如古画上的白泽一般做出了舌头、一对角,并一对威风凛凛的翅膀。   只是这只“白泽”可实在算不得威风,眼见抗议无效,便干脆两眼一翻躺在小顺子怀中睡了过去。   婉襄和小顺子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与彼此对视了一眼。   “万岁爷养了许多狗,最喜欢的就是‘造化狗‘和’百福狗’亲自给它们设计了麒麟衣、虎衣、狻猊马衣等等。“   小顺子十分苦恼,“这……倒好像没有见过,难道是内务府最近又造出新花样了?”   紫禁城可不是现代的大学校园,是不会有什么流浪狗的。   所以,这到底是谁的狗呢? 第16章 秘密   “姐姐,我好像听见有狗的声音……”   桃叶揉着眼睛从院中走进来,一眼望见仍在屋中的小顺子,语气有一瞬间的不耐,“你怎么还在这里?”   察觉到婉襄疑惑的目光,她很快又添上了一句,“我只是觉得已经这样晚了,顺公公还不回去,实在有些不方便。”   婉襄还来不及说什么,那只松狮犬在小顺子怀中自如地翻了个身,重新进入了梦乡。   一下子把桃叶的目光吸引到了它身上。   她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走到小顺子身旁,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这只小犬的头。   这般年纪的女孩,没有不喜欢这些小动物的,可在桃叶的动作之后,那只松狮睁开了眼睛,桃叶的神情几乎是在一瞬间改变了的。   她退开了一步,顷刻之间冷若冰霜,“连谁的狗都不知道就敢这样抱进来,不怕惹祸上身么?还不快丢出去。”   这话像是怪小顺子,又像是指桑骂槐。   婉襄不自觉地同小顺子对视了一眼,一时之间都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做。   小院之外却又热闹起来,近两个月来,永寿宫附近的下房热闹的次数实在有些频繁。   未及婉襄出门迎接,便见一个穿着桃红色银洋花罗纹夹袍的年轻女子从外间缓步进了门,径直朝着他们走过来。   她的发式并不繁复,没有用那些以藤条和铜丝制成的钿子或是旗头,只是挽了个圆髻,又简单用了些珊瑚缉米珠的珠花装饰。   这女子显然不是宫人,看起来比安贵人也还要年轻些,待走到近处灯下,其容貌更是值得婉襄赞叹的美人。   修耳悬鼻,辅靥颐颔,位置均适。黛绿双蛾,须发似墨,艳若神仙中人。   若说熹妃是满族美人的代表,年轻时的齐妃是汉人胭脂中的领袖,那么眼前这女子可以说是集二者之长,而全无二者之缺憾。   实在是让人见之难忘。   可惜她一开口,便立刻叫人丢失了一部分对她的好感,“这是我的狗,宫人们一时之间没有将它看住,让它跑了出来。”   主人出来寻找失物并不是让人反感的事,让人觉得些微不适的只是她的声音。   她的声音有种不符合她年纪的喑哑,像是秋日里寒鸦的声音。   这种感觉就像是买了一颗明珠,偏有好事者剖了它的心,发觉里面只是鱼目。   令婉襄有些失望。   小顺子认得所有婉襄不认得的妃嫔,“奴才给那答应请安,这原是您的爱犬,怪道这般可爱亲人。”   原来是居住在咸福宫中的那位那答应。   那拉氏,因为不得宠,史书上对她的记载也是寥寥,让婉襄根本无从了解她。   既已知来人身份,答应也是妃嫔,婉襄连忙行下礼去,桃叶却并没有动。   直到婉襄略带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桃叶才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福了一福。   她平日从不是这样的。   那答应再一次开了口,“既不是情愿行礼的,这礼我也受不得,不如早些从我的视线之中离开,大家各自清静些。”   是冲着桃叶来的?但似乎也不会就这样轻轻放过。   在那答应说完这句话之后,桃叶立刻便目不斜视地经过了她,朝着自己的屋子走去了。   又是一些婉襄不知道的事。   小顺子显然也有些懵然,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将手中的松狮犬递给了那答应身后的小太监,“答应快检查检查这小犬可有受伤,或是短了什么。”   “奴才们虽见到了它,但不敢擅专,只是先将它控制住,以免它继续乱跑而已。”   听小顺子这般说,那答应转过身去摘了护甲,那松狮犬睡地四仰八叉,她的确是在不打扰它的情况下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的。   见它平安无虞,那答应轻轻啐了一口,“真是个没良心的,就这样跑了出来,连自己的主人也不认了。”   这话分明应当是对这松狮说的,但那答应的目光却隐隐落在院中另一处亮着灯的角落上,是桃叶的居所。   她和桃叶难道曾经是主仆?   那答应本就是出来寻找它的爱犬的,自然也不会在这里久留,目光又在婉襄和小顺子身上逡巡一遍,朝着院外走去。   “回启祥宫去了,搬到了新的地方,还总想往旧地方跑。那旧地方又有什么好的……”   声音渐渐远去了。   婉襄行礼毕,不自觉望向小顺子,“那答应搬到启祥宫住了么?”   数日之前她在咸福宫中被懋嫔罚跪,还见过那答应身边的宫女好奇地站在窗前张望。   小顺子点了点头,“懋嫔娘娘常年禁足,那答应和她的宫人进出也有些不方便,因此熹妃娘娘替她到皇后娘娘那里说了话,让她搬到了启祥宫居住。”   “启祥宫的主位是宁嫔娘娘,性情最和顺不过,也并不讨厌狗。”   “您不知道吧,那答应是最喜欢养狗的,这松狮只是其中一只,所以奴才不认得。”   宁嫔应当就是雍正一朝后来的宁妃武氏,是旧族令媛,高门毓秀。   在雍正十二年无子而封妃,宁嫔应当算是得宠的。那答应住在启祥宫,总好过住在门庭冷落的咸福宫里。   看来苏答应的死,于某种意义上而言,也并不是全然没有带来任何好处。   宁嫔婉襄有些了解,可雍正的这些低位妃嫔,若无接触,她倒还真没有仔细研究过。   若有时间,要好好恶补一番同她们有关的事。   但现在婉襄更记挂的是桃叶。   “小顺子,时间也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婉襄这般明晃晃地下了逐客令,小顺子一拍脑袋,像是才反应过来,一下子化解了若有似无的尴尬。   “刘姐姐提醒的是,这时候师傅也该下值了,奴才该回去侍奉师傅休息。”   婉襄送了他出门,便立刻朝着桃叶仍然亮着灯的屋舍走去。   才叩了第一下门,屋中的灯火瞬间就被吹熄了。传来桃叶有些闷闷的声响,“是婉襄姐姐么?我已经睡下了。”   婉襄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她,又蓦地有些心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姐姐并不是要问你今天的事。”   屋中人没有回应,婉襄有些无奈,“那你好好休息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她正欲转身离开,屋门忽而又被猛然打开了。桃叶从背后抱住婉襄,她的脸贴在她的脖颈上,很快就让婉襄感觉到了湿润。   “婉襄姐姐……我今晚能跟你一起睡吗?我总是梦到云英,我梦见她怪我……安贵人得宠的时候她对我是很好的……”   桃叶只是为了咸福宫中婉襄的事情短暂地坚强了一小段时间而已,她还是没有从云英的事情里走出来。   婉襄转过身去,牵着她的手朝着自己的屋子里走去。   桃叶分明已经在自己的屋子里呆了许久了,但她的手仍然是冰凉的。   婉襄的屋子里仍然留存着反复融化铜片的温暖,她让她在床榻上坐好,而后用自己刚刚修补好的茶壶给她倒了一盏热茶,一滴水也不漏。   桃叶捧着茶杯,目光有些愣愣的,婉襄取来了梳篦,为她通着头发。这样能让她放松一些。   “你说你总是梦见云英……姐姐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桃叶缓缓地望向婉襄,静静地聆听着。   “第一个问题,你觉得姐姐和小顺子之间可有云英所主张的那种私情?”   桃叶疑惑了片刻,摇头否认了,“自然是没有的,只是万岁爷要召姐姐去璃藻堂交几件差事,所以才常来常往的。”   婉襄点了点头,又问第二个问题,“姐姐可曾刻意引导,使得云英误解姐姐与小顺子之间的关系?”   为小顺子撑伞,可以说是私情,也可以说是讨好皇帝身边的人,见仁见智。   桃叶仍旧摇头。   最后一个问题,“那云英出面指认姐姐与小顺子对食,可是出于你我的授意?”   桃叶把头摇地更猛,同时落下来的还有眼泪,“可是,我……”   婉襄捧住了她的脸,把她完全地禁锢在自己的视线之中,“桃叶,知错就改是美德,但将不属于自己的罪过揽在身上便又成了另一种错误。”   “从今夜起你就要记住,云英会落到这样的地步是因为她自己的嫉妒,因为她动了伤害别人的恶念。”   更因为云英不明白自己只是一片浮萍,长风、流水、游鱼,世间万物都可以决定她的走向,也随时都可以吞没她,毁灭她。   她并不同情云英。那天她给她那件披风,只是不想让她失去作为女人的体面和尊严,成为卑劣男子口中的谈资。   “我们不会主动伤害别人,却也绝不能容许别人对我们的伤害。对于有些事,必须要学会忘记和不在意。”   桃叶眼中的风雪渐渐散去了,又恢复成平日的清明。   她并没有能够立即回应婉襄什么,她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   洗漱完毕之后婉襄吹熄了烛火,和桃叶并肩躺在窄小的床榻上。   她们又聊了许久的天,默契地回避了有关于云英,还有那答应的话题。   在婉襄将要睡着的时候,桃叶忽而问她,“婉襄姐姐,你修复这套茶具是想要送给万岁爷的吗,我看见上面的纹样是海屋添筹。”   反正桃叶迟早都会知道的。“我感激万岁爷在咸福宫时……”   “你不要去做万岁爷的妃嫔。”   婉襄的话,被桃叶突兀地打断了。 第17章 扑倒   婉襄将整套锔好的瓷器又仔仔细细地打磨了一遍,修复瓷器,讲究的是做旧如旧。   完成这一步,古代的匠人通常都会选用石炭,而作为现代人的婉襄习惯用砂纸。她带过来的那一些已经用得差不多了。   桃叶就坐在一旁看着她忙碌,眼神晦暗不明,让人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前夜桃叶最后的那句话婉襄并没有回应,婉襄也没法回应。   刘婉襄注定是要成为雍正的妃子的。   于是这在桃叶心中便成了一种默认,这两日她都寡言少语,既避免同婉襄交流,却又舍不得离开她。   两个人呆在一起的时候便总是诡异地沉默着。   婉襄找了个话题,“万岁爷的万寿节,永寿宫里筹备地如何了?前几日见你忙地脚不沾地,这几日倒好些了。”   听见婉襄的话,桃叶有些别扭地微微转过了身去,“姐姐这般好奇万寿节之事,究竟是想看这热闹,还是想要在这热闹之上更添一重热闹?”   虽则事实如此,这话说的并不好听。   婉襄其实能够明白桃叶在这件事上的忧虑,毕竟她们这段时日见过的,一下子被打入地狱的妃嫔并不少。   但她不明白桃叶为何这般深恶痛绝。   婉襄还是觉得自己应当和桃叶谈一谈,“事到如今,我已经被卷到了漩涡之中,又何必枉担了虚名?”   齐妃、懋嫔、熹妃……每一个她接触过的妃嫔分明都已经将她当作假想敌对待。   苏答应尚且如此,若是她连妃嫔都不能成为,便只不过是一只随时可以被人捏死的蚂蚁。   如今距离咸福宫的那件事还不久,想必宫中人人都在潜伏窥探。只要他还在意她一日,懋嫔的惩罚可能就是她们的来日,没人会愿意冒这个风险。   可若是当真确定了雍正对她无意,只怕熹妃第一个就容不得她这样曾经进入帝王视线之中的宫女了。   婉襄在万寿节时送这份礼物给雍正固然是感激,但也的确是邀宠,是让他不能忘记自己。   “枉担了虚名,我看姐姐是被还没到手的荣华富贵冲昏了头脑,当真恋慕起了那虚名。”   桃叶的情绪在一瞬间就激烈起来,“说好了到二十五岁一起出宫的,姐姐比我年长两岁,到时先到宫外去等着我。”   找一处院子,在里面种一棵桃树。春日坐在树下赏桃花,初夏看结果,若生得好时,便将它们摘下来,自己留一半,将一半分送给邻舍孩童。   这是桃叶救下刘婉襄之后,最初的那段时间里,刘婉襄许给她的承诺。   “怎么如今同万岁爷说了几句话,得了点微末赏赐,便将从前的誓言都抛到了脑后去?这紫禁城中有多少嫔妃冤魂姐姐可知,便侥幸成了妃嫔,又如何能保证自己不会是其中一个?”   刘婉襄没法保证,但柳婉襄可以。   只是她们也都没法把历史的发展明明白白地告知于桃叶。   “每个人都要选择一条路走,桃叶,无论你是否能够理解,这是我眼下唯一能选择的路。”   桃叶仍旧同她对视着,眼中积攒的愤怒越来越浓,她终于忍不住推开了屋门,跑进了漫天纷飞的大雪里。   “桃叶!”   婉襄立刻追了出去,这丫头并不算聪明,尤其是情绪上头的时候。就这般跑了出去,万一冲撞了贵人,没有人会为她出头的。   前一夜就下了雪,雪地难行,婉襄跑出远门的时候,桃叶不管不顾,已经跑过了宫道的拐角处,一下子就不见了。   婉襄心道糟糕,提起裙摆尽量加快了速度。   在经过拐角时她差点撞上了两个宫女,听见了她们谈论的内容。   “因为万岁爷龙体有恙,今年的万寿节不办了,你听说了么?”   “当然听说了,我还听说钟粹宫的齐妃娘娘为这件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呢……据说她是准备了……”   婉襄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一些。   万寿节取消了?雍正龙体有恙……她不记得她看到过这样的记载。   她只停滞了片刻,恰有一片雪花飞进她眼睛里,让她一下子回过了神来。   现在不是考虑这件事的时候,她必须尽快找到桃叶。   眼前又是一个岔路口,周围空空如也,并没有行人能询问。   只能赌一把。婉襄咬了牙,选择了那条进入御花园的道路快步走去。   天寒地冻,御花园里的人应当是最少的。桃叶出门时眼中挂了泪,想必也并不想被人瞧见。   “桃叶,桃叶……”   怕惊扰了这般天气也出来游园的贵人,婉襄的声音始终压地很低,却也始终没有见到桃叶的人影。   不自觉漫步到了璃藻堂外,秋日里的那株桂花仍旧枝叶繁茂,漆绿却为白雪所覆盖,偶尔在起风的时候扑簌簌落下些细雪。   “无所不在的阿布卡恩都力,求您别再让我姐姐犯傻了……宫中的妃嫔那样多,出身又那样高贵,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够高攀地上的……”   璃藻堂后还有一棵柳树,婉襄注意着脚下的碎枝,缓慢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桃叶的声音婉襄是不会认错的,这般大雪的天气,璃藻堂后的道路平日不会有人行走,积雪并没有被清扫过。   “若是您能够答应我的请求,我情愿在这里长跪不起,求您……求您……”   这傻丫头不仅跪在雪地中央,甚至还不停地磕下头去,从侧面看来桃叶一张脸和一双手都已经透出了一种不健康的紫红色,她不能让她继续这样下去了。   “桃叶!快起来!”   积雪太厚了,婉襄朝着桃叶走过去的时候十分艰难。   而她被人打断,一回头望见是婉襄,立刻就提起裙子朝着小路深处跑去了。   眼见着桃叶又要消失,婉襄一下子着急起来,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角摔了一跤。   幸而是在雪地上,因此摔得并不严重,但在她起身的间隙里桃叶的身影仍然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婉襄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继续朝着桃叶消失的方向走去。幸而这毕竟只是一条小道,没有什么分岔路。   可婉襄终于找到桃叶的时候,她仍然是跪在地上的。   这一次她跪的不是柳树,而是一个穿着草绿色团荷花双喜纹夹袍的宫装女子。   这衣服并不华丽,即便是妃嫔,应当也并不居于高位。   可婉襄的目光上移,从红梅枝桠之间看见的那个人……居然是齐妃?   这般恶劣天气,齐妃穿着并不符合她身份的服装,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做什么?   她不自觉地望向齐妃身后的假山,入口处有一串脚印,显然不是花盆底鞋能留下的。似乎……似乎是个男人留下的……   那假山是一处死胡同,也就是说,若真是个同齐妃一起的男子,只怕仍旧躲藏在那假山之中。   桃叶撞见了不该撞见的!   想清楚这一点,婉襄连忙躲到了树后,遮掩了自己的身形。   她知道齐妃认得她,却并不认得桃叶。若是自己此时贸然出面为桃叶出头,只怕只会适得其反。   她此刻应当怎么办?   婉襄正在思索之间,另一个方向的草丛里忽而窸窣起来,一只黑色的藏獒从草丛之中一跃而出,径直朝着齐妃扑去。   桃叶虽然跪在雪地上,动作却十分灵敏,一下子便躲开了。她看起来也并不害怕,就站在一旁静观其变。   藏獒身形硕大,齐妃尚且穿着花盆底,又如何闪避?在它扑出来的一瞬间便摔在了雪地上。   然而这藏獒也并不扑咬人,只是伸出一只爪子按着齐妃的胸口,吐着舌头望向自己窜出来的方向,像是在寻找自己的主人。   显见着是受人指引的,是谁这样大胆?   草丛之间又是一阵窸窣之声,婉襄的视线很低,望见的是一双花盆底,和宫装之上百蝶金团寿纹的图样。   她一开口,婉襄便知道是谁了,“齐妃娘娘,您怎么在这里?呀,苍猊你这畜生,扑了不该扑的人,怎么还不回来?”   这藏獒显然通灵性,听见那答应这般说,立刻便松了爪子,朝着那答应走过去,样子十分温顺。   而那答应虽如此说,看来却并不惧怕齐妃,犹如赏梅漫步一半朝着齐妃走过去。   没有伸手搀扶倒在地上呼痛的齐妃,却是将一旁桃叶的身形掩在了身后。   眼见着这名为“苍猊”的藏獒得到了控制,齐妃便发了狠,“这该死的畜生,你为何不将它看牢些?还不快扶本宫起来!”   那答应伸出了手,齐妃的身体才刚刚起来一半,便又滑脱了。   片刻之间齐妃再一次重重地摔了下去,那答应是故意的。   这一次齐妃再也顾不得修养了,气急败坏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伸手便要掌掴那答应,“你这贱人,居然敢如此对待本宫!”   那答应不是吃亏的性子,牢牢地抓住了齐妃扬起的手。   那苍猊也知道主人正在为人欺负,朝着齐妃大吼了几声,吓得她捂着心口连连后退,踩到了断枝,差一点又摔了下去。   这一次那答应倒是用力地握住了她,帮她保持了平衡。   “齐妃娘娘早已年华不再,这一把老骨头不经摔,还是小心些为妙。”   作者有话说:   驯兽的都比较拽 第18章 机会   “你……你……”   齐妃伸出她保养得宜的手指着那答应,婉襄这才发觉,她今日连彰显身份的护甲也都没有戴。   那答应更近一步,微微扬起了下巴,“你什么?齐妃娘娘不必谢我,这都是嫔妾该当的。”   说完便再不理会齐妃,蹲下身来重新将手中的绳子套到了苍猊脖颈上。   那大狗在她身边十分温顺,那答应蹲在它身旁,它的脑袋便一直往那答应怀里拱,像是在同她撒娇。   那答应和苍猊同样嚣张,齐妃自然是忍不得的。   “好你个那答应,今日居然敢在禁宫之中纵犬伤人,待本宫回了万岁爷,定然要你同这恶犬的性命!”   那答应缓缓地站了起来,目光之中满是狠戾之色,“要嫔妾同苍猊的性命?”   她冷笑了一下,“齐妃娘娘可知这苍猊的来历?这是驻藏副都统传清进上的贡品,万岁爷甚所钟爱,甚至于上了画师郎世宁《十骏犬图》。”   “藏地动乱不断,得这一只藏獒实属不易,其背后代表的意义更是十分重要,齐妃娘娘不妨掂量掂量,罪臣之母与藏地安宁,究竟孰轻孰重?”   “你……”   齐妃再一次被那答应抢白,一时间哑口无言,就连想要用强也因为身边无人而无法做到。   那答应的话却还没有说完,“至于嫔妾,反正是个不得宠的,本也就是卑微出身,贱命一条。”   “但万岁爷让嫔妾照顾的那些灵犬十分珍贵,它们一离开嫔妾便寝食难安,到时候若是因此伤了几只……您猜,万岁爷会找谁算账?”   雍正爱狗是出了名的,不仅会亲自给狗设计衣裳,还命内务府造了许多狗笼,这些事在《活计档》中都有记载。   齐妃一时间拿那答应没奈何,目光一转,又落在桃叶身上。“本宫没有让你起来!”   “是嫔妾让她起来的。”   那答应伸手拉住了桃叶,再一次将她拽到了身后,“伊尔哈是嫔妾的宫女,也是寻找苍猊才会无意间闯到这里来的。”   她这句话说完,苍猊忽而往假山的方向走了几步,立刻就被那答应喝止住了。   “那假山之中又没有什么,非要往这边跑。不许再乱走了,你想连累你姐姐受罚么?”   苍猊听了话,安静地在她脚边卧了下来。   从齐妃所站之处的假山之中分明有一串男子的脚印,婉襄站地这么远尚且能够发觉,那答应站在近处,不可能一无所觉。   她这样说是因为她聪明,不会把齐妃逼到非杀人灭口不可的地步。   提到“假山”这两个字,齐妃的面色便是一凛,气势到底也弱下来,“本宫今日还有其他事,不同你与这畜生计较,若再有下次……”   那答应掸去了她护甲上的雪,“下次苍猊再得罪了您,嫔妾让万岁爷亲自来同您求情,放过苍猊的性命。”   齐妃一张脸涨得通红,到底没有再说出什么来。   那答应轻笑了一声,一手牵着狗,一手牵着桃叶,从她来时的方向仍旧往璃藻堂的方向走去。   婉襄其实并不在意齐妃的谋算,更不想让自己卷紧这是非之中,小心翼翼地回了头,打算在璃藻堂附近与桃叶汇合。   婉襄走的这条路要更近一些,她站在桂花树下望着那答应和桃叶缓缓地朝着这里走过来。   她们一路上似乎都没有说话,只是那答应走在前面,而桃叶低着头跟在其后,两个人都没什么表情。   走到近处时那答应一眼便望见了桂花树下的婉襄,神情并没有多惊讶。   她眸中如凝冰雪,再无方才同齐妃针尖对麦芒的火焰,松开了她握着桃叶的手。   “去吧。”   桃叶这才抬起头来,迎上了婉襄的目光。但是她并没有动。   婉襄在心里叹了口气,上前去给那答应请安。“奴才见过那答应。”   那答应回过头去望了桃叶一眼,“若不是跟着你,我也找不到这爱闯祸的丫头。你把她带回去。”   “再过几日,我会禀明熹妃娘娘,将她从永寿宫中要到我的启祥宫里的。”   “我不去!”她这句话说完,桃叶的神情又激烈了起来,“连一个正经嫔位都还没有挣上,便口口声声‘我的启祥宫’了,别做梦了。”   那答应的神情在顷刻之间就锐利了起来,但那里面并没有厌恶,反而像是一个长辈在面对着一个不听话的小辈。   “伊尔哈,你知道我的脾气。”   “我不叫伊尔哈!”   这里并不是什么没有人往来的地方,不能让她们在这里继续争吵下去。   婉襄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隔开了她们,“那答应,无论如何,桃叶仍旧是永寿宫的宫女。”   “如今已经无故离开永寿宫许久,若恰好为熹妃娘娘召见,或是大宫女交付差事,寻不到她人,终归是要受处罚的,您能否先允奴才们回去?”   苍猊有些无聊地在那答应身边转起了圈,那答应将它制住了,又用她那沙哑而独特的嗓音警示桃叶。   “什么时候给你也戴上项圈便知道老实了。”   说完这句话,她没有再理会婉襄和桃叶,径直从璃藻堂离开了。   留下婉襄和桃叶沉默了片刻,又继续沉默着往永寿宫下房的方向走。   桃叶的脚步越走越快,婉襄曾摔过一跤,又害怕被齐妃发觉在雪地里站得一双脚都失去了知觉,根本就追不上她。   眼见着她们隔开了一大段距离,桃叶将要转过拐角,婉襄终于忍不住出声唤住了她,“桃叶!”   桃叶立刻就停下了脚步,回头望了婉襄一眼,却仍旧毫无犹豫地转过了宫墙。   婉襄心中刚燃起的一点希望顷刻间熄灭去,她不再追赶桃叶的脚步,满心失落地继续朝前走。   又在拐角处差点撞上一个宫女。   不是旁人,正是桃叶。   “桃叶……”   “你觉得像她那样很好吗?”她继续往前走,脚步不再似方才那样快,是婉襄能够跟上的速度。   “她喜欢养狗,擅长养狗,万岁爷也喜欢。可她分明只为他养狗就好了,养到二十五岁,就不必被困在这四方墙中,就可以回到草原上去了。”   那答应和桃叶的关系显然非同一般,那答应的选择也不是婉襄能够评论的。   “可现在呢?答应,也就是比官女子略好一些而已,像是一件东西,被人在各个宫时间搬来搬去的。”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这无可厚非。”   婉襄落后了桃叶一步,“但是桃叶,若那答应今日不是答应,只是紫禁城中负责豢养犬类的宫女,我和她今日能救的了你么?你最终会落得什么下场?”   更何况妃子和宫女始终都是不同的,无论再是地位低下,无论得不得宠,答应都不必劳作,也不必为其他的宫女所欺凌。   像那答应这样不声不响不争宠,又有一技之长的低位妃嫔是最好的,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来招惹她。   桃叶没有反驳婉襄的话,她只是再一次加快了脚步朝着永寿宫的下房走去。   眼见着她走进院中,婉襄也就不着急了。   她望着青灰色的天空长叹了一口气,她忘记了雪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了。   在婉襄将要走到院门前的时候听见了一阵喧哗,其中似乎有小顺子的声音。   婉襄心中一紧,加快了脚步朝着院门走去,恰好见到小顺子被人从院中推了出来,一副惊魂未定,疑惑不解的样子。   婉襄也没有进门,桃叶不管不顾,重重地关上了院门。   小顺子指着大门,手指微微颤抖着,“桃叶姑娘今天这是怎么了,是吃错什么药了?”   望了仍然震颤不止的大门片刻,婉襄收拾好了心情同小顺子说话,“没什么,只是我有件事没能做得让她满意,所以她有些不高兴,并不是冲着你。”   小顺子显然还没有能够平复心情,“可是她让奴才让后再也别来了,说刘姐姐您也不想见到奴才。”   婉襄很难再解释下去,于是她转换了话题,“小顺子,你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是万岁爷要见我么?   她问出这个问题,一颗心仿佛马上就要从胸腔之中跳出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心口。   但小顺子仍然没有给她她所期待的回应。   “奴才自己觉得应当同刘姐姐说一声,万岁爷为准噶尔之事烦心上火,近来龙体都有些不安,因此将万寿节一应庆祝之事都取消了,甚至还停止了年度决囚。”   “这些事取消,自然也就没心情收什么寿礼了。姐姐这套瓷器虽修补地这般精美,于万岁爷而言也不过是锦上添花,不若自己留下。”   他说着说着又压低了声音,要婉襄附耳过来,“或者刘姐姐若是能信得过奴才,奴才托人将它们拿到宫外去卖了,应当能卖一个好价钱。”   “姐姐为修补这套瓷器浪费了那么多炭火,正好也换一些回来……”   小顺子后来说的这些话,婉襄都已经没有在听了。   她脑海之中只剩下他一开始所说的那些话,她恐怕没机会把这套瓷器送给雍正了……   作者有话说:   看到有uu说不太喜欢桃叶,emmm是这样的,虽然现在看起来桃叶比较无脑又烦人,但她确实有在推进剧情的发展,比如她跟齐妃之间的纠葛到后面会导致一个宫斗大事件+一个政/治事件,所以也算是要有点铺垫这样子。加上写这部分的时候因为是新作者,跟读的读者比较少,大家也都对我比较宽容,没有提一些负面的意见,我现在回头看的话觉得这段看起来确实有点拖沓了,影响大家的观感很不好意思。如果实在很不喜欢桃叶的戏份的话,22章之后也就基本没有了。感谢大家的追读。 第19章 万寿   “历史上定然会发生的事,也需要靠自己的努力来争取吗?”   婉襄坐在屋中窗前,看着窗外不断落下的小雪。数日之前大雪,晴好了几日,到万寿节这一天,又重新有琼英飘扬。   一切庆典活动都取消了,世界没有一点声音,让婉襄可以安静地和来自未来世界的人通话。   脑海中传来的声音仿佛距离她很近,沉稳地让人安心,“如何才算是努力?吃饭,睡觉,经历生活中的一切日常,算是努力吗?”   “历史在还没有成为历史的时候只是人类选择的偶然,而你已经成为了那个做选择的人,婉襄。”   回答她的人是科研组长尹桢,婉襄一直都很尊敬他。   婉襄趴在桌上,蘸着茶水百无聊赖地写下了胤禛两个字,回答他,“多谢您,我已经明白了。”   下雪的天气,看不见月亮与星斗。小院之中的另一盏烛火还没有亮起来,她不必着急切断同她所属于的那个世界的联系。   但在她开口寒暄之前,先开口的人是尹桢,“婉襄,你过得好吗?”   她一直以来都十分尊敬她们的科研组长,她记得他从本科到博士毕业的院校都是国内TOP2,年纪轻轻就有了很好的学术成就,也才因此能领导他们这个项目。   但关于他的其他记忆却好像总是很模糊,她甚至想不起来她从前和他的交往经历。   只记得他向来不苟言笑,也从来只关心项目进展。   他这个问题,不知为什么让婉襄觉得有些心慌,“我?这又不是我一直想要过的生活,我是可以忍耐的。”   “若是……”   尹桢的话没有说完,婉襄忽而听见了一阵敲门声。   有人过来了,她没法将谈话继续下去。于是她摸上自己的耳后,将系统关闭了。   “桃叶……”她快步朝着院门走去,一开始只以为回来的是下了值的桃叶,但来人却是近来总让她失望的小顺子。   “小顺子,你怎么……”   他今夜穿着蓑衣,戴着斗笠,上面积着薄薄的雪,活脱脱一个风雪夜归人。   好在这一次他终于给婉襄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刘姐姐,你快跟着奴才去摛藻堂走一趟吧。”   未及婉襄出言追问,他又道:“今日是万岁爷的万寿节,到了晚间开始下雪,万岁爷忽而说要到摛藻堂看一看。”   “万岁爷最近龙体不安,师傅苦劝也劝不住,估摸着万岁爷大约是想要见一见姐姐,所以便打发奴才过来了。”   小顺子往院中看了一眼,“刘姐姐屋中仍然亮着灯,瞧着模样也并未歇下,现下便随奴才走一趟吧?”   他为婉襄撑开了一把伞,婉襄回到屋中去捧起了装着那套瓷器的锦盒,吹熄了烛火。   他们一同走在深夜紫禁城的长街上,小顺子难得地沉默着,并没有多余的话要嘱咐她。   到达摛藻堂之后,苏培盛一个人坐在外间的太师椅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到婉襄之后只是同她点了点头,看不出喜怒,而后道:“万岁爷在里面休息,刘姑娘自己进去吧。”   婉襄同他福了一福,便朝着堂中走去。   早已不是月朗风清的秋日了,摛藻堂中只点了一盏银缸,烛火微明。   从前间隔在婉襄与皇帝之间的那架屏风已经撤去,雍正像每一次他们在摛藻堂中见面一样与窗边的长榻为伴,只是这一次他是半躺在上面的。   婉襄行叩拜之礼,将锦盒放在了一旁。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皇帝正把玩着上一次婉襄以金缮之法修复好的那只龙泉窑青釉莲瓣纹瓶,对婉襄的到来并无多少惊讶,“起来吧。”   反而是婉襄因他的虚弱而惊愕了片刻。   他的声音仍旧像从前一样低沉,但又添上了一些破碎感,犹如瓷器在眼前四分五裂。   她即刻便想要关怀雍正的身体,但她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资格。   婉襄捧着锦盒站起来,错觉在震动之间锦盒里的声音也是碎裂的。   “今日是万寿节,奴才感念您的救命之恩,身无所长,一无所有,特奉上一套粗瓷茶具,以贺您生辰之喜。”   她已经告诉皇帝她并没有如何读过书,也并不想以那些华丽词藻来邀买帝心。   她只是想告诉他,她感激着他,这便足够了。   雍正把那只莲瓣纹瓶放到一旁,而后向着她招了招,“走得近些。”   婉襄从善如流,但也仍然维持着一定的距离,只是让他能够看清锦盒之中她修复好的那套瓷器而已。   “打开给朕看一看吧。”   雪夜的光线为明纸滤过,同那盏银缸之上微弱的烛火混杂在一起,投射在他因病而有些瘦削的脸上,但他的笑意是温润的,如玉器一般打磨过。   婉襄重新跪下去,想要打开锦盒奉上,这样的高度于皇帝而言是比较适合的。可在打开的锦盒,她目光落在盒中物的一瞬间里,她吓得差点松开了手。   那只海屋添筹的茶壶……居然碎了。   婉襄立刻便磕下头去,心念数转。   这几日她心绪不佳,几乎日日都在房中休息。没有人能靠近这套瓷器,它们好端端地呆在锦盒之中当然也不会无故碎裂。   是桃叶……   “奴才未能好好保管这套瓷器,出门之时也不曾检查,请万岁爷降罪!”   是桃叶不想让她用这套瓷器邀宠,最终成为雍正的妃子。   可她想得太过简单了。   这套瓷器偏偏是海屋添筹,偏偏是雍正生了重病的时候……他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极其迷信命理,这是何等样的不祥……   婉襄几乎要发起抖来,不敢再探望雍正的神色。   那只手伸到她眼前,取出了锦盒之中的一枚花钉,仔细欣赏了片刻,“你有一双巧手,碎裂的瓷器都能再生,何谓不祥?”   婉襄仍旧不敢抬起头,她无可抑制地陷入了一种沮丧之中,甚至连再看一眼那些碎片都不敢。   “朕本想着自己是天子,怎能要你一个小小宫女的东西。”他将那枚錾刻着亭台的花钉重新放回了锦盒里。   “若修复之后真是一套极好的瓷器,朕大约也舍不得用,所以这样也好,朕收下了。”   雍正这般说完,婉襄才有勇气抬头望向他。   他的笑意里盛满了烛光与雪色,似乎已经等待她的眼神许久了。   在错愕中婉襄的眼泪不自觉落下来,他伸出手,用温暖的指腹抹去了那两滴泪,“今日是万寿节,不许再哭了。”   太亲密了。   婉襄再一次低下了头去,她听见雍正轻轻咳了一声。   不知他又想起了什么,转而望向了微微明亮的窗棂,有些没头没尾地感慨了一句:“皇考留给朕的,并不是盛世。”   婉襄读过那段历史,她知道的,世人总说“康干盛世”,仿佛那时国富民殷,吏治清明,全然没有一点腐朽弊病。   但其实康熙交到雍正手里的并不是世人所想的,那般好的盛世。   康熙帝晚年看似实行的是“宽仁”之政,对于身边许多臣子、皇子贪婪不法的行径都没有严加惩处。   其是只是身体衰弱,倦于政务,以至于许多社会矛盾都浮现了出来,早已经不是“宽仁”,而是“纵驰”了。   “人心玩憩已久,百弊丛生。朕登极之初,便想要移风易俗,有雄心壮志,跻斯世于熙皞之盛。”   “朕临御已有八年,近来却格外彷徨迷茫。若不能政治一新,乂安民心,便是与天同寿,于朕又有何加焉?”   雍正是个很好的皇帝。   宗室之中,礼亲王昭梿在《啸亭杂录》中评价他:“宪皇在位十三载,日夜忧勤,毫无土木、声色之娱。”   若这样的皇帝仍旧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战战兢兢,日夜反思,这世上也就没有什么皇帝能够安寝了。   他大约是知道婉襄听不懂,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婉襄其实从他方才的话里窥见了一部分他这场病的病因,她之前所以为的准噶尔战事只不过是很小的一部分而已。   而后他又叹了片刻的气,将自己的目光落在了那只莲瓣纹瓶上,“皇阿玛在位的第三十七年,赏赐朕与八弟之上的诸兄弟郡王、贝勒之位。”   “朕以上的兄弟为郡王,以下为贝勒,朕也只得了贝勒之位。那时有大臣为朕进言,皇阿玛不允,评价朕‘为人轻率’。”   “后来有一次他召朕入干清宫议事,便特意将这只花瓶赏赐给了朕。”   这是这只花瓶背后的故事,但应当并不是全部。齐妃那一日的脸色,婉襄始终不能忘记。   “朕登极之初,得皇考圣灵庇佑,龙体甚安。近来久病,常思及旧日之事,与皇考及诸兄弟相处,又念及朕的那些儿女……”   “乌仁图是朕的第一个孩子,弘时也是朕第一个活到成年的儿子……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他再一次将那个花瓶拿在手中,婉襄知道他将要告诉她的,就是有关于这个花瓶的另一个故事。   “五十九年,皇阿玛将三哥与五弟的长子以及朕之长子弘时都封为了世子,照贝子品级。”   康熙五十九年,只有三位阿哥有亲王爵位,雍正既是其中之一,康熙自然会对弘时一视同仁。   有关于弘时的史料记载之中并没有被封为世子的这一段,这并不合常理,因此有许多史学家认为是被乾隆删除的,他要维护他的正统地位。   婉襄记下这一段,也算是弥补了史料的空缺。   “朕那时便已经知道弘时多有朕年少时的习气,因此将皇阿玛赠与朕这个意义非凡的花瓶赠给了他,望他戒骄戒躁,可惜……可惜到最后还是落得瓶碎人亡的下场。”   从雍正的话语之中,婉襄明白他曾经是对自己的这个长子寄予厚望的。也难怪齐妃看见这个花瓶会神色骤变了。   她是想起了亡子,想起了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富贵荣华。   婉襄不想让皇帝继续回忆下去了,她抬起头,满眼真挚地望着他:“万岁爷究竟是哪里不舒服呢?” 第20章 劝诫   雍正知道自己是找错了倾诉的对象,政事婉襄恐怕不懂,家事又全然与婉襄无关。   可又或者,他原本也不需要什么回应。   他待婉襄的态度总是很宽和,她既然问了问题,他便回答:“间时发寒热,饮食无有胃口,至夜间疲乏已极,却仍不能入睡。”   “倏忽间念及准噶尔之事,一时又想起福惠,忆起雍王府小轩窗,皇后的病也始终不肯好,令朕忧心忡忡……总之,数夜无眠,闭目阅尽平生事。”   这并不是什么太好的兆头,今日雍正同婉襄说的所有话,其实都表明了他对于自己这场病的悲观。   让婉襄也不由自主地有些心酸起来。   婉襄跪坐在他身旁,将他的手重新放进了锦被里,“生病之时,心灰之事常有,万岁爷应当多想一想值得高兴的事。”   雍正随手将锦被上的龙纹展平了,“那些事总不如伤心、忧惧之情缠人,朕是天子,也并不能掌控自己的心。”   婉襄想了想,从锦盒之中取出一只茶盏,“奴才愿意一试。”   人在认真地做一件事的时候,就会心无旁骛。   这只茶盏的工艺并不如茶壶复杂,没有用花钉,但因伤了杯盖边缘,婉襄在边缘镶上了一片铜制的浪花。   她将这杯盖放在雍正眼前,“奴才先以生漆补齐了这个杯盖上部缺失的地方,而后又在瓷上钻孔,穿入锡钉。”   “因它并没有碎裂,这锡钉也就并不是用来加固的。只是为了粘连这一片奴才亲手錾刻出来的浪花。”   她每一次做这些活计,就算周围一直有旁人在同她说话,她也能集中百分百的精力。她是希望皇帝能认真地听她说话,短暂地忘却也好。   “将铁钳在炭盆之中烧热,而后用它来将杯盖上的锡钉烫融,它们会很好地填满空隙。”   “只是一个小小的锡钉还是不够的,奴才需要再融化了锡块附着上去,再一次将它们一同融化,这时的锡才有足够的力量牢牢地抓住铜片。”   在婉襄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皇帝一直都静静地望着她,这让婉襄充满了信心,将整个包边的过程诉说完整。   “錾刻好的铜片颜色其实过于鲜亮了,最后奴才还要反复地用碳块打磨,才能够使得它呈现出旧物的色泽,同这粗瓷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诉说完毕之后,雍正接过了这个杯盖,端详了片刻,最后不过只吐出了四个字,“匠人之心。”   匠人之心,巧思玲珑,雕琢万物之美。   婉襄并没有让雍正重新陷入任何复杂的思考,她很快开始了另一个话题,“前几日奴才的院中跑进来一只小松狮犬,万岁爷猜一猜,那是谁的狗?”   雍正淡淡笑了笑,“是那答应的。宫中除了朕,便只有她养狗。”   不知为什么,婉襄觉得自己此刻从他眼中读出的是寂寞。   万人之巅,无人之境,那里太寒冷了,她不动声色地别开了目光。   “的确是那答应的,她初初搬到启祥宫,豢养的小狗不认得路,便跑到了邻近的永寿宫附近,恰好跑到了奴才的院子里。”   “奴才自小生活在民间,松狮犬见得不少,也见过富贵人家的猫狗穿衣裳,但如那答应那只松狮所穿的白泽服一般精致的,倒是还真没有见过。”   雍正点了点头,“是朕近来烦闷之时令内务府造出来的。那答应□□的松狮机敏无双,朕亦十分喜爱,又因它通体洁白,因此给它造了白泽服。”   婉襄眼见着雍正终于有了一点兴趣,不似方才沉默悲观了,连忙趁热打铁。   “奴才听顺公公说过,您还给您的造化狗,百福狗做了麒麟衣、虎衣、狻猊马衣等等,奴才十分好奇,真想见一见。”   言及爱犬,雍正终于有了些谈兴:“不止有你说的这些,还有猪皮衣、鹿皮衣等等。”   “朕亲自绘图,令内务府的工匠改了许多次,也就只是勉强能令朕满意而已。”   他此时又有些遗憾,“可惜今日天寒地冻,不方便让他们将造化与百福带到此处,待来日春暖花开之时吧。”   “那万岁爷又为什么要在冰天雪地之时离开温暖的干清宫呢?”   这个问题问出口,婉襄便有些后悔。   圣心如何能这般直白。   又或者根本就与她无关,她只是不咸不淡的调剂。   “懋嫔之事本是朕之过,是朕不能好好地开导于她。熹妃这段时日待你好么?”   他并没有回答婉襄的问题,只是关切。   反而让婉襄觉得庆幸,这让她可以安心地回答他的问题。   懋嫔之事,婉襄没有评论的资格,但她可以评价熹妃。   “熹妃娘娘一直以来都待奴才很好,自从受您之命为您修补瓷器之后,永寿宫宫务便再未由娘娘手中落到奴才身上。”   咸福宫之事实在只是意外,是大宫女惫懒,是她自己多事,熹妃是无辜的。   “奴才受伤之后熹妃娘娘也多有关心,如若不然,奴才也没有时间修补完这套瓷器——这本不是奴才应当耗费时间与精力做的事。”   奴才的时间与精力都是主子们的,封建社会主仆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现代的雇佣制。   “熹妃向来仁德宽厚,弘历也是如此。”   他不愿承认是他借着熹妃的手照拂了她,她也装作不懂,只用心地夸赞熹妃。   大雪不再下,月亮也仍旧躲藏在云层之后懒怠露面,璃藻堂中为烛火填满,一时沉默下去。   “朕在病中,十三弟也在病中。于病榻之上彼此通信,他说你的父母家人近来都过得很好。”   这是更重的心意。若只是为了她替他修补的那只白瓷茶盏与青釉花瓶,婉襄不知要如何报答。   仍旧只能假借旁人之名。   “奴才尚未出生之时,父亲已是怡亲王府下人。一家人皆蒙怡亲王照拂,至如今奴才入宫仍为王爷关照牵挂,实愧疚难当,无以为报。”   她仍然觉得熹妃所说的是她自己的误解,怡亲王一定知道雍正从来不是一个好色纵/欲之人,眼前一片江山才是他所真正牵挂的。   以雍正和怡亲王之间的关系,也根本就不必在他身旁放一个女人来索求什么。   婉襄是宫女,不应当打探外臣的情况。“奴才斗胆,敢问万岁爷,怡亲王的病情如何了?”   而她已经查过史料了,雍正的这一场病会断断续续地生到雍正八年的夏日。   怡亲王将于雍正八年的五月初四日去世,到这时,身体应当已经非常不好了。   同自己晨夕聚处,日事讨论的弟弟将有下世光景,应当也是雍正此次的病因之一。   “十三弟早年因废太子之故为皇阿玛圈禁,便于幽禁之地患上鹤膝风之疾。自朕登极以来与朕密迩无间,替朕料理无数军国要务,素竭力而为。”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至今日之症,皆是操劳太过之故。朕已令人出出内帑于宫中设谯,愿皇考圣灵庇佑,使十三弟之疾早日康复。”   怡亲王是这样,雍正自己又如何不是。   日理万机,刻无宁晷,事无巨细,亲为裁断,他实是清朝最为勤政的帝王。   婉襄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其实并不是那么真心地想要知道怡亲王的病势,仍旧只是借怡亲王之事来劝诫雍正。   “万岁爷既知王爷之病皆由操劳所致,便也应由人及己。奴才并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自幼在民间也曾听人说过故事。”   “圣祖皇帝幼年登基,励精图治,勤政数十年而无倦怠,方雕琢出盛世端倪。”   “但强干若圣祖皇帝,亦为太子废立之事所累,有迟暮之时,因此不得不以仁政为名,废驰政治……”   说到这里,婉襄自知失言,立刻跪了下去,“奴才失言,请万岁爷降罪。”   她方才不仅仅是在议论政治,更是在议论他的父亲。   这里不是她大学时可以畅所欲言的历史课堂,她总改变不了作为现代人的习气。   可方才明明是忍住了的。   雍正一如既往地没有同她计较,也不曾以沉默来恐吓于她,“朕只是病人,你也只是女人。这里没有旁人。   他又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将这句话缀在最末,“朕想听你说下去。”   但婉襄又如何敢循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她只能硬着头皮要求雍正算数,“敢问万岁爷,圣祖皇帝施行宽仁之政共有几年,自您登极而至今日,又有几年?”   康熙帝在位一共六十一年,晚年九龙夺嫡,党争不断,自那时起理政便已力不从心。宽仁之政,总也有十数年。   而雍正即位至今,也尚不足八载岁月。   皇帝并没有明确地回答婉襄的这个问题,他只是长久地沉默了下去。   到金砖之上的寒凉之意混合着两扇窗框连接处漏进来的冷风渐渐弥散入婉襄的四肢百骸,雍正才终于向着婉襄伸出了他的手。   “起来吧。”他的声音仍然喑哑。   她不敢握住他的,可她仍然从他张开的手心之中感觉到了温暖。   在婉襄抬起头的一刹那他们四目相对着,他再一次开了口,“朕调你来干清宫当差吧。”   作者有话说:   国庆过完啦~接下来应该不会日更了,会调整一下大纲,小修一下错别字和一些细节。祝uu们工作生活天天开心~ 第21章 惩罚   婉襄一面走,一面呵气搓着手,让自己的手暖起来。   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她独自一人行走在漫长的宫道之上,已经不再下雪了,抬起头时明月光驱散阴云,照她还家之路。   她克制不住自己的笑容,这是她穿到清朝以来最快乐的一日。   她的努力是有成效的,就算雍正只不过是要她去干清宫做他的宫女,朝夕相处之下,她应当能循着刘婉襄原本的人生轨迹顺利地成为妃嫔。   但这份快乐在她推开院门的一刹那之间便烟消云散了。   这场雪下了太久太久,以至于院落之中的地面上重新积聚起了厚厚的雪,月色在雪地之上织就一层纱衣,院落中央却有异乎常理的凸起。   不是雪人……   是桃叶!   婉襄迅速地跑到她身旁,奋力地掸去了她身上的雪,“桃叶……桃叶快醒醒,你这是做什么?”   她轻轻地拍着桃叶已经完全被冻僵的脸,手心里仅存的一点温度顷刻消散去,却也仍旧融化不了凝结在桃叶脸上的坚冰。   桃叶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却气若游丝,“姐姐,我……是我对不起你。”   婉襄知道她是在为什么事道歉,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她将桃叶的手搭在了自己肩上,奋力地将她从雪地之上搀扶起来,踉踉跄跄地朝着屋中走去。   桃叶的身体贴在她身上,就像是贴着冰块,寒冷至极,却也抵不过婉襄此刻的心慌。   进屋之后她关好了门窗,将桃叶身上沾了雪的衣物全都换了下来,而后从柜中找出了所有的被子,一股脑地堆在床榻上,将她塞进了厚厚的被褥中去。   婉襄许久不在房中,里面并没有生炭盆,并不比外面的天气温暖多少。   而她要生炭盆的时候才发觉这个月她领到的炭火已经所剩无几,连生一个炭盆也勉勉强强。   婉襄只能跑到桃叶房中去寻找没有用完的炭,但桃叶每月所得本就比她更少,又是月底了……   她只能去求一求旁边院落里的宫女。   婉襄立刻便下了决断,敲起了一旁屋舍的门。   长街上的灯光次第亮起来,可人心冷漠,或是不开门,或是不愿将手中仅有的炭火相赠,以自己的体温度过冬夜,婉襄竟是一点也没有要到。   桃叶还在房中等着她……   婉襄再回到屋中的时候,桃叶的一张脸已经从紫色转变为红色,整个人睡得十分不安宁,迷迷糊糊地不知说这些什么。   婉襄才看了她一眼,便在心中暗道糟糕,迅速走到她身旁,伸手触碰了一下她的额头,被烫地立刻收回了手。   桃叶开始发高烧了,可是她仍然在发着抖……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婉襄手边并没有药材,若向科研组索要药材干预他人的生死也定然会被拒绝,她只能使用物理的方法先替桃叶将温度降下来。   她走到铜盆处,却发现盆中仅剩的水都已经结成了冰,她只能走到院落中去,用布巾子包一把雪,而后用自己的体温将它们融化成水,浸透整块布巾子。   雪水太过冰冷了,即便站在屋中,婉襄也忍不住微微地发起了抖。   而这冰冷同样也并不适用于桃叶,她必须要让这雪水尽量地吸收她的体温,来适应桃叶的。   婉襄好不容易做完这一切,回头望向桃叶,她已经克制不住地痉挛了起来,“姐姐……姐姐……”   婉襄压下她心中的恐惧,把布巾子放到了她的额头上。   桃叶不断地同噩梦抗争挣扎着,婉襄只能一只手按着布巾子,另一只手尽量地控制着她的身体。   小小的一块布巾子很快就被桃叶的体温烧热,面对庞大的痛苦婉襄所做的一切根本就是徒劳无功的。   “刘姐姐……”   她按下了她耳后的按钮,开始试图和科研组通信,院落之中却忽而又响起了小顺子的声音。   他并不是一个人过来的,身后还跟着数名小太监,他们手中捧着的东西是……炭篓!   婉襄来不及同神情错愕的小顺子多说些什么,尽管她也对眼前的情景无有掌握。   “快帮忙生火,桃叶发烧了,这屋中太冷!”   小顺子反应很快,立刻便指挥着身后的小太监在生起了炭盆。   婉襄房中连炭盆也少,取了桃叶的那一只仍旧不够温暖,小顺子便冷脸吩咐其他人,“还不快去取几只炭盆过来。”   他们应声去了,房中便只余下婉襄、桃叶与小顺子三人。   他这才有时间出言询问,“桃叶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地发起烧来了?”   婉襄自顾自忙碌着,将铜盆放在炭盆之上加热了一会儿,化开了里面的水,而后几乎是不间断地更换着桃叶额上的布巾子。   或许是这些炭盆起了作用,她终于不再痉挛了,只是仍旧睡得不安稳。   口中喃喃自语,“姐姐……姐姐……”只有这两个音节是清晰的。   婉襄以为她是在唤自己,凑近了去听她究竟在说什么,而后便听见了一些她有些听不懂的话,“迭那失……姐姐……不要,不要去做妃子……”   “迭那失”是个满文名字,婉襄重复了一遍,在一瞬间想到了那答应。   小顺子的反应也很快,眼睛一瞬间明亮起来。   “迭那失是启祥宫那位那答应的名字,因她为万岁爷养狗,万岁爷偶尔会念叨,所以师傅和奴才都知道。”   婉襄当机立断,“小顺子,快想办法去将那答应请过来!”   桃叶口中的这个“姐姐”或许根本就不是她,而是那答应。   上一次那答应敢以苍猊赶走齐妃,或者她也有办法能救桃叶。   无论如何……桃叶此时一定想要见到她。   小顺子没有犹豫,立刻便朝着院外走去了。他是皇帝身边的太监,是苏培盛的徒弟,他们应当多少都会卖他一些面子。   在方才的那几个小太监送回来炭盆之后不久,那答应便风风火火地进了门,却不见了小顺子。   她没有理会婉襄,径直走到床榻边坐下,迫着婉襄让开了位置,将自己脱下的披风也披在了桃叶身上。   这个时间,那答应显然是已经歇下了,她的皮肤并不算白皙,此刻脂粉未施,却格外透露出一种野性的美。   她伸出手试探过桃叶的额温,在婉襄和这些炭盆的共同努力之下桃叶的体温已经不再如片刻之前那样烫地吓人了,整个人也安静下来不再呓语了。   “蠢货啊蠢货,她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那答应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婉襄手中的布巾子,放进铜盆时觉得水温已经过于温暖,又转出去抓起了一捧雪丢了进去。   那答应是主子,婉襄不过是宫女,她低头回话,“桃叶打碎了奴才进献给万岁爷的寿礼。”   桃叶回来的时候发觉婉襄不再,又发觉那锦盒也不见了,大约猜测婉襄是去面了圣,会因这被打碎的海屋添筹茶壶而受罚,所以才会这般惩罚自己的。   那答应请哼了一声,“她不愿跟着我,但跟着你太危险了。你想个办法让她听话,我明日便会去求熹妃娘娘。”   之所以危险,是因为她知道婉襄已经被后宫之中许多主位娘娘盯上了。   六宫之中,似那答应这般聪明机敏,审时度势的女子,恐怕也没有几个。   婉襄没有应允她,她只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小顺子去了何处?”   那答应不再将那块布巾子放在了桃叶额上,屋中温暖,她将棉被略略往下褪了些许,为桃叶擦起了身体。   “我令他以我的名义去请太医了。”   答应这般品级,是没有资格请太医的。   那答应猝然回头望了一眼,她知道婉襄在想些什么,语气狠戾:“若做什么事都畏首畏尾,便只有为人欺辱致死的命数。”   或者是终于舒服了一些,那答应说完这句话之后,床榻之上的桃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迭那失……姐姐……婉襄姐姐……”   那答应听见她的声音,语气一下子便柔和下去,用满语说了一句什么,桃叶便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小顺子这时也终于带回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医,他一进入下房便有些不情愿,一副老儒生做派。   躬身同那答应行了礼,又开始喋喋不休地教育旁人:“老臣见过那答应。那答应为嫔妃已久,应知宫规,嫔位以下的妃嫔不得请太医……”   他恐怕觉得是跌了他的身份。   可都是人命,又分什么贵贱?   那答应从床榻上站起来,气势汹汹地朝着那老太医走过去,下一刻银光一闪,一把割草所用的弯刀便已经割断了那老太医的一缕白胡子。   “病重之人虽只是一个宫女,却是我的亲妹妹。我之所以奋力一搏成为宫妃,便是希望她能够过得好些。若是有人不成全我这个心愿……”   那答应忽而有此举止,便是婉襄亦吓了一跳,更何况是这老太医。   他的手颤抖起来,“老臣这就为这位姑娘看诊,老臣这就……”   那答应这才收回那把弯刀,看着老太医为桃叶诊脉开方,又熬了药亲自喂了桃叶喝下去。   一直到天光破晓之时桃叶的烧才终于退了下去,那答应起身离开,同婉襄说了最后一句话。   “别忘了我方才同你说过的话。”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罚跪   “……往后可再不能犯这种傻了,没有什么比你的性命更重要。若是这一次你真有万一,岂不是要让姐姐愧疚一生?”   万寿节已过了十数日,吃了太医的药之后,桃叶的病也就慢慢好了起来。   当夜婉襄便让小顺子带话给苏培盛,请他到雍正面前为她求情,再宽限她几日用来照顾桃叶,如今桃叶病好,那件事反而没有了声音。   “这件事的确是我对不起姐姐,是我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一些。”   今日本是大雪节气,桃叶和婉襄一起从内务府领了新的冬衣回来,正中央是贵人们的地方,她们只是行走在朱红墙的一侧。   “我以为凭姐姐的细心一定会仔细查看过那套茶具,也以为若是没有了它,姐姐就没法得到万岁爷的喜爱了。”   那一日小顺子过来寻她时如此着急,她的心本就被搅得很乱,这中间的确也有她自己不够谨慎之故。   “我发觉姐姐和那套茶具都已不在院中,询问了一旁屋舍之中的宫女,她们说曾看见万岁爷身边的顺公公来过这里,所以……”   桃叶低下头去叹了一口气,这场病还是消耗了她太多的元气,以至于一边走路一边说话,寒气入体,胸腔便又有些不舒服。   婉襄体谅地望了她一眼,“是姐姐不好,不该此时诱你说话的。有再多的事,我们都等到回去之后再说。”   但桃叶性情倔强,“我当时只是想着,若是姐姐因此获罪,我绝不会独活下去。宫女自戕是重罪,那一夜恰好一直都在下雪。”   她话语之中对生命的凉薄与淡漠令婉襄心惊,她不知道从前那个胆小怕死的桃叶究竟去了哪里。   这或许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但婉襄似乎也只能这样来说服她。   “万岁爷看见了盒中的碎片并没有怪罪,反而夸赞花钉精致,以此来宽慰我。桃叶,或者万岁爷也并不是你眼中那般的洪水猛兽……”   她们行至拐角处,忽而听见了愈来愈近,使人肃静的静鞭声。   一转弯,果然望见道路尽头遥遥行来的轿辇。   轿辇之上的男子着明黄衣,桃叶比婉襄更早地跪了下来。   天子经过,从看见的第一眼开始便要恭敬行礼。   她们一直低着头跪在宫道一侧,小顺子发现了是她,似有回禀之意,很快便被苏培盛一甩拂尘制止了。   他们都站在轿辇之后,这般小小动静并没有使得皇帝留心。   婉襄心如擂鼓,在雍正经过自己时不由自主地微微抬头,他却始终目不斜视地经过了她。   为沉疴所累,他似乎又清减了一些,越发显得五官如刀凿斧刻一般。   那双眼睛在望向道路的时候不似望她那样亮,雪色映在他眼中,徒增孤寂之感。   轿辇渐渐走远了,婉襄遮掩起心中的失落回过神来,搀扶着桃叶起身,她却又落下一句冷冰冰的话。   “万岁爷看姐姐,看我,和看其他的普通宫女根本就没有分别。从那样远的距离走得这般近,若是万岁爷心中已有姐姐,决计不会认不出你。”   婉襄无从辩驳,失落又一重一重地从她心里漫溢出来,亦有疑惑,雍正待她似乎总是若即若离,她只能强迫自己继续若无其事般地朝着下房走去。   将至永寿宫时,她们看见了跪在正殿与通往宫人下房一道角门之前的那答应。   桃叶在一瞬间便要冲过去,为婉襄制止了。她确认过周遭并无人监视那答应,才同桃叶一起朝着那答应走过去。   她当然不是自己愿意跪在这里的,她定然是为人惩罚。   “是怎么回事?”桃叶见到那答应并不行礼,语气十分焦急,“是谁罚你跪在这里的?”   因为这里能够通往下房,所以往来的宫人其实并不少。   那答应身为嫔妃却长跪于此,体面与尊严会一点一点地在过往宫人的眼神之中剥落下来。   婉襄先福了一福,而后再一次拉住了焦急的桃叶。   人多眼杂,这里并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   但那答应却在下一刻抬起了她漂亮又凌厉的丹凤眼,语气十分不善。   “还不是因为你这畜生,若不是那夜看你病得快要死了,我也不必因逾矩请太医为宫女看诊而为齐妃惩罚!”   桃叶和那答应是亲姐妹,那一夜婉襄已经知道了。   此刻骤然为姐姐这般大声斥骂了一句,有路过的宫女回过头来看向这边,桃叶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挣脱了婉襄的钳制,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迅速地朝着下房的方向跑去了。   婉襄提裙要去追,却有被那答应轻声喝止,“别去。”   婉襄下意识地回过头来,那答应又用她那独特的沙哑嗓音道:“她只是回到自己的屋舍里,不会出事的。我受罚的时间将满,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回过头去,直到看着桃叶跑回到她们的小院之中,才再一次望向那答应。   “逾矩请太医这件事已经过去十数日了,齐妃也并无协理六宫之权,不应当管这样的事,这只不过是个幌子,对不对?”   那答应冷笑了一下,朱唇轻启之时,犹如一朵在雪地之上盛放的玫瑰。   “没有人没人会跟一个养狗的宫女过不去的,除非她窥见了那个人的秘密。”   她将自己称为“养狗的宫女”,纵然让婉襄感到疑惑,却也更令她在一瞬之间回想起了那一日璃藻堂之后小道上发生的事。   那答应说话的时候一直死死盯着婉襄,见她眼中的疑惑之色渐渐转换为了然,便已知她明白了她的意思。   点到为止即可,她有其他的事求她,“上一次见面我同你说希望你能劝一劝伊尔哈,今日我又改变主意了。”   那一日听见“伊尔哈”这个名字,婉襄还以为是那答应情急之下随便取的,现在看来,这应该就是桃叶的满文名。   “她留在我身边才最危险,我希望你能保护好她。”   那答应显然已经被齐妃盯上了。   齐妃即便受弘时之累再不得宠,到底也有妃位傍身,有为雍正生儿育女的功劳,相形之下,那答应有什么,那几条狗么?   如她自己所说,强权之下,答应和宫女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婉襄迟迟没有答复她,那答应姣好的面容之上渐渐染了不悦,“你不必听伊尔哈的话,得帝王看重的宫女本就是危险的,你必须要成为妃子。”   她压低了声音,“那一日我固然是齐妃的眼中钉,可她也未必全然不记得伊尔哈的模样,她可是完全撞见齐妃同那个男人说话,私相授受的。”   这句话让婉襄心头一震,之前一切都不过只是猜测而已。   可那答应的话不仅验证了婉襄的所有猜想,甚至更重一重,桃叶的脖颈之上很有可能也悬着一把她甚至一直都没有发觉的刀。   角门外忽而跑过来一个小宫女,好奇地望了婉襄一眼,而后对那答应道:“时辰已经到了,那答应可以起身了。”   她说完这句话便又立刻跑开了,仍旧留下婉襄与那答应两人相对。   那答应想要站起来,跪久了之后没有力气,只能向着婉襄伸出了手。   婉襄将她搀扶起来,她整个人几乎都靠在她身上,“你不必为我做什么,我只希望你能庇护桃叶。若你还想问什么,便送我回启祥宫去。”   那答应很会揣摩人心,她知道婉襄此刻心中定然一团雾水。   她就用这些疑惑裹挟着婉襄,让她搀扶着她沿着宫道往启祥宫走。   “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伊尔哈会这样反对做皇帝的妃子。不惜与我断绝姐妹关系,又不惜打破你精心修补的茶具。”   这的确是婉襄此刻最想知道的事。   “我和伊尔哈都是满人,我们的姓氏,是乌拉那拉。”   婉襄心中一凛,应当说,这是一个在清朝后妃的历史上留下过浓墨重彩痕迹的姓氏。   “自努尔哈赤至今,乌拉那拉氏已经出过三位有名有姓的正妃了。”   “努尔哈赤的阿巴亥,皇太极的月赤烈,她们都为他们生儿育女,最后一个被逼殉葬,另一个无有追封,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阿巴亥是努尔哈赤的大福晋,为他生育了三子一女,著名的多尔衮就是她的儿子。   而第二位乌拉那拉氏则是皇太极的继室,为皇太极生育两子一女,在皇太极成为帝王之后没有得到任何的追封,史书上只称她为清太宗继妃。   那答应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她所提到的这些男子都是清朝的皇帝,是在这时,尤其是满族人最尊敬的人。   可她直呼其名,全无半敬意。   “便是算上当今的这一位……”   雍正的皇后也是乌拉那拉氏,与皇帝情分淡薄。那答应没有再说下去。   “阿巴亥和月赤烈都是为了乌拉部嫁给爱新觉罗家的男子为妻的,可到头来乌拉部还是为努尔哈赤所灭。”   “曾经的贵族沦为阶下囚,为爱新觉罗家的人任意打杀,比草原上的羊群还不如。爱新觉罗家的男子薄情寡义……”   她眼中再一次泛起狠戾之色,但一颗心很快就为酸涩填满,让她不得不扶着宫墙停了下来。   “成为妃嫔是因为我没得选,伊尔哈也不能再这样天真幼稚下去了。我会想办法弄清楚齐妃的事,而你要努力成为妃嫔。”   她推开了婉襄的手,摆出厌恶神情,“就到这里吧。”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暖砚   “……刘姐姐,师傅今日心情似乎不大好,您确定要在此时求见他么?”   婉襄同小顺子站在干清宫的值房门前,踟蹰盘桓的是她的心。   她同他点了点头,强迫自己坚定起来“小顺子,麻烦你替我通禀一声,不是今日也有来日,我总是要求见苏公公的。”   小顺子望着婉襄,“若是姐姐早日有这般决心……”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便收拢在一个高深笑容之中,“奴才这就去见师傅。”   小顺子说完便轻轻推开了值房的门,一闪身进去,婉襄站在门外,听不见一点声响。   冬日里过了午后,紫禁城的天总是阴沉着。一到申时便大有潦草结束这一日的意思,到酉正,暮色便完全收拢了。   一阵冬风吹过来,婉襄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身后便传来轻轻的门被推开的声音,“刘姐姐,师傅在里面等你,你进去吧。”   婉襄回过身去再次同小顺子福了一福,便走进打开的那一扇门,朝着亮起了灯光的里间走去。   苏培盛就坐在里间正中央的太师椅上,正在饮一盏茶。   他仍在当值期间,只是此刻雍正并不需要他。所以他仍旧穿着红色蟒袍,从上至下一丝不苟,眼见婉襄进门却连眼皮也没抬,只是仍然将注意力放在他的那盏茶上。   婉襄便行下礼去,“奴才见过苏公公。”   在那一口茶入喉之前,他终究还是给了婉襄一点脸面,“原来是刘姑娘。”   只这样淡漠的一句,也并没有给婉襄留下什么话口子。   自己已得罪了苏培盛,婉襄其实也隐隐有所感,但此刻是无可奈何。   齐妃对她与桃叶的威胁就像是密布的阴云,她们不会每一次都有那么好的运气,得旁人搭救的。   唯有自救。   “与奴才同屋的宫女如今身体已经好了,今日奴才恰好在永寿宫的长街附近遇见了万岁爷,想起万岁爷半月之前曾想调奴才入干清宫,因此……”   无论苏培盛打不打断她,婉襄的话都只能说到这里。   “万岁爷调姑娘入干清宫,本是要姑娘照拂龙体。而姑娘既觉得好姐妹的性命比龙体更为重要,今日又何必再来?”   原来苏培盛是这样想的。   或许雍正也是。   站在苏培盛的立场之上,用现代人的话来说,是觉得她没有事业心,白白错过一个大好的机会。   婉襄正在思索自己应当如何答话,苏培盛便将手中的茶盏放在了桌上。瓷器与木质桌面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心软且分不清主次,即便走上去也是无用的。刘姑娘,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婉襄抬起头,迎上了苏培盛的目光。   太监总是面白无须,但上了年纪,也会如常人一般衰老。   苏培盛看起来还是比他实际的年龄要年轻一些,面上并无许多沟壑,此刻面无表情,有十分之庄重。   婉襄再拜下去,“公公今日之言,婉襄铭感五内,将来定不负公公扶持之情。”   苏培盛再是雍正身边的第一人,也总害怕有年老力薄,日久恩疏的一日。   她今日既来求他——也是因为她尚有求他的资本,总应当许以好处,如此这般,彼此之间才是平衡的。   下一刻苏培盛便自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唤进奉茶宫女,将她手中的茶交到了婉襄手里。   “万岁爷许久不唤人进去了,我要去瞧一瞧。刘姑娘这便随我走一趟吧。”   婉襄本就是来干清宫做宫女的,这是她分内之事。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她跟着苏培盛朝着灯火通明的干清宫走去。   小宫女在前为她们掌灯,他们朝着干清宫西侧的养心殿走去。   在清朝早期,这里只不过是宫中造办处制作御用物品的作坊,而雍正迁居养心殿之后众多的作坊便逐渐迁出了内廷。   小太监候在门前,婉襄不敢抬头,随着苏培盛走到了距离御座不远的地方。   她原本以为今日长街,他于轿辇之上从叩拜虔诚的她身边经过,彼此之间的距离便已经极远。   可此刻入目皆明黄,他仍旧高高在上,她才终于感受到“天威森严”这四个字究竟代表着什么。   婉襄觉得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已经开始微微地发着抖,而后她听见苏培盛轻轻地唤了一声,“万岁爷?”   宝座之上的人抬起头来,语气略略有些不耐烦,“朕此刻不想喝茶。”   苏培盛便回头望了婉襄一眼,看着她上前一步,“今日大雪,至此而雪盛,严冬已至,宜滋阴潜阳,请万岁爷沉心朝事之时亦兼顾龙体。”   婉襄这副身体本就属于十六岁的少女,音色清泠泠,如月下山泉。   上首的皇帝沉默了片刻,方才道:“既是如此,便奉上来吧。”   婉襄始终没有抬头,不知雍正此刻是什么神情,她心中不断回响的只是桃叶的那句话,“若是万岁爷心中已有姐姐,决计不会认不出你。”   他们此刻的距离比白日时更近。   婉襄奉上了茶盏,雍正却并没有立刻接过来,“是今日在长街之上遇见了朕,所以才想起来还有干清宫这桩公案么?”   大雪之日,却并没有下雪。   周围只有烛花爆开的声音,以及,苏培盛从养心殿中走出去,那极轻微的关门声。   关门时带起了风,御案一旁烛台上的灯花也跳了跳,犹如婉襄此刻极速跳动的心。   在长街上他不是没有认出她,或许只是生她的气。他心里也不是没有她,所以才允许她这般冒犯。   婉襄跪下去,“奴才自知辜负圣恩,未敢有一日忘却。实是永寿宫宫女桃叶于奴才而言曾有救命之恩,因此不得不结草衔环相报。”   这在雍正眼中或许也不过只是狡辩,他是天下之主,没有什么人,什么恩情能够重得过他,应当重得过他。   但他很快便接过了婉襄手中的茶盏,宽宏大量地嘲笑着婉襄,“朕不过随口问一句,便吓得这样。”   他将那盏茶随手放在一旁,重又拿起婉襄进殿之时他手中的那只砚台,“过来帮朕瞧一瞧,朕总觉得内务府新造的这个砚台仍旧不大如意。”   婉襄仍为天威所慑,只是微微抬起头来,他却并未将他的目光收回,同她四目相对之时笑意更盛,拿起手中的砚盒在她眼前晃了晃。   婉襄脑海之中的系统又一次自动启动了,“发现故宫博物院未收藏古物,请执行者扫描相关文物。”   她努力地摒弃了脑海之中的杂念,仍旧一副谨小慎微模样,“不知万岁爷能否将这只暖砚交予奴才仔细一观?”   雍正自然而然地将这只暖砚交到了她手里,指尖短暂相触,如静电一般酥麻之感顷刻之间传进了婉襄心里。   她不得不将方才所生的旖旎心思都忘却了。   婉襄仔仔细细地将这只砚台都看过一遍,等待着进度读取完成,而后她微笑起来,尽量让自己的身体保持着同雍正坐在宝座之时一样的高度。   砚台放在御案上,她自虚空中拈出一支毛笔,佯装自其中取墨,“万岁爷,这只砚台太高了。”   这般高,书写时便会不方便。   冬日笔锋晓冻,墨池夜结,文人造出暖砚,本就是为了砚台之中的墨不凝结,书写流畅。   可若是取墨之时仍旧不便,岂不是顾此失彼?   这只暖砚应当原本就已经是雍正改造过的了,一般的暖砚或于盒下盛热水,或于其下燃炭,使火气透入砚底。   但这一只并不是,于观旁另做了一小炉,状如香炉形,底下有足,上有铜丝罩。如此这般,香炭潜燃,砚亦可暖。   她记得她曾经见过故宫博物院中的一只赤铜暖砚,此物应当就是它的前身。因并不能使得雍正满意,所以没有能够流传下来。   婉襄这般模仿一番,雍正也知问题所在,“那依你之见,应当如何改进?”   从他的笑意之中,婉襄一下子了悟,他哪里是不知道这个砚台的问题出在何处,不过是要使她说话,使她放松下来。   她领了他的情,按照记忆之中那只赤铜暖砚的模样描述,“暖砚做得高了,应当请匠人酌情再做得矮些。”   “此外,火炉之下的如意脚亦做得不好,不若去掉,在御案之上也能放更稳当些。毕竟御案之上多是文书等易燃且重要之物。”   婉襄演示之时,目光曾掠过御案之上。   雍正的东西摆放地十分整齐,只是因品类甚多而显得有些杂乱。   奏折占了绝大部分的空间,奏事折面为素纸,为表郑重意,请安折则以绫绢为面。   一旁有一些以素纸裁出来的小条,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字,应当是朱谕。上面的内容婉襄既没有时间看,亦不敢看。   他的右手边有一张条幅,上书“戒急用忍”四字,是雍正对自己的提醒。   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副以水晶打造的眼镜——雍正年少时便酷好读书,他其实是个近视眼。   婉襄又想了想,觉得并没有其他值得改进之处了,下意识地望向雍正,却撞进他深邃的眼睛里。   “匠人都是不读书习字之人,因此不懂实用,只一味揣摩奢靡华丽之意,反使其偏离朕之本意。”   是望着她时的眼睛,不必蓄藏烛光或是月色,仍是明亮的。   “但婉襄,你并不是。”   作者有话说:   本周(指榜期)第三更~下一章就要隐晦地表明心意啦! 第24章 时宜   她不是什么?   下一刻婉襄反应过来,立刻便重又跪了下去,“请万岁爷降罪。”   上一次相见,她妄议政治,不是只读过《女训》、《女则》的女子能有的见识;而片刻之前她凭空捏就一支毛笔佯装书写的姿势亦十分娴熟,更不是不曾习字之人。   她曾经同他说过她并未读过什么书,眼前这人是天子,如此这般,是欺君之罪。   皇帝却只是于御座之上微微俯下身来,伸出的手在空中犹豫片刻,终于在婉襄额上找到了落点,是上一次在咸福宫的台阶之上磕出来的伤疤。   “女子当谨守本分,长于女红,不通诗书,这是你们汉人的规矩。但朕从不这样想。”   他的手并不光滑,指腹甚至可以说是粗粝,是常年握笔,年少时张弓射鹿留下的痕迹。   “朕之养母孝懿仁皇后熟悉满汉经史,朕六岁进尚书房念书,皇考考校学问之时,学识便已远超诸年长皇子之上。“   “而后亦几十年如一日钻研学问,因此张英、徐元梦屡得皇考重用封赏。唯有朕知,这其中亦有早年孝懿仁皇后抚育教导之功。”   张英和徐元梦都是雍正的老师。   雍正向来是个自信的人,写给臣下的朱批之中,常常极言自身才干远超臣下。   但这并不是一种自傲,亦不是皇权压迫,反而是出于他对自己深刻的了解。   控御之才,文章之美,事理洞明,体察下情,历代帝王鲜有能出其右者。   他收回了他的手,旋即向下,穿过婉襄请罪时交叠的手背,握住了她的。而后他的手微微用了力,引导着婉襄站起身来。   “你能读书识字,朕觉得很好。往后在朕面前也不必再遮掩什么,无知并不使人可亲。”   未及婉襄回应,他已不着痕迹地松开了手,“上一次于摛藻堂中,这痕迹尚且微有些发红,如今便已都好了,是值得庆贺之事。”   那般清淡雪色与昏暗烛光之下的痕迹,他也全然都记得。   雍正站起来,绕到正殿之后,再回来之时向婉襄展示着手中的什么,“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雍正早已不是少年了,久在无人之巅,所以这风发的意气之中一如既往地蕴含着淡淡的孤寂。   可这一次他身上的孤寒却并不让婉襄想要逃开,反而吸引着她向他靠近。   更何况她根本不必做什么,只消站在原地,这天下至尊之人就会重新走到她身旁。   他走到近处,婉襄才终于能看清楚他手中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绿色的玻璃瓶身,其间有深黑色的液体流动,是现代常见的葡萄酒。   “这酒你大约不曾尝过,是西洋御医送给朕的罗斯玛丽诺葡萄药酒。”   雍正走回来只是要将婉襄带往明间东侧的东暖阁,她跟在他身后,心里觉得这样一串英文名从他口中倒出来,到底有些滑稽。   其实早在汉代之时中国便已经有葡萄酒,但雍正时期严格执行海禁,舶来之物仍旧难得。   便是天子珍藏,应当也是有限之数,不知他怎舍得与她共饮。   婉襄落后雍正数步,他忽而回过身来,她唇际的笑意未及收敛去,尽数纳于他眼中。   “在笑什么?”他好像也被她的笑意所感染。   这种为人所喜爱的快乐令婉襄的笑意更盛,她将她方才的一点小心思藏在如鸦翅一般墨黑的睫下。   “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说,葡萄酒暖腰肾,驻颜色,耐寒,的确适合冬日饮用。”   他的表情有些古怪,不似喜悦,也不似责备,“分明不是在想这个。怪朕不该在你面前炫耀?”   婉襄更觉得有趣,永寿宫、摛藻堂、长街、养心殿……东暖阁里没有旁人,他们此刻与彼此的距离好像是最近的。   她继续揶揄他,“万岁爷于女子读书一事上无有偏见,小女子自然也不会对万岁爷喜爱西洋之物有所偏见。”   雍正不要人帮忙,自柜中取出两只打磨精致的玻璃杯盏,将葡萄酒倾倒进去。   “朕的确喜爱西洋物什,于十三弟也屡有赏赐,不知你跟着你父亲,可曾见过那些东西。西洋有巧匠,其能力与巧思并不在大清工匠之下,往后你接触得多些便知道了。”   雍正还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穿上洋装的皇帝,甚至于有一副穿着洋装,头戴卷曲假发的画像留存。   只不知这件事是在此时之前,还是在之后。   “只是他们到底只是些蛮夷之辈,东西既好,可以留下,妖言惑众却不能宽纵。”   到康熙时期,国内其实就已经有许多传教士。   雍正推翻了康熙待他们的态度,将众多的传教士都驱逐出境,仅仅留下钦天监工作的二十余人,且不允许他们传教。   他所处的这个年代发展毕竟还是太慢了,又要维持统治,他的眼光自然也有一定的局限性。   雍正很快倒好了酒,只是分量并不相同,少的那一杯只是另一杯的一半。   “不是朕小气,你若是平日不常饮酒,只饮这些,便也足够醉了。”   他在窗边的长榻之上坐下来,而后挑了挑眉,指示婉襄去另外一边。   推脱是抗命,因此婉襄告了罪,便在紫檀木机的另一侧坐下来,如雍正一般拿起了酒杯。   四目相对之时反而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犹豫着先饮下了一口酒。   婉襄紧随其后,不过才自杯中闻见味道,便知雍正又小看了她。   古代的制酒蒸馏技术不如现代,因此酒的度数并不会很高,这酒又沾上一个“药”字,度数自然更低,婉襄偷眼觑他,他已经将一整杯酒都喝完了。   她亦将杯中酒饮尽,“万岁爷是真君子。”   婉襄豪迈,他也并不阻拦,在婉襄伸手之前重又为彼此满上。仍旧只分给婉襄一小杯。   “朕多与朝臣饮酒,若是同他们一般粗放豪饮,决计不舍得饮这西洋来的葡萄酒。朕其实最爱宁夏羊羔酒,从前年羹尧在时常自西北送来……”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饮尽了杯中酒。   那个为他平定青海,战功赫赫的西北王,早在雍正三年时就已经因罪而亡了。   雍正换了个话题,“后妃之中,也就是裕嫔偶尔能同朕喝一杯酒,五阿哥弘昼也是朕诸皇子之中最为健康的一个。”   “有一年皇后生辰,朕兴致颇高,席上亦恰好有江浙进贡来的金华酒。皇后欲陪朕同饮,她身边的宫人便三请四劝,令她以身体为重……”   他又叹一口气,诉尽平生不如意,“朕知道,皇后也是没法子。”   这已是雍正第二次在婉襄面前提及皇后了。   史学家们总是猜测这一对帝王夫妻情意淡薄,但毕竟共同走过几十载岁月,人生路尽,总是惦念着彼此的好。   在接下来的两年里,他就会陆续失去他最亲密的弟弟,和结发多年的妻子了。   想到他将要经受的痛苦,婉襄的身体不自觉瑟缩了一下,反而将雍正的神智唤了回来。   他的手再一次覆在了她的手背上,“朕恐怕你将月俸之中所得之炭皆用以修补茶具,冬夜受寒,因此令小顺子新送了炭过去。”   “但小顺子回来,却告诉苏培盛,你暂时不能来干清宫当差了。”   或者是饮了酒,彼此的身体都散发着异样的热,他的眼神似委屈,似不解,又似志在必得。   他志在必得的是什么?   婉襄其实是知道的,所以她下意识地垂下了如鸦翅般的睫,目光落于低处时,望见了紫檀木机之下的一张素纸。   “戒急用忍”。   仍是这四个字,和养心殿明间御案之上的那一张是一样的。   婉襄将它拿起来,脑海中的系统自动读取着进度,她的心绪却早已飘远。   她从前总在故宫之中悠游,见过许多雍正留下来的奏折朱批,他的字运笔流畅娴熟,结构工整,无事之时,她也曾模仿。   百代帝王,她只模仿了他一个人的字迹,只读他一个人的传记。   她本就仰慕他,所以才在所有人都前赴后继地选择千年一帝康熙或者盛世之君乾隆的时候坚定地选择了他。   “朕年少之时,皇考评价朕‘喜怒无定’,曾训诫朕,令朕遇事时应当‘戒急用忍’。往后朕便敬书此四字于居室之所,观瞻自警。”   他当然也注意到了婉襄的视线,“是朕仍没有做到么?”   斗十千酒,酝酿出来的是这一句。   婉襄忽而明白他为什么只允许自己喝这一点点葡萄酒了。   仅仅是这一点酒的热,便要将她心中的古今之别,将她站在更遥远的时间里,回头俯视一切的那点傲慢全都烧地尽了。   但她仍然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这个,他并没有宣之于口的问题。   “万岁爷同臣工饮宁夏羊羔酒,同后宫娘娘饮金华酒,为何今夜偏偏取出这珍藏佳酿?”   她当然不是当真问他为何饮酒,只是想借美酒之不同,问他何故淹留。   他闻弦歌而知雅意,“今夜你奉予朕的是什么茶?”   婉襄恭敬地答,“是产自台湾府的冻顶乌龙。冬日少蔬菜,多肉食,饮此茶可以解腻提神,为严寒之时适饮之茶。”   雍正略略点头,倾注于她身上,“合时宜。”   婉襄听明白了,她于雍正而言,也不过就是这含蓄而内敛的三个字,“合时宜”。   去也终须去。花开花落自有时。   没有比这更好的回答了,婉襄反而放松下来。   所以轮到她来回答雍正的问题了。   婉襄恭敬地跪下去,“奴才谨遵圣命。”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册封   “……咨尔永寿宫宫人刘氏, 怡亲王府管领刘满女,秉性淑嘉,毓质粹和……今册尔为答应, 赐居承干宫, 钦哉。”   婉襄此刻独自一人坐在养心殿的龙榻之上,脑海中仍旧不断地回想起白日自己跪于永寿宫正殿之前, 听着苏培盛宣读这道册封她为妃嫔旨意时的情形。   清朝其实并无册封宫人侍寝之后册封为官女子的范例,只有拥有正式位份的妃嫔被贬为官女子的实例。   答应实际只是有正式位份的妃嫔之中最低的一级。   但婉襄出身本就不高,此前已惹得六宫之中许多妃嫔侧目,这于她而言便如雍正意图纳她为后妃的理由一般, “最合时宜”。   婉襄受封为答应,入永寿宫正殿同原本的主人熹妃行礼, 那时熹妃还说,“本以为万岁爷喜爱你, 会叫你从常在做起。”   这其实也算是一种示好, 是宽慰。   而婉襄知道, 熹妃其实是最清楚雍正的一个。册封后妃亦如前朝擢升官员,总要讲求资历和功劳。   她今日只是有了起点。   但那时的雄心壮志,到底还是被此刻冬夜清冷的烛光驱散了。   册封当日即被召来养心殿侍寝, 这于旁人而言或许是一种荣耀,于婉襄这样的一个现代人,进展还是太快了一些。   在这件事上, 她其实并不是没有经验的, 在大学刚刚毕业的时候,和当时的男朋友。   22世纪, 人们不再避讳谈性。虽不至于如同欧美人一般, 社会施加于女性的枷锁业已少之又少。   女性的“贞洁”从不在于某一个器官, “贞洁”本身就是一种谬论。   她们都只需要忠于自己。   但从婉襄开始工作之后他们就分开了,那些文物极大地侵占了她的时间,她其实也回想不起来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再后来……后来她隐隐约约记得她和什么人交往过,彼此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却好像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婉襄自嘲地笑了笑,她好像成了“渣女”,连跟自己交往过的男朋友都记不得了。   也许是因为穿越时空时的记忆扭曲。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将要侍寝的紧张感才终于释放了些许。   待婉襄想无可想,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忽而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从殿门处传来的。   有什么东西自殿外朝着她跑进来,黑乎乎的一团,如老鼠一般大小。   可养心殿中怎会有老鼠……   待它跑到近处,距离婉襄大约还有一米左右的时候,它忽而停了下来。   而婉襄也终于看清了它的模样,应当只是一只上了发条,能够走动的玩具。   她掀开了锦被,赤足踏在地砖上。   养心殿中温暖,即便是冬日金砖,踩在地上也并不觉得寒凉。   婉襄弯下腰去将这只玩具捡了起来,是老虎形状,以真皮包裹,四足有小轮,体内应当有弹簧,以发条驱使。   她脑海中的系统又自动启动了,完整地扫描了这只玩具的信息,却没有如寻常一般立刻显示出它的名字。   “执行者是否需要查询该文物信息?”   婉襄当然很好奇,系统很快便给予了她答案,“系统已查询《活计档》,该文物名为‘自行虎’。”   但也没有更多了。可见它又是一件失传文物。   婉襄还不知道雍正为何会让它跑进后殿中来,却因它令她窥见了现代痕迹而真心喜爱。   摆弄了片刻,她自虎首与虎身相连之处找到了一张纸条。   “朕尚有数十奏折需批复,尔若疲倦,可自行处置。”   这几个字是以朱笔写就的,算不算是雍正给予她的朱谕?   但这张纸条其实是两面的,另一侧不过只以寻常墨色书写了两个字,“先睡。”   这是丈夫的口吻。   婉襄一时哭笑不得,将那纸条放在心口。   它似是能给她提供源源不断的热与愉悦,将婉襄心中原本仍旧留存的一点恐惧也尽数驱散了。   “有趣么?”   婉襄听见声音,骤然抬起头,才发觉雍正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殿门前。   她吓了一跳,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些什么。身上又只着轻薄寝衣,更觉羞惭,只遵循本能跪了下去。   “奴……嫔妾给万岁爷请安。”   雍正自殿外迈步进来,在经过她时弯下腰随手一捞,便将她捞起来,打横朝着龙榻的方向走去。   婉襄一时之间没有着力点,只能紧紧地捏着那只自走虎,望着他的耳畔发呆。   他将她放在了床榻上,扯过锦被将她包裹,自己却似乎并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他将那只自走虎从婉襄手中摘出来,“朕令内务府制作的,内里有消息,现今还不大好,不过能走十几步。”   “消息”便是弹簧的古称。   雍正早已不是少年,却仍旧喜爱玩具。   婉襄低头笑了笑,忽而又想起什么,“万岁爷不是说还有许多折子要批复么?”   雍正一生批复了数万件奏折,平均一日只睡四个小时,是个实实在在的“工作狂”。今日已经很晚了。   “朕想来看看你。原本只想让自走虎带句话。”   分明只是平铺直叙的两句话,却别有一种倾盖如故之感,婉襄微有所动。   “婉襄,你在催促朕么?”   婉襄觉得自己的脸庞微微地有了热意,他的手覆在红晕处,却又渐渐上移,再次落在她额角的伤口上。   他不再提方才令婉襄羞涩的话了,“朕给你的东西还喜欢么?”   答应只是低位妃嫔,份例并不比宫女多多少,就是册封时的赏赐自然也是最低等,雍正并没有让她超脱于诸答应之上。   不过是两匹妆花缎,一匹缂丝缎,一对官窑粉青釉弦纹瓶,一对应景的海棠式盆玻璃梅花盆景,一柄剔彩云蝠仙人图如意,并一些寻常的药丸与生活用品。   东西虽少,却都是货真价实的古物,婉襄已经将它们都扫描到了系统里。   而其中她最喜欢的就是那柄如意,剔彩本就是婉襄最喜欢的工艺,赭色回纹为地,间杂绿、紫两色,装饰烘托,花纹立体。   乾隆也很喜欢剔彩工艺,最好的剔彩文物大多都是乾隆与嘉庆时期的。雍正时的器物便显得尤为难得。   婉襄忍不住开口夸赞,“那柄如意很好。”   她看中的是剔彩,雍正看中的却是“如意”,“朕盼望你如意。”   沉溺在彼此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化进柔肠百转,始终不得其法。   于是皇帝率先放弃了,“赏赐之物中还有一盒玉容膏,据说祛疤有效。或者再放下些头发来,也就不显眼了。”   也许是觉得自己三番两次提及她的伤疤有些不妥,他又添上一句。   “朕非是爱你的容貌因此才将你纳为妃嫔的,只是你是女子,女子多爱惜容貌,怕你自己心中难以越过。”   婉襄轻笑了一下,回想起昨日之语,“万岁爷喜欢嫔妾,是喜欢嫔妾合时宜。”   雍正佯装郑重,“不错,朕想着有你之后,再有瓷器修补之事,便不必再受内务府那些蠢驽工匠的气了。”   “既受宫妃份例,又要行工匠之事,岂不是朕赚了?”   他是天子,怎会受工匠之气,又如何需要省下这一点匠人俸禄,不过是在逗弄她而已。   婉襄也同他开玩笑,“嫔妾实则也是十分蠢钝的,从前不过是万岁爷不计较,所以才勉强完成。”   “今万岁爷将内务府巧手工匠斥为‘蠢驽’,往后嫔妾更不敢动手了。”   他忽而凑近了她,以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若是这样说,朕的算盘岂不是落空了?”   雍正身上有一种淡淡的,以烟草味基底的香气,混杂着薄荷、冰片、龙脑……还有许多复杂的,令婉襄闻不出来的东西。   但沁人心腑,努力地要将她从这旖旎暧昧的氛围之中拉上岸。   他自己也从来都不是一个沉溺于女色,纵情声色犬马之人,他的手再次捧着她的面庞时已有不舍。   “年关将至,今夜朕恐怕要忙到很晚。你安心在这里休息,待天亮之时,朕会让苏培盛将你送回承干宫去。”   他不放心,又追问一句,“在承干宫中居住可还习惯?”   婉襄只是静静地望着他,要他自己想起来,“也是,你还没有在承干宫中过度过夜晚。”   她略略点头,他便似下了决心一般松开手,再次用锦被将婉襄裹好,“朕要回正殿去了,你早些休息。”   “万岁爷!”   雍正已转过身去,婉襄却忽而下定了决定,“嫔妾能同您一起去正殿么?嫔妾并不敢干预政事,只是……”   她甚至不敢说她要去陪伴他,也许本质是她希望他能陪伴她。   宫闱之中的生活始终不能令一个现代人如意,但爱意相通。   雍正回头望了她一眼,脸上的郑重旋即瓦解为笑意。   他自一旁的衣架上取下了婉襄的衣服,坐在床榻边缘看着她穿好,又将殿中自己的白狐皮取下,将婉襄牢牢包裹。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婉襄的手。   推开后殿的殿门,迎面便是紫禁城冬日的漫天风雪,很奇怪地,那一天婉襄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第26章 侍寝   子时已过, 正殿之中很安静。   宫人与内侍如同泥胎木偶一般立在大殿两侧,婉襄随着皇帝迈进殿中,一眼望见时吓了一跳。   雍正亦有所觉, 很快挥手令他们全都退下了。   宫人们鱼贯出去, 也是无声无息的。   殿外寒冷,殿内又温暖, 冷热交接之时,雍正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   婉襄不免关切,“万岁爷又觉得不舒服了么?嫔妾让人给您沏一盏来。”   白狐狸的手要从自己手心脱出,雍正越加握紧了一分, “只是有些鼻塞滞涩,闻一闻鼻烟膏的味道便好了。”   他一直牵着她的手, 至御座处方才放开,随手拿起一只鼻烟壶, 自里面往虎口处倾倒出了一些鼻烟粉, 约莫绿豆大小, 放在鼻尖嗅了嗅。   “朕觉得舒服多了。”他这般说着,又将自己的手伸至婉襄鼻尖,使她也闻了闻。   原来雍正身上的那种香气, 都是来自于这个鼻烟壶。   婉襄赞了一句,“果然提神醒脑,沁人心脾。”   雍正是很喜欢把玩鼻烟壶的, 他有许多珍藏。《活计档》中也有许多他发上谕让内务府工匠制作鼻烟壶的记录。   说话之间雍正在御座上坐下来, 已翻开了一本奏折。   “里面主要是烟草,西洋人称之为‘淡巴菰’, 再佐以其他香料。朕到底也只是凡夫俗子, 夜深之时难免困倦, 除却浓茶,便是此物提神。”   他随手将那个鼻烟壶递给了她,“你便不要闻了,若觉得困倦了,朕让人送你回去。”   这只鼻烟壶物如其名,两面都是红底梅花纹,壶底与壶口则绘以蓝色珐琅区分界限。壶盖是铜质的,也精心錾了的花纹,十分精巧。   婉襄把玩着这只画珐琅紫地梅花纹鼻烟壶,将它的信息收录到了系统里。   听着雍正的话,婉襄不免又分了心,“万岁爷办事自朝至夜,刻无停息,需辅以茶、香以提神,不顺天时,有伤龙体。”   “虽有万机,亦当稍为静养……”   雍正并没有望向她,只是忽而又抓住了她的手,“若是再说下去,便又要跪了。”   即便是关心他身体,涉及政事,便也是僭越。   “养身之道,无关动静,若当真能养,醉心政事也不会有什么损耗;如若不能,即便静养亦无益处,最重要的是合适。”   他仍旧沉心于他的政事,同婉襄说的不过是闲闲一句话,落笔却已数言。   待批完了这本奏折,他终于抬起头望了婉襄一眼,“朕的生活其实是十分枯燥的,仍旧愿意陪着朕么?”   他似是在问今夜,抑或是问往后数年。   婉襄低下头去福了一福,笑意如夏夜莲叶之下初生娇羞的荷,“不知万岁爷能否赏赐嫔妾一本书,聊以打发时间。”   雍正重新唤进了人来,令他们在御座之下另设了一席,同他彼此相对。   又进一盏安神茶,数品茶点,并一本蓝色封皮的《悦心集》。婉襄拿起了这本书。   雍正满意地看了她一眼,说话的时候像只开屏的公孔雀,“是朕自己编撰的。”   志得意满,却并不让人讨厌。婉襄低头偷笑,翻开了它。   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悦心集》成书很早,九龙夺嫡时期雍正用这本书表明了自己淡泊名利的心志,成功瞒过了康熙和其他有心于储位的诸皇子。   不过,不知为什么,这本书到正式刊印发行的时候已经是雍正十二年了,她手中的这本或许还是孤本。   只可惜书籍保存不易,扫描更麻烦,在雍正眼皮子底下,她今夜应当是没法完成的了。   不若于灯下随心品鉴其中文章。   卷一除却名士寄情山水,隐逸逍遥之言,亦多有道家、释者所作之偈语、诗词。   虽只是抄录,并非自己写就,亦的确可以从中窥见心性与志趣。   说雍正纯然是为了在储位之争隐藏自己而学佛修道并不公平,她记得从前读史料,还记得读到过雍正为免宗风颓落而亲自参与佛教斗争之事。   真是……   想到此节,婉襄又随手拈起一块糕点,微微抬起头,想要望一望这位“伟大”的,领导宗教斗争的中国帝王,便发觉原来他也正望着自己。   居于高处,却并不临下。   他放下了手中的机械钟表,“丑正了,朕已将奏折尽数批阅完毕,你想再看会儿书,还是同朕一起去内殿休息?”   婉襄的思绪一下子从书中的内容抽离出来,僵硬了一瞬。她回想起来,今夜本应当是她在这个朝代的新婚之夜。   她有些别扭地从玫瑰椅上站了起来,像一只偷食的猫儿一般将手中的糕点不动声色地放回矾红彩碟中。   她习惯看书的时候吃一点东西,碟中的缠枝灵芝纹不再为糕点所遮掩,令她面上一红。   “万岁爷寅正时便要上朝,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丑正到寅正,不过只有三个小时了。他今夜休息的时间比他平日还要少。   于是他就从御座之上走下来,重新为她披上了那件白狐披风,拉着她的手脚步从容地重新往内殿的方向走去。   大雪早已经停下来了,后殿之中每一支寻常红烛都是为短暂的今夜而燃烧的。   那两张皮毛交叠在一起,而他在她眼睛里俯下身来,两个人的心跳剧烈地重叠在一起,仿佛有无数人。   红绡帐中昏暗,明亮的唯有他的眼睛,浩渺如宇宙,自我在其中不过是渺小的一个点。   “婉襄。”   他声音中犹带风雪痕迹,不似初见时沉稳,又染了情/欲,涂在她心间似蜜糖甜,叫她什么都顾不得。   而他人在这里,名字却遥不可及。   她不愿再唤他“万岁爷”,因人人皆如此。亦不认他做夫郎,她想忘却六宫中有人翘首以盼。   “四哥。”她在这里,他能感觉到的。   雍正眼中似有惊喜,他给她的,便只是他给她的。他在她耳边哄着她,“把你的手给我。”   婉襄顺从地伸出手,他将她的双手都收拢在他心口,仿佛所有的感受都由将此而出,无关乎疼痛,只关乎欢愉。   但这根本只是一个谎言,他收缴的只是她疼痛时迷茫的意识,是她下意识反抗时可能会误伤彼此的力量。   他让她觉得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他吞吐着她的呼吸,掌控着天地的节奏,睁眼与闭眼之时皆被他填满,思维也都被与痛苦交织的欢愉揉碎成了齑粉。   骤雨打新荷,总有停下来的时候。   他并没有唤进宫人帮忙,抱着她入浴又出浴。那些染着香气的热水从她身体上流过去,抚慰着那些旖旎的伤口。   结束之后他让她靠在他怀里,“婉襄,你可有什么心愿么?”   婉襄觉得他的声音有些伤感,不像喜相逢,倒像要分离。   她很疲惫,根本睁不开眼,却仍强迫自己看清眼前的一切,强迫自己记住它们,“倾盖如故,白首不相误。”   刚刚遇见的时候就像是故人一般相处,待到白首之时,回望前路,亦觉不负此生。   恋人太浅薄,他们终究来自两个时空,是她强占了刘婉襄的,总有一日要还。   “你会比朕多活很多年的。”他毕竟不是那么年轻了,相遇太晚。   婉襄的声音是潮水褪去之后的干涸,“历史会记得您,乃至于您使用过的一件物品,比嫔妾久得多。”   他想起什么,自一旁取来一盏清茶,一点一点地渡给她。   看着她凭借本能贪婪地吞咽着,又问她,“饿不饿,要不要朕同样喂你吃些糕点?茶水房刚做的玉雪芙容糕,不必在朕面前忍着,像只小猫一般……”   婉襄没有回答,她的眼皮越发沉重,终于在他怀中闭上了眼睛。   雍正低下头来,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发心,还不肯让她睡去,“婉襄,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她知道他崇尚佛理,迷信因果报应,以八字算心腹臣工命运,见吉祥批语时方能放心。现在他想要她的。   迷蒙之中,她终于找到了属于刘婉襄的记忆,犹如呓语一般,“甲午……”   她听见他有些郑重地说,“朕记下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婉襄再一次在梦里听见了那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身旁空了一块,好像是坍塌在她心上。   有人说,“此时不必唤刘答应起身,她是朕的新妃嫔,辰时让人侍奉她去见皇后。一切都注意些,别叫旁人觉得她恃宠而骄……”   嬉皮笑脸的那个一定是小顺子,“万岁爷,您才宠了答应主子一夜,若这也叫人眼红,岂不是人人都不要进养心殿侍奉您了?”   而后是一阵有些混乱的笑斥声,偏偏让她觉得安心的声音也在其中,“叫你师傅来收拾你。”   婉襄想叫他们不要吵,说话间隙片刻的安静制止了她心头向外冒的火气。   但那声音很快又响起来,“朕去上朝,待她见过皇后,回了承干宫之后便派人在宫门前守着,无事不要打扰她——有事也不要打扰,诸事皆交由朕裁夺……”   他是天子,而找她的又能有什么事……   上马的将士拿绣花针,真有趣……   终于渐行渐远,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她想要好好睡一觉。 第27章 皇后   “刘答应……刘答应醒一醒……”   婉襄醒来的时候仍然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紫禁城里的冬夜总让她错觉白日不会再到来。   后殿里那些红烛都燃尽了,填补上来新的,她眼前手执银缸的是一张陌生的女人脸。   她瞧见婉襄醒来便笑了笑, “刘答应, 奴才是干清宫宫女获萤。”   “万岁爷吩咐过,辰时要送您去承干宫拜见皇后娘娘, 此时已是卯正了。”   在察觉眼前一片空旷的时候,很多记忆就已经回到了婉襄的脑海里。   她羞于回想起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里发生的事,尽量地消化着这个名为“获萤”的宫女所说的话。   辰初就要去拜见皇后娘娘,这位帝王的正妻, 而此时是卯正……也就是说只剩下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了。   这想法让婉襄脑海中残留的睡意很快消散殆尽了,她有些慌乱地坐起身来, 一下子仿佛有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做起。   她的东西都在承干宫的镜春斋里, 第一次面见皇后要穿礼服, 打扮地正式一些, 不能失了礼数。   她身边也不能没有陪伴的宫女,那便太失身份了。   还有什么她没想到的事……   获萤看出了她的慌乱,立刻出言安慰她, “答应主子别慌,应当准备的东西奴才已经都替您准备好了。”   “您的礼服此刻就在殿中,不知您有没有相熟的梳头嬷嬷, 奴才请了宁嫔娘娘赞赏过的一位嬷嬷过来。”   “您身边没有宫女在下房候着, 万岁爷安排奴才陪您同去。万岁爷还说,主仆之间的界限应当分明, 不可以恩情凌驾其上……”   获萤细细地说了一堆, 婉襄欲要下床趿鞋, 身体某处骤然传来的疼痛终于苏醒,一下子限制了她的行动。   幸而是她能忍耐,不然在一个她并不相熟的宫女面前,也太……   婉襄忍耐了片刻,直到这疼痛在她能够忍受的范围之内蔓延,才终于顺利下了床。   获萤是个能力超群的人,在她合理的调度之下,婉襄很快完成了面见皇后之前的一切准备。   望着铜镜之中虽不能说是盛装,到底也是精心打扮过的女子,婉襄一时之间有些怔忪。   并不是惊叹模糊铜镜之中宫装丽人的美丽,而是惊异于这种莫名其妙的相似。   她从前就觉得刘婉襄的容貌同她自己有些相似,在清代并不算高明的化妆技法,与被铜镜刻意模糊过的面容之下,她仍旧错觉是见到了二十出头时的自己。   为什么……   “刘答应,请您移步景仁宫。”   获萤的话打断了婉襄的思绪,眼下最要紧的事是获得皇后的好感,或者说,至少不能让她讨厌自己。   历史会顺着它原本的轨迹往前走,结局是相同的,但过程并不一定。   尹桢说过,她已经成为了那个做选择的人。   婉襄此时的位份太低了,并不能乘坐轿辇或是其他的代步工具。   但雍正仍旧为她预备了一顶软轿,在疼痛和逾矩之间婉襄还是诚实地选择了逾矩。   在积雪之上软轿走得很慢,尽管景仁宫并不遥远,婉襄下轿的时候天色仍旧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今日恐怕仍旧不是很好的天气,宫门之外扫雪的宫人或者知道他们所做的不过是无用功,有一搭没一搭地清扫着,好奇地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而婉襄站在景仁宫正殿之前,望着殿门牌匾之上的“景仁宫”三个字出了片刻的神。   与明代时坤宁宫固定为皇后居所不同,到了清代顺治十二年之后,坤宁宫便逐渐成为了萨满教祭祀,与皇帝大婚之所。   眼前这座宫殿便是雍正帝在位之时,唯一的一位皇后所居住的宫室。   同后世相比,在仍拥有主人的时候,景仁宫中石影壁,琉璃瓦,歇山顶……入目所及的一切似乎都是崭新的。   正殿之中很快有女官昂首走出,同婉襄福了福身,“皇后娘娘正在梳洗,请刘答应随奴才入暖阁稍歇。”   婉襄同她点头还礼,而后随着她踏进正殿,独自一人在暖阁之中的太师椅上坐下来。   皇后正殿之中并没有太多的珍奇玩物,婉襄略略扫过几眼,更吸引她的反而是建筑本身。   景仁宫中室内方砖墁地,门窗皆为双交四碗菱花槅扇式的——这是一种常见的门窗槅心花纹装饰。   天花图案是一副完整的二龙戏珠图,匠人巧心,若盯着那两条飞龙久了,会错觉它们将飞到她的眼睛里。   内檐则饰以龙凤图案的和玺彩画,沥粉贴金,不惮于使用青、红这般的撞色,使得色彩更加艳丽,富丽堂皇。   这些彩绘笔刷都在岁月之中慢慢地褪去了它们原本的颜色,她今日能安静地观察这些,实在是莫大的幸运。   或许是皇后实在病势沉重,婉襄在不离开座位的时候几乎扫描完成了所有她目光能够接触到的文物,方才的那个女官终于姗姗来迟。   “刘答应,皇后娘娘在正殿等候您过去,请您随奴才走。”   绕过两块屏风,婉襄一直低着头,终于随着引路的女官走到了明间中央,跪在了金砖之上。   她是第一次面见皇后,行三拜九叩之礼。护甲一下一下地打在她的旗头之上。   “嫔妾承干宫答应刘氏给皇后娘娘请安,恭祝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些礼仪她在成为刘婉襄之前都仔细地学过,拖着这副身体做起来却仍旧吃力。   在视线受阻的时候其他的感官就会变得格外敏感,她闻见了一阵浓重的药气。   在她刚刚进门的时候分明还没有,是皇后带来的。   这是不吉利的事。   今日是御下,却也是待客,皇后毕竟是皇后,不会这般不讲究。   看来皇后的身体状况的确像皇帝担忧的那样糟糕,在奔赴既定的命运之前,还要遭受许久的病痛折磨。   婉襄不觉起了怜悯之心,同时也听见了上首女子清越的声音,“起来吧。”   声音先闯入印象之中,婉襄起身之时望见的女子容颜,也就并不出于她意料之外了。   皇后虽然久病,看起来却要比以艳丽著称的齐妃更年轻地多。   她的年纪固然比齐妃更小,但这般差距,绝对不是五年的光阴便能赋予的。   皇后今日穿着品月色团菊花纹夹袍,精致淡雅;戴镀金点翠镶珠石凤钿子,钿顶有五只点翠镶料石金凤,钿后杂珍珠宝石流苏数串,华贵无极。   如此均衡一番,便是恰到好处的家常与庄重。   她的容貌其实寻常,如后世画像一般是一张鹅蛋脸,五官皆很淡。   若将后妃的容貌都比作画作,熹妃像出自“马一角”之手,满人的特征跃然凸出于纸上;那答应是宋徽宗赵佶的花鸟图,工笔之中藏有写意。   而皇后便是五代董源的山水,运笔甚潦草,近视物象难辨,远观景物粲然。   她的这种淡,或者反而令她有别于齐妃与懋嫔的衰老、病容,令人见之难忘。   皇后尚未赐座,婉襄便仍旧立于原处,等待着皇后接下来的指使。   倒还是她身边的女官提醒了她,她才和善地笑了笑,“到一旁坐吧。”   待婉襄坐下来,她又道:“本宫许久不见六宫嫔妃,有些规矩连自己都忘了。也不知这椅上积了灰不曾。”   这话说得有些怪,似有许多意思。是责怪六宫嫔妃不知礼数,忘了晨昏定省的规矩,还是……   婉襄一时不知要如何回答。   女官便又从皇后身后走至前方,福身陈情:“娘娘,奴才们日日都打扫,不敢忘却一日的。”   皇后抬了抬手,让那个女官退到了一旁,“本宫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只是今日见了刘答应,又想起从前景仁宫热闹的时候。”   那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雍正登极之后宵旰焦劳,将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政事上,后宫之中有名有姓的妃嫔因病、因罪越来越少,谦妃是唯一的后起之秀。   这么一想,尽管不是历史承认的偏爱,似乎刘婉襄也并不是那么透明的?   皇后的话已说完,又是方才那女官开口。不似不让婉襄说话,倒好似皇后只是傀儡。   “娘娘,今日是新册封的刘答应来拜见您,便不要说这些过往的事情了。”   “昨日您让奴才们准备的赏赐皆已备好,您是要现在赐给她,还是待她离开之后着奴才们送过去?”   这样的事情却当着婉襄的面商量,实在有些怪异。   “乌尤塔,待会儿你陪着刘答应往承干宫走一遭,若是她那里短缺了什么,你再往内务府支取便是了。”   皇后在糊涂之中又透着条理,全程只有婉襄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官终于退下去了,应当是要准备东西。明间里只剩下皇后和婉襄,剩下的都只是泥胎木偶。   皇后的态度很和气,“皇上已经许久不纳新妃了,便五年时选秀,也不曾选妃,只是给宗室子弟选了福晋。”   “本宫听说你曾是熹妃的宫女,她是办事妥帖的人,想来你也应当很好。皇上近来龙体有恙,你也要多费心照料。”   这番话说得极有条理,竟是一点也不妒忌熹妃,也一点不在意婉襄这样的新妃。   婉襄不知做皇后是否就应当如此,但做妃嫔,此时便应当起身谢恩,表明自己受教。   “多谢皇后娘娘教诲,嫔妾谨记于心。”   上首的皇后点了点头,抬起她戴着纯金护甲的手,她坐的位置没有阳光,“去吧。”   方才的那个女官已经候在明间门前,这便算是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其实历史上熹妃住的才是景仁宫,有的资料没查明白,就延续皇后住景仁宫这个设定了。周三还有一更,然后准备上架事宜,上完夹子之后会稳定更六千以上,试试周末万更。谢谢大家支持~ 第28章 主仆   皇后身边的女官乌尤塔一直陪着婉襄回到了承干宫里。   婉襄在自己的新宫室之中待的时间不足半日, 说不上好还是不好,客气地请乌尤塔离开了。   而婉襄前脚刚至镜春斋,还来不及看看往后的赏赐, 小顺子后脚便到来, 连带着还有雍正的赏赐。   “……赏承干宫答应刘氏料石荷花形鼻烟壶一只,妃色百蝶金团寿纹妆花缎一匹……“   接赏赐时要沉心静气, 做出谦逊模样,婉襄觉得自己已经在镜春斋门前站了许久,小顺子才终于念完了礼单上物品的名称,笑眯眯地望向婉襄。   “答应主子, 快些谢恩吧。”   婉襄便向着那些东西虚空地一福,“答应刘氏, 谢主隆恩。”   一套礼仪做完,小顺子挥手令他身后捧着赏赐的小太监进屋去放东西, 自己的态度却放松下来, 大有调侃之意, “刘姐姐心愿得偿了。”   他们是旧交情,这般举止如今虽是僭越,婉襄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多谢你同你师傅。”   这其中有什么, 皆在彼此笑意之中。   虽不算是列具条款的合作,他们师徒二人的确在无名无言时帮了她许多忙。   小顺子便格外珍重地捧上那只鼻烟壶,“旁的东西都易得, 最难得的是这只鼻烟壶。它们都是万岁爷的爱物, 往常也鲜少赏赐这玩意儿给旁人。”   “也就是怡亲王,张大人, 蒋大人等人, 偶得此等赏赐而已。”   “张大人”应当是张廷玉, “蒋大人”是蒋廷锡。   雍正七年在隆宗门设立军机处,方才小顺子提到的三位大臣都是军机大臣,是雍正的心腹肱骨。   对待外臣自有加官晋爵、荣华富贵的赏赐,唯有对待自己亲近的人,才会赏赐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儿。   婉襄自小顺子手中接过那只鼻烟壶,细细地端详了片刻。   这是一只料石荷花型鼻烟壶,主体便是一块粉色的石头,精心雕琢成未开的荷花形状。   花瓣顶端是翡翠制成的壶盖,琢磨成莲蓬模样,十分精致。   昨夜雍正手中的那一只画珐琅紫地梅花纹鼻烟壶全然出自后天工匠心血,这一只源自天然色泽与联想,她还是更喜欢这个。   小顺子见婉襄面有喜色,又添上一句,“这是万岁爷去岁最喜欢把玩的一只鼻烟壶,近来迷上了珐琅彩,让奴才们好好收着它的。”   “今日上朝之前又特意叫奴才们将它找了出来赐给您,说是您定然会喜欢。”   婉襄仍然在欣赏这只鼻烟壶,将它的信息扫描进了系统。   小顺子说了这一篇话,雍正赏赐之物,难道还担心她会不珍爱么?   说来今日她从睁眼开始便太忙碌,一直都没有想到他。此时他应当已经下朝了,此刻在做些什么呢?   小顺子并没有让她的思绪飞得太远,“对了,答应主子,怎么一直没有看见桃叶姑娘?”   答应位下有宫女太监各一人,名叫小柱子的太监正在开库房,指挥小顺子带来的太监将赏赐搬进库房里去,桃叶不在这里。   尽管在她被册封为答应的时候,熹妃将桃叶一并赐给了她。   婉襄为桃叶找了理由,“桃叶身体有些不适……”   “多谢答应体恤,奴才身体已然无恙,可以帮着答应安排事情了。”   小顺子身材高大,桃叶从他身后绕出来,婉襄才终于发觉她的存在。   下意识地微笑起来,可迎面仍然是桃叶冰冷的脸。   她走到婉襄面前,行过奴才面见主子的礼仪,便将自己带来的一个小包袱随手放在了地上,而后同小柱子一起去安顿那些赏赐了。   小顺子见过桃叶做了不少不合规矩的事,见此情形略觉尴尬,便同婉襄告辞,“答应主子若是无事,奴才便要回干清宫去了。”   “万岁爷还让奴才给您传话,说是请您黄昏时去养心殿陪着万岁爷用膳,到时奴才会让车驾过来接您。”   他望了一眼桃叶离开的方向,“身边总要带个侍应宫女才好。”   “轿辇便不用了。”   婉襄明白他的意思,他应当也明白婉襄的意思,客气地送他离开了。   再回头时,恰好见桃叶停下手中的活计望了她一眼。   她们彼此都没有要粉饰太平的意思,“桃叶,你随我过来。”   婉襄的目光像是无形的绳索,知道她望见桃叶动了动,才转过身走进了明间里。   承干宫中没有主位,镜春斋只是东面的配殿,明间开门,共三间阔,东面是婉襄的寝室。   她在寝室中的圆桌旁坐下来,看着缓慢朝着自己走过来,将不屑写在眼中的桃叶,脑海之中雍正的那句话越发清晰起来。   “主仆之间的界限应当分明,不可以恩情凌驾其上。”   “桃叶。”她尚且没有走到婉襄面前,婉襄骤然出声,令她的脚步停滞了片刻。   下一刻桃叶便行下礼去,语气生硬,“奴才静候答应主子吩咐。”   婉襄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她的眼睛,“若是不想在我身旁,我可以请人帮忙,另给你安排一个好去处。”   桃叶愣了片刻,她像是没有听清楚,抑或是不愿意听清楚,一双秋水杏眼之中很快蓄起了泪,神情却仍旧倔强。   “奴才是由熹妃指派过来侍奉答应主子的,奴才别无选择。若答应主子觉得奴才做事不周全,自可禀明娘娘将奴才换去。”   婉襄低头凝视着桌布上纹饰的两只瑞兽,一上一下,头爪相对。既有锋芒,又隐含和谐。   “你不是做事不周全,我不会以这样的理由驱逐你。只是我觉得这世间无论何种关系,若不是两厢情愿,不若趁早分开更好。”   从婉襄刚才说了那句话开始,桃叶便一直冷冷地盯着她,恐慌和屈辱更胜于往日情分,她从来都是个莽撞的人。   “‘两厢情愿’,‘趁早分开’,不错,答应主子如今和万岁爷是两厢情愿,和奴才自然是应当‘趁早分开’的了。”   “熹妃娘娘说得不错,奴才的‘痴心’是用错了地方,往后同答应主子分开,但愿您不是‘妄想’。”   桃叶说了这番话,婉襄立刻就知道那一日熹妃将桃叶从暖阁之中遣出去,而她并没有走远,她一定是偷听了熹妃和她之间的谈话了。   难怪后来婉襄和她谈心,她心中只惦念着让她不要去做妃嫔,敏锐地几乎不像她自己。   既作离别之语,桃叶即刻便要拜别旧主。   在她跪下去之前婉襄疾步将她搀扶起来,她今日说这番话,并不是当真要将桃叶赶走。   “桃叶,你方才说你是为熹妃指派别无选择,但你心中当真这样想么?而我今日成为万岁爷的妃嫔,你又的确认为我是有选择的吗?”   柳婉襄没有,刘婉襄也没有,历史就是历史。   她无非是为了自己往后的生活能过得顺畅些,因此态度主动,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不是过错。   或者是婉襄抓着她手的时候太过用力,以至于疼痛使得桃叶微微地发起了抖,“姐姐问我这个问题,不妨也问问自己。”   “为奴为婢已是压迫,为何心甘情愿承受更大的压迫,连身体也交出去?”   这话实在太不像是一个清朝的宫女能说出来的,婉襄在顷刻之间便松了手,后退了一步。   但她若当真与她出自同源,便更应该知道这就是刘婉襄的命运,不应该阻拦。   她知道她没法以这个理由说服桃叶了,“无论如何,我其实都不会放你离开承干宫的。”   姐妹情深的戏码在极度愤怒和悲伤的人面前也没有用处,那答应说过的,只有让她成长起来这条路可走。   “你可知那一日璃藻堂后你见到齐妃,撞见的是什么样的事? ”   桃叶的眼神躲闪了片刻,“答应主子其实并未年长奴才多少,在深宫之中的时间更远不如奴婢那样长,可以不必将奴才当作傻子。”   她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您更应该远离奴才,您不过是个答应,而她是妃。”   这句话同样适用于那答应。   “猜测是对的,结论却错了。桃叶,姐姐是不会放弃你的。”   “任凭她如何高贵,都不能让任何人成为她自身错误之下的冤魂。你想要二十五岁出宫,在城中赁一座小院子,在院中种一棵桃树……”   婉襄的目光坚毅,“桃叶,无论你是否能够理解姐姐今日所作所为,你得先活下去。”   乌拉那拉氏昨日的悲剧已经沉淀成光洁釉面之下触碰不到的底色,而如今的问题是,有人想要她粉身碎骨。   或者是婉襄的坚定感染了她,桃叶低下头去,顷刻之间便落一滴泪在海棠色的桌布上,一片暗红。   她仓皇地向婉襄福了一福,从明间里跑出去,捡起放在门口的小包袱。   婉襄望向窗外,看着她走进了镜春斋后的耳房里。   如今承干宫中没有别的主子,她的宫人可以跟着她一起住在承干宫里。   近黄昏时,小顺子着一个小太监过来给她传了信,请她去干清宫侍奉雍正用膳。   婉襄出门时桃叶也自然地耳房之中走出来,犹如一个最为忠诚的宫女一般跟在她身后。   婉襄没有过多的话,她想要用自己的脚步来感受和丈量一下这段路程。   在望见干清宫辉煌宫檐的时候,忽而有一个灰袍道士被侍卫押解着不知要去往何处,间隔着一半的道路经过她们身旁。   桃叶的影子停在了宫道上,婉襄回过头去望了她一眼。   “是看见那一夜的侍卫……”   桃叶打断了她的话,将她眼中的恐惧明明白白地展示在婉襄面前。   “我好像看见了那一日同齐妃在一起的男人……” 第29章 道人   桃叶还要说下去, 婉襄立刻用眼神制止了她。   干清宫周围很空旷,但并不代表没有人在注意着她们,一言一行都须谨慎。   桃叶明白了婉襄的意思, 让那恐慌只是在她脸上一闪而过, 仿佛被主子斥责过一般地低下了头去。   婉襄继续往西走,近养心门, 恰好望见从里面走出来张望的小顺子。   他一眼望见婉襄,立刻便笑着迎了上来,“答应主子来了,万岁爷方才还说要奴才们催一催呢。”   桃叶就站在婉襄身后, 小顺子自然也看见了,趁着桃叶不注意时便同婉襄挤眉弄眼了片刻。   而后道:“答应主子跟奴才去见万岁爷, 万岁爷不大喜欢由生人服侍,桃叶姑娘自有其他宫女带着去茶水房休息。”   婉襄回头望了桃叶一眼, 桃叶便躬身福了一福, 同一旁回廊之上走来的一个养心殿宫女朝着茶水房走去了。   小顺子随后做出了“请”的手势, 伴着婉襄一路朝着养心殿明间走。   这个时辰雍正仍坐于御座之上,提笔不知在做什么事。   他御笔亲题的“中正仁和”四字匾额悬挂正中,婉襄望着它行下礼去。   “皇上万福金安。“   雍正早已望见她进殿, 随意地挥挥手令小顺子退了出去。   他今日心情似乎不佳,同婉襄开口第一句也只是,“是走过来的?”   婉襄抬头望了他一眼, “是。”   他便向着婉襄招手, “来朕身边。”   婉襄从容地走到他身旁去,他眼前倒不似昨日那般堆满了奏章, 只是一些题着诗词的扇面, 也许是雍正自己书写, 年节下预备赏人的。   婉襄只来得及看一眼,一双手便被雍正自然而然地握住,“路上不冷么?”   他不问她为什么不要轿辇,像是不值一提的陈词滥调。   婉襄手心里渐渐地暖起来,彼此仿佛又陷入昨夜的旖旎暧昧中去。   她低着头柔声说话,制止这温度蔓延,“皇后娘娘仁慈,赐了一件赤狐披风给嫔妾,方才便是穿着它过来,既不显眼,也很保暖。”   她对皇后的印象还不错,不过是有什么说什么而已。   雍正便又饱含暗示地望了她一眼,“朕赐你的那些锦缎都是江南时新式样,交给内务府量体裁衣,到明年春日很适宜。”   婉襄从他眼中捕捉到了一抹狡黠,新年一转,再次福身,“万岁爷为嫔妾考量地也十分周到,多谢万岁爷。”   他不过是想让她也夸奖他一句罢了。   雍正唇边果然就挂起了满意的笑容,出口时仍假意谦逊,“朕到底还是不如皇后考量地周到,春光虽好,也总要先度过严寒才是。”   “朕总想着往后的事,竟是忘了如今了。”   往后是天长日久,如今是朝朝暮暮。两情若是久长时……   婉襄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些扇面上,他的示爱总含蓄,落在懂得的人眼中,却仍是羞涩,仍是难以回应。   她只好岔开了话题,貌似随意地问起方才那个道士,“方才过来时瞧见两个侍卫押着一个灰袍道人离开了……不知那道人是做什么的?”   雍正的态度冷淡下去,“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道士罢了,于京中白云观修道多年,却竟于心性之学一无所知,及至问以卜筮之事,更是言语支离。”   “十三弟近气体清弱,未曾深知贾士芳为人,本不欲令其入宫,今日之事到底是朕草率了些。”   先时冷淡之中尤含愤怒,说到这里却全无一点责怪怡亲王之意,只是深思己过而已。   但这番话,或者说这个名字却也足够使得婉襄震惊了。   那个灰袍道士竟是雍正一朝十分有名的贾士芳,今日为雍正遣出,并不是他的结局。   他还会再一次入宫用以手按摩之术调理龙体,又在得宠两个月之后便被一个看起来有些荒谬的理由杀头。   难道他真的与齐妃有关系么?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婉襄再一次转移了话题,“万岁爷方才在做什么?”   雍正松开手,咳嗽了片刻,而后随意地拿起一幅,交给婉襄欣赏,“皇考在世时甚是喜欢朕的书法,年年都令朕书写赐予臣工的扇面。”   “自朕登极之后鲜有时间,今日偶然想起来,便想着赐几幅字予朕身边的近臣。”   婉襄一面听着雍正说话,一面欣赏着上面的文字,这一张是“观乎其时,审乎其事。当宽则宽,当严则严。”   后头又有“敬谨为人”,“廉洁操守”等语,不一而足,应当也是雍正对于不同臣子的一种提醒。但他自然不会同婉襄详细解释。   这一年雍正在养心殿南边设立了军机处,年尾便要赐字,未必是种偶然。   虽是心腹之臣,也应当时常敲打,并不是防备之心,恰是不想彼此生嫌隙的光明正大之举,是帝王温和的御下之术。   婉襄一连看了几张,张张都觉得不错,也都扫描到了系统里。   正得趣味,雍正却忽而捉住了她的右手,将一支只紫檀木管笔塞进了她手里。   紫檀木体轻,且气味芳香,提笔之时便有淡淡香气萦绕鼻尖,使人心情舒畅。   笔毫为上等秋兔毫,毫颖紧束,尖齐而健,是适合书写小楷的。   这样的笔,乾隆时期留下不少,雍正年间的却少。   “朕已知你读书识字,知你于许多事上颇有见地,却还不知道你的字写得如何。”   他站起身来,亲自为她铺陈了纸张,又用双手将她笼住,歪着头看她,笑意清润,言语却郑重地如同下旨,“朕不会笑话一个小小女子的。”   婉襄同他对视着,包裹着她的明黄色距离她如此之近,像是要将她也熔进其中,令她顺从。但她拒绝了。   “小小女子也未必会令万岁爷这般英伟的大人物嘲笑的。”   她提笔略想了片刻,从他限定的小楷之中叛逃,落在素纸之上的是四个大字,“朝干夕惕”。   此语最早出自《周易·干》,原文为:“君子终日干干,夕惕若厉,无咎。”乃镇日勤奋,毫无一点怠慢疏漏之意。   雍正帝以为唯有人主才当得起这四个字,登极之初便以此自勉,他作为皇帝的这一生,也恰是这四个字最好的印证。   这四个字写完,婉襄和雍正同时怔愣了片刻,大约都是在感叹她字迹与雍正的相似。   她从前学习写软笔字,临摹的都是雍正的朱批谕旨,字迹有所相似,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但那时她面对的一切都是静物,捕捉不到几百年前落笔的心绪。   她只能猜测他在写下这些朱批时的神情、语气,想象他在灯下对抗疲倦,落笔是一手遒劲妩媚的行书,内容却是:“灯下所批,字画潦草”、“又系灯下率笔,字迹更属可笑。”   此刻是不同的,他就站在她身后,也许下一刻就会出言品评。   她必须要先出言为自己解释:“嫔妾幼时随怡亲王府里的小格格习字,那时临摹的便是先帝爷的字迹。”   雍正的字迹曾被后世形容“肖似乃父”,也得到过康熙自己的认可。   若说婉襄临摹的是雍正自己的字迹,未免有“过于用心”之嫌。她希望他们之间的关系纯粹一些,至少不要有这样没必要的误会。   “倒叫朕不知如何品评了。”   婉襄练字时是拿出了学习锔瓷的劲头来的,她的字不说十分,总有八、九分像雍正。因此他自然难以评论。   夸她便是夸自己。   “往后朕若再有赐字之事,便可悉数交由你代劳了。”   这当然只是一句玩笑话,帝王赐字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总之雍正并没有多问什么,左侧的防备松懈了些,她便不动声色地从他的怀抱之中挣脱了出来,不轻不重地揶揄了一句。   “万岁爷实在很懂得用人,不过短短两日,嫔妾已经身兼三职了。”   嫔妃,锔瓷匠人,还有御用代笔。   她说完这句话,小顺子恰好自殿外走进来,躬身请雍正与婉襄,“万岁爷,晚膳已经摆好,请您和答应主子移驾东暖阁用膳。”   本是正常的一句话,便又要做出怪模样来,拿手将眼睛一挡,“奴才可什么都没有瞧见。”   实际上婉襄与雍正也并没有做什么,不过安静地同彼此对视而已。   雍正便笑着将一本请安折扔到了他脚边,“就是你爱作怪,来日定然让你师傅扒了你的皮。”   小顺子仍旧笑嘻嘻,“万岁爷若想扒奴才的皮,何必让师傅来动手,您一声令下,奴才自己便褪了这层皮奉予您和答应主子了。”   “便是可惜答应主子不会打鼓。奴才听闻先帝爷在时,真有用人皮做的鼓呢,如今倒是没有了。”   康熙曾以贪官的人皮为鼓,使人们千敲万击,以表达他对于贪官的痛恨。   “凡官必腐,大官大贪,小官小贪,无官不贪”这个想法几乎已经成为了定式,但雍正于这个问题上倒做了些不同的改革。   在他成为皇帝的第三年便推行了“耗羡归公”的政策,在各省官员俸禄之外另外给予一笔“养廉银”,以减少官员盘剥百姓,贪污腐败的情况。   小顺子这番话看似是在插科打诨,实际上是很高明地拍了雍正的马屁。   婉襄常常觉得小顺子为人太过轻浮了,可遇事之时能机变若此的小太监,或许也实在没有几个,所以他能成为苏培盛的徒弟。   雍正自然也听出来了,又随手将一本请安折子扔到了他面前,“自己去你师傅面前领罚。”   小顺子将那两本奏折都捡了起来,而后躬身在殿门前等着。   雍正牵了婉襄的手,路过他时他又行下礼去,“奴才谢万岁爷赏。” 第30章 在意   从正殿之中走出来, 恰起了一阵风,雍正一时受凉,控制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还远远没有到他痊愈的时候, 而他昨夜的表现, 几乎已经令婉襄忘记了这件事。   她下意识地便想要走到外侧去为他挡住寒风,他却反而停下来, 将她那件赤狐披风又系地紧了些,“早知道只让你在东暖阁等着了。”   他的语气极自然而亲昵,婉襄微微低头,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却恰好收回去,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了过去,忘记了去回应他的话。   他望着婉襄, 忽而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等到春日里, 紫禁城里会有很多蝴蝶的。”   婉襄亦重新抬起头同他笑了笑, 而后继续朝着东暖阁走。   东暖阁之中暖融如同春日, 才迈进去,那赤狐披风上落的点点雪便尽数融化进了绒毛里,再看不见了。   小宫女行礼之后便无声地上前为婉襄和雍正取下了披风, 她跟在雍正身后,在一桌玉盘珍馐面前停下来,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从没人教过她侍膳的规矩。   雍正随意自然地在他平日所坐的位置上坐下来, 一抬头看见婉襄站着不动, 便出言吩咐一旁的获萤。   “你来侍奉便好,让答应主子陪朕用膳。”   获萤原来在安排宫女们布菜, 闻言便笑着请婉襄在与雍正相对的位置坐下了。   桌上的菜肴婉襄大多不知名字, 但认得它们。   银鱼以及鹿肉这两样是十一月太庙荐新的食材, 除此之外还有蘑菇、木耳、冬笋等时令山珍,都是满族人所最喜爱的。   侍奉二人坐好,获萤便从小宫女手中的木盘之上取下两碗米饭,放在雍正与婉襄面前。   雍正的那只碗是珐琅彩月季纹碗,宫中什么事都讲究应时应景,十一月花神本就是月季。   而珐琅彩工艺起源于康熙晚期,是专供帝后赏玩的瓷器,宫廷控制十分严格,因此婉襄的碗又是另一种。   只是粉彩的,绘的也是山茶。一朵初绽,一朵盛放,精致美丽。   至于碗中的米饭,看起来,她的倒还要比雍正的更多一些。   他毕竟是男子,婉襄还在想这又是什么缘故,便见获萤笑着立于他身旁。   “这是九月时浙江总督李卫李大人进献上来的嘉禾,一茎多至十余穗,乃至二十余穗。”   “嘉禾本是祥瑞之兆,百姓丰收多多益善,万岁爷,您今日的晚膳也应当多用些才是。”   雍正闻言便是一笑,“瑞雪降、庆云现、黄河清、甘泉涌……近来各地奏报了不少祥瑞。这稻谷亦名为‘祥瑞’,特意送进紫禁城来,不过都是讨朕欢心而已。”   他搛起一筷子米饭,“实则此种稻谷本就多穗,名为“龙爪谷”,多地屡有奏报,朕已经提醒官员们注意甄别了。“   “罢了,为了让朕多用些膳食,你也算是费尽心思。朕本就珍惜五谷,饭粒饼屑,不曾废置纤毫,今夜自然也是如此。”   获萤仍旧笑着,又行了一礼。   “什么事都逃不过万岁爷您的法眼。”   “白日时熹妃娘娘又遣人来问过您用膳的情况,奴才回答她,您这两日的情形比前些日子都好些了,想来娘娘也能宽心稍许。”   她的话说到这里,婉襄忍不住望了她一眼。   晨起时一切都如坠梦中,即便获萤陪着她忙碌了一个早晨,又去承景仁宫见了皇后,她对她的容貌几乎也是无有印象。   此刻才看清楚。   获萤约莫二十岁上下,模样像是汉女。   不过中人之姿,但讲话时很有条理,音色亦温柔,给她增添了极大的优势。   她同雍正谈话之时看似随意,抬起头望向他们的时候就会发现他们各自都严守着君王与奴才之间的界限。   所以获萤方才这句话就会显得格外奇怪,若是为了熹妃而在雍正面前说好话,未免也过于直白和刻意了。   雍正的态度是不以为然的,并没有就此发出任何的评论。   而获萤也好似完成了所有的任务一般,悄无声息地带着东暖阁之中所有的宫女一起退了出去。   开门时的那一点寒气很快便被吞噬去了,就像是融化在披风里的雪,没有一点痕迹。   “每个嫔妃请求获萤做了什么,她都会在晚膳时如实地告诉朕。”   他一面说,一面搛了一片冬笋给婉襄。   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知道这样隐秘的事,更不知要如何回应,便只想起她年少时母亲在饭桌上总嘱咐她的那些话。   “万岁爷脾胃不适,应当避免使用冬笋这样难以消化的食物。”   听获萤的话,雍正应当是许久都没有好好用膳了。所以寻常孩童都能用完的一碗米饭,她也要这样想法子哄着他吃下去。   一个成年人,三餐不过都只用这点食物,便再是山珍海味,也是五脏空空,如何有气力挑灯至三更?   “朕既说给你听了,便是可以让你知道。”   婉襄已经没有用膳的心思,不过用手指轻轻触碰着这只粉彩碗的边缘。   “获萤是干清宫的掌事宫女,同朕最亲近,照顾朕身体,最知朕起居之事。朕登极之后沉心政事,少于后宫之事上留心。”   “既将她们搜罗来,又这般冷淡,本是有所亏欠。因此素厚待后宫中人,只要不是言语行动触及朕之逆鳞,朕向来多有容忍,但……”   东暖阁之前就已经掌了灯,像是有一扇窗户没有关好,雍正的影子落在墙面上,一晃一晃,总是不安定。   到情绪激荡处,他没有说下去,或者是为了保全一些人的脸面。   “朕本来只想要调你来干清宫做一名普通宫女,即便朕身为帝王,也不觉得自己应当得到这世间的一切。稀世之珍,连城之宝,可用之才……”   又或者是她。   “但想到获萤,朕就不想让你做干清宫宫女了。宫中逢迎奔竞之渐难禁,朕想,你应当不会喜欢。”   雍正的语气很平常,说话间隙时也只是挑一些易于消化的清淡食物。   珐琅彩瓷碗中的饭蔬渐空,终至一粒米饭也不曾剩下,他抬起眼。   婉襄正笑意温和地望着他,“万岁爷今夜很好,虽则无有胃口,总要多吃些东西,身体才能慢慢地好起来。”   雍正似有一瞬的失落,眨眼之间便无痕,转而同她开玩笑。“婉襄,你当朕是三岁小儿不成?”   “孝懿仁皇后在时却不同你一般,朕年幼时头疼脑热,她总听御医的话,令朕清清净净地饿上几顿便也好了。如今御医倒是不同朕提这话了。”   “不说奉上汤药,却说让九五至尊饿上几顿,那御医可就不仅仅是不想要头上的这顶乌纱帽了。”   婉襄低头笑了笑,方才的紧迫之感稍解。   她原来一直以为雍正召她入干清宫为宫女,或是忽而又直接封她做了妃子,不过都是因为“圣心难测”,是一时起意。   可原来他都仔细权衡过。是为了他自己,但更多的是为了她。   他方才最后的那句话看似是陈述,其实是问题,他想要让她告诉他,于她而言做宫嫔比做干清宫宫女更好。   当然不是因为那些世俗的理由。是因为情意。   可是她甚至不知道要如何归纳,又如何表达?   “‘万岁爷‘,’九五至尊‘。”他一口一口缓慢地饮着木樨汤,间隙时重复着婉襄方才对他的称谓。   “婉襄,你昨夜不是这样唤朕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十分正直,一点也看不出来在这句话之下掩藏着的,汹涌的暧昧与欲/望。   婉襄还是在一瞬间红了脸,低下头同碗底的一朵并蒂山茶对面,“昨夜……昨夜是嫔妾失言了。嫔妾家中还有两个哥哥……”   她唤他“四哥”,岂不是让她的两个兄长压了雍正一头?   “这世间已经没有人能压过朕了,不过一个称谓而已,朕不会在意。”他顿了顿,“却又很在意。”   意思是……他仍旧希望她这样唤他?   “这般唤朕之人从前不少,但渐渐地都凋零,离朕远去了。”   雍正说的当然是他的那些弟妹,或被他宠爱,或被他记恨、无视,每一个人的结局都在历史上有明确的记载。   可没有人记载下他们最后一次唤雍正“四哥”时的心绪,不过数年十数年,也许连彼此都已不记得。   看来雍正留恋的仍然是好的那一部分,于是婉襄让自己坦然地又唤他一声:“四哥。”   不当他是皇帝,也不当他是丈夫。   当然也不是兄长,只是这世间于她而言独一无二的“四哥”,像名字一样嵌进血脉骨髓里。   她提醒他,“若是今夜仍旧秉烛三更,不若从此时开始。“   已是高堂月落时分,雍正的笑意清润,好似令东暖阁之中的烛火更明亮了几分,“今夜仍旧要陪着朕么?”   既进了养心殿,婉襄便没有想过能够很早休息。   婉襄站起来,走到他身旁去,“若是四哥不嫌弃嫔妾吵扰。”   雍正身上仍然是那种很淡的烟草混合香片、薄荷的味道,腰间的荷包向下垂落着,或者香气的来源就在那里。   他肩上有一只呆头龙抬着头望她,令她觉得有趣。   而后那条世间最自负、勤奋、爱慕着她的龙也抬起头来。   “朕让他们将奏折都搬到东暖阁来批阅。” 第31章 消寒   堆积在东暖阁花梨木机之上的奏章不似昨夜那样多, 今夜雍正大约可以早些休息。   雍正自一旁的抽屉之中取出一只撒林皮拱花盒,又自里面取出一副茶晶制成的眼镜,在灯下批阅。   他是很喜欢西洋眼镜的, 《活计档》中有不少关于眼镜制作的记载。   日常起居之处皆有眼镜储备, 甚至于多至十二时辰,每个时辰各两副。   在婉襄原本的世界里, 大学时期因为读书辛苦,她就已经近视了。   不过那时很多人也喜欢佩戴眼镜,因为现代的眼镜已经智能到可以随时随地调处只有戴眼镜的主人才能看见的电子屏幕,帮助人们处理很多工作, 以及很多生活中的杂事。   她对这个时期雍正的眼镜很好奇,低头看着《悦心集》中的内容, 忍不住偷偷望了雍正好几眼。   皇帝朱批虽然认真,到底也察觉到了, 将一本奏章批阅完放在一旁, 便抬起头宠溺地望着她笑了笑, 而后又自一旁的抽屉之中取出了一只寿字锦盒。   “这是去岁朕万寿节时令内务府特造的,朕甚为钟爱。你拿着赏玩罢了,若是长期佩戴, 反而要伤眼睛。”   婉襄笑着接过来,却并没有打算将它据为己有。   这副眼镜应当是由水晶打造的,镜片圆形, 薄若新砑纸, 钢构上一节为象牙制成的,下一节则为铜制。   因是寿礼, 雍正还别出心裁地令内务府的匠人在眼镜框梁上雕琢出了一个“寿”字, 简直像是现代搞怪的眼镜一般。   婉襄从前只在故宫博物馆中见到过一副晚清时期溥仪皇帝的金丝眼镜, 造型同后世的已经相差无几。   这副眼镜倒是有趣,她将它戴在了自己脸上。   刘婉襄的视力很好,精心打磨之后的水晶一下子模糊了她的视线,坐在她对面明黄色的男人再一次抬起头来她一时也没有发觉。   她好奇地望着身边模糊的一切,心中全无一点大学时期骤然发觉自己视力越来越模糊的恐慌。   每一件物品都成了光源,在这模糊之中发出微弱光芒,婉襄的视线终于又重新汇聚在她对面的男人身上。   他已经摘下了他的眼镜,他的眼睛在模糊中也明亮若星辰。   “可爱。”   雍正向着她伸出手,指尖尤带冬夜紫檀木管之上的微微凉意。   他摘下了这副在婉襄脸上或者更加滑稽的眼镜,不再间隔任何晶体凝视着彼此。   花梨木机上的灯花忽而爆了爆,吸引了婉襄的注意。   下一刻他的手便重又落在她面颊上,穿过她的下颌,最终停在她的光洁纤细的脖颈上。   那只手微微用了力,而他的上身更迅猛地朝着她靠近,在她唇上如蜻蜓点水一般掠过。   烛火的光芒完全被他遮掩去了,他的身形映在窗棂上变得更高大。   有雪之夜,琼英似是在他们无有察觉的时候落在唇上,睫上,到处都湿漉漉,却越加可爱。   下一个吻隔着几案上的江山万里降临,婉襄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衣袖落进暖砚盒之中也无有发觉,就像是虔诚的信徒向往着她的神明。   但这个吻终究不能如大雪那般自在,“万岁爷,张太医送了汤药过来。”   戛然而止,遗憾而美。   婉襄笑着低下头坐回原处,皇帝悻悻地收回手,犹自愤愤不平,“朕早晚有一日要摘了他的脑袋。”   小顺子在门外许久未得允准,挠了挠头又禀报一声,“万岁爷,张太医送了汤药过来,到您吃药的时辰了。”   雍正望着门口轻哼一声,“进来吧。”   小顺子便捧着汤药躬身进来,笑得犹如平日一般讨好,“奴才给皇上、答应主子请安。”   雍正冷眼望他,恐吓他:“汤药留下,快些出去,仔细你的头。”   小顺子下意识地便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旋即将汤药并几样蜜饯放在了一旁他们方才用膳的桌上,蹑手蹑脚地从东暖阁中退了出去。   到这时,婉襄面上红晕稍退,才重新将身体转向雍正的方向,“万岁爷何必吓唬……呀!”   她这时才发觉方才动情之时袖口脏污,又因行动而将星星点点的朱墨都落在了他的奏折上。   这些是平面的万里江山,帝王一字便重逾千金,如今却……   雍正重新提起了笔,并无半分责怪之意,“都是普世之人,寻常瑕疵错处不值什么。更何况这并不是你的错,是朕之过。”   她一时忘记移开了目光,望见他在那奏章后面写,“此朕几上所污,恐汝恐惧,特谕。”   他细心地顾及到了那个将来恐怕会因为他们的错误而无故惶恐的人,她看见的是一片帝王的温情。   婉襄出了片刻的神,雍正趿了鞋,走至膳桌之前,将那碗药一饮而尽,并没有动那些蜜饯。   略缓了片刻,才重新坐好,准备继续批阅奏章。   一时又望见奏折之上的星星点点,提笔之时停顿了片刻,“恰似白雪红梅。”   “朕近来身体不佳,鲜少离开干清宫与养心殿,不知御花园中红梅如何。”   这般风雪天气,便是寻常身体柔弱些的人也经受不住,婉襄恐怕雍正生了访梅之心,不动声色地劝阻。   “嫔妾幼时在家,每每于冬至之前便会与家中姊妹兄弟一同作九九消寒图。嫔妾的梅花画得不错,四哥想瞧一瞧么?”   婉襄也是工匠,只是画一画梅花,自然没有什么烦难。   雍正生了兴趣,“朕令他们取纸笔过来。”   小顺子就候在东暖阁外听吩咐,很快在膳桌上为婉襄铺陈了纸张。既是消寒图,要一点一点上色,便只用寻常墨色。   她平日绘画,也是用于制作花钉更多。   制作花钉原本就只需要描摹花朵形状,一笔画出虬劲的梅花枝,再于其上错落地点缀九朵九瓣的空心梅花即可。   绘完之后,婉襄静静地欣赏了片刻。   古人冬至时常悬这样的梅花一枝于堂中,晨起伊人懒傍妆台,以胭脂涂一瓣。   待九朵梅花尽染胭脂色,即为暖风迟日,杏花肥时。   “婉襄。”另一边,雍正亦出言唤她。   她便将这幅将干未干的画拿起来,朝着雍正走过去。   原来他方才也并没有继续批阅奏章,而是另取了一张纸,先题“管城春满”四字,而后自在之下描绘出了空心的九个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繁体字中,每一个字恰好都是九笔,也是一副消寒图。   他亦将他的纸拿起来,递予婉襄,“朕同你交换。往后无论平常是否同彼此见面,九九消寒,亦除尽思念。”   婉襄还来不及欣赏他的字迹,听他如此说,便像是兜头被泼下一盆冷水。   这两日他们白日各自忙碌,夜晚同彼此相依相伴,她几乎错觉这会是一种定式。   可原来不是的。   他是帝王,他的夜晚怎可能属于她一个人。   她不能让自己这样失落下去,拼命地想用现代意识唤醒自己的理智,但她还是看着意识里的自己无可救药地失望着,半日之后方挤出一个“是。”   婉襄就站在雍正身旁,他的手绕过她的腰,稍一用力,便将她带入了他怀中。   她没有闭眼的理由,有些不习惯于灯下这般亲密,略略挣扎了片刻,就听见他开了口,“做帝王是很不自由的。”   雍正自一旁取来一块寿山芙蓉石的印玺,放进了婉襄手中。   她仔细地用手掌感受着上面的纹路,渐有所觉,应当是他那一方极有名的“为君难”印玺。   他没有再多同她解释什么,这三个字此刻就篆刻在她手心,循着她的血液流淌到她心上。只在这一件事上,她便已经感受到了他的难。   婉襄自一旁的花梨木小机上拿起了那本《悦心集》,“四哥把它借给嫔妾吧。”   读他的心迹,可以更了解他。   她从众多的宫词之中窥见过宫中嫔妃的生活,长夜无聊,守着熏炉坐到天明也是常事。   她要尽快地同承干宫以及其中的文物熟悉起来,也绝不能令自己坠落成真正的清朝宫妃。   雍正仍然拥着她,他们的影子投射在窗棂上,重叠在一起。无比亲密,一点也看不出来在影子消散的时候他们就会分离。   “朕可以再找一些其它的书籍给你,你自己有没有什么感兴趣的?”   是名正言顺提要求的时候,婉襄想了想。   “不知书库之中是否有《永乐大典》?嫔妾年少时在茶馆之中听说过这部书修撰的故事,实在饱经挫折,也因此对它更好奇了。”   《永乐大典》是明成祖朱棣命人修撰的图书,编辑经史百家之言为《类要》,全书共有一万多册。   明代成书,因为抄录困难,不过也只有正本和副本两套。   经历偷盗、抢掠、焚烧之后,到乾隆年间,仅存八千多册。   至近现代,因为翰林院官员监守自盗,因为侵华战争,留下来的数量更为稀少,不过几百余册,仍散落各地,实在可惜。   也许她能够将一些佚散的珍贵资料重新搜集到她的系统里。   “这些都是小事……”雍正的注意力早已经不在这里,那块为君难的印玺被他取回去,又重新用他的手填满婉襄的手心。   他的脸贴在婉襄背上,几乎已经陷入梦境,“朕觉得疲倦了。”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制衡   又在养心殿中度过一夜, 婉襄才知道,她所设想的“独倚熏笼坐到明”的情形还距离她很远。”   天色未明之时她边挣扎着和雍正一同起了身,送他上朝之后, 再由桃叶陪伴着回到承干宫里。   小柱子在镜春斋中生了炭火, 婉襄在这一片暖融融中睡过去,却并没有能够休息多久。   她同时听见了桃叶和那答应的声音, 她们似乎是在用满语争吵着什么。   婉襄觉得很疲惫,可那声音却不停地拉扯着她,令她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来,走到窗前, 略略推开了一点窗户。   果然是她们,那答应抱着她那只松狮, 一脸冷漠地应对着桃叶遮不去的怒火。   在紫禁城里,婉襄见过的所有宫妃之中, 若单论样貌, 终究还是要推那答应为魁。   她面上分明是一些事不关己的散漫和冰冷, 却越发衬托她貌莹寒玉,神凝秋水,她仅仅只是站在雪地里, 便如同立于云端的神女一般。   不要说是世间男子,便是婉襄,也不舍得将她抛于脑后。   桃叶总是责怪她的姐姐不该去做雍正的妃子, 可那答应应当和她一样是没得选, 或许便是因为这无人能匹敌的美貌。   再想下去,心里便莫名地有些酸酸的了……   窗外的桃叶和那答应也没有给婉襄继续思考的机会, 那答应一双秋水剪瞳望过来, 一下子也让桃叶发觉了她。   “答应主子……”   桃叶上前欲关窗户, “冬日风大,奴才此刻便进镜春斋中。”   婉襄点头,那答应却没有动,她望着她友好地笑了笑,福了福身,“那答应也请进来坐一坐。”   那答应却并未向她还礼,只是用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她的松狮,缓慢地跟在脚步匆匆地桃叶身后进了门。   那答应止步于明间,桃叶则进了婉襄的寝室。   她虽明知婉襄听不懂她们说话,神气却仍然不好,见婉襄自己已经穿好了衣服,便上前来为她整理龙华巾。   宫女的龙华巾只是寻常棉布制成的,宫妃自然有所不同。   但婉襄的品级为宫妃最末,龙华巾当然也不甚华丽,只是用寻常绣线绣了一朵蝴蝶而已。   婉襄有心想问一问她们方才说了什么,但那答应仍旧候于明间之中,此时并不适宜,她只好先出去。   主人不在,那答应却也并没有讲究什么做客的规矩。   坐在圆桌一侧,为自己斟好了热茶,看来已饮完一半。那只松狮仍在她怀中左右张望,望见婉襄和桃叶也并不害怕,反而好奇地探起了头。   下一刻便被那答应按了下去,“别好奇不该好奇的事,否则头莫望在项上!”   她最擅长指桑骂槐,一时间桃叶的脸色又难看下去。   承干宫宫门大开,镜春斋离承干门不远,声音很容易就传出去,紫荆城中岂有宫女与嫔妃争吵之理,总归是桃叶吃亏。   “你去取些秋日我们晒的桂花过来用蜂蜜调和泡茶,我想润一润嗓子。”   昨夜把话说开之后,桃叶便又肯听她的话。此时明知她不是药蜂蜜调和,而是要以泡茶来调停她们姐妹,却也很快便去了。   婉襄在那答应对面坐下来,方拿起茶壶,便为那答应沙哑的声音阻断。   “刘答应蒙受天恩,赏赐不断,怎么还是拿这些不入流的东西来应付我。”   婉襄停下了手,她并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性格,“那答应清晨造访承干宫,不知是来拜访桃叶,还是来拜访我。”   “也不知是要来找桃叶争吵,还是要来找我商谈要事。”   何必一副人人都亏欠她许多的模样。   “你比我有本事,能拿捏地住伊尔哈,你别误会,我并不是嫉妒你得宠。实际上我对皇帝昨夜宠幸了谁这样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答应将那只松狮放在了地上,轻轻拍了拍它,令它从镜春斋中撒腿自由地跑了出去。   “我巴不得你能再得宠些,一下子压得齐妃动弹不得,我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但现在还不够,也偏偏昨日那丫头认出了同齐妃合谋的那个道士……”   她们知道得越多,齐妃的恐惧也会越多。   她望着婉襄的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就像是桃叶高烧那夜她架在太医脖颈之上的那把割草刀一般。   “我该如何确定你不会在越发了解这件事的凶险之处之后不向齐妃投诚,抛弃我们姐妹呢?”   婉襄是第一次知道,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可以在一瞬间将脉脉秋水碾作冰凌,投射到同她对视的人身上。   她觉得很莫名,“桃叶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我也……”   “你在宫里呆的时间还不够久。”   那答应的语气是斩钉截铁的,她的声音在沙哑之上更添了一重不属于她年纪的苍老,仿佛她所说的一切都是不容反驳的真理。   “我手里需要有你的把柄。”   犹如戏法一般,自她的手心之中展开一张只写了寥寥几个字符的纸张。待它终于在风中安静下来,婉襄才看清了上面的内容。   上面竟然是之前她写给桃叶的那些阿拉伯数字。   这算得是什么把柄?   婉襄犹自疑惑之间,那答应收回手,“这是西洋数字,我年幼入宫时皇帝还是康熙,他喜欢这些,养我的老太监也因此略懂一二。”   “可你……你一个王府管领的女儿,如何能懂得这些?别同我说你年幼时遇见过的西洋传教士,我不是伊尔哈,没有那么好骗。”   “京城洋人虽多,也没有多到随便一个洋人就能恰好赁居在你家附近的程度,要赌么?”   谈话之间她已经将婉襄所有路都堵死了,而眼下的困境于婉襄而言仍然不是最难捱的。   有些谎言同有些人随口一撒便也就罢了,但有些不是。她的那些借口,放在有心人眼中,当真是这样不堪一击的么?   雍正有没有怀疑过她?   见婉襄不说话,那答应的态度终于不是那样势在必得的了。   “刘婉襄,我并不是想以此威胁你,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够彼此制衡,而不是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情谊而站在一起。”   “这东西不是伊尔哈给我的,是我在她房中偶然发现的,她说……”   “那答应。”婉襄神情郑重地打断了她。   “同桃叶说过的话,我也再同你说一次。”   “我是不会放弃她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你有你手中的这张废纸。因为桃叶,我是心甘情愿被你制约的。”   那答应的神色微有所动,镜春斋门外便传来茶盏碎裂的声音。   她们不约而同地回头望去,桃叶站在门前,怒气冲冲地将那盏完好的茶盏放在了婉襄面前,而后似有无名之寒,凝视着对面的那答应。   “你真卑鄙。”   在这一瞬间里,不知怎的,婉襄从未有一刻如此刻一般觉得她们姐妹其实是无比相似的。   她说完这句话,没有再容许那答应辩驳什么,提着裙摆飞快地跑出门,一下子就没了影子。   那答应的目光追出去,又很快收回来,这一次她面上不再有那种对世间诸事都漠不关心的神情了,那茶盏的碎片好像有星星点点落进了她眼睛里。   “我无所谓。”   她哪里是。   婉襄待要出口安慰,又觉得自己同那答应并不是这种关系。   才掀开了杯盖,闻见一阵桂花香,便又听见承干门前一片热闹。   有女子的欢声笑语,唯有一人的声音最清晰。   那答应显然是听出来声音的主人是谁,方才的悲伤和不快顷刻被不耐烦扫去。   那声音越来越近,终于在镜春斋附近的空地前停下。   这宫中的主子们地位人人都在她之上,再不济也是同她平级,没有客人到了门前,她却仍然在屋中不迎出去的道理。   婉襄才绕过桌子,来人便已经走上台阶,在镜春斋门前站定。   那答应的动作比婉襄更快,“给裕嫔请安。”   她给婉襄提了个醒,婉襄也照样行下礼去,“裕嫔万福。”   在行礼之前惊鸿一瞥,婉襄已经大略看清楚了裕嫔的模样。   两眉疏秀,颜色洁白,颊有微靥。肌肤微丰,身材适中,相比于“美丽”,更适合她的词语应当是“秀致”,再多一分便也是谄媚了。   便听裕嫔笑盈盈地道:“快起来吧。本宫还当这镜春斋是新立的门户,只怕门庭冷落,所以想着同海常在,郭贵人一同过来坐坐,没想到那答应竟在这里。”   原来裕嫔身后那两个衣饰简朴的女子也是雍正的妃嫔。   尚摸不清裕嫔性格,婉襄不敢轻易搭话。   便听那答应神情冷漠地道:“嫔妾养的松狮实在不大听话,昨夜到今日竟已跑丢了两回。”   “且回回都跑到了刘答应的承干宫中,嫔妾不胜其烦,因此想同刘答应商议一番,看能否在无人之时将承干门关好。”   那答应话音刚落,裕嫔身后着蓝衣的女子便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那答应显然是听到了,也不欲再同她们多说什么。向着不远处的小松狮招了招手,见它朝着自己跑过来,便向裕嫔告辞。   “嫔妾宫中还有其它事,便不陪娘娘闲坐了。”   裕嫔略点了点头,那答应便抱着那松狮犹如一阵风一丽嘉般地从承干门刮了出去。   蓝衣女子的目光收回来,又是好一番嘲弄做作姿态。   婉襄抬起头,恰好迎上裕嫔探询的目光……裕嫔来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的?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白戏   裕嫔在一瞬间就变了脸, 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笑着摇了摇头。   “这个那答应,不说好好管教她的狗, 倒要旁人无故关宫门, 真是个不晓事的。”   蓝衣女子便跟上来进谗言,“她岂止是不晓事, 眼里唯有她那畜生罢了,哪还有什么主子娘娘,哪还有什么尊重体统。”   裕嫔没有接她的话茬,注意到了门前的那些碎瓷, “这是怎么了?”   婉襄忙道:“只是宫人不小心,待会儿让她扫去就是了。”   裕嫔便迈进了镜春斋的门, 一面走一面说话。   “宫中的宫人就该时常敲打,否则难免惫懒。你新做了主子恐怕不习惯, 正该有人教教你才好。”   一直没有说话的另一个女子在这时开了口, “恐怕也不是奴才们惫懒, 实在是答应身边人手不足,所以才会如此的。”   这女子的容貌应当是三人之中最为姣好的,眉目双弯, 姿质纤秾,如出水芙蕖。   今日着雪青色缂丝菊蝶纹灰鼠皮马褂,下有同色长袍。   这花纹其实十分繁复, 用色颇多, 单看衣裳时有凌乱之感,但配上这张清丽面庞, 便又不觉得有什么了。   蓝衣女子在这时不知为何得意起来, 恰在那答应方才所坐的位置上坐下。   “正是如此呢, 所以上回我见到万岁爷,也同他提了提这件事,答应毕竟也是主子,身边只有一个宫女服侍算怎么回事,万岁爷说……”   “万岁爷说?”   着雪青色衣的女子摸着自己的护甲笑起来,“让郭姐姐不要管这闲事?呵,郭姐姐上回见到万岁爷,都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吧。”   “便这个贵人的封号,也是今年年初时万岁爷开恩赏下的。”   “你!”郭贵人怒目圆睁了片刻,心绪忽而稍解。   “就算是万岁爷开恩赏下的,也有人什么都没有,想想也没什么不痛快的。你说是吧,海常在?”   海常在的修养显然是比郭贵人更好一些,并没有因为这些话恼怒起来,只是如同没有听见一般饮了一口茶,又在片刻之后有些做作地放下了茶盏。   裕嫔是一副和事佬的模样,“都消停些吧,都是伺候万岁爷已久的老人了,在新姐妹面前还这样地沉不住气,岂不叫人看笑话?”   郭贵人却仍旧不依不饶,“娘娘方才也听见了,可是这小蹄子先抢白嫔妾的。”   “近一年来万岁爷是没有召嫔妾侍寝,可难道这蹄子便屡蒙圣恩吗,她分明是……”   “好了!”裕嫔显见着是有些不耐烦起来,喝止了郭贵人的话。   “万岁爷勤于政务,鲜少往后宫走动,这一年来也就是启祥宫的宁嫔偶得圣眷罢了,难道大家的日子都不过了?”   “说这样的话,实在好没意思。”   裕嫔的话说完,郭贵人与海常在显见着都忧愁起来,镜春斋这一上午倒难得地安静了半晌。   桃叶方才被那贵人气跑了,此时只怕还不知道又来了客人。   婉襄的资历在四人之中最浅,位份也最低,一直侍立在一旁,又恭敬地为她们添了茶。   说起来,从她们进门到如今,婉襄仍旧不知道她们究竟为何而来。   似是全无半点正事,反让她看了半天不明所以的白戏。   郭贵人和海常在都只是平常,史书上寥寥几笔,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连何时出生,何时入宫都没有记载。   而裕嫔并不是,潜邸之时便已经侍奉雍正左右,是皇五子弘昼的生母,最后被乾隆尊为裕皇贵太妃,一生九十六载,享尽了富贵。   为雍正妃子时也颇受喜爱,身体康健,偶尔能陪伴雍正饮酒。史书记载更有“聪慧过人”一词,如今看来……   倒是看不出来,她浑像是妇联之中唠唠叨叨调节邻里矛盾的主任。   婉襄起身为她添茶,她们三人的注意力才终于放在了婉襄身上。   郭贵人拿起了茶盏,却并不急着喝茶,“方才一眼瞧见之时,倒只觉得刘妹妹的容貌也不过是寻常而已。”   “果然美人还是要动起来才鲜活美丽,若都像画上一般,便再有西子之貌,也只是木瞪瞪的,不讨人喜欢。”   郭贵人这句话实则仍旧贬损了婉襄容貌,她还没有生气,海常在便又夹枪带棒地要同她干仗。   “美人自然应当是动静皆宜,可人无完人,有静态之美,总比动静时皆粗鄙不堪之人要强些。”   “当年郭姐姐若同嫔妾一般是由画师绘了画像送入潜邸之中,怕今日也就不在这里了。”   这句话听来,海常在应当也是于潜邸之中便侍奉雍正的,且是以他人进献的画像中选。   所以她实则又被郭贵人讽刺,因此才这般恼怒。   仍旧是裕嫔出来做这个和事佬,“好了好了,都别吵了。”   “你们一个是功臣之后,一个确有过人之貌,各有所长,何必非要将彼此的目光集中在旁人的短处身上。”   海常在仍旧一副不屑的神情,“郭姐姐是懂得什么叫‘动静皆宜’衤糀的,满宫里你若是能挑出那一个人的毛病,嫔妾也就服气了。”   她这般模样,婉襄倒也渐渐觉出为何郭贵人会讽刺她动态不美了。   海常在如今应也有二十多岁的年纪,五官虽美,动起来时却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表情,以至于仍然年轻便已经留下许多皱纹痕迹。   便是笑起来时,也远不如安静时美丽。   海常在挑衅,郭贵人自然不服,“海妹妹自己方才也说‘人无完人’,怎么,后宫之中难道有菩萨不成?”   海常在并没有说话,而是以手指蘸了茶水,在圆桌之上写下了一个“宁”字。   宁……   海常在应当是在说宁嫔。   郭贵人便轻哼了一声,而后别开了脸去。   又到底心气不平,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那答应倒当真是命好,从咸福宫那活死人墓中出来,竟让她烧到了如今六宫之中最热的那一口灶,熹妃娘娘真是偏心!”   她这一句话中得罪了两位主位娘娘,裕嫔训斥她时的神情便要比方才更严肃地多了。   “郭贵人,谨言慎行。安贵人身边的云英是怎样进的慎刑司,你应当很清楚。”   她分明是在教训郭贵人,在提及安贵人与云英时,却明显将身体往婉襄的方向倾斜了一些。   裕嫔因安贵人之故也曾经被熹妃禁足过一个月,她这样的表现,显然是知道同安贵人有过节的那个人就是自己的。   可从裕嫔进门到如今的表现,她都不像是要与婉襄为难。   后宫之中没有人会完全不在意帝王的恩宠,所以她过来镜春斋,仅仅只是因为好奇,想要了解潜在的对手么?   裕嫔发怒,郭贵人也不再敢造次了。   但裕嫔本就是一张富态的圆脸,收起方才的严肃,很快又恢复成平易近人模样。   海常在察言观色,料定再开口也无碍,便顺着郭贵人方才的话继续说下去,“她烧着热灶了么?”   “万岁爷虽有召她入养心殿,也不过是关心她养的那些畜生而已,自她坏了嗓子,何时翻过她的牌子?”   “倒是……”海常在忽而话锋一转,一抬眼间恰同坐在她对面的婉襄对视。   “那答应在‘答应’这个位置上也呆了三年了,所蒙圣眷,怕还不如刘妹妹这样多。”   骤然被人捧到了风口浪尖上,婉襄忙低下头,“嫔妾初蒙圣眷,心中实在惶恐。万岁爷也只是瞧见奴才蠢笨,因此加以怜惜而已。”   “况且怡亲王久病,龙体近来亦多有不安,兄弟情深却分隔两地。”   “嫔妾出身怡亲王府,侍奉万岁爷时也多只是陪着他闲谈一些怡亲王府之中的旧事而已。”   若三人之中有人有权限查阅彤史,便能知道昨夜她和雍正只是陪伴彼此休息而已。   原本是因为怜惜她,恐怕她难忍疼痛。到后半夜雍正却忽而起了烧,便几乎一直折腾到了上朝的时候。   婉襄没料到海常在会忽而发难,只好拉过来怡亲王这面大旗,再表现得谦逊些。   郭贵人显然没有满意,“承干宫可是顺治爷孝献皇后的宫室,孝庄太后厌极孝献皇后,以至于康熙一朝,承干宫始终空置而无人居住。”   孝献皇后就是著名的董鄂妃。   “万岁爷登极已有七、八年,也就是到如今,才开了承干宫让你一个答应单独居住。”   正常情况下,嫔位以下的妃子都是不能单独居住的,需要依附主位,由主位照管。   婉襄沉心应对,“顺治爷是万岁爷的祖父,万岁爷登极七、八年,宫中嫔御不少,却直到如今才开了承干宫。”   “嫔妾私心以为,对于孝献皇后之事,他心中也并非是毫无芥蒂的。”   所以叫她住在令他心有芥蒂的宫室里,不是什么特殊的恩遇。   “而如今六宫中的主位娘娘只有熹妃、齐妃、裕嫔、懋嫔与宁嫔五位,各自宫室之中都已经有两三名低位嫔妃依附居住,或许万岁爷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如此便算是滴水不漏了,郭贵人似乎仍旧想再为难婉襄,一时之间也想不起什么。   婉襄渐渐放松下来,却再一次在不经意间迎上了裕嫔探询的目光。   方才郭贵人与海常在拌嘴,她都是很快便制止了。可她们为难于婉襄,她却始终安静着,不发一言。   裕嫔绝不像她大多数时候表现出来的那样简单。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礼物苡糀   裕嫔终于开口为婉襄解决烦难事。   “万岁爷久不纳新妃, 偶尔册封个宫女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怎么你们一个个倒好像是要吃了人家一般?”   可这话说出口,自然是鄙夷和轻蔑的。   裕嫔一直在观察婉襄的举止,见她不曾为此而不快, 神色反而越发和缓了些。   “今日你们跟着我过来, 本是要给新妹妹道喜的,礼呢?”   郭贵人和海常在便俱又些不情愿地站起来, 从各自宫女手中接过一个锦盒。   海常在手中的似乎是个扇盒,待打开之后,果然是一把白色羽毛扇。   扇做桃形,共有三层, 最外层是白色的鹤羽,上面点缀着一些红色的绒球, 俏皮可爱。   中层是珍贵些的孔雀羽,色泽繁复艳丽。最后则是绣莲荷纹的朱砂色护托, 将羽毛根部完整遮掩。   扇柄亦分出三部分来装饰, 本体为象牙, 露出末尾的一节。   最上层靠近扇面的部分用丝线缠结,中间则以麦秸裹编,颇有野趣, 也可防脱手。   除此之外,扇柄上还坠有一只粉色的荷包,绣西湖风景, 用色鲜明大胆, 十分精致。   婉襄很喜欢这礼物,方欲伸手去接, 并向海常在道谢, 便又听见一旁的郭贵人冷哼了一声。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 此时还是冬日。海妹妹送刘妹妹这一把扇子是何意?是秋扇见捐,祝愿刘妹妹早日失宠么?”   郭贵人和海常在这一上午在镜春斋中如此这般已经不止两三回,偏偏都是些没有太多有效信息的酸话。   不知裕嫔如何,婉襄实在觉得有些疲倦了。   果然海常在也立刻反唇相讥,“郭姐姐不知什么叫‘未雨绸缪’,只知‘秋扇见捐’,难怪自己也就是这被厌弃的命数。”   “这把羽扇可是今年浙江总督李卫李大人进献给万岁爷的,象牙柄,孔雀羽,因万岁爷知我是江南人氏,所以特特赐给了我。”   “刘妹妹可是要天长日久在宫里的,我送她一把夏日用的羽扇,有何不可?”   裕嫔似乎也有些懒得调停了,此刻并未开口。   “单论羽扇自然是无不可,然万岁爷万寿节之前才下旨禁止各省督抚搜寻器玩进献,尤其点名了象牙制物,禁止工匠再造,亦不许自海外购买。”   “海妹妹私下赏玩也就罢了,大剌剌地拿出来送礼……仍旧不妥吧。”   郭贵人继续撩拨海常在的火气,“更何况宫中谁人不知钟粹宫的海常在体虚畏冷,便是夏日也不用冰块不必打扇的,送自己不需要的东西给旁人……”   她忽而又想起什么,做作地掩了口,“呀,万岁爷既赐了羽扇给你,想必就是不记得你的习惯的。”   “海妹妹,你瞧瞧,万岁爷还没有我疼你。”   海常在即刻便要同她理论,偏中间隔了两人的宫女,她根本碰不着郭贵人。   郭贵人也不理会她,避开了她的目光,亦打开了她带来的锦盒,里面却是一只紫砂梅花诗句杯。   既是梅花,自然是比羽扇要更应景些的。   “刘妹妹,我听说你会锔瓷,想必你是识货的,拿出来瞧瞧吧。”   若是婉襄此时推拒,怕又要被郭贵人认为是不识抬举,她只好用双手将那只紫砂茶杯捧了出来,倒发觉的确是珍贵之物。   她有些压抑不住兴奋,“这杯子是宜兴窑产,项思圣制作的?”   紫砂产自宜兴,是著名的“富贵土”,宋代便有人开始以此烧制如壶、杯一般的日常用具,其技艺经明清两代发展日趋成熟。   而项思圣便是其中一位著名的工匠,技艺独绝,作品玲珑精巧,因此仿品众多。   婉襄的爷爷喜欢紫砂茶壶,是他们胡同里著名的仿品项思圣紫砂制品收集者——他总是被各种人骗,永远也不长记性。   没想到她今日倒是得到了一只真品。   在她所属的那个时代,爷爷已经不在了。她其实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   “不错,刘妹妹果然识货。我父亲在宜兴驻守,这是他不久之前托人送进宫中的。”   婉襄先时还觉得海常在脾性比郭贵人好一些,此时看来,她们两人简直是一模一样,都是得理不饶人,无理闹三分的性子。   “郭姐姐方才还说我,于你这样的粗人而言这世上什么好杯子,好茶叶,牛嚼牡丹,不也全是浪费么?”   她们二人争锋相对到此刻,婉襄才终于想起来要打量一下郭贵人的模样。   模样上倒是瞧不?蒊出什么粗人不粗人,不过肌肤不似寻常宫妃那样白皙,双娥青以长,英气若男子,若使其改换男子装束,则俨然俊俏少年也。   只是她衣着打扮的品味实在有些糟糕,今日是一袭宝蓝色兰草纹的氅衣,饰以元青色花卉纹织金缎边。   但看衣裳并没有什么,但她肤色本就暗沉,再配以这般亮丽的颜色,以及旗头上一枝红梅,便显得实在艳俗了。   “你说什么?”   郭贵人不似海常在这江南女子柔弱,一把便将拦在她与海常在中间的两个宫女都推到了一旁。   婉襄从前只听说过宋仁宗后宫有美人打架,没想到清宫里也有。她哪里见过这阵仗,也默默地后退了一步。   还是要裕嫔上前一步,“你们若是再争,本宫便禀告齐妃娘娘,让她将你们全都禁足!”   裕嫔到底也是一宫主位,更是皇子之母,这点威慑力总还是有的。   二人齐齐安静下来,裕嫔才令她的宫女将礼物捧到了婉襄面前,但并不令她此刻便打开。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为免纷争,刘妹妹还是待客人离开之后再打开吧。”   裕嫔的脸色仍旧不好看,郭贵人和海常在便不敢造次,如来时一般一左一右地站在她身旁,像是两个不情不愿的护卫。   裕嫔再望她们一眼,便又忍不住笑起来,“也不知齐妃娘娘平日是怎么忍得你们,本宫真是一刻也难忍得了。”   她说归这样说,又好似很满意郭贵人和海常在这样听她的话。   婉襄忽而有种感觉,她好像巴不得她们两个争吵起来似的……   郭贵人忍不住绞着手帕嘟囔了一句,“钟粹宫的例银晚了两日送来,分量也短了些。”   “齐妃娘娘从前最计较这些事,动不动就要闹到皇后跟前去。”   “如今也不知是怎的了日日将自己关在正殿之中,口中祝颂不断,也不知道是在求什么佛筹什么事,哪里有空管嫔妾们这些闲事。”   齐妃在求神拜佛……道士……   难道是巫祝?   海常在凑到了裕嫔身旁,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样,“嫔妾听说齐妃娘娘母家有修仙之人,从前三阿哥会忽而发疯也和……”   裕嫔瞪了海常在一眼,她没有能够继续说下去。   婉襄始终站在一旁,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万事不上心的模样。   可她心中却有惊涛骇浪,今日她所知的这一切,似乎都在印证她昨日的猜想。   裕嫔没有让镜春斋继续安静下去,“说起来我们也在刘妹妹这里叨扰了许久了,原本打算出门去探望一下宁嫔的,她病下总有一个多月了。”   话说到这里,三个人的目光齐齐看向婉襄,“刘妹妹随我们同去么?”   裕嫔都这样说了,婉襄根本就没有拒绝的余地。   不过她是新封的妃子,本就要去拜见各宫主位才不算失礼,到时她一人去拜见宁嫔只怕也尴尬,今日倒是正好了。   只是她成为妃嫔之后一直忙碌,连送给各宫主位的礼物都还没有时间打点出来,“请各位娘娘主子在此处稍等,嫔妾去准备一份奉予宁嫔娘娘的礼物。”   这一个上午,桃叶一直没有再现身,婉襄在小库房中见到了泪痕已干的她。   她一见了婉襄就有些不好意思,低头要从库房里出去,“奴才去做事了。”   自然被婉襄拦下了。   她并不急着宽慰她,“替我找一件送给宁嫔娘娘的礼物吧,我要跟着裕嫔娘娘她们去一趟启祥宫。”   “裕嫔?”桃叶好像仍然不知道裕嫔在镜春斋中,小库房实在偏僻而安静。   婉襄没有时间同她解释那么多,“快把眼泪擦干,随我去一趟启祥宫。旁的事都先不要问,也不要思考。”   她刚刚成为妃子,小库房其实空空荡荡。   答应品级不高,便是有珍奇宝物,也不能作为礼物献给主位娘娘,反生猜忌误会。   婉襄选来选去,最后选了一只玛瑙制成的桃形小水丞,寻了个锦盒包好,便带着桃叶重新回到了镜春斋里。   桃叶被里面的热闹吓了一跳,几人一时之间却无有所觉,早已不知在谈论些什么。   “……也不知今年万岁爷还会不会去圆明园过年,往年都在那里,日日去同乐园清音阁听戏。”   “那戏子咿咿呀呀地,好像这无聊的日子很快便流过去了……”   “还往年呢,那都是潜邸里的事了。自万岁爷登极之后,腊月二十三都要在坤宁宫中祀神,现在哪里有空去圆明园。”   “不过我倒是也想听戏,放心吧,万岁爷素来畏热,夏日一准过去……”   是裕嫔先发觉了站在门口的婉襄,她笑起来,“人已到齐了,去宁嫔那里坐坐吧。”   意味深长。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宁嫔   启祥宫属于西六宫之一, 同承干宫还是有些距离的。   裕嫔走在最前,郭贵人和海常在围绕在她身旁陪着她说笑。   分明是天寒地冻肃杀的冬日,硬是被她们那些讨好之语弄出了草长莺飞的错觉。   婉襄位阶最低, 同她们任何一个也并不熟络, 倒正好一个人同桃叶缀在末尾,也尚算自在。   将至启祥宫, 也不知是谁在宫门附近堆了个小雪人,虽没有什么装饰,也是宫中难得的趣味。   “没长眼睛啊你!”   婉襄正着意注意着这雪人,前头便又有了动静。   那答应抱着她的松狮自婉襄身旁风一般地掠过, 便见前头郭贵人揉捏着她左侧的肩膀,气急败坏地道:“早晚有一日要让皇后娘娘治你的罪, 把你贬为官女子,贬回奴婢!”   一旁的海常在同样望着那答应离去的方向, 轻嗤了一声, “一日遇见这养狗的丫鬟两回, 真是晦气。”   也不知她们为什么那么讨厌那答应。不过那答应也的确不讨人喜欢。   她急匆匆地,是要去做什么呢……   婉襄收回目光,望着眼中满是怒火的桃叶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继续跟着裕嫔一行人走进了启祥宫。   在如今的故宫博物院,已经看不见“启祥宫”这个名字了。   清朝后期修建长春宫时将原为二进院落的启祥宫后殿辟为穿堂殿,以转角游廊与长春宫及其东西配殿相连, 使得两宫相接, 形成四进院落。   而它的名字也被更改为“太极殿”。   同大多数的宫室一样,启祥宫正殿面阔五间, 上覆黄琉璃, 歇山顶。建筑一新, 没有留下半点风雨侵蚀的痕迹。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启祥门,宁嫔宫中的宫人自然早发觉了,一个面容秀致的宫女迎上前来,望着几位主子口中称呼,各行了一礼。   在望见婉襄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裕嫔便笑呵呵地告诉她,“这是万岁爷新册封的刘答应,也随本宫一同过来探望你们娘娘。”   那宫女便再行下礼去,笑意嫣然,令人顿生好感。   “正好我们娘娘没有在休息,拿了一本书在看。病中总是无聊,几位娘娘主子能陪着她说说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裕嫔仍旧是满脸笑意,一边同那宫女往内殿中走,一边絮絮地问起宁嫔的身体。   她得的似乎是妇科方面的疾病,天癸总是不准时,下红难止。   说话之间也就走到了宁嫔床前,裕嫔止了话头,笑着同她行了个平礼。   “许久不曾见到妹妹了,苏州巷里新排了《绿牡丹》,原想着妹妹这病几日便能好,还想着约你一同听评弹的。”   景山内垣有连房百余间,本是苏州梨园供奉聚居之地后便成为清代宫廷昆曲管理机构的名称,“苏州巷”则是景山的别称。   宫中人长日无聊,便是日理万机的皇帝也需要娱乐,因此清代历任帝王都有豢养伶人的习惯。   婉襄前头的人太多,她看不见宁嫔的模样,只瞧见原本倚在床头的一缕青丝如瀑般向下倾倒了片刻,是宁嫔同裕嫔还了礼。   “是妹妹这身体实在不争气,惹得裕嫔姐姐担心了。”   “眼下又是新年,腊月里事少,姐姐若是无事多召那些供奉过来消磨时间,她们也能多得些赏钱,是极好的。”   宁嫔的声音听起来仍旧有些虚弱,是久病不愈的缘故。   裕嫔便上前一步,坐在宫女新搬来的绣墩之上,“瞧着妹妹的脸色是好一些了,怎么声音还是同一月之前一般没有什么起色。”   “对了,本宫恍惚听见启祥宫昨夜近子时召了太医,是怎么回事?”   裕嫔坐下去,海常在和郭贵人亦站到了她身后,婉襄的视线也就好一些,能够望见宁嫔了。   她的脸色便又是一白,“这一月循环到癸水之期,几日之前下红方禁,没想到昨夜忽而又至,宫中人一时慌乱,便请了一位太医过来。”   裕嫔拍了拍她的手,似是十分怜惜,“当真是受罪,妹妹这样如花似玉的一个人……”   又叹一口气,而后继续道:“若是那个孩子能够顺利诞生,如今也会走了……”   她话音方落,方才的那个宫女便奉茶过来,“裕嫔娘娘请尝一尝这盅桃胶燕窝,是启祥宫中小厨房新做的。”   宁嫔也似是没有听见裕嫔方才的话,没有接她的话头,只是笑着望向她们所在的方向。   语调温和:“殿外天寒地冻,大家都尝一尝,暖一暖身子吧。”   自有小宫女将燕窝奉予婉襄三人,她抬起头时,宁嫔已经重新望向了裕嫔的方向。   “姐姐尝一尝,若觉得好,妹妹就让他们把方子抄下来。”   不管裕嫔是否故意提起她的伤心事,此时都要装作自悔失言的模样。   “妹妹太客气了,燕窝是滋补之物,姐姐素来身体健旺,吃了反怕不好。”   她贴心地替宁嫔掩了掩被角,“倒是节下母家曾送来几两燕窝,姐姐也不白吃了妹妹的。”   宁嫔笑了笑,“那妹妹又饶了姐姐的好东西了。”   她们彼此说笑,气氛看似融洽,婉襄心中却已有不少不悦之处了。   提及宁嫔失去的胎儿先不提,她如今身体虚弱至此,裕嫔既来探病,却又要炫耀自己身体健康,这算是什么道理?   这绝不是一个“性素聪慧”之人应该做出来的事。   处处都透着怪异……   婉襄同郭贵人及海常在围坐在桌旁沉默地吃着燕窝,裕嫔忽而将话题引到了婉襄身上。   “说来妹妹应当还没有见过她,这便是万岁爷新册封的永寿宫女,如今已是答应了。”   这话便算是引见了。   婉襄连忙站起来,上前再同宁嫔郑重地行了一礼,“嫔妾承干宫答应刘氏,给宁嫔娘娘请安。”   内殿之中众人的目光自然都汇聚在婉襄身上,宁嫔很快免了她的礼,“快起来吧,正好也让本宫瞧一瞧。”   婉襄便站起来,略往床榻行了一步。   宁嫔打量着她,她却只看着地上铺着的苏州园林图景地毯。   “倒好似有些敦肃皇贵妃娘娘的品格。”   这话的意思是……她长得像年妃?   婉襄先时心里一惊,顷刻间又释然。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只有因相似而产生的移情。   她成为雍正的妃子这件事在偶然之中蕴含着必然,也所以熹妃才不惜自降身价威胁她,警告她这世上不能再有一个爱新觉罗·福惠。   这……也没什么。   郭贵人便道:“这也奇了,娘娘入宫时,敦肃皇贵妃娘娘已然仙逝了,怎么您倒好似见过娘娘?”   宁嫔的笑容恬淡:“本宫虽不曾有幸一睹皇贵妃娘娘的芳容,但从万岁爷那里见过她的画像,皇后娘娘更时常提及她的事迹。”   “魂梦中见过几回,也就同当真见过娘娘一样。”   海常在上前一步,一只手按着婉襄的肩膀,“嫔妾倒觉得刘妹妹生得有些像娘娘您呢,您瞧,这双眼睛是不是同您一模一样?”   没有人接话。   宁嫔便也不过只说了这一句,而后就好似失去了对婉襄的兴趣,仍旧同裕嫔寒暄。   海常在有些讪讪的,婉襄退回来,百无聊赖地望着殿中的摆设。反而是郭贵人及海常在的目光不断地在婉襄和宁嫔之间逡巡,不知在想些什么。   婉襄注意到了一旁一架绣着字的山水屏风,正仔细辨认着上面的文字,明间里忽而走进来一个宫女。   这宫女就像是没有看见旁人一般上前同宁嫔问了好,之后也不同裕嫔寒暄,径自向郭贵人及海常在吩咐道:“齐妃娘娘正殿里丢了东西,请两位主子回钟粹宫去帮忙寻找。”   这宫女待郭贵人与海常在的态度并不客气,简直是已经将她们当成了窃物的贼人。   郭贵人自然忍不得这羞辱,立时便站起来同她争论。   “既是齐妃娘娘正殿之中弄丢了东西,同我与海常在这两个在偏殿居住的嫔妃何干?”   “齐妃娘娘近来不见外人,我与海常在至少也有三、四日不曾入正殿了。”   那宫女居然也不害怕,“这东西就是三、四日前丢的,今日才发现也未可知。”   “这是齐妃娘娘的意思,郭贵人难道要违抗娘娘的懿旨吗?”   两人僵持了片刻,裕嫔如惯例般自绣墩上站起来打圆场。   “一个太霸道些,一个也太有气性。齐妃娘娘不过是要你们回去帮忙找找东西,何必把自己的脖颈往绳索中套。”   “罢了,左右本宫也无事,在这里也只怕吵扰了宁嫔妹妹休息,本宫陪着你们去一趟钟粹宫吧。”   那宫女敢抢白郭贵人,是因为她毕竟位阶低,又住在钟粹宫,是自家娘娘能够管辖的妃子,却并不敢同裕嫔争锋。   三人皆同宁嫔告别,欲往钟粹宫去,婉襄自然也没有留下来的道理,缀在人群末尾浑水摸鱼地同宁嫔告别。   将要转身之时,宁嫔忽而又开了口,“刘答应能否再稍留片刻。”   她出言挽留的分明是婉襄,众人却齐齐回过头来。婉襄分明从她们眼中望见了莫名的热切。   宁嫔笑得温婉,“本宫听闻刘答应于锔瓷之道颇有见解,正好手中也有一件珍贵瓷器不幸损毁,要送到内务府中去修补。”   “想听听刘答应的意见。”   裕嫔便望向婉襄,笑意平常,“既是如此,刘妹妹便在这里再陪着宁嫔妹妹说说话吧,本宫同郭贵人、海常在先走了。”   婉襄站在远处,福了福身之后便望着她们走到了明间的日光里,直至为日光消融,再看不见了。   “逐径探幽涉景奇,攀萝扪葛不知疲。回溪宛转湍流激,复岭逶迤堕石危。倚仗瘦筇腾绝壁,凭依轻屧度嵚崎。留将薜荔除榛莽,指引游踪识路歧。”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末尾给uu推一本基友的书~《我刀了攻略的黑莲花反派》,大概是个复仇虐渣的故事。尤其吸引我的是稳重对于少男少女悸动的描写,狐狸型女主,真的很灵动,感兴趣可以看看捏~uu们还没睡的话,这本零点还有更新! 第36章 观音   宁嫔的声音很空灵, 如朗月之下山间潺潺的清泉,吟诗时听不出半点颓唐与虚弱。   “来这边坐吧。”   婉襄回过头去,低头同宁嫔告了罪, 便在方才裕嫔所坐的那个绣墩上坐了下来。   她注意到这个绣墩的椅套是以深绿色地四合樱桃纹回回锦制成的。   回回锦多产自西北, 将波斯、中亚地区的风格吸收并蓄,华丽绚烂。   宁嫔的内殿装饰, 兼有西北、江南之美。   她随手将她原本在看的那本《圣谕广训》放到了床榻内侧,询问婉襄:“你方才是在望那屏风么?”   婉襄低头回答,掩饰去她方才想要离开的心思,“这屏风上的诗很好。”   宁嫔便轻轻笑了笑, “这是当年先帝爷南巡时御赐给我父亲的扇诗。你读过书么?”   她摸不清宁嫔的性格,秉承她一贯来低调的原则, “娘娘面前,不敢称读过。只是从前跟着怡亲王府中的小格格念了一些书, 不甚识字的。”   “你不必这么拘谨, 不必畏惧我。”   婉襄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恰好宁嫔也正望着她,旋即便是一笑,“我好像能理解为什么万岁爷会将你纳为妃嫔了。”   彼此单独相处不过片刻, 自然不是因为言语谈吐。   只是样貌。   婉襄并不擅长奉承别人,干脆便装作木讷,只令宁嫔以为她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寻常女子, 不必将许多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此时坐得更近, 婉襄也更能看清宁嫔的模样。   作为雍正帝的宠妃,她的美丽是和那答应完全不同的另一种。   那答应是冰天雪地的草原之上生长出来的一朵日吉娜, 任凭风吹雨打, 都不会低下头颅, 自顾其香。   宁嫔虽出身西北,但却更像是子江南烟雨之中走出来的女子。用什么花朵形容她似乎都不对,她更像是柳枝。   连天芳草雨漫漫,柳绵无力护春寒。纵举止大方,气象温雅,秉赋究竟柔弱,瘦骨不禁秋。   宁嫔是不准备说出她的答案的,恐怕气氛冷下去,婉襄问她:“娘娘在江南生活过么?”   谈话时宁嫔蔼如春风拂槛,“我父亲自小在江南长大,我也曾跟着家人数次去江南探亲,本来是盼望终老江南的。”   裕嫔离开之后,她同婉襄谈话,便不再自称“本宫”了。她只是同讲规矩的人讲规矩。   这话有自伤身世的味道,或者为入宫为妃也并不是宁嫔的心愿。   婉襄正在思考如何开启一个新的话题,便见宁嫔指了指她腰间,“我闻见了烟草的味道,你的荷包里装的是鼻烟壶么,我能看看吗?”   宁嫔算是婉襄的上峰,见她提起,婉襄便将荷包解了下来,双手奉予宁嫔。   口中仍然谦逊,“嫔妾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前日在万岁爷那里看见一只觉得好玩,万岁爷便赏了嫔妾一只。”   宁嫔很快将那只料石荷花型鼻烟壶从荷包之中取出来。这只鼻烟壶原本是雍正的爱物,身为宠妃的宁嫔不会认不出来。   但她的神情很平静,“若你当真只是蠢笨之人,万岁爷尽管赏你金银珠宝便是了。”   谎言被拆穿,婉襄不觉面色微红,亦微微心惊。宁嫔并不似郭贵人与海常在那样好糊弄,她实在太锐利。   郭贵人和海常在看见的不过都是表面的恩宠,只有宁嫔发觉了雍正于她的心意。   宁嫔再次开口打破了这片尴尬,“我是雍正五年入宫的,自那以后,万岁爷就没有再册封过其他的宫人或是官宦世家女,你是第一个。”   “既是第一个,总该有些特殊长处才是,不然六宫之中这样多的娘娘主子如何能服气呢?你实在不必妄自菲薄,也不必藏拙,至少,不必在我面前。”   这世间多有人厌恶瞻前顾后、揣摩迎合,或许宁嫔便是其中一个。   但婉襄还是觉得宁嫔有些过于直接了,“从前我同裕嫔一起听曲子,她最讨厌的就是《定风波》的调子。”   此语深沉,她低头笑了笑,“她们是想看你我相见的热闹。恐怕是觉得,我的恩宠是被你夺了去,巴不得你我鹬蚌相争。”   婉襄与宁嫔是交浅言深,不敢轻易接话,“嫔妾惶恐。”   “你不必惶恐,我也并无半分看不起你,或是与你为敌之意。”   她向着迎她们进来的宫女招了招手,“种绿,你过来瞧一瞧,我的眼睛同刘答应的像不像?”   婉襄这才反应过来宁嫔为何忽而有“看不起你”之语,海常在的话让她多了心,认为海常在是想借婉襄的出身来羞辱于她。   名叫“种绿”的宫女告了罪,目光落在婉襄脸上,很快又收了回去,“奴才以为刘答应与娘娘之间并无相似之处。”   宁嫔似是有些不豫,又摆了摆手,让内殿之中侍奉的宫女全都退了出去。   “这宫里说真话的人少,我听过的假话实在太多了,每听一句话都忍不住分辨半晌,思考他们到底有没有骗我。”   任谁在宫中这般久病,又无有一二知心人可以安慰,都会觉得烦躁不安的。   婉襄想了想,决定出言安慰她,“海常在与娘娘、与嫔妾皆不睦,乐见风波不定,以为娘娘会因为这样的一句话而生气伤心,因此出言挑拨。”   “而种绿姑娘是娘娘的心腹,明知娘娘并不愿意听见这样的话,在娘娘问话之时,自然会否定,斩除娘娘心中的不平与犹疑。”   “而嫔妾也想问娘娘一个问题。”   婉襄定定地望着宁嫔,“嫔妾的眼睛与娘娘是否相像,于娘娘而言当真这样重要,非要一个是否的答案么?”   宁嫔深吸了一口气,最大程度地让自己平复了下来,“是我太急躁了,简直愧对万岁爷给我的这个封号。”   “宁”是恬然,安然之意。   她也同样地望向婉襄,眉似柳叶舒展,“若是你早些来就好了。”   “你没有遇上年氏……”   不知为何,婉襄忽而想起熹妃同她说的这句话,令她吓了一跳。   宁嫔和熹妃说的分明是两件事,她为什么会这样联想?   她不知婉襄为何忽而出神,但也能察觉出来并不是什么很好的事。   于是又问她,“你的宫女出去的时候把手中的锦盒留下了,我能看看里面的东西么?”   婉襄骤然回神,幸而还是听清楚了她说的话,起身拿起了桌上的锦盒,打开之后捧给她看。   “是只小水丞,一点薄礼,希望娘娘不要嫌弃。”   这只水丞是白玛瑙做成的,但并不完全是白色。   半透明质地,桃尖处是红色,至底部颜色渐淡。工匠巧手于壶底篆刻出桃枝,桃叶,纹缕分明。   宁嫔接过来,仔细端详了片刻,“这水丞倒是同你的鼻烟壶一样,都是天然为骨,匠心为魂,我很喜欢,多谢。”   旋即又重新唤进了种绿,赐予婉襄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礼物。   “回去时带上吧,本以为你不会过来,原来也想让她们今日送到承干宫去的。在承干宫中住得可还习惯?”   “多谢娘娘赏赐。”婉襄低头答话,“一个原本居于茅屋陋室之中的人,如今入住桂殿兰宫,如何会觉得不好呢。”   宁嫔自嘲一笑,“病了太久了,人都糊涂起来,竟有些常理也病得不知了,能住得习惯便好。”   “对了,种绿。”   她再唤一声,种绿便捧着木质的托盘从西边走过来。那托盘上面盖了万字不到头纹样的黄色丝绸,看起来凹凸不平。   下面是什么东西,婉襄已经心中有数。   “我听闻你为万岁爷修补瓷器,并没有得到什么赏赐。万岁爷却仍旧一次一次地叫你为他修补。”   “那时我便很好奇,不知你修补的瓷器究竟算是好,还是不好。我还在想着,便又忽而听到消息,说万岁爷册封你做了答应了。”   种绿又走近了一些,宁嫔亲自掀开了覆于碎瓷之上的丝绸,让婉襄看清了它的模样。   看起来应当是一尊送子观音像。   “虽然很不好意思,可方才既然已经在裕嫔面前寻了这个借口,总要有始有终才好。”   宁嫔纤细的手指停留在观音慈悲的眼眸上,“这是我进宫之时,我外祖母请杭州净慈寺的高僧开光之后托人送到京城来的。”   “宫中寂寞,便不为富贵荣华,也总希望能有个孩子。可惜我保管地不好,竟让它碎裂了。或者也就是为什么那个孩子……”   她没有再说下去,眼眶微微地泛了红。   在种绿上前安慰之前,宁嫔换了话头,“这东西价值虽然不高,于我而言却弥足珍贵,不敢随意交到内务府那些匠人手里,不知刘答应能否帮我这个忙?”   宁嫔分明看穿了裕嫔几人的意图,在将她留下的时候却并没有提及任何与圣恩相关,恐怕会引起他人嫉妒的理由,其实已经为婉襄挡去了一些灾祸。   她本可以不这样做的。这宫中的恶意婉襄实在已经见过不少。   婉襄照例谦逊了一句,“嫔妾的手艺其实粗陋,若当真论起来,是不如内务府的那些匠人的。”   她知道她也没法拒绝,“但如神像一般的物件,相比于技艺,更重要的是虔诚之心,嫔妾愿为娘娘一试。”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任务   “宁嫔的聪明与敏锐太外露了, 而且是在陌生人面前,这种人通常都不具备大智慧。”   “而且我觉得她似乎有些被她的过往击垮了,人一旦沉浸于过往的痛苦之中, 便很难再做成什么大事了。”   “史书上说裕嫔很聪明, 若不是她刚进镜春斋以及我回到镜春斋时她的那两个眼神,我倒是看不出来她有哪里聪明。”   “而且从宁嫔的暗示来看, 裕嫔似乎很喜欢是非。我就没见过哪个聪明人喜欢为人调停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除非……除非她是另有目的。”   婉襄拿起一尊德化窑观音坐像,将它的信息扫描进系统里。   这是宁嫔给她的礼物。   德化窑是著名的民窑,因其烧制的白瓷而闻名于世。白瓷之中又以观音、达摩这些人物塑像更为出名。   这尊观音像色泽光润,比羊脂不差。“观音”形态亦优雅生动, 刻画洗练,实在是一件后世难寻的珍品。   不过这个时期的德化窑产量并不算太低, 这尊观音若在市面上被当成一件单纯的商品,价格不会高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所以, 最重要的还是宁嫔的一份心意。   扫描已经完成了, 婉襄将它重新放回了锦盒里。她并不打算将它摆放出来, 她的镜春斋恐怕还会再热闹一阵子。   并且她也知道,属于她的孩子会如期而至的,她并不需要任何怪力乱神的念想。   婉襄仍旧坐在窗前, 难得可以这样安静地同自己独处一会儿。   从她成为这镜春斋的主人已经有三天的时间了,可是她好像还没有好好地看过这一座同她彼此属于的宫室。   她的窗户能望见承干宫的正殿,同启祥宫一样, 面阔五间, 黄色的琉璃瓦,歇山式的屋顶。   婉襄伸出手指数了数, 果然檐角的走兽也是五只, 正脊的两端是吻兽, 垂脊排头第一是骑鹤仙人,最中间最大的则是一只垂兽。   每一种瑞兽都有自己的含义,婉襄于此道之上学艺不精,并不能很好地记得它们各自的意义。   其他的宫殿装饰都同皇后的景仁宫差不多,唯一有些特别的,是承干宫西南角还有井亭一座。   故宫里溺死珍妃的那口井都成了景点,令一个女人失去生命的苦难被不停地为人窥探、围观,她可不希望她的宫室里也出了这样的事。   婉襄坐着发了会儿呆,忽而又想起了宁嫔评价她的那句话。   她又开始同自己对话,“一个长得像逝去爱人的女子,于男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会提醒我,她真的已经不在了。”   脑海中骤然响起男子的声音,婉襄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却发觉雍正并不在这里。   她这才反应过来,同她对话的人是尹桢。在观音坐像扫描完成之后,她忘记了关闭系统。   尹桢的答案于她而言其实没有什么意义,他毕竟不是雍正。   但她也不能在此时就突兀地将系统关闭,“组长。”   未来世界中的那个男人沉默了片刻,“婉襄,你已经是答应了。”   婉襄以为他会继续说下去,可他的话好像已经结束了,就停留在这里。   这感慨令她有些不知所措,只好简单地回应了一下,“是,我已经沿着雍正谦妃刘婉襄的人生轨迹成为了答应。”   “之前你只是宫女,为了帮助你尽快适应清代的生活,以及减少你的压力,系统并没有给你分派太多的任务。”   尹桢的声音沉静下来,恢复成婉襄所熟悉的,那个不苟言笑的科研组长。   “但你的生活已经逐渐走上正轨,为了提高效率,系统会分派给你新的任务。”   “在你成为宫妃至你归来这段时期,你必须用你的眼睛完整地扫描一万件清代宫廷中保存的文物。”   “在你尚未成为妃子的时候扫描的那些文物也已经纳入计数,连上方才的观音像,你如今一共完成了七十九件,差距十分巨大,请你继续努力。”   其实从一开始婉襄就知道这个任务一定会是艰巨的。   科研组花费了那么多的人力物力将她送到这个朝代,这不是做生意,可以自负盈亏,这是一定要看见回报的。   不过一万件……于她目前的能力而言,还是略微有些困难的。   这七十九件之中有不少都是她的日常用具,可它们便是再易得,也总有枯竭的时候。   婉襄既然选择了成为执行者,就不再有退缩的权利,“请组长放心,我一定会用尽全力的。”   “嗯。”尹桢的声音低下去,“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助的话,可以随时让我知道。”   婉襄原本想回答他暂时没有什么,她的手指恰好如宁嫔一般拂过面前观音头像的碎片。   “组长……我可以看看敦肃皇贵妃的影象或者图片吗?”   人与人之间是否相像其实是只能自由心证的事,宁嫔觉得她像,或许雍正又觉得她不像。   她还是想自己看一看。   但这个要求被尹桢拒绝了,“我无权调用其他科研组的资料,除非是她们自己愿意分享。”   这些资料都是很珍贵的,婉襄想了想,也就放下了这个念头,“谢谢组长,我现在没有什么困惑或者需要科研组帮忙的地方了。”   尹桢似乎还不想挂断,“婉襄……”可他显然已经无话可说,“就这样吧。”   那一头的通讯先中断了联系,婉襄伸手摸向自己耳后,关闭了系统。   世界上的另一种声音充斥在婉襄脑海里,近黄昏时开始刮风,她关上了窗户。   眼前是那一堆观音坐像的碎片,婉襄已经可以确定它也是德化窑的瓷器,或者和宁嫔送她的那尊是同一批产品。   这碎片有很多瓣,拼接起来并不容易,婉襄如上一次一般,需要先给裂缝做编号。   这一次她老老实实地把中文大写的数字写在了纸条上,在黏贴的时候却发现了不对。   这些碎片都太新了。裂缝处虽然好似被弄脏了些,但新的就是新的,没法做伪。   而信奉观音之人通常都会将佛像放在佛龛上,并不会太高,即便不幸摔下来,应该也不会这般粉碎才是。   这两点都对不上。   婉襄想了想,将在院中清理残雪的桃叶唤了进来。   桃叶仍然在为郭答应和海常在出言中伤那答应的事情生气,又在室外呆了太久,一张脸红扑扑的,“答应主子有什么事?”   婉襄心里急躁,也顾不得纠正她什么,“你可知道宁嫔是什么时候滑胎的?”   宁嫔分明暗示她,这观音坐像是在她滑胎的时候碎裂的。   这个问题于桃叶而言或许有些莫名其妙,但她还是认真地想了想,“应当是去年冬日里,具体是几月份,奴才已经不记得了。”   “只记得……只记得那时候永寿宫里的氛围十分奇怪,那图姑姑把我们都召集起来吩咐我们收敛言语,谨言慎行。”   “就连那图姑姑自己在熹妃娘娘面前也有些战战兢兢的,大家在内殿里都不敢喘气似的。”   这些话听来的确万般奇怪,就好像宁嫔滑胎之事和熹妃有什么关系似的。   但这样不是又太刻意了吗?   这已经是陈年旧事了,于这尊观音像本身的谜团也并没有什么益处。   婉襄想了想,正准备继续拼接碎片,镜春斋门前的光线一晃,是小顺子进了门。   “答应主子,可算是见着您的面了!”   桃叶皱了皱眉,“说的好像许久没有见面了一样。”   小顺子并不同桃叶计较,仍旧堆着满脸的笑意向她道:“桃叶姑娘哪里知道,今日奴才已经往镜春斋跑了三趟了。”   说完这句话,便望向婉襄,简直像说书一般将他今日的经历倒出来。   “万岁爷下朝之后便吩咐翰林找了数册《古今图书汇编》、《永乐大典》出来,还亲自挑了一匣子笔,并一只暖砚令奴才送过来。”   “这几册书都是翰林院的,并不是赐给主子,只是供主子翻阅而已。”   “万岁爷又特意嘱咐了,这笔与砚台是私下赏给主子的东西,内务府不记档,您先瞧瞧吧。”   小顺子将东西递过来,婉襄不急着翻阅书籍,只打开了装笔的匣子。   里面却杂七杂八地放着各种毛笔,有一支红漆描金夔凤文管兼毫笔,这种笔笔毫坚韧,笔性刚柔并济,是适合写大字的。   又有一支珐琅管羊毫提笔,适合画画;一支青玉绳纹管提笔,仿西式风格;各色御制花卉诗紫毫笔,同婉襄之前用过的一样。   总之林林总总,应有尽有。   之所以不记档,婉襄想,应当是雍正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她读书识字。   小顺子仍在絮絮叨叨,“奴才接了差事,立刻便往镜春斋跑了。可到了承干宫,才发现裕嫔娘娘在这里。”   “奴才想着这些赏赐太打眼,恐怕不利于答应主子同其他娘娘交际,便没有进门,让小太监看着,转回到了养心殿去。”   他说他一共来了三次,“提到这小太监,真是气死奴才了。跑到养心殿里给奴才报信,说是裕嫔娘娘已经离开承干宫了。”   “奴才心里一喜,又火急火燎地来了一趟承干宫,吃了闭门羹。才知道原来答应主子也跟着裕嫔娘娘一同出门去了。”   “奴才从前给人跑腿的时候也没这么笨啊?”   小顺子一副十分苦恼的模样,“这一趟奴才回到养心殿的时候万岁爷还问起呢,为这件事笑了奴才半晌。”   “幸而这回总算没跑空。”   他又高兴起来,“答应主子,万岁爷请您仍旧过去养心殿陪着他说说话,您看您是不是现在就过去?”   “对了,还有一件事。熹妃娘娘今日来养心殿见过万岁爷,还陪着万岁爷用了午膳。” 第38章 薄情   一直到陪伴雍正用完晚膳, 婉襄还是没有明白为什么小顺子要同她提起这件事。   雍正这一场病已经持续了这么长时间,并没有允许后宫妃子轮流过来侍疾。   熹妃是如今雍正后宫之中最受倚重的妃子,那么她自己过来探病也是很正常的事。   膳桌撤下之后雍正照常批阅奏章, 今夜他收到的密折颇多, 便令人如第一夜一般在龙案之下设了一小机,让婉襄坐在小机之后看书。   批阅完一本奏章的时候他偶尔会抬起头望一眼婉襄, 同她说几句话,也问起了她看书的进度。   令婉襄错觉她回到了童年时期,在姑姑家度过闷热的暑假,被表哥看着写暑假作业的时候。   “今日裕嫔去你那里做了什么?”   婉襄也抬起头, “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和郭贵人、海常在一起过来给嫔妾带了些礼物, 同是后宫妃嫔,彼此相识一番而已。”   郭贵人和海常在的礼物她都是当面拆开的, 裕嫔的礼物婉襄也拆开看了看。   反倒应当说是最贴心的, 是一些药物, 用于涂抹某处以减少痛苦的。   正适合她这样年纪又轻,刚刚开始侍寝的妃子使用。   此外,装药膏和药丸的器皿也算是文物, 因为种类繁多,倒是一下子给婉襄增加了不少业绩。   忽而面对这样庞大的一个数字,婉襄不免有些急躁。   “哦?”雍正咳嗽了一声, 他今夜的脸色又比昨夜差了不少, “她们都送了你什么?”   郭贵人和海常在的倒是没什么不可说的,“郭贵人送了一只项思圣的紫砂梅花诗句杯, 海常在送了一把白色羽毛扇。”   上首的雍正咳嗽稍止, 闻了闻鼻烟壶里的气味, 忽而一笑,“有意思。”   婉襄觉得他是看穿了她们的这些小心思。   而后便是一个婉襄并不期待的问题,“那裕嫔送了什么?”   “只是一些药品。”这样回答其实就已经足够了,但婉襄的脸还是掩耳盗铃一般地红润了起来。   她控制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怕雍正又如与皇后比贴心一般的同裕嫔比一比,那她可真是无福消受。   幸而他没有再问,只是略点了点头,就再一次投入到了他的那些奏折中去。   婉襄松一口气,书才翻两页,思绪就又被雍正的问题打断了。   “今日你还去见了宁嫔?你觉得她如何?”   婉襄一时又些没领会这问题的意思,不知是问宁嫔为人如何,还是身体如何。只好尽量不偏题地回答。   “嫔妾随裕嫔娘娘一同去探望了宁嫔,宁嫔娘娘的面色的确不佳,不过因是嫔妾第一次进启祥宫,还是打点着精神陪着嫔妾说了好一会儿子话。”   “在进启祥宫之前,宁嫔娘娘宫中的宫女说她正在看书,嫔妾进殿之后见她床边放着的是一本《圣谕广训》……”   婉襄说了一篇话,无意间迎上雍正的目光,发觉他一直忍着笑意望着她。   她下意识地停了下来,便听雍正道:“你又不在粘杆处当差。”   “朕要你说读后感言,你倒在朕面前背了一通原文,当真是……”   他向着婉襄伸出手,看着她一步一步朝着自己走过来,直至他终于能握住她的。   “你非要同朕装傻,朕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养心殿中很温暖,他的手比她的更烫,在一瞬间烧去了那些掩饰。   “嫔妾只是觉得自己与宁嫔交往不多,并不了解彼此。不若把自己眼见的事情告知于更了解宁嫔娘娘的人,四哥自然会有所判断。”   烛火倒映在他眼中,恒定地燃烧着,“朕今日召了太医,过问了皇后、宁嫔以及……懋嫔的身体。”   在提及懋嫔之前,他有片刻的犹豫。这其实已是问题。   婉襄很快给出了她的答案,“嫔妾不会希望四哥是个薄情之人。”   雍正仍旧望着她,不曾同她的身体接触的右手上移至她腰际,微微地用了力。   她有一瞬间分不清究竟令烛火摇动究竟是风,还是他的意志。   “忘记却辇之德。”他的声音回响在她耳畔,而他的身下是龙椅。   这本是极大的僭越,但他允许。   婉襄放弃了挣扎。   他空出了一只手,再一次自婉襄莹白的肌肤之上找到了那道已经毫不起眼的伤痕,吐露了心迹,“朕那时很焦急,也很犹豫。”   他的焦急是那一日衣上为她的泪水所洇湿的龙首,而他的犹豫,他的犹豫散落在紫禁城每一处他们相遇的角落,同她的犹豫互相牵绊。   第一次正式相见,他说她很平常。   若不打算让她成为他的妃子,便不要在她身上打下任何的烙印,引来无端的猜测,无理的迫害。   但她的那句话打动了他,即便他如何控制,也不断地在他心中回响。   于是他将那只白瓷杯盏交给她,像是笃定她一定能够修补好那样迫不及待地递出了下一次见面的机会。   从那时他就知道,他期待的根本不是这些往事重新鲜活,他原本就希望这些往事尘埃落定,可以让他确信他是每一场斗争的胜利者。   他期待的只是见到她而已。   以为多见几次,就可以找到答案。   但于她最终的归宿,他仍旧是犹豫的。   所以齐妃发难,他只是让苏培盛出面;所以长街相见,他亦对她视而不见。   其实是她自己决定了她人生的走向,她走到了干清宫里,他的面前。   婉襄握住了他的手,将它郑重地放进了她的手心里,双手交叠,都在汲取他的暖,“如今四哥可以不必焦急,也不必犹豫了。”   她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也知道雍正将要说什么。   “除却皇后的病势稍好些,宁嫔、懋嫔的病情都没有什么起色,尤其是懋嫔……几乎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婉襄并不想抢什么功劳,不想在懋嫔面前做什么好人,于是她任由雍正自己将要说的话说下去。   “朕连月来龙体不安,不曾于懋勤殿勾决囚犯,亦赦免了一批应得遣戍、监追、籍没家人惩罚之罪人。”   “朕想,朕对自己的家人也应当宽容一些。”   婉襄安静地听着他说话,他若有所感,更用力地反握了婉襄的手。   “今日熹妃来养心殿陪朕用午膳,提及了苏答应。人死不能复生,即便加以死后哀荣,也不过只是全了朕的脸面。”   “而苏答应在世时曾自述,儿时待她最好的长辈是她的祖母。因此朕决定下旨封赠其祖母为安人,享六品俸禄,直至其去世。”   这是个不错的法子,令苏家的门庭获得了体面,也令这世上真心待苏答应好的那个人获得了实惠。   而诰命的俸禄就同现代社会的养老金一般,人死之后便不能再得,因此,无论苏答应家中人原本如何,今后都会好好侍奉这位老人家。   不过,为什么熹妃会忽而提起苏答应的事呢?   雍正继续说下去,“朕亦打算解除懋嫔的禁足令,日日使太医入咸福宫为她诊治。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在这件事情上,受害最大的人并不是婉襄,而是苏答应。   就算苏答应原本已经要死去,但哪怕只是一刻,懋嫔对她生命的剥夺也是无可否认的。   苏答应已经离世,她活着的家人只会感念天恩浩荡,其实不需要婉襄发表什么意见   赞成或是反对,都无必要。   婉襄不想展示她的宽宏大量,因为她并不能原谅懋嫔。于是她选择保持沉默。   雍正很快读懂了她的沉默,向着她靠近,用额头抵着她的,“连个顺水人情也不愿意做……”   她又不是熹妃。熹妃是要当太后,追封皇后,受万世敬仰的人。   婉襄这样想着,当然不能说出口。她垂下如鸦翅一般的睫,不曾与雍正对视。   “便是嫔妾愿意做人情,也总要有人肯领情才好。”   她虽然觉得懋嫔生活在这样的年代很可怜,但这个时期也不是每个人都要发疯。   像懋嫔这样的人,她只想敬而远之。   下一刻婉襄觉得天旋地转,雍正那只能够操纵山河的大手此刻也操纵着她,他令她完全地躺到了他怀里,自然而然地同他四目相对。   婉襄的旗头抵着坚硬的龙椅,开始微微倾斜,令她感觉到了不适。   他很快就发觉了,仔细耐心地取下了她头上的钗环,同那些讲国计民生的奏折放在一起。   “若说朕希望你出言赞成,从而令朕觉得,自己所做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呢?”   婉襄的一颗心仍旧惴惴不停,已在他眼中失尽常理,她正想要开口,便见雍正温和地笑了笑。   “朕不会想让你违逆本心的,婉襄。”   他俯下身来亲吻她,像是夏日的蜻蜓掠过小荷初生的水面,那涟漪漾在她心间,撩拨得她不再像湖水一般甘心任他游戏。   婉襄伸出双手揽住了他的脖颈,在他撤退的时候猛然抬起身体追了上去。   他的那只手不再为婉襄束缚,抵住了她的背,有力地支撑着她,使她能够维持住这个动作。   两个人之间的空气是需要争夺的,若不用力些,便追逐不上那潮水。 第39章 协理   “万岁爷, 您应当吃药了。”   苏培盛的声音传进来,老太监躬着身子的影子倒映在养心殿殿门之上。   婉襄的身体一僵,那些潮水在她身体里一瞬间凝结成了冰块。而后她迅速地从雍正怀中逃离出来, 低着头继续站在一旁。   余香萦绕在怀, 徒留佳人之影。   雍正久怀怅惘,又片刻之后, 才重新在龙椅之上坐端正了。   “进来吧。”不怒自威。   殿门被推开的时候传来了轻微的声响,那些影子都活动起来,苏培盛略微抬头,“奴才给万岁爷, 答应主子请安。”   雍正自一旁拿起了一本奏章,提起了朱笔, “起来吧。”   即便是不行礼的时候,苏培盛的身体也是微微弓着的。   他轻轻地一甩拂尘, 身后的宫女便几乎无声地朝着龙案走过来, 在另一侧将那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放了下来。   婉襄有时候觉得, 天家威严,其实并不在于豪奢富贵,而就在这无声无息的规矩里。   苏培盛仍旧没有退下去, 在拿起那碗药汁之前,雍正又问,“还有什么事?”   台阶下的苏培盛便不着痕迹地望了一旁的婉襄一眼, “齐妃娘娘炖了一盏川贝雪梨汤送来, 不知万岁爷您……”   “齐妃?她许久不做这般贤惠人了。”   雍正的态度之中略有些轻蔑,他端起药碗, 将其中的药汁一饮而尽了。   “朕此时倒并不想喝, 分赏值夜的宫人吧。”   苏培盛低头, “是。”   而后望着小宫女重又将空空如也的药碗收走,转身欲走,却又被雍正唤住。   “往后若刘答应在养心殿中侍奉,便不必此时送药来,朕睡前再喝。”   君王之名,苏培盛不敢违抗,亦不敢多问什么。又行了一礼,便再一次掩上了养心殿的殿门,整座殿宇重又安静下来。   “真是苦。”   周遭无人,只得婉襄一个,她听见他轻轻地抱怨了一声。   她望见案几之上暖砚之中的墨汁将要干涸,便拿起一旁的砚滴,重又往里面添了些水,细细地研磨起来。   “待到春暖花开时节,四哥的病便会尽好了。”   他原本用的是一只掐丝珐琅夔龙纹暖砚盒,今日已经赐给了她,如今用的是一只碧海腾蛟铜暖砚,当是明代之物。   只有亲近之人,才会不避讳地将自己常用的东西当作礼物赠送。   而雍正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她磨墨之时露出的一截莹白手腕之上。   “朕也总算是明白,为何小顺子总是如此了。他们师徒二人原是一样的。”   是指方才与昨夜之事……   雍正原本靠在椅背上,见墨色已成,便立起身体,蘸了墨汁,先在素纸上试了一笔。   墨色不浓不淡,已经很适宜。婉襄停了手。   “嫔妾继续去看书了。”   雍正仍旧批阅奏章,婉襄回到了属于她的小机之后。   心潮曾经那样澎湃过,连原本看到哪里都已经不记得,索性随意翻开,是元真的《垂训诗》。   其中有一句:“闲中检点平生事,静坐思量日所为”,倒正合“朝干夕惕”之中的“夕惕”二字。   “方才不过看到王无功的《答冯子华》书,此刻怎么就看到这里了?可见你看书并不用心。”   雍正的声音骤然响起来,婉襄的思绪又被打断了。   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四哥不说自己打断了嫔妾的思路,倒怪嫔妾不好好看书。”   不过他一面理奏章,一面还能清楚地知道、记得她的书看到了哪里,实在古来勤政之帝王,都不是平凡人。   婉襄正这样想着,雍正笑起来,像是巴不得她这样顶他一句,“如今都敢反驳朕的话了。”   婉襄知他不会怪罪,便也低头忍笑,重新翻到了卷一的《答冯子华书》。   内容历历皆有印象,她果然是读到了这里。   正想继续看下去,雍正又开了口,“朕想让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婉襄,你不若在下首锔瓷吧。”   雍正此言出乎婉襄意料,不过比起看书,她也的确更喜欢修补瓷器,那是流淌在她血液里的东西。   于是她抬起头,“可是锔瓷有声,不会吵扰四哥批阅奏章么?”   “朕身边何时安静过?午后朕见朝臣,动气之时摔了一只杯子,便补它吧。”   这并不是对婉襄的嗔怪,而是连雍正自己也无法反抗的现实。   天下万民的声音都在他脑海之中,陈情、争吵、感念、愧疚、愉悦……这是他的责任。   相形之下,环境之中的一点声音,实在是微不足道的。   他想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四哥先别忙着派活,白日里嫔妾本也在修补瓷器。恐怕要麻烦顺公公往镜春斋走一趟,将工具也取过来。”   雍正眼中的笑意又染上了狡黠,“取修补之物过来是应当的,工具倒可以不必。朕令内务府的人为你新制来一套锔瓷工具,你试一试是否合适。”   “原来四哥答允嫔妾在养心殿中锔瓷是假,要同嫔妾炫耀内务府工匠之能才是真。”   可惜她不能完全答应他,“旁的工具定然趁手,只是一样,嫔妾还是须得用自己的金刚钻才行。”   锔瓷工具之中,最重要的东西就是金刚钻。而这样东西,通常也是由匠人亲手打磨的。   才能知道它的脾性,才能知道它的锋利。匠人与工具彼此属于。   “俗语有云:‘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也好。”   雍正手中的笔在白玉荷叶式笔掭之上逗留了片刻,唤进了小顺子,使他遵照吩咐去取婉襄所需的东西。   小顺子离去之后不久,苏培盛也就捧进了一个剔红荷叶纹方盒,得雍正允准之后直接奉予了婉襄。   里面装着的就是他令内务府新造的锔瓷工具,剪刀、尖嘴钳、锉刀、錾刀……所有的工具都很精致,略宽一些的地方都雕琢了精致的菡萏纹。   婉襄一见即喜,抬头望向雍正时他也一如既往望着她。   今夜没有月光,他眼中光芒是人间烟火之中生出来的纯然欢喜。   不是一个君王满足于他居高临下的赏赐,他没有将她看作卑弱之人。   小顺子很快捧进了那尊德化窑观音像的碎片,婉襄重又低下头去,想再在其中找到她白日忙碌过的痕迹与思绪。   注意力都在瓷片之上,她的心很快安静下来,静夜里能够听见雍正朱笔落在纸上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婉襄竟觉得同雍正相处,比白日里和那些妃子在一起更好。   这想法令她吓了一跳,差点为瓷片割伤了手指。   她抬起头望了他一眼,他有所察觉,也回望她一眼,而后重又投入到了奏章的批阅之中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终于把所有的瓷片都在理论上拼接在了一起,雍正才停了笔。   “这尊观音像,似乎有些眼熟。”   婉襄点头,“是宁嫔的东西,她听闻嫔妾会锔瓷技艺,因此请嫔妾帮忙。”   “她倒是会用人。”这句话听不出喜怒,再开口,便略含了些怅惘,“她的身子太弱了,即便求助于鬼神,到底也是无用的。”   雍正登极之前推崇佛法,上位十年之间,却闭口不提佛事。这是为了巩固他的政权,但于后宫事上,他原来也是不相信的么?   他很快收敛起了他对旁人的怜惜,“熹妃今日过来,其实还同朕说了一件事。”   婉襄望向他的方向,做一个安静的聆听者。   “四阿哥福晋富察氏,入冬之后便得了风寒之症,因有娠不敢随意用药,至今未曾痊愈。熹妃一面要忙于六宫之事,一面又要照管福晋,实在有些分身乏术。”   “因此,她希望朕能再指一位妃嫔替她打点年节下的一些杂事。”   皇后久病,是早不管事的了。   而如今后宫中的主位嫔妃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熹妃要找一个人帮忙,应当还是很容易的。   “齐妃不堪大用,若叫她沾上这权利,拿着鸡毛当令箭,反而叫熹妃头疼;懋嫔久病,且又是戴罪之身,自然不提;宁嫔病弱,全无一点好转的迹象……”   婉襄一一记下了雍正对她们的评价,这对于她往后同她们相处有一定的帮助。   他历数的顺序便是同样位阶之中众人的资历,但,他完全没有提及裕嫔。   裕嫔有什么问题?   “余下郭贵人、安贵人、李贵人、马常在等人,皆不是此块材料。”   “因此,熹妃希望你能入永寿宫帮她做些事。婉襄,熹妃原本就知道你读书识字之事么?”   这个问题,令婉襄有些怔忡。   原来的刘婉襄应该的确略识得几个字,但应当是没有读过什么书的。她也不记得她在熹妃面前流露过什么,向来很本分……   可此时的问题并不在这里,“朕并没有替你答应,只看你自己如何想。”   熹妃不会无缘无故做这样的事,这其中应该还有一些婉襄所不知道的内情。   她不可避免地要同熹妃打交道,既是如此,也不必在挑战刚刚来临的时候就选择退缩。   更何况雍正没有替她答应,却也没有替她拒绝。既问了她这个问题,想来也是希望她能够应承下来。   婉襄的心逐渐沉静,“若熹妃娘娘不嫌弃嫔妾蠢笨,嫔妾愿意效绵薄之力。”   答应之身,染指六宫事,便不知其他的后妃会如何想了。 第40章 福晋   “嫔妾承干宫答应刘氏, 请熹妃娘娘安。”   坐于永寿宫正殿上首的熹妃略略抬了手,“这位是怡亲王府的侧福晋,婉襄, 你应当识得。”   婉襄抬起头来, 侧身望向座次略低于熹妃的那位侧福晋,无数属于刘婉襄的记忆在一瞬间涌入她的脑海之中, 她不过淡淡一句。   “侧福晋安好。”   她是怡亲王的瓜尔佳氏侧福晋,名为瓜尔佳·绰岱娅,为人……为人甚刻薄。   婉襄的母亲在怡亲王府内院行走时因天黑看不清人而没有及时给她行礼,为她惩罚, 在堂中跪着受了十数个耳光。   彼时她母亲刚刚养下幼妹不久,归家之后因惊惧而高烧不止, 险些一命呜呼。   还是嫡福晋兆佳氏偶然得知此事,将自己身边的太医送来为婉襄的母亲诊治, 她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瓜尔佳·绰岱娅, 实是婉襄一家的仇人。   但瓜尔佳氏本人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也大约根本就想不到婉襄就是那个曾为她惩罚的下妇亲女。   她上下打量了婉襄片刻,“姓刘,是包衣出身?也是, 从齐妃、敦肃皇贵妃开始,包衣出身的女子,是惯来知道怎么伺候万岁爷的。”   这句话说出口, 婉襄倒是不觉得有什么。   但熹妃就是自齐妃、年妃得宠的时期开始服侍雍正的, 就算她表面上再不在意恩宠,这话到底也伤了她的脸面。   果然那图便上前为她添了茶, 一面状似无意道:“侧福晋难道不认识她么?”   “她原是你们府上管领刘满的女儿, 今年入永寿宫当差。”   “万岁爷偶然见过她几面, 前几日便将她纳为了妃嫔,为此还往你们府上赏了东西的。”   “刘满?”瓜尔佳氏微微皱了眉,又仔细辨认了婉襄的容貌片刻,“是你?”   在瓜尔佳氏的反问之后,有更多的记忆涌进了婉襄的脑海之中,令她几乎微微有了眩晕之感。   瓜尔佳氏……瓜尔佳氏之子弘昌……众多身体疼痛的记忆……   十四岁的少女刘婉襄曾经在无意之间闯入瓜尔佳氏之子贝勒弘昌的视线,为他强迫,差一点成为了他房中人……   嫡福晋兆佳氏说,旗人少女必须先参与皇家选秀,不得私自婚嫁,这才保下了她……   无数的恨意在这段记忆之后袭来,他们一家同瓜尔佳氏的仇恨不仅仅是在她母亲的这一件事上。   这件事于弘昌而言同样不光彩,瓜尔佳氏是不会同熹妃谈起的。   婉襄低下头去,她不想被熹妃看出什么异样。   “麻雀就是飞上枝头,也仍然只是麻雀,更何况还是一只杂毛的。”   瓜尔佳氏拿起了她茶盏,目光却仍旧如炬火一般盯着婉襄,似是要在顷刻之间将她化为灰烬。   话已说到这份上,熹妃自然不可能看不出来她们二人之间的异样。   但只是不动声色,“万岁爷允你为本宫做事,本宫如今正在待客,让那图带着你到西暖阁去。”   “年节下账目繁多,宫中开销甚大,你要仔细些。”   婉襄屈膝福了福,而后不曾再理会瓜尔佳氏,跟着那图往西暖阁走。   瓜尔佳的声音仍旧传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娘娘竟让她帮您抄写检查宫中过节所用的账本么……”   听不见那个讨人厌的女人声音,那图侍奉她在西暖阁中坐下来。   吩咐完她今日要做的事,略指点了她几句,便寻了借口出去,将她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虽则知道清代皇城之中年节下耗用糜巨,望见西暖阁中这推积如山倒账本,还是令婉襄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果然富贵人手中若有权力便仍然不容易,熹妃从前一个人,当真能将这些账本都看完么?   婉襄这般想着,尚未提笔,恰好有两个小宫人自窗前路过,交谈着什么。   其中的一个说:“瓜尔佳侧福晋几次三番进宫来找我们娘娘到底是为什么事?我听说怡亲王身体状况实在不好,她怎么那么有时间。”   另一个便压低了声音答:“还能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弘昌贝子的事了。”   “自万岁爷登极之后他就一直被圈禁在家,哪个母亲愿意见自己儿子这般郁郁不得志……”   “呵,这还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她们渐渐走远了,婉襄不再能听清楚。   于是婉襄打开了系统,开始查询与瓜尔佳氏,与弘昌有关的历史信息。   瓜尔佳氏只是怡亲王胤祥的侧福晋,史书上并没有留下她的名字,甚至连生卒年都没有。只说她为怡亲王生了长子长女,倒都很长寿。   若是男子,史料之中惯例会记载很多他的生平,弘昌的一生,便也就是一个“蠢”字。   少时因秉性愚蠢而遭生父上书圈禁,中年时又卷入弘皙逆案,成为四名同辈之后死后唯一无赐谥之人。   这样的两个炮灰……   婉襄方才还在想要怎样报复他们,好像都不用她动什么手了。   但她也必须为刘婉襄出一口气。   将这个念头暂时压制,婉襄翻开了距离她最近的这本账本,才看了一页,窗棂忽而为冬风吹开,一下子迷了她的眼睛。   室内的暖气一下子便消散了一半,婉襄紧了紧身上的衣物,站起来去关窗。   此时却恰好有一个年轻妇人手执梅花自窗前经过,与婉襄对视了一眼。   只这一眼,她们双双停下了动作。   窗外的女子容颜昳丽,静默幽雅,明眸一睐,令人见之意远。   但最令她区别于众人的还是她周身的气质,既得王夫人林下之风,亦洵顾家妇清新玉映,这般佳人,实在不忍叫人掩上窗户,自此作别。   “不知夫人是……”   那女子率先开了口,婉襄低头同她致了意,“嫔妾承干宫答应刘氏,福晋安好。”   她微微隆起的肚腹,已经向婉襄表明了她的身份。   这女子就是未来乾隆的孝贤皇后,是婉襄在这个朝代已经数次闻名的富察氏。   富察氏眼中有一瞬间的失落与同情,略略福身向婉襄行了礼,“原来是刘答应。不知刘答应在额娘宫中做什么?”   婉襄笑着回头看了一眼,“因福晋身体不安,熹妃娘娘疲于照顾六宫事宜,因此令嫔妾白日过来永寿宫帮忙处理一些年节下的杂事。”   “我身体不安?”   富察氏微微皱眉,旋即想到了什么,“是了,刚入冬时偶感风寒,到月初时才堪堪好起来。”   月初?如今已是十一月末。可是熹妃明明说……   富察氏仍然站在眼前,“熹妃娘娘正在待客,福晋是要去给熹妃娘娘问安么?”   她笑着点了点头,“方才同四阿哥去御花园澄瑞亭附近折了几支红梅想要奉予额娘,不知额娘在招待的是什么人?”   富察氏眼中流转的是不可掩饰的爱意,她与乾隆年少夫妻,从彼此身上始知《关雎》之事,此时应当是很相爱的。   婉襄答她的话,“是怡亲王的瓜尔佳氏侧福晋。”   富察氏略思考了片刻,便再向婉襄笑道:“额娘正在待客,我也不方便进去请安。不知答应能否开门,使我略坐片刻。”   婉襄并没有想到富察氏会主动出言要求留下,实际上富察氏的身份更比她贵重许多。   于情于理,婉襄都没法拒绝。她很快迎往门前,同富察氏一起走回到了方才她所坐的方桌之前。   桌上堆满了账本,这并不是可以随意由人翻动的东西。   富察氏自然地在方桌对面角落的太师椅上坐下,“您不必顾及我,我不过是一个过路的客人而已。”   她手中的红梅为侍女接过去,从中点了一枝,插进了婉襄面前的白瓷梅瓶里。   “查看账本十分枯燥,梅花香气清幽,希望答应能够喜欢。”   一年将尽,这梅枝之上花朵几乎尽数绽放,唯有顶端处还保有几朵花苞,颜色不似已开的花朵那般艳丽。   香魂萦绕与红花与黄蕊之上,渐入婉襄鼻息,呼吸之间浓淡相宜,驱散了婉襄心间的阴霾。   “多谢福晋。”   富察氏仍然望着她,见她真心地笑了笑,便又道:“不怕答应笑话,今日见到答应,心中格外有种‘他乡遇故知’之感。”   “我的名字是富察·伯塔月,不知答应……”   “婉襄。和婉之‘婉’,襄助之‘襄’。”雍正曾说她的名字很平常。   “‘眼明英簜公题品,身入芙蓉婉赞襄。’”富察氏似乎也通读满汉诗文,很快便自诗中找到了婉襄名字的来处。   “《饯永丰易丞赴庾檄》诗中有‘更烦好斡东君造,一道奸贪凛雪霜’这般名句,答应的名字嵌在这首诗中,亦极好。”   婉襄觉得富察氏似乎是这宫中难得的,对她没有任何恶意的女子。   她好像觉得她可怜。   可是婉襄仍然不能放下防备,“嫔妾倒是不懂什么诗书,是福晋您谬赞了。”   倒叫富察氏自悔失言,更隐含遗憾,“其实‘和婉’、‘襄助’便已经很好。女子多为人困于内宅之中,懂得诗文终究不如算账理事之能实用。”   而婉襄在这方面恰恰也没有什么能力。   富察氏说这句话本就是为了宽慰婉襄,她自然不能再自谦下去,令她难为。   彼此都开始找话说,恰好那图自外间归来,请富察氏入正殿,“娘娘已经将侧福晋送出永寿宫门,请福晋挪步去正殿坐一坐。”   富察氏起身告辞,婉襄发觉殿外又开始下雪了。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厌胜   一连数日, 婉襄每日到永寿宫西暖阁点卯,俱忙碌至夜晚时。   是熹妃将她要来,却也日日都对她不闻不问, 好像只是要将她拘役于永寿宫中。   大雪连日, 宫中人都减少了走动。   富察氏没有再来,婉襄也没有再见到雍正, 她一下子被清廷里所有的大人物遗忘了。   “金缮同世间万事万理一般应当顺应天时,什么时候便应当做什么事,若是错过了时机,最后的成品便会有缺憾……”   数日之前, 婉襄已经将宁嫔的那尊德化窑观音坐像碎片粘贴好了。   阴干了数日,今日要打磨生漆填补过的地方, 将它作平,而后描绘第一遍痕迹。   婉襄打磨好了最后一处缺口, 抬头望向桌旁另一侧坐着的桃叶——已经见到她打第三个呵欠了。   婉襄便望着她温柔地笑了笑, “若实在觉得困倦了, 不如早些去休息,明日仍旧要去永寿宫,你最怕那图姑姑。”   桃叶作为她身边唯一的宫女, 当然是每日都跟着她呆在永寿宫里的。她到底年纪小些,比婉襄更贪觉。   婉襄也怜惜她,本是早早就催促她去休息了的, 只她自己不肯。   此时也仍旧磨磨蹭蹭, “奴才再陪主子待一会儿。”   桃叶始终都不肯再称呼婉襄为“姐姐”,也不知是对婉襄的惩罚, 还是对她自己的惩罚。   “上眼皮都同下眼皮打架了, 还不去睡么?反正你日日都陪着我, 也不差这一会儿,快去吧。”   桃叶的神情似有松动,犹豫了片刻,便缓慢地从绣墩上站了起来。   欲要转身出门,却又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主子就不问问今日奴才为何会与永寿宫里的宫女起冲突么?”   婉襄一愣,却没想到她还在纠结于白日里的这件事。   午后她本来在西暖阁中对账,忽而听见窗外有些许争吵之声。   她从这刺耳的杂音之中听见了桃叶的声音,才站起来走到窗前静听了片刻,而后出言为桃叶解了围。   她知道是为什么,所以不问。   “宫女原本就不应该议论主子的事,桃叶,你做得对。”   那两个被桃叶拦下的宫女在议论的是那答应,两日之前她再一次在御花园中被齐妃罚了跪,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听说那答应是个可怜人,被封为妃子的那一天,无缘无故便哑了嗓子。”   “万岁爷从未召她侍寝,不过是个空心的妃子罢了,难怪海常在和郭贵人总说她是养狗的丫鬟……”   而她们议论的那些话更是诛心,桃叶毕竟是那答应的亲妹妹,如何能忍得?   婉襄的回答让桃叶一下子泄了气,她那双如那答应一般漂亮而有神的凤眼此刻耷拉着,没有一点神采。   桃叶福了一福,转身之后却又转回来,“奴才其实并不恨她。”   说完这句话,立刻便推门跑了出去。   开门与关门之间,几片雪花落进来,顷刻在屋子里的暖气之中溃败,在门前留下一小片湿漉漉的痕迹。   婉襄望着这些痕迹莫名地惆怅了片刻,忽而听见了轻微的,什么东西敲击窗户的声音。   她一开始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也许是屋檐下的冰凌为夜晚时的暖气所熏,渐渐融化,水滴打在窗框上。   直到她发觉那声音渐渐有了规律,立刻汗毛倒竖起来。   她微微地发着抖,想要等待这声音自己消散去,可它却持续不断的发出声音,强迫着婉襄去处理。   婉襄僵在了桌旁,却又实在已经被逼得没有法子,往四周望了一眼,恰望见床榻之上的那柄剔红如意。   于是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紧紧地捏住了那如意,方朝着窗户走去,“是谁在这里,若不报上名号,我便要请侍卫过来了!”   她用出了她这一生最为凶悍的声音,敲击窗户的声音终于停下来,旋即是女子轻蔑的笑声,“刘婉襄。”   是那答应。   婉襄心中虽仍有疑惑,却也一下子放松下来。   她打开了窗户,还来不及同那答应说些什么,便见一团黑影跃进房中,那答应径直朝着屋中的炭盆走去。   “那死丫头为什么这么晚还不肯去休息?”   她戴着黑色的斗篷,上面已经落满了雪。从窗外翻滚进来落下一地的雪花,在炭盆之前积起了一个小小的水潭。   婉襄关上了窗户。   “白日她为你打抱不平,怕惹事之后连累了我,因此而愧疚,想要多陪我一会儿。”   “不必。”那答应的声音冷冰冰的,也不知她是在说哪件事。   她大约已经在窗前站了许久了,因为桃叶始终在房中陪着婉襄,所以才没有现身。   待到她的身体终于重新暖起来,她回过身来,从怀中拿出一个包裹,随意地丢到了桌上。   婉襄好奇包裹里的东西,接过来耐心地去解。   那答应就坐在方才桃叶坐过的绣墩上,一连饮下了好几盏热茶,终于使得身体慢慢地暖了起来。   包袱里的东西其实并没有被仔细包装,只是打了两个死结而已。   婉襄费力地将它解开之后,看见的是一小堆红色的纸人。   她并没有能够在一瞬间反应过来它们是做什么用的,待她将其中的一只拿起来,立刻便重新将它丢了回去。   “这是……”   那纸人的背面是有字的,婉襄下意识地读了出来:“辛卯、丁酉、庚午、丙子……”   那答应望向婉襄时神色轻蔑,她的恐惧在她眼中不值一提。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是四阿哥弘历的生辰八字,我从齐妃宫中找到的。顺带拿了一些齐妃的财物,在郭贵人和海常在的寝殿之中各放了一些。”   那答应是个睚眦必报的人,郭贵人和海常在嘲讽侮辱于她,她顷刻便让她们受了教训。   而至于她是如何做到的……今夜她能轻易地翻进承干宫的宫墙,那么钟粹宫也就如是。   眼下她还是要先弄清楚这小人的用途,“这小人……”   “是巫蛊厌胜之物。”果然如婉襄所想,“我已将这些东西送出宫请人查看过,这是萨满教传统的诅咒方式,名为‘顶桥拘魂’。”   婉襄自然不会知道这些秘辛,那答应见她仍旧一脸茫然,便难得耐心地解释了起来。   “巫蛊男性用红色纸张,在纸上一笔连贯地剪出小人形状,而后再于其上纵向书写被巫蛊小人的生辰八字。”   “最后于子时前往被巫蛊之人每日必经过的桥头处,将纸人焚化。”   这般怪力乱神之事,深夜时配上那答应那嘶哑的嗓音,格外地令人觉得可怖。   “夏日时在圆明园,四阿哥每日在洞天深处读书,都会经过虹影桥。”   “那时齐妃便已经开始做这件事,圆明园中常有宫女嬷嬷声称半夜时在虹影桥附近见了鬼。”   她脸仍然泛着一种不健康的红紫色,是在窗外冻了太久的缘故,却也格外地适宜讲这些故事。   “请了几次萨满法师来作法皆不奏效,渐渐地便没有人敢在夜晚的时候往那边去了,齐妃更肆无忌惮。”   那答应自己看起来并不相信这些东西,嘲讽之情满溢于表面,“萨满巫师自然无用,纵真能驱鬼,也抵挡不了人为。”   “只可惜此法要足足行够四十九日,齐妃的日数不足,至今日仍旧未能如愿。”   婉襄仍旧沉浸在齐妃竟然敢以巫蛊之术魇镇未来储君的震惊之中,一时之间不知道要如何来回应那答应的这些话。   “而回到紫禁城中之后,齐妃和她身边的宫人都不方便往干西二所走动,我昨夜探听到齐妃这几夜便准备往澄瑞桥掩埋纸人,施行另一种巫蛊之法。”   “那答应……”婉襄不得不打断她,从她进入镜春斋开始,不安和危险的感觉就紧紧地攫住了她。   “你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的事的。”   那答应却并不想向婉襄解释那么多,“阎王有阎王的道理,小鬼也自有小鬼的门路。”   “于伊尔哈而言齐妃是个危险的人物,我必须在她动手之前就将她死死压制。”   她站起来,一把夺过了桌上的那个包袱,“若是你害怕的话,可以不同我合作,我自然也会有办法。”   “但你不要以为自己可以独善其身,若不是这段时日你日日都在熹妃宫中,在镜春斋饮食,我也就要到阎王殿中捞你了。”   “那答应!”   她已转身欲走,婉襄出言留住了她。   她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颤抖,因为她完全听明白了那答应此刻在说些什么。   齐妃甚至已经想要她的性命了……这不是现代的文明社会,这是封建王朝你死我活的后宫。   那答应转过身来,态度犹自轻蔑,“所以你永远不可能像我对待伊尔哈那样真心。”   她的爱是无条件的,而婉襄有,只有牵扯到了自己的利益才会为桃叶出头。她是这样认为的。   婉襄不想同她争辩什么,她的声音里仍然有微微的颤抖,像是有冰凌凝结在她喉头,“若要出手,便定然需要有万全的计划。”   仅仅只是她们知道这些事没有任何用处,必须要让雍正或是熹妃知道。   若是让熹妃来处理这件事,这中间有太多没法解释的事……   只能设计让雍正知道。   是要抓齐妃一个现形,还是……   “过几日就是腊八节……”   作者有话说:   开始了开始了,第一个宫斗大事件拉开序幕~ 第42章 腊八   “朕以朱笔批阅奏章, 你则以朱笔于瓷器之上描红,各得趣味。”   打磨之后又阴干了五日,婉襄便准备给宁嫔的那只德化窑观音坐像描红上金了。   闻雍正之言, 婉襄笑了笑, “四哥的御笔朱批能成就天下万事,嫔妾只不过是能为一尊观音重塑金身而已, 如何能相提并论?”   “婉襄,过来。”   龙椅之上的帝王向着她伸出手,婉襄在观音像上描了最后一笔,便将它自立于小机之上。   婉襄朝着他走过去, 他以双手携她的双手,“朕瞧你近来消瘦了, 是永寿宫中的事情太多太杂了么?”   他们已经有近十日未曾见面了,前朝的事情繁杂, 也不想给朝臣留下圣躬不安时仍旧沉溺于女色的印象。   因此近来六宫诸妃皆夜夜坐于窗下, 不过独剪烛花而已。   而婉襄的消瘦也并不是因为白日劳碌之故, 总是夜晚多心,所有送入镜春斋的食物她都不敢随意取用。   即便可以放心食用,也到底没有胃口。   “熹妃娘娘身边的那图姑姑耐心仔细, 嫔妾跟着她做事并没有什么烦难。只是每日久坐,难免没有胃口,待到春日会便好了。”   或者过了今夜, 心思轻些, 也会好上许多。   雍正忽而咳嗽了一声,龙案之上的烛火随之颤动了片刻。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有些沙哑, 情绪似乎也更低落了一些。   “很快便又是新年了。”   “很快便又是新年了。”婉襄重复了一遍, 却是截然不同的欢欣语气。   她跪坐在雍正面前, 仰头望着他,“四哥曾经说过,春日里紫禁城会有很多蝴蝶的。”   是那一日他为她系紧赤狐披风的时候,他在风中绽放过的手指。   “蝶来风有致,人去月无聊。四哥要陪着嫔妾去扑蝶。”   她知道的,雍正七年的年末不过是这场大病初起之时,他会度过一段很漫长的,痛苦的岁月。   而她会陪着他的。   雍正的手落在她的脖颈上,让她安心地枕在他膝上。   而后又自她脖颈之后游走到她耳畔,面颊,她用她自己的肌肤丈量着他手指每一处的粗粝。   这还不是结束,他俯下身来,动作敏捷地找到了她的唇,低头亲吻着她。   婉襄的身体几乎是在顷刻之间便燃起了一团火,一双手无意识地攀着他的肩膀。   袖口滑落下来,露出一对莹白的手腕,还有一对他送给她的珊瑚嵌珠镯。   火红的珊瑚恰到好处地表明着她的心迹,上面镶嵌的珍珠随着他的动作鲜活起来,在她的心间跳跃翻滚着。   鬼使神差地,婉襄睁开了眼睛,而后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雍正恋恋不舍地追逐着浪花,但他知道那已经逝去了,于是他也睁开了眼睛。   他仍旧捧着婉襄的脸,声音之中带着额外的一种闷,“怎么了?”   他害怕是她不适,想要为她解决烦难。   婉襄偏过头去,同小机之上的那一尊观音像平等地对视着。她普渡不了众生,却阻止了爱/欲。   雍正同样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却又在顷刻之间收回来。他的手遮掩了她的目光,让她的世界转变为指缝漏尽烛光的方寸之地。   他继续吻她,更热烈地。   婉襄心甘情愿地将眼中方寸之光也驱赶出去,这世间没有神怪之力,唯有自身沉沦。   没有苦涩的药汁气息来打扰他们,婉襄亦不知人间岁月漂流多久,他们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眼睛,眼中唯有彼此。   雍正忽而问她,“民间是怎样过腊八节的?”   今日正是腊八。   婉襄想了想,“天色未明之时,嫔妾的母亲便会起身,在院中架起一口大锅,将早已经顺便好的八样吉祥食物放入锅中开始熬煮。”   清朝时这八样食材为:陈粳米、新粳米,大黄米、黄小米、红枣、核桃仁、栗子、松仁、福建莲子,晚膳时他们已经在一起各自用过一碗。   腊月初八是佛成道日,雍正这般虔诚的佛教徒自然很重视。   “待到晨起之时,院中已经可以闻见香味。”   “但这还不是食用的时候,嫔妾会和兄弟姐妹轮流在大锅旁监视熬煮,到夜晚时候一家人方会围在锅旁食粥。”   “其乐融融。”他整理着她微微有些凌乱的发丝,淡淡地评论了一句。   属于刘婉襄的那些家庭记忆都很美好,“记忆从嫔妾只是个极小的小女孩开始,一年一年同大锅比高,如今却都已离家了。”   虽无千万里,紫禁高墙,隔开的也已经是一生一世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有些突兀地提及了怡亲王府里的事。   “熹妃昨日来见过朕,提及了弘昌之事。朕登极之初,十三弟便上奏自请将弘昌圈禁于怡亲王府之中,十三弟所请,朕无有不允。”   而此时却在犹豫,“可弘昌毕竟无有大错,拘执了这些年……”   雍正犹豫,婉襄却只觉得报应不爽,瓜尔佳氏和弘昌这样快就犯在了她手里。   “嫔妾从前也是怡亲王府里的人,四哥同嫔妾提起,是想听一听嫔妾的想法么?”   雍正停下了手,目光之中却不是鼓励,而是怜惜,“家事无妨。”   婉襄低下头去,其实这问题很简单,“四哥可曾询问过怡亲王的意思?”   他摇了摇头,“只是瓜尔佳氏慈母之心,熹妃由人及己。”   “嫔妾闻世禄之家娇养子弟,若非任性狂恶,便是痴呆无知。因此自圣祖而下,教养皇子皆十分严格。”   “嫔妾初入宫时曾被分到隆宗门附近当差,曙色远远未及之时,便曾望见白纱灯一点,乃是几位阿哥进学读书之故。及白日学国书,习骑射,薄暮方休。”   “天潢贵胄如此,世家金玉却往往不能做到。然贵族逸惰往往贻害无穷,更甚于寻常小民,怡亲王大约就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忍痛上书限制其子。”   “便是当年……她顿了顿,定下了决心。   “当年废太子之时,圣祖爷也曾经将诸成年皇子拘执,以防事端横生,来日难以收场。”   “防患于未然,总好过将来闯下弥天大祸,使怡亲王父子离心,更使怡亲王难以面对四哥。”   她引康熙朝旧事,其实也是戳到了雍正的痛处。   雍正自己也被康熙保护性地拘执过,脱了帽子,捆绑了手脚,和兄弟们一起站在院子里。   她不知道那时他对废太子究竟是何等样的态度,但看他登极之后的表现,看他善待废太子家人,便能推测出其中的真心。   越是痛才越是能够明白,弘昌绝不能被放出来。   瓜尔佳氏也绝不能得意,这是她最大的私心。   雍正将婉襄牵了起来,让她站在他面前,由他来仰视她。   “胆子太大了。”   那一瞬间里他眼中闪过的是身为帝王的锐利,猜疑,还有愤怒。   他摘下了婉襄的护甲,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在她手心用力地刺了一下。   “嘶……“   婉襄疼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疼痛没有让她忘记害怕,她尽量地没有发出声音。   但下一刻,雍正眼中就只剩下了郑重,“记住了?”   这也还不够,他提起了朱笔,令她摊开了掌心,于她手中落下一个“慎”字。   婉襄的伤口恰落在“慎”字上面的十字交叉之处,周围的墨迹渐渐干涸,那一处却尤自不停地涌出鲜血。   “朕不能容你说这样的话,婉襄。”   他并不是怪罪她,她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畏惧。   君王也有畏惧之事,他们了解万物的脉络,却控制不了一枝横斜入水中自溺的梅花。   婉襄完全理解了他这一刻的恐惧,她早已不是于他而言可有可无的宫女。   若向来如此,若他这样纵容她,她会不自觉在旁人面前同样高谈阔论的。   那伤口毕竟很浅,它很快就不再流血了。   婉襄拿出她的手帕,用力地在自己的手心按了一下,将那朱笔未干的痕迹都影印在了手帕上。   先写竖心,再写“真”字。   竖心全然干涸,印在手帕上的是一个斑斑驳驳的“真”,其实也是他名字的一部分。她将它重新缠绕在了她的镯子上。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起方才婉襄所说的那些话,那御笔放下之后却也不想再即刻提起。   婉襄同雍正交换,她绘就的那幅九九消寒图九放在雍正案头,一朵梅花缺了一瓣。   她以手指抹上唇边残余胭脂将那一瓣涂完整了,红梅成于纸上。   “嫔妾镜春斋中的消寒图已经完成了一个‘亭’字,四哥政务繁忙,晨起时忘记画梅了。”   他的手指落在她如柳叶般的双眉间,“的确是忘记画眉了。折柳扑蝶,朕很想见春日。”   雍正再一次执起婉襄的手,从龙椅上站起来,“一冬之景,朕因病不曾欣赏。与其枯坐而待春风至,不若珍惜光阴。”   “正好,我们去澄瑞亭附近赏梅。”   他重又为她系上赤狐披风,宛如那一夜。   养心殿殿门大开,吹落了婉襄赤珊瑚镯中上的那条手帕。   它被东风抛起来,像蝴蝶般在空中飞舞,最后落在那尊观音像上,遮住了它悲天悯人的眼睛。 第43章 事发   澄瑞亭在御花园西北角, 周围有几棵老梅,宫中正经梅园之中的梅花反不如它们开得更好。   澄瑞亭与养心殿距离并不算太远,雍正与婉襄携手出门, 漫步于上弦月下。   宫中四处都散发着腊八粥的香气, 人间烟火将月色也染上了别样的温馨,彼此手心相连的温暖是世间至宝, 不舍得稍加冷却一刻。   天寒地冻,夜晚时的御花园很安静,越近澄瑞亭,梅香愈重, 便又转换为另一种心境。   “嫔妾初入永寿宫那一日,偶然间遇见了四阿哥的福晋。那时她也自澄瑞亭回到永寿宫中, 还赠予了嫔妾一枝红梅。”   是雍正自己提出要到澄瑞亭附近赏梅花的,婉襄的这句话此时说来, 便已经全无一点引导性。   “皇考在时十分喜爱弘历, 见所惊爱, 将其养育宫中,甚至于亲授书课。皇额娘喜欢澄瑞亭梅花,祖孙三人冬日便常于此处赏梅。”   “弘历福晋冬日常常折此处梅花送往景陵于皇额娘灵前供奉, 是个很有孝心的孩子。”   原来还有这段缘故。   澄瑞亭于雍正而言有不寻常的意义,可今夜……   将至澄瑞桥,一旁的山茶丛中却忽而有了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雍正和婉襄都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注意着那边。   苏培盛以及一旁的宫人则更有戒备之色,上前将雍正和婉襄都挡在了身后。   小顺子上前一步, “圣驾在此, 是什么人在树丛之中窥探, 还不速速现身!”   树丛里的声音停了片刻,而后一个黑影从声音传来之处一跃而出,将众人都惊吓地后退了半步,婉襄也不自觉地拉紧了雍正的衣袖。   是苍猊,身上有些脏污痕迹,挂着一些草叶。   从树丛之中跃出之后它并未再上前,只是叼着一枝山茶花,乖巧安宁地坐在了原地。   “苍猊?”   它本是雍正的爱犬,不过交由那答应照顾而已,他自然不会认不出它。   雍正出言唤它,它便又自原地站起来,朝着雍正的方向威风凛凛地走过来。   苍猊体型巨大,几如一只幼熊,周围人眼见它走过来尽皆失色,微微地让开了一步。   婉襄也在这时候感受到了那一日齐妃的恐惧,尽管她明知苍猊并不会伤害她。   而它于雍正面前却又十分温顺,仰起头望了他片刻,将那支山茶花放在了他脚边,任由雍正抚摸,甚至还在众人面前打了个滚。   “苍猊!”   是那答应嘶哑的声音,她从澄瑞桥的另一侧赶来,行礼时犹自喘息不定。   “嫔妾惊扰圣驾,万死难赎。”   原本在地上打滚的苍猊忽而听见那答应的声音,很快便翻身起来,重新走回到了那答应身边趴下,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她。   它并不懂得发生何事,十分无辜可怜。   “起来吧。”   雍正亦收起了他方才面对着苍猊时的和蔼,语气沉肃。   “朕将苍猊交给你,是希望你能好好管教它,使其受教化,通人性。”   那答应仍旧不敢起身,战战兢兢地继续请罪,“万岁爷信重嫔妾,方将苍猊交于嫔妾手中,嫔妾辜负圣恩,不胜惶恐。”   雍正没有说话,婉襄上前一步,温言道:“嫔妾听闻藏犬野性很重,可观方才情状,它从树丛之中跃出来,也只是停在原地,并没有随意扑人,这应当是那答应平日之功。”   “那答应,你为何深夜仍在御花园中逗留?”   话语之中疑惑为轻,责备为重。   那答应从容答:“近来苍猊脾胃不适,无有气力随嫔妾出门活动,至今日方才好些。”   “苍猊本就体型巨大,即便站在原地不动,恐怕也会惊吓到宫中人,因此嫔妾总是在宫中没有什么人走动的时候方才带它出门。”   “今夜嫔妾原本也是牵绳出门,藏犬好动,数日不曾活动,十分兴奋,一时用力之下竟将绳索扯断,窜入御花园中就不见了身影。”   她张开了手掌,上面果然有为绳索摩擦过的痕迹,衣角也有些脏污,恐怕是曾在雪泥之地摔过。   而婉襄方才就已经注意到了苍猊脖颈上断裂的绳索。   做戏总要做全套。那答应看似风风火火,实则心细如发。   “不曾想竟惊扰了圣驾,实是嫔妾之过。”   “起来吧。”雍正又重复了一遍,“你到底是弱小女子,将苍猊这样的雄伟之犬交予你,到底还是有些勉强,也是朕考虑不周。”   是帝王的仁爱之心。   小顺子便朝着那答应走过去,“答应主子,万岁爷让您起身。”   那答应这才缓慢地起了身,福身谢恩,“万岁爷天恩浩荡,嫔妾实愧疚难当。”   正说话间,苍猊又钻回到了方才的山茶丛中,不一会儿出来,仍旧叼出了一枝山茶。这一次它不停地蹭着那答应的氅衣,似是要她接过去。   雍正不觉轻轻笑起来,“它倒是也爱美人,如何能算是不通人性?”   那答应接过苍猊衔来的山茶,却并不敢接话。   婉襄心中有数,“那答应,嫔妾同万岁爷要前往澄瑞亭赏梅,瞧着苍猊玩兴未尽,不若一同前去?”   “万岁爷与你皆在此处,想来苍猊应当不会再乱跑了。”   雍正望了婉襄片刻,眼中略有惊讶之色,旋即点了点头,“也好。朕也有许久不见苍猊了,便让它在这周围嬉戏吧。”   “嫔妾谨遵圣命。”   那答应低头,看着雍正和婉襄朝着澄瑞亭的方向走去,方才缀在他们身后,慢慢地跟了上来。   走至澄瑞亭中,红梅横斜入亭中,一半枝上雪,一半梅蕊香,实是十分清雅恬静之地。   那答应并没有走入亭中,只是站在水边,背对着雍正与婉襄,注意着在周围乱跑的苍猊。   雍正也无半点招呼那答应的意思,随意地折下了一朵梅花,斜插入婉襄发髻之中。   “朕总不能还不如苍猊。”   这话是在婉襄耳畔说的,热意和羞,她的面庞也尽染红梅色。   只可惜她的心不静。   该是她出言的时候了。   “四哥你瞧,苍猊这是在做什么呢?”   苍猊不再继续乱跑了,而是停在了一处,周围有雪泥纷飞。   婉襄的话音刚落,那答应便转过身来,朝着澄瑞亭走过来。   “万岁爷,苍猊向来有刨东西的习惯,但今夜那里……那里好像有东西。”   终于来了。   雍正微微皱了眉,打发苏培盛,“你同那答应一起过去,看看朕的苍猊给朕刨出了什么好东西。”   苏培盛躬身行了礼,便快步走下台阶,与那答应一起走回到桥边苍猊所在的地方。   苍猊仍旧没有停下来,借着并不明朗的月色,婉襄也看见那土坑之中红红绿绿一片,显然并不寻常。   又过了许久,“苍猊,停下!“   它听得懂那答应的命令,走到一旁开始舔舐自己的爪子。   苏培盛令人在一旁掌了灯,看清了坑中的物什,一时之间同小顺子对视了一眼,俱都惊骇不已。   那答应蹲下来,从坑中捡起了一颗珠子模样的东西,旋即便被苏培盛制止,“答应主子,这些东西不可随意乱动。”   他又望了小顺子一眼,示意他在此处守着。再回到澄瑞亭中的时候面有难色,“万岁爷……”   雍正的神情冷肃,刹那间周围的梅花好似也收敛了香气,不敢再惹君王留心,“是什么东西?”   苏培盛在雍正身边多年,也算见多识广,“是巫蛊厌胜之物,都是些脏东西,您还是不要看了。”   “奴才回头便让人将这些东西全都焚烧,再请熹妃娘娘彻查六宫,这事总会有结果的。”   雍正立时便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地朝着那土坑所在的地方走去。   将要到达之时他忽而停下来,转身向婉襄尽量温和地道:“你不要看。”   婉襄只好停在原地,但这样的距离,也足够她看清土坑之中的情状了。   这土坑大约有半米深,也算是难为了苍猊。   最上层是一些五谷梁,被苍猊的爪子拨弄过,露出了下面的红色纸片小人。   这小人是用七色线五花大绑过的,虽有些脏污了,也能看清它身上同婉襄那一日看见的一样写着弘历的生辰八字,是齐妃所埋无误。   她能够看清,雍正自然也能。   而那答应手中的那颗红珊瑚珠子,便会是齐妃的催命符。   “万岁爷,嫔妾在这土坑之中发现了这颗红珊瑚珠子。”   雍正冰冷的目光落到那答应身上,无声地命令她继续说下去。   那答应其实从不畏惧雍正,“这颗珠子上面用满语篆刻了“齐”字,万岁爷,嫔妾记得,这应当是齐妃娘娘所有之物。”   雍正仍旧未曾言语。   一旁的苏培盛亦道:“此法应名为‘顶桥拘魂’,将这些脏东西安置完毕之后还需要一遍又一遍地喊被魇镇之人的名字,使之前来顶桥,必须喊七遍以上。”   这句话添补地太及时了。“萨满巫术说,使用此法,不出四十九日惩治小人必定横死,万岁爷……”   雍正闭上眼睛,在这月华霜重的夜晚里长叹了一口气。   他胸腔之中翻涌的并不是愤怒,“回养心殿。速召齐妃。”   作者有话说:   明天后天都是零点更新4章哦~玄学大师·齐妃上线 第44章 狡辩   “臣妾给万岁爷请安, 不知万岁爷深夜召臣妾至养心殿……”   齐妃一面请安,一面偷偷觑着雍正神色。   他坐于龙椅之上,面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便如香烟鼎盛的那些庙宇之中, 紫檀座上无悲无喜的神明。   他微微地抬了手,苏培盛便拿起了一旁齐妃宫女手中捧着的锦盒, 打开查验过,而后走上前来奉予雍正。   一支金镶宝石松鼠簪静静地躺在锦盒之中,金色已经不再那样亮了,珍珠亦失去光泽, 是常年佩戴之故。   松鼠造型灵动,而最引人注目的, 是一处凹陷的位置。那里原本镶嵌着一颗红珊瑚珠。   雍正一直没有说话,齐妃的目光恨恨地在婉襄与那答应身上分别经过。   而后向帝王道:“这是还在潜邸的时候, 弘昐出生的时候万岁爷赐给臣妾的, 可怜弘昐无福……”   “不是弘昐, 是弘时。”   雍正打断了她的诉苦,在听见“弘时”这个名字的时候,齐妃的身体微微地摇晃了一下。   而后眼中迅速地积蓄起了愤怒, 很快便被潋滟的泪水淹没了。   “弘昐出生的时候,朕赐你的是一支嵌珠珊瑚蟹纹金簪,那时距离你入府也没有太久, 你同别人不一样, 长日无聊,在屋中养着螃蟹赏玩。”   “你那时常常抱着弘昐, 哄着弘昐看你屋中的螃蟹, 小儿无知无畏, 有一回他差点为螃蟹所伤,你便狠了狠心,将屋中的螃蟹都放生了。”   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却仍然记得清楚,历历如昨。   “弘昀出生的时候,朕奉皇考之命在外视察永定河工地,于民间偶得一支金錾连环花簪,带回来给你做了纪念。”   “而弘时出生的那一夜,有一只松鼠自你窗边跑过。”   “朕便特意命内务府打造了这支松鼠簪,在上面镶嵌了一颗篆刻朕觉得最能代表你的文字的红珊瑚珠。”   齐妃的泪水滚落下来,“原来万岁爷都记得。”   “弘时不肖,臣妾不敢在您面前提及他的名字……臣妾自己行事亦不谨慎,导致这支簪子上面的珊瑚珠佚失……”   “朕自己的孩子,朕怎会不记得,不挂念。”   他将那颗珊瑚珠扔进了锦盒里,“齐妃,朕今夜偶得一颗珊瑚珠,你瞧一瞧,是不是你的。”   苏培盛将这个锦盒捧还给齐妃,她比对了片刻,面上便带了笑意。   “回禀万岁爷,这正是臣妾的那颗珠子,这上面篆刻了您给臣妾的封号,您瞧……”   这一次雍正不是用话语打断齐妃的,打断她的是一只暗花螭纹杯。   那杯子摔在坚硬的金砖上,顷刻之间四分五裂。   众人皆静默了片刻,旋即不约而同地跪下去,“请万岁爷息怒。”   雍正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齐妃,“齐妃,你可知朕是从哪里找到的这颗珠子?”   他的话语森然,齐妃犹自惊魂未定,微微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便立刻又低下头去,“臣妾……臣妾不知……”   苏培盛冷笑起来,用太监那独有的阴寒声调向齐妃道:“齐妃娘娘还是好好想一想,这颗珠子牵扯到了一件大逆罪案之中,若是不能解释清楚……”   齐妃望向苏培盛,眉头微皱,却仍然不知道这颗珠子究竟会与什么事有关。   偏又越过苏培盛望见了跪在前面的婉襄与那答应,一时恨向心头来。   “万岁爷,臣妾侍奉您多年,素来安分守己,怎会卷入什么大逆之案?”   “定然是这两个贱人巧言诬陷,万岁爷,请您明察!”   “住口!小顺子!”   小顺子迅速地站了起来,转身自一旁取来了那些巫蛊之物,捧至齐妃面前,“齐妃娘娘,请您掀开绸布,看看是否识得里面的东西。”   帝王雷霆之怒,悉数加于齐妃一人身上,她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发起了抖。   便连那轻飘飘的丝绸似乎也有万钧之重,她掀了两次,才将那丝绸掀开了。   “啊!”丝绸顷刻之间便飘落到了地上,齐妃整个人亦有些无力地跪坐了下去,“这是……这是……”   雍正的声音如凝冰霜,“齐妃,看来你是认得这东西的了。”   齐妃身体抖似筛糠,立刻摇头否认,“不是的……臣妾不认得……臣妾根本就不认得这东西,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苏培盛便道:“今夜万岁爷与刘答应去澄瑞亭赏梅花,恰好遇见那答应。那答应带着苍猊,这是苍猊自澄瑞桥边挖掘出来的。”   齐妃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心中的惧怕,又闻澄瑞桥之语,面色灰白,一副已然死了一半的模样。   但她身后的宫女却眼珠一转,膝行上前,“万岁爷,娘娘素来畏惧天威,今您龙颜大怒,已是不敢为自己争辩了,但还请您听奴才一言!”   “奴才方才听了苏公公的话,觉得疑点颇多。天寒地冻,为何那答应会深夜还在御花园中流连,且恰好在澄瑞亭附近?   这个问题,那答应未卜先知,从一开始就已经解释了,不会引起雍正怀疑。   “而即便那答应恰好出现在澄瑞亭附近,澄瑞亭周围开阔,敢问苍猊是受人指使么,怎么恰好就能在地底下翻出这样的东西?”   “万岁爷,我们娘娘实在冤枉,请您明察啊!”   听了这宫女的话,齐妃在片刻之间又活了过来。   “万岁爷,臣妾侍奉您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可千万别听信这两个贱人的话,冤枉死了臣妾啊!”   雍正尚未开口,小顺子已经狠狠给了那宫女一巴掌,“万岁爷面前,岂有你说话的份,宫规全都白学了么?”   这一巴掌岂止是扇在那宫人脸上。   “功劳?将朕的长子弘时教成心中无有君父的大逆之人便是你的功劳?”   雍正冷笑了一下,旋即将目光落在了那答应身上,“那答应,你可有话说?”   这些问题,婉襄都已经同那答应推演过一遍了。   那答应的态度仍旧不亢不卑,自一旁站起来,取了锦盒之中的那颗赤珊瑚珠,重又跪在大殿中央。   “万岁爷容禀,苍猊会挖掘那一处的土地并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您瞧……”齐妃即刻便要为自己争辩,却被那答应斜睨了一眼。   她们之间的地位差距岂止天堑,但齐妃还是莫名地为那答应的神情所震慑,闭上了她的嘴。   那答应继续陈情,“苍猊之所以会挖掘那处土地,正是因为这颗红珊瑚珠子,因为它上面的香气。”   “若是嫔妾没有闻错的话,齐妃娘娘身上熏衣所用的是百和香,同这颗珠子上面的味道是一样的。”   “苏公公可以闻一闻,看是否如此。”   苏培盛恭敬地自那答应手中取回了那颗珊瑚珠,细细嗅了一番,“回禀万岁爷,的确如那答应所言。”   那答应略略点头,才继续说下去,“这味百和香中有一味缬草,于人而言有安神静心之效,于犬类却并非如此。”   “苍猊是藏犬,缬草不生于藏地,因此对这种味道格外敏感。每次闻见便会不受嫔妾控制地兴奋起来。”   “数月之前,在御花园中偶遇齐妃,苍猊也曾经往齐妃娘娘身上扑过。”   她还将这两件事串联起来了。   “你还敢……”齐妃顷刻之间便要对那答应用强,却被她的宫女拽了拽衣袖。   那一日齐妃私会贾士芳,无论是因为什么事,她都是解释不清的。   “万岁爷知道,犬类嗅觉灵敏。这几日天气晴朗,本是化雪之时。观其纸张并未完全被融化的雪水浸湿,应当是埋下之后未有多久。”   “珊瑚珠孔隙甚多,本就适宜藏香,这样的味道为苍猊所探知,精力无处发泄,往下深探,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都已经说了这样多的话,齐妃便是再畏惧雍正,也总算是从这惊骇之中缓过来了一些。   她决心要狡辩到底,“万岁爷,即便这颗珊瑚珠为臣妾所有,但也未必是臣妾做的这件事,乃至将红珊瑚珠不慎遗失于此地啊。”   她忽而想起了什么,“对了,臣妾所居的钟粹正殿前几日曾经失窃,或许是窃贼将珊瑚珠盗走,再设局诬陷臣妾的!”   “臣妾绝无巫蛊魇镇四阿哥之心,请万岁爷明察!”   齐妃的话语掷地有声,似是要在周身燃一炬火,烧尽雍正心中的疑虑。   “可是齐妃娘娘,您口口声声主张是嫔妾等诬陷于您,这件事若是当真与您无关,您又是如何得知,这被人巫蛊魇镇者是四阿哥的呢?”   婉襄的声音如同屋檐下的冰凌,为热意所感,一点一点浇灭了齐妃心中最后的一点希望。   是苏培盛方才出的主意,他好像比婉襄更盼着齐妃获罪,“那纸人上面的八字,可并不是四阿哥的。”   齐妃在一瞬间便僵住了,一时之间百口莫辩,“臣妾……臣妾是来时听人说起,所以才……”   “齐妃是否是声称六宫之中有贼,本宫将‘贼人’给你带来了。”   这声音一听便是熹妃,婉襄望着殿门,在熹妃身影出现的一瞬间福下身去。   螳螂捕蝉,她是也要自蝉身上撕扯下一块肉的黄雀。   齐妃遽然回过头去,眼中戾色使人心惊,“熹妃,你来得好快啊。”   熹妃不疾不徐地走到大殿中央,在齐妃身边停下,低头蔑视着她,“本宫协六宫事,此事更涉及弘历,因此不得不来。”   又是一个未至养心殿,便知受魇镇之人为弘历的人。 第45章 设局   熹妃向着上首的皇帝行下一礼, 婉襄和那答应自然又要同她行礼。   她身后跟着的是钟粹宫的郭贵人与海常在,养心殿在无声之中热闹了起来。   熹妃首先提起的仍旧是旧事,“数日之前, 齐妃声称钟粹宫中闹了贼, 丢失了数件首饰。”   “又一意认定是同住˙钟粹宫的郭贵人与海常在所盗,翻遍了郭贵人与海常在的住处。”   她微微偏过头去, 望向郭贵人,“郭贵人,你先说,齐妃娘娘身边的人在你那里找到了什么?”   郭贵人被熹妃点名, 立刻上前一步,“齐妃娘娘身边的春莺在嫔妾的内殿之中翻到了一串碧玺翡翠的十八子手串。”   她大有必然要为自己讨回公道的决心, 在雍正面前并无半分谄媚邀宠之意。   “但嫔妾绝无偷窃之心,万岁爷, 您是知道的。嫔妾家中虽非什么富贵之家, 但到底也衣食无忧, 嫔妾不会……”   “郭贵人。”熹妃的语气冷肃,“本宫问你什么,便答什么。若是你与海常在真有冤屈, 本宫与万岁爷自然会为你们做主。”   她的目光落在海常在身上,她今日穿着一件雪灰色水仙纹上羊皮下灰鼠皮氅衣,夜深人静时妆容并不如白日那般精致, 蹙眉之时更别有一种可怜之态。   只可惜她一跪下去, 一说话,矫揉造作之态便使人不适, 极大地折损了她的美貌。   “启禀万岁爷, 数日之前钟粹宫失窃之时, 嫔妾亦受牵连。春莺在嫔妾殿中找到了一枚点翠嵌珠葵花纹结子……”   海常在回过头去望了齐妃一眼,无限幽怨。   “齐妃娘娘借故发作,令嫔妾与郭贵人姐姐一同在钟粹宫正殿之外跪到半夜,钟粹宫门前人来人往,那么多奴才看着,嫔妾实在是无颜再见天颜了……”   婉襄抬起目光,无意之间望见了候于一旁的郭贵人。   她旁若无人般地冲着海常在翻了个白眼,对她的举止十分不屑。   这种恶意太过明显了,郭贵人并不适合在宫廷之中生活。   这些都是无可辩驳之事,稍加查问,便能知道齐妃的确御下酷烈,不得人心。   立于养心殿正中央的熹妃却也忍不住皱了眉,她身后的那图便走至郭贵人与海常在身边,沉声询问她们。   “郭贵人、海常在,齐妃宫中的宫人在你们的寝殿之中只找到了一串碧玺翡翠的十八子手串以及一枚点翠嵌珠葵花纹结子,可有遗漏?”   “或者还有闻听齐妃曾丢了旁的什么东西?”   郭贵人和海常在一同摇了摇头,“并无遗漏。齐妃娘娘那一日还说,年节下盘点首饰财务,便发觉少了这两样东西。”   “她身边的江玉进谗言,说嫔妾二人常在正殿附近鬼鬼祟祟,未经嫔妾们允许,便带人将嫔妾二人的寝殿翻得乱七八糟。”   “说不准就是那时候把东西塞进去的,万岁爷……”   她仰头要求助于雍正,熹妃再一次打断了她,目光锐利。   “既是年节下盘点宫中财物,又能盘出这两件缺失,想必是都已经清点过了。”   “这支金嵌宝松鼠簪本是齐妃爱物,因三阿哥获罪,从此才不再戴了。若是其上的珊瑚珠遗失,齐妃那时便应当发觉了才是。”   齐妃同熹妃同是潜邸旧人,儿子的年纪又相仿,彼此之间不知已过了多少招,齐妃又怎会惧怕她。   她很快指出了熹妃话语之中的疏漏,“那日至今,总也有七、八日了。”   “这七八日间难保没有人怀恨在心,再次潜入本宫的寝殿偷窃设局。”   郭贵人回头望向齐妃,目光之中犹如淬了火,“钟粹宫的确有人怀恨在心,却并不是嫔妾等,而正是齐妃娘娘您。”   她是将门之女,胆识本就越过养在深闺的寻常女儿。   更兼她原来也不是什么聪明人,不过逞匹夫之勇,整座养心殿中此时回荡着的都是她的声音。   海常在的声音却柔婉,轻声解众人之惑。   “嫔妾等与齐妃娘娘同住钟粹宫中,虽有恭敬亲近之心,奈何齐妃娘娘总是看嫔妾等不顺眼。”   “钟粹宫中不过是那一亩三分地,天气寒冷,嫔妾等不欲出门,只偶尔在寝殿周围走动,便被江玉姑娘诬为‘鬼鬼祟祟’。”   她也同样望向了齐妃的方向,和郭贵人不同,她是一只尾巴上淬了毒的黄蜂。   “既是齐妃娘娘不仁,也不要怪嫔妾等不义。嫔妾与郭贵人经过钟粹正殿时,早晚曾数次听闻齐妃娘娘在殿中诅咒四阿哥。“   “内容污秽难听,嫔妾等不敢污了万岁爷的耳朵。但万岁爷尽可使苏公公前往钟粹宫查问,齐妃娘娘身边的宫人皆可为证。”   海常在陈情已毕,熹妃郑重地同一直没有说话的雍正行了一礼。   “朝恨暮怨本是萨满巫术的一种。郭贵人与海常在闻听此语,战战兢兢,又知此事干系重大,因此曾偷偷入永寿宫将此事告知臣妾。”   “这也是为何臣妾未至养心殿,便知受魇镇之人为弘历之故。”   她说到这里,再次用方才踏入养心殿时那种凌厉之中又带着怜悯的眼神望着齐妃。   “臣妾与齐妃皆是自潜邸之中便侍奉您的妃子,虽因子女之故素来有些不合,但总归有些旧日情谊。”   “因此听闻此事,更觉鬼神之事乃事无稽之谈,并未同齐妃计较。”   熹妃忽而跪下去,“没想到臣妾宽仁,却越发纵得齐妃为这些奸邪之事迷了心窍,以至今日做下这般不能为万岁爷所容,不能为天理所容之事。”   “臣妾治宫不严,宽纵奸人,请万岁爷降罪。”   “熹妃!”   齐妃满眼嫉恨之色,“你这样着急便要坐实本宫的罪名,你又有何居心,还敢说此事与你无关!本宫看你分明就是这设局之人!”   “还有你们,你们这两个吃里扒外的贱人……”   海常在疾言反驳,“吃里扒外?嫔妾等身沐皇恩,理当为万岁爷铲除后宫之中奸邪之人,如何算得上是‘吃里扒外’?”   海常在思维敏捷,远在郭贵人之上。但此时听来也的确有落井下石之嫌。   甚至婉襄也开始有些怀疑今夜之事是否是她们与熹妃早已串通好的。   熹妃则是更懂得抓大节之人,“臣妾到达养心殿之前,已经令人前往钟粹宫搜查齐妃寝宫。若有所得,齐妃方才对臣妾的污蔑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她的话说完许久,龙椅之上的帝王就像是没有听见一般,久久没有回应。   熹妃跪得有些久了,抬起头望向上首,“万岁爷……”   “齐妃。”他终于开了口,语调之中染上了冬日雪夜火冷灯稀的寂寥。   熹妃方才搜宫之语,令她无力地跌坐在了地上,这般表现,其实足以说明一切了。无力回天了。   听见雍正唤她,齐妃缓缓地抬起头来,重新捡起了她身为妃子的仪态与尊贵,在金砖上跪直了。   她的影子覆在她面前着湘妃色绸绣芙蓉花纹夹袍的熹妃身上。   “春风得意”这四个字,已经许久都与她无关了。   她的容颜与精神就像是她身上浅驼色百蝶纹的氅衣一般日复一日地暗淡下去。   她有些羡慕她。   不,应该说是很羡慕。   “弘历即便不是你亲生之子,也是你看着长大的。顶桥拘魂之法,要你一遍一遍地念他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咒他去死……”   “你如何做得出来这般事?”   比起愤怒,婉襄从雍正的话语里听出来的更是心痛。   她的心像是也被春蚕吐出来的丝线细细密密地包裹,分明没有人在上面用力,却无一处可安心。   齐妃听完了雍正的话,似是有些不可置信。   “万岁爷,您方才说什么?”   她伸出她纤长的,因为为精致的护甲包裹,而看不出一点温和点手指,指着熹妃。   “弘时是您亲生之子,也是您看着他长大的。可一旦有小人挑拨,您又是……”   “传朕旨意。”雍正没有继续让她说下去,“钟粹宫齐妃谋害皇子,着降位为……”   “且慢!”   也竟然有人打断了雍正的话,婉襄下意识地望向殿门前,绛色金鱼纹灰鼠皮风帽之下露出来的那张脸……   竟然是久病的皇后?   熹妃最先回过神来,领着养心殿中众人同皇后行礼。   她经过齐妃时齐妃仰头望着她,满心希冀,“娘娘……”   却也并未得到皇后一个眼神的关怀。   皇后站在诸妃之前,距离雍正最近的地方,向着他行下礼去,“臣妾给万岁爷请安。”   这是婉襄第一次看着这世间地位最高的帝王夫妻同时出现。即便没有动,雍正望向皇后的目光,同旁人完全是不同的。   是望向熹妃,望向芸芸众生时都没有的尊重与平等。   一旁的苏培盛很快便令人搬来了一张玫瑰椅,又取来了熊皮制成的毯子予皇后,令她安置了下来,好生忙碌了一阵。   众人忙乱之时,婉襄不动声色地望了早已隐在阴影之中的那答应一眼。   她也正低头思索着什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皇后今夜忽而出现,究竟是想做什么? 第46章 黄雀   “皇后素来身体不佳, 何必漏夜前来养心殿掺合到这样的污秽之事里,究竟应当如何处置齐妃之事,万岁爷自然会有决断。”   在皇后面前, 最先沉不住气的人是熹妃。她的语气并不算太恭敬。   而同上一次见面一般, 皇后的脸色仍旧不佳,也并无要与熹妃争锋的意欲。   “本宫今夜过来, 并不是想处置谁。”   皇后身边的女官将那黑熊皮紧紧地裹在了她身上,终于感受到了温暖,皇后抬起头望向雍正的方向。   “臣妾只是觉得,熹妃既已经令人搜查钟粹宫, 万岁爷便不必这般着急处置齐妃,大可以等宫人们将搜查到的东西呈上之后再行定夺。”   此言一出, 齐妃越加面色灰败,于金砖之上向着皇后的方向膝行数步, 泪水涟涟。   “娘娘……皇后娘娘……如今连您都不肯站在臣妾这边了么……”   皇后低头望向齐妃, 语气分明淡漠, 却掷地有声,“本宫是六宫之主,不会包庇任何人。”   齐妃这般神色, 显然有罪。   若真依皇后此言,她仍生着病,这般从景仁宫中跑出来, 不就显得有些多此一举了么?   婉襄沉思片刻, 便见又有一名宫女捧着什么东西从养心殿外脚步匆匆地入了殿,恭敬地给殿中的主子们行了礼。   “回禀万岁爷, 皇后娘娘, 钟粹宫已搜查完毕, 这是所得之物。”   婉襄认出来,她应当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乌尤塔,也就是上次送她回承干宫的那个女官。   不过,既然是熹妃派人搜钟粹宫,为什么来人却会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   雍正一点头,苏培盛立刻便自她手上接过了托盘,弯腰走至雍正身边,看着他揭开了上面的绸布。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那托盘之上,婉襄站得近,一眼望见的仍然是她早已见过的红色纸人。   她的心沉下来,齐妃应当是无可辩驳的了。   熹妃亦很快看清了盘中的东西,再望向齐妃的目光充满了嫌恶,她毕竟是一个母亲。   “齐妃,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熹妃娘娘且慢。”   乌尤塔站到了皇后身后去,“这东西的确是从钟粹宫中找到的,但它却并不属于钟粹宫中的任何人。”   她又向着上首的雍正行了一礼,“万岁爷容禀,这些污秽之物实则并不在钟粹宫中,是有人蓄意将它们携带进去的。”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尽皆变了脸色。   熹妃眉头紧锁,郭贵人与海常在城府最浅,俱都满脸疑惑地望向了熹妃的方向。   那答应虽低着头,婉襄也能察觉她此时的不悦,甚至雍正的身体也微微向前倾,似有追问之意。   按兵不动的唯有皇后一人。   “乌尤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乌尤塔抿唇一笑,并未理会熹妃,按着自己的节奏叙述下去。   “皇后娘娘早先已听闻钟粹宫中齐妃娘娘与郭贵人以及海常在之间的纠纷,认为齐妃娘娘惩罚两位主子的举止不妥,将她召入景仁宫中训斥过一顿。”   “今夜皇后娘娘喝了药刚要歇下,便听闻熹妃娘娘带了人前往钟粹宫搜查。”   “原本只以为是先前钟粹宫遇贼之事的延续,一问之下,才知事涉巫蛊。”   这些娘娘主子们身边的大宫女,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巫蛊之事向来是宫中大忌,娘娘身为六宫之主,既然得知,自然不能不闻不问。”   “因此派遣奴才带领景仁宫宫人一同前往钟粹宫,于必要时协助熹妃娘娘。”   她终于望了熹妃一眼,但这一眼意味深长,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永寿宫宫女十分霸道,即便是奴才带人入钟粹宫,也决不肯令奴才等人插手分毫,因此奴才等不过是在一旁监督而已。”   乌尤塔先出怪罪之语,话又停在这里,分明是要熹妃的解释。   被一个奴才诘问,熹妃显然有些不快,“那图,今夜奉命搜查永寿宫的宫女是谁?”   那图上前一步,低头答话:“回禀娘娘,是阿穆尔。”   熹妃平息着胸中的一口气,“阿穆尔对皇后身边的宫人不敬,着罚俸三月,不许再来本宫面前侍奉。”   “熹妃娘娘先别急。”乌尤塔却制止了她,“奴才的话还没有说完。”   她再次面对着雍正,终于说到了这件事的要点。   “奴才原本带人在一旁监督,因阿穆尔不恭敬,奴才便格外注意着她。”   “也因此亲眼见她自袖中掏出了什么,要塞入齐妃娘娘的箱笼之中。”   “而后奴才便带人将她当场拿住了,此刻她人就在养心殿外,万岁爷,您可要将她传召进来查问?”   婉襄再望向雍正,他此刻铁青着一张脸。“传。”   那个名叫“阿穆尔”的宫女很快就被小顺子带入了养心殿中,摘去了口中的手帕。   她被人捆绑了手脚,此刻毫无尊严地躺在养心殿的金砖上,稍稍得了自由,便立刻满眼恳求地望向熹妃:“娘娘……”   熹妃凝视了她片刻,目光越加冷冽下去。   旋即跪下来,神情刚毅地向雍正陈情,“阿穆尔的确是臣妾身边得用的女官,但臣妾亦的确不曾指使她陷害齐妃。”   “弘历是臣妾亲子,这样的东西,臣妾即便只是看一眼亦有钻心之痛,更何况亲手为之?请万岁爷明鉴。”   海常在更伶俐些,恐怕亦早有向熹妃投诚之意,此时便匆忙跪下去。   “嫔妾愿意相信熹妃娘娘,这天下岂有母亲为了陷害旁人,拿自己孩儿的性命去做赌的?”   郭贵人眼见她如此,一时之间恐怕深恨海常在抢了自己的风头,也立刻在海常在身边跪下。   “嫔妾亦愿意为熹妃娘娘作保,娘娘实在不是这样的人。”   “娘娘听闻齐妃日夜都在钟粹宫中诅咒四阿哥,本是立时便要前往钟粹宫向齐妃娘娘要一个说法的。”   “只是娘娘到底心善,才想着放齐妃一马,盼她自己改邪归正。谁知……谁知娘娘不过枉做了好人。”   郭贵人一面说,一面恨恨地盯着齐妃,显然她们之间是积怨已久。   有人接连为自己求情,熹妃却闭上眼,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今日熹妃带着郭贵人和海常在一同过来是作为证人的,可证人与举证者之间的关系太过亲密,这证词也就不足信了。   “‘朝怨暮恨’何尝不是巫蛊之术,但你却能隐忍至今日方才发作。熹妃,你应当是不信这些东西的吧?”   皇后的精神看起来仍旧有些不济,饮了一盏热茶,在人心浮动,各有算计之时轻飘飘地将这句话说完,便自座位上站了起来。   她的目光并不在熹妃身上,而在郭贵人与海常在之间来回转换。   “在你们宫中,属于他人的东西也未必是你们所偷盗的。既是如此主张,便也要相信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旁人身上。”   “本宫曾为此事教训齐妃,令她凡事都要给自己、给他人留一些余地,不可急躁,以至于冤枉好人。近年来却是疏忽了对你们的管教。”   她又向雍正福了福身,“这些年臣妾身体不适,难免心灰意冷,便借着这个因由将自己本应肩负的责任全都推了出去。”   “似今夜这般的闹剧,一半是熹妃与齐妃的责任,另一半,则皆是臣妾之过。”   “臣妾已亲手抄写《佛母经》三卷,供奉于皇额娘灵前,为辜负皇额娘当日嘱托而忏悔。”   居上位者,最要学会的一件事,便是承担责任。   “真相似乎已在眼前,又似乎仍有可商榷之处,尽在万岁爷定夺,但唯有一件事……”   她顿了顿,而后神情郑重地跪下去。   “熹妃既然牵涉到了这样的事情里,便暂时不宜继续协理六宫了。”   “臣妾的身体状况如今已经大有好转,过几日坤宁宫祀神之事,臣妾将亲自主持。”   坤宁宫日日都有祭祀,十二月这一整个月间,唯有小年夜的祭祀尤为重要。   近来婉襄帮助熹妃整理账本,也曾听说过一些旧年的事。   一连三、四年,坤宁宫中小年夜的祭祀,都是由熹妃主持的,皇后不过露个面而已。   都已经沉寂了这样久了,皇后的身体分明没好,为何忽而出面争权?   雍正略抬了抬手,一直立于一旁,沉默地如同一盏灯的获萤便走到皇后身旁,恭敬将她搀扶了起来。   “帝后本是一体,你不过是想要做你原本应当做的事,何须朕允许。已经很晚了,获萤,你将皇后送回景仁宫去。”   除却必要的礼仪,皇后不曾再多言一个字,似乎已经笃定了事情会如同她所想的那样发展下去。   婉襄望着她的背影开始思考,齐妃和熹妃两败俱伤,没有人被置于死地,也没有胜者,这便是她想要的结局么?   “苏培盛,传朕旨意,郭贵人与海常在于六宫之中搬弄是非,且疑罪未明,着罚俸半年,于钟粹宫中静思己过。”   “至于齐妃与熹妃……各自禁足于寝宫之中,事情查明之前,不许任何人前往探视。”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只是这样的惩罚而已。   作者有话说:   快来评论区复原整件事~猜中小红包! 第47章 人心   众人皆散去, 长夜里唯一的光明之所,又安静成只有婉襄与雍正两人的养心殿。   这一个夜晚有太多的谜题,设局之人只怕没人如意, 那一尊观音像上生漆已然全干, 没有来得及镀上金粉,此刻亦不知被宫人收到了哪个黑暗的角落里。   除却在众人跪安的时候将她留下来, 雍正没有再同婉襄说一句话,她只是安静地侍立在一旁,比他龙案之上的灯火还要沉默。   这一场闹剧,不想看的热闹结束之后, 雍正仍然沉心于他的那些密折。   今夜该完成的事,他不会拖到天明之时。   一直到丑正之时, 察觉到婉襄轻轻地打了个呵欠,他方才停了笔。   “先去梳洗歇下吧。”   在静夜里发出声音, 叫寒气察觉, 骤然侵体, 雍正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婉襄轻抚着他的背,目光不自觉落在他朱笔停留之处,“……可留心访问, 有内外科好医生,与深达修养性命之人……”   是为他自己,与怡亲王生病之故。   雍正不再咳嗽了, 在他察觉之前, 她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收回,“嫔妾不在此处吵嚷四哥了。”   她知道雍正是并不想让她继续呆在这里同他一起了, 所以并未像从前一般坚持。   哪怕是这样的小事, 她想让他舒心些。   婉襄福了福身, 在将要迈出养心殿时候回头望了雍正一眼。   他也正目送她出去。   婉襄还是决定要开口,“若是四哥要召四阿哥过来的话,千万记得让下人将话说得和缓些,不要吓着了富察福晋。”   她早已看出来,今夜雍正即便批阅奏章,也有些心不在焉的,不似寻常一心多用还能专注。   今夜这一场风波,无论谁是胜者,四阿哥都是无辜受牵连的那一个。   熹妃或许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但雍正是相信的。   他是个无比虔诚的佛教徒,四阿哥是他倾注了无数心血培养的后继者,四阿哥绝不能出任何事。   雍正一定会想见到四阿哥的。   雍正龙袍之上的光泽与煌煌烛光连成一片,他在这光芒之中略略点了点头,仍旧提起朱笔继续批阅奏章,婉襄一个人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梳洗已毕,婉襄微微瑟缩着躺到了床榻里侧。   她已经开始习惯镜春斋的床榻了,这里于她而言还是不习惯,非得要有两个人,才能勉强睡着。   婉襄开始回想今夜之事。   一整件事情的起因,自然是她与那答应的算计。   那答应早知齐妃会行此巫诅之事,又探知腊八前夜齐妃带着心腹宫女至澄瑞桥完成了这一切,便依照之前的计划,在婉襄以消寒图将雍正引至澄瑞亭赏梅之时带着苍猊出现,最终将齐妃的居心暴露于雍正面前。   有那颗珊瑚珠,又有齐妃与熹妃之间旧日的恩怨,原本无论如何,今夜的齐妃都是逃不脱嫌疑的。   但苏培盛的表现从一开始就太过完美了,恰到好处地补充了这种巫蛊之术的实施之法,诱发雍正心中的怒气。   改换红纸小人身上四阿哥的八字,引齐妃自乱阵脚。   他与齐妃是仇敌,从上一次安贵人的事情上,婉襄就已经看出来了。   而熹妃也就像是齐妃自己所说的那样,“来得太快了”,这是她最大的破绽。   深夜时御花园人烟稀少,钟粹宫与永寿宫又分列东六宫与西六宫,雍正着人去请齐妃时并未声张,熹妃入殿时,她分明望见雍正脸上有片刻的不快。   熹妃恐怕是早已经知道齐妃的意图了,一直按兵不动,不过希望能抓齐妃一个入今夜一般的现形。   郭贵人与海常在分明也是她安排好的。   低位妃子于高位执掌六宫事的妃子有所求,不是什么稀奇事。   婉襄唯一想不通的只是皇后的意图。   不让熹妃铲除齐妃,是谨防熹妃一人独大?可即便齐妃仍旧在后宫之中,也早就没有了同熹妃抗衡的资本。   更何况她是得帝王尊重,时常挂念的皇后,她并没有失宠。   齐妃的宫殿之中竟然没有纸人,这不符合她听闻熹妃搜宫的表现。   熹妃是否亦当真出了这样的昏招,命令身边的大宫女将罪证明晃晃地塞进齐妃的箱笼里?   看不明白。   除却原本就属于她的权力,皇后今夜究竟赢得了什么?   这样想着,婉襄的意识开始变得朦朦胧胧,恍惚间仿佛看见殿门被人打开,有人披着月色朝着她走过来。   待走到近处,他身上的月色完全被帐中昏暗的烛光消解了,雍正在她床边坐下来。   婉襄朝着他靠过去,抓住了他冰凉的手,枕在面颊之下。“四哥该休息了。”   她不想问他什么,有再多的话,来日方长。   他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面庞,像是冰凉的笔触落在上好的素纸之上,每一笔都会恋恋不舍。   “朕要去梳洗,婉襄,睡吧。”   婉襄抬起头来,先让出了位置,而后缓慢地松开了手。“嫔妾在这里等着四哥。”   她好像听见了一旁净房之中的水声,又好像没有,下一刻她就要进入梦乡,有人掀开了锦被,带进来微微的凉意,而后用他的体温来温暖她。   “今夜,叫你看见了后宫之中丑恶的人心。”   雍正吹熄了烛火,他的声音透着毕月色更清晰的惆怅。   婉襄一下子就清醒过来,凝望着龙凤团花的帐顶。   她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但雍正侧过身子来,他凝望的是她。   婉襄也侧过了身体,整个人蜷缩起来,躲在巍峨的山岳之后。   月光透不进来,便照不亮她的那颗心。   “人活于世,总归有所求。所求之物并非唾手可得,便难免祈求、谋算、抓心挠肝乃至癫狂。”   她由衷地感叹了一句,“世间无处不如此,岂止是宫中呢?”   “是了。”   他将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让他们更亲密,“她们每个人都有自己所求之物,不会考虑朕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这话同样让婉襄自惭形秽。   今夜之事的起因,实是她和那答应一同创造的。   或者即便没有她和那答应的算计,熹妃早知齐妃有不轨之心,早晚也会将她揭发。   但今夜,腊八节,佛成道日,她的确是算计了他。   她又有什么立场和颜面评价别人?   婉襄又往他怀中缩了缩,使得自己可以不用面对他的眼睛。   但这样的距离太近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跳。   “无论是谁,这诅咒都不会成功的。四阿哥会平安无恙,您不要伤心。”   这是她唯一确定的安慰。   乾隆是中国历史上执掌皇权最长的皇帝,也是最长寿的皇帝。他其实给大清选了一位很好的接班人。   婉襄一直都闭着眼睛,雍正忽而伸手蒙住了她的耳朵,“往后再遇见这样的事,不要看也不要听。”   “有多少事,朕都会护着你。”   视觉与听觉都被封闭着,触觉便格外敏感。雍正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令她在猝然间眼眶一热。   他的怀抱是温暖的,没有更进一步。他好像也只是想要安静地抱一抱她,从她的体温之中找到什么慰藉。   但婉襄想要忘记今夜她的不真诚,她的欺骗,回应着他的拥抱。   高大的山岳从另一个角度巍峨起来,不再替她遮挡着月光。她的世界仅余一片黑暗,但她并不觉得害怕。   这样的时刻,肌肤即便与冬夜的凉意短兵相接,也不会感觉到寒冷。   他们向彼此索求,又彼此给予,终于一同站到了浪潮之上。   月下的浪潮快速地消退下去,徒留下一条被搁浅的鱼,无力再回到她原本属于的地方去。   他将她捞了起来,在她身上盖上了一条薄毯。   薄毯能遮掩去她的身姿,却遮掩不了抱着她行走的那个男人。   做了这么多年的帝王,他已经不再那样年轻了。年少时习骑射,远行办差的那段岁月仍然牢牢地雕塑着他身上肌肉的形状。   尚未沐浴,他的皮肤上仍然挂着薄薄的水珠,是因她而生的。   分明也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但她也仍旧心中熨帖,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净房水汽之中氤氲着的是栀子、茉莉这些白花的香气,热水漫过她的脖颈,带来的窒息感尚且远不如片刻之前。   他并不同她一起入浴,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地凝望着她。   婉襄刻意回避着将她的右手浸入水中,那上面留存的一个“真”字,最终是为她的汗水所洗去的。   她趴在浴桶边缘,闭着眼睛再一次握住了他的手。   “朕近来不会再见嫔妃,若有什么烦难之处,尽管让小顺子告知于朕……”   或者是因为后宫今夜这一笔糊涂账,或者是因为前朝之事……   他没有向她解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感受着手心来自于她的湿润,他又转换了另一个话题。   “坤宁宫祀神之日,你要记得在衣袖之中藏一片盐纸……罢了,到了那日,朕着人给你送来……”   “婉襄,你想见一见你父亲么?”   千言万语,最终还是化为,“睡吧。” 第48章 祭神   坤宁宫一年三百六十五日, 日日都有祭祀。   不逢大祭之时,每日用猪两头;到年祭时,这个数量则足足增加到了三十九头。   小年夜这一日是大祭, 亦要用到以黏米和黄米配以玉泉水做成的酒十五斤, 坤宁宫上下尽是酒肉香气。   婉襄晨起跟着皇后入了坤宁宫,同宫中众人一起参加了一系列的祭祀活动。   她并不了解满族的习俗, 萨满口中说的那些话她当然也一个字都听不懂。   一上午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如一个泥胎木偶一般站在队伍最末。   这好像是她成为妃嫔以来,距离雍正最远的时候,不仅仅是彼此之间空间的距离。   他的目光大多数都落在那些祭祀用具上, 其余的给皇后一大半,再剩下的那些注意力, 平等的分给在场的所有嫔妃。   腊八至今,他们已经有十余日未曾见面了。   但他望向她的时候眼睛里也并没有多余的温情, 明黄色的朝服, 龙纹十二章, 日,月,星辰, 山,华虫,宗彝……   让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 她只能够仰视的人。   她心里没有一点, 这样的人也曾有片刻属于她的欣喜,她只是莫名地感觉到了畏惧。   坤宁宫中白日也燃着灯火, 这煌煌的烛火将周遭的一切都映照地无比明亮, 婉襄却只注意到了烛光所产生的阴影。   神明不会保佑任何人, 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神明。   她闯到这一片不属于她的阴影中来,究竟是对,还是错?   待到仪式终于结束之后,雍正便同皇后分开了。   他有前朝的官员需要照应,皇后则领着一众内命妇往东暖阁同受胙肉,分别食用。   后宫妃嫔,是依照位次来排序的。   未免朝野非议,齐妃和熹妃都参与了今日的大祭,皇后往下,左侧是熹妃,右侧是齐妃,而后依次是懋嫔,裕嫔,宁嫔……   剩下的贵人、常在,婉襄还有些认不全,总之论资排辈,她也是最末的一个。   熹妃与齐妃也就算了,她更惊讶的反而是懋嫔与宁嫔。   宁嫔脸色尚佳,她的病远没有到绝症的地步。懋嫔却……只剩下九个月寿命的女子,犹如风中的残烛。   既不能暖自己,亦不能照亮旁人。   婉襄看着她,看着她比素纸更灰白的面色,才发觉自己其实一点也不恨她。   她是原来就属于这个时代的女子,怨恨天,怨恨地都没有用处,便只能怨身边人,怨比她更弱小无力的那些人。   如果她也和懋嫔一样,不去责怪这个时代,而去埋怨被迫愚昧无知的人,是毫无道理的。   膳房的太监将胙肉送来,先奉予皇后,位份由上至下。总要先唤主子们的位分,方才将胙肉奉上。   婉襄倒因此将雍正其他她没有见过的妃嫔都认识了一遍。   不同品级的嫔妃所能食用的部位是不同的,它们原本就盛放在不同的碟子里,丝毫不能混淆。   婉襄不知自己吃的是哪个部位的肉,但祭神之肉都以白水煮就,仅煮五六成熟,又多为肥肉,在宫中久尝玉盘珍馐,自然是吃不惯的。   她便悄悄自衣袖之中掏出小顺子今晨塞给她的盐纸,将那片胙肉在盐纸上蘸了一下。   盐纸,顾名思义,便是一块浸了盐水的棉纸。吃这无味之肉时,在盐纸上蘸一下,味道也就好得多了。   婉襄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不免心虚,但她观察了一下四周,似乎人人都是这样做的,便也放下心来。   待享用过胙肉,皇后还要主持将胙肉分送往功臣之家这样的杂事,一众宫妃之中有母家得赏的,便要起身谢恩。   如婉襄这样出身的,便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做一尊泥胎木偶。   其实雍正的妃嫔之中,倒也没有什么出身特别高的妃子。   皇后之父为前西征将军乌拉那拉·费扬古,康熙朝时便已经病逝。   熹妃的父亲钮祜禄·凌柱不过是个四品的典仪官,齐妃的父亲早年是知府,而后无载,到如今,大约也早就致仕了。   要说家世最为出众的应当是早些年薨逝的敦肃皇贵妃年氏,如今宁嫔便也算是不错的了。   待到这件事也结束,皇后便开始关怀起了一众妃嫔。   她略过了熹妃,便也平等地略过了齐妃,将目光落在懋嫔身上,“病得这样,今日又何必强撑着身体过来?”   “今日虽是大祭,胙肉也会照常送到你宫中去的。”   坤宁宫每日都有祭祀,自然也就每日都有祭神的肉留下。   主要是留给雍正的,婉襄也是前阵子翻阅御膳房的档案,才知道雍正定了例子,每日都会拨出肉份供给咸福宫。   为皇后所关怀,懋嫔自然要起身谢恩。   她穿着一件绛色缂丝水仙纹的羊皮对襟马褂,袖口和脖颈处都有浓密的皮毛保暖。戴料花钿子,珠玉金银掩饰不了白发。   懋嫔在向皇后谢恩,看起来不像是与皇后同辈的嫔妃,简直像是皇后的母亲。   她这般孱弱,皇后看着也十分不忍心,令乌尤塔来搀扶她,一旁的宁嫔也站起来虚扶了她一把。   “多谢皇后娘娘惦念,如今见娘娘身体好转,主持六宫之事,嫔妾等也才又有了些盼头。”   懋嫔与熹妃不睦,自然更乐见皇后为尊。   一旁的齐妃亦道:“皇后娘娘才是真正的六宫之主,有祖宗庇佑。”   “由娘娘管理六宫事乃是名正言顺,自然也不会再有什么邪魔歪道横行了。”   “扑哧。”   她的话一说完,坐在她下首的裕嫔便毫不避讳地笑出了声,一时将众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去。   裕嫔却也并无半分窘迫之意,仍旧笑着解释,“本宫只是觉得齐妃娘娘实在是很懂‘邪魔歪道’这四个字的。”   裕嫔这样毫不避讳地将腊八那夜的事情戳破,脸上不好看的人可不只有齐妃一个。   那夜的事情闹得大,宫中不过只有两个妃位上的妃子,尽数被禁足在自己的寝宫之中,六宫众人虽大多未曾亲历,亦有所耳闻,一时间神色各异。   郭贵人和海常在恰好都在婉襄对面,她们二人脸上便写满了兴奋。   婉襄的对面是那答应,她们坐得离门口很近,她似是早已经没有在注意殿内的情形,只望着殿外的那一整片空地。   雍正那边的事情应该已经结束了,有不少大臣得了胙肉之赏,此时就三三两两地漫步在广场之上。   上首的齐妃轻哼了一声,状似无意地拨弄着自己的护甲。   “怪道人人都说五阿哥行事荒诞不经,原是有这样一个不着调的额娘。”   五阿哥弘昼是裕嫔的儿子,雍正朝时还好,到乾隆一朝时才真个叫做傲慢任性,肆意妄为,被称为“疯癫亲王”。   “齐妃,慎言。”皇后放下了茶盏。   “此事万岁爷尚未有定论,本宫便不许后宫中人议论。”   “齐妃、熹妃、裕嫔,你们都是皇子之母,便是不顾及自己,也要顾及皇子们的颜面才是。”   腊八那一夜婉襄就发觉了,皇后实在一点也不糊涂。   也不知自己去景仁宫觐见皇后的那一日她究竟是怎么了,又或者是什么灵丹妙药让她清醒了过来。   “皇额娘说错了,齐妃娘娘无福,如今她膝下是没有皇子的了。”   婉襄抬头,正觉得这称呼不对,更觉得这话未免太刻薄了谢,便见两个年轻妇人一前一后走进了东暖阁之中。   前头的那一个也正是方才说话的妇人,婉襄并不识得。   而后面的是弘历福晋富察氏,那么想来前面的这一个,也应当就是弘昼的福晋吴扎库氏了。   两个妇人向着殿中一众宫妃行了礼,果然吴扎库氏便走到了裕嫔身旁,越加郑重地行了一礼,“给额娘请安。”   富察氏自然也走到了熹妃身边去,很快有宫女为她们添了座椅。   裕嫔婆媳此时是一心要同齐妃过不去,齐妃正被戳着痛处无力反驳,一直保持沉默的熹妃忽而开了口。   “白巴月,跪下。”   她这话来得突然,吴扎库氏一时就变了脸色。   但她敢于出言嘲讽齐妃,却并不敢同熹妃硬碰硬。   熹妃也并没有卖关子,“为万岁爷生了第一个皇子的正是皇后娘娘,弘晖没能长成,皇后娘娘岂不也是你口中的‘无福’之人了?”   婉襄方才就觉得吴扎库氏这话十分不妥,伤了齐妃不算,更是戳了皇后的心窝子。   果然这一次裕嫔便不敢再傲慢了,携了吴扎库氏的手,郑重地同皇后行礼致歉。   “小辈无心,说了不当说的话,还请娘娘恕罪。”   皇后的神色到底淡下去,却仍以六宫之主的气度出面打了圆场。   “齐妃一共为万岁爷诞育了三位阿哥,居功至伟,虽则前两位都不幸夭折,但人死后有灵,亦有体面尊贵。”   “否则万岁爷年年追封崩逝的太后、先帝爷的嫔妃们,还有前朝不幸过世的大臣们做什么?裕嫔,你的确应当好好教一教你的儿媳了。”   裕嫔偏爱逆水行舟,越是急流她越高兴,吴扎库氏却没有这样的本事。   “娘娘说的很是,其实臣妾心中也一直都有一件心事,大阿哥弘晖一直都没有得到万岁爷的追封……”   熹妃轻轻望着下首的懋嫔笑了笑,这句话撩拨的是懋嫔的心事。   “正是年节下,臣妾不方便走动,您也应该向万岁爷提一提这件事才是。”   皇后生的是雍正的嫡长子,可史书上不过也就是“幼殇”两个字而已。   “好了。”   皇后神色冷淡,没有再给熹妃什么借题发挥的空间,“时辰不早了,本宫也乏了,各自跪安吧。”   坤宁宫中本是祭祀之地,东暖阁中一直都是神仙打架,婉襄随大流向皇后跪安,没有人注意她。   从东暖阁中走出来,她一面在心中消化着方才的讯息,一面朝着镜春斋的方向走。   在她将要走出坤宁门的时候,忽而有一道沉稳的男声唤住了她。   “婉襄。” 第49章 父亲   婉襄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抬起纸伞,那人自风雪最盛之处朝着她走过来。   她不认得他。   而她知道,“她”认得他。   脑海之中的记忆亦如漫天纷飞的雪花一般凝聚起来, 渐渐拼凑成一个陌生男子的模样, 和眼前停在她面前男人的面庞重叠在一起。   婉襄福了福身,“王爷。”   他是怡亲王, 是给予了婉襄一家无数恩惠的恩人,可惜她的身份反而限制了她,已经不能再向他行任何大礼了。   怡亲王微笑了一下,唇边却似染风霜, 没有一点血色,“或者, 我也应当称呼你为刘答应了。”   怡亲王似有同婉襄长谈的意思,他们一同迈出了坤宁门, 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福晋几次入宫都没有能够见到你, 四哥待你好吗?宫中生活可还习惯?”   周遭仍有未散去的大臣与嫔妃, 向着他们投来了目光。   其实婉襄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不妥,但怡亲王给她的感觉是亲近的,不忍拒绝的。   今日是小年, 紫禁城中各处都喜气洋洋,平日发髻之上无有装饰的小宫女也都戴上了各色的绒花,春意提前在鎏金瓦下游走。   “从前要多谢王爷, 如今万岁爷待嫔妾极好, 样样事情都会为嫔妾周全。“   “至于习惯……本是如金针草一般的女儿,又什么习惯不习惯呢?”   虽然是这样说, 婉襄也并没有多少自伤身世的意思。反而豁达乐观, 随遇而安。   怡亲王略略点头, 往御花园深处走,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四哥不好女色,为雍亲王时,身边的妻妾就是兄弟之中最少的。即便是登极之后,除却加恩于有功之臣,其实也很少纳新妃。”   他偏过头来望了她一眼,“婉襄,四哥一定是很喜欢你的。”   这还是婉襄第一次听见有人正面评价雍正对她的感情。   她知道刘婉襄的出身不高,以宫女身份入侍,六宫之中的妃嫔都只以为雍正对她不过是一时的新鲜与兴趣。   她迟早会像是她所擅长的锔瓷技法淹没在岁月长河中一般地淹没在后宫的红墙金瓦里,甚至都不值得她们留心。   想到此处,婉襄微微扬起了头,以久违的傲气抑制住了她心中的这种不平。   “嫔妾知道。”   怡亲王慢下了脚步,终至于停了下来。   雪色映着他肩上的五爪行龙,他语意深沉,“婉襄,不要让四哥失望。”   婉襄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望着怡亲王。   他与雍正虽非一母同胞,但也是亲兄弟,细看之下,容貌其实是很有些相似的。   但俊朗少年为岁月,为同侪蹉磨,她在他清瘦的面庞上已经找不到一点曾经鲜衣怒马的痕迹。   “同一时的意气比起来,人生是很长久的。”他是不希望她也陷入同侪之争中去。   怡亲王的话语之中有着真切的关心,婉襄觉得自己必须要说点什么,使得重病未愈的他能够不必再为旁人而忧心忡忡,系统忽而自动启动了。   “发现环境中有怡贤亲王朝珠,请执行者扫描相关文物信息。”   婉襄的身体一下子就变得紧绷了起来,怡亲王也敏锐地察觉了她的不对,“婉襄,你怎么了?”   话语之中有拳拳关心之意,越发令婉襄愧疚难当。   她的视线低下去,恰好将目光落在怡亲王杏黄色朝袍面前垂挂着的青金石朝珠上。   那上面似乎有些污渍,“王爷,您的朝珠似乎有些脏污了。不如取下来,让嫔妾为您擦拭一番。”   怡亲王因她的话而低下头去,果然见其中的一颗青金石似有些黑色痕迹,他便将朝珠取了下来,递给婉襄,“有劳。”   婉襄以双手接过,仔细查看了那颗青金石,却发觉并不是脏污,而是有所损坏。   她还是拿出手帕将每一颗珠子都仔细地擦拭了一遍。   “青金石质地并不算坚硬,保存时应当小心,若是与硬质珠玉摆放在一起,很容易便磨损了。”   怡亲王的这串朝珠式样很简单,系明黄色绦,每一颗珠子都是上好的。   青金石颜色如天色,又常有金屑伴随,散布其上,若众星丽于天。   所以清朝时祀天,帝王后妃与诸朝臣都会佩戴以青金石制成的朝珠。   她已经将整串朝珠的信息都扫描完毕了,便又将这串珠子双手奉还。   怡亲王接过来,“从前你母亲便是负责这些事的,如今你哥哥新得了一个女儿,她便同福晋请辞,回家去照顾你的侄女了。”   他笑了笑,低下头去,重新将朝珠戴好。   “福晋近来也病了一场,将王府中的事情交给了侧福晋,便万事都没有了章法。”   “四哥很在意这些细节,还曾下诏命令八旗大臣,统领衙门、都察院,严行稽查官员胡乱佩戴朝珠之事,要求他们依照定例行事。”   “若是为他察觉这青金石上的不妥,只怕侧福晋也要遭训斥。婉襄,多谢你。”   雍正是个很细心的人,也很护短。   婉襄再次福了福身,“多谢王爷告知嫔妾家中事。”   关于家人的那些记忆都很遥远,但听闻兄长有弄瓦之喜的愉悦是无比真实的。   怡亲王再一次微笑起来,使人如沐春风,“婉襄,你回过头去,看看是谁来了。”   听了他的话,婉襄心中莫名生了近乡情怯之感,她努力地平复着心中翻涌的波涛,极其缓慢地回过了头去。   朝着她走过来的是一个侍卫模样,却满头花白的男子,比望见怡亲王时更汹涌的情绪顷刻之间冲破了婉襄所有的克制。   “阿玛!”   刘满的眼泪比婉襄更快地落了下来,他的脚步不再像婉襄脑海之中看见的那样敏捷而快速。   他已经老了,踩在雪地上要十分小心才能维持平衡,不至于在自己的女儿跌落了自己原本英武可靠的形象。   婉襄的眼眶一酸,她觉得那都是刘婉襄的情感。   刘满终于走到了她面前,一下子忘却了所有的礼仪,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婉襄……婉襄……”   老泪纵横之时,词不达意,只能重复地念着她的名字。一遍便是一次牵挂。   婉襄本以为,有朝一日她见到这个因自己的女儿成为妃嫔,而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男人的时候会很冷静,他毕竟不是她真正的父亲。   但到了此刻她却忽而发觉所有的情绪都是真实的,在某种程度上她能够和沉睡着的刘婉襄的意识共通,分享她的情感。   “阿玛……”   刘满点头应了一声,终于是想起了什么,连忙要同婉襄行礼,“奴才刘满,给刘答应请安。”   他的话先出口,一旁的怡亲王也伸手将他搀扶,“万岁爷特许你与刘答应私下相见,便不必行礼了。”   悲伤和愉悦交织在一起的那种酸涩感让婉襄变得迟钝,没办法对怡亲王方才所说的话做出什么反应。   她只能按照脑海中蹦出来的那些问题,一个一个地问下去,“大嫂刚刚生了孩子吗?二嫂也进门了?”   “大姐的婆家待她好不好,给小妹说亲了么?额娘怎么样,家里如今的日子难不难过?”   刘满只是拍着她的手背,尽力地安抚着她,而后回答她的问题。   “你大嫂刚刚生了个女儿,足有七斤重,家里人都说她生得像你,是个很有福气的孩子。”   “你二嫂是九月里进的门,贤良温和,同家里人都和睦。”   “你大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家里给她的嫁妆多,她说话硬气,如何能被婆家人欺负了去?”   “至于你小妹也还是那个古怪性子,且由她去。”   “实在不成,阿玛养她一世,也省得去吃那些嫁人生孩子的苦楚。”   刘满是这个时代难得的,不重男轻女,疼爱女儿的男人。   他越是说话,婉襄的泪水止不住。   即便她并没有受什么委屈,与家人久不相见,听见自小疼爱她的父亲的声音,还是觉得心中有无限心酸。   将刘满哭得心疼,“婉襄,别哭,别哭……可是在宫里遭人欺负了?都怪阿玛没有本事……”   怡亲王制止了刘满的自责,“女儿家见了爹娘,无事也要哭三声的。婉襄……”   他示意婉襄来宽慰刘满,婉襄的悲伤稍止。   “阿玛您瞧,今日是小年,宫中有祭祀。女儿如今已经是妃子了,便是答应也有吉服,戴钿子……”   她把她的青金石朝珠塞到了刘满的手里,令他紧紧地握住。   寻常百姓不能佩戴朝珠,这是她身上如今最能彰显地位的东西。   然而这只会更令一个真心疼爱女儿的父亲悲从中来,“婉襄……阿玛和额娘从不指望你光耀门楣,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   “当初送你入宫也是为了……”   他叹一口气,“不提也罢。你的父母无用,往后不能庇护你,你在宫中一定要诸事小心,千万别惹得贵人们不高兴。”   宁可卑微些,好过葬送性命。   面对刘满的这些话,婉襄全无一点方才的傲气。   “女儿都记住了,不求什么荣华富贵,只求自身安宁,家中人健康平安。”这原本就是刘婉襄要走的路。   一旁的怡亲王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她:“婉襄,时辰已经不早了。”   他们不能再继续陪伴彼此了。   婉襄必须要比刘满更能认清时势,“阿玛跟着王爷出宫去吧,不要使今日助我们见面的人为难。”   刘满跟着怡亲王离开,一步三回头。   婉襄始终站在原地,在每一次他回头的时候同他挥挥手。   直到再看不见了,方回头拭泪,从御花园中向着镜春斋的方向走去。 第50章 珍惜   “……尔等人众不过二十之数, 却要攻击其它一切教义。”   “须知尔等所具备的好东西,中国人身上也都具有,然尔等所信仰的教义也有和中国各种教义一样的荒唐可笑之处。”   “尔等信仰什么永恒的苦和永恒的乐, 这是神话, 是再荒唐不过的东西……以后可常来朕前,朕要开导开导尔等。”   黄昏时婉襄奉召前往养心殿, 才入养心门,便听见了雍正抑扬顿挫的声音。   她回过头去,悄悄地问陪伴着她的小顺子,“万岁爷这是在见谁?”   小顺子引着她往后殿西面的耳房走。   “是钦天监里的几个西洋人, 前两年就因建造教堂,使男女混杂, 败坏风气而被万岁爷斥责过。”   “今日不知怎的又犯了万岁爷的忌讳,便被叫过来训斥了。”   婉襄点了点头, 才发觉今日的晚膳并不如平日一般设在东暖阁里。   小顺子却还有旁的事情要做, 并不能在这里陪她闲聊。   “答应主子先坐, 万岁爷那边的事情忙完了,自然会过来找您。”   婉襄点了点头,也不好强留他多问什么, 便自己在膳桌旁坐了。   今夜本是小年夜,夜晚时应当举办宫宴。   但因帝后皆有病症,又有齐妃与熹妃这笔糊涂账未算清楚, 因此便将一切宴席都取消了。   婉襄本来以为自己只能同桃叶在镜春斋中庆祝节日, 勉强再加上一个小柱子。   可她方回到镜春斋中,小顺子便从养心殿过来传话给她, 让她陪着雍正一同用晚膳。   雍正此时还有事情忙碌, 所有的菜肴都为盖碗遮蔽, 婉襄尽量地让自己安宁下来,随意地打量了一下这里的装饰。   养心殿后殿西侧的耳房一共有五间,本是贵妃以下的妃嫔随居之所。   不像后世的博物馆那样总是透着阴沉陈腐的气息,拥有主人的时候,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   南边的三间是连在一起的,即便如此也并不算太宽敞。   最里侧安置了床榻,中间便是婉襄此时所坐的地方。   除却这张膳桌,窗边安置了长榻,长榻两边的柜子上摆放了木架子,上面放了一些玩物。   再往外是明间,中堂悬挂悬挂着夏圭的《雪堂客话图》,其下则安置了一些太师椅,可以用来待客——可谁会在皇帝寝宫的耳房里待客呢?   婉襄站起来,漫步到了明间,站在中堂前,将这幅画的信息都扫描到了系统里。   而后她忍不住望着它出了会儿神。   这张图描绘的是江南雪景,两人坐于草堂之中夜话,一夜扁舟泛于河上,万籁俱寂。   她从图卷中感受到了雪夜之冷,烛光晦暗,竟是一点也感受不到画中人的洒落与欢愉。   “在看这《雪堂客话图》么?”   婉襄回过头,向着迈入房中的雍正行下礼去,“皇上万福金安。”   他不再穿着晨起时那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明黄色朝服了,换做湖蓝色的常服,却也仍有五爪正龙在其上张牙舞爪。   雍正走到婉襄身旁,随手将一个暖炉塞进了她手中,“明间风大,随朕进去吧。”   他们一同往里走,在膳桌旁彼此相对,他察言观色,一面接过获萤接过来的热巾子擦手,一面温言道:“婉襄,你似乎并不是很喜欢这幅图。”   婉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嫔妾是个俗人,冬日多团聚佳节,便不大喜欢看见这些寂寥的情景。”   “夏圭与马远同时,朕见你喜欢王谔那副《踏雪寻梅》图,内务府便又找不出王谔适宜冬日悬挂的图卷,便找了夏圭这幅来充数。”   “看来倒是朕想左了。”   他随手将热巾子丢还给了获萤,“让内务府的尚之顺再挑一副景致热闹些的图卷送来。”   “若是拿不定主意,便先送几幅图过来,朕与刘答应一同品评。”   “万岁爷,其实也不必……”   雍正望过来,婉襄从他眼中看出了未竟之意,没有再说下去。   侍膳的宫女交错着掀开膳桌上的盖碗,不同的光影在他们中间穿梭。   她听见雍正说:“你往后要常常居住于此,这里的摆设总要依照你的喜好来布置才是。”   直到雍正挥手让所有的宫人一同退下,婉襄仍没有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   他望着婉襄怔愣的神情,分明含着笑意,却又偏偏使坏不解释,只是以竹筷搛起最中央盘中的薄肉,放进了婉襄碗中。   “祭神肉好吃么?”   婉襄的目光跟着他的筷子,这片肉应当也是祭神肉,与辣椒同炒,色泽晶莹,香气扑鼻,应当是由御膳房的名厨精心烹制的。   她也拿起筷子,细嚼慢咽,仔细地品味了这肉片的滋味。   “白日的那块祭神肉味道很好,这一片也很好。”这里面都是他的用心。   他站在万人之巅为所有人仰视,却也不曾忘记了,把他小小的一片关心送进婉襄唇舌之上。   婉襄同他对视了片刻,感激与温情却是被一瞬间的惊慌所冲散的,“四哥,你的下颏处……”   雍正抬起手,下意识要去触碰婉襄指点之处,旋即便笑叹了一句。   “朕就知道瞒不住,因此已经在奏折之中对臣下提起了。”   皇帝的身体状况是一件很敏感的事,一旦为臣工察觉病弱,不加以解释反而有可能会生出祸端。   “不过偶有些微疙瘩,并不妨事——如何,朕是否不复往日俊朗了?”   人的下巴以及整个下颌部都有散在性的淋巴结,淋巴结是人体免疫器官的一部分。   这分明是病症,他却仍有闲心同婉襄开这样的玩笑。   婉襄心中担忧难解,站起身走到他身旁,而后跪下去。   伸出手不触及他患处,仔细查看了片刻,“太医是如何说的?”   他见婉襄担忧,也就收起了方才玩笑心思。   “刘裕铎来看过,说是朕体内本有湿热,又有风邪侵体,因此致病。”   “他还说了许多,总之有他开方抓药,朕只管听话便是了。”   婉襄点了点头,想起他还有一年多的时间要煎熬,只觉心酸难抑,“四哥一定要听话。”   这心酸为雍正所察,他抓着婉襄的手,一下子便将她捞到了自己腿上,又霸道地不许婉襄乱动。   将自己的下巴扣在婉襄肩膀上,“所以朕才要你搬来养心殿与朕同住,照顾朕的身体,如何?”   这样的雍正同白日尊严若神明,同方才言语犀利痛斥传教士的他都不一样,这间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这世间便也如是。   婉襄在他肩上蹭了蹭,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很好地将自己的旗头扣在他肩膀上的姿势。   她大约蹭得他有些痒,她自己也觉得好玩好笑,两个人都在彼此的笑声之中笑起来。   “皇后娘娘管辖六宫嫔妃,四哥若要嫔妾陪伴,总也要让娘娘知道才是。”   其实嫔妃侍疾是辛苦活,也更是机遇,通常都应该由皇后来决定的。   便是皇后自己,熹妃、齐妃都不适宜,排在婉襄前面的也还有许多有名有姓的妃子。   “皇后已经知道了。”   雍正的目光黯淡了一瞬,“朕做不了一个好的丈夫,也不苛求皇后做一个完美的妻子。”   “朕与皇后能为彼此做的,不过是尽力宽容,让对方过的舒心一些而已。”   这就是帝后之间的相处之道。   婉襄直觉他并不仅仅是在评论这一件事,同腊八之夜,同过往的许多事都有关联。   但她没法一一地去印证,分辨。   她也是盼着雍正能舒心一些的,“其实不必在中堂挂那般阳春白雪的东西,争什么意远,图什么趣胜。”   婉襄抬起眼去望雍正,“只是寥寥几笔的行乐图就很好。”   他是很懂得“行乐”这两个字的,尽管他把大部分的时间都埋没进了那些不能说有趣的奏章里。   “好。”雍正懂得她的意思,郑重地答应下来。   “往后朕白日忙碌,恐怕难以顾及你。你原本在帮着熹妃处理后宫事宜,今日皇后也提起,你不如去景仁宫陪着皇后说说话。”   “你害怕皇后吗?”   他好像真的很担心她会觉得无聊,也或者应当说,于他这样劳碌的人而言,“无事可做”的确是一件很可怖的事。   “害怕?”婉襄笑着摇了摇头,“谈不上。皇后娘娘对嫔妾很和蔼,同四哥你一样。”   帝后本该是一体同心。而她的位分也远不到需要皇后出面干预、制衡的地步。   更何况在明知谦妃命运的时候,除却雍正,她望其他人,免不了将自己抽离开,觉得她们只是历史人物而已。   雍正凝视了婉襄片刻,觉得她并不曾说谎,也就放下心来,又改换了一个话题。   “今日见到了你父亲,觉得高兴不高兴?”   他本不必为她这样做的,还劳动了生病的怡亲王。   婉襄要向他行礼,这意图完全在他掌握之中,他更用力地抱紧她,在她面颊上轻轻落下一个吻,亲密而自然。   “朕听闻你长姐的夫婿是个面团性子,任由你姐姐捏扁搓圆,因此你父亲很喜欢他。不知道朕这样女婿,能否令他满意?”   婉襄直起了身体,同他四目相对,她给他一个看似大逆不道的回答:“若四哥这样说的话,自然是不满意的。”   后世人评价喜怒无常,暴戾阴狠——这评价当然并不贴切,掺杂着后人的想象与恶意,但他当然也绝不是任由人摆布的性子。   “可父母爱护子女,看一个人看的便不再是性情,而是他是否能够真心对待自己的女儿。”   这个问题,婉襄此刻是不需要答案的。而雍正也应该能够由此得到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雍正眼中渐渐有了深沉之色,但婉襄用她清明笃定的目光拨开阴云,却发觉后面仅仅只是遗憾。   “朕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   而柳婉襄的父母,也早就已经不在了,因为一场悲惨的车祸。   这是她报名参加这个项目的原因之一,也或者是她能够中选的一个理由。   婉襄的语意郑重,“嫔妾会珍惜的。”   作者有话说:   开头这段是雍正骂人的原文,感觉很有意思 第51章 点心   “乌尤塔, 再取一碗糖蒸酥酪来给刘答应尝一尝,小厨房里所做的甜品,唯有这一样最好。”   婉襄与皇后同坐于景仁宫正殿明窗之下, 谈话之间, 皇后已经取了第三样点心来赏给她吃了。   婉襄望着花梨木机上摆满的碗碟,和完全被挤到角落里的木座堆花插屏, 不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娘娘,不要了,您瞧。”   皇后闻言,回头望了一眼几案上的琳琅满目的点心。   “冰糖莲子可以安心养神, 果藕杏干有助于补气养血,这香桃奶油小点心是海西风味, 你恐怕没有吃过。”   “至于糖蒸酥酪,景仁宫小厨房中的是用羊奶做的, 我们满洲人是马背上长大的民族, 自小都习惯喝羊奶, 于身体有益,你这身子这样单薄……”   婉襄只好低头谢恩,“多谢娘娘关怀。”   雍正让她偶尔过来陪皇后说说话, 这是她搬到养心殿中的燕禧堂之后第一次来景仁宫。   她不知道皇后为何待她这样好,便是一时之间想要投桃报李,也不知要从何做起。   皇后便满意地笑了笑, 看着乌尤塔为这碗糖蒸酥酪找到了仅存的缝隙, 放在了婉襄面前。   “在燕禧堂中居住可还习惯?”   这样的问题,婉襄已经被问过很多次了。   人人都问她是否习惯, 不过是因为彼此之间交情淡泊, 实在无话可说而已。   “燕禧堂同嫔妾原本居住的镜春斋差不多大, 陈设布置也十分相似。白日万岁爷忙于朝事,晚膳时分方会召嫔妾过去。”   “虽说是侍疾,到底还是苏公公与获萤姑娘尽心,嫔妾实在惭愧。”   婉襄本以为她是要借此探听她与雍正相处的情形,皇后却只不过淡淡地问了一句雍正的身体。   “小年夜时万岁爷下颏有些疙瘩,如今可好了?”   她也正烦恼,“吃了太医院太医刘裕铎的药,原先长的那些已好些了。”   “但没多久又发了新的……只怕还要好生用一阵子的药才能好全。”   皇后点了点头,神色越发冷淡下去,没有继续追问。   转而问婉襄,“听闻万岁爷令内务府的尚之顺送了许多古画到燕禧堂去供你挑选,最后选了哪副画?”   “回皇后娘娘的话,尚之顺送来的图卷有朱见深《岁朝佳兆图轴》、赵佶《梅花绣眼图页》、马远的《梅石溪石图页》,以及宋佚名所作的《天寒翠袖图页》。”   其他的图卷尚且都有作者,也都是故宫博物院所藏名画,婉襄扫描了一遍,不过是用以同四、五百年后馆藏文物对比。   唯独可惜为婉襄选中的这幅《天寒翠袖图页》,五百年后标注为佚名所作,没想到在清朝时,它的作者也没有能够留下名字。   “这些都是很好的冬景图卷,尚之顺办差也算是用心了。”   乌尤塔端来了药碗,皇后似是已经习惯了,片刻之间便将药汁饮尽,转而拈了一块蜜饯。   “内务府中其实珍藏了历代许多名画,可惜大多数也都是明珠蒙尘的命数。在有人居住的殿宇之中多多悬挂几幅,也算是彼此的福气了。”   皇后的这句话说完,婉襄不觉心中一动。   如今她迁居燕禧堂,身边所用之物都是新挑上来供她使用的。   但即便如此,这些东西也不过百余件,距离婉襄的目标仍然杯水车薪。   内务府所藏珍宝无数,若是能想办法接触……   “娘娘说得很是,其实嫔妾见到那些名画陈列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也是这般想的。”   她尝试着撺掇皇后,“六宫妃嫔长日无聊,宫中许多宫女太监不当差时也不过是困在下房之中,反而容易生事。”   “嫔妾拙见,不若新辟一间宫殿,使内务府每季在殿中悬挂名家字画,供六宫中人欣赏。如此可以陶冶情操,亦少生事端。”   这就像是现代的博物馆一样。若真能如此,她的任务进度就能一下子往前进一大截了。   听完婉襄的话,皇后便同乌尤塔对视了一眼,而后她低头笑起来,“婉襄,你可知前朝户部有多少人,内务府中又有多少人?”   她神情中虽然并无恶意,但也令婉襄迷惑,她只好诚实地答:“嫔妾不知。”   皇后纯然是教导的语气,“户部之中不过三百余人,而内务府中却足有三千人。这三千余人各司其职,方能保障皇家事务运转无虞。”   “似你方才所言之事,本宫亦并非不曾设想,但这其中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以及所产生的损耗……”   “尤其名画保存不易,婉襄,你有仔细考量过么?”   皇后提出的问题,不过是一方面而已。   若是字画不行,其他的器物自然也是不行的。   瓷器易碎,绸缎易腐,金银珠玉容易使六宫人心浮动,生争宠夸耀之心。   不仅不能减少事端,反而横生枝节。   婉襄面色微红,“嫔妾受教了。”   皇后便催着她用点心,一面继续道:“你还太年轻,许多事都想不到。”   “不过熹妃之前向万岁爷要了你过来协助她处理六宫事务,倒也是个很好的机会。”   “如今熹妃在永寿宫称病不出,你可以常来景仁宫,跟着本宫身边的女官学学做事。”   “若将来有了可以实践的想法,本宫会帮你实施。”   这其实是个极重的承诺,婉襄站起身来,郑重地向皇后行了一礼,“多谢皇后娘娘教诲,嫔妾铭记于心。”   “起来吧。”皇后姿态优雅地抬了抬手。   景仁宫中熏染的原来是年息香,同坤宁宫中祭祀所用的是一样的。   “你是万岁爷的妃嫔,本宫原来就有责任教导你。景仁宫里也许久都不曾有人气了……”   皇后说到一半,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乌尤塔上前掩了掩她膝上的白狐皮,她很快摆手令她退回到了一旁。   景仁宫门前忽而又有了些动静,有小宫女自明间走进来,“娘娘,宁嫔娘娘过来探望您了。”   皇后微微地点了点头,“快请她进来吧。”   未过多时,便见宁嫔踏进了景仁宫正殿之中,并未张望,径直往东次间走过来,向着上首的皇后行了一礼。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婉襄自然也要给她行礼,从长榻上站起来,福了福身,“嫔妾给宁嫔娘娘请安。”   瞧见婉襄在此,宁嫔似乎并未有多惊讶,彼此客气了一番,婉襄坐回原处,她则坐在乌尤塔新搬来的绣墩之上。   宁嫔将身上缂丝紫天鹿的披风解下来,递给了种绿,里头是一件桃红色银洋花罗纹的氅衣,衬托她容色娇艳。   她今日戴的也是钿子,上面的装饰不过是由珊瑚、米珠与点翠制成的几朵钿花,不算太华丽,是日常所用的半钿,同皇后所佩戴的点翠镶珠石凤钿差距甚多。   但宁嫔的病应当的确已经好转了,整个人的精神气便同第一次启祥宫中相见不同,神情亦比小年祭神那日更灵动鲜活。   皇后先关怀宁嫔,“眼见着就要开春了,新年宫宴时能见面,今日何必又过来。”   她同宁嫔说话的时候比同婉襄更自然亲密。   “新年宫宴的时候嫔妾距离娘娘十分遥远,哪里能如此刻闲谈一般方便。”   宁嫔笑意温婉,似春风之中摇曳的柳叶,“从前是身体实在无法支撑,如今都好了,自然还要与从前一样,同娘娘常来常往的。”   桃红色虽衬得她人面如桃花,但婉襄还是觉得青、翠之色恐怕更适合她。   便是神明庙宇,也要受人间香火供奉,方才能够长长久久地为人所敬仰尊重。   这样的话,皇后自然是喜欢听的,打趣宁嫔,“怕是想念景仁宫的糖蒸酥酪了,乌尤塔,还不令小厨房再做一碗给宁嫔送来?”   宁嫔并不拒绝,望了一眼小机上的点心,笑道:“皇后娘娘还是同从前一样看顾嫔妃们。”   “尤记得两年前嫔妾同安贵人、顾常在初入宫闱,给娘娘请安之后,几乎日日都要留在景仁宫中用些点心。”   “除了糖蒸酥酪,萨其马也好,如今……”   如今安贵人为熹妃禁足,便是小年祭神之日也并没有能够从延禧宫中走出来。   而顾常在卒于这一年的九月,宁嫔话语之中提及的三人,竟只剩下她一个了。   不过宁嫔的话也给了婉襄新的讯息,原来皇后并不只是对她一人如此,对待旁人本也是一样的。   一旁的乌尤塔听了宁嫔的话,便上前道:“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若是娘娘不关心后宫妃嫔,又有谁有资格这般做呢?”   这话既是强调皇后的正统地位,不免也有在后宫中诱人结党之意。   宁嫔同皇后说话,婉襄便只装做十分专心地品尝着那碗为众人所盛赞的糖蒸酥酪,并没有在仔细听她们说什么。   皇后和宁嫔却也不再说下去,只是笑着望着婉襄将那一碗酥酪都用完了。   “刘答应觉得如何?我一直都觉得,满宫里是再找不出比景仁宫更好的酥酪了。”   婉襄羞涩一笑,“倒尝不出是羊奶。”   羊奶比牛奶更膻腥,能做到尝不出一点腥味,其实就已经很好了。   皇后和宁嫔对视了一眼,俱都笑起来,也并没有就着这个话题继续展开。   景仁宫外又热闹起来,来人极快地转过了石影壁,不知又是谁来了。 第52章 轻狂   乌尤塔望向窗外, 有好一会儿才笑道:“原是娘娘不该念叨的。”   “方才觉得景仁宫冷清,现在兆佳福晋与瓜尔佳侧福晋一同过来,您可不就要嫌吵嚷了?”   说话之间两位福晋便已经进入了明间, 上前来同皇后行礼。   嫔妃的地位高于外命妇, 宁嫔仍旧安坐着,婉襄却也站起来, 同她们一家人的旧主,怡亲王府的嫡福晋兆佳氏行了一礼。   “福晋安好。”   在“婉襄”的记忆之中,兆佳氏是个很好的人。   若说容色的话,在皇室这样汇聚天下佳丽的地方, 兆佳氏实在只是寻常而已。   她是一张圆脸,肤色虽然白皙, 但今日比婉襄记忆之中的那个和气端庄的女子更添了许多愁怨,形容也消减了。   景仁宫中的宫女忙碌着为两位福晋搬来了坐椅, 兆佳福晋笑着与婉襄还了礼, 瓜尔佳氏先一步坐下来, 便开始冷嘲热讽。   “哎呀,到底是姐姐旧日的奴才,做了妃子也改不了奴性。从没见过万岁爷的嫔妃给亲王的福晋行礼的。”   东次间原本平淡温馨的氛围荡然无存, 刺入了春日将近时仍旧冰冷的寒风。   有客人新至,宫女端上了茶水。   皇后接过乌尤塔递过来的奶茶,貌似不经意道:“论理都是万岁爷的奴才, 论情却又都是一家人, 何必计较地这样清楚。”   若这句话还只是一碗水端平的话,下一句便是明晃晃地为婉襄撑腰。   “每个人都有出身来处, 你能不忘旧主, 很好。”   瓜尔佳氏被皇后不轻不重地打了脸, 她是嚣张跋扈习惯了的人,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却终究也不敢驳皇后的话,便只是坐在绣墩上闷闷地不说话。   兆佳福晋也只当是没有听见瓜尔佳氏方才的那些话,同皇后互相过问身体。   “十三弟身体一直不大好,本宫和万岁爷都记挂着。月初时还见了你一面,怎么恍惚间听闻你是病了一场?今日一见,果然清减了好些。”   皇后和兆佳福晋是多年的妯娌了,说话很随意,“是病了一场,不过也不打紧。那一夜本来早歇下了,陪着王爷说话。”   “半夜时雪重压竹,王爷忽而说得了佳句,怕第二日忘了,因此披衣起身将这句子写了下来。”   “臣妾在一旁侍奉着,帮王爷磨墨,逞能只披了单衣,所以偶感风寒。”   宁嫔眼中略有艳羡之色,“本宫记得福晋与王爷是康熙四十四年时成婚的……转眼都已经二十五载了。”   “夫妻之间还能这般亲密,实在是令人羡慕。”   兆佳氏方才说话的时候显然是没有炫耀之意的,这或者只是他们夫妇之间的寻常事。   为宁嫔点破,反应过来之后不免不好意思,客套了一句,“自宁嫔娘娘入宫之后,万岁爷也一直十分疼惜娘娘的。”   这句话似乎并不能取悦宁嫔,她望着兆佳福晋笑了笑,婉襄却分明察觉这笑意未达眼底。   倒又是一旁的瓜尔佳侧福晋开口,“福晋患病又岂止是这一次,自前年绶恩去了,去岁弘暾又不幸病卒之后,福晋便三天两头不舒服。”   “不是福晋照顾王爷,倒是王爷照顾福晋了。”   弘暾是兆佳氏的长子,亦原本应当是怡亲王世子,可惜未及双十而亡。绶恩则是出生于雍正三年,怡亲王夫妇的幼子。   长子幼子皆失去……   瓜尔佳氏略带幸灾乐祸的话语说完,殿内即刻便安静了下来。   兆佳氏难掩悲伤之色,愤怒积聚在婉襄心中,终于打破了她为自己规定的沉默。   “若是瓜尔佳侧福晋不懂得如何说话的话,也可以闭上嘴。”   “什么?”   瓜尔佳氏一时觉得自己是听错了,见殿中人齐齐望着她,都在看她的笑话,觉得十分下不来台,立刻怒不可遏地站起来要教训婉襄。   她用她那戴着珐琅镶珠护甲的手指着婉襄,仿佛即刻便要将她的面孔划花。   “你从前是怡亲王府仆下之女,如今亦不过是一个小小答应,竟然也敢同我说这样的话!”   “小小答应?呵。”宁嫔冷笑了一下,拿起茶盏,优雅地品了一口香茗。   “内外有别,尊卑有别。侧福晋满口‘奴才奴才’,答应面前谁才是奴才?若是分不清的话,不若再跟着宫中的女官嬷嬷们学学宫规。”   从瓜尔佳氏一进门,宁嫔便是不理会她的。   此刻抢白她一番,也没有等待她的反应,只是偏过头去,示意种绿将小宫女手中的托盘捧到了众人面前。   “又是年节下了,嫔妾这几日为自己那个没有福气的孩子抄了些经文,也为大阿哥抄了一些。“   “待娘娘过目之后便送到宝华殿中请大师祝颂,而后一同焚烧,也希望两个孩子能在地下做个伴。”   种绿将托盘递给了乌尤塔,乌尤塔又将它恭敬地奉予皇后。   皇后掀开经文上的黄绸,略略翻动了一下,便向宁嫔叹道:“你有心了。”   纵然弘晖夭折已有多年,皇后是他的母亲,再提起来自然也是伤感的。   这当然是比婉襄更高级的,令瓜尔佳氏不要再提“夭折之子”等语的方式,但不过短短数日,婉襄便已经听各种人数次提起皇后的丧子之痛了。   这固然是宁嫔的好意,但这样做,真的不会伤害到皇后吗?   既提及子嗣,宁嫔便又向婉襄道:“前几日婉襄你送回启祥宫的那尊观音本宫已经仔细查看过了,可惜你没有来启祥宫坐坐,本宫也没机会当面谢你。”   “若去养心殿寻你,又怕吵扰了万岁爷。那上面金粉绘就的是忍冬纹么?如今倒是很少见了。”   忍冬越冬而不死,譬如人灵魂不灭,轮回不息,因此被频繁地运用在与佛教有关的刺绣、雕刻、绘画等艺术品上。   不过宋元之后,人们的审美不同,它就逐渐被形制更为复杂华丽的卷草纹所取代了。   很少有人和婉襄讨论纹样,“正是忍冬纹。这本是一尊娘娘家人为您求子的观音,卷草纹恐怕喧宾夺主,意头也不似忍冬那样好。”   兆佳氏同宁嫔坐得近,知道她心事,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娘娘还年轻,不必为此而焦急。”   宁嫔低头望向自己的手,仍旧是那清浅的笑意,“鬼神之说,本宫敬畏而不全信。”   “自问坦坦荡荡,无愧于心,本宫与万岁爷之间一定会再有孩子的。”   这话说来也没有错,可婉襄分明觉得宁嫔待兆佳福晋也并不亲近,仿佛是有意要将人往外推。   可兆佳福晋今日至此不过才同她说了两句话,应该也并没有得罪她吧……   兆佳福晋当然能感受到宁嫔的冷淡,仍旧含着方才的端庄笑意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场面一时之间又冷下去,皇后便将目光落在瓜尔佳氏身上。   “音兀常来常往,绰岱娅你倒是景仁宫的稀客,明日便是除夕,今日可是有什么事么?”   自从被身边的侍女劝着坐下来之后,瓜尔佳氏便一直都没有说话。   闻言也仍旧是一副心气不平的模样,“听闻熹妃娘娘生病了,臣妾几次进宫想要求见娘娘都没有得允准。”   “不知熹妃娘娘得的究竟是什么病,太医开的药是否对症,不然怎么这样久都不起效用呢?”   几乎有质问皇后之意。   皇后那一盏茶已经饮尽了,乌尤塔拿起银质龙首奶茶壶要为她添茶,为她所拒绝。   “熹妃的病会过人,因此不允你进宫探视,也是为了你着想。若想知道她生的是什么病,待她病愈之后你再入宫陪她说话就是了。”   “你这样着急入宫见熹妃,想必不仅仅是探病,也是有事相求。不若同本宫说一说,若是可以,本宫便替你办了。”   皇后这样好说话,瓜尔佳氏有一瞬间的心动,“还不是为了臣妾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的事,说起来弘昌已经被万岁爷关了许久了,也该……”   瓜尔佳氏的侍女拉了拉她的衣袖,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   她也才反应过来皇后和熹妃并不和睦,并不会一起使力,旋即轻蔑地道:“无事。”   “左右熹妃娘娘已经答允臣妾了,想来不日就能有结果,便不劳烦皇后娘娘了。”   这般轻狂无礼。   说到最后的时候,目光又落到了婉襄身上,她那一双杏眼之中满是恨意,仿佛是婉襄将弘昌连累至此的。   宁嫔大约是实在听不下去了,站起身来要告辞,“这些经文娘娘已经看过,趁天色还早,嫔妾便拿到宝华殿去烧了。”   她同皇后行礼,婉襄又站起来同她行礼。两个福晋也都同宁嫔道别,她却望着窗外情景忽而不动了。   婉襄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望进去,便见小顺子神色紧绷脚步匆匆地朝着内殿走来。   在她愣神的片刻之间,他已经走到东次间里,跪在了皇后面前。   “启禀皇后娘娘,午后万岁爷在养心殿接见军机大臣,讨论准噶尔战事,原本都好好的,万岁爷却忽而说有些头晕。”   “几位大臣都劝万岁爷歇一歇,万岁爷只是不肯,非要将事情议完。谁知……谁知说着说着万岁爷便吐了一口血,直接晕厥了过去。”   “太医已经赶过去了,娘娘,您也快去看看吧!” 第53章 侍疾   事出突然, 皇后猛然从长榻上站起来,头晕了片刻,差点跌坐回去。   乌尤塔连忙上前扶住了她。   那一阵黑沉的眩晕感过去之后, 皇后的神情犹自镇定, “音兀,绰岱娅, 你们先出宫回王府去。”   她眼中闪过一瞬间的狠戾,“明日便是除夕,不要再随意走动了。”   雍正的病势究竟如何,结果如何, 都还是未知之数。   万一……若有万一,一旦消息泄漏出去, 便必然会引起朝局震荡。   事关重大,兆佳氏与瓜尔佳氏都已经做了几十年的皇家妇, 自然知道轻重, 当下都沉声应了, 退至一旁给皇后让出了路。   皇后的目光在婉襄和宁嫔身上停留了片刻,“你们两个都跟着本宫往养心殿去。”   她一边说着话,另一边乌尤塔已经为她系上了披风。   宁嫔似是受了惊吓, 身体微微颤抖着,似有晕厥之态,婉襄连忙上前将她扶住了。   她的手心是冰冷的, 同婉襄的手形成了异样的对比。感受到这温暖, 宁嫔终于回过了神来,同婉襄道了句:“多谢。”   皇后没有再等待她们, 径直出门上了宫车。   启祥宫中的太监亦赶来了马车, 宁嫔邀请婉襄同乘。   一路上她们都没有说话, 马车之中燃着炭炉,甚至热得让婉襄觉得头晕,宁嫔却只盯着马车上黄色地十三墩花卉纹回回锦制成的靠垫出神,始终不发一语。   婉襄也只好保持安静。   等她们到达养心殿的时候,皇后的马车早已经被太监赶到了一旁,宁嫔在马车停下来的一瞬间回过了神来,先婉襄一步下了马车。   桃叶搀扶着婉襄也自马车之中走下,快步往养心殿后殿走。   就算知道历史,知道雍正这一次会逢凶化吉,但婉襄心中仍然是焦虑的,她没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从养心门往后殿走,平日里分明不长的路程,婉襄的脚步仍然从快步走切换为小跑。   他现在一定很痛苦,她想要快一点见到他。   只有这一个念头。   在婉襄迈入殿门的时候桃叶忽而停了停,她一直拽着婉襄的手腕,令婉襄下意识地回头询问了一句:“怎么了?”   桃叶的目光与守殿门的一个侍卫相接,很快收了回来,“没……没什么。”   分明是在掩饰什么。   婉襄又望了一眼那侍卫,忽而明白了一切。   但此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婉襄再要往东里间走,却发觉宁嫔背对着她站在东次间中央,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见婉襄的脚步声,宁嫔开了口,“太医方才来过,说万岁爷身边不宜有太多人同时侍奉,一以免带入了污浊之气。皇后娘娘一个人进去了。”   她的声音里满是悲伤,婉襄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一直往里望,望见的只有一片黑沉。   宁嫔和她是不一样的,她不知道结局。   “娘娘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您身子不好。”   种绿搀扶着宁嫔,缓慢地转过身来面对着婉襄,一张脸苍白地吓人,“满宫人都知道我身子不好,万岁爷也知道。”   这话没头没尾,婉襄并不明白她的意思。   种绿便劝诫宁嫔,“娘娘,刘答应说的对。如今太医还在为万岁爷诊治,您这样焦心究竟也无用,先坐下来歇一歇吧。”   “若是万岁爷不能即刻好起来,您再求皇后娘娘允许您到万岁爷跟前侍疾便好了。”   宁嫔仍旧同婉襄对视着,她的眼神却没有一点力道,并不能震慑婉襄,或是鼓舞她什么。   她终于是有些支持不住了,更用力地握紧了种绿的手,才能使得自己不至于摔倒。   “娘娘!”种绿有些心急起来,宁嫔才终于朝着窗边的长榻走去,勉强在上面坐了下来。   她一个人坐在那里低头出了片刻的神,方想起来招呼婉襄,“婉襄,你也坐吧。我是着急糊涂了。”   宁嫔抬起头同婉襄说话的时候,眼眶已经尽数红润了。   两道春山微蹙,秋水脉脉含愁,直将人拖进江南烟雨之中,只觉得浑身都是潮湿的。   养心殿中的宫女奉了两盏热茶过来,只是此时婉襄与宁嫔又哪里能有心情喝茶。彼此对坐着,唯沉默而已。   许久之后,这沉默是被一个小宫女打破的。   这宫女从外间进来,径直朝着宁嫔走来,婉襄觉得她有些面熟,果然也是宁嫔身边的。   “娘娘,刘太医给您开的药,您须得按时吃。”   宁嫔却没有动,语气急促而坚定,“若是万岁爷……本宫还要这身子有何用。”   说话间长睫一颤,泪水便径直滚落下来。   种绿同那宫女对视了一眼,自她手中接过了药瓶,低声规劝宁嫔。   “娘娘您又说这样的话!万岁爷是真龙天子,有神灵庇佑,必不会有事。”   “可若是您因此作弄坏了自己的身体,往后还怎么好好侍奉万岁爷呢?”   婉襄冷眼旁观,觉得宁嫔的性子看似温婉柔和,在有些事上,却也有些孩子气的执拗。   不过若雍正有事,她便也宁肯追随……倒是个十足的痴情种。   婉襄看着种绿着急,正想出言也劝一劝宁嫔,窗外传来一阵吵嚷之声,吸引了殿中人的目光。   是裕嫔。   “本宫听闻万岁爷突发急症,因此特来侍奉。你们这几个狗奴才拦着本宫是想做什么?”   婉襄下意识地便回过头来,同宁嫔对视了一眼。   雍正吐血晕厥之事听来已十分严重,这消息不应当在情势未明之时便流入后宫才是,裕嫔是怎么知道的?   “万岁爷不过是有事要同本宫与皇后娘娘商议,裕嫔,你在这里满口胡吣,是想作死么?”   是熹妃的声音!   婉襄与宁嫔再一次转过身去,观察着熹妃的行止。   她今日着杏黄色缎绣藤萝纹氅衣,饰以东珠镶嵌的满钿,一扫连日来被禁足的颓唐,浑然又是那个协理六宫事,随意定嫔妃生死的熹妃。   几息之间便有定论,“那图,将裕嫔送回延禧宫中去。若非万岁爷下旨,轻易不许出来!”   吩咐过一句,熹妃便脚步匆匆地朝着后殿走来,不过片刻便走至婉襄与宁嫔面前。   她们在一旁行礼,熹妃路过她们时神情略有犹疑,“你们……”   宁嫔似是打定主意不开口,婉襄只好道:“嫔妾等并非窥探帝踪,原本在景仁宫中陪皇后娘娘说话,听闻万岁爷突发急症,因此在此等候。”   熹妃没有再理会她们,转身时披风带起一阵气流,恰好扫在婉襄面颊之上。   婉襄起身的时候,宁嫔仍旧望着熹妃消失的背影,眼神有些痴痴的,“皇后能进去,熹妃也能进去。”   皇后是皇后,熹妃毕竟是乾隆的母亲……   婉襄自然不能这样说,“熹妃娘娘原本就协理六宫,明日除夕,万岁爷又病下,便是万岁爷不见熹妃,娘娘也是有事要托付给她的。”   种绿稳稳地搀扶着宁嫔,也顺着婉襄的话说。   “是呀娘娘,皇后娘娘与熹妃娘娘都是自潜邸时便侍奉万岁爷的,宫中诸事也多托赖她们。”   “万岁爷是天下之主,总要先安顿好天下人,方能谈旁的情感。等到万岁爷醒了之后一定会召见您,让您进去侍奉的。”   种绿的话说完,宁嫔的身体便又是一颤。在景仁宫中的好气色已经荡然无存,原来全是以胭脂水粉堆叠出来的。   正在僵持之间,东稍间里忽而走出来几名太医,宁嫔的宫女立刻迎了上去,“刘大人,万岁爷情况如何了?”   那太医抬起头来,见是宁嫔,便也停下脚步简单说了几句。   “万岁爷是急怒攻心以至吐血晕厥,体内本有积淤,闹这样一出倒也并不纯然是坏事。”   “娘娘尽可放心,万岁爷如今不过是体虚而已,并无大碍。今次不过虚惊一场,休息几日便能好了。”   他这番话说完,婉襄和宁嫔一直空悬的一颗心终于是能放了下来。   皇后与熹妃亦联袂从东稍间之中走了出来,太医转身同她们行了礼,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宁嫔的脸色这般难看,还是早些回启祥宫中休息吧。”   安顿好了东稍间里的雍正,便要来安顿她们了。   熹妃的话语全无关怀之意,她对待如她们这样的嫔妃总用的是一种居高临下,似乎她们由得她随意摆布的态度。   皇后淡漠地看了她一眼,旋即温言对宁嫔道:“万岁爷怜惜你身子弱,特意嘱咐了让你早些回启祥宫去,也专门令刘太医在启祥宫中候着为你看诊。”   “此时天色还早,你便早些回去吧。”   宁嫔待皇后恭敬,这话略带质疑,是对熹妃说的,“万岁爷的确知道嫔妾在此,并且希望嫔妾先回启祥宫中去么?”   熹妃倏尔一笑,“年轻的宫妃不过以色侍奉,不是人人都会有闲心拂去明珠之上的灰尘的。”   她是在嘲笑宁嫔病中容颜衰败。   “熹妃,你跪安吧。”皇后不能再听下去,语气不悦地催促熹妃离开。   熹妃也没有再久留的意思,福了福身,“多谢皇后娘娘在万岁爷面前为臣妾洗刷冤屈,臣妾这便回永寿宫去了。”   说完也再未将目光落在婉襄与宁嫔身上,径自去了。   东次间中留下婉襄三人,皇后亦有离去之意,“婉襄,你本是于养心殿中随居的妃嫔,便留在此处侍疾。”   “宁嫔,随本宫一同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很甜~ 第54章 除夕   婉襄独自一人坐在养心殿后殿东次间的长榻上, 灯火昏昧不明,烛花偏偏爆了又爆,雍正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昨日皇后与熹妃离开之时, 他清醒了片刻。   待吃了药, 婉襄进去时便又困倦不已,不过略略同婉襄说了几句令她不要担心的话, 便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至今日,仍旧是昏睡的时候多,醒来的时候少。   婉襄回过头去望了一眼窗外,隔着明纸, 望得并不真切,应当是没有在下雪的。   红泥小炉之上的药罐再一次沸腾起来, 婉襄走过去熄了火,举着银缸, 掀开纱帐, 朝着雍正的床榻走过去。   走到近处, 银缸上的烛火之光微微地落在床榻边沿,婉襄才发觉原来雍正已经醒了。   顷刻之间的欢喜让她在雍正的床边坐下去。   不敢坐床榻,便坐脚踏, “四哥,您是什么时候醒的?”   那银缸上的烛火一跳一跳,重新在她面颊上稳定地展开一片光芒, 雍正伸出手来, 将那光点的痕迹细细描摹过一遍。   “醒了有一会儿了。见你坐在帷帐之外,漂亮地像是神仙宫里的灯人一般, 又好像风一吹便灭了。”   他好像真的只是长睡半晌, 语调慵懒平和, “所以朕没有出声,想安静地看你一会儿。”   婉襄忍不住低头笑了笑,这是雍正第一次夸赞她的容貌。   雍正的手停下来,“外面下雪了吗?”   红云浮上面颊,她来不及羞涩,温言道:“晚来天欲雪,红泥小炉之上新药已温好,四哥先喝药吧。”   雍正笑着点了点头,不必她搀扶,自己在床榻上坐了起来。   见她转身去取了药碗,又耐心地吹凉,方才接过来,很快一饮而尽了。   药汁的苦涩仍旧停留在唇齿间,婉襄仍旧跪坐在地上,举起手帕,仔细地擦干了他唇边的药渍。   他望她时满眼怜惜,“昨日受委屈了吧?”   婉襄没能反应过来,他将她搀起来,同他一起坐在床榻边沿,让她可以靠在他肩膀上。   “皇后已经都同朕说过了。瓜尔佳氏素来便是这样的性子,几十年未曾更改。”   “她所求之事朕已驳回,亦不许除怡亲王之外的人再请。”   原来是为了瓜尔佳氏在景仁宫为难嘲讽她的事,看来昨日皇后其实陪着他说了许久的话。   也包括,腊八那一夜的真相吗?   “若是不会说话的话,可以闭嘴。”雍正轻嗤了一声,“就只有这点骂人的能耐?”   婉襄抬起头,同雍正对视了一眼,不服气地顶了回去,“那四哥想要嫔妾如何?便是打狗,总也还要看主人呢。”   雍正捏了捏她的鼻子,“真该让你看一看那些密折之上,朕是怎么教训那些不听话的官员的。”   不巧,身为妃嫔的刘婉襄不能翻阅密折朱批。而未来世界之中,两万余件雍正时期的奏章都是对外公开的。   柳婉襄还真看过不少雍正骂人的奏折。   引经据典、冷嘲热讽、妙语连珠,每一次都把臣下骂得狗血淋头,实在是大清第一嘴炮王者。   她这样想着,忍不住望着他傻笑起来。   他尚不知何故,神色忽而认真起来,“待到过完年,朕便晋你为常在。”   这不是一句寻常的话,而是一道旨意。   婉襄的神情也严肃起来,他便直接问了下一个问题。   “快是除夕交子之时了吧?”   方才苏培盛还来询问过,“往年您都要到昭仁殿用些饺子的,今年不如就在养心殿中品尝,与天下人同乐吧?”   雍正摇了摇头,下床趿鞋,“这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朕不能随意改动。”   见婉襄侍立在一旁不说话,又温言道:“放心吧,朕的身体无碍。”   婉襄这才取了衣物来帮他穿上,她知道雍正是个独断的铁腕君王,不会听她的劝阻的。   他们牵手走至明间,苏培盛和小顺子已经候在门外。   雍正的脚步迈出后殿的那一刻,小顺子便回过头去,让小太监们点燃了一挂鞭炮。   爆竹声一下子便将新年的氛围送到身旁,婉襄回头望那鞭炮片刻,心中盈满了欣喜。   他们继续向前走,每经过一道门槛,便会有小太监点燃鞭炮。   干清门前的小太监一张笑脸,站的离婉襄太近了。   雍正自然地伸出手护着她,拥着她往干清宫东侧的昭仁殿走去。   踏上干清宫台阶的时候空中恰好飘起了第一片雪,那雪花落在雍正的披风上,落在她和他交叠的体温上,很快便化去不见了。   到他们各自在昭仁殿中坐好,侍膳的太监便同时送进来两盘饺子。   从皇帝踏进干清宫的那一刻,御膳房就会开始煮饺子。每一串爆竹的声音都是讯号,不会有人弄错。   雍正的那一份盛放在木胎描金漆的大吉宝案之上,宝案边缘饰以葫芦万代纹样,正中央书写了什么,尚不能看见。   宝案一旁还放有四只珐琅制的佐料盘,婉襄查看了一下自己的,应当各自是每餐都有的清酱、南小菜并醋与姜汁。   另外便是一些诸如筷子、叉子、勺子、手巾、渣斗之类的工具。   皆是皇家气象,用料以象牙、纯金、纯银不等。   雍正见婉襄一直好奇地打量着这些东西,低头偷笑了一下,转而望了苏培盛一眼。   苏培盛便上前,将盛装姜汁与醋的小碟放在大吉宝案的“吉”字上,躬身请雍正用膳,“请万岁爷进煮饺子。”   雍正夹起了第一只饺子,婉襄也沉下心来品尝这清廷的新年第一餐。   这饺子是素馅的,其中包裹的应当是长寿菜——马齿苋进了清宫,便有了这么个好听的名字。   再尝了几个,也都是诸如金针菇、笋丝、蘑菇鸡蛋这样的馅料。是全素的。   雍正知道婉襄在想些什么,她是汉族人,“太/祖连年征战,大清铁骑之下死伤无数,因此入关之后年年新年都食用素饺子以纪念逝者。”   宫人们都侍奉在一旁,寂然饭毕,雍正漱了口,又问苏培盛:“皇后和十三弟进了饺子么?”   苏培盛便道:“回万岁爷,皇后娘娘和怡亲王都已经用过饺子了。娘娘夸今年的饺子煮得好,还赏了煮饺子的御厨银子。”   “哦?皇后这些年难得有这样的心思。”   雍正站起来,向着婉襄伸出手,“走吧,陪着朕去神武门上看一看,其他人都不必跟着了。”   苏培盛似有未竟之语,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在步出昭仁殿的时候撑开了一把伞,交给了雍正。   他仍旧像来时那样将婉襄包裹在他的披风里,低下头亲昵地贴了贴她的脸,将他身上惯有的,混合着薄荷的烟草味道掺进她的气息里。   雍正的身量高大,婉襄亦算不得矮小,但身量单薄,在他面前仍旧娇小地像是他养在养心殿后殿廊下的白喜鹊,被他捧在心上。   出月华门,穿过御花园,折一朵红梅落于婉襄鬓上,过顺贞门。   不知道在宫道上行走了多久,他们才终于登上了神武门。   子时已过,整座北京城中欢乐的氛围在慢慢褪去,灯火仍旧辉煌,一朵一朵的梦交织在一起,在他们所看不见的地方。   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婉襄,你的父母那么疼爱你,你为什么会进宫呢?   她觉得他好像也并不是真心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与此刻的相伴比起来,它是不值一提的。   于是婉襄偏过头去,看着万家灯火也映照不亮的他的面庞,举起了手中的宫灯。   “那万岁爷,又为什么要做这个万岁爷呢?”   雍正转过头来,婉襄手中的宫灯瞬间将他面容点亮。“大逆不道。”   他并没有为这个问题而真正地愠怒,忽而抬起了婉襄举着宫灯的手,让它同时遮住了他和她的面容,遮住了城楼下百姓好奇张望的目光。   红牛角双鱼挂灯在他的动作之下摇晃转动起来,他不允许那双红鱼在婉襄眼中比他更鲜活,强硬地托起了披风之中婉襄的腰肢。   油纸伞落在汉白玉上,婉襄的手顷刻之间便僵硬在这里。   而后他欺过来,将风雪从她眼中推开,再用他玉雕金刻的脸庞填满。   不需要一字言语,炯炯星眸轻眨,将光亮都吞没进去,婉襄闭上了眼睛。   他的唇犹带风雪之夜的冰凉,如期地覆上来。   彼此的身影都融入宫灯的光芒之中,在对方的呼吸里贪婪地吐纳。   宫灯之中落进了太多的琼英,烛火无力,散为一阵青烟。婉襄放下了提灯,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大雪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的额仍抵着她的,她微微地踮起脚,碰了碰他的鼻尖。   而后她说:“好将一点红炉雪,散作人间照夜灯。”   那支红梅为冬风吹落,无人有心去管。方才有灯火跃进了她心里,连带着这句诗。   “什么?”他问她,也离开她,温柔地拂去了落在她额发上的白雪。   “我本来是守着我的红泥小火炉就能过一生的人。”   但她今夜更站在这万盏华灯之上,同他一起。   “四哥就是这散雪之人,以自己的心血燃灯作火……我知道为什么四哥要做这个皇帝了。”   他歪着头看了婉襄片刻,终于微笑起来,自她手中接过了那盏宫灯,如来时一般同她并肩站在城楼之上。   “春/色/欲来时,先散漫天风雪。婉襄,新年已至了。”   作者有话说:   都让一让,相拥夫妇先过个年~   #狗皇帝接个吻还要打灯 第55章 禁足   “守财奴。”   婉襄轻笑了一声, 仍旧摆弄着面前这只精巧的铜镀金镶珠番莲花式怀表。   这怀表正反两面皆由红珐琅镶嵌,正面是白珐琅表面的三针怀表,背面以大小匀称光洁的珍珠点缀成番莲花形。   上部如现代停表一般有一个小环, 可以穿上络子挂在身上, 精巧无极。   这是雍正送给婉襄新年礼物中的一件,从内务府中拨东西给她未免太过显眼, 因此这些精巧玩器都是从雍和宫,他的私蓄之中取出来的。   上首的雍正在笔掭上均匀了墨渍,动作间望了婉襄一眼,“若不会用, 过来朕教你。”   她生活在22世纪,那个科技得到超前发展的年代, 骤见了这几百年前的老古董,倒真有些不习惯使用。   雍正既如此说, 想必此时并不算太忙碌, 因此婉襄便朝着他走过去。   “这个按钮……”   婉襄方走到他身旁, 一句话未及说完,便被他用力地拉扯入他怀中。   他腾出一只手来捏她的脸,“方才骂朕是守财奴, 以为朕当真没有听见么?”   婉襄的五官都被他的手挤在了一起,自他手指之间闻见了淡淡的墨香。   不免怪声怪气地道:“是我忘记了,四哥向来耳听六路, 眼观八方。但这话也没说错。”   他都已经是皇帝了, 富有四海,却也仍旧要在这山河之中划出一小片, 作为他的私库。   从前雍亲王府中的财物玩器并没有并入内务府中, 而是单独作为雍和宫中的使用, 由他最信任的十三弟怡亲王来管理。   雍正松开了手,“你向来不理庶务,哪里知道这些事的要紧。什么时候也让你尝一尝没有钱财可使用的苦楚,你便也不会再嘲笑朕了。”   这话说得,好像他便尝过这样苦楚一般。   不过雍正当皇子时经常为康熙办差,洞悉下情之处远胜过诸皇子,甚至更甚于康熙。   今日作此语,也许就是因为他能体察百姓之苦。   眼前还有许多奏折,雍正不能继续同她闲谈,正襟危坐,“朕今日肩膀酸痛地很,刘常在来替朕按按肩膀。”   婉襄轻笑了一声,绕到了他身后去。   新年已过,连正月都已然过了一半了。元宵宫宴时他身体状况甚佳,厚待宫中人,当夜晋了好几个后宫嫔妃的位分。   除了婉襄,那答应以及两位与婉襄无有什么交往的答应亦被封为了常在。   一碗水端平,原是好事。   婉襄伸出手捏着雍正的肩膀,五爪行龙望着她,她便将目光投到了别处。   不经意间落在雍正正在书写的密折上,见他笔走龙蛇,“朕这样平常皇帝,如何用得起你这样的大臣。”   又在骂人。   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大过年的还在挨骂。   婉襄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雍正终于满意地轻哼了几声,“刘常在真是好生谄媚。”   她忍不住轻轻笑了一阵,“新年本就应当驱病鬼,媚钱神,如今四哥的病好得多了,我又得了这么多好东西,正是两相得益。”   如太医所言,雍正那一日吐了血,也未必是件纯然的坏事。   新年过后他的身体似乎反而有健旺的趋势,只是下颏这些疙瘩仍不肯就好,惹得他不得不一再在请安折子之中向臣躬解释。   彼此闲谈了两句,雍正的举止忽而做作起来,那朱笔分明已经浸透了墨汁,他却也仍旧没有抬起手腕。   婉襄的目光不由得跟过去,才终于发觉他在同她炫耀的是什么。   “内务府新送了制好的暖砚过来,前前后后改了十个月,终于有一次朕用着觉得不错,婉襄,你也来试试。”   他将朱笔递给她,又在一旁铺开了一张他写废的素纸。   婉襄略低下身体,想了想,在这素纸上落下《诗经》中的一句:“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这是大臣祝颂君王之诗,愿君王励精图治,长寿百年。   这赤铜暖砚已经按先前所言好生改造过了,小炉中碳火旺盛,将铜丝罩烧得微微发红。   铜盒砚台置于小炉一侧,其中的墨汁不凝不涩,书写时均匀流畅,“我也觉得很好。”   除夕之夜之后,她便任性地不再于他面前自称“嫔妾”,他从一开始就是默许的。   雍正拿起了婉襄方才书写的这张素纸,望其上文字,伸手握住了婉襄的,“甚知朕心。”   他语意温存,婉襄若有所感,跪坐在他脚边,靠在他身上,将他们交握的双手从灯火辉映的龙案之上放下,放在她眼前。   “若是四哥能早些看完这些奏章的话,便再陪我去观灯吧。”   上元夜的灯火最好,可惜他不属于她。   雍正正欲开口,苏培盛便自殿外走进来,见婉襄与雍正亲密,低头不说话。   婉襄迅速地从金砖上站起来,退到了雍正身后,方听见他冷然道:“何事?”   苏培盛便如常回禀,“启禀万岁爷,熹妃娘娘在殿外求见。”   “熹妃?”雍正收敛起方才面对着婉襄的温和笑意,新翻开了一本奏折。“让她进来吧。”   “是。”苏培盛分明已应下,却仍然微微抬了头,望了站在雍正身边的婉襄一眼。   这是有什么事不能让她听。   婉襄闻弦歌而知雅意,向后退了一步,同雍正行了礼,“嫔妾先退下了。”   雍正没有留婉襄,她出门时自然遇见了一身华服的熹妃。   分明是金银交错,繁花似锦,却总让人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的凛冽之气。   婉襄谨守礼仪同熹妃问好,熹妃不过略略点了点头,看不出喜恶。   桃叶迎上前来为婉襄系上了披风,她们主仆便往燕禧堂的方向走去。   此时恰是养心殿中侍卫换值的时辰,过回廊时恰遇见一小队黄衣侍卫。为首的那一个……   桃叶的脚步略停了停,很快收拾起了自己的异样,婉襄都看在眼中,进燕禧堂之后便令桃叶掩上了门。   熹妃要同雍正说什么,她并不感兴趣。   “马佳·巴衮,满洲正黄旗人,父为一等公马佳·马尔赛。”   他也就是那一日桃叶硬闯干清宫时拦下她的那个御前侍卫。   婉襄将解下来的披风随手放在一旁,“这样的人家,我们暂时是没法做什么的。”   桃叶深吸了一口气,“主子不必为我做什么,当日的一切皆是我心甘情愿,他也不过是履行了他的职责。”   “只是我在这里,每一次见到他,夜里做梦总会梦见晃人眼的刀光……不是任何人的错。我也不想再平添如云英那般的梦魇了。”   婉襄回过头去望她,一时之间不知应当是悲还是喜。   “若是如此的话,我刚刚升了常在,内务府会再拨一个宫女过来给我使用。你不若回镜春斋去替姐姐守着屋子,也省得再见到他。”   婉襄其实并不需要旁人如何伺候,但她也不想破坏清廷之中的规矩。   “若是这样的话,那常在那里应当也会多一个宫女吧?”   桃叶的话让婉襄产生了误解,她握着她的手,同她一起在窗边的长榻上坐下来,“桃叶,你是想去那常在那里当差么?”   她很快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在想,晋了位分之后她高不高兴呢……她分明总是不高兴,不像主子。”   桃叶其实很少在婉襄面前流露出对那常在的关心,尤其是这样坦然的,没有一点弯弯绕绕的。   “齐妃正式被万岁爷禁足之后,至少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为难她,惩罚她了。”   婉襄仍不知雍正昏迷那一日皇后究竟同他说了些什么。   熹妃不过受了那几日禁足永寿宫的惩罚,略失了颜面与威仪,自那一日开始便可以如常在六宫中行走。   齐妃却为雍正亲自下旨禁足,旨意上并没有表明禁足之期,如此便是无期。   虽不曾削减她妃位的俸禄与待遇,但终日碌碌无事是会使人发疯的。   说起来,她第一次同那常在联手,能够全身而退就已经很好了。   “而万岁爷晋她为常在,虽然也只是依例晋封,至少表明了万岁爷心中还是有她这样的一个人,不能容许旁人轻视她。”   桃叶反而苦笑了一下,“姐姐如今居住在养心殿中,自然是不知道景阳宫、储秀宫这些宫室之中宫妃的苦楚的。”   “马常在和高常在都进宫很多年了,便是今日成为了常在,宫中又有几个人会高看她们一眼?”   桃叶始终都不看好“妃嫔”这个职业,这是难免的。   也很难得。这世上总是能看见“荣华富贵”这四个字的人多,看见红颜未老恩先断的人少。   婉襄忽而想起来,她恍惚听见一个永寿宫宫女说,那答应被封为答应的当日便哑了嗓子……   是谁下的手?   然而并没有什么时间留给婉襄思考,有人敲了敲明间的门,苏培盛略微有些尖利的声音很快自门外传来。   “刘常在请开门,万岁爷有旨意。”   婉襄同桃叶对视了一眼,俱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不安。   桃叶先一步跃到了地上,朝着明间走去的时候脚步又变得沉稳,打开了燕禧堂的门。   婉襄候于里间,苏培盛见了她仍旧冷肃着一张脸,并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当即便传雍正口谕。   “承干宫常在刘氏,言行不谨,触怒龙颜,着禁足于养心殿燕禧堂中,静心思过。” 第56章 续昼   言行不谨……触怒龙颜……禁足……这些话语如暴风雨一般落在婉襄心上。   灯火憧憧, 苏培盛带来的那些人在这月色与烛光之中似是生出了重重鬼影,人人虎视眈眈,要将她拖入黑暗的深渊中去。   她反复在心中默诵方才的这道口谕, 尚且没有能够反应过来, 迎上的便是苏培盛饱含深意的眼神。   不似惋惜,不似怜悯, 不似嘲讽……是一种暗示,他是要她自救?   婉襄强迫自己从这种困惑之中脱身,在一瞬间镇定下来。   她在苏培盛离开之前询问几个最关键的问题。   “不知嫔妾是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 以至于令万岁爷龙颜震怒。”   苏培盛回头一甩拂尘,跟随他一同过来的小太监便退到了门外, 在明间的殿门上挂上了锁。   其中并没有小顺子。   而后他仍旧回头望着婉襄,“小年夜坤宁宫十分热闹, 万岁爷也是第一次见常在穿吉服, 戴朝珠, 回养心殿的路上同奴才夸赞了您一路。”   “只是那制成朝珠的青金石保存不当容易破损脏污,常在往后当知好好收藏才是。”   苏培盛说完了这一篇话,婉襄原本觉得这旨意不明不白, 此刻便连它为何会不明不白也完全理解了。   一定是有人看见她与怡亲王在御花园中独处,她为他擦拭朝珠的情形了。   污蔑她与怡亲王有男女私情,真是荒唐可笑。   不过苏培盛似是怕她不明白一般将这模糊口谕之下真正的谜题透给了她, 也不知是不是雍正的意思。   今日前来告知雍正这件事的人可是熹妃……苏培盛同熹妃是站在一起的。   “嫔妾明白了, 请公公替嫔妾向万岁爷告罪。”   “告罪?”苏培盛的疑惑似烛火上飘渺的青烟,“常在承认自身有罪?”   婉襄的态度不亢不卑, “使得万岁爷动了肝火便是罪过。”   “至于宫中流言无稽, 如山崖之下的碎砾。可以为人轻易拨动的, 皆不是能经风吹雨打的磐石。”   “既如此,嫔妾会在燕禧堂中等待真相大白的那一日。”   苏培盛没有再回应他什么,躬身行了礼,便转身自燕禧堂中离去。   他身后的两个小太监很快关上了燕禧堂的门,静夜里有极轻的锁芯旋转的“咔嗒”声响。   苏培盛仍旧站在廊下,指挥着在后殿扫雪的宫人,“都仔细着些,既要扫去了白雪,也要小心别伤着了雪地下的春意。”   婉襄听得分明,低头笑了笑。拔下发髻中的银簪,轻轻挑拨了一下银缸上的烛火。   桃叶仍站在明间殿门之前,尝试着推动了几次,“已经锁死了。”   她将那支发簪收回,站起来走到梳妆台前,小心翼翼地将发髻之上的钿子取下了。   “自然是已经锁死了,内务府的人改一只暖砚要改上十个月,但铁锁不用。”   相比于其他的旗头发饰,婉襄还是更喜欢钿子。   上面的装饰都可以跟随季节、品级任意搭配,有无数种新鲜花样。   这只钿子上并没有填补许多的装饰,不过是几朵用料石拼凑而成的迎春。   花蕊是赤金一点黄,在料峭轻寒之中撕开了一片俏皮的春意。   桃叶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当然不能像婉襄一样淡定从容。   “主子,今日之事分明是熹妃诬告,这铁锁一落下便是断绝了我们求生破局的可能,你知道的,我不相信他。”   婉襄取了桃木梳,蘸了晨起梳妆时留下的茉莉花水,将取下装饰时不小心弄乱的头发全都再次梳平整。   又开了妆奁,从中取出两朵料石镶成的兰花簪,在鬓边比了比。   “桃叶,这一局并不需要你我破解,我们只需要静静等待即可。”   铜镜之中映照出桃叶的面容,她似是觉得不可置信,“主子,交出身体不算什么,值得畏惧的是交出心。”   她说完这句犹如谶语一般的话,便不再理会婉襄,从西侧的小门离开,朝着宫人们休息的围房走去了。   比起限制婉襄的行踪,正门落锁更像是一种警示,桃叶仍旧是可以随意出入的。   望着桃叶离去的背影,婉襄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而后重新回头面对铜镜,将那两支兰花插进了发髻里。   没了钿子与夸张的假发,她现在的装束看起来就像是寻常的汉人女子。   而后她又以一件雪灰色锻绣兰草纹的氅衣换下了她身上宝蓝色缠枝莲纹的琵琶襟坎肩,这样的颜色在灯下看,会比桃粉色更好。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坐回到了北次间的圆桌旁,守着银缸上那支将要燃尽的烛火。   她捧着自己的脸,睡意朦胧中果然等到了它燃尽的那一刻,及时取出了一支新的红烛,续上了烛光。   在这支红烛也燃烧到一半的时候,她终于再一次听见了锁芯旋转时的“咔嗒”声。   风声送进来的是烟草混合着薄荷、冰片的味道,她觉得冷,但更觉得安心。   “四哥若是再不来,燕禧堂中的蜡烛便要不够了。”   婉襄的眼睛半闭半睁,朦胧间有人走到了她背后,从后面环抱住她。   她伸出手去握他的,在他指腹找到了那些她想要解读的粗粝。   “朕来得太晚了。”   婉襄摇了摇头,想告诉他其实是她来得太晚。   他弯下腰来像是一只小兽一般蹭着她的耳畔。   “朕不是存心来得这样晚,是那些奏章,是奏章中牵涉的天下万民不肯放朕早些来寻你。”   “拨雪寻春,烧灯续昼。四哥前半夜的时间属于他们,后半夜便只属于我一人了。”   婉襄听懂了苏培盛最后的暗示,那是他的暗示。   “去看灯吧。”   雍正将婉襄搀扶起来,拿起婉襄随手放在一旁的猩红色斗篷为她系上,而后牵着她的手步出月华门,朝着御花园走去。   十六之夜,节日的氛围在一点点地消散去。   这一夜没有算计,御花园中矗立的鳌山灯下连一个人都没有。   婉襄抬起头观灯,风帽便滑落下去,两朵兰花盛放在春夜中,毋需闻其香。   他伸出手去,触碰第一朵,“不会怨怪朕么?”   婉襄在努力地辨认着鳌山灯上的仙景力图,她看见了“八仙庆寿”,看见小儿持蟾蜍灯与兔子灯于其间嬉戏。   “怡亲王的朝珠有所破碎,我先时以为是脏污了,因此才为他擦拭。”   她其实并不想开始这样的话题。   “若是四哥怀疑我的话,便也是在怀疑怡亲王。我受到了什么样的惩罚,即便同等样的惩罚不加诸于王爷身上,也会损伤他的名誉……”   “四哥不会想要这样做的。”   雍正没有评论她话语的对错,“年节下各宫走动频繁,似此等荒诞不经之语,其实朕早已有所耳闻。”   “因荒谬至极,朕从来不信,当下只令苏培盛查问,并未认真追究。”   “而今日熹妃前来养心殿面圣,朕才知道六宫中已然物议如沸,到了朕不得不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想出用这种方式来攻讦婉襄的那个人,其实是很蠢的。   雍正与怡亲王一同走过几十年岁月,兄弟之间情谊深厚,不是可以被这种事轻易挑拨的。   “但即便如此,朕也并没有想要惩罚你。是朕让怡亲王去见你的,你们之中没有人做错了事。”   婉襄收回目光,鳌山灯辉煌的光芒不再落在她面颊上。   月色为阴云遮掩,婉襄迎上雍正的目光,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是因为弘昌吗?”   在外人眼中,她毕竟还是被惩罚了。在她众多的猜测之中,也只有这一个最有可能。   雍正没有否认,“流言之中已有人提及弘昌,无非是想要朕对你施以惩戒。”   “名誉于一个女子而言至关重要,朕不能因自己一时的不忍与不忿而让旁人毁了你。”   婉襄的笑意极淡,她更关心的是这个,“万岁爷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呢?”   她曾经还自作聪明,自诩正义地在他提起弘昌之事的时候振振有词地劝谏他不要释放他。   那一夜他在她手心留下半边“真”字,而她失却的,恰好也是这个“真”字。   “人人皆有私心。你同朕说的话没有错,不仅仅是出于私怨。”   他知道婉襄想起了什么,重新为她戴上了风帽,帽沿短暂地遮蔽了她的视线。   “朕平生从不负人,但若人负朕,朕的报复只会更强烈百倍。”   婉襄没有说话,雍正没有再和她并肩,而是将她圈在他双臂之中,令她为他而抬起头来。   “其实从你入宫之时,朕便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怡亲王夫妇因弘昌行止万分愧疚,又深知瓜尔佳氏睚眦必报的性格,暗箭难防,因此与你的家人商量,将你送入宫中,祈盼宫禁与天子的庇护。”   弘昌不是没有对从前的刘婉襄做过什么,他只是都没有成功罢了。   但那样獐头鼠目却又手握强权的男子,给一个柔弱少女带来的伤害是无可估量的。   她不想再回忆起弘昌了。   “朕想要尽快地找到这个在背后弄鬼的人,若事涉弘昌,则定然与瓜尔佳氏无关。”   瓜尔佳氏就是再蠢,也一定会保护自己的儿子,不会不知死活地宣扬弘昌与帝王如今的宠妃之间这段并不光彩的关系。   “不瞒四哥,我原本怀疑是熹妃娘娘。但她与瓜尔佳氏素来交好,以她的身份地位,也实在不必与我计较什么。”   如今,是谁最容不下她呢? 第57章 明月   “齐妃已经为朕禁足了。无论腊八那夜有多少迷障, 齐妃魇镇弘历之心为真,朕绝不能饶恕。”   雍正向婉襄提起的第一个人,便是齐妃。   她心中若有所感, 或者腊八那一夜发生的事, 她和那答应所做的事,他也并非是一无所知。   “朕并不想看到有人借题发挥, 又将六宫中的这一池水搅地一团糟。”   这句话也似是暗示。   婉襄低下头去,重新执起了他的手。   他的病势眼下看来就像是绵延无尽的春寒,令他手心冰冷,却仍生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看着婉襄的动作, “至于熹妃……朕的病情反复不定,有些事总要做些打算。”   这一次吐血晕厥, 或者雍正内心的态度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乐观。   熹妃是四阿哥之母,若他当真……她身上便不能有什么污点。   所以即便熹妃被他宽恕, 也未必当真是清白无辜, 为人所陷害。   这句话终究太过不祥, 婉襄不想再听下去。她只装作没有听懂。   “苏公公说,小年夜时四哥第一次看见我穿吉服,觉得很好看。”   雍正不想将他周身的寒意传递到婉襄身上, 略略拨开了风帽,自其下找到了另一朵兰花。   他温柔地触碰兰花的花瓣,便如同触碰她的面颊, “汉女装束也好看。”   婉襄微笑起来, 如春夜兰花初绽。但下一刻她就跑开数步,自一旁梅花树上团起一把雪, 用力地朝着雍正掷去。   他下意识地想要将雪团接住, 但那些雪太松软, 落进他手中的不过一小团,有更多的如烟花一般在他眼前散开。   下一个雪团很快向着他飞过来,他仍旧接住,旋即弯下腰来团起地上的积雪,也用力地朝着婉襄掷去。   他的动作迅捷,也比婉襄更精准,每一团都落在她雪灰色氅衣之上的兰草纹上,是对她的挑衅。   婉襄不甘示弱,但他总能很好地躲避。   到婉襄终于笑得累了,不小心撞在梅花树上引花瓣与春雪簌簌落下,不得已摆摆手求饶,他方才停下来。   雍正负手静静立于鳌山灯下,笑如朗月入怀。   婉襄朝着他飞奔过去,难得主动地拥抱着他。闹过这一回,心中却仍记挂着他方才说的那句话。   “可四哥见到我的第一面,分明只说很平常。”   是在永寿宫的时候,他问她的名字,那时她微微抬起了头。   如斯好天良夜,与其陷入对那些鬼蜮伎俩的思考,不若追本溯源。   两个人紧紧相贴,心脏仿佛在彼此身上跳动,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她才发觉自己原来真的是很在意的。   雍正松开手,同她四目相对,“其实在听闻你的名字的时候,朕第一反应是失望。”   “失望”比“平常”更叫人失落。   雍正伸出手指,拂去了她眉间挂着的雪花。   其余四指抵在她耳后,发上,他们的距离这般近,令她心如擂鼓,没法让那些“貌若无盐”的自嘲脱出口。   “十三弟亲自进宫面圣,希望朕能照拂于你。朕早已听闻你的名字,又知十三弟夫妻在意,想此生缘分淡泊,因此觉得失望。”   “永寿宫中并不是只有熹妃一人,更不是只有熹妃的人。‘平常’二字才能保你平安。”   婉襄侧过脸来,同他的手掌更亲密。她的唇停留在他掌心,雪团消散之后的热意包裹着她,烧得她的心也不断不断地热起来。   “那后来呢?”   “倾盖如故,朕也是这般想。亦是十三弟点醒了朕,‘无缘’本是无能之人的借口。”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沉默着摘下她发髻上、肩上落着的梅花花瓣,放进她手心里,拼凑成一朵完整的梅花。   相比婉襄入干清宫的那一夜,他的心意已经如同十六之夜的月光,满庭皆是。   婉襄再一次踮起脚尖,用力地拥抱着他。她是想要说些什么来回应的,但她闭上眼睛,顷刻之间便有泪水落下。   落在五爪行龙上,它不改神色,提醒她,她其实并不是刘婉襄。   婉襄不能让这样的情绪继续支配她,松开手之后她低下头去,勉强让自己笑起来。   “在燕禧堂中换了衣裳,却忘记了换掉这双鞋,当真是粗心。四哥你瞧。”   雍正因为她的话而低下头去,也忍不住会心一笑,“猩红斗篷,宝蓝色宫鞋,倒也别致有趣。”   婉襄知道他是笑话她——他是个很喜欢看别人笑话的人。   当下原本也不过是想要博他一笑,因此很快佯装负气,背手朝着养心殿的方向走去。   明日他还要上朝,她则还要继续被囚禁在燕禧堂中,时辰对于他们二人来说都已经不早了。   出门时遮蔽明月的阴云早已消散去,婉襄一路抬头看着月亮,要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才不至于摔倒。   “到御花园中走过这一遭,今年也就算是走过百病了。”   明清之时,有“走百病”的风俗。   正月十六,妇女着盛装,结伴嬉笑出家门。走桥登高,摸钉求子,至午夜方归。   雍正跟在她身后,“朕送给你这么多新年礼物,还陪着你赏了灯,走了百病,你就没有什么要送给朕的东西么?”   婉襄停下来,转身面对雍正,笑着问他:“四哥想要什么?”   他佯装思考,“香包、护膝总不过此类东西……或者朕再寻些碎裂瓷器来,偏要你抓心挠肝地为朕修补。”   雍正会这样说,其实仍旧只是忧心她被困于燕禧堂中无聊。   婉襄还是决定婉拒,“若是好好的瓷器,为修补而碎裂,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婉襄脑海中忽而浮现起了宁嫔的那尊德化窑观音像。   她很快将这个念头清理,“若是真有古瓷器,我倒是很愿意修补,我希望它们能以完整的面貌流传下去,尽管有所损伤。”   “不过四哥给我的那本《悦心集》我也还没有看完,想来已经足以静心。”   当年他在潜邸之中可以借此淡泊心志,隐藏自身,她当然也可以。   “至于送给四哥的礼物。”她回过头去,指着天边的月亮,“这就是礼物。”   “月亮?”雍正亦微微抬起头,天幕之中明河斜映,繁星微闪。   恰好路旁有一树梅花,婉襄折下了一枝,“唤起雪中明月,伴使君行乐。”   他望月的时候惆怅难禁,望她时却笑意温柔,“是很好的礼物,朕会好好收藏。”   他们一同回到了养心殿中,原本就是瞒过众人离开的,周遭的灯火早已熄灭,没有光亮在等待。   雍正并不肯放婉襄回燕禧堂去,将那支梅花插入瓶中,两人如常日一般在后殿的东稍间中歇下。   从她搬到燕禧堂中之后,对外不曾言说,其实他们日日都在一处起坐。   丑时已过,自外间归来的寒意在沐浴之后散去,暖风熏得婉襄睡意昏沉。   雍正睡在床榻外侧,吵她不得睡。   见她仍然不肯醒来,便一点一点地将她往床榻里侧挤,直到她的身体靠在内侧柔软的锦被上,又直到那些锦被也再无去处。   婉襄烦躁起来,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恶向胆边生,闭着眼睛抱起了那一床床的锦被直接用力地往地面上扔。   她身旁那人似是被惊吓住了,倒是不再挤她了。   周围尽是炭盆,她从一团温暖中找到一点不曾沾染体温的凉意,正觉得舒畅,便发觉又有什么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她终于知道他想做什么了,今时原来与往日不同。   “彤史……”她还在禁足期间,疑罪未明。   “彤史只有皇后能看,反正你同朕在这养心殿中……”   反正历史上的刘婉襄,这时候也是不会有娠的。   于是婉襄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骤雨打荷塘,每一滴雨水落下来的痕迹都是清晰的。   春日里寝衣日渐单薄,那些柔软的丝绸哪里经得起搓磨,终也落得同那些锦被一样的下场。   “气性真是大。”他大约是望了一眼床榻下锦被堆叠可怜的情形,很快又将注意力投入在她身上。   年少的女子,肌肤如月中聚雪,长发如瀑。   昏昧月光下是黑白二色的锦缎,分明没有风情韵事的颖悟,看在他眼中却无端端地染上。   他总想要秉烛细观,她却次次不肯。   他伸出手指抚向春山,秋水便在他指尖微微战栗。   “婉襄。”直到她迷茫地睁开眼,他才开口唤她的名字。   她下意识地要躲开,比不过他的力气,便又以手掩面,忘记了闭上眼睛的本能。   “婉襄。”他又唤她,这一次染上了丝丝缕缕的笑意。“望着朕。”   婉襄分不清这是命令还是请求,在他的手强硬地握住她的手腕之前放下了自己的手。   他的面庞在她眼中异样清晰,却又仿佛格外陌生。   她伸出手去触碰眼前人的面颊,来不及辨认,他猝不及防地闯进来,其他的触觉比视觉更汹涌。   汗迹盈盈不落,落下的是月亮,“你要永远记得朕。”   在极致的快乐中她想,她怎么会不记得他呢? 第58章 风寒   婉襄再醒来的时候, 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她只记得结束之后天便已经亮起来了,她不能像从前一样在这里待下去,撑着酸痛的身体在获萤的陪伴下回到了燕禧堂中, 又成为一只被锁在笼中的雀鸟。   她缓慢地睁开眼睛, 莫名觉得头疼欲裂,站在床榻前的人除了桃叶, 还有略远一些的小顺子。   小顺子的声音比桃叶更快传来,“哎呦,常在主子,您可算是醒了。”   “万岁爷晨起时让奴才给您送东西, 到了这燕禧堂外,送早膳的嬷嬷进门, 怎么唤您都不醒,才知道您是起了烧了。”   “现下感觉如何?是被昨夜万岁爷的旨意吓着了吧?您到底在万岁爷跟前说了什么?”   这些问题更砸得婉襄头晕脑胀, 眼皮沉重几欲再睡过去, 便听见站在床榻前的桃叶轻声斥责:“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 让常在怎么回答?”   小顺子赔了笑,同桃叶说了句什么,婉襄听得并不真切。   她觉得格外疲惫, 既不想回答,也不想为他们分什么对错,正欲继续睡去, 忽而听见一道沉稳的男声:“婉襄, 你发烧了。”   婉襄下意识地觉得是雍正过来了,猛然间睁开眼睛, 床帐上的琼花便在她眼前旋转起来, 团团如扇, 强迫着她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她发烧了。   “你身体状况不佳的时候,系统的运行也会不稳定,甚至于完全和你失去联系,没法再获知任何信息。婉襄,你需要吃药。”   是尹桢。从她成为妃嫔之后,再没有科研组的其他人与她通过信。   婉襄挣扎着维持清醒的意识,“这个朝代的药恐怕起效很慢,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也许是昨夜本已着了凉,今晨又带了一身汗从养心殿后殿中出来,所以才会如此。   她好像永远没法从尹桢的声音里听出喜怒,“科研组会给你提供特效药,一天之内你就会痊愈。”   “但是送药的时候你身边必须没有人,你知道的。”   分明没有人看着,婉襄还是点了点头,伸出手关掉了耳后的系统。   既然他们现在没法帮助她,那么就让她再休息一段时间。   桃叶和小顺子对话的声音终于也停下来了,小顺子站在帘后,仍旧不肯放婉襄沉睡。   “常在主子,您也放宽心,万岁爷也不是真的恼了您。”   婉襄一时分不清小顺子这话的真假,他难道不知昨夜……   “燕禧堂外值守的侍卫听说您生病之后便将这件事报给了师傅,师傅斟酌之后,还是禀告了万岁爷。”   “奴才虽不知万岁爷说了什么,但一会儿就会有人送药过来的。”   他恐怕是真的一无所知,认真地安慰起了婉襄。   “师傅最知帝心,他这样说,便说明万岁爷也是记挂着您的,您就先安心养着病,诸事想开些。”   小顺子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桃叶有些烦躁起来。   “好了好了,不是让你送东西过来吗?东西呢?放下就可以走了。我会好好照顾常在的。”   这不是待客之道,婉襄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望了小顺子一眼,“多谢你了,我会好好养病的。”   小顺子便望着婉襄笑了笑,“您能振作起来就好。在宫里头浮浮沉沉是常有的事。奴才还要去前头当差,就不在您这久留了。”   他的脾气好,又同桃叶告了别,方才自西边的小门离开了。   听着旁人说了这一大篇话,初醒时的那种疲惫和烦躁也消失不见了,婉襄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桃叶察觉了,连忙在她身后塞了一个鹅羽软垫。   她连婉襄也埋怨上了,“嘴上说着不必担心,夜里便担心得起了烧。主子,我真不明白你。”   这句话说完,婉襄不由得望了桃叶一眼。   这样听来,甚至连桃叶都不知道她昨夜伴驾侍寝的事,养心殿中还当真是上下一心……   桃叶不明何意,到底还是关心多一些,“怎么了主子?你不喜欢我这样说话,我往后不说了就是了。”   婉襄低头笑了笑,翻过了年桃叶也不过十五岁,实足小孩子年纪。   她握了握桃叶的手,也不知是她发着热身上滚烫,还是桃叶的手的确冰凉,两相对比,令她觉得些微不适。   便催促桃叶,“小顺子说他送了东西过来,是什么东西?”   桃叶松开手,朝着外间走去,一面走一面说:“是个小盒子,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我去取来给姐姐看。”   说话间便似一阵风一般从北次间卷了回来,递给婉襄一只剔红双面荷花纹圆盒。   雍正赐给她的东西,倒有不少都是荷花纹的。   婉襄这样想着,打开了圆盒,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张字条,绫绢面,仅书五字,“正阳门门钉。”   她尚且没有反应过来,桃叶先冷哼了一声。   “昨夜将人囚禁于此,今日却又送了这东西过来。天下男子负心薄幸,自己往往都是察觉不到的。”   桃叶对昨夜之事一无所知,她并不想和她争论什么。   正月十六,走百病,摸门钉求子,意思是……   婉襄缓慢地将圆盒重新收好,混乱不平的是她为雍正的情意所搅乱的心绪。   “将这个盒子收好吧。”   桃叶也知道自己恐怕又惹了婉襄不高兴,又赌气,一时之间也有些闷闷的,不肯开口。   转身将这个圆盒收到了柜中,“那些药午后才能送来,主子此时要用些清粥么?”   这个时期即便是太医,医术也并不高明,婉襄当然还是更想要未来世界的特效药。   “我只是觉得有点累,好好睡一觉便好了。桃叶,你先用一些,而后便去围房里休息一会儿吧。”   “若是晚上再起了烧,我这里恐怕离不得人。”   “可是……”桃叶犹豫了片刻,“也好,小顺子送药给主子的时候我再过来,主子一个人在这里休息也安静些。”   婉襄点了点头,桃叶将那个鹅羽软垫取走,她大约是烧得有些久了,哪里的肌肉都酸痛,桃叶帮着她平躺了下来,很快也自西边小门离开了。   琼花帐幔撒下来,燕禧堂陷入纯然的安静。   婉襄打开了系统,在指令框中输入了“特效药”三个字,又张开了手心,很快便有一片白色的小药片出现。   “婉襄。”她刚刚想要将药片吞下,尹桢的声音再一次出现了。   婉襄的动作停了停,开口时嗓音有些嘶哑,“怎么了,组长?”   “没什么。只是提醒你要注意照顾好身体,不要影响了任务的执行。”   冷冰冰的一句话。   这感觉很怪异,她总觉得他原本想要说的并不是这些,在她面前他总是欲言又止。   可……以他们之间的关系,又能同彼此说什么呢?   婉襄放弃了追问的念头,“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想办法尽快完成科研组交付的任务的。”   尹桢没有再说什么,直接切断了联系。   婉襄也不想再去深想什么,吞下了这药片,再一次沉沉睡去。   一觉黑甜,醒来时暮色已然沉沉,桃叶坐在她床前,轻轻地唤着她,“主子……主子……”   彼此四目相对,桃叶伸出手试探了一下婉襄的额温,又试了试自己的。   “真是奇怪,下午太医悄悄来看过,说姐姐晚上还会再起烧的,现下倒没有。主子自己觉得怎么样呢?“   她嫌小顺子啰嗦,自己也关心则乱,“主子都烧糊涂了。满口里说着些我听不懂的话,还唤了万岁爷的名讳,把我吓了一跳……”   名讳?胤禛?   她在心里都是称呼他为“雍正”,怎会在睡梦迷蒙中唤他胤禛?   “不过主子为什么将万岁爷的名字唤做‘尹禛’呢?姐姐是饱读诗书的人,不应该连这个字也念错才是。”   尹禛?尹桢?   婉襄明白了,自己唤的根本就不是雍正的名字。   她陷入沉睡之前的确曾经和尹桢交流,但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很平常,为什么会在睡梦中呼唤起他的名字呢?   “幸好主子呓语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身旁,若是有旁人的话,恐怕又要想法子治姐姐的罪了。”   桃叶没有再纠结于这个问题,捧起了一旁的药碗,模样有些苦恼。   “这是富察福晋送来的药,主子已经喝过太医院的药了,不知道还要不要喝呢……”   富察福晋?   婉襄微有疑惑之色,“她怎么会过来,万岁爷允许她进来了?”   桃叶便又拿起一旁的一封信。   “福晋下午随着四阿哥过来给皇帝请安,并没有进门,只是让守门的侍卫把这封信,还有几颗药丸送了来。”   “说是知道主子获罪禁足又生病,恐怕无人照管,因此取了富察氏族中药性温和的风寒药丸过来,嘱咐我将它和水化开,喂给姐姐服下。”   “不过福晋明知进不来,仍旧在窗外站了一会儿。主子生病没有开窗,也不知有什么用。主子之所以被禁足,还不是因为熹妃告状……”   窗?   她第一次与富察氏相见,是在永寿宫西暖阁窗边。   婉襄这时已经不再头疼头晕了,便是嗓子干涩疼痛之症也好了不少,未来世界的特效药不需对症,亦当然有效。   “傻瓜,是药三分毒,哪里是能够随便吃的。”   婉襄拆开了这封信,信以娟秀小字写就,同样不过寥寥数字。   “昨夜事非额娘本意,实为情势所迫。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珍重,珍重。”   富察氏此举……是在替熹妃示好?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探病   特效药的疗效极好, 至晚间婉襄便已经恢复如常。   只是太医毕竟看过她的情况,她不得不装作仍然难受的模样,以免引起怀疑。   她已经不用再喝药了, 只是因为她生病, 桃叶便格外黏着她,总是缠着她。   那药反反复复地热了三、四次, 婉襄也再三答应了会好好喝药,桃叶才终于打着呵欠回到围房中去了。   燕禧堂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其实也是常事,婉襄却莫名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望着那黑漆漆的药汁出了会儿神。   新年伊始,诸事千头万绪, 他应当是不会来的了。   婉襄披衣下床,打算把床头的那碗药倒进北次间的那盆水仙花里, 锁芯旋转的声音骤然响起来, 她僵在了原处。   “走百病反走出了病来, 一碗药反反复复地热了三、四遍,这还能有药效吗……”   雍正大步流星地从明间走进来,一眼便望见站在水仙花前的婉襄, 当即便皱了眉,“生病便应当吃药,不想好起来了么?”   这大约是他待她最严厉的一次, 婉襄自知理亏, 连忙跪下来,连“四哥”也不敢唤, “请万岁爷恕罪。”   婉襄本就纤瘦, 一张脸还苍白着, 雍正一时又不忍,快步走至她身旁,将她搀扶起来。   从他进门之后,燕禧堂的门就再一次被守门的侍卫关上。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之中只余下他们两个。   可惜雍正仍然皱着眉,“是谁教你这样做的?”   婉襄低下头去,不敢再放肆地欣赏他好看的眉眼,“我都已经好了……”   “方才知道害怕,此刻便又不知了?”他   伸手试探她的额温,“虽则并不发热,但起了一层薄薄的汗,还说已经好了了。”   婉襄连忙争辩:“那是因为桃叶一直让我在被子里捂着,燕禧堂中的炭炉又烧得热……”   他总不让她说完,接过了她手里的药碗,试了试温度,而后便同她十指相扣,朝着东里间走去,看着她重新爬上了床。   “这药还温热着,尽快喝了。”   雍正就坐在桃叶方才坐着的绣墩上,见婉襄仍有些不情不愿的模样,便垂下眼眸,用勺子搅动着碗中的药汁。   “也不是孩子了,还这样任性。”   婉襄正欲反驳,他却忽而又道:“你也难得在朕面前任性一回。”   雍正唇边含着无可奈何的笑意,这笑意让婉襄恍了神,连一勺药已在雪白的瓷勺之上送到唇边都浑然不觉。   他微微地挑了挑眉,催促意中隐含紧张,“这是朕第一次喂旁人喝药。”   婉襄低头面对着苦涩的药汁,忍不住笑起来,低下头去将瓷勺之中的药汁都饮尽了。   这般喝药其实是十分煎熬的,更兼这天下至尊并不会伺候人,喝到后来药汁更凉,便更添苦涩。   抵不过彼此心热。   雍正取了手帕,将婉襄唇边的药汁拭尽时太过认真,望着她的唇瓣出了片刻的神,“素瓷雪色。”   婉襄笑着斥他:“这可不是什么‘仙琼蕊浆’。”   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唐代诗僧皎然所作,形容白瓷之美。   雍正回过神来,同她四目相对,捏了捏她的脸,“佳人应当红唇滴血,快些好起来吧。”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却忍不住背过身去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婉襄不觉微微皱了眉,满怀关切,“四哥的病情总不肯好,不若张榜自民间寻医,或能对症。”   他自己却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反而嗔怪道:“可知朕心了?凌波何辜,代你受过。”   “凌波仙子”为水仙别称,这话意指他方才见她要将药倒入水仙盆中之事。   婉襄张开手拥抱着他,轻轻吻了吻他的耳垂,“我的病会好起来的,四哥的病也会。”   “越发会撒娇了。”   她听见他笑语,恨不能将他留下,此刻便入睡。   可于他而言,时辰还很早。   “四哥今日的奏章都批阅完了吗?若是还没有,请早些回前殿去吧。”   他松开手,定定地望着婉襄,“不想让朕陪着你么?”   她想要摇头,“请四哥先做‘万岁爷’,再做‘四哥’。”   雍正望了她半晌,望得她莫名其妙。   而后伸出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便只有你知道要做贤妃,朕便是个昏君不成?”   更有些恨恨地吓唬婉襄:“朕若要做昏君,你也必得青史留名,为万世唾骂。”   婉襄便更用力地抱紧了他,将自己的面庞藏在他身后。   “四哥便成全我做贤妃的心思吧,已经很晚了,若是再批阅奏章,您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休息呢?”   如此这般,他的病又如何肯好。   “白日里几乎不休息,都批阅完了。”   雍正感受着婉襄的体温,感受着她发上淡淡茉莉香气,终于将实情以告。   “只是在处理一些杂事,心中挂念你。”   尽是小儿女温存,没一点像杀伐果断的帝王。   “四哥在忙碌些什么呢?”   雍正八年初,她并不记得有什么大事件。雍正八年的事情仿佛全都堆在尚且遥远的五月。   她问他问题,他便回答,长夜昏昧光亮之下不剪烛花,共话寻常事。   “历代以来四书五经各有门户,凡有集成,百世学者交攻其误。皇考天纵之才,念典维勤,亦有远见卓识,因此指授儒臣,禀大正之心,敕撰《钦定书经传说汇纂》。”   “至如今方修撰完毕,朕为之序,预备刊行。”   题中《书经》即《尚书》,《尚书》为治世书中冠者,因此很得康熙、雍正两位皇帝看重。   除此之外,汇纂中亦收录春秋诸经,唐、宋各朝名家之说,使后世之人得以参稽得失,辨别瑕瑜。   他完成了一件很伟大的事。   这个年代的书籍珍贵,“等到这本书刊行之后,四哥能否借给我阅读?我想抄录一份,将来留给后世子孙。”   雍正忍不住笑起来,“你的后世子孙,不就是朕的后世子孙。大清繁盛无极,皇家后代,难道还差这一部书?”   大清……前前前后后也不过二百九十六年,连三百年都不到。   但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这可真就是雍正都保不了她的杀头之罪了。   “亲手抄录的自然意义不同,正好也可以消磨时间。”   书籍保存不易,就是在现代的博物馆中,也只能观其形,没法阅读原版书中的内容,品鉴书法,文字,心血。   提及“消磨时间”之语,雍正的神情沉静下来,“朕觉得很憋屈。”   “什么?”雍正是个独断专行的帝王,很少有人能左右他的决定,婉襄并没有能够在一瞬间反应过来。   “唯有夜深人静,六宫耳目皆睡去之时朕才能来看你,让你陪着朕。朕要将你的禁足旨意解除。”   “噗嗤。”婉襄忍不住笑出声来,抓着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下“戒急用忍”这四个字。   她知道雍正性情急躁,为康熙批为“喜怒不定”。   夺嫡的那几年间潜心学佛,修身养性骗过了康熙,一旦登极,便立刻摆出一副“朕不装了”的姿态。   轻举妄动,原是这般可爱。   她也有心逗一逗他,“四哥昨日才将我禁足,今夜便又下旨将我放出来,若让六宫嫔妃听了,岂不以为我是狐媚?”   “更何况……”她靠近他,在他耳畔轻语,“我听乡邻说过一句话,叫做‘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雍正没有听她说完,立刻便坐直了身体,一副要好生教训她的模样,“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婉襄笑得更欢,连肚子也疼起来,雍正拿她没法子,也只能是望着她笑。   两个人闹了好一阵,才终于重新安静下来。   他又有些爱怜地抚摸着婉襄的面庞,将吵闹时散下的碎发都别到了她而后去,不再遮蔽她的目光,让他们能无遮拦地与彼此相对。   “年节下臣工进献了许多如意,朕打算赏赐六宫,明日让他们悄悄送来,你先选一柄。”   雍正提及“明日”之语,仿佛今夜便要结束。婉襄心中有失落。   片刻之后他又改变了主意,“不,朕让他们即刻送来。新年至今,朕也还没有好好地欣赏过。”   未过多时,苏培盛便进来回话,“内务府总管年希尧年大人已将如意送来,此刻便抬进燕禧堂来么?”   年希尧……是年羹尧与敦肃皇贵妃之兄。   婉襄没有机会见到年妃,对她的哥哥十分好奇。   但雍正并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春寒料峭,允恭怎么亲自过来了?朕此时不便见他,令他早些回去休息。”   苏培盛躬身应了是,后退了几步方才转身出去。   很快便有内务府的太监将如意送进门,一台之装一柄,几乎将整座燕禧堂堆满。   苏培盛敬呈了礼单,又被雍正自燕禧堂遣出,他们被这些珍宝包围。   婉襄向着礼单望了几眼,“怡亲王允祥进翡翠灵芝如意一柄,诚郡王允祉进黄花梨嵌螺钿三镶嵌玉如意一柄,理郡王弘皙进白玉嵌麦穗小鸟纹如意一柄……”   “云贵总督鄂尔泰进红珊瑚云蝠灵芝如意一柄,浙江总督李卫进文竹竹丝嵌玉荷花鸳鸯如意一柄……梅州知州武柱国进银镀金累丝玉瓦嵌珠石如意一柄……”   梅州知州武柱国,是宁嫔的父亲。 第60章 如意   雍正最先拿起来的一柄如意, 也恰是宁嫔之父武柱国进上的这一柄。   这柄如意为云头式,通身以累丝工艺制成,两端花型, 中嵌玉石。玉石之上更有五色料石凑成牡丹盆景。   柄上缉米珠镶嵌成凤凰形, 凤凰尾羽亦用五色料石点缀。   如意一端垂挂以小米般大小的珊瑚珠串成的珠络,每一串流苏最下面都坠着红碧玺, 精巧无极,颇具江南风情。   “今日宁嫔曾来养心殿中坐了坐,劝谏朕莫要轻信流言。婉襄,你同她的私交很好么?”   婉襄从那些五色如意上抬起头, “宁嫔娘娘?不过在宫中见过寥寥数面,清谈过几句, 也有我为她修理那尊观音像的交往。”   她其实并不觉得她与宁嫔之间有什么交情,与其说是朋友, 更像是比裕嫔、郭贵人她们更懂得如何说话的同僚。   不过她这样说, 是不是也有撇清自身与宁嫔关系, 使得宁嫔的话更有效用的意思?   雍正将那柄如意放了回去,他倒是没有这样想,“宁嫔为人清高自傲, 自己也曾受流言之害,也许是由己度人。”   “这柄如意上有牡丹凤凰,适合皇后用。”   他并没有向婉襄提起宁嫔所受的那重苦难, 好像真的只是让婉襄陪着她给六宫众人拣选礼物而已。   不过这于婉襄而言也并不是坏事, 她又可以收纳很多珍贵文物的资料。   她拿起了理郡王弘皙所进的那柄白玉嵌麦穗小鸟纹如意,这如意同旁的造型皆不相同。   一头大, 一头小, 是单头如意, 像一只放大了的簪子。   大大那一侧嵌白玉,以翠玉与和田黄玉分别雕琢成麦杆与麦穗,环绕于整块白玉面上。   最妙的是栖息于麦穗上的两只小鸟,鸟羽为天然石色,姿态舒展自然,活灵活现。   “朕也最喜欢这柄如意,不过现在还不能赐给你。这如意充满童趣,赐给小儿最为得宜。”   现在不能赐给她,又说赐给小儿……   这么快就开始给他的六儿子弘曕攒家当了,真不愧是大清第一守财奴。   婉襄只当作听不懂,“理郡王子女甚多,也难怪他童心未泯。”   弘皙是已故废太子胤礽的儿子,也应当是他众多子女中最有福气的一个。   既受过康熙这位皇祖的喜爱,又受雍正照拂,他亲切地称呼他为“皇父”。   人人都只见雍正改八阿哥、九阿哥之名,圈禁兄弟,斩杀年羹尧这等有功之臣,将他描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暴君。   却不知道他原也是子侄的好长辈。   婉襄心中有些不平,雍正提起弘皙却很高兴,“弘皙又有两个妾室有身孕了,到时生产,朕也要赏些东西下去。”   “十三弟为人如翡翠松竹之青。”   红珊瑚与文竹的如意也很好,雍正看来很高兴,“鄂尔泰与李卫都是朕之宝贝,朕要多多地赏赐他们。”   婉襄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她从前光知道雍正常在奏折朱批之中称呼他的爱臣为“宝贝”、“心肝”,写写也就算了,他还真说得出口。   最后定下文竹如意赐给三月生日的宁嫔为生辰礼,红珊瑚则赐予熹妃。   六宫诸妃除齐妃这样获罪之人之外皆有赏赐,算到后来,竟是婉襄自己没有,“四哥今日是专找我来做陪客的么?”   雍正便将她揽在怀中,笑着捏了她的鼻子,“还笑朕是守财奴,朕从未见你拿什么珍贵东西送给别人。”   “好不容易忍着难为情开口向你讨要礼物,你只以月亮搪塞。说不得这场病便是天降的惩罚。”   他打开了最后一只锦盒,红色丝绸之上静静躺着一柄黑色灵芝形的如意。   这如意也是一头的,为染色象牙制。   头部以玛瑙镶嵌出菡萏纹样,如意柄上篆刻的也正是十六夜,婉襄写在他案头的那一句。   是他的笔迹,“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是祝祷治国的君王,也是他们的百年。   “如意早制好了,只不止该雕什么字,朕觉得这一句便很好。”   “宫中如意多以金银、玉石、珊瑚、水晶以及竹、木制成,臣下送来的这些,也逃不脱是这般材料。”   “但这一柄是象牙雕成的,朕早已下令禁止官员进贡象牙制品了。”   他从后面环抱住她,将下巴搁在她肩头,侧过脸望她,说话时的气息便钻入她脖颈中。   “朕才不让你把玩其他臭男人送的东西。”   婉襄低下头望他,额头相触,她的睫都好似同他重叠在一起,“四哥为何待我这样好?”   她从来不是什么天选之女,刘婉襄也不是。史书上于她,甚至不见一个“宠”字。   这不是治理万里江山时分出来的一小片用心,而是独立于这一切,专为她而辟出来的一块天地。   “因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如你一般唤朕‘四哥’。”   他的回答看来轻率,眼中却尽是真心,双手交叠于婉襄前胸,让她能够很好地靠在他胸膛上。   他开始品尝她的唇瓣,直到它们重新开始有了血色,又以戏谑神情见婉襄面上染红云,方更进一步。   直到她的身体开始发软,他方才松开了她,四目相对时眸色潋滟,恰似露下牡丹。   雍正将婉襄的身体转过来,同自己面对面,似有更进一步之意。   婉襄许久等不到他动作,末了终究遗憾,“你还在吃药。”   这感觉就像是逆水行船,好不容易将要靠岸,却被人从船上丢了下去。   婉襄抓住了他的衣袖,恨不能将自己的脸完全埋进他的衣袍里,“我的病已经好了……”   雍正的呼吸一窒,不忿道:“朕今日也传了太医,这狗奴才要朕禁/欲!”   “噗嗤。”婉襄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他,看着他愠怒的眉眼,不觉又轻声笑了出来。   越想越是可笑,终于忍不住扶着他的肩膀大笑出声。   他大约是被她的笑声压垮了,婉襄身体的重量压在他身上,迫得他连连后退,直退到了里间与北次间的边缘。   再在往里走,便全然是由雍正领导了。   在靠近雕花木床的时候他骤然转过身,和婉襄换了方向,托着她的腰,将她放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他的身体也俯下来,维持着站立时他们之间的距离。   雍正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婉襄的鬓角,星眸之中一旦染了情/欲,便不再似平日那样亮。   他看着她,声音像是隔着重重帷帐传来,“既然药可以倒在水仙盆里,朕也可以不必听那狗奴才的话,对不对?”   婉襄的手原本手心向上,闻言不自觉反过来,紧紧地捏些锦被。   她想起来的是昨夜那些被她抛在床榻之下的锦衾,想起的是如元夜烟花一般的痛楚与欢愉。   但她知道今夜他不能给她。   她摇了摇头,亲昵地去触碰他停留在她面颊上的手掌,“我会听太医的话,四哥也要听太医的话。”   雍正的目光收回片刻,再望着她,便不再似方才一般渺远了。   “二月有许多祭祀礼仪要行,仲春亥日,朕更要诣耕耤所亲耕耤田,行四推礼。这时候朕躬不豫,会引起臣民恐慌。”   于帝王而言,其实祭天才是他们的本职,相形之下,连批阅奏章处理政事也是次要的。   雍正决定不再看着婉襄,转而躺在她身旁,“你快些好起来,待礼仪行毕,朕带着你去圆明园小住几日。”   “可我……”   婉襄的话没有说完,“熹妃久在后宫之中,协理六宫诸事,威望甚重。这件事不日便会有眉目,你不必担心这些。”   他又忍不住侧过身来,用手指点着婉襄的唇瓣,似以指腹做胭脂。   “若是再不能有结果,你方才亦说过了,‘妾不如偷’,朕便将你扮作一个小宫女……”   婉襄的神色认真,并没有玩笑之意,“我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在四哥身旁。”   就算他再生之年,她不过是在六宫之中都不起眼的嫔妃,就算她最后还是没法在史书上留下名字,她想要堂堂正正地陪伴着他。   雍正靠近她,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朕知道这样是委屈了你。也曾思索,于流言之中,难道便只有将你闭锁于朕身旁这一个选择?”   雍正面对那些围绕自己的流言,所做的选择是刊印《大义觉迷录》,不惧于将流言告知天下人,再逐一击破。   但婉襄不一样。   身份、地位、性别。   封建王朝之中女性的贞洁足以决定她们生存与否,不必当真做了什么,浮言便可以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绞死。   婉襄在不经意间打了个寒颤,下一刻雍正的披风便落在她身上。   这一刻他将她保护地像是一只还未破茧的蝶,倦意袭来,她甘心地闭上眼睛,沉睡在他臂弯之中。   “四哥还不回后殿去吗?”可惜她也不得不提醒他。   他送给她摆设的那只飞仙风琴时钟已经走到了两日的交点,这一日他也不能好好休息了。   “朕还不想走。” 第61章 昭雪   “目前文物资料搜集的速度过慢, 根据系统计算,如果仍旧按照这个速度去完成搜集,至少还需要十年时间。”   桃叶错手摔了一只茶盏, 婉襄长日无聊, 取了锔瓷工具修补,此时正在将制好的锔钉弯折。   小锤一下一下地击打在锔钉上, 她在脑海中回复尹桢的话:“不知道科研组有没有什么建议。”   “我曾向皇后提议,在紫禁城空置宫殿之中设置如现在一般的艺术品展览,但遭到了拒绝。”   通话另一端的尹桢沉默了片刻,“或者你可以去请求雍正的允许。”   “婉襄, 上级新派发了任务,希望你能够进行一些文物展览, 或是修理的直播。”   “如果是展览的话,你同样不需要做什么, 只需要观察那些文物, 故宫的讲解员会随时待命。”   “如果你能很好地完成一些展览的话, 所需要的文物总数会减少一些。”   但这分明是比单纯地收纳文物更难的事。   科研学者最重要的是不怕困难,她正好也借机提出一个她其实已经思考了很久的问题。   “雍正七年冬,至雍正九年春夏, 雍正帝一直都在生病,这其实并不利于我的一些工作开展,所以我想……”   其实是一个一开口就知道会被拒绝的请求, “我想既然特效药有效, 能否……”   尹桢果然很快就拒绝了,他很清楚婉襄的意图。   “这是会影响历史进程的。以雍正帝的能力, 若是他这几年能够不生病, 他所取得的成就绝对不能与他原本应当取得的同日而语。”   “更何况, 这场病会影响他的寿命,历史的修正机制会给你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是无可预测的。”   即便这样警告了一番,他仍旧不放心。   “你与雍正之间的情感根本就不是爱情,没有爱情可以发生在跨时代的两个人中间。”   “系统对每一粒特效药都有严格的追踪机制,在你将它以非正常用途使用的时候,为系统警觉,它会自行摧毁其中的活性成分,同一颗面粉制成的药丸没有任何不同。”   他的语气很严肃,“婉襄,你明白了吗?”   她哪里还会不明白,就算她身在不属于她的时代,她也永远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谢谢组长告知,我以后不会再起这样的念头了。”婉襄关掉了耳后的系统。   桃叶好奇地看了她一眼,“主子,你为什么停下来了,是有什么不对么?”   为了听清楚尹桢的话,婉襄手上的一只锔钉,到现在都没有处理好。   婉襄回过神来,“没什么,只是天气逐渐和暖,犯了春困而已。嚼两个萝卜就好了。”   萝卜的辣气有缓解春困的作用,所以清廷立春时众人都会嚼吃萝卜,谓之“咬春。”   她的话刚说完,桃叶便应景地打了个呵欠,“主子说的是,这几日天晴,晒得人骨头都懒了。”   “正是踏春光的好时节,也不知道这禁足令什么时候才能解。”   婉襄低下头继续打磨锔钉,笑着说了一句听起来没什么意义的话:“到能解的那一日,自然便会解了。”   从正月十六到如今,已经有大半月的时间了。   这段时间雍正在紫禁城中其实是很忙碌的,于御太和殿接受诸臣上表朝贺,赐外藩科尔沁、贝勒、贝子公、额附及内大臣大学士、侍卫等宴。   更有无数祭祀之事,往来于陵寝与各祭祀之所。   若在养心殿中居住,则半夜批阅完奏章必然会过来燕禧堂,如此往复,身体状况倒又更糟糕了一些。   婉襄正自担忧惆怅,便听见燕禧堂正门锁芯旋转的声音,来人是小顺子:“常在主子,万岁爷急召您往前殿去。”   又更进一步,“熹妃娘娘也在。”   意思是终于要轮定谣言来处,为她平反了。   婉襄心中莫名一凛,放下了手中的锔钉,吩咐桃叶,“你就在燕禧堂中等候吧。”   桃叶没有坚持,婉襄站起来整理了仪容,很快便随着小顺子往前殿走了。   十六夜至今,即便有雍正相陪,为免横生枝节,婉襄没有再踏出燕禧堂一步。   此时春光暖融,养心殿庭植玉兰,闲淡东风飘香玉,有一瓣落在婉襄肩上,她爱惜地将它拂去了。   养心殿中是另一番肃杀情形,雍正高坐于上首,熹妃立在殿中央,更有一人低头跪在一旁。   而令婉襄真正感到讶异的,是宁嫔居然也在这里。   婉襄沉下心,走入殿中向雍正与熹妃行了礼,而后便如熹妃一般立于殿上。只是低眉垂首,并不如熹妃盛气凌人。   雍正的神色颇有些不豫,冷眼吩咐小顺子,“给熹妃、宁嫔以及刘常在赐座。”   她与熹妃各自辞谢了,方在养心殿两侧坐下来。婉襄也是这时候才看清,跪在地上的这个人,是气息奄奄的懋嫔。   又是懋嫔。   上一次相见,当是在坤宁宫的东暖阁里。   那时的她虽然同样病弱,尚且能如常行走,亦能回答皇后的问话,食胙神肉。   而此时的懋嫔在天气和暖之时仍旧裹着以黑熊皮缝制而成的大氅,仍旧一副寒噤难止虚弱的模样,同熹妃身上时新的品月色缎平金绣八团鸾鸟纹棉氅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婉襄自己也只穿着藕荷色缎绣折枝藤萝纹夹衬衣,并不厚重,只有懋嫔一个人被留在了冬日里。   入座之后,雍正终于开了口,“懋嫔,谣言自咸福宫中传出,众多宫人皆可为证,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懋嫔仰头看着他,身体不觉摇摇欲坠起来。   她大约是觉得跪着不舒服,亦有了破罐破摔的想法,干脆跪坐在了地上。   “万岁爷所说的是什么谣言,臣妾听不明白。”   雍正并没有回答她的话,手轻轻一抬,便有太监押着一个白发苍苍的嬷嬷上殿。   婉襄下意识地打量了她几眼,竟发觉她是咸福宫那夜陪着懋嫔的于嬷嬷。   相比于懋嫔,她的苍老似乎是更迅速的,原本头发黑白掺杂,此时却已经变成了纯然的白色,连宫女的服装也被脱去,只剩下白色的单衣。   她当然被冻得瑟瑟发抖,也被太监毫无怜悯地丢在了懋嫔身旁。   懋嫔分明是惊恐的,却没有在殿上发出任何的声音,只是张开了她的熊皮大氅,将于嬷嬷也包裹了进去。   于嬷嬷坚辞,懋嫔面上滚落下来一滴泪,低声安慰了她几句。   养心殿中好不容易再安静下来,懋嫔的目光从婉襄身上流过。   “心爱一个人到明知是谣言,也不愿再提起,对她造成伤害……。”   “年氏走后,万岁爷许久没有这样用心地对待一个女子了。”   一只茶盏顷刻碎裂在懋嫔身旁,飞起的瓷片划伤了她的手,鲜血凝固在那黑熊披上,转瞬便不见。   “她是朕的皇贵妃,你怎敢这般称呼她!”   婉襄从未见到雍正发这样大的火,心中一凛,不觉更低下了头去。   懋嫔似乎并不能感觉到疼痛,语气平静而淡漠,“宫人都说这谣言是从臣妾的咸福宫中传来的,可这些宫人是谁找来的?”   “熹妃早有置臣妾于死地之心,万岁爷,您也不想让臣妾活下去,继续碍您的眼了吗?”   这一日的懋嫔,比之那一夜更有胆气。   或者是在这一百多个日夜之中酝酿出了新的绝望,真正地心存死志。   察觉到懋嫔受伤,于嬷嬷更用力地抱紧了她,拼命地撕下身上的衣服想要为她止血,老泪纵横,“娘娘……娘娘您不能这样……”   一直安静地如同不存在的宁嫔面有不忍之色,忽而开了口。   “懋嫔娘娘,您不能这样同万岁爷说话。万岁爷是乌仁图与其其格的父亲,若是她们知道了也会伤心的……”   说不清是疼惜懋嫔更多一些,还是不忍见龙威这样被冒犯。   那一日雍正昏厥,宁嫔自己同样弱不胜衣,与皇后一起离开养心殿之后,她仍旧去了宝华殿为雍正诵经祈福,直至自己也晕厥过去。   婉襄不算多么了解宁嫔的性情,但她知道,她爱慕雍正。   懋嫔的目光一颤,似是忽而从自己心中的那些怨愤之中脱离了出来,打算认真地面对这件事。   “万岁爷既将臣妾召至养心殿,又将熹妃、刘常在都唤了过来……”   她轻哼了一声,“不错,祀神那日是臣妾宫中的宫女撞见了刘常在与怡亲王独处,行迹亲密的。”   “臣妾只是将这件事用另一种方式告知于您而已,臣妾又有什么错?至于弘昌……”   懋嫔的目光转向熹妃,犹如淬了毒,“瓜尔佳氏再蠢,却也没有那么蠢的。纳耶岱,你敢说在这件事上你当真清白无辜?”   她的诘问掷地有声,婉襄不觉将目光落在了熹妃身上。   她的神情仍然冷漠而镇定,望着懋嫔,就像是在望着一只蝼蚁。   “若本宫早知弘昌之事,便不会应瓜尔佳侧福晋之请,求万岁爷将弘昌释放了。”   “弘昌是那般愚蠢的性子,口无遮拦。释放之后岂不是更方便你于六宫中兴风作浪,以铲除你可能的对手么?”   “旁人都不敢说,但本宫知道,你最害怕,最忌惮的就是年氏!”   “够了!”雍正猝然从龙椅上站了起来,额上青筋暴起。   “苏培盛,懋嫔既已认罪,着人将她带回咸福宫去,无朕旨意,此生再不能迈出咸福宫一步。”   万岁爷……”   宁嫔迅速站起来,跪在懋嫔身旁为她求情,却很快为雍正制止。   殿中肃杀气息愈浓,没有人再发出一点声响。   除了,被太监拖出殿外的懋嫔,“从未听闻获罪嫔妃还能如常侍寝,熹妃,你畏惧之事就在眼前了,哈哈哈……” 第62章 圆明   “……原来碧波渺远, 春山米聚。有此一物,则澄江如练,远山横翠, 尽在眼前矣。”   婉襄有些兴奋地放下了千里镜, 转身望向雍正。   他们此时已在圆明园中,晨起乘船前往蓬莱洲, 自蓬莱岛上过渡桥,最终在东南瀛洲岛的流杯亭中赏景。   圆明园中有许多千里镜,皆是雍正吩咐人设置的。   流杯亭中的这一只千里镜也是雍正特意嘱咐挂在柱上的,古人制镜工艺不精, 但也足以望见很远的地方。   “你喜欢便好了。”雍正说完这句话,恰有春风拂柳, 使得他咳嗽了几声。   一切都在按照历史发展,二月雍正重病, 仍不顾身体处理政务。   壬寅日朝日于东郊, 甲辰日御经筵赐宴, 辛亥日诣耕諎所,行四推礼,更见诸王及百官各以次更如仪。   以至于病势越发沉重, 几乎取消了二月一切的筵宴。   雍正此刻立于亭中,仔细欣赏圆桌上铺陈着的唐代李思训《仙山楼阁图》。   “蓬莱洲上殿宇便是仿照此图中楼阁建造的,婉襄, 你觉得如何?”   婉襄接过苏培盛递来的披风, 为雍正披好,“虽则春光明媚, 到底湖上风大, 万岁爷还是谨慎些好。”   她也低头去看李思训的画, “大李将军笔格遒劲,色彩沉稳浓烈。大清能工巧匠众多,嫔妾觉得已还原地有七八分像。”   其实无论风景如何,于婉襄而言,能再见到圆明园中风光,已经是世间难求的体验了。   雍正的笑意只是淡淡的,令人将图卷撤去,仍旧同婉襄一起坐于亭阁之中,面对着福海浪潮。   “‘圆明’二字作何解?”婉襄没有望他,望的是亭边烟柳。   “圆而入神,君子之时中;明而普照,达人之睿智也。”   此句出自儒家经典《中庸》,意指君子品德完备,君主明政通达,是对他自己的勉励。   在很早很早的时候,他就已经准备好要做这个皇帝了。   雍正看来兴致仍旧不高,婉襄也收敛了令他高兴起来的心思,“万岁爷仍然在想懋嫔的事情吗?”   不意婉襄骤然提起,他沉默了片刻,并没有直接承认,“前朝后宫皆风波不止,朕的确有些烦恼。”   前朝的事不是婉襄应当问的。   “其实嫔妾亦觉得懋嫔之事疑点甚多,或者万岁爷不必对她这般酷烈。”   从不认到认,懋嫔的转变太快了。   更何况这件事从动机上来看就很奇怪,懋嫔久病,是早不争宠的人了,更是深知雍正与怡亲王兄弟情谊的潜邸旧人,为何要做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   还有,养心殿被雍正严密监视,连桃叶都不知雍正日日往来之事,懋嫔又是如何得知?   除非她看了彤史,而彤史在皇后手里。   “懋嫔憎恶朕。”他一直望着远处的波涛,“这件事或者并不是针对你的,从一开始便是针对朕的。”   婉襄与怡亲王都是于当下的雍正而言十分重要的人。   “有些事既不能一直得到,从一开始便不该给。年少时不懂得,将旁人亦如器具般陈列,如今追悔莫及,彼此皆得非所愿,愿非所得。”   她难得见他发感慨,一时默默无言,也同样凝视湖水。   小顺子忽而走至雍正身旁,恭敬道:“万岁爷,皇后娘娘与宁嫔娘娘在西岸望瀛洲中赏景,听闻您与刘贵人在此,想要过来给您请安。”   雍正原本打算三月回紫禁城,因谣言破除之故将婉襄晋封为贵人。   但病势日沉,皇后亦在此感染风寒,紫禁城中不如圆明园中舒适,因此一直未曾启程。   婉襄只不过先得了这道旨意而已。   雍正望了她一眼,见她没有说话,允准小顺子之请:“让皇后和宁嫔过来吧。皇后着装如何?若太单薄,再取两件披风过来。”   又回过头来向婉襄道:“朕觉得你今日穿得也太单薄些。”   婉襄低头应是,不多时皇后与宁嫔联袂而至,她早已经将雍正身旁的位置空出,同皇后与宁嫔行了礼。   彼此问了好,各自分位次坐下。   婉襄成为妃嫔也有数月了,这倒还是她第一次见帝后私下相处。   雍正先关怀皇后,“岛上风大,怎么想起来到蓬莱洲来?风寒虽是小症候,也应知当心。”   “你的病时好时坏,究其根本,也是六年四月时那一场风寒引起的。”   皇后便低头致谢,“多谢皇上关怀,臣妾已然无碍,今日也并非贪看风景。”   “只是从前曾于天仙圣母元君前发愿,要将圆明园数十景致皆绘于纸上,多年畏惧福海上风浪,因此还差这蓬莱洲之景。”   “宁嫔日日来天然图画探望臣妾,知臣妾今日有心绘画,便陪伴臣妾过来。”   雍正略略点了点头,“别累着了。宁嫔住在杏花村,与天然图画并不邻近,日日过去给皇后问安,也算是有心。”   皇后望着宁嫔微笑了一下,“宁嫔小时便常随家人往江南探亲,在杭州长住。”   “原以为会挑了曲院风荷,或是平湖秋月这样仿杭州景色的地方居住,谁知倒挑了杏花村。”   雍正所居的九州清晏中轴以东便是天地一家春,乾隆时后妃大多群居于此。   雍正倒并不想让太多妃嫔跟随自己居住,因此允许她们在园中择了居所,各自起居,不必到他面前来奉承。   熹妃住在九州清晏东面的牡丹台,康熙六十一年,康雍干三帝曾经在这里共赏牡丹,传为佳话。   因此熹妃作为乾隆之母,每次前往圆明园都会居住在此地。   皇后选择的是天然图画,位置在牡丹台以北,再往北是碧桐书院。   若以九州清晏为中轴线,则杏花村正与碧桐书院相对。   宁嫔今日着竹青色绸绣敦兰纹夹衬衣,戴镶珠翠青钿子,皆是最适合她的青翠之色。   见帝后谈及自己,浅淡一笑:“杏花村周遭有不少田圃,种植不少时令蔬菜、瓜果,天然意趣,于臣妾眼中远胜人为之景。”   “春日时满阶芳草绿,一片杏花香,景致更是怡人。”   她说话时候钿子上的翠玉微微晃动,如柳叶飘乎于空中,描绘春风形状。   “其实臣妾亦在启祥宫开辟了一小块田地种植青豆,春去秋来,每日悉心照料,却始终收获了了。”   “始知稼穑不易,民生多艰,万岁爷要多多施恩于百姓才好。”   杏花村在康熙时期仅仅只是被雍正称呼为“菜圃”,雍正以农事耕织邀帝宠,现下观宁嫔神色平和,倒似乎是真心喜欢。   “你是官宦人家出身,能想到这些,殊为不易。你阿玛为官清正,教出来的女儿果然不错。”   雍正虽夸奖宁嫔,也只从她的父亲武柱国着手,宁嫔笑意渐淡,谢恩之后尝了一口龙井春茶。   小顺子恰取了两件披风过来,一件交给了皇后身边的乌尤塔,另一件则递给了桃叶。   其实宁嫔的衣衫亦单薄,并不足以抵御湖上春寒,雍正便解下了自己的披风,令种绿为宁嫔披上。   皇后也开始关怀嫔妃,“答应与常在位分低位,恰逢宫中主位逢病遭灾,因此并没有设宴行礼,让宫中姐妹热闹一番。”   “贵人的位分已经不算很低了,只偏偏如今又多在圆明园中,你好生侍奉皇上,待封嫔封妃之日,再让众人好好贺一贺你。”   皇后才染过风寒,此时咽喉大约仍有些不适,声音不似平时温柔。   婉襄连忙起身谢恩,“多谢娘娘关怀。嫔妾入宫不过数月,无功而得封赏,已然战战兢兢,实在不敢心存不平。”   “本宫知道你是个实心人。”皇后颇有怜惜意,“这段时日也是可怜,白白遭此灾厄。”   皇后与兆佳福晋交好,婉襄总觉得她此刻所言并不仅仅是因谣言而为她不平,或者她也悉知弘昌之事。   婉襄的心情低落下去,并不敢叫旁人看出端倪。   帝后便又开始交谈:“前几日亲耕礼,十三弟并未参加,臣妾与音兀往来通信,亦从她字里行间看出了担忧。”   皇嫂关心皇弟,与政事无干。   “其实十三弟之病,与他昼夜辛劳,常至昏夜始进一餐有极大关系,皇上不若将他肩上职责减轻些,也令十三弟先养一养病。”   这是雍正如今最重的心事,从七年秋冬开始,怡亲王的身体就非常不好了。   雍正忍不住叹了口气,“朕二月间复诚亲王爵位,分封诸皇弟为郡王、贝勒、贝子。”   “皇考给朕留下的兄弟众多,终究无一人似十三弟得力,与朕齐心。”   “朕日前已下旨着朱轼代理营田,亦预备将传教士事务移交他人,人选尚在思量。”   皇后点了点头,已有疲倦之色,“万岁爷心中皆有计较,臣妾便不再多言了。”   乌尤塔适时上前,“娘娘,该回天然图画去喝药了。”   皇后便扶着她的手站起来,同雍正道别:“臣妾有些微不适,想是湖上风大,仍是难以承受,便先回去了。”   又向宁嫔道:“你在宫中时少走动,到圆明园中也是一样。今日难得出门,便好好地陪一陪万岁爷吧。”   雍正并不留她,着苏培盛将她送回天然图画。   皇后方过曲桥,便见一着青绿色白鹇补服的中年男子自曲桥另一侧走过来,似有面圣之意。   作者有话说:   查圆明园资料的时候真的很痛心 第63章 同路   那中年郎官同皇后问了安, 果然就继续朝着流杯亭的方向走来。   小顺子望了一眼,走至雍正身旁,“万岁爷, 是海望大人来了。”   婉襄在脑海中思索片刻, 想起来这人身份,当是内务府官员。乌雅·海望, 孝恭仁皇后,也就是雍正生母的族侄。   《活计档》中频繁见他名字。今日过来,想必也是要交付雍正交办的差事。   海望是一张有福气的圆脸,似菩萨一般的大耳, 远远走来时候面上便含笑,待走近些, 笑容自然越发灿烂。   “给万岁爷请安。”给雍正行礼时像是遇见了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叫人有些想要发笑。   雍正显然已经习惯于他这般做派, 笑着斥了一声“狗奴才”, 而后便令他起来。   海望又给宁嫔以及婉襄行礼, 同样是这般喜气洋洋的,不似谄媚,像是真心高兴。也并未因宠, 因地位而分出尊卑来。   便是要这样做官,才做得长远。难怪海望后来青云直上,一直到乾隆朝仍旧宠遇不衰。   雍正在海望面前拿起了乔, 心情瞧着倒是比方才更好些, “今日来做些什么?”   海望便笑眯眯地转身,让身后跟着的小太监把他们带来的东西都放在了石桌上, 又一一打开了锦盒。   “万岁爷前儿吩咐, 这乳炉的耳子做窄些, 这鳅耳炉则做半圆耳。又以玻璃烧同样造了这几件器物。”   “更将此二样皆发给年大人,以均窑釉烧造,比这大些的做了两个尺寸,比这小些的也做了两个尺寸,如今都得了,特送来给万岁爷过目。”   “年大人”应当就是年希尧,如今是正二品内务府总管,遥领景德镇御窑监督。   “过目是假,讨赏是真。”雍正轻哼一声,仔细欣赏起海望送过来的这些器物。   雍正勤于庶务,对内也喜欢改造珍玩,上次的暖砚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婉襄见这些炉子都不过是寻常,也不知能用来做些什么,雍正却好似很高兴,兴致勃勃地拿起了一件又一件。   宁嫔欣赏了片刻,便抬头问海望,“不知本宫所需要的那些炊具,内务府的人做得如何了?”   海望笑着躬身回话,“回禀宁嫔娘娘,您前儿要的这些东西也都得了。”   “只因您要使用,如今着匠人在器具之上雕花着色,正想问问您要什么花样呢。”   “蠢材,蠢材。”   雍正放下了一只玻璃烧成的鳅耳炉,“宁嫔如今住在杏花村,既是要炊具,相比是取一个野意,实用也好,装饰也罢。”   “若要雕花上色这般精致,岂不成皇帝耕田用金锄头这般蠢事了?”   “哎呦。”海望佯装打自己的脸,“万岁爷骂的是,奴才可不就是蠢才?”   又向宁嫔道:“明日一早便给宁嫔娘娘送来,往后您若有什么吩咐,奴才定然不敢再自作主张了。”   雍正这才问宁嫔,“好好的,要这些炊具做什么?”   宁嫔淡然一笑,唇角微弯,如春水浮绿波,“臣妾幼时曾见江南山野,农忙时节,民居就搭建于田地附近。”   “杏花村中已有田圃,臣妾打算令他们在田地周遭搭茅草屋,放上炊具。”   “再请一、二惯于使用它们的嬷嬷过来烹煮食物,邀请万岁爷,皇后娘娘尝一尝山野之意。”   她望向婉襄,“若是婉襄有意,届时也可随同往。”   在这圆明园中,对外言说,婉襄是住在九州清晏西侧的韶景轩,同牡丹台相对。   但实际上婉襄就住在九州清晏之中,以侍疾为名,与雍正同住。   宁嫔这般说,婉襄自然要同她道谢,雍正也道:“听来倒的确有些意思。”   但也只这一句,没有再谈论什么。   一旁的海望便又道:“方才万岁爷说奴才是来讨赏的,到底是万岁爷,事事洞明。”   “不过今日臣倒并不是为自己而讨赏的,反是为了底下的匠人。”   海望望一眼一旁的小太监,那小太监便打开了最后一只锦盒。   婉襄望向锦盒方向,发觉里面乃是一对画飞鸣宿食芦雁珐琅鼻烟壶。   “万岁爷看一看,烧造出这样的鼻烟壶,底下的人当赏不当赏?”   雍正便将其中一只拿起来,细细欣赏了片刻,“这鼻烟壶画得甚好,烧造得亦好。”   又拿起另一只,同样端详了一阵子,“这珐琅是谁所画,又由谁烧造?”   海望便恭敬回话:“画珐琅者谭荣,炼珐琅料者邓八格,余者还有数名太监、匠役。”   雍正点了点头,忽而想起海望方才之语,“你说要求赏赐,倒也足赏。只是究竟为何人所求,所为何事?”   海望便不再笑了,面上显露出遗憾之色,“那珐琅料之邓八格原是个苦命人,妻房去岁有娠本是好事,偏生产时逢难产,竟落得个母子俱亡的下场。”   他说到这里,婉襄的呼吸便是一窒。   这个年代的女人太苦了,生儿育女,如何不是用性命在作赌。   “屋漏偏逢连夜雨,妻儿夭亡,母亲又因此事生了重病。前几年积蓄都用来治了丧,如今也是无钱给母亲看病。”   “同部匠人知他家中情况,有意帮衬,但到底也都是些穷苦人,因此都为他所拒绝。”   “奴才想着万岁爷向来仁善,五年时怜惜泼灰处的匠人辛苦,赏了一批鼓泡玻璃眼罩、平面玻璃眼罩下去。”   泼灰处工人常年累月与有腐蚀性的时会打交道,眼睛难免受伤。   “便一直鼓励他好好做事,有朝一日得了万岁爷封赏,便是名正言顺,可以告慰家中老母了。”   宁嫔听得很入神,面有不忍之色。   海望的话说完,她便下意识望向雍正,似有期盼意。   雍正将这只鼻烟壶放回锦盒中,“赏邓八格、谭荣银各二十两,其余匠役人、太监等,每人赏银十两。”   海望遂又喜笑颜开,替这些匠人谢过雍正赏赐,告了退。   海望带来的那些器物自然也都一同撤下,石桌上空空如也,一下子连人声也不闻。   皇后留下宁嫔,曲中之意,婉襄明白,雍正当然也明白。   婉襄是打定了主意不开口,雍正欲言,又被恰好回来的苏培盛打断。   “启禀万岁爷,蒋廷锡蒋大人有急事请求面圣,如今已经候在东偏殿随安室中,万岁爷,您看……”   雍正很快站起身来,“扬孙二月出任会试正总裁,事务繁杂,离不得朕。”   “若是想要赏景,可在岛上随意走动,若觉无趣,便早些各自回去,不必等候朕来。”   雍正要处理政事,婉襄与宁嫔自然不敢相留,起身恭送他往蓬莱岛去了。   行过了礼,彼此收回目光时四目相对了一瞬,宁嫔再笑起来,那笑意便似飞絮,已逐春风去。   “婉襄,你想留在这里,还是回到韶景轩中去?”   她仍然不习惯以嫔妃身份同雍正的其他妃妾相处,“午后反而觉得有些冷,嫔妾觉得还是早些回去更好。”   宁嫔便点了点头,吩咐候在一旁的小太监先行去备船,而后她们慢慢地朝着渡口走。   宁嫔没有主动与婉襄攀谈,这氛围却莫名让婉襄觉得有些压抑,于是她先开了口。   也是试探。懋嫔最后出言挑拨的时候宁嫔的神色在震惊之余还有畏惧,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还没有谢过宁嫔娘娘,在嫔妾为万岁爷禁足时替嫔妾进言。”   宁嫔的笑意总是很淡,叫人心中疑惑她方才是不是真的笑过。   “只要你不怪我当日为懋嫔求情便好。”   “懋嫔实在可怜,我的孩子没出生尚且如此,两个孩子夭折在眼前,叫一个母亲如何承受。”   她这样一说,婉襄还真不知道要如何替她找一个自己不怪罪的理由。   但宁嫔很快又接上了下一句令婉襄震惊的话,“其实我早知道是懋嫔了,私下规劝她几次皆无果,她的恨意太惊人了。”   她没有点名懋嫔的恨意是针对谁的,但应当就像是雍正所理解的那样,她恨着他。   小太监搀扶着她们上了船,小型的画舫航行在福海之上,湖岸似是触手可得的东西。   “懋嫔已经命不久矣了。”   宁嫔始终望着福海上的波涛,“我入宫的时间其实并不算很长,可我已经见过很多女子在宫中死去的模样。”   “顾常在,汪答应……万岁爷仁德,从不苛责嫔妃,她们都是病死的。懋嫔也将如是。”   “望着她们,我总是在想,她们之中的哪一个才是我的将来呢?”   若一个人频繁地思考与“死”相关的问题,那么她的人生大约常有不如意之事。   婉襄甚至怀疑她是因丧子而患上了抑郁之症。   她与宁嫔毕竟没有什么过节,不忍心见她花容月貌,却丧气如此。   “娘娘还这般年轻,有太医悉心照料身体,又有万岁爷时常眷顾,何必总是出此灰心丧气之语。”   “万岁爷时常眷顾?”她轻笑了一下,“皇后娘娘今日有此举,也是怜惜我。希望你不要怪罪。”   “如今已不是雍正五年了,是我自己不再那样讨人喜欢。婉襄,你不必安慰我。”   画舫已靠岸,宁嫔先一步走上湖岸,她身上明黄色绣龙纹的披风令她的背影看起来越加寥落。   她回头望了婉襄一眼,“你我并不同路,就此别过吧。” 第64章 珍视   雍正令小顺子给婉襄偷偷传了信, 让她在勤政亲贤殿用晚膳,等着他回来。   一直到她将一只粉彩桃花纹碗完全修补好,拿到一旁盛水测验, 才终于等到披星戴月归来的雍正。   她在一瞬间难以掩藏她的欣喜, 迎上前去为雍正解下了披风。   “蒋大人那边的事那么棘手么?四哥忙到现在才回来。”   这话婉襄其实都不应该问,但雍正还是回答她:“今年要开春闱, 这是读书人一辈子的大事,他们不辜负朕,朕也不愿辜负他们。”   “可用过晚膳了?”   婉襄点头,“久等四哥不至, 随意用了些。四哥呢?”   “同蒋扬孙一同用了。”他一面说,一面走到了案几之后, 预备开始批阅白日剩下的奏章。   方拿起笔,又抬头望向婉襄, “都用了些什么?”   “三月菜蔬味美, 多是些茼蒿、蒌莴、芸薹制成的菜肴。御膳房还进了春饼, 我觉得很好。”   立春日清廷以春饼换饽饽,婉襄尝过,赞了一句, 如今她也常得御膳房奉承。   他见婉襄高兴,自然也高兴,“你是汉人, 原应更习惯吃春饼, 而非饽饽。”   笔下龙蛇不停,复又抬起头, 认真地向婉襄道:“没良心, 今日不曾与朕同食, 却也用得这样香。”   婉襄别过脸笑,恰好获萤端了雍正晚间的药进门,她上前接过,略感受了冷热,便奉予雍正。   “四哥,此时冷热适宜,快喝药吧。”   这一次他的手完全停了下来,倒映在他眼中的烛光,藏不去狡黠,“过来。”   婉襄端着药碗从案几前方转到他身旁,生怕他做些什么以至药汁洒落,他却只是借着烛火微光安宁地望了她片刻。   “今日分明发生了这么多事,却好像什么事都没有。”   婉襄一时不知要如何回应,神色认真地将药碗递到了他手里。   “四哥每日辛劳,若不好好吃药,便是铁做的身体也打熬不住。”   雍正迅速地自她手上接过了药碗,而后一饮而尽。   在药碗被放下的一瞬之间,婉襄便落入他怀中,苦涩的气息萦绕在她鼻尖。   “为什么腊八那夜你愿留那常在,今日却不愿留宁嫔?她与你我独处的时候你并不情愿,朕能看得出来。”   提腊八之夜,婉襄心中顿时一凛,旋即反应过来这并不是试探。   宁嫔是“她”,而她和他是“你我”。   “我觉得那常在很可怜,害怕那一夜她会被四哥惩罚。而皇后和宁嫔娘娘……皇后娘娘没有做错什么。”   皇后是个标准的皇后,除却无子,没有任何可攻讦之处。   提及皇后,雍正眼中的炙热退下稍稍,仍然含着笑意示意婉襄继续说下去。   婉襄轻轻蹭了蹭雍正的面颊,“皇后娘娘要的是平衡。”   只这一句,便已经点透今日事。   她心里真的一点都不怨怪皇后,也不怨怪宁嫔。既都已经被困于紫禁宫墙之中,各尽其职便是最好的。   “那你要的是什么呢,婉襄?”他抱着她,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婉襄握着他的手,手指抚过他粗粝的指腹,最终在他手心写下一个“真”字。触觉比听觉更清晰。   她从没想过要他废置六宫宫人,独宠她一人。这不符合历史,也并不符合她的心意。   她自己都只不过是一个穿越的试验品,如何要求一个完整的人,要求这天下的主人遵从她的意愿行事。   所以即便这一个“真”字,也只是她的期待而已。   不是要求。   雍正睁开了眼睛,两道剑眉微微皱起,“为什么?”   婉襄伸出手,努力地想要将它们展平,“月亮就在那里,我只想享受它赠予的清光,并不想将它据为己有。”   他猝然垂下了眼眸,一池春水吹皱,“婉襄,你从前一定被人很好地爱过,珍视着。”所以懂得、谅解。   爱过,珍视着。   婉襄回忆起那场夺去她父母生命,改变她人生的车祸……是谁爱她,又珍视过她?   “百姓都爱戴您,也都盼望着您的爱意。”她也如是。   停在她纤细腰肢之间的那双手忽而用了力,他总拥有改换她眼前天地的能力。   落进他眼中的亮光散去,天河渐清浅,又昏沉,催得人欲眠。   但他不愿让她眠去。   微微风簇浪,在唇齿之间搅碎满河星辰。薄汗轻衣透,唯见露浓花瘦。   他很少有这样出格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圆明园中的界限总不似宫墙无限高,唯有相依偎之时,方能察觉彼此心动。   沐浴之时,雍正如平日一般坐在她身旁。水汽氤氲之中,不知为何婉襄想起了懋嫔的泪水。   咸福宫,养心殿,她都见她流泪。   “懋嫔娘娘是个怎样的人?”   “春眠……”雍正好像意外,也好像不意外。   “春眠时最早侍奉朕的,她原是个贞静温和的女子。与人为善,但又有些畏惧旁人,大多数时间都安静地坐在自己屋子里。”   原来懋嫔的名字叫做“宋春眠”。   “懋”字意有“美好”,那时的懋嫔,在雍正眼中应该是安静美好的。   “有人的时候做女红,没人的时候偷偷地唱一段《桃花扇》,‘无主春飘荡,风雨梨花摧晓妆……’”   “朕喜欢听她唱,因为那时候她没有忧愁。”   《桃花扇》是昆曲名剧,情丝旖旎,细腻温柔,很符合这个名字。   “乌仁图和其其格离开之后,她也就再不肯唱了。宫门紧闭,也就是偶尔和宁嫔往来。”   婉襄其实还想问问宁嫔,她总觉得雍正对宁嫔心存芥蒂。   最终还是没有,只以手轻拨涟漪,“四哥这样说,便不怕我吃醋吗?”   “若是朕这样想的话,是看轻你。”   他的大手之下翻涌起来的是更汹涌的浪潮,饱含热意的水珠一滴,一滴,一滴地落在婉襄肩上,脖颈上。   雍正俯下身来想要探查的是那些为玫瑰花瓣遮掩的风光,他的热意也在婉襄耳畔,“快起来吧,朕有一件礼物送你。”   等婉襄收拾好一切回到勤政亲贤殿中的时候,雍正已经又批阅了一会儿奏章了。   相比于之前,龙案上增添的是一副画轴,想必就是他方才所说的礼物。   奏章只剩下寥寥数本,他向着婉襄招了招手,又拿起画轴递给他,“打开看看吧。”   婉襄先时以为会是他令画师所绘制的自己的肖像之物,打开却发觉是一副行乐图。   画面中央是十六之夜所见的鳌山灯,有无数老少儿童在灯下嬉戏。   院落之中老梅不落,亭台楼阁,山石草木,俱都色泽明晰,精巧无比。   最重要的是,婉襄认得这幅画,是雍正十二月行乐图中的第一幅,为后世人命名为《正月观灯》。   是因为她喜欢行乐图,所以他才送她这一幅么?   婉襄赏画,雍正却在欣赏她。他提醒她,“看得再仔细些。”   她也正有此意,将图上风光尽数纳入系统之中。   她逐渐在画面东南角找到了同雍正后世形象相同的蓝衣男子,而后……而后有一个披着猩红大氅,着宝蓝色鞋,望着爆竹满脸笑意的女子。   是……她么?   她的形象竟然出现在了雍正十二月行乐图里?   雍正知道婉襄已在画中发现了与自己衣饰相同的女子。   “容貌并不依人而画,你是,朕也是。朕并不想让后世子孙知道朕真正的样貌。”   这也是婉襄一直困惑的地方。   “朕不想被人评头论足。朕之功过落笔于史书之上,任由后人评说,至于旁的,便不必了。”   “你同朕一起出现在这行乐图上,也会有人一直记得你的。”   他还记得她的“贤妃论”,也记得她说,历史会记得他,比她更久。   婉襄一时之间百味杂陈,不知道是喜还是悲。   喜的是他这样的把她放在心上,悲的是她知道,他们最终都没法超脱出时间的界限。   雍正看出她心中的酸涩意,尽管恐怕误会,“朕打算做十二月行乐图,可惜二月当踏青,三月当赏桃花,朕大约都没有时间能够陪你。”   怡亲王的病势越来越沉重了,而他肩上担着这个国家许许多多的重要职能。   他感觉到了不方便,更加感觉到了将要失去的恐惧。   婉襄能够理解他的恐惧,因为她更知道他的担心并不是毫无道理的。   她将那幅画郑重地收好,“我会天长地久地陪着四哥,年年岁岁,不争朝夕。十二月行乐图若是今年不能,便明年、后年,年年绘新图。”   他站起来,为她披上了自己的披风,而后执起她的手,漫步入月色中。他们要回到九州清晏去休息。   婉襄分明还看见一些没有批阅完的奏章,“那些都不要紧么?”   他回答她:“都是各省各地报上来的节妇烈女,依例旌表、抚银建祠即可,并不需要朕多耗费心神。”   婉襄的脚步停下来,“我能看看吗?”   雍正像是不明白,但他并没有拒绝。于是婉襄走回去,随意拿起了其中一本。   “旌表烈妇,江西建昌县胡治臣妻范氏,因夫逼卖。守节投缳。直隶元城县郑国器妻宋氏,逼嫁不从。赴井完节。”   “旌表河南获嘉县烈女、董明绪女董氏。拒奸不污。被刃殒命。旌表山东济宁烈妇、白何义妻陈氏。拒奸不污。投井完节。给银建访。入祠致祭如例……”   奏章从她手中滑落下去。   作者有话说:   奏章内容是实录原文,我知道绿江不允许引用原文,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改。看的时候脑袋嗡嗡的,难过到写不下去。 第65章 默契   “……于锔瓷匠人而言, 金刚钻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工具,也是他们的骄傲。”   “这世上很少有能够与金刚钻硬度相媲美的东西,所以锔瓷匠人们便想出了其他的办法。”   婉襄从她带来的小铁盒中以镊子夹出一小粒金刚石, 用眼睛仔细地观察着它。   她在用系统向22世纪的人们进行第一场直播, 从锔瓷所用的工具开始讲起。   像是怕她想不开似的,桃叶这段时日只要一醒来便每日都陪着她, 此刻也趴在桌上,听着她说话。   “主子,到底是什么办法呢?”   和从未来世界获取物品不同,直播的时候并不需要避开人群, 原本可以只在脑海之中默言,既是桃叶也有兴趣, 婉襄便一面同她讲解。   她很好地给她递了梯子。   婉襄小心翼翼地将一颗金刚石放进铁制手柄固定好的凹槽之中。   “硬碰硬不成,便软磨硬。绳锯木断, 水滴石穿。”   做好这件事后, 她拿起了一根比金刚石本身略细的麻绳, 开始打磨金刚石的表面。   “要费上很长的功夫,有时候甚至要花费一到两年。但打磨好之后的金刚钻却可以用上一辈子。”   这铁盒之中的金刚石便是她的先辈传下来的,她们家有那么多的匠人, 甚至曾经为清廷服务,如今也尚留存下来十几颗未曾打磨的金刚石。   尚有一段时日清闲,婉襄想将其中的一颗打磨好, 向22世纪的人们展示这项传统技艺。   桃叶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没有再提什么问题。   婉襄打磨了一会儿,顺便调出了评论区, 查看了一下评论。   尽管以穿越时空者的身份直播, 对这项技艺感兴趣的人也并不多。   评论上大约也都只是把这场直播当作背景音, 偶尔间杂着几句对古人智慧与恒心的赞美。   婉襄也并没有什么心情和他们互动,从三月初到四月——应该说从看过那几封奏章之后,她的心情其实一直很糟糕。   小柱子走进明间,向着婉襄行了一礼,“贵人,富察福晋过来给您请安。”   婉襄抬头望去,果然见富察·伯塔月正挺着肚子,有些吃力地走上了台阶,最终停在明间门前,福了福身。   “刘贵人安好。”   历史上乾隆与富察皇后的爱子永琏将于六月二十六日出生,此时是四月初,她已经很吃力了。   婉襄连忙站起来,犹豫片刻之后迎了出去。   “富察福晋,您怎么来了?”   雍正于三月下旬回宫,那夜之后婉襄就一直住在韶景轩中。   回到紫禁城中亦径直回到了镜春斋中,虽无明旨,人人皆以为她失宠,承干宫门庭冷落。   婉襄伸手虚扶了她一把,她低声道了些,便同婉襄一起在西边的暖阁之中坐下。   “今日在畅春园给皇额娘请安回来,又去探望了额娘。想着太医嘱咐临近生产时要多走动,因此便想着来贵人这里坐一坐。”   富察氏若是给长辈请安,位分有别,自然是先要去给皇后行礼。   而熹妃的永寿宫隶属西六宫,承干宫又是东六宫之一,她今日可实在走了不少路。   婉襄并不是一个十分懂得应酬的人,更兼杂事不断,至今承干宫也没有增添宫女,待客时不免手忙脚乱地不成体统。   富察氏始终微笑着安慰有些紧张的婉襄,令她的心境渐渐平和下来。   “……皇额娘今日还赏了两碗糖蒸酥酪,并萨其马、螺丝饼、澄沙饽饽、豌豆饽饽等一些点心,若是贵人喜欢的话,不若留下几盒。”   婉襄客气地拒绝了,“这是皇后娘娘赏给您的,嫔妾其实也并不喜欢吃这些东西。”   富察氏也不以为忤,仍旧微笑道:“太医嘱咐儿臣要少吃这些甜食,四阿哥也并不大喜欢吃饽饽。”   “如此看来,倒是干四二所的宫人们有口福。”   她始终不提来意,婉襄发觉自己在谈话中不断地走神,干脆便横下心。   “不知今日福晋过来镜春斋小坐,是不是有什么事?”   婉襄和熹妃的关系绝对算不上好,富察氏却几次都向她释放了善意。   她并不想欠旁人的情,也并不想为旁人所利用。   婉襄语意直接,富察氏望着她笑了笑,目光中莫名有些遗憾之色。   “其实贵人同万岁爷争吵之事,儿臣也略有耳闻。”   婉襄和雍正因事争吵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不知道究竟为何事,也没有流传在明面上而已,“嫔妾还是不明白福晋的意思。”   富察氏开门见山,语意却温和,“追抚节妇烈女本是历朝历代的定例,并不是从皇阿玛这里开始的。”   婉襄心中一紧,那一日看见这些奏章时的窒息感再一次狠狠地攫住她,令她的呼吸都困难起来。   她不得不打断富察氏的话,任性到不想给她留一点体面,“若是为这件事……”   “但历朝历代皆有,并不代表这就是正确的。”   “实则唐时民风开放,女子和离之后再嫁都是寻常事,连唐明皇都可以娶儿媳,女子可以做皇帝,又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自古以来诸子百家之道,唯程朱理学殊为可恨。‘存天理,灭人欲’,不曾束缚男子,不过都是加于女子脖颈上的枷锁。”   富察氏说了这一番话,胸中似是也有许多不平,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婉襄仍然没法分辨她这些话是否出于真心,疾言提醒她:“福晋,万岁爷上个月才下旨不许各处太监趋奉阿哥,不许向各阿哥处行走往来。”   近一个月来婉襄不曾伴驾,不知前朝发生了何事,才使得雍正忽而下了严令。   而那一日勤政亲贤殿外无有旁人,只有苏培盛,以及相比之下婉襄最不熟悉的太监进丞。   富察氏知道这件事,一定是从他们这里。   听罢婉襄的话,富察氏的神情却很坦然。   “贵人一直都知道苏公公与额娘之间的关系的。这世上没有什么天长日久,每个人都在不断地自谋出路。”   婉襄是心知肚明,也更知道自己能成为妃子,背后有苏培盛的推动,自己亦是他的出路。   可富察氏这般直言不讳,还是令婉襄觉得意外,她别过脸去。   “如果女子真的需要守节的话,为何会有逼嫁,逼卖,乃至逼/奸之事?”   如果被他人“使用”过的女子是“肮脏”的,就不会有人再娶,再买,亦不会有那些因为被人奸污而投缳、投井的女子。   “若所谓‘贞洁’于女子而言重逾生命,做这些事无异于直接杀人,又为何不能以杀人罪论处?”   她问富察氏所有她用来问过雍正的问题,“为何遭遇悲惨之事,由朝廷为她们立祠堂的女子仍没有姓名?”   “她们因为一件自己根本没有做错的事付出了生命,她们的家族是否仍以她们为耻?”   “为何这奏章上那些犯人几乎都没有姓名,有姓名的只是她们的丈夫、父亲。”   “有女子因为反抗而失去性命,拨银建祠,是否在鼓励其他的女子也如此做,告诉天下人性命为轻,贞洁为重?   婉襄是真的感觉到了疑惑,可雍正没有给她任何答案。   那个夜晚他只是沉默着,或许有不解,看着她毫无规矩体统地从勤政亲贤殿中跑了出去。   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不为夜色,也不为他。   婉襄此刻抬起头,望见了富察氏眼中泫然将落的眼泪,“男子不会理解女子的恐惧,更何况他是天子。”   婉襄苦笑了一下,她知道的,富察氏和她想的是一样的。   她还是问了个有些残忍的问题:“四阿哥也是如此吗?”   “他认为这一切都与儿臣无关,任何的悲惨都不会降临在儿臣身上。因此,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儿臣要在这样的事情上置喙。”   富察氏很平静地说完了这句话,而后她们都沉默下去。   是只有女子能读懂的沉默。   富察氏自称“儿臣”,再开口时,却像是一个长者。   “你的抗议实际上没有任何作用,在决定抗争之前首先要想清楚你要什么。”   这是最后一句,她们默契地翻过一页,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三月京师一带风多雨少,皇阿玛甚为忧虑,一直斋心默祷,到三月二十五日方得雨泽。然而各地奏报得雨情形,仍尚未周遍。”   “贵人是皇阿玛的妃子,本应照拂圣躬,宽解帝心。儿臣总以为人生于天地,既居其位,便当安其职,尽其诚而不逾其度……”   她停顿了片刻,望向婉襄,纯然一片担忧之色,“贵人以为是否如此?”   其实婉襄自己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是一个完成周密培训计划的穿越者,但所有的培训内容都并不包含这一部分。   好像所有人都默认这规则是她能够了解并且理解的,就像是那一夜她情绪崩溃,向尹桢诉说时,他回答她的那句:“你知道的。”   她知道的。她所属于的那个世界又何曾消除了歧视和偏见。   真是令人绝望。   婉襄回头望向窗外,天色逐渐阴沉下来,要开始下雨了。   她在这时候看见小柱子仓皇地从承干宫外跑进来,一只手抓着帽子似要避雨,神色慌乱。   但他一路朝着镜春斋跑来,在明间张望了一下,而后跑进了西暖阁里。   “贵人主子,福晋,不好了,淳亲王……淳亲王薨了……”   “你说是谁?” 第66章 大逆   婉襄踏出镜春斋的时候恰有雷声滚动, 等她抵达养心殿时,雨水自黄琉璃瓦上倾泻而下。   雕栏画栋分明阻隔雨水,殿中金砖仍似潮湿, 她跪下去, 觉得那雨水好像一下子漫溢到了她心里。   “嫔妾承干宫贵人刘氏,给万岁爷请安。”   着素服的男人站在宝座之前, 提笔书写着什么。   闻言淡漠地望了她一眼,继续同一旁的青年郎官说话,一字一句,都被他记录下来。   “……今年三月, 雨泽愆期。三月二十五日虽得时雨,然畿辅雨泽, 尚未周遍。”   “朕细心殚似推求体察。朕之用人行政。朝干夕惕之念。实八年如一日,此朕可以自信。仰邀上天垂鉴。即在朝……”   有人的影子伴着脚步声匆匆地覆盖在婉襄身上, 苏培盛立在他身后, 顶戴上的红缨已经换为白布。   “万岁爷, 宗人府请您为已故的淳亲王定下谥号。”   他停了笔,终于将那张素纸拿起来。   苏培盛恭敬地上前接过,经过婉襄时她看见了, 那上面是一个“度”字。   “淳亲王数年以来,安分守己,敬顺小心。朕登极后, 尤竭诚尽敬……”   “敬谨小心, 安分守己”,即是“度”之意。好似也是在告诉她。   他停顿了片刻, 允佑不是他所喜爱的, 也非他厌恶的, 但仍是他的兄弟。   “淳亲王之丧,朕谕辍朝三日,着旧例赐祭奠二次,工部树碑建亭。以长子弘曙承郡王爵。”   苏培盛恭敬退下,婉襄低着头,他没有继续同郎官谈起京师雨泽之事。   养心殿中静默了许久,雍正终于开了口,“弘皙,你先回去吧。”   陪伴着他的人原来不是什么郎官,是故废太子之子,理郡王弘皙。   婉襄望着弘皙案几之前,金砖上倒映出来的影子。   年轻的郡王迅速地站起来,将他今日为雍正写下的圣谕整理,而后绕到桌前,恭敬地同雍正行礼:“皇上,臣告退。”   雍正没有回答,他脚步匆匆,在经过婉襄的时候目不斜视。   “今日来养心殿做什么?”他终于开口问她了,没一点她能听出来的情感。   可婉襄跪得太久,在听闻淳亲王薨逝那一瞬间对他的担忧、关切、想念都早已褪去,只留下心底那个最为质朴的回答。   “嫔妾想来接受某种……残酷?”   婉襄自己也有些不确定这个词是否能够很好地表达出她的想法,雍正的反应更是无可预测的。   “朕是天子。”   简短的四个字,是对那一个夜晚那些问题的回答,还是单纯地想要震慑她,驯服她的大逆不道?   但婉襄很快就发觉是她会错了意。   “天子也有无能为力之事。即便朕下旨改去此种规章,民间亦难附和认同。”   “那些汉姓文人的笔会化作利剑直指朕的心脏,嘲笑满人入关多年,睡在京城的地界之上,改不去的仍然是满族人啖肉饮血,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悖逆天伦的陋习……”   “婉襄,这是你想要看到的吗?”   这些话都太重了,婉襄承受不住,再没法跪下去,有些无力地跌坐在金砖之上。   从弘皙离开之后,养心殿的殿门便被紧紧关上。   风雨相摧,大殿之中连一点光亮都没有,她悄悄地抹去了仓皇滚落的泪水。   “不是四哥一个人的错。”她只能在心里这样为她的四哥开脱。   “你仍然认为这是错的。那么何谓错?”   一个帝王的严酷在她面前展露无遗,“朕是满族君主,满族人入关之前逐水草而生,懂得什么叫君国之道?   “世祖入关称帝之初,军事方殷,衣冠礼乐,未迁制定,姑依明式。而至治国之道,兴国之法皆效法前代圣明君主。   “没有什么对错,婉襄,皇帝不能为所欲为。朕要的是大清历数绵长, 子孙蕃衍;要海宇刈安,百姓安堵。”   他是皇帝了,他只是要告诉她,国家稳定安宁远重于一切。   社会的各个阶层皆有女子,帝王的重任高于一切,他不会为任何人做任何事,来颠覆这一切。   婉襄拜下去。   她今日并不是来求和的,也并不是来替那些枉死之后,给家族甚至乡民增添所谓“光彩”的女子讨要一个说法。   她可以理解他,但不能苟同。   她已经丢失她的本心了,只能在最后道出她的来意:“淳亲王薨逝,朝野上下尽皆举哀,万望万岁爷念宗社重任,稍止哀恸,以免毁瘠过甚。”   婉襄勉强从大殿中央爬起来,踩到了自己的袍角,差点又摔下去。   她努力地朝着殿门走去,雍正绵软无力的声音忽而传来,“为社稷而痛惜朕的身体……你就一点都不疼惜朕吗?”   狂风骤雨似是都先在他的身体中肆虐,而后逃出去,逃至青天,协同风云作乱,令这世间事一片狼藉。   婉襄缓慢地转过身去,他仍然站在龙椅之前,用一只手撑在案几之上,整个人摇摇欲坠。   他用他的另一只手召唤着婉襄,“过来朕身旁。”   那仍然是她的心之所向,她怎么能不朝着他走过去。   在婉襄终于走到他身旁的时候,他立刻便用力地抱紧了她。   “京师微旱,福陵水涨,添设州府……十三弟病重,而今……而今……”这些都是这一个月来他所经历的事。   素服有别于金银线密密绣成的龙袍,有着另一种粗粝。   白茫茫大地让人心中空空,他的声音不复平日沉稳,捣碎了她全部的理智。她也用力地回抱了他。   “近一个月来,朕不思茶饭,辗转反侧,病势反复。昏沉的时候多,即便是龙体舒畅之时,胸口亦有一团瘴气不散,你可知是为何?”   婉襄并不需要回答他,因为她也是一样的。   他们都陷在彼此的困境里,那些因为立场和来处产生的困顿让他们彼此不相见,互相折磨。   “春日都过去了……”   从前是不能陪伴的惆怅,如今是当真没有彼此陪伴的遗憾。   而夏日……夏日他将要面对的是更多的灾难和痛苦。   “我会陪着四哥的。”   她手里没有山河万里,没有那么多的利弊需要权衡,但劝服她自己也并不容易。   她感觉到他身体的重量越发积压在她身上,山岳倾的那种恐惧压在婉襄心上。   她努力地支撑起了他的身体,望向他的面庞。   雍正已经闭上了眼睛,额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面色发红,他又起了烧了!   “苏培盛!苏培盛!”   她拼命地向外呼喊着,不知道稳住她慌乱的心更重要,还是稳住他的身体。   苏培盛听见婉襄的呼喊,迅速地打开了殿门。   恍惚之间似乎有无数的太监宫女朝着他们跑过来,一直到雍正在后殿之中歇下,婉襄仍然坐在东次间里微微地发着抖。   这一次皇后没有过来,新年与正月之中的事情已经耗尽了她的元气,在雍正离开圆明园之后,她并没有一同回宫,转而去了畅春园养病。   过来的那个人是熹妃,她并没有直接走进东里间去。   东次间中连灯都没有点,上弦月光芒微弱,她在婉襄面前停下脚步。   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婉襄忽而想起来自己应该站起来,应该给熹妃行礼,可是她没有一点力气。   “今日万岁爷召理郡王入养心殿做什么?”   她哪里会知道这样的事,“嫔妾不知。”   婉襄的诚实并不能让熹妃满意,她的语调顷刻之间就变得尖刻起来。   “你不知?本宫却知道你进养心殿许久,弘皙才被万岁爷遣出。”   婉襄已经放弃了思考,“今年三月,雨泽愆期。三月二十五日虽得时雨,然畿辅雨泽……”   这不是熹妃想听的。婉襄缓慢地抬起了头。   熹妃的目光始终牢牢地钉在她身上,“刘贵人,你的命未必是攥在如今的这位皇帝手中的。”   野心勃勃,心存大逆。   “熹妃,你可知你此刻在说些什么?”   她是笃定了四阿哥会成为未来的帝王,或者也笃定了雍正很快就会将这万里江上送到他们母子手中。   所以她不再唤她的名字,假作亲和。   不对,不对……她的底气分明也并不是那样足的,她也在害怕,她害怕弘皙……   清廷之中有互相收养子女的风俗,雍正的思维向来异于常人……他才刚刚下令不许太监奉承皇子。   捕风捉影也罢,一定是他的皇子之中有人行事触及了他的逆鳞,这个皇子也未必就不是四阿哥弘历。   熹妃逼近了她,“后宫妃子不过只是君王的玩偶附庸,大清朝最有权势,真正母仪天下的女人在慈宁宫里。”   “刘贵人,你该做个聪明人。”   熹妃在盼望着他死。婉襄没法做个聪明人。   “嫔妾曾是永寿宫女,木讷迟钝,几时聪明过?“   “嫔妾此身唯知有君,万岁爷会千秋万岁,娘娘不必这样早便来逼迫他的妃妾。”   她平静下来,语气淡漠,“皇后娘娘还在呢。”   若是雍正当真……乌拉那拉氏会成为母后皇太后,牢牢地压她这个圣母皇太后一头。她实则连皇后都还没有越过去。   月色于室内沉淀再沉淀,熹妃和婉襄一坐一站,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僵持了许久。   在熹妃拂袖离去之前,她抛下了最后一句话,“本宫会让你知道,本宫与皇后之间,究竟谁才是胜者。” 第67章 旌表   “……小顺子, 进丞去了哪里?”   东次间中只点燃了一盏烛火,婉襄坐在那烛火对面,身上仅有幽暗微光。   雍正仍然沉睡着, 他的身体状况比年初时更为糟糕。   进丞是养心殿雍正身边另一个贴身太监, 而他昏迷许久,婉襄始终都没有见到他。   小顺子坐在婉襄面前的脚踏上, 越加压低了声音,“回贵人主子的话,进丞泄漏了御前消息,被万岁爷发往辛者库做苦役了。”   泄漏消息……   “是什么消息, 又泄漏给了谁?”这个问题,其实婉襄也不应当问的。   小顺子便左右张望了一下, 身体向着婉襄倾斜。   “这样的事,奴才只同主子您一个人说。”   太监的声音, 即便压得再低, 也总归是尖利的。在这样的夜晚伴随着他将要出口的内容, 令婉襄身上微微发寒。   “前几日万岁爷朱批之时走了会儿神,不小心弄脏了御案,便让进丞进来收拾。”   “这小子当了这样久的差还是不懂得动脑筋, 当着万岁爷的面偷看了密折上朱批的内容,竟还将这句话透露给了四阿哥。”   果然如此!   四阿哥弘历是未来的乾隆皇帝,哪里会像表面上看起来这样简单, 连摔碎了爱新觉罗·福惠留下来的一只玩具陶瓷马都要这般战战兢兢。   婉襄终究还是经不住诱惑,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是说给谁听的?”   “这句话, 奴才倒的确听过……”   小顺子似有些犹豫, 但终究很快横下了心, “是万岁爷批复鄂尔泰大人的密折时写的,‘朕之关心,胜朕顽劣之皇子。’”   他又连忙嘱咐婉襄,“主子听听便罢了,千万别叫万岁爷知道。”   “这一次连师傅都被敲打了,若是万岁爷知道了,奴才怕也要去辛者库同进丞作伴了。”   婉襄当然知道厉害,她也同样嘱咐小顺子,“有进丞的榜样在前,你也应该更知道谨言慎行才是。”   旋即便陷入了沉思。   鄂尔泰是雍正心腹肱骨之臣,雍正初年时便得他重用。   雍正喜欢在密折朱批里称呼他这些大臣为“宝贝”、“心肝”,鄂尔泰便是他的心肝宝贝之一。   甚至于……甚至于雍正驾崩之前,遗命鄂尔泰同张廷玉一起辅政。   同这样的人说的一句话,四阿哥与熹妃听罢,如何能够不担忧?雍正显然对他的诸皇子皆不满意。   似是山雨欲来了……   婉襄想起熹妃最后留给她的那句话,她当然早已经知道皇后和熹妃之间谁才是胜者。   皇后明年九月就会崩逝,虽说史料记载雍正即位之初便已经确定弘历为继承人,但有这些话,尽管结果相同,只怕还要再起风波。   若是熹妃不满意,谁都不要想有安宁日子过。   “贵人主子,万岁爷好像醒了。”   婉襄循着小顺子的目光望向东里间的方向,倏尔便听见一声沉重的叹息。   她连忙吩咐了小顺子一句,而后站起来朝着雍正走过去。   如往常一般在脚踏上坐下来,趴在床榻边沿,语意温柔,“四哥,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刚刚从睡梦中醒来,或许还是噩梦,微皱的眉头在听见婉襄的声音之后顷刻舒展开来,握住了她有些冰凉的手。   “都是夏日了,手还是这样冰凉。”   话语之中有淡淡的嗔怪,而后他握着她的,收在了锦被之中,直到感觉她也温暖起来。   婉襄放心地把自己的下巴搁在床榻上,然后微微歪了头,靠在他身上。   “朕睡了多久了?”   她的语气有些闷闷的,“睡足了一日,也还好,并不长的。”   但比上一次要更长。“太医说四哥就是太累了,应该好好休息。”   他略略点了点头,也放下心来,“幸好仍在辍朝期间,否则朕便无法向臣民交代了。”   婉襄心中微有所动,渐渐地便转为酸涩。   无论在现代人的历史书中怎样去描述这个朝代,怎样去着墨它的封建、落后、愚昧……他是真的很爱他的王朝的。   在他眼中一切都是鲜活的,他是个很好的皇帝。   “皇后娘娘难以起身,遣乌尤塔姑姑过来探病。熹妃娘娘和宁嫔娘娘也都来过,其中宁嫔娘娘还在养心殿里守了您一夜。”   宁嫔的确是痴心的,“若不是身体实在支持不住,您醒来的时候应当也还能看见她。”   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雍正似乎兴致缺缺,但仍旧问了一句,“熹妃可有说什么?”   熹妃的心思,雍正未必就不明白。   婉襄浅浅笑了笑,“只是问了您的身体,见您无碍,怕在这里扰了您休息,便暂时回永寿宫去了。”   她没有必要将熹妃同她说的那番话告知于他。   弘历总是要成为乾隆的,熹妃也总会成为大清朝最有福气的太后。   历史的进程如此,个人的喜好与荣辱是微不足道的,不必横生枝节,令他倍生忧虑。   和从前一样,他对宁嫔的事情并不感兴趣,甚至没有想起来关心。   “小顺子去为您取药了,您素来畏热,到夏日再带着我去圆明园。上一次……上一次光顾着把自己关在韶景轩里了。”   除了同他一起的蓬莱洲,她真的几乎哪里都没有去过。   “那一夜你离开九州清晏之后,朕一个人在殿外站了许久。朕在想,在这件事上,朕是否还是做错了。”   “后来朕便想明白了。对错其实不应该问朕,也不应该问男人。可问女人,朕如何去问那些女人?”   她倚靠的地方是他肋骨的位置,而它们包裹的是他的心脏,婉襄闭上眼睛。   “皇考与朕都尤为反对女子殉身,便是守节,朕亦只于汉族之中推崇。这并不是因为于朕而言满族与汉族亲疏有别。”   “朕是满族君主,却是天下人的帝王,自然希望国家一统带来的是满汉融合。世祖皇帝时便曾下令,严禁汉族女子缠足。”   “可汉人顽固若此,除却官员家中的女儿,有几个汉族女子是不缠足的?似此番陋习,朕亦只能尊重。”   雍正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她额前的碎发。   在咸福宫台阶上留下的痕迹已经几乎看不见了,察觉到这一点,他微笑了一下。   “六年三月时,福建巡抚常赉上奏,罗源县有孝子李盛山,割其肝救母病,以至于伤重身故。要求朕下旨旌表。”   婉襄不知道他为什么忽而说起这样血腥的事,忍不住睁开眼睛,微微皱着眉望向他。   他的手指落在她细腻的耳垂上,安抚了她片刻。   “孝敬为人生孺慕之诚,然割肝救母没有任何医理支撑,并非回生良剂,不过小民听信妄言,以至于有此愚孝轻生之举。”   “似此番行止,向无旌表之例,自不当准行。”   这是这件事的结果,却也不过是另一些事的起因。   “朕即位以来,尊奉先师孔子,开日讲、举经筵,刊发《圣谕广训》,以《大义觉迷录》正面回击那些有复明之心的文人,更以圣贤经常之道与国家爱养之心开导编氓。”   清初时的国策便是崇儒重道,雍正帝熟悉满汉经史,更同佛、释之道,在治理国家时将这些全都联系了起来。   “然天下愚夫愚妇,似此般救亲而捐躯,殉夫而殒命,惊世骇俗之为,着奇于日用伦常之外者,仍多于过江之鲫,风气难禁。”   “婉襄,你觉得朕应该怎样做呢?”   他忽而将问题抛给了她,要她像一个政/治家,像一个皇帝一样去思考。   她感觉到了深重的悲哀,“屡禁不止,若是不加以旌表,如何彰其苦志,而慰其幽魂。”   “不错。因此朕虽定不予旌表之例,却仍许各地奏闻。至于殉节之事,妇女之丧夫,则翁姑必丧子,子女必丧父。”   “似此等情状,为妇为母者本应倍尽妇职,奉养翁姑,教育后嗣。况另有修治苹蘩,家务经理之事,难以枚举,岂可轻生以避其责?”   便是没有公婆子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亦不当轻言损毁。   保全性命,方为正理。   “六年发上谕,朕便已明言不再对此等不爱躯命,蹈于危亡者予以旌表,以免长民众仿效戕生之习,忘宗祀继续之重。”   “烈妇有别于节妇,以身殉夫,动以刀者、鸩者、溺者、上吊投缳者,类同割肝捐生之愚孝,亦不在定例之内。”   至于节妇,过了一定的年纪,朝廷便会奉养。   于许多不想再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侍奉翁姑的妇女而言,生活得到保障,当然算是一件好事。   这世上之事实难十全十美,婉襄至少明白,雍正并不如她所厌恶的那些文人一般地压迫妇女。   她要求不了他什么,而他愿意这样悉心地同她解释,便已经很好。是很珍贵的心意。   婉襄抬起头来,静静地望了他片刻。   病气有损于他的风华,唯一双眼睛似明珠、似宝石、似天上明月。   婉襄忍不住立起身体,吻了吻他的眼睛,他的长睫在她唇上扫过,短暂而轻促。   这个吻斫去月中桂,更使清光满溢,令她沉溺其中,甚至于说起了傻话,“我很想代替四哥来生这场病。”   他的语气之中充满了爱怜,“朕不要你生病,朕要你健康平安。忘了什么节妇烈女,你都不会是,朕会护你一世的。”   是太珍视了,并不是一种漠视他人苦难的傲慢。   婉襄又低下去,靠在他身上,声音闷在锦被之中,“但若我身边有这般女子,我恐怕做不到坐视不理。” 第68章 良妇   婉襄方至养心殿, 踏入正殿之中,便听见东边暖阁里传来一阵小儿笑语。   平日这个时间是雍正喝药的时候,白日他要处理政事, 面见大臣, 婉襄居于养心殿后殿西边的燕禧堂中,都要到这时候才会往前殿走。   今日她的心思格外沉重, 养心殿中却难得热闹,婉襄回过头望了小顺子一眼,出言询问道:“是谁在这里?”   小顺子便笑道:“是富察福晋带着小阿哥。小阿哥活泼可爱,童言稚语逗得万岁爷十分高兴。”   婉襄一瞬间想起来的是永琏。   刚想着永琏此时仍在富察氏腹中, 忽而想起来,小顺子说的应当是永璜, 哲悯皇贵妃富察氏所出的乾隆长子。   再靠近些,便听见一阵泠然如山泉的女声。   “……将半开的鲜玫瑰花朵摘下, 蕊与蒂发苦发涩, 都要仔细去掉。而后用清水洗净、沥干, 于暗室之中阴干。”   雍正先抬起头望见婉襄,微笑着向她招了招手,而后她就路过富察氏的问好, 与稚儿天真的目光走到了他身旁。   她也同富察氏问好,“福晋。”   富察氏是这紫禁城中,除却桃叶之外, 婉襄最有好感的女子。   她的服饰向来并不华丽, 容色却并不逊于那常在与宁嫔,眼如秋水低横, 眉似春山长画, 更添雍容平和, 大家气象。   的确是个当皇后的好材料。   永璜是雍正六年五月底出生的,到如今还不足两岁。正是白白胖胖,玉雪可爱的时候。   但他看起来并没有见过许多生人,见婉襄走进来,便不再似方才那样大说大笑,反而有些怯怯地拉住了富察氏的衣袖。   人在畏惧之时,都会下意识地依靠令他感觉安全的那个人。   永璜这样依赖富察氏,她这个嫡母平日里应当待她十分不错。   可怜永璜将来却要在富察氏的丧礼上被乾隆斥责,以至于郁郁而终……这又是什么冤孽。   这些事都还早,雍正指着一旁的一盘玫瑰饼。   “这是富察氏今日新做的,她正在同朕谈及制作之法,你平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正好也听一听,做给朕尝一尝。”   这指责来得莫名其妙,婉襄不由得笑嗔道:“前儿万岁爷嫌嫔妾不会读书,接不上万岁爷的话,拿什么《尚书》、《礼记》、《春秋》堆满了嫔妾的屋子。”   “嫔妾哪里分得清什么‘春秋’、‘冬夏’的,只嫌挤得慌。如今还一点都没动呢,万岁爷又嫌弃嫔妾,要将嫔妾打发到膳房里去了。”   雍正和富察氏俱都笑起来,他拍了拍婉襄的手,知道她有心藏拙,并不戳穿。   转而温和地训斥她:“这些书都是世间至宝,话语之间当尊敬些。”   “贵人主子是妙人妙语,皇阿玛不必过多苛责。”   富察氏笑着为婉襄解围,她似乎总是很维护她。   “实则女子并不需要苦读出仕,似贵人一般侍奉皇阿玛勤谨,足抵得国朝十个读书人。”   雍正便点着婉襄,“她已够牙尖嘴利了,你还要为她说话。”   富察氏身旁的小团子一直拉着她的衣袖,头一点一点,似是要睡着了。   她低下头温柔地笑起来,摸了摸永璜柔软的头发,而后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同雍正和婉襄行礼。   “小儿贪睡,如今也到这孩子平日睡觉的时辰了。儿臣便不打扰皇阿玛批奏章,同贵人谈话了。”   雍正点头,示意她可以带着永璜退下。   婉襄站起来目送着她出去,待得她的背影一从那紫檀木边座百宝嵌花卉图屏风之后消失,雍正立刻拉着她重新坐了下来。   他将她圈在怀中,似是有气,用力地捏了捏婉襄的脸。   “你怎么那么招人疼啊,简直像那莲藕做成的小娃娃一般,人人都为你说话。”   婉襄被他捏地有些疼,更加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胸中的那团怒气。   尽管他今日见的人,处理的事情太多,她还不能确定是为了哪件事。   婉襄回头瞪了他一眼,他便松开手,仍旧将她圈于怀中,翻开一本奏章,就开始奋笔疾书。   这样的姿势,婉襄就是想要不看上面的内容,也很困难,“皇子皆中庸之资,朕弟侄辈也缺乏卓越之才……”   果然是带着怒气的。这几句话写下来,简直是在报复。   “前两日弘皙的两名妾室为他诞下了两个儿子,朕心里高兴,便赏了这两个妾室各十五台中品饽饽桌。”   “今日怀着身孕的富察氏便带着永璜过来,似是要提醒谁才是朕之亲皇孙一般。”   婉襄不觉有些哭笑不得,“富察福晋是您的儿媳,孝敬亲长本就皇家子媳应尽之责。便当真如您所说,她为夫婿奔走也没有错。”   雍正对富察氏的指责实则是毫无道理的,他只是实在生弘历的气而已。   作为皇位未来的继承人,弘历太急躁了。   四月里雍正令多罗理郡王继承了其生父允礽和硕理亲王的位子,他如今是同辈中王爵最高等级者。   而雍正自己的两位皇子,如今还仍然是无爵无禄的光头阿哥。   让熹妃如何能够安枕。   “这个位置天下有谁不想要呢?民间这般妇人便是贤妻良妇,到了天家,就成了大逆罪人不成?”   雍正有片刻没有说话,只是将婉襄拥地更紧了些。   到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轻声求饶,他才终于放开了她。   语气之中仍有不满,“富察氏维护你,你也维护富察氏,就没有一个人体谅朕。”   婉襄转过头去望着他,她是真的有些恼怒了。   这些事实则同她一点关系也无,他莫名其妙地按着她的头参与其中,好像她也背叛了他,站到了富察氏与四阿哥那边去一般。   他们对望了片刻,终是雍正先开了口,“这样硬的脾气,哪天碰的头破血流了才知道后悔。”   “碰得过头破血流了,如今也没有后悔。”她指的是咸福宫那次。   就算她没有能够救得苏答应的性命,再来一次,比起袖手旁观,她也宁肯摔在那台阶上头破血流。   雍正仍然和她对视着,深呼吸了几次,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后来发觉并不能做到,便从一旁的博古架上取下一本书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写的都是些什么臭诗!”   那本书就摔在婉襄脚边,显见着是他想要她翻看的。   婉襄弯下腰将这本书捞起来,见那封皮上写着《乐善堂全集》这五个字。   雍正既然这样生气,这本书大约是富察氏今日带过来请雍正品评的。   婉襄翻开一看,果然见里面只有内容,尚未作序。   这本书是乾隆潜邸时所作诗文的总集,八年年末,五阿哥弘昼、重臣鄂尔泰、张廷玉灯皆会为它做序——就是做个序而已,乾隆是不是真有集邮的癖好?   等到来年,又有朱轼、蔡世远,十年允禄、允礼、允禧等分别作序,就是没有雍正。   婉襄也觉得乾隆的诗写得并不太妙,听见雍正这样骂,心里不由觉得好笑。   忍着笑翻过了几页,到底忍不住,坐在气恼的雍正身旁大笑起来。   笑得雍正也没了脾气,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好不容易等到婉襄不再笑了,他今日似乎并不忙于批折子,“朕给你看个好东西。”   说完便仍自博古架上取下了一只胭脂水釉的莲口瓶,献宝似地递给婉襄欣赏。   胭脂水娇嫩美丽如女子上了胭脂的肌肤,其实婉襄一进门的时候便发觉了。   从前她在故宫工作,胭脂水虽然全盛于雍正、乾隆两朝,博物院里的藏品也不多。   这只莲口瓶实则是她的老朋友,有一段时间下班之前总要绕过去看一看它。   但它从没有这样真实又崭新地出现在她手中。   从婉襄接触过的胭脂水藏品来看,胭脂水的颜色范围其实还是挺广的。   似这一只莲口瓶,通体釉色更接近玫红,颜色均匀,形态流畅舒展,实是难得的佳品。   雍正一直观察着婉襄的神色,便知道她喜欢。   “年希尧自管理窑务以来,选料奉造,皆极其精雅。如今终于烧制成功这胭脂水,也算是大功一件。”   “朕打算将这只瓶子赏给弘皙,等来日再进献时,朕留一对给你。或者你喜欢什么形状,朕令他们特意烧一窑。”   巴不得继续在熹妃这把火上再添一锅油。   但婉襄并不能参与到这些事里,他要立谁为储君,要封赏哪个子侄,轮不到她来劝谏。   于是她只是淡淡一笑,将这只莲口瓶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小机上,“四哥说这话,倒像是怕我会吃心。”   雍正刚要说话,便忽而止不住地咳嗽起来,想是夏日贪凉,窗子开得太大了些。   婉襄连忙站起来关窗,在这空气之中感觉到了潮湿的气息,开始下雨了。   五月初四辛未日,她坐立难安了一日,原来有雨。   她独自惆怅了片刻,再回到他身旁,获萤恰端进来一碗汤药,侍奉雍正喝完。   雨声渐渐清晰起来,婉襄想要说什么,悲怆之感盈满心头,竟令她被迫地保持了沉默。   在这杂乱的雨声之中,她终于听见了有条不紊的脚步声,湘妃竹帘骤然被掀起来,仍是暴露了来人心中的恐惧。   苏培盛从来沉稳,即便今日也是如此。   “万岁爷,怡亲王府传来消息说……说怡亲王恐怕已到弥留之际,兆佳福晋已经哭晕过去两次了。”   “您……您是否要起驾去王府看看……” 第69章 孤飞   钟磬之声落下, 众人哀泣之声骤然响起。   雍正迈进怡亲王府大门的动作停下,纵周围有千万人,他的背影看起来仍旧孤寂又可怜。   一个帝王, 面对心爱之人逝去。   孤寂又可怜。   婉襄不知道应该怎么来形容她所见到的情形, 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最后汇成了《雍正朝实录》中的这句话。   “上闻怡亲王病笃。幸王邸。比至。王已薨逝。”   世间最为密迩无间的君臣, 兄弟,没有能够见到彼此最后一面。这幅历史图卷无比具象地,在她眼前展开。   雍正的软弱只有一刻,他的手收成了拳, 用力地捶在门框上,捶走的亦是在听见哭声时那一瞬间的天昏地暗。   他开始大步流星地向着怡亲王, 他挚爱之弟所在的方向走去。   怡亲王府的一切都是刘婉襄所熟悉的,无数回忆翻覆着她的思维。   她想要跟上雍正的脚步, 那片刻之间却天旋地转, 令她不敢迈开脚步。   “妾身富察氏, 保和殿大学士马齐三子福庆女,雍正五年上赐为故多罗贝勒弘暾之妻。今闻翁薨,请入府请持服……”   婉襄回过头去, 见一个年轻女子着孝衣跪于怡亲王府门前,话语之间,已然虔诚的三跪三叩。   她说她是怡亲王嫡长子弘暾的妻子, 为怡亲王戴孝本属应当, 可她为什么会跪在这里……   小顺子上前一步,催促婉襄:“贵人主子, 万岁爷已经进去了, 您也不要在这里逗留了。”   “这些事横竖与您无关, 您还是先进去安慰万岁爷要紧。”   婉襄骤然想起雍正悲痛难以自抑的面庞,她脑海中顿时只剩下了伤心,循着刘婉襄的记忆快速地朝着怡亲王府正院走去。   她所见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灯笼是,花朵是,人们的衣服是,那些白色好像是在一瞬间从青松苍柏、雕梁画栋之间生长出来的。   大雨落下之后的潮湿仿佛也能将人溺毙,它们和这铺天盖地的白色一起绞杀着她的意识。   一片白茫茫大地好干净,不,她不要一片白茫茫大地好干净。   她就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一般从层层叠叠的哭声之中往里闯,有时人们的哭声在她头顶,有时候在她耳畔,有时候又在她腰际。   她小心翼翼地,没有碰倒那些悲伤的孩子。   雍正已经在她眼前了。他坐在怡亲王的床榻边沿,遮掩住了他的灰败。   所有人都已经换上了白色的丧服,只有她和雍正是两个异数。   站在一旁的兆佳福晋摇摇欲坠起来,婉襄发觉了,下意识地上前扶住了她。   “谢……”   兆佳福晋来不及向婉襄道谢,下一刻便再支撑不住,礼仪与矜持在一瞬间崩塌,她摔回到了婉襄怀里。   就像是一滴水落进滚沸的热油之中,无数的人朝着她们的方向涌过来。   婉襄觉得自己只是一棵柔软的水草,抵御不住潮水的攻击。   有人将兆佳福晋搀扶起来,从这闷热的房间里送了出去。   有人也好心地扶起了婉襄,更好心地丢给了她一件麻布制成的丧服。   婉襄麻木地望着这些人的面庞,刘婉襄几乎认识他们每一个人而婉襄不认得。   他们都是这样悲伤又迷茫的表情。而从前是愉悦的、得意的、丧气的、平和的、傲慢的、欣喜的、愤怒的……   只有生与死能将所有人的表情归纳为一种。   她没有注意到是谁为她套上了丧服,在那几瞬里她只是静静凝望着雍正的背影。   婉襄觉得他似乎比她还要更平静,因为他不能在臣下面前失去一个君王的仪度,就像是兆佳福晋那样地轰塌下去。   人们忽而又让出了一条路,又一群年纪各异的白衣人涌进来,她仍然不认识他们任何一个。   他们就跪在雍正面前请他为江山社稷而节哀,君王要开始“悲恸不已”了,怡亲王府的主事者开始将房中的人清场,一个个都跪倒了院中去致哀。   终于又有人想起了婉襄,想起她不应当为王府的主人穿丧服,因为她是天子的女人。   婉襄当然也不用到院子里去跪着,因为她不是怡亲王的儿孙。   她们把她带到了一处空置的院落里,让她一个人对着深夜里煌煌燃烧,却其实什么都照不亮的烛光。   她凑近了那烛火,感受它光亮的同时也感受着它带来的热意,比起伤心,她现在更多的是迷茫。   怡亲王薨逝了。   就这样一件简单的事,她不知道她究竟在搞不清楚些什么。   同样被送进这个院子里的人还有富察氏,在婉襄之后不久。   原来那群围绕着雍正的重臣之中,还有她的夫君弘历。   她也是一身白色,雪做肌肤,麻布为裳,若不是仲夏闷热,婉襄几乎要以为向着她走过来的是一个雪人。   走到近处,富察氏和婉襄福了福身,“请贵人节哀。”   婉襄不得不站起来还礼,“也请福晋节哀。”她不想在这时候处理什么人情世故。   富察氏点了点头,她眼中有真切的悲伤之色,沉默着坐在婉襄对面,银缸的另一侧。   这一夜的灯花为她们的沉默与悲伤所压制着,一直到燃尽都不曾爆处一朵。   下人们进来换银缸上烛火的时候婉襄听见富察氏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艰难地舒展着她的腰肢。   “四阿哥过来便已经足够了,福晋又何必自苦。”   本来就已经惹雍正忌惮。   从婉襄的话语里,她听不出任何的情绪与偏向。   她也还是很诚恳地回答,“十三皇叔是国之栋梁,损失此等良臣,实是我大清之殇。”   这是真话。   “急躁容易出事端。”   她指的是四阿哥,这也是真话。   而后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隐隐传来的哀泣之声是这个夜晚永恒的旋律。   这哭声太折磨人了,婉襄想要摆脱,“已故多罗贝勒弘暾的福晋,是怎么回事?”   在经过院中那一片人群的时候,她看见了刚刚被人带进来,跪在最后面的小富察氏。   她们都是富察氏,婉襄想,她应该是知道她的。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做为未来的皇后,富察氏的修养与文学造诣都在寻常女子之上。   可这句词,她吟诵时没一点少女的娇羞袅娜,满是惆怅。   注定了这个故事会以悲剧结尾。   “蒲尔别和已故多罗贝勒弘暾是青梅竹马,长成之后素来待彼此以诚以礼,不曾逾矩一步。”   “终于到了要给弘暾选福晋的时候。而蒲尔别是我族中的侄女,我是四阿哥的福晋。”   满族人并不介意这些,阻止他们在一起的是其他的事。   “怡亲王乃是国之肱骨,弘暾本来会成为他的继承人。“   “额娘交好的是怡亲王府的瓜尔佳氏侧福晋,十三皇叔和兆佳福晋公忠体国,考量的不会是他们亲子的喜好。”   富察氏姑侄若同时嫁入皇家,一位为天子妇,另一位又是怡亲王府未来的王妃,先会助长富察氏的威势,而后也是无形中将怡亲王府拉拢到了弘历这边,增添他继位的筹码。   婉襄忽而明白了,熹妃素来有拉拢怡亲王府的意图,去岁将她拉拢到永寿宫中,未必没有知她与怡亲王府亲厚,借此拉拢的意思。   怡亲王当然不肯这样做,他心里只有他的君王,他的四哥。   有国无家。   “蒲尔别一日日地消瘦下去,家中人看了心疼,她反而宽慰我们。”   “额娘做不到的事,我去求了皇额娘——那是我唯一一次没有以弘历为先来考量得失。”   小富察最后还是被指婚给了弘暾。   “皇额娘真是个好人,从来都大公无私,最重要的是,她并不觉得后位能被皇位威胁,或者说她也并不是那么在意她的后位。”   富察氏眼中的皇后,和婉襄眼中的是不一样的。   皇后在去岁腊八夜的表现,决不是不在意后位和权柄。   “她最终帮了蒲尔别和弘暾,皇阿玛下旨的时候蒲尔别高兴坏了,因为茶饭不思太久而晕了过去。醒来之后一直握着我的手,感谢我……”   截然而止。   结局是年少夭折,交欢未久又分离。   彩凤孤飞,彩凤孤栖。   而后画面转变成怡亲王府的另一场丧事,是刘婉襄的记忆,痛不欲生的人群中增添了怡亲王本人的身影。   “蒲尔别截断了她的头发,前往怡亲王府,要求以未亡人的身份为弘暾戴孝,参与治丧之事。“   非国丧或是丧夫,满族女子是不能断发的。   “十三皇叔坚决不许,蒲尔别跪在王府门前哭了一夜,一直到第二日的夜晚时仍旧不得允许,她才被叔父接回家中。”   “自此每日缟衣素食,绝不矜妆。年节宴会亦避地很远,从不出席,才过了两年……”   婉襄脑海中又勾勒出那个高大又病弱男子的形象,他这般对待蒲尔别并不是因为他心狠,而恰恰是因为他有一个宽厚仁慈的心。   激痛之下无暇后思,他不愿意这样年少的一个姑娘为了过往的一段爱情而葬送了一生,把自己从红妆埋进青灯古佛之中再不得脱身。   这样的一个人,今日永远地离开了这里。   画堂灯已灭。   婉襄心中如有剧痛,令她不自觉地捂住了胸口。   无数刘婉襄的回忆把怡亲王故事送到她眼前来,她终于从迷茫之中挣脱出来,放声大哭。   富察氏亦流泪,直到有一个小丫鬟慌里慌张地闯了进来。   “请问刘贵人娘娘在这里吗?您的父亲刘管领想要见您,此刻正候在花园之中。”   带进来一阵浓重的酒气。 第70章 哀思   婉襄攀上雍正的脊背, 整个人贴在他身上,感受着他的体温。   “四哥,已经很晚了, 您应当休息了。”   他并没有理会她, 仍旧在素纸之上奋笔疾书,这是他今日要发给庄亲王允禄、内大臣佛伦等奉命办理怡亲王丧事之重臣的上谕。   “诚亲王允祉、性情乖张。行事残刻……今具尔等参奏, 着宗人府诸王、贝勒……会同定议参奏。”   怒气积郁在他心中,书写时力透纸背,恨不能将朱笔抛出,直接摔在诚亲王允祉身上。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国家失此肱骨之臣, 朕失柱石之弟,众臣皆念国家失此贤王, 人皆悲切之状,同深悲痛。“   “独此不孝不忠之徒迟久始至, 未夜而归, 毫无衔哀痛悼之情, 视如隔膜,惘知亲爱!”   雍正才刚刚复了他亲王之位,受国家恩惠, 却不能为国家稍稍尽力。   “朕竟忘了,允祉向与阿其那、塞思黑等交相党附,包藏祸心, 狂悖忤逆, 无怪乎今日有此猪狗之行!”   婉襄知道当年九龙夺嫡之时发生的事情给他留下了很大的伤害,到今日悲伤失序之时将诚亲王允祉今日所为与旧日行事联系在一起。   他的怒火似能燃尽一切, 诚亲王允祉也就将要为他的怠慢付出代价, 在这怒火之中奔赴历史上他既定的命运。   婉襄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反应, 似乎在这件事上她做什么都是不对的。   所以她只是轻轻地抚着雍正的背脊,抚摸着她落在素服上面的眼泪。   惊惧有之,悲伤有之。   为怡亲王之薨,雍正为他素服一月。   天子戴孝,朝臣遇着朝服之期亦仅着常服,稍尽痛悼思慕之意。   怡亲王薨逝次日,他再一次前往王府,独自一人在灵堂之中待了许久。   甲戌日饮食无味,寝卧难安,谕内阁逾制之礼。   一切宴会尽皆取消,皇城内外丝竹不闻,养心殿人语悄悄,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乙亥日夏至,遣显亲王代为祭地之外,又谕奏请他节哀的大学士与九卿等,赞怡亲王为宇宙之全人,诉说他内心苦闷。   丙子再谕内阁,历数怡亲王生平功绩,配享太庙方能与其功德相符。   除此之外,一应身后礼节与死后哀荣,在翰林院、宗人府之外,皆交由大学士九卿会议具奏。   如此日日惦念,为谁逾越最多,便是最在意谁。   雍正向来铁腕专行,谁都不必劝诫。   婉襄只是很担心他的身体,即便这场疾病并不会夺去他的性命,短暂的健康失去了也是失去。   他每日承受的痛苦是真切的,婉襄都看在眼中。   她忍不住再开口,“四哥若是不想就此休息的话,片刻也是好的,就当是陪一陪我。”   “朕不想休息。”   他的回答斩钉截铁,浑然不带一丝情意,再落笔时却停顿了片刻,终是将那朱笔丢在了一旁。   他按住了他的额头,以手肘在紫檀木小机上支撑着已经无比沉重的脑袋。   “朕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   便会想起怡亲王,想起他在的时候。   婉襄的手环绕在他腰际,略略收紧了一些,让他感觉到她的陪伴。   “朕要将他的名字改回胤祥,朕要他和朕一样。朕还要给他加八字谥,‘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字字皆实绩。”   婉襄微微地点了点头,靠在他背上闭上了眼睛。雍正是个特立独行的君王,百代从未有之事,他做了便做了。   怡亲王的一生,功在社稷,公尔忘私,殚竭忠诚。   再具象一些说,总理水利营田事务,治河患、兴水利;军备运转,理财有方,调度得宜;度支出纳,事必躬亲,精祥妥协;又能为国举贤,保护善类,识人善任。   更重要的是他从来慎密小心,不违臣子之道,雍正屡屡加恩,坚辞者却十有八九。   怡亲王的确值得这世间加予他的任何嘉奖。   雍正有许久都没有再提起笔,眼泪落在案几上的时候是无声的。   婉襄强迫自己不去看,将对他的心疼与对怡亲王薨逝的哀痛闭塞于心。   他抬起衣袖,将那片潮湿的痕迹擦去了,“十三弟最初抱恙的时候,是居住在交晖园中的。”   交晖园就在圆明园附近,这样的话,他就可以时常入圆明园给雍正请安,令他放心。   “后来病势逐渐沉重,便声称交晖园乃是起病之所,远居于西山,名以养疾,其实不过是不想让朕知道他的病情,为他担忧而已。”   “京师春日雨水偏少,他回到王府之后,朕亦因祈雨之事自大高殿回宫。”   “而后他便屡次上书请朕移驾圆明园,不过也是因为他不想因为他的病情而烦扰朕心。”   怡亲王事事都以雍正为先,公心为重,自身性命为轻。   她再一次深切地感觉到了伤痛。   而雍正接下来的话更如是,“朕知他病势沉重,即刻前往王府,而他……而他就像是知道朕什么时候会入府一般,不肯以永诀伤朕怀,即脱尘而去……”   言及最后,声已喑哑,婉襄的眼泪粘湿了他的丧服,亦如他的眼泪在案几之上汇成潭水。   他们都在极力地隐忍着,假装听不见彼此的抽泣之声,不让彼此在这空荡的养心殿,这漫长的夜晚之中看起来那样可怜。   婉襄根本就安慰不了他什么,他向来是比她更坚强的一个人。   他仍然能够强作精神理事,便如此刻。   “兆佳福晋哀思成疾,怡亲王爵名分未定,如今怡亲王府中诸事皆交由朕亲自裁决。”   “朕已下谕,将怡亲王之长子弘昌发往十三弟之陵寝为其守灵,待陵园竣工之后便自王府动身。”   婉襄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本不必在这时候处理弘昌的,他毕竟也是怡亲王的儿子。   那一夜怡亲王府子孙妻妾皆跪于院中,独不见弘昌。   刘满不是不知规矩的人,不会在这时候邀约婉襄私自在怡亲王府花园之中相见。   那前来报信的丫鬟浑身酒气,是从那一夜喝得烂醉的弘昌身上沾染的。   杯中醁令他完全忘记了孝悌礼义,忘记了行事常理,甚至忘记了畏惧天威。   他对他生身父亲的死毫无哀痛,对婉襄仍存不轨之念。   那一夜婉襄当然没有赴约,前去赴约的是富察氏身边的宫女。   一个谙熟武艺的宫女,将烂醉的弘昌推入水中奄奄一息之后,再将他拖到了瓜尔佳氏的院落里。   这些都是不会写在史书里的,婉襄也没有打算用这样的事情来烦扰雍正的,至少不是现在。   但他已经知道了。   “婉襄,说一些王府旧事给朕听吧。”与怡亲王有关的,再无关紧要都好。   婉襄努力地,搜寻起了刘婉襄的记忆。   “我记得有一年近清明时节,央求了母亲好久,终于能随母亲出门去逛一逛街市。”   “记得那时京师繁盛,道路两旁尽是卖各样事物的摊贩。”   “小油鸡,小鸭子被困在竹笼里叽叽喳喳,我每次看到都要停留许久。再便是要在糕点摊前驻足。”   那般景象在婉襄面前流过,便仿佛当真经历一般。   “三月榆初钱时,采其叶,清洗之后蒸熟,再合以糖面,小贩口中的名称朴素,却也最确切,就只叫做‘榆钱糕’。”   “香飘十里,我的口水便跟着流出十里,可榆钱重于银钱,母亲并没有余钱能买给我,哪怕是尝一尝。”   “一整个春日,我都惦记着那些榆钱糕。终于想起来姐姐会做面食,或者我只需要想办法找来榆钱。”   婉襄忍不住低头笑了笑,像她这样为一点口腹之欲日思夜想,在他眼中应当是很不可思议的事。   “我在怡亲王府里转啊转,也不知道是转到了哪里,终于找到了一棵高大的榆钱树。“   “无人采撷——我完全没有思考究竟是为什么无人采撷,脱了鞋子便爬到树上,将衣裳打成结,在其中塞了满满一捧榆钱。”   “但那时候我还是太小了,身量比同龄的女孩子都矮小,能摘到的枝条毕竟有限,且都是已经开花的。”   开花的,便已经过了时节了。   “我站在树上发愁,忽而有人从那榆钱树旁的书屋里走出来,好奇地望着我。下妇之女,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王爷。”   刘婉襄那时当然也不知道,这棵榆钱树所在之地,是怡亲王的书房。   他是用怎样的目光去看待那个忽而出现在树上的少女的呢?   他或许从她眼中的渴望里,看见了天下万民的窘迫,以及乐观。   “王爷帮我摘了许多许多的榆钱,又帮着我将那些榆钱都送回到了下人所住的脏乱街巷,我的家里。”   “我家里的人,街巷里的人跪了一地,懵然的只有我和我的妹妹。”   “她也跑到王爷身旁,拈起王爷竹篮中的榆钱,开心地央求母亲晚上给我们蒸榆钱糕吃。”   那一夜她和兄弟姐妹们都围在灶台边,他们终于都吃到了榆钱糕。   怡亲王是那样温和,那样能体察下情的伟人,他知道了他们的难处在哪里,更加宽和大方地对待他们每一个人。   增加了平日的例银,更增添节日赏赐,从此以后她不必再为春日的榆钱糕烦恼,这街巷里的每一个女孩子都如是。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婉襄……婉襄……”他握着她的手泣不成声,使得她再不能说下去。   “下一次朕再去怡亲王府奠酒举哀,你陪朕去,你去……”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下场   壬午日, 雍正再一次莅临怡亲王府,奠酒举哀之时,为众多大臣围绕。   纵然婉襄陪伴他出宫, 到底也不能同他站在一起, 仍旧为怡亲王府的侍女带往偏僻小室,静静等待一切礼仪结束。   五月是榴花时节, 白日时才发觉,院落中的那颗石榴树上榴花欲燃,不断地燃烧树枝和树荫,却遮不去系在枝叶之上的白色丝带。   昨夜雨疏风骤, 今日枝叶寥落,婉襄望着枝上零落的花朵, 想起了她跟着侍女从灵堂走出来,转到这个院落里时遇见的小富察氏。   距离怡亲王薨逝之日已经过去十四日了, 这一次她还在怡亲王府里。   行走的时候将头深深低下, 青丝展示于人前, 一丝不苟之外唯一的无序,是婉襄同她擦肩而过之时,惊觉的白发。   弘暾逝世之年不过十九, 小富察氏如今至多也不过双十年华,怎会……   她在回廊上遇见婉襄,经人提醒同她问好, 仍以未亡人身份自居。   “妾身富察氏, 已故多罗贝勒弘暾福晋,给刘贵人娘娘问安。”   数年不改的痴心。   婉襄几乎是有些仓皇地逃离开了, 她望小富察氏面色微黄, 不傅粉黛, 仍然瞳似点漆,风致天然,望见的便只是落在她脖颈上的重重枷锁。   红粉佳人,白雪为冢。   婉襄走到院中,摘下了石榴花枝上的白色丝带,恰好遇见富察氏走进来。   今日的富察氏,当然仍然是一身孝服。   这半个月来,婉襄没有在周围人身上看见过其他的颜色。   那石榴花就重在院落出口,富察氏很快停下来和婉襄互相问安,“给刘贵人请安。贵人近来清瘦了。”   这段时日雍正陷落在极大的痛苦之中,精神和生理上的痛楚同时绞杀着他的胃口与睡眠,他的精力极其不济,渐渐地便形成了恶性循环。   几乎每一顿膳食婉襄都陪伴着他,而婉襄同样被这痛苦折磨着,不过互相勉励,努力加餐饭而已。   人当然会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   “福晋近来似乎也清减了不少,如今福晋是双身子,又将近临盆之期,不应当这般劳累。”   富察氏为了弘历这般操心,即便在孕晚期还要这样奔波。   难怪永琏出生之后便身体不佳,以至于幼年早夭……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不过各尽己心而已。”   富察氏的回答很简单,她面对世间诸事似乎也总是很从容,意态自然,迥出伦辈,没人比她更适合做皇后,无愧于能得“贤”字为谥。   婉襄和她一起回到了屋中,地面上积水之中倒映出来的也是一片片白色,不异于白日鬼魂出游,令人顿生凄惶之感。   甫一坐定,富察氏便率先开了口。   “其实这段时日儿臣日日都过来怡亲王府,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倒也并不是为了吊唁十三皇叔。”   “文武百官,天下万民都在哀痛这位贤王的薨逝,君王为此痛不欲生,微不足道的儿臣,觉得自己应该分出一些心绪来哀悼另一个人。”   她没有点名那个人的身份,但她知道婉襄知道。   “蒲尔别的一生都会埋在这座撤去白幡之后重新看起来风光无限的府邸里,甚至怡亲王府不再是她丈夫、翁姑的王府,而是她小叔的。”   怡亲王薨逝,爵位将会由他和兆佳福晋的第三子弘晓来继承。   兆佳福晋是弘暾的额娘,生养之恩重于一切,小富察氏深爱弘暾,愿意为他孝顺他的母亲。   而等到兆佳福晋百年之后,怡亲王府之中就只剩下了弘暾的兄弟子侄,守贞寡嫂和寡媳,当然是完全不一样的。   可富察氏的这句话婉襄不太明白,“兆佳福晋接纳了蒲尔别入府,认作她的儿媳,要将她永远留在怡亲王府中?”   听罢婉襄的问题,富察氏也有片刻的怔忪,而后她很快明白了,婉襄原来还不知道这件事。   “数日之前,皇阿玛感蒲尔别之痴心,下谕使兆佳福晋收蒲尔别为媳,来日为她收从子为子。”   也就是说,就算没有行过正式的礼仪,往后小富察氏也将是怡亲王府的媳妇,她再也不能从怡亲王府的大门“走出去”了。   雍正为什么会这样做……他分明不赞成这些事的……   婉襄即刻便想要出门去灵堂寻找雍正,想要让她告诉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怡亲王分明不许,他们兄弟连心,为什么……   “人的一生是很长的,她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爱上别人。”   这句话一下子打断了婉襄的思路,更带给她极大的震动。   这个年代的女人很少会有这样的觉悟,她们之中大多数的人都被所谓“从一而终”的美德洗了脑。   母亲和家族中其他女人的悲剧不足以让她们从被禁锢于闺阁之中的见识里清醒,她们一个一个,前赴后继地被她们的父亲、丈夫、子侄,甚至是自己推进那些根本不需要遵守的道德的深渊里。   “蒲尔别的一生都要为她此刻的选择承担代价了,是她自己摧毁了她身下的浮木,没有人再能为她做些什么。”   富察氏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然微有泪意,她身边的侍女连忙低声安慰,期望她能保重自身。   纵然婉襄有些怔怔的,她的话仍旧没有说完。   “或者即便皇阿玛不曾下旨,兆佳福晋秉承十三皇叔旧志,仍将她送回富察府中,她也仍然会青灯古佛一世。”   “但到红颜枯骨之时再来嘉奖也不迟,富察氏不会少了她的一点嚼用。但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婉襄霍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要去找万岁爷……”   下一刻她的手就被富察氏紧紧攥住,“不要去,没有用的。更何况万岁爷身边此刻都是九卿大臣,婉襄,你不能去!”   她的语气坚定到又令婉襄产生了迷茫之感,连日来她精神恍惚,于她而言独立思考似乎变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婉襄正在踌躇之间,忽而有人气势汹汹地闯进了这处小院之中,领头的那一个是瓜尔佳氏侧福晋。   富察氏即刻便松了手,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将婉襄护在了身后。   “侧福晋安好。”她没有行礼,任是谁都能够看出来,山雨欲来了。   “额娘因十三皇叔薨逝之事伤心,偶感风寒,已经病下许久了。她向来与侧福晋您交好,待此间事了,彼此之间还要常来常往才好。”   四阿哥并不是皇太子,她到底是小辈,没法当真对瓜尔佳氏做些什么,只能搬出熹妃。   瓜尔佳氏冷笑了一下,她也当然不会给富察氏还礼。   “富察福晋如今怀着熹妃娘娘的孙子,不宜劳动,还请去一旁的流景轩中坐一坐,我只是想和刘贵人说几句话。”   富察氏既然知道雍正于小富察氏所发的那道上谕,当然也应该知道雍正下旨令瓜尔佳氏唯一的儿子弘昌去守怡亲王陵园的事。   瓜尔佳氏分明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   “瓜尔佳侧福晋乃是外命妇,刘贵人是内命妇,是天子的妃嫔。“   “外命妇见内命妇都必须要由内命妇传召,刘贵人今日没有召您。”   富察氏为婉襄据理力争,婉襄终于从她的迷茫当中回过了神来。   她已经有八九个月的身孕了,她哪里能让她替她受过。   婉襄轻轻拍了拍富察氏的肩膀以示安慰,而后从她身后走到了瓜尔佳氏面前。   “侧福晋,我在这里,你有什么话要说?”   婉襄侧眼示意富察氏的侍女搀扶着她。   “富察福晋将至临盆之期,侧福晋当知行事小心,若影响了福晋腹中的胎儿,万岁爷和熹妃娘娘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当不起。”   瓜尔佳氏一见到婉襄,神色立刻变得不同。   她那张早已经风华不在的面庞凶恶地如同厉鬼,恨不能立刻将婉襄碎尸万段。   她没有选择同婉襄开口,而是干脆利落地扬起她戴着护甲的手,要给婉襄一个令她痛不欲生的耳光。   但这个耳光没有落下来,婉襄眼疾手快,牢牢地钳制住了她的手。   “什么妃嫔,正经连个嫔位也没有挣上!你个贱妇,若不是因为你,王爷都薨逝了,弘昌根本不必落得这样的下场!”   瓜尔佳氏数次想要挣脱,在婉襄手中动弹不得。   “弘昌会落得今日的下场,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别人,而恰恰是因为你,因为你从来都不教他。”   麻布的触感是粗粝的,过往有关弘昌的痛苦回忆一下子涌上心头,婉襄知道,今日就是报仇之期。   瓜尔佳氏被婉襄的话语激怒了,更加用力地挣扎起来,又恼羞成怒地大骂身旁的仆妇们。   “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将她给我按住!”   “谁敢!”   婉襄同样怒目而视,就算她眼中含泪,目光在所有人脸上逡巡过一遍,还是让那些人都默默地后退了一步。   她总要给今日的闹剧画下一个句点,用力地合上眼睛,让刘婉襄受过的委屈都化成眼泪落在地上。   “瓜尔佳氏今日以下犯上,冲撞了我与富察福晋。回宫之后我会好声奏明皇后娘娘,令她降下处罚。”   瓜尔佳氏眼中的怒火仍然没有被恐惧浇灭,婉襄凑近了她,用几乎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告诉她。   “瓜尔佳氏,你准备好和你的儿子一同去守陵园吧。”   婉襄松开了手,看着瓜尔佳氏因为惯性而摔进了昨夜留下的一滩积水里。她终于看不见地面上那一片白色了。   “生父薨逝之夜,弘昌仍然饮酒寻欢,毫无悲痛之色。你们应该庆幸你们是怡亲王的妾室与庶子。”   否则的话,大可以看一看诚亲王允祉父子的下场。   作者有话说:   家人们无语了,才发现更新错了,少贴了一章,现在修改过来了。10点之前看的话,需要看一下现在的70,10点之后的就正常看就行。 第72章 鲜血   “……允祉向来行事乖张, 性情残刻,皇考在时常发上谕训斥,使下臣知之。及朕继位, 亦时常训斥, 规戒其行,以保全其身, 其荣。”   “然而允祉之愚昧狂狷不改,罪孽日深。谒陵之时往往并不早集行礼,使诸卿久俟;于敬敏皇贵妃薨逝之时,其丧期未过, 即行剃头,此大不敬罪一也。”   “又于二阿哥允礽得罪之后, 以储君自命,傲慢无礼, 此大不敬罪二也。”   “此悖逆之人素日包藏祸心, 密谋储位, 及朕登极,念手足之情不忍加诛,仅止将其降为郡王, 以观后效。”   “今年更蒙恩复位为亲王,然允祉仍不知感恩,收敛悖逆之行。”   “昔敦肃皇贵妃丧期, 允祉数次推诿不前;今怡亲王之薨, 又每日迟至早散……”   在听见“敦肃皇贵妃”这五个字的时候,婉襄终于从那一堆胭脂水莲口瓶碎片之中抬起头来。   这是听闻怡亲王病笃那一夜, 雍正在慌乱仓促之中失手打碎的。   看来婉襄在故宫博物院中日日所见的那只胭脂水莲口瓶, 并不是这一只。   或许是往后许多窑中烧出来的最幸运的一只。   “敦肃皇贵妃”, 即是年妃,这还是她第一次听雍正提及她。   但他好像仅仅只是为了历数诚亲王允祉的罪过,一带而过。   “允祉之子弘晟亦如其父,凶顽放纵,残忍刻薄。今将允祉削去和硕亲王爵位,至于拘禁之处,则俟后由朕再发上谕。”   “弘晟助纣为虐,今将其挪出宗人府,严加拘禁。至于弘景年幼,心性未定,不曾附逆父兄,着仍留爵位……”   他们实则仍旧保持着满人的习俗,擅长将人如牲畜一般拘禁。   婉襄在碎瓷之上打好了孔,勤政亲贤殿中已经许久没有再传来人声,想是那些大臣都已经离开了。   她抬头望了一眼后楹悬挂着的“为君难”三字匾额,站起来,朝着殿前走去。   如今已经是五月末了,圆明园中湖泊众多,夏日多赏荷花,空气中若有似无地弥散着荷花的香气。   雍正又开始批阅密折,婉襄在一旁坐下来。   “十三弟在时,曾为朕挑选陵址。从前选在九凤朝阳山,连材料都运过去许多,最后又因为并非尽善尽美而弃用。”   “后来十三弟往来于京师与周边数地,备极辛勤。为防烦扰居民,不许扈从同往,亦不备饮馔之属,常至昏夜方始进一餐。”   “终于寻及乾坤聚秀之区,阴阳汇合之所,定为陵址。”   雍正所说的应当就是后来的清西陵,他是第一位长眠在那里的皇帝。   “帝王陵寝乃上吉之地,朕欲以周围中吉之地赐之,十三弟惊惶变色,恐惧坚辞,因此朕没有再坚持下去。”   “他后来告诉朕,他已经为自己选好了一处臣下可用之平善之地,希望朕将此处土地赐予他。”   “朕知道他的苦心,也知道他明白朕加恩于他之心,因此早早地为自己选好了陵址。”   “可朕如何舍得?先时不肯,几次托人请求,朕才终于答允他。”   雍正总是想给怡亲王最好的东西,甚至于不许后世子孙剥夺任何他加恩于怡亲王府的恩典。   婉襄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说话,他并不需要她回应什么。   选好了陵墓,便是选好了此后万年安寝之地,彼此肉身亦是永隔了。   “至于身后茔地之制,他亦指使兆佳福晋与诸子嗣,只许以亲王礼行,不许稍加逾制,否则即违背其遗志。”   婉襄点了点头,这原来也最符合怡亲王一生行事。   雍正继续说下去,朱笔亦不曾停下来。   “十三弟遗言薄葬,他协理户部事物,最知国库、内府存银数目。若动用这两处银钱为他治丧,会使他泉下不安。”   “因此,朕已决定使用雍邸存银为他治丧。”   她曾经嘲笑雍正是个守财奴,但为至亲至爱之人,也当然没有什么不可舍去。   “亲王采棺,籍五层。已是夏日,不知十三弟会不会觉得太过炎热了。”   这一个月来雍正悲伤过度,至如今仍在说傻话。   婉襄平静地回答他,“五层棺木是为了防蛀虫,王爷他不会觉得炎热,或是寒冷的。”   人死之后早已无知无觉,怡亲王更是个明白超脱之人。   “朕着弘昌去为他守陵,他素来不喜弘昌,不知会不会觉得烦扰。”   婉襄犹在出神之间,他已经望向她,声音几乎恳求。   “婉襄,过来。”   她有些仓惶地抬起头,他的目光同样不坚定,但他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   “婉襄,过来。”   婉襄终于缓缓地站了起来,朝着他走过去。   他拥着她,目光却不曾与她相接,“皇后已经下旨惩罚瓜尔佳氏,令她一同前往怡王陵寝为十三弟守陵。”   “可从那一日之后,至圆明园中,你虽然几乎日日都在朕身旁,却总令朕感觉微有隔膜……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上一次来圆明园中,婉襄居住在与牡丹台相对称的韶景轩中。   那时牡丹台的主人是熹妃,她不过一个小小贵人,引来礼官非议。   因此这一次雍正便亲自为她择选了距离九州清晏十分遥远的桃花坞,这样她陪他到夜半之时,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九州清晏里。   但婉襄没有这样做。   无论再晚,她每日都会回到桃花坞中的绾春轩中去,若逢诏,则白日再往勤政亲贤殿来。   他问她是因为什么事。   她能说吗?要说吗?   婉襄只犹豫了一瞬,便挣脱了他的怀抱,笔直地跪在了他面前。   这些天来,她已经为此犹豫不解太久了。   “请四哥收回令兆佳福晋收富察氏为儿媳的上谕,准许她在怡亲王丧仪结束之后便回归母族。”   “自此以后或缟衣食素,或再行婚嫁,皆与前事无干。”   她不想弄明白为什么雍正会下这道旨意了,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做出的决定往往都并不能让理智的他们自己满意。   “你说什么?”   “况且怡亲王在生时……”   这并不是疑惑的语气,婉襄抬起头来想要继续说下去,雍正豁然从龙椅上站起来,掀翻了案几上的松花石素池砚。   砚中的朱色墨四散飞溅,犹如义士的鲜血。   有点点落在她面颊上,也有一滴溅入她眼中使她剧痛,凝固住了她的思维。   他的声音虚浮,身体显然支撑不住这样的消耗,“怡亲王薨逝未久,弘暾是他挚爱之子,你同朕说这些?”   “你可知是富察氏自己上表请求,你可知她以死相挟,你可知马齐入宫见朕,这般体面一生的老臣,为孙女之事涕泗横流,你可知……”   他的话说到这里,语调越来越沉重,内里却空虚,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终至于咳一口鲜血在案几上。   这鲜血唤醒了婉襄的神志,她顾不得再计较什么,快速膝行上前,“四哥……”   “别靠近朕!”   “你可知你方才在说些什么?”   他激烈地制止了她,甚至脚步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不可置信地追问她:“若是朕死了呢?”   若是他死了?   他死了……   雍正的话极大地刺痛着婉襄此时敏感纤弱的神经,偏偏又是最有反骨的那一段。   心中的担忧荡然无存,她顾不得抹去面颊上的墨迹,凛然不惧地望着雍正。   “我自然会好好地活下去,为四哥这些时日待我的好而甘心将自己的一生埋葬在这宫墙之中。但富察氏不一样!”   “她没有和弘暾成婚,她没有享受过一日真正同他在一起的快乐,她凭什么……”   “没有凭什么。”   他望向他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酷烈,他比坤宁宫中着朝服的那个男人还要更像帝王。   “只凭朕当年下了旨意,富察·蒲尔别是爱新觉罗··弘暾的妻子,出嫁从夫!”   女人只是附属,是男子的玩偶附庸。   她应该知道他是这样的。这里的每一个男人都是这样的。他是他们的君王,当然不会是例外。   婉襄望着他的面庞,忽而觉得自己一切的坚持都没有意义,她有些无力地跌坐到了地上。   “她从不同朕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雍正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着真切的伤心,更悲哀的是婉襄在一瞬间就明白了他说的那个“她”是谁。   婉襄的身体一下子就僵住了,一丝冷笑从她的唇角逸出,在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   她很快重新跪直了,“嫔妾不是敦肃皇贵妃,不懂得什么是克尽敬慎,持躬端肃!”   他竟然拿她和敦肃皇贵妃作比,比什么呢?   “今日的一切,不过是雍正三年敦肃皇贵妃薨逝时情景重现而已。”   “是了,您已经经历过一次了,也如今日一般丧失理智,大骂您在世的唯一兄长。”   “哐啷。”   他刚刚喝药所用的那只药碗被摔在了婉襄身旁,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去躲,碎瓷片飞快地划破了她身上轻薄的夏衣,割伤了她的肌肤。   也是胭脂水,不知这染了鲜红血迹的瓷器,还能不能算得上是名品。   “你走!”   他分明也有惊魂未定之色,但却极快地反应过来催她走。   婉襄毫无留恋地拜下去,勉力地从金砖上站起来,快步朝着殿外走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下起了雨,雨声笼罩在她身旁,是压倒性的,应该也会将他们的这一场争吵小心地掩藏在勤政亲贤殿中。   她就像是什么也察觉不到一般地辨认方向,朝着桃花坞的方向走去,直到拿着伞来接她的桃叶终于找到了她。   “主子,你这又是何苦呢?”   婉襄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桃叶,你还记得万岁爷将我禁足那次吗?”   她自说自话,“看来是我对这个王朝的残酷体会不够,所以才能体谅。”   说完这句话,漫天的大雨倏忽间在她眼前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迫着她闭上了眼睛。   婉襄清晰地感觉到世界正在崩塌,最后她坠落在桃叶的惊呼声里。   “姐姐……”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病势   “一自孤山春尽后, 荷风柳浪枕幽窗。”   绾春轩外小池塘中荷花其实已经几乎枯萎殆尽了,婉襄望着它们,错觉仍然是荷气满窗纱的盛夏。   “桃叶, 我们如今这样, 不是很好吗?”   桃叶坐在婉襄身旁的绣墩上,安静地做着针线, “姐姐,你和我姐姐是不一样的。”   在婉襄不曾察觉的时候,桃叶日复一日地沉默下来,身量也在逐渐长高, 真正有了十五岁袅娜的少女模样。   那常在并没有跟到圆明园中来,雍正不在皇宫中, 这大约是她最为清闲自在的时候。   桃叶分出心,望了婉襄一眼, “姐姐一定一直都想知道, 我姐姐的嗓子是被谁毒哑的吧,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婉襄望着她,她重又低下头去,一针一线, 勾勒出一双秋雁。   “是被她自己。”   桃叶留了足够的时间给婉襄,令她消化着她的震惊。自己面上却早已经平静无波,宛如千帆过。   而后又语气淡漠地说下去, “万岁爷初次见到她的那一日, 她就在御苑里。”   “万岁爷即位之初便下令罢鹰犬之贡,亦放走了御苑里所有的珍禽异兽。藏地新进了一只藏犬, 御苑里的人不会侍弄, 便待它如野兽一般敬而远之。”   “万岁爷喜爱犬类, 一直发愁不能和藏犬亲近,时常漫步入御苑探望它。”   “它在我姐姐手里很听话,婉襄姐姐你知道吗,我姐姐在草原上是能驯养野狼的女子。”   桃叶又想起幼年时她们姐妹二人在草原上流浪时的情形,那是她心里永远抹不去的伤痛,却也是再不可得的回忆。   婉襄沉默着,直到她从回忆之中走出来,继续着她的叙述。   “万岁爷那时很高兴,想要赏她女官品级,从此以后便一直为他豢养犬类。但是她拒绝了。”   桃叶苦笑了一下,犹如亲历一般,“她告诉万岁爷她想要做的是他的妃嫔,她不再想要做这宫里最低等的奴才。”   “万岁爷气得差点拂袖而去,因为他并不喜欢我姐姐。”   但后来,那常在当然还是成为妃子了。   “我姐姐的胆子真的很大,她说她也并不是贪图荣华富贵,贪图帝王威仪,她只是不想再做任人欺凌的宫女。”   “无论有宠或是无宠,万岁爷和皇后待后宫妃嫔向来仁慈,即便万岁爷从不问及,她也不至于比做宫女任人打骂更悲惨。”   “其实是因为那时候我生了重病……”   桃叶的头更低下去,满心满眼都是自责。底层人挣扎求生,谁都是身不由己。   “万岁爷虽然生气,还是允许了。封她做了答应,却从没有召她侍寝,大约心里仍旧直将她当作一个养狗的女官。”   “我姐姐对自己当真心狠,她从太医那里拿到了治风寒、退烧的药,又偷偷地找出我们所侍奉过的太妃出宫之前留下来的一包秘药,毫不犹豫地吃了下去。”   得帝王看重的宫女是危险的,但一个完全无宠,得帝王看重的嫔妃却又是安全的。   雍正未尝不是在那常在这里得到了灵感。   “我姐姐的一生分明是被我毁去的,而我还……”   婉襄抓住了桃叶的手,没有让她继续内疚下去。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绾春轩中再一次沉默下去。   婉襄望向窗外,骤雨过后,天朗气清。   更遥远一些的地方有一整片苍翠的桃林,此刻结成青涩的果子。   “可惜了,如果是春日里的话,景色一定会更美的。”   桃叶继续做着她的女红,她没有如婉襄一般伤春悲秋的心思,考虑的事情更实际。   “这一月来若非富察福晋看顾,姐姐,这桃花坞中只怕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也不知那些青涩的果实能不能饱腹。”   那一夜婉襄从勤政亲贤殿离开,雍正没有再召过她。   就算不知道究竟发生何事,外界流言纷纷,唯一确定的无非是这一次她的确已经失宠。   宫中人拜高踩低是常事,她的生活当然不会像日日伴驾时一样轻松。   “富察福晋昨夜刚刚诞下了她同四阿哥的长子,姐姐有一个月都不曾出门走动了,要过去探望她吗?”   弘历的嫡长子出生,是连月来最好的消息。   人人都会为这样的喜事道贺,不需要她去锦上添花。   更何况她还是一个生了病的晦气之人,“相交之情不在此时,姐姐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后面的话,为咳嗽声所吞没了。   那一夜淋了雨,被桃叶背回来之后婉襄便一直都在发烧。   前几日除了桃叶之外无人问津,桃花坞院门紧闭,又是她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后来富察氏闻听此事之后日日遣太医过来,直到她的病情被控制住之后才只是隔几日遣人不动声色地送药,也是防止有人借此来暗害她。   桃叶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脊背,帮她舒缓气息。   “姐姐也病了许久了,一直吃着药不过是这样。不过今日看着精神还好,若是不去富察福晋那里,也可以去无人处走一走。”   圆明园并不似紫禁城那样到处都是宫人,还是有许多清幽的地方的。   婉襄方想要拒绝,窗外流水之中之上便倒映出桥上丽人身影,“宁嫔来了。”   宁嫔近来也算是常往。   桃叶很快站起来,换了绣墩上的垫子。罐中茶叶已经所剩无几,她重新点燃了小炉,将茶壶放在上面温着。   宁嫔和种绿很快走进绾春轩中,桃叶相让,宁嫔坐在她方才坐过的绣墩上。   “婉襄,你今日的脸色看起来好一些了。”   宁嫔待她的态度,总令婉襄觉得疏离又亲密。   譬如她称呼的是婉襄的名字,眼睛里却犹如那一日福海的浪潮,清澈但不见底。   “不过是娘娘为使我宽心所以才这样说而已,我自己倒觉得同过往几日都一个样。”   婉襄病了这样久,手里当然是有来自未来世界的特效药的。但她拿到了两颗药,却都并没有吃。   有时候内心的煎熬远胜于生理上的痛苦,并且它可以替她抵消一部分,令她昏昏沉沉,令她无暇去想对错。   她知道那一夜她与雍正各自都有过分之处,但此时争论这些,没有意义。   宁嫔伸手为婉襄掩了掩她身上的薄毯,“养病之人,最重要的是宽心。诸事皆看得轻些,也就好得快了。”   虽是这样劝谏旁人,也不知宁嫔自己看开了没有。相比于春日,她分明又清减了不少。   “前几日万岁爷着宗人府等衙门定下了故怡亲王爷的一字谥号,是为‘贤’。仁义合道曰‘贤’,明德有成曰‘贤’,是上谥。”   这是婉襄知道的,他一直记挂着他。   “万岁爷这般惦念怡亲王,除感怀他们兄弟情深之外,亦令人十分羡慕。”   “也不知到我辞世之时,万岁爷会不会怀念我,只有怀念怡亲王的一半也好。”   种绿立刻着急道:“娘娘又说这样的丧气话,若叫万岁爷听了,定然是要责备您的。”   宁嫔便淡淡笑了笑,将这件事揭过不提。   “皇后娘娘也很关心你,只是近来龙体不安,娘娘侍疾辛苦,亦病下,因此不能过来探望你。”   婉襄不免要谦逊些,“娘娘是六宫之主,嫔妾不过一个小小妃嫔,实在当不得娘娘亲自过来探望问候。”   “又闻娘娘凤体不安,只如今实在也难以走动。请宁嫔娘娘探望皇后娘娘时替嫔妾致意,待身体好些再去给娘娘磕头。”   她和宁嫔实在不是同路人,宁嫔是个标准的宫妃,而她不是。   是以每一次见面不过是说这些不咸不淡的客气话,不能真正与彼此相交,这或许也是疏离感的来源之一。   婉襄觉得并不自在,宁嫔自然也如是,回应之后又沉默下去,终究令彼此都坐立难安起来。   种绿便弯下腰来,轻声同宁嫔说话,“娘娘,咱们该回杏花村去了。”   宁嫔仍旧面有病色,婉襄适时道:“想来也到了娘娘喝药的时辰了,嫔妾便不留娘娘久坐了。”   种绿的面色微有怪异,“我们娘娘并不是要回去喝药,只是今夜万岁爷召娘娘过去伴驾,因此要提前收拾一番。”   “近来万岁爷龙体实在不甚康健,一概六宫嫔妃皆不见,也就是偶尔见见皇后还有我们娘娘而已。”   婉襄一怔,在那一瞬间里终于是没有掩饰好自己的失落。   片刻之后才勉强笑了笑,“若是如此,便更是要早些回去了。”   宁嫔偏过头去,有责怪之色,“如今万岁爷病势沉重,即便是往勤政亲贤殿去,也不过是侍奉汤药而已。”   “熹妃娘娘总理圆明园中后妃事务,怎么就被你说的好像是万岁爷不见她,不肯叫她侍疾一般?”   五月雍正幸圆明园,并没有带上许多后宫妃子。   身为主位的裕嫔也留在了紫禁城中,负责照顾重病的懋嫔。   无论是否有意,婉襄已经不想再听她们做作下去了,她故意表现出了倦怠神色。   一直侍立在一旁不说话的桃叶适时地开了口,“贵人主子,药马上就温好了,您稍等一等,喝了药再睡。”   宁嫔便自绣墩上站了起来,“皇后娘娘听闻婉襄你生了病,原本打算遣一位太医过来。”   “后来才知道富察福晋细心,已经替你安排好了一切。你这样温和的性子,自然同谁都能投契。”   她分明已经走出去数步,忽而又回过头来。   “婉襄,你连日这样病着,这样瘦下去,倒好似越发与常年病弱的敦肃皇贵妃娘娘相似了。”   感慨过这一句,她又嘱咐:“你好好养着病,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婉襄在长榻上同宁嫔行了礼,目送她出去,而后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第74章 界限   “从前种种, 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姐姐方才知道用这句话来开解我,却为何不能用这句话开解自己?”   婉襄睁开了眼睛, 近黄昏时分, 庆云丽天,霞光万道, 她被这壮丽景色迷住了眼睛,心中却仍旧空荡一片。   “桃叶,我和你姐姐是不一样的。我和你也是不一样的。”   “但这宫中的人想要活下去便都是一样的。姐姐与我,以及我姐姐没有任何分别。”   桃叶是在这个朝代的土壤中发芽生长出来的人, 自小孤苦无依,略长成些便入宫为奴。   她所汲取过的那些养分以及经验和婉襄这样的外来者是不一样的, 她或许不懂什么胭脂水,梅子青, 但她比她更知道怎样才能在宫闱之中活下去。   婉襄低下头, 忘却方才宁嫔年妃之语, “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   这不是她对命运的妥协,仅仅只是她对桃叶的妥协。   相比于桃叶,她唯一的优势便是尽知历史, 谦妃和雍正之间还是会如史书所记载的那样发展下去。   已是六月下旬了,天气尚且闷热。   这段时日婉襄在系统里给她搜集的那些文物都加上了标签和简短的描述,大部分的心思投入在此处, 许久没有下床走动了。   仅仅只是从绾春轩过小桥流水, 走到桃花坞门前便已经气喘吁吁。   但婉襄还是决定要再往外走一走。   京城的夏日实在太过闷热了,在房中见云霞千重只觉得美丽, 到此刻便觉得是那些云霞燃烧带来了热量, 令人几欲死去。   她实在虚弱, 有些承受不住,湖畔的石头也尽是滚烫的,她不想走到亭台楼阁中去,遇见了不想遇见的旁人。   桃叶便搀扶着她往树荫山石下走,一路上反而也遇见了不少宫人,不识得她,没有同她请安便匆匆地走了。   “桃叶,她们方才手中拿着的……是什么?”   她分明看见两个经过她身旁的宫女,手中捧着的托盘中,是白色的麻衣。   怡亲王薨逝已经一月有余,不应该还有人穿丧服……   桃叶的神情很冷静,“六月中旬,圆明园中便隐隐有流言,说万岁爷病势沉重,已然无力回天了。”   “内务府已经开始准备丧仪所用之一应物什,姐姐,你没有看错,那就是丧服。”   “桃花坞中前几日便已经得了,只是我怕你伤心,不利于养病,没有拿给你看而已。”   帝王若当真崩逝,礼仪和物品都十分繁琐,的确是要提前准备的。   可雍正的病情如今真已经糟糕到了这样地步么……   回想起那一日的争吵,婉襄心中一瞬又如有剧痛,不得不扶着一旁的柳树,勉强稳住露身形。   那些痛苦仍然在不断地蚕食着她,令她整个人有些无力地蜷缩起来,树荫几乎完全遮住了她瘦小的身形。   “就算是这样,他也没有再召我。”   他召了皇后,她毕竟是他的妻子。   不见熹妃是因为他不满他们母子已经以太子,以太子之母自居,那么宁嫔呢?   “……我听牡丹台侍奉的宫人说,内务府最近还在准备熹妃娘娘晋封熹贵妃的礼服,也不知娘娘能不能在那件事之前顺利册封。”   “哪件事呀?万岁爷下了册封贵妃的旨意了么,我怎么没听说?”   她们并没有发觉站在树荫里的婉襄和桃叶,不要命似的继续说下去。   “圣旨?倒好像的确没有听说,不过牡丹台的宫人都是这样传说的。还哪件事?哎呀,就是不成贵妃就成太后的那件事呗。”   另一个惊诧起来,粉面涨红,“你说什么呢,这是要掉脑袋的……”   渐行渐远。   柳荫湖畔再无人经过,桃叶握住了婉襄的手。   “前面有一片假山时,此时只怕还阴凉些。姐姐今日好不容易从桃花坞中走出来,总要多听一听如今圆明园中的宫人是怎样说的。”   身后是一片半枯未枯的荷,婉襄回过头去,发觉自己的倒影落于水中,竟纤瘦地一如沿岸的柳树。   “越发与常年病弱的敦肃皇贵妃娘娘相似了……”   宁嫔的声音回响起来,婉襄为这倒影所惊,一下子慌乱了心神,任由桃叶牵引着她,朝着山石的方向走去。   脚踏在落叶之上,腐朽的气息接踵而来,有小虫自一旁的草堆之中跳出来,掠过了婉襄的脚背,她一下子就回过神来。   眼前是一片连绵的太湖石,中间有无数大小错落的山洞。   这样的地方最多是非,她已经看见了夏日宫女衣装碧绿色的裙摆,不想走进去了。   “在这样的地方行走是会遇见蛇的,桃叶,我们回到桃花坞去吧。”   “遇见蛇便抓住它,或者赶走它。”   桃叶显然也看见了,用力地抓住了婉襄的手,放轻了脚步,继续往里走。   她们最后就停留在距离那两个宫女不远的地方。   “……怡亲王骤然薨逝,实在是令万岁爷伤透了心。这回只怕是真不成了,怡亲王薨逝那一日,他便召了内务府那位年大人,令他找出了几件他的旧物。”   “还嘱咐说……嘱咐说这些东西是要在他万年之后安放在梓宫里的。”   另一道声音传来,“不止是初四日,十日之后又降谕旨,要将一只金托碟白玉杯以及一份黄地珐琅杯盘收贮在自鸣钟内,存为万万年之后随往万年吉地祭祀之用。”   这两个宫女的声音不似方才柳荫堤上的兴奋,话语之中满是遗憾,还有隐秘的恐惧。   尽管康熙之崩在并不遥远的九年之前,那时宫中绿蛾红妆者,并非是她们。   “万岁爷素来是个极仔细的人,连这样的事也都要一一指定好。万岁爷也真是个伟人,能这般平静地面对生死之事。”   “可惜天不假年,竟要早早地收我大清如此英主……”   假山之上覆盖藤蔓,上面还带着午后暴雨时落下的水珠,一滴一滴地落在婉襄身上,尽数冰凉。   她没法继续听下去,寒意一阵阵地袭来,努力地压制着自己才没有能够咳嗽起来。   桃叶跟在她身后步出山洞,“这并非是我刻意安排姐姐听的,实际上满园之中各处的宫人都在议论这些事。”   “我并不觉得如今这位是什么英主,爱新觉罗家的人每一个在我眼中都不过是渣滓。”   “万岁爷他就快要驾崩了,我只是想要问问姐姐,仍旧觉得自己当初所做的决定是正确的吗?”   桃叶是个从一而终的女孩子,她的倔强是天真的,是一往无前的。   到了此刻,她也并不如其他的宫女一般担忧自己的前程出路,她只不过是想要婉襄认错。   可明明是桃叶从一开始就搞错了。   婉襄不想回应她什么,她要回到桃花坞去,或者……   她刚刚借助那些太湖石的力气从阴影之中走出来,柳堤之上是一群肃静的宫人。   他们手中捧着各种祭器,银蜡台、黄签盘、剪烛罐、锡座壶、柿子壶、莲子壶……   婉襄有些木然地辨认着这些东西,直到最后一个捧着天蓝釉香炉的小太监经过她,她不自觉地缀在队伍末尾,跟了上去。   她跟着他们一路往西北方向走,桃叶又跟在她身后。   她跟着他们一直进了佛楼,终于有人发现了她,捧着祭器不恭敬地窃窃私语。   这些祭器并不是为帝王崩逝而准备的。   婉襄于是松一口气,越过他们,走到队伍最前,抬起头见金身完美的漫天神佛,忽而又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压迫。   那些神佛都不说话,最中间的释伽牟尼似乎洞悉一切,拈花微笑。   婉襄望着他慈悲的脸,试探性地问他:“你知道我的来处吗?”   神佛没有回答,微笑的弧度都不曾改变分毫。   婉襄一下子就确定了,他们分明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她的来处,亦不知她的去处,什么如露如电,梦幻泡影,世人为何敬仰他们?   婉襄莫名其妙地恼怒起来,她跌跌撞撞地从蒲团上爬起来,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之中朝着大殿外面走去。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四野茫茫,在她眼中尽是荒野。   她不知道她又开始发起了高烧,在她决定好方向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身体一软,又是桃叶拽住了她。   “姐姐……姐姐你要去哪……姐姐你跟我回去,回去吃药,快跟我回去……”   可这一次桃叶没法将婉襄从地面上完全地拽起来,她还是一点一点地摔到了地上。   地面上有来不及蒸发去的积水,婉襄的身影倒映其上,她伸出手,和倒影中她的手完全重叠,却什么也感受不到。   这张脸是她,又不是她。   婉襄更用力地去按压着水里的那个倒影,可是她不动,她便不动。   她忽而明白了,越过界限的,只是她对雍正的爱意。   她希望他是个完美的人。   “贵人主子!贵人主子您怎么在这里!桃叶,还不快将贵人主子搀扶起来!”   桃叶冷眼望着小顺子,反而越加松开了手。   婉襄没有抬起头,她此刻万念俱灰,并不在乎小顺子带给她的会是什么样的消息。   又开始下雨了,小顺子在她面前蹲下来,把手中的剔红荷花纹圆盒递给她。   “这是万岁爷吩咐奴才送来给贵人主子您的,无论如何,求您打开看看吧。” 第75章 交代   婉襄跪在勤政亲贤殿, 雍正的床榻之前。   夜晚很安静,夏夜里的虫声蛙鸣都被隔绝在雕栏画栋之外,入目皆明黄色, 也同那一片白茫茫大地无干。   到这样的时候了, 他和她之间仍然隔着一重一重的帷幔,朦胧到只能看见彼此的身形。   轻纱上更有烛光, 将他们各自的边界都模糊。   先开口的人是雍正,“十三弟生前已经为朕择定了陵址,此地位于易县永宁山下,山脉水法, 条理详明,乃诸吉咸备之地。”   久不相见, 一开口便是万年之后的归处。   “朕一生不甘居于人下,如若入葬东陵, 则势必要处处以皇考为先, 不能逾越皇考陵寝之制……”   就算是皇帝, 很多话也不是能随心所欲地说出口的。   她的心绪就像是夏夜骤雨的荷塘,为他的话语打击地一团遭。   涟漪都失去了章法,三三两两地碰撞在一起, 一个接一个地碎开。   “四哥。”   婉襄低下头去,打开了小顺子递给她的那只剔红荷花纹圆盒。   去岁她为他修补的那只白瓷茶盏放在其中,另外还有那枚海屋添筹的花钉, 他如今都送给她, 还给她。   婉襄将那只花钉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放在手心里。   它所属于的那只瓷壶曾经被恶意打碎, 那时她跪在他面前战战兢兢, 何尝不是为了他战战兢兢。   海屋添筹碎裂意味着的是天年不永, 他不怪她,她又怎能不怪自己,以至于鬓发散乱,衣衫不整,却也顷刻之间就跪在了这里。   他一定是感觉到了不祥。   “这花钉上的纹样是海屋添筹,您会千岁万岁的。”   重重帷帐之内,她清晰地听见他轻哼了一声。   “这只花钉朕一直用心珍藏,却并非朕深爱其义,人之有生必有死,譬如昼夜……朕既不畏生,便不会畏死。”   婉襄的心中越加悲怆,他今夜似乎一定要在她面前提及生死之事,一遍又一遍地打击着她,将她的心揉碎若齑粉。   “你从前说朕是守财奴,是因为你仍然不够清楚,朕从皇考手中接过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他说完这些话,因为疲惫停顿了很久。   “皇考晚年疾病缠身,又受圣名牵绊,不得不施以宽仁之政,守成而已。以至于臣下耽于逸乐,结党怀奸,阳奉阴违。”   “吏治腐败,民生凋敝,雍正元年国库存银仅有两千三百六十一万又一千九百零十九两,不过如今三分之数。”   他的身体状况太糟糕了,以至于悲伤凌驾在豪言之上,只能令听者心中凄楚。   “朕即位之初,十三弟日日入宫,朕与他便日日都坐在一处发愁。”   “殚精竭诚,志虑精白,方有如今国帑充盈,吏治清明,百姓安堵之貌。”   雍正轻轻地叹了口气,“婉襄,你还记得这只白瓷杯子提醒朕的事吗?”   婉襄的手指落在那只杯盏之上,上面的花钉光洁如昨,历数着她修补它时的心迹。   还有,“勿要倔强,勿要傲慢,勿要伤了爱人之人的心。”   帷帐之内的雍正安静了片刻,他的手放在胸口,压制着的是他的痛苦。   “朕于天下已有所交代,所以朕想,朕也应当于你有所交代。你曾说朕万年之后,你愿将你的余生埋葬于宫墙之中……”   或者是那一夜的争吵于彼此而言都太痛了,他没有再说下去,余音埋藏在一声叹息之后,他给她的是他的交代。   “婉襄。”   时隔一月之后他再一次唤着她的名字,令她心神一颤。   在佛楼前一双手用力按压着粗粝地面时留下的每一处细微伤口都开始疯狂地啮咬、进攻,蚕食着有关自我的意识。   还有……   她分明知道她此时不会失去他的,但她仍然害怕。   “朕会放你出宫,会将雍和宫中的所有钱财、物品都留给你。朕说过不要你做什么节妇烈女,说到做到。”   婉襄原本以为那一夜他提及自己也会死,是想要限制她,想要告诉她她也逃脱不了被一座牌坊压于身下的命运。   却没有想到,原来他准备要放她走。   所有的触觉、感官都在这一瞬间闭塞了。   那些看不见的虫蠹不再蚕食着她身体里属于刘婉襄、或者柳婉襄的意识,不再强硬地要求她二者保全其一。   不要求她做一个完全归化于封建制度的宫妃,或者,一个来自未来,满身反骨的科研者。   婉襄的笑容之中仍然满是嘲讽,“所以我对于四哥而言不过是一件珍玩,不能令四哥满意,改造亦不成,说送走便送走。”   帷帐之后的雍正也很快冷笑起来,“真是个狠心的女人。”   婉襄并不以为忤,“四哥同我说,富察·蒲尔别是您赐给弘暾的妻子,出嫁应从夫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想的。”   女子于男子而言无异于物品,她们甚至还要比真正的物品守更多的规矩,更知讨人喜欢。   “我本来也是怡亲王府的奴才,却不忠不孝,在怡亲王孝期出此等悖逆之语。”   “相比之下,四哥今日的‘狠心’,也不算是什么严厉的指责了。”   他伤了她的心,她必须要让他知道。   雍正长叹了一口气,似乎已经十分疲倦了。他没有选择让婉襄走到他面前来,同他相见或者是最后一次。   “朕要召诸大臣、亲王、皇子议事。紫禁中的妃嫔都已经来到圆明园中,万年之后皇后会替朕、替你安排好这一切,你跪安吧。”   从“你走”,到“你跪安吧”,何尝不是一个恼羞成怒的丈夫,与心如死灰的帝王之间的区别。   她知道他要同他的大臣,同他的皇子议什么事。   雍正八年六月,雍正病重,于圆明园中召皇四子弘历、皇五子弘昼,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以及大学士、内大臣数人,面谕遗诏大意。   自此以后,四阿哥弘历的地位逐步提高,其子为雍正亲自命名为“永琏”,暗含继承江山宗器之意。   他将被封为和硕宝亲王,处理重要政治军务,奉命祭陵、祭天、祭地、祭孔、祭大社大稷。   而熹妃也会成为熹贵妃,孝敬皇后崩逝之后,无人能掖其锋芒。   婉襄拜下去,她等候了许久,帷帐之中的男子郎心似铁,甚至于没有再望她一眼。   良久之后,她终于又听见他极轻地叹息了一声:“去吧。”   去也终须去。   婉襄将那枚海屋添筹的花钉与白瓷茶盏留在原地,而后她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着勤政亲贤殿外走去。   她上一次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夏夜,芭蕉树被困于大雨之中,狼狈哀戚,毫无还手之力。   而今夜更比芭蕉狼狈的是她。   “……宫中的妃嫔今日都来到圆明园中,可安置好了?”   熹贵妃一面同那图说话,一面脚步匆匆地朝着勤政亲贤殿中走,在望见婉襄的一瞬间停下了脚步。   她的姿态仍然优雅端庄,立如玉树,静静地等待着婉襄朝着她走过来,同她行礼。   婉襄此时已经毫无一点仪态可言,蝉鬓山倾,衣饰脏乱,但她还是应激性地低头,同熹贵妃问了好。   “嫔妾贵人刘氏,问熹贵妃安。”   “贵妃?”这个词在熹贵妃唇齿之间流转过一遍,莫名地有了些嘲讽的意味。   她靠近了婉襄,温柔地将她鬓边的碎发都别到了耳后,而后极其粗暴地捏起了她的下巴,迫着她同她对视。   婉襄知道的,熹贵妃是要告诉她,要温和或是狠戾,如何待婉襄,皆在她一念之间。   “这个称呼没有多久了。”   她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因是皇帝生母而被尊为圣母皇太后,所以一个贵妃之位,旧日的荣光在她眼中根本一文不值。   “不过你还是超乎了本宫意料。你放心,本宫不至于要同一只脚下的蝼蚁为难,会遵循万岁爷的意思的。”   “万岁爷嘱托的是皇后。”   婉襄倔强地提醒了她一句,就像是雍正晕厥那一夜,她和她的对话一样。   “追封的皇后倒也是皇后,只不知熹贵妃娘娘午夜梦回之时,会不会觉得有些许遗憾。”   熹贵妃即时松开了手,用力地推了婉襄一把,“你敢同本宫这样说话!”   婉襄本在病中,如何经得起她这般大力推搡,循着惯性重重地摔在了勤政亲贤殿前的地面上。   疼痛不足以击倒她,旋即她轻轻笑起来。   “每一个人都会有自己永远都得不到的东西,熹贵妃娘娘,即便真如您所想,您的一生也会满是遗憾的。”   那图轻轻地推开了熹贵妃僵硬的,指着婉襄的手臂,轻声提醒她。   “娘娘,万岁爷还在殿中等着您,似这般杂事,您实在不必在此时处理。”   婉襄在她们眼中不过是这砖石缝中,为春风带来的一颗草子,即便再是倔强地在风雨中发芽生根,也仍然可以轻易为人连根拔起。   不过她不在乎。   经过婉襄的时候,熹贵妃的衣摆轻轻拂过她的手臂。这样的抚触,躲避是没有意义的。   婉襄努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尝试着往前走。   方才熹贵妃说什么?   六宫之中的嫔妃都从紫禁城中赶到了圆明园里。   那常在也来了,她可以帮她了…… 第76章 冒险   “刘婉襄, 我为什么要帮你冒这样的险?翻承干宫或是钟粹宫的宫墙,与勤政亲贤殿是完全不同的。”   婉襄躺在绾春轩中的长榻上,望着窗外一片生机盎然的桃林。   那常在的声音如期粗粝地磨在她心上, 她淡淡地回答。   “我并没有要你翻越勤政亲贤殿的宫墙。”   “皇后娘娘安排了各宫无病无痛的嫔妃前去万岁爷那里侍疾, 你只需要在今日侍疾的时候把这颗药丸放进万岁爷的茶水中便好。”   那常在是身手敏捷,极其机变之人。   “这颗药丸入水即化, 无色无味,不会为人发觉的。”   那常在顷刻冷笑,眸中满是锐利之色,“既这药丸有此神奇功效, 你为何不即时献上以邀宠?”   “万岁爷平时便好丹药之道,不会引以为奇的。”   若是可以的话, 婉襄当然会自己将这颗药拿到勤政亲贤殿,偷偷地喂雍正吃下去。   可是她做不到。   “自五月以来我便生了病, 皇后娘娘没有安排我前去侍疾, 万岁爷也恐怕不会再召我。”   他毕竟都已经同她交代过遗言了, 连他自己以为的最后一面也不肯让她见。   婉襄倦于同那常在解释这些,这场病只不过是一直在消耗她的精神。   其实它若能厉害到一下子夺去她的神志,令她晕厥一段时间, 倒也就好了,免去她今日这一番苦楚。   婉襄收回自己望向窗外的目光,回头望着那常在。   连月不见, 那常在的容色似乎更添娇艳。   她原来就艳丽地像是草原上的日吉娜, 夏日水草丰美,正是时节。顾盼之间神思烨然, 她的美丽总令人惊叹。   “那常在方才问我, 你为什么要帮我冒险。不, 你不是在帮我,你是在帮你自己。”   那常在低头闲适地整理着她的护甲,语气不疾不徐,“汉人狡诈,我是不会被你的诡辩说服的。”   婉襄不以为忤,继续沿着她原本要说的话说下去。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你,或者你们姐妹所仰赖的皇帝是雍正,而不是下一个。弘历、弘昼,你和他们都没有交情。”   “我已经打听过了,你和桃叶在被下放为粗使宫女之前,侍奉的是康熙的宜妃。”   宜妃,郭络罗氏,生皇五子胤祺,皇九子胤禟,以及皇十一子胤禌。   胤祺和胤禌都可以勉强不提,皇九子胤禟,因支持皇八子夺嫡而为雍正深为忌恨,改名塞思黑,圈禁而死。   而宜妃本人嚣张跋扈,傲慢无礼。   于康熙丧仪时不敬雍正生母孝恭仁皇后,搬出宫与长子恒亲王居住之后更数年无有问安折进上,使雍正不愉,未得任何尊封,晚景凄凉。   “一个不讨未来皇帝和太后喜欢的太妃,甚至于小小太嫔会是什么下场,你应该很清楚。”   那常在不再如方才一般敢于向婉襄展示她的目光,整理护甲的手停下来,她已经开始权衡得失。   婉襄在这时候适时地添上一句,“我是要救他,你不必担心。”   “我不在乎你是要救他还是害他,我只关心我自己,还有我的伊尔哈。”   “我又为什么要相信你?满宫嫔妃宫人都知道你被他从勤政亲贤殿中赶了出来,一月不得诏,也许你恨他。”   “但昨日我仍然得诏了。”   婉襄不想再回忆起任何有关于这两个夜晚的事。   “你不需要相信我,你只需要明白腊八夜之后你我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那一夜熹妃也被皇后摆了一道,她心中焉得不恨?”   “若是她知道是你、我在她尚未准备好的时候便贸然揭开这件事,以至于没能置齐妃于死地,使她的儿子白白受人巫蛊,她会怎么做?”   婉襄幽幽地道:“她可是未来的太后啊。”   那常在眼中的锐利之色更盛,为人威胁的愤怒在其上淬了火。   “真该叫那个死丫头过来听听的,你和我实则一样卑鄙,凭什么为她看不起的人只有我?”   桃叶并没有看不起她。但婉襄此时没有精力为桃叶辩解。   “制衡之术,这是你教我的。“   那常在在这时候微笑起来,犹如一只被猎人捕捉放入牢笼中的狐狸。   发觉自己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这枷锁的时候,她就会展现她的美丽,来获得猎人的好感。   “那么,留在桃花坞的人需要做什么?”   婉襄没有惜花之情,她展开了她的手心。   “这与你没有关系,总之必须是在你我约定好的时辰,不能有任何差别,否则药效无用。”   她的牺牲也会毫无意义。   一颗白色的药丸静静躺在婉襄手中,那常在毫不犹豫地拿起它,顷刻之间便如一阵风一般地卷了出去。   婉襄再一次望向窗外,使得她的心安静了片刻。   而后她将桃叶唤了进来,“热水烧好了吗?小柱子守在桃花坞门前,不会有人闯进来了把?”   桃叶站在门前没有动,“这究竟有什么用?”   婉襄低下头,大口地呼吸了一下,“别问有什么用了,你姐姐也没有问。桃叶,你相信我们吗?”   桃叶仍旧没有动。   婉襄又叹息了一声,终于望向桃叶的方向,语重心长。   “我不是要寻死,桃叶。我说过了,如果你发觉我已经失去了意识,一定要迅速帮我止血,喂我吃下这颗药丸……”   可惜了,如今不是寒风肃杀的冬日,不然她可以再体会一次在咸福宫中雪地跪到晕厥的感受。   而热射病带来的脏器伤害是不可逆的,她不愿意冒这个风险,宁肯选择这样。   “它会有用的。”这是婉襄仅剩的另一颗。   在她刚刚开始生病的时候,系统便如往常一般慷慨地给了她一颗。   她把它藏了下来,一段时间病症没有好,系统便犹豫着再给了她一颗。   而后她还想要,系统像是察觉到了她囤积药物的意图,没有再允许她拿到。   桃叶的眼眶微红,渐渐地积蓄起了泪水。   “我永远都不能理解你。永远都不能理解你们。我只是想要按时离开紫禁城,我想要有一个自己的家,为什么……”   桃叶的话于婉襄而言犹如钝刀割肉,一下一下,好像没有尽头。   但必须要有尽头,“桃叶,你放心,我不会死的。”   “我不会舍得让你因此愧疚一生的。帮我把热水拿进来吧。”   桃叶转过身抹着眼泪,从门口跑了出去,绾春轩安静了片刻,她就重新端着铜盆走了进来。   铜盆中有热水,有布巾子,水汽氤氲之间,她看不清桃叶的面容。   还没有到时辰,“桃叶,你一定是见过敦肃皇贵妃的。姐姐和她,究竟像不像?”   桃叶仍然是那张倔强的脸,“等姐姐醒过来之后,我再回答姐姐这个问题。”   婉襄不觉轻轻笑起来,若不这般坚持,她便不是她的小桃叶了。   她拿出雍正送给她的那只铜镀金镶珠番莲花式怀表,看了一眼时间。   “已经差不多了,桃叶,你一定要按照姐姐说的去做。”   桃叶点了点头,一滴眼泪霎时落进铜盆之中,那些水汽也都慢慢地散开了。   婉襄拿出一把精巧的绒鞘匕首,小心翼翼,又无比坚定地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疼痛的感觉蔓延至全身,汩汩的鲜血弥漫开来,覆盖住她的瞳孔。   “婉襄……婉襄……”   意识在跟随着鲜血一点一点流失掉,是谁在呼唤她,她觉得越来越冷,她不想被唤醒。   “婉襄……婉襄……”   可那个人锲而不舍,好像有人托起了她的脖颈,就是不肯让她就此睡去。   “婉襄……婉襄……你的药是不会有用的。”   听见这句话,就像是在睡梦中为银针猛刺了一下,她看见她脑海里的那个自己在一片混沌的无主之地清醒了过来。   她知道跟她说话的人是谁了,她也知道她成功了。   “若没有用,为什么你要阻拦我,要让药性失活?”   尹桢的声音里饱含着愤怒,他尽力地压抑着:“雍正本来就不会死在这场病症上,你熟知历史,你明明知道!”   她也知道他为什么愤怒。   “婉襄,你已经成为了那个做选择的人。”   她抬头望向一片虚空,凛然无惧。   “这是你告诉我的。我的一切选择都会是正确的,历史自有它的修正机制。”   “史书上说,雍正八年六月,雍正病笃,以至于开始为自己预备后事,将传位之意告知身边近臣与皇子。”   “史书上又说,他的病是奇迹般好起来的,既是如此,这个奇迹为什么不能是由我创造的?”   婉襄说完这句话之后,整个世界忽而剧烈而无可抗拒地开始改变。   她顾不得去听尹桢的回答,她整个人都在不停地向下坠落,无依无凭,但很奇怪的是,她居然也并不感觉到害怕。   这世界折叠成了一张脸的模样,她伸出手去,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直接唤他的名字。   “我好像看见你了,尹桢。”   这名字像是咒语,世界一瞬间又收归黑暗。   “婉襄……婉襄……你可知这样做会带来什么后果?   ”   她在沉重的疲惫之中睁开眼睛,光线一瞬一瞬地刺入她的眼球,她终于看清了那个呼唤她的人。   不是尹桢……是雍正。   “刘婉襄,你疯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都看出来尹桢和雍正有关系,就显得我埋这么多伏笔很呆 第77章 恢复   婉襄的感官仍然是迟钝的, 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限制她发出声音。   眼前的那个人再一次托起了她的脖颈,让她靠在他怀中,淡淡的烟草气息闯进呼吸之中, 反而越加让她安心地闭上眼。   “你疯了……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 你忘记了朕先时同你说的那些事了吗?”   哪些事?   他不赞成女子守贞,更不赞成女子殉节,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的思绪飘远了些。   “婉襄……”   他低下头来蹭着她的面颊,语调转为哀戚,不,是恳求, 又将她的神思唤回来。   “婉襄,别离开朕。”   有什么濡湿了她的眼睛, 不是她的泪水。   婉襄缓缓地睁开眼睛,光线一点一点地在她面前构筑成完整的图画, 遮挡住她大部分视线的, 是他的头发。   婉襄想要抬起左手, 却发觉她根本动不得它,而她的右手被他压在他手臂之下,她只好轻轻地开了口。   “四哥。”   高烧又失血, 她的声音果然是沙哑的,每次开口,就像是往喉咙里吞下一大片碎玻璃。   她想了想, 觉得这声音就像是清明节时她跟着母亲上街, 在街上听见的,那些小油鸡, 小鸭子的叫声。   只是没有人跟她聚集在一起, 所以她的声音又孤独又可怜。   但雍正还是很快听见了, 帝王在这里,绾春轩外小溪旁的蛙鸣声都不再闻。   他的身体僵了僵,而后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她,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来。   “婉襄……”   婉襄此刻也能清晰地看见他的模样,他的脸色不再像怡贤亲王刚刚薨逝的时候一样灰白消瘦了,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并不虚弱。   只是他红着眼眶的样子像极了他们争吵的那一夜,唯有下巴上长出了青青的胡茬来不及去管,让他有别于那一夜。   她不必害怕什么,那些都过去了。   他们已经用生死之事来彼此原谅过了。   “婉襄,你醒了。”   在发觉她醒来的那一瞬,他汹涌的情绪便极快地为他所内化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婉襄下意识地便想要同雍正解释她并不是寻死,是因为只有这样,在系统完全无法监控她行动的时候,那颗特效药才不会失效。   但她也敏锐地回想起来她的处境,她是不能解释的。   她是他们之中的异类,这个秘密不能为任何人发觉。   婉襄又闭上了眼睛,将自己的脸埋进了他胸前。   她能感觉到特效药正在慢慢地起效,她浑身的血液在慢慢地充盈起来,那些流失的意气也是。   她的触感也在慢慢地回到她的身体里,让她逐渐变得敏感起来。   他今日穿的不是龙袍,也不是麻衣。一点都不粗粝,是最贴身的寝衣。   婉襄贴在他身上,舒服地就像是很多个耳鬓厮磨的夜晚,他们触摸着彼此的肌肤。   他的温暖一点一点地传递给她,“夏天了,没有蝴蝶了。”   连夏天都要过去了,她此时才觉得遗憾。   “朕可以让人去给你找。”他总是轻易地答应她,因为他是富有四海的君王。   婉襄再一次强迫自己睁开眼睛,伸出右手,轻抚着他的面颊,“四哥的病都好了吗?”   他很快地握住她冰凉的手,竭尽所能地覆盖她的肌肤,期望能早些让她暖起来。   “朕的病都好了。从此以后,便都好了。”   婉襄点了点头,一时之间不知应当继续说些什么。   富察氏,敦肃皇贵妃,再谈一谈怡贤亲王,还是彼此?   彼此仿佛是最不足谈的。   “在下旨之前,朕在怡亲王府和富察氏长谈过一次。朕既知十三弟良苦用心,怎会因悲伤便完全丧失理智。”   但极度愤怒的时候,是不会解释这些的。   “富察氏的态度坚决,若是朕始终不能答允她,待到十三弟的丧仪结束,待到兆佳福晋百年之后,她替弘暾全了孝道,便会去泉下同他们团圆。”   “你不知道。”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十三弟薨逝之后,兆佳福晋因为过度的悲伤而损伤了身体,太医甚至一度断言她恐怕不能坚持到十三弟五七之日。”   “若非富察氏昼夜扶侍,不脱衣履,又令她以己为念,勉力求生,或者如今便要一同办兆佳福晋的丧礼了。”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爱新觉罗家夫妻,尽是痴情种。   “朕下旨的时候已于两家皆有明言,若是将来后悔,富察氏可以回到母族中去,不许他们不接纳,亦不需怡亲王府仰仗皇恩将她扣押。”   “若是她的确打算在怡亲王府终老,朕也可以替她收养弘暾从弟之子,无子而有子,往后百世,都能有人供奉香火。”   古人总是迷信这些,以为自己死后世界仍然会一成不变。   “婉襄,人不能永远做出正确的决定,也不能替别人决定。”   这句话道理浅显,却意味深长。人人其实都不能避免于做替他人决定的事。   譬如她为小富察氏求自由,譬如他想要在他驾崩之后放她自由。   婉襄的心潮澎湃起来,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缓解她心脏的压力。   雍正爱怜地将她抱地更紧了些,旧日的阴影仍然萦绕心怀,他们都需要时间去将它瓦解。   “那敦肃皇贵妃呢?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婉襄原来以为她要先问桃叶,问那常在,甚至也可能要问问宁嫔,问熹贵妃,问皇后。   却没想到她今日在他面前,这样轻易地便问出口了。   婉襄明显感觉到雍正的身体僵硬了一下,而后很快又松弛。   “赋质温良,持躬端肃。”   他知道婉襄想听的并不是这些,“她是个很温和的人,无欲无求。一生不干预外事,除了……”   他没有说下去,先弯下腰来蹭了蹭婉襄的面颊,笑自己傻。   “你一定觉得朕很傻。朕是雍亲王,后来更是帝王,她侍奉在朕左右,怎会无欲无求?”   “求子女,求荣宠,求自身与儿女平安康健,求家人加官晋爵,人生在世,总要有所求的。”   这转折又突兀,又自然,“但她就是无所求。”   “她活得简直像是一个圣人,朕来或者不来,其他妃妾是否与她为难,甚至于儿女……儿女之逝,她也能淡然处之。”   “朕年少时便参禅修道,仍然有许多事看不开,朕是不如她的。”   雍正此时提起年氏的时候,语气之中仍然带着淡淡的惆怅。   但并不是那些能令他发疯的刻骨的悲伤——婉襄毫不怀疑,即便是五六年过去,再提起怡贤亲王之薨,他仍然会如这一年五月初时一般悲怆。   但他于年妃……是时间过去了,还是……   “朕既能参透自身之死,又如何不能参透他人。”   他是刚刚从鬼门关走回来的人。   “伤心难免,朕既知道自己与她从未相爱过,又已完成她薨逝之前的嘱托,便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若一个人无欲无求,便当然也不会知道爱人的滋味。   他似是要一次便将事情说明白,“‘正己摄下,貌敬行祗’皆曰‘肃’。‘敦’字则从未见于历代后妃谥号,多为男子之谥。”   “朕想,后世之人一定多有犹疑,不明何意,甚至还要笑朕男女不分。”   比如婉襄,便只以为这又是雍正不甘于人下,不肯与他人类同的证据。   “那也是她唯一逾越的时候。她知道年羹尧得罪于朕,知道自己天年不永,于是同朕说,她生来便有心疾,一生不得操劳用心,因此平生事皆不留心。”   “她没什么期盼,唯独希望朕能将这个‘敦’字赐给她做谥号,‘敦’者,敦亲睦族,厚待亲属之意。临死之时,她要保全的是她的家族。”   “这没有错。”   婉襄语意坚定,“您那时身体康健,如愿以偿地坐稳了江山,她不必为您祈求什么。”   她静静地凝望着他,而他也如是。   “这当然没有错。可朕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酷烈的君王,至少对有过功绩的臣下不是。”   雍正深恨官员在其位而不谋其政,常常在上谕朱批之中申饬或是勉励官员应当克勤克慎,无忝厥职。   “那些事是年羹尧一人之过,至多累及子嗣。她父亲与长兄都有功于社稷,她知道朕不会迁怒。”   却仍然选择这样做了。   绾春轩安静下来,时过境迁,无爱亦无怨。   “你跪在那里的时候惹朕生气,朕不知为什么,便想起了她。”   他的性情向来急躁,给了敦肃皇贵妃最大的体面,那些面对病弱的皇贵妃无法发泄的火气,婉襄时隔多年,撞到了枪口上。   “我也狠狠地刺了四哥的心。”   她现在不需要他的歉疚,她也不想同他道歉。   雍正轻斥了一句,“大逆不道。”   日色转轨,笑意一点一点地爬上彼此的眼眸,相拥又释然。   “勤政亲贤殿里那只胭脂水莲口瓶还在等你修补,朕从未见过如你一般不负责任的匠人。”   “年希尧又进了一窑新的胭脂水瓷器,朕等着你去挑。”   “婉襄,同朕一起搬回到九州清晏去住吧……”   作者有话说:   珍爱生命,婉襄是有恃无恐才这样做的。 第78章 神仙   “蒹葭叶上雨声过, 乍觉新凉飒飒多。山色崔嵬千叠翠,湖光潋滟万重波。”   “游鱼避钓依寒藻,翔鸟惊弦就碧萝。莫讶金风催改序, 秋晖偏好快晴和。”   婉襄方于纸上落下这首名为《雨后九洲清晏望西山》的御诗, 雍正在她一旁批奏章,便立刻将它夺了过来。   他将这张纸利落地揉成了一团, “前些年作的旧诗了,并不大好,别念了。”   雍正做完这些,分明心虚, 却仍然一本正经地批着奏章。   “也就是比四阿哥的‘臭诗’要略好些罢了。”   婉襄评价一句,在心中暗笑了一下, 不打算再打扰他,转而走到一旁, 去侍弄圆明园中花卉园头送过来的花草。   在六宫妃嫔眼中, 这一次婉襄是又复了宠。   为讨好雍正, 也探听虚实,难免要来绾春轩中走动。   婉襄本不想如从前一般搬到九州清晏中实际居住,实在不胜其烦, 便只好同雍正一起在搬到了万字房。   万字房是一处“卍”字形的建筑,汉白玉为基底,建于水中, 风景独特秀丽。   雍正赞它“冬燠夏暖, 四季咸宜。”因此很喜欢在这里居住。   雍正和乾隆两父子实在有很大的区别,雍正万事都讲究实用, 在建筑的取名上也大多如是。   譬如“九州清晏”, “勤政亲贤”这般的殿宇名, 都是期待能够巩固清朝的统治。   又如“桃花坞”、“杏花村”、“万字房”,这是因地制宜。   乾隆则万事都讲求美观诗意,将桃花坞的名字改为“武陵春色”,借桃花源典故;杏花村为“杏花春馆”,万字房为“万方安和。”   “没有烦恼通常是写不了好诗的,否则怎么说‘为赋新词强说愁’?”   “皇帝的痛苦不能为万人所呼应,往往也就写不出什么好诗了。”   婉襄背对着雍正整理花草,又忍不住轻轻偷笑了片刻。   雍正见婉襄不回应,又忍不住要撩拨她,“从前不见你摆弄花草,秋日里怎么想起来。”   实则秋日之时圆明园也有许多花朵盛放,木樨最是清香四溢,木芙蓉娇媚婀娜,秋海棠嫣然窈窕,更是分不清菊花有多少名种。   “昨日去天然图画探望皇后娘娘,又恰好遇见宁嫔也在。”   “她们正挑了许多新鲜花草插瓶,宁嫔好好地给我和娘娘说了一通插花之道。我也觉得有意思,因此今日自己来试一试。”   婉襄拣出一支颜色近品红的木芙蓉,在那只她刚刚修补好的胭脂水莲口瓶旁比了比。   她歪着脑袋看了片刻,雍正忽而道:“颜色太相近了不好,譬如插红梅,总是用白色的梅瓶,白雪红梅,互相映衬方才好看。”   婉襄忍不住回头瞪了他一眼,他便又迅速收回目光,忙碌于他的奏折。   “皇后是满人,闺阁之中的这些玩趣,晚沐最是懂得,白日在园中嬉游赏玩,可以多问问她的主意。”   “晚沐”,是宁嫔的闺名。这个词出现在很多汉家诗词里。   婉襄又拿起一支木樨,胭脂水色太过艳丽了,同木樨这样淡雅的花朵并不相符。不若还是试试同色渐变的插花方式。   雍正实则闲不住,他是个极擅长一心二用的人。   “这些花草实则也平常,你没有去过草原上,塞外有许多奇珍异草,你恐怕都没有见过。”   雍正不似康熙、乾隆,一般喜欢去塞外巡幸,她也不会有机会见到了。   “蒋扬孙曾绘过一副《塞外花卉图卷》,朕六月时将海望擢升为内务府总管,他正愁没地方献殷勤,正好让他将这幅图找出来给你。”   这幅图婉襄其实在故宫博物院见过,并不写实,只是以折枝花卉的形式铺陈表达。   一共有六十六种各色花卉,墨色浓淡相宜,位置错落有致,这其实是她很喜欢的一幅图。   说起花卉绘制,婉襄又想起来一个人。   “从前听说五年时有一名进士,名邹一桂,极擅长绘花卉,更因此而遍植百花,用以观察其形态。”   “若能看一看他绘的图便好了。”   邹一桂其人,科举屡试不第,至雍正五年方得二甲进士头名,自此官运亨通。   乾隆时期成《百花卷》进上,乾隆颇为欣赏,为其题百绝句。   如今的故宫博物院只珍藏了部分他的画作,若她能搜集齐,也算是大功德一件。   雍正默认这个人名婉襄是从怡亲王处听来,略点了点头,也就算是答应了。   “皇考在世时夏日常去避暑山庄,避暑山庄中有许多自各处移植来的花草。”   “其中有自塞北移植来的敖汉荷花,花皆重楼,千瓣攒簇,色至鲜艳,晚开亦晚谢。”   “圆明园中赏荷花,观稼轩最好。却鲜有人知朕命人分藕移植了一些敖汉荷花在蓬莱洲附近。”   “或者闲时去蓬莱洲,还能看见未谢的敖汉荷花。”   上一次去蓬莱洲是三月里,后来他们连夏日也一起错过了。   他又想起了什么,“恰好皇考在时,蒋扬孙还做了一幅《瓶莲图》所绘的便是敖汉荷花,朕令海望一同找出来给你。”   婉襄一句话都没说,片刻之间便得了两幅珍品图画。   “怪道人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要往皇帝身边挤。指缝里漏下点荣华富贵来,也足够寻常人享用一生了。”   雍正把一本奏章放在一旁,故意地弄出了些声响来,“朕送两幅画给你,你不说谢朕,倒说这些酸话。”   婉襄忍着笑,一下子有些失去了耐心,将所有的木芙蓉都插到了莲口瓶中。   虽然凌乱无序了些,可耐不住芙蓉花天生丽质,其实也是美的。   雍正抬头望了一眼,似乎是觉得这瓶花惨不忍睹,又怕说话惹的婉襄不快,便轻咳了一声,同婉襄说起了另外的事。   “从前十三弟在时,常同朕谈起白家疃一带居民深念皇恩,忠厚良善。十三弟薨逝之后,此地居民自发建祠致祭,舆情恳切。”   “白家疃当地耕地稀少,朕打算赐入官田土使其耕种,并将数村地丁百世钱粮一概蠲免,使祠宇香火永续,乡民均沐皇恩。”   仍然是为怡贤亲王之事,他总是惦念着他的。   婉襄当然没有反对的理由,她只是提醒雍正。   “怡贤亲王在生之时常常提及白家疃居民,白家疃居民又这般爱戴怡亲王,两方互为惦念。”   “如此这般,倒也算是各得其所。只是四哥也要小心,谨防有贪官污吏仿造此事,借着怡亲王之事要求朝廷加恩。”   若是这样的话,便有负于怡贤亲王声名,与雍正的恩典了。   “你所虑有理。”雍正在案几上翻找了片刻,找到了一本奏章。   “六月有日食之事,山西巡抚罗石麟便曾奏称,日食之时,太原浓云密雨,及云散雨霁之时,日已复圆,未见亏蚀,因此奏表题贺。”   “真有意思。”   古人以日食为不祥,君王也要下诏自省。   日食的时候太原下了雨,因此没见到太阳,这算得是什么可以庆贺的事。   这个罗石麟怕不是脑筋出了问题,到雍正这里讨骂。   婉襄望了一眼他今日案几上堆积如小山的奏章,若都是这样的事,他未免也太辛苦了。   雍正的思维跳跃很快,“朕三月时连发几道上谕,让心腹之人为朕求修炼之士与内外科好医生,陆陆续续也有了些结果。”   婉襄侧耳倾听。   “四川巡抚宪德奏称,四川成都府仁寿县有一老者,名为龚伦,年届九旬。擅养生之道,强健如青年人。”   “八十六岁犹有庶出子,精通岐黄之术,于乡邻之中美称为神人。只可惜他业已身故,其子亦并未继承其养生之法。”   婉襄倒觉得这也并没什么可惜的,“若四哥当真发上谕令各省统计耄耋之年的老人,大清幅员辽阔,只怕也能得不少结果。”   “更何况他自言善养生,终究也难逃一死。怕也就是个沽名钓誉,借此揽财的老神棍罢了。”   雍正并不以为忤,“朕亦曾听闻终南山有一名为鹿皮仙,或是狗皮仙的修行道士。”   “着陕西总督岳钟琪替朕去寻,回复称此人不过一个疯癫道人,全无道行可言。”   “可见如你所言,此等市井凶顽无赖之辈的确不少,需要细心甄别才是。”   雍正既参禅又修道,七年以来一直生病,即便吃下了那颗特效药,没有过多久,便又病态复萌,如今只不如那时严重而已。   因此格外地想要寻求异人,也是只是给自己寻找一些病愈的希望。   婉襄走到他身旁去,想要安慰他,他的病总有好起来的一日,不必如此着急,他却又开了口。   “前日田文镜倒是又送了一个方士进圆明园,自言擅祝由之术,长于疗病之法。朕令他以按摩之术调治圣躬,倒的确舒服了不少。”   祝由之术……是用符咒来治病。借画符,口诵经咒来治疗病人。   用现代医学的角度来看,这自然是无稽之谈。   “说来此人你也见过,正是去岁因无用而为朕遣出的贾士芳。伊不通卜筮之事,学术粗浅,于岐黄之术倒略有小成。”   贾士芳?   他果然又出现在雍正身边了。   六月时圣躬违和,所有的嫔妃都被皇后接到了圆明园里,其中也有被禁足的齐妃。   “其实那一日朕召见你之后,又见完弘历与诸大臣,心思迷蒙,恍然间睡去,曾见一个手执莲花的素衣仙子飘渺入帷帐之中。”   “那时太医依然对朕之病症束手无策,自朕梦见此女子之后,再醒来时一概头疼脑热之症尽皆消失了。或许这世间真有神仙也说不准。”   没想到自己给他送了这药,反而更令他迷信这些事。   丹药与道士都会祸害他的健康,这算不算是历史的修正机制?   “焉有真神仙,肯向红尘中度世耶?”   婉襄勉强稳住了心神,“若说这道士也精通岐黄之术,四哥又要将太医院一众太医置于何地呢?”   “符箓神鬼皆不过是辅助安慰而已,四哥还是要按时服药,这病方能早早尽根除去。”   雍正明知婉襄对这样的事无有兴趣,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待过完了中秋,朕若空闲些,便陪你一起去蓬莱洲寻一寻敖汉荷花吧。”   作者有话说:   后人有猜测,《红楼梦》中的大观园是以圆明园为原型的。大观园中元春改名之后,李纨居处,也名叫杏花村,不过倒是自“杏帘在望”改换来的。是雅改俗。 第79章 酒醉   婉襄捧着脸, 安静地看着月亮。   月亮在千万里之外,亘古地悬挂照耀着,平等地审视着每一个人。   纵然圆明园中秋夜凉爽, 她也终于忍不住嚷起了热, “热死了,热死了!”   她从雍正怀中挣脱出来, 有些恼怒地望着他,动作太迅捷了些,眼前的男子反而出现了重叠的影子,令她看不清他。   “嘿嘿……我现在有三个四哥了……”   雍正从一旁的小顺子手中接过一件披风, 将它披在了婉襄身上。   “朕知道,朕知道。”   一面哄着她, 像哄着小孩子,“朕知道你热, 秋夜里到底寒冷, 又是在水边……好了好了, 就披一会儿,别生病了。”   这披风雪灰色,兰草纹金“卍”字形纹样, 是婉襄秋日新得,最喜欢的一件。   可着披风不过落在她身上片刻,她便又嘟囔着要推开。   雍正的手尚且没有离开她, 她便伸出双手捧住了雍正的脸, 一脸认真道:“四哥,我真的很热, 你摸摸我的手。”   雍正是头一回见她如此, 忙乱间却仍旧有条不紊地系好了披风的绳结。   “忍一忍, 都近子时了,很快就会凉爽下来了。”   那披风包裹着她,更紧的是他的臂弯,婉襄没有挣脱之法,只好暂时安静下来。   但这并不是结束,“那四哥亲亲我,我就不闹着要把披风脱掉了。”   婉襄为人素来含蓄内敛,何曾同他说过这样的话。   当下雍正立即清咳了一声,转过头去一本正经地吩咐小顺子。   “去给贵人取一碗醒酒汤来,而后……便不必在这里伺候了,你带着他们都下去。”   小顺子也微红了脸,偷笑着应了声“喳”,而后便挥了挥手,让平湖秋月敞厅之中等候吩咐的宫人一齐无声地退了下去。   雍正与婉襄四目相对,似是要查看她是否真的醉了一般,语气嗔怪。   “宫宴时候朕往你的方向看了好几眼,就是不肯放下杯子。”   婉襄的一张脸红扑扑,月夜下看来格外娇媚,他心中喜爱着她,等不到她回答,便在她眼睛上落下一个吻。   “这玉泉酒,便当真有这样好喝?”   “那可是玉泉酒!”婉襄有些不满地大声抗议着。   这是如今的人们再也喝不到的宫廷御酒。   柳婉襄的酒量并不差,刘婉襄却不成,除却大家共同举杯时不得不饮,酒杯之中的香气总是诱惑着她,哪来还能顾及得上他的眼神。   雍正的语气无奈,“下次朕让酒醋局搬一酒窖的玉泉酒给你,看你能喝多少。”   “自己醉了还不知道,宫宴上朕令小顺子撤了你的酒,你还不肯听,用双手护着酒壶,也不怕旁人看了笑话。”   他说了一大段话,婉襄却只听见他说她“醉了”。   她连忙趴在他身上,捂上他的嘴,不许他再说下去,“我没有醉,我没有醉,我没有醉……”   婉襄像是觉得好玩,用各种语调不停地重复着这四个字。   雍正从她手下挣脱出来,又问她:“你说你没醉,那你倒是说一说,今晚宫宴上都有些什么菜色?”   婉襄循着他给的思路思考,只记得一盘盘红红绿绿,如何也想不起来任意一盘的名字。   她决定继续耍赖,手指拂过他的嘴唇、鼻子、眼睛、耳朵……   “你的嘴唇,你的鼻子、你的眼睛、你的耳朵……”   雍正下一刻便要开口,婉襄再一次迅速地伸出手指抵住了他的唇,语气似蛊惑。   “大逆不道。”   她又添上一句,“我知道四哥要这样说的。”   此刻他们的距离很近,不似团圆之月遥远,他缓慢地、不受控制地凑近了她,直到终于衔住他渴望已久的那片香。   水色无声,月色也无声,落于耳畔之中的不知是谁的心跳声。   “净是玉泉酒的味道。”   他分明不是在她耳际说话,月色清风拂过,令她有了微微麻麻的痒意。酒意似是在这一个吻中传达给了他,她的酒一下子便醒了一半。   “万岁爷,贵人主子,醒酒汤送来了。”   小顺子是不知男女之情的愣头青,他察觉不到婉襄和雍正之间流转的氛围。   雍正回头望他时神色冷淡,“放在一旁吧,朕一会儿令贵人主子喝。”   小顺子躬身行了礼,便又将敞厅全然地留给了婉襄与雍正。   敞厅紧邻水面,月影静静躺在潋滟波光之中,恒定而不动。   婉襄也仍然紧紧地抱着雍正的脖颈,不舍得松开一刻。   “若是让旁人知道我这样,会觉得我是狐狸精吗?”   雍正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中秋之夜哪里来的狐狸精,纵有,也应当是玉兔精才是。”   婉襄“咯咯咯”地笑了一阵,忽而想起来他梦中仙子之语。   顷刻之间松开手,从他怀中站起来,左顾右盼,又自胭脂水莲口瓶中取出一支南花园进上的敖汉荷花。   “四哥说并未见到梦中仙子的面庞,或者她其实便是我。”   婉襄并没有学过如何舞蹈,不过在临水敞厅之中借着酒意与荷花随意起舞,旋转与弯腰起身之间渐渐昏沉,摇摇欲坠起来,有一个影子奔她而来。   她分明不是故意的,“四哥,我是故意的。我知道你会接住我的。”   雍正的眸色渐渐深沉,他恰好挡住了天边的那一轮明月,“婉襄,你今夜和其它时候很不一样。”   婉襄转移话题,望不见天上婵娟,便伸出手指着水上的,“四哥你瞧,团圆多好啊。”   他抓住了她的手,“你已经把月亮送给我了,婉襄,还记得吗?所以你不准看月亮。”   他此刻的语气很霸道,酒意让婉襄的心智不稳,她以为他是生了气。   于是她再一次主动地拥抱着他,将自己的脸藏在他怀中,期望他能赶紧气消,将天边的月亮还给她。   不知道为什么,她听见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而后雍正松开她,转而牵了她的手,重新回到了长椅上。   一旁是用以清供的敖汉荷花,一边是沉水香若有似无的香气,婉襄靠在他肩上,和他一起抬头赏月。   “四哥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他很干脆地回答她:“‘胤’为‘子孙相承’,‘禛’为‘以真受福’。”   康熙给他所有的儿子取名,都是希望他们能得到福气。   “以真受福”,便是一生都要牢记这个“真”字。   他们没再说下去,雍正握住了婉襄的左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上面的疤痕。   “七夕时你还病着,这疤痕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消去了。”   他总是为她而感到惋惜,到最后令她也心疼起来。   婉襄收回了手,“四哥相信牛郎织女的传说吗?”   她只等着他说“信”,而后便可以狠狠地嘲笑他一番。   “朕不信,也不羡慕。”   婉襄的期望即时便落了空,她没有心思去追问他为什么。“我也不信。”   她满眼期待地望着他,他终于问出了婉襄期望的那个问题,“为什么?”   婉襄笑起来,回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她背过的一首诗。   “‘日日相抱眠,幽怀尚沉结。’一年才见一回,别离思念之情已难禁,万般心事更遣何宵说?”   雍正没有评价,他只是凑近了她,“没醉?”   下一刻婉襄便重新抱紧了他,把脸埋在他怀里,“醉了,醉了。”   他大笑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兔子该出洞了。”   婉襄缓缓地抬起头来望向他,他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尊泥人,是他的形象。   “民间过七夕,往往都要买‘磨喝乐’,朕虽不曾同你一起过七夕,倒也令造办处召苏州工匠捏了一尊朕的塑像,是送给你的。”   这尊小人是坐在一张圈椅上的,着石青色云纹对襟长袍,登朝靴,戴冬帽,手中拿着一柄如意,形象与后世流传的画像相同。   “这哪里是四哥呢?”   他反而得意,唇边是诡计得逞的狡黠笑意,“所以后世子孙都会被朕骗过去,没有人能知道,朕究竟是什么模样。”   婉襄静静地望着这尊塑像,一时间百感交集。   “若是您能够再活五百年,那您会做什么事呢?”   这样的话,她就跟他生活在一个时代了。   他不假思索,“朕仍旧要做皇帝。寰宇之内,都将是大清王土。”   然而那时他是做不了皇帝的,洋人的长/枪短炮打进来,闭塞腐朽的国门被他们踏做脚下的尘泥,每个国家要迎来新生,都需要阵痛。   婉襄转而望着他,“若是您做不了皇帝了呢?”   这话仍然是大逆不道,但他也一如既往地没有怪罪她。   反而在思考之后慎重地回答:“朕会做学者,修清史,看看是哪个不肖子孙葬送了江山,在书里大骂他。”   这个答案,令婉襄忍不住再一次“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若当真能够如此,一定会很有趣。   他也用同样的问题来问她,婉襄也不需要如何思考。   “我应该还是会修文物,我这一辈子就只会做这一件事。”   她凑到雍正耳畔,“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不光会锔瓷。我还会修复古画,做木工活计,不过我做的最好的还是锔瓷。”   这是她的家传行当,幸好没说出口。   子时已过,水面之上忽而飞来一双白鹭,扰乱了水波,让明月之影也碎裂在水中。   “应当回万字房去了。”   他将她轻松地打横抱起,“将朕的月兔精扛回去。”   小顺子送来的那一碗醒酒汤一直放在一旁,早已经凉透了。他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当真喂她喝下这醒酒汤。   婉襄依偎在他肩上,“偶尔醉一醉,也挺好的,是不是?” 第80章 地动   “……马尔汉大人奉公体国, 夙夜恪恭,这等有功之臣,万岁爷有所加恩, 也是应当的事。”   婉襄同兆佳福晋一起朝着勤政亲贤殿走, 一面走,一面同彼此谈话。   怡贤亲王薨逝逾三月, 兆佳福晋的情绪终于好了些。   雍正下旨追赠兆佳福晋的父亲故吏部尚书兆佳··马尔汉为太子太傅,赐祭一次,因此她入圆明园来向雍正谢恩、请安。   只是因今日雍正恰好会见朝臣,她便先去同皇后问了安。偶然与婉襄相遇, 又逢婉襄与雍正有约,因此同行。   “先父已过世多年, 仍能为万岁爷念及,实在是天恩浩荡。”   失去了相濡以沫一生的丈夫, 兆佳福晋大病一场, 近来又消瘦了不少。   婉襄心中难过, 想起来一件可足安慰的事。   “马尔汉大人于国家的确有不少功绩,七月时万岁爷还说要令人在京城中白马关帝庙旁选择吉地建立贤良祠,到时马尔汉大人与怡贤亲王都是要入祠享万年祭祀的。”   其实兆佳福晋这一生, 除却夭折了几个孩子是为不幸,父亲与丈夫皆入贤良祠,已经算是十分显赫美满了。   只可惜旁人的眼光往往不算, 能得他人共情的悲伤少之又少。   所以兆佳福晋不过淡淡笑了笑, 便又继续朝前走。   “听闻贵人前段时日大病了一场,如今面色红润, 臣妾便也可以放心了。”   她与雍正争吵内情, 也不知兆佳福晋是否清楚, 但总归是时过境迁了。   婉襄还是为她而感到难过,“福晋这些年来连遭苦厄,还要为我担心,我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兆佳氏轻轻地拍了拍婉襄的手,顷刻之间眼圈微红。   “贵人在王府中时,臣妾与您之间便十分和睦,如今虽然君臣有别,情感联结自然仍她无法改变。”   再说下去,婉襄也要忍不住垂泪了。   将入勤政亲贤殿中,忽而有一道家装束的男子由小顺子陪伴,自殿中走出。   兆佳氏下意识地便回避到了一旁,唯婉襄不动。   她知道眼前这男子是谁,她不欲理会他,只是望向了一旁的小顺子,有询问意。   小顺子躬身行礼,“这位是京城白云观中的老神仙贾士芳,万岁爷召他过来疗病,此时已然结束,因此奴才送他回秀清村去。”   秀清村在福海东南隅,水秀山青,更十分僻静,也是雍正炼丹之所。   婉襄尚未说话,贾士芳便有钻营之意,“小人给刘贵人请安。”   贾士芳其人,大约四、五十年纪,须发皆白了一半。   相貌并不如婉襄所想的一般獐头鼠目,眉长眼细,也并不似什么修道得福,仙风道骨之人。   更重要的是,小顺子并没有点名婉襄身份,贾士芳却居然知道她是谁。   婉襄即刻便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世间岂有修道前知之人,不匿迹于云外仙山,清净寥阔之属,反游走于红尘之间,与世俗争先者乎?”   她并不欲与贾士芳交谈,径直朝着勤政亲贤殿走去,将至正殿,却先听见一道清泠泠女声。   “……古来修道成仙之人,大多都只留存于野史故事之中,却从未有亲历之人。”   “丹药之事,万岁爷只可偶尔为之,若丹药的确有效,炼丹方士便可自先为之,入天宫去为玉皇当差,何必奉承人间帝王。”   这两句话,同婉襄方才所说是差不多的。是宁嫔在里面。   苏培盛候在殿门之外,“宁嫔娘娘方至,正同万岁爷说话。贵人主子是要此刻便进去,还是到偏殿里略等一等?”   婉襄并不是一个人过来的,“兆佳福晋想要给万岁爷请安谢恩,不知宁嫔可有要事?”   苏培盛回头望了兆佳福晋一眼,“奴才这便进去禀报。”   殿中说话的声音很快便消失了,苏培盛再转出来,便是请婉襄与兆佳福晋一同进殿。   宁嫔已经坐在一旁的长榻上喝茶,给雍正请安之后,她同婉襄、兆佳福晋各自见了礼。   而后婉襄便也做到宁嫔身旁,由兆佳福晋与雍正对话。   兆佳福晋与怡贤亲王已经几十年夫妻,怡贤亲王与雍正亲密,他们二人自然也彼此熟悉。   此时相见不免又要想起故人,谢恩之后不过不咸不淡地关怀了彼此的身体。   雍正坐在这不开阔之地似乎仍然觉得有些难以承受,又想起同婉襄的约定,便邀请兆佳福晋。   “朕此刻打算去蓬莱洲附近赏敖汉荷花,福晋不若同往,这是皇考留下的恩泽,也折几枝带回去。”   怡贤亲王素来仰慕他的父亲康熙,即便是再病中,听见旁人夸赞康熙的丰功伟绩,也会高兴地手舞足蹈。   兆佳福晋大约本有辞去之意,闻言便福了福身,“多谢万岁爷恩典。”   一旁的宁嫔亦向雍正道:“敖汉荷花?是万岁爷自热河行宫移栽过来,深秋尚开,又名为‘热河冷艳’者?”   “宁嫔也有听说过么?因在蓬莱洲,地处遥远且数目不多,因此朕倒是也嫌少对人提起。”   宁嫔在雍正面前也同样是清冷姿态,“上一次陪着皇后娘娘去蓬莱洲,娘娘偶然提起过。”   “那时相约秋日,可惜娘娘如今又病下,因此一直未能成行。今日万岁爷既要同刘贵人与兆佳福晋同往,不知嫔妾能否随行?”   宁嫔既已开口,雍正一时之间也并无拒绝之理。   望一眼低着头不发表意见的婉襄,旋即道:“福海画舫宽大,并不在于一两人之间,宁嫔既有意,便随朕同去吧。”   皇帝要出行,平湖秋月北面的大船坞中早已经有装饰华丽的画舫停靠。   雍正先上船,宁嫔其次,而后是婉襄与兆佳福晋。   从此地出发,距离蓬莱洲生长敖汉荷花之处遥远,众人便自然先在画舫二层饮茶闲谈。   蓬莱洲风光一如往昔,婉襄素来不喜欢谈话,便将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福海风光之上。   “……裕嫔娘娘刚晋了裕妃,皇恩浩荡,园中姐妹自然常常都往她的接秀山房走动道贺。”   “接秀山房在福海东南隅,原本偏远,如今也成了圆明园中最热闹之处。嫔妾不爱做这样锦上添花之事,便只是备了份礼送去。”   六月时雍正自觉天年不永,面谕遗诏大意时亦将裕嫔之子弘昼召到跟前。   如今虽然只是虚惊一场,熹妃晋为贵妃,作为另一位皇子之母的裕嫔也在嫔位上许久,自然当有晋位之喜。   宁嫔的性子有时也是直接了些。   兆佳福晋同潜邸时便侍奉雍正的裕嫔应当也是熟悉的,此时并未出言,听雍正道:“裕妃素来喜欢热闹,你却喜欢安静。”   “她自热闹她的,你也日日都寻你的安静,送过一份礼,全了彼此的面子,便也足够了。”   宁嫔便又向婉襄道:“万岁爷前些日子发了上谕,明言武艺乃满洲人之本务。”   “婉襄,你也是旗人,你有两个兄长,便不打算令他们走武举出仕吗?”   婉襄一家是怡贤亲王的包衣奴才,怡贤亲王是正蓝旗的旗主。   他们实则已经距离那些荷花很近了,婉襄不得已收回了赏景的目光。   “嫔妾的兄长不过都是平凡之资,并无才能出仕,阿玛与额娘于他们都没有什么要求,嫔妾自然也不会。”   宁嫔只是笑了笑,并未再说什么。   画舫行入藕花深处,可惜二层太高,并不能很好地赏荷花。   众人便又依次序自二层往下走,坐于船仓旁,亭亭荷花,触手便可得。   中秋之夜婉襄实在醉得厉害,那夜虽有敖汉荷花相伴赏月,却一点也不记得它的模样。   这种荷花在现代其实已然因战争与藕节繁衍困难之故而灭绝,此时再见到它亭亭立秋风,于婉襄而言倒是感慨更多。   可惜她并不是植物学家,即便是欣赏湖上莲花,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一时之美。   且行船虽就在藕花近处,真要折花,于婉襄而言仍是有些困难。   雍正身量高大,手脚俱长,微微探出身体,折下最近的一支先交予兆佳福晋。   “圆明园初建成之时,蓬莱洲上殿宇都还没有建好。那时朕便曾经与十三弟泛舟湖上,以敖汉莲为题饮酒作诗,如今莲花仍在……”   兆佳福晋恭敬地伸手接过来,“臣妾会好好地将这枝莲花供奉在他的画像之前的。”   气氛陡然间沉闷下去,或者是与水下的植物勾连,婉襄觉得这画舫有微微的摇晃。   兆佳福晋显然也察觉了,“臣妾听闻近来京师似乎有些异状,打上来的井水略略泛黄,王府中湖上也时而有鱼儿乱跳,此外……”   她的话尚未说完,画舫忽而剧烈地摇晃起来。   船舱顶部悬挂着装饰的玻璃灯罩纷纷坠落在地面上,落入湖中,船舱中的一应用具也都开始位移。   兆佳福晋最先反应过来,立刻伸出手为雍正推去了一张些砸在他身上的椅子。   雍正亦敏锐地察觉到发生了什么,出于本能护着婉襄与兆佳福晋躲到了船舱角落。   而这变故发生之时宁嫔微微探出身子,正欲伸手去折近处一枝敖汉莲。   整个人骤然为这震山填海之力掀翻,径直落入了湖中,为地动折叠的波涛迅速地吞没了她。   “救命!” 第81章 从未   “……春夏之交, 京畿雨泽愆期,浙省又有涝溢之处。如今直隶、山东、河南、江南都有被水之州县。朕以爱养斯民为念,将洪涝地方额赋蠲免。”   “昨日京师又逢地动, 朕已下旨, 凡兵民房屋倾塌者皆赏给银两,又谕八旗都统, 无论坍颓墙垣之多寡,及损伤人口之数,每旗赏银三万两为修理之用。”   不知是否是婉襄错觉,雍正八年的自然灾害实在是有些太多了。   三月时京畿几乎无雨, 四、五月时雍正又同她说浙江有洪涝。   还是他忧心京师无雨,恐怕全国他处亦如此, 因此求雨之时念及各地,反至雨泽过多生害。   “……各省督抚因水灾之故纷纷上表自责, 而过错实不在臣工, 而在朕躬。”   “十九日地震, 朕亦恐惧修省。盖自今年三月以来朕躬甚为不安,又逢贤弟怡亲王薨逝,勤政体国之心, 实在不如从前,以至上天示警。”   “朕知其因由,不肯诿过臣工, 而己心愧疚尤甚。上天慈厚, 垂象警戒,朕当加以省改, 诸卿亦当夙夜祇惧, 以戴天恩。”   昨日地震, 幸而京师及圆明园附近损伤并不严重,各处上报伤亡,数目皆寥寥,实在已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圆明园中除却落水的宁嫔,众人皆无恙,也不过就是一些年久失修的外沿房舍略有损伤,数日之内即可修补完成。   尽管从婉襄的认识而言,天灾无关于任何人,但为帝王者的确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   他这般迷信天象鬼神之说……也未尝不可利用。   “嘶。”   婉襄正这样想着,便被手中的碎瓷片扎到了手心,恰好是上次他在她手心里写“真”的地方。   雍正仰赖上天垂训,婉襄揉着手心苦笑了一下,这算不算是上天给她的警示?   她不想算计他。   婉襄继续整理着这只宜兴窑天蓝釉凫式壶的碎片,也是昨日地震中损毁的,一颗心却始终安静不下来。   听前殿已经许久没有雍正的声音,估摸着同他谈话的大臣已经离开,便想要到前头去陪伴他。   而婉襄刚刚站起来,便听见殿外小顺子的声音:“皇后娘娘到。”   皇后?   许久不见她与雍正相处了。   他们这一对夫妻,若说情意着实淡泊,甚至于几乎都不在一处居住。   总是圆明园、紫禁城、畅春园几处来回,今年已经算得同在一处很久了。   雍正气象英发,言语洪亮,因此婉襄坐在后殿之中通常能听见他的声音而听不见臣工的,她一时好奇,走到了那块“为君难”的匾额之下。   她想听一听皇后要说些什么。   先是雍正的关怀,“昨日地动,皇后可有受惊?”   皇后近来一直卧床不起,声量虚弱轻微,“昨日勉强能起身行走,地动时恰好在开阔之地散心,因此并未受伤。”   “只是园中人惊惧号哭,毫无礼节,臣妾约束不力,更不敢托赖受惊之故照旧卧床。”   皇后也是来向雍正请罪的。   “畏惧天灾乃是天性,皇后不必因此自责。更何况宫人亦是朕之百姓,逢此大难,终究还是保住性命更为要紧。”   雍正难得温情,“皇后无事便好。其实今日也不必过来,好好养病方为正理。”   自此沉默了一阵,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再开口时,雍正便谈及他事,“朕打算赏给弘皎郡王爵位,世代承袭。”   “倒也不是为昨日兆佳福晋护驾之事,她与十三弟夫妻一心,自然以朕躬为念。只是十三弟功勋卓著,他在世时朕便欲加恩,他时时坚辞。”   “昨日兆佳福晋有功,朕便正好顺水推舟。”   皇后表示赞同,“似这等有功之臣之后人,万岁爷再如何加恩都不为过,只是昨日宁嫔同在画舫之上,不幸落水,万岁爷可曾想过要如何抚恤?”   宁嫔尊敬皇后,皇后便也总是顾念着宁嫔,这没什么可指摘的。   雍正又沉默了片刻,“宁嫔此时如何了?”   昨日地动持续片刻方止,船上人虽有救人之心,奈何自身连站都站不稳,水中自然更为困难,因此直到地动结束之后,方有宫人跳入湖中救援。   万幸宁嫔被救了上来,可之后一直昏迷着。虽无性命之忧,也不知将来如何。   “宁嫔素来有气虚血瘀之症,昨日又逢天癸之期,太医说……往后子嗣恐怕艰难。“   尽管也算在意料之内,但婉襄还是觉得有些遗憾和惋惜。   没有孩子是一回事,不能生育又是另一回事。   说来宁嫔是那般盼望再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如今竟是全无一点指望了。   “无妨。宁嫔只需好好保养身体即可。”   雍正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冷漠,婉襄微微皱眉,他对宁嫔……是不是太无情了些?   皇后一时也无言,最后只好不咸不淡地跟了一句,“若是万岁爷有空闲,也去看一看宁嫔吧。”   “宁嫔的心太痴了,如今还未醒来,之后得知此事之后不知会伤心得如何。”   婉襄并没有听到雍正的回答,他又开始了另一个话题。   “朕已使熹贵妃与裕妃知,因昨日地动之事,取消了她们的册封礼。”   “上天已降惩戒,近来不可再行吉礼,否则恐怕于她二人福泽亦有损伤,更累及子女。”   这件事仅仅只是令皇后知晓而已。   他们夫妻之间似乎已经无话可说,皇后又坐了片刻,便跪安告退了。   婉襄等了许久再无人来,从后殿之中转了出去,走到雍正身旁。   近来灾害频发,百姓不安,他的心绪自然不佳。   “幸而昨日你就在朕身旁,幸而你无事。”   地震之后,将落水的宁嫔救上来,画舫自然很快便靠岸了。   雍正要召集大臣商议赈灾之事,下令圆明园中各处宫妃、宫人都居于自己的院落之中,不能随意走动。   兆佳福晋执意要回到怡亲王府去照管府中事,婉襄回到了万字房,雍正是深夜婉襄已然睡熟之时方才回来的,朦胧间彼此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   到此时,才终于有一点时间留给彼此。   “我没有事,四哥也没有事,天下万民都会没有事。希望太医也只是误诊,宁嫔不至于当真如此。”   她并不厌恶宁嫔,当然不会盼着她当真这样衰弱下去。   “朕自然希望朕的妃嫔皆身体康健,但,宁嫔原本就不会再有孩子了,不是么?”   婉襄一瞬间没有明白过来这是何意,还以为是宁嫔犯了什么忌讳,因此像那些宫廷剧中为雍正所忌惮,不让她生下孩子。   她正在惊疑之中,雍正为她解惑。   “便是从前没有你,朕也鲜少翻六宫妃嫔的牌子。有你之后更是从未。”   “若没有朕,宁嫔自然不会有子嗣,朕不过怜惜她体弱,却不会怪罪她不能为朕绵延子嗣。”   从未。   这个词一直回响在婉襄心间,她甚至又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   这半年多来他们之间屡屡争吵别扭,动辄连月不见,她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只是因为太过悲伤,强迫自己不去想而已。   她想要追求幸福,又凭什么自私地不让旁人追求幸福。她们的职业毕竟都是一样的。   “往后也不会。”这个承诺未免太重,她又害怕他食言,根本就不知要作何反应。   而这话于他而言似乎也太过露骨了,他并没有强求婉襄给他什么回应。   低下头去批阅奏章,又道:“朕令贾士芳午后过来,你要见一见他么?”   婉襄不由得一怔,回想起昨日贾士芳钻营之态,心中厌恶不已,“若是万岁爷要见他,嫔妾便先告退了。”   她语气生硬,引起雍正疑惑,“你为何那样讨厌他?”   并不是责问,仅仅是不解。   婉襄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了,不免放柔了语气,又改过了称呼,“四哥难道真不知道么?”   “道家经典,我并无有涉猎。”因此不能对不了解的事随意发表负面评论。   “或者道法有可取之处,但以此治疗身体不行。古来求仙问道之帝王,有几人……”   秦皇汉武,似乎英伟帝王都欲求长生,然而又有何结果?   求仙访道其实本是无稽之谈,甚至有皇帝就死在这上面,明朝的嘉靖便是如此。   见雍正皱眉不悦,婉襄没有再说下去。   在他眼中,她纵然是担心忧虑,到底也是诋毁了他一直坚定相信的东西。   她走到他的案几之前,郑重地跪下去,“圣祖爷希望您‘以真受福’,嫔妾也将这个字牢记心中,但愿彼此皆如是。”   她深深地拜下去,抬起头望了他一眼,见他并无转圜之意,在心里叹了口气。   “嫔妾告退。”   婉襄从勤政亲贤殿的殿门之中走出去,秋日午时日光正盛,一下子晃得她睁不开眼。   她要回到万字房去,一面思索,当务之急是要知道齐妃与他是否仍有联结,目的又是什么。   再停下来观察四周,才发觉已经完全偏离了她原本应当要走的那条路。 第82章 请求   这条路是去天然图画的, 若去那里,她可以见到皇后。   上一次腊八夜事发,皇后显然是维护齐妃的, 只不知她是否知道齐妃与贾士芳勾结之事。   婉襄心中烦闷, 虽然知道见了皇后大约也是无用,但总归要比回到万字房中什么都不做, 独自烦恼要好。   想到此节,婉襄定了定心,径直朝着天然图画走去。   既然穿到这个朝代,对这个朝代真正主人之一的皇后, 婉襄还是有敬畏之心的,所以天然图画她其实已经过来过好几回。   天然图画是一方楼建筑, 登楼可以远眺西山风华,后面有小湖, 再远些能望见福海。   湖光山色, 景象万千, 不愧名为“天然图画”。   皇后住在五福堂中,是一处三间阔的小院子,她应当从勤政亲贤殿回来没有多久, 院落中却静悄悄的。   瞧见婉襄过来,她身边的女官先进去通报,婉襄就站在院中等着。   五福堂前的小花圃杂植着各种花草, 高大的是石榴树, 此时不是开花的季节。   低矮的则有兰花、长寿花、龙凤木并一些婉襄在蒋廷锡那副《塞外花草图》上见过的不知名草木。   其实皇后这一代人,便早已经不在关外生活了。也不知是原本就有这些植物, 还是皇后下令让人移栽的。   这样等了一会儿, 乌尤塔便从堂中走出来, 恭敬地请婉襄进去。   “皇后娘娘方从勤政亲贤殿归来不久,方才正在更衣。又到了喝药的时辰,因此奴才们耽误了一会儿,刘贵人请勿怪罪。”   乌尤塔对所有的妃嫔态度都是差不多的,即便是待宁嫔,也并不过度亲近。   总是不亢不卑,仅尽礼仪,把事情说清楚便好。   婉襄也欣赏这样的人,“不碍事的,娘娘凤体为重。”   嫔妃们懂事,乌尤塔也满意,为婉襄掀开了珠帘。   “皇后娘娘才刚喝了药,此时不宜睡下,请贵人多陪着我们娘娘说说话,坐一会儿子再走。”   但乌尤塔这句话,也不过是替皇后强作精神而而已。   方才婉襄只在后殿听皇后说话,纵然有墙壁监牢使得声音难以透过,皇后的声音听起来也实在并不正常。   此时皇后是坐在床榻上同婉襄说话的,若非极亲近,若非实在劳累,是不应该这样见客的。   婉襄行礼毕,望了皇后一眼,见她脸色果然苍白难看得吓人。   只是见了婉襄仍旧神色亲厚,招呼她到床前的绣墩上坐,又忙忙地要吩咐人给婉襄取点心来,像是喜欢她到她面前来。   婉襄不忍心打断她,或者自己在她面前讲这些点心用得香甜些,于她而言也是安慰。   “昨日地震,今日瞧着娘娘的脸色便又差了些。”   婉襄是担忧,皇后反而安慰她,“多少年的老毛病了,生了弘晖之后就是这样。”   “每逢秋冬略吹了些风就要头疼,没事的,今日天气倒好。也是因为天气好,所以在园子里走动吗?”   婉襄有些不好意思,“想着您还病着,因此过来探望。再有就是宁嫔昨日不幸,今日嫔妾也想去探望她。”   皇后的神色即刻便有些不自然起来,“你还是别去探望宁嫔了,毕竟昨日地动之时船上的情形你也清楚,宁嫔痴慕皇上,若见了你……”   “娘娘。”   乌尤塔端进来一碗糖蒸酥酪,突兀地打断了皇后的话。   她分明是故意的。   皇后这番话未免有说宁嫔恐生嫉妒之心的意思,这未免有看轻宁嫔,替宁嫔得罪人的可能,不是一个中宫皇后该同嫔妃说的话。   皇后望着乌尤塔的表情却由最初的疑惑变成了一种孩子气的天真,好像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似的。   不应该……   “皇后娘娘,裕妃娘娘过来探望您。”   又有一个女官进来禀报,婉襄下意识地望向窗子,一个着月白色氅衣的美人笼着模糊的光线快步朝着堂中走来,她身后还跟着一大串的宫女太监。   皇后摆了摆手,“裕妃也难得过来,让她进来就是了。”   婉襄连忙从绣墩上站起来,郭贵人和海常在似乎也过来了,只有这一只,还轮不着她坐。   裕妃身体康健,很快便走进堂中。她带过来的那些宫人自然都留在五福堂外,进来的人只有主子们。   行走时脚步匆匆,带进来一阵风,令皇后咳嗽了片刻。   众人之中裕妃位分最高,不客气地坐在婉襄方才所坐的绣墩上。   乌尤塔很快指挥着宫人新搬了几张绣墩过来,大家问好之后很快各自坐好,围着皇后说话。   “裕嫔晋封为妃,本宫还没有好好恭喜过你。礼物倒是早早备好了,你今日过来,正好一并带回去。”   这句话说完,郭贵人和海常在面上便俱是得意神情,仿佛获封之人并不是裕妃,而是她们一般。   皇后毕竟是皇后,“如今已在妃位上了,便更知应当沉稳些,也给底下这些小妃嫔做榜样。”   “臣妾受教了。”皇后不过这一句,裕妃便似是有些不耐烦。   “原本打算册封典礼之后过来给娘娘好生请安的,谁知万岁爷金口玉言,说取消便取消了。”   她语出埋怨,“万岁爷厌恶的人是熹贵妃,又不是本宫,做什么连累得本宫也不得乐一乐。”   是为这件事来的。   乌尤塔立刻出言训斥,“裕妃请慎言。万岁爷取消册封典礼是因为天降灾祸,这时候举办吉礼恐怕于裕妃娘娘与五阿哥不利。”   “此等言语在娘娘面前说说便罢,若叫旁人听得,恐怕连这封妃的荣耀,也要被万岁爷一同收回了。”   她是皇后身边的第一女官,说话向来有威严,便是裕妃一时也不敢反驳。   只得是咽下了这口气,转而求皇后其他的事,“请皇后娘娘允许臣妾在接秀山房举办一次宴会,也令姐妹们私下乐一乐。”   “熹贵妃臣妾是请不动的,说来齐妃生辰将至,万岁爷都放了她出来了,正好也给臣妾做个挡箭牌。”   若只是要办宴会,裕妃倒不必特意同皇后说一声。   不过,她为什么要请齐妃?   她和齐妃的关系分明不好,不然上一次坤宁宫中弘昼的福晋吴扎库氏也不必当众嘲讽齐妃失子里。   “娘娘放心,臣妾虽素来爱听昆曲,也知道不该在此时大张旗鼓的行乐。更何况唱昆曲的人都病得那样了……”   这句话是在影射懋嫔,她的确已经命不久矣了。   可裕妃全无一点同情,仍旧说下去,“娘娘去岁端午节时就因为饮食而为万岁爷斥责过,臣妾自然也不敢僭越,倒是……”   “裕妃娘娘!”   如果说刚才的乌尤塔还不过是微有不快,现在便可以说是愠怒。   “娘娘并不是有意僭越,是因为御膳房的宫人特意讨好。”   “万岁爷也并非是当真恼怒皇后娘娘,只是因为那大逆不道之人在书中污蔑万岁爷淫/色,这件事恰好触及了万岁爷的逆鳞。”   这件事,史书上倒是也有记载。   雍正七年端午前,曾静已经事发,十条罪状中有淫/色一条。   雍正便发上谕驳斥,问那些指责他淫/色之人,不知所好者何色?所宠者为谁?   偏偏就撞上皇后僭越,饮食用四十八品,同皇帝一样。   “便是今年今年娘娘生辰没令百官行礼,也是怡贤亲王薨逝之故。万岁爷和娘娘夫妻一心,容不得你挑拨。”   裕妃理亏,乌尤塔这番话在情在理,可她又偏偏只是个奴才。   一直没有开口的皇后此时却忽而打破了这一片沉默。   “生辰?什么生辰?本宫记得八月是有人生辰的,不是裕嫔你,好像是齐妃吧?”   皇后这句话,从神色到称谓再到内容全都不对。   众人一时惊诧,海常在迷惑道:“娘娘,方才是在说您的生辰。”   “本宫的生辰?”   皇后的神色越加迷糊,“不对,本宫的生辰不是八月。本宫的生辰是几月来着?怎么想不起来了……”   乌尤塔见状神色遽然一变,上前挡住了众人的目光,“皇后娘娘已乏了,各位娘娘主子都请先各自散去。”   “裕妃所请之事娘娘已然知晓,后续会给您答复。”   皇后就缩在乌尤塔身后,眼神之中满是忧虑,望着周遭的人、物,像是有些坐立难安。   这时候众人都不敢再久留,各自起身告退,从五福堂中走了出来。   从五福堂出天然图画只有一条路,婉襄免不了继续与她们同行。   婉襄回忆着方才情形,觉得皇后今日的表现,很想是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待走到路口,一直走在最前的裕妃忽而停了下来。   “皇后娘娘真的糊涂了。”   声音之中听不出喜怒,也并不忧愁。   婉襄忽而觉得她方才的那些僭越都不过只是试探,她最终不过是要探听这件事。   她与裕妃并不是同路之人,缀在队伍末尾,行过礼便想要离开,裕妃忽而唤住了她。   “刘贵人。”   婉襄不得不转过头来。   “本宫举办这次宴会,贵人一定要参加。毕竟……”   裕妃仍然是初见时那并不令人惊艳的面容,挂着的却是令婉襄胆寒的那种高深莫测的笑容。   “齐妃要来呢。”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宴会   裕妃的宴会, 自然就和上次在镜春斋中闲谈一样,于婉襄而言实在乏善可陈,甚至于十分无聊。   裕妃新近封妃, 众人初初落座时不免又是好一番恭贺, 各种好听的话不要钱似的在席面上流动着,只令婉襄觉得心烦意乱。   因为六月时雍正重病, 紫禁城中所有有名份仍在世的妃子,除了懋嫔都已经来到了圆明园中。   后宫中嫔位以上的妃子不多,今日也算是让婉襄又重新认识了一下雍正后宫中这些低位妃嫔。   高常在,马常在, 还有……正在被海常在她们刁难的李贵人。   郭贵人有些尖刻的声音响起来。   “李贵人平素不是都巴结熹贵妃的吗,怎么今日倒也来裕妃姐姐席上安坐了?难不成, 是来打听消息的?”   李贵人已经不年轻了,婉襄对她的了解甚少, 大约也是潜邸时就服侍雍正的。   关于弘历的生母, 历史上一直有传言, 说他其实并不是熹贵妃之子,而是热河行宫中一个面貌丑陋的李氏宫女所生。   婉襄看来这不过是无稽之谈,弘历显然是熹贵妃亲子。   否则熹贵妃既不受宠, 雍正为何不将弘历交予其他妃子抚养?   更何况弘历登基之后对自己的母亲千好万好,让她成为了这个王朝最为长寿幸福的女人,这不是对一个养母能够心甘情愿做到的事。   再说回眼前的李贵人, 从样貌到性情, 都只不过是“平常”两个字。   今日来赴宴,虽则是没有帝王参与的宴会, 但女人们聚集在一起, 也总喜欢攀比一些东西。   李贵人出身不高, 又不受宠,只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雪灰色团菊花暗花直径纱氅衣。   镶边的花纹十分老气,同她旁边郭贵人桃红色缂丝团百蝶穿花纹的氅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过……郭贵人肌肤黝黑,实在是不适合这样的颜色,不过单论衣物华丽与否而已。   今日大家戴的都是钿子,也唯独她的最素,不过几朵小银花而已。   郭贵人问话,她的神情有些怯懦。   “嫔妾……嫔妾也接到了裕妃娘娘的帖子,想要祝贺裕妃娘娘,因此并没有想那么多……”   众人的目光一时间都聚集在她身上,她更不知要如何回答,说话的之后支支吾吾的。   坐在她对面的海常在就笑着饮了一口茶。   “郭姐姐别笑话李贵人了,就她这样的性情,能成得了什么事,熹贵妃娘娘怎会让她来打探消息呢?   话语之中的不屑明晃晃。   上一次巴结熹贵妃不成,郭贵人与海常在恐怕反惹了熹贵妃记恨厌恶,此时便不遗余力地要踩熹贵妃身边的人了。   李贵人看来实在可怜,婉襄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她举起了杯子,望向上首的裕妃。   “今日六宫姐妹聚集在接秀山房之中,都是来庆贺裕妃姐姐封妃之喜的。嫔妾先饮一杯,祝娘娘天恩常在。”   婉襄喝完来杯中酒,又望向海常在。   “李贵人也是一片好心过来道贺,郭贵人和海常在是要为娘娘赶客吗?”   婉襄的位分并不比海常在高多少,郭贵人更和她是平级,自然不会畏惧她。   海常在立刻嘲讽道:“屡得圣眷的人就是不一样,如今也为旁人出头,懂得教训起咱们来了。”   “正经连个嫔位也没挣上,都是包衣奴才出身,谁又比谁高贵了?”   “包衣奴才。”   婉襄轻笑了一下,“万岁爷的妃嫔之中,有几个是贵族出身?可如今照样封嫔封妃,地位已然天差地别。”   “海常在尽管看不起自己,别轻易看不起别人。有时这话一说出口,暗暗被人记恨上了,自己还不知道。”   她看不惯海常在这般盛气凌人的模样,说来她的位分连李贵人都不如,更距离嫔位十万八千里。   都是女子,何必要这样互相倾轧。   “好了好了,本宫既然给李贵人发来帖子,便自然是希望她能过来一同热闹热闹。郭贵人与海常在何必这样刁钻。”   裕妃仍然是一副和事佬的模样,婉襄发现她的尖锐永远都只出现在比她位分更高的那些女人身上。   郭贵人和海常在如今依附裕妃,她都已经开了口,她们自然不敢再如何。   心中虽不服婉襄,也只得暂时作罢,恨恨地把茶盏放在了案几上。   裕妃向着殿门张望了片刻,“去看看齐妃怎么还没有过来,好生催一催。”   齐妃住在圆明园背面的鱼跃鸢飞,距离九州清晏很远,也距离福海东南隅的接秀山房很远。   其实接秀山房的位置也并不临近雍正与后妃所居的位置,反倒是同雍正炼丹的秀清村很近,不知裕妃为什么会选择这里。   她并不是完全不在乎恩宠的人,她毕竟还有个未封王的儿子。   “齐妃娘娘到。”   裕妃差使的小宫女刚刚走到殿门前,齐妃恰好迈入殿中。   许久不见,齐妃的神情仍然是高傲的,站在殿门前左顾右盼,寻找自己的位置。   唯有裕妃下首有一个空位,似乎令她十分不满。   “裕妃,本宫比你封妃更早,位次理应在你之上,怎么,才刚封了妃,便不知尊卑了么?”   齐妃和裕妃之间显然是有旧怨,以至于连小辈都被波及,于小年夜时公然出言嘲讽。   虽有封妃前后之分,但妃位便是妃位,裕妃又不是什么绵软性子,岂会受齐妃摆布。   当下仍旧笑意俨然,“齐妃姐姐封妃的确比本宫更早,毕竟年纪上也痴长了妹妹几岁。”   “只是在万岁爷心中,地位高低看的可不是年纪。”   “本宫才刚刚封妃,今日之宴也是为此事而设,如若不然,齐妃姐姐也不能堂而皇之地从鱼跃鸢飞中走出来,不是么?”   从到圆明园之后,雍正并没有明言如何处置齐妃。   只是皇后又病下,熹贵妃仍旧掌权,齐妃得罪的是有实际话语权的人,因此仍旧不敢大张旗鼓地出鱼跃鸢飞的门。   齐妃冷哼了一声,到底还算识时务,虽在空置的座位上坐下来,仍旧是一副看什么都不满意的脸。   郭贵人脾气最暴躁,但脑子简单,也只能找到这样的事来嘲讽齐妃。   “幸而齐妃娘娘到来时门口的小太监通报了一声,不然嫔妾一个眼错,还以为又来了个李贵人。”   “齐妃娘娘,您好歹也还在妃位上,万岁爷并没有短了您什么。穿成这样来赴宴……是看不起裕妃娘娘么?”   今日的齐妃衣着的确并不华丽,只是一件绛紫色几乎没有花纹的纱衣,虽戴着钿子,上面也仅装饰着一些紫色料石,拼凑成葡萄形。   婉襄忽而想到了什么,在脑海中追逐着那些记忆。   被桃叶撞见的那一次,齐妃也是类似的装扮!   接秀山房临近秀清村,贾士芳在秀清村……   郭贵人和齐妃在紫禁城中同住钟粹宫,已经是积怨已久了。   齐妃对付不了裕妃,对付郭贵人却绰绰有余,“满紫禁城自然还是郭贵人最懂怎么穿衣服,次次都晃得万岁爷眼睛疼。”   “本宫如今在鱼跃鸢飞之中潜心礼佛,自然不需要锦衣华服这些身外之物。”   “郭贵人平日反正也无事,不如也修一修佛,静一静心。”   这恰好给郭贵人送了话口,“修佛?齐妃娘娘是该好好修一修,只别仍然是从前那般佛口蛇心便好。”   她们继续争论着什么,婉襄已经无心去听了。反正都是这些没有什么意义的话,是不能有任何收获的。   她开始如高常在、马常在一般沉默,让旁人的目光都远离自己。   只不过偶尔在争吵停下来的时候和众人一同举杯,为裕妃祝贺。   齐妃今日会参与这场宴会绝不仅仅是要在众人面前露面,让她们不忘记宫中还有她这样一个人。   她刻意这样打扮,肯定是为了见到接秀山房附近秀清村的贾士芳,同他密谋什么。   齐妃出门的机会并不多的。   待会儿宴会结束之后她要小心地跟着她,最好还能探听到她与贾士芳说话的内容。   婉襄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但她此刻仍然紧张不已,根本就没法再把注意力放在其他的事情上。   她当然也没注意到上首的裕妃一直若有似无地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终于熬到了宴会结束之时,众人一一同裕妃道别,婉襄刻意地第一个出面,假意离开接秀山房,其实躲在一处假山之后。   齐妃则落在了最后,确定左右无人,朝着婉襄所在的假山方向,也就是秀清村的方向走去。   婉襄屏住了呼吸,等着齐妃从她身边经过,而后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她跟着齐妃一直走到了一处小树林附近,同齐妃一起焦急等待了片刻之后,果然见一个穿着道袍的男子从小路上脚步匆匆地走了出来,同齐妃交谈起来。   是贾士芳!   婉襄的一颗心几乎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欲要更近一步,听一听齐妃在同贾士芳说些什么,忽而有人从背后捂住了她的嘴。 第84章 合作   婉襄心中悚然一惊, 下意识地要挣扎,却在来人身上闻见了沉水香的香气。   这种香料虽然不算太贵重,却也不是随便一个宫人就能使用的, 更何况, 她发现捂住她的分明是一只女人的手。   “一个人跟到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来,你是想找死么?”   那女人的声音就在她耳畔, 随着婉襄慢慢镇定,她确定了她不会再惊呼出声,缓缓地松开了手。   婉襄立刻回头望去,是裕妃。   其实她也早有预感。   那一日从天然图画归来, 裕妃最后邀请她参与宴会时提及了齐妃。   婉襄才不会信这场宴会唯一的目的是为了庆祝她封妃之喜,她是在织一张网, 齐妃已经是网中之鱼,而她邀请婉襄一同收网。   宴会上裕妃满头珠玉, 此时已经将整钿子都摘去。她今日穿的原本也是深色衣裳, 在夜色中并不显眼。   此刻以手指抵唇, 示意婉襄不要出声,而后拽着她的衣袖,缓慢小心地往前走, 找到了一个更为接近,也更为隐蔽的地方。   齐妃与贾士芳谈话的声音缓缓传来。   “……万岁爷如今十分信任你,你便不听我的话了?你可别忘了, 是谁为你造势, 将你送到万岁爷身边的。“   贾士芳七年时有怡亲王推荐,八年时更是由河南山东总督田文镜送进, 这竟是齐妃的能量?   这道人在婉襄面前一副钻营模样, 在齐妃面前更是毫无尊敬, 嬉皮笑脸,惹人厌恶。   “娘娘也不过是着一些乡民为小人造了势,以至于为万岁爷的大臣们探知,从而送到园中。”   “后来如何,能得万岁爷如今的宠遇,可是小人自己努力的结果。”   “也不过?”   齐妃的语气嘲讽,“你可知为了替你造势,有要躲过哪些人精的探查,本宫的母家花出了多少银子去?”   “填山填海也不为过!你如今就想要这样轻轻带过去,什么都不提了么?小人果然是小人,是本宫看错了你!”   贾士芳被齐妃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却也并无恼怒神色。   仍旧笑意不改,“不是小人什么都不提,是娘娘什么都不提。”   “人总不能躺在旧日的功劳簿上一辈子,娘娘既要小人继续为您办差,总要拿出些诚意来才是。”   说来说去,不过是逐利而生。   齐妃显然也懒得继续同他无意义地拉扯,“直接说吧,你想要多少银两。若是本宫可以,自然没有二话。”   这可不是什么同人谈价格的好方式。   贾士芳先捧了她一句,“齐妃娘娘到底是着神仙宫里的妃子,小人这一生能见到您这样的美人,便已然是不枉此生了。”   “又如何舍得狮子大开口呢?以娘娘的身份地位,给小人准备一万两银子足够,小人定会以娘娘马首是瞻,绝无二话。”   “一万两!”齐妃的声音忍不住抬高了,惊得林中的雀鸟纷纷高飞。   她自己也吓了一跳,立刻以手掩唇,“一万两!你可知本宫一年的年俸也不过三百两,你是想要本宫的命吗!”   婉襄听见裕妃极不屑地轻哼了一声,随后她们继续听下去。   贾士芳仍旧不以为忤,慢条斯理地掸去了他道袍上的灰尘。   “上年万岁爷召见小人,虽对小人不满意,仍旧赏了小人二十两银子,足够一年的花用。”   “如今小人这般得宠,万岁爷时不时从指缝之中漏一点东西,也就是一生的荣华富贵了,为何要与娘娘一同做弑君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弑君!   婉襄的眼睛下意识地瞪大了,而裕妃的下意识却是再一次掩住了她的嘴。   裕妃的手也有微微的颤抖,她们一开始大约都只以为齐妃与贾士芳合谋不过是想要邀宠,或者是为故去的弘时做些什么。   却没想到她居然胆大包天地想要弑君。   婉襄大口地呼吸着,强迫着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然后轻轻地拍了拍裕妃的手,示意她放开她。   “继续看齐妃要做什么,不要打草惊蛇。”   裕妃镇定地比婉襄更快,悄声嘱咐过这一句,才终于将她的手松开了。   贾士芳面前的齐妃也被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你……你……”   “娘娘,说这些都是无用的。”贾士芳神情散漫,全无半点畏惧之心。   “若是您一力要如此做,您从前是万岁爷的宠妃,便是折上那些金银珠翠,不会没有小人所要的数目。”   “更何况此事必成,往后您是太妃,更不需要加意打扮了。”   “若是您舍不得这钱财……小人当然也舍不得这脑袋,万岁爷慢慢地赏赐小人,小人不贪心,也就这样过着日子罢了。”   他倒是都为自己想好了退路。   齐妃的脸色阴沉着,许久都没有说话。   贾士芳终于不耐烦起来,“若是谈不拢,娘娘往后不必再送信过来,小人也不会再来见您。”   “小人进宫的手段毕竟并不光彩,若是同娘娘之间的事情败露,大家谁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娘娘的提携之恩小人谨记,今世不能,来世也当结草衔环想报。娘娘看来已经没有话说,小人便不在此处惹娘娘心烦了。”   他倒也是个狠戾之人,说完这句话,居然立刻便转身朝着来时的那条路走去。   齐妃一时心急起来,狠剁了下脚,朝着贾士芳离开的方向追了几步,“停下!”   贾士芳巴不得齐妃这一声,从善如流地停下了脚步,“娘娘这就想清楚了?”   齐妃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就像是赌桌上已经倾家荡产的赌徒,怎么可能在此时放弃。   “本宫同身边人都不方便跑到秀清村这样远的地方来。”   “下个月初一,本宫会让人将银票小心包好,沉到四宜书屋附近水中,你自己想办法去取。”   她仍然摆着架子,说完这句话,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贾士芳仍然站在原地,月末之时月色昏暗,他望着齐妃的背影冷笑了片刻,转头从小路匆匆离开了。   他们都离开许久之后,裕妃才终于同婉襄一前一后地从躲藏之地走出来。   没有人说话,她们都在各自思索着,直到,“你同那常在合作了一回,如何,要不要也同本宫合作一回?”   婉襄下意识觉得她是在说她和那常在给雍正喂特效药的事。   片刻之后喘上来一口气,才明白她说的其实是腊八那一夜。   “娘娘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在合作之前,先要弄清楚这个潜在的合作伙伴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裕妃笑起来,同为海常在与郭贵人打圆场时一样和蔼可亲,“宫中人都是怎样看本宫的?”   “爱是非,口嘴快,说出来的话从来都不经过脑子,也不怕得罪人。”   这的确是婉襄之前对她的印象。   “刘贵人,爱是非之人也知是非,心无城府之人,才不会被他人防备。也往往,能知道很多旁人都不知道的事。”   “上一次齐妃巫蛊之事,皇后、熹妃、齐妃都在,再算下来,也该轮到本宫了。可本宫并没有参与进来,任由郭贵人与海常在两个傻子去养心殿闯祸。”   “本宫敢说,除了当事者,没有一个人能比本宫更清楚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谁在玩心机,又玩了些什么把戏。”   夜风吹过来,让婉襄周身都凉浸浸的。   “刘贵人不必害怕,本宫此生有弘昼一个好孩子已经十分满足,不想和你争什么万岁爷的宠爱。但本宫也并非无有所求。”   她看出了婉襄的心思。   “潜邸之中皇后,年贵妃,熹妃,齐妃……她们有人有儿子,有人没儿子,各个都压在本宫头上。”   “如今她们死的死,犯错的犯错,按理也该本宫冒头了。”   “万岁爷仁慈,上一次那样的事竟然也搞不掉齐妃,那本宫自然也只好亲自来搬开压在自己头上那些石头了。”   “毕竟女人如花草,要有阳光方能长得好。如何,这笔买卖能不能做?”   婉襄努力地判断着裕妃话中的真伪,她需要一些时间来做决定。   “嫔妾只是在想,初次见裕嫔娘娘时,您和她们说齐妃的话,就已经不是无意的。您的口无遮拦不过是您放给我的破绽。”   裕妃似是十分满意,“而你抓住了这个破绽,从一开始就觉得本宫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这样简单,不是吗?”   “那娘娘的条件是什么呢?”   在她们看来,婉襄的一切都要仰赖雍正给予,她当然不能对这样的事坐视不理。   但裕妃参与这件事的条件呢?   “本宫参与这件事的条件,就是明面上并不参与。本宫喜欢旁人把自己当成一个没心眼的傻子,这会令本宫感到安全,刘贵人,你能明白么?”   婉襄当然能够明白。   她摆出她一贯来的谦逊态度,“嫔妾毕竟年轻,日后筹谋,还要多多仰赖裕妃娘娘。”   “此外,今日宴会散去许久不归,恐怕万岁爷问起,还需要娘娘帮着嫔妾撒一个谎。”   时辰已经太晚了。   令她感到遗憾的只是,她又不得不欺骗雍正了。 第85章 治病   “近来圆明园中四宜书屋附近隐隐有鬼神流言, 以至于臣妾不得不加派人手守卫四宜书屋,日夜巡逻。”   四宜书屋在齐妃所居的鱼跃鸢飞东侧,也是雍正来圆明园中极喜欢住的地方。   他盛赞它“春宜花, 夏宜风, 秋宜月,冬宜雪”, 甚至于用它作为登极之后诗集之名。   齐妃这次实在是找了个好地方。   听罢裕妃的话,雍正有些不满地抬起头来。   “那是朕从前常常居住之处,如何会有妖异之祸?”   “裕妃如今耳根子也软了,一些无有见识的宫人往往将夜晚树影、叶落之声辨为鬼影、妖声, 难道你也这般认为?”   雍正的语气不善,裕妃连忙跪下去请罪。   婉襄则仍旧坐在一旁修补地动时摔坏的另一只龙泉窑青釉瓷瓶, 低着头不敢看她。   “万岁爷容禀,实在是地动之后宫人中有受伤者, 残肢断腿, 鲜血淋漓, 见者甚众,本已使人心惶惶不定。“   “又有四宜书屋的一名宫人声称九月初一路过水边见到水中鬼影,自己也曾经被那鬼影拖入水中, 艰难脱险,因此这谣言才流传开来的。”   裕妃封妃之后,因皇后多病, 上次的事情之后, 雍正对熹贵妃大约也并不是很满意,因此便指了裕妃来协理六宫事务。   这话更是无稽, 雍正停下了笔。   “若四宜书屋附近真有鬼魅, 且已然将宫人拖入水中, 妖邪之力岂是人力可以轻易抗拒的,乃至于放了那宫人逃走?”   “若是裕妃无能,大可以将这件事交由熹贵妃处理。朕是天子,听不得这些无稽之谈,裕妃回到接秀山房之后好好想一想吧。”   裕妃根本不如她所表现出来的这样畏惧雍正,诺诺应是之后起身,又满脸忧虑地添上了一句。   “万岁爷,去岁虹影桥附近也有闹鬼传言,是齐妃姐姐来了园子里之后。这一次也是齐妃姐姐……”   这事明晃晃的谗言,又触及雍正逆鳞,他的神色越发肃穆不善。   “裕妃,你跪安吧。”   裕妃吓得立刻又跪了下去,磕了个头方才慌里慌张地开口。   “臣妾实在不是协理后宫的这块料子,不过能在后宫中做个闲人罢了。万岁爷,您……您还是干脆收回成命吧。”   裕妃总是言语高调,行事却低调,协理六宫的权利人人都想要,于她而言却不过是个立马就想丢出去的烫手山芋。   雍正望向裕妃的眼神之中写满了恨铁不成钢,终是不耐烦地道:“朕知道了。”   裕妃走后,勤政亲贤殿中沉默了许久。   没有朱笔落在素纸上书写的声音,唯有锔钉和瓷器摩擦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又过半晌,雍正忽而丢了手中的朱笔,语气烦躁。   “朕七月时便已经下旨,催促下官将朕批示过的奏章缴回,到如今还有人拖拖拉拉,不知终日忙于何事。”   那些批示过的奏章,发还本人阅读之后,除却雍正特许留下的,都是要再收回宫中,由专人管理存放的。   也所以现今的人们才能看见那么大量的雍正朱批。   婉襄知道他是心烦,同政事有关的事她不便多言,想着替他解决眼下后宫中的烦难。   “四哥在前朝知人善任,在后宫之中如何便做不到如此了?”   雍正登极之初,除却面对康熙朝留下的那些社会弊端,最为头疼的一件事就是不了解他所拥有的这些臣子,深感用人之难。   因此大小文官赴任之前,往往都先要陛见;至于武官,亦需来京面圣,亲试弓马。   这就像是现代的面试一样,《朱批谕旨》之中留下了许多记录。   但这样做,不免又带来极大的工作量,雍正的时间和精力都消耗在上面。   “六宫妃嫔,大多都伴驾已久,四哥对她们的为人品行都有所了解。”   只是后宫中妃、嫔确实不多。   “或者有适宜之人,只是位分不高,四哥也不必吝惜物力,能够帮忙处理六宫之中的杂事才是最重要的。”   “裕妃娘娘不是此道中人,平日里只喜欢同后宫中姐妹闲坐喝茶。”   “一时之间要叫她管理约束旁人,还日日要到熹贵妃面前去听差,她自然是难以习惯的。”   雍正的目光落在婉襄身上,似乎在思考权衡。   婉襄忙道:“四哥不必看我,我同裕妃娘娘一样,于六宫之事都是无心的。”   “更何况我去岁年末方为答应,如今已是贵人,数月之间连跃数级,已经太过惹眼了。”   雍正便轻嗤了一声,“就只是长了一张嘴会说,真要你为朕做什么,你又退缩。”   婉襄忍不住笑起来,“这世上总是纸上谈兵的人更多,小女不才,也就是个活赵括。”   “真要排兵布阵,还是得看老将廉颇。”   她捧了他这一句,他便收回了目光,沉吟片刻,“自古知人为难,人心难测,唯有事事时时留心体察,方能不为人所愚弄。”   这算是教导婉襄如何做事做人,而后他开始评价。   “嫔位以上,也就是宁嫔尚算不错。只是她身体素来不佳,再这般劳心劳力……”   婉襄道:“四哥既然考虑了宁嫔,不若还是先问一问宁嫔自己的意思。”   她爱慕雍正,从前一直想要一个孩子,这是她的精神支柱。   就算雍正始终都不翻她的牌子,也还有明日,后日……   可如今不同了。   权柄于后宫女子而言亦是十分重要的东西,不亚于子嗣,或许宁嫔会是想要的。   雍正点了点头,“其实六宫之事即便没有帮手,这些年熹贵妃也一直处理地很好。”   “其实朕要裕妃协理,到底也还是想要锻炼她的意思。”   “既然她自己不愿,朕也不必勉强,待到宁嫔身体好些,或者熹贵妃同朕求人之时,朕再指个人给她便是了。”   之前对裕嫔视而不见,成了裕妃,便又想要重用她了。   人生过一场重病之后许多想法都会改变,婉襄不知探寻这个改变是否会有意义。   不过今日的一切她倒是都十分明晰,她知道四宜书屋为什么会闹鬼,也知道是谁在搞鬼。   九月初一是齐妃着人去将银票放在四宜书屋附近水边的日子,九月初二裕妃就以闹鬼为由带人将四宜书屋封得严严实实。   齐妃的银票取不回来,贾士芳当然也进不去。   侍卫日日巡逻,连一点空子也没有,只怕如今的齐妃和贾士芳都急躁地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全无一点办法。   这件事既困住了齐妃与贾士芳,又让她从协理六宫的权柄之上脱身,裕妃对婉襄的计策很满意。   “其实裕妃娘娘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虽则鬼魅之说无稽,但总有人深信。”   “若是贸然将四宜书屋的侍卫都撤回,只怕宫中流言愈盛难以掌控,不若仍旧如此,静观其变罢了。”   彼此谈了片刻的话,雍正似有倦怠之意,婉襄善解人意:“四哥若是仍旧觉得有些不舒服,不如请贾道人过来诊疗一番。”   贾士芳尚没有拿到齐妃给他的银票,自然不会轻举妄动,做弑君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因此婉襄可以放心。   但在雍正面前,婉襄向来是不喜欢贾士芳的。   “你从前不是最厌烦朕提及此人么,怎么今日倒主动说要召他过来?”   婉襄神情从容,“贾道士已经一连为四哥诊治了半个月,若非有效,四哥又怎肯连连召见?我总是盼望四哥更舒服些的。”   这句话满是温情,雍正神色稍霁,“他的术法也没有一开始那样灵验了。”   “有时朕觉得好些,有时花上几个时辰也不见效,因此朕近来倒少见他了。今日既是你说要召他过来,便着人去请吧。”   小顺子即刻便往秀清村去,往来遥远,婉襄低头继续锔瓷,雍正亦批阅了一会儿奏章,终于等到了贾士芳。   和每一次见到他一样,今日的贾士芳也是一身道袍,清瘦矍铄,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小人给万岁爷,给刘贵人请安。”   只一开口,便又流露出钻营意味,令人感觉不适。   雍正似有不快,但也点了点头,“朕的脖颈痛得难以忍受,前日你用的那种符箓不错,今日便照样行来。”   他从龙椅上站起来,坐到小顺子刚搬来的一张绣墩上。   雍正的身姿总是那样笔直的,无论再疲惫。而此刻他面朝着秋日的阳光,闭上了眼睛。   贾士芳先是自荷包之中取出了一张符箓,对着它念念有词,向着空中一抛,飞快地从袖中取出火折子一晃,将那符箓烧尽了。   江湖骗子。   婉襄这样想着,仍旧继续看下去。   做完这些,贾士芳便不再做一些神神鬼鬼的事了,转而开始为雍正按摩起了肩颈,和现代医院里中医的按摩推拿并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仅仅只是推拿有效么?   但贾士芳为雍正按摩了片刻,口中又开始念念有词,“天地听我主持,神鬼听我驱使……”   这句话……立刻便引起了婉襄警觉。   这是雍正下旨降罪于贾士芳,将他诛杀之时,上谕之中有所提及的。   雍正的眼睛立时便睁开了,面上颇有不悦之色,婉襄坐在雍正对面看得分明,贾士芳却仍无察觉。   难道就是今日? 第86章 作怪   “天地听我主持, 神鬼听我驱使……朕是天子,尚受上天训示,你这般言语, 将朕置于何地?”   贾士芳猝然停下了手, 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立刻转到雍正身前, 跪下请罪。   “万岁爷,小人无知求您恕罪!这实则……实则不过是道教术语,小人并非有意冒犯天颜,请您恕罪!”   婉襄当然是不会为贾士芳说话的, 她只是静观其变而已。   雍正尤有愠怒之色,“自你面圣以来, 朕便令你调治朕躬,时而有效, 令朕肢体舒畅, 神清气爽。”   “时而却又无效, 不过引得朕心不悦,龙体亦不安。既神鬼都要听你驱使,岂不是朕之龙体好与不好, 尽在你掌握之间?”   这番话背后的含义极重,动辄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祸。   贾士芳顷刻冷汗涔涔,全无半点方进门时的从容自在。婉襄见他, 只觉得他越发獐头鼠目, 一双眼珠子乱转,停在了婉襄身上。   婉襄立时便冷笑起来, “嫔妾闻修道之人, 人人含醇守寂, 清静无为,如何肯入宫如奴才一般侍奉。”   贾士芳见婉襄口出对他不利之语,连忙膝行至雍正身旁,“万岁爷,万岁爷,您听小人解释!”   “方才的确只是道教术语而已,若小人当真能操纵龙体,为何不将万岁爷的病尽力根除,这岂不是这世间最大的功德?”   “贵人娘娘言语之意,小人不过是捏骗棍徒,但娘娘不知,小人自小修道,便发愿要建立一座道观,为我道教神仙塑金身。”   “可小人不过是贫民出身,若不侍奉贵人,岂能于平地之上起楼房道观,请万岁爷明察啊!”   雍正面上狐疑之色不减,但终究不似方才愤怒了。   造佛寺道观,重塑金身,本也是雍正喜欢做的事。   贾士芳真是懂得如何投其所好。   婉襄并不打算这样放过他,“若依照贾道士所言,嫔妾还有一事狐疑。”   “上年因不知底细,怡贤亲王本是不欲推举贾道士进宫的,万岁爷以为无妨,见过贾道士之后,觉得实在只是沽名钓誉之辈,因此赠金遣送出宫。”   “自此以后,怡贤亲王之病情便一日比一日更重,终至于撒手人寰。这其中未必没有小人怀恨在心,魇镇之力。”   她知道她戳了雍正的痛处,没有只是停留在这里。   “而今年七月万岁爷之病症分明已经好转,贾道士你进园之后,万岁爷的病情反而反复起来。”   婉襄望向雍正,“万岁爷,嫔妾实在觉得此人可疑,不得不查。”   听罢婉襄所说的话语,贾士芳越加惊慌起来。   “万岁爷,小人去岁虽辜负皇恩,到底您也不曾亏待于小人,小人如何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怡贤亲王本是国之柱石,小人虽是修道之人,少在红尘中行走,其英名亦有所听闻,十分仰慕。“   “只恨无能为王爷开坛祝祷,使得王爷永葆天年,又怎会诅咒于王爷?”   “而如今小人侍奉在万岁爷身旁,您这般英明神武,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又如何敢谋刺于圣上,万岁爷,请您明鉴啊!”   这番话也并非没有道理,更是处处都合雍正心意。   一般人也的确想不到这样一个不名一文的道士会敢于弑君,也难怪雍正会被蒙骗。   “罢了,你起来吧。近来朕都不想再看见你,你好好地在秀清村中呆着,不许随意外出走动,或是接触无关之人。”   雍正崇佛又修道,对空门与道法中人往往都怀有一种宽容的态度。   此时并没有严厉降罪于贾士芳,可他大约是为那一万两银子心急如焚,竟出昏招。   “小人……小人听闻四宜书屋附近有鬼魅出没,降妖除魔本是道家子弟应尽之责,不若……不若万岁爷让小人过去开坛设法,或许能有所成效。”   婉襄在心中冷笑,她方才说那些话也正是为了使得贾士芳狗急跳墙,此时再一次决定缄默,静观其变。   “你懂什么开坛设法?”   雍正的语气满是不屑,“声称自己擅长祝由之术,也不过不上不下,再令你开坛设法,岂不是贻笑大方?”   贾士芳不知道,雍正刚刚还主张四宜书屋根本就没有鬼魅妖邪出没,他又在作死。   那一万两白银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万岁爷不知,其实小人年轻时跟着师傅,也是学过捉妖擒魔的……”   “若是不成,其实万岁爷在小人陪伴之下过去四宜书屋坐一坐,有龙气护佑,自然也就不会再有闹鬼之事了。”   婉襄恰好在喝茶,闻言便立刻将茶盏重重地放在了案几之上。   “若是四宜书屋真有鬼神妖邪,你岂敢撺掇着万岁爷万金之躯前去冒险?更何况四宜书屋根本就没有什么妖物,不过是宫人们以讹传讹。”   “依嫔妾之见,分明是有人在这里妖言惑众意图博的帝心,万岁爷不能轻纵!”   雍正再一次不耐烦起来,大手一挥,差点挥到贾士芳面上。   “朕若是要驱鬼,自有娄近垣等人,何劳动你?给朕滚回秀清村去,若再生事,头莫望在顶上!”   帝王雷霆之怒,贾士芳终于不敢再说什么,几乎是屁滚尿流地从勤政亲贤殿中滚了出去。   婉襄从窗户中向外望,见小顺子下意识地上前要同贾士芳搭话,他却头也不回跌跌撞撞地便向外跑去。   小顺子一脸莫名,婉襄收回目光,忍不住轻笑出声。   雍正仍在发怒,听见她的笑声忍不住望向她,一下子也有些不知道如何将这火气发下去,同样忍不住笑起来。   “你也在朕面前作怪。”   这样的指责,婉襄可不接受,“作怪的不是我,反而今明两夜,恐怕方才的那个神棍会作出更大的怪。”   “四哥要不要和我打赌,这几日之间,四宜书屋闹鬼之事就会有结果,便不必再劳烦侍卫们日日巡夜了。”   贾士芳于道教经典之上的学问早已经被雍正探查过,连这些都不会,又怎会开坛设法,捉妖驱鬼?   不过是寻个由头突破侍卫的重重守备,想办法将那一万两银票捏在手中而已。   婉襄想了想,“择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夜吧。四哥可以以流言无稽为由,撤去四宜书屋侍卫的守备。”   反正裕妃因此事而被雍正收缴协理六宫之权的事,顷刻之间就会传遍整个圆明园。   雍正既是因此事迁怒,那么盛怒之下撤去守备,也是很平常的事。   “而后在暗中使身边得力的御前侍卫埋伏一夜,看看会不会有什么结果。”   雍正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既说是要打赌,那么以何事为赌注?”   没想到他更在意的竟然是这个。   婉襄有些哭笑不得,“今夜既要劳动御前侍卫,若是无有收获,则他们辛苦一夜的赏银就有我来支付。”   “若是能够有所收获,找出作怪之人,那么自然四哥会奖赏他们。”   这个赌注并不能让雍正满意,他还不知道牵扯出来的会是怎样的事情,此事仍然是轻松愉悦的。   他向着婉襄勾了勾手,“过来,朕有事要同你说。”   婉襄从善如流,站起来朝着他走过去。   他却仍然没有开口的意思,“弯下腰,附耳过来。”   婉襄忍不住微笑,嗔怪地望了他一眼,而后凑到了他身旁。   他低声把要说的话说给婉襄,她顷刻之间面若红霞,立刻便坐回到了原本所坐的位置上。   她心中满是羞涩,有片刻不能继续说话,而后喏喏道:“反正四哥也定然不能赢我的。”   雍正静静地望着她那为夕阳照亮的脸颊,心中盈满了欢喜。   但日色终究不能恒久,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美人的面颊重新在烛光下明亮起来。   他问她:“婉襄,你相信四宜书屋有鬼魅么?”   婉襄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子不语怪力乱神,我总以为,更可畏惧的是人心。”   雍正点了点头,“可信者人,不可信者亦人,万不可深信人之不负己。若不费一番苦心……”   他人生中的烦难事太多,没有继续感慨下去,把这些情绪带给婉襄。   婉襄越加心疼,但有些事不得不做。   “四哥既然决定采纳我的法子,也要着人送些东西去安抚裕妃才是。”   “出门之时裕妃便已经战战兢兢,再听闻四哥撤去了四宜书屋的守卫,不知要惊吓得如何。”   婉襄和裕妃都有自己要扮演的角色。   “裕妃纵有千般不好,也总为四哥养育了五阿哥。”   “四哥加恩于裕妃,将她列为妃位,本也是加恩,不若便加恩到底,令她今夜睡个好觉吧。”   雍正沉吟了片刻,又唤进小顺子来,“去寻四匹冬衣料子来,送到接秀山房去给裕妃和弘昼做衣裳,就说是朕体谅她这几日协理六宫辛苦。”   他又添上了一句,“让裕妃和弘昼都不必过来朕面前谢恩了。”   这样地不想见到他们。   婉襄再次为自己添了一杯奶茶,这是皇后教给她身边桃实的制茶之法,她很喜欢喝。   她今夜也要打起精神来。 第87章 端倪   雍正批阅奏章, 婉襄早早地将那只龙泉窑青釉瓷瓶修补好了,便坐在灯下看书。   那本《悦心集》她已经快要看完了,今夜她分明贪喝了许多奶茶, 却也仍旧不停地犯着困, 头一点一点,简直像只啄木鸟。   雍正很快便发觉了, 望着婉襄的模样忍俊不禁,“若是觉得困了,便早些去休息,不必再等了。”   那怎么行。她是一定要看到贾士芳和齐妃的下场才能安心的。   婉襄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 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看著书上那些蚂蚁字,“我不能输给四哥。”   他们打了赌, 若是她输了,便要做她羞于做的事。   雍正更觉得她可爱可怜, 站起身来, 将一旁的一件披风披到了她身上。   “《悦心集》都成了‘越心急’了, 还看什么书?若是不肯先回万字房去休息,不如去后殿长榻上躺下片刻。”   他在她身旁坐了会儿,把她搂在怀里, “总归巴衮若是有所察觉,是定然会过来禀报的。”   雍正派出去的御前侍卫由马佳·巴衮领队,他和他父亲都是雍正十分信任的人。   婉襄仍旧拒绝, 尽管这披风, 还有他的体温带来的暖意越加让她昏昏欲睡。   “我就趴在这里,看着四哥批奏章。”   雍正的笑意温柔, 伸出手揉了揉婉襄的头, 将她的头发揉乱了。   “你不要发出声音, 朕很快就会将奏章批完了。”   他还是在婉襄的面颊上轻轻蹭了蹭,才起身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   婉襄于是就趴在紫檀木机上静静地望着雍正,他批奏章的时候十分专注,时而微笑,时而又皱眉。   无数与天下万民息息相关的事情从他心上流过,而他都需要一一地做出决断。   他是个伟大的人,从来都是。   “大动之后,必有微动,朕要晓谕各部官员小心防范,自省修身……”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殿前忽而有了些动静,婉襄应激性地直起了身体,披风滑落下去,进门的却是神色平静的小顺子。   “万岁爷,宁嫔娘娘在殿外求见。”小顺子并不知道婉襄在期待些什么。   宁嫔?她不是还生着重病么?   那一日裕妃宴会上还有人提起宁嫔,说是她醒来之后得知自己再不能生育的消息,便一直在房中枯坐着,也不肯好好吃药。   任何人都不见,就算是皇后勉强进了杏花村,能够见到宁嫔的面,除却行礼,她也始终一言不发,弄得皇后十分窘迫。   她怎么会挑这样的时辰来勤政亲贤殿呢?   雍正显然也有些意外,但秋夜是很寒冷的,“还不快将宁嫔请进来?”   小顺子立时便转身去了,婉襄从长榻上站起来,将那披风叠好放到一旁,又用手快速地整理好了头发,准备给宁嫔行礼。   片刻之后,小顺子便陪伴着大病之后弱不胜衣的宁嫔从殿外走了进来,她的声音似乎亦带寒露。   “嫔妾给万岁爷请安。”   婉襄同时给她行了礼。   但宁嫔行的并不是平常面见君王时的福礼,而是径直跪了下去。   “嫔妾自八月十九日落水以来,至如今身体稍安。身为嫔妃,为天家绵延子嗣本是职责,嫔妾却已无有可能,今日特来向万岁爷请罪。”   “嫔妾已无颜居于嫔位,请万岁爷将嫔妾降为为答应,以承天谴。”   宁嫔这般直入主题,雍正和婉襄一时都愣了愣。   宁嫔再不能生育,这分明不是她的错,而她却要以此自责,甚至于要求雍正降位。   这是她心中所想么?她为什么会这样想?   这就是这个朝代对女性的压迫,就连最熟读诗书的女子也认为繁衍子嗣才是自身最大的价值,要为失去了这价值而请罪认错?   婉襄忽而觉得有一阵没来由的恶心,她偏过脸去,死死地抑制住了这种感觉。   但她的动作并没有能够逃脱雍正的视线,他甚至在这时候还分了心,以眼神询问婉襄是否有事。   而婉襄的目光仍旧落在宁嫔身上。   “宁嫔,你快起来吧。”   雍正的声音是沉稳的,婉襄没有从中听出痛惜来,“地动本是天谴,是朕勤政之心不如以往之过,同你没有任何干系。”   “至于你落水……也只是一个意外,是朕没有能够保护好你。朕是你的丈夫,要反省的也仍然该是朕。”   那一日他只保护了婉襄和兆佳福晋,宁嫔有这么多的时间可以用来思考回忆那叫她痛不欲生的日子里发生的事,不会对这件事没有印象。   “你的身体定然还没有好全,秋日萧索,尤其夜晚寒凉,应该早些回去休息。苏培盛——”   年老的太监立时从殿外走进来,“你亲自送宁嫔回去,再替朕去一趟太医那里问一问宁嫔身体状况。”   “无论是需要什么奇珍草药,朕便是举天下之力也会寻来,只管给宁嫔用上。下次再见宁嫔,朕不要她仍是这样病怏怏的。”   苏培盛将宁嫔搀扶了起来,而后宁嫔用力地将苏培盛推开了。   “万岁爷……您……您就没有旁的话想要同嫔妾说么?”   宁嫔今日恰穿着一件湘妃色的氅衣,长发垂落着,没有用任何饰物,是衣服脱簪待罪的模样。   可这样的装扮却更加凸显出她身为汉族女子的美丽与纤弱,她倔强地就像是秋日里落叶树上一片始终不肯飘落的叶子。   婉襄觉得自己似乎并不应该在这里,她觉得自己应该退让,可是她根本无处可退。   雍正静静地凝视了她片刻,轻启薄唇,话语中没有一点喜怒。   “宁嫔,你应当知道这是为什么的。”   但宁嫔的神色是恐惧的,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恰好踩在栽绒绿地龙花毯的边缘,一下子失去平衡,摔了下去。   一阵寒意刺骨,宁嫔失神了片刻,而后笑了笑。   “都不是万岁爷的错,都是嫔妾的错。”   雍正并没有给她任何回应,她从地上勉力爬起来,重新跪直了。   “嫔妾告退。”   苏培盛再一次奖她搀扶起来,她没有再执着什么,缓慢地朝着殿外走去,花盆底踩在金砖上,一下,一下,又一下地击打在婉襄心上。   婉襄收回目光,重新望向雍正。   他没有在望宁嫔离去的背影,也没有望婉襄,他只是很快将目光挪回到了奏章上。   但他的情绪并不似方才那样专注,也不再有半点愉悦。   婉襄感觉地到,并不想追问。   勤政亲贤殿又沉默下去,婉襄需要静心,于是她又拿起了那本《悦心集》,企图让自己的神思从方才的情形之中抽出来。   可是她根本没办法做到。   宁嫔究竟做了什么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以至于雍正今日疏离无情至此。   那一日他说宁嫔不会再有子嗣并非全然是因为婉襄,还有别的事。   是什么事呢?   既能让雍正这般无情,却又终究同宁嫔维持着面上的和平。若非今日宁嫔做得过头,他也不会这般警告她。   但留给婉襄思考的时间并没有很久,殿外再一次热闹起来,婉襄看见的是脚步匆匆的马佳·巴衮。   是四宜书屋有消息了。   御前侍卫要见皇帝,更因今夜紧急之,不需要小顺子进来通报。   雍正下意识地合上了他案几上的奏章,眉头紧皱,预备听铱嬅马佳·巴衮的回报。   “回禀万岁爷,因那宫人声称的事发之地在水边,今夜奴才奉圣命带领四、五个御前侍卫埋伏在四宜书屋水池附近。”   “先时风平浪静,连经过此地的宫人都没有。到了亥时,奴才便瞧见有人从四宜书屋北面的院墙翻进了院中。”   他把事情的发展说的很仔细。   “那时奴才按兵不动,想要看一看此人究竟想要做什么,而后便见他左顾右盼,在确定无人之后径直趴在了岸边上。”   四宜书屋前的水边和平湖秋月的临水敞厅是一样的,人若趴在地上,便几乎和水面齐平。   “那人伸出手,在沿岸一侧的石壁上一路摸过去,终于摸到了一根渔线。而后便将这根线慢慢地提了上来,是个瓶子模样的东西。”   他一面说,一面将那个瓶子恭敬地奉给了雍正检查。   婉襄同样望了一眼,看起来是个琉璃制成的瓶子,没有什么装饰,有木塞防水。那绳子就系在瓶口上,有被剪去的痕迹。   里面塞了许多纸张……婉襄很快反应过来,那不是纸张,而是银票。   这手法和那一夜她与裕妃一同偷听到的是一样的。   可马佳·巴衮难道只拿住了贾士芳一个人么?   雍正很快将那些银票取了出来,一张一张地摊在案几上。都是大额的,不需要如何数,也恰好就是一万两。   雍正的脸色越发阴沉难看,“你们抓住的那个是谁?可是圆明园中人?”   马佳·巴衮微微地抬起头来,有些艰难地开了口。   “今夜被抓住的人并不是只有一个,而是两个。其中一人是秀清村道士贾士芳,已经捆于水边,由其他侍卫看守。”   “至于另一人,她落了水,不方便过来……万岁爷恐怕要自己过去四宜书屋看一看。” 第88章 阴谋   婉襄同雍正一同乘坐宫车前往圆明园, 她的神色不佳,而他在得知四宜书屋之中侍卫擒获的另一人为齐妃的时候亦沉默了许久。   “等回万字房之后,朕宣个太医过来为你看一看吧。”   婉襄把自己的手从他手心抽出来, 覆在他手背上, 出言安慰他。   “只是喝多了茶,所以胃里有些不舒服, 并不要紧的。”   等他真正弄明白了齐妃与贾士芳的阴谋,便不会有这样的心情来照管她的身体了。   而后他们一路都沉默着,直到宫车终于在四宜书屋附近停下来,雍正先下了马车, 而后将婉襄搀扶下来。   圆明园北侧并没有什么主子居住,因此一眼望去, 除却四宜书屋之中寥落的灯火,一片黑憧憧, 令人感觉到了压抑。   此处虽名为书屋, 但亦足有一处小园林那样大, 花草掩映,水泽遍布,若是不熟悉其布局, 只怕还要走失。   他们是直接朝着灯火通明的正殿走去的,方推开殿门,便可以看见一个穿着内侍服装的男子跪在中央, 背对着他们。   而齐妃就坐在一旁浑身湿淋淋, 不住地发着抖。   一双美丽的杏眼却恨恨地盯着贾士芳,似要用眼中的烈火将他烧尽。   雍正和婉襄走进去, 他们都下意识地回过头来, 齐妃到底还想给自己留一些退路, 分明心有不甘,仍旧收起了她眼中的恨意。   雍正从他们身旁经过,径直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坐下来,目光阴沉地在他们身上逡巡过一遍。   “齐妃。”   他称她的封号,齐妃才想起来她是他的妃子,在面圣的时候应当行礼。   立刻就在雍正面前跪下去,“臣妾……臣妾给万岁爷请安。”   齐妃今夜闯入四宜书屋,当然不会打扮地花枝招展。   只一件家常穿的绛紫色氅衣,连头发都不是旗头式样,而是汉人女子的圆髻。   她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大清帝王的妃子,因为衰老和刻薄,更像是寻常民间富贵人家的嬷嬷。   “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话是问齐妃的,贾士芳却似乎想要抢话,他口中塞着布团发出意味不明的声响,小顺子上前一脚便将他踹倒。   “万岁爷在跟齐妃娘娘说话,还轮不到你开口。”   这无疑也给了齐妃思考的时间,“臣妾……臣妾夜晚睡不着,所以出来散步,不知怎的就散进了这四宜堂里,臣妾……”   雍正没有揭穿她,他只是打断她,“为什么会摔到水里去,此刻很冷吧?”   齐妃并不大聪明,远不能真正理解雍正的意图,“多谢万岁??爷关怀,臣妾还好,不冷……”   她的嘴唇都冻得发紫了。   “也是因为天太暗了,一时看不清,所以才不小心摔到了水里去。”   这句话,她一面说,一面又忍不住怨毒地望了贾士芳片刻。   婉襄心中已有了悟,怕不是贾士芳白日受雍正训斥,知道自己在圆明园中恐怕呆不长,所以才冒险前来四宜书屋取走这一万两银票。   但又不巧同样遇上了来取银票的齐妃——裕妃已经让齐妃同时知道贾士芳为雍正怒斥,且雍正撤去四宜书屋守卫这两件事了。   齐妃落水,是狗咬狗的结果。   雍正轻哼了一声,并没有再问齐妃,而是轻抬下巴,示意小顺子将贾士芳口中的布团取下。   贾士芳重得了一定范围的自由,立刻开始不停地大口喘气,仿佛方才封住的不是他的嘴,而是他的鼻子。   雍正满眼不屑,仍收敛着怒气,“那你呢,你来四宜书屋做什么?”   贾士芳显然早已经想好了台词,立刻声情并茂地背来。   “小人是见四宜书屋附近有妖气冲天,因此特意赶过来收妖的。”   “恐怕万岁爷不信小人的能力,因此并没有同您事先请示,小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是该万死。”   他随手将方才马佳·巴衮收缴的那只琉璃瓶子丢到了贾士芳面前,但当然,已经将里面的银票取走了。   齐妃和贾士芳的目光都落在那小小的琉璃瓶上,目光之中都有畏惧之色,但更多的竟然是惋惜。   雍正将他二人的神情都收于眼中,即时发难。   “来人,将这心中无有君父的无耻小人带下去,严加拷问,务必要问出他今日来此之目的,是否有同党勾结。”   “小顺子,带人搜查秀清村各处,若有可疑人等,一并带回审问。”   贾士芳尚且没有反应过来,便被马佳·巴衮以及另一个侍卫拖了出去,“万岁爷……万岁爷……”   他的声音终于消散在夜色之中,便轮到齐妃受难了。   “齐妃,你既然不冷,便一直在这里等着吧。朕也会等着你,等着你开口告诉朕真相的时候。”   雍正安静又认真地望着她,像是想要从她苍老可怖的面颊上找到一点旧日的痕迹。   但很可惜,他并没有能够找到。   夜风入户,齐妃抖得越发厉害了。但婉襄能看出来,她正在极力地克制着自己,想要让自己抖动的幅度微小一些,再微小一些。   人在知道自己无法反抗的时候,反而会拼命反抗。   “万岁爷会让谁来审问贾士芳?”   这个问题在雍正看来是没有意义的,“无论是谁,贾士芳身后有他的九族,他不敢说谎。”   齐妃笑起来,这一笑之间她勉力想要找到的是她年轻时风华绝代的模样,但岁月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如何能找到?   “臣妾身后也有臣妾的九族,可惜了,臣妾的孩子都夭折了,没能留下哪怕一个给万岁爷诛一诛。”   她今夜是一个人来四宜书屋的,身边没有上次的那个宫女。   秋夜冰凉的池水反而在她身体里烧起来,烧去了她的理智。   “万岁爷能够从贾士芳口中知道今夜的一切真相,臣妾就无需多言了。方才万岁爷问了臣妾这么多问题,臣妾也想问您一个问题。”   从齐妃方才诛九族之语与一万两银票之上,雍正已经大略猜到了他们所谋何事。   眉心微跳,却仍然压抑着自己的愤怒。   “你问。”   齐妃抬起头来,再无腊八夜的畏惧怯懦之色,也不再如那时一般怨天尤人,将过错都推到旁人身上。   她用尽毕生的冷静问出这个问题:“弘时是怎么死的?”   雍正紧锁的眉心顷刻松开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愤怒,他霍然从太师椅上站起来。   “你问这个问题?你是他的额娘,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齐妃也勉强从地上站了起来,踉跄了片刻才勉强站稳。   “弘时不是病死的!是钮祜禄氏贱人!一切都是钮祜禄氏贱人做的,而你还要立她的儿子为太子!”   “上一次我就想明白了,我就想明白了。”   齐妃眼中几乎有疯癫之色,“我去诅咒她的儿子做什么?我不应该诅咒她的儿子的,我应该要对这一切视而不见的你去死,再拿一把刀把永寿宫里的人杀个干净!”   “我的孩子凭什么要死啊,我的孩子凭什么……”   她要朝着雍正冲过去,在这意图产生的那一刻就被苏培盛阻拦。   雍正就站在原地,仿佛事不关己,但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婉襄就对他心中汹涌的悲伤感同身受。   “弘时是病死的,弘昐和弘昀也是病死的。朕当年都仔细查探过,他们都是好孩子,没有人害他们……”   齐妃的情绪越加激烈起来,几乎要挣脱苏培盛的钳制。   不可置信地道:“他们都是被钮祜禄氏贱人害死的,你还袒护她……”   “是熹贵妃让郑进忠到五台、金鼎、南海等处以进香为名搜刮民脂民膏的么?是熹贵妃让弘时派遣伴读找年羹尧要一万两银子的么?”   “是熹贵妃让弘时勾结允祀,为八王一党求情,打朕的脸的么?是熹贵妃让弘时以太子自居,学故废太子做派的么?”   雍正提及年羹尧,让齐妃想起了其他的事,自动地忽略了弘时做的那些错事。   “年羹尧……年氏……年氏也是个贱人,和钮祜禄氏贱人联合起来害我的儿子!”   “她们……她们想要你的位置,想要让她们的儿子坐上去,可年氏自己死了,她的儿子也死光了,只有熹贵妃没死,弘历没死……”   齐妃喃喃自语,忽而又抬起头。   “到时候你的位置要交到害死你其他儿子的妃妾和儿子手中,爱新觉罗·胤禛,这就是你的报应!”   齐妃说完这句话,没有再发疯,她和雍正用最冰冷的目光对视了片刻。   “是朕为经营储位没有好好教导弘时,是朕选了何清这样的庸材为弘时开蒙,教他读书,以至于他长成之后年少放纵,行事不谨。”   “也是朕将他过继给了允祀,以至于他郁郁而终,你不必怪旁人,怪朕!”   堂中安静了很久,雍正方才再一次开了口。   “朕与你互相辜负,你今日就做的很好,但也没有来日了。”   齐妃听完雍正的话,却好像并没有明白过来,“没有来日”是什么意思。   她不再需要苏培盛的钳制也安静下来,没有人知道她此刻在想些什么。   “王爷,让妾身回雍王府去吧。弘昐、弘昀,还有弘时、苏日娜都在那里等着妾身呢。”   “他们会保护妾身,妾身也会保护他们,妾身要回雍王府去……”   齐妃所提及的她的子女,一个都已经不在了,就像雍王府里最初的那些好时光一样,全都不在了。   婉襄胸口忽而又泛上来一种没缘由的恶心,让她忍不住转过身去干呕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太失态,再回过头来的时候齐妃和雍正都安静地望着她,神色各异。   齐妃忽而又笑起来,用夜枭一般的笑声打破了这一片沉寂。   “你也有孕了,你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你的孩子和我的孩子会是一样的下场,你……”   婉襄知道齐妃多虑了,她是不可能在这时候有身孕的。   雍正的最后一子弘曕会在雍正十一年六月十一日出生,如今时间还没到。   但她越加剧烈地干呕起来。   他下了最后的处置。   “苏培盛,将齐妃送回紫禁城钟粹宫去,将钟粹宫中其余妃嫔一律迁出,自此以后……钟粹宫封宫。” 第89章 有娠   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婉襄就感觉到了头晕, 而后是喉咙的干涩。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被抽干了身体里水分的鱼,没有水之后也没有了氧气,幸而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她。   “婉襄, 你醒了?”   在雍正的声音和笑意里, 婉襄想起来,齐妃被御前侍卫带离宜书屋之后她应该就晕了过去, 此时是什么时辰了?   她有心想问一问,也想问一问他为什么这么高兴,却莫名地有些怯懦。   开口的时候只是,“四哥, 我想喝水。”   雍正立刻回过头去吩咐立于他身后的桃叶、桃实还有小顺子他们,婉襄这才发觉原来这里有这么多人。   在温热的茶水润泽婉襄干燥的喉咙之前她没有再开口, 往常雍正的笑眼都只会让她沉醉,但今日, 恐慌感一点一点地攫住了她的心, 让她无法挣脱。   婉襄勉强笑了笑, “嫔妾不过是贪嘴喝多了奶茶,因此觉得胃里有些难受,万岁爷就不要再笑话嫔妾了。”   这是她想要听见的事。   这句话结束, 雍正的笑意更盛,伸出手旁若无人般刮了刮她的鼻子。   “在说什么傻话?不过往后的确是不能再喝那么多奶茶了。”   婉襄伸手抓住了他的,又沉静了片刻, 才再一次开口, “万岁爷……嫔妾……嫔妾到底是怎么了?”   她希望尽快有一个答案,又害怕他说出口的就是她所畏惧的那个答案。   雍正回握了她的手, 目光落在一旁着官服的太医身上, “刘太医, 你来告诉贵人她究竟是怎么了。”   刘裕铎奉召,上前一步同婉襄行了礼,而后在她无法抗拒的时候开了口。   “回禀万岁爷,刘贵人。贵人主子这是有喜了,已经一月有余。”   像是排演好的台词,雍正追问他:“贵人主子和小主子的身体如何?”   刘裕铎的台词当然也是准备好了的,“贵人主子因六月之事大伤了元气,原本是不容易有孕的。”   “但主子吉人天相,到底还是有福气,一个月便能摸出清晰胎脉实属不易,因此小主子在贵人腹中应当是十分康健的。”   “万岁爷和贵人都不必过分担心,只要后续好好保养,小主子定然能平安出生。”   刘裕铎说了这么多话,反复地强调着要她安心,安心。   可从婉襄听见他说自己怀孕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懵然,哪里还能消化得了后面的那些话。   “刘太医不会是误诊么?”   她怎么会怀孕的?她的原身是刘婉襄,是历史上只在雍正十一年六月初一诞下雍正最后一个孩子的谦嫔刘氏,她怎么会现在……   婉襄的问题问完,原本万字房中其乐融融的氛围一下子荡然无存。   刘裕铎偷眼望了雍正脸色,忙道:“贵人主子的脉象清晰无误,的确是喜脉。若是臣连喜脉都摸不准,也就可以早早告老还乡了。”   婉襄面上仍然没有半点兴奋高兴之色,她只是仍然陷在犹豫和迷茫之中,不知道要如何在这时,在雍正面前做出正确的回应。   “刘贵人是高兴得傻了,你们都先退下吧,朕同刘贵人说几句话。”   雍正的目光之中满是忧虑,房中人一个个退下去,听见了殿门被关上的声音,他才从绣墩上站起来,坐到床榻边沿,而后扶起婉襄,让她靠在他胸膛上。   “听闻你有娠的消息,朕已经传旨让宝华殿的大师讽颂五千卷《白衣观音经》,祝祷朕与你的孩子平安出生……但婉襄,你并不高兴。”   “我……我只是很茫然。”   她身后就是他坚硬的胸膛,但似乎他也并不能给她以坚定的支撑。   她现在没有办法搞清楚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偏差,她不确定是否是上一次特效药引起的改变,只有尹桢能告诉她答案。   而此刻,此刻雍正的话语让她无可抑制地难过起来,她为她没法为这件事像他一样高兴而感到深切的悲伤。   婉襄只能回想那些她晕厥之前发生的事,齐妃,宁嫔……在雍正开口追问之前。   “我想起了齐妃的诅咒,我想起宁嫔也莫名地失去了她的孩子,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是如何,这个孩子的未来又如是……”   她甚至还想起了熹贵妃,想起她说,“不能再有一个爱新觉罗·福慧。”   这个孩子未知男女,而雍正待她重遇优渥,她要保护这个孩子,抑或是,她必须成为扼杀它的真正凶手。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   “齐妃不会再从钟粹宫中走出来了,她身边的宫女也是。他是朕四个孩子的母亲,朕没法要她的性命。”   “宁嫔……宁嫔的孩子是因为冬日结冰,她不小心摔了一跤。真不会让这样的意外再一次发生,不会让这样的悲剧发生在你我的孩子身上。”   他在尝试着消除她的顾虑。可她真正的顾虑根本就不来源于这里。   这是违背历史发展的,历史会启用怎样的修正机制来修正这个错误,是抹去这个孩子,还是干脆连她也抹去?   一切都是未知的,而未知永远让人恐慌。   她需要安静地和未来世界对话,她必须马上联系尹桢。   “四哥,我觉得我有些累了,我想休息一会儿。”   婉襄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他怀中挣脱了出去,仿佛她闭上眼睛陷入睡眠就能短暂地忘记这一切。   雍正不能理解她的抗拒,不能理解她态度的转变。软香红玉方才还在怀中,此刻却空空如也。   有人轻轻地敲了敲殿门,小顺子压低了声音呼唤着他:“万岁爷……万岁爷……”   他给了他一个可以名正言顺落荒而逃的借口,雍正站起来,替婉襄掩好了被角,而后大步朝着殿门的方向走去。   小顺子不知道婉襄已经歇下了,秋天最后的日光晒得人暖洋洋,今日本来是个充满喜气的日子。   “万岁爷,紫禁城中来人禀报,懋嫔娘娘病入膏肓,已经由皇后娘娘做主挪到吉祥所去了……”   九月了,懋嫔的生命将要燃尽了。   这些事都在按照历史往前走,为什么偏偏她不是?   明黄色的身影向外走去,万字房终于安静下来,婉襄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系统,开始和未来世界通讯。   不需要她要求什么,和她对话的人正是尹桢。   雍正在时她心急如焚,此时却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组长。”   只是一句称呼,也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婉襄,你需要自己想办法修正。”   他直入主题,言简意赅。果然已经知道了婉襄此刻所面临的困境。   “我们没法操纵那个时代的其他人,作为22世纪的历史科研员,我们应该更知道尊重历史的重要性。”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只能由我自己来修正,是什么意思?”   她现在需要的并不是有关于穿越者、科研者的道德教育,她只是首先要确定这个她感受不到的生命的存在,而后再往前走一步,思考下一个问题。   她听见另一端的尹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把他们之间的沉默拉的很长,只不过是为了让婉襄适应现实的残忍。   “我们可以给你提供药物,它会在有限的范围内对你造成伤害,不会影响雍正十一年爱新觉罗·弘曕的出生。”   “到那时你还会再做母亲,不必惋惜本就不应该存在于历史中的……”   他没有说“生命”,这对于他而言似乎是一种残忍。   尹桢再三选择了措辞,“一团细胞。”   没有半点尊重,像是中学生物课上平静讲解生命诞生之初所发生的那些变化的,带着黑框眼镜,沉着冷静地应付着学生们哄笑嬉闹的老师。   可那时候的学生们不是这样的啊,他们会为此感到羞涩、紧张,躲避着他人的目光,害怕下一秒生物课上被起哄的人就是他们之自己。   却又抑制不住地开始期待着,期待着未来那个和自己走入婚姻殿堂,让两个细胞可以肆无忌惮结合的那个人。   “是我的孩子。只要我给它时间长大,它就会变成一个孩子。”   婉襄在一瞬间下定了决心,她不能容忍尹桢的残忍,或是理智。   “历史的长河中可以藏匿的东西太多了,我不信它当真不能容忍一个孩子。”   “无论它是男是女,未来登上皇位的人都会是乾隆,我会把它从史书上抹去,我做得到。”   她真的做得到吗?   出乎意料的,尹桢居然并没有在这时候反驳她,或是试图说服她。   “你对它的爱只是一种激素和情感上的欺骗,你的理智先一步消磨殆尽,而后它就会开始疯狂地蚕食着你的健康。”   “婉襄,我从前坚定地认为我们选择将你送回清朝是一个最为正确的决定,但现在,我不确定了。”   即便做了决定,婉襄仍然是迷茫的,一滴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不知道是恐惧还是羞惭。   “我知道我做的不够好……”   “你最大的错误,是你当真爱上了雍正。”   戛然而止。 第90章 无主春飘荡   “嬷嬷, 天亮了吗?”   宋春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因为她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所及的一切, 分明还是黑暗的。   可她的人生从踏进这朱红墙开始, 就一点一点地暗下去,她知道的, 天不会再亮起来了。   满头银发的老者点燃了银缸上的蜡烛,小心翼翼地护着火苗,朝着宋春眠的方向走过来。   在烛火照亮宋春眠面颊的那一刻,于嬷嬷脸上的悲戚便转为了笑容, 面颊上遍布的沟壑无比生动地流动起来。   她的声音理所当然的是苍老的,但不该这样沙哑。   “娘娘, 您才睡了一个时辰,天如何能亮起来呢?”   “您放心, 等到天亮的时候, 嬷嬷会将您唤醒的。您说了要看日出, 嬷嬷陪着您,到哪里都陪着您。”   宋春眠闭上了眼睛,缓缓地长舒了一口气, 感觉到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   但她也知道,她很快就没法这样做了。   “才过了一个时辰吗,我总觉得我睡着的时间太长了, 都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是天亮, 也想不起来醒着的时候究竟做了些什么。”   于嬷嬷又笑起来,这次连带着眼泪。   遍布的沟壑有了泪水的润泽, 反而叫人越发心中悲戚。   “老爷给您取名叫‘春眠’, ‘春眠不觉晓’, 您现在这样岂不是正合了这个名字?只要您觉得舒服就好了,旁的事,嬷嬷都会为您记得。”   她从衣袖里掏出了手帕,擦干了自己的眼泪。   她早已经老眼昏花,流泪时尤是,她想要看清楚她陪伴了一世的小主人,多一刻也是从阎王爷手中抢来的。   “一个时辰之前您清醒着,还坐在那八仙桌前写了会儿字。嬷嬷记得您写的是‘新昌新居书事四十韵……’,四十韵……什么来着?”   宋春眠不忍心让她继续回想下去,而后因为想不起来陷入自责之中。   “是《新昌新居书事四十韵因寄元郎中张博士》。”   于嬷嬷很快就重新高兴起来,“是了,是了。嬷嬷连诗题都记不住,娘娘却能记得那样长的一首诗,实在是了不起。”   语气像是在夸赞一个刚刚学诗书的小孩子,于嬷嬷骄傲地像她的长辈。   可记得这些,不过是因为诗里有心爱的人。   “从前王爷教我写字……”   她知道她说错了,她还是无可避免地糊涂起来,“他已经是皇帝,是万岁爷了。”   回忆起来的那些旧情节也不想再说下去,不过是徒增伤感而已。   宋春眠不想让于嬷嬷觉得悲伤,她问她:“嬷嬷你听,是景山的昆曲小戏在唱曲子吗?‘无主春飘荡,风雨梨花摧晓妆。’是《桃花扇》。”   于嬷嬷四下张望了一下,寂静的长夜里她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嬷嬷年纪大了,耳朵不中用了。应当是《桃花扇》,也许是小戏子们在练习呢。”   宋春眠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   “‘无主春飘荡,风雨梨花摧晓妆。’呀,其实也不大应景呢。如今是秋日里了,不是春眠,也没有梨花。”   于嬷嬷可以不必再掩饰自己的感情,“到姑娘生辰的时候就有梨花了,姑娘虽说不喜欢,紫禁城中的梨花开得也很好呢,不比雍王府里的差。”   在于嬷嬷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宋春眠也落了两行泪。幸而烛光不明。   “从前乌仁图和其其格不肯睡觉,我只要一唱这曲子,她们很快旧睡着了。”   这样的话,要深吸许久,才能有气力,才能遏制住眼泪说下去。   “嬷嬷你说,她们都是没满月的孩子,为什么不像旁人的孩子一样每日除了吃便是睡呢?”   “是不是她们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拼命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这个她们短暂停留过的世界呢?”   于嬷嬷迅速地偏过了头去,乌仁图和其其格是宋春眠的孩子,而她是她的孩子。   “姑娘小时候也总是不肯睡觉,所以身量生得这样小。偏偏大了又终日嗜睡,春日里总没有清醒的时候,王爷过来了……”   她发觉她们主仆是一样的,都沉浸在旧日的王府岁月之中走不出来。   于嬷嬷的心更痛了,因为她知道宋春眠一定比她更痛苦。   “姑娘……姑娘你睡一会儿吧,宁嫔娘娘很快就会过来看您了。您见到她就会很高兴,她也如是,您等一等宁嫔娘娘……”   宋春眠睁开眼睛,出神地望着帐顶。   “嬷嬷,你说人的脊梁骨被打断几次,人才会死呢?”   于嬷嬷怔愣了片刻,不明白她这个问题的含义。   宋春眠决定不为难这个待她忠诚一生,也爱了她一生的老仆人,“我的脊梁已经被打断了三次了。”   “阿玛死的时候我已经在雍王府里,没有能够见到他最后一面。”   “王爷让府里的马车送我回家,末了还是有些不放心,陪着我坐在窄小的马车上。”   那时候她吓得甚至不会哭了,只记得她的肩膀一侧蹭着他的,另一侧硌在马车壁上,分不清哪一侧更坚硬。   “第二次、第三次,王爷都陪在我身旁。我知道的,其实他也很痛苦。”   可是她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   太痛了,她不想继续回忆下去。   “好在我马上就要见到阿玛,见到乌仁图与其其格了。”   她开始向于嬷嬷撒着娇,“嬷嬷,我不想看日出了,我也不想病死。”   “一口气一口气喘不上来的感觉太痛苦了,嬷嬷放我走吧,好不好?”   “嬷嬷也不要看着我,不要哭,我觉得这里的火炉不够暖,等到火炉暖起来的时候,我就可以安心了。”   “姑娘……”于嬷嬷在一瞬间泣不成声,趴在床榻边缘肆意地发泄着她的痛苦。   她知道她已经压抑地太久了,宁愿生病的人是她自己,也不愿意一次又一次地粉饰太平。   可她坚定地认为这样才是最好的,“嬷嬷,你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吉祥所比咸福宫要好吗?因为在紫禁城中处处都身不由己,这里还能自由些。”   于嬷嬷哭到没有力气抬起头来,她温柔地望着她,可惜温柔没有力量。   “嬷嬷还要为我操办我人生中的最后一件大事,所以嬷嬷要坚强些。去吧,去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于嬷嬷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来,飞快地别过脸去,不想让她人生的最后看见的是自己这番模样。   她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可靠的,一生都已经坚持到了这里,此刻也应该是一样的。   望着于嬷嬷的背影,宋春眠艰难地伸出手,摸出了枕头下的一枚翡翠子孙万代簪,这是她刚刚入府的时候,他赏赐给她的东西。   她是被人像一件物品一样赏赐给他的,他从没有爱过她,只是觉得她可怜。   而后来她也带给他许多他无力改变的事,除却年少时不由自主的一点仰慕,她究竟也没爱过他。   宋春眠觉得自己就像是春日风雨里无主的梨花,随意飘荡,而今她不想病死在这里,不想再服从命运的安排,至少也让她在生死大事上做一回主。   她举起这翡翠簪,毫无留恋地落下手。   长夜里忽而听见尖利的声音,“皇上驾到。”   宋春眠停下了手。   为什么又要让她生出留恋来呢。一生都已经过去了。   没有办法,他从来都是不容抗拒的。   在宋春眠这样想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她面前。   室内仍旧一片沉默,她不知道他在等待些什么,是等着她开口行礼,还是……   “春眠。”他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用的是旧时称谓。   “王爷。”   她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到此刻了,妾身竟然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恨您了。”   都瓦解在了那称呼里。   他是不容抗拒的,她没有说错。   他却回答她:“接着恨吧。”   又顿了顿,“若这样能让你有信念活下去。”   宋春眠闭上眼睛笑了笑,“王爷多虑了,您于妾身而言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更何况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干干净净的女儿家,入了这紫禁城,也成了害人性命的狠毒之人……妾身已经无所留恋了。”   “春眠……”   他是在忏悔么?   到了将要分别的时刻,竟差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朕会将你与乌仁图,其其格合葬,你不会孤单的。朕与你都没得选,春眠,那时朕也不懂。   这一句话其实就已经是彼此之间的一世,宋春眠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   “王爷……王爷……”她唤着的是从前雍亲王府中那个可以让她依靠的男子。   “我昨夜又梦见女儿了,我总梦见其其格长大的样子……”   雍正在她的床榻边沿坐下来,回忆起过往亦心如刀绞。   所有的安慰都没有用处,他知道的,因为失去女儿他的心也在滴血。   他一直都安静地等待着,等到她终于把心中的悲伤消耗干净。   已经不会再产生了,蜡炬成灰,余下的都是旁观者的眼泪。   宋春眠不再怕冷了,他们一同坐在院中,看着天色一点一点地明亮起来。   “在雍亲王府过了半生,搬到这朱红墙里真是不习惯。”   红墙金瓦,看了八年,也还是不习惯。   不喜欢。   她没有靠在他肩上,就像那一日的马车里,两旁都有坚硬的东西强迫她不低下头。   “王爷送给妾身的这支簪子,妾生想用来当作陪葬品。妾身还有一张有一张其其格长大的画像,也要用作陪葬。”   那是她让画师根据其其格刚出生时的画像想象出来的,它也陪了她三、四年了,给了她莫大的慰藉。   她说什么雍正都会点头,于是她又说:“对宁嫔好些吧。”   没有缘由的。   雍正的身体僵了僵,没有应承下来。他忽而明白了很多事,尽管也仍旧有很多事不明白。   他也问她问题,“春眠,你为什么那么恨纳耶岱呢?从潜邸到入宫,你们分明都是很好的朋友。”   他不会相信纳耶岱说的,是因为她不愿意到他面前为他的两女儿求封号。   “妾身不恨她。”宋春眠下意识地这样回答,又很快改口,“这宫里谁不恨她呢?”   他们都安静下来。   “王爷和女儿都喜欢听妾身唱昆曲,妾身最后唱一次吧。”   日出的时候,在感觉温暖的时候,宋春眠重又开了口。   “无主春飘荡,风雨梨花摧晓妆……”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偏离   婉襄踏进勤政亲贤殿的时候, 雍正正和往常一样在批奏章。   分明知道是她来了,却连头都没有抬,仍旧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密折之上。   婉襄行过礼, 便自然而然地在一旁的长榻上坐下, 获萤为她奉上来的茶都已经换成桂圆红枣枸杞茶这样益气补身的,可惜她并不如何喜欢喝。   浅尝过一口, 婉襄便直勾勾地望着雍正,期待着同他眼神相接的时候。   然而她望了他半晌,他就像是全无知觉一般,一刻也没有如从前一般抬起头, 望着她笑一笑,或者是说些什么。   已经有五日了。一连五日, 他待她都是这样冷淡的。   婉襄轻叹了一口气,问他:“四哥不问问我过来勤政亲贤殿是做什么么?”   他在这时也仍旧没有抬起头, 不过好歹回应了她的话, “朕近来很忙。”   她以为他只会说到这里了, 片刻之后却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   “朕近来准备修改官员顶戴,又临近年底预备回宫,前朝杂事颇多, 因此很忙。”   意思是,他并不是故意不理会她,故意不回到万字房中休息的。   婉襄的心软下来, 把她的问题问完整, “我今日过来勤政亲贤殿找四哥,只是想问问, 宝华殿里那五千卷《白衣观音经》都念完了吗?”   下一刻雍正便抬起了头, 无畏惧地同她对视着, “你方才说什么?”   婉襄知道他是欢喜的,坚定地将这个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我想问问四哥,宝华殿里那五千卷《白衣观音经》都念完了吗?”   《白衣观音经》是祝祷有孕的妇女顺利生产,胎儿平安的。她这样问他,他当然能够知道她的意思。   雍正很快就笑起来,将她也纳入他眼中的星芒。   “便是日日不眠不休,一日也念不完一千卷,婉襄,你也该给那些僧尼留一条活路。”   婉襄很快就站起来,朝着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   “这几日四哥在勤政亲贤殿中过得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好好吃药?”   他握着她的手,“从那一日起……朕都没有什么胃口。大病过一场的人,不敢再不好好吃药。那么你呢,婉襄?”   她已经开始有妊娠反应了,但好像也就是那一日因为劳累而格外难受。   “这几天都还好,按着刘太医的嘱咐适当地进补,睡也睡得很好。”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没良心……”   他下意识地这样斥责她,末了又改口,“这样才好,女子有孕不易,朕也害怕你会太辛苦。”   提及这件事,或者是念及婉襄那一日的表现,他的情绪还是淡下去。   他不敢再追问什么了,尽管他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   婉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尽量地用一些话题来逗引他开口。   “我觉得这会是一个女孩,都说女儿像阿玛,若是生得像四哥的话,一定会很好看的。”   雍正没有开口。   婉襄继续道:“刘太医说,我大约会在四月底的时候生产。”   “那时候刚刚进入夏天,天气不冷也不热,相比于炎夏和冬日,大人和孩子应该都能少吃些苦头。”   雍正仍然没有回应她什么,目光盯着密折,却也根本就没有落笔的意思。   “如果当真是个女孩,我希望四哥不要给她任何的封号。就只让她做一个寻常的小姑娘,或者比旁人更富裕一些,就足够了。”   这样的话语,雍正不会再不回应她了。   “为什么?”他皱了眉,像是已经开始为这个孩子将要遭受的不公的命运而抱不平。   她知道她这样说可能会让他伤心,但这是保全这个孩子唯一的办法。   “四哥亲生的公主……唯有齐妃的和硕怀恪公主养到了成年,其余的都……”   年少夭折。   懋嫔一生的心血都流在流她那两个为足月便夭折的女儿身上。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握着她的手,牵引着她走到了他身旁来,让他可以抱着她,听着那孩子此刻根本还探查不到的心跳。   “婉襄,你不再害怕了吗?”   此时有娠害怕,难道来日便秉承着弘曕一定会顺利出生的信念什么也不做吗?   婉襄坚定下来,“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只要四哥是欢喜的,我就什么都不怕。”   他被她的坚定所感染了,然而并不是全部,“朕当然是欢喜的,朕以为是你不高兴。”   婉襄低着头,望着他笑了笑,“我怎么会不欢喜,只是一时有些怔忡而已。”   爱新觉罗·弘曕是历史所有的,是爱新觉罗·胤禛和谦嫔刘氏所有的,而这个孩子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它的到来不是理智的,是她自以为伟大地去对抗历史进程所得来的产物。   都说历史的车轮滚滚碾过,人身在其中渺小的就像一粒沙砾。   但每一粒沙砾都是具象的,她的情感是真实的,遵循本心就是值得的。   沙砾之下还有什么,她会保护它。   婉襄安静了许久,等到雍正终于把这几日他的抑郁消化完全。   再抬起头和她对望的时候,他说:“婉襄,你似乎总是和朕所期待的不一样。”   “以为你怯懦的时候,你在永寿宫中初次见面便说了那样的话;以为你抗拒朕的时候,你却又自己跑到了干清宫里。”   “以为你只是包衣之女,没有读过什么诗书,你却又能引经据典地对朕进行规劝。”   “以为你会害怕到蜷缩在万字房中不敢出来,等着朕保护,今日开导朕的人仍然是你。”   婉襄良久无言,望着他微笑起来,心中又满是酸涩。   “我也没有想过四哥会这样地喜爱我。我以为我即便成为宫妃,也不过是末流之辈,四哥几个月方能想起我一次。”   那时候她就日日都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中研究文物,做文物修理的直播,这是她和科研组所有人为刘婉襄设定好的命运。   可这样的命运从未有一日降临在她身上,从未。   从一开始就偏离,这孩子是命运偏离的第一个具象的结果。   没有人再说下去,惯来的修养没法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将这份感情,这份爱意表达地更具体。   他们不约而同地在烛光下选择了逃避,他告诉她别的事。   “王、大臣等已经议覆,因贾士芳悖逆之罪,欲将其凌迟处死。其亲属之中男子年满十六者皆斩,以下者同妻妾子女给付有功之臣为奴。”   贾士芳和后宫妃嫔勾结欲谋害圣躬之事自然会在史书上隐去,婉襄不明白古代的连坐制度,贾士芳的亲属或许都是好人。   雍正很快继续道:“朕已下令判贾士芳斩立决,其余应斩人等,着监候。至于其他人,交由地方官严行看守,以俟后效。”   婉襄点了点头,随手拿起他放在一旁的一张素纸。   上面落列的是不同官员顶戴所用的材质。   上面有许多涂涂改改,连这样的事,也非要自己操心,难怪总有官员上书,请他不必这样勤于庶政。   “亲王至公侯伯,及一品大臣以上,皆参见如今的帽顶,不需要再行修改。二品以下则需要分品议定。”   二品用起花珊瑚,嵌小红宝石。三品用蓝宝石,或者蓝色明玻璃,同样嵌小红宝石。   四品用青金石或者蓝色涅玻璃,镶嵌的宝石变成了小蓝宝石。再往后便是些水晶、白色明玻璃、砗磲、白色涅玻璃等。   到了□□品官,便不用宝石了,只用起花金顶或是起花银顶。   婉襄看得津津有味,这张纸上的内容便向她说明了这个朝代各种宝石的珍贵程度。   在未来世界被称为“牢底坐穿”贝的砗磲,在这个年代只不过能用作六品官的顶戴。   他已经开始批阅下一本奏章,随口问她,“婉襄,你喜欢圆明园还是喜欢宫里?”   婉襄知道他更喜欢圆明园,此刻还是顺从本心回答他:“还是喜欢养心殿。”   就算圆明园风景更为优美,可以随意走动赏景,或许是她作为科研工作者的习惯,她也总是更喜欢一个人呆在屋子里。   既然圆明园中的自由也不是自由,她不妨诚实一些。   他没有回答什么,婉襄注意到他眉头紧锁,这奏章之中一定又有令他不愉快的事了。   “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   婉襄先时并不觉得有什么,直到她发觉雍正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才终于敏感地察觉到了。   “明”、“清”。明月有情,清风无意。   “这就是大清的进士,翰林院的庶吉士写出来的好诗!”   婉襄不着痕迹地将她的目光落在那封奏章上,“原任庶吉士徐骏、狂诞居心……”   “徐骏年少时便恃才狂放,师从举人周云陔,为周云陔严厉督责,市巴豆入茗碗,以至伊师暴卒。”   “这般不知孝悌敬上的狂悖之人,沐皇恩得为庶吉士,他却仍出‘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等悖乱之言讥讪朕与一众大清官员,朕已实不能容!”   他开始在那奏章上落笔,定下了徐骏的命运。   照大不敬律例,判斩立决。   雍正朝一桩又一桩残酷的文字狱,他只是想要维护他的统治,而文人思想禁锢,风气堕落……   她没法阻止。 第92章 谣言   “……再过两三日便要随万岁爷回宫去, 这些东西都要搬回到燕禧堂中,要全部收拾好。”   京城十月到天气总是很干燥,也不再有九月时那种与夏日无二致的炎热, 婉襄是很喜欢秋天的。   更何况她总是更习惯跟随雍正居住在燕禧堂, 喜欢被他藏在养心殿里无人打扰。   桃实在一旁整理着婉襄的衣物。   “这段时日在圆明园中,万岁爷又新赏了好些东西下来, 从紫禁城里带来的那些箱笼都不够用,奴才又向内务府要了好几只,线下恐怕才够了。”   桃叶整理的则是婉襄平日会用到的一些心爱器物,闻言便道:“出来的时候是春日, 不过就带了一两件厚衣裳。”   “如今都是深秋了,新送来的秋衣比春夏时的衣裳都厚重, 自然要占更多的地方。”   婉襄坐在床榻边沿,原本正在喝安胎药, 尽知桃叶与桃实的心思, 便将那药碗放在了一旁。   “万岁爷的确赏了许多东西, 桃叶说的也没有错。往后若再遇见这样的事,便要多留心些了。”   “其实很多东西也可以不必一次带回去,往内务府要了这些箱笼太惹眼, 倒像是我恃宠而骄一般。”   这话其实有责备桃实的意思,她停下手,一时不知要不要同婉襄请罪。   也是桃叶立即站出来, “桃实刚刚来贵人身边侍奉不久, 从前也并没有侍奉过什么得宠的娘娘主子。”   “这件事本是奴才考虑不周,贵人不要怪桃实。”   一面又不满意要反驳桃实的话, 一面却又这般护着。   桃叶始终都没有忘记自己做小宫女时的经历, 有旁人照顾过她, 她便也撑开手臂,为如曾经的她一般的小宫女遮风挡雨。   婉襄其实是故意这样说的,此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桃叶,你何必总是要做这样不讨好的事呢?”   桃叶在一瞬间明白了婉襄的意思,知道她并不是真心要责怪桃实,一时间面上似有感慨之色。   岁迁如流,从春夏到如今,桃叶又长高了许多,几乎已经同婉襄一样高了。   她已经全然是袅娜的少女模样,眉眼间有了一些那常在的痕迹,可惜越长大便越是疏离。   “天性如此,贵人主子不必为奴才神伤。”   婉襄没有说话,桃叶到底不能做到全然冷漠,语气很快柔软下来。   “贵人主子如今是双身子,别操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奴才和桃实都知道您的习惯,会将这些东西都整理好的。”   既有温情,又有妥帖。其他的事,婉襄和她也就不再相互勉强了。   婉襄的位置正对着窗户,一抬头间恰好看见马佳·巴衮在院落之中,同守门的小柱子说话。   近来她情绪起伏很大,一看见是雍正身份的御前侍卫,立刻便以为是雍正要拿什么东西,或是令他捎话过来,心情一下子就变得很好。   “桃实,马佳大人来了,请他进来吧。”   桃实原本正弯腰在窗前整理婉襄的衣料,方要应承下来,桃叶的脸色便是一变。   “奴才此时手上没有什么要紧活计,还是奴才去吧。”   婉襄浑然未觉,看着桃叶转身出门,还轻笑了一句,“这个桃叶,她去便是她去,还要特地说明是为什么?”   桃实背对着她,表情也有些古怪。   未过多久,桃叶便领着马佳·巴衮进了殿,一直走到婉襄面前行礼。   “给刘贵人请安。”   婉襄见他并没有携带什么东西,想来应该是过来给雍正捎话的,便笑着问他:“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巴衮站直了身体,一时间大约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今日微臣并不当差,并不知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轮到婉襄疑惑,“那……马佳大人过来是做什么的?”   他下意识地便望了他身旁的桃叶一眼,他身量高大,一双凤眼狭长而深邃。   擒拿贾士芳那一夜他是个再可靠不过的少年侍卫,此刻望桃叶的这一眼,却莫名地让婉襄联想到了那常在驯养的那只藏犬。   巴衮只望了桃叶一眼,便很快察觉到自己在婉襄面前失礼,又行了一礼。   “请贵人恕罪,其实微臣与贵人身边的桃叶姑娘曾有旧怨,今日过来也是想寻桃叶姑娘,向她赔罪的。”   旧怨?他指的不会是干清宫……   “去岁冬日,桃叶姑娘为贵人之故,曾经想要擅闯干清宫,为微臣所拦下,差点伤及桃叶姑娘的性命,因此……”   这件事婉襄早就知道了,观桃叶今日行止,分明不是第一次和巴衮有所交集。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   若一个男子这般执念一个女子……   婉襄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好转移话题。   “今年春夏圣躬不安,马佳大人的父亲马尔赛大人同其他几位大人一起为万岁爷赞襄机务,懋着忠勤,事事妥协。“   “因此万岁爷赏了几位大人一等阿达哈哈番的世职,或带于本身,或给予子嗣,任由几位大人自行处置。”   一等阿达哈哈番是一种清朝世爵,是满文名。汉名为一等轻车都尉,相当于正三品。   “我听说这世职落在了马佳大人身上,还没有好好恭贺过。”   提及父亲,巴衮自然要谦逊些,“都是阿玛的功劳,微臣无有功劳而得爵位,实在惭愧。”   婉襄和巴衮虽然几乎天天见面,其实并没有什么话能说。   此时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新的话题,见桃叶一直低着头,只好催促他走。   “既然马佳大人是来寻桃叶的,那么我就不久留你了。桃叶,你跟着马佳大人出去,好好地说,把误会解开了也就是了。”   桃叶闻言立刻抬起头,似是有些不情愿,但她此刻终究没有什么办法,她不会当众忤逆婉襄的意思。   只好极轻淡地同巴衮道了声“请”,而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从房中走了出去。   桃叶一如既往,巴衮却一直微微低着头凝视着桃叶的背影,再看不见了,婉襄收回了目光。   在这个过程中桃实一直都继续着她的活计,倒像婉襄给她取的这个名字一样,是个实心人。   天气实在舒适,午后婉襄总是犯困。   此刻也到了她平日里午歇的时候了,她虽然迫切地想知道桃叶和巴衮之间的纠葛,实在耐不过这困意。   正打算躺下来歇一歇,便望见种绿扶着宁嫔的手缓缓地迈过了院门。婉襄叹了口气。   不一会儿进来,宁嫔和婉襄互相见了礼,在床榻前的圆桌旁坐下来。   总是宁嫔先开始寒暄,“近来婉襄你的脸色都不错,不像那一夜看起来苍白难看了。”   而令婉襄吃惊的是,宁嫔竟然也不像从前见面时那样神清气弱了。   她今日穿着的是一件绿色缎绣大勾莲纹的采莲衣,虽然仍是青绿之色,间杂着红、黄、蓝、橙数色,便为她增添了不少的精神。   用家常的素钿子装饰,也和衣服一样点缀各色料石,和谐的配色之下,今日的宁嫔,实在和她从前见过的任何时候都不一样。   原来苦难也可以增添人的精神么?   宁嫔会自己提及“那一夜”,也在婉襄意料之外,“宁嫔娘娘看起来身体也好了许多了,如此,万岁爷总算能安心些。”   宁嫔低头浅笑,犹如木芙蓉之影倒映在水面上。   “自从雍正六年时,宫中流传起与我有关的那些谣言,万岁爷与我之间便渐渐疏远了。他有天下万民要担忧,我实在不算什么。”   谣言?似乎赏如意的那一夜,雍正也曾经提起过,宁嫔同她一样,曾受流言之害。   宁嫔今日要将这件事告知于她么?   “不知娘娘方才所提及的谣言……”   婉襄递了话梯子,宁嫔的笑容越加苦涩,水边的美人皱了眉。   “是些陈年旧事了,也不知道哪里流传起来,说我小时在江南订过婚,是因为未婚夫年少夭折,后来才进宫选秀的。”   旗人女子必须要进宫选秀,选妃子或者选宫女。这谣言同样是无稽之谈。   婉襄正要出言安慰她,她却忽而又开了口,“若是落选的话,我的确曾经有一个未婚夫婿,但那也不过是两家戏言。”   “我不知道是谁这样恨我,连那人的出身、姓名、生辰都送到了万岁爷面前。那是我刚刚有孕的时候……”   一滴泪飞快地落下来,种绿站在宁嫔身旁,遮去了她抹泪的模样。   又片刻,种绿才慢慢地退开了。   “今日本是要来给你道喜的,倒反而提起一些旧年无谓的事,是我不好。若是不介意的话,你往后便唤我晚沐吧。”   而婉襄望着她清丽的面庞,却在思考,雍正那一夜提及的,宁嫔自己知道的,令他们疏远的事,难道就是这样的欲加之罪吗?   雍正分明不是这样的人。   如若不然,便是宁嫔在说谎。   可是为什么呢?   “夏日里你生病的时候,我偶尔会来你的桃花坞坐坐。如今我在杏花村中久等不来,也就只好自己过来了。”   她回过身去,拿起小宫女捧着的锦盒。尚未打开,便已有淡淡香气。   “这是一块九子墨,郑众的《婚礼谒文赞》中说:‘九子之墨,藏于松烟,本姓长生,子孙围边。’”   九子墨通常用来祝贺婚礼,这块墨或许还是宁嫔的陪嫁。   “如今我那里似这般寓意的东西都已经整理好,或折成银子,或原样散给了圆明园周边的贫苦人家,只剩下这一块九子墨。”   “虽然知道你不读书习字,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块九子墨合适。”   她在种绿的搀扶之下站起来,已有离去之意,“婉襄,你好好照顾自己,便不必出来送我了。” 第93章 香气   “明知道你不读书识字, 还送九子墨给你?”   雍正的朱笔在白玉荷叶式笔掭停留了片刻,继续在密折上龙飞凤舞。   婉襄也拿着笔,在试用她的新墨。   “木叶枯荣记岁月, 雁声南北报春秋。”   她抄写的是他的御诗, 品评了一句:“此句为诗家语。”   而后道:“送礼本来取的便是一个寓意,更何况这块墨的香气我很喜欢。”   这块九子墨通体墨黑, 唯有“九子”两个字以金漆绘就。雕刻的图案为“龙生九子”,每一只瑞兽都活灵活现。   读书识字,尤其是有所成就的人通常都会喜欢文房四宝,婉襄也不例外。   雍正斜睨了她一眼, “你倒是愿意替宁嫔说话。”   婉襄很快反驳他:“我从不替任何人说话,我只是习惯于说一句公道话。”   抄完一首诗, 婉襄放下笔,拿起案几上的纸张, 凑上前去, 轻轻地将上面的墨痕吹干。   但这墨香一下子距离她太近, 浓烈的香气萦绕在她鼻尖,忽而令她感觉到了一阵恶心。   婉襄迅速地站了起来,飞快地朝着勤政亲贤殿的后殿走去, 趴在痰盂上干呕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觉得好了些。   在察觉到她不适的一瞬间雍正便从御座上站了起来,跟着她进了后殿, 此刻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背脊, 希望她能很快舒服些。   婉襄没有赶他走的余裕,也没有这样的意识。这毕竟是他们两个人的孩子。   从有了这个孩子之后, 从那两场分歧之后, 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越发紧密无间, 他们都在无言又极力地消除着世俗角度而言,他们天差地别的地位。   干呕了片刻,婉襄终于觉得舒服了些,接过他递来的清茶,用手帕擦干净嘴角,便干脆向后倒在了他怀里。   “分明只有那一夜吐过一次,后来就没有再吐了。今天怎么忽而又这样了。”   她清楚地知道怀孕于女子的身体而言是一件没有什么好处的事,之前也的确没有做好准备。   可知道自己怀孕之后她其实查阅了很多资料,只有当那些不良反应从文字变成具象的感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才能够真正体会到这件事于女子而言究竟多么不容易。   雍正爱怜地蹭了蹭她的脸,“有孕之后对香气本就敏感,许是那墨里加了什么香料让你觉得难受。”   “写字的时候离得远还不觉得,若近了些,一浓烈起来,就自然而然觉得不舒服了。”   “到时朕令他们把这块墨拿下去吧,看一看里面加的是什么香料,知道你讨厌什么味道,往后器皿熏香里便都不要加了。”   他握着她的手还不够,还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   “有孕之后诸事都要小心,不能像平常一样莽撞了,也不能像从前一样不管不顾地用血肉之躯去撞南墙。”   那两场分歧让婉襄也心有余悸,她靠在他怀里,没有回应,抓起一旁清供的海棠木瓜,闻着它的香气,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但也只不过是片刻,“四哥还有许多奏章没批,您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夜夜这样熬着,还是早些批完,早些休息吧。”   他就将脸凑到了她面前,一副戏谑神情,“还以为朕须得先将你哄睡,方能继续批奏章呢。”   婉襄其实已经觉得累了,但她生性倔强,“我才不要在这里睡呢。”   她也凑上去,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而后又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做,“睡着之后再被吵醒,是很累的。”   在圆明园中的最后一日,他们仍要回万字房中去。   雍正笑了笑,扶着她从长榻上站起来,而后牵着她的手走回前殿,各自坐好。   再看见这只墨,婉襄又想起了宁嫔。   皇后先一步从圆明园出发,却并不是回到了紫禁宫城里,而是驻跸于畅春园,这个康熙晚年时常居的园子,距离圆明园不远。   帝后很少在一起生活,这一次宁嫔也跟着她去了那里。   也许当真是心灰了,要学皇后一般度日。   她直觉与宁嫔有关的那些谣言是不能询问雍正的,便暂时将那引发她干呕的九子墨推到了一旁,继续看那本《四宜堂集》。   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手上又莫名地有些痒,便将那本书放下了。   雍正总是眼观四路,“十月的行乐图已经绘好了,朕也令江南裱画师李毅细心裱好。”   “若是无聊,就在那边架子上,去取来看看吧。”   婉襄一听就高兴起来,很快将画卷在案几上展开。   同正月关灯一样,这幅画也同时有雍正和婉襄。   十月题为“画像”,画面中央的一处房舍里,红衣的雍正端坐,由画师为他画像。   而这一次婉襄并不同他出现在一起,她在远处的高台上同其他女子一起听评弹。   绘的是同乐园清音阁之景,将要离开圆明园,裕妃邀请她一起去清音阁,她想着她来到这个朝代还没有听过评弹,便欣然赴约了。   画面上粉色衣裳,一边听评弹一边赏景的便是婉襄,其他人也在图画上,却都不是她们自己。   雍正真是偏心。   其实裕妃这个人,若做朋友的话也还不错。   她很懂得如何享受手中所拥有的一切权利,并将它们应用于享乐,只是可惜,她们各自的立场让她们之间的关系永远都不可能那么纯粹。   婉襄一面赏画,一面仍觉手上有些痒,再低头一看,发觉手臂上一片微肿,已经都被自己抓红了。   注意力一放在这上面,便好像这痒意蔓延到了手臂上,甚至于肩膀上,她连忙拈起了一个糖炒栗子,期望以此转移注意。   雍正此时倒是很认真,“云贵四川之地,地势险要,山路崎岖。乌蒙蛮逆不法,此处用兵,军粮运送不便,均仅能由民人背负。”   他摇了摇头,思考了片刻,“循旧例,每粮一石,运送百里,放予民夫脚价一钱。而民人一人,不过只能背负粮米三斗。”   “至于百里之途,又至少须行两日。”   婉襄被他的话吸引了。   若再添上衣物鞋履的损耗,这样算下来,百姓能得的酬劳实在少之又少。   天下兴亡,百姓皆苦,如何不叫人扼腕叹息。   “朕要下旨,令督抚速议,若有山川险峻之处,应当适当增加脚价。地方有司亦当禁止侵冒,使百姓实沾恩泽,朝廷亦确有便利。”   他考量得很周到,本来也不需要婉襄再说什么。   婉襄的目光落在案几上那些糕点之间,最后拿起了一块梅花形的水乌它。   这是一种北方的甜点,以酥酪合洋白糖制成,要在天气寒冷的夜晚方能制作。整块糕点洁白如霜,食用时如同嚼雪,却有清甜之味,是婉襄近来最喜欢的。   她吃完了一块,望向雍正,才发觉他也正望着她。   “朕也饿了。”   婉襄从善如流,左挑挑右挑挑,最终选择了一块方胜形的水乌它拿过去,递给了雍正。   他用一只手拿糕点,另一只手将她搂了过来,仍旧看着他的奏章。   “孔子道冠古今,为万世师表。国学为造士之地,圣教所被,因此朕御极之后,曾数次命人修缮阙里文庙学堂。”   汉代独尊儒术之后,历代帝王便几乎都十分推崇先师孔子,便是到了未来社会也是如此。   “朕御极的第三年,文庙不戒于火,朕引咎自责,虔申祭告之外,即拨银十五万两,命巡抚陈世倌督建,增添了乐器库及碑亭一处。”   “六年时又命山东巡抚塞楞额督促办理阙里文庙修建之事,凡殿阁制度规模皆绘图呈览,朕亲为裁决,提高文庙规格。”   “正殿以黄琉璃瓦覆,两庑则雍绿琉璃瓦,此外,还以黄瓦镶砌屋脊,使文庙如齐王宫之建制,规模宏壮,坚致壮丽。”   封建王朝,所有的颜色几乎都有严格的定制。   这并不是他过于关心庶务的表现,反而于双方而言都是一种极大的鼓励。   皇帝这般重视文庙,重视儒家之道,又如何能不鼓励天下士子踊跃争先,为国家效力呢?   雍正忽而又冷哼了一声,“只可惜朕两次都不能任用贤明,以至于工程愆期,久未告成。一直拖延至七年年末时方竣工。”   “历岁既久,庙貌聿新,今年朕无法亲诣,打算将这件差事交予弘昼。再命淳郡王弘景一同前往告祭,不许他们扰民……”   其实皇子时,一直到雍正十三年弘昼才开始得到雍正真正的重用,告祭文庙不算是一件很小,且毫无意义的差事,不知熹贵妃知道之后会如何想。   还有裕妃,她会觉得得意,还是惧怕?他们母子对于储位之事究竟是如何想的?   不过此时婉襄还忧虑不到这里。   她的手……好像越来越痒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浑身都发着热,分明温暖的手指触碰到每一寸肌肤都像是冰块一般寒冷。   婉襄觉得自己好像也慢慢地开始喘不过气来,她有些恐慌地按住了雍正的肩膀。   “四哥……我……我……”   “婉襄?苏培盛!来人!快来人!” 第94章 做主   “……往后刘贵人所用之物, 一饮一啄,都需要严格检查,若再有类似之事发生, 朕绝不轻纵饶恕。”   婉襄从朦胧中醒来, 第一个念头,便是她讨厌这样。   她讨厌自己虚弱无力, 讨厌自己神智不清,甚至……讨厌被人保护。   她睁开眼睛,望见的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龙,那条龙为五色祥云围绕, 也正凝望着她。   而这条龙的主人此刻面前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婉襄抬起手, 看见她手背上的抓痕,终于回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所以……是她吃的那些糕点有问题吗?   “万岁爷……”   婉襄心中空空, 她又开始觉得不确定起来, 不想再听见他责难下人。   就算她的声音为他的所覆盖, 他还是很快察觉到了,回过了头来。   迅速地走回她床边,搀扶着她坐起来, 靠在他肩上。   “此时感觉如何,喝了药,还觉得身上痒吗?”   婉襄仔细的感觉了一下, 可以诚实地回答他:“已经不觉得痒了。”   她想了想, “让他们都出去吧,嫔妾想要安静地同四哥说会儿话。”   她习惯于同他两人相处, 奴役旁人, 要旁人跪着说话, 即便待在这里再久,也不能习惯。   房中人很快鱼贯退出,婉襄在雍正怀中休息了片刻方才有力气,“四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脸上只有怒容,无有哀戚之色,他们的孩子应当无恙,她可以放心。   “朕让太医把你昨日用过的所有东西,吃过的东西都检查了一遍,食物都没有问题,材料是你惯常吃过的,也并不相克。”   “朕将所有食材香料抄录下来送到了怡亲王府请你的父母辨认,问题出在那块九子墨上,那里面的所用的香料,有迷迭香。”   “婉襄,你不能接触迷迭香。”   “迷迭香?”婉襄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柳婉襄并不对它过敏,反而煎牛排的时候特别喜欢在两面都洒满迷迭香,可刘婉襄原来如是。   她静默了片刻,去搜索脑海中刘婉襄的记忆。   婉襄很快发觉在刘婉襄很小的时候,有外来的传教士送了怡贤亲王两盆迷迭香。   她在花园里偶然路过,折了一枝,一直闻它的香气,当夜便如昨夜一般发起了红疹子。   但经过提炼的香料同枝上的自然不同,昨夜婉襄的情况,要比小时更严重得多。   雍正以为她是不知道,“是汉代时便从西域传进来的香料,那时名之‘大秦’香,到魏晋时方改名为‘迷迭’。”   “御膳房有海西御厨,有时也会以它入膳。”   他深吸了一口气,更用力地抱紧了她,“朕会为你做主。这九子墨是宁嫔赠予你的,朕已经让人去畅春园传信,带宁嫔过来。”   婉襄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我知道这九子墨是宁嫔送来的,四哥也知道,宁嫔自己自然不必说。”   “可我对迷迭香过敏这件事连我自己都忘了,宁嫔又怎会知道,甚至借此来害我呢?”   这并不合理。他分明是要问责宁嫔,但这不像是她这样聪明的人会做的事。   “若是这九子墨所用的香料之中不止有一味迷迭香,还有旁的呢?”   雍正的话让婉襄混乱的思绪找到了出口,它们开始向着一个方向流淌。   “海望告诉朕,他让内务府中善于制香的匠人仔细闻过了,这其中还有灵猫香。”   灵猫香又是什么东西?   他没有让婉襄迷茫,“灵猫香主活血行气,有娠的妇女不能用活血的东西,婉襄,你还觉得宁嫔是无辜的吗?”   婉襄毕竟才刚刚醒来,一下子接受了这么多信息,况且还事涉害人,她实在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用力地往雍正怀中缩了片刻,才有发觉了这件事的不对。   “香料非是入口之物,若要对胎儿又所损伤,需要极大的分量才行。可……可宁嫔将这块墨送给我的时候说,‘知道你不读书习字’。”   若是如此的话,婉襄最多也就把它当成是珍稀的好东西束之高阁,又如何达到日日使用,以至于损伤胎气的功效呢?   “四哥也不必断定是宁嫔所为,或者其中还有旁的关窍。”   她总觉得,无论是不是宁嫔布局,宁嫔都不会束手就擒,看着她自己被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   他们的对话并没有进行太久,没有太多时间用来愤怒、猜疑和后怕。   苏培盛的脚步轻微,“回禀万岁爷,宁嫔娘娘已在殿外等候,您要此刻宣召,还是?”   雍正低头望了婉襄一眼,她给予了她的回答。   “请宁嫔进来吧。无论是不是她,是误会也好,总要有个结果。”   雍正点了点头,望向苏培盛的时候语气沉肃,“将宁嫔带进来。”   婉襄要从他怀中起身,自己靠在鹅羽软垫上,她并不习惯旁人眼见她与雍正的亲密。   但他似乎并不是这样想的。   宁嫔脚步匆匆,在雍正面前跪下行礼的时候甚至连披风都来不及脱去。   话语之中满是狐疑,“嫔妾启祥宫宁嫔武氏,见过万岁爷。”   雍正并没有说话,苏培盛将那一方九子墨捧给了宁嫔,上面的墨渍已经干涸,闻不见一点味道。   “宁嫔娘娘,今日万岁爷急召您过来,是想让您认一认这方墨。不知道您可识得,不知她是否曾是启祥宫中的物品?”   宁嫔缓慢地抬起头来,从苏培盛手中接过了这一方墨。   她不至于弄不清楚此刻的状况,以为是什么其乐融融的场合。待看清了这东西,远山眉便微微蹙起。   “这是前几日本宫送给刘贵人的九子墨,似乎有人用过了。”   她答完了这问题,便望向了雍正和婉襄的方向。   他此刻拥着婉襄,于宁嫔而言想必有无言之痛。   但她很快沉下了心来,再拜下去。   “不知万岁爷今日召嫔妾究竟所为何事?这块墨的确曾为嫔妾所有,但嫔妾是出于好意,恭贺刘贵人有娠之喜。”   她的目光本是春日里平静的湖面,柳絮一片一片地飞入湖中,不是极大的动静,但积少成多,终于令她再承受不了了。   “不知贵人今日是否身体不适,为何这般失礼?”   “宁嫔。”他出言打断了她。“朕再问你一次,这块墨是否的确本为你所有?”   宁嫔没有回答,一旁的苏培盛提醒她,“这块墨中香料有迷迭香,诱发了刘贵人身上红疹,此外还有灵猫香,是有孕的妇人忌用的。”   “什么?”宁嫔的目光微闪,胸膛开始剧烈地起伏着。   而后像是忽而想到了什么,身体无力地跌坐了下去。面上的神情不似笑也不似哭,连一句话也不为自己争辩。   雍正望着宁嫔的模样,一直紧锁眉头。   他向来不耐烦女子这般情状,疾言追问,“宁嫔,你是否认罪?”   一直跪在一旁的种绿这时候连忙上前心疼地将宁嫔搂在怀中,泪眼朦胧地向雍正申辩。   “万岁爷,奴才知道您和主子们说话,并没有奴才多言的份。但请您容许奴才为娘娘说一句话吧。”   “这九子墨实则本有一对,是娘娘刚入宫时熹贵妃娘娘赏下的。因着喻意很好,娘娘平日又好诗书,常常让奴才用这块墨来伺候。”   有些话自己不方便说,便总是让身边的宫女来代劳。   惯用伎俩了。   事涉熹贵妃,苏培盛便上前询问了一句,“种绿姑娘这般说,不知可有宫内档案记载?”   “苏公公不必着急,奴才的话还没有说完。”   种绿居然也敢于反抗苏培盛,将落下的两滴泪都咽进心里去。   “娘娘有孕之时,万岁爷不来探望,夜间总是抄写《四宜堂集》或是其他万岁爷写的文章,每回都抄到头晕脑胀方歇。”   她怀中的宁嫔泪流不止,种绿越加着急起来。   “娘娘之所以这般伤心,就是因为恐怕到如今才知道事情真相。”   “娘娘当年滑胎固然是摔倒之故,可若是这灵猫香当真有效,天长地久,娘娘也是保不住龙胎的。”   “娘娘有孕时身体格外虚弱,万岁爷,请您明鉴!”   她一连磕了十来个响头,在青砖上留下斑斑血迹。   要用鲜血来证明她们主仆的清白太过血/腥,婉襄又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宁嫔好似终于从她的伤心之中回过神来,一把拉住了还要继续磕头的种绿,换做是她将她护在怀中。   “嫔妾旧时所用的那块九子墨,同那个无福的孩子葬在了一起。”   “万岁爷若是不信嫔妾,自可以命人开棺取墨,再令太医验一验是否如此。”   宁嫔的话逐渐变得更有条理,“那时嫔妾伤心欲绝,总不能在数年之前便料定了会有今日之祸。”   如此这般,便是要将这罪名往熹贵妃身上推了。   “嫔妾请万岁爷明察此事,无论是今日刘贵人也好,还是旧日嫔妾的那个孩子也罢。”   她顿了顿,再重重地拜下去,抬起头时额上沾染的不知是种绿的血,还是她自己的。   “万岁爷是天下之主,请您为嫔妾做主。” 第95章 先知   婉襄在雍正脸上看到的是倦怠之色, 和每一次,每一次后宫嫔妃跪在他面前,声泪俱下的时候一样。   憎恨、癫狂、委屈、志在必得……无论她们脸上是什么表情, 看在他眼中, 始终都会变成倦怠。   她知道他厌恶后宫女子互相倾轧,他想看到的不是她们为了他, 为了权柄和地位斗得你死我活,所以他其实一直都在尽力地善待着每一个人。   可人心永远不足,便如此刻梨花带雨之中却又坚定地望着他的宁嫔。   他妥协了,每一次都是, “小顺子,传熹贵妃过来。”   苏培盛的身体下意识地向着殿门偏移了一些, 这动作被雍正和婉襄同时收入眼中。   “苏培盛。”他出声唤他,使得苏培盛的身体微微地抖了抖。   “你去茶房之中等候。”   雍正已经将话说得很委婉, “等候”之意其实即是软禁, 房中人无人听不懂。   苏培盛即刻低下头去, 让人无法捕捉他的目光,捕捉他的想法,而后恭敬地退了下去。   宁嫔的哭泣是没有声音的, 万字房中很快安静下去。   只有午后的日影在缓慢地偏移着,婉襄在这一片沉默之中又感觉到了疲惫。   她闭上了眼睛,靠在雍正怀里, 缓慢地呼吸着, 为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做着准备。   牡丹台距离勤政亲贤殿并不算远,熹贵妃行事素来风风火火, 很快便踏入了勤政亲贤殿中。   婉襄如今是圆明园中的嫔妃焦点, 她昏迷了半日, 熹贵妃不会不知道,并未对她病怏怏的神色做出什么反应。   而宁嫔仍旧在床榻之前跪着,为风雨摧残,她也好似并不感兴趣,给雍正行了礼。   “臣妾给万岁爷请安。”   她行的是寻常面圣的福礼,似她这样资历深厚的妃子,和雍正之间早已经不是夫君和妾室,而更像是君臣。   雍正心中烦闷,一时之间无有开口之意,便是熹贵妃自己出言询问。   “臣妾闻昨夜刘贵人身体不适,如今既然清醒,也毋需太医在此处相候,应当是已经好些了?”   婉襄没法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回应熹贵妃的关怀,“多谢熹贵妃关心,嫔妾觉得舒服多了。”   熹贵妃略点了点头,其实也十分冷淡,转而将目光落在了宁嫔身上。   “不知宁嫔犯下了什么过错,难道是与刘贵人昨夜突发不适有关?”   她的语气之中已有诘难,似是一点也不知道一片阴云将要降落在她身上。   宁嫔抬起头望着她,眼中的悲怆一下子转为了恨意,转为了冷漠。   “不仅仅与刘贵人昨夜突发不适有关,更关乎于嫔妾失去的那个孩子。”   熹贵妃微微地皱了眉,不再同她对视,再一次望向一言不发的雍正。   “臣妾实在不知自身与刘贵人、宁嫔的龙胎有何关系,请万岁爷明示。”   无论私底下如何,在雍正面前,小顺子只听从他一个人的吩咐,只站在他这边。   他眼见雍正略抬了眼皮,便自一旁捧起了那块九子墨,微笑着走到熹贵妃面前。   “不知贵妃娘娘可认得这块墨?”   熹贵妃并不如何喜欢小顺子,他的地位也不如苏培盛那样高,因此态度仍然冷淡而不耐烦。   “本宫平日也只有整理六宫账务的时候才用笔墨,此时骤然拿出一块这样寻常的墨,本宫如何能识得?不过……”   她的护甲停在“九子”两个字上。   “九子之墨,是祝贺新婚之禧,祝贺子孙繁衍的。这是万岁爷赐给刘贵人的么?”   她问的是雍正,回答她的却是咬牙切齿的宁嫔。   “这是当年嫔妾入宫时熹贵妃娘娘赐给嫔妾的,本有一对,娘娘这便忘了吗?”   小顺子捧出这墨来叫她辨认,熹贵妃并不迟钝,当然知道问题就出在这墨上。   此时又被宁嫔诘问,却仍然不慌不忙,不屑地冷笑了一下。   “宁嫔是在同本宫开玩笑么?本宫记得你是雍正五年时入宫的,距今已经有三年多了。”   “那时同你一起入宫的妃子虽说不多,也总有两三个,本宫是每个人都赏赐了的。”   “更何况本宫协理六宫,年节下不知要赏下去多少东西,如何能记得这样微不足道的一块墨?”   她随意地将这块墨递给了小顺子,在雍正面前仍然不跪,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任何事。   宁嫔满心恨意,却无可奈何,只能再次同雍正磕了一个头。   “请万岁爷着人去查永寿宫与启祥宫内的档案,便可以知道这两块墨究竟是不是从永寿宫中流出来的。”   未及雍正决断,熹贵妃便道:“万岁爷可以立刻着人去取永寿宫中的档案,但臣妾也想问一个问题。”   “即便证明这墨的确曾为臣妾所有,又能说明什么?宁嫔方才也说过,这是她刚入宫时臣妾赐给她的。”   “且不说时日已长,便说当日,难道臣妾就嫩如此精准地预测宁嫔一定会得盛宠,怀有身孕,从而借着这块墨中添加的什么东西,将胎儿打去么?”   她们都声称自己没有未卜先知之术,可婉襄直觉她们之间一定会有。   其实从宁嫔提及熹贵妃开始,婉襄就知道这一定是一笔糊涂账了。   她现在看着她们,就像是看着未来世界里,大学的时候人类和AI辩论。   宁嫔死死地盯着熹贵妃,“即便都做手脚,于熹贵妃而言也并不会有什么损伤,防患于未然罢了。”   “或者顾常在,安贵人她们那里都有这样的东西,只不过还没有发现而已。安贵人也是得过宠的。”   熹贵妃终于又忍不住看了宁嫔一眼,不再是那样无所谓的眼神。   “那又为什么不能是宁嫔你自己在里面加了东西,希望以此来陷害本宫呢?你既说这墨是一对,且这墨害了你的孩儿,那那块墨在哪里?”   宁嫔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她将要说的话对她而言是极大的折磨。   “嫔妾竟然让那块墨做了那个孩儿的陪葬……”   她膝行至雍正脚边,整个人靠在他身上。   原来是青蛾淡扫的美人,此刻整张脸为泪水濡湿,凄艳地如同梅雨季节时候落了满地的海棠。   “嫔妾不能让这害了孩儿的东西继续留在他身旁,万岁爷,求您允许嫔妾着人开棺,求您……”   “宁嫔。”   熹贵妃的神色中有着居高临下,毫无同情的傲慢。   “你别再发疯了,你的孩子没有了,是因为你自己摔了一觉,现在想来怪谁?”   宁嫔立刻反驳她,尽管她已经快要被着过度的悲伤击垮。   “清理启祥宫台阶的那个宫女第二日便死了,难道她真的是畏罪自裁吗?熹贵妃出言阻拦,是否是预感到此事将对你不利?”   雍正却好似对她们的争吵浑然未觉,分明语气沉肃,婉襄却从中听出了悲伤。   “宁嫔,难道你真的想要开棺取墨吗?”   婉襄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悲伤的来源,他是相信轮回报应的。入土已为安,开棺是对逝者极大的打扰。   可宁嫔却似乎并不懂得,仍旧哀泣不止。   “嫔妾是他的母亲,做这样的事如何能舍得?可嫔妾更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在泉下也无法安宁。”   婉襄看不见雍正的表情,但她清楚地听见他轻哼了一声。   “连这一点都同她如此相像。”   那个“她”。   年氏待诸事皆冷漠,儿女也是如此。   “熹贵妃,你如何想?”   熹贵妃显然也听明白了雍正的话,“陈年旧事,根本无迹可寻,这些年来针对臣妾的谣言诡计太多了,但凭万岁爷圣断。”   熹贵妃这番话铿锵有力,“好。”他点了点头。   无数心迹写在过往的岁月之中,本以为过去了便是过去了,可总有人告诉他,还没有。   “未及生产即夭折之胎儿,立碑厚葬本是朕之恩典。“   “如今也不必开棺取墨,只消翻检顾常在遗物,再查询当日熹贵妃赐予安贵人之物即可。”   这未免有偏袒熹贵妃之嫌,宁嫔愣了片刻,更加用力地拉扯着他的衣袍。   “熹贵妃这计谋看起来收效甚微,可若非刘贵人对迷迭香过敏,一直使用下去,连上嫔妾的孩子,那就是两条人命啊,您怎能……”   “一直使用?”   雍正反问她,“你怎知刘贵人会一直使用,你不是知道她并不读书习字吗?”   宁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雍正刚才又说了什么。   “可若非刘贵人使用,又如何能发觉这墨中灵猫香的秘密,这同嫔妾从前所说的话并不矛盾啊……”   他用力地,将他的衣袍从她手中扯了出来,目光之中再无怜惜。   “宁嫔,你已经很累了,去偏殿休息吧。熹贵妃,你也去偏殿休息,等着紫禁城中的宫人回报,之后朕自会有所定夺。”   雍正一直都注意着宁嫔,或许是注意着自己,着重于今日他自己所收到的伤害。   而婉襄却注意到,在听闻“灵猫香”这三个字的时候,熹贵妃露出了和她一样货真价实的疑惑。 第96章 有罪   无论情愿或是不情愿, 得益或是不得益,熹贵妃和宁嫔终究被勤政亲贤殿殿宫人们各自带到了两侧的偏殿里暂时休息。   或者说软禁。   不许和任何人交流,不许在这件事上节外生枝, 栽赃陷害, 或是为自己开脱。   雍正重新将婉襄抱在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   “觉得累了吧, 好好休息一会儿,待会儿的事,你就不要参与了。”   抬起头便是那块“为君难”的匾额,婉襄知道此刻的雍正远比她更累。   “四哥也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仍有许多聒噪, 这是夏日里树上捉不去的蝉。   雍正并没有拒绝,让婉襄往长榻里侧靠了靠, 而后便躺在她身旁。   先时是平视着天花,看二龙戏珠。就像是它们不会动起来一样, 他的视线也不动。   “朕想要晋你的位分, 不想要让你给她们行礼。”   婉襄心中一动, 妃子册封,尤其是册为嫔位以上,史书都是会有所记载的。   譬如谦妃, 便是在她生下弘曕之后的第二日才由贵人晋封为嫔的。   她不能让他这样做,联想到今日,更是不能如此。   婉襄侧过身体, 凝望着他的侧脸。   “四哥仅仅是不想让我给她们行礼么?可即便四哥将我晋封为嫔, 嫔之上还有妃,妃之上还有贵妃, 贵妃之上有皇贵妃, 甚至皇后。”   她做不了皇后的, 那么单纯地晋封她的位分,又有什么意义?   雍正望着天花笑起来,仍是老生常谈的,“大逆不道。”   婉襄的目光澄澈,“我觉得‘贵人’这个位分就很好,我命中已经遇见了怡贤亲王,兆佳福晋,遇见了四哥。这么多的贵人。”   “我真的不想再要什么晋封了,四哥对我已经足够好了。”   雍正缓慢地侧过身来,和她面对面,大手一张,令她可以蜷缩在他怀里。   她也就安心地沉醉在他的气息里,那一只只鼻烟壶的味道,都不会令他感觉到难受。   “婉襄。”   他只唤了她的名字,便忍不住叹一口气。   “今日之事,你觉得是谁?”   婉襄很快地摇了摇头,把自己的脸埋进了他颈窝里。   宁嫔指证熹贵妃,熹贵妃又指证宁嫔,她们互相攻讦,总有一伤。   “我并不关心是谁,我只关心我自己。”   今日她安然无事,往后对宁嫔,对熹贵妃,对后宫中其他的妃子都会更多防范,她应该庆幸遇见这件事,让她立马警觉了起来。   历史上的谦妃只有弘曕这一个孩子,但并不代表她只怀过弘曕一个。   无论如何,她都要改变这段经历——不是改变历史。   “你不害怕吗?”   他吻了吻她的发心,在她舒服的限度之内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   婉襄想起宫斗剧中那句最为经典的台词。   “集宠于一身,便是集怨于一身。但只要四哥的目光在我身上一刻,我便不害怕。”   这句话说完,雍正默默无言良久,直到小顺子再一次走进内殿之中,向他们通禀。   “回禀万岁爷,前往紫禁城询问安贵人及寻找顾常在遗物的宫人已经回来了。”   必是有所发现,所以才等着雍正问下去。   他从长榻上坐起来,“查到了什么?”   小顺子恭敬答话:“回万岁爷,根据延禧宫中档案,雍正五年,安贵人入宫,永寿宫熹妃娘娘赏给她的是两柄纱绣花蝶图面紫金描漆金柄团扇,两匹时兴妆花缎,并两盒内务府造脂粉。”   “妆花缎早已经制成了衣物,因安贵人不喜欢上面的纹样,便散给了她身边的宫女云英……云英去年年末已犯错殁了。”   衣物总是要清洗的,熹贵妃便是当真要下药,也不会下在衣物上。   “那两柄团扇安贵人从前喜欢,因被熹贵妃惩罚,她一气之下都摔折了,因此也无迹可循。”   “唯有那两盒脂粉还剩了一盒,安贵人不喜欢那香气。奴才取得之后即刻便将它交给了刘裕铎刘太医,他此刻正在辨认香气。”   还有一位顾常在。   “至于顾常在,钟粹宫中虽仍有档案,但常在亦于去年病逝,她的东西已经都做了陪葬之物,或是散给宫外家人留作纪念,无迹可寻了。”   这才是正常的。   熹贵妃赏给她们的都是寻常常用之物,若是样样都留着,一件也不使用,反而是不正常,惹人怀疑的。   就是不知道这脂粉之中能不能找出什么名堂了。   雍正不说话,婉襄便也保持着沉默。   他们都在等待着太医查验的结果,刘裕铎进门的时候,他立起身子,用一种自己察觉不到的焦躁。   婉襄望着他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在想,他期盼的结果是什么呢?   像腊八之夜那样各打五十大板,还是……今日可不会有皇后出面搅乱这池水了。   刘裕铎恭敬地给雍正,给婉襄行了礼,“回禀万岁爷,这脂粉之中亦有灵猫香,确切无疑。”   婉襄望不见雍正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用失望拼凑成的声音。   “将宁嫔,还有熹贵妃一同传过来。”   小顺子即刻便转身出门,雍正挥了挥手让刘裕铎退下。在这短暂的,仅剩他们两个人的空间里,婉襄触碰不到他的心意。   再入勤政亲贤殿,宁嫔的情绪看起来已经稳定了许多。   她发髻之上原本的那些珠玉大部分都被除去,不再有曾经崩溃过的痕迹。   而熹贵妃一如既往地睥睨天下,像是笃定了,这件事绝不会同她有关。   可若是她知道安贵人的东西里也查出了灵猫香呢?   她们都向着雍正行下礼去,宁嫔的目光掠过刘裕铎手中的那盒香粉,并没有过度的反应。   雍正没有让她们起来,即便是熹贵妃,也当然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他直入主题,“朕已经令人从延禧宫中取来了当年熹贵妃赏赐给安贵人的东西,从这脂粉之中同样发现了灵猫香。”   “熹贵妃,你有什么话说?”   这件事像是并不在她意料之外,熹贵妃语气平静。   “臣妾方才已经说过,六宫之中针对臣妾的阴谋诡计,流言蜚语实难禁止,是臣妾无德无能,不能约束嫔妃。”   “其实万岁爷细想,纵然这脂粉之中混有灵猫香,那又如何?”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东西并非贴身,中间曾有多少人能接触到它们,根本都是说不清的事。”   她以退为进,“臣妾不信万岁爷会听信谗言,因这些不算实证的东西迁怒臣妾。”   “万岁爷若要问臣妾,便仅有一句话,清者自清。”   “清者自清?”   宁嫔的声音令婉襄联想起了冰面之下的流水,是暗涌,是极寒之境。   “原来熹贵妃娘娘也可以说这句话。”   她再一次拜下去,“万岁爷容禀,当年嫔妾丧子,悲痛之下并未完全失去理智。”   “清扫台阶上冰霜的宫女咬舌自尽,而后嫔妾便请阿玛在京城的同僚帮忙追查这宫女的底细。”   “查阅宫人档案之后得知她是满洲镶黄旗包衣出身,再从档案之中一路查到她家里。”   宁嫔望向跪在她身旁的熹贵妃,目光之中犹如淬了火。   “可她家中原本一十二口人,竟全无踪影,更有邻舍证词,他们消失的前一夜曾于夜半闻听惨叫……“   “熹贵妃!你也是满洲镶黄旗人,这世上真有这般巧事?你敢对着那一十三人的魂灵说一句‘清者自清’么?”   这些话几乎可以用振聋发聩来形容,但除却让宁嫔自己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并没有给殿中的两大人物带来太多的震撼。   雍正从不轻信,从源头开始询问。   “宁嫔,你为何从未同朕提过这些事?”   方才的那些质问都结束了,宁嫔的身体无力地轰塌下去。   “那些人都不在了,嫔妾手里没有一点证据,又如何同万岁爷言说?”   “更何况从前嫔妾心里还有所指望,只好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一颗心,害怕惹来更多的加害。”   这些话语是凄凉的,就像是黄昏时见寒鸦栖息于檐下,但只要发出一点动静,它们便会迅速地飞离这里。   廊下空空如也,压过来的是无尽的黑暗。   “而如今嫔妾所有,不过是一条命罢了。”   她已经没法把她失去的东西盼回来了。   “嫔妾手中的九子墨不能说明熹贵妃有罪,安贵人的脂粉也不能说明熹贵妃有罪,那消失的一十三口人更是死无对证……”   宁嫔这般说着,忽而像是失了神,踉踉跄跄地从金砖上站了起来。   “自嫔妾入宫以来,短短三年,已经历了不知多少事。实在觉得疲倦不堪了,若是这些事都不能定下熹妃之罪……”   她顿了顿,整个人在顷刻之间凛冽起来。   “那嫔妾的死呢?”   婉襄甚至没有听清楚宁嫔究竟说的是什么,就看见她像是一只中了猎人之箭大雁一般朝着尖利的桌角撞去。   种绿纵然站在她身旁,也只来得及拽住她的一片衣角。   大雁无力再展翅,颓败地像是一只过了夏日的蝴蝶,再无声息。   而婉襄望着那一片鲜红色,大口大口地干呕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警告   “宁嫔娘娘, 您醒了。”   婉襄坐在宁嫔床榻之前,看着她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心存死志,用力地撞在桌角上, 勉强留住了性命, 脸色苍白难看,此刻脆弱地就像是一块重重被人摔在地面上, 四分五裂的冰块。   融化之后,现在她重新凝聚在了一起。   宁嫔并没有再陷入昏睡中去,静静地凝望着婉襄,此刻不知在想些什么。   婉襄也没有再说话, 她们安静的四目相对着。   “你没事?”   在婉襄反应过来这不是关切之前,宁嫔的思维恢复地很快, 又改换了神色。   “对不起,刘贵人。“   宁嫔正式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道歉。   “万岁爷刚刚将本宫从畅春园召到勤政亲贤殿, 还拿出那块九子墨的时候, 本宫一瞬间以为是你设计要陷害本宫。“   所以在雍正面前宁嫔的态度那样激烈, 分明望见婉襄身体不豫,还反问她为什么不给她行礼。   “婉襄”,“刘贵人”。“我”, “本宫”。   她还一次都没有唤过宁嫔的名字,那两个好听的字,她们便要永远地疏远了。   婉襄坐在绣墩上, 神情端庄, “嫔妾只是想着,在这件事上嫔妾与娘娘多多少少都是受害者, 所以过来探望您。”   宁嫔略略点了点头, 而后深吸了一口气, 认真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形。   “这里是春雨轩吧,是在杏花村里。”   婉襄回答她:“娘娘那时生命垂危,万岁爷让太医在勤政亲贤殿的后殿之中为您诊治,务必要保全您的性命。”   “您流了好多血,昏迷了两日,万岁爷也因此推迟了回紫禁城的时间,直到您的情况稍微稳定了些,才命人将您送回到了春雨轩里。”   宁嫔额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那时候她的血止也止不住,勤政亲贤殿中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慌了神。   她们又静默了片刻,宁嫔重又开了口。   “麻烦你帮本宫同万岁爷说一声,本宫不想回到启祥宫去,即便是病好了,也想要仍旧回到畅春园去侍奉皇后娘娘。”   “本宫总是觉得启祥宫很冷,也就是通常不住在里面的夏日会觉得好一些。刘贵人你的承干宫呢?”   她问了这个问题,却并不期待婉襄回答,很快继续说下去。   “是本宫忘了,你通常都不住在承干宫里,你一直跟着万岁爷住在养心殿殿燕禧堂里,是不会感觉到冷的。”   未尝不是怨怼。   婉襄原本并不想同她说这些话,的确只是想来探望她,不愿见她红颜薄命,也报答她在自己生病时的关怀。   可事已至此,她已经不得不将话说得明白些。   “万岁爷从前让嫔妾居住在养心殿中,是因为他的确需要有人给予他相对平等的关怀。”   孝恭仁皇后早已经不在了,这关怀宫人们给不了,不知心的妻妾也不行。   “回宫之后嫔妾也会继续住在燕禧堂中,是因为圆明园中已经出过这样的事。嫔妾和这孩子都需要万岁爷的保护。”   她保护这个孩子的决心,绝不容任何人质疑和挑战。   “嫔妾的孩子即便出生,也并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威胁,不会阻拦任何人的路。嫔妾爱它也只是爱它是嫔妾自己的孩子,不会借此来邀宠。”   婉襄尽量地抛出她手中拥有的所有的筹码。   “万岁爷知道嫔妾无有才能,即便怀有身孕,也并未有晋位的谕旨。”   “上一次裕妃娘娘请辞协理六宫之时,万岁爷虽然十分头疼,但也从没想过要提拔嫔妾,让嫔妾参与。”   “甚至,嫔妾不妨告诉娘娘,裕妃之下,万岁爷属意的,协理六宫的人选自然就是娘娘,他在嫔妾面前盛赞娘娘处事得体,只不过担忧娘娘身体而已。”   雍正当然没有这样说,这不过是婉襄抛出的,转移她注意力的诱饵。   何必和一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过不去呢?不若去抓住手边实打实的权利。   婉襄不知道宁嫔有没有听懂她的暗示,但宁嫔问的下一个问题,就是有关于熹贵妃的。   “万岁爷最后如何裁决?”   婉襄没有必要卖这个关子。   “万岁爷下令彻查宫女一家为人灭口之事,娘娘以性命为证,万岁爷当然不会轻视。”   “如今六宫之事重新交予皇后娘娘处理,熹贵妃疑罪未明,被万岁爷先一步送回到了永寿宫中禁足,静思己过。”   听完婉襄的话,宁嫔猝然大笑起来,听在婉襄心中,犹如尖利的指甲划过肌肤,令人毛骨悚然。   “本宫用一条性命去做证,万岁爷还是不相信,还是要去查。”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本宫当年做不到的事,难道万岁爷如今就能做到么?”   婉襄心中微有不悦。   “凡事都是要讲究证据的,熹贵妃是皇子之母。娘娘既知这个道理,便更应知爱护自身,不要再做这般傻事了。”   “便是宁嫔娘娘实在生无可恋,别忘了,嫔妃自戕乃是大罪。”   从前宁嫔在她面前说过许多丧气话,聚拢到那一日,变成了那些鲜红的,流动的血液。   她绝不赞成这样的事,哪怕她是敌人。   “你也不相信是熹贵妃造下了那些孽,不相信本宫清白无辜?”   宁嫔的语气,是婉襄从未听过的激烈。   不知为何,今日婉襄心中有难平之气,又受宁嫔这般挑拨激将之语,忘记了她一贯来守拙的行事准则。   “嫔妾的确不相信,宁嫔娘娘。”   宁嫔一瞬间被婉襄的坚定所震慑,眼中为痛苦所催生的那些泪水与雾气都消散,她在等着婉襄说下去。   “那些事情看似都过去了很久,可若是用心布局,其实根本就没有。”   若早有计划,串联安贵人在那脂粉之中加入灵猫香根本就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婉襄已经私下提醒过刘裕铎了,让他对比一下这香气与真正的陈年香料之间的区别。   雍正五年到如今有三年多的时间,新香和旧香一定会是不一样的。   也许宁嫔反复地提及那个孩子的棺椁,不过是想要借此引出安贵人的脂粉。   毕竟,宁嫔侍奉雍正已久,她不会不知道雍正有多相信这些事。   他是不会同意开棺的。   “本宫不明白刘贵人你此刻在说些什么。”   “娘娘真的不明白吗?”婉襄的语气平缓,尽管她是在反问她。   “这件事发生之后,嫔妾目睹全程,其实心中也有许多疑问。“   “一盒脂粉而已,便是再名贵,存放了这么多年也是无用的,安贵人是贵族出身,又深恨熹贵妃,不至于还要留着它。”   婉襄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宁嫔的表情。   她没有露出任何的马脚,“本宫当时提起这件事,也不过是因为见万岁爷实在不同意取出那块九子墨,并没有想到查验安贵人的东西真能有结果。”   “是吗?”   不断地反问,能击穿人的心理防线。   “但的确有结果,娘娘真正没有想到的,只是万岁爷即便见了这样的东西仍不认为熹贵妃有罪,乃至于娘娘要以性命相挟吧?”   她太低估了雍正,也太低估熹贵妃于雍正而言的重要性。   熹贵妃是未来皇帝的母亲,他怎么能容许她身上有这样的污点?   宁嫔眉头微锁,“刘贵人,你可知你此刻在说些什么?”   婉襄丝毫无惧。   “嫔妾再说一次,无论是因为什么,无论熹贵妃是否当真害了你的孩子,宁嫔娘娘,拿性命作赌是很愚蠢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应该珍惜。”   那些陈年的公案婉襄没法为她们清断,更何况就像是她对雍正说的那样,她并不关心旁人。   宁嫔安静地凝望她良久,再开口时话语中蕴含的是无限的痛苦。   “你没有失去过孩子,你根本就不会明白。你因为这块九子墨而昏迷的那一刻,你难道就没有害怕过吗?”   “若不是因为害怕,嫔妾今日便不会同娘娘说这么多。”   “从前有多少人轻视嫔妾,嫔妾都不会在意。可嫔妾不会容许有人似这般在暗中下手谋害嫔妾的孩子。”   这些话掷地有声,狠狠地震慑住了宁嫔。   “宁嫔娘娘要向熹贵妃娘娘复仇,昨日也罢,若有明日再扯上嫔妾,借刀杀人,嫔妾不会像娘娘这样的。”   “嫔妾一定会搜集好所有的证据,直到那罪人得到她应有的下场。”   婉襄站起来,留给宁嫔最后一句她真心的话。   “不管宁嫔娘娘相信不相信,嫔妾希望自己所想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她不希望似宁嫔这般冰清玉洁的女子,背后也是一张鬼魅面孔。   “而那块九子墨嫔妾也会好好地保留着,引以为戒。”   但当然更多的是对宁嫔的警示。   “若有一日当真有必要,嫔妾会说服万岁爷,请出您那个孩子棺椁里的那另一块墨的。您好好养伤。”   她说完这句话,没有再等待宁嫔的反应,行过一礼,便朝着春雨轩外走去。   因为她生了病,为了安抚她,雍正将她的母亲和妹妹都接到了圆明园里,她要去见她们。 第98章 云泥   婉襄坐在金鱼池中的敞榭里, 静静等待着她的母亲和妹妹过来。   金鱼池,亦是后世圆明园四十景中的一处,乾隆时期名为“坦坦荡荡”, 是圆明园中最大的观赏锦鲤之处。   乾隆母子十分喜欢这里, 这是乾隆登基之后经常陪着熹贵妃过来休息游玩的地方。   如今这里倒是并没有为雍正所重视,当然也就没有那么多好听的名字, 好看的匾额,其实很少有人过来。   桃实准备了一些点心,放在敞榭的石桌上。   而后向她道:“贵人要不要加件披风,怕是这湖上风大, 若是感了风寒便不好了。”   婉襄微微地点了点头,抚着披风上瓜瓞绵绵纹样出了片刻的神。   系统给予她的那些刘婉襄的记忆更像是一个数据库, 除却刘婉襄自己的事,其他的需要特定的钥匙才能打开, 并不能随心所欲地调动。   脑海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形象, 所以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刘婉襄的母亲、妹妹长得是什么样子。   刘满是个矮个子, 看起来其貌不扬,又经历过许多风霜的中年男人。   可刘婉襄生得其实不错,她的母亲和妹妹应该也是美丽的。   桃实站在她身旁, 犹犹豫豫地开了口,“贵人,您方才在宁嫔娘娘面前说了那些话, 会不会……”   会不会不太好, 会不会惹来更多的报复,会不会适得其反。   在这样的语境里, 联想到的一切都是不好的。   婉襄笑了笑, 站起来走到了敞榭边缘, 看着水中自由自在游动的锦鲤。   桃实是兆佳福晋从怡亲王府里为她挑上来的人,一家人都捏在兆佳福晋手里,绝对可靠。   桃实的性情朴实,婉襄喜欢逗她。   “我就是不希望她再来害我,所以才这样做的呀,小桃实。”   她把鱼食洒在水里,看着这些锦鲤争抢。   “大家都是锦鲤,食物不过就是那么多,偶然得了一些,当然就会想要争抢。”   “可若是她们中间出了一条以小鱼为食的鱼呢?那就没有人敢跟她为敌了,见了她都要绕着走。”   一味地示弱是在等着旁人可怜,后宫之中更是弱肉强食,只有让旁人都知道她不好惹,她们才不会想着欺辱暗害她。   这也只是一方面,婉襄好像越来越少会想起刘婉襄原本的人格了。   桃实似懂非懂,只是一直为婉襄捧着鱼食盒。   她们两个人的倒影都被争抢的鱼儿揉碎了,婉襄抬起头看着桃实懵然的样子,一时间又觉得她可爱。   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你呀,不用管这些事,只需要做好宫女的本分就好了。   桃实也并不以为忤,反而安心地笑了笑。   “贵人主子心中都有计较便好了,奴才不过白问一句。奴才在家时额娘也常常这样同奴才说,现在有种回家了的感觉。”   有的人敏锐,有的人迟钝。聪明的人并不一定比蠢钝的人讨人喜欢。   婉襄望着她,忽而想起先一步回到紫禁城中整理殿宇的桃叶。   “桃实。”她犹豫着开了口,“你知道桃叶和马佳侍卫之间的事么?”   桃叶是主动请求先一步回到紫禁城中去的,就在见过马佳·巴衮那一日。   “这……”桃实分明知道什么,却犹豫着不肯说。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毕竟是旁人的隐私。   婉襄只好道:“我问这件事其实没有其他的意思,青年男女,男欢女爱是很正常的事。”   这是婉襄首先想到的,他们之间可能的关系。   “只是桃叶和马佳侍卫毕竟地位悬殊,我害怕她会在他那里受挫。第一次爱上的人,总归很难忘……”   “不是的!”   桃实下意识地反驳她,“不是这样的。”   话都已经说到这里,忠诚也是为奴的品德。   “桃叶姐姐并不喜欢马佳大人,是马佳大人一直给桃叶姐姐送东西,说要跟她道歉。”   婉襄立刻皱了眉,“这是什么意思?他难道已经同桃叶道过很多次歉了?他都送了她什么东西?”   宫闱之中男女私相授受可是大罪,马佳·巴衮和桃叶之间的地位更犹如云泥之别。   并不是她看不起桃叶,只是她认为身在这个朝代就应该遵守这个朝代的规则。   这于马佳·巴衮而言不过是一段年少时的风流韵事,可于桃叶而言,或许就会将她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桃实见婉襄表情严肃,一下子更慌张。   “不是的,不是的主子。他虽然送了桃叶姐姐好几次东西,但并没有什么贵重之物,不过是些寻常用具,或是糕点之类。”   “桃叶姐姐只收过一次,收的也是糕点,甚至连那一次她都没有吃,只是把它们分给了万字房洒扫的宫人。”   桃叶要求提前回到宫中,只怕就是因为这件事。她能够拎得清,婉襄稍稍放心了些。   不过等她回到紫禁城中,她还是要好好地同桃叶谈一谈。   婉襄正这样想着,一抬头便看见了由女官引导,正朝着她走过来的一老一少两个女子。   在看清她们面容的那一瞬间里,她握住了钥匙,无数的回忆纷至沓来,几乎令她承受不住。   桃实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和见到刘满的时候一样,泪水在一瞬间滚滚而下。   年老的妇人很快也认出了自己的女儿,加快了脚步几乎赶上引路的女官,终究又无可奈何地慢下来。   她们都在等。   等到婉襄的母亲白桂枝,以及妹妹婉成终于走到她面前行礼的时候。   婉襄回过身去,立于敞榭之中没有动。“多谢月荣姑姑为我额娘以及妹妹引路。”   桃实在这时候自然而然地取出了一只荷包,恭敬地递给了月荣。   这都是宫中不成文的规矩,谁都不会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情打破这平衡,月荣恭敬地退了下去。   桃实也如之前说好的一般将空间留给了婉襄和她的家人,外人都离开了,一时之间反而没人开口。   在婉襄的记忆之中,婉成是活泼的性格。   但此刻她只是静静地望着婉襄,问出口的问题让婉襄一时无言,“你真的是我姐姐吗?”   她应该回答是,还是不是?   “婉襄……”   是白桂枝为婉襄解了围,她用力的抱紧了她,忘却了面见宫妃之前,女官们教会她的所有礼仪。   婉襄也用力地回抱她,从她身上感觉到了久违的,属于母亲的温暖。   她在这一瞬发觉她其实很羡慕刘婉襄,她有很爱她的父母,并且他们仍然在世,可以时不时给予她安慰。   “额娘……我很想你们。”   父亲总要端出威严,女儿和母亲更亲近,那些在父亲面前说不出口的话,此刻都在感喟的泪水里。   婉成也伸出瘦弱的手臂,努力地想要将她们都揽在怀中,最后还是母亲的手臂宽广,将她们全都纳入了她的怀抱。   三人静静垂泪,终为相聚的欢喜吹散。   婉襄和婉成在母亲怀中对视着,忍不住笑起来。她伸出手去用力地捏着婉成的鼻子。   这是刘婉襄常常做的动作,在望着婉成面庞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想起来。   婉成立刻向白桂生告状,“额娘,你看,姐姐又欺负我!”   但换来的不再是母亲无可奈何的调停,而是两姐妹之间的相视一笑。   有一年多没有再见面了,这是斩不断的血缘。   不过婉成生得和婉襄倒是并不大相像,她是狭长的凤眼,一眯起来刘婉襄就会知道她要往她的床榻上扔虫子。   只有身量差不多。   刘婉襄和她的父母也都并不相似,他们都相貌平常,她更像是中了基因彩票。   婉襄先问刘婉襄姐姐的情况,“大姐的身体怎么样,都过了三个月了,应该稳当了吧?”   大姐婉平没有过来圆明园,是因为她也有身孕了。   婉成口嘴快,“大姐已经没事了,姐夫待她温柔体贴,百依百顺,虽则婆婆颇有微词,但也不敢说大姐什么。”   “前几日我和额娘还去探望过大姐,她不再吐得没胃口了,能吃能睡,反而还胖了些。”   她仔细观察了婉襄片刻,“二姐看起来不像怀孕了,比在家里的时候还漂亮。”   婉襄微笑起来,又伸手去捏她的鼻子,“若是我在家时你也这样会说话,便不至于天天被我捏鼻子了。”   悲伤的氛围过去,婉成很快放松下来趴在栏杆上,她的适应能力很好。   “这园子这样大,一定能养出很多虫儿,或许有我没见过的。”   在家时婉成就总是心心念念地要养虫子,原来的刘婉襄并不喜欢。   “是啊,等到春夏的时候会更多的,到时二姐再去求万岁爷让你和额娘进园子,你说好不好?”   到那时,也就要到她瓜熟蒂落的时候了,所以她可以承诺。   “对了,两个哥哥如今在家做什么活计……”   雍正仁慈,让她们从午后一直待到了傍晚时。   离别时依依不舍,更盼望来日。   就算没有说什么有实质意义的话,但至少,让她对现实生活中骤然失去的父母之爱释怀了一点。   也让她对来日有了更多的期待。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欢愉   总是圆明园的最后一夜, 希望这真的是他们在圆明园中的最后一夜。   上一次的“最后一夜”太过惊悚,以至于婉襄特意去翻了史书,明日是辛酉日, 雍正去恩佑寺行礼结束, 便会回到紫禁城去了。   万字房寂寥无人,雍正让人搬了张藤木床出来, 同婉襄并肩躺在上面,望着秋日已然寂寥的星辰。   “今日见到了你额娘和妹妹,觉得开心吗?”   婉襄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当然开心了, 没有比见到家人更开心的事了。”   雍正有些微吃醋,“那同朕在一起呢?”   婉襄笑起来, 微微立起身体,凑近了他的颈窝, 在上面落下一个轻快的吻。   “四哥也是家人。”她去捉他的手, 让他触碰着她起伏并不明显的小腹。   “它已经将我们永远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   雍正在藤木床上舒服地侧过了身来, 温柔地将婉襄揽在了怀中,亲吻着她的眼睛,悄声问她, “你怎么那样讨朕喜欢?”   婉襄闭着眼睛笑起来,忽而又想到了逗引他的方法。   “要四哥叫我‘宝贝’、‘心肝’。”   她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听见他这般唤她, 不知道他此时是什么表情。   “奏章之上都是朕的性情流露, 又不是拉拢讨好。”他的语气嗔怪。   婉襄更觉得好玩,一下子缩进他怀里, 隔着衣料, 坏心眼地在他胸膛上咬了一口。   “四哥到底唤不唤我宝贝?”   他像是被她忽然的举止吓了一跳, 下意识伸手按住伤处。   反应过来之后又笑着看她,“朕的小狗要磨牙了?”   雍正凑近她,一双眼睛像是从天空中摘下来的星辰,“平日里朕这样做,你怎么不许?”   婉襄的脸迅速地烧红了,手掌收成拳,用力地在他胸前捶了一下。   “孩子听着呢!”   雍正满不在意地握住了她的拳,放在唇边亲了一下,“它能听懂便怪了,朕与你的孩子聪明,倒也不至于聪明到这份上。”   真是自负,他是在说一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吗?   婉襄暗暗腹诽了一句,继续缠着他:“四哥就叫一叫嘛,就一下,好不好?”   雍正刻意地斜睨着她,“任凭你这般恳求,朕不许就是不许,朕就是这样汉子。除非……”   前头的话说的好听,到底还是要同她谈条件。   婉襄心切,笑得略有些狗腿,“除非什么?四哥快说。”   “除非你也叫出声来。”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他倒是一点都不脸红。   婉襄抓着他胸前衣料的手松了片刻,也端详了他片刻,“好,成交!”   反正“宝贝”就在眼前,到来年初夏她生下这个孩子,之后还有好一段时间他们不能在一起。   到那时候,他大约早就忘记了。   反而是雍正有些讶异,“怎么不脸红了?今日朕政务忙碌,听闻圆明园中红霞满天,正想在你脸上找一找。”   这种事,都是比谁更不脸红的。   婉襄也大言不惭,“我同四哥之间连孩子都有了,此时还害羞什么?”   “嗯。”雍正满意地点了点头,“来日朕寻个势儿,再找些新图与你同做。”   这话说得有些太露骨了,原本的婉襄是无论如何都会承受不住,强迫他闭嘴的。   可婉襄的心却莫名地坠下去,抑制不住地失落起来。   “内务府的绿头牌上都快要积灰了。”   雍正敏锐地察觉到了婉襄的心绪,一时之间顾不得为自己委屈,越加用力地将她揽在了怀中。   “朕在你眼中,难道是那般耽于女色的昏庸君主么?从前朕便已下了决定,这决定自然也不会因为这件天大的喜事而动摇。”   他见她不为所动,凑到她耳畔来,“宝贝?宝贝?朕的宝贝?”   呼出的热气令婉襄有些痒,而他所说的话更令婉襄心痒。   雍正见婉襄终于笑起来,略略正色道:“朕不是沉迷女色,不过是沉迷于你而已。”   婉襄想要嗔他一句,心里到底还是有些难过。   “我不是妒忌。”   尽管妒忌也根本就不是什么不正当的,女子不应有的品德。   “我只是不希望四哥让我们所有人都变得可悲。”   婉襄不是不能接受他去宠幸别的女子,她知道绵延子嗣本也是君王的义务。   可她毕竟是个现代人,理智上能理解,感情上却会比封建社会的女子更难以承受。   她只能告诉自己,她所感受到的雍正后宫之中,只有宁嫔是真心爱慕他的。   她曾经也觉得宁嫔可怜,觉得宁嫔脱俗,但从没想过劝谏他去她那里。   这只会让她和宁嫔都变得可悲而已。   “四哥对她们好一些,赏赐金银珠玉、位分就好了。”   雍正叹了一口气,“朕也是这样想的。不过财物尤可,位分倒也罢了。”   他是被人无端指责过淫/色的君王。   他们都没想过这样一个简单的话题,最终会发展成这样,雍正心有余悸地将她揽在怀中,说起了其他的话题。   “我朝定鼎之时,汉军便从龙入关,但汉人似乎总是更在乎读书识字之事,荒废武艺,居于武职高位的汉人很少。”   “尤其如今是太平年代。有时朕想用武官,都不知道何人可用,因此朕打算增加武官人数,以使臣民重视。”   “具体怎样增加,还要着大臣商讨。”   他的脸贴着她的额头,“婉襄,你的两个哥哥都在家中做些杂事,要不要朕……”   “不要。”婉襄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这个问题上次也探讨过了。   “我的哥哥们都没有什么才华与能力,让他们做一些他们力所能及的事情便是最好,我不希望他们因我之故得到提拔。”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他们现在的生活很轻松,衣食无忧就已经很好,何必要为他们增添烦恼呢?”   雍正并不完全赞同。   “不是所有人都以为高官厚禄是烦恼的。若是官位不好,那么爵位呢?”   婉襄摇了摇头,她也不想要。   “我的阿玛、哥哥们对社稷都没有什么功劳,凭什么享用百姓的贡献。“   她想了想,“四哥若是实在想要加恩,便像赏赐苏答应的祖母一般,赏给我额娘一个诰命吧。”   “我额娘性子和软,这样她在她亲家面前也更好说话,将来姐妹们在婆婆面前也都有体面。”   大姐婉平家中,已经有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的趋势了。   “这般推辞,和十三弟一样。”   他仍然望着秋夜的星辰,“可朕总想要给你更多。”   像要将星星也摘下。   婉襄也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她比他更了解星辰。   “可我又能给四哥什么呢?”   “欢愉。”他收回目光,安宁地望着她,将星光投射。   “你带给朕的是欢愉,朕从不知两情相悦,原来是这般美好之事。没有人天生就会爱人的,原来朕活到如今,是为了等你。”   他的话几乎令婉襄想要落泪,她仓皇地低下了头去。   婉襄不知道要如何去回应他此刻汹涌的爱意,她已经将它们全都存在了心里。   末了又是雍正问她:“冷不冷?”   婉襄诚实地点了点头,“纵然着锦被温暖,但夜风吹来,还是觉得有些冰凉。   “回去吧。”   他先一步从藤木床上站起来,而后用锦被将婉襄牢牢包裹,看着她像一只初生的小鸡一样蹒跚学步,慢慢地往万字房中走。   所有的奏章,今夜都在万字房中,还没有到他休息的时辰。   婉襄也固执地要陪着他。   “再同我说说吧,还有什么政事?”   婉襄在一旁坐下来,有孕之后容易饿,北果房送进来很多蜜饯干果,她喜欢吃。   雍正抬起头斜睨了她一眼,“朕是个传旨的太监?”   婉襄吃着蜜海棠只觉得好笑,“这会让我更具象地觉得您是皇帝。”   雍正虽然这样说,倒是也并不排斥。   “四川地势崎岖险要,地亩者隐匿甚多,民众之中有奸滑者,常常因为疆界不清而侵占他人土地,以至攻讦不休。”   “似这般事,不仅无益于国课,更不利于民生。”   “朕已经想了好几次,打算让高维新前往四川,同当地的官员协商,料理土地清丈之事。”   清朝普通民众多以耕织为业,土地的重要性不亚于性命。   “此外,四川亦有不少地方土地贫瘠,产粮不丰,而粮赋甚高,不过是地方官员为求政绩,勉强加增而已。”   “如这般情状,朕亦要令下官核查,据实奏削减,使民众皆知朕体恤之意。”   每一寸土地当然都是重要的,但同大清的疆域相比,四川,以至于四川的某些地方,成都、华阳、温江等处都是渺小的。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什么?”他并没有听清,仍沉迷于他的奏章。   却又添上一句,“真觉得你身边那两个宫女都太年轻不大可靠,要不要让获萤来帮你?”   婉襄已经觉得也有些困了,“每日都有这么多事,什么时候才会终止呢?”   雍正轻哼了一声,在素纸上大笔一挥,写下“朝干夕惕”四个字,丢给了婉襄。   “朕永不会厌倦。”   作者有话说:   傲娇鬼雍正 第100章 生辰   “……那那一种叫什么?”   “西施晓妆。”   婉襄又指着九花山子之上偏右侧的菊花问雍正, “那朵红色的呢?”   “那叫落红万点。再往右是藕色霓裳,迦蓝袈裟、玉池桃红、潇湘妃子……”   “京城的菊花有陈秧、新秧、粗秧、细秧之别,方才所说的这几种都是陈秧中细分者。”   秋日里最该赏菊花, 更何况今日是雍正的万寿节, 是他一年之中除却新年和冬至,唯一一日可以不理政的日子。   九花山子之中的这个“花”指的便是菊花, 民间富贵之家,重阳前后便会将数百盆菊花安放在高架之上,广厦之中。   这样前后往来走动,看起来就像是花山一样。   因为雍正万寿节, 又因为他们今年事情太多没有什么时间赏花,便此时欣赏。   “四哥好厉害, 什么花的名字都能记得,倒省了花房介绍的事。”   婉襄随手拿起一颗松仁瓤山楂, 正要往嘴边送, 雍正便拍掉了她的手。   “山楂也是活血之物。”   他向着不明所以, 满脸委屈的婉襄解释过一句,便面有不愉地望向一旁的苏培盛,“是谁将山楂送来?”   苏培盛端起来看了片刻, 小心翼翼地道:“想是北果房要凑足八品果子,又不知刘贵人伴驾,一时疏漏了。”   他转身将这碗松仁瓤山楂递给了小顺子, 令他撤下去。   又状似不经意般道:“自从熹贵妃娘娘禁足永寿宫, 底下的人当差是越来越不用心了,奴才这就令人传话过去, 到刘贵人生产之前, 松仁瓤山楂这一品便不进上了。”   熹贵妃仍在禁足之中, 后宫诸事此时交由病重的皇后及其身边人打理。   雍正略点了头算是听过,并没有给他什么回应。   他只好又向婉襄道:“既要传话,贵人如今有孕,喜欢吃这些蜜饯干果。更偏爱哪一些呢?让南北果房都用心些做来送到养心殿。”   酸儿辣女在婉襄看来是无稽之谈,但她知道后宫之中有人关注。   她便都不喜欢,只喜欢甜食。   也不和苏培盛客气,“北国房制的杜梨干不错,秋日干燥,多吃些梨于身体有益。再有就是山东进的金丝枣,广西进的福圆干不错。”   苏培盛一一记下,便转身去吩咐下头的人传话,养心殿后殿之前,就只剩下婉襄和雍正两个。   “如今是越发挑嘴了,南北果房百种花样,就点名了这三种。”   婉襄抱着雍正的手臂,秋日最后的阳光晒得她暖洋洋。   “去岁时如何能想到,今年会是这样好的光景。”   于无人处他蹭了蹭她的侧脸,“这样说来,朕这一年,对你其实还不错?”   有孕之后婉襄总觉得热,日光之下越加发痒,干脆连毯子也不要了,就这样晒着她微微隆起的肚腹。   她不回答雍正的问题,只摸着自己的小腹笑眯眯。   “若是旁人见了我这样,只怕要觉得我是在炫耀恩宠。”   “如今何须炫耀,满宫里,甚至朝臣都知道,朕在养心殿中养了只能吃能睡的小猪,整日要人哄着,弄得朕连养心殿都走不出去。”   分明是雍正黏着她,这话说的却像是她黏着雍正。   但婉襄不想反驳他,“今日是四哥的万寿节,虽然停止筵宴,但都在这养心殿中了,我还是想为四哥贺一贺,四哥给不给我这个机会?”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无论是说什么,他都难以拒绝。   于是婉襄望向站在远处的桃实。   她转过身去同不知是谁的人点了点头,桃叶便带着两队年约七、八岁的小太监和小宫女朝着婉襄以及雍正走来。   他们有的脖子上挂着羯鼓,有的手里拿着走马灯、蛐蛐罐、纸鸢、毽儿等各色东西。   这些东西,也极大地丰富了婉襄的文物库。   待他们向婉襄和雍正行过礼,婉襄微微点头,桃叶便回身向那些孩童。   “在这里玩儿吧。”   这般年纪的宫人,大多都是刚刚进宫,不知事的。   谁家七、八岁的孩童不喜欢玩这些东西,桃叶待他们又想来和颜悦色,也不会有人问这里是何处,眼前人亦管你是谁,很快便四散开来各找各的趣味。   放纸鸢者距离他们最近,为了让纸鸢顺利地飞起来,一男一女两个小宫人绕着他们的长椅奔跑追逐起来。   京师孩童,并不是只有清明的时候才放纸鸢的。   “四哥小时候放过纸鸢吗?”   那两个孩子跑得婉襄头晕,她便干脆放弃用目光追逐他们,窝进了雍正怀里。   “小时觉得太幼稚。”如今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小时祖父给我做过一只仙鹤风筝,覆竹为骨,以纸糊之,再绘上仙鹤的模样。”   婉襄说的是她自己的爷爷。   到他们那个年代,已经很少有人这样做风筝了。哪里还有竹和纸,尽是各种新兴的材料,一点风就可以飞得很高很高。   哪里还有追逐嬉闹的快乐。   “……十七、十八、十九、二十!呀,玉京你真厉害!”   一群小宫女跑过去,簇拥着刚刚连续踢了二十下毽子,小脸蛋红扑扑的小宫女。   她的身量比其他人都略高一些,或许年纪也略长。   年少的时候总是能为身边发生的任何,微微了不起的事情而激动热烈,婉襄忍不住望着她们笑起来。   “玉京。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呢。”   雍正微笑了一下,旋即望向她们,同那个名为玉京的宫女招了招手。   玉京有些犹豫,一张脸因为畏惧而涨得更红,缓缓地朝着雍正走过来。   “你是哪里人,是哪一年进宫的?贵人夸你的名字很好听,是你原来的名字么?”   玉京下意识地望向桃叶,见她眼神坚定,无声地告诉她“不要怕”,才慢慢地开了口。   “奴才是江苏人,去岁冬日进宫的。”   又和婉襄行礼:“多谢娘娘夸奖,这名字是奴才自己的,教引嬷嬷说不必改去。”   这般年纪的小女孩,纤弱地便像是一片柳叶,果然也是江南来的。   婉襄随手摘下自己戴着的一只黄色缎绣口满纳灯笼纹荷包,递给她,“送给你了,拿去玩吧。”   那荷包做工已十分精美,其实里面还有一块青玉镂雕牡丹佩,这样赏给她并不打眼。   玉京见自己并不会受罚,一下子也放松下来,更高兴,恭恭敬敬地给婉襄磕了个头,而后继续同小姐妹们一起去踢毽子了。   “玉京”这名字好听,婉襄又问雍正。   “我们的孩子将来要叫什么名字呢?”   他好像还没想到这里,大剌剌地回答她:“朕不知道。”   曾经敦肃皇贵妃,那个使婉襄和雍正产生交集的儿子并不叫福慧,雍正偶然听闻恒亲王长子名“弘晟”,觉得很不错,便给福慧也取名叫“弘晟。”   这样好的名字,要给他的儿子也叫一叫。   不过他很快也就发觉这样不好,改了八阿哥的名字。   或者是察觉婉襄的情绪稍有低落——她近来情绪波动总是很大。   雍正又道:“如今未知男女,朕不盼是女儿,也不盼是儿子,怕它会觉得失望。”   “等它出生之后真一定会给它取一个世间最好的名字,你放心。”   婉襄这才觉得舒服了些,又望她们踢了会儿毽子,便觉得远处玩太平鼓的男孩子们有些吵。   太平鼓样子像团扇,只是一个铁环蒙上驴皮制成的。   柄下还有铁环,挂着铁环,众人皆用藤杖敲一只鼓,鼓声东东,环声铮铮,当真太平热闹。   雍正品评了一句,“从前多是元夕时敲太平鼓,以之迎新年。如今十月之后,便多有小儿在街市上敲太平鼓了。”   “已经是太平盛世很久了,往后也会是。”   他知道婉襄有些累了,也知道她今日这番布置准备花费了很多心思,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   “斗蛐蛐比敲鼓的还吵。”   众人将蛐蛐的角斗场围地严严实实,欢呼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雍正忽而有了些兴致,“这些虫子看似差不多,都是可斗之物,种类倒也繁多。什么蛐蛐儿,蝈蝈儿、油壶卢之类的。”   “只是虫鸟之鸣,最关时令。五月时蝈蝈每只不过一两文钱,到十月渐少,一只可值千文。”   “七月蛐蛐儿最贵,到十月则得看油壶卢,他们玩的便应当是油壶卢。若是只常胜将军,一只也值数金呢。”   他越说越是高兴,“便不说虫子,只说这装虫子的器皿,什么永乐官窑、静轩主人,红澄浆、白澄浆之流,一对也要数十金之数……”   雍正说得高兴,婉襄听得也高兴。   他们四目相对,雍正却忽而放慢了语速,“所以世居京城之民,贫者为多,耗材之道,实不止声色珠玉而已……”   “婉襄,我们的孩子会被教成什么样?”   他们两个都喜欢这种东西。   婉襄大逆不道:“纨绔子弟。”   雍正大笑起来,站起来牵了她的手,“也罢,总归朕已许诺,将来雍邸的钱财都属于你,便由得你们娘俩挥霍吧。”   “日色渐渐退下去了,你不是说给朕准备了口蘑鸡丝面,朕也饿了。让他们在这里再玩一会儿吧。”   作者有话说:   假如……just假如,下一本还开清穿的话,玉京会是主角。和乾隆互看不上的恋爱故事,穿的是怡嫔柏氏,计划中…… 第101章 公主   “……朕令弘昼十一月十九日启程告祭阙里文庙, 如今已经有近十日光景。弘昼几乎日日都有信送来,同朕说起沿途民生之事。”   “昔日襁褓稚儿已长大成人,进益颇多。”   裕妃连忙谦逊了一句。   “弘昼是皇子, 享受国家与百姓奉养, 自然当为国家出力。更何况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万岁爷等到他回来之后再看看差事办地怎么样罢了。”   雍正略点了点头, “朕既将差事交予他,便是信赖他能够做好。”   “阙里文庙历时数年终于建好,意义非凡,等他回来之后, 朕好好地同他长谈一次。”   “说来文庙之中执事人员向来未加爵秩,朕以为应当广置官僚……”   这些是他与婉襄常谈的话题, 是前朝政事,其实并不是能够在宫妃们面前提起的。   因此雍正不过说了一半, 没有再说下去。   “端柔出降之事, 筹备得如何了?”   雍正帝自己的女儿都早夭, 便是齐妃的女儿和硕怀恪公主活到成年,出降之后也早早地薨逝了。   他还有三名养女,分别是废太子允礽的第六女, 序齿为第二的和硕淑慎公主。她在雍正四年十二月的时候便出降了。 序齿为第四的是和硕和惠公主,故怡贤亲王之女,她是雍正七年十二月时出降的——雍正好像很喜欢在十二月时嫁女儿。   而今年十二月要出降的是三公主, 后来的和硕端柔公主, 她是庄亲王允禄的长女。   庄亲王允禄常常被雍正派遣出去祭祀,他们兄弟俩的关系当然比不得同怡贤亲王那样好, 但也并不差。   而雍正帝对这些养女也都十分宠爱, 出降时都专门为她们建了府邸, 仪制如同皇后所生的固伦公主。   裕妃便回答他:“前日内务府已经将所用的祭器、绸缎布匹等物都准备好了,臣妾一一亲自检查过。”   “再过几日剩余的金银玉器也会都送到延禧宫中交由臣妾检查,再余下的,便是嫔妃、王公亲贵们送给三公主的添妆礼了。”   皇后精力不济,熹贵妃仍在禁足之中,端柔公主出降筹备之事,便只好是落在了裕妃身上。   “等这些东西都送来,臣妾会一一打点好,若是端柔公主有不满意之处,臣妾将整座延禧宫赔给她也无妨。”   其实裕妃说来是不喜欢管事,但真要做起这些事来仍旧井井有条,或许便是天生聪明。   雍正也没有什么不满意之处,“和惠今年四月有妊,五月里……”   五月里发生何事,在座之人都心知肚明。   “和惠虽然是养在皇后膝下的,如今她将至临盆之时,你是她的庶母,也要多关心才是。”   兆佳福晋是和惠公主的亲生母亲,恨不能日日往公主府跑。   皇后虽然生病,到底也都分出精力来照管着那边,雍正自己也是时常有赏赐。   他这样说,只是因为他实在担心,所以心烦而已。   可惜和惠……并不长命。   已到用膳之时,获萤领着宫女在东暖阁摆膳。   婉襄有孕易饥饿,通常是等着她们摆完膳,即刻便开始用膳。   今日也是如此,不过养心殿中多了个裕妃。   冬日里菜蔬不丰,天气又寒冷,从御膳房送到养心殿,荤菜上面的油脂多少都有些凝结了。   婉襄看了难受,便只是搛了一筷子厢子豆腐放入粉彩黄色地月季花纹碗中。   厢子豆腐,顾名思义,是以豆腐为主料的。先将豆腐切得如同箱子一般,而后入锅油炸。   嗣后在豆腐上端切一口,将其中的豆腐瓤挖出,填入猪肉、海米、木耳、玉米、口蘑等材料。   最后还要烧汁,第一步蒸豆腐,第二步用之浇在蒸好的豆腐上,味道层次丰富,十分鲜美,婉襄近来最喜欢的便是这道菜。   正欲品尝,便发觉裕妃正看着自己。   “裕妃娘娘,怎么了?”   裕妃便向雍正道:“万岁爷容禀,如今是冬日,厢子豆腐之中少有菜蔬,木耳便放的多。”   “木耳有滑利凉血之弊,其实于有孕妇女无益,如刘贵人这般情况,还是不要吃更好。”   雍正立时便皱了眉,将苏培盛唤至跟前。   “上一次是松仁瓤山楂,这一次又是放了木耳的厢子豆腐。南北果房的人做事不当心,如今御膳房也不知如何做事了么?”   苏培盛是听着裕妃说刚才那番话的,立时便令宫女将这道厢子豆腐撤了下去。   这一次他也帮着御膳房说话。   “万岁爷,如裕妃娘娘所说,冬日少有菜蔬,味道也并不鲜美,因此御膳房进膳,总以荤食、蘑菇、豆腐等为主。”   “这道厢子豆腐是刘贵人素来喜欢的,因此才会时常进上。”   而后为熹贵妃说好话。   “从前熹贵妃娘娘协理六宫事务,倒是常常吩咐御膳房要注意食物本性与相克之道,如今御膳房中管事的太监也换了几个,便疏忽了。”   婉襄实在很难喜欢熹贵妃,就算知道她是最后的赢家。   但她并不如裕妃这样敢说敢言,“松仁与木耳都是十月太庙荐新的食材,十一月则只有银鱼和鹿肉。”   “银鱼难免有腥气,鹿肉火气又重,可不是只能吃些蘑菇、木耳这样的东西。”   “刘贵人有孕身体精贵,口味又挑,御膳房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说到底也是没什么办法。便是熹贵妃出山,难道就能让刘贵人餐餐都吃的舒心?”   她掩口笑了笑,“苏公公也太会替熹贵妃拿大了。”   裕妃毕竟是有皇子的高位妃嫔,苏培盛被她这样打了脸,也并不好在雍正面前说什么。   “罢了,着一位太医负责养心殿饮食,凡是于孕妇身体不利的食材皆不必进,也不必再去苛责御膳房当差的人了。”   苏培盛是无可奈何,“嗻。”   得知恐怕又被人算计,婉襄难免担忧,自然无心用膳了。   雍正和婉襄心绪都不佳,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自然也很快就结束了。   恰好午后内务府总管乌雅·海望又前来禀报,“启禀万岁爷,今年打牲乌拉衙门已经将镜泊鲤鱼送至京城。”   “最大的那一条足有九十斤重,您可要过去看一看么?”   打牲乌拉衙门是清朝采捕祭祀贡品的基地,各坛、各庙、各陵寝的四时祭品都是由此处进上的。   除却这些祭品,它也会向皇宫供奉所需的物品,月贡、岁贡、万寿节时的万岁贡皆有。   打牲乌拉衙门位于吉林,东北三省盛产东珠、人参、鲈鱼、松子、蘑菇等等,这些都在平日的贡品之列。   婉襄如今多呆在养心殿中,从前倒不觉得有什么,窝在房中一整日也不会觉得烦闷。   到如今有孕,反而喜欢出门走一走,有时还会和裕妃结伴——她觉得裕妃是这宫里最无欲无求的一个。   海望这般说,雍正下意识地便望向了婉襄,果然见她面上隐隐有期待之色。   于是便点了点头,“往常都要十二月才能送来,今年倒是很早。这是正月时太庙荐新的食材,要小心保存。”   裕妃也站起来,她是最喜欢看热闹的。   “许是今年又有公主出降的喜事,因此才早些送来。去年那条不过五十多斤重,臣妾看来已经大得不得了,不知九十多斤重的鲤鱼又该如何。”   “不知臣妾能否同往?”   婉襄是无可不可,雍正仍旧看她的脸色。   见她并没有拒绝之意,便从长榻上站起来,“既是如此,便一起过去吧。”   裕妃有自己的马车,婉襄和雍正上了同一辆。   于无人处,她靠在他肩膀上,“镜泊鲤鱼,当真那样好吃么?”   在她的印象之中,鲤鱼通常不是食用鱼种。   雍正却以为她是嘴馋,“太庙荐新的食材,都要等到祭祀之后才能吃,也就是说,就算你想吃,也得到正月的时候。”   婉襄并不在意,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臂。   “鱼类要保持鲜活是非常不容易的,从东北的湖泊之中运过来要很长的时间,它们是怎么做到的?”   雍正轻轻笑起来,笑她的无知。   “谁同你说这鲤鱼是鲜活的了?捕鱼之后,渔民便会将鱼洗净,而后在鱼身上浇水,使之成冰,那鲤鱼是冻在冰块里的。“   婉襄倒是真没往这个方向想。   古人的科技水平固然不发达,但他们和现代人一样具有智慧。   现代人看见古代的某些发明总是觉得震撼,觉得他们非常了不起。可在婉襄看来这未尝不是另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   “冬日凿冰捕鱼,比夏日在水面上捕鱼要更困难,但冬日鱼肥,不光光是镜泊鲤鱼。”   “若是你愿意吃的话,御膳房中鱼类储备应当还是充足的。朕令他们换着花样做来给你吃。”   她知道雍正心里仍旧为用膳时的事情不高兴,但她毕竟来自现代,知道食物的作用其实并不如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大。   便是毒药,也是不能脱开剂量去谈毒性的。   山楂与木耳不过都是熹贵妃的试探,至少在这两件事上,她并非是当真要害她小产。   那么往后,熹贵妃又会用什么样的方法来帮助她自己脱身呢? 第102章 金鲤   各地的贡品运送到京城, 自然都有相应的衙门来接收。   正月荐新用鲤鱼,镜泊湖中的金鲤鱼运到京城,内务府中的人选好了样鱼, 将它放在了御花园绛雪轩中等着皇帝检览。   若从高处看绛雪轩, 建筑面阔五间,前有三间抱厦, 当是一个“凸”字。   门窗皆为楠木制成,且不加油饰,天然淡雅。   最妙的是绛雪轩院中有一座琉璃花坛,下部为五彩琉璃制成的须弥座——须弥座是安置佛像、菩萨的座台。   常见的观音菩萨的莲花座就是一种须弥座。   琉璃上绘制的是行龙与缠枝西番莲的团, 栏板翠绿色、望柱绛紫色,一条汉白玉上枋间隔开基座与栏板, 色彩碰撞强烈,但仍觉得是和谐的。   花坛之内叠石为山, 栽有各色花木, 春夏时草木青青, 冬日里不免有些寥落。   此时的绛雪轩中还有五棵海棠树,不是开花的时节,并没有什么风景可欣赏。   而到了婉襄所处于的那个时代, 海棠早已不见,换成了慈禧从河南移植而来的太平花,也是白色的, 盛开于初夏的花朵。   “春日里过来绛雪轩最好, 海棠初盛时红云一片,落下时色白如雪, 便如飘雪一般。”   裕妃下了马车, 见婉襄凝视着那几株古海棠, 便如此道。   其实此时轩内已经十分热闹,站在门前就听闻女子笑语。   海望候在一旁,仍旧是那张笑眯眯的脸,“想着今日您要看样鱼,提早放到了绛雪轩里。”   “恰好宁嫔娘娘、郭贵人、安贵人、海常在她们在御花园中游玩,遇见了,便也过来看一看。”   竟没一个婉襄想见到的人。   将要进入腊月,皇后从畅春园回到了紫禁城里,宁嫔当然也没有一个人留在畅春园的道理,便随凤驾回宫。   裕妃就站在一旁,自然听见了海望的话。   不咸不淡道:“自安贵人因去岁熹贵妃之故得罪,便一直都被关在延禧宫里出不来。如今能出来了,倒是因熹贵妃之罪。”   “哎呀,成日在延禧宫里自然是呆不住的,各处去逛,也不知怎么就遇见了宁嫔。”   裕妃简直是个“包打听”,六宫里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   上次以九子墨之事困住熹贵妃,安贵人的那盒脂粉功不可没。   可提出去安贵人那里寻找旧物的人又是宁嫔,很难让人不联想。   雍正并没有说话,先一步迈入轩中。   先发觉雍正的人是海常在,但她的笑容在望见婉襄的那一瞬间便干瘪下去。   “嫔妾等给万岁爷请安,给裕妃娘娘请安。”   巨大金鲤冰块之前齐刷刷地蹲下去四位佳人,便那巨大金鲤瞪着有人头大的眼睛,似乎也不足惹人注意了。   宁嫔的位分最高,同她之间又有恩怨,婉襄首要注意到的自然也是宁嫔。   也许是临近年节,宁嫔今日穿的是一件湘妃色缎绣花蝶纹的氅衣,钿子上的装饰是红宝石镶嵌成的芙蓉花,以翡翠做叶,十分艳丽。 竒 書 網 W w w . q í S ǔ W A И G . C ō M   分明受过那么重的伤,多灾多难,此时倒已经不再是前半年时的弱柳扶风模样。   反而云发丰艳,蛾眉皓齿,颜盛色茂,若非额角的一点伤疤,实在是个绝代佳人。   她们四人向雍正和裕妃行礼,婉襄是要避开的。   又轮到婉襄同宁嫔问好,同郭贵人、安贵人行平礼,最后是海常在与婉襄问好。   既见了面,雍正总也要问一问她们的情况。   “郭贵人,海常在,你们搬到新的宫室居住,可还习惯么?”   圆明园中发生了太多的事,郭贵人和海常在原本在钟粹宫中与齐妃同住,如今钟粹宫封宫,她们自然是要搬出来的。   嫔以下的妃子都要跟随主位居住,裕妃的延禧宫中已经有一位安贵人,分过去的便是海常在。   而宁嫔的启祥宫中也有殿宇空置,是郭贵人搬了进去。   去年时第一次见郭贵人,她还在不平事那常在烧了启祥宫宁嫔这口热灶,今年自己便也搬进了启祥宫去。   不过……如今的六宫哪里都是一样的。   恐怕郭贵人只想搬到养心殿里。   圣上垂问,郭贵人和海常在一齐又福了福。   “多谢万岁爷关怀,裕妃娘娘与宁嫔娘娘仁德贞静,嫔妾等并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郭贵人和海常在因常跟着裕妃,虽然没什么话说,婉襄和她们见面的次数不少。   这里她见的最少的人,无非便是安贵人。   但若不是海望早已言明这是安贵人,婉襄几乎都没有认出她来。   原本婉襄认为安贵人是后宫之中除却宁嫔与那常在之外最美丽的一个,意态慵懒,说话直时别有一种温情妩媚。   但不过只过去了一年的时间,安贵人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也不知这一年来她都吃了些什么,面貌浮肿不堪,几乎看不出来原本的五官。   她就站在宁嫔身后,身量却几乎有宁嫔的两倍大,庞然大物一般,站起来时将她身后冰块之中的金鲤挡得严严实实。   雍正显然也注意到了,“寻个太医看一看是什么缘故吧,一年之间有如此大的改变,恐怕并不是什么好事。”   并无厌弃之意。佚?   安贵人的神色仍旧一黯,即便不是宫妃,也很少有女子会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容貌。   “谢皇上。嫔妾会寻一位太医过来诊治的。”   雍正最后才向宁嫔道:“你的体质本就偏寒,不要站在冰块前头,怕是又感了寒气。”   宁嫔微微一笑,那笑意里是没有寒意的,和雍正语气比起来,就像是明年春日里的桃花提前盛开,所追逐的不是冬风。   “嫔妾不过一时好奇,略看一看,已经打算离开了。”   雍正并没有留人的意思,略点了点头,反而下了逐客令。   “都早些回去吧,来日金鲤上桌,再好好品尝便是了。”   雍正不是什么多情的帝王,于嫔妃之间素有权威,四人之中纵有人不愿此时离开,也不得不跪安,陆陆续续地从绛雪轩中离开了。   那条巨大的,几乎令人心中发慌的金鲤便毫无遮挡地出现在婉襄面前。   虽然名为金鲤,冰块中的镜泊鲤鱼身体的色泽也是很淡的,并不像是寻常所见的锦鲤颜色。   不过鱼鳍和尾巴倒都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色,被冻住的形态也十分优美。   “今年这鱼的确很好,打牲乌拉衙门人人有功,当好好赏赐。”   这般大的鲤鱼,未尝不是一种“祥瑞”,雍正当然是乐见的。   裕妃也笑道:“臣妾是最喜欢吃镜泊鲤丝的,只不知头鱼如此,进贡的其他小鱼呢?”   候在一旁的海望忙道:“都有,都有。万岁爷记着娘娘的喜好,年年金鲤之贡,总要多分些给延禧宫。”   “您放心就是了,太庙荐新一结束,万岁爷心疼您,奴才定然将最好的镜泊鲤丝送到您桌上。”   海望待谁都是这样奉承,婉襄也习惯了。   金鲤也看过,雍正便吩咐海望,“好好地将这金鲤放回内务府中的冰窖中去吧,到时太庙荐新,朕还要再见到它。”   裕妃见雍正有离去之意,又出言:“其实绛雪轩的风景不错,万岁爷若是无事,不妨去里面坐一坐。”   又向婉襄道:“绛雪轩景致最好的自然是春日,到时刘贵人可以和万岁爷一同过来赏景。”   不知是否婉襄错觉,今日的裕妃似乎格外希望能够留住雍正,语气都有些小心翼翼。   雍正见婉襄面上并没有疲倦之色,大约原本是打算应承下来的,偏偏这时苏培盛急匆匆进来,有要事禀报。   “启禀万岁爷,户部尚书德明大人在养心殿中等候,有要事要向您禀报。”   要处理政事,雍正一下子就收起了游玩之心。   “裕妃要筹备端柔出降之事,想必忙碌,早些回延禧宫中去吧。婉襄,你要此刻同朕一起回养心殿么?”   今日出来,婉襄就没打算这么快回去的。   “请万岁爷先回养心殿与德明大人议事,嫔妾许久没回承干宫,镜春斋中没有主人,亦想要回去看看。”   她是想要见桃叶一面。   雍正点了点头,“既如此,裕妃便再陪着刘贵人在御花园中休憩片刻,而后再回宫去吧。”   他说完这句话,实在牵挂政事,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绛雪轩。   裕妃和婉襄恭敬地行了礼送他出去,不免又要闲谈几句。   “本宫在万岁爷眼中也就是需要用的时候用一用罢了。一会儿让本宫回宫,一会儿又让本宫陪着你,真是……”   雍正自己不觉得,婉襄却也听出来了。   她又同裕妃行一礼,“嫔妾这便打算回镜春斋去了,娘娘平日忙碌,不必顾及嫔妾。”   裕妃收回了她的目光,望着婉襄温和地笑了笑。   “你比敦肃皇贵妃,比宁嫔都更讨喜些。”   说完这句话,没有再理会婉襄,反而是她先一步朝着绛雪轩的大门走去。   婉襄在这里送走了一个人又一个人,内务府的人开始将那条金鲤抬走。   开始下雪了,桃实为她撑开了一把伞。   “走吧。” 第103章 决心   “许久没有见桃叶了, 桃实,你和桃叶之间可有什么联系么?”   婉襄一直都在养心殿里,由养心殿中雍正信赖的宫女服侍,丽嘉 桃叶一直和小柱子一起守在镜春斋中, 就像是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彼此之间联系很少。   桃实搀扶着婉襄上了马车, 雍正把它留给了她。   “桃叶姐姐和刚回宫时一样,日日都要遣小柱子过来问候一下主子的身体,主子和桃叶姐姐是相互挂念,幸而两边都很好。”   婉襄点了点头, 靠在马车壁上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马佳·巴衮的模样。   她已经又好好地着人调查过马佳·巴衮的情况了。   翻过了年是十九岁, 家中长子。尚未娶妻,十五岁时便在御前当差, 又得了一等阿达哈哈番的世袭爵位, 便是娶个郡主、县君也不是什么困难事。   而桃叶有什么呢?   她只有她和那常在了。   婉襄闭目养神, 桃实不会打扰,只是安静地把一件披风盖在了她身上。   即便到了孕中期,婉襄也还是嗜睡, 从御花园西南角到承干宫的这点路程,她居然也睡着了。   直到马车停下来,桃实轻轻地唤着她, 她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回想起来自己要做些什么。   桃实搀扶着婉襄下了马车,才跨过承干宫的宫门, 就听见了那常在的声音。   “……我想尽了办法要让你出宫, 你现在却同我说你不想出去, 伊尔哈,你到底想做什么?”   若不到情绪激烈之处,那常在是决计不会这般大声,忘记隔墙有耳这回事的。   不想出宫?难道是因为……婉襄停下了脚步。   更冷静的反而是桃叶,“我现在不想出宫了,是因为我见到了那些刚刚入宫的小宫女和小太监,他们让我想起了我自己。”   “我不忍心见他们为管事嬷嬷们刁难,做着那些根本就不是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应当做的活计,也不想看着他们为旁人的过错葬送性命。”   “我要保护他们。”   桃叶的声音很坚定,一点都没有被那常在的歇斯底里影响。   镜春斋中安静了片刻,大约是那答应在消化着她的怒气。   “这不是你应该做的事,伊尔哈,我为你付出了一切……你如今却想保护别人?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马佳·巴衮之间的事,我……”   忽而一阵瓷器被砸碎的声响,两个人的声音都被这刺耳的声响覆盖去,婉襄着急起来,扶着桃实的手迅速地走向镜春斋的方向。   “都给我住手!”   那常在和桃叶毫不顾忌地扭打在了一起,马佳·巴衮已经成了桃叶不能被旁人提起的逆鳞。   她们的表情都有些失神,小柱子听见动静也迅速地跑进了镜春斋里,将那常在和桃叶都搀扶了起来。   他似乎并不意外,或许在婉襄不在的时候,那常在常来常往。   那常在从地上站起来,掸去了衣服上的灰尘,冷笑道:“刘贵人安好。”   她从来无礼,婉襄并不想跟她计较。   只是望着桃叶,“桃叶,你有没有受伤?”   桃叶很快低下了头,并不感直视婉襄的眼睛。   “我没有受伤,多谢贵人关心。”   婉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桃叶,你可是想好了,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打算出宫,要留在宫里帮助这些新进宫的小宫人?”   她今年十五岁,明年十六,便是从明年算起,离出宫的年岁也还有九年。   可若是她想要做教引嬷嬷的话……那就几乎是一生了。   那常在知道婉襄听见了她们的谈话,脸色迅速变得更难看。   “刘婉襄,若不是你让她去接触那些小宫人的话,她今日怎会说这样的蠢话。我不会让她留在宫里的,我要让她去宫外过太平安生日子,你最好也是。”   婉襄斜睨了那常在一眼,“人不能永远做出正确的决定,也不能替旁人做决定。”   “桃叶想要出宫的话我会帮她的,若是她想要留下来,我也会帮她。”   人生在世,其实是不太需要别人的建议的。   “刘婉襄,你……”   婉襄抬起了她的手,示意那常在噤声。   “马佳·巴衮的事我当然也会处理,既然桃叶对他无意,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就将他请过来。”   那常在并没有摆出解决问题的态度来,仍然是嘲讽:“‘既然桃叶对他无意’,什么意思?难道伊尔哈对他有意,你就能让伊尔哈做满人贵族的正妻不成?”   婉襄的态度坚定,“没错。”   若他们彼此都有意,她是会用尽全力成全他们的。   那常在为婉襄的坚定所震慑,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婉襄便回头吩咐小柱子,“去养心殿将马佳·巴衮大人请来,就说我有事要请他帮忙。最好避着人些。”   她担心雍正会问起。   小柱子很快便离开了,到孕中期,婉襄的小腹隆起已经十分明显,略站一会儿就觉得累。   她不想和那常在僵持,径在明间的太师椅上坐下了。   “待会儿你和桃叶站在里间的屏风后便好,我只是要问马佳·巴衮几句话。”   桃叶率先朝着屏风走去,她一言不发,那常在也如是。   明间的殿门洞开,冷风灌进来,桃实在她身边点了炭盆,只能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她想要早些回养心殿去。   马佳·巴衮来得很快,并没有让婉襄失望。   “刘贵人安。”   他向婉襄行礼的时候发觉站在她身边的人仍然是桃实,眼中明显有失望。   “马佳大人。”婉襄放下了茶盏。   “你的父亲是马尔赛大人,袭一等公,武英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而你自己是正三品的一等侍卫,有阿达哈哈番世袭爵位。”   婉襄并不打算和马佳·巴衮打哑谜,直入主题。   “而桃叶是包衣出身,自小父母双亡,七岁时便开始在宫中为奴为婢,如今在承干宫中当差,跟的主子位分不高,她自己也只是低等的宫女。”   巴衮的容貌是俊朗的,此刻也带着平日里在养心殿巡视时的那种冷峻,他分明明白婉襄在说什么。   “刘贵人的意思,微臣并不明白。”   这也是必经之路。他只能装傻,以免被拆散。   婉襄的双手都紧紧地捧着手炉,低着头不忍看他。   他待桃叶或许是真心的,可若这真心并不被接纳,便全无一点用处。   “马佳大人,你常常给桃叶送各种东西,人都是有眼睛的。”   听完婉襄的话,马佳·巴衮反而站得更直了一些,他知道他躲不过去了。   “贵人,人若是都有眼睛,便应当知道这件事只是微臣一厢情愿,与桃叶姑娘无关。而微臣待桃叶姑娘之心,也同样可为日月鉴。”   他敏感地察觉到婉襄是来拆散他和桃叶,或者仅仅是制止他一个人的,满洲贵族出身的傲气在他身上展露无遗。   不过他将桃叶完全地摘了出去,也算是有担当。   婉襄想要听他继续说下去。   “微臣爱慕桃叶姑娘,是想要将聘她为正妻。”   “贵人方才所言门第之见微臣并非不懂,但若有一日微臣能得桃叶姑娘真心,微臣会倾其所有为促成这件事而努力。”   但如今的桃叶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并非是婉襄看不起桃叶,这是他们必须克服的。   “若是马佳大人想要一个温柔貌美的妻子,我可以为你向万岁爷进言。”   “便是郡主、县主亦不在话下,马佳大人的目光又何必流连在一个宫女身上呢?”   马佳·巴衮的态度仍然坚定。   “地位之别,难道还能及得上贵人与万岁爷之间么?”   婉襄并不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她想要听他继续说下去。   “满人从前在关外逐水草而居,游牧为生,在汉人眼中不过是茹毛饮血的怪物。举兵入关之后才改变了地位。微臣也想改变她的地位。”   她进一步给他创造了难题。   “马佳大人,你曾经差点杀了桃叶。”   “微臣愿用一生来赎罪,此志不改!”   这句话振聋发聩,一下子便将婉襄震慑住了。   她一时之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原先想让马佳·巴衮放弃,却反而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   婉襄有些烦躁起来,“马佳大人,桃叶于你并不钟情,你的爱慕有可能会害了她。”   “所以,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收敛起你的心思,这样才是对桃叶的尊重。我这里没有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婉襄最后这句话还是灼伤了他,他恭敬地行了礼,转身朝着镜春斋外的大雪走去。   她仍在为马佳·巴衮无望的爱神伤,一直躲在屏风后面的桃叶忽而如一阵风一般追了出去,她要追上她。   婉襄下意识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那常在同样从屏风后面快步走了出来。   “刘婉襄!”   她在明间中停了片刻,“你是故意让她听这些话的,你想用桃叶去拉拢他,拉拢他的阿玛!”   那常在根本不会听婉襄解释,恶狠狠地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追着桃叶消失的背影,同样消失在了茫茫风雪之中。 第104章 暖锅   “不过是一个暖锅, 也值得你这样好奇,翻来覆去地看?”   雍正一面说,一面将铜锅边缘, 桌上的一些菜蔬、鱼肉放进了滚沸的汤水里。   若说现代的火锅, 婉襄不知见了多少,可这五百年前的铜锅, 于婉襄而言当然稀罕不已,把它扫描到了文物库里。   雍正大约是觉得她可怜,小时候连火锅都没有吃过,一看着什么东西煮好了便放进她的碗里。   周围没有人服侍, 只他们两个。   “四哥不是说这金鲤要先送去太庙荐新的么?现在真的可以吃吗?”   婉襄好奇地拨弄着碗中的鱼肉,又望一眼还没放进锅中的。   雍正轻轻地用筷子敲了一下她的手背, “谁同你说这是镜泊鲤鱼了?这分明是普通鲤鱼,少说些话, 难得这几天胃口好, 快吃吧。”   婉襄仍然不动, 她发觉这鱼肉分明和那一日她看见的,被冰在冰块之中的镜泊鲤鱼是一样的。   “可是这分明……”   雍正伸手捂了她的嘴,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   “怀了孩子之后, 人是变笨了许多。”   婉襄这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这么说,他只是以为她好奇镜泊鲤鱼的味道,想要让她早些尝一尝, 在还不到春日的时候。   雍正的手放开了, 婉襄低下头去,掩盖着心中的喜悦。   “是普通鲤鱼。”   她搛了一筷子鱼肉, 仔细地品味了一下。   清汤很好地保留了鱼肉本身的鲜美, 就算是冰冻过的, 仍然肉质细嫩,令人尝了一块,就想尝第二块。   “不愧是御厨调的汤,能让普通鲤鱼都这样好吃。”   她抬起头来,同雍正相视一笑,又指挥他给她挑别的菜。   “冬日宫廷里原来这样流行吃暖锅的么?”   去岁她刚刚入宫,雍正没有心情,和其他嫔妃的交往也很少。   婉襄也是跟裕妃渐渐熟稔,才知冬日里她常常邀请各宫嫔妃去她的延禧宫里吃暖锅。   “朕之先祖族人生活在东北之地,一年之中只有四个月河流是不结冰的,婉襄,可想而知有多么冷。”   雍正给自己夹的不过是一片白菜叶子。   “满族先祖吃熟食,还会将餐具加温,尽管如今入关,这些习惯还是没有改去,这便是如今的热锅、暖锅。”   “宫中冬季筵宴,便是以暖锅为主。婉襄,你听过千叟宴吗?”   这个词,既熟悉,又陌生。总是婉襄并不能很好的解释,于是她诚实地摇了摇头。   “千叟宴是皇考在时首创的,冬季时与臣民同乐,尤其宴请那些为国家立下过汗马功劳的老臣。”   他见婉襄听得认真,便继续听下去。   “每次受邀之人总有上千人,开八百张宴桌……你想一想,便是御膳房中庖厨来得及做这样多的菜,冬日里岂不也都凉透了?”   上千人……那该是怎样的盛景。   婉襄想起来了,她是听过类似的描述的。   千叟宴为康熙首创,一共办过两次。乾隆晚年时也办千叟宴,同样也是两次。   雍正没有办过。   “四哥为什么不办千叟宴呢?”   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怪异,故意想要逗婉襄笑,“没有脸面呀,婉襄。”   “今年三月京师微旱,而后江浙、山东、河南都有被水之处,十三弟……薨逝,国家失肱骨之臣,八月又有地动。”   “小民粒食维艰,朕昨日还下旨令山东等处官员开仓放粮以稳定米价,哪里还能有心思想这些?”   婉襄望着他的脸庞,心中止不住难过。   “四哥一定要长命百岁,总有风调雨顺之年,可以办千叟宴的。”   他微笑着伸出手捏了捏婉襄的脸,“人人高呼万岁,但朕想,朕活百年,应当也就能遇见这一年了。”   婉襄拼命地想要收敛起自己的伤心,眼泪却还是难以止住。   雍正匆匆忙忙地拿出手帕替她擦眼泪,只以为她是因为怀孕而产生的,寻常的情绪波动。   她当然是不会解释的。她握住了他的手。   苏培盛忽而走进东暖阁,装作没有看见婉襄和雍正的亲密。   “回禀万岁爷,富察福晋在养心殿外求见,想要进来给您和刘贵人问安。”   婉襄收回手。   “外面在下大雪,天寒地冻,她……罢了,令她进来吧。”   富察氏很快踏进了养心殿明间,脱下了披风,而后朝着东暖阁的方向走过来,恭敬地给雍正和婉襄行了礼。   她今夜是一个人过来的,但并非两手空空。   “今夜冬至宫宴,儿臣见皇阿玛在宴上并没有用什么东西,担忧您的龙体,因此特意令御膳房做了些菜肴送来。”   她身后的宫女打开了食盒,她就像是没有看见桌上的暖锅一般,亲自将那几盘菜放在了桌上。   是一盘煺羊肉片,一道菠菜豆腐,并螺蛳盒中装着的雍正平素爱吃的小菜两种。   都是冬日里令人有胃口,且容易消化的菜品。   而后富察氏才笑道:“原来皇阿玛和刘贵人也觉得有些饥饿,因此在养心殿中吃暖锅。”   富察氏是个极温婉细心的人,并没有戳穿他们相约的意图。   雍正也只是四、五月中实在生气,他实则也很喜欢她。   “既来了,便一同坐下用些吧。宫宴上的菜肴总不过而而,又是冬日里。”   富察氏并没有推辞,很快在圆桌旁坐下。   为了不让婉襄尴尬,也是尝了一些菜肴,才开始慢慢地同他们闲谈的。   她方才关怀雍正,此刻雍正也关怀她,“永琏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如今都好了?”   富察氏放下紫檀木筷,用手帕擦干净了嘴唇,方才答话。   “这是永琏出生以来的第一个冬日,因此有些不习惯。前些日子偶感风寒,乳娘和身边人悉心照顾,如今已经好了。”   富察氏怀着永琏的时候太过辛苦,其实他刚出生的时候就是不大健康的。   只不过那时雍正也圣躬不豫,众人都不会拿这样的事去烦他,后来虽有听闻,总也更盼望着自己长命。   事务繁杂,关心得并是那样多的。   富察氏在雍正面前轻描淡写,可又有哪个母亲能放心得下自己的孩子。   婉襄也安慰富察氏,“小婴儿总是这样的,等到开春天气和暖,便不用担心什么了。”   “等到了来年冬日,永琏身子也壮实了,就更不用担心了。”   富察氏也望着婉襄笑了笑,“等到来年冬日,永琏也有一个小叔叔或是小姑姑作伴了。”   婉襄的孩子出生在初夏,比永琏多一个月长身体,应该会比他更能抵御严寒。   到底是有旁人在,天又晚了,雍正和婉襄很快也就不吃了,命人将那暖锅撤了下去。   富察氏并没有要离去的意思,仍然陪着雍正和婉襄换了地方坐下说话。   这一次她捧上来的仍然是那本《乐善堂全集》。   “年初时已成书,入冬以来,请五弟、鄂尔泰大人、张廷玉大人等人做了序,请皇阿玛看一看。”   果然开始做序了。   婉襄想起那天雍正把这本书摔在地上,大骂弘历“写的什么臭诗”的情形,忍不住别开脸偷偷笑了一下。   这一次雍正当着人家的妻子却看得很认真,“鄂尔泰和张廷玉的学问都是极好的,平日弘历读书,也应当多同他们请教。”   “只是弘昼……也罢了,他们兄弟关系好,也是天下万民之福,是朕与皇后之福。”   他很快便看完了,“倒是可以再请朱轼、蔡世远等大学士做序,此外还有亲王、郡王等。”   富察氏笑容端庄,“是。儿臣回去之后便会同四阿哥提起您的意思。”   婉襄先时觉得是乾隆喜欢集邮,此时从富察氏的笑容之中品出了不同的味道。   不过一本诗集,却要令这么多大学士做序,或者也是某种弘历将会继位的信号,要这些大学士如辅佐雍正自己一般辅佐新帝。   不继位的弘昼可没有这待遇。   不过反正也想不明白,便不想了。   但她脑海中很快又升腾起一个新的问题,上一次是为了调停父子关系,这一次富察氏过来面圣,又是为了什么事?   富察氏又道:“说起来,五弟十一月出发往阙里文庙祭孔,前几日方才回京,实在是辛苦了。”   “五弟的福晋吴扎库氏也怀着孩子,这一个多月来忧心五弟,人看着也消瘦了不少……”   是来为弘历讨要差事的么?可如今她自己分明也怀着孩子。   富察氏是和婉襄差不多时间有孕的,其实距离她生下永琏也还没有多久。   “皇家多子多福,月初时是孝惠章皇后的忌辰,儿臣……儿臣昨夜倒是梦见了孝惠章皇后。”   事情并没有如婉襄所想的一般发展下去,反而……走向了玄学?   孝惠章皇后博尔济吉特氏是康熙帝的嫡母,和孝庄文皇后同出一族,是她们共同将康熙抚养长大的。   “哦?孝惠章皇后是十二月初六薨逝的,你记得不错。梦见了什么?”   “儿臣梦见孝惠章皇后慈爱地同儿臣坐在一起,她抱着永璜,永琏也躺在一旁的床榻上。”   “先时儿臣其实并不知道她是谁,只觉得她很和蔼,永璜很喜欢她。而后她便同儿臣说,她的牙齿有些疼。”   “那些落了的都不疼了,只将落未落的仍旧疼痛不已。听闻此语,儿臣便知她是孝惠章皇后了。”   婉襄微微皱了眉。   这是什么意思? 第105章 遗憾   婉襄想要悄悄地打开脑海中的系统搜索一番, 雍正却直接为她解了惑。   “孝惠章皇后年老,牙齿松动脱落,常悒悒不乐。“   “皇考事母至孝, 知此事后便安慰她, ‘太后之孙亦发白,牙齿将落也, 更何况太后乎?我朝先人常言,老者牙齿脱落,于子孙有益。”   “此后孝惠章皇后方才生欢喜之色,以为此慈闱福泽绵长之嘉兆也。孝惠章皇后高寿, 你能梦见她,梦见她照拂永璜与永琏, 如此看来,你们三人都是有福之人。”   富察氏此刻当然也面有喜色, “皇阿玛金口玉言, 想来永璜和永琏都定然会健康成长的。”   永琏是她的亲生儿子, 但她说话之间总不忘带上永璜,是一国之母应当有的气度。   她又道:“皇玛法事孝惠章皇后至孝,可惜儿臣年小不能见。不过儿臣也曾听四阿哥说起过一些旧事。”   雍正亦是十分仰慕他的父亲康熙的。   “哦?你都听闻过什么旧事?”   富察氏便娓娓道来, “康熙三十六年时,皇玛法北巡,特命人为孝惠章皇后祝寿。”   “孝惠章皇后亦记挂皇玛法, 命人为皇玛法送衣物。因天未冷, 河流尚未结冰,因此皇玛法还不能穿上。”   “而后便上书孝惠章皇后, 言‘待天寒必欢喜服之’, 又遣太监送水果干并土仪至孝惠章皇后宫中, 令总管太监顾问行请尝鲜。”   康熙三十五年,连弘历都还没有出生。   雍正的神色淡了些,“孝惠章皇后与皇考母慈子孝,似这般事常常有之。”   富察氏察言观色,又试探性地说起了另一件事。   “康熙五十六年时,皇玛法因太子废立之事头晕目眩,足不能行。又逢孝惠章皇后病重,仍坚持至宁寿宫安慰孝惠章皇后,跪于床榻之前亲奉汤药。”   “莫说是天子,便是民间寻常子弟,又有几人能做到如此。”   她抬头望向雍正,“皇阿玛同样事母至孝,及皇玛法崩,皇玛嬷决意从殉,不饮不食而至痰疾发作。”   “皇阿玛素畏暑热,然仍侍奉汤药于皇玛嬷左右,寥寥几日之间暑疾发作数次。”   “儿臣等当效皇玛法及皇阿玛之行,弘孝悌之义。”   雍正仍旧兴致寥寥,“弘历也曾承欢于皇考膝下,耳濡目染,自当如此。”   婉襄仍然没有看出来富察氏今日说这些话的意思,见气氛冷淡下去,目光恰好落在富察皇后鬓边的一朵通草绒花上。   《清史稿》中记载,富察皇后素来勤俭,不御珠翠,向以通草绒花为饰。   没想到这样早便开始了。   婉襄便问她:“福晋发上别着的是什么?我瞧着有些新奇。”   富察氏似乎也有些踌躇,不知是否应当循着她准备好的那些话说下次。   此时听见婉襄开口,便笑着摘下了一朵,递给婉襄,“是用通草做成的绒花。”   “通草是一种寻常见的草药,质地柔软有弹性。将其截断,取其内茎晒干之后纹理细腻洁白,材质甚佳,可以自如弯折成想要的形状。”   婉襄接过来,将这朵花的信息都扫描到了她的系统里。   到她那个年代,似这般工艺已经几乎失传了,仅能从一些民间的手工艺爱好者那里看见一些。   人们越来越注重实用性,忘记了娱乐和欣赏。而绒花并不贵重,天然材质保存不易,便是博物馆中所藏也只是寥寥。   很珍贵。   “是‘西施晓妆’么?”像是婉襄万寿节时看见的一种菊花。   富察氏点了点头,“正是。这些绒花都是秋日时仿照菊花形状染好的,若是贵人喜欢,儿臣令人送一些过来。”   婉襄下意识地便想要拒绝,想了想还是应承下来,“那就多谢福晋了。”   一旁的雍正听了半日,忽而道:“怎么忽而想起来用通草做装饰?”   富察氏便道:“同身边的嬷嬷谈天,说起她们小时候的事。自小都是贫苦人,哪里能有钱买花戴。”   “天然花朵易凋谢,见人用通草扭做花簪,便自己也学着做。”   “恰好四阿哥的侍妾富察氏吃药,其中就有一味通草,寻太医院要了些,让底下的嬷嬷们试着做了做,觉得不错,便又令内务府做了一批出来。”   这只是来源而已。   “通草价贱,远非金银珠玉可比。这一年来屡有天灾人祸,因此儿臣想从自己做起,不饰珠玉,故衣蔬食,与百姓共度难关。”   雍正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满怀感喟。   “你是个识大体的孩子,比弘历有福气。”   若是旁人如此,婉襄只怕觉得她们是在做戏。   但富察皇后的确是这样品行高洁,能够很好地体察下情的女子。   他终于有了些心思,“其实皇考圣明一世,最难得的也是这份孝心。”   “康熙四十九年,孝惠章皇后七十大寿,宁寿宫举办宴会,参与者岂止王公贝勒,皇子福晋、乃至于来京外藩,大臣侍卫。”   “皇考年事已高,然仍作蟒式舞于孝惠章皇后之前,频频向其祝寿。似这般行止,百代帝王亦无有之。”   富察氏微笑着回应他的话:“儿臣虽是满州人,却也未见过满洲的蟒式舞。皇玛法笃行孝义,实为大清百代子孙榜样。”   “皇考做了六十多年帝王,到底也难免遗憾事。诸如孝庄文皇后在时热河行宫尚未建成,不得侍奉皇玛嬷于行宫之中赏玩游览。”   富察氏接上去,“幸而孝惠章皇后高寿,热河行宫建成之后每逢入夏,皇玛法都会侍奉孝康章皇后往热河避暑。”   “说来孝庄文皇后、孝惠章皇后,以及皇考的孝诚仁皇后三代皆和睦,一同跟随皇玛法谒世祖陵寝,似这般事,往后便实难重见了。”   雍正朝不仅没有太皇太后,雍正元年五月之后,便连太后也没有了。   婉襄终于知道富察氏今日为何长篇大论地谈起康熙的孝悌之道了。   富察氏说完这句话,便站起来,跪在雍正脚边。   她腹部隆起的弧度其实同婉襄差不多,后来乾隆朝唯一的嫡公主将于雍正九年五月二十四日降生。   “人生之大憾一,为‘子欲养而亲不待’。皇玛嬷薨逝之时,皇阿玛痛彻心扉,心中定然有许多遗憾。”   “而额娘自圆明园归来,其实也已经病下许久。只是坚持着要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日,不许身边任何人向您提起她的病情。”   富察氏似是有些难受,用手抱着肚子,“儿臣斗胆,请问皇阿玛,派遣出去寻找那宫女家人的侍卫可有消息传来?”   “若是无有消息,皇阿玛要令额娘一直呆在永寿宫么?”   熹贵妃是否生病,婉襄并不清楚。但冬至都过去,马上就是新年,她知道她一定按耐不住了。   她要从永寿宫出来,不能堕了她在外命妇之间的威严。   看着富察氏如此,婉襄心生不忍。   但她并不能出言干扰雍正的决定,让别人觉得她能在一定程度上左右雍正这个帝王的想法。   只能是满怀无奈地望着他,期望他至少对富察氏心软。   “罢了。”   苏培盛迅速上前,将富察氏搀扶了起来。   “这件事究竟如何,朕自会有决断。”   似是怕富察氏担心,又怕她会为熹贵妃母子诘难,他还是给了一句指向性明确的话。   “开年之后宫中诸事繁多,皇后精力不济,是应当有人为皇后分担。”   富察氏是聪明人,当然听得懂雍正的话。   她方要起身谢恩,小顺子忽而从养心殿外匆匆走来,面有惊惶之色。   “回禀万岁爷,贵人,福晋。和惠公主府有消息传来,说是和惠公主黄昏时发动了,道如今还未能将孩子生下来。”   “太医说……太医说恐怕胎位不正,是难产。”   “什么!”   雍正霍然从长榻上站了起来,下意识地便要披衣。   不知为何,婉襄的小腹也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小顺子抬头小心翼翼地望了他一眼,“皇后娘娘听闻此事,已然出宫往和惠公主府去了,您……”   皇后是关心则乱,她也只是皇后而已。但雍正不行。   “您是万金之躯,若是圣驾莅临公主府,只怕府中便要更乱了。”   富察氏在这时又走到雍正面前,主动请缨。   “皇额娘久病无力,儿臣是和惠长嫂,当前往公主府关怀。”   “皇阿玛放心,和惠是您的女儿,也是怡贤亲王的女儿,十三皇叔在天有灵,定然会保佑和惠,令她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   富察氏的话语很好地宽慰了雍正,他打消了亲自前往和惠公主府的想法。   但富察氏自己也是孕妇……   “太医说儿臣胎像稳固,比怀着永琏时的怀象更好,皇阿玛和贵人都不必担心。等和惠有了好消息,儿臣会立刻着人禀报。”   她说完这句话,最后给雍正行了礼,便脚步匆匆地朝着殿外走去了。   富察氏的背影是坚毅的,她是婉襄来到这个朝代之后所见过的最优秀的女子。   和惠……会顺利地把她唯一的儿子生下来的。 第106章 失落   “朕觉得有些失落。”   雍正说话时, 婉襄正一边翻动《永乐大典》中的一册,一面拈起了一块太阳糕。   她知道他为什么觉得失落。   今日雍正亲耕諎田之后,诣先农坛致祭, 而后至耕所行四推礼。   他亲自行完礼仪之后要亲王行五推礼, 又有诸官员行九推礼,以次耕如仪。   去岁时怡贤亲王还在, 也参加了耕諎礼。如今他站在观耕台上,已经再看不见他的身影。   婉襄想了想,拿起太阳糕最上面一层,“为什么太阳糕上面要用红曲画出昂首三足鸡星君发像呢?”   “二月初一时御膳房送来的太阳糕是在上面捏了一只小鸡的。都和鸡有关。”   雍正一下子就忘记了他方才的那些悲伤和烦恼, 来笑婉襄无知。   “金鸡报晓,难道你也不知?太阳糕之意本是‘太阳高’, 是期盼农耕之时天气晴朗,将来五谷丰收。”   婉襄拈起了最上层那块, 太阳糕近来是她最喜欢的点心。   太阳糕使用江米面制成的, 蒸熟之后成小小的饼状, 中填枣泥,或是芝麻粒。   五块小饼累成一摞,最上层是小鸡, 或许是因为这样距离天能够更近一些。   婉襄一面吃,一面极敷衍地回应雍正的话:“原来是这样。”   雍正不觉又自他那一堆比天还高的奏章之中抬起头,“明日是阴天了。”   因为上面的金鸡都被她吃了。   “朕见你近来每日吃的东西都不少, 为什么也没觉得你丰腴起来了。原来瘦弱地像是朕养的那只白鹦鹉, 此时也不过像兔子。”   “看似毛茸茸胖乎乎,其实只是毛长了些, 还是没有几两肉。”   婉襄斜睨了他一眼, 吃完了第一块, 又拿起了第二块。   其实她吃的东西也并不算很多,她只是常常在吃东西而已,因为觉得饿。   怀孕于女子而言实在是折磨,但好在度过前三个月,她再也没有吐过。   孕中期相对来说舒服一些,可如今已经在向着孕晚期走了。   这个朝代只能顺产,刘婉襄的身体底子不错,但婉襄也每日都在系统中查询相关的资料,适时补充营养和运动。   这个孩子应该能顺利降生,她不至于碰见什么意外。   雍正的目光没有收回去,反而一直望着她笑。   婉襄便不再看他了,大言不惭,“哎呀,这是孩子喜欢吃呢。到它出生的第二年二月,你自己问它爱不爱吃就是了。”   雍正大笑起来,甚至于惊动了守在门前的小顺子。   他一头雾水地走进来,又一头雾水的被雍正笑斥出去,弄得婉襄也莫名其妙。   真的有这么好笑?   雍正自己终于沉静下来,“和惠生产时虽然是难产,桑斋多尔济倒很健康。“   “近来和惠母子都在圆明园中修养,你若是无事,也可以同她请教请教。”   和惠公主虽然是怡亲王和兆佳福晋的女儿,但她入宫很早,刘婉襄对她并没有什么印象,只有一些模糊的童年回忆。   和惠公主是由皇后关照长大的,在圆明园中也就跟着皇后住在天然图画里。   婉襄每日都要出门散步,常常去探望皇后,也就自然经常遇见和惠公主。只是不敢和她太过亲近。   她点了点头,“我和公主都还有很多要学习的东西,皇后娘娘教了我们很多。”   皇后一生虽然只有弘晖这一个孩子,但她却很懂得如何侍弄孩子,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   只不过婉襄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和她的儿女相处,和惠却……   婉襄不想这些事了,“四哥不继续看奏章么?”   她其实是不想打扰他的。   雍正闻言便仍旧低下头去,“近来准噶尔又开始蠢蠢欲动,令朕心烦。”   “十二月时,准噶尔贼兵就曾经趁我军不备,进犯阔舍图卡伦,盗取驼马,不能盗走的,便驱赶以至疲惫。”   “卡伦总兵官樊廷玉副将冶大雄领兵两千,鏖战七日七夜,将被盗驼马悉数夺回,杀贼甚众。”   “有此前车之鉴,朕已下旨令各部官兵小心防范,不许疏忽。”   “朕还要于西路巴尔库尔,北路卡伦筑城筑兵,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令他们退去游牧之所。牛羊驼马者,无事放牧,有事时尽收于城,可使贼众永无所获。”   在以农耕为主要生产力的国家,牲畜于人们的意义是非常重大的。   这些话还算得是慷慨激昂,他的情绪很快却又低落下来。   “朕亦要嘉赏力战克敌者,抚恤授命疆场者。”   他开始在素纸上笔走龙蛇,“朕打算将这些战死疆场的士兵灵位放入忠勇祠,享春秋祭祀,万世流芳,以表忠节。”   “此外,于恤赏定例之外,更加倍赏赐。而似樊廷、冶大雄者,赏给世职,令其子孙承袭。”   今年会有很大的一场战役,准噶尔是几代清帝都想要拔除的痈疮。   婉襄已经隐隐有些害怕,他今夜心情不佳,不仅仅是因为过去几个月清军和准噶尔之间发生的摩擦。   “准噶尔逆贼凶顽不灵,犯界作乱,添拨官兵事宜朕已着岳钟琪筹划。今日岳钟琪上奏,议覆军机事宜十六条,竟无一可采取之处。”   雍正停下了笔。   “朕心中实在忧虑,婉襄。”   他唤她的名字,婉襄才知道他原来并没有完全出神。   婉襄站起来,朝着他走过去,在他身边停下。   他自然而然地抱住了婉襄的腰,把脸贴在她的小腹上。   才是二月,衣裳仍然厚重,然而他们的孩子总在这时活动起来,他能真切地感觉到它。   “岳钟琪从前轻言长驱直入,结果被噶尔丹策零打回,深以为耻。如今清兵又为准噶尔盗赶驼马,令人愤怒。”   “乘时努力,报恩雪耻,却又但能虑贼,不能筹己。朕很想问问他,难道此时朕令他率大军攻打准噶尔,他便定然能够取胜么?”   没有这个如果。准噶尔也不会亡于雍正一朝。   婉襄一直都觉得她知道所有的历史,知道所有人的命运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它们逼迫着她去做一个旁观者,逼迫她置身事外。   可是她的情感偏偏开始不断地和历史上的这些人物发生连接,自己也成了历史书页上随便翻过去便是一生的小角色。   如何不随着他们悲哀,随着他们欣喜。   她很害怕六月将要到来的那场战争,甚至更甚于自己将要面临的分娩。   “它踢了朕一下。”更多的联结。   婉襄的思绪收回来,目光又集中在从没被自己的孩子踢过,满眼惊喜的雍正身上。   轮到她来嘲笑他的无知了,“我每日都要被四哥的孩子踢好多回。”   从冬至那一日开始。她的孩子很慢热,五个月才开始在她的肚子里运动。   看着他惊喜的模样,婉襄心中忽而又是一动,“四哥从前……敦肃皇贵妃在时……”   她好像越来越免不了小心眼。   雍正永远都能明白她在说什么,“在其他人那里,朕都是亲王,或是皇帝。”   不是“四哥”,不会在嫔妃面前丢掉君王的威严。   婉襄轻轻地抚摸着他颈后的皮肤,想要克制住自己落泪的冲动。   又开始怂恿肚子里的孩子,“好孩子,快,再踢几脚。等你出生之后,你的阿玛是天子,就不能不恭恭敬敬,景慕仰视了。”   雍正没有说什么,那孩子却像是听懂了婉襄的话,更用力地踹了一脚。   但雍正自然不会觉得如何,反而是婉襄自己被它踹弯了腰,有些承受不住,被雍正搀扶着,重新坐回到了窗边的长榻上。   她缓了一会儿方觉得好些,靠在雍正怀里,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给它回应。   “破小孩,今天差不多了,你该休息了。”   雍正见她这样稚气地同孩子说话,免不了嘲笑她,“有些人,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这句话偏偏又正暗合了婉襄心事,她的情绪不免又低落下来。   但她不想为雍正察觉,“马佳大人去了布彦图河畔,修筑科布多城,如今如何了?”   那一日桃叶追着马佳·巴衮出了门,可她并非是为马佳·巴衮的话所打动了。   她反而越加坚定地拒绝了他,令他不必再对她心存幻想。   而后未过多久,马佳·巴衮便向雍正上书,想要前往前线,为国家效力。   雍正允许了,也没有多问什么。   桃叶和马佳·巴衮的这段故事,好像就写到了这里。旁人都不需要知道更多。   “不过寻常进度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没有什么特别的,但科布多特别。   它是清军在和通泊战败之后退居之城。今夜好像绕不开战争了。   婉襄缩进雍正怀里,“再让我靠一靠,四哥就继续去批奏折吧。我想要先去后殿睡一会儿,等四哥批完奏章,我们再一同回九州清晏去。”   九州清晏离勤政亲贤殿更近一些,如今他们都住在那里。   温存过片刻,她放他回到帝王的位置上去。自己一个人躺在后殿的长榻上,一片昏暗之中也能看清那块“为君难”的匾额。   朦胧中睡去,身体又在朦胧之中腾空。   她知道,这是他来做她的丈夫了。她可以安心地依靠着他。 第107章 和惠   “……准噶尔贼人留守驻防木鲁河, 又于绍安及伊尔布尔设卡伦,虽声称欲犯我北路,朕料其狡诈, 恐仍欲来犯西路……”   “……蓝生芝之脱回, 未必非贼之欲擒故纵之计,令其传假信, 懈西路之兵,朕早已令尔等岳钟琪……”   婉襄站在勤政亲贤殿门前静静听了一会儿,回头向小顺子道:“万岁爷在同大人们议准噶尔之事么?”   小顺子点了点头,“蒋廷锡大人和张廷玉大人在里面, 四阿哥也在。今日准噶尔有新动向,万岁爷今日怕是要议事到很晚。”   婉襄知道雍正此时恐怕心中烦闷, 便同小顺子微笑了一下。   “那我便不打扰万岁爷了,若是万岁爷有闲, 替我禀报万岁爷, 说我去皇后娘娘那里坐坐。”   她仍然住在万字房, 今日午睡起的晚了些,没有来得及躲到勤政亲贤殿的后殿里去。   漫漫长夜便只能自己派遣,正好也去探望皇后。   去岁冬至, 和惠公主难产,皇后不顾自己的身体跑到了公主府去。   谁都以为这般操心与冬日严寒会进一步地损害她的健康,可新得了外孙, 她的身体反而好了一些。   她多有些满族习俗的见识, 婉襄听她说这些,觉得十分有趣。   是四月了, 衣裳略轻薄些, 黄昏时起风, 仍旧让人觉得有些寒冷。   桃叶为婉襄披上了薄纱金鱼纹披风,伴着她一起朝着天然图画走去。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自从马佳·巴衮离开紫禁城之后,桃叶便又回到了婉襄身旁,和前两年都不同,她变得越发沉默寡言。   “马佳大人是在科布多筑城,并不在前线作战。前几日万岁爷还收到了马佳大人的密折,一切进展都是顺利的。”   拒绝了他,并不代表就完全没有关心。   桃叶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望着脚下的路。   “其实从勤政亲贤殿过去天然图画有些远,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姐姐当真要走那样远的路么?”   如今已是三月底,太医说她大约会在四月底生产。   在力所能及的限度之内多多走动于生产有益,婉襄告诉过她这一件事,原本也不强求她有什么回应,只希望她能安心而已。   “和惠公主的儿子很可爱,两、三日没见了,还挺想他的。回来时若是累了,传步辇过来便好。”   桃叶便又沉默下去。   到达皇后所居的五福堂时天色已然黑沉,堂中却灯火通明,十分热闹。   和惠公主果然带着儿子在皇后这里陪着皇后说话,两人手中都拿着针线,应当是在做女红活计。   婉襄常来常往,皇后与和惠公主都未有多惊讶,笑着看着她朝着她们走过来。   彼此之间问了好,婉襄便同她们围坐在一起,一面闲谈,一面看着她们做女红。   和惠公主问婉襄,“今日我去给皇阿玛请安,没有见着贵人。不过也谈了几句同贵人相关的事。”   “春日食春饼,春盘,贵人似乎很喜欢。临近分娩了,贵人正是应当多吃些东西,保养精神。”   去岁春日里,婉襄就很喜欢吃春饼。   春饼者,以开水烫面,涂抹香油,巧手烙成双合饼。吃的时候将两片薄饼摊开,将想要吃的菜加入,而后卷成筒状。   清廷风俗又与前朝不同,满族人生活在东北,喜欢吃鹿肉、野鸡肉、关东的鹅肉、野猪肉等等。   而后再与茼蒿、酱瓜、豇豆角、甜酱、葫芦条、绿豆粉等各种食材一同放入红漆描金等食盒里,制成“满洲合菜”。   和惠公主关心,婉襄笑着答话:“嫔妾是喜欢吃春饼,尤喜欢加上熏鸭肉与甜酱。今日午膳时一连吃了三个,还被万岁爷笑话呢。”   “今年膳房的五辛盘准备得也好,到底是御厨,葱、姜、蒜、韭、辣芥都可以切得那样细,又那样匀称。”   五辛盘中都是辛味食物,可以活气血,发散邪气。   立春之后阴消阳长,是应当活跃身体的时候。   同时“辛”又同“新”,有很好的象征意义。   “去岁时嫔妾倒是不爱吃,今年觉得姜丝辣丝丝的,再加上甜酱,味道也很不错。”   和惠微笑着又下一针,“有身孕时口味改变,也是很正常的事。”   “今年膳房准的的春盘翠缕红丝,装五辛的珐琅盘也备极精巧,确实比从前强些。”   谈过了膳食,婉襄随手拿起了一件已经做好的小衣服。   “今年是辛亥年,这小猪绣得真可爱,是公主做的么?”   这衣服料子寻常,不过是普通麻布,但很柔软,应当也十分透气。   而这小猪用五色丝线绣成,神情十分神气。因为丝线甚多,衣服反面还用更柔软的棉布垫了垫,不会使小婴儿幼嫩的肌肤收到伤害。   和惠公主同时抬起头,望着婉襄笑了笑,“刘贵人喜欢么?”   和惠公主其实并不是什么绝色的佳人,五官肖似怡贤亲王,轮廓则类极兆佳福晋,相比于怡贤亲王的英气,气质仍是偏端庄一些的。   一笑之间更为温婉,使人如沐春风。   婉襄也望着她笑,“自然是喜欢的,公主的手工,便是宫里手艺最好的绣娘也比不上。”   不过婉襄也就更奇怪,似和惠公主这样高贵的出身,怎会将这样多的精力都放在这件事上。   “我自小受皇额娘教导,虽为公主,也要知四时之理,知苎麻之事。不可骄纵任性,要体察下情。在宫中总是长日无聊,因此学会了做女红。”   她看着婉襄将那件衣服放回去,“这是送给刘贵人的孩子的,今年也是巧,阿嫂也有身孕,将要生产,我手里的这件就是要送给阿嫂的。”   和惠公主亲切地称呼富察氏为“阿嫂”。   富察氏实在是个很好的人,虽然是熹贵妃的儿媳,但即便是与熹贵妃为敌的嫔妃宫人也挑不出她半点错,都愿意与她为善。   皇后亦道:“和惠生产时凶险,将本宫的命都吓去了半条。”   “前几日本宫已经命人前往妙峰山的碧霞元君祠进香祈福,保佑你和伯塔月顺利生产。”   碧霞元君是民间信仰的女神,说起来同富察氏之间还有些渊源。   富察氏一生为乾隆养下了两个嫡子,但可惜都不长命。   皇七子永琮薨逝之后,富察皇后跟着乾隆东巡,有碧霞元君入梦,因此乾隆便带着她一同去泰山顶的碧霞宫祈福。   这样早就结下了缘分。   婉襄向皇后道谢,“多谢娘娘关怀,嫔妾定然会平平安安地将这个孩子生下的。”   从去年在裕妃面前犯起糊涂之后,有旁人在场时,皇后便总是沉默居多,她知道婉襄是诚心道谢,也不再说什么,彼此心领而已。   转而又问和惠公主,“你方才说万岁爷提及的那个蓝什么……蓝芝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蓝芝生?   方才雍正也提起过。   和惠便继续耐心道:“蓝芝生本是宁远大将军岳钟琪麾下的一名兵丁,一月之前中伏,为敌所掳。可三月间却忽而又逃回到了巴尔库尔,还带回了一些军机。”   到底是怡贤亲王的女儿,说起战事来头头是道。   “说是准噶尔小策零顿多卜准备从北路进攻我军,希望我军将兵力都压到北路上去。但皇阿玛并没有相信,他觉得蓝芝生能逃回来本来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更何况带回来这样的消息。”   一个普通兵丁,能这样跑回来,的确像是一个传说神话。   “这恐怕只是准噶尔贼兵之计谋,想要声东击西。”   然而蓝生芝说的是对的。婉襄在心里说。   “蓝芝生还带回来一条消息,说是准噶尔敌将多尔济、波罗特要带着准噶尔臣民迁居哈剌沙尔。这地方是回部族人耕种之地。”   回部,即是乾隆“香妃”的部族。   除却这个,这样多陌生又拗口的词汇,婉襄已经觉得有些晕乎乎的。   她也不知这些是满语词汇还是蒙语,总是熟悉满蒙文字的皇后与和惠公主并不觉得有什么困难。   和惠公主继续说下去,“耕种之地,约略并不宽敞。噶尔丹策零若是要率部前往,总有一两万人,哈剌沙尔这样的地方,难道真能容纳得下这样多的人?”   “便是真能容纳,准噶尔部原本居住在伊犁,其西北部与图尔古特、哈萨克相邻,他们都与准噶尔为仇敌,策零又岂敢舍出自己的巢穴,远居哈剌沙尔?”   她最后下了结论,“这些事都是说不通的,皇阿玛今日同我谈起,一个字也不肯相信。”   转折也总来的猝不及防,“然而皇阿玛一再向他们强调对于蓝芝生、哈密回子之言要谨慎再谨慎。”   “四川提督纪成斌参赞军务,闻贼人侵扰吐鲁番之信,便派遣樊廷领兵四千赴援,令皇阿玛大为光火……”   婉襄想起来,六月的和通泊之战,战败原因是因为前线的将领轻信了敌军放出来的讯号。   总是做不了正确的决定,失败是无可避免的。   连后宫妇人都在讨论与战事相关的话题,可知如今的局势究竟已经有多紧张。   乳娘将刚刚睡醒的桑斋多尔济抱进了五福堂中,房中氛围一下子就改变了。   人人都争相逗弄胖嘟嘟的婴儿,没人再提起方才的话题了…… 第108章 结缘   婉襄坐在勤政亲贤殿里用筷子夹黄豆吃, 每吃一颗,便念一句佛号。   雍正批奏折的间隙里抬头望了她一眼,“人家拈佛号都在煮豆之前, 哪有人一边吃一边念的?”   四月初八佛诞日, 吃结缘豆,结来世之人缘。   婉襄被他打断了, 便停下来。   “煮豆之前我没有拣过佛豆,也只好现在来弥补了。这些是皇后娘娘赏给我的,这边是四哥的。”   “吃豆子是结缘,念佛号便是为这孩子积福。”   佛家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都是命中注定的, 而在四月初八这一日吃煮好的黄豆、茶豆、青豆,便可以和施豆之人结缘。   有缘分的人下辈子再相遇, 便会相处和睦,相爱相亲。而没有缘分的人会擦肩而过, 甚至于彼此憎恶。   雍正闻言, 停笔的时间更长, “朕平时倒不觉得你有这样相信佛理。”   婉襄当然不相信。   她来自一个什么事都可以用科学解释的,没有神明的世界。   “母亲为了孩子,再没有意义的事都会做。更何况我也希望来世还能遇见四哥, 还能遇见仁慈善良的皇后娘娘。”   但不要是如今的这种关系了。   他微笑了一下,神情略微有些落寞,而后又低头继续批阅奏章。   “‘仁慈善良‘, 这评价很高, 皇后待你很好么?”   婉襄知道他在失落什么,想要哄他高兴, “皇后娘娘待我当然很好, 总有时令糕点赏给我吃。”   像是关怀小辈一样。   说来也很奇怪, 她从来都不觉得她和雍正之间有太大的差距,却总觉得自己和皇后是隔辈之人,她近来几乎日日都往天然图画去,日日见皇后与和惠公主。   婉襄总觉得皇后待她和待和惠公主是一样的,皇后给她的,是她缺失已久的女性长辈的关怀。   雍正便斜睨了她一眼,“朕特意让人到京城街市上给你买来的榆钱糕,又比不上旁人了?”   “难得也就难得在‘街市’这两个字上,若御膳房中做的,可没有这样难看。”   当然,也不是刘婉襄记忆中的味道。   婉襄笑着刺了他一句,拈起一块榆钱糕看了看。   这榆钱糕白绿相间,青翠可爱,不要说香气,便是模样也令人食指大动。   不过婉襄并不敢吃。   “我还是想要多结些缘。”她又开始拈黄豆。   “这些佛豆是熹贵妃着人烧煮的,一共一万粒,都送到了朕这里。朕给了皇后黄豆与青豆各三百三十三粒,茶豆三百三十四粒,她给了你多少?”   一万粒佛豆到雍正手里,而后按地位分下去,剩余的便散给宫人,以及圆明园外的百姓。   但他给她的和给皇后的数量是一样的。   雍正虽然嘲讽她,但他并非是不相信。她爱慕他,便相信他所相信的一切事物。   煮豆燃豆萁,施豆结人缘。   “青豆和黄豆各三十三粒,茶豆也是三十三粒,只比给和惠公主的少一颗茶豆。”   若皇后仅仅将她当作寻常宫嫔,她是得不到这么多的。   雍正点了头,并没有评价什么。   片刻之后又问她,“还有谁给了你结缘豆?”   婉襄看着桌上分地清清楚楚的小碗,“和惠公主给了我各三颗,裕妃娘娘也是,还有……宁嫔娘娘。”   言及宁嫔,雍正似乎也有意外,“宁嫔近来在杏花村深居简出,发落园中诸事,朕许久没有见过她了。”   “自上次之后……你们之间还有往来么?”   熹贵妃被雍正解除禁足之后很快重掌大权,雍正又以皇后推荐之故,让宁嫔来一同协理六宫事。   因为一件事成了仇敌的两个人,如今要合作,六宫中人品出了不同的味道。   只有受命的那一日,宁嫔过来雍正面前谢了恩,而后除却必要场合,几乎都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她眼中也没有从前的那种光亮了。或者她不再爱慕他了。   婉襄坦然道:“很少。我和宁嫔之间原本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她偶尔用她的高贵来关怀我,并没有什么深情厚谊。”   “上次的事情扑朔迷离,我又毕竟有了这个宝贝,与其继续亲近,还不如不要沾惹,以免惹祸上身。”   自那一夜在圆明园中赏秋夜星空之后,婉襄便常常拿“宝贝”这个词来调侃雍正。   她刚刚说完,雍正便放下手中的笔,大步流星地朝着她走过来,让她下意识地往后倾了身体。   一直走到婉襄面前,彼此的衣料都黏在一起,他俯下身来,将那些佛豆都纳于他胸膛之下,静静地凝视着婉襄。   “宝贝?”   婉襄的眼睛不自觉瞪大了,连孩子都有了,她和雍正之间自然不能说是同彼此不熟悉,不过不需要她的任何诡计他便这样唤她,仍是第一次。   她的唇角微弯,正想要说些什么,便见雍正低下头去,伸手抚摸着她的小腹。   “宝贝,皇阿玛将来一定会很疼爱你的。”   原来是在唤着孩子。   婉襄连忙收起了她荡漾的春/心,装作不在意地别过了脸去,让他能和他的宝贝在她面前独处一会儿。   而后很快就听见了雍正轻笑的声音,隐忍的,而后终于爆发,变成初夏之夜里压过虫鸣蛙声的畅快笑声。   婉襄回过了头来,望着他的模样微微有些恼怒,许久之后他终于停下来,用双手捧住了婉襄的脸。   “到如今了,脸上终于长了些肉,看起来更像个宝贝了。等到生产之后这些肉也不要消下去,那才最好。”   他见婉襄仍然没有消气,反而故意要撩拨她,“这孩子还没有出生,额娘便先吃上了它的醋,这可怎么是好?”   “才没有。”   “真没有?”   他在她身旁坐下来,伸手揽了她的肩膀,让她能够以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在他怀里。   躺是躺了,只仍然不主动说话。   雍正忽而又问她,“今夜在皇后那里用晚膳,都吃了些什么。”   婉襄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但人家毕竟是皇帝,不好不答话。   “罗汉面筋一品、素馅包子一品、银葵花盒小菜一品、口蘑炖面筋一品、奶/子二品、饽饽十品……”   四月初八是佛诞日,初七日开始,宫中信佛的嫔妃便不吃荤了。   也因为春夏时不比冬日,菜蔬丰富,吃了一整个冬日的荤腥,的确也应当换换口味了。   婉襄盘点了半日,觉得没有什么遗漏了,一抬头便撞进他笑眼里。   被她发觉了笑意,雍正佯装正经道:“果然没有吃醋。”   婉襄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伸出手攀在他脖颈上,“我会比任何人都爱这个孩子,无论它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凑近了她,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那朕和你忽而就变成竞争关系了,你说它会更喜欢朕,还是更喜欢你?”   “也可以一起努力。”她用力地抬起自己的身体,也同样送给他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没有更进一步了。   婉襄的手绕过他的腰,抓住了他的发辫,“有想过给这个孩子取什么名字了吗?再不取名字的话,难道等它出生了,便只是‘宝贝’、‘宝贝’地叫么?”   阿哥、公主,她很想让她的孩子只纯粹地是她的孩子,不想有别的身份。   她害怕她的一意孤行会带来不幸。   “若是个阿哥,自皇考开始,取名便都遵循汉人的方式,排字辈,循偏旁。下一辈是‘弘’字。”   在这个朝代,若是个公主还好,不需要承担那么多的职责,自雍正开始,就很少有公主远嫁草原了。   可若是个阿哥……在历史上籍籍无名,会因为她这样的母亲受多少磋磨?   婉襄的心莫名地疼了一下,不想为雍正发觉,假装笑意嫣然地听着他说下去。   “朕选了两个字,一个是‘晗’,天色初明之意。一日方始,有无限希望与可能。”   “还有一个是‘晏’字,天青无云。”   他没有提及“曕”字。   婉襄勉强笑了笑,“都是好天气。那公主呢?”   一连夭折了那么多女儿,雍正怎会不心有余悸。   “从前朕的公主取的都是满名,朕与你的孩子,想同样取个汉名。阿哥的名字不过选两个字而已,公主的名字却要谨慎再谨慎,朕还要好好想一想。”   婉襄嘲笑他,“原来阿哥的名字都是随便取的。”   他不以为忤,反而越加理直气壮,“也只是拟了两个字而已,说不准朕到时见了阿哥还是觉得不好,不过选个乳名先叫着罢了。”   “像叫小狗那样?”   雍正更用力地抱紧了她,满怀温存。   “像叫你那样。”   原来是怕她反击。   他的怀抱太温暖了,是有别于夏日的暖。她一没入其中,哪里还会想要放开、挣扎。   只管沉溺。   但雍正终究还是要离开她的,勤政亲贤殿中点了灯,还有千千万万百姓家中无有灯火,他要为他们筹谋。   他重新回到了那些奏折面前去,认真地开始批阅起来。   许久之后,婉襄在睡意朦胧间听见他叹息了一句。   “很快便会是十三弟一周年的忌辰了。” 第109章 出生   “婉襄……婉襄……”   “贵人用力, 用力些!”   “贵人,您不能睡……您留些力气,别一味喊疼啊贵人!”   “贵人, 您要配合我们, 您若是只顾着喊疼,小阿哥如何落地呢?贵人……”   “来人啊!贵人晕过去了, 快切参片来给贵人含着!”   是谁在说话,婉襄觉得自己被包裹在一团朦胧的意识里。   是谁在喊疼,她根本就不疼。   又是谁在喊她,有谁在拽着她非要她走?   在一片混沌之中, 婉襄睁开了眼睛,但仍然是黑暗的。   这地方她曾经来过的, 在上一次她濒死的时候。既然熟悉,便没有什么可以害怕了。   “组长……尹桢……“   她唤他的称呼, 也唤他的名字, 不断地重复着, 直到她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   “婉襄。”   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真切的哀痛,这哀痛让她感觉到了不安。   “组长,我暂时还不想回去。”   泰山之中或者鸿毛之轻, 她选择了中间的。   “没有人能让你回去。”   尹桢的回答很干脆,可婉襄却并没有能够安心下来。   她不知道说什么才是对的,她知道此刻或许她的意识不应该呆在这里, 刘婉襄正在生孩子, 九死一生。   可是她也不敢离开。   “科研组的大家都好吗,我目前取得的这些文物资料都顺利入库建档, 给学者研究, 或者举办展览, 让民众们欣赏了吗?”   “或者……或者有些碎裂的文物在我获得的完本资料之下,有更好的修复方法了吗?”   婉襄想要不停地说话,却发现她说到这里,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她知道她早已经不是一个称职的科研工作者,除了日常扫描文物之外,她很久没有再修理瓷器,更不要说将这个过程展示给二十二世纪的人看。   但她近来好像越来越难以集中精神,没法那么自如地开始给民众直播。   “这不是你此刻应该考虑的事,婉襄。”   尹桢的声音里有着不属于他的急切,“你不能只是选择留下这个不存在于历史中的孩子,你应该更努力地把她生下来,婉襄,你回去,你不能再留在这里。”   回去?   去是归处,哪里才是归处?   “为什么科研组当时会选中我来做这个执行者?明明有那么多人……”   比她优秀,比她年轻,比她聪明。她已经想问很久了。   尹桢的回答同样让婉襄听不懂,“不是选你,是只有你。”   “去吧。”   他的声音落下来,似有开天辟地之力,周围的混沌与黑暗在迅速地消失,她确信她这一次看见了他的脸。   他眼中有泪,婉襄问他:“组长……为什么你在哭?”   一开始的时候她竟然并没有发觉不对,只是奋力地想要让自己的声音到达他的耳畔。   “我没有哭,是你在哭。”   不可能……   “婉襄……婉襄……”   一道熟悉的女声,一直在连续不停地呼唤着她。   婉襄睁开了眼睛,一团光亮之中渐渐出现了帐幔,木材,合欢花……   她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尤其是枕边,而她眼眶酸涩无比,始终紧绷着,是泪水留下的痕迹。   原来她真的哭过。   “婉襄!你醒了!”   有谁迅速地握住了她的手,而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她的手背上。   温热和触觉回到她身体里的那一瞬间伴随着的是剧烈的疼痛,她平躺着,再也看不见如小山峦般高耸的小腹。   恐惧和惊慌迅速地攫住了她的心,也让她下意识地反握了他的手。   “我的孩子……”   他将她的手放在心口,令她的注意力也集中过来,“婉襄,别怕,别怕。”   “你给朕生了个小公主,她很健康,你仔细听,嬷嬷们正在给她洗澡,你能听见她的哭声……”   婉襄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地让自己从这种恐慌之中逃离出来,而后如他所说的一般去听。   分明是夏日里了,万字房里没有一点虫鸣与蛙声。   她很努力地去听,终于从这寂静里听见了一点轻微的,婴儿啼哭的声音。   婉襄的心放下来。   “不是公主。”   她不知道刚才她和尹桢的对话究竟只是一场梦,还是某种系统在极端情况下采取的应对机制,培训的内容里并没有这一项。   “什么?”   “四哥答应过我的,若是女儿,不会给她任何封号。至少是在她成年之前。”   婉襄脑海中回想起来的是尹桢的脸,以至于她不敢去看雍正的。   怎么会,怎么会,他们的容貌怎么会是一样的?   他以为她只是太累了。   “成年之前朕不会给她封号,但朕是天子,天子之女即为公主,如何不是公主?”   那就让他觉得她只是太累了。   “史书里也不要写,就像……就像她从没有存在过一样。”   婉襄心中的恐惧完全冲散了女儿新生的喜悦。   雍正沉默了。   又片刻之后,他坐在床榻边沿,将婉襄搀扶了起来,让她能够靠在他怀里。   一旁放着一碗药,他将它拿起来,一勺一勺地喂给婉襄。   “别的事都先不谈,先把药喝了。”   婉襄也没有心思和他解释,狡辩她这样做的因由。   她顺从地喝着药,那些苦涩的药汁一点点地润泽着她的唇瓣,喉咙,直流淌到她心里。   给她带来力气的同时也终于唤醒了那些藏在不管不顾念头之下的理智,她在一瞬间觉得莫名地委屈。   “四哥……”   他终于听见了他想要听到的称呼,温柔地用指腹抚去了她的泪水。   “别哭,别哭。”   可他的声音分明也喑哑。   “刚刚做了母亲的人,同女儿一样爱哭怎么行?更何况你的身体现在很虚弱,哭多了会伤眼睛的。”   “真的很疼。”   此时她即是刘婉襄,她的疼痛也是她的,终于回想起来了。   他轻轻地贴了贴她的面颊,“都是朕不好,是朕让你受苦了。今日是五月初四,太医前来禀报说你昏迷,朕还以为……”   这话太不祥了,也可见当时的情形究竟有多危急。   不过,四月底迟迟不肯发动,她的女儿原来要生在怡贤亲王的忌辰。   “四哥去祭奠怡贤亲王了吗?”   雍正的目光黯淡下去,“行到一半,小顺子来报你要生产,朕便折返了。”   婉襄想要安慰他,“等到明年,让女儿跟着您一起去祭奠怡贤亲王。”   那时候她应该会走了。   她连那孩子的面都还没有见过,便已经开始考虑一年之后的事了。   “四哥要给我们的孩子取什么名字?”   他低下头亲了亲她尤挂着泪珠的睫毛,朕已经想好了名字,不知道你会不会同意。”   这样的抚触令她感觉到舒适,浑身上下紧绷着的每一寸肌肤都舒展开了。   “四哥文采飞扬,博览群书,取的名字一定是最好的。是什么名字?”   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说:“嘉祥。”   嘉祥。   雍正其实没有告诉她具体是哪两个字,但是婉襄一下子就明白了。   怡贤亲王的名字,是胤祥。   他们的女儿降生是嘉祥,是世间难求的祥瑞。他也更希望这个出生在怡贤亲王忌日的小姑娘,永恒地铭记着那个她其实都没有福气见到的叔父。   那个,于她的父母其实都有深恩的男子。   “我怎么会不同意呢。”她缩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嘉祥,以后就是我们的女儿。我们都会好好地疼爱她,她的十三叔在天有灵,也会保佑她健康成长。”   她最终还是不得不找了理由,“别让史官记录下来嘉祥的出生了,或者至少等她长到十岁的时候。”   “太为父母珍爱的孩子往往……”   就像是他的福慧,还有乾隆的永琏。   “嘉祥会平安长大的,她也会拥有属于公主的一切荣光,四哥答应我。”   她此刻这样虚弱,她知道他不会舍得拒绝她的。尽管他也会忍不住为自己的女儿鸣不平。   “好,朕答应你。”   他越加爱惜地搂了搂她,向她诉说着他的恐惧。   “婉襄,你在房中这样疼,朕恨不能以身代之。”   她握着他的手臂,安心地再一次闭上眼睛,“四哥去岁重病的时候,我也希望我能代替四哥生病。”   他的这场病,一直到十年春夏才能完全好起来。   “朕将你晋封为嫔吧。”   婉襄知道他会这样说,仍旧摇头。   “晋封为嫔需要有功劳,譬如懋嫔、裕嫔、宁嫔都有,或者曾经有子嗣。既不于史书中记载嘉祥出生之事,我没有功劳。”   他心疼她虚弱,终究没有再坚持什么。   婉襄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实在很累了,她刚刚闭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会儿,便听见殿门前嬷嬷们说话的动静。   她一时间觉得有些好笑,光顾着恐惧与拒绝荣光,她连她的孩子都还没有见过。   嬷嬷们抱着一个红色的襁褓越走越近,婉襄又莫名地紧张起来,直到她们将这个红色的襁褓交到雍正手里。   他既搂着她,还能有裕余抱住嘉祥,他们一家三口紧密地同彼此相连。   婉襄伸出手去,将小婴儿下巴处的锦锻微微往下压了压,她终于看清了她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求评论~ 第110章 知己   婉襄趴在摇篮边, 静静地看着她的孩子。   嘉祥出生都已经有三天了,婉襄产后疲惫,休息的时间很多, 但只要一醒来, 就会眼珠子都不转一转地看着这个沉睡着的孩子。   若以世俗眼光来论的话,刚出生的孩子还是红彤彤的, 有的连皮都没有完全展开,当然是不大好看的。   但谁让嘉祥是婉襄的孩子呢,她看她自然是哪里都好看的。   雍正是正常黄种人的肤色,婉襄的皮肤很白, 小小的嘉祥却有些黑,嬷嬷们都告诉她, 等小婴儿长开了是会变白的。   其实婉襄倒是也无所谓,最重要的是健康和完整。这个年代的孩子太难养大了。   那天她刚刚生产完, 雍正不得不回去批奏章, 嬷嬷们把嘉祥放在她身旁睡觉, 她就强撑着身体,小心翼翼地解开了襁褓,数了她的手指头和脚指头。   都是十个, 不多也不少。   身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胎记,只有和她自己一样的味道。   嘉祥是很乖的孩子,即便被自己的额娘这样折腾, 也仍然抿着嘴睡得很香——睡觉好像是她来到这世上唯一的任务。   此刻也如是, 婉襄伸出手去,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她短得可爱的睫毛, 她没有任何反应。   真是个小可爱, 怎么看都看不厌。   不过要相信且接受她就是她的孩子, 婉襄还是花费了很长的时间。   是在喂她喝奶,换衣服、尿布,触碰她的肌肤之中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   桃实从殿外走进来,笑着望了一眼嘉祥,而后向婉襄道:“富察福晋带着永璜阿哥过来探望您了。”   距离富察氏生下和敬公主,也就只有十来天的时间了。   婉襄觉得有些意外,“快请福晋和小阿哥进来坐吧。”   富察氏和永璜很快便走进房中,永璜明显想要挣脱富察氏的手朝着婉襄跑过来,却被富察氏紧紧地拉住。   “来之前额娘是怎么同你说的?”   她一面说,一面走到了近处,略微有些吃力,却仍旧得体地同婉襄行了个福礼。   “永璜一直嚷着要过来探望小姑奶奶。儿臣想着您是第一次生产,有些不顺利,也有些放心不下,因此过来探望您。”   婉襄连忙令桃实为富察福晋搬了张太师椅,又取了鹅羽软垫过来,这样富察福晋能舒服些。   她没有推辞,婉襄便笑着向永璜道:“小姑奶奶在这里。”   永璜进门时明显非常兴奋,但被富察氏轻轻训过一句之后,此刻便谨守礼仪。   瞪着大眼睛看了婉襄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后就从富察氏身边跑到了婉襄面前的摇篮旁,用双手攀在摇篮边缘。   他并没有对嘉祥做什么,只是一直静静地望着她,目光中盈满了好奇。   桃实会看着多动的孩子,婉襄可以有余裕同富察氏闲谈。   “还是去年五月时见过永璜一次,小孩子一天一个样,都长这么高了。”   永璜虎头虎脑,其实很可爱。   富察氏也温柔地望着永璜,“正是呢。看着小孩子们长大是最有意义的事,常常能给大人带来各种惊喜。”   婉襄又道:“永琏怎么没有过来,是怕孩子们呆在一起吵嚷么?”   “永琏还小,不如永璜听话懂事,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精力旺盛,的确是有些吵的,恐怕打扰贵人休息。”   富察氏面上显露出一点疲惫之色,“而且这几日天气热起来,一时没有注意,叫他感染了风寒,正在吃药休息呢。”   永琏这孩子,也太多灾多病了些。   婉襄点了点头,她实在没有什么可以送给富察福晋的。   “万岁爷和皇后娘娘恩典,赏了我很多补身的药材,福晋带一些回去,若是永琏能受得住进补,便给他吃一些。”   上一次富察氏生永琏,她身体不佳,并没有去探望。   而如今富察氏将近临盆时,身体仍然不佳,却总是这样盛情。   推辞反而显得见外,富察氏笑着受了,又关怀婉襄,“贵人今日脸色不错,身上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若正常的话,婉襄是不能恢复地那样快的。   产后第二日,她实在觉得身上没一点力气难受,便试探性地在搜索框中输入了“特效药”三个字,很快就拿到了一颗药。   科研组并没有放弃她,她努力地把那些对话都从脑海中赶了出去。   “只是仍然觉得没力气,倒是不那样疼了。”   这个朝代的女人人均都要经历好几次生育之痛,实在是加诸于女性身上最重的枷锁。   她们正在寒暄,一旁的永璜忽而抬起头,望向富察氏,“额娘,妹妹去哪里了?”   婉襄一下子并没有反应过来,富察氏的神色却暗淡了些许。   她向着永璜伸出手,看着他朝着自己走过来,耐心地帮着他把衣服上散开了一些的纽扣扣好。   “妹妹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不过,额娘过阵子给你生个新的妹妹,好不好?”   婉襄明白了,他们谈起的是富察格格,也就是后来的哲悯皇贵妃在四月时生下的那个女儿。   落地之后不过一两日,便因身体虚弱而夭折了。   永璜仍然不明白“生死”的概念,“我前一天去看了妹妹,第二天嬷嬷就说妹妹离开了。额娘,她去了哪里,我能去吗?”   富察氏低下头去,握住了他的双手,“我们有一日都会去的,那些想见到的人都会见到,不过现在并不需要这么着急。”   永璜似懂非懂,又望了一旁的嘉祥一眼。   “小姑奶奶会长得像永璜这么大么?额娘生的妹妹不会离开吧?”   “当然会,当然不会。”   富察氏干脆利落地回答了永璜的问题,抬头望向她身边的宫女,“带着小阿哥在周围玩一玩吧,万字房附近有水,要小心些。”   小孩子一旦到了新的环境,开始玩起来,就不会记得那些让大人难以回答和解释的悲伤的事了。   永璜果然很快便忘记了自己刚才的问题,忘记了自己的困惑,高高兴兴地牵着宫女的手从房中走了出去。   万字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嘉祥始终沉睡着,安静地就像是不存在。   富察氏面上的疲惫之意更浓,是由心中透出来的。   但她仍然强忍着,“上次冬至之事,额娘说很感激你。”   冬至?   是指她为富察氏递了话梯子,让她能够顺利地在雍正面将那些话说完么?   实在不必。   “我实则也并不希望熹贵妃从永寿宫中走出来,她于我而言是有威胁的。”   “可我以为我和富察福晋是神交已久的朋友,福晋待我有深恩,使我惭无双南金,无以报珍重。”   是初见时担心她会自伤的体贴,是她为雍正不得已禁足又生病时的关怀,是她和雍正产生分歧,在圆明园中无人问津时的雪中送炭。   她实则很喜欢富察氏。   她好像越来越能接纳这个朝代除却雍正和桃叶之外的其他人了。   富察氏微有动容,片刻之后释然地笑了笑,“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得知己更快乐的事了。”   “去岁同贵人谈论节妇烈女之事仿佛只是一种错觉,这一年来,几乎都没有什么能和贵人似这般闲谈的时候。”   “伯塔月。”婉襄温柔地唤她的名字,“所以你是在为什么事而烦心呢?”   萦绕在她眉宇间的,分明是惆怅和失意。   她是那样能干、聪慧的女子,可生活中也总有不如意,总给她磨难。   “永璜的额娘富察氏,贵人应该知道。”   婉襄点了点头,她当然知道。   乾隆的哲悯皇贵妃,薨逝于雍正十三年。最初追封为哲妃,而后为哲悯皇贵妃。   “哲”字之满文意,为“干净”、“清楚”,追谥之中的“悯”字,于汉语同,为“怜悯”、“可惜”。   这是乾隆眼中的富察氏。   “兰哈玳与我都是富察氏,不过她是噶哈里富察氏,我是沙济富察氏,并非同出一族。雍正三年时她便被指为了四阿哥的格格,而我雍正五年时才与四阿哥大婚。”   “我入府之后不久,她便怀上了永璜,其实给了我很大的压力。”   “更何况她虽然只是格格,为人却也端正贤明,敦厚持重……不是我要同她争什么,非要将她比下去。”   富察氏的情绪从未有过地低落下去。   “只是我是四阿哥的正妻,便必须要展现出一个正妻应有的品质,必须要让人觉得,我是足以匹配,且最适合做四阿哥妻子的人。”   富察皇后的谥号是孝贤,她这一生,又何尝不是为这一个“贤”字所累。   “兰哈玳的身体不大好,从生下永璜开始就如是。而后她又怀上了这个孩子,从刚刚发觉有孕便一直都在吃药。”   “可是……可还是有人会怪罪我,觉得这个孩子的夭折并不是偶然,是因为我的嫉妒之心。”   弘历此时年轻,况且他一生之中都不乏宠爱的女子。谁知道呢……   但婉襄觉得一定不是因为富察氏。   “我有时真的觉得很迷茫,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做好这个福晋。我不是圣人,我有时的确也会嫉妒……” 第111章 落水   婉襄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告诉她, 一个女人其实完全不需要对自己要求这样高,她完全不必做得这样好,看看男人就知道了。   有多少男人从不要求自己, 却总用最苛刻的目光审视女子, 有时候甚至是同他们完全不相干的女子。   但她真的很不确定,究竟是告诉她好, 还是不告诉她好。   史书上的富察皇后在她看来就是一个圣人,她从字里行间之中感觉不到半点富察皇后的喜怒哀乐。   除了,孩子夭折的时候。   但今日,一直将女子应当具备的所有美好品质展示给她看的富察氏告诉她, 她也会嫉妒。   “伯塔月,你不是圣人, 便不必以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嫉妒是天性,无论男女都避免不了, 凭什么只要求女子?”   她不妨也添油加醋地告诉她她的嫉妒, “万岁爷的过去, 我没法改变。但有我在一日的将来,我不允许,也绝不原谅。”   富察氏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她发上的通草绒花不动, 只是她为婉襄的话打动,或者震惊。   最后她还是苦笑了一下,“四阿哥并不是皇阿玛。”   而婉襄的态度更坚定, “你不是说富察格格的身体原本就不好, 有孕之后也一直都在吃药么?也许这真的只是一个意外。”   “谁都不应该因为这件事责怪你,四阿哥不能, 熹贵妃也不能。”   “你为他们做的事太多了, 远超出了一个相夫教子的妻子的本分, 他们应该尊重你、爱护你,若是他们做不到,便是他们的错。”   她不想看到富察氏自责,女子什么时候才能像男子一样不负责任,放低她们的道德感——并不是说这样就是对的,但至少不那么辛苦。   人毕竟只活一辈子,要尽可能地按自己的心意。   富察氏再一次低下头去,不着痕迹地拭去了她眼中的泪水。   而后站起来,微微弯腰来看着嘉祥。   “真是可爱,无论是像皇阿玛或是像您,将来一定都是个美人。”   婉襄也低头看着嘉祥,一颗心蓦然间软下去,“我现在还想不到这里,只想要看着她健康长大,或许只是像永璜那样大。”   “再大一些就想象不出来了,我想看她穿各种各样的小衣服。”   后宫之中也有许多嫔妃送了婉襄她们自己做的衣服,她都很喜欢,不想辜负她们的好意。   “五月初四那天半夜,儿臣听闻贵人发动,还晕厥了很长一段时间,其实也很担心。但听闻皇额娘和皇阿玛都在这里,便没有过来添乱。”   婉襄在昏迷之前一直听见的,有女人呼唤她的声音,就是皇后。   皇后实在是个很好的人,永远都出现在别人需要她的时候。   “我失去意识的时候只一直听见皇后娘娘的声音,若是没有娘娘,我恐怕很难醒过来了。”   婉襄很感激,在皇后的余生之中,她也一定会用一颗恭敬感激的心对待她。   “我与和惠公主初产时都十分艰难,去岁伯塔月你生永琏的时候幸而有祖宗保佑,没有出什么意外。”   富察氏沉默了片刻,而后才笑了笑,满是苦涩。   “永琏并不是儿臣和四阿哥的第一个孩子,是第二个。儿臣原来有一个女儿,只养了两个多月,最终没能够留住。”   “对不起……”   婉襄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也没什么。”她轻抚了一下自己隆起的腹部,母性光辉尽显。   “也许那时她同我和四阿哥的缘分浅,如今便又回来了,儿臣会好好将她留住的。”   和敬公主会很长命的。   富察氏忽而想起了什么,从随身携带的荷包之中拿出一只金制的长命锁,递给了婉襄。   这金锁上錾万事如意纹,十分精美可爱。   “这金锁儿臣着内务府匠人打了一对,儿臣的孩子也将在这个月出生,若真是个女儿,虽差了辈分,她们也能玩到一起,陪伴彼此长大。”   “说起来儿臣同嘉祥也有些缘分,五月初四,其实亦是儿臣生辰。”   婉襄并不知道这件事,一时之间也觉得有些神奇。   “原来竟这样巧。这日既有逝去的痛苦,又有新生的喜悦,实在意义非凡,往后都要珍惜度过。”   “往后嘉祥生辰之时,还可以去四哥四嫂那里讨一碗长寿面吃。”   她们正说得热闹,摇篮中的嘉祥便醒来了。她还不能很好地睁开眼睛,却能很好地哭闹。   嘉祥是足月而生的,太医都说她的身体很健康。嬷嬷乳娘们听见她响亮的哭声都冲进来,万字房中一阵手忙脚乱。   好不容易重新安静下来,吃饱喝足也干干爽爽的小婴儿又进入了梦乡,富察氏正打算再同婉襄谈会儿天,桃实便又带着一个动如弱柳扶风的美人走进来。   桃实向婉襄禀报:“贵人,福晋,四阿哥的格格高氏过来给您请安。”   高氏……未来的慧贤皇贵妃。   说话之间,高氏已经走到了婉襄床榻前,行了第一次见到婉襄的大礼。   “妾身格格高氏,给刘贵人请安。问五公主安。”   她的声音很空灵,像是一转身就会消失在清晨雾气中的黄鹂鸟。   高氏是富察氏的同僚,婉襄并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何种样的态度来对待她。将高氏唤起之后,便下意识地想要望向富察氏。   但总算是忍住了。   高氏起身之后便自身旁侍女手中接过一个锦盒,“妾身准备了一份薄礼,贺公主出生之喜。”   婉襄亦唤过了桃实,“去将那尊画珐琅梅花式盆玉石玻璃花果盆景取来,让高格格带回去。我是第一次见高格格,不好不准备礼物。”   这尊盆景婉襄其实很喜欢,花盆是紫色底,画珐琅梅花,紫色和淡绿色交织,却一点都不让人觉得突兀,和主体也很和谐。   盆景的主体则是用玻璃染色打磨而成的紫色葡萄,一串一串地挂在铜制的葡萄架上,又以细铜丝弯折成葡萄藤,十分生动鲜明。   此外还有铜片染色制成绿色叶子,色泽和谐可爱,很适合夏季赏玩。   高氏从容地道了谢,但她今日过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转而便稳稳地搀扶住了富察氏,让她重新在太师椅上坐下来。   富察氏重新坐好了,向婉襄解释道:“禾晏的心,同儿臣是一样的。”   原来高氏的名字是高禾晏。   婉襄这才有余裕去望高氏的容貌。   作为风流帝王乾隆早期的宠妾,高氏的容貌自然是十分出挑的,秾如桃李,皎若云霞。   即便发上同富察氏一样只戴着几朵通草绒花,仍然难掩风姿国色。   高氏祖籍奉天,眉宇之间却并没有北地胭脂的飒爽,也并不像她们那样的大骨架,只是不算娇小而已。   立于婉襄面前,如灵和杨柳,袅娜临风   高氏此时的健康状况应当还不错,并不像往后她的祭文中所说的“沉疴难愈”。   也不知她后来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侍奉四阿哥的女子甚多,儿臣也就是与禾晏能彼此相伴罢了,请贵人以待儿臣之心待她。”   富察氏这样说,婉襄也对她更多了些好感。   高氏亦向富察氏道:“妾身今日去您房中给您请安,听闻您今日带了小阿哥过来探望刘贵人与小公主,就等您不归,便干脆也往万字房来了。”   “您就快要临盆,虽说要走动,也不能太过劳累了。妾身出门时永琏小阿哥也醒了,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呢?”   谈及生病的儿子,富察氏一时也归心似箭起来,由高氏搀扶着站起来。   “今日已经叨扰贵人许久了,如今儿臣也实在是不方便。待到夏秋之交时便都好了,到时再陪着贵人说话。”   婉襄不方便下床,只淡淡笑了笑,“愿福晋生产时一切顺利。”   富察氏和高氏一同行了礼,方转过身,便见富察氏身边那个领着永璜在万字房周围玩耍的宫女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   而更令人恐慌的是,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不好了,福晋!小阿哥方才在湖边玩耍,不小心摔到湖里去了!”   “什么!小阿哥此时如何?”   富察氏立刻出言追问,高氏始终都稳稳地搀扶着她,于她而言高氏无疑是此刻唯一的支撑,是无可缺少的主心骨。   “小阿哥已经被万字房附近当差的太监救起来了,他们正在想办法让小阿哥吐出腹中的湖水,奴才也让他们去请太医了。”   这样小的孩子……婉襄下意识地便不觉得这会是意外。   “还不速速将小阿哥送进万字房中安置,桃实你去安排!”   富察氏也在这时候回过头来,同婉襄对视了一眼,她眼中有悲怆。像是又在告诉她,她真的不知道怎么样去做好这个福晋。   可此时不是可以懦弱的时候。   “伯塔月,又是冲着你和富察格格来的。”   让一个富察氏受伤,而后让另一个富察氏成为凶手。   婉襄提醒富察氏,尽管这也只是她突如其来的感觉,“你或许应该从富察格格那场病开始查起。” 第112章 通草   “朕见你近来嫌头上太素, 又觉得珠翠太重且锋利,常常用富察氏送你的那些通草绒花来装饰,怎么这几日倒又没见你戴了?”   雍正将大部分的政事都放在勤政亲贤殿处理, 偶尔也会带上几件棘手一些的, 在星夜时回到万字房中,同婉襄温存片刻, 再继续处理。   婉襄靠在他怀里,自有孕之后她精力越发不济,将近子时,她其实已经很困了。   “四哥没有听说莲花馆中近来发生的事么?”   莲花馆即是后来的长春仙馆, 是雍正时期四阿哥弘历及其妻子、姬妾所居之处。   “莲花馆?”雍正冷笑了一下。   封建王朝受儒家思想影响,父亲对自己的儿子必须严格, 甚至于酷烈。   永璜落水之事,雍正是知道的。他也最讨厌这些事。   “近来准噶尔异动不断, 朕的心思都在战事上。朕令弘历也跟着参详, 怎么, 是莲花馆又出什么事了?”   “和四阿哥没什么关系。”但她又很快改口,“也不能说全无关系。”   她打了个呵欠,“就跟通草绒花有关系。”   像打了个哑谜。   雍正一下子抱紧了她, 不肯让她现在就睡去,“到底是什么事,难道你不说, 朕还得去问苏培盛他们?”   婉襄清醒了一些, 但也只是一些,“四月里四阿哥的一个格格为他生了个女儿, 可惜没养几日便夭折了, 这件事四哥知道么?”   她这么说, 雍正一下子就知道大概是什么事了。   他叹了口气,却也并没有令婉襄不再说下去。   “是格格富察氏,三年时便伺候四阿哥了。之前莲花馆中有流言,说是富察福晋忌惮她生了长子,恐怕又要给四阿哥再添个小阿哥,因此想法子暗害她。”   婉襄自己其实也很讨厌这样的事,可是是她自己打开了话匣子,不得不说下去。   “富察福晋行事想来光明磊落,她怎样对待富察格格生的永璜,您和我也都是见过的。”   “小孩子其实最会察言观色,若不是真心对待,永璜决计不会这样亲近富察福晋。”   永璜落水那一日,起因是他见万字房附近的湖水中有游鱼,因此小孩心性,想要捕捉。   那宫女是新近提拔上来服侍富察福晋的,永璜哭闹不已,她便只好带着他走到了近水的地方。   可一则大多数的鱼并不会在浅水区活动,二则小儿手笨,哪里有游鱼活泼,因此根本就抓不住。   他便又嚷着要这宫女去取渔网来,这宫女实在是没法子,想着周围都有侍卫和太监值守,应当无事,便走回到万字房来找这边的宫人询问是否有可以捕鱼的网兜。   谁知道就这一会儿功夫,永璜便落了水。   幸而是有太监路过将永璜救起,否则的话莲花馆中恐怕就要闹得天翻地覆了。   “永璜落水之后,四哥也去看过他,应当知道这并不是偶然。只是暗害永璜之人大约站在背后,永璜又到底年纪小,没有能够抓住这个人。”   小孩子吓坏了,一连发了好几日的高烧,再醒来时恨不得连自己的额娘都不认识,如何还能说清楚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出了这件事后,永璜毕竟是富察福晋带着出门的,便有更多人觉得是福晋有心要拔除这个眼中钉。”   她真是为富察氏不平。   像富察氏这样的人,能很好地掌控住自己的嫉妒之心,根本就可能不会这样做。   可没人相信。   人们总是愿意相信那些夸大的,近似于天方夜谭的东西,喜欢看着他们自身的恶念投射在旁人身上,让他们觉得自己其实并不卑劣,这只是寻常见的人性而已。   “流言愈演愈烈,富察福晋不得不做些什么。于是她清查了富察格格有孕以来所有的膳食单子,还有药方,终于发现了不对。”   “是哪里不对?”   婉襄轻叹了一声,“是药方。说来也是可笑,竟就是因为这一味通草。”   “富察格格疼爱自己的孩子,从有永璜时便坚持亲自喂养。但……”   她有些不好意思,仍旧说下去,“但她产后身体不佳,气血稍衰,脉涩不行,以至乳少,因此那时太医便给她开了通乳的方子,其中就有这一味通草。”   “谁知富察格格自己耳根子软,此后她的嬷嬷又老迈昏庸,想着生永璜时乳汁不足,怕这个孩子也是如此,干脆有孕时便喝起这方子,以备来日。”   “通草不能给孕妇用?”   雍正深吸了一口气,蹭了蹭婉襄的面颊,“皇家的孩子要出生,当真是不容易。”   “是不能给孕妇用,恐怕那个夭折的小格格就是因为……”   “那老嬷嬷在小格格夭折之后便以伤心为由离开了圆明园,再着人去寻,不过从茅草屋中找到一副白骨。”   这件事巧合地就像是那个为宁嫔清扫台阶的宫女,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有问题。   “死无对证,富察福晋的嫌疑仍旧洗不清,但我不相信是她做的。”   “相信其实是个很重的词,婉襄。”   他微微地扳过她的身体,让她面对着他。   “你相信富察福晋?”   婉襄的语气仍然坚定,且无犹豫,“我相信。”   雍正重新抱着她,让她的下巴能够放在他宽阔的肩膀上,“他是朕为弘历选的福晋,弘历也必须相信她。”   婉襄忍不住轻轻笑起来,歪着头靠在他脖颈上。   “可莲花馆里究竟是有这样居心叵测的人存在,令人不寒而栗。”   她的话让雍正的神情也越发沉重下去,“只能靠她们自己找出中间的害群之马,没有旁的办法,这不是宁肯错杀一人的事。”   他又像是克制不住自己的焦急,忽而松开了婉襄,“朕想去看看嘉祥。”   婉襄知道的,在嘉祥没有出生之前,他其实和她一样每日恐惧担忧着,只是他从来也不说而已。   此刻她也不想阻止他,“我和四哥一起去吧。”   婉襄即刻就想要趿鞋下床,雍正却旁观了她片刻,才决定答应下来。   “还是披件披风。”他想了想,又把自己戴着的青金色缎平金锁绣寿字纹帽摘下来,径直戴到了她头上。   “这样就可以了。”   婉襄知道他是拿她取笑,自己倒也觉得好玩,穿好了鞋子同氅衣,便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若是削去一半的头发,我怕是比四哥还俊些。”   雍正一直站在一旁微笑着看她,见她欣赏起来没个完,便一把将她拖走了。   “男子应当猿背蜂腰,丰躯伟干。若都似你这般,我大清男儿如何与准噶尔那般贼人作战,岂不为他们随意践踏,家家户户都挂白幡了?”   婉襄想要调侃他就是见不得旁人比他好,听见后面这句话,一下子又没了心情。   因为这就是真真切切,会发生在即将到来的六月里的事。   她不能被雍正察觉这莫名的失落,和他牵着手,一同朝着偏殿的方向走去。   嘉祥跟着乳娘还有桃实住在这边,只是走这点路,于吃过特效药的婉襄而言并没有什么困难。   雍正一直握着她的手,夏夜闷热,她又忍不住担心起他来。   “四哥如今不怕热了么?”   他素来畏惧暑热,夏天常常中暑生病,所以才要来圆明园避暑的。   “便当是惩罚吧。”   他们经过水边,一双倒影也相依偎。   “什么?”婉襄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你辛苦了十个月方将朕的嘉祥带到这世间,这中间经历过多少苦痛辛酸,朕虽看在眼中,却无法感同身受,便这样惩罚一下自己,让自己如你一般承受一下身体上的痛苦吧。”   这话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甚至于体察下情,可……   “四哥居然说同我牵手是惩罚?”   她顷刻便要将她的手从他手心挣脱,可他早有准备,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婉襄逃脱。   “婉襄,别松开朕的手,无论是什么季节。”   他像是玩笑,神情偏偏又无比认真。   夏夜繁星璀璨,可是她一点都不想抬头将它们纳入囊中,而是甘心地,成为他眼中的一点小小光亮。   婉襄停止了挣扎,或者说她是更安心地将自己的手交给他。   “只要四哥不松开,我就不会松开。”   雍正停下了脚步,忽而用力在她的那只帽子上,将它侧拨了一下,让它遮住了婉襄的眼睛。   而后他迅速地将他另一只自由的手绕到婉襄背后,微微托起她,让她距离他更近。   像是预感,唇齿相依,许久未有过的短兵相接。   夏夜里热意顿生,而她眼前一片黑暗。   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她身体里烧起了久违的火,可周围有鸣蝉,她不过微微分了心,便完全被它们所吸引了。   他没有更近一步,也许是记起这里以天地为被席,也许是记起她才刚刚做了他女儿的额娘,也许……   无论什么“也许”,都结束了。   雍正帮她把帽子重新戴好了,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们心照不宣地继续朝着偏殿走去。   作者有话说: 第113章 尊重   婉襄让桃实搬过了两张脚凳来, 和雍正一左一右地坐在摇篮边沿,静静地望着摇篮中熟睡的婴孩。   房中没有点灯,满月之时月色也已经在房中沉淀了足够久, 他们能够清晰地看清嘉祥的样子, 当然也能看清彼此。   小婴儿睡得很熟,他们都只是静静望着她, 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同彼此交流,也没有试图把话语传到嘉禾的梦里。   直到,雍正伸出一个手指,想要触碰一下嘉祥的脸颊。   “啪。“轻轻地被婉襄拍开了。   她是嘉祥梦境的捍卫者, 言语凶悍,“四哥想做什么?”   雍正下意识地抬头望着她, 微微挑眉,“连碰一下也不许, 这么霸道?”   婉襄嗔怪笑道:“她近来闹腾得很呢, 也不知是不是没有安全感。白日里总是哭, 不肯睡,太医说就是满月、两三月大的孩子也没有这么闹腾。”   白日里她都是让乳娘她们在她跟前照顾嘉祥的,乳娘都是兆佳福晋从王府庄子里选上来的, 嘉祥也毕竟是公主,更安全一些。   她是一个不被历史铭记的孩子,或者会很长寿幸福, 也或许……婉襄不得不小心谨慎。   “此时好不容易睡熟了, 小孩子睡觉才能长大。”   雍正收回了手,凝视了婉襄片刻, 决定捏了捏她的。   “总归你没有在睡觉, 捏一捏也无妨。”   婉襄的笑意更深, “我从没有想过,有一日我竟然还能有这样的好日子。”   这句话就这样从她心里流淌出来,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而后她陷入了迷惘之中,她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她从前的日子难道很不幸吗?   除却……除却那场令她失去父母的车祸,是谁爱过她,她又爱过谁?   脑海中关于未来世界,她过去几十年的人生记忆,似乎愈来愈模糊了。   而雍正并没有察觉到她在这一瞬间的茫然,他迅速地站起身,俯身越过摇篮,一只手按在婉襄的脖颈处。   婉襄是承受的那一方,也只需要闭眼享受这美妙的片刻,把方才的那种无措全然忘却了。   摇篮在夜色中轻微地摇晃起来,躺在其中的婴孩小嘴微翕,像是在做一个美妙的梦。   已经很晚了,雍正放开了婉襄。   “你还在月中,虽恢复得比旁人好些,也不可怠慢轻忽,应当休息了。”   反正他们每日都会见到嘉祥。   他的眸色更深沉,“朕等着你好起来。”   婉襄面上飞霞,仍然尽力维持着平静,站起来重新同他牵了手,走到外间悉心嘱咐过乳娘,方才朝着正殿走去。   走出来之后的第一句:“夏日里可以摘荷花酿酒,将来留作嘉祥的陪嫁。”   婉襄不觉微笑,“都说为人父母者,‘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如今便想要将嘉祥嫁出去了么?”   “有备无患而已。”   他的态度这样堂皇,反而让婉襄不知说什么才好。   “朕明日会召弘历,令他尊重他的妻子,好生对待富察氏。不可使这般无稽流言损伤富察氏的颜面与威仪。”   富察氏将来毕竟是要母仪天下的。   而他要弘历好好对待自己的正妻,那他自己呢?   “十日之前是皇后娘娘的千秋节,您下令将所有的筵宴都停止了。”   后世人常常用这些事来攻讦孝敬宪皇后不被雍正所喜爱,尊重。   喜爱或许的确从头就没有,康熙帝指婚,考量的从不是彼此的喜好。   但尊重,他怎会不给她。   “婉襄,皇后待你是不是很好?”   这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或者他认为她是要为皇后说好话,那也没关系。   婉襄的语气平静,“皇后娘娘一直都待我很好,很照顾我,那种心疼和关怀是装不出来的。”   “而且娘娘也很关心嘉祥,自己生病不便过来探望,每隔一两日总要遣乌尤塔姑姑亲自过来看望嘉祥,并送东西。”   其实乌尤塔过来探望,他也是遇见过好几次的。   雍正抬头望了一眼明月,“婉襄,你若是同皇后关系密切,便应当知道,皇后已糊涂了。”   “自雍正三年起,皇后便患了呆症,早些年发作得少,这些年若非乌尤塔尽力周旋,如今朝野上下只怕已人尽皆知。”   这种情况下,如何让百官行礼,让命妇朝贺。他不能冒险,他要保全皇后的体面。   “但为什么……”为什么皇后会得这样的病呢?   “皇后心里有心结,惦念太过,执念太深,便是如此结果。太医院中太医束手无策,连身都治不了,如何疗心?”   雍正没有告诉婉襄皇后的心结是什么,她也无心猜测下去。   他却控制不住地长叹了一声,“朕平生从不负人,皇后没有亏欠朕什么,该为朕做的,她都已经做了。”   “数十年夫妻,纵不曾举案齐眉,鹣鲽情深,朕又怎忍欺她辱她?”   “实是世间事总事与愿违,如朕与你一般,不知要凑足多少前缘,方能有如今琴瑟和鸣……人世不过百年,朕与你都应当倍加珍惜,勿生嫌隙。”   婉襄感觉到了他这一刻的郑重,更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手,“即便两心不得交换,我与四哥应当也是一样的。”   已至正殿之中,婉襄觉得有些疲惫了,因此很快就在床榻上躺下来。   而雍正仍有政务要处理,点燃了一盏银缸,为天下计。   虽然害怕,婉襄还是忍不住想要听到一些有关于西北用兵的消息。   “四哥仍然在为西北之事筹谋么?”   雍正背对着她,点了点头,“用兵以筹饷为先,而挽运以得人为要。若能得到精通此道之能人,则民力不必过于辛劳,国库钱财亦得俭省。”   “这几年一直在对准噶尔用兵,西北两路军粮运送,朕都花费了很多心血。范毓馪一直负责北路军粮,诸事得宜,不需要朕如何担忧,主要还是西路。”   他一面说,一面其实也是在整理自己的思路。   “而西路军粮向来官运,长此以往,难以避免侵帑累民之害。”   “通政使赵之垣、副将马龙皆出身三秦世族,且如今身居高位,谙熟西路之地风土人情,地貌道路,若如范毓馪一般行事,应当可行。”   赵之垣这个名字……莫名有些耳熟。   “朕亦已询问过赵之垣,他也情愿这般形式。因此朕要下旨,令他与马龙共同商议,一石米粮运价如何,朕悉数付出,不使当地官员垫付。”   “如今只差他们给出具体的运送之法了。”   军粮足够,是兵强马壮的必要条件。尽管这一次清军并不是输在这上面。   “今年三月时,准噶尔贼人曾侵扰吐鲁番。当时纪成斌闻信,即命樊廷领兵前往迎战,然我军行至所奏贼人出没之地,贼早已杳无踪影。”   “朕其实早已有嘱咐,不许轻信贼人疲兵之计。”   这都是三月时发生的事了,那时他与和惠公主提起过,到如今再回想起来,仍旧满心不快。   “与其一直受准噶尔人这般侵扰,朕原令吐鲁番民众商议迁移暂避之意。”   “然若贼人一直以数千兵力侵扰,尚有抵御之力,但若复添贼众,又逢迁移无城垣抵御,则恐怕损失甚众,朕亦不忍。”   婉襄微微地皱了眉,在对准噶尔用兵这件事上,除却扑灭准噶尔的决心,其他的决策,他总是在左右摇摆。   朝令夕改,便婉襄并不太懂军事,也知这是用兵大忌。   “朕到底远在千里之外,计策筹谋既不及时,也不一定是最好的。因此朕已传谕岳钟琪,令他自行酌情办理。”   帝王应该信任自己的主将,但不能不了解。   岳钟琪有勇有谋,但西北路上的另一位大将傅尔丹,实在算不上是有谋略。   失败无可避免。   “此外,如今西宁布置已定,若贼人将来有子哈剌沙尔前往噶斯地方,则格默尔、德成皆可随势调取。”   雍正合上了最后一本奏章,将朱笔放在了一旁。   今日之事终于可以结束,他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他回头望了婉襄一眼,婉襄便伸出手来,朝着他招了招,“快些去洗漱,而后过来休息吧。”   婉襄生下嘉祥十日,不再有恶露,也没有什么尴尬之处,雍正便迫不及待地搬回到了万字房里。   此刻雍正无声地凝望她片刻,转身进了净房。   再回来时,婉襄已经睡着了。   身边添了一个火源,纵是夏日里,她也仍旧朝着他靠过去。   他那样怕热的一个人,夏日里不用冰山,伸出手去,将她揽在了怀中。   隔着薄薄的夏衣,彼此的呼吸都格外具象。   婉襄开始无意识地呢喃起来,“嘉祥的乳娘很好,我想要私下里再补贴她一些钱财,使她能更用心些。”   “许久没有见过兆佳福晋了……去岁八月时四哥给小富察氏过继了多罗宁郡王弘晙的嫡子永喜为嗣,我听说永喜生病了……”   他也没能活过这个八旗之家人人戴孝的年头。   “他们会好好照顾永喜的,你不要担心……你每一次提起富察氏,朕都心有余悸。”   他吻了吻她的耳垂,让她因为感觉到了痒,下意识地在他怀里扭动起来。   婉襄的意识越加朦胧,她在这朦胧中终于感觉到了热。   “好热啊……”   他故意地使坏心,不肯让婉襄躲。   “婉襄,你有没有发现,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 第114章 祈雨   “这天儿真是热得慌, 圆明园中这样多的冰山摆着,解暑的饮子用着,心里仍旧是燥热地慌。”   也就是裕妃的嗓门大些, 引得正坐在一旁胡床上同彼此玩的永琏和永璜, 以及在乳母怀中的桑斋多尔济都好奇地望过来。   永琏年纪还小,口齿不清, 学着裕妃的话,望着富察福晋,满口嚷着“饮子”、“饮子”。   裕妃倒是也挺喜欢孩子,见永琏可爱, 便舀了一勺糖蒸酥酪喂给永琏,笑道:“小坏蛋, 就知道到你皇玛嬷这里骗吃骗喝。”   一旁的永璜见弟弟得了好吃的,也嚷着要, “玛嬷玛嬷, 永璜要喝酸梅汤、冰碗, 加多多的果藕,还要喝莲子汤……”   富察氏不觉笑起来,“你额娘就是太宠你了, 日日都给你准备这些。小孩子的肠胃,夏日里也不能吃这么多冰的。”   “你听话,和弟弟一样, 吃一碗皇玛嬷这里的糖蒸酥酪, 好不好?”   永璜一副小大人模样,认真地点了点头, “永璜听额娘的话。”   裕妃又不觉笑起来, “福晋到底是怎么教的儿女, 弘昼小时候可没有这样听话。”   富察氏便微笑回答:“娘娘是不了解这小子,他聪明着呢。若不是我说给他吃糖蒸酥酪,他定要想法子让我答应下来给他喝酸梅汤的。”   “说不准还要缠着皇额娘,让皇额娘给他做主呢。”   她们说得热闹,一旁的桑斋多尔济忽而在乳母怀中笑起来,也不知是在高兴什么。   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见他呆萌可爱,众人笑起来,他却又像是被吓了一跳,忽而皱着一张脸大哭了起来。   和惠公主挥了挥手,吩咐乳母,“抱到廊下去看会儿鹦鹉便好了。”   房中安静下去,永琏和永璜安静地吃着糖蒸酥酪,众人便仍旧在一起闲谈。   “前几日见福晋还觉得脸色有些不好,今日倒是面色红润,身上可都舒服了么?”   富察氏生下女儿已经有近一月时间,这一胎生产时十分顺利,因此她恢复起来也很快。   此时她一面帮和惠公主穿针,一面答婉襄的话。   “刘太医开的药很好,此时已经都舒服了。听闻皇额娘这里热闹,永璜和永琏近来总在莲花馆中闷得慌,因此过来坐坐。”   和惠喜欢做女红,此刻还是拦了拦。   “阿嫂刚刚生完孩子,还在月子里,看这些东西伤眼睛。大家坐在一起聊聊天便好了。”   裕妃赞了一句和惠的手艺,“前几日得了公主做的小衣,给永锳正合适,白巴月不便过来,托本宫同公主道谢。”   和惠只是笑了笑,她的脸色始终苍白,“五嫂不用这样客气。”   她们之间的交往并不多,裕妃便又道:“还是皇后娘娘这天然图画凉快些,本宫住在接秀山房,同样临湖,就是没有这里凉快。”   如今是六月了,皇后的身体其实已经十分不好。   婉襄等人都围坐在圆桌旁,她却是靠在床上的。   “若是觉得接秀山房不好,只管再挑了别处罢了。本宫原来就觉得接秀山房太过偏远了,并不预备作为嫔妃居处。”   裕妃对皇后并没有同对待齐妃,对待熹贵妃那样大的恶意。   此时虽不站起来谢恩,也诚心地向皇后道谢。   “臣妾不过白抱怨一句,不必您劳心为臣妾筹划。其实臣妾在接秀山房也住得习惯了,偏远之地没有人声,也稍稍解几分心中燥热。”   和惠绣完了一朵茉莉,闻言笑起来:“裕娘娘若是这样说,我们都不敢在您面前说话了。”   皇后也打趣道:“你听她胡吣,成天见的,便只是她的嘴闲不下来。”   “皇上在嫔妃面前是沉闷的性子,潜邸时尤是,也就是同大臣议事时话密些,连珠炮似的顶得人说不出话来。”   “回到王府后院里,也就是你裕娘娘还能和他说上几句话,两个人互相呛声,倒也彼此得趣。可后来……”   “皇后娘娘。”   裕妃望了她一眼,“都是年轻时不懂事,他是主子爷,我们都是侍奉的人,那里能违逆他的意思,同他顶嘴。”   “您快别说这些事了,待会儿这些年轻的学起来,回了住处也同他们的夫婿呛声,那可如何是好,岂不成了臣妾和您的罪过?”   裕妃把这些话说得很俏皮,依稀有些年轻时的风采。   但婉襄就坐在她对面,还是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   究竟是什么事促使她改变的呢?   皇后便换了个话题,“京师久旱,皇上进来一定心急如焚,很是忙碌吧。”   谈及这个话题,富察氏与和惠公主都望过来,她们都是十分关心的。   除却婉襄,雍正几乎不见后妃,近来为求雨之事焦心,和惠公主去勤政亲贤殿请安,也至多是小坐片刻。   她们都期待婉襄同她们透露一些事,总归于大事无干,婉襄便想了想。   “万岁爷认为上天降灾降福,皆是由人心所感,若是多思好事,积德行善,则上天定然会有感于人心之诚,降下嘉祥。”   “若人心为恶,则上天将降灾殃,或者今年大旱便是如此。”   雍正笃信天人感应,觉得上天不会无端降下灾祸,定然是人咎由自取。   或者是朝廷政事有缺,或者是臣工职业不修。   “因此己身当先自恐惧修省,而后寄希望于天下臣民。不希望臣民为此心生怨怼,以至乖戾之气为上天察之。”   和惠听得入神,不觉点了点头,“皇额娘也应当传谕熹贵妃,令她约束园中宫人,万莫使得这般埋怨之语出口,为皇阿玛察之。”   “如我等妇人,居处富贵之室,更不应不察人事感召之故,均当抚躬自思,为人处事是否仍有可改进之处。”   “哪里做得不够称职,哪里应该即刻改掉;不能将过错都推于他人,轻易得无视,甚至原谅自己犯下的错误。”   和惠平时说话,语气都有些虚浮,但谈及这些大义之言,却铿锵有力。   婉襄还来不及为和惠公主的思想觉悟击节赞叹,富察氏也开了口。   “公主说的很是。连皇阿玛这样的全人都要静思己过,更何况是我们这些无知妇人。”   “趋吉避凶之道,皇阿玛早已晓喻天下人,古人有云‘福之至也,人自生之。祸之至也,人自成之。’当以此自省。”   “皇额娘放心,儿臣回去之后便会去见额娘,请她约束园中宫人,绝不使宫人生怨怼之心,使天罚延续。”   不愧是未来的一代贤后。   婉襄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大学思想政治的课堂上,这群古人怎么能将这样的无稽之谈当成正事这样认真地讨论?   不过这也证明女子若读书识字,决计不比那些不讲理的士大夫差。   她抬起头时正好望见裕妃,她的目光在富察氏与和惠公主身边不断逡巡,心中大约也十分无语。   见有人同她一样,婉襄不觉偷笑了一下,而后继续说下去。   “万岁爷已经祈雨数次,仍旧未得甘霖。前几日又言,刑狱之事关于天和,令法司衙门加意分辨,倘或有可以夺情之处,则以宽仁之心赦免,期其改过自新。”   这一条,其实婉襄也并不赞同。   既触犯了法律,便应该受到处罚,如何反因天灾而得赦免。   那时雍正便反问她,“夏日干燥,庄稼旱死。你可曾想过,许多无干人众正是因为这天灾失去了生活来源,而不得已为偷盗的?”   她没有话说了。   如今的大清没有能力去保障每一个人的生活,像未来世界那样。   “万岁爷所烦之事也不仅仅是京师不下雨,实在西北战事……”   战报传回来地很慢,婉襄只能不断的看见末尾“奏入”、“报闻”这些字样。   说到这个话题,富察氏与和惠公主倒都齐齐沉默了,或者她们也并不是那样赞成的。   最后还是皇后做了结案陈词,“今日万岁爷又开坛祈雨,但愿上天能早降甘霖。”   众人皆附和了一句。   桑斋多尔济被乳娘抱了回来,和惠公主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伸出双手拥抱着他。   他已经有半岁了,在娘胎里长得不错,到此时也还是胖乎乎的,手脚都似藕节,十分可爱。   众人都逗弄桑斋多尔济,一旁的永琏、永璜也嚷起来,要大人注意。   富察氏抱了永璜,裕妃便将永琏抱在怀中,房中一时之间又重新热闹起来。   三个孩子之中,永琏生得是最好的,并不过分胖,也不瘦,肤色白皙,很像富察氏。   和惠一直逗弄着自己的儿子,又望了永琏一眼,“阿嫂的儿子好看,女儿也好看,若是将来给桑斋多尔济做妻子,那就更好了。”   这当然是开玩笑,便是古人早婚,也不至于谈及这里。   但和惠的身体并不健康,这场生产消耗了她太多的元气。   或者她也是预感到了什么。   富察氏没有回答,她怀中的永璜忽而道:“额娘,天怎么黑了。”   分明还是下午,房中的光线却持续不断地暗下来,所有人都在永璜的声音里望向了窗外。   乌云压城,下大雨了。 第115章 战败   婉襄抱着嘉祥迈入勤政亲贤殿里。   夏夜里整座宫殿没有一点声音, 连虫鸣蛙声也不闻,婉襄只能听见花盆底落在金砖地上,一下一下, 清晰的声音。   这一日的雍正并没有伏身埋首于金龙桌上, 他负手背对着婉襄,面对的是一长卷悬挂着的, 西北之地的羊皮地图。   那上面都是满蒙文字,婉襄一个字也不识得。   所以她觉得正殿里这些煌煌的烛火实在太恼人,它们完全不必要这样明亮,让失意之人的心这样明晃晃地出现在旁人的目光之中。   清风入户, 带进来的是夏夜里冰山也难以排遣的热气。   婉襄不忍心再望雍正的背影,于是她低下头去, 望着襁褓之中女儿熟睡的脸庞。   “四哥。”   她唤着他,可她其实也害怕看见他转过身来, 害怕同他四目相对。   已经是七月了, 六月发生在西北的那场惨烈的战役, 那场甚至本不为他所知的战役,终于无比详细、清晰地放在了他的案几上。   每一个字都蚀心噬骨,一刀一剑, 无声地落在他身上。不会流血,却比流血更痛。   圆明园里所有快乐的声音都停了下来,连不知事的孩子也被大人教导保持安静。   分明是夏日里, 自勤政亲贤殿起, 仿佛已冰封数千里。   对于婉襄的呼唤,他并没有什么反应。   襁褓之中的嘉祥似乎也感觉到了这气氛, 忽而不安地动了动, 而后咧开嘴大哭起来。   婉襄立刻开始手忙脚乱地哄着她, 期望她那些不舒服都过去,在母亲的怀抱之中得到安心感,能够尽快地安静下来。   婉襄的心也被哭得乱了。   “六月初三,抓捕准噶尔人塔苏尔海丹巴,供称噶尔丹策零出三万兵合于奇兰之地……小策零敦多布统帅驻扎之兵,尚未集结。”   在嘉祥终于停下来,含着眼泪再一次进入梦乡的时候,雍正终于开了口。   “六月初九,留九千余人驻守科布多,傅尔丹亲率京师八旗、山西右卫八旗、盛京八旗、黑龙江驻防八旗及索伦猎手等一万精兵出发,随军将领巴赛、马尔齐、塔尔岱……”   “六月十六,于扎克赛河畔抓获准噶尔牧民十二人,中有一人名为巴尔克,供称小策零敦多布已至阿尔泰山麓,察罕哈达以东之地,周围士兵尚未全至,大约多半已至……”   所有人说的都是真话,其实没有人骗了他们,然而还是输了。   傅尔丹相信的时机不对,又贪功冒进。   “六月十八日,大军抵达博客托岭下的图尔巴图湖,苏图率领京师八旗一千余人与尚未完全集结的准噶尔军交战,激战两日,直至和通泊。”   和通泊。婉襄终于听见这个名字了。   一直悬在心上的一颗石头终于落下,今日事发,往后她就不用再害怕这件事了。   “六月二十一日,准噶尔军集结三万人马,将我军包围。傅尔丹欲率部后撤,遇狂风暴雨,殿后的定寿部全军覆没,定寿自尽,马尔齐以下将领全部战死,仅觉罗海兰一人突围,而后亦以战败自尽。”   这些将领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他们所具有的那些经验都是无比可贵的。   可人死如灯灭,这些东西都不复存在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又要花多少年,才能培养出如他们一般老成的将领?   “而后准噶尔军进攻傅尔丹主力军队,欧式炮队使我军将士前赴后继地死去,索伦军溃营而去。”   索伦猎手是清兵之中最为强悍的士兵。   “六月二十三日,蒙古兵丁亦溃败而去,归化城土默特副都统甚至于向准噶尔军投降。最终……最终仅有京师八旗仍在抵抗。”   “六月二十五日,傅尔丹军只余四千人,仍不肯放弃火炮辎重,意图突围。达福一直反对朕对准噶尔用兵,朕却执意要他作为傅尔丹的副将出征,最终他也在战场上战死……”   婉襄知道这个人,他是鳌拜的孙子,也是雍正七年,雍正令傅尔丹出兵北路,令岳钟琪出兵时西路时少数清醒的人。   噶尔丹策零是个很有军事才华的人,继承其父的汗位之后又创立了“昂吉”、“包沁”,完全改革了准噶尔的军事部署。   发兵数千里去攻打这样有必死效忠之心的精兵强将……哪里来的胜算?   “六月二十八日,仅存的将士退至哈尔哈纳河,准噶尔军仍旧穷追不舍。傅尔丹终于下令丢弃辎重……有很多士兵原本不必死的!”   雍正仍然背对着她,他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发着抖。   嘉祥仍在婉襄怀中,她此刻没有任何可以安抚他的办法。   她想要叫他别再说下去了,别再往自己心上插刀,可是她发觉自己说不出口。   “七月初一,出兵时一万余人,如今仅余两千,这两千人终于撤回了科布多……七千两百二十六名士兵折损在了这场战役里,婉襄……”   他终于唤了她的名字,他知道是她在这里。   婉襄在一瞬间泫然欲泣,更快地感觉到不安的却是嘉祥。   她又醒了过来,比上一次更用力地哭泣着,希望能得到父母的注意。   婉襄低下头去,眼泪在一瞬间落到嘉祥的面颊上,她仓皇地将它擦去了,而后慢慢地走到雍正身旁。   “四哥,嘉祥哭了,您抱一抱她吧。”   他缓慢地侧过身来,没有同婉襄四目相对,只是将嘉祥接了过去。   她是他抱得最多的孩子,每日批阅奏章之前,他总要先抱一抱她,所以嘉祥熟悉他身上的味道,很快便安静下来。   “有多少似嘉祥这般的婴孩,永远地失去了他们的父亲。”   他笑了笑,是人在失序之后无措的表现。   “‘若不迅行扑灭,将来必为蒙古之巨害,贻中国之隐忧。’七年四月时朕说的这句话,如今看来便像是一句天大的笑话。”   婉襄仍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只能和他一样凝视着襁褓中反复睡着又醒来,却也总是对周围的事无知无觉的孩子。   “七年时朕决定出兵准噶尔,选派之将领,皆为镇协中优等人才,拣选兵丁,亦率皆行武中出格精壮,殊非草率从事。”   “可朕总是朝令夕改,至如今短线突击已成天方夜谭,筑城进逼亦是无稽之谈。婉襄,朕的心血都付之东流了。”   他的目光落在一盏银缸上,一手抱着嘉祥,一手将它从龙案上拿起,朝着那卷羊皮地图走过去,点燃了地图的一角。   婉襄迅速地拿起了一旁的琉璃鱼缸,将里面的水用力而果决扑了上去。   那火根本就没能够燃起来,不过焦黑了地图无关紧要的一角。   金砖地上苟延残喘着的是永琏送给雍正的那两条小锦鲤,它们尽力地扑腾着,想要在周围寻求他们生存所需要的氧气,不想让自己的生命就这样不做任何努力地逝去。   “还没有结束,四哥。”她提醒他,“战争还在继续。”   “准噶尔与大清已然不死不休,西北的士兵和百姓就像是金砖地上这两条挣扎求存的鲤鱼,难道您要对他们见死不救吗?”   就算她知道他不会的,也绝不想要看见他再颓唐失望哪怕一秒。   “天灾人祸都会带来伤亡,您应当像数月之前安抚那些阵亡的将士一般抚恤这一次的士兵。”   “失败不是让人颓唐失望的,失败是哪怕失败,也要振作起精神,去面对失败带来的一切后果。”   案几之上还有午后苏培盛送进来的酒,婉襄走过去拿起它,又拿起博古架上雍正平日用以赏玩的鎏金錾花爵,将酒水倒了进去。   而后她走到面向西北的窗前,举爵遥遥致意。   “对准噶尔用兵,本是无奈之举。若非如此,准噶尔的铁骑会一路前行,踏碎的更是无数无辜百姓圆满的家庭。”   “万岁爷是天下的主人,当然希望他的臣民,他的将士都无有损伤,可这是不可能的事。”   “请诸位将士在天之灵,遥受妾身三爵之酒,受前线将士全羊之祭享,护佑我大清将士,将来大破敌军,报仇雪耻。”   她将那一爵酒倒在金砖地上,琼浆美酒飞溅起来,气味不足以让人醉。   反而让人越清醒。   雍正握住了她的手。   “傅尔丹忿激之下,恐怕急思报复……苏培盛!苏培盛!”   苏培盛匆忙地自殿外走进来,听候雍正吩咐。   他将他亲朿之带解下来,递给苏培盛,“令人快马加鞭送到科布多,不许傅尔丹一众轻举妄动。若能坚守科布多城,即为大功。”   “再传谕给马尔赛,朕即刻便要在勤政亲贤殿中见他,快去!”   苏培盛匆匆出去,婉襄反握了他的手。   他的手心原本冰凉,因为她而终于慢慢地有了温度。   婉襄引导着他,同他一起将这三爵酒都泼到了金砖地上,寄托对阵亡将士的哀思之意,而后他们一起将酒爵放在了桌上。   嘉祥在父母的气息中沉睡着,他们面对着彼此,额头也抵着彼此的,伸手用力相拥。 第116章 俭省   “……唐执玉为直隶总督时, 曾上书于朕,请于天津为十三弟立祠,朕前已允准。而如今各省总督多有上奏于当地为十三弟立祠者。”   婉襄面前是一只里白釉外浇黄釉锥拱海水云龙纹碗的碎片, 她正将它们一块一块摆好, 准备贴上标签,而后修补。   清朝烧制这种里白釉外浇黄釉的瓷器是从康熙朝开始的, 而后历代都有烧造,但或许是因为这样的瓷器只能为帝王于嫔妃所用,所以留下来的器物并不多。   烧造这样的瓷器,要先烧成素白胎, 而后上以铁为介质的着色剂,二次入窑烧造。   烧成的瓷器胎质细腻, 釉面光泽,颜色浅淡娇嫩, 如少女的肌肤, 十分惹人喜爱。   “怡贤亲王一生报共体国, 贤名为中外闻之,然天下之大,并非人人都曾受贤王恩泽, 即便立祠,恐怕百姓也未必有多敬仰尊重,香火不旺, 不过劳民伤财而已。”   还恐怕会充实了贪官污吏的私囊——这本来也就是某些人的邀宠之计而已。   雍正点了点头, “朕也是这样想。若并未曾施以恩泽,十三弟也定然不会受百姓祭享, 即便是香火旺盛, 也不过便宜了那些孤魂野鬼。”   “十三弟之功德, 配享太庙,理应俎豆千秋。除却之前已允许建祠之地,除却畿辅之地,以及祖宗发祥之地奉天,均不许再建。”   雍正忽而沉默了片刻,婉襄用心地整理着那些碎片,并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   “两淮盐务积弊多年,自十三弟为朕总理户部事务以来,杜绝了一切弊端。众商咸沐恩膏,万灶皆成乐土。”   “此外,水利最关民生,尤其于江南这般户口繁殷之地。十三弟在时关切民生,留心查问,将一切事宜俱奏报于朕,请于江南兴修水利工程。”   婉襄抬头望他,见他眼中已有伤切之色。   “朕本来欲让十三弟前往江南督建,终因为十三弟肩上担子太重而不能成行。”   “其工程虽由他人督促建成,然如今东南之地数千里,农桑灌溉便利,河流疏通,而不曾有泛滥之事,都缘由十三弟创始之功也。”   “十三弟之功德显著于江南,着于扬州地方建立祠宇一所,以慰江南百姓之心。”   说着不许于全国各地建立祠宇,却又想尽办法增加怡贤亲王受祭享,为百姓铭记之处,怡贤亲王于雍正而言,实在是太重要的人。   “此外,如今的浙江总督李卫亦是十三弟推荐给朕的人才,其为浙省总督多年,浙人深受其恩惠,亦为十三弟之功也,因此着于杭州同样建祠一所,以彰王之功德。”   小顺子在勤政亲贤殿门口东张西望,试图引起婉襄注意,她知道是什么事。   “万岁爷应当喝药了,先停一停吧。”   在她刚刚伴驾的时候,雍正便曾经下旨,不许宫人在他们两个独处的时候送药进来。   今日盛药的药碗也是一只里白釉外浇黄釉锥拱海水云龙纹碗,婉襄手上的那只,就是战败的奏报送到雍正龙案上时,为他所砸碎的。   小顺子很快将药送来,而后无声地退了下去。   雍正很快将药汁饮尽了,他习惯不用蜜饯来压苦味,这于他而言或许也是一种警醒。   “喝了这一两年的药,朕都已经快要没有感觉了。”   婉襄静静地望着他,安慰他:“快了,刘太医不是说,您的身体已经好多了,很快就会完全好起来了。”   这场雍正七年冬日时起的病症,到九年的秋日,终于要结束了。   他向着婉襄招了招手,婉襄便朝着他走过去。   他用一只手搂着她,靠在她身上休息了片刻。   “今日嘉祥听话么?”   婉襄忍不住笑起来,“她根本还听不懂话,何谈‘听话’。白日里带着她去探望了富察福晋,把几个孩子摆在一起。”   “永琏也不过一周岁大,但倒很懂得礼让,左边是妹妹,右边是小姑奶奶,他一人亲了一口,没有厚此薄彼。”   雍正立刻轻笑起来,“这小子。”   末了又感慨,“朕从前见你同其他嫔妃关系都只是一般,如今倒有些人可以往来。”   “从前总被四哥关在养心殿中,很少与外人交往,自然是这样的。”   雍正笑嗔道:“不说自己不愿意出门,倒来埋怨朕关你。早知如此朕便将你禁足,省得白担了这虚名。”   “裕妃娘娘妙语连珠,又深知圆明园中可游玩之处,可消磨时间之事,是个很有趣的人。”   雍正便道:“你倒不嫌弃她嘴碎。”   “我进宫晚,很多事都不知道。有时裕妃娘娘说起过往之事,便像是听故事一般,觉得十分有趣。”   “而如今嫔妃们住得都分散,又没有什么可争之事,唇枪舌战也很少,反倒和谐。”   她们都已经习惯自己消磨漫漫长夜了,婉襄得宠也近两年,她们都明白了雍正的心意。   若是不考虑这些,若不是无聊些,其实做妃嫔还是很不错的,雍正没有亏待她们任何一个。   “那这几日皇后的身体呢?朕为她换了太医,可有些起色?”   皇后的身体不会再有什么起色了,纵有,也是无用的。   “不过还是老样子。皇后娘娘前日同您说,希望中秋家宴之后便搬到畅春园去……无论如何,我和嘉禾都会在您身旁。”   后宫女子,除却皇后与太后,连死在紫禁城中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懋嫔弥留之时,被挪到了吉祥房去。   而皇后大约也是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所以想要到畅春园去度过余生岁月,安安静静地离开。   雍正当然明白婉襄的意思,他是从小在紫禁城中长大的人,康熙那么多妃子,那么多皇后,他见证了每一位皇后的薨逝。   他更用力地抱紧了婉襄,想要逃避这根本就逃不开的事,但当然是徒劳无功的。   雍正只好转移话题,“你和富察氏交好也是件好事,富察氏持心公正,贞静端庄,且毕竟是未来的皇后。”   婉襄找到了腰上他的手,紧紧地握住。   “四哥,不要说这样的话。”   她又没有做错什么,不要用这样的话来惩罚她。   他们就这样感受着彼此的存在,静默了片刻。   苏培盛又自殿外走进来,向雍正禀报,“回禀万岁爷,宁嫔娘娘在殿外求见。”   宁嫔久不面圣了。   雍正松开手,看着婉襄重新坐回到了窗边的长榻上。   “让她进来吧。”   像是故意避着婉襄一般,纵然这段时日婉襄前往探望皇后的次数并不少,却一次都没有遇见过宁嫔。   圆明园虽大,也没有那样大。   得到雍正允准,她很快便自殿外走了进来。   或者是为了遮掩额角的伤疤,那寥寥的几次见面,宁嫔的妆容都是很浓的。   又为了搭配这浓艳的妆容,她的服装与发饰都十分艳丽精美。   但今日不是。   今日的宁嫔素着一张脸,疤痕明晃晃,唇色苍白,脸色十分难看。   也不过穿着一件月白色百蝶穿花纹暗花绸氅衣,戴一只以素银和通草花装饰的钿子,不像是后宫中协理了六宫的嫔妃,简直像是寻常当差的宫女。   这又是怎么了?   宁嫔上前给雍正行礼,“嫔妾给万岁爷请安。”   她这样装扮,雍正显然也不习惯。   往常嫔妃在他跟前说话,他不大爱听,都会一边批阅奏章,但今日显然是被唬住了,并没有低下头去。   “宁嫔,你打扮成这样过来见朕,是有什么事么?”   宁嫔并没有起身,“的确是有要事要向万岁爷禀报。”   她就像是一柄剑一般插在雍正面前,婉襄要站起来同她行礼,一时之间也有些踌躇。   但她只将婉襄当成一个透明人。   “自嫔妾协理六宫以来,深感后宫花用糜费之巨,而其中又有许多可以俭省之处,嫔妾连月来都已一一详查核减。”   后宫之中的花费是少了些,但那些于其中一层层中饱私囊的人还在,最终受苦还是那些没有话语权的低位嫔妃。   甚至裕妃私下里也同婉襄抱怨过几次,说每日送到接秀山房的消暑饮品与冰块都少了些。   嫔妃身边的宫女,二小姐也是小姐,手头上富裕惯了,忽而要节衣缩食地过日子,园中自然各处都怨声载道。   尤其可怜几位锯嘴葫芦似的答应与常在,裕妃心善,私下补贴了高常在和马常在不少银钱。   实在出乎婉襄意料。   “……似苏州巷中戏子伶人,亦不必留下这么多人数教养。万岁爷忙于朝政,鲜少入同乐园听戏,平日也不过是嫔妃偶有经过,传戏班过来而已。”   “嫔妾以为,苏州巷中戏子伶人亦可以裁撤一部分。这些人散入民间,也算是天家与民同乐之举。”   宁嫔已经说了很多了,雍正显见着有些不耐烦起来。   “节俭自然不错,但天家气象,该有的东西还是不能减少的。”   “如今减少戏子伶人,来日蒙古王公,外蕃使臣来京进上,难道我泱泱大国连像样的歌舞伶人都没有么?”   宁嫔忽而又拜下去,分明是有未竟之言。 第117章 得宜   “景山戏子之事, 是嫔妾考虑不周。然如今西北大败,八旗兵丁之家人人戴孝,虽则胜败之时常有, 但似这般大败, 为您御极之后鲜有之事。”   “嫔妾以为,似此非常时期, 雕镂器物,珠玉服玩,若恣其骄奢,则危亡之期可立待也。”   宁嫔说了这些话, 便是婉襄也不觉皱了眉头。   接到奏报之后,雍正夜夜都不能安枕, 以至于要靠太医开的安神方才能睡着。   天色将明时又起身上朝,而后议事至夜晚。   大臣归家之后他的工作仍没有结束, 还要继续批阅奏章密折, 深夜时方能歇下。   一日日这样苦熬着, 也就是到今日方有心情说些别的事。   而后宁嫔便要这样来指责他,甚至于言及朝代危亡之时。   敢死于纳谏之人或许也并不少,但并不是人人都能做魏征的。 竒 書 蛧 W W ω . q í s ú W à N G . c o M   雍正是不会高兴的, 哪怕她的初衷是好的。   “那宁嫔认为,朕应该如何做呢?”   宁嫔始终低着头,似是仍无有所觉, 或者也是她并不在乎。   “嫔妾以为, 六宫诸妃当蔬食故衣,珠玉罗绮绝于服玩, 同天下臣民共克时艰。”   雍正立时便轻嗤了一声, “不错, 当真是个古来难得的贤妃。”   宁嫔微微抬起头,望向雍正,好像终于发觉自己方才所说的这些大义之言并不讨人喜欢。   “嫔妾……嫔妾不敢。只是万岁爷将此重任托付于嫔妾,嫔妾不敢尸位素餐,自当为皇后娘娘分忧,行进谏之事。”   “进谏?”   雍正手中捏着一只犀角雕就的岁寒三友杯,面上满是嘲讽之色。   “只有君王做错了事,御史方才会直言进谏,成就明君良臣之美谈。宁嫔——”   他的手停下来,不再转动那只杯子,“朕欲除准噶尔之害,还西北百姓一片太平天地,朕究竟做错了什么?”   傅尔丹战败的阴影还留存在他心中,已然成为了他不能为外人触及的逆鳞。   宁嫔的心或许是好的,但用错了方式,也选错了语言,今日怕是要坏事。   宁嫔定然没有料到今日之事会朝着这样的方向发展,但也迅速地沉下了心,尽力为自己辩解。   “嫔妾并无指责万岁爷之意,只是由六宫支出糜费之事联想到了如今正在遭受痛苦的百姓之家,所以才会……”   “你没有指责朕冒进之意?但若不踩着朕做了昏君,又如何凸显出你是个贤妃呢?”   婉襄从未见过雍正这般愤怒的时候,过往嫔妃犯错,他总是失望更多,也总是在心中默默自谴。   但今日他的怒火是全然扑向宁嫔的,过度的悲伤和愤怒烧毁了他的理智,他不再是那个面对天灾之时,总是自省己过的英明帝王了。   这样下去的话……   婉襄当机立断,跪在了宁嫔身旁。   “四哥……万岁爷容禀。”   宁嫔望了她一眼,神情怪异。   婉襄只能继续说下去,“宁嫔娘娘素来娴静温婉,忠君爱国,定然不会以言语讥上,行大逆不道之事。”   “向来六宫账目之中错漏糜费之处实在令人心惊,以至于宁嫔娘娘一片丹心,无法坐视不理。”   婉襄并不是单纯地想要为宁嫔说话,尽管她也的确认为宁嫔并不是故意要讽刺雍正,苛待宫人的。   她大约是想要给雍正一个正直贤明的印象,毕竟古之贤后贤妃,都从未听闻有奢侈无道之举。   婉襄只是觉得,这于她自己或许也是一个机会。   “宁嫔娘娘说,希望六宫妃嫔能够蔬食故衣,珠玉罗绮绝于服玩,同天下臣民共克时艰。这话没有错,是深明大义之举。”   “然而细究其义,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此次战役失败,并不是因为缺少粮食与武器辎重,而在于用兵之策。”   “如今实则国帑充盈,国中偶有遭天灾人祸之地,万岁爷皆以拳拳爱民之心出赈灾款项、粮米以赈之,且耳提面命不许地方官员疏忽愆职。”   这些婉襄都是很清楚地知道的,纵观雍正一朝,除却武功弱了一些,其他方面他都是个伟大的,爱民如子的帝王。   再说回到方才宁嫔的那些话上。   “娘娘说希望六宫嫔妃能俭省一些,每日少用山珍海味,穿旧衣,不佩戴珠玉首饰。”   “京师贵妇向以宫中妃嫔行事为风尚,若这般形式,久而久之,或许她们也会效仿。可这于那些承受丧子、丧父、丧夫之家的寻常百姓而言,又究竟有何益?”   他们本来就用不起这些东西,无论宫中妃嫔如何穿戴,那些省下来的银子流不到他们手里,于他们而言也仍旧不过仍然是噎酸荠,围破毡,没有一点用处。   既然要做,便做一些有益的事情。   “万岁爷已经拨出数万两银子用以抚恤阵亡将士的家人,若是宁嫔娘娘当真有心,不若号召宫中妃嫔悉出自己不用打衣物首饰以变卖筹银,而后探知这些人中实有困难者,以银两奉养其家中老人、幼子。”   这才是婉襄的目的。   她拔下了发髻上一支银镀金嵌宝石佛手蜘蛛纹簪,递给了宁嫔。   “这是嫔妾晋为贵人时,万岁爷赏给嫔妾的东西。国帑虽足,但这是嫔妾对阵亡将士家人的一点心意。”   “若宁嫔娘娘觉得此法可行,可以于圆明园中推广,但切记,不可使众人察之每一件东西原来的归属。”   婉襄始终牢记雍正七年时皇后教导她的话,若是嫔妃们为炫耀恩宠而互相攀比,便失去本心了。   更何况还有那些本就生活不易的低位嫔妃,她不想逼迫她们,使得她们的生活变得更艰难。   “宁嫔娘娘若是再有雄心些,也可以发动京师贵妇出物出资。或她们有喜爱宫中饰物者,也可以竞价出资购买这些首饰,如此两相得宜。”   此外,这些东西流到宫外去,不具名,也就不存在亵渎,不用担心男女之间所谓私相授受的那些事。   宁嫔和雍正都没有说话,婉襄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对还是错。   “或者有考虑不周之处,还请宁嫔娘娘多多包涵。”   她实则是在催促雍正,早些做决断。   雍正闻弦音而知雅意,心中的怒气稍敛,“宁嫔,你先跪安吧,回去之后好好想一想,不要再这样莽撞了。”   心中一片大义,却被斥为莽撞。   宁嫔大约很是不快,但在雍正刚刚发过怒的当下,也并不敢再多说什么。   只好行礼跪安,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勤政亲贤殿。   雍正仍然有些烦躁,“从前觉得宁嫔聪明,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些风花雪月,伤春悲秋上的聪明而已。”   “只不过有这一些浅显的见识,也要到朕面前来卖弄。”   婉襄低头轻笑了一下,上前安慰他,“我也只有一些浅显见识,放在在您面前卖弄了一番,如何,您要惩罚我么?”   雍正望了她一眼,“你也要同朕过不去罢了。”   婉襄不觉笑意更盛,“宁嫔的话语其实启发了我,我倒是觉得这主意当真不错。”   “嫔妃之中多有吃斋念佛之人,如何一意修来世缘,却不肯善待这世上正遭受苦厄的那些人。”   雍正没有正面回答她关于是否可行的问题,“你让那些官员夫人出重金竞相购买这些饰物,官员们会恨死你的。”   “他们才不会。”婉襄坐回到长榻上,继续拨弄那些碎瓷片。   “若是当真让官员夫人们竞价,想必会筹集更多的银钱,让那些将士们的家人得实惠。而且愿意以钱财买虚名之官员,想必原本手脚也并不干净,不过是用这一支小小的簪子,来钓出藏于水面之下的大鱼而已。”   “官员之银两取之于民,也当吐出来一些用之于民。就像是各地竞相为怡贤亲王立祠一般,总归是要过您的眼睛,是讨好您而已。”   雍正有些不满,“朕送你的簪子,便这样轻易地给了出去。”   她在一块瓷片的缺口上贴了纸张,“不是正好给四哥机会,往后送我更多么?”   她是真的不在意这些文物的,她知道在时间庞大的范围之内,她只能短暂拥有它们,那么也就不在乎何时失去。   总之,数据已经都在系统里了。   “那你以为,宁嫔所说的宫中糜费之事应当如何解决呢?”   婉襄当然也思考过,“便让宁嫔查吧,其实有宁嫔这样的人也不错。但也只能是雷声大,雨点小,抓几个中饱私囊的典范而已。”   雍正终于笑起来,“你倒是会用人。”   婉襄微微点头,将他的嘲讽当夸奖,照单全收。   “四哥在前朝实行火耗归公之法,可这法子在后宫之中却是行不通的。”   层层贪污,一朝一代地延续下来,几乎都已经成为定例了。   “官员好歹害畏惧升降之事,有家人要奉养照顾,可后宫之中当差的这些宫人大多是穷苦出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抓过几个实在可恶的典范之后,能够杀鸡儆猴,让他们都收敛一些也就好了。水至清则无鱼嘛。”   “你还知道火耗归公?”   他只对她说的“火耗归公”感兴趣,舒展了身体,靠在椅背上,大有要听她长篇大论论述他功绩的意思。   她看穿了他的心思,故意憋着坏,“不过是偶尔在王府中听怡贤亲王提过一次而已,我其实并不理解,不如四哥同我解释一番?” 第118章 怨怼   “地方官向百姓征收钱粮之时, 往往会加上一定比例的损耗,此为‘火耗’。而后往上递进时又层层加码,导致百姓苦不堪言。”   “皇阿玛登极之后, 便创立了养廉银制度, 火耗全部归公,而后依各地情况在俸禄之外额外给予官员一笔钱财和俸禄。”   所以叫“养廉”。   但古今中外做事, 从来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样的举措不能从根本上斩断官员贪污的手,不过, 也总是有进步的。   和惠公主说话的时候将声音压得很低,莲花馆中富察氏的床榻上并排躺着三个小团子, 他们都睡得很熟。   永琏不在这里,满了一岁的孩子, 已经不屑于同仍被襁褓包裹地严严实实的小婴儿为伍, 桑斋多尔济还没有能够到反抗母亲的地步, 因此也老老实实地睡在这里。   富察氏帮和惠公主分着线,也道:“连皇阿玛都没法完全杜绝的事情,宁嫔娘娘新官上任三把火, 想要从根本上做出改变,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是会适得其反,令自己在宫中更不得人心罢了。”   所以熹贵妃按兵不动。   她协理六宫这么多年, 宁嫔短时间就能发现的事, 她难道还能不知道?   不过无论宁嫔的出发点如何,减少宫中浪费贪墨之事都是好事。   因此那一天的末尾, 雍正将他捏过的那只犀角雕就的岁寒三友杯赐给了宁嫔, 算是安抚了她, 也默许她继续在后宫之中进行一定范围的改革。   近来圆明园中颇有些鸡飞狗跳的意味,简直像是红楼梦》中抄检大观园的时候。   但这些也不过是在后宫女眷之间流传的惊惧恐慌之事,于雍正而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妨碍。   他在心烦其他的事。   七月时又有贼人侵扰吐鲁番民众,副将王廷瑞出城迎敌。虽杀敌二百余名,且生擒七人,终究不过小胜,不足为喜。   雍正更忧虑的事是侵扰吐鲁番的贼人数次为清军击退,恐怕怀恨在心。   小支军队也罢,若集结重兵,则百姓又要遭遇苦难。   所以雍正发上谕,不许吐鲁番守城官兵再出城迎战,尽力将所有民众聚集于一城以方便守卫保护。   若出城迎战,准噶尔本是游牧民族,清军如何能敌。但坚守城垣则将优势均集中于我方,方为上上之策。   “婉襄?”   婉襄回过神来,和惠已经用银叉子叉了一块哈密瓜给她。   “这是进贡之物,肃州金塔寺的哈密瓜。听闻前几日皇阿玛还发上谕要当地的人教导如何栽种,让其他地方的民众也学习种植,以此富民。”   婉襄笑着接过来,将这一小块由井水湃过的哈密瓜吃完了。   “万岁爷总在思虑这些事。对了,伯塔月,我恍惚听见前几日永璜发了烧,如今可好了?”   如今她们私下相聚时,都只称呼彼此的名字,也更亲近一些。   富察氏面有苦涩,“永璜的身体倒是渐渐好起来了,毕竟也只是小孩子贪凉着了风。只是兰哈玳的身体一直没有什么起色。”   哲悯皇贵妃是雍正十三年薨逝的,也是从如今便一直生病么?   “自从知道那个孩子的死因恐怕是因为她自己一口一口服下的药,且那个一直服侍她的嬷嬷为人收买,背叛她最后横死,她的病就更严重了。”   “夏日里都不肯好,到秋冬时天气寒冷,她更受不住。”   和惠的手搭在富察氏手上,希望能给她一些安慰。   “阿嫂,难道……难道这个心思歹毒的贼人,便当真藏得这样好么?”   富察氏摇了摇头,“去的时候都晚了,没留下一点行迹。”   “若不是兰哈玳自己记得药方中有一味通草,连留在她妆奁匣子里的药方都是假的。我们也是觉得这点可疑,才去查的那嬷嬷。”   这句话是不能说的。   若是乾隆后院争宠,为什么不直接去害真正的福晋富察氏,而要加害另一个,只是格格的富察氏呢?   若是一块金和一块玉摆在一起,恐怕还要决断一下究竟去伤害哪个,陷害哪个。   可一块玉和一块玻璃,便不用犹豫了。   “富察格格之前同谁起过龃龉么?”或者是因为同富察·兰哈玳有旧怨。   富察氏几乎想都没有想,便摇了摇头,“兰哈玳素来与人为善,便是房中的侍女打碎了她心爱的摆设,她也从不会说重话。”   “这样的人,能同谁起龃龉呢?”   如果当真没有人暗恨富察·兰哈玳的话,就只能是因为怀璧其罪了。   有人妒忌她为乾隆生下了长子,未来的皇长子,且有可能再为他添一个皇子。   可若是自己连一个儿子也都没有,也没法保证自己将来一定有儿子,那冒险做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今是雍正九年,乾隆的下一个儿子将由纯惠皇贵妃苏氏在雍正十三年时诞下,此时说什么都太早了。   也难怪富察氏会被怀疑。   推来推去,若将这个范围局限于后院争宠,也的确是身为嫡福晋,嫡子却不是长子的富察氏最有嫌疑了。   “若有人要借富察格格之事除掉伯塔月你,要么就是觊觎你嫡福晋的位置。”   “可如今莲花馆中有一人出身家世能够配得上这个位置么?”   乾隆的慧贤皇贵妃,也就是婉襄已经见过的高禾晏倒是大学士高斌之女,但,高斌的这个大学士,并不是雍正朝就获封的。   如今的高斌也不过是河南布政使,纵九月会高升河东副总河,难道高禾晏还有未卜先知之能?   婉襄一直都相信女子之间可以很好地同彼此相处,发掘彼此的闪光点。   但似富察氏和高氏之间的情况,彼此都是如花美眷,又如何忍付似水流年?   高氏为人究竟如何,婉襄往后要自己再看一看。   至于其他人,后来的乾隆继后,这时候甚至还没有入府。   若是没有人选的话……做这些事吃力不讨好又是何必?   仍是一条死路。   富察氏似是有些心烦,不再想提这件事了,“仍旧说一说宁嫔娘娘要六宫女眷捐出闲置妆奁之物这件事吧,总归莲花馆中的事情,如今是不会有结果的了。”   “婉襄。”   她望着她,“我听额娘说,宁嫔去牡丹台寻她的时候,说是你要求的这件事,也是你第一个捐了东西出来。”   “宁嫔丝毫不为你掩饰,只坚持要将自己摘出来,如此……恐怕要引得六宫怨怼。”   从婉襄提出这件事开始,便已经料到若能成事,宁嫔也定然是要将责任推到她身上的。   “也没什么,的确是我提出来的。只有她能想得到为阵亡将士的家人做一些事,难道我就想不到么?”   “我的确对他们的遭遇心生怜悯,失去亲人是谁都不想看见的事。更何况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恐怕不止是失去了亲人,更是失去了生活来源。”   若如此的话,雍正所给出的那些抚恤金,是无论如何都不够的。   “几位娘娘最多也就是埋怨我,真正为难的是底下的小嫔妃。过些日子我得了闲,会去一一地拜访她们,向她们说明情况的。”   婉襄之所以没有把她那些金银珠钗一股脑地全给宁嫔,就是留着做这些事。   宁嫔如今还只拜访了熹贵妃,连裕妃那里都还没有去,正好留时间给她做事。   “若有为难之处,可以同我和阿嫂说。我们虽然也只有一些嫁妆傍身,但总好过民间那些受苦的妇女。”   和惠这样说,实在是太过谦了。   “暂时还不用,若是其木格与伯塔月你们愿意给我这个面子的话,待宁嫔在圆明园嫔妃居住征收过‘钱粮’之后,你们也去宁嫔那里坐一坐,拿些东西过去便是了。”   “对了,其木格,还有件事要拜托你。我想要向你求一件给三个多月大小男孩穿的衣服。”   和惠公主咳嗽了一阵,而后道:“不是给你面子,是我们能做的事情实在微乎其微,能略尽绵薄之力也是好的。”   很快应承下来,尽管还有疑惑,“你要小男孩的衣服做什么?三个月大,给永锳的么?”   婉襄点了点头,“也不知有没有用,若是当真派上了用场,我下次再同你们说吧。”   富察氏却不赞同,“其木格忙着给桑斋多尔济做衣服,你就不要给她添麻烦了。我这里有一些永琏留下没穿过的新衣裳,你拿去之后说是其木格做的便好。”   婉襄这才反应过来,其实这时候和惠公主的身体状况已经不乐观了。   她太不体贴了。   “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是个幌子。其木格便不必费心了。”   说话之间桑斋多尔济忽而醒了过来,抬头看见的是陌生环境,不由得哭起来。   又将嘉祥与兰牙迭吵醒,一时之间房中哭成一团。   又有三人的乳娘丫鬟齐齐涌进来,当真是好一番热闹。   待到将这三个小祖宗都哄好之后,也近黄昏时分,婉襄应当回到勤政亲贤殿去了。   她抱着睁着眼睛好奇看着天空的嘉祥,一一同她们告了别。   作者有话说: 第119章 条件   已进了八月, 方下过一场雨,天气不再像六月雨泽愆期时那样炎热。   这个时候的嘉祥还像只小猪,每日除了吃就是睡, 偶尔哭几声, 需求得到满足也就会很快安静下来。   出门之前婉襄看着嘉祥吃饱喝足之后又睡去,便放心地往接秀山房去。   去岁裕妃晋封为妃, 曾于接秀山房中设宴款待宫中妃嫔,因此婉襄已来过一次。   而今日再来,不免又有些其他感触,望着正殿上雍正御笔, “接秀山房”这四个字略出了会儿神。   裕妃身边的宫人很快为婉襄禀报,婉襄站在殿门前, 已听见一阵笑语。   裕妃的嗓门是很大的,她的儿媳吴扎库氏也如是, 倒是不巧, 恐怕不太方便说话。   婉襄迈入明间, 朝着东里间走去的时候,果然一眼就望见了吴扎库氏。   她正抱着不过四个多月大的永锳,陪着自己的婆母说话。   吴扎库氏比裕妃要更高傲些, 看见婉襄走进来,不过略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婉襄也不在意, 只淡淡笑了笑,便同裕妃问了好, 在圆桌旁坐下来。   今日的裕妃待婉襄也有些冷淡, 神情不似平日热络。   婉襄自然知道是因为什么, 此时只装作不知,逗弄了一会儿吴扎库氏怀里的永锳。   永锳只比嘉祥大一个月不到,但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一个月就变个样子。   吴扎库氏将永锳养得很好,白白胖胖的,像个糯米团子。   此刻在额娘怀中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人,或者是觉得婉襄陌生,多看了几眼。   不哭也不闹,实在很可爱。   “桃实。”   婉襄唤过了桃实来,接过她手中托盘上的一件小衣服。   “这是和惠公主给永锳做的小衣服,瞧,在内侧绣了永锳的名字。公主近来身体有些不适,我去探望她时,正好见她做好了衣服,便想着借花献佛,将它送到裕妃娘娘这里。”   “只是恰好又发觉这上面有个扣子松动了,因此带回到勤政亲贤殿中去缝补了一番。我的女红做的不好,福晋可不要嫌弃。”   吴扎库氏同和惠公主又没有什么矛盾,自然不会不给公主面子。   很快将永锳交给乳娘,自婉襄手中接过来这件衣服,仔细欣赏了片刻。   “果真是公主的手艺,这草虫绣得活灵活现。只是这些米珠要小心些,若抓坏了岂不可惜?”   吴扎库氏还不过只是欣赏衣服,裕妃却已经品出了不同的味道。   “正好今日下雨,本宫瞧着永锳的小衣服略有些单薄了,这件厚实些,抱下去换了吧。”   吴扎库是仍没有反应过来,“倒是单薄些好,前儿也是下雨,忙忙地给永锳换了衣裳,他大约是觉得热,一直哭闹个不停。”   裕妃在不经意间同婉襄对视了一眼。   “我瞧着小阿哥的眼睛一闭一闭地,或者福晋先去偏殿哄着小阿哥睡着,再回来陪着裕妃娘娘说话?”   大约是觉得婉襄扫兴,吴扎库氏登时便有些不满,又望一眼裕妃,才发觉原来她也是这个意思。   终于回过味儿来,站起来同裕妃行了礼,而后带着永锳离开了。   吴扎库氏的身影完全消失了,裕妃才幽幽地开了口。   “本宫聪明了一世,到没想到选了个儿媳是个没眼色的。只知逞莽汉之勇,而无士子之智。”   裕妃这样说,婉襄一下子便想到了雍正七年时坤宁宫中祭神的那一日。   那时吴扎库氏对齐妃口出恶言,言语间累及皇后,又为熹贵妃抢白,差点就受了罚。   “吴扎库福晋的心是好的,只是护短罢了,见不得您受委屈。今日不也是一样么?”   裕妃淡淡笑起来,“刘贵人的耳朵竟这样长不成,本宫今日同白巴月坐在接秀山房中说你的闲话,你也能够听到。”   婉襄笑意嫣然,“如今满宫里的人都在说我的闲话,不必耳朵长,略长些心,也就知道了。”   也不知是熹贵妃有意,还是宁嫔有意,虽则宁嫔到目前为止只去过牡丹台拜访熹贵妃,但圆明园都已传遍了宁嫔将要来“化缘”的消息。   宫中人信佛的居多,平日也可以信一信因果报应,但若落到自己头上,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裕妃身边的宫人端来了一盏雪耳燕窝,这是裕妃日日都要吃的东西。   她慢条斯理地舀起了一勺,“所以呢?刘贵人何必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若是自己要做好人,尽管拿万岁爷私下赏的那些东西去做人情便罢了,何必饶上我们这些只有逢年过节时偶得赏赐的可怜人。”   裕妃是在讥刺她,婉襄也不在意。   她自然有她的理由,此时不是解释的时候。   和惠公主做的那件衣服被吴扎库氏留在一旁,婉襄的目光落在上面。   “和惠公主总是顾念手足情深,每一回到勤政亲贤殿中给万岁爷请安,都会提及四阿哥和娘娘的五阿哥。四阿哥么……”   毕竟是未来的皇帝,雍正当然会为他筹谋,给他机会历练。   但弘昼是做个闲散宗室,还是做怡贤亲王那样的贤王,差别是很大的。   “五阿哥到底历练地少,我在勤政亲贤殿缝补这件小衣服时万岁爷还问起来过,而后不久便下了旨,令五阿哥往祭大社大稷……”   古人极其重视祭祀之时,能够前往祭祀的都是帝王心腹,朝廷重臣,这对弘昼来说不可谓不适一种他不用做闲散皇子,无为宗室,碌碌一生的讯号。   和惠公主的衣服不过是个引子,是为了引出她在雍正面前的那些话,令他想起来,自己还有另一个儿子可以重用。   距离去岁弘昼前往阙里孔庙,已经很久了。   裕妃自诩聪明人,她也当然很快就听懂了婉襄在说些什么。   “所以呢,刘贵人的条件是什么。你今日特意到本宫面前说这些话,总不会就是为了骗本宫的一点首饰。”   就像是去岁她们合作一样,到了谈条件的时候了。   “我的条件很简单,宁嫔过来寻找娘娘时,请娘娘坚持要她将所有的首饰都寻一个机会展示出来,办赏花宴、螃蟹宴都好。”   “毕竟,捐赠这些首饰是不记名的。让捐赠者知道她们的东西会如约到达该到达的人手中,这是很重要的。”   这仍不是婉襄真正的目的,但是她也只能这样说。   她总不能告诉裕妃,她是要借着这些东西办直播展览吧?   裕妃所想的事情永远比表面的意思要更深一层,然而她当然只能会错了意。   “呵。”她轻嗤了一声,“你是怀疑宁嫔会中饱私囊?真有意思。”   是什么有意思,她没有说出口。   “这又有何难,本宫在这后宫之中是胡搅蛮缠惯了的,若非如此,刘贵人也不找本宫合作了。”   “正好本宫也不大喜欢宁嫔,不喜欢她矫揉造作的样子。”   宁嫔矫揉造作么?婉襄倒是没有觉得。   “这一次又要本宫出血,又要本宫受气,本宫正好也拿捏拿捏她,省的她得了协理六宫之权,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从前倒真没看出来她这样爱权力。”   不是人人都像裕妃一样淡泊宁静的。   而且,“娘娘如今宫中的冰山可还够用么?若是不够的话,也不必同她争锋,我份例之内的都是用不完的。”   裕妃是诸妃之中最为丰腴的一个,夏日自然怕热,也每年都会向内务府多要些冰块。   宁嫔查阅档案之后知道裕妃多得了冰山,大手一挥,便将这一项削减了,导致裕妃夏日里叫苦连天。   雍正放手让宁嫔去做,自然没有为这等小事打宁嫔脸的道理,因此也只能是裕妃吃了这个亏。   裕妃想必早看宁嫔不顺眼了。   “若本宫还是那起子年轻眼皮子浅的小宫妃,你说这句话,本宫便要记恨上你了。”   婉襄不过是个贵人,份例里的之所以用不完,还不是因为日日蹭着雍正的。   “正是因为知道娘娘不会妒忌,所以才这样说。”   婉襄笑着说完这句话,自己却忽而也迷茫起来,裕妃对雍正……究竟是什么感情呢?   裕妃又舀一勺燕窝,“既是如此,贵人便多多地将冰山送来。本宫如今已是妃位,还用不得几块冰了?”   “同本宫做对,也同熹贵妃作对,本宫倒是要好好看一看她还能得意到几时。”   这样的话,婉襄是不会接的。   若不是宁嫔这一次实在做得有些过火,连表面功夫都不做,她是会诚心诚意地帮助宁嫔的。   也就不用在此刻如合纵抗秦的苏秦一般,去拜访各位嫔妃,希望能够将她们说服了。   事情已经同裕妃谈好,她还要去寻其他嫔妃,便起身同裕妃告辞。   “便不打扰裕妃娘娘享受天伦之乐了。富察福晋她们也预备捐出一些东西,若是可以的话,请记得让吴扎库福晋也跟上。”   这是好意的提醒。   富察氏在雍正面前素来有贤名,吴扎库氏难道就不想要?   裕妃拿起了和惠公主为永锳所做的那件小衣服,“刘贵人,替本宫多谢和惠公主。”   彼此都心知肚明。 第120章 交换   郭贵人和海常在都住在福海西岸的曲院风荷, 两人看起来是冤家,在紫禁城中因齐妃之事分开居住,搬到圆明园里, 又择了地方住到一起。   斗了一辈子的人最了解彼此, 或者她们也是这样。   曲院风荷,和平湖秋月一样仿照杭州西湖之景, 周围水边种了许多荷花,已经过了季节,大部分的花朵都凋谢了,露出花心之中的莲蓬。   青翠可爱, 令婉襄想起方才路过福海时,在湖上采莲的那些采莲女所唱的歌谣。   “采莲南塘秋, 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 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 仰首望飞鸿。”   是《西洲曲》。   “贵人, 您不进去么?”   婉襄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在曲院风荷门前站了许久了。   她松开了近处为她握住的一枝莲蓬,“等会儿回去的时候记得折几枝莲蓬给嘉祥玩,或许她会觉得有趣。”   桃实点了点头, 而后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曲院风荷里。   这里只有一座五间阔的大殿,郭贵人住在东面,海常在则住在西边, 此时两人都在明间里喝茶说话。   见婉襄进门, 也不知是太热,还是无聊, 两人都有些提不起精神, 不过勉强互相问了好而已。   海常在百无聊赖地剥着栗子, “刘贵人当真是贵人,今日从哪里来,难得过来坐坐。”   婉襄早已习惯了她们这样的态度,“从接秀山房过来,陪着裕妃娘娘说了会儿话。”   海常在便停了手,听郭贵人道:“自去年夏秋以来,裕妃娘娘便总是和贵人在一起,倒把我们姐妹俩都忘了。”   “贵人真是好本事,不仅能让万岁爷死心塌地,就连裕妃娘娘也更喜欢你。”   不过就是这些酸话,婉襄全不放在心上。   “只是天气热,贵人和常在不常常出门走动罢了。今日若是无事,其实我也不会去探望裕妃娘娘的。”   婉襄开门见山,海常在和郭贵人下意识地同彼此对视了一眼,俱都清楚了婉襄的来意。   “哎呀,我和海妹妹呢,都是这后宫中的明日黄花了。”   她长叹了一口气,神情却淡漠,看起来也并不是十分难过。   “万岁爷顾念旧情,年节下的赏赐是不会缺的,但旁的……这样清冷下去,怕是有一日连份例银子都不能按时发了。”   “刘贵人,我和海妹妹可比不得你,三天两头能得万岁爷赏赐。今日是金,明日便是玉,不是珠花,便是宝石方胜的。”   她随手拔下发髻上的一只如意连环翠玉簪扔在了桌上,“就这点东西,若是看得上你就拿走,若是看不上,我也没有法子。”   也把婉襄当成是来讨饭的了。   婉襄并没有伸手去拿,“这是宁嫔娘娘的事,我并不打算代劳。”   她也并不揽功劳。   “六月时西北惨败,八旗兵定之家人人戴孝,京城白日黑夜都只闻哭声一片。郭贵人有怜悯之心,他们应该感激你。”   案几上还放着过了时节的菱角,海常在在这时一直一言不发。   一直到以芊手剥完一整只菱角,方才道:“八旗兵丁的家人可怜,我们大好的年华困在这深宫之中,难道就不可怜?”   “刘贵人和宁嫔要做好人,不必饶上我们。说白了,我们也不过是比他们略好一些,不大愁吃穿罢了。”   “一只羊秃了,便要薅另一只羊的毛给他么?”   郭贵人是将门出身,对于这些战死沙场的将士还是心存怜悯的。   但海常在显然更为利己一些……不过这也没什么好苛责的。   人若是过得不好,如何还能够有闲心为旁人思考呢?   婉襄便又望向了郭贵人,“其实穿衣打扮,一如炒这栗子。小熟者大生,大熟者小焦,大小要均匀,火候也要合适,方才能炒出个个都顶好的栗子。”   “譬如郭贵人此刻,旗头上本已经花团锦簇,去了这支如意连环翠玉簪,看起来色调才更和谐。”   郭贵人今日穿的是一件玫红色领袖花卉氅衣,领上蒲桃袖,腰间合欢绮,十分华丽。   看的出来郭贵人喜欢的就是这样华贵的风格,以至于旗头之上各色宫花、珍珠翡翠堆满,家常装束,却比裕妃还要华丽些。   婉襄望了她片刻,想了想,伸手摘下了一朵大红色的芍药,又将一旁的珍珠流苏也摘下来。   只留下一朵与衣料同色的芍药花,并几片翠玉制成的小簪子,看起来就像是花朵盛放在绿叶之间。   “郭贵人的衣服实则已足够华丽,若是再用这么多珠花,只会显得头重脚也重,叫人不知道应当看哪里。”   “人们喜欢欣赏花团锦簇,是因为大自然鬼斧神工,配好了所有的色彩和形状。可人的审美有时候并不是那么高级的,并不是堆了越多华贵的东西就越美。”   而且郭贵人的肤色并不白皙,也不适合玫红色这样高饱和度的颜色。   “郭贵人平日可以试试天蓝、湖蓝这样的颜色,恐怕会更衬贵人美貌。发饰也多选点翠、玉石制成的饰物,以淡雅为宜。”   “至于妆容……贵人其实生得十分英气,是后宫女眷之中独一档的美丽。贵人自己若是不喜欢,也想要搭配衣服饰物,不如将眉毛的弧度画得和缓些。”   “脂粉不宜太白,比贵人原本的肤色略白一些即可。若是贵人不知如何是‘略白’,可以比照一下自己的手背,这就是最适合的颜色。”   “否则脸上的颜色同身上不搭配,也只会让人觉得怪异,而不会以之为美。”   婉襄说了这么多,郭贵人仍旧一副将信将疑神色,胆四下打量婉襄,又想起她这两年独得盛宠,不觉也渐渐相信了。   “我身边亲近的宫女都同我一样,并不擅长此道,我也总是喜欢什么,便往头上戴什么。”   她斜睨着婉襄,仍有些放不下方才的架子,“难道我送些珠花耳饰什么的给宁嫔,你就愿意教我?”   婉襄郑重地向她承诺,“若是郭贵人捐出这些珠花耳饰,百姓会感激你。并且我也会不遗余力地同您分享穿衣妆容之道。”   女为悦己者容,在婉襄这里,也可以断成女为悦己,则容。   就算日日都要被关在这见不得人的去处,哪怕只是临水自照,也希望自己是美丽的。   海常在剥菱角的手也越来越慢,“你的出身分明也不高贵……你的仪态是同谁学的?”   婉襄原来就打算将海常在一同收服,“一是要时时提醒自己,讲话的时候不要有多余的动作,眼神不要乱瞟。”   “但若是海常在多年来皆是如此,恐怕也很难改过来。”   海常在正要起身离开,婉襄又叫住了她。   “常在请等等。我那里有一块万岁爷赏赐的西洋进贡来的全身镜,虽则照得并不是很清楚,但于常在而言也足够使用了。”   这个时候的制镜水平,其实也还说得过去了。   雍正赏赐给她的那面西洋镜以银为背,正面是玻璃,边框镶嵌有各色宝石,以铜块浇铸成西洋花卉,十分精致。   “常在平日无事,可以常常坐在镜子前,时刻检查自己的仪态是否正常,以镜为鉴,天长日久,自然就能慢慢改过来了。”   海常在不似郭贵人那样天真,“刘贵人,西洋镜可是很珍贵的,价值远远超过了我能给出来的那些首饰,既是如此,你图什么呢?”   圆明园中的嫔妃大约都是这样想的,婉襄是最不缺这些首饰的人。   或者还要以为她和宁嫔是害怕旁人也会得宠,巴不得大家都打扮得老气横秋,令雍正看也不想看一眼。   “我不图什么。”   婉襄很快回答她,“若是圆明园中所有宫妃都拿出了自己的东西,只有海常在您一人没有,万岁爷会怎样想?”   “我也不是说我有多么善良,多么为一个同自己无关紧要的人着想,但……我的出现对您,对其他后宫妃子而言或许都不是一件好事,您就当这是弥补。”   海常在凝视了婉襄片刻,心念数转。   她的神情实在太好捉摸,婉襄看她一眼,就知道事情可成。   “只要你说话算话,等宁嫔过来曲院风荷的时候,我会配合她的。”   婉襄自然会说话算话。   近黄昏时分了,日色将福海之上万寿塔影镀成了金黄之色,婉襄也应当回去了。   “勤政亲贤殿或许郭贵人并不方便去,白日我大多数时候都在万字房中,郭贵人若是无事,可以过来坐坐。”   “至于那西洋镜……如今还在宫中,若是海常在着急,这几日我便着人送来。”   她站起来,郭贵人与海常在也都站起来相送。   婉襄又在湖边站了片刻,夕阳西下之景,永远让人心情平静。   已经出来了半日,尚未谢尽的荷花在微风中微微摇曳着。   湖上采莲女仍旧唱着那首《西洲曲》:“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令她想念她的四哥了。 第121章 感慨   “不是说摘了莲蓬逗嘉祥玩的么?怎么你自己倒剥了吃起来?”   婉襄耐心地剥着莲蓬, 将一整个莲蓬里的莲子都放进那只她修补好的里白釉外浇黄釉锥拱海水云龙纹碗里。   这只碗既然都破了,她也就可以用了。   “给嘉祥玩的是那些小的莲蓬,她的眼睛会跟着转。不过还是太小了, 一会儿就累了, 不理我了。”   小孩子在父母眼中做什么都可爱,这么小的时候还不会思考, 吃饱喝足之时,就像一只猫儿一般由得她逗弄。   一整只莲蓬都剥完了,婉襄又开始剥莲子,碧绿色的莲衣剥去, 洁白的莲子被抛到碧玉缠枝莲纹碗里,仍旧是青白之色。   “低头弄莲子, 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雍正也想起《西洲曲》, 随口吟诵。   “朕在这里瞧着你剥莲子, 倒想起‘并刀如水, 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异曲同工之妙。”   他刚刚说完,婉襄便立即扔了一颗莲子给他, “学旁的不好,偏学这个。”   相传周邦彦的这首《少年游·并刀如水》是为名伎李师师所作,师师是周邦彦的红颜知己, 有一日周邦彦在她房中, 恰逢宋徽宗携一只新橙来访。   因此周邦彦写下此词,用以戏谑调侃。   还有传闻说宋徽宗听闻此词, 知那夜有他人在李师师房中, 又知此词为周邦彦所做, 因此将其贬官。   这倒是说不清的事,不过,“四哥可不能学此番孟浪。”   那颗莲子并没有打到雍正身上,他动作敏捷,一手便将那样小的莲子握在了手心里。   已经剥去了外衣的,他放入口中尝了尝,“很甜。”   婉襄不觉笑起来,嗔道:“我可没剥莲芯。”   新鲜莲子,其实不剥莲芯也不会苦。   雍正便又问她,“今日去做了什么?朕令小顺子去探望嘉祥,回来时说你并不在万字房中。”   婉襄假装认真剥着莲子,实则心旌荡漾,“便这样想我,叫小顺子去看女儿,还要问问我的情况?”   雍正轻笑了一声,“若不想朕问,朕不问就是了。”   但这件事婉襄原本也要告诉他的。   “今日去拜访了裕妃,还有郭贵人,海常在。说服她们为阵亡的将士捐出一些首饰。”   这个问题,她其实一直想问:“四哥真的不介意宫中妃嫔的首饰流入官员家中,甚至民间么?”   他低头批阅着奏章,“若这些东西好好保存,往往能过千年万年。尤其是宝石,因为稀少、因为坚硬,所以才珍贵。”   “这些东西原本在宫中,但不会永远在宫中,既是如此,什么时候流传出去,又有什么关系?只是怕她们看不开,不舍得而已。”   “若是她们舍得,朕又有什么不满?”   这话说的像绕口令,但核心思想其实和婉襄是一样的。   “那若是我希望所有人捐出来的东西都陈列出来,在圆明园中展览几个时辰,四哥会介意么?”   她虽然让裕妃去宁嫔勉强办这件事,但若是雍正追究起来,她当然不能把责任都推给裕妃。   “为什么会这样想?”   他合上了一本奏章,又翻开另一本。今日的奏章并不太多,他应该可以早些休息。   “女子喜欢首饰珠玉,便如同男子喜欢弓马,男子也常常同兄弟伙伴炫耀武器与马匹,女子就不行?”   他说的话很有道理,不过婉襄还是纠正他,“男子也可以喜欢首饰珠玉,女子也可以喜欢弓马,喜欢是自由的。”   “好。”   雍正的回答言简意赅,那么这件事便算这样过去了?   婉襄剥完了莲子,偏过头去看了他一眼,才发现他的眉头微锁,像是有什么烦心事。   他也很快察觉到婉襄没有再说话,抬起头和她对视了一眼。   “也没什么事,只是傅尔丹上折,希望朕派遣新的主将前往西北接替他,而后他回京通他的妻子一起受国法惩罚。”   当然不能这样做。   “虽则傅尔丹将军轻信冒进有错,但他没有轻生,而是选择带领残余的士兵回到科布多城中,说明至少他能分辨轻重。”   “也没有什么人能比傅尔丹将军更清楚西北的情势了。”   雍正点了点头,目光仍然牢牢地锁定在那封奏折上。   “朕也是这样想,所以嘱咐他不能轻举妄动,也不必过于思虑过往之事,以至于气血徒然消耗。这于国家,于百姓都没有益处。”   “唯有重振士气,将来带领士兵一雪前耻,方为不负朕恩,不负天下百姓之奉养、期望。”   说完这些话,雍正合上了最后一本奏章,闭上眼睛靠在了椅背上。   “归化城之土默副都统衮布,夸兰大里查布,参领塞楞皆背恩降贼,傅尔丹请先将其妻子正法,朕都没有答应,更何况是傅尔丹和他的妻子。”   虽则古人说“夫妻一体”,没见过妻子犯罪,丈夫跟着一起被处斩的。   封建社会迫害女性的名头,还真是一套一套的。   也是在六月的那场战争里,归化城之土默特等,其实已经归顺清朝多年,世代受清帝恩典。   凡是用兵之处,其士兵皆奋勇效力,并没有一个临阵脱逃,背国降贼之人。   而这些人不惧辱没祖宗威名,也不顾累及妻子,雍正到底法外开恩,只依律将衮布等人处斩,而其妻子无事。   婉襄见他满脸疲惫,不觉也有些心疼:“四哥快些去洗漱休息吧,难得能早些。”   她是已经都收拾好了的。   雍正又深吸了一口气,便站起来,转身进了净房。   婉襄站起来,在万字房中走过一遍,只留下窗边以及床榻边的两盏烛火。   她在静静地等待雍正,莲子还剩下最后一个,她剥完之后便抬起头,望向隔着明纸,变得越发朦胧的月亮。   嘉祥将要满百日了。   这样的夜晚她不知该感慨什么,便只是望着那月亮出神,没有什么事物是恒定不变的,这五百年间,月亮又发生过什么变化呢?   婉襄这样想着,没有结果,直到她听见了雍正永远平稳的脚步声。   “很快便是中秋了。”   好像都想不起来去年是什么样子了,“恍如隔世”,格外具象。   “今年在宫宴上要少饮些酒。”   他这样说着,却在她对面坐下来,放下一瓶葡萄酒。   婉襄仔细看了标签,是肉桂葡萄药酒,大约是那个传教士送给雍正的三瓶葡萄酒里的第二瓶。   “四哥可真舍得。”   她把酒瓶拿起来,将这瓶酒的信息扫描到了系统里。   雍正将两只杯子放在桌上,将那瓶酒重又自她手中抽出来,而后将那两只酒杯都倒了一半。   “但得长留脸上红,莫辞贵买尊中醁。”   婉襄拿起一只杯子,“四哥还在笑我去岁中秋,也笑我初为妃子的那一夜。”   “婉襄。”   他举起酒杯,“偶尔醉一醉,是不是也挺好的?”   她忍不住笑起来,这是去岁中秋她睡着之前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真是奇怪,那时分明觉得自己是清醒的,但却又不是,如今想起从前做过的事情只觉得脸红。   她只好转移话题,“夏日时四哥说,要摘荷花酿酒。这酒可酿了?”   他点点头,“用玉泉酒酿的。”   仍旧是在嘲笑她去岁中秋在平湖秋月的那些胡言乱语。   婉襄也只好装作没有听懂,“秋日里可以摘菊花,冬日摘梅花,春日又有桃花,把四季花朵都祸害个遍才好。”   雍正已经将杯中酒喝完了,“朕正有此意。”   婉襄忍不住大笑起来,也将杯中酒饮尽了。   云霞渐渐爬上她的面颊,是雍正所喜爱的。   他忽而又问她,“婉襄,你还记得第一次朕同你饮葡萄酒,你是怎样说的么?”   婉襄的记忆很好,“‘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说,葡萄酒暖腰肾,驻颜色,耐寒,的确适合冬日饮用。’”   她的思维有些停滞了,不知道为什么雍正忽而提起这件事,用手撑着发烫的脸颊,歪着头看他。   他们四目相对着,“你……好了吗?”   “什么?”   这个问题婉襄也不会回答,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听懂。   直到雍正忽而站起来,将她打横抱起,朝着床榻的方向走去。   他们夜夜都同床共枕,欣喜的,悲伤的,焦虑的,疲惫的……很久没有如今夜一般纯粹。   皇帝用的不是金扁担,妃子睡的不是白玉床。   这件事上不过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最原始的冲动,和……欲/望。   婉襄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了,她感觉自己青涩一如从前。   不敢去看他的模样,任凭自己沉浮在一片黑暗之中。   她在脑海之中想象,而他不让她想象。   他偏要她看着他,看着他一下一下地弓起身体,像是在行船时遇见了波浪,她就是这无可救药的波浪。   直到终于风平浪静。   “去年六月时,朕已然拟好了遗诏。”   她靠在他怀中,不知道他为何忽而说起这件事,也不知自己为何忽而落泪。   “那时朕万念俱灰,陪葬之物心爱者不过寥寥,朕已孑然一身,所想无非是再见你一面。”   她用力地回抱了他,“若是四哥就这样离我而去的话,我的确是一句好话都不会说的。”   他轻笑了一声,藏住了无限心事,“睡吧。” 第122章 懦弱   李贵人、高常在与马常在都住在天然图画以北的梧桐院, 圆明园中妃嫔所剩不多,婉襄要先去拜访她们。   梧桐院即乾隆时期的碧桐书院,四面环山, 林木葱茏, 十分安静。   住在其中的妃嫔们也都是安静不生事的性子,倒也算是彼此得宜。   梧桐院共有三进院落, 李贵人住了第一进,高常在其次,马常在最后。   婉襄同她们三人都不熟悉,若按位分, 自然也是先去拜访李贵人。   着人去通报时,李贵人正在西里间设下的小佛堂中念佛, 闻言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忙忙地从房中迎了出来。   “刘贵人, 您怎么来了?”   李贵人年纪当有四十许, 日常居家只穿一件雪灰色暗花纹的氅衣, 发髻上只一根有些发暗的素银簪子,其余一点装饰也无。   她的苍老是从眼睛里透出来的,浑然没有一点神采。   后宫之中其他的妃嫔虽然也无宠, 偶尔总要闹出些动静来,也总还存着有朝一日能够复宠的心思,比御花园中的花朵斗争地更激烈。   但李贵人完全没有, 她就像是一潭古井水, 浑然没半点波澜。   便是投一颗石子下去,也只是能听见一些声响, 涟漪被井壁打回来, 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婉襄走上台阶, 朝着她微笑了一下,“今日在万字房中闲坐无事,因此出来逛逛,不知不觉便走到这里来,想起来许久不见李姐姐了。”   李贵人似是有些受宠若惊,一时之间都忘记了请婉襄进房去坐。   一旁捧着锦盒的桃实便笑了笑,“我们贵人在外面散步散地有些久了,不知能否入李贵人房中讨杯茶喝?”   李贵人这才忙忙地吩咐身边的宫女进屋去倒茶,整理出干净的椅子坐垫给婉襄,而后请她进去坐。   这片刻之间,婉襄便察觉到李贵人似乎并不能很好地指挥她身边的这些宫人做事,或许因为她无宠,她们并不如何尊重她。   未过多久,李贵人身边的宫女便捧了一盏茶给婉襄。   为防李贵人尴尬,婉襄自然而然地拿起了茶杯,浅尝了一口。   说是茶,也不过几片茶叶,略有些味道而已。   李贵人自己也尝了尝,而后便有些讨好地向那宫女道:“六月时不是得了皇后娘娘赏赐的几两大红袍么?怎么不泡了那个来?”   那宫女登时便竖了眉眼,恨不能叉腰,扮作母大虫模样。   “贵人前些日子喝了那样多的大红袍,如今哪里还有省的,莫不是贵人自己忘了,反向我们这起子奴才讨要起东西来?”   这还是当着婉襄的面……   “我没……”   婉襄心中微有不快,李贵人却像是已经习惯了被她们这样抢白,只不过有外人当前,因此格外窘迫而已。   “是这样么……那是我自己忘了,没事了,你们先下去吧。”   那宫女这才敷衍地行了一礼,趾高气昂地出门去了。   婉襄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直至完全消失了一会儿,才向李贵人道:“李姐姐到底也是万岁爷的贵人,难道便由得她们这样欺负么?”   李贵人情知婉襄已经洞悉一切,瞒也是瞒不住的,便承认了。   她说话的时候低着头,一张脸涨得血红,便是一张再朴素的脸,也不觉生动起来。   只不过这生动并不能让人喜爱,只让人感觉可怜。   “她们这样年轻,跟着我这样的主子实在没有什么前程,心中有怨气也是难免的。也不要紧,反正我也不大要她们服侍,过一日算一日罢了。”   婉襄不觉叹了口气,“难道李贵人在永寿宫时,熹贵妃娘娘也不管这些事吗?”   李贵人微微抬起头,满脸羞惭地笑了笑,“娘娘倒是斥责过几次,也给我换了几个人。只是我自己也压不住,换了几波人都是这样。”   婉襄便不说什么了。   只淡淡道:“如今宁嫔娘娘正在整肃宫中风气,若是奴才们有什么不得体之事,正好告诉娘娘,整顿几次之后,想来奴才们也就不敢了。”   反而是桃实有些不忿,“她们若是有本事,自攀了高枝去罢了,又何必留在这里欺负李贵人。”   婉襄回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别再说了。   奴大欺主不是什么新鲜事,可桃实再说下去,毕竟也更伤了李贵人的颜面。   更何况她们不好随意插手旁人的事,若是这些话叫那起子尖酸小人听去,依李贵人的性子,怕是要被欺负地更狠。   最重要的,还是要自己能够立起来。   “贵人是万岁爷的嫔妃,虽则位阶不高,但到底也是主子。若是贵人一直这样为奴才们欺负着,实则也是伤了万岁爷的脸面。”   要李贵人从内心立起来,定然是很困难的。   虽则不知她经历了什么事,但她未有生育而这般苍老,这些年的日子定然过得十分不如意。   “便是为了万岁爷的脸面,您也应当立起来些,总要有些主子的样子,不好叫奴才们这般行事。”   “若只是偷盗您宫中的财物变卖倒也罢了,若有朝一日卷到什么事里去,您那时再说奴才们欺主,又有谁会相信呢?”   说到这里,李贵人的神色便是一变,似乎有些惊恐。   “真的会……真的会这样吗?”   婉襄又有些不忍,“李姐姐入宫的时日比我长的多,见的事情也比我多,应该知道我这话并不是危言耸听,实在有不少前例。”   “总归如今熹贵妃娘娘协理六宫,您又是她宫里的嫔妃,她心里自然是愿意照管您的。如今她不大管您的事,大约也是因为实在看您立不起来,恨铁不成钢罢了。”   熹贵妃这个人野心勃勃,或者这些年背地里也实在做过不少不该做的事。   但“公正”这两个字她心中一定是有的,也毕竟李贵人才是与她同一阵营的主子,她如何会任由奴才们蹬鼻子上脸。   但婉襄也知道李贵人的情况不是她轻飘飘地鼓励她两句便能够有效果的。   “李姐姐不必担心什么,我虽然不协理六宫,但在娘娘们面前也还算是说得上话。”   “若是您实在制御不了这几个宫女,我也会替您禀明熹贵妃娘娘和宁嫔娘娘,再选几个性子平和的过来服侍您。”   婉襄望了桃实一眼,她立刻便从房中走出去,寻李贵人身边的那几个宫女说话去了。   “那……那若是她们从我这里出去了,又会去哪呢?”   婉襄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评价李贵人这个人。   太过懦弱了,也太善良。   善良,可欺,两个连在一起就会变得无比可恨的词。   “她们应该要为她们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的,或者去浣衣局,或者去做其他的劳力,又或者直接被赶出宫去。”   “刘贵人……”   “李姐姐。”   婉襄打断了她的话。   “人种下什么因,就会结出什么果。你的软弱也未必不是一种纵容,未必不是害了她们。”   李贵人不说话了。   她忽而站起来,转身入了东里间,从房中拿出了一个小盒子。   “近来圆明园中的事,我也略有听说。这是我早些年在潜邸中得到的首饰珠花,好不容易留存下来的,刘贵人拿去吧。”   “圆明园中只怕人人都看我可怜可欺……”   她自嘲地笑了笑,“也不要紧,那些失去家中男丁的百姓才更可怜。”   “这些东西也不值什么,我家中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原本打算在我百年之后留给身边服侍的人的……刘贵人都拿去吧。”   说起来,婉襄之前拜访的那些嫔妃,个个都比李贵人高贵富有。   李贵人却是第一个主动拿出这些财物给婉襄的人。   人是很复杂的动物。   “之所以将这些东西都拿出来,其实也是想要还去岁接秀山房中,我被郭贵人和海常在刁难时,刘贵人为我出头之事。”   她的眼神躲闪,像是窘迫到了极处,“不过就这点东西,还要用它们做这么多事,真是不好意思。”   但她也不得不说。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求刘贵人。高常在和马常在位分更低,进宫不算很久,得的赏赐也更少,所以……她们要捐出的簪环,便由我为她们出,可以吗?”   即便是这样困难的时候,还想要照顾旁人。   婉襄并没有接过来,也并没有打开查看,“这是宁嫔娘娘的事,我今日过来并不是为了找李贵人讨要这些簪环。”   桃实带来的锦盒放在一旁,婉襄将它拿起来。   “其实李姐姐和高常在、马常在的情况我也是尽知的,知道这样的事会令你们为难。但宫中所有的东西都有记档,即便事李姐姐愿意,将来马常在和高常在也难免为人诟病。”   宁嫔那里是瞒不过去的。   “这件事毕竟是由我牵头发起的,你们度日本就艰难,我不能视而不见。马上就是中秋宫宴,正好给姐姐添些颜色”   婉襄也没有打开她带来的锦盒,她不想炫耀什么。   两相对比之下,在她面前也恐怕只会令李贵人更感到窘迫。   “请李姐姐务必要收下这些东西,不然我心中也实在是过意不去。” 第123章 觉悟   “……你同李贵人身边的那些宫女是怎样说的?”   婉襄和桃实继续往梧桐院后两进院子走。   梧桐院不愧名为梧桐苑, 四处都有梧桐,其中也有一两棵古树,几乎遮天蔽日, 夏日时十分阴凉。   桃实走在婉襄身旁, “奴才客气地请她们喝了茶,吃了果子, 也同她们谈起了一些宁嫔娘娘近来惩治贪墨宫人的手段,好生威慑了她们一番。”   婉襄笑着点了点头,“还以为你在李贵人面前那样生气,也不会同那些宫人好好说话呢。”   “奴才虽然可怜李贵人, 到底也恨她懦弱。虽然她只是贵人,但服侍万岁爷这样久, 资历不在熹贵妃娘娘之下,又有什么立不起来的?”   “真计较起来, 万岁爷是定然会给她面子的。”   毕竟雍正对潜邸旧人, 对犯错了的齐妃、懋嫔也会尽力地保全她们的颜面, 尤其是在奴才们面前。   说起来,齐妃和懋嫔是一样的下场,将来也会被葬在一起。   “郭贵人、安贵人, 都是无宠妃嫔,但也不至于被宫人欺负了去。奴才听说安贵人上次在绛雪轩见了皇上,虽则为皇上关怀, 脾气倒反而更差了。”   “安贵人如今成天见的在宫里打鸡骂狗的, 便是这次圆明园也不得来。以李贵人这般资历,却被奴才骑到头上, 奴才实在不理解。”   婉襄倒也觉得没什么不可理解的, “郭贵人和安贵人毕竟都有做官的父亲。”   而李贵人这样说, 怕是家里连活人都没有几个了。   她又嘱咐桃实,“你这样做是对的。似李贵人身边的这些奴才,我们毕竟不是她们的主子,打骂她们是没有用的,说不定她们消停一阵子,反而欺负李贵人更狠。”   “至于换人,李贵人身边的人也不是没有换过。”   “用宁嫔来威慑她们才最好,让她们恐惧‘新官’的火会烧到自己身上。都这么些年了,熹贵妃当真要管,也早都管了。”   婉襄在李贵人面前怂恿她,其实也更是因为知道熹贵妃要脸面,不会让奴才欺负主子这种事情在她协理六宫时摆在台面上。   言谈之间已经走到第二进殿宇前,马常在和高常在位分都在婉襄之下,大约也听说婉襄此时在梧桐院中,此刻便站在殿阁之前等着婉襄。   “请刘贵人安。”   和刘贵人不同,马常在和高常在其实都还年轻,年纪比郭贵人她们还要小些,也就是比婉襄略大几岁而已。   一人着鹅黄衣,另一人着天水碧,气质正适合,一下子就能将两人分开了。   马常在肤色白皙,为鹅黄色一衬,越发显得肤色细腻。此时嫣然一笑,微涡浅晕,望之可亲。   着天水碧氅衣的马常在容色稍逊于高常在,但也玉立亭亭,容貌娟好,气质更清冷一些。   从精神上来看,二人和方才的李贵人是完全不同的。   若不是有奴才不恭敬的这一个话口,婉襄还真不知道要如何和李贵人开始交谈,但到马常在和高常在这里,就容易得多了。   她们原本就坐在院中的石桌旁下围棋,婉襄同她们各自问了好,便也在石桌旁坐下,“马常在和高常在在下棋么?是谁赢得多些?”   婉襄并不会下棋,也看不懂局势,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马常在和高常在知道婉襄素来不摆架子,也就仍然在原位坐下来,“嫔妾的棋艺是高姐姐教的,自然也是高姐姐棋力更胜一筹,嫔妾同她下棋,十次有九次都是输的。”   高常在闻言便笑了笑,此时并不对弈,只是让宫人们奉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茶。   “先时是次次输,如今也能赢姐姐一回了,也算是有进步。”   宫中各项物品都有严格规定,什么品级便只能得到什么样的东西,不过她们这里的茶水倒是比李贵人那里的茶叶渣子要好得多,婉襄也的确有些口渴了。   彼此之间互相问候了一番,高常在和马常在便拿出了两件肚兜,“这是送给小公主的,布料都是反复洗过,十分柔软之后方才绣的花。”   “嫔妾们手艺不佳,只是一点小小心意,希望贵人不要嫌弃。”   嘉祥出生之时,她们已经和李贵人一起凑了些礼送到了万字房里,没想到她们还这样有心。   反而让婉襄惭愧,“平日里也想不起来和两位常在走动,这真是……”   高常在淡然微笑了一下,“嫔妾们寻常也没有什么喜事,贵人更忙碌些。”   再打扰她们似乎也不妥,婉襄便干脆让桃实奉上了另外两个锦盒。   “近来圆明园中发生的事,两位常在想必也有所耳闻。”   能够频繁到成为婉襄的开场白,马常在和高常在自然不会一无所知。   她们很快便让身旁服侍的宫女去取出了早已经准备好的木盒子,“这是嫔妾和高姐姐准备的东西,略尽绵薄之力。”   婉襄望着她们发髻上的素银簪子,莫名觉得有些心疼。   “我就不打开看了。虽则百姓得益,但我终究有些愧见李姐姐,还有两位常在。人人生活都有不如意之处,也不能只看见千里之外人们的苦难。”   “这只锦盒里是我的一些首饰,用以补偿两位常在的损失。请两位常在务必收下,也不必对外声张,我会悄悄地让人将档案改过来的。”   婉襄并不想让她们感激她,“两位常在放心,这其实也是万岁爷的意思。”   “如今京师之中百姓仍然痛苦不堪,宫中一面要宫妃捐物,一面又要大张旗鼓地赏赐,实在是有说不过去。”   两人都犹豫了一下,婉襄却并不打算再逗留,她还有最后一个地方没去。   嘉祥要想念母亲了,她要快些。   “两位常在收下吧,我还有其他事,便不打扰常在下棋了。”   *   那常在住在澹泊宁静,主体建筑是“田”字形的大殿。   澹泊宁静在梧桐院西北,从梧桐院离开,婉襄颇费了一番功夫,方才走到田字房里。   那常在素来喜欢独来独往,婉襄一路走进去都没有遇见什么人,一直临近正殿,才终于听见了那常在的声音。   “……你把这些东西送到宁嫔那里去,我并不想见她,这样她也就不会来见我了。”   大约是她准备捐出去的东西。   正殿的们骤然被宫女打开,婉襄在一瞬间便恰好和那常在四目相对。   她们已经很久没有同彼此说过话了,在那一日马佳·巴衮的事情发生之后。   那常在红唇轻启,“我也不想见到你。若不是实在太讨厌宁嫔,我是不会把我的东西捐给那些士兵的家人的。”   婉襄神色不变,“若当真不想捐赠,以你的位分和份例,也不必拿这么多东西。”   那箱子几乎和婉襄拿来的差不多大,原本装的是她给四个人的簪环。   “我的部落,我的先辈们就是被爱新觉罗家的士兵打败的,我为什么要可怜他们?”   婉襄不亢不卑,“死去的八旗兵丁之中,也有乌拉那拉氏的将士。”   那常在站在高处,居高临下,“那是因为他们投敌,为敌人效忠。”   “事已至此,哪里还有什么敌人,从前草原上的那些满族部落,早就已经同心同德了。”   “哦,是吗?”那常在冷笑起来,“并不是同一个民族便不是敌人,出征的士兵之中有蒙古人,准噶尔人也是蒙古人。”   “没有什么正义的战争,刘婉襄,是你们在自诩正义。”   “人不过是诞生在这片土地上生灵的一种,和动物有什么分别,你可曾见过其他动物划分国家,把同族分为三六九等,统治、控制、臣服、鞭笞?”   “你们说准噶尔侵犯了清军的领地,可如今的京城何尝又是满人的土地?”   那常在这些话实在太多惊世骇俗,完全不像是一个清朝人应当有的觉悟和见解。她像是一个无国界主义者。   桃叶从前说那常在能够驯狼,现在她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了。   因为那常在自己就应该是一匹在草原上自由奔驰的草原狼。   上一次令婉襄震惊的人是富察氏,都是女子。   在这个朝代更为儒家思想,封建礼法驯化的从来都是男子,根本不是他们眼中一无所知的内宅女子。   无论对错,那常在能说出这样的话,婉襄都敬重她。   “我没有什么话要同那常在你说的了。我知道你在给桃叶攒钱,想要让她出宫生活,这箱子里的东西能弥补你在这件事上的损失。”   和给李贵人,两位常在不同,婉襄给她的都是银票和银子。   “我又不会感激你。”   或者是因为婉襄并没有反驳她,那常在的气势也弱下去。   她也并没有纠结于这个问题,“马佳·巴衮死了吗?”   婉襄摇了摇头,“没有。他受万岁爷所召,将很快回京述职。”   那常在沉默了片刻,眼中重新燃起了怒火。   “桃叶会死在他手里的。”   婉襄不明白。“桃叶已经拒绝了他,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去科布多。”   “你没有看见那一天桃叶的眼神。” 第124章 中秋   中秋节时, 一年已过半。除却团圆,还是丰收之节。   因此每年中秋,是除去冬至、元旦、万寿三大节之外最重要的节日。   这一年中秋仍在圆明园中, 宫宴便如往年一般开在九州清晏里。   正殿中央是雍正的金龙大宴桌, 桌上餐具均为金质的,美酒和佳肴算起来, 一共是四十品。   而嫔妃们则有酒馔十五品、另有荤菜七品、各色果子五品。   这时候的清朝还没有那样讲究,所有的菜肴大多都以食材本来面貌命名,没有那么多吉祥的取名方式。   食材主要是满族人喜欢的,如关东鹅、野猪肉、鹿肉、野鸡等等。   去岁婉襄主要是对玉泉酒感兴趣, 将自己喝得醉醺醺的,而今年她就将目光落在御茶房进上的这些月饼上。   宫中的月饼很有特色, 类目也很多。   譬如以香油和面做成的香酥皮月饼,精制奶油和面做成的奶酥油月饼, 以及猪油和面做的寻常月饼。   馅料自然更是多种多样, 糖、芝麻、蜜饯果铺、豆沙、枣泥、芝麻等, 应有尽有。   有孕时蜜饯干果吃得太多了,如今婉襄觉得最好吃的是还是枣泥馅。   在没有机器的时候能将枣泥磨得这样细腻均匀,不愧是宫中的御厨。   中国人对食物的追求还真是贯穿始终。   能够和皇帝并肩的唯有皇后, 但今日的皇后看起来实在是太糟糕了。   为了今日的宫宴,她显然是精心妆饰过的。   然而脂粉难掩病容,即便衣料再厚重, 也没法使得她骨瘦如柴的单薄身体看起来健康一些。   沉重的凤钿与朝珠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来, 但她却不得不仍然坐在这里,陪着雍正圆满家庭和睦幸福的假象。   皇后之下是熹贵妃, 而后是裕妃。   婉襄进宫时妃位以上只有两人, 如今也如是。   而嫔位却只剩下宁嫔一个, 再往下,便是为雍正生了公主的婉襄。   真正的公主坐在远处,同富察氏面对面,分明在眼中藏了焦急,却无可奈何。   雍正曾经是问过皇后的意思的,是皇后坚持要参加这场宴会。   就是为了“皇后”这两个字。   尽管在婉襄看来是何苦。   酒已过三巡,婉襄盼着这宴会能早些结束,宁嫔却忽而道:“今日马常在和高常在的发饰十分艳丽得体。”   婉襄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见她们钿子上的装饰都是今年夏日雍正新赏下来,她还没有戴过的首饰。   马常在头上的是点翠金镶红宝石簪,高常在则是翡翠镂空花罐鱼长纹双叉簪,都能很好地衬托她们的美貌。   她们谢过宁嫔,婉襄也为她们高兴。   裕妃却将目光投在了婉襄下首的李贵人身上。   “李贵人,今日是中秋宫宴,应当穿朝服,戴钿子。怎么你的钿子上这样素净,几乎连一点装饰都没有?”   有熹贵妃在场,裕妃又忍不住要挑事。   不过……婉襄送给她的东西都是贵人位分上能用的,不至于僭越,她为什么不用呢?   李贵人的神情明显有些窘迫,“嫔妾……嫔妾……”   “哦。”裕妃轻轻笑起来,“想来是李贵人心善,不忍见百姓受苦,将所有的首饰都捐了出去,所以自己连节日里的一套首饰都没有了。”   她望向同她多有不睦的熹贵妃,“在紫禁城中李贵人是跟着熹贵妃居住的,便到圆明园中,熹贵妃也应当多多照顾提点她才是,今日怎让她这样失礼?”   熹贵妃也略有不快,向李贵人训话。   “妃嫔仪容应当端庄得体,如今李贵人居住在梧桐院,少见本宫,也应当时刻自省。”   “你今日不适合继续在宴上了,早些回到梧桐院中反省吧。”   只是要将人赶走。   一旁的宁嫔也有不满,“裕妃姐姐方才这话,说得倒像是本宫不知进退,将李贵人所有的首饰都一概卷走,以至于今日于宫宴上失仪。”   “本宫觉得这话还是说清楚地好。李贵人送到本宫那里的不过几对珠钗,她入宫多年,绝不至于只有这点东西,贵人今日究竟为何如此?”   “是心存对皇上、皇后娘娘不敬之心么?”   宁嫔给李贵人扣的帽子更加令她承受不住,她从来都如透明人一般,那里见过这样的架势。   立刻便站起来,跪到了大殿中央,“请万岁爷和皇后娘娘明鉴,嫔妾实在不敢有不敬之心,只是……”   只是什么?再没能说下去。   婉襄从来不喜欢出头,但到此刻,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了。   她不知道宁嫔为何忽而变成这样,但她要坚守她待人的本心。   “回禀万岁爷,皇后娘娘。数日之前嫔妾曾经去梧桐院小坐过,那时李贵人身边的宫人待她便十分不恭敬,甚至上的茶也不过是些茶叶沫子泡的。”   “嫔妾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李贵人身边的宫人时常偷盗她的财务去宫外变卖,以至于贵人那里连一些像样的茶叶都没有了。”   婉襄并不想当众指责熹贵妃和宁嫔的失职的,但她们今日这样实在太过无情了。   反正她也不是第一天得罪她们了。   雍正眉头紧锁,“李贵人,当真有这样的事?你的首饰难道也被她们变卖了?”   昨日敢偷盗茶叶,那么今日敢偷盗首饰,也并不十分稀奇。   而李贵人软弱到如今这时候还要给那些宫人辩解,“其实也是嫔妾自己的不是,嫔起曾许诺百年之后将自己身边的首饰财物都散与她们,因此……因此她们便提前借走佩戴了。”   “嫔妾身边也有一个宫女家中额娘生了病,例银不够买药,因此……因此……”   雍正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李贵人,你听听你都在说些什么!”   他也是怒其不争,即刻便吩咐苏培盛,“速速将梧桐院中李贵人身边的几个宫女捆至慎刑司仔细拷问,若有人胆敢私自将宫中财物盗卖,朕绝不轻饶。”   如此发落过一番,皇后便站起来请罪。   “臣妾久病,以至于宫中门户松散,有小人生不轨之心,请万岁爷降罪。”   一时之间众人都起身请雍正息怒,“请万岁爷息怒,臣妾等定将约束宫中宫人,不使此般事再次发生。”   整齐得就像是早已经排练好的。   熹贵妃和宁嫔又要单独出来请罪,“臣妾等协理六宫,处事不谨,致使此等骇人听闻之事发生,请万岁爷降罪。”   皇后都病入膏肓了,雍正发了这一通火,大约自己也后悔。   他将皇后搀扶了起来,任由其他人跪的跪,行礼的行礼。   “皇后凤体不佳,有所疏漏也是正常的。熹贵妃协理六宫已久,却仍有这样多的错漏之处……熹贵妃,朕看应当反省的人是你,你先跪安吧。”   不过是裕妃的一句话,引出这样大的波折,只怕谁都没有想到。   只有婉襄知道他近来正在为准噶尔恐怕有心进攻西藏之事而烦恼。   熹贵妃想来不敢违逆雍正的意思,更不要说是在这样多人面前。   虽则心有不甘,亦很快应了是。   “至于宁嫔……凡事不可失之急躁,需徐徐图之方可顺利推进。“   “你与李贵人交往并不频繁,既有协理六宫之权,便重新为李贵人挑选几个可靠老成的宫人送去,若再出差错……”   “嫔妾会自己请求万岁爷收回嫔妾协理六宫之权。”   宁嫔的回答斩钉截铁,褪去从前柔弱之后淬成的刚毅。   最后才来发落李贵人,“你侍奉朕已有多年,似你一般资历的,如今都已经在嫔位、妃位。”   “当年之所以只将你封为贵人,是因为你膝下并无皇子皇女。如今看来,这个决定仍然是正确的。”   他并不是责怪她没有给他生下一儿半女,只是因为嫔妃是需要管束地位妃嫔与宫中的下人的。   若似李贵人这样的既心软又懦弱的人做了一宫主位,只会贻害无穷。   婉襄做宫人的时候,曾经无意间听熹贵妃说过,雍正是册封嫔妃,也是用人,这话不错。   李贵人诺诺地谢了恩,重新回到了席上。   如此折腾过一番,众人再回到位次上,酒菜皆无味。   然而宴会结束之后还要摆供桌,以如意和月饼祭月,没有到能够离开的时候。   没有人敢在这时候再次扫兴说要离开,除了,实在支撑不下去的皇后。   “万岁爷,臣妾……臣妾想要早些回去休息了。”   她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婉襄也不觉再一次忧心忡忡起来。   一直注意着皇后的和惠公主很快站起来,“皇阿玛,儿臣送皇额娘回去吧。”   皇后的态度却异常坚决,“今日是中秋节,五公主还小,你是唯一能够陪着你皇阿玛的女儿,其木格,你好好地在席上用膳。”   和惠没有办法,只能再一次坐下去,吃着味同嚼蜡的饭菜。   她的脸色其实也很难看。   皇后走后又过了许久,婉襄一直注意的人从皇后变成了和惠,她在不断地同她使着眼色,婉襄明白她的意思。   “万岁爷,和惠公主似乎有些醉了,嫔妾送她回天然图画去休息吧。” 第125章 幸运   和惠公主没有传步辇, 坚持要自己走回去,婉襄也只好由着她。   她并不想回到天然图画去,一路都只往人少的地方走, 一直走到平湖秋月时, 她才终于停下来。   摆了摆手,让身旁侍奉的人都退了下去。   夜晚寒凉, 婉襄让桃实去取两件披风过来,而后自己一个人陪着和惠公主在平湖秋月的敞轩里坐下来。   和惠公主根本就没有喝醉,她一路上不过都是装醉,以免有人借题发挥, 要责怪她提早离席之错。   此时的九州清晏之中宴席应当已经结束了,雍正正忙着领着诸嫔妃祭月, 而后围坐说话。   皇后说过了,和惠是他唯一成年且在场的女儿。   她还是没有陪着他。这最后的一个中秋。   婉襄与和惠公主在敞轩里坐着, 和惠公主只是抬着头, 静静地望着天边的一轮明月, 很长时间都不发一言。   婉襄以为自己知道她在难过些什么,可等她真正开口,她才发觉还有别的。   “阿玛都走了一年多了。”   她在想念怡贤亲王, 尽管她从没有在婉襄以及富察氏面前提过。   “我八岁时入宫,自此往后,再也没有同我的亲生阿玛、额娘一同度过中秋这团圆之节。”   雍正收养了其木格, 而后她就从郡主变成了和硕公主。   所享受的荣华富贵当然和郡主是不同的, 但,失去的东西, 也是根本无法弥补的。   那时她也不过九岁, 即便有了对事物初步的认知, 最终的决定,还是大人们做的。   被收养成为公主,究竟是不是她的幸运。   “皇阿玛和皇额娘都对我很好……没有人亏欠我什么。可有些东西失去了便还是失去了。”   她说的没有错,譬如婉襄,也是放弃了她原本稳定安宁的生活。   但婉襄总是觉得自己得到的更多一些,因此并不会在酒后感觉到失意。   她有些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和惠公主。   平湖秋月附近的睡眠很平静,然而波澜仍旧永不止息,没有终点。   一阵凉风吹过来,和惠公主的酒意仿佛完全被吹散了。   她恢复成平日端庄老成的模样,“婉襄,今夜我看你滴酒未沾。”   婉襄淡淡笑了笑,“去岁公主不在圆明园中,所以不知道我在宫宴上喝多了酒,最后在万岁爷面前出了丑。”   和惠静静地凝望着她:“我从未见过皇阿玛这样喜欢一个女子,我做他的女儿,不长不短,也十年了。”   婉襄也不觉偏过头,同她对视,“对敦肃皇贵妃娘娘也没有吗?”   他们只是没有相爱过,并不是雍正没有爱过。   “在我看来,他也是喜欢过的。只不过那时对他而言,规矩体统,帝王威仪与名声还是最重要的,他对她的爱越不过这些。”   “敦肃皇贵妃娘娘的身体一直不好,然而孝恭仁皇后重病之时,她仍然侍奉左右;及至孝恭仁皇后丧礼,皇阿玛免了命妇们行礼,却也没有免去敦肃皇贵妃跪礼。”   “皇阿玛固然为敦肃皇贵妃之丧悲伤失态,也选择了两个特殊的字给她做谥号,但她在生时他并没有像待你那样体贴,也是事实。”   和惠停顿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人出现的时机是很重要的,最悲哀的是爱上了一个不懂得爱,却又不自知的人。”   婉襄没有了解过和惠公主与她额附博尔济吉特·多尔济塞布腾之间的夫妻关系,但从如今和惠公主长居于圆明园中,与额附两地分居来看,或者,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并不是那样好的。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的阿玛是好酒量,年轻时跟着皇玛法出塞,连草原上的蒙古王公们都喝不过他。我大哥弘暾自小便被他带着喝酒,我最喜欢大哥,也总是缠着他。”   “阿玛和大哥喝酒,我小时候就在一旁替他们各自数着……多么好的日子。”   “阿玛这一生恣意的时间太短了……”   说完这句话,和惠公主忽而掩面,声音就像是大雨降落未落的阴天一样闷闷的。   “可即便……可即便皇玛法这样对待他,若是有人在他面前夸赞皇玛法的丰功伟绩,他也还是会高兴地手舞足蹈……”   婉襄忍不住伸出手拥抱着她,也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希望她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尽快从此刻的悲伤里走出来。   “皇额娘也病入膏肓了……人的一生根本就是在不断地失去……”   婉襄轻抚着她的脊背,礼服之下,她根本也已经病骨支离,她能摸到她一节一节突出的脊椎。   最后还是富察氏为她们各自披上了披风,站在她们身旁无言。   到和惠公主终于不再哭了,婉襄才开了口,“伯塔月,你怎么会过来的。”   “皇阿玛觉得于月下闲谈无趣,很快便令众人各自回去了。我去天然图画探望了皇额娘,她已然歇下,再问及其木格,宫人们说她并没有回来。”   “我想了想,觉得她应该是来了平湖秋月。”   富察氏握住了和惠公主的手,“雍正二年,就是在这里,其木格吟咏苏东坡的《水调歌头》,而为皇阿玛看中,接入宫中抚养。”   “仰头看月亮太累了。”   富察氏说完这句话,径直在敞轩的地面上躺了下去,“不若放肆一些。”   她睡在厚重的披风之上,秋夜的凉意落在地面上凝为霜雪,却并不能传递到人身上。   和惠公主笑起来,迫着最后一滴泪落下,而后也如她一般在地上躺下来,同她肩并着肩。   婉襄也这样做了。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阿嫂,你应该带一壶酒来的。”   富察氏望着明月微笑,“你们说,躺在月夜下的草原上究竟是什么感觉,玛法说,能听见很多生灵的声音,但内心却是宁静的。”   “阿玛从前跟着皇玛法出塞,常常在深夜的时候和皇阿玛一起纵马出门,漫无目的地闲逛,而后饮酒。”   “小时候皇额娘也总是同我说起她小时候在草原上学骑马的事情,那么无忧无虑,让她一生都惦念着草原……年轻多么好啊。”   和惠公主说完这些话,忽而剧烈地咳嗽了一阵。   富察氏和婉襄隔着她同彼此对视了一眼,最终不打算出言关怀,提醒她她此刻的虚弱。   人生得意须尽欢,婉襄知道,和惠公主已经不剩下多少时间了。   脑后的燕尾给予了婉襄并不舒服的支撑,她用力地将它压了下去,“你们说,中秋节时的月亮,当真会比其他的满月更圆一些么?”   和惠公主终于舒服了一些,轻笑起来,“那中秋节的月亮和上元节比起来,究竟谁更圆?”   都是团圆之节。   富察氏总是更为务实,“你说今年我送去给你的桂花馅元宵很好吃,等到明年上元节,我仍旧给你送。”   和惠笑着偏向她的方向,“听者有份,也给婉襄送一份吧。”   “我当然不会偏心。”   这个话题结束,明月太过皎洁美丽,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片刻。   “中秋过后,皇额娘就要搬到畅春园去了。我想要照顾她,也要跟着她一起走。”   没有多少时间了,她们见面的机会也是寥寥。   只有婉襄知道这即将是永诀,一瞬间心如刀绞。   富察氏仍然宽慰她:“皇额娘吉人天相,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也不是么有危重的时候,不也一样挺过来了?”   “其木格,你自己的身体也不好。桑斋多尔济还小,他也需要额娘的照顾,你要照管好自己,不要让其他人一面担心皇额娘,一面担心你。”   和惠又深吸了一口气,转头望向明月,“阿嫂,我知道了。”   “皇阿玛慧心独具,四哥能娶到你这样的妻子,实在是他的福气。也难怪他能有福气成为未来的帝王。”   风声不会将这秘密传出去,她们之间只有彼此。   富察氏想要让这氛围轻松一些,“怎么,此时便想着要讨好我了?皇阿玛会千秋万岁的,也许四阿哥登极的时候,我牙都已经掉光了。”   “到时候你若是为你的儿媳妇,草原上的性格烈的姑娘欺负了,我可为你做不了主。”   都是那么久远的事了,和惠公主伸手去挠富察氏的痒,几乎整个人都欺身上去。   平湖秋月的敞轩之前一片空荡,笑声传了很远,惊起了一片白羽的水鸟。   像是怡贤亲王薨逝那一夜,漫山遍野开遍的白花。   “不要紧,我还有婉襄。那时候她都该是什么了?至少也是个贵妃。有公主,有贵妃,有未来的皇后,桑斋多尔济什么都不必害怕。”   谁都知道现在害怕的人是谁,和惠公主最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   没有人愿意提起。   富察氏第一个从地上站了起来,“已经很晚了,地上的寒气要令人受不住了。”   她伸手先搀扶了和惠公主,而后和惠公主将自己的手递给了婉襄,各自在敞轩之中站好。   天上的圆月清冷地好像会一直都在这里,但也谁都知道,很快就是天亮,它会一点一点消残下去。   婉襄所知的事情,注定了今夜她不会真心实意地高兴,不如早早归去。 第126章 展览   皇后并没有在中秋节结束之后便搬到畅春园中, 在裕妃的强烈要求之下,宁嫔不得不将嫔妃与福晋们捐出的所有首饰都陈列出来。   最后,这个地点选在了皇后的天然图画之中。   秋日螃蟹肥, 以检查为名目办这件事毕竟不光彩, 宁嫔便干脆拿出了自己的体己在天然图画后湖东岸办了一场螃蟹赏菊宴。   东岸高高地架起九花山子,在西岸便能清楚地看到。五色缤纷, 艳丽无极,引得经过之人都忍不住停下脚步欣赏。   宁嫔前一阵子还在大刀阔斧地搞改革,如今倒开始使用怀柔之数,禀明皇后之后允许所有不当值的宫女往天然图画来, 赏菊花,游园。   雍正倒只是当不知道这件事, 晨起时见婉襄兴奋,一时无语凝噎, 自顾自上朝议事去了。   螃蟹和菊花都有限, 最重要的还是宁嫔将所有的首饰都放在了玻璃匣子中, 供人欣赏,就像是博物馆一样。   这些东西如今都还不是古物,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姿态并不合理, 因此婉襄极力要求允许人把玩,但要在女官们的视线之内。   “……这些玻璃盒子都是我之前请内务府的匠人打造的,虽然看起来好像很奇怪, 但其实明末时英国、法国、荷兰等海上强国的船队来到中国之后, 便带来了玻璃器皿,以及制造玻璃的技术。”   婉襄打开了直播, 先向现代的观众们介绍玻璃在中国的发展。   “早在康熙三十五年时, 康熙帝便在内廷之中设立了玻璃厂, 专为皇家烧造各种玻璃器皿——是的,虽然烧制玻璃的技术已经流传到中国,但在一般的人家,玻璃仍旧是稀罕物什。”   雍正并不会管她吩咐内务府的人做什么,在这些事上他完全是个撒手掌柜,其原则就是让她开心。   但有雍正做她的靠山,即便婉襄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们还是按时将这批玻璃“展示柜”烧造完成了。   而玻璃的烧造之事上,康熙设立,乾隆改良,也同样地跳过了雍正朝。   他花费在政事上的时间,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接下来我们来看一下这支银镀金嵌宝石点翠钿花。这支钿花整体是六枝灵芝及一些仙草,所用到的主要工艺是錾花以及点翠。”   “仙草和灵芝的形态都自然舒展,最中间的一颗灵芝之上镶嵌的是东珠,而其他的灵芝镶嵌的则是各种红色宝石——如果这些宝石都是同等颜色和质地的花,这枚钿花会更珍贵,而颜色有浓淡,则显得更加自然。”   “其他的仙草上也以各色宝石镶嵌,不再一一赘述。而仙草和灵芝本身,先加以錾刻工艺,而后在中间填上点翠,构成这钿花的主色调。”   婉襄停了停,看了一眼评论。   “点翠的具体工艺,去年六月时我的一场直播已经详细说明过了。工作人员已经将那场直播剪辑成了纪录片,感兴趣的话可以看一看。”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像一个现代人了。   “为什么清朝有那么多财富积累,却总是要用银镀金这种工艺,不能直接用纯金么?”   婉襄耐心地解答着:“虽然说真金不怕火炼,但金和银的硬度是不一样的。这支钿花有许多枝叶纤细之处,若是用纯金的话,很容易就失去形状了。”   她不知道这支钿花原本是属于谁的,似乎并没有见人戴过。   婉襄走到下一只玻璃盒前,拿起了其中的一对头花。   这是裕妃的东西,中秋节时还见她戴过。   “这是一对铜镀金点翠镶料石子孙万代纹头花,两只除却料石上的细微差别,形质是完全一样的。”   “这上面的宝石并不十分珍贵,最中央是‘卍’字纹,交叉之处镶嵌有一颗红色的碧玺,笔画则用小米珠填满。”   “‘卍’字纹两侧都有金属包裹着葫芦形的料石,其颜色有红、绿、黄不等。而头花边缘则是飘带、波浪纹,整体造型流畅。”   “与簪柄最为接近的那只碧绿葫芦两侧还有用白水晶打磨成的小虫翅膀,更为这对珠花增添了几分活泼。”   婉襄正在脑海中讲解,屏幕上忽而跳出来一张图片,她静心观察了片刻,才发现这是这对珠花在现代社会的照片。   其中的一只,右侧缺了一角。   “这可能就是我穿越回到清朝的意义吧,让大家都能看到这些珍贵的文物被损伤之前的样子。”   从完整到残缺,中间经历了五百年。   这五百年她不能一直活下去,保护着这些,于中国文明而言十分重要的东西。   每一件都这样重要,而每一件也都有它们自己的命运。   婉襄并没有停留太久,她又开始介绍下一件。   纵然嫔妃们也多有在此处流连者,但都矜持着,还当真没有人像她一样,要把每一件器物都拿出来看一看。   婉襄再拿出来的,是一朵碧玺石拼凑出来的牡丹花。   大部分的首饰其实都不过只是仿花形而言,但这朵是立体的。   “这朵花的主体材料是粉碧玺,和如今不同,碧玺在清朝时权力与富贵的象征。这时候正二品大员的顶戴花翎,其材料之一就是碧玺,同时,碧玺也被用作他们的朝珠。”   重新回归原点,“花瓣用碧玺打磨而成,用铜丝固定出舒展的形状。花蕊是蜜蜡,蜜蜡之下还有许多雄蕊。”   “这雄蕊的柱体是铜丝,上面镶嵌小米珠来代表花药。叶子则是普通的翠玉,仔细地錾刻了纹路,十分精美。”   若是牡丹的话,或者它原本是皇后的东西。婉襄将它重新放回到了玻璃盒子里。   她正要往下一个玻璃盒子走,迎面遇上了富察氏,她一手牵着永璜,一手牵着刚刚学会走路的永琏,就像是民间的一个寻常母亲。   系统能在婉襄提供的画面里自动识别人物,一时之间评论激增起来。   婉襄愣了愣,发觉这其中既有历史粉,也有后妃粉,还有电视剧粉,人人都争相发表这自己对富察皇后的见解,吵得不可开交。   婉襄安静地说了一句:“她是个很好的人。”   评论区一下子又安静下来。   “今日天气真好,可惜其木格偶感风寒不能来,不然她一定也喜欢这热闹。”   她的目光落在方才那支碧玺牡丹花上,“这是和惠的东西,我记得是她出嫁之前,皇额娘送给她的添妆礼物。”   “和惠公主竟也舍得……”   “许是其他的东西于她而言更有意义,也或许正是因为这是皇额娘之赏赐。”   皇后是天下之母,恩泽遍及每一位大清子民。   婉襄笑着弯下腰去,逗了逗永琏,“今日永琏跟着额娘出来走了几步路了?”   他正在快速学习的时期,富察氏教他数数。   永琏想了想,大声地回答她:“一百八十步!”   从莲花馆走到天然图画,以永琏这小短腿,可绝对不止一百八十步。   一旁的永璜很快为弟弟解释,“刘娘娘别见怪,弟弟现在最多也只数到一百八十,往后便只会重复这个词,额娘和我都很苦恼,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想……我想……我们应该走了一千八百步。”   也当然不止这些。   婉襄还是笑着摸了摸永璜的头,“兄友弟恭,永璜有当哥哥的样子了。”   看来大人们之间的那些龃龉并没有波及孩子。   也不应当波及孩子。   富察氏松了手,让宫女们带着他们各处去逛一逛。他们尤其好奇那座九花山子,站在下面仰头看着,不停地拍着手。   婉襄和富察氏继续往前走,又拿起一支银镀金镶翠花卉纹簪。   “簪头是翠玉质地,雕琢成梅花枝条,而后再在上面安上一朵粉色料石的梅花。其实梅花开时没有什么叶片,虽则精致,但从材料和形状上来看,都并不十分贵重。”   也许是高常在和马常在她们捐出来的东西。   “虽然你是做了好事不想为外人得知,但也不会没有任何风声。如今皇额娘病入膏肓,皇阿玛又万般宠爱你……”   她停了停,“皇阿玛是不受旁人掣肘的天子,若是他当真铁了心……婉襄,已经有人在说你刻意邀买人心了。”   富察氏是熹贵妃的儿媳,若她们的关系稍稍差一分,她都不会到婉襄面前说这样的话。   “我知道我不够资格,伯塔月,我其实也当真从未想过。”   婉襄关掉了直播。   “我倒并不觉得是我的身份配不上,毕竟当年他们家的祖先入关之前,也不过就是汉人眼中的‘蛮夷’而已。”   “可皇后这个位置承载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天下万民的期待,他的期待,家族的荣光,我个人的荣耀……一想到这些,我只会觉得喘不过气来。”   婉襄握住了富察氏的手,“伯塔月,我和你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但是她不惮于同她说真话。   “刘贵人。”   婉襄下意识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是皇后身边的女官来寻她。   “皇后娘娘请您到她那里去。”   作者有话说: 第127章 遗言   都说已经是深秋了, 但今日宫中难得开宴会,人人喜气洋洋,只有皇后这里才当真显现出秋日寂寥之景。   婉襄从那一片热闹之中走出来, 行礼之后自然地在皇后身边坐下, “娘娘,您找嫔妾有什么事呢?”   纵然敬仰皇后, 但婉襄其实仍然很少单独和皇后相处。   皇后面前似乎总有许多人,有乌尤塔,有和惠公主,有宁嫔……她是个受人景仰和尊重的皇后, 所以所有人都愿意围在她身旁。   但今日连乌尤塔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其实也算不得有什么事,不过是忽而想找你说说话, 怕以后没机会。”   纵然秋日温暖,湖畔有风, 皇后坐在一张太师椅上, 空隙都为各种皮毛制成的毯子填满。   她大约觉得很冷, 婉襄觉得她看起来就像雍正七年时的懋嫔那样。都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皇后分明只是寻常语气,然而在听见“怕以后没机会”这几个字的时候,婉襄还是不受控制地落下了一滴眼泪。   “湖上风大, 沙子迷了眼睛。”   婉襄连忙这样解释着,用手帕用力地按去了眼角的泪水。   越是病重之人,对这样的讯号越是敏感, 但皇后的态度总是很坦然, “别哭,还没有到时候呢。”   到那时, 再多的眼泪也不足够了。   “婉襄, 今日之事, 也算是圆了你当日的心愿了。”   她说起的是雍正七年的时候。   “那时候你坐在景仁宫里,面前是本宫赏给你的一大堆点心,一张脸白白净净,满是不好意思,看起来那样稚气。”   “那一日本宫本来以为你是打定了主意不开口的了,可说到这些事,倒也能眉飞色舞,头头是道。那时本宫教导你,不过是希望你不要莽撞,把事情都计划好再行动,如今……如今没有本宫的帮助,你也能将这件事办下来了。”   皇后似是有些累,唇上连一丝血色也无,缓了缓,才继续说下去。   “嘉祥是本宫在这紫禁城里见过最健康的孩子,她一定能平平安安长大的。”   婉襄又有泪意,只是拼命忍住了,“嫔妾临盆那日……多亏皇后娘娘一直在身旁呼唤嫔妾的名字,如若不然,嫔妾怕是醒不过来了。”   皇后淡淡笑了笑,希望她不要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那一日万岁爷也是想要进来探望你的,被人死死拦住了。那时万岁爷当真是谁的脸面都不顾了,就连宁嫔上前去劝,都为他怒斥了一通,差点挨了一脚。”   这件事婉襄从来都不知道。   “万岁爷毕竟是万金之躯,产房血污不利于男子亦是古来有之的说法,本宫与万岁爷是夫妻,便想着以身相代罢了。怕是你那天更想要见到他。”   她不会想见到雍正的,她实际上不想见到任何人,她的思绪全都被疼痛打散了,在一片混沌之中,她只看见了尹桢。   她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在完全错乱的时候,她看见的那张和雍正完全一致的脸究竟是不是她的错觉。   而自那以后,尹桢再也没有出现过。   “是娘娘的善心。”   “是皇后的责任,你毕竟是万岁爷的妃子。”   到将要断舍离的时候了,她宁肯彼此之间的关系淡一些,免去不必要的伤悲。   婉襄只是莫名地觉得有些失落,原来皇后是这样想她的。   “既然你这样说了,本宫其实也有一件事要嘱托你。平日若是无事的话,多陪陪和惠吧。”   “她近来生病,在这圆明园中除却伯塔月也没有其他的朋友,也就是能和你们说得上话了。”   和惠公主根本不是近来才生病的。   只是顾及皇后的身体,从来也不想让她知道而已。   而和惠公主也不会跟着皇后到畅春园去了,因为她的身体已经不能支撑她继续在皇后面前强作精神,她如今已经连床都下不了了。   婉襄努力地压抑下自己心中的另一重悲伤,“嫔妾和富察福晋都会多多地去探望和惠公主,也会为她祈福,期望她早些康复的。”   皇后略略点了点头,她实在没什么精神,以至于每说一些话,都要缓上许久。   “宁嫔去求了万岁爷,让她跟着本宫到畅春园去侍疾,万岁爷答应了。”   “宁嫔从入宫开始,便一直都与本宫交好,一开始本宫也只是觉得她是个痴心的孩子。去岁六月时万岁爷病重昏迷,她求了本宫,让她日日都在万岁爷那里照顾。”   “万岁爷要同大臣们议事,将她遣出,略得了些空闲,便到佛寺里去祈福……也是这几个月来,本宫方才觉得她或许并不是这样简单的。”   皇后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说法,“或者说也不是这几个月,而是从去岁八月地动,她遭遇不幸开始。”   皇后也察觉到了宁嫔的不对劲,所以后来婉襄屡屡陪伴皇后之时都遇不到宁嫔,不是她的错觉,也不是谁在躲着谁。   她语重心长,“九子墨之事扑朔迷离,没有切实的证据,谁都不知道在背后下手的那个人是谁,婉襄,往后你还是要多加注意才是。”   皇后虽然没有明说,但婉襄知道,她也觉得九子墨是宁嫔在自导自演。   点到即止便足够了。   不远处的欢声笑语不断传来,宫女们在带着紫禁城新一辈的孩子做着游戏,皇后眺望了片刻,终于又收回目光。   “婉襄,你一定要保护好你的孩子,不要像本宫这样。”   她自嘲地笑了笑,“弘晖走得太早太急了,这些年本宫拼命地不想要忘记他的样子,但人老了,也糊涂了,终究没有法子。”   “幸而本宫还有和惠,她是唯一一个养在本宫膝下的公主。和惠那么聪明可爱,让本宫觉得,这一辈子没有亲生的孩子其实也没有关系。”   婉襄的泪水终于再一次决堤,她深深地恨起来,恨自己为什么要知道那么多的事。   如果她不知道历史,不知道和惠公主的结局,或许还能在此刻为濒死的皇后感觉到一点欣慰,但此刻她心中唯余一片冰凉。   “别哭,别哭。”   皇后要将自己的手帕递给她,但是她没有力气,她抬起手,未及接触到婉襄,那手帕便如蝴蝶一般朝着人群飞了出去,最后落在了孩童嬉戏之处。   懵然的永琏捡起了手帕,抬头望向皇后和婉襄所在的方向,而后迈着小腿,朝着她们小跑过来。   他在皇后面前停下来,恭敬地磕下头去。   “皇玛嬷万福金安。刘娘娘万福金安。”奶声奶气的,强作大人模样。   皇后想要搀扶他,但根本就做不到,婉襄上前将他扶起来了。   “这块手帕是你皇玛嬷的,你拿过去,递给皇玛嬷好吗?”   永琏认真地点了点头,和婉襄一起走过去,将他胖胖的小手高举,直到皇后能够接到。   而后他歪着头看婉襄,“刘娘娘,你为什么哭呢?”   婉襄克制不住她的眼泪,却还要欺骗永琏,“刘娘娘没有哭,只是风太大了。永琏为娘娘挡一挡风,好不好?”   就像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永琏的一张小脸崩地紧紧的,努力地要为她遮住湖面上吹来的风,最后为他的乳娘带走了。   皇后亦背过脸去,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婉襄,你要保护好你自己的孩子。”   皇后又重复了一遍,忽而问她:“婉襄,近来皇上身体如何。中秋节时,本宫分明觉得他也不太康健。”   皇后面前,婉襄没有必要撒谎,“七月时听到西北战败的消息,急怒交加,当即便吐了一口血,而后又自切悲伤了许久,日日都得按时喝药,才能够维持在外人面前的样子。”   皇后只是点了点头,“别让他为了其他的事伤悲了。”   她并没有再问下去,转而问起了别的。   “地动之后本宫去勤政亲贤殿请罪,那一日,其实你在内殿里,对不对?你可知万岁爷说的那句“无妨”是何意?   婉襄是知道的,但此刻,她知道皇后也知道。   “宁嫔曾经短暂地投过皇上的喜好,可后来,连自己也不知做错了什么。皇上这个人,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宁嫔这一生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是又告诉她,也要给宁嫔留一些余地。   “他这一生其实没有喜欢过什么,本宫知道的。他喜欢万里江山,可江山很多时候不能给他回馈。所以他现在又有了你,本宫其实很高兴。”   “至于本宫自己……”   她望着青天之下,两行双飞的雁。   没有一对是她同她的丈夫。   “爱是不爱的,恨却也不恨,皇上不是什么痴情种,不会将正妻的位置给心爱的女人,这一生,便只是不咸不淡地晾着。”   都过去了。   “本宫知道自己不会是陪伴他到最后的人,但他这些年也没有什么对不起我。不过就这样过去了。”   皇后这样说着,仍旧落一滴泪,但也仅仅是这一滴泪。   抹去了,便没有了。   “今日好秋光,婉襄,你去玩吧。” 第128章 崩逝   “别哭, 别哭。婉襄……你去玩吧。”   婉襄睁开了眼睛,皇后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秋日的阳光透过养心殿东暖阁的窗户洒落在她身上,又暖又疲惫, 眼前这一册《古今图书集成》的书页都被她压折了, 她也不知为什么,在这时候还能睡着。   雍正大步流星地从明间走进来, 望着婉襄的笑容里颇有些无奈,“朕要同大臣们议论商讨西北之事,只怕很吵,你去后殿里睡吧。”   他分明是要将她赶到后殿里去, 却又在她身边坐下来,让她能够靠着他。   她今日实则什么也做不成, 睡着又怕错过消息,在他怀中轻轻摇了摇头。   金银线绣成的五爪金龙粗粝的质感摩挲着她的肌肤, 让她清醒了一些, “四哥和诸位大人们好好议事吧, 我还是想呆在这里。”   婉襄忽而想到什么,“应该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吧?”   雍正有片刻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沉闷, “实则朕也没有心情议别的事,上午才从畅春园回来,皇后……”   婉襄在心里叹了口气, 出言安慰他:“皇后娘娘吉人天相, 会没有事的。”   尽管她知道就是今日,就是午后。   苏培盛忽而急匆匆从明间走过来, 雍正下意识地松开了婉襄, 从长榻上站起来, “朕马上就……”   苏培盛方才神情急切,此时偷偷抬头望过雍正一眼,便迅速地低下头去。   “万岁爷……请您节哀,皇后娘娘刚刚……刚刚崩了……”   雍正立刻就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头,似是巨痛无比,亦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要苏培盛和婉襄两方合力,才勉强没有倒下去。   他们引导着他重新在长榻上坐下来,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许久都不曾消退去。   “朕上午才去探望过皇后,朕上午……”   泪水不断地从指缝中漫溢出来,他的身体微微地发起了抖,婉襄想要像平日一般向着他伸出手,却发现她做不到。   因为她也同样地被淹没在了苏培盛的那句话里,尽管她早知道。   “她有没有说什么?”   “皇后娘娘昨夜念了一夜大阿哥的名字,临走之前意识已糊涂了,也仍然……念的是大阿哥的名字。”   以为忘了。但其实没有。   谁又能忘呢?   东暖阁中无声,谁都不想在这时候发出任何的声响,直到——   “万岁爷,几位大人都在殿外等候您接见。因已得知皇后娘娘崩逝之事,所以……”   他们也不知道该怎样办才好。   雍正放下了他的手,婉襄在他背后,看不见他的表情。   “令他们都先回去,朕要去畅春园。”   数十年夫妻……忽而便是最后一面。   小顺子轻声应了“嗻”,而后转身出去和大臣们传达雍正的意思。   这个过程之中始终鸦雀无声,畅春园的丧钟不能回响在紫禁城的天空里,雍正找到了长榻上婉襄无处安放的手,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   “为朕准备好马车,朕……”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又摇摇欲坠起来,轰然倒塌在长榻上。   但是他的意识并没有失去,所以还能听见小顺子匆忙进来禀报的声响。   “万岁爷,几位大人仍在殿外,请求您顾念龙体,勿要再赶往畅春园去了。您的龙体……”   就算是说实情,也像是诅咒,所以小顺子不敢再说下去。   以雍正如今的情形,便是能够抵达畅春园,又能如何呢?   归去的便已经去了。   婉襄当机立断,跪在雍正面前,“八月时皇后娘娘曾与嫔妾长谈,亦曾言及身后之事。娘娘遗言与万岁爷夫妻数十载,得蒙照料,已不胜感激。”   “更切切嘱咐您万不可因其身后之事损伤龙体,请您收回前往畅春园亲视含敛的圣谕,保重龙体。”   皇后其实什么都想到了,在她糊涂之前。   她不是没有留下任何言语给雍正,只是借由婉襄来传达而已。   “熹贵妃娘娘已经赶过去了,嫔妾会同裕妃娘娘一同到畅春园去。皇后娘娘是国母,为国家,为您辛劳一世,其丧仪定然会尽善尽美。”   雍正那么在乎身后之事,他此生唯一的妻子,也应该得到最好的照顾。   雍正一点一点地,松开了与婉襄交握的手。   婉襄缓缓地站起来,朝着殿外走去。   *   贵人当然没有自己的车辇,婉襄是同裕妃同车前往畅春园的。   这一日的裕妃出人意料地沉默,她比婉襄更早地在钿子之上佩戴了白花,坐在马车的角落里不说话。   于是婉襄也不说话。   畅春园在圆明园以南,距离圆明园不远,上一次朝着这个方向走时还是春日,如今婉襄掀开车帘,满目萧索。   “皇后娘娘最喜欢秋日了,弘晖的那场风寒是冬日里得的。今年,她就不再需要为弘晖而感到痛苦了。”   婉襄从来都不觉得裕妃是一个会将旁人的苦难放在心上的人,看来从前也是她看人太过狭隘了。   “万岁爷得知这件事之后,有什么反应?”   婉襄拨弄着马车里的炭盆,看着那些光芒煊曜起来,而后又迅速地覆灭。   “还能有什么反应呢?她是他的妻子,悲伤有之,国家典仪,他会倾尽全力给她体面的。”   “你在哭?”   婉襄抬头望向裕妃,迎上了她略微含有戏谑的目光。   她向来喜欢家长里短,喜欢看别人的笑话,不管对方和她到底有没有仇怨。   但她此刻又是何必,她的眼睛,分明也是微红的。   “嫔妾敬重皇后娘娘,为万岁爷失去了妻子而难过,为天下人失去了这样的皇后而痛惜。”   “她算不上是什么贤后。”   裕妃这样说着:“但会为她的崩逝而感到庆幸的后宫妃子,也都不是什么聪明人。我们都做不了皇后。”   不是警示,也不是告诫,这只是事实。   婉襄继续低着头,望着那些银丝炭,“皇后娘娘从前在潜邸时,对裕妃娘娘好么?”   她只知道在宫里的时候她们鲜少往来。   裕妃深吸了一口气,眉目间浮现出回忆之色。   “那么久远的事,还回忆它做什么?”   但也是她自己继续说了下去,“乌拉那拉氏,是个不错的主母。不嫉妒、不害人、不争抢……在某种程度之上,她和年氏其实是一样的。”   若提到潜邸,则永远都绕不过年氏。   她大约像个牢不可破的传奇一样钉在所有潜邸女子的心中,至今仍旧心有余悸。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只不过年氏到底不是正室,便只能尽力维持宠爱,从而接近权力。如果不然,祭文之上连“赞襄内政”这样的考语都得不到。”   “考语”这个词,多用于对官员品德的评价。   人人都觉得雍正对待后妃,就像是对待前朝的大臣一样。   那在“主母”这个身份之外呢?年轻时的皇后又是个怎样的人。   “乌拉那拉氏嫁入雍王府之后不久,我也就被皇考指入了雍王府,和钮祜禄氏是同一批进府的格格。我比钮祜禄氏要得宠。”   她说起这件事,并没有什么自傲神色。   得到一个男子的宠爱,并不能证明女子自身存在的价值。   “我年轻时那是真不知事,家中一堆兄弟,额娘去得早,阿玛只有我一个女儿,能怎样宠便怎样宠,可有些事,仍旧不得不由家中的女人操劳。”   裕妃忽而笑起来,“我七岁时便站在巷子口同旁的妇人吵架了。”   裕妃的出身其实和刘婉襄差不多,她的父亲耿德金同样是雍正年间的一名管领。   也同样的,除了一个女儿,其他什么都没有在史书上留下。   自嘲过一句,她又继续道:“丧母长女,骤然到了这女人堆里,只知道不能为旁人欺负看轻,哪里知道要如何同她们相处?三天两头地被人使绊子,挨罚……”   “你以为乌拉那拉氏从一开始就是这菩萨性子?她阿玛费扬古可是杀过蒙古军,辗转征讨过鄂尔多斯、察哈尔、大同等处的步军统领,能教出一只绵羊?”   裕妃的神情越加不忿,年少气盛时受过的委屈烙印在她心里,永不能忘。   “年氏永远都高高在上,好像谁都不配同她站在一起;钮祜禄氏平日不声不响,可她就像只毒蝎子,冷不防蜇人一下,定要人痛个三天三夜。”   人的个性是不会改变的,只不过会根据所处的环境产生不同的表现形式而已。   “每一回我说错了什么话,乌拉那拉氏就会在半夜时着人传我去她房里。说错了什么话,便将这句话抄写上一千遍,如抄佛经一般地抄。”   “第二日还要先回到自己房中,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地过来给她请安,那几年弄得我都不敢在她面前说话……”   她顿了顿,语气最终还是感激的,“也总算教会了我‘谨言慎行’这四个字的写法。”   裕妃望婉襄一眼,并没有向婉襄解释,她为什么又变成了如今这样。   马车停下来了,她们距离那一片哭声越来越近,终于为这一片泪水的海洋吞没,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第129章 丧仪   “桃实, 我们也走吧。”   裕妃先一步下了马车,没有等待婉襄,径直往园中哭声最盛之处走去。   皇后居住的地方是春晖堂, 此时距离她崩逝并未有多久。婉襄不必刻意地去寻找, 满园白生生,便是她安眠之处。   相比于怡贤亲王薨逝的那一日, 皇后是与如今的她更为亲密,鲜活地出现在她人生里的人。   每一步婉襄都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有她不能承受之重,那些哭声是她所无法抵挡的东西, 它们侵袭着她的四肢百骸,终于让婉襄不能再迈开哪怕一步。   春晖堂中, 有人身着丧服笔直地跪着,周围人来人往。   高常在、马常在、郭贵人……她们一个个都来得比婉襄更晚, 也一个个地经过她, 婉襄眼中却只有跪在堂中的宁嫔。   李贵人好心, 停在她身旁,“刘贵人,快些进去吧。嫔妾听说熹贵妃娘娘早已经在这里了, 若是在皇后娘娘丧仪上不恭敬,是要挨罚的。”   她也想往前走。   婉襄摇了摇头,勉强打点出精神来, 轻轻地推了李贵人一把。   “李贵人先进去吧, 我想再在这里站一会儿。”   上午时才走过的路,上午时已知是永诀, 秋日的阳光多么好, 她此刻一点也不想睡了, 想安静地再晒一会儿。   李贵人没有再说什么,脚步匆匆地进了殿,成为了所有着白衣悲伤落泪的人当中的一个,没有了任何区别。   婉襄想,她或许也是害怕着这种同化。   她没有在人来人往的春晖堂明间看见熹贵妃,正殿之中恒定的唯有宁嫔的背影。   旁人的真心都可以略过,婉襄下意识地开始思考,此刻的宁嫔,在知道皇后看破了她的一些事之后,举止之中又究竟有几分真心呢?   忽而有谁撞了一下婉襄的肩膀,是熹贵妃同婉襄擦肩而过。   她就像是感知不到婉襄的存在一般地向前走,一面雷厉风行地吩咐她身边的那图:“如今紫禁城中宫室尚在修缮之中,大行皇后停灵之处尚需万岁爷裁决,你去养心殿请万岁爷示下……”   桃实终于也忍不住了,她轻轻拉了拉婉襄的衣袖,“贵人,我们也进去吧,再站在这里……”   婉襄不得不被同化。她的悲伤,和其他人的悲伤没有任何区别。   除却宁嫔,所有的嫔妃都尚且在春晖堂的东暖阁中闲坐。   裕妃下首有一个空位,原本应当是属于宁嫔的,吴扎库氏站在一旁服侍仿佛不胜悲切的裕妃喝茶,婉襄坐到了早已抵达的富察氏身旁。   她刚刚应当去看过大行皇后了,分明哭过,眼圈有微微的肿。   她们的手都藏在未及换去的湘妃色西番莲纹桌布之下,富察氏握住了她的,彼此的手心都一片冰凉。   这已经是她们对彼此的安慰,婉襄的头脑渐空,回想起来的是雍正后来册谥皇后时颁布的诏书。   “皇后那拉氏,仁慈天赋淑惠性成。”   所有有谥的女子,都有这样类似的评价。   “祗事:皇祖妣孝惠章皇后、皇考圣祖仁皇帝、皇妣孝恭仁皇后,备蒙慈爱,克以孝称,佐朕内政……”   大行皇后于垂髫之年便已经为康熙指婚,嫁给雍正为正妻,其一生经历孝惠章皇后崩逝,康熙皇帝驾崩,孝恭仁皇后崩逝等等大事。   儒家以“孝”治天下,侍奉父母,为其守丧是顶顶重要的事。   为雍正正妻几十年,大行皇后一直俭以持躬,能够很好地管理六宫庶务,垂范于天下女子。   除却没有能够留下子女,是一个标准的皇后的一生。   和惠公主此时知道这个消息了么?   “……宁嫔若是当真这般悲伤,不若禀明万岁爷,随大行皇后一同去了。本宫会替你禀明万岁爷,令他追谥你为皇贵妃,同你一直仰慕的敦肃皇贵妃比肩。”   “她是汉军旗所出的第一位贵妃、皇贵妃,不如就由你来做这第二位?”   婉襄没有听见宁嫔的回答,这样的争吵让婉襄觉得头痛。   她只听见裕妃轻轻笑了一声,“她以为她是未来的皇后。倒也不必操之过急,未时先皇后才刚刚咽气。”   这话只有裕妃敢说。   富察氏松开了婉襄的手,同裕妃行了礼,而后便急匆匆地赶到明间去,试图平息这场战争。   裕妃却又在这时轻笑起来,“她才是未来皇后呢,真有意思。”   室内又安静下去,没有人接裕妃的话,就算是吴扎库氏也没有。   婉襄的目光在众人面上皆逡巡一遍,李贵人、马常在与高常在均面有悲伤之色,而海常在与郭贵人面无哀戚,不过偶尔用手帕掩面,强作悲伤而已。   她并不是想审判她们,她们实则和她毫无关系,而今日的眼泪也只是她们与大行皇后之间最后的一点联结。   东暖阁的门骤然被人推开了,宁嫔整张脸都被泪水浸透了,此刻面无表情地在富察氏的搀扶之下坐在了裕妃身旁。   哪里都要论资排辈,她抢了熹贵妃的风头,所以才为熹贵妃抢白。   裕妃没有理会宁嫔,她的身体不着痕迹地微微向远离宁嫔的方向倾斜,像是在躲避什么晦气的东西。   这一段小的插曲至少在明面上并不能给一潭死水一般的东暖阁带来新的波澜。   未过多久,有宫女来请裕妃出去。   在所有人都安静的时候西里间里忽而又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哭声,是她们已经为大行皇后装殓好了。   女官们引着东暖阁中的嫔妃们出去,依次序跪在大行皇后的棺椁之前,而后有更多的王公福晋、大臣之妻,出降的两位公主一身雪白跪在她们身旁。   明间之中焚烧起了香料,婉襄并不知那是什么。她只知道这香气要饲养大行皇后的魂灵,要让漫天的神佛一起享用。   她像所有人一样低着头,安静地流着自己的眼泪。   除却致哀,还有许多礼仪要行,没有人敢在这时候表现出任何不敬,哪怕是跪在最前面的熹贵妃。   所有的举止众人都是跟着她行的,她也开始控制不住地在想,此时的熹贵妃在想些什么呢?   被裕妃形容为“毒蝎子”的熹贵妃是不是在做着将来成为皇后的美梦,她是不是在大行皇后崩逝的那一刻,预见了她真正的未来?   丧仪之上,她们就像是木偶。   为既定的礼仪调拨着,跪下又起身,用膳短暂休息之后又重新行礼,循环往复。   没有太多与同僚交谈,分享彼此想法的时候,负责引导的女官永远睁着一双冷冰冰的眼睛望着她们。   仿佛是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有人离去是一件痛苦的事,谁都不要想从中侥幸逃脱。   婉襄实在有些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没有用晚膳,一个人走到了东面配殿殿垂花门边沿,在那里遇见了不知已靠着石影壁站了多久的宁嫔。   夕阳西下,秋日的黄昏通常很短,但那日光恰好都落在她今日素净的面庞上,天然做胭脂,衬托出与她过往完全不同的一种柔和的美。   可惜在此刻婉襄并没有什么话想要对宁嫔说,只是匆匆地行了礼。   “宁嫔娘娘,嫔妾回东暖阁去了。”   在她转身的时候宁嫔出声唤住了她,“只有你我是当真是为大行皇后而感到难过的,你也不肯留下来吗?”   “我为了大行皇后的这场病,甘愿放弃协理六宫之权,一个人陪着她住在这畅春园中,即便是这样,也还要被怀疑真心吗?”   她们并不是朋友,宁嫔不应该将这些话说给她听。   “质疑您的是熹贵妃娘娘,不是嫔妾,若有必要的话,您应当同她去争辩。”   “可你也不相信我。”   她站直了身体,静静地凝望着婉襄,就像是一种挑衅。   让婉襄不得不迎接她的挑衅。   “嫔妾的信任并不重要,您只需要做您认为是对的事,无愧于心即可。”   宁嫔一直都在向她示好,可她们毕竟从来不是朋友。   她不会在雍正面前进什么谗言,但也不会为她说好话。   “无愧于心?”   宁嫔大步朝着婉襄走来,一面疾风骤雨一般问她问题。   所有的光线都从她姣好的面容上消失,她此刻脸上只有垂花门的阴影。   “若你清楚地知道你想要的东西可能永远都得不到,若有人逼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若你心中有恨,如何无愧于心?”   “永远都得不到的东西?”   雍正的爱意?   “若有人逼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   是谁?   “若你心中有恨?”   熹贵妃?   因为那个失去的孩子?   婉襄还来不及去思考清楚宁嫔这三个问题背后的含义,负责丧仪的女官已经找到了这里。   “请娘娘主子们往正殿去行礼。”   婉襄收回了她落在宁嫔身上的目光,而宁嫔也如是。   她低下头,同婉襄擦肩而过,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走在婉襄前面,朝着正殿的方向。   在穿过殿中白色的人海的时候,婉襄忽而听见了春晖堂前一阵吵嚷的声响。   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有什么轰然倒了下去。   “和惠公主!” 第130章 一片晚云秋   腊八之夜, 肃杀气息织就鸦雀无声的夜晚,皇后的宫车碾碎了这一片平静,就像来时那样。   乌尤塔将手炉递到皇后手中, 面上有无限心事。   皇后闭眼休息了片刻, 感受着重新包裹着她的温暖,而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齐妃受罚, 为宫中人冷待、轻视都是她原本应当承受的,不必理会她。而郭贵人与海常在与她同住钟粹宫,偷窃之事想是无辜被冤,多关照她们些, 别叫她们再受委屈。”   “娘娘。”   乌尤塔静静地凝视着皇后疲惫的神色,为她掖了掖身上厚重的羊皮毯子。   “您分明知道齐妃是咎由自取, 为了齐妃折损了阿穆尔,值得么?”   皇后微微笑了笑, 养心殿中还是太冷了, 此刻马车里的温度, 和骤然放松下来的心,让她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如今妃位上不过只有两个人,齐妃虽然是自作自受, 但她毕竟是潜邸老人,本宫不能看着她被旁人这样踩死。”   一个皇后要的,从来都是平衡。   乌尤塔的语气坚定, “做错了事, 就应该被惩罚。奴才是这样想的。”   听着的的马蹄声,皇后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乌尤塔, 你觉得从雍王府到后宫之中, 哪一段时期事最难过的?”   乌尤塔低下头去想了想,“奴才觉得……奴才觉得是敦肃皇贵妃娘娘受宠的那几年。”   “不错,本宫也是这样想的。”   她干脆利落地肯定了乌尤塔的说法。   “有一人得独宠,便是破坏了这平衡。六宫众人人人都会生怨怼之心,以至于互相倾轧、陷害之事时有发生,永无宁静之日。”   “你只看见了今夜齐妃之错,那么熹妃呢?难道她就没有任何错吗?”   皇后深吸了一口气,“她早已知道齐妃恨她们母子入骨,知道齐妃在圆明园时便施行厌胜之术,可她一直按兵不动,为的就是等到如今天一般的日子。”   “弘历是她的亲生儿子,本宫尚且不忍,她如何忍得?”   乌尤塔知道皇后在为什么事伤心,连忙岔开了话题。   “奴才会悄悄给阿穆尔的家人送一笔钱,让她们好好生活的,奴才会让他们搬地远远的,不会叫人发觉阿穆尔背后有您的手笔。”   “不必了。人生在世,只要是做过的事情便必然会留下痕迹,今夜之事脉络分明,皇上不会看不明白的。”   “本宫也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自己做过的事全都告诉皇上。夫妻一场,都到这个年岁了还不能同彼此坦诚,多悲哀。”   乌尤塔沉默了下去。   宫车继续向前行驶,在这一片寂静之中乌尤塔的心仍然没有能够完全安静下来,她又开了口。   “娘娘,万岁爷当真能明白您的苦心么?他年轻时是那样非黑即白,恩怨分明的人,如今明知是您从中作梗……”   “乌尤塔,他已经不再那样年轻了。”   夺嫡的那几年,他的脾气有了很大的改变。尽管,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   “他会自己裁决的,他永远都知道怎样做才是最好的。更何况便如本宫方才所说,人生在世,留下的痕迹可以很清晰地被有心人探知,即便本宫不说,皇上也会完全明白过来的。”   齐妃惩罚了那答应,而她身边的侍女是那答应的亲妹妹……不过是想要保护自己身边的人。   “为一个宫女而选择以蚍蜉之身撼大树,未尝不是一种勇气。”   “只可怜熹妃,布了那样久的局,一步一步引导着齐妃走向深渊,最终却是被这两个人匆忙牵扯出来,以至于令本宫渔翁得利。”   “得利?”乌尤塔反问她,“您得了什么利?”   “您是皇后,六宫权力本就是属于您的。可它只会消耗您的精神,只会消磨您和万岁爷之间的感情。”   “熹妃挑拨也罢,宫人们刁钻也罢,万岁爷的要求那般高……”   “是本宫自己能力不足。可本宫如今还能做什么呢?连保持清醒都做不到,不过是苦苦等去日罢了。”   乌尤塔终于不再说话了。   宫车在景仁宫门前停下来,皇后一回到正殿之中,便到陈靖姑像前祈祷。   今日耗费了这么多精神,乌尤塔知道皇后仍然睡不着,于是便吩咐宫人重新熬了一寄安神的药。   皇后坐在床榻上,乌尤塔把这碗药递给她,看着她喝下。   “那……刘答应呢?她留在了养心殿里。”   她又为什么可以不受任何惩罚和煎熬呢?   但她更想问的,关于刘答应,其实不是这个问题。   “爱新觉罗家的皇帝,从皇考开始就不再是痴情种了,万岁爷从来都知道这个道理,年正仪就是最好的例子。”   “帝王家可以有真爱,却不能拿江山做赌。”   “熹妃便看得分明,所以她不会对刘答应下手。反倒是齐妃出乎本宫意料,不知她为何一力要刘答应性命,若是为争宠……齐妃是久不争宠的了。”   皇后面上浮现出回忆之色,向乌尤塔道:“你是潜邸最后一年时陪着本宫的,所以你没见过弘晖,他真的是个好孩子。”   乌尤塔望着皇后,一时之间不知她是否是糊涂了。   “其实刚成婚的时候,或者说刚成婚的哪几年,本宫并不大喜欢王爷。不喜欢他总是阴沉着一张脸,巴不得他不要到本宫房里来。”   那时候除却主理潜邸之中的事物,她常常一个人呆在房中,在临窗的书桌旁作画。   画塞外的花草,画自己这一生再没能骑上的骏马。   “年正仪是所有人的敌人,甚至于本宫,在迫切地想再得到一个孩子的时候,也这样狭隘过。”   “可她自己像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待所有人都是淡淡的,却也都是照顾的。那几年本宫因为伤心作弄坏了身体,有好多事都是她在帮本宫做。”   “她简直就像是一个圣人……但圣人混在平辈之中也不会讨喜,只会更让人厌恶。”   “纳耶岱许是知道自己的容貌并不出挑,也不知道怎样说话才讨人喜欢,在本宫勉强向来不声不响,是王府诸格格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谁也没有想到她能有这样大的造化。”   她毕竟和雍正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怎会不知道他的打算和心事。   可若是有弘晖在,又如何轮得到熹妃呢?   弘晖是他们的嫡长子。   “在年正仪入府以前,李润姜本是雍王府中容貌最出挑的一个。谁年轻的时候不爱好容色呢?“   “那样美丽的一张脸,配上天真不知事的神情,谁见了不赞一声‘娇憨’,实在惹人喜爱。”   所以李润姜有福气,虽则取了个聪明人的名字,生得笨也没有关系,还是能有那么多子女。   可谁又能料到,她最终还是和她一样了。   “宋春眠更是锯了嘴的葫芦一个,只知道做女红。”   “今日做荷包,明日做扇套,王府妃妾,人人手中都有她做的东西,本宫若是赞一句,她便高兴得不得了,恨不能连夜再做十只荷包送到本宫房中来。”   “这样的实心人,到了紫禁城中也被关得疯了,竟然对苏答应做出了这样的事……不,乌尤塔,你仍然要好好地查,一定有人从中作梗。”   乌尤塔点了点头,“奴才一直在试图从懋嫔最亲近的宫女口中探听消息。”   潜邸之中还有谁呢?   “李采芝至始至终默默无闻,但她的心是好的,这么多年也没有改变。”   默默无闻的人,只得了这一句话评价。   “郭如锳与海仁香,是潜邸年轻一辈之中的出挑者,但目光短浅,本宫对她们的印象不过都是平常,也不知哪年哪月,她们才能诞下一儿半女,熬成这宫中的主位——或者依照皇上的性子,根本就没有机会了。”   “耿绿蕙……”她最后才说起裕嫔。   “耿绿蕙才是潜邸之中最聪明的那一个,不枉本宫花了那么多时间来拘束她的性子。她的反叛,她的心直口快不过都是因为她要保护她自己,保护弘昼……”   “所以她偶尔和本宫做对,本宫也都不怪她。若是本宫也有一个孩子,本宫也会这样保护他的。”   殿中安静了片刻,皇后再开口,忍不住感慨。   “潜邸里这么多人,除却耿绿蕙,本宫……本宫怎么好像一个人都不认识了。“   乌尤塔忍着心中的悲切,服侍着皇后躺下来,可是她还不想睡。   “其木格马上就要出降了,虽然仍在京师,虽然距离并不遥远,本宫还是有些话要嘱咐她。”   她也是她的孩子,早就如亲生一般了。   乌尤塔低着头,皇后不能留的眼泪,便由她来替她留。   “如今呢,您喜欢万岁爷吗?”她问了一个其实不该问,也没有意义的问题。   皇后回答了她:“弘晖死了,本宫的心就已经不在了。”   活时难救,死时怎求?他生未就,此生顿休。   望断仙音,苦苦期盼,不过一片晚云秋。   “不喜欢。”   她闭上眼睛。   “现在本宫要休息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1章 照影   “……大行皇后肃雍德懋, 慈惠性成……恭拟皇后尊谥曰‘孝敬皇后’,得上依议……”   是今日新发的上谕。   “皇阿玛为大行皇后定谥号为‘孝敬’,也算是成全大行皇后这一生的功绩了。”   或许算最大的功劳。   从九月二十九日孝敬皇后崩逝开始, 婉襄便几乎日日都呆在畅春园中, 在这九经三事殿中,跟着众人一起行礼。   九经三事殿是畅春园中的主殿, 是康熙驻跸于畅春园时临朝礼仪之所,与紫禁城中的太和殿,圆明园中的正大光明殿有相类似的作用。   皇后的梓宫就停放在这里,行完所有的礼仪之后, 再迁往田村芦殿安放。   雍正并没有过来,他的身体已经糟糕到他不得不发上谕告知群臣自雍正八年五月之后他的身体状况。   而除却在西北战场上的官员, 文武百官、王爷、国公、公主、福晋、命妇,全都齐聚畅春园为皇后举丧, 皇子们亦朝夕致祭。   婉襄一直沉浸在过度的悲伤和疲惫之中, 她并不是没有准备, 可只有身临其境的时候,才真正知道人逝去之后带来的悲伤可以表现得如此具象。   她听着富察氏的话,“人死之后, 生前的美名,对她们而言真的那样重要吗?”   富察氏不觉压低了声音,她知道不能将婉襄混乱失序的模样暴露于人前, 但她自己也是不相信的。   “若是连谥号都不慎重选择, 那岂不是更加无情?”   所以她生前就为自己选择了“贤”字做为谥号,她是清代一位很有名, 也很厉害的女性。   “盲婚哑嫁之下, 如猫鼠一般的怨偶实在太多, 便自太/祖努尔哈赤起,已有数位被废的皇后。”   “婉襄,或许你不明白,但如皇额娘与皇阿玛一般彼此敬重的关系,已经十分难得。”   她们都躲在角落里,等待着这个夜晚最后一轮仪式开始。   富察氏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兆佳福晋身上,“兆佳福晋真是辛苦,如今其木格重病,她还要在这里为她的朋友送行,真是……”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婉襄注意到了朝着九经三事殿走过来的一个清瘦女子。   她不是原本就在九经三事殿中行礼致哀的,但她原本应该在这里,在距离大行皇后最近的地方。   “乌尤塔?“   富察氏的话被婉襄打断了,她循着婉襄的目光望过去,旋即握住了婉襄的手,坚定地朝着乌尤塔走来的方向走去。   “乌尤塔,你怎么从公主府过来了,是不是……”   是不是和惠公主有什么吩咐?话没有说完,事情已经发展成最坏的一种结果。   她径直又无力地在她们面前跪了下去,目光之中已经不再有一点神采,“和惠公主已到弥留之际,她想同富察福晋和刘贵人再见一面,求您……”   婉襄没有再听她说下去,她悲伤和疲惫到完全忘记了这一日便是雍正九年的十月初三,她们不再有时间了。   富察氏比她要更冷静,沉稳地安排好了一些,才追上了婉襄的步伐。   被留下来的只有乌尤塔,她用力地,朝着九经三事殿磕了九个头,而后才跌跌撞撞地重新站起来。   *   公主府中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婉襄这才发觉,原来安静比哭声要更能击碎她此刻脆弱的心理防线。   公主府中的下人都知道她和富察氏会过来,径直引着她们往正房走,但当真走到房门之前,富察氏却犹豫起来。   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她近乡情怯了,子时将近,她们的确只有最后一面可以见了。   婉襄沉静地推开了房门。   再多的香气都遮掩不去的药汁味道,再多的炭火锦被也暖不起来的身体,以及,再多的病痛也不能摧毁的意志。   “婉襄,阿嫂。”   除却她们三人,房中再没有别人,和惠公主望着她们微微笑起来,像平时一样。   瓶中的敖汉荷花安静地开放着,也许已经睡去,不会记录下来她们的谈话。   “我很高兴你们来看我。”   婉襄低下头,大颗大颗的泪水在一瞬间滚落下来。   她明明是不想要与和惠公主亲近的,和惠公主是耀眼又短暂地像流星一样的人,而她自己不过是萤火之光,不想要接近,也不能获取什么。   “其木格。”   富察氏的语调沉稳,“我们不止有今天来看你,还有明日,后日……之遥你想,我们可以天天来看你。”   “你说要让桑斋多尔济娶一位公主为妻的,可兰牙迭如今还小,也不知能不能和桑斋多尔济合得来,你要好好评判一下的。”   “桑斋多尔济……”   和惠公主的气息已经很短促了,“若是今日不曾见到你们,我是不能放心的。”   雍正毕竟富有天下,而她的额娘已经老了。兄弟姐妹们有自己的孩子。   “多尔济塞布腾虽然如今不上战场,但他的父亲丹津多尔济一直都在西北。”   多尔济塞布腾就是和惠公主的额驸,是蒙古草原上的博尔济吉特氏。   “皇阿玛迟早要动用喀尔喀军队对抗准噶尔贼兵的,今日是大将军,明日或许就是孤魂一冢,谁都预料不到将来……”   事实上,七月时雍正便已经命令喀尔喀副将军□□津多尔济办理喀尔喀游牧,及一切豫备防守事物。   而她的公公在雍正十一年时因于额尔德尼昭之战中赴援不利,驻军不前,妄奏冒功,而削智勇亲王爵,降为郡王。   桑斋多尔济,祖孙三代的路,都不平坦。   “我会照顾桑斋多尔济的。在我有生之年,我会将他视如亲子,会让四阿哥也这样做。”   这话让婉襄心中越加悲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和惠公主忽而开始在枕畔摸索着什么,终于找到了两块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的白玉镂雕兰草纹佩。   “这是我病下之前,从嫁妆里找到一块上好的白玉,让内务府的人雕琢出来的。”   “一块玉一共雕作了三块,我这块会带到地下去。玉佩虽然便于携带,也容易丢失,你们好好将它存放好吧。”   不必常常想起她。   和惠公主见婉襄始终难抑悲伤,仍旧微笑着出言安慰她。   “皇阿玛没有能够见到我阿玛最后一面,每一次同我谈起来这件事,都满含悲伤。”   “可我如今才懂得阿玛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拖到不能再拖了,才遣人到紫禁城里,到公主府里报信。所以婉襄,不要让我这么难过。”   在过去的岁月里,婉襄经历过很多没有告别的离别。   她在未来世界的父母,怡贤亲王,孝敬皇后,这是她第一次见证一个人生命的消逝。   她与她之间的羁绊如此明晰地浮现出来,悲伤不过是它一种的副作用,而婉襄连这一种最基本的都克制不了。   “桑斋多尔济会好好长大的。”   “你放心”三个字都像是一种预言,婉襄不知道应该怎样来安慰和惠公主,或许也是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她自己。   和惠公主点了点头,表示她已经听见了。   “皇额娘已经不在了,在晕厥之前,我应当好好地给她行礼,感谢她的养育之恩的。不过我很快就会去陪她了。”   “其实这些日子我见了很多人,额娘,蒲尔别,怡亲王府里的好多人……”   “她们来探望我,就像是把我的人生像走马灯一样展示了一遍,告诉我我和她们之间都发生过什么。”   “我其实觉得很有趣,也很高兴我的人生尽管短暂,并不单调。反而很丰富,遇见了很多很好很好的人,已经很值得了。”   “可是婉襄……”   她靠近了她,“皇阿玛的身体不好,纵然在辍朝之中,你要提醒他,无论是皇额娘还是我,不要让他过于悲伤了。”   “他当了那么多年的皇子,才能有那么多的时间读那么多书,以至于学问广博,能够选拔良臣,一上任便很好地治理天下……也让他的皇子多一些时间读书吧。”   婉襄点了点头,她用尽一切办法,想要让目光渐渐涣散的和惠公主察觉到她的意思。   “还有……还有多尔济塞布腾。”   最后才提及她深爱着的丈夫。   他一直失魂落魄地坐在门前,不肯离开哪怕一刻。   “让他不要为我悲伤,尽情去追逐他想要的生活。我们都没有机会在婚前便遇见所爱之人,而我幸运地在婚后遇见了。”   和惠公主的声音越来越轻了,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   “我希望他仍然能获得幸福……”   “而于你们,往后圆明园中的敖汉荷花是我,平湖秋月的风是我,留在天然图画的针线是我,玉佩上的兰花也是我……”   身上的这层白色不曾脱去,又要刷上新的颜色。   兆佳福晋和女官们在房中忙碌,而婉襄和富察氏坐在正房的长廊上,望着什么都看不见的夜空。   “她还只有十八岁啊。”   “伯塔月。”   婉襄听着静夜里自己发出的声音,“有些人的存在就是惊鸿照影,你看见那颗坠落的星星了吗?” 第132章 偷盗   “……娘娘崩逝前一日, 意识仍然是清醒的。有两个宫女在寝殿的窗户外面谈话,说起和惠公主的病情,而后娘娘便……”   皇后不是第一日病下了, 她身边的宫女怎么可能这样地不谨慎, 将她们一直严密封锁的消息像闲话一样说起来,还恰好被皇后听得一清二楚。   “那两个宫女, 可知道是谁了?”   乌尤塔坐在婉襄面前的绣墩上,说话时始终都低着头。   “娘娘没有告知奴才,也许她并不想计较。而娘娘身边服侍的奴才,有两个在娘娘崩逝当夜便殉了主, 或许就是她们吧。”   她唇边挂上了嘲讽的笑意,“奴才都没有随着娘娘去地下, 怎么轮得到她们呢?”   所以,这两个宫女分明是为人指使的。   居然有人这么迫不及待。   “剩余的宫人都被熹贵妃发往田村芦殿守灵了, 奴才没有能力能联系上她们, 只能盼着她们不知道什么, 才能平安一世。”   乌尤塔奉上了一只描油锦纹的长方盒,“这是娘娘崩逝前一日,嘱托奴婢交到您手里的。”   “只是一只簪子而已, 但娘娘恐怕会为人所误会,因此直到今日,奴才才求见您, 将它送到养心殿里来。”   历史上有不少皇后, 在面对帝王说遗言的时候,都会为家族, 为子女而推举继后。   皇后大约是不想给婉襄招来没有必要的麻烦。   婉襄接过来, 心中一片荒芜之感, 打开盒子之后,发觉是与那一日圆明园中所见的牡丹花簪类似材质与造型的一支发簪。   只不过这支是仿莲花形的。   “其实这些花簪都是当年娘娘的陪嫁,一共有八支,是娘娘一生最喜欢的八种花卉。”   雍正有四位亲生的公主,还有三位养女。   “这些年都散给了万岁爷的女儿们,留下这最后一支来,原本是想等五公主长大的。但,娘娘特意嘱咐了,这支簪子是给您的。”   婉襄其实一直都将皇后看做长辈对待,总是混在她的女儿与儿媳中间。   她其实也曾经觉得失落,可到今日才发觉,原来皇后也是这样想的。她和她是一样的。   婉襄用力地捏住了簪柄。   “乌尤塔,你如今受皇后之命,在公主府中养育桑斋多尔济,一定要用心。此外……不要常常进宫来,只做出一心照顾和惠公主幼子,不问世事的模样便好。”   孝敬皇后之崩分明也有人做手脚,她如今还不清楚是谁。   乌尤塔是孝敬皇后身边的第一女官,这些年她跟着皇后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说不定就会有人想……   乌尤塔当然能明白婉襄的意思,“奴才会小心谨慎的。额驸对小世子很好,奴才在公主府中生活,也没有什么烦难事。”   “……朕让你协理六宫,这么多年了,到如今也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坤宁宫中祭神肉都能为太监监守自盗,令人在京师公然叫卖,皇家的颜面被你置于何处,亵渎神灵的罪过你可能担待得起……”   明间之中隐隐传来雍正的声音,婉襄和乌尤塔都下意识地望过去,而后又不约而同地收回了目光。   是雍正昨夜才知道的,坤宁宫中当差的太监竟然一直偷偷地将祭神所用的肉份偷偷送到宫外去转卖。   不是这一两日之间发生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雍正得知之后震怒,今日一下朝,便将熹贵妃从永寿宫中传了过来。   乌尤塔说话时的神色意味深长,“熹贵妃为皇后娘娘主理丧仪的功劳,今日这一件事,便消耗殆尽了。”   婉襄闻音知雅。   更何况她原本也觉得,一件已经这样久的事,忽而被揭发,还是以这样不体面的形式,闹得京城人尽皆知,都在看皇家的笑话,定然有猫腻。   便是今日雍正不指责熹贵妃,她的颜面也算是丢尽了。   “最后是谁得益,这件事便大概是谁做的,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我们静观其变即可。”   有关于继后人选的风波,在孝敬皇后刚刚崩逝的时候就已经初露端倪,左不过是宁嫔与熹贵妃狗咬狗罢了。   那一日婉襄与富察氏擅自离开九经三事殿,其实是逾越了礼制的,是对孝敬皇后的大不敬。   但因为富察福晋也在其中,熹贵妃并没有说什么。   反而是宁嫔咄咄逼人,意图惩罚她们。幸而和惠公主早有预料,令人入宫求了雍正的一道口谕,她们才免于被惩罚。   宁嫔是要同熹贵妃公开宣战了。   乌尤塔的目光落在窗外,而后她站起来,“熹贵妃娘娘已经离开了,奴才应当回公主府去了。愿刘贵人在这紫禁城中诸事顺遂。”   乌尤塔跟着的主子已经永远地从这朱红墙中走了出去,无论如何,她也走了出去。   婉襄知道这祝愿是真心的,也知道永无可能。   乌尤塔先从东暖阁之中走了出去,雍正似乎留了她片刻,大约是问起公主府中治丧情形,与桑斋多尔济的情况。   在那样小,完全不知事的时候失去母亲,与得到母亲关爱之后再失去,究竟哪一种更痛呢?   婉襄没有再思考下去,而是继续认真地拨弄紫檀木小机上的那些无患子。   这是一味中药,秋季成熟,采摘果实,除去果肉和果皮,而后取种子晒干。除却采果实,后面每一步都是婉襄自己认真做完的。   她将它们一颗一颗地仔细挑选了,而后放进了一只古铜缎口铺绒斜格图案椭圆荷包里,以抽绳抽紧,又打了个漂亮的结。   乌尤塔早就已经离开了,她拿着荷包走向只余雍正一人的明间,向他行了礼。   若说面对熹贵妃时,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展现出他的怒火,而面对乌尤塔,这个和他一样在过去的一个多月之间失去了许多的人,共通的唯有悲伤。   “皇后遗言让乌尤塔去侍奉其木格,其木格又希望乌尤塔能够照顾桑斋多尔济。你从前同和惠关系好,有时朕若是不能顾及,提醒朕。”   他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悲切。他每一日需要面临着的除却自己的悲伤,都还有天下百姓的困顿。   婉襄点了点头,“我和富察福晋都会尽力。”   “很快又是四哥生辰了,我有一份礼物想要现在送给四哥。”   他的目光从那些遮挡他实现的奏章之中移开,抬头望向下首的婉襄。   “是什么?”   他想笑一笑,但愤怒和悲伤都消耗了他太多的力气。   他只能向着她招了招手,就像每一次他们同彼此相处时的欢愉,被失去亲友的痛苦阻隔的时候一样。   婉襄朝着他走过去,将这只荷包放在了他的案几上。   今年好像格外冷,他此时就已经用上他们初年相伴那个冬天所用的赤铜暖砚。   “这只荷包的纹样……同嘉祥昨日穿的那件衣服是一样的。”   婉襄的手落在他肩上,“是用剩余的布料做的,孝敬皇后七月时赏赐的。我从前不会做女红,缝制这个荷包的手艺,是和惠公主教我的。”   雍正没有抬头看她,目光一直落在这只荷包上。   婉襄并不是想要唤醒他的痛苦,“人虽然已经远去,恩泽仍存,遗忘不是最好的解药。四哥打开看看吧。”   雍正依言打开荷包,从里面倒出了一小堆无患子。   “怎么想起来送朕这个?”   “无患子可治喉痹、喉蛾、百日咳、哮喘等症,是一味很好的中药。”   “不过,我送给四哥这个,却也只是借这个名字讨个吉祥,希望四哥永不要再生病了。”   进入十月之后,雍正虽然伤心,但自七年冬日开始的病症,终于像史书所说的那样慢慢地痊愈了。   往后他虽偶有病痛,却都并不严重,持续得也并不久。   所以他后来的结局,才会引发后世学者无数的猜测。   雍正静默了片刻,而后伸手握住了婉襄落在他肩上的手。   “也许也是她们在护佑着朕。”   他们不约而同地在脑海中追忆了片刻孝敬皇后与和惠公主的美好,而后雍正说:“朕已经下令,今年的万寿节停止一切筵宴。”   “嘉祥的满月礼时你说你身体还不好,百日时也推说因为皇后与和惠病重没有心思,算来马上便是嘉祥出生半年,但皇家又有未办完的丧仪……”   “没有关系的。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骤然将她捧到人前,她恐怕还会觉得害怕。”   婉襄原本也盼望嘉祥的人生能低调再低调。一个为皇帝这样钟爱的女儿,怎么可能不被记载在史书里。   “嘉祥是去岁五月以来于我,或者也是于四哥而言私人之事上发生的最好的变化,她长大之后只要知道这一点,就会觉得自己很幸运了。”   他干脆地歪着头靠在婉襄和他交握的手背,闭上了眼睛。   “越是失去,朕便越加害怕会亏欠……西北战事一日不止,朕便一日不能完全宽心,婉襄……”   人总有脆弱的时候。   “您说过永不会厌倦的,您一定能处理好的,您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而已。” 第133章 揭发   婉襄坐在养心殿的东暖阁中, 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已然睡熟的了嘉祥,安静地看着她的睡颜。   嘉祥出生已有半年,这个年代没有疫/苗, 从娘胎之中带出来的抵抗能力渐渐消失, 在出生之后的第一个冬天里第一次感染了风寒。   “昨夜嘉祥睡得好吗,有没有半夜起来哭闹?”   获萤便低声回答她:“昨夜小公主睡得很好, 几乎是一觉便到了天明。奴才起来察看了小公主的情况几次,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刘贵人可以放心,太医也说小公主已然无恙了,往后只要奴才们再注意一些, 公主定然会平安长大的。”   在婉襄有孕时,雍正便曾祥让获萤来照顾她的起居, 为婉襄拒绝了。   获萤原本是服侍雍正,如今来服侍她这样一个小小贵人, 实在有些大材小用。   但嘉祥出生之后, 桃叶也桃实都年轻, 婉襄身边一直没有可意的,能够照顾婴儿的人选,获萤便主动请缨, 承担起了这重任。   婉襄对获萤当然是放心的,“多谢你。此时无事,你去休息片刻吧。”   获萤笑了笑,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从前没有娘娘时,万岁爷要人伺候笔墨到深夜, 奴才也常常侍奉的。”   而至雍正七年冬日开始, 这重担便几乎都交到了婉襄手里。   他们两个人独处, 不要旁人服侍。   婉襄静静地望着嘉祥,想起了童话里白雪公主的形容,皮肤像雪一样洁白,嘴唇和脸颊就像是红苹果,睫毛纤长,当真就像是洋娃娃一样。   “不是奴才刻意到您面前谄媚,说来奴才这些年也见过一些小婴儿,但当真没有一个像五公主这样漂亮的孩子。”   “眉眼若说像您,但细究起来也是在很像万岁爷,是纯然挑着您和万岁爷的优点在长。”   “还是像万岁爷好,万岁爷英武,我倒觉得女子并不一定要弱柳扶风才美。”   小婴儿像是在睡梦中听见了大人们对她的夸奖,忽而抿了抿唇,微笑起来。   婉襄和获萤不觉都笑起来,她耐心地替嘉祥擦去了唇角的一点点口水。   “是梦见喝奶了。”   听见这声音,婉襄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养心殿中烧着炭,婉襄不敢将门窗关得太严实。   雍正就站在没有关严实的窗子外面,静静地望着摇篮之中因为婉襄的触碰而抿了抿嘴的嘉祥。   婉襄的笑意不觉更深,爬到长榻内侧,和他隔窗相对。   他站着的时候比她坐着要高得多,她要仰着头,才能同他对视。   已经不下雪了,他背后的日色倒映在婉襄眼睛里,“万岁爷今日的心情似乎很好。”   雍正没有回答她,转而望向东暖阁里的人。   获萤她们都无声地退了下去。   而后雍正才望她:“女儿的病好了,你怎么不给她也做个无患子的荷包戴着?”   他今日出宫诣恩佑寺,所以穿的是祭祀时的吉服,用青金石朝珠。   此时同她说话,那朝珠微微地垂下来,一下一下,击打着窗框。   “女儿不喜欢。”   婉襄只是随意地答了一句,旋即起了坏心,握住了他的朝珠,迫着他越发低下了头。   雍正向四周看了看,见所有当差的侍卫、宫女都如泥胎木偶一般事不关己地立着,便更用力地将窗户推开些许,低下头猛地衔住了婉襄的唇。   婉襄一时之间没有想到他他居然会这样大胆,从外人的角度看来,他半个身子都已经在东暖阁里。   可是他并不容许她拒绝,用微凉的手抚摸着她的下颌,让她渐渐平静下来,享受着他的爱意。   冬风静止不动,流动的是鼻烟壶中那微热的烟气,微凉的薄荷。   像是已经过去很久了,他终于放开了她。   “四哥快进来吧,外面太冷了。”   婉襄眼中的神采晦涩不明,开口时声音中染上的情/欲也令她自己吓了一跳。   “朕会进来的。”他语气戏谑。   婉襄用力地关上了窗户,才想起来嘉祥还在这里。幸而她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雍正很快大步朝着她们走过来,面上仍然带着冬日严寒也无法化去的笑意。   婉襄不觉开始反思起来,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去岁秋日时她让他唤她为“宝贝”,当时答应的条件他这时也还记得,以至于……   大约就是那一次之后开始的吧。   雍正径直在婉襄身边坐下来,一手揽了她的肩膀,一手轻轻晃了晃摇篮。   小小的嘉祥一直抿着嘴认真地睡着,没有打扰父母谈话的思绪。   “四哥今天可真高兴。”她又重复了一次。   “朕自然高兴。婉襄,你可知道,西北打了胜仗了。”   她原本靠在他肩上,闻言不觉坐直了身体。   “哦?四哥好好同我说一说。”   这是难得的好事。   “顺承亲王锡保今日上奏,九月二十日,亲□□津多尔济及纯悫公主额驸策棱合兵向苏克阿尔达胡击杀准噶尔贼人。”   丹津多尔济就是和惠公主的公公,另一名领军的将领策棱则是康熙第十女和硕纯悫公主的夫婿,应当说清代皇室与蒙古人联姻,还是有很好的效果的。   “二十一日便至欧登楚尔地方,夜袭准噶尔大策零敦多布之贼营,擒获了三名贼人。”   “贼将衮楚扎布希拉巴图鲁领三千贼兵来追,为我军诱至欧登楚尔大营,亲□□津多尔济与额驸策棱出营力战,将贼将喀拉巴图鲁斩于马下,另一名贼将希拉亦身负重伤遁逃。”   若只是这样的胜利,不值得雍正这样高兴。   他很快继续道:“经此一役,大策零敦多布将其大营后退至台锡里山屯驻,又二十五日因曼济兵败,贼人尽数退至哈布塔克拜塔克地方。”   “亲王与额驸乘胜追击,直捣贼巢,至上奏之日顺承亲王仍在选兵追击。”   “亲王与额驸俱都审时度势,奋勇杀敌,实属可嘉。而丹津多尔济已为亲王,着赏银一万两。至于额驸策棱,加恩为和硕亲王,亦赏银一万两。”   “其余有功人士,待顺承亲王奏报之后,再行赏赐。”   从七月接到六月傅尔丹和通泊大败的消息,再经历皇后崩逝,和惠公主薨逝,雍正已经许久没有这样高兴了。   婉襄重新靠在雍正肩上,头发蹭着他脖颈的肌肤,“真希望四哥能永远这样高兴。”   彼此正在温存之中,苏培盛忽而走进了东暖阁里。   一眼望见婉襄与雍正亲密,立刻低下了头。   婉襄也不得不重新坐好了。   “什么事?”   苏培盛语气恭敬,“回禀万岁爷,熹贵妃娘娘在殿外求见,说是坤宁宫祭神肉被盗一事有了新的人证。”   这件事触及了雍正的逆鳞,他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让熹贵妃在正殿稍候,朕很快便会去见她。”   “嗻。”   苏培盛应声出去,雍正也很快站了起来,“你在这里陪着女儿,朕很快便回来。”   婉襄却抓住了他的手,“我想跟四哥一起听一听,究竟是否有人在其中弄鬼。”   雍正没有说什么,只是将获萤等人重新传进来照顾嘉祥,而后和婉襄一前一后地从东暖阁中走了出去。   熹贵妃已然立于大殿中央,看见婉襄出来,也并没有多少惊讶之色。   孝敬皇后崩逝未有多久,虽则已经除服,熹贵妃也仍然穿得很素净,没有在这时候碍雍正的眼。   只不过是一件牙白色缎平金绣卷草纹夹袍,戴寻常以点翠和白玉装饰的钿子。   并不大适合她。她的容色本来就太素净了。   熹贵妃给雍正行了礼,而后婉襄又给她行礼。   她并不将婉襄放在心上,略点了头,便继续望着雍正。   “回禀万岁爷,数日之前您使臣妾彻查坤宁宫中祭神肉被盗一事,如今已有了些眉目,因此臣妾特来禀明。”   “那盗取祭神肉的太监名为小礼子,是今年五月份时才因人手不足调到坤宁宫去的。”   雍正打断了熹贵妃的话,“五月才入坤宁宫当差,六七月时便敢于盗取肉份出宫去换取钱财,熹贵妃,这话你若是相信的话,这个贵妃也就算是做到头了。”   熹贵妃骤闻此语,立刻跪了下去,不过只能尽力维持平静而已。   “臣妾自然不信,这个小礼子原来是在内务府造办处当差的,忽而调入坤宁宫,也于理不合。”   这般宫人调动的小事,当然不会每一件都过熹贵妃的眼。   “可臣妾询问了管事的太监女官,竟没有一个能说清楚他到底是怎样进的坤宁宫,只咬死了当时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雍正的脸色仍然难看,“那便是背后有人了?”   “这小太监来路不明,臣妾自然也不信凭他一个人能做成这件事,便顺着这条线一直往下查,终于查到了与这件事相关的另一个人。”   “是谁?”   “于嬷嬷。”熹贵妃抬起头,迎上了雍正的目光。   “于嬷嬷……”   这熟悉的称呼,令婉襄也下意识地回想起来。   “是从前咸福宫中懋嫔身边的于嬷嬷,万岁爷应该没有忘了她吧。” 第134章 忠仆   “懋嫔?”   在雍正的反问之中, 婉襄也皱起了眉头。   懋嫔都已经过世一年多了,似宫中这般事,怎么还会与她有关?是管事之人看人下菜碟, 不给懋嫔从前身边的宫女嬷嬷活路么?   “正是。”   熹贵妃语气坚定, “懋嫔过世之后,她身边的其他宫女都随她去了田村殡宫, 唯独于嬷嬷那时病重,并没有能够跟随一同出去。”   “而后病愈,亦无人问津,因此便一直留在宫中, 在浣衣局中做一些活计。”   这发展似乎有且奇怪,但好似也是合理的。   雍正仍然望着熹贵妃, “于嬷嬷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做什么?更何况以于嬷嬷的能力,自己也不过在浣衣局中, 又如何能将旁人塞进坤宁宫?”   “万岁爷容禀。”   熹贵妃语气不亢不卑, 看她的神情, 则更像是胜券在握。   “万岁爷应当还记得,懋嫔在时,每日都要用一些祭神肉, 是从您的肉份之中拨出来的。”   “而因懋嫔久病,饮食时间不定,咸福宫中有小厨房专为她做膳食。每日都从坤宁宫中直接取肉, 久而久之, 咸福宫中的人也就当然同坤宁宫中的人熟悉了。”   这只不过是论述了于嬷嬷做这件事在基础条件上的可能性。   “顺藤摸瓜摸出来的人是于嬷嬷,臣妾自然也知道她没有这样大的本事。两个人都咬死了不松口, 旧人毕竟是旧人, 不好太不客气。”   “臣妾便对小礼子用了刑, 几道刑罚加下去,小礼子松了口,说他似乎见过宁嫔身边的种绿同于嬷嬷在一起谈起这件事。”   在听闻熹贵妃对太监用刑的时候,雍正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而婉襄关注的则是,这件事果然牵扯到了宁嫔。   “而自八月起,于嬷嬷就不在浣衣局做活了,转而回到了咸福宫中清理殿宇。将她从浣衣局调出来的人,也正是宁嫔。”   雍正当然是不会轻信的。   “宁嫔如今也协理六宫,何必要帮着这些奸邪小人做这样的事,熹贵妃所查之事是否有误,莫不是那小太监胡乱攀咬。”   熹贵妃给那图使了眼色,她很快就拿出一张供词,恭恭敬敬地交给了雍正。   “臣妾也不愿相信是宁嫔指使,但这太监受了这样多的酷刑方才吐出宁嫔,应当有几分可信。不如万岁爷着人将宁嫔传过来,彼此都将话说清楚,也就好了。”   雍正仍然是将信将疑的态度,可眼下这情形,当然也只有将宁嫔传过来对质这一条出路了。   “苏培盛。”   不必雍正再说下去,苏培盛已然明白他的意思,很快便从养心殿中退了出去。   殿中人都安静下来,只东暖阁中偶尔传来嘉祥醒来哭泣的声音。   这沉默,一直持续到宁嫔迈入养心殿中方才结束。   “给万岁爷请安,给熹贵妃娘娘请安。”   婉襄的注意力先时一直放在啼哭不止的嘉祥身上,听见宁嫔说话的声音,方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自然也要同宁嫔行礼,一抬头,恰好与宁嫔对视,此刻的宁嫔,便如皇后刚刚崩逝时一般憔悴。   可前几日孝敬皇后月祭,宁嫔分明不是这样的……那就说明她红肿的眼眶,沙哑的嗓音都不是因为孝敬皇后的事。   是为了什么?   “宁嫔这是怎么了?协理六宫,将宫人们都整治得服服帖帖的主子,难不成还能被旁人欺负?”   九子墨之事后,熹贵妃和宁嫔之间的矛盾便摆到了台面上,因此熹贵妃这样肆无忌惮地当众嘲讽宁嫔,也不必担心被雍正误会什么。   宁嫔也不甘示弱,“嫔妾行得正,坐得直,即便对宫人施以惩戒,也都是因为他们犯错在先,何谈‘欺负’?”   “更何况……更何况有些事非人力可左右,只是熹贵妃娘娘尚且没有经历而已。”   熹贵妃轻嗤了一声,摸了摸她镶珠嵌宝的护甲,“宁嫔可知,今日万岁爷与本宫传你过来,是为了何事?怎么不见种绿姑娘?”   提到种绿,婉襄并没有从宁嫔眼中看见慌张。   她只是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两行清泪从她绝美的脸庞上飞速流下来。   “熹贵妃娘娘要找种绿做什么?是又想好了构陷嫔妾的花样么?恐怕不能如您的愿了,因为种绿……种绿她死了。”   种绿死了?怎么会?   婉襄根本就没法掩饰她的震惊,而熹贵妃一下子就坐直了,“种绿是怎么死的?”   宁嫔的话不是对熹贵妃说的,而是对雍正。   “数日之前,嫔妾偶感风寒,卧床不起。种绿日夜照顾嫔妾,不幸也得了病,不得不去下房之中休养。”   “紫禁城中已然下雪,下房中寒冷。种绿在屋中点了炭盆,又将门窗关得太过严实,不幸……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宁嫔说着这些话,似乎难以承受,整个人摇摇欲坠起来。   幸而是她身边另一个宫女眼疾手快,将她搀扶住了。   雍正心中虽然不愉,但仍旧以眼神示意苏培盛,让他为宁嫔新加了座椅。   宁嫔坐下来之后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缓过来。   而后重新跪在了地上,“种绿是嫔妾的陪嫁心腹,熹贵妃既然忽而问起她,想必不是她犯了什么事,而是嫔妾做错了什么。”   “嫔妾不过居于嫔位,不敢当真和熹贵妃争论什么,还请万岁爷明示嫔妾所犯之错。”   婉襄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只是那时候跪在雍正面前,请雍正以品行裁决的人是熹贵妃,如今变成了宁嫔。   也算是有样学样。   雍正没有同她卖关子,“盗卖祭神肉之人已然为熹贵妃拿住,其中有一人你定然认得,是从前懋嫔身边的于嬷嬷。”   “而另一人受刑之后指认,曾见过你身边的种绿同于嬷嬷在一起商议此事。”   宁嫔似乎觉得这件事可笑,忍不住抬起头,“嫔妾是同于嬷嬷相识,那也不过是因为从前懋嫔姐姐十分照顾嫔妾。”   “而嫔妾近来得知于嬷嬷并没有出宫为懋嫔姐姐守灵,且在浣衣局中做苦役,因此将她调回咸福宫中做些清闲活计。”   “于嬷嬷已经很老了,身体也不好,这难道有错么?”   种绿去找于嬷嬷,当然也是说得通的。   她又望向熹贵妃,“熹贵妃口口声声说,‘另一人听见种绿同于嬷嬷在一起商议此事’,重刑之下,难保他不会说出熹贵妃娘娘想要听到的话。”   “今日是嫔妾,明日难保就不是裕妃,不是刘贵人,万岁爷难道也要纵容吗?”   宁嫔的反驳铿锵有力,但熹贵妃又如何会在这时候示弱。   “臣妾手下的宫人们办事不谨慎,将小礼子在慎刑司受刑,供出种绿的事情泄露了出去。而后一直活的好好的种绿就在这时候死了,万岁爷,您不觉得蹊跷吗?”   宁嫔再一次望向熹贵妃,“嫔妾当真是没想到,原来嫔妾和嫔妾身边的人,在您眼中竟是如此不堪。”   “敢问熹贵妃,这小太监供出种绿,消息传出去时是哪一日?”   熹贵妃神情冷肃,“三日之前。”   宁嫔收回了目光。   “种绿她是嫔妾的陪嫁,从嫔妾入宫之后,每一个孤寂的夜晚,都是种绿在陪着嫔妾,在暖嫔妾的心……嫔妾怎会为了这样的事,便将她害死?”   “更何况种绿是五日之前过世的,难道是嫔妾有未卜先知之能,提前一步便将她害死的么?”   “宁嫔不必巧言令色了,于嬷嬷实则也在偏殿之中等候,你哄着她做了这样糟污懋嫔身后名声之事,她已然醒悟了,会到养心殿上来揭发你的。”   熹贵妃说完这句话,望向上首的帝王,“请万岁爷允许臣妾将于嬷嬷带入殿中,到时候诸事自可分明。”   雍正并不偏向任何一方,熹贵妃说有人证,便自然允许她将于嬷嬷带入殿中。   婉襄一看见于嬷嬷,不觉吓了一跳。   同去岁相见时相比,于嬷嬷几乎已经瘦得没有人形了,头发稀稀疏疏,露出来的手上全是疮疤,红红紫紫一片。   婉襄不忍再看,收回目光,低下了头。   “奴才于氏,给万岁爷请安。”   雍正也没有望她,“熹贵妃说你有要事要禀明,此刻说吧。”   熹贵妃冷眼望着她:“于嬷嬷,你是懋嫔身边亲近之人,一言一行,都关乎懋嫔身边的体面,你可一定要据实以告,否则的话……”   “娘娘不必威胁奴才,若非奴才假意向娘娘投诚,也得不到今日在养心殿中陈词的机会。”   于嬷嬷忽而反客为主,想必是连熹妃自己也预料不到的。   可是在雍正面前,一切都不由她来控制了。   “懋嫔娘娘含恨而终,奴才是她的乳娘,心中亦存有怨怼。因过往曾与坤宁宫中诸多管理祭神肉之太监相熟,但他们都不肯帮忙,便选了新入坤宁宫,手头拮据的小礼子同谋。”   “这一切都与宁嫔娘娘无关,无非是奴才想要银两打点浣衣局中的管事嬷嬷,将日子过得舒服些罢了。”   “娘娘好心为奴才筹谋,反为熹贵妃陷害,奴才今日始知当日苟且偷生之志为错,不敢再陷害他人,益增罪孽。” 第135章 把柄   “而后她就咬舌自尽了?”   裕妃摆了摆手, 示意主殿之中两个景山唱昆曲的小戏子退下去。   延禧宫主殿之中只剩下婉襄和裕妃两个,可以放心地说话。   “而后又向万岁爷陈情,希望他能记得懋嫔, 而后……而后便……”   裕妃轻笑了一下, 心中却也觉得老大没意思,“熹贵妃近来越来越昏庸了, 懋嫔生前便恨毒了她,留下来一个老仆人,怎么可能帮着她说话,去害懋嫔生前的好友宁嫔。”   “说起来, 这后宫里,也就只有懋嫔和宁嫔喜欢听昆曲, 懋嫔还会唱,也因此成为了至交好友。本宫倒是不大喜欢听昆曲, 咿咿呀呀月, 情呀爱的, 不如评弹快嘴有趣。”   婉襄心中微有所动,“娘娘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宁嫔是雍正五年时进宫的, 那时的懋嫔身体应当已经很不好了。”   “万岁爷从前也觉得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会那样投缘。而那一日养心殿上于嬷嬷那样维护宁嫔,就像宁嫔才是她的主人一样……也很令人生疑。”   裕妃听罢, 又忍不住轻嗤了一声, “跟着懋嫔的能是什么聪明人,为了维护那个人做不到举重若轻, 落在旁人眼中便太刻意, 令人生疑。”   “不过算来也是, 去岁为你谣言之时,熹贵妃曾经那样折磨过于嬷嬷,便是不为了懋嫔,她本身也恐怕深恨熹贵妃。”   “所以本宫才说,熹贵妃近来屡出昏招。”   提及谣言,婉襄倒是又想起来一件事。   “懋嫔久病,早已经不再争宠了。每日所想所愿,不过是地下的两个女儿能够安息,那么……她又何必为难嫔妾呢?”   如果说懋嫔和宁嫔亲密到这般地步,以至于于嬷嬷都要如此维护宁嫔,那么懋嫔没有理由散布关于婉襄的谣言,这件事会不会与宁嫔有关?   “娘娘应当知道雍正六年时,宁嫔曾经为谣言所困,万岁爷对她的态度,是从那时开始改变的吗?”   裕妃将她的点翠护甲随手摘下来,满不在乎地扔到了桌上。   “谣言之事倒未必是宁嫔做的,毕竟苏答应之事上懋嫔为难了你,又见你成了宠妃,恐怕你得宠后报复。”   “至于宁嫔失宠……这种事谁说得清,万岁爷这个人是有些莫名其妙的。”   这个评价,婉襄也不敢苟同。   “那……懋嫔娘娘从前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呢?”   从前觉得不了解她们也没有关系,但以宁嫔最近的疯劲而言,婉襄她觉得对于她来说也是威胁。   “懋嫔?若熟悉她的人,十个有九个都说她温和,另一个说她没脾气。从前在潜邸里,谁我都要呛两声,谁也都会回呛,唯独宋春眠不会。”   “所以那时她那样对待苏答应……当真是出乎本宫意料。说来懋嫔失去两个女儿之后脾气就古怪起来,也不知宁嫔是怎样投了她的喜好。”   似乎懋嫔为人实在乏善可陈,裕妃感慨过这几句,便也没有再评论了。   “于嬷嬷用性命否认宁嫔与此事的相关性,便仍然是熹贵妃办事不利。”   “宁嫔还年轻,又遭逢身边人去世之打击,也没有心力出来管事,到最后,又是本宫倒霉,不得含饴弄孙。”   辛苦些倒也罢了,只别叫宫中人觉得这件事上是本宫得益,以为是本宫在其中搅合。”   婉襄低头笑了笑,“恐怕很难不让人这样想,毕竟协理六宫之权,不是人人都像娘娘一样觉得只是烫手山芋的。”   “你还说本宫。”   延禧宫中的宫女端上来两盏红枣茶,裕妃尝了一口便嫌太甜,令人拿下去换。   而后才道:“万岁爷难道就没想过赏你个嫔位,让你也来趟一趟这浑水?不过是自己不愿意,万岁爷又终究舍不得罢了。”   在雍正眼中,一切事情他都会替婉襄担待,那么她当然也不必用协理六宫之权傍身,平添烦恼。   “嫔妾实在不如娘娘老成,万岁爷不放心也是有的。”   “她们两个人的手段,就是合起来也比不上孝敬皇后,此次弄得两败俱伤,哪有七年时腊八,皇后一个人将她们所有人都关在自己宫中这样痛快。”   那一日,皇后的确很厉害。既算的准,又豁得出去。   “裕妃娘娘也觉得这件事宁嫔还是脱不了关系么?可惜我们没有证据。”   裕妃看着婉襄喝茶,等她将茶水咽下去,才半开玩笑道:“说你自己便说你自己,别饶上本宫。”   “本宫可没心思跟宁嫔做对,但本宫也不会不留心眼。”   婉襄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那娘娘是说,您手上有宁嫔以盗卖祭神肉之事诬陷熹贵妃的把柄?”   裕妃的笑容高深莫测,“本宫可以告诉你这把柄是什么,但需要你答应本宫的两个条件。”   又是这样。   “只要宁嫔娘娘不触及到嫔妾的利益与底线,嫔妾没什么不可答应的。”   “从前不过是不能触及底线,如今还添上了利益……到底是做了母亲的人,顷刻便不一样了。”   没有等婉襄回答,裕妃转身进了东暖阁,从中取出一只盒子,摆放在她与婉襄中间。   “这第一个条件,是你不能用本宫给你的证据再到万岁爷面前挑头,旧事重提,洗清熹贵妃的嫌疑。”   虽则埋怨管理六宫庶务繁琐,但她还是更讨厌熹贵妃。   “这样看着本宫做什么,难道你不喜欢看这出狗咬狗的好戏?一枝独秀不是好事,似熹贵妃那样的人,就应该有宁嫔这样的疯子缠上她,时不时咬她一口,那才有趣。”   裕嫔说的也没错,只有她们互相同彼此对上,其他人才是相对安全的。   现在除了争协理六宫之权,还可以争后位,宁嫔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尽管胜率很小,尽管婉襄知道雍正一朝不会再立皇后了。   “至于第二么,本宫要你保证,在不触及你底线与利益的时候,若有人陷害本宫,你都要无条件地站在本宫这一方。”   第二个要求听起来比第一个要求正当得多,婉襄也当然不会拒绝。   裕妃高寿,除却儿子不是皇帝,实则度过了很美好的一生。她同裕妃站在一起,不会吃什么亏的。   婉襄没有拒绝,裕妃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个木盒子,而后将它推到了婉襄这一侧,示意婉襄自己将它打开。   婉襄从善如流,打开之后却发觉不过是一些被燃烧过的碎纸屑,黄黄白白,有的上面还有文字,等她看清上面被损毁的字迹原本写的是什么的时候,她立刻将这纸片丢了回去,用力地合上了盖子。   “武氏……‘种’字少了半边,下面的‘绿’字却清清楚楚。甲寅……甲寅?”   这日子有问题!   “事发那一日是丙辰日,若往前推三日,应当是癸丑日,而宁嫔说种绿是五日之前因煤炭毒气身亡的,那一日是辛亥!”   也就是说,种绿真正过世的那一天,是熹贵妃捉住那小太监,以酷刑迫使他开口之后的第二日,也符合熹贵妃说自己手下人办事不慎重,将消息流传出去的时间差。   “娘娘是从哪里弄到这东西的?”   裕妃知道婉襄明白了其中的关窍,略有几分得意。   “紫禁城中的宫人过世,都会抬出去烧了,再填了枯井。就算种绿是宁嫔的陪嫁,也无非这命数。”   “恰好本宫宫中也有宫女因病故去,本宫令她生前的伙伴去给她烧纸钱,恰好就遇见了启祥宫里的人。”   “宁嫔骗得了活人,骗不了死人。她以为毁尸灭迹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可偏偏为她办事的宫女心虚,见来了旁人,连纸钱都没烧干净就匆匆走了。”   这宫女自己办事不利,当然也不敢告知宁嫔遇见旁人的事,所以裕妃身边人捡到这没烧完的纸钱,是不会被宁嫔得知的。   婉襄虽然觉得这事情也不会像裕妃说得这样巧合,但更令她震惊的是宁嫔的举措。   她微微皱了眉,“宁嫔竟然如此狠毒……”   她仍然记得圆明园中九子墨之事发生之后,种绿是如何地为宁嫔争辩,那时汩汩鲜血难道还不能保全种绿的一条性命么?   她甚至连到雍正面前争辩的机会都不给种绿,而是这样干净利落,一点都不牵扯到自己。   当初想要跟自己做朋友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一条毒蛇,今日才觉得后怕。   “宫中人心难测,你也不是第一日知道了。这东西你拿去也是无用,宁嫔定然有一千种方式反驳,所以只是你我知道便好。”   裕妃说到做到,立刻就换了另一个话题。   “说来大行皇后的册谥文写的当真不错,什么‘恩能逮下,综六宫之庶务,而静正咸宜;树万国之母仪,而安贞允协。’“   “看起来倒是体面了,可礼官又上书万岁爷,因百日之期在正月里,要将三满月之期与白日之期都挪到十二月,原本腊月里喜气洋洋的氛围是一点都没有了。”   提及孝敬皇后,想起那些谜团,婉襄的心情复又低落下去。   “其实裕妃娘娘也可以不这样刻薄的。”   她站起来行了礼,而后便起身朝着殿外走去。   身后裕妃的声音悠悠传来,“人生在世,谁知哪日死,不过是只顾眼前欢而已……” 第136章 正月   天寒地冻, 婉襄不想出门,便从一旁清供的梅瓶之中倒出了一些水,来检验她刚刚修补好的这只里白釉外浇黄釉锥拱海水云龙纹碗是否漏水。   这只碗去岁时曾经被雍正打碎过一次, 到昨日, 又被嘉祥打碎了一次。   修补破碎又破碎的文物要格外细心,婉襄花了一整日的功夫。   “昨日给嘉祥换衣服, 长榻上堆了各宫娘娘们,还有王爷福晋们的赏赐,想着也不过是一会儿之间的事,便将这丫头放在小机上换的衣服。”   “谁知一把她的棉袄脱掉, 她这小腿一蹬,一下子便把我用来喝药的这只碗给踢到了地上。一下子摔得四分五裂, 她还吓得哭呢。”   这梅花是几日之前从澄瑞亭附近折来的,他们带着嘉祥一同去赏梅, 她还不会说话, 也是第一次见到长在树上的梅花, 兴奋地咿咿呀呀的。   雍正就一直抱着她,把她举得高高的,让她和那些花枝, 和梅花上的雪近距离接触,临到天黑了,还拽着树枝不肯回来。   “若是这样的话, 到上元节时, 怕也是不能抱着她去看烟火。到时大家都开开心心的,独她一人在哭, 那多不好。”   雍正自然是在批奏章的, “想不到朕英明一世, 倒生了个胆小鬼。”   婉襄听这话不对,将碗中的水重新倒回到了梅瓶里,而后走向雍正。   “四哥这话倒像是怪我。四哥其他的孩子都不是胆小鬼,独嘉祥是。”   她站在雍正身旁,表情促狭,雍正却要将她推开,“别离朕太近了,你刚好些,朕怕是又要传染你。”   这一两个月间,先是嘉祥得了风寒,而后是婉襄,最后轮到雍正了。   “才得过病,是不会再得病的。”   婉襄不管不顾地抱住了他的手臂,闭着眼睛温存了片刻。   雍正拿她没有办法,伸出手抚摸着她额头的肌肤,一颗心平静下来。   “福晋们送了礼物给你……见到兆佳福晋了吗?”   婉襄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见到了,福晋近来瘦得厉害。”   她不愿再提起和惠公主薨逝之事,便只好道:“万岁爷知道的吧,富察福晋收养的那个孩子不幸病卒了,因此她没有进宫。”   雍正八年八月时,雍正将多罗宁郡王弘晙之嫡福晋西林觉罗氏卓林泰之女所生第一子爱新觉罗·永喜过继给了怡贤亲王已故嫡长子弘暾之妻,但也不过一年多的时间,这孩子便夭折了。   雍正点了点头,肩膀有微微颤动的幅度,“朕不打算继续为富察氏过继子女了,或许经历这件事之后,她会知道为未亡人,为人母的不易。”   会选择离开怡贤亲王府。   但历史上的小富察氏没有。   雍正的宽容,和小富察氏的决心并不矛盾。   正月里的事情到底不似平日一般多,雍正在处理的大多还是西北的事。   此时合上了最后一本奏章,从龙椅上站起来,“去看看嘉祥吧。”   他们不约而同地压住了脚步声,朝着东暖阁走去。   获萤一个人在东暖阁中陪着嘉祥,见雍正与婉襄携手近来,很快站起来行礼,而后离去了。   将近满月时的月光落在嘉祥身上,照见一个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姑娘。   她似乎很不喜欢穿这样厚重的棉袄,每日起床穿衣服都要哭一阵子,表示抗议。   而无论婉襄如何引导她发出正确的音节,她都会撅着小嘴朝着获萤扑去,不想要她这个额娘。   婉襄爱怜地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别是个小哑巴吧。”   “这才几个月呢。”   换做是雍正把她的手拍开,而后自己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小婴儿嫩滑的肌肤。   那触感会让整颗心都柔软下来,将所有的烦恼抛诸脑后,直到雍正的喉咙忽而又痒起来,他别过脸压抑着自己,咳嗽了一声。   “出去吧,别吵着了她。小孩子生病太难受了。”   婉襄从善如流,跟着他重新回到了养心殿的明间里。   而雍正也不想再这里待下去了。   “披上披风吧,我们出去走一走。”   婉襄原来是想拒绝的,他毕竟还在病中。但想起来历史上他的这场风寒马上就会痊愈,最后没有说出口。   像最初相伴的那一年一样,出月华门,穿过御花园,再过顺贞门,朝着神武门走。   嘉祥出生的第一年新年,因为孝敬皇后之崩,的确过得很不热闹。   如今都已经是正月十三,近元宵了,宫禁之中也并没有多少彩灯。   但这一次他们并没有先登上城楼,而是在大门前停下。   守城的士兵不过是木偶。   “八年时朕陪着你走百病,送了门钉给你,而后隔了一年,你果然就为朕带来了嘉祥。正好今年也摸一摸。”   婉襄没有犹豫,在寒冷的夜晚伸出手,触碰着冬夜里寒凉的铜钉。   今年她的确会再怀孕的,给雍正带来他此生的最后一个孩子,圆明园阿哥弘曕。   摸过之后雍正重新握住了她的手,用他的体温来暖她的。   他的一切好意,她如今都可以习以为常,不必战战兢兢了。   做完这件事,他们才一起登上神武门。   上元节还没有到,如今才是十三夜,但街市之上已经有不少的明灯烛火。   “正月初八那日,百姓会在黄昏之后用素纸蘸油,燃起一百零八盏灯火,而后焚香祭祀。”   “正月十三日,富贵之家会于家中点上一百零八盏小灯,散于井灶、门户、砧石等处,名为‘散灯花’,也是散小人,为辟除不祥之意。”   “从前在潜邸之中,福晋在时,会领着人这样做。如今到了宫里,反而没有这规矩了。”   他沿用的是旧时称呼。   人活到了一定年纪,经历过了足够多的事,所期盼的便不再是改变,而是一成不变了。   婉襄努力地,从刘婉襄的回忆里找到了一些和信念有关的事。   “正月十五上元节,怡贤亲王心善,会让大部分有子女的仆人们都出门去观灯。京师六街,惟有东四牌楼和地安门处最佳,其次为工部,再次为兵部。”   “京师之中还流传有上元节拐卖小孩的传说,所以每一年阿玛和额娘带着我们上街,都要格外小心。”   就算是贫苦人家,孩子也是宝贝,绝不舍得见他们遭遇厄运。   “街市上还有许多花炮棚子,都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想出这么多花样的,名字也取得很好听。什么‘线穿牡丹’、‘金盘落月’、‘水浇莲’,各个都很好看。”   “有不少花样宫中也有,从前燃放烟火的时候没见你高兴,此时倒盼着别人的。”   在婉襄生活的那个世界,烟花已经被明令禁止了,说起来在这方面,她这个现代人还不如古代人有见识。   雍正渐渐地有了谈兴,“正月里城里城外都很热闹,婉襄,你去过东四牌楼西马市正北的护国寺吗?”   “每月七、八日开西庙、九、十日又开东庙,集市上百货咸备,衣食住行所用之物尽皆囊括。”   “上至珠玉绫罗,下至花鸟虫鱼及寻常日用之物无所不有。不过最有名倒还是花市,春日买果木,夏日多如茉莉一般的白色香花,秋日赏桂菊,冬日则多各色水仙。”   “除此之外,巧手慧心的花农还能预支时令,使春日里开放的花朵,如海棠、桃花、丁香等花在严冬时盛放。”   “朕从前在潜邸中时,倒去过几次,觉得颇有趣味,也学到了许多百姓们生活的智慧。如今是没什么机会了。”   他说他比康熙唯一强的一点就是体察民情,这不是随手就能获得的经验,都是这样在日常生活中慢慢积累出来的。   后人总说他令人画耕织图是沽名钓誉,可他登极之后,哪怕那几年身体极度不适,也从未错过耕耤礼。   他将农耕之事看得极重,因为他知道这是大清两千多万百姓,绝大部分人的立身之本。   不过,他也不会忘记游乐之事。   “此外,崇文门外还有花儿市,倒并不卖真花,而售卖女子头上戴的各种纸花。譬如你喜欢的通草花,几乎能够以假乱真。”   “花儿市之外还有鸽市,种类颇多,什么雪花、紫酱、银尾子、喜鹊花、道士帽等等。朕从前养过一对黄鸽儿,羽毛尽皆金黄色,十分威武。”   “那卖鸽人说,养上个十来日便能认路,朕足足养了一个月将它们放出来,便再没回来,怕是认了那卖鸽人家的路。”   雍正说的好玩,婉襄也不觉向往起来。   她这时更为深刻地感觉到这一道城墙阻隔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可无论是她,还是刘婉襄,根本都没有路可以选。   “婉襄,你不想去么?”   婉襄诚实地回答,“我知道这不属于我。若是同百姓们说起皇城之中的生活,他们定然也觉得很好。”   围墙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便让孩子们去吧。”   雍正揽了她的肩膀,“如今朕与你不过只有一个孩子,如何谈得上‘们’?”   婉襄明白他的意思,却只装作听不懂,“还有永琏他们。”   哪怕是惊鸿掠影,也不要害怕付出真心。   雍正没有再说什么,抬起头望向天边皎洁的月亮。   作者有话说: 第137章 绛雪   “嘉祥, 慢些……嘉祥……”   小孩子的成长变化总是会超脱于父母预料,到三月初,嘉祥刚刚满十个月时, 有一日获萤扶着她, 她忽而就会走了。   而后在燕禧堂中就再也闲不住,日日想着要往养心殿外跑。   幸而今年春日天气和暖, 御花园中的春花都开得很好,婉襄便日日都带着她在御花园中玩耍,有时雍正无事也会一同出门,便如今日。   婉襄收回目光, “这孩子是越来越野了。”   雍正不觉笑起来,“孩子当然是会越来越野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不知事,你还指望她听话不成?便是你自己也时常不听朕的话。”   婉襄面上一红, 继续低头看着她手中的那本《小山词》。   三月时海棠正好, 此刻他们就坐在绛雪轩窗前, 一面看书,一面欣赏海棠。   雍正手中的则是一本《珠玉词》,“第七十六页, 第五列。”   婉襄便依言翻到了这一页,“恰是一阙《临江仙》,四哥且听来。”   “东野亡来无丽句, 于君去后少交亲。追思往事好沾巾。白头王建在, 犹见咏诗人。学道深山空自老,留名千载不干身。酒筵歌席莫辞频。争如南陌上, 占取一年春。”   “‘酒筵歌席莫辞频。’这一页恰在第五列, 这一筹当是四哥喝。”   婉襄这样说着, 在一旁的素纸上又添上一笔。   这其实是寻常的闺房游戏,二人各执一书,随意说位置与行列,若其中有“酒”,或者与酒有关的字眼,则罚一杯酒。   如今还是白日里,更有嘉祥在身旁,因此他们不过将彼此要喝的酒杯数记在纸上而已。   素纸之上,婉襄画了一只碗来表示自己。   而她更不敢写下雍正的名字,便只写下一个“真”字。   如今小碗之下不过两笔,而这个“真”字下面,却已经有五笔了。   “晏小山乃古之伤心人也,其词令多追忆往昔,以梦写情,或羁旅漂泊,怎能少得了美酒相伴。这首词写得不错,为此浮一大白,也算是不枉。”   婉襄笑得促狭,“晏同叔虽然曾经官至宰相,一生之中也并非没有艰难困苦之时,怎么,难道他就不饮酒,不在词中写酒?”   她把她手中的《小山词》递给他,要换他的《珠玉词》,但他并不上当。   “不过感慨一句词人平生,你倒说得好像是朕输不起。速速说来吧,朕便不信你的运气次次都这样好,朕有信心,今夜定然是你先喝醉。”   婉襄低头笑了笑,随意道:“第五十八页,第三行。”   雍正开始翻书,一时惊叹道:“是一首《浣溪沙》,只是怎么这样巧,倒是同一句。”   婉襄不知他的意思,催促他,“四哥快快念来。”   于是雍正便道:“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是共一句“酒筵歌席莫辞频。”   其实古人写诗词,也多有用前人已写出的词句的。   词中感慨光阴,感慨离乡,感慨落花风雨,词中悲凉之意并不适合今日,婉襄低下头,在小碗下面也添了一笔,愿赌服输。   “旁的也就罢了,惟有‘不如怜取眼前人’是世间正理。”   若喝玉泉酒的话,婉襄也不过是三杯之量,雍正见好就收,合了彼此的书页,重新走到了院中。   春日的绛雪轩中只能使人看见海棠,东风数至,海棠花瓣片片纷飞,真如琼英一般。   “今年京师少雨少雪,百姓的日子怕又是难过。”   婉襄看见的是风花雪月,而他看见的,则始终都是人民。   婉襄正自羞愧之间,雍正已经弯下腰,朝着嘉祥拍了拍手,“朕的小公主,快过来。”   嘉祥此时正踩着地上那些海棠花瓣高兴,若起了风,又要去追逐,骤然听见雍正的声音,下意识地回过头来,见他朝着她伸出手,还以为是他要将她带走,连忙拽着获萤的手朝着反方向跑去。   婉襄不觉抚掌大笑,“若阻碍了她的玩路,不要说什么阿玛额娘,都是敌人罢了。万岁爷昨日还笑嫔妾,今日自己岂不也就为嘉祥讨厌了。”   昨日他们一起在御花园中赏桃花,雍正还要摘桃花为嘉祥酿酒。   婉襄递给嘉祥一朵桃花,给她拿着玩,这小傻子直接就往嘴里塞。   这如今都成了个问题了,就怕嘉祥身边有小东西为她所误吞,弄得婉襄和获萤都有些神经兮兮的了。   雍正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十个月便会走路,看来嘉祥的身体的确不错。或者将来所喜欢的东西也不是什么诗词歌赋,而会喜欢骑射弓马,像草原上的姑娘一样。”   “嘉祥若是当真喜欢,朕到时令十六弟允禄教她火器,二十一弟允禧教她弓矢。   乾隆的火器和弓矢就是这两位王爷教的。   虽说是有些远了,不过婉襄觉得雍正的教育思路是对的。   女子不是一定要备困在内宅之中,不是只能喜欢那些文雅的东西,天性不应当被压抑。   嘉祥并不肯到他们身边来,太监们搬了两张躺椅到海棠花树下,请他们各自坐下。   抬头便是海棠花,连青天都几乎不见,婉襄不觉感慨起来,“若是在这里睡一觉,醒来时身边恐怕满身花影……当真能如此就好了。”   雍正的态度总是宽容和鼓励的,“既想这样做,便这样做吧。”   春日里日色暖融,令婉襄的确犯起了困,“四哥待会儿就要回养心殿去处理政事了,哪里能一直在这里陪着我和嘉祥呢?”   “若是没有四哥的话,燕禧堂中的床榻也是一样舒服。”   雍正也昏昏欲睡起来,尽管嘉祥的笑声仍然在绛雪轩中回荡。   “这样的日子,当真是神仙也不肯换。”   那笑声越来越近,嘉祥捏着一枝海棠朝着他们走过来,把花枝扔给了婉襄,便要爬雍正的躺椅。   小手拍在雍正身上,他很快便睁开眼睛,而后将她举得高高的,又放在自己身上。   “小坏蛋,刚才叫你过来你不过来。”   获萤笑着问:“小公主恐怕是想睡觉了,平日这样,她都是找刘贵人的。万岁爷和贵人是想要继续在绛雪轩中,还是回养心殿去。”   小孩子若是要睡觉,便是一刻也等不得的。   “就让她在这里吧,朕哄着她睡。”   实际上这时候的嘉祥也不需要怎样哄,趴在雍正胸口,很快就睡着了。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口水将雍正龙袍上的那条龙都洇湿了。   当然也不恼,在嘉祥这里,他从来都是最好的阿玛。   获萤取来了一条薄毯,披在了雍正身上,雍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嘉祥的背,直到她完全睡熟了,才偏过头望向婉襄。   婉襄也正望着他,他们四目相对着。   凝望过许久,他忽而开了口,“再给朕生个孩子吧。”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想到了这里。   “朕虽然与同母的十四弟不亲密,但有十三弟这样的兄弟。嘉祥的兄弟姐妹都年长,有个弟、妹,两个人也好互相照应着。”   婉襄捏着嘉祥扔给她的海棠花,不再望着雍正了。   “前些年身体一直不好,不说这样的话。如今身体好了,反而要刺人的心。”   到雍正九年之后,他就不会再生大病了。正月时的这场感冒,当然也早就痊愈了。   雍正知道她不喜欢听,可有些条件是无法改变的。   “人世不过百年,你比朕年纪小,这不算是伤春悲秋,只是事实而已。再者,若是能有一个皇子的话,往后你也可以跟着儿子出宫别居……”   在婉襄不快的目光之中,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四哥是天子,怎能只忧虑百年之事?四哥可知,五百年后,这座殿宇会变成什么模样?”   是在她所属于的那个时代。   “大概已经不在了吧。”   嘉祥在他胸膛上不安地动了动,他连忙去安抚她,令她重新平静下来。   而雍正的态度更让婉襄觉得心酸,他如今居然是这样悲观的。   雍正八年中秋时,他们在平湖秋月相伴,也说起过这样类似的话题。   那时候他说,大清会千秋万代,他也会一直做皇帝。这是她所认识的,因为有足够的资本,所以也足够自负的雍正。   “也许还是这样。只是不再有主人,所有的百姓都是它们的主人。”   “若当真这样,其实也不错。从没有一个朝代是没有昏君的,不然自秦皇汉武开始,便不必再改朝换代了。”   “朕一生殚精竭虑,不过希望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若到了那时,百姓都是主人,他们的生活应该过得很不错。”   “也还是有人过得不好的。”   婉襄伸出手去,借助了一片被东风吹落的海棠花瓣。   “历朝历代,无论什么制度,总有人不幸运,过的是不好的。”   无非是掌权者尽心竭力,寻常百姓努力生活。   “朕有生之年,不会以己身为念,一定会竭尽全力的。” 第138章 盆景   “这兔子耳朵大亦蠢, 着退回去好好收拾。”   雍正说的是一只黑红玛瑙兔,是今日内务府郎中海望送过来的。   他虽然这样吩咐海望,嘉祥坐在万字房的如意床上, 却抓着那玛瑙兔子的耳朵不肯撒手。   “小公主当真可爱, 想来公主是喜欢这玩具的。”   婉襄不会教嘉祥忤逆雍正,即便是无知无觉的时候也不行。   于是她用一只釉里红倚山望月图鼻烟壶骗出了那只黑红玛瑙兔子, 将它递给了海望身边的小太监。   “我们嘉祥是属猪的,小猪小猪,对不对。”   婉襄哄着嘉祥玩,她也被婉襄的样子逗笑了, “咯咯咯”笑起来,中气十足, 声音回荡在万字房里。   雍正不觉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而后向海望道:“着工匠做几只小猪来, 各种材质的都可以, 但不要做得太小, 防着公主误吞。”   又想了想,补上一句,“也不要陶瓷和玻璃的, 公主最近喜欢丢东西。”   快要满一岁了,嘉祥的手脚都十分有力,近来特别喜欢丢东西, 玩具玩不了一会儿便随意丢开, 侍奉她的宫女都被她砸过几次。   婉襄发觉她这个坏毛病之后便一直都在试图矫正,每一回她扔了东西, 她就会将她扔东西的小手展开, 而后打她的手, 凶她一顿。   嘉祥此此都装可怜,实际上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过。   这样倔强的脾气,也不知是像了谁。   总之不像她。   海望一一记下,而后又捧出一面玩具鼓。   “这自鸣鼓,七年正月时曾做过一件,而后因为工序繁杂便不曾再做。因想着公主出生,即将满周岁是大喜之事,因此特意又做了一件。”   婉想起了些兴趣,从海望手中要过来这只鼓。   这鼓外观上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上有夔龙,轻轻敲击之时,能听见风琴的声音。   “贵人没有听错,这鼓里就是安了风琴的,鼓动之间能演奏整首乐曲,是万岁爷的主意。”   便是婉襄亦觉得这鼓有趣,更何况是嘉祥。   那鼓一发出声音嘉祥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了,因为被婉襄教训地多,并不敢抢,只是爬到婉襄身旁,攀在婉襄手臂上,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婉襄想要引导她说话,“叫声额娘就给你。额……娘……”   小团子重新在如意床上坐好了,随手捡起一个玩具,低头玩起来,不再理会婉襄了。   雍正静静看着这一幕,将嘉祥捞起来,放在自己腿上。   “额娘还说我们嘉祥脾气倔,若当真脾气倔,不拿到这自鸣鼓定不罢休的,怎会就这样放弃了,对不对?”   婉襄哭笑不得,“她倔在就是不肯喊额娘呢,永琏这么大的时候阿玛额娘都喊得很清楚了。”   雍正顺手接过婉襄手中的自鸣鼓,递给了嘉祥。   “同永琏比什么,因朕取的这名字,他们都对他寄予厚望呢。每个孩子生长都有自己的节奏,不必着急。”   婉襄没好气,“只别叫嫔妾听见万岁爷私下教嘉祥喊‘阿玛’,想压嫔妾一头便好了。”   雍正笑了笑,没有反驳她什么。   一旁的海望也来凑趣,“公主不比阿哥们,将来是要立足于朝堂,为万岁爷,为百姓办事的。养公主就该娇宠些才好呢,似小公主这般,多招人喜欢。”   这话婉襄当然不同意,就好像女子活该做一只没用的金丝雀,靠可爱和美丽讨人喜欢一般,但是她没有必要同海望争辩什么。   雍正倒也不大同意,吩咐他别的事,“近来再着工匠做些千里眼来,朕要留着赏人。”   “嗻。”   海望应了一声,又向雍正道:“这几日年希尧年大人又进了几盆盆景,入夏了,您这里和娘娘福晋们房中都要换新装饰,您先指点一番,奴才也好着人去改。”   雍正略点了点头,他今日事情不多,只嘉祥一直敲着那只自鸣鼓有些烦人。   小太监们便渐次捧进了一些盆景来。   第一盆是碧玉盆玉石珊瑚菊花盆景,共有四色,红色为珊瑚,白色为白玉,黄色者是天然蜜蜡,粉色则为色泽通透的芙蓉石。   这菊花姿态舒展,每一朵花,每一片叶片都各不相同,就连盆中苔藓也是由翠玉铺就的,十分精致。   其实清宫之中有许多这样的菊花盆景,流传到后世的数量也不少。   这一盆中都是常见的颜色,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墨菊,是由天然的青金石制成的。   “这盆景不错,只可惜如今才只初夏,倒并不适合赏菊。”   海望便笑道:“贵人此言差矣,正是因如今不是菊花季节,所以才摆这花朵出来欣赏。等真正到来秋日里,您若喜欢,万岁爷便为您扎九花山子,哪里还用得着赏这些呢。”   “海望大人说的也有理。”   虽则被反驳,婉襄也并不着恼,眼见着嘉祥要扔那自鸣鼓,连忙把她从雍正怀里接来过来,随手塞了一只毛绒玩偶给她。   这时代的孩子们不玩这些,这是婉襄为嘉祥特制的。她好像很喜欢长耳朵的东西。   雍正便道:“这一盆留着秋日里给刘贵人摆设,再看看别的。”   就有第二个小太监上前来,捧上一盆青玉菊瓣式盆水仙盆景。   嘉祥不再吵嚷了,婉襄摸向自己耳后,打开了直播按钮。   “如这件文物的名称一般,我们先从花盆说起。这是一只以青玉做成的菊花瓣式的花盆,四角有延伸,雕刻出花朵与菊花的叶片。”   “花瓣用染料染色中间以翡翠为芯,花盆四边的纹路也用金粉勾勒过,镶嵌了绿色的料石。”   “再来看花盆主体,花朵皆为白玉,中间以黄玉雕琢成花心。水仙的叶片则是染色象牙制成,根部也为象牙……我一开始还以为是贝壳,是在惟妙惟肖。”   “盆中还有青金石制成的湖石,益增生动。”   “上年年希尧送来的盆景倒大多不好,朕只留下了一盆,别的都太俗气,令他拿回去修改。今次送来的这些倒不错,婉襄,你喜欢么?”   雍正一说话,弹幕就开始疯狂地刷消息,希望能看一看他的模样。   “抱歉。”婉襄知道雍正并不想让后世人知道他的模样,只能这样回答。   “马常在似乎很喜欢水仙花,这盆不若就留给她摆设。”   去岁婉襄去梧桐院说服马常在和高常在的时候,马常在穿的就是一件鹅黄色的衣服,像是凌波仙子。   雍正自然不会不舍,便又着海望抬出下一盆来。   “这一盆名为嵌玉石玻璃牡丹盆景,比刚才的两盆都更大一些,看起来更加美丽。花盆是珐琅彩画,盆中一共九枝牡丹,共三色。”   “一为红色,便是开得最盛的这一朵,几乎看不见什么由铜丝捻成的花蕊。”   婉襄伸手向另一朵,“似这一朵,便是模拟花瓣落下之后牡丹花的形态,残瓣依稀,空留香蕊而已。”   “最高的这一朵花朵的形态是最完美的,为白色料石制成,中间也有铜丝制成的花蕊交错。而其他的花朵为淡粉色,当为芙蓉石。”   “与水仙花盆景不同,这牡丹盆景的叶片不是翡翠,而是玻璃烧制的。除此之外,大家可以注意一下这些用青金石、紫水晶、粉色料石制成的石头,它们增添了这盆景的层次感。”   “我记得这盆景故宫博物院有收藏,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相较于前两者,这一盆的风格更为大气,适合摆在母仪天下的皇后与太后宫中。”   于是婉襄开了口,“天然图画是孝敬皇后故居,四时以花草清供之外,不若再摆上这盆景。娘娘生前本也是很喜欢牡丹的。”   所以把嫁妆中的牡丹花簪送给了最爱的和惠公主。   雍正点了点头,海望自然也记下,而后便是今日最后的盆景——黑漆描金蕉叶纹灵芝盆景。   “这盆景的风格和方才这几盆都大不相同。方才的这几盆,都是尽力模拟花卉的原生形态,但这一盆似乎取吉祥之意更多。”   “花盆是黑漆描金的,巧手的匠人细致地在上面描绘出了蕉叶的形状,内侧也有规律地以金漆描花。”   “花盆的主体是一枝大灵芝,蔓生出许多小小的灵芝,姿态舒展自然。每一朵灵芝都用金粉细致地描绘过,如佛像金身一般泛着柔和的光泽。”   “若静下心来细观这支灵芝,也的确会让人联想到在莲花宝座上拈花微笑的释迦摩尼。”   雍正不说话,婉襄却知道这是他的喜好,她关闭了直播。   “这灵芝很适合万岁爷,不若摆在勤政亲贤殿的花架上。”   “您又不喜欢夏日里那些白色香花的气味,这灵芝也可以令人定心。”   雍正是很怕热的,夏日炎炎,容易心不静。   “那奴才待会儿便着人好生将这灵芝盆景送到勤政亲贤殿去。”   到嘉祥午后用点心的时间了,获萤端了一碗碎面进来。   婉襄替嘉祥围上了现代小孩会用的围兜,雍正自然而然接过获萤手中的孔雀绿釉碗,打算喂嘉祥吃东西。   小团子攀着婉襄的手站起来,拼命想要往自己阿玛那里挤。   雍正故意逗着她,一面问海望,“朕进来让内务府再做几只鼻烟壶,都得了么?” 第139章 装饰   嘉祥出生半年时那场烧便是因为长了第一颗牙, 而到如今已经长了六颗了。   婴儿的牙齿也像是小婴儿本身一样白白小小的,十分可爱。   不管喂她的那个是谁,她每次吃东西都是很认真的, 她更在乎的是事物本身, 会把勺子上的食物都吃的干干净净,一点也不浪费。   雍正看着自己的女儿当然是越看越爱, “合该属老虎,属什么猪呢。”   海望最会捧人,“万岁爷是虎父,如何会养出犬女来, 小公主肖似她的皇阿玛,如何由属相决定呢。”   他静静地等着嘉祥吃完了那碗碎面, 方才捧出两只盒子来。   一只是剔红的,另一只嵌珐琅, “万岁爷吩咐的两只鼻烟壶都做好了, 今日也一并带来请万岁爷过目。”   雍正先打开了那只剔红方形盒, 里面放着的也是一只由剔红工艺制成的鼻烟壶。   雍正先欣赏了片刻,而后才递给婉襄,“仔细看看吧, 喜欢不喜欢?”   剔红本是婉襄最喜欢的工艺之一,除却两侧有花纹装饰,鼻烟壶的正反面刻着的都是周敦颐《爱莲说》的内容, 最重要的, 她认出来这笔迹是雍正亲笔。   嘉祥吃饱了,安静地在如意床上玩, 婉襄和他四目相对, 情意绵绵, “万岁爷花了心思的,自然喜欢。那那一只呢?”   雍正轻笑起来,有一只了还不知足,忙着要看下一只。   另外一只珐琅盒子,图样是婴戏图,打开之后的确也是一只粉彩开光婴戏图兽耳瓷鼻烟壶。   这只鼻烟壶的工艺要更复杂一些,色泽上运用了红、粉、黄、绿、金等色,华丽鲜艳,。尤其并用粉彩与珐琅彩,匠心独运,实在是一件难得的珍品。   最重要的是,这上面的婴儿,分明是在绛雪轩中追逐飞舞海棠的嘉祥。   在这一刻猛然感受到雍正的用心,偏偏除他之外都是旁人,无从表达。   雍正将两只鼻烟壶都收了回来,各自打开,闻了闻味道,他对麝香味是很敏感的,“剔红这只浓了些,婴戏图这只又淡,着匠人重新调整香气,同朕从前那只荷花形鼻烟壶里的一般就好。”   他这样一说,婉襄忽而想起来,“之前万岁爷赐给嫔妾的那只鼻烟壶里,鼻烟的味道仿佛有些变了。”   “前几日熬夜看书,想着将整本《小山词》看完,拿出鼻烟壶想清醒一下,结果后来竟半宿没睡着。”   她一面说,一面把那只料石荷花形鼻烟壶递给了雍正,“万岁爷闻一闻?”   雍正自然很快接里过来,在闻的时候嘉祥忽而站起来,趴到窗户边缘。   婉襄一时情急,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嘉祥身上,再回过头时,雍正已经闻完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正好让海望拿回去,把里面的鼻烟换成从前那种就好了。大约送回内务府填鼻烟的时候匠人们装错了。”   “可是嫔妾没……”   她没有把它送回到内务府装填鼻烟啊?   雍正却并不想再纠缠于这个问题,向海望道:“正好朕觉得万字房围屏上有些空旷,着郎世宁画了几幅画。”   “朕尚未品评,正好你也在这里,小顺子去取来,一同替朕看看。”   这些画画的都是圆明园中的风景,郎世宁擅西洋画,但在大清多年,也能将西洋画与中国山水相结合,仅仅只是草稿,在婉襄看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雍正还没有评价,谁都不敢说好,或是不好。   海望便只是一直装作在欣赏画作,几幅画来来回回,看了有十几遍。   雍正评价这些东西也想来很谨慎,“朕觉得这些话上窗户档子都太稀了些,不若画油栏杆画。”   海望自然连连称是,又添油加醋一番,将雍正夸的是天上有地下无,独一份的英明神武。   有海望这样卖力,雍正又已经做了决定,自然不需要婉襄再说什么了。   因着换季,圆明园中有许多东西都要撤换。   又因为雍正挑剔,海望几乎是把他能想到的所有东西都带过来给雍正挑选。   在这期间婉襄又开了直播,但东西实在太多,到后来她连用脑电波介绍都没有力气了。   等到终于将所有的东西检阅过一遍,海望倒是心满意足地去了,婉襄已经累得几乎直不起腰。   吃完点心之后,纵然大人们在说话,嘉祥在自己的世界之中生活,想睡便睡,在如意床上睡成了个“大”字形。   雍正挥手让其他人都退了下去,他们都在如意床上躺下来,让嘉祥睡在他们中间。   属于一家三口的宁谧时刻。   雍正看出来婉襄已经很累了,但他嘲讽她:“不过就这些东西,便觉得累了?当年朕登极之后,养心殿中六百四十三件摆设,朕是一一挑选换去的。”   婉襄恨恨地道:“抄家胡。”   雍正登基之后肃清吏治,严治贪腐之风,抓出了许多蛀虫。   以至于侥幸躲开的那些官员都战战兢兢,私底下称呼雍正为“抄家皇帝”。   这消息流传到民间,越演越烈,还传说雍正会将抄家所得的钱财都并入私库,若是大牌的时候胡了牌,便称做“抄家胡”。   雍正并没有生气,但,“这话也就是你说说罢了。雍正四年时,朕便已经发了一道圣谕,不许制造流言,非议朝政。”   “历朝历代皆严惩贪官污吏,又不是朕一人做了这样的事。他们贪污享乐,叫百姓受苦,便是砍了头,子孙后代还能享受他们贪污的来的不法之财,这合理么?”   “至于这些抄家得来的家财,一笔一笔俱有明细。多用于赏赉士兵,兴利除弊,甚至贪腐之罪大多只要那一人性命,保全了他们的儿女妻子,这还不够仁至义尽么?”   雍正虽然并没有发火,但婉襄知道他心中仍然是不快的。   他这一生遭受的污蔑实在太多了,似曾静一般的事不过是一个缩影而已,他不能次次都写《大义觉迷录》去反驳。   婉襄想要让他顺心,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胸膛,“那些贪官污吏本就是不通情理大义之人,何必同他们生气。”   “而市井小民也多有不读书识字者,否则四哥为何总让人去宣讲圣谕呢?”   “其实四哥身边有很多人都在感激您,譬如浣衣局的那些宫女便对四哥感恩戴德。”   他不吃她这一套:“她们就算是要感激,感激的人也是你。”   从看见懋嫔身边那位忠仆于嬷嬷手上的疮疤之后,婉襄便决定要改善浣衣局宫人的生活条件。   那里面都是女子,年轻的不过十岁出头,年老的已经五、六十岁。   若都是犯了错,受那些搓磨也罢了,又没有犯错,冬日里要被折磨成那样,实在可怜。   “去岁募捐是宁嫔没了你的功劳,这一次难道朕也要这般无耻地抢占他人功劳不成?”   募捐之事,京城中官员妻子、福晋等多知道事宁嫔主理的。再传到民间去,自然更没有婉襄什么事了。   “若不是四哥同意增加浣衣局的俸禄,更发下去那些治疗手上冻疮的药膏,靠我这一点例银,能做成什么事?更何况我也没有立场。”   在有心人眼中,这就是僭越,是邀买人心。   雍正望着她,渐渐起了疑心,“你常说朕是守财奴,而你在朕身边这样久了,难道就没有一点积蓄?”   婉襄忍不住笑起来,“四哥给孩子的是四哥给的,我给孩子的是我给的。我总不能让他们觉得,他们的额娘是个没用的人。”   她已经下意识地把弘曕计算进去了。   弘曕……更是个爱财的。   雍正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你怎么会是个没用的人呢?你是十月怀胎,痛得快要死过去才将嘉祥生下来的。无论你贫穷、富有、美丽、丑陋,她都应该爱你,敬重你,感激你。”   “朕其实一直觉得似这样痛苦的事,这样重的责任,应当是由更强壮的男人来承担的。”   “但上天将这职责赋予了女子,女子便是最伟大的,永远都不必觉得自己没用。”   他当然是想要安慰她,毕竟同他这个天下至尊的阿玛来说,她不过是个小小宫妃,实在难以同他相提并论。   婉襄心中除却温情之外却更添悲凉,因为这世间也有许多无耻男子,便只能看见女子的这份“有用“而已。   她没有再说什么,嘉祥却忽而动了一下,像是觉得有些热,婉襄连忙拿出宫扇轻轻地给她扇着风。   嘉祥觉得舒服了,又安静下来,抬起仍旧似藕节一般的小腿放在雍正身上,霸道地像是个山大王。   雍正的龙须大概没有这样被冒犯过,婉襄和他一时之间都啼笑皆非,与彼此对视之时,忽而有人走进来。   是专在圆明园中办事的太监李进忠。   得到雍正允准,他压低声音开了口,“秀清村中所用白炭、黑炭、银、铜、铅等物皆已齐备,不知万岁爷想要何时令张真人与王真人开炉炼丹?”   婉襄的脸色顷刻就变了。 第140章 炼丹   “张真人?王真人?”   婉襄的疑惑并不是对着李进忠的, 她的疑惑和不满,是直接对着雍正的。   雍正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冷然道:“你先退下吧, 至于时间, 朕会另行示下。”   李进忠无声地退了下去,留下雍正与婉襄同彼此对峙。   “张真人是张太虚, 王真人是王定干,他们都是紫阳真人的徒弟。婉襄,你可知紫阳真人?他主张修炼内丹,以人体为丹炉, 以人之精神气力为药物,心神为火候。”   “炼神返虚之后, 精气凝聚不散,则为金丹大药。”   婉襄一直没有说话, 或者说, 她并没有打断他说话。   他不得不说下去, 却也越来越心虚,“紫阳真人还主张‘三教合一’,融合儒释道三教之说以正修炼性命之理……”   “开炉炼丹, 是为谁炼丹?”   当然是为雍正。   婉襄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个紫阳真人是谁,她只是失落于雍正又决意开始炼丹,而她天天陪伴在他身旁, 竟一点也不知道。   “雍正八年时贾士芳之事, 四哥难道还没有吸取教训么?”   他已经吃过道士的亏了,却还是那么相信他们, 要吃他们用各种金属炼成的丹药, 害的是自己的性命。   雍正的态度再次冰冷下来。   “贾士芳主张‘清静无为, 含醇守寂’,为北宗全真派修炼人士。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是因为他守不住道心,究竟与道教修炼之术无干。”   “而朕所仰赖道士多出于南宗正一派,娄近垣并非沽名钓誉之辈,九年时贾士芳余邪缠绕,也是他为朕开坛设法,使得余邪焕然冰释,朕躬舒泰,举体安和。”   “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婉襄的眉头皱得愈紧,“四哥从未同我说过。”   雍正深吸了一口气,“那时刚刚得知你有身孕,你那时似乎并不高兴……”   而后他们的确有几日都不曾同彼此呆在一起。   “后来虽然想要同你说,但你刚刚受了九子墨之毒心力交瘁,朕也不愿让你担心。”   婉襄沉静了片刻,“这位娄真人,应当并不为四哥炼丹吧?那四哥忽而将话题跳转到他身上,是否有顾左右而言他之意?”   “更何况因为四哥宠幸道士,我亦并非对他们无有了解。正一派的先辈之人还有元之张留孙,明之邵元节……邵元节是怎样的人,四哥不会不清楚。”   “什么红铅,什么含真饼子……”   红铅是以童女初潮之血加以其他药物炼制而成的,而含真饼子则要取婴儿初生口中所含之血。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朕从未用过这样的东西,长期服用的丹药无非既济丹而已。朕研究过药理药性,其于身体不仅无害,还能保养精神,补足元气。”   “四年时朕曾经赐鄂尔泰、田文镜服食,他们都说此为有益无损之良药……”   “他们当然不会说不好,可他们究竟是否服食,您真正清楚么?”   上赐之物,谁敢说不好。   两个人都皱着眉,似乎颇有要有同彼此大吵一架的气势。   这时躺在如意床上的嘉祥却忽而醒了过来,不哭也不闹,一股脑坐起来,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   “额……娘……阿……玛……”   雍正和婉襄都下意识地望向正在揉眼睛的小姑娘,眼中的愤怒一下子消失不见,俱都转化成了欣喜。   他们重新在嘉祥身边一左一右地坐下来,雍正让她面对着自己,“嘉祥刚才说什么?朕是谁?”   婉襄也不甘示弱,“嘉祥是额娘的好宝贝,快告诉额娘,你刚刚说了什么?”   但嘉祥不过刚刚睡醒,到底还是有脾气的,身体往后一躺,又睡了个四仰八叉,谁都不肯理了。   雍正和婉襄抬起头同彼此对视了一眼,此时心情复杂,惊喜有之,无奈有之,以及,没有完全散去的对彼此的不解和愤怒。   “既然四哥与我之间,谁都没法说服谁,不如便都先丢开手,各自冷静一下。”   不是不解决矛盾,只是必须要想出一个能让彼此都接受的方法。   雍正欣然同意,将如意床上的嘉祥抱起来,“她这时候该出去散步了,正好朕带她出去,你既觉得累了,便好好在万字房中休息吧。”   婉襄没有阻止,看着他们父女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他定然是要在她不在的时候哄骗嘉祥先喊他阿玛的。   她重新在如意床上躺下来,方才觉得拥挤,此时又觉得空空荡荡。   婉襄学着嘉祥睡觉,四仰八叉的样子,觉得的确很舒服,但,她并不能习惯这样。   略躺了一会儿,便坐了起来。   恰好桃实捧着方在井水中湃过的西瓜和蜜瓜进来,走到她身旁,“贵人方才在同万岁爷吵什么呢?瞧着万岁爷出门时的样子,又不像是同贵人吵了架。”   这些话没必要提,“没什么,只是我近来心火过于旺盛了。”   桃实候在一旁,“那贵人此时想做些什么,要再睡会儿么?”   婉襄想了想,“前几日不是已经将那幅三月赏桃图送来了么,我想把它裱好。”   雍正朝有一位很有名的裱画师,名为李毅。雍正很喜欢他,因此赐了他不少良田和房屋。   如今婉襄也就是能能偶然修补一些珍贵瓷器,平时其实很闲。   于是便同他学习裱画技艺,也算做是给未来世界直播的一种。   而三月赏桃也是雍正十二月行乐图中的一幅。   漫山遍野皆是桃花,远处游人打马出行,而近处文人骚客吟诗作对。   后院之中有仕女荡秋千,几欲凌波飞去,这幅图中,他们一家三口都没有出现。   若是画婉襄和雍正的话,嘉祥就没有不出现的理由。   但若是嘉祥出现的话,那么历史上究竟有没有嘉祥这个人?   婉襄想不明白这个问题,所以便干脆免去了。   万字房中有一张花梨木大桌,婉襄就在那里装裱。   准备时要先将桌面清理干净,不留一点灰尘和杂质,而后将画面反过来。   裱画第一步便是沾湿画心,在婉襄看来,这也是最重要的。   “先将整张纸展平,而后用细毛刷蘸水,一点一点刷到纸的背面。这一步要小心,水必须不多也不少。”   婉襄取了刷子,开始在画面底部刷水。这样做能够让整张纸没有一点褶皱地吸附在平整的台面上。”   “同时用的力气必须不轻不重,毕竟纸在为水浸透的时候是十分脆弱的。”   她从来都是个有耐心的人,一点一点地将整张纸都刷湿了。   浆糊的比例作为初学者的婉襄掌控不太好,便直接拿的是李毅的。   “将画弄湿,且弄平整之后,还要再刷上一层浆糊,只是纸粘着纸,所以必须是不薄不厚的。”   太厚了会导致坑坑洼洼,太薄的负面效果则是很明显的,就是连纸都粘不住。   婉襄又拿起浆糊刷子,以“米”字形在图画背面刷开。   她一直以初学者自居,弹幕不免有质疑,“《雍正十二月行乐图》是很珍贵的文物,初学者就用这样的文物练手,不觉得太奢侈了吗?”   婉襄仍然认真地刷着浆糊,“在这个年代,它还并不是文物。雍正是个精益求精的人,若是觉得不好的话,会令人重新绘制一幅。”   “也许在我们尚未发掘的世界,的确存在两幅‘三月赏桃’。”   浆糊也已经刷好了,而后便是要将背纸贴上。   裱画比锔瓷还需要耐心,每一步都必须做到最好。   做到后来,把背纸粘贴好的时候,婉襄终究还是觉得有些疲惫了。   “感谢大家观看。”   她是如今独一无二的穿越者,每一次直播,无论是在什么时候,都会引发很多人的关注。   关掉直播之后,她调出了搜索框,搜索和雍正泰陵有关的新闻。   在她穿越之前,因为全球变暖引起的水位上涨,泰陵附近有一阵子多雨,致使进水,科研者们不得不想办法打开了泰陵,发掘到了雍正的骸骨。   之前的专家学者都不能确定雍正的死因,有不少人认为就是丹药之祸。   但究竟如何,在没有验过尸骸之前都没有定论,可惜婉襄没有听到学者们检验之后的结果。   她刚刚要点开一条与这件事有关的新闻,搜索页面忽而被中断了。   传来的是尹桢的声音,“这件事不是你应该管的,婉襄。无论他是否因丹药而暴亡,他都会在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时死去,你不需要阻止。”   “我只是……”   想知道一个确切的答案。   “学者们没有答案,系统已经捕捉到你篡改历史的意图,所以我们会逐渐限制你使用系统的搜索功能。”   “你是一个科研学者,你不应该忘记你的本心。”   “可是我没有……”   她并没有想要篡改历史。   “你的潜意识已经开始活动了,你的意识不能将潜意识具象化,但系统可以。”   婉襄没有话可说了。   “组长,我明白了。”   系统页面猝不及防地被切断了。   她不得不明白。 第141章 怪力   婉襄此时再一个人坐在房中, 望着墙上挂着的,正在阴干的图画,一下子也觉得老大没意思起来。   脑海中不断地在设想, 若是她方才同他们父女一同出去游园, 应该很有意思。   嘉祥虽然是在圆明园出生的,但那时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婴儿, 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根本就不在乎周围的环境到底如何。   这一次来园中的时日还短,婉襄带着她去过金鱼池。   小孩子哪有不喜欢活物的,次次都不肯回来, 还要亲自抓了食物丢下去喂鱼。   也不知道今日他们是不是又往金鱼池去了。   若是能跟他们一起,多有意思。   婉襄正这样想着, 桃实忽而走进来,“贵人, 高常在和马常在想要见您。”   平常在紫禁城中, 婉襄只蜗居在养心殿的燕禧堂里, 平常都见不到面。   此时到了圆明园中,彼此走动方便,常来常往, 也不无聊些。   “让她们进来吧,然后将我准备好的那两匹锦缎拿出来。”   如今仍旧是宁嫔管事,祭神肉之事让熹贵妃元气大伤, 于嬷嬷咬舌自尽的画面给她留下了浓重的阴影, 因此她如今多在永寿宫与牡丹台中吃斋念佛。   高常在和马常在很快进门来,提着一只文竹透雕兰草纹八方盒。   婉襄在如意床前的圆桌旁等着, 她们同她行了礼, 便围坐在圆桌旁叙话。   “这只盒子里是高姐姐今日新做的藤萝饼, 从摘花开始便是高姐姐亲自做的,希望刘贵人能喜欢。”   藤萝饼以紫藤花做成,做法同富察氏之前做过的玫瑰花饼类似。   但紫藤萝开放时如紫色瀑布,香气比玫瑰更为浓郁。   清洗晾晒又精制之后,已经没有那漂亮的紫色了,不过香味仍然能将人诱惑地食指大动。   “我是最喜欢吃这些糕点的,多谢高姐姐。现在嘉祥也开始吃这些东西了,这藤萝饼软硬适中,正好让她磨磨牙。”   送人东西,至高的赞赏不过是“正合适”。   尤其这些东西算不得贵重,高常在更人微言轻,便更担心会为婉襄所看不起。   婉襄这样赞过一句,高常在明显放松了许多,“贵人喜欢就好,对了,今日怎么不见小公主?”   “跟着乳娘、姑姑们出去玩了。”   她们很少在彼此面前提及雍正。   高常在点了点头,一时之间没有找新的话题,场面便冷了一瞬。   “三月时听闻马常在身体偶感不适,不知如今可好了?”   婉襄只是寻常关心,马常在的神情却有一瞬的不自然,“已经好了,多谢刘贵人关心。”   婉襄觉得她有些奇怪,一时之间又不知道哪里怪,便将那两匹缎子摆上台面。   “这一匹果绿色暗花柳叶纹缎是给高常在的,这一匹湘妃色海棠织金缎是给马常在的。”   “我并不是很喜欢穿这种衣料,总觉得太重。两位常在若是不嫌弃的话,便带回去裁衣服吧。”   给马常在的是织金缎,自然比暗花纹缎要贵重一些。   婉襄常常送她们东西,有时候做不到平衡,便这一次你好些,下一次她好些。   高常在总是还为马常在高兴,“这颜色很衬马妹妹的,将来上身,定然很好看。”   马常在则有些不好意思,“又饶了贵人的好东西了。”   婉襄见她们各自欢喜,也很高兴,“大家各尽其力罢了。”   熟知彼此的生活状况,是交朋友,当然不会过分苛求。   不过,今日的高常在和马常在,似乎和平日有什么不同。   除却说话的时候,马常在一直用她的手无意识地绞着帕子,不知是在紧张什么。   或许是有事相求。   “若是两位常在有什么事,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   马常在眼中即刻便燃起了希望,还是高常在更沉稳些。   “其实今日过来,的确是有一件事要请求刘贵人,是有关于李贵人的。”   李贵人?   “高常在但说无妨。”   便由高常在向婉襄说明今日她们此行的目的。   “贵人也知道,嫔妾同马常在分住于延禧宫与启祥宫与永寿宫的李贵人并不住在一起。但到园中,因为彼此关系好,所以都在梧桐院中居住。”   是因为同住而闹出了什么矛盾么?   但高常在很快否认了婉襄的猜想。   “彼此之间的关系因去岁募捐之事越加紧密,嫔妾和马常在都十分感念李贵人的情义。但今岁……事又有不同。”   去岁李贵人自己分明也十分拮据,还因为为高、马两位常在出头,而在中秋宫宴上丢了丑,她们自然都是要记得她对她们的恩情的。   又发生了什么事?   “今年来到圆明园中之后,嫔妾和马常在去李贵人的前院之中做客,便发觉她新在佛堂之中供奉了一尊神像。”   “因嫔妾并不信奉这些,并不知是什么神。不过李贵人的精神看起来明显是没有之前那样好了,说话之间也有些神神叨叨的。”   马常在补充了一句,“李贵人变得神神叨叨,倒并不是来圆明园之后的事。而是……而是去岁孝敬皇后崩逝之后,她就有些这样的苗头。”   孝敬皇后崩逝?   婉襄皱了眉,“是不是因为李贵人仍然在被她身边的宫女欺负?”   高常在摇了摇头,“嫔妾们担心李贵人,也担心会是这个原因。先时常去探望,只觉得李贵人身边如今的宫女待她都十分恭敬,温声细语的,应该不是为宫女们欺负了。”   “但……但嫔妾觉得,这恐怕和李贵人信奉的那神像有些关系。”   这便要开始怪力乱神了?   “高常在,有些话在这宫中,是不能随便乱说的。”   宫中严令禁止妖言惑众,厌胜巫蛊之事,雍正七年冬日的齐妃就是最好的例子——高常在和马常在可没有齐妃这样的功劳资历,下场只会更惨。   马常在的神色越发畏惧,但更是畏惧那未知之事,“可是贵人……嫔妾和高姐姐是亲眼见过的。”   “李贵人说那神像能帮信众驱逐罪业与恐惧,说得神乎其神的,嫔妾和高姐姐先时都不相信,而后李贵人便在那神像前烧了一张符箓。”   “不知怎的……不知怎的……那神像竟开始发出声音……”   婉襄眉头紧锁,立刻追问:“发出什么声音?”   她不信这些东西,但高常在说,李贵人的异样是从孝敬皇后崩逝开始的。   一定是有人搞鬼。   “那声音并不清晰,嫔妾胆子小,一听见神像发出声音立刻便吓得魂飞魄散了,从李贵人屋子里跑来出来,并没听见说的是什么。”   高常在在这时也沉稳,“只是一些怪声,并不是什么具体的话语。”   马常在脸上畏惧之色尤盛,“嫔妾听闻川渝、河南一带多有百姓在家中供奉神像,可那神像里未必住的是菩萨、佛陀们的分身,有时神像空了,反而让一些精怪住里进去,您说……”   若婉襄也是清朝人,马常在这样说,只怕她也要畏惧。   甚至即便是她的世界,也有许多人宁肯一厢情愿地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可是她自己是清楚地知道这世上没有鬼神,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高常在抓住了马常在的手,想要安抚她。   但她并没有感觉到安慰,“其实不仅仅是李贵人那里,嫔妾幼时在家中,也见过这些东西。”   “邻舍家中便供奉了一尊观音,有一日主家男人喝多了,打碎了神像。第二日那家人的女儿就发了疯,非说有人拉着她去死……”   明明是男人的错,却要家中的女儿来承担责任。   重男轻女,欺善怕恶,这样的神主……确实同精怪也没什么两样。   “嫔妾幼时还见过被黄大仙上身的女人,分明连进出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嫔妾的额娘过去为她装殓,谁知,谁知她竟忽而坐了起来,满口说的都是别村别乡的事。”   “细致到哪户人家,什么人名。那家有几个孩子,夫妻俩前一夜说了什么夫妻之间的话。后来有好事者去打听,竟然还是真的!”   婉襄不能继续让马常在说下去了,“无论马常在过去经历过什么,见过什么,这都是不能在宫里随意谈论的。”   她迎上了高常在的目光,“两位常在进宫的时间比我更久,相比之下,也更知道宫中的规矩。”   “今日两位常在过来,特地同我说了这些话,想必也是不希望李贵人这件事泄漏出去,让她为宫规所惩罚。”   “不知两位常在,此时可有什么计较?”   马常在仍沉浸在自己方才那些话的可畏惧之处中,至始至终只有高常在在与婉襄讨论事情的解决之法。   “嫔妾们希望您能去劝一劝李贵人,别再让她沉迷于这些邪术了。她这半生都在侍奉万岁爷,从前都好好的,哪里有这样多的罪孽需要赎清?”   “嫔妾等自然也不敢让其他娘娘知道这件事,一直心急如焚。”   “去岁之事发生之后,刘贵人对李贵人多有照拂提点,她一直铭感五内,还是李贵人身边的瑰琦提醒了嫔妾等,所以今日嫔妾和马妹妹才斗胆来求贵人帮忙。”   这件事从里到外都透着奇怪。   就算婉襄是个再不喜欢管闲事的人,对这件事似乎也不能坐视不理。   “两位常在请略等我片刻,我换件衣裳便同你们一起往梧桐院去。” 第142章 乱神   “你就是瑰琦么?”   马常在仍然有些畏惧李贵人房中的那尊神像, 婉襄想要搞清楚李贵人究竟因何如此,也的确不适合有太多人牵扯在其中。   将至梧桐院,高常在便陪着马常在从侧门走, 婉襄一个人进了李贵人的正院。   一个宫女迎出来, 伴着婉襄往里走,恰就是高常在方才言语之中提及的瑰琦。   眼前这宫女大约二十出头模样, 容色很寻常,难得的是说话之间无谄媚讨好之色。   不过若在寻常得宠妃嫔的宫室里,这般年纪论资排辈,恐怕都不能近身伺候。   她请婉襄在东次间中坐下来, 给婉襄上了一杯茉莉花茶,素手纤纤, “贵人是在哪里听过奴才的名字么?”   婉襄笑了笑,“只是听李贵人提起过, 她说你服侍得很好。”   高常在并非是心无城府之人, 至少比马常在要有城府。说着说着忽而于话题之中引入了一个外人, 婉襄当时虽没有表现,并非没有计较。   瑰琦已经为婉襄倒好了茶,“李贵人最近精神短, 奴才们不敢再给她上可以提神的绿茶之流,茶房之中准备的只有各色花茶,不知贵人能否喝的习惯。”   茉莉花茶是很香的, 和藤萝饼不同, 制茶之法,很好地保留了香气。   “我很喜欢, 多谢瑰琦姑娘费心了。只不知李贵人何时能起身?”   都已经半下午, 快到晚膳时分了。可李贵人晚上睡的不好, 白日便多眠。   “刘贵人到这里时,李贵人这时其实休息了没多久,奴才们已经着人去请她起身了,您再略等等。”   婉襄点了点头,专心望着杯中的茶水,“那瑰琦姑娘便自去忙碌吧。”   “请您只在此处安坐,李贵人信佛,您别冲撞了什么。”   瑰琦行了礼,又望一眼东里间的情形,而后恭敬地退下了。   婉襄坐在靠近窗户这一侧,为重重梧桐树影滤过的几率日光透过雕花木窗透进来,也倒影在那茶水里。   瑰琦行至窗户旁,日色便被遮掩里片刻,而后重新将木窗上梧桐树的形象投进茉莉花茶之中。   婉襄不会再喝了。   就算是李贵人平日都只喝这种不能提神的茶,也并不代表茶房里不准备待客之用的其他茶叶,这是说不通的。   如今房中只余下婉襄一个,她不觉望向东里间的方向。   即便是梧桐院里古木参天,在这个时辰,供奉着神像的东里间也还是过于昏暗了。像是把所有的窗户,木头缝隙都封死了。   瑰琦临走时的那一眼,就是为了引导婉襄看向这里。   哪有神明喜欢黑暗,故弄玄虚罢了。   婉襄的心始终是安定的,略等了一会儿,也就见李贵人虚弱地走进了东次间里。   她想了想,才想起来上一次见到李贵人是什么时候。   是在新年大宴上,她在人群之中单薄的像是一个影子。要很认真才能找到她。   而李贵人如今更加老得厉害,几乎有半边头发都白了。   原本就是张容长脸,此时更瘦得连一点肉都没有。纵然婉襄已经有心理准备了,还是被吓了一跳。   “李贵人……”   她们是平级,同彼此行了平礼,而后都坐下来。   李贵人当然不会不清楚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略有惭愧之意。   “多谢刘贵人今日过来探望我,只是我如今这精力实在不济,恐怕也不能陪着刘贵人久坐,还望您多加包含。”   她见婉襄杯中的茶水都没有怎样动,“是这茉莉花茶不好喝么?”   婉襄摇了摇头,“只是来时喝多了茶水,所以此刻不想喝罢了。李贵人这里……”   她刻意地往四周打量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换了话题:“那位瑰琦姑娘,待李贵人还算忠心么?”   李贵人以为是方才瑰琦于婉襄独处时伺候地不好,忙道:“她是个实心的姑娘,去岁九月到我身边之后一直都尽心尽力办事,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十月?”   中秋宫宴当然在八月里,那时李贵人身边的宫女便都因雍正发怒而被撤换了。   “八月里宁嫔娘娘给了一批宫女,而后十月里熹贵妃娘娘来我屋中坐过,便把瑰琦给了过来。她很好的,能管束住下面的宫女,待我也很好……”   李贵人的声音越来越轻,她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处在什么样的境地里。   不过从这些对话里,婉襄已经可以知道,李贵人对瑰琦是十分依赖的。   婉襄便又望向一片黑暗的东里间,“李贵人在东里间里供奉的是什么?”   “嘘。”   李贵人的神情一下子就变得紧张起来。   “是顺天圣母陈靖姑娘娘,刘贵人,娘娘很灵的,您要不要也进去拜一拜?”   顺天圣母陈靖姑?那是孝敬皇后所信仰供奉的神灵。   这件事当真与孝敬皇后之崩有关?   婉襄知道此时不能着急,便慢慢地引导着她:“这是孝敬皇后娘娘曾经供奉的神明吧?李贵人怎么忽而供奉起她来?   李贵人的神情越发畏畏缩缩的,“我只是觉得……我只是觉得供奉了顺天圣母之后,我心里能好受一些。”   这话里更有无数可商榷挖掘之处,婉襄说话越加谨慎,也仿照着她的样子,表现出害怕来。   “李贵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心里不好受的,我……我从孝敬皇后崩逝开始,心里也总是慌慌的,不知道为什么。“   “李贵人觉得好多了么?不知若是我供奉顺天圣母是否也能够有用。”   李贵人一下子就像找到了同道之人一般:“我也是那时开始的,这么刘贵人竟也是如此么?”   果然是那时候!   “供奉顺天圣母一定是有用的,刘贵人可以相信我。”   能相信她什么?   李贵人如今已经瘦得几乎没有人形了。   她的情形跟现代那些信了邪/教的人没有两样,她分明是被人欺骗了,可背后的那个人到底是为什么要对她下手?   婉襄想了想,试探性地问:“李贵人也是一夜一夜地梦见孝敬皇后么?从我那一日对孝敬皇后不敬,私自离开九经三事殿之后,娘娘便时常入我的梦。”   “可不是,那一日我去探望皇后娘娘,在春晖堂听见……”   她想要继续说下去,瑰琦却忽而从堂外走了进来,为李贵人和婉襄更换茶水。   瑰琦分明是望着李贵人笑了笑,她的身体却一下子便僵硬起来,一直到瑰琦离开之后也没有放松下去。   这表现当然不同寻常,李贵人在婉襄之前开了口。   “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一同生活了这些年的人,忽然之间就没了,所以有些不习惯而已。”   这当然是谎话,否则的话,懋嫔与她身份地位更为接近,懋嫔死的时候,她怎么没有任何反应呢?   这样僵持下去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瑰琦才刚刚来过,周围应当再无人监视了。   婉襄紧紧地握住了李贵人的手腕,眼神坚毅,令她不敢将自己的目光移开。   “皇后娘娘薨逝之前,有两个宫女在她窗前谈论不该谈论的事,李贵人,你是否知情?”   李贵人立刻就像是被烫着了一样想要将自己的手收回去,然而婉襄抓得太紧,以她如今的力气根本挣脱不开。   “我没有……我真的不知道……你不要逼我……” 竒_書_蛧_W_ω_W_._q_í_δ_U_ω_ǎ_й_g ._℃_o_m   她一面说,一面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李贵人越是否认,婉襄便越是明白她分明知道些什么。   头发都花白了一半的人,此时无助得像个孩童。   但婉襄的神情仍然坚定,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她知道今日就是最好的机会。   “若是你不说的话,这个阴影会永远埋在你心里,什么顺天圣母都没有用,你永远都会不得安宁的。”   “刘贵人,你怎么能这样说……”   她想要站起来反驳婉襄,却被婉襄牢牢按着。   “孝敬皇后对你并不差,你怎么忍心让她一个人在冰冷的地下,看着害了她的人逍遥法外?”   婉襄疾言厉色,一下子击碎了李贵人的心防,“我真的没有害娘娘……我那天只是路过……我先时也并不觉得有什么……”   “后来……后来在九经三事殿里,有人……有人讨论和惠公主病重,恐怕不久于人世,且皇后娘娘生前并不知道这个消息……”   “我当时觉得她们说的不对,娘娘分明是知道这件事的,便反问了那时说话的郭贵人和海常在……”   越说到后来,反而越是清晰。   婉襄一下子就在脑海中推演出了事情的经过。   李贵人探望皇后,无意间听见春晖堂外那为人安排的两个宫女的谈话。   以为皇后早就知道这件事,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也所以在九经三事殿中听郭贵人和海常在说起皇后生前其实不知道和惠公主重病之事时才回去搭话。   但然后呢?   “我的话才刚刚说完,立刻就感觉到有人在盯着我,我觉得后背寒浸浸的,我转过身去,看见的是两个人……”   “那两个盯着你的人是谁?”   终于说到了重点。 第143章 麝香   婉襄回到万字房中的时候, 雍正正在房中批阅奏章。   他带了一小部分过来,见婉襄进门,迅速地抬起头望了她一眼, 而后又低下去, 藏了一缕笑意:“这画裱得还不大好,有些许地方不大平整, 要再好好学一学,耐心些才好。”   “我才回来,四哥就知道挑我的刺。”   婉襄知道他并不是存心,只不过是午后才吵了一架, 此时仍然岔开话题,引得她注意而已。   “这一下午去哪里了?同李贵人也有这么多话可说么?”   婉襄早已想好了, 李贵人这些事,是不好同雍正直接说的。他最讨厌的就是这些事。   “李贵人近来身体有些不好, 下午高常在和马常在到我这里来坐了坐, 偶然说起她, 到底朋友一场,便去梧桐院坐了坐。”   “并没有什么大事,四哥不必担心, 想来她很快就会好了。”   雍正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忽而叹了口气,“婉襄, 你过来。”   她以为他是要同她谈及丹药之事, 她反而是还没有想好在这件事上自己要维持什么态度,一颗心顿时沉下去。   婉襄朝着他走过去, 把自己的手交给他。   雍正一直坐在房中, 即便时有清风入室, 手心也是很暖的。   “又到了朕最讨厌的夏日了。”   他没有好好地握着她的手,而是将她的手心展开,用手指描摹着她手心的纹路。   “婉襄,朕已经着人看过了,你随身携带的那只鼻烟壶里,为人多加了麝香。”   婉襄心里陡然一惊,下意识地就要收回自己的手。   雍正的语气平静,“香料之属,要使得人不孕,须得极大的剂量才行。仅仅靠鼻烟壶中的那些,对你并不能造成什么影响。”   “这或者只是一种试探。”   在他的平静之中,婉襄也平静下来。   从她的角度望出去,恰好能望见万字房周围的湖泊,夜风骤起,湖上的月色也骤然被搅碎,“风波不定。”   “但鼻烟壶是近身之物,你之前又没有送到内务府去着人调整,想必就是身边的人出了问题,也所以下午时朕不让你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他们身边的人太多了。   “可我身边的人都是兆佳福晋挑上来的,她们的家人都捏在兆佳福晋手中,为什么……”   “为什么的事情太多了,你是主子,她们是奴才,看似她们是为你做事,什么都要听你的。”   “但是她们毕竟也是独立的人,会有自己的想法,这太正常了。”   他将婉襄的另一只手也抓在手中,“对没有犯错的奴才要宽仁,对与犯了错的奴才也不能轻纵,以至于奴大欺主,就像李贵人那样。”   他想的是解决问题:“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婉襄,你好好想一想,到底是谁有可能做这件事?”   “绝对不会是桃实和桃叶……”   桃叶如今甚至都不跟着她往圆明园来。而她到现在身边实际上也就只有这两个贴身的宫女,其他的下人大多都是和雍正共用的。   “获萤也不可能,她都跟着四哥你那么久了。”   获萤对所有的嫔妃都是一样的态度,也最清楚雍正的脾气,不回去做这样不明智的事。   “那就是嘉祥身边的那些乳娘……嘉祥在哪里!”   有人在她的鼻烟壶中加了麝香,不管有没有用,那个人都是不希望她再生下孩子。   可她已经有嘉祥这个孩子了,纵然是女儿,雍正万般宠爱之下,当然也会使得她屹立不倒,他们未必就不会对嘉祥下手。   反正雍正的女儿,夭折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想到这里,婉襄顷刻之间就坐立不安起来,雍正强迫她镇定下来,“嘉祥没事,没事的。”   婉襄的目光重新同他相对,渐渐平静下来,“嘉祥睡着了吗?”   “她不在万字房里,她去了富察氏那里。”   他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背,“下午带着嘉祥去金鱼池,正好遇见弘历和富察氏。嘉祥一见了永琏就不肯撒手,苏培盛来寻朕,朕一时有要事要忙,她就跟着富察氏一起在那边观鱼。”   “而后刚才富察氏着人来传话,问能不能将嘉祥留下。说是那小丫头不肯走,一直拽着永琏,此时已经在莲花馆里睡下了。”   “怕是送回来在园中冒了风,朕便传谕过去,让她们不必再劳动了。”   富察氏,是婉襄可以完全信赖的。   她放心下来,“若只是动我,也没什么可怕的。但是若是有人动嘉祥……”   “胡说!”雍正皱起了眉头,难得在婉襄面前有了严厉的神色,“动你也不许,动嘉祥也不许,朕都不许。”   “可有什么办法呢?”   能阻止自己不生害人之心,却不能阻止他人。   他拉着她的手,让她走近了一些,而后伸手抱住了她的腰,将整张脸都埋在她怀里。   “嘉祥身边的人、事,朕都已经着获萤留心,最好事事亲力亲为。你身边只有桃实一个,若信得过,便仍旧留着,若信不过……再挑好的来。”   这句话的含义很重,令婉襄不寒而栗。   “不若让兆佳福晋好好再查一查这些人的背景,看看能不能挖掘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我也不想冤枉了她们。”   婉襄没法做到对另一个独立的生命体喊打喊杀。   雍正便松开了她,转而自己进了后殿,拿出来一壶玉泉酒。   “九重三殿谁为友,皓月清风做契交。”   那酒放在一旁如意床上的紫檀木螺钿小机上,“今日朕事情不多,再处理完这些奏章,便可以休息了。”   “今日朕曾与你有分歧,有些话若不借着酒也难以说清,你再略等朕片刻。”   分明是他要她陪着他喝酒,到头来却仍要她等候。   “我便为天下百姓而等一等吧。”   婉襄坐在如意床上,一面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一面掀开了酒壶的盖子。   玉泉酒香外别有一种梅花的清冽香气,“别是开了嘉祥陪嫁的玉泉酒来喝。”   她只是调侃这一句,雍正也很认真地回答她:“是当年和惠进宫时让酒醋局酿的酒,她成婚时,朕大多都拿去做了她的陪嫁。”   “剩下的一些,留了一部分给十三弟,再剩一些,放在圆明园里。如今这也是最后一坛了。”   和惠公主薨逝时的悲伤与皇后崩逝时的那种痛苦重叠在一起,那时候她在畅春园行礼,和雍正鲜少见面。   他们的痛苦没有重叠在一起,但,彼此也都能明白。   “那今夜可真要好好喝一场,转眼间也过去半年多了。”   这个时候的桑斋多尔济其实并不是非常依恋母亲,还处在一个不知道母亲的独一性,与重要性的年纪。   乌尤塔说,和惠公主重病的时候因为怕过了病气给他,就已经很少跟他见面了。   所以即便和惠公主完全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他很快也就渐渐习惯,遗忘了。   而额驸多尔济塞布腾常常抱着桑斋多尔济坐在和惠公主曾住过的那件正房的门槛上,一坐就是一下午,可以一句话都不说。   桑斋多尔济在这时总是格外安静,没有一点小孩子的调皮和吵闹。   “圆明园中的敖汉荷花是她,平湖秋月的风是她,留在天然图画的针线是她,玉佩上的兰花也是她……”   婉襄想起和惠公主临终时的这句话,“圆明园中的敖汉荷花还有许久才开,等开花的时候,四哥着人送一些给她吧。”   婉襄自己是宫妃,不能随意离开宫禁范围。   其他的东西她都会好好留存着。   雍正沉默了半晌,“好。”   婉襄又等了一会儿,等到他终于处理完全部的政事的时候,她几乎都快要睡着了。   雍正绕到她背后,用一只手托起了她的下巴,让她清醒了一些,“昨夜没有睡好吗,怎么这时候就困了。”   “白日不该出去的,总觉得和别人说话就累得慌。这幅画虽裱得不好,但也是我一点一点耐心整理好的,当然累了。”   他托了她一会儿,在她对面坐下来,在两只犀角雕芙蓉鸳鸯杯中倒好了玉泉酒。   “上一次喝了三杯倒也没什么事,可见酒量是可以一点一点往上涨的,今日或许喝四杯也没有什么关系。”   婉襄也觉得,今夜她恐怕要多饮一些酒,才能安定些。   这是一个适合怀念和惠公主与孝敬皇后的夜晚。   “和惠公主从前说过,她很小的时候就看着她阿玛和兄长饮酒,同她相识之后因为她身体不好,我倒是没有和她喝过酒,不知道她酒量怎么样。”   这个年代没有那么多精密的仪器,产后失调加精神抑郁,就这样葬送了一条十八岁的年轻性命。   “和惠的酒量是很好的,朕四个年长的公主,也就是她能陪朕喝些酒,她真的很像十三弟。”   婉襄饮下了半杯,正欲说什么,便见小顺子急匆匆地从外间走了进来。   “万岁爷,刘贵人,梧桐院的李贵人不知何故中了毒,此时太医正在想法子催吐呢!” 第144章 矛盾   雍正和婉襄到达梧桐院的时候, 协理六宫的熹贵妃和宁嫔都已经在里面了。   雍正黑着一张脸,略过了起身的宁嫔,直接望向熹贵妃, “李贵人此时如何?”   熹贵妃便上前来:“回禀万岁爷, 李贵人因觉得头疼,今夜戌时便已经歇下了。到亥时时忽而觉得头晕恶心得不得了, 便唤了起夜的丫鬟过来。”   “李贵人剧吐不止,守夜的小丫鬟玟琦慌了神,先跑到了臣妾的牡丹台来报信。而后臣妾便一边往梧桐院走,一边将刘太医请了过来。”   “催吐之药吃下去之后, 此时李贵人已经将毒物都吐了出来,只是此时身体仍旧虚弱, 恐怕还不能面圣。”   其实雍正只不过是问她李贵人此时情况,因为这是当下最为要紧的事。   熹贵妃虽然回答得很完整, 但未免啰嗦, 并不能如雍正的意。   他正要开口, 一旁的宁嫔便道:“李贵人分明是有身体不适之状,守夜的宫女却不直接去太医院请太医,而是跑到了熹贵妃娘娘的牡丹台里。”   “这……似乎有些不合常理吧?”   她们二人不睦已久, 熹贵妃即刻便反唇相讥,“宁嫔是做这个娘娘做得太久了,此时便不知道低位宫嫔的难处了。”   嫔位以下是不能请太医把平安脉的, 更何况是深夜里。   “更何况本宫是李贵人的主位娘娘, 又协理六宫多年,小宫女一时慌了神, 求本宫定夺也是很正常的事。”   “宁嫔的话实在让本宫听不懂, 怎么你的意思是李贵人中毒之事与本宫有关, 甚至根本就是本宫动的手么?”   熹贵妃还要再说,为雍正冷漠的目光望了一眼。   顷刻之间觉得自己未免得意忘形,立刻收敛了神情。   “万岁爷不必担心,李贵人服食的毒物剂量微小,不会威胁李贵人的性命,她应当很快就会好了。”   雍正不欲理会她:“李贵人身边的掌事宫女何在?”   熹贵妃似是一惊,抬起头来,“李贵人身边的掌事宫女名为瑰琦,此时……此时不知道去了哪里,臣妾已经着人去寻了。”   雍正越加失望,“便这样的办事能力,还好意思说自己协理六宫多年。”   他又望向宁嫔,“宁嫔,朕记得这宫女是你挑选了送来服侍李贵人的,如今发生这样的事,你就没有什么话说么?”   宁嫔便越过熹贵妃,走到雍正面前,“万岁爷容禀,李贵人身边的确有不少宫女是嫔妾送来的,但今夜走失的这个宫女瑰琦,却并不是。”   “嫔妾得知李贵人处境之后,曾经数次过问她的情况,瑰琦是去岁十月时来到李贵人身边服侍的,是熹贵妃娘娘所赏。”   “她身上究竟有何机窍,您还是问熹贵妃更好。”   她们两个人不过是在相互攻讦,说的话都带有明显的指向性和个人色彩,雍正只觉得烦躁,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二人都闭嘴。   而婉襄的目光从她们两个人身上流过……都只看出她们对彼此的恨意。   而李贵人黄昏时同婉襄提及的,那两个在灵堂中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的两个人,不是宁嫔和熹贵妃。   而是安贵人,以及那常在。   这两个人应当都没有害死皇后的动机,或许当真只是一时好奇。   但今日婉襄的来访无疑还是打草惊蛇,瑰琦一定有问题,她背后的那个人是谁,她又究竟去了哪里?   雍正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一直沉着脸不说话。   太医终于从西里间中走出来,熹贵妃身边的那图立刻便迎上去,“刘太医,李贵人的情况如何了,人清醒了么?”   刘太医背好了医箱,上前来给雍正行礼,而后诉说李贵人的情形。   “贵人所中之毒乃是生马钱子,应当是加在汤药之中服用的。幸而贵人所服不多,药性发作起来,贵人也好像知道自己是吃坏了东西,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毒物都吐了出来。”   “中过毒,定然会对身体有所损伤,但影响应当并不是很大。贵人此时还在休息,也是平素身体太虚弱的缘故。”   他说清楚了情况,又道:“生马钱子有剧毒,但也可入药,太医院对此类药材的把控一向很严格。”   “若要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之中有毒,怕还是要问一问李贵人身边的宫女。”   雍正以手扶额,似是有无限烦恼,“发现李贵人中毒的那个宫女何在?”   他话音刚落,一直站在角落里发着抖的一个小宫女便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奴才……奴才玟琦给万岁爷请安。”   雍正素来不喜旁人在他面前畏畏缩缩,此时在心烦之上更添了一重心烦。   婉襄却也共情她的害怕,“万岁爷不过是要问几个问题而已,你不必这样紧张。”   “既然今夜是你发觉李贵人身体不妥的,若是这件事最终与你无关,你是要受赏的。”   玟琦虽然感激,再开口时还是求饶,“请万岁爷明鉴啊,这件事当真与奴才无关……”   “奴才今夜原本是不当值的,大概是戌正的时候,瑰琦姐姐忽而来敲奴才的门,说是她吃坏了东西闹肚子,今夜恐怕吵着了娘娘,所以问奴才能不能跟她换一天。”   “奴才想着瑰琦姐姐平日对大家都挺好的,难得有一次能帮上她的忙,所以就……对了!那时瑰琦姐姐还特意嘱咐奴才说,今夜贵人的安神汤已经喝过了,不过还是要警醒些。”   她求助似的望向刘太医,“太医大人,您刚才在西里间可有看见我们贵人平日里喝药的那只斗彩万寿桃实纹碗?”   刘太医当然不会和她这样一个小宫女回话,他直接向雍正道:“回禀万岁爷,臣方才在里间写药方,并不曾看见这位姑娘所说的那只碗。”   若当真是瑰琦所为,她当然不会留下这罪证。   可是她有必要特意和玟琦强调一下李贵人已经喝过安神汤吗?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见没有这只碗,玟琦反而安下了心,“贵人其实一直喝不惯这方子,每次喝药的时候都很慢,还要留下一大半来。”   “平常这药碗都是不收的,若是贵人睡不着,她受不住失眠的苦楚,夜间就着冷汤药也就喝尽了。”   “贵人平日心善,每日里剩下的饭菜和点心都会赏给底下人吃,今日也是如此,那应该不是饮食上出了问题,那问题就应该出在那碗安神汤上!”   出在安神汤上,就是出在瑰琦身上。   这句话说得,可看不出来瑰琦平日待她很好。   是人性如此,还是玟琦在撒谎?   “这话说不通,若当真是瑰琦在安神汤中下了药,她又为何要特意提醒你,甚至于提醒你警醒些呢?”   熹贵妃急于出言反驳,或许也因为瑰琦是她荐给李贵人的宫女。   不过她说的也没错,这一切好像都是自相矛盾的。   若是背后的那个人知道李贵人恐怕已经将这件事泄漏了出去,那么杀死李贵人就没有什么用处,只会让婉襄更警惕。   而若是不知道,就不会对她做什么。反正她继续这样神神叨叨下去,也只是自寻死路而已。   这是今夜第一重,也是最根本的矛盾。   而第二重矛盾则在于玟琦口中瑰琦的话,她都已经决定下药将李贵人毒死了,又为何要提醒玟琦“警醒”些?   玟琦若是不警醒,那么这件事明早才会传遍各处,死无对证。   瑰琦和玟琦两个人看起来都奇怪,也都无辜,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   雍正亦沉思半晌,“今日还有什么奇怪的事么?你再想一想,一并说来。”   “这……这……”玟琦抬起头,将她的目光落在婉襄身上,“旁的也没有什么,只是今日刘贵人过来和我们贵人说了许久的话……”   话音未落,又连忙摆手,“奴才不是说刘贵人有问题,只是……只是一时也想不起来别的了。”   熹贵妃的目光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婉襄身上,“刘贵人,你平素与李贵人往来并不多,既牵扯到了你,你也说一说你今日同李贵人谈话的内容吧。”   雍正不喜欢熹贵妃怀疑婉襄,正要出言,婉襄抢先道:“嫔妾并没有同李贵人说什么,不过说了些家常的闲话,提醒她注意保养身体。”   “若是娘娘不相信的话,等李贵人什么时候清醒了,您再问她也不迟。”   她没有什么可畏惧的。   安贵人和那常在的眼神不对劲,只不过是李贵人主观的感觉,实际当时未必只有她们两人听见了。   或者她们两人也根本就没听见,她们在注意的是其他的事。   熹贵妃收回了她的目光,没有回应婉襄的话。   忽而有一个宫女从梧桐院外走进来,婉襄认出来她是种绿之后服侍宁嫔的晴蒲。   她给明间的众人都行了礼,而后也带来一个大家都不愿听到的消息。   “奴才们在梧桐院附近的树林里找到了瑰琦,她已经……她手里还捏着一只斗彩万寿桃实纹碗。” 第145章 聪明   盘问过晴蒲瑰琦周围情状之后, 雍正亦遣刘裕铎前往检验。   又不免要动用刑狱衙门,仵作之流,以确定瑰琦死因。   但死因其实很简单, 她身上没有任何外伤, 她是死于生马钱子之毒的。   而如今的问题是,即便瑰琦已经死了, 却仍然不能说明她是清白的,或许只是为虎作伥,而后为人灭口。   众人都沉默下来,宫中有这般奸邪之人, 人人不寒而栗。   李贵人似乎并无一点要清醒的痕迹,而此时已经很晚了。   雍正不欲再等下去, “苏培盛,着人将梧桐院团团围住, 朕明日要见到或者说的李贵人。其他人便先回去吧。”   一时之间众人都站起来行礼, 西里间里忽而走出来一个小宫女。   李贵人身边的宫女到底还是上不得台面, 慌里慌张地给明间所有人都行了礼,而后怯生生地道:“回禀万岁爷……李贵人此时已经醒了,她想要见……想要见……”   那小宫女的目光落在婉襄身上, 婉襄便向雍正福了福身。   “李贵人今夜遭此大劫难,此时清醒,想必心中畏惧不已。既是想要见到嫔妾, 嫔妾便去一趟, 也好安李贵人之心。”   雍正似乎并不大赞同,并不想让婉襄被深深地牵扯到这件事中去, 但他见婉襄坚持, 没有再说什么。   “既是如此, 你去吧。”   雍正都同意了,熹贵妃和宁嫔当然没有反驳的理由,但也都打定了主意不走,重新在自己原本的位次上坐了下来。   婉襄朝着西里间走去。   李贵人这一夜经历了中毒、催吐、喝解毒之药等诸般事,没有开窗户,室内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而李贵人本人此时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即便是婉襄走进来,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你们都先下去吧。”   瑰琦不可信,旁人也未必可信,还是只留下她们二人谈话更好。   留在房中照顾李贵人的两个宫女都无声无息地出去了,李贵人才开了口。   “是皇后娘娘……是皇后娘娘来索我的命了……”   婉襄沉了眸,“若当真是鬼神下手,又怎会有人能逃脱呢?李贵人,你没有死,你还活着。”   两行清泪从李贵人早已经不再年轻的面颊上滚落下来,“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一日我见到了皇后娘娘,她问我,我也在她面前说起了和惠公主重病之事……”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想象到皇后临终之前询问起爱女重病之事,婉襄也不觉心酸起来,强忍住泪意。   “有那两个宫女的话在前,皇后早已经知道了。更何况和惠公主重病,一直都没有去探望皇后,母女连心,她又怎会猜不出来?”   悲伤之后翻涌上来的是恨意,婉襄的目光锐利起来,“李贵人,你最好是将你所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不然你百年之后,如何面对皇后?”   今日黄昏时李贵人仍有顾忌,不过告诉婉襄那一日盯着她的两个人是谁而已。   李贵人重又闭上了眼睛,让所有的眼泪都流尽了。   “我恍惚听见,她们说瑰琦死了。”   “也是马钱子之毒,她手边还有那只你平日喝药所用的斗彩万寿桃实纹碗,大约是想要伪装成畏罪自杀,可谁会信呢?”   李贵人以双手捂了脸,似是十分痛苦。   “为什么熹贵妃娘娘要这样?她知道我不会说的。我当时只是不知道厉害……我立刻就没有说了……”   婉襄顿时一凛,就要追问她熹贵妃派瑰琦过来服侍她到底是为了做些什么,李贵人仍在喃喃不休。   “我今日喝药用的根本就不是那只斗彩万寿桃实纹碗,你提醒过我小心瑰琦,我害怕……我害怕那碗也有问题,就让瑰琦换了一只……”   “她怎会是畏罪自杀……怎会是……分明是有人要杀人灭口。”   可若是当真要杀人灭口,熹贵妃怎会将瑰琦的尸身抛在梧桐院附近的树林中?   留下的那只斗彩万寿桃实纹碗不是偶然,一定是证据,是嫁祸。   知道李贵人平素用这只碗喝药的,除了梧桐院李贵人房中的这些人,还有熹贵妃和宁嫔。   可她们今夜有机会去做这件事么?   又或许瑰琦当真是无辜的,真正说谎话,将所有嫌疑引到瑰琦身上的人一直都是玟琦。   虽则玟琦先往牡丹台去报信也能够说得通,但潜邸旧人年纪大了,皇后在时曾经下过一道旨意,允许李贵人之流寻太医问诊,玟琦不应该不知道才是。   那么,她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片谜团。   婉襄的心再一次安定下来,“李贵人,如今谁都不知道今夜真正对你下手的那个人是谁,也就意味着将来或许还会有。”   “你只有一条路可选,就是将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告诉万岁爷,我们才是能能够帮你的人。”   她微微扬了下巴,“你不必怀疑我,我做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崩逝的孝敬皇后娘娘。我早已经知道有人在娘娘窗外说闲话的事了,是乌尤塔告诉我的。”   婉襄拔下了她发髻上那支料石莲花簪,“这是皇后娘娘的陪嫁,是皇后娘娘临走之前,托乌尤塔送给我的。”   “你是潜邸旧人,或许能够识得。”   李贵人望向了婉襄的方向,“懋嫔有两支……敦肃皇贵妃娘娘有一支……和惠公主有一支……是了,也该轮到你了。”   “我对不起娘娘……”   她压抑着哭了许久,最后长叹了口气,“瑰琦是熹贵妃娘娘派来监视我的,她只是让我不要乱说话,让我信奉顺天圣母。”   “她们要我相信那些怪力乱神之事,最好变得疯疯癫癫的,一个疯子的话,是没有人会相信的。这样也好,至少我就不用死了。”   这样的李贵人,和婉襄从前的认知并不相符。   “其实你也很聪明。”她感慨了一句。   李贵人轻轻笑了笑,“人为了活下去,总会聪明的。”   “潜邸里折了太多人了,我至少还是个贵人,至少平平安安地在万岁爷登极之后又活了十年。”   “瑰琦是熹贵妃给我的人,她只是要求我不要乱说话而已。”   “那安神汤其实没有一点效用,她们就是希望我晚上睡不着,而后白日里多睡,不要见旁人,不要同旁人说话。今日你我谈话,瑰琦进来添茶,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李贵人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她们明知道我平日不如何喝安神汤,又为什么要在安神汤中下毒,杀不死我,只是让我受这一场罪?这不合情理。”   是的,从一开始就不合情理。   可若是,下手的那个人,一开始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要毒死李贵人呢?   婉襄的思绪一下子豁然开朗,为什么今夜之事,就不能是单独的两件事呢?   熹贵妃的人只是希望李贵人不要将她曾听见有人在皇后窗外谈话的那件事传播出去,因为她或许就是罪魁祸首。   而另一拨人则希望借中毒之事打击李贵人的精神,使得她再不受熹贵妃的钳制,让雍正得知熹贵妃为后位而做的“良苦用心”。   这另一拨人……自然是更心狠手辣的。   婉襄下意识地就想到了种绿……杀人嫁祸这种事,也的确更像是宁嫔的作风。   她应该在雍正面前将这件事干脆地揭穿,还是……再等一等?   婉襄正在踌躇之间,李贵人忽而道:“我必须将这件事告诉万岁爷,只有这样我才能是安全的,这样无论熹贵妃也好,旁人也好,才会觉得我是一颗无用的棋子……”   她撑着虚弱的身体想要起身趿鞋,被婉襄拦下,“如今瑰琦都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即便你说了又如何?”   “此时熹贵妃还在外间,你当着她的面说这些,就不怕她以后挟私报复吗?”   这绝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不过是打破了宁嫔和熹贵妃之间的平衡而已,说不定这件事被李贵人叫破,宁嫔巧舌如簧,便连杀人之事也要栽赃到熹贵妃身上了。   “可是我一刻都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我要去见万岁爷……去见万岁爷……”   李贵人挣扎之下力气极大,婉襄都差点没有拦住她。   她已经站在地上,一抬头恰好望见正朝里间走来的雍正,顷刻之间就吓得跪下去。   “万岁爷……嫔妾……嫔妾……”   雍正只望向婉襄,“怎么了?”   婉襄也站起来行礼,“李贵人觉得如今的梧桐院鬼影重重,不敢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因此想要同嫔妾一起暂且住在万字房中。”   先保全李贵人这重要的人证。   李贵人抬头看了婉襄一眼,也反应过来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求万岁爷开恩……”   雍正不喜欢这样无序,但也是无可奈何。   “既是如此,便着人收拾屋子吧。”   他望着李贵人憔悴的模样,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小顺子,你留下来帮李贵人打点行装,而后在万字房中寻一间合适的屋子。”   “太晚了,朕觉得有些累了。婉襄,你先随朕回去吧。”   今夜没有月色,他们坐着轿辇回去,一前一后,并没有同彼此谈话。雍正心里大约很烦躁。   等回到万字房中,获萤已经久等了。   “回禀万岁爷,贵人,今夜小公主房中的一只五彩耕织图瓶碎了。”   原来是这样。 第146章 提防   婉襄坐在如意床上, 轻轻地拍着嘉祥,希望她能睡得再熟一些。   不满一岁的婴儿不知世事,根本不知道这个夜晚发生了什么, 只是在她赶到莲花馆, 将她带回万字房中的时候紧紧地抱着她的脖颈,把脸埋在她怀里睡。   听见那个瓷瓶被打碎的消息, 婉襄自己也才终于知道今夜发生了什么。   背后的那个人不仅仅是要借李贵人中毒之事引出熹贵妃安排宫人刺激皇后的轨迹,原来也是想趁着她和雍正都离开万字房,这附近把守是侍卫减少的机会,用瓷瓶落地的巨大声响将小婴儿惊死, 或者惊病。   “心思太歹毒了。”   婉襄望着嘉祥安宁的睡颜,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嘉祥究竟是犯了她的什么忌讳,她要用这样的方式将她害死。”   今夜后半夜下了雨, 观白日天气也早知道。所以获萤将嘉祥房中的窗户都关得很紧, 不可能有风。   那只瓷瓶又十分重, 因为嘉祥喜欢鲜艳的颜色而放在桌子里侧,根本就不可能被风吹落。   万字房中也更不会有老鼠之流的动物,分明是有人闯了进去。   又因为月色太昏暗, 没有看清摇篮之中空空如也,以为将这件事做完就无事了。   “若是……若是嘉祥今夜当真在自己房中休息,若是……”   正月十五元宵, 百姓们还是燃放了一些烟花的。   宫中的嫔妃们都在御花园中远远观看, 而嘉祥一直为烟花声所惊,哭闹不止。   她就是很害怕巨响, 她真的会生病的。   “朕不会允许的, 朕一定会彻查今夜之事, 不会让贼人逍遥法外。”   可是在碎裂开来的那只瓷瓶面前,哪怕是雍正,哪怕是天下至尊的保证,根本也是无力的。   婉襄低下头,在嘉祥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这孩子和她的阿玛一样畏热,睡在这如意床上,身边没有冰山,额头上的汗水把头发都弄湿了。   她取了蒲扇来,轻轻地为嘉祥扇着风。   小顺子忽而进来,“回禀万岁爷,刘贵人,李贵人那边已经安稳歇下了。”   婉襄此时根本就不关心。   等到小顺子又出去,她才重新开了口,“四哥知道,乌尤塔进宫给我送这只莲花簪的时候,还同我说了什么吗?”   原本并不打算在事情还没有完全明朗的时候就告诉雍正的。   可是她今年又要怀孕,就算历史上的弘曕的确出生了,她也不能掉以轻心。   “乌尤塔说,因为孝敬皇后娘娘病重,没法多思操劳,所以身边侍奉的人都约定好了,不将和惠公主病重这件事告知娘娘。”   “可有人说这件事,甚至还是在皇后娘娘能听见声音的窗下说的,那些人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受人指使。皇后都已经病成那样了,还有人不肯放过她……”   而后再联系今夜里李贵人出的事,“那一日恰好李贵人去探望皇后,听见了这些闲话。”   “她平素里是不留心的,不知道娘娘不清楚公主病重的消息,以为只是宫人们嚼舌根。”   “结果在娘娘的葬礼上,和惠公主晕倒,郭贵人和海常在谈起娘娘生前之事,说娘娘之前并不知道公主病重,李贵人便上前询问。”   “周围有许多人,不知道都有谁听见了,而后十月里,熹贵妃娘娘便将瑰琦放到了李贵人身旁,监视她,不许她随意向人透露她在春晖堂里听见的那些话。”   婉襄原本是想要从长计议的,但今夜嘉祥的这件事让她没法理智,她只希望那些人都尽快地得到惩罚,或者尽快地被囚禁,动弹不得,什么都好。   “皇后告诉朕了。”雍正低着头,安静地凝视着嘉祥。   而这句话更在婉襄意料之外。   “她同朕见的最后一面,告诉朕这件事了。她甚至也知道大约是熹贵妃所为,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做这个皇后了。”   而雍正没有任何举措,就当作自己不知道。   这不是他的性格。   “皇后苦苦哀求朕,不要将这件事揭发,不要节外生枝,不要对熹贵妃做什么。”   “熹贵妃毕竟是未来皇帝之母,是母仪天下的太后,皇后甚至也感激熹贵妃,至少让她知道了那时和惠的真实身体情况。”   “但……她也希望朕往后不要将熹贵妃立为皇后,这般心思恶毒之人,不足以正位中宫,否则将为六宫之祸害。”   “必须要让天下人知道,熹贵妃能成为圣母皇太后,唯一的功绩是她为大清诞下了一位天子,而非她品德出众,堪为天下女子表率。”   雍正沉默了片刻,会想起那一日,似乎有无尽的痛苦。   “这些,朕都已经答应过了。”   “可现在分明有人想要让您知道这件事,想要让您惩戒熹贵妃,已经有人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了。”   若是这件事当真被叫穿了,雍正就不得不惩罚熹贵妃了。   最为得利的当然是宁嫔。   宁嫔的嫌疑从一开始就是洗不脱的。   “李贵人作证,今夜她喝安神汤所用的药碗,并不是瑰琦手中的那一只。既是如此,想必是有人骗了瑰琦出去,又伪造了她自/杀的假象。”   “四哥以为,着人去查各处是否有人私藏马钱子,能够有结果么?”   在离开梧桐院之前雍正下令让苏培盛领着人往各处搜寻这种毒药。   没有着宁嫔,也没有着熹贵妃,着苏培盛,其实还是有偏颇。   “人生在世,凡是做过的事情就都会有行迹。若是太医院的药材没有少,那就查各处门户,若是各处门户也查不到,那就查众人的药方。”   “即便是当真查不到,梧桐院里加上李贵人这么多人,一一严刑拷问,朕不信什么都查不出来。”   他的心在于天下经纬,后宫妇人之心,这些鬼蜮伎俩,当真未必擅长。   可惜婉襄自己所知的一切,也都是不足以指正宁嫔的。   “四哥,我觉得很累。”   雍正握住了婉襄给嘉祥打扇的手,“开始下雨了,窗子略开着些,她不会那样热了。”   而后他引导着她站起来,朝着窗户走过去,看着黑夜里,始终不曾停下的大雨。   他从背后抱着她:“现在一切都还只是猜测而已,哪怕是孝敬皇后生前所言之事,也是些无证之言,朕之所以深信,仅仅是因为她将死而已。”   “朕虽应允孝敬皇后不惩罚,但并不是什么都不做。明日朕就会将熹贵妃召过来,让她同朕说实话。”   婉襄的声音在雨夜之中有些闷闷的,“若是确认了这件事,四哥会怎样做呢?”   他常常拿出他那块“为君难”的印玺把玩,可人都只能看见自己的困境。   在后宫之中做他的妃子,又如何容易呢?   “朕自然会让她畏惧,浇灭她所有的希望,令她再也没有其他的心思。”   婉襄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将她心中的寒意都释放出去。   他抱着她的手越加用了力,像是在帮助她。   “我其实一点都不想与她们为难的。”   可她们总是为难她。   婉襄很快自嘲地笑了笑:“若是宁嫔娘娘听了这话,只怕以为我是蓄意挑衅。哪有人占尽了便宜,还要出来装大度的,未免太不知耻。”   “这才是第一夜,婉襄,事情才刚刚发生。”   他提醒她,“也许这件事的结果并不会这么糟糕,真相将大白于天下,犯了错的人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也许明日就会有结果。”   婉襄从来没法这么乐观。   雨水在不停地落下,把世间的一切都打湿,或许也冲刷去了很多痕迹。   “嘉祥出生的时候也是和现在差不多的夏天,但是她出生的那一日,恰好是晴天。”   “那时她都不分白天黑夜,只是在雷雨夜的时候会睡得格外地不安稳。”   “本来以为,越是年纪又小的孩子越是容易夭折,可她长大一些了,又有人看不惯她可爱,看不惯她得四哥喜爱,想要下手害她。”   古往今来,借子邀宠的嫔妃数不胜数。既然嘉祥能增加婉襄的威势,那么就值得被除掉。   “去岁孝敬皇后曾经嘱咐我,让我一定要保护好我的孩子,不要像她的弘晖那样……”   “四哥,是有人害了弘晖么?”   她必须要把“有人要害嘉祥”性命这个想法牢牢地根植在他脑海里,这样,他所做的事,才能让其他人畏惧,嘉祥才会安全。   “没人害得了嘉祥,即便这个人今夜布了一个这样精密的局,照样不能得逞。”   雍正没有回答她关于弘晖的问题。   可是她不能拿嘉祥的性命去赌幸运。   “往后凡是嘉祥所在之处,皆增加侍卫人数。”   “她身边的人除却获萤,也全都换掉一批。所有入口的食物都要她身边最为近身的乳娘,在获萤的监视下尝一尝,而后再给她吃。”   可即便是这样也并不能让婉襄,让一个母亲完全满意。   这世上的事,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她在雍正这里求不到答案,或许可以去问问裕妃。   作者有话说: 第147章 梯子   “先用李贵人之事引你入港, 却又不杀李贵人。这就说明布局之人,并不在乎,甚至巴不得有人知道熹贵妃令两个宫女到皇后耳边吹风的事。”   “同时又借着你谕万岁爷离开的契机, 砸了那花瓶, 想要惊死嘉祥。好一招借刀杀人,好一招调虎离山。”   畅音阁戏台之上, 小戏子们认真地唱着戏,咿咿呀呀,将裕妃的声音全盖了过去,也就只有坐在她身旁的婉襄能够听清而已。   “这样的好谋算, 还能有谁,无非就是那一位罢了。”   “熹贵妃自己心存不轨, 被万岁爷惩罚,削减了身边的宫人数量, 那是她自己自作孽。但对小孩子下手, 当真是过于狠毒了。”   婉襄看着裕妃拿起一站红枣枸杞茶饮了一口, 即便是夏日里,她也不吃冰的食物,只仍然喝这些养生的茶。   “万岁爷着人查了几日, 也没有能够找到私藏马钱子之人。李贵人如今还住在万字房中,也不知还会不会有人下手害她。”   裕妃轻嗤了一声,“人是被马钱子毒死的, 可谁藏了马钱子, 当真那样重要么?”   栽赃陷害,是宫中最低级, 也是人人都会的手段。   “至于李贵人, 她就只是过河的梯子。如今河都过了, 谁还管那梯子是被水冲了,被人拆了烧火?”   “别说是万字房和梧桐院,便是将她丢在大街上,也没人要害她,甚至没人会多看她一眼。”   这时候获萤抱着哭泣不止的嘉祥走过来,她一看见婉襄,便伸手要婉襄抱。   婉襄心里心疼,连忙将她接了过来,抱在怀里哄着,又让她看台上脸涂得五颜六色的戏子。   哄了好半日,她才终于安静下来。   “自从换了乳娘,身边都是陌生人,嘉祥就总是不安宁,好像变得格外依恋我了。这几日总是哭,哭得我心都碎了。”   裕妃伸手摸了摸嘉祥的头发,她像是不满意,又扁了嘴,像是要哭起来。   婉襄连忙转过身去,让嘉祥不能再看见裕妃,轻轻哼歌哄了她一阵。   “从前见到裕妃娘娘只是笑,如今除了嫔妾、万岁爷还有获萤,谁想抱她,甚至碰她她都不让,连一向最喜欢的永琏她都不亲近了。”   “裕妃娘娘别见怪。”   裕妃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这也没什么,小孩子总依恋父母。”   “在她们眼中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只知道日日围着她的人都变成了不怀好意的陌生人。”   “便是永锳,在紫禁城中的时候不方便,一阵子不进宫,也时常忘了本宫这个玛嬷呢,更何况是嘉祥。”   她把那一盏红枣枸杞茶饮尽了,随手递给了一旁的宫女。   “所以眼下嫔妾便几乎所有地方都不能去,去哪都得带着她。万岁爷平日里毕竟太忙了,总不能让他一面见着大臣,一面带着嘉祥。”   裕妃倒似乎也挺喜欢嘉祥,宫女们递过来消暑的酥酪,她就尝试着舀了一勺,逗着嘉祥吃。   有东西吃的时候嘉祥倒是又不害怕她了,攀着婉襄的手臂,拼命地探出身体,长大了嘴巴要吃裕妃递过来的酥酪。   “真乖,真是个好孩子。”   裕妃一下子喜笑颜开,一面舀着酥酪,一面向婉襄道:“小孩子还是要多吃些牛羊/奶做成的东西,永锳喜欢吃这些,他的身体就比差不多时候出生的兰牙迭更壮实。”   “不过嘉祥倒也长得不错,只是此时还不会说话?”   嘉祥到现在也只会喊“阿玛”和“额娘”,也不知是当真不会说,还是不愿说。   婉襄宁肯她在外人眼中笨些,“不比永锳和兰牙迭聪明,我也只盼着她健康罢了。”   裕妃点了点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嘉祥一味地想多吃些酥酪,直往裕妃怀里拱。   婉襄瞧着那酥酪的分量也不多,且并不是冰的,便由得她去了。   裕妃一面继续喂嘉祥吃酥酪,一面笑着嗔她:“一碗酥酪就不要你额娘了?知道的知道你是万岁爷的小公主,若不知道,以为哪里跑来的野丫头呢,你额娘也把你打扮得太朴素了。”   夏日里,嘉祥畏热,又是女孩子,不能像男孩子一样随便。   婉襄就仿照着现代婴儿,用洗了十数次的细棉布做了爬爬服。   上面也没有什么绣花之类的,的确不像个公主。   “如今的年纪长得快,用再好的布料做衣服,很快也穿不上了。我是寻常百姓人家出身,也用不惯那些奢侈东西,刚好嘉祥也很喜欢。”   裕妃便不轻不重地刺了婉襄一句,“哎呀,真该让白巴月听一听你这万岁爷面前的红人都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让我们也讨一讨万岁爷的好。”   而后这句话其实也是在教婉襄做事。   “无论你是什么出身,你如今都是万岁爷的妃子,是公主的圣母。满人祖上再是不讲究,如今入关了,便不喜欢旁人提他们从前落魄的时候。”   “如今也就罢了,公主毕竟是公主,不仅仅是你的孩子,你可不能委屈她。”   这倒的确是婉襄从前没有想过的事。   她受教:“多谢裕妃娘娘教导,嫔妾明白了。”   裕妃又笑了笑,“不过也只是本宫的一点拙见,实则万岁爷喜欢你,你做什么,便都是对的。”   她虽然笑着,婉襄却觉得自己从她眼中读出了落寞。   台上的戏已经唱完了,教习又恭恭敬敬地捧着戏单子给裕妃点。   她没有接过来,只向教习道:“万岁爷不似康熙爷那样喜欢听戏,如今后宫里妃子也少了,但……中间一段唱词,嗓子全是白的,这叫人怎生听?”   “姚教习当多多上心些才是,否则的话,本宫看这同乐园中的戏台,也满可以拆了。”   婉襄倒是听不出来什么白不白的,也是裕妃会享受。   那教习连忙同裕妃赔不是,裕妃待她们倒也不是当真刻薄,说过一句也就算了。   只仍抱着嘉祥不肯松手。   哄着她:“我们嘉祥最喜欢这园子的哪一处呀,裕娘娘带你去玩,好不好?”   婉襄原本就没有同她说完话,此时去哪里也都无所谓。   正要回答金鱼池,就听见嘉祥中气十足地道:“鱼!”   “哎呦,这一声简直威武地像梁山好汉。”   裕妃这样一形容,大家不免都笑起来,一行人于是向着金鱼池走去。   裕妃到底多年养尊处优,坐着时还好,一面走路一面要抱着嘉祥这样的一个小胖墩未免吃力,便仍旧由获萤抱着走在前头。   “宫中这些人的药方里,只有安贵人的药里有这一味马钱子。娘娘和她同宫居住,不知她得的是什么病,又以为她如何?”   雍正按照他的步骤查过了。   “早年间仗着有个好爹骄横恣意,空有皮囊,没有脑子。早年间攀上齐妃这棵朽木,为弘时说话,结果惹怒了万岁爷,从此一蹶不振。”   实在是很直接,又很糟糕的评价。   “她和宁嫔事同一批入宫的,人家都协理六宫了,她还是个贵人……诶?你为什么还是个贵人?当时大家都猜测,你生下了嘉祥,至少也是个嫔。”   “若用那些场面话来搪塞娘娘,未免有些恶心了。但事实很简单,无非是‘树大招风’这四个字而已。”   也因为不符合历史。   “所以说,在这个宫里生存,好看的皮囊不过是次要条件,最重要的是聪明。”   “安贵人雍正七年被熹贵妃禁足之后,便意志消沉,每日在自己宫里胡吃海喝,把自己吃成了这样。”   “雍正八年年末,在绛雪轩中面了一次圣,回来之后便每日折腾着请太医,看病开方,她吃的药都是散结消肿的。”   只不过安贵人大约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一年多过去了,她没能像她所期望的那样瘦下来。   “若真是安贵人下毒,她只会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跑到李贵人面前来,强逼着她喝下那碗毒药,而后在自作聪明地抹去痕迹,留下错漏百出的场面,决计不可能让我们花上哪怕半刻的心思来抓凶手。”   “怀疑是安贵人做这件事,当真是太看得起她了。”   “那会不会是有人自圆明园外夹带这些毒物进来呢?”   这样的事,婉襄一下子想到了那常在。   “从前也不是没有人做过这样的事,但这样做,需要的就是很多精力与算计了。”   “要么这个人十分了解宫人们的需求,要么这个人位高权重到什么事都能做成……”   走在前面的桃实忽而转过头来,“今日金鱼池边好热闹啊,娘娘们看见了么,他们像是在打捞什么东西。”   婉襄和裕妃同时抬起头来,果然见平日里人不多的光风霁月敞榭之中围满了人。   “似乎郭贵人和海常在也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们越走越近,发现金鱼池中有不少锦鲤都翻了肚白,漂浮在水面上,显然是死了一阵子了。   可是数量太多了,并不正常。   等到她们终于走到敞榭之中的时候,人群忽而躁动起来,“捞上来了!捞上来了!快拆开看看这是什么!” 第148章 中毒   “嫔妾和海常在只是结伴出门散心, 偶然散到了金鱼池附近。恰好见两个小太监站在光风霁月敞榭之中不知议论着什么,一时好奇便朝着他们走了过去。”   海常在在雍正面前寡言起来,便一直都是郭贵人回答雍正的问话。   “谁知我们走过去, 便发觉金鱼池中的鱼不知道为什么死了好些, 那两个小太监就是在金鱼池里当差的,也说几年间从未见过这样的事。”   “正好嫔妾身边的闻莺随口说了句, ‘或者是有人丢了什么不该丢的东西下去,将这些鱼毒死了。’”   “嫔妾想着觉得有理,便让人取了捞网来,试着在死鱼最多的地方捞了一会儿。而后……而后就……”   而后就捞上来一包药渣, 里面含有大量的马钱子。   裕妃当机立断,立刻就先将郭贵人和海常在一同扣下了, 着人带了这包药渣到太医院去,又让刘裕铎赶着到雍正面前来回话。   郭贵人今日穿着一件杏黄色万字葵花纹氅衣, 钿子上用黄玉料石做成的葵花纹结子装饰, 整体和谐, 使得她整个人的精神与容貌都好了不少,叫旁人看着亦十分舒服。   海常在这时也开了口,“嫔妾与郭姐姐的确都只是路过金鱼池, 在金鱼池当差的那两个小太监皆可以为嫔妾等作证。”   “嫔妾生长于江南水乡之中,从小没有少和鱼虾打交道。知道这些鱼不会无缘无故死去,定然是有人投毒作怪, 请万岁爷明察。”   婉襄很少和郭贵人以及海常在见面, 但今日看来,她们二人都有很大的改变。   海常在说的话不长也不短, 但望着雍正时眼神始终清明, 再没有摇头晃脑, 眼神乱飞之事,这无疑也增加了她这些话的可信度。   裕妃也向来是护着她们的,“若当真是你们做的这件事,又何必自己揭发,惹出这样的麻烦来。”   “依本宫看来,这怕是有人做贼心虚,想要销毁证据。偏偏又出昏招,殃及池鱼。只等着刘大人检验这些药渣,看看能不能关联上宫中的某个人,看看到底是谁的药方罢了。”   婉襄心里其实已经有计较了。   这应当不是李贵人的安神方,恐怕和安贵人脱不了干系。   安贵人来到圆明园,和宁嫔一起住在杏花村里。   杏花村就在金鱼池以北,是一处最近的水泽。   恰好刘裕铎从勤政亲贤殿偏殿里匆匆走过来,想是已经查验完毕了。   果不其然,“回禀万岁爷,臣已经查验过这些药渣,并与太医院近来开具的药方对比过,这张方子应当是安贵人的消肿止痛方。”   也不能怪婉襄怀疑安贵人。李贵人提及的,眼神奇怪的人中有她,服用含马钱子药材的人也有她,就连住得离金鱼池近的都有她。   雍正的脸色黑沉地难看,这件事牵扯到越来越多的人了。   “传安贵人过来。”   他的话音刚落,婉襄便听见了宁嫔的声音。   她回过头去,果然见宁嫔带着晴蒲,表情严肃地朝着勤政亲贤殿走来。   她没有等通传,直接走到雍正面前,“嫔妾给万岁爷请安。”   宁嫔说话时候的语气难得地染上了一点急躁,像是又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一般。   这感觉令婉襄不安。   “宁嫔?”雍正直起了身体,“你此时过来,是有什么事要禀告么?”   “启禀万岁爷,今日午后安贵人喝了药后照常歇下,半个时辰之前忽而剧吐不止,而后口吐鲜血。”   “嫔妾为她请了李太医过去治疗,太医说她中的也是马钱子之毒,几次灌下催吐之药都无果,她此时……她此时恐怕已经……您要过去见安贵人最后一面么?”   “什么?”   雍正霍然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将自己手边的一只粉彩竹节杯摔在了地上。   那只杯子碎裂在他愤怒的声音里:“又是马钱子,朕的后宫都快要被这东西祸害完了!你们到底是怎么办的事?”   “今日有人毒害后妃,是否明日便要在朕的茶水里下毒了?”   “请万岁爷息怒。”   殿中众人一下子都跪下去,这也是婉襄第一次见雍正对嫔妃发这样大的火。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谁都不能幸免。   不过,婉襄的反应和雍正是不同的。   她清楚地记得,安贵人长寿,一直活到了乾隆十四年。   怎么会……   雍正努力地克制着自己这一刻的怒气,“给朕查!都给朕查明白了!朕就不信了,登极已有十年,到如今还有这样多的人不服朕,要在暗地里用这些伎俩互相残杀。”   “宁嫔,你同熹贵妃一起去查。若是查不出所以然来,什么贵妃,什么嫔,你们都不必在这位置上呆着,听清楚了吗?”   “万岁爷容禀!”   婉襄不必回过头去,也知道是熹贵妃来了。   后宫之中的事总是这样一波三折,有时候比前朝的事还要更复杂。   熹贵妃脚步匆匆地进了勤政亲贤殿,她又恢复了她往日的雷厉风行。   就算是雍正发怒,她也是跪在最前面的那一个。   “启禀万岁爷,臣妾在牡丹台中听闻安贵人中毒之事,即刻便想到应当是有人想要杀人灭口,因此很快赶到了杏花村里。”   她回过头去,斜睨了她后方的宁嫔一眼,“宁嫔也太着急了些,人都还没有咽气,你就已经来万岁爷这勤政亲贤殿报信了。”   “万岁爷,李太医已经救下了安贵人性命,您可以不必过于担心。但……臣妾亦在安贵人房中发现了这样的一封绝笔信,请您过目。”   那图很快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将那封信奉给了雍正。   雍正展信详读,殿中众人仍旧跪着,也都忍不住抬头,仔细观察雍正的神情。   实际上只有愤怒和荒唐而已,他眉间的青筋都在隐隐地跳动着。   他的第一个问题问的是熹贵妃:“这封信,你看过了么?”   熹贵妃凛然无惧,“臣妾自然是看过的,否则如何知道这是一封遗书?不过这上面的内容臣妾一字未改,臣妾的宫女不足信,安贵人身边的宫女都可以为臣妾作证。”   “好,好。”   雍正冷笑起来,“欺君之罪,当如何惩处?”   他并没有在问具体的某一个人,殿中人不寒而栗,却也仍旧齐齐回答,“当诛九族。”   雍正轻巧地将这张重逾千斤的纸丢了出去,“很好,朕的后宫之中有值得诛九族之人,朕一定会将她揪出来的。”   “刘裕铎,你如今虽没有见过安贵人,但,李奇声诊断安贵人所中之毒为马钱子。”   “马钱子之毒性究竟如何,只要及时催吐,便可以免于遭难么?”   刘裕铎立刻道:“回禀万岁爷,中草药之毒性如何,讨论之时不能缺少用量。”   “譬如上一次李贵人能够及时脱险,是因为她饮下的毒药本就不多。而那位死去的宫女应当和李贵人喝的是同一碗药,她们身量差不多,一个多一个少,最终导致了不同的结果。”   “其实马钱子为剧毒,若是用量足够,是定然可以将人或是牲畜毒死的。”   “但……假设今日从金鱼池中捞上来的这些药渣为安贵人所用,那么这些马钱子,还是不足以将安贵人毒死的。毕竟……毕竟安贵人体型壮硕,非一般女子可比。”   说得简单一些,不过就是毒死一匹马和一只鸡,用的药量一定是不同的。   太医学者们总喜欢把简单的话说得复杂,完全不考虑自己的听众究竟是个什么水平。   “原是如此。若非下药之人计算失误,今日之事只怕就要终结在安贵人身上,令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了。”   虽然还不知道那封遗书上具体写了些什么,但一个不想死的人,也没想过死,更没想过畏罪自杀的人,是肯定不会提前写下遗书的。   殿中人大约都听得懂。   婉襄忍不住望了宁嫔一眼,她的位置只能看见宁嫔的侧颜,她此刻面无表情,让人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而雍正的目光在熹贵妃与宁嫔身上反复交替,最终落在熹贵妃身上。   “熹贵妃。”   他只是唤了她一声,也让素来淡定的熹贵妃在此刻微微地抖了抖。   “臣妾在。”   “孝敬皇后弥留之际,你曾经吩咐春晖堂的两个宫女,故意将和硕和惠公主病重的消息透露给了她,你已经在朕面前承认过这件事,如今朕再问你一次,事也不是?”   “皇上……”熹贵妃猛然抬起头,在这片刻之间眼中已经盈满了泪水。   “皇上……”她再唤他一声,话语之中满是哀求。   雍正眼中没有半点怜惜之意,“是也不是?”   熹贵妃的脸色一下子灰败下去,“是。”   “如此无德无行,不敬主母之人,是否不足以触及后位,母仪天下?”   婉襄不知道熹贵妃是用怎样的心情应下这一声“是”的。   她不忍再看熹贵妃,不忍看着一个人几十年来的梦想碎在一瞬间,收回目光时,她不经意间又望见宁嫔。   她也没有在她脸上看见笑意,或许是提前预知了雍正接下来要说的话。   雍正的目光不再落在熹贵妃身上,而是平等地看向她们所有人。   “朕早已逾知天命之年,与故孝敬皇后结缡四十余载,相濡以沫,鹣鲽情深。今皇后崩逝,朕已心灰意冷,立誓此生不复立皇后,使众嫔妃知之。”   宁嫔无力地跌坐下去。   苏培盛在这时走进殿中,“回万岁爷,杏花村那边来报,安贵人醒了。”   雍正当即做了决定,“摆驾杏花村!” 第149章 来历   这已经不是婉襄第一次前往宁嫔的杏花村了, 但也不过是第二次。   上一次婉襄还怀着嘉祥,与宁嫔对质,也是为了嘉祥。   今次又重演, 却还没有到她和宁嫔亮出各自底牌的时候。   杏花村占地要比万字房更大, 取“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之意境建造, 望去不像是皇城别院的楼宇,而矮屋疏篱,纸窗木榻,像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别庄。   周围的菜圃里依据时令种着许多瓜果, 树上有樱桃、梅子、杏子,此外低矮之处还有茄子。   茄子吃法多样, 荤素皆宜,煎炒烹炸样样都可, 这段时日婉襄也没有少吃它。   这些菜蔬瓜果到底也不过是弄小巧, 最令人啧啧称奇的, 还是巧匠建筑成的土地祠,斋馆。   宁嫔住在正殿大殿,前后有抱厦的春雨轩, 安贵人则住在西边的杏花春馆。   今年来圆明园的时节晚,并没有赶上“杏花香雨细如丝”的时节。   而安贵人所在的杏花春馆之中一片安静,婉襄跟在众人身后走了进去。   杏花春馆并不算太大, 不过三间阔而已, 雍正,熹贵妃、裕妃、宁嫔、婉襄再加上一大堆宫女太监, 已经站得满满当当。   安贵人住在西里间里, 雍正自己一个人朝着她走过去, 在安贵人床榻前的绣墩上坐下来,而其他人亦在明间各自入座。   这房间是实在不大,即便是在明间里,也可以清晰地听见雍正和安贵人的谈话。   “安贵人……”   雍正的话音刚落,安贵人立刻便抓着他的手痛哭起来,“万岁爷,嫔妾差点就没有命见您了……”   她哭得实在悲怆,便是婉襄也不觉有些难过。   不管她从前做过什么事,在这件事上全然无辜,不应该被威胁性命。   雍正一时之间也没有再说话,等到她情绪稳定了一些,方才再次开了口,“今日给你下毒,与数日之前给李贵人下毒之人,朕都不会轻饶。”   这是承诺,而后才是问题,“你喝这药方有多久了,近来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之事么?”   安贵人只是跋扈,如裕妃所言,其实并无多少城府。   想必平日做事也粗心大意,此时更是只知道害怕,脑子里一团浆糊,哪里还能想得起近来在她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事。   候在一旁名为云母的宫女便上前一步,替她回答雍正的问话。   “贵人刚刚中了毒,身体虚弱,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回来,此时还有些糊涂,请万岁爷恕罪。”   “贵人用这张方子已经有两三个月里,其实大约五、六日之前,贵人就说觉着这味道好像有些变了,不似之前那样苦。”   “当时贵人便着奴才询问过刘太医,太医说,即便是按着同一张药方抓的药,药材、分量都是对的,有时因药材的批次、产地不同,或是煎药时火候不佳,药汁的味道都可能会产生轻微的变化。”   刘裕铎上前来,佐证了这说法,“臣记得数日之前安贵人身边的云母姑娘的确来过一趟太医院,问了臣这个问题,臣也的确是这样回答的。”   “其实当时若是云母姑娘将药渣一同带过来,臣查验一番,或许也能发现问题。”   “马钱子味极苦,贵人既说是苦味少了些,说不得是五、六日之前煎的药里就已经少了这味药了。”   雍正借着问他:“从金鱼池中捞上来的那些药渣,你分辨过了么,差不多是安贵人几日的药量?”   刘裕铎很快回答:“大约三四日。这样数量的药材,足以毒死一个从前并未服食过马钱子相关药材,及身材也寻常的女子了。”   安贵人一日要吃三次这药,分量是慢慢增加的。   “安贵人之所以能有机会生还,除却剂量不对之外,也是因为她长期服用这样的药,以至于产生了对抗其毒性的能力。”   一半用来毒害李贵人,一半用来毒害安贵人。   事已至此,马钱子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便已经很清楚了。   裕妃冷笑了一声:“从前孝敬皇后娘娘在时,从未听闻此等惊世骇俗之事,如今娘娘走了不过半年,便什么妖魔鬼怪都冒出来了。”   “这个人若是连嫔妃都敢毒害,收买一个煎药的宫女,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雍正没有接她的话:“苏培盛,速速着人去将杏花春馆之中所有的宫女、太监,可能经受安贵人药材之人都送到慎刑司去,朕要一一严加拷问,必要找到这个居心不轨之人。”   婉襄下意识地望向了宁嫔,而她看起来和熹贵妃一样,仍然沉浸在雍正最后在勤政亲贤殿里说的那些话里面。   “不复立皇后。”   所以宁嫔近来百般和熹贵妃做对,争的不是协理六宫之权,不是暂时的体面,而是后位么?   她只是一个失宠且无子的嫔啊。   在帝王身边多年,苏培盛当然不会连这点事也做不好,很快便带着人出去了。   而安贵人久不见天颜,仍然维持着从前得宠时的认知,竟也不顾这样多的嫔妃在场,抓着雍正的手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诉说这些年她深夜的寂寞。   婉襄微微别开了脸,只能是求一个眼不见为净。   雍正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不耐烦,将他的手抽了出来,又将那封所谓的“遗书”递给安贵人看。   “安贵人,这可是你亲笔写就的?”   明眼人都知道不可能是,但如今既然不是死无对证,还是问一问安贵人更好。   安贵人接过来,袖口宽大,夏日单薄的衣料一下子滑落下来,露出莹白一段雪藕。   她大约还想同雍正柔情蜜意片刻,看清了“遗书”之上的内容,一下子花容失色。   “万岁爷!这绝不是嫔妾写的!嫔妾根本就没有罪,是为人下毒的,怎会提前写好这封遗书呢?”   宁嫔终于回过神来,“这倒是也未必,说不准安贵人是明知自己有罪,畏惧为万岁爷查起,所以伪造了这些证据,又给自己下毒,想要借此脱罪而已。”   她话音刚落,熹贵妃针尖便对上了麦芒。   “那可不是人人都能够有勇气像宁嫔这样死谏的。更何况,是非黑白便是是非黑白,填上再多的人命,也扭转不过来。”   她说的是九子墨那一次,也就是她们之间的战争刚刚打响的时候。   裕妃掩袖笑了笑,“熹贵妃娘娘说的是,都有勇气服下这马钱子了,还装什么装?更何况目的到底没有达成,嫔妃自戕又是大罪……”   “都已经决定去死,不留证据了,却又留下遗书祸害自己的族人,这岂不是自相矛盾么?”   安贵人挣扎着要起来,望向宁嫔的方向,“宁嫔娘娘您……您……嫔妾向来不违逆您的意思,也就是来到圆明园中这一段时日恐怕叨扰了您……您也不至于要在万岁爷面前这样污蔑嫔妾吧!”   “更何况……更何况嫔妾那一日之所以会看向李贵人,也并不是因为听见这封信里所写的,是因为她说来‘皇后娘娘不是知道和惠公主重病吗’这一句话,而是因为她们之前在讨论……“   安贵人横了横心,“在讨论继后人选……“   “哦?”   安贵人此时当然还不知道雍正在勤政亲贤殿所说的那些话。   这话也引起了雍正的兴趣,人人都能听出他的嘲讽,“‘她们’是谁?又说了些什么?”   安贵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也是件得罪人的差事。可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了。   “郭贵人和海常在认为裕妃娘娘膝下有皇子,德高望重,堪为继后人选。”   裕妃正在喝茶,闻言毫无形象地喷出了茶水,而后立刻郑重地跪下请罪。   “请万岁爷恕臣妾殿前失仪之罪。臣妾对您,对先皇后都是一片丹心,绝无半分觊觎后位之心,请万岁爷明察。”   她是最讨厌被卷进这些事情里的人,实在是无妄之灾。   安贵人也不喜欢裕妃,说都说了,很快无所顾忌地继续说下去,“李贵人认为熹贵妃娘娘协理六宫多年,才是最佳的继后人选。”   “嫔妾与熹贵妃娘娘有私怨,这话让嫔妾不高兴,因此瞪了她一眼。”   她倒是十分坦诚率真,什么话都敢说。   这样的人平平安安活到了乾隆十四年,也是个奇迹。   “那时高常在和马常在也在附近,高常在没说话,马常在却说,她觉得刘贵人德才兼备,如今虽只有公主,未必没有来日。”   婉襄不由得微微皱了眉,正要跪下,雍正便回头望了她一眼。   “该说的话,朕都已经说过了。”   他们四目相对着,婉襄顷刻之间放下了心中的不安,安然地坐在原处。   “今日之事暂时到此为止,待到安贵人能挪动之时,和李贵人一起挪到九州清晏的天地一家春去居住。”   “孝敬皇后刚刚崩逝,你们心中却全无一点悲痛之情,于丧仪之上妄加议论。人人罚俸半年,静处居室思过一月,不得随意出门走动。” 第150章 鲥鱼   “糖蒸茄, 糖醋茄,香瓜茄,糟瓜茄, 蒜茄, 芥末茄,蝙蝠茄, 鹌鹑茄……虽然茄子是四月太庙荐新的食材,祖宗们也在吃,但再换了花样也是茄子,也不必日日都吃吧。”   婉襄话音刚落, 雍正便拿他还没有用过的象牙镶银筷子敲了一下她的头,“祖宗的事, 也是你可以随便议论的?”   小宫女们忙忙地为雍正换了筷子,而后便被他遣走。   嘉祥坐在婉襄为她特制的婴儿餐椅里, 勤政亲贤殿中很快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   嘉祥听不懂婉襄在和雍正说什么, 只是看着雍正敲婉襄的头觉得好笑。   偏偏手短短, 只能拿着银制的小勺子敲儿童用的餐盘,小脚丫子一晃一晃,十分可爱。   那餐盘也是婉襄绘了图, 交给雍正,而后再交给内务府烧制出来的。   内务府总想着讨好主子们,小孩子用的餐盘也画了各种各样的图案, 以至于每次嘉祥吃饭都被图案吸引, 一点也不专心,婉襄改了几次方才好了。   二十二世纪小孩子们流行看的东西仍然是高科技背景下的超级英雄, 婉襄凭着记忆画了一些, 也让嘉祥感受一下未来孩子们的趣味。   不过, 保管好这些餐盘,就变得尤其要紧了。   倘或是留下了一两个画着未来世界的东西,当真是文物,也要被当成赝品了,又或者产生一些其他的伦理、哲学问题,婉襄不想把事情搞得这么麻烦。   雍正从不会嫌弃嘉祥吵闹,反而问她:“你额娘被皇阿玛用筷子打了,你这么高兴?”   嘉祥又听不懂,只是望着雍正笑个不停,流下了口水来。   婉襄喜欢她喜欢到不得了,连忙用嘉祥的口水兜子把她的脸擦干净。   这时候她反而要躲,身子不停地往雍正身边靠,一面故意地发出一些笑声来,小手不停挥舞着,反像是在逗着婉襄玩。   雍正见这口水流得实在不像样子,便干脆抄了她的家,从另一侧拿起拿口水兜,将她的口水都擦掉了。   嘉祥懵了片刻,而后就像是受了委屈似的咧了嘴要哭,婉襄故意地板起脸来吓唬她:“假哭!”   之前嘉祥有乱丢东西的习惯,就是婉襄这样这样对她严厉才改过来的,因此若是婉襄板起脸,嘉祥还是会害怕的。   她又愣了愣,低下头去专心地瞧着她的盘子,不再理会婉襄与雍正了。   嘉祥下午才吃过点心,此刻并不饿的,让她坐在这里,其实也不过是气氛组而已。   虽则婉襄抱怨近来多茄子做成的菜,但御膳房的御厨手艺到底不错,她吃这道糖醋茄盒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尤其今日晚膳有一道清蒸鱼,味道绝佳。婉襄夹了一筷子,细心地挑了刺,喂了一点点嘉祥吃。   又问雍正:“这是什么鱼,味道当真鲜美。若似这般菜时常吃,那才不会腻呢。”   雍正也为她夹了一筷子,“就知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鱼。今年金鲤之贡,朕瞧着你并没吃多少,以为是不喜欢吃鱼了,让御膳房试着做了一道鲥鱼送来,倒也的确不错。”   难怪今年膳桌之上少见鱼虾,原来是他以为她不喜欢吃。   不过鲥鱼……   “我记得康熙年间,便已经罢鲥鱼之贡了。”   鲥鱼产于长江之中,多栖息于江苏南京、镇江一带。□□为产卵期,它们会在春日溯游而上,夏日时洄游繁殖,季节性很强,因此成为历朝历代都珍贵的贡品。   这其中有尤其以镇江之金山,浙江之桐庐一带所产鲥鱼最为珍贵。   这样娇贵的鱼种,年年春夏桃花盛开时的第一网,都是要进贡给帝王的。   通常会分设水路与旱路,以冰船和快马两种交通方式来运送,还要在沿途设置冰窖、渔场等保证鲥鱼的新鲜。   从江苏镇江而至京师,凡三千里路,只允许运送者在二十二个时辰,也就是四十四个小时之内送到,实在是很了不起。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为这一点口腹之欲,马伤人死何足论,未免太过劳民伤财了。   “你说的对也不对,实际上从世祖在时,便已经下令罢鲥鱼之贡了。只是镇江一带的官员想要讨好世祖,没过多久便又恢复了。”   世祖即是顺治帝。   “凡是尝过鲥鱼之人,无有不赞其只因天上有的,但皇考即位之后仍然坚决地停止了鲥鱼贡。不过到皇考晚年……你也知道,又有官员行此投机取巧之事。”   “直至朕登极之后方才全面禁止,因此如今京城中、皇城中的这些人,已经许久没有吃过鲥鱼了。”   王天下者食天下,但若为了这样的事罔顾民生,还算什么皇帝。   婉襄看着眼前这几乎已经被吃得差不多的鲥鱼,“那这……”   也不知她又造了多少罪过。   雍正笑起来:“放心吃吧,这次送来的鲥鱼不多,是朕着官船慢慢地带上京城来的,因此并不费事,也不如从前进贡的肥美。”   他们在说话,忽略了嘉祥,她有些不乐意,用力地敲着餐盘表示抗议。   雍正便又夹了一小筷鱼肉喂给她。   有了吃的,嘉祥就安静了。   “还剩下几条,朕着他们好好养着,待养得肥些,便小心地挑了刺,做成鱼肉丸子。过了周岁要正式开荤,朕要给朕的小公主最好的东西。”   他忽而又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做成鱼肉丸子未免浪费,朕瞧着她这样吃,似乎也吃得挺香的?”   婉襄忍不住笑起来,“给她吃什么她都觉得香,没见过世面的人是这样的。可一时给她吃了鲥鱼这样好的东西,怕是往后再给她吃什么鲤鱼肉鲫鱼汤的,她要觉得不好了。”   “人生有两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这样好的东西若是做成鱼肉丸子未免太过浪费,也实在太费御厨功夫,还是不要这样劳民伤财了。”   雍正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好像只要这样望着她,也就已经有无限满足。   “那朕都给你留着。”   雍正又夹了一大筷子的鱼肉给婉襄,嘉祥眼睁睁看着,却吃不着,伸出小短手乱抓一通,急躁之下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婉襄耐心地在碗里挑着刺,“告诉额娘,你要什么?”   她总得慢慢学会表达自己的意愿。   嘉祥误以为婉襄是想听她叫额娘,“额娘……额娘……”   “你是要吃鱼。”婉襄低着头偷笑,一旁雍正也不甘示弱,“皇阿玛这里也有,你要阿玛的,还是额娘的?”   雍正的筷子离她更近些,嘉祥一下子就转投了雍正的阵营,讨好地唤着他:“阿……玛……玛……”   不知道为什么,对嘉祥而言,“额娘”两个字要比“阿玛”更容易。   雍正将那筷子鱼肉喂给了嘉祥,而后耐心地引导她:“皇阿玛,阿……玛……”   嘉祥吃到了一口,见他已经没有了,很会看人下菜碟,立刻就不理他,继续用她的小勺子敲着餐盘玩。   雍正十分无奈,一抬头恰好撞见婉襄的笑眼里,“四哥这样教她,她要以为她是您的‘皇阿玛’了。”   “若不是没人为朕换筷子,你又要挨上一记。”   婉襄伸手摸了摸嘉祥的头,撒娇道:“这小丫头有个性地很,在这时也只知道凭本能行事。她见我见得多,见四哥见得少,喊‘阿玛’的时间也少,四哥可别跟我计较。”   其实雍正还是天天见她们母女的,只是嘉祥睡的时间仍然长,有时候雍正忙碌,嘉祥便也会连续几日见不到他。   “朕拿你们有什么办法呢?”   雍正佯装长叹一口气,“只盼着嘉祥将来别同你一样惹朕讨厌,一时不许朕做这个,一时又不许朕做那个的。”   他原本只想同婉襄开玩笑,一时之间却让婉襄想起他们根本还没有解决的丹药问题。   婉襄没有笑,他便也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一日的分歧。   彼此沉默了片刻,恰好获萤端着一碗嘉祥几乎每日都要吃的鸡蛋羹进来,便暂时替他们解决了这麻烦。   嘉祥一看见获萤端着东西进来就躁动起来,也忘记了婉襄那还没有挑干净刺的鲥鱼,伸出手迫不及待地要获萤抱她,而后去后殿吃蛋羹了。   婉襄已经用好晚膳了,便陪着进去,留下雍正一个人命令宫女撤去膳桌,而后自去批阅奏章了。   “嘉祥总是吃得那样香甜,没有一点烦恼,真让人羡慕。”   获萤便笑着说:“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这个阶段,那时偏偏感觉不到,只能说很多事都是阴差阳错,事与愿违。”   “贵人还在为李贵人和安贵人中毒之事,以及有人谋害公主之事烦恼吗?”   “奴才其实也觉得很烦恼,但线索总会在不经意间出现,就像今天这样。其实很多时候不过是庸人自扰。”   “总之贵人懂得道理,珍惜当下便最好了。”   道理她当然是懂的,此刻也不是为那个她已经猜到的凶手烦恼。   珍惜当下……如何才算是珍惜当下呢……   作者有话说: 第151章 承诺   嘉祥每日睡的早, 但用完晚膳,也总要先和婉襄,和雍正玩一会儿, 消消食再睡觉。   她此时还玩不了什么复杂的玩具, 婉襄着匠人照着他小时候最心爱的一套玩具给她做了一套积木,各种形状都有, 也用的是对人体完全无害的颜料,教她认形状和颜色。   康熙喜欢数学,诸皇子自然也学过,怡贤亲王的数学还是雍正亲自教的, 他现在也很习惯婉襄会一些寻常女子不会、不懂的东西,因此婉襄在他面前教嘉祥, 也是大大方方的。   “把三角形的积木递给额娘。”   嘉祥在玩玩具的时候喜欢和婉襄互动,听话地把一块红色的三角形积木递给婉襄。   婉襄接过来, 笑着夸奖她:“我们嘉祥真聪明, 嘉祥在搭什么呢?”   聪明归聪明, 就是不爱说话,她只是望着婉襄笑了笑,而后又倾着身体把婉襄手里的那块积木拿回来, 放在她刚刚叠好的方块上。   婉襄低下头去,用她的视角去看,“嘉祥搭了一座小房子, 大家都可以住在里面, 对吗?”   也不知嘉祥到底听懂没有,总之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忽而又伸出手去, 把整座“房子”都推倒了。   她常常这样做, 有时候也会搭出一些婉襄没见过,也没教过的东西,很快又推倒重建,乐此不疲。   这是一个培养想象力和创造力的过程。   今日雍正似乎很忙碌,也的确是应该的,毕竟白日都被牵连在后宫的漩涡之中。   嘉祥戌时就要睡觉,玩累了躲到婉襄怀里。   她要先在勤政亲贤殿的后殿中睡,而后跟着婉襄他们回到万字房里。   一片黑暗之中婉襄抬头看着那块“为君难”的匾额,莫名地叹了口气。   “圆明园中官兵,应广其升迁之路。朕打算令果亲王等商议圆明园官兵增补之处,如何增补。”   果亲王是雍正的第十七个兄弟,名为允礼。   年纪和雍正差的多,不过雍正登基不久,就给了他郡王爵位。   而后又因为人直朴谨慎,品行甚佳,办理理藩院及三旗事务有功,而晋封为亲王。   更重要的是,果亲王没有子嗣,雍正的第六子,也是他和婉襄之间的那个孩子,将会被乾隆过继给他为嗣。   “这样很好。若是无有升迁之路,天长日久,官兵们不能锐意进取,难免生惫懒之心。”   雍正忙于政务,婉襄哄完了嘉祥,也不是没有事做。   他望了她一眼,“怎么想起来补这只五彩耕织图瓶的?”   是嘉祥房中为贼人碎掉的那一只。   “这只五彩耕织图瓶是嘉祥心爱之物,如若不然,也不会放在她的寝室里了。我还是想将它修补好。”   虽然不会再给嘉祥了。她自有别的用处。   “四哥先专心批阅奏章吧,今日大约要很晚了。我还有很多话想和四哥说。”   他却反而停下笔,“你这样一说,朕如何还能有心思批阅奏章?不若说完了话,你同嘉祥早些休息,而后朕自己一个人将这些事做完。”   婉襄不置可否,雍正便想法子套她的话。   “今日旁的事先不提,郭贵人和海常在倒好似变化不小。郭贵人从前的品味……身上颜色总多到朕眼睛疼。”   “而海常在说话举止总是矫揉造作,那眼睛眨的,朕都替她累得慌。如今倒是都改了。”   他评价的是其他妃子,婉襄哪里能插话,便低着头清理瓷瓶上的裂缝,没有回应他。   雍正从龙椅上站起来,走到她身旁坐下,而后歪着头,像看嘉祥一样看着婉襄,“吃醋了?”   婉襄当然没有,但她心里也莫名地生起火来,她烦躁的仍是晚膳时他最后的那句话。   “她们都是四哥的妃子,我怎能不让四哥看呢?”   更何况还是她自己教她们改去这些习惯的。   雍正便坐直了,神色也淡下去,“朕倒是也没有要注意她们的意思,只是你也跟朕在一起这样久了,朕却从未见你吃过朕的醋。”   男人和女人的想法,有时候还当真不一样。   婉襄见他一脸抑郁不乐,心里反而莫名松快了些,“四哥待别人从没有待我这样好,我又为什么要吃其他人的醋?”   “她们都是四哥的妃子,原本……”   都应该轮流侍寝的。   “我的存在已经剥夺了她们的权利与义务,这时候还要吃醋,还要逼着四哥对她们更差,岂不是太没有心了么?”   雍正长叹了一口气,“朕若能与你早些相逢,也许……”   有太多的“也许”。   “四哥有没有想过将她们遣散呢?许多妃嫔还是有娘家的。”   尽管她知道他不会的,这想法太惊世骇俗了。   就算是清末,文绣想要和溥仪离婚都是如此艰难,更何况是如今。   “登极之后,丧期过去,她们日日都找各种由头到朕面前晃悠的时候,朕还真想过。”   婉襄此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在你眼中,这是给她们自由,是为她们好,她们自己可能不是这样想的。”   “若是朕当真将她们送回母族,即便朕再三强调她们无错,她们的家人,外人,都未必会这样想。”   “皇家所出之妇,更无再蘸之理,否则朝堂之上那些汉人儒生的口水都能将朕淹没。”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静静地望着婉襄。   “所以,在礼法允许的范围之内,四哥应当对她们更好。”   “那你呢,婉襄?你的底线是什么?”   “四哥问我的底线,是以此为基准,从此不越限度,还是……”   否则的话,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朕想要遵循自己的本心行事,应当已经不会冒犯你,冒犯你我之间的情意。”   他是个自信的,能力足以睥睨天下的君王。   “关怀是作为夫君应当给予的,赏赐、俸禄是作为帝王应当给予的。除此之外……”   即便她再爱他,一想到他也会像对待她一样对待旁人,也会不爱他。   “怎么就忽而说到了这里。”   尽管雍正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作为君王,应当赏罚分明。今日朕惩罚她们,若来日她们有做得好之处,朕当然也会奖赏。还有……”   “婉襄,你又是如何想继后之事的呢?”   他今日在众人面前说自己不会再立皇后,虽然知道史实如此,可是他从没有同她透露过分毫这想法。   婉襄望着雍正的眼睛,诚恳地道:“我从没有想过。”   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做皇后。   大清的继后都没有什么好结果,顺治的孝惠章险些被废,康熙的孝昭仁被封为继后之后不过只活了一年,孝懿仁更是只活了一天,多少有些克妻的能力在身上。   雍正没有继后,乾隆的那位继后,著名的那拉氏,与乾隆断发决裂。   雍正选择不立继后才是对的,他的妃子之中无有人能担当地起这个位置,无论是熹贵妃、宁嫔,还是她自己,都有缺憾,都不完美。   “只要能和您如现在这样,岁岁常相见,我就已经满足了。”   不能奢求太多了。   而有一个问题,更值得讨论。   “春秋战国时期,齐国的齐威王和齐宣王曾经多次派人寻找传闻之中的洞天福地,燕国的燕昭王也曾派人东渡大海前往海上仙山寻求仙药。”   不仅没有成功,到后来,连自己的国家都被灭了。   “到了一统六国的始皇帝嬴政,为求长生不老,派遣徐福带领五百童男童女,前往蓬莱仙道寻仙问药,他死时不过五十岁,还是春秋盛年。”   “汉朝时最伟大的帝王,汉武帝亦热衷于求仙问鬼,多次为方士所骗,最终承认没有所谓仙人,遣散方士,停止求仙。”   她觉得她说的已经够多的了,雍正却忽而道:“汉代雍州有一仙人名为伯山甫,给自己外甥女吃了一粒仙药,二人一同得道飞升;唐贞元十年,有一女冠子名为谢自然,白昼升天成仙。”   婉襄未免不悦,“凡人飞升成仙的案例倒真是不少,但皇帝呢?”   雍正却丝毫不因婉襄反驳他的话而生气:“为帝王者,已经享尽人间富贵,还想要成仙,未免太过贪心。”   “道乃宇宙之根本、万物之起源,修行的意义在于悟出世间真理,与成仙毫无关联。”   “那四哥还……”   “朕求仙访道,服食丹药本也不为成仙,无非想延年益寿而已。朕好像在很久之前就知道朕一定会遇见你,可朕还是走到距离你太远的地方了。”   他已经是秋天了,而她还在春日里。   她面上飞起的红霞,常常让他想到春日里氤氲成一片的桃花。   回望自己的人生,却发觉只剩下一片又一片落下的枯叶。   “所谓红铅,含真饼子一类的东西,朕从未服用过。长期服用的既济丹,其中也不过都是草药,若是你不相信,朕可以将方子拿给你。”   “这丹药于朕而言有益无害,入口之物,刘裕铎当然是仔细审过的。”   “若是你仍然不放心,朕可以承诺你,若是将来朕再服食新丹药,定然会事先告知于你,如何?”   帝王之诺。 第152章 覆巢   “不过一个宫女, 竟然也敢跟额娘这样说话,当真是不知死活!”   接秀山房大殿之中,嘉祥和永锳追逐嬉戏。   婉襄与裕妃, 以及吴扎库氏围坐在一起品茗谈天, 说起近来发生之事。   时近盛夏,圆明园中各处主子们都开始用冰, 而宁嫔又以为大行皇后祈福为由,缩减了各处用冰的份例。   裕妃去岁便因为这件事十分不高兴,今年越加过分,着人去内务府索要, 结果过来的却是宁嫔身边的晴蒲。   不仅不给裕妃本应有的冰块,甚至还抢白了她一通。   裕妃是不屑于同宫人争吵, 她自有其他的法子整治宁嫔。吴扎库氏却为裕妃报不平,此时还在喋喋不休。   婉襄只当作没有听到, 说起了另一件事。   “嘉祥身边的乳娘和嬷嬷都发回到了兆佳福晋的庄子上, 福晋听闻此事, 自然也将她们都好好审问了一番,如今已有结果。”   裕妃的眼睛注视着两个孩子,一面漫不经心道:“如何, 可查出来有问题?”   熹贵妃因谋害孝敬皇后,又将瑰琦安插在李贵人身边之故,要在这件事上避嫌。   雍正又让宁嫔专心照顾安贵人, 变相地不让她插手这件事, 最终查明这件事真相的任务,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裕妃头上。   那一日她是在雍正面前表了忠心, 没有争后位之意的。   也算是雍正相信她, 给她的一个机会。   兆佳福晋有手段, 那批乳娘和嬷嬷回到王府之后,她直接便将她们赶到了庄子里。   一句话也不同她们说,只将她们各自分开,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   一日三餐照常送,但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每一次有人吐露里些什么,所有人就都可以到院子里放一个时辰的风,而后再重新关回去,直到所有人都将自己不该做的事吐露干净为止。   大多数人互相检举,或是自陈己过,不过都是说一些贪吃偷懒之事,直到这个姓陈的嬷嬷受不住这种折磨,交代了事实经过。   “只有一个嬷嬷供出她回家探亲时有人找到她,许给她一千两银子,在嫔妾的鼻烟壶中掺进了麝香。这个人是谁,娘娘和福晋不妨猜一猜。”   永锳一面跑,一面口齿不清地说着话,而嘉祥只是认真地追逐他,在外人面前,她似乎总是不喜欢开口。   吴扎库氏以手帕按了按脸上的香粉,“上一次宁嫔便用那洒扫启祥宫台阶宫女一家十几条人命来陷害过熹贵妃,这一次熹贵妃本就在局中,有错在先,想必在这件事上也免不得倒霉。”   婉襄拿起茶盏,轻轻地吹动着上面浮动的茶叶。   这便不是正确答案了。   裕妃短暂地收回目光,淡然道:“宁嫔既然谋害安贵人,要陷害她畏罪自杀,那这件事也顺理成章地可以栽赃给安贵人。”   “也不是。”   婉襄干脆利落地回答。   她并不大喜欢喝绿茶,若是在这里喝得太多,晚上便该睡不着了。   嘉祥和永锳都跑累了,扑到了各自的额娘怀中,婉襄一面给嘉祥擦着汗,一面道:“那乳娘说,给她钱财的那个人自称姓耿。”   裕妃就是姓耿的,嫔妃里也只有裕妃姓耿。   这条消息指向的是谁,不言自明。   “呵。”   婉襄从裕妃的冷笑之中听出了寒意。   “宁嫔当真是深谋远虑,害死一个安贵人还不算,还想着要陷害本宫。只可惜她算来算去,算不透圣心,根本没想到万岁爷会釜底抽薪,当众说出不复立皇后这种话。”   婉襄还想着要令裕妃办事,自然要安抚她。   “为这件事,兆佳福晋先给嫔妾送了一封信,而后准备亲自过来圆明园一趟,为防打草惊蛇,嫔妾已拦下了。”   “不过万岁爷也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他同嫔妾一样,都是相信裕妃娘娘的。”   “额娘服侍了万岁爷一辈子,难道万岁爷还能信宁嫔那个贱人的话不成?”   吴扎库氏性子急,从听见“姓耿”这两个字的时候就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好不容易有个空子,急急地咒骂了一句。   裕妃从来都是个明白人,此时瞪了吴扎库氏一眼,仍旧不疾不徐。   “万岁爷只是当真信任你罢了,也不知是哪一世的冤孽,既生宁嫔,又何必生你,闹得整个后宫不得安宁。”   这样的话,婉襄不会放在心上。若能让裕妃出出气,不值得什么。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与其互相埋怨,不如想一想如何解决。慎刑司中安贵人的那几个奴才都还没有吐口,裕妃娘娘一直在查问梧桐院中的人事,不知可有什么进展?”   “若是什么进展都无,岂不是显得本宫太过无用,全不是宁嫔对手了?”   裕妃拈了一块莲子糕递给永锳,他又在大殿中乱跑起来。嘉祥在婉襄怀中看着,也开始蠢蠢欲动。   “还请裕妃娘娘明言。”   “本宫去岁协理六宫之时,就曾听闻有宫女柳眼梅腮,春心暗动,恋上了紫禁城中的侍卫——自然不是瑰琦,没有那样巧。”   “但本宫查验瑰琦的遗物,倒也的确查到了一只显然是做给男子的荷包。上面绣的纹样,底下人认出来,乃是涧阁。”   涧阁是圆明园中的一处寺庙园林,乾隆年间名为慈云普护,位于九州清晏正北部,梧桐院以西,两景相连。   婉襄恍然大悟,“难怪娘娘忽而以失窃为由搜查了所有涧阁当值侍卫的寝居,如何,是找到线索了么?”   裕妃一脸高深莫测的神情,“这一点,宁嫔怕是比你更想知道。”   但她究竟没有在婉襄面前卖关子,“他们在一个名为方益的侍卫房中找到了一块女子所用的方帕,虽然没有绣名字,但上面绣的纹样乃是玫瑰花。”   瑰琦,玫瑰之瑰。   “这个方益也是个没种的,都不必本宫用刑,便将他和瑰琦之间的事全都招了。”   “什么同乡之情都是虚的,男女私情才是真,最重要的是,在瑰琦遇害的那一夜,更早的时候,他们曾经见过面。”   这是很重要的讯息,能确定瑰琦究竟是否是无辜的。   “他说他和瑰琦通常一个月才见一次面,那一日恰好轮到瑰琦当值,于是她喂李贵人喝了安神汤,就同人换了班,从梧桐院中跑了出来,到涧阁与梧桐院相连的小树林中同他见面。”   “说出来都是些秽乱宫闱的恶心事,也不知熹贵妃怎么识人不清到这个地步。”   原来在婉襄眼中无坚不摧的熹贵妃,也有许多可攻讦之处。   裕妃别过脸去,似乎是有些说不下去,“事后瑰琦同他说,今日你去见过李贵人,她觉得有些奇怪,要去熹贵妃那里报信,等着他先出树林,以免被人撞见。”   “而后的事他就不知道了。原本打算把那块手帕连通瑰琦其他的东西一同烧了或是丢了,又怕惹出像金鱼池那样的事,因此一直留着。”   若这样说的话,瑰琦似乎的确是无辜的,并不曾和宁嫔串联害人。   可话又说回来,若是方益的话为真,除却再一次证明熹贵妃对李贵人施行的罪孽,与她管束之下的宫禁并不森严之外,没有其他的用处了。   “这些事牵连不到宁嫔。”   “谁说牵连不到?”   裕妃的护甲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嘉祥身边的嬷嬷害人都能牵连到本宫,侍卫与宫女偷/情,这样大的事,总要有人负责才好。”   婉襄缓慢地开了口,“裕妃娘娘的意思,是要伪造证据?”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你何必这样惊讶。放心,本宫若是要打这张牌,自然会打得天衣无缝,绝不会被人看穿的。”   吴扎库氏同样面有隐忧,“额娘,这……您有十足的把握么?若是事不成,可不要牵连了您才是。”   她一面说,一面同婉襄打眼色,希望婉襄和她一起继续劝阻裕妃。   无中生有,栽赃陷害,本也是婉襄所不喜的。   她更希望能找出真正的证据来治宁嫔的罪,而不是通过这种手段。   “若只是为嘉祥身边的嬷嬷之事逞一时意气,嫔妾也觉得大可不必。既然能查出方益来,再查下去也许也能查到别人,娘娘……”   “这一次她陷害本宫,有你为本宫兜底,那下一次呢?一次两次也罢了,若是常常牵涉到本宫,万岁爷总有一日会不信任本宫的。”   “若不信任本宫……”   裕妃望向吴扎库氏,神情无比严厉,“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必须一击即中,使宁嫔知教训,绝不敢再向本宫伸手。”   “刘贵人,你也要记得本宫今日的话。”   婉襄一时为裕妃此刻的气势所摄,纵然她从前对裕妃的评价那样高,可今日,她发觉她还是低看了她。   裕妃完全不愧于史书上“性聪慧”这三个字的评价,她甚至是要比她的儿子,五阿哥弘昼更有魄力的。   永锳和嘉祥终于跑得累了,中间又在地毯上摔了几次,永锳一张小脸红扑扑,这一次他扑进了裕妃怀里。   “玛嬷……玛嬷……糕糕……”   向裕妃讨要芙蓉糕吃。   他的额头上全都是汗水,裕妃耐心地为他擦去了,而后又擦干净他手心里混合着汗水的糕点碎屑。   “永锳满了一周岁了,嘉祥也很快便是。白巴月是弘昼的嫡福晋,她膝下的子嗣自然越多越好,如富察氏,已经为弘历生了三胎了。”   做完这一切,她偏过头来望着婉襄,“你就不想安心地,为万岁爷再添一个小皇子?”   只要有宁嫔在,当然谁都不要想安安心心地过日子。 第153章 茉莉   “广东总督孔毓珣前日上奏, 龙门协副将景慧,率领官兵调取考验,于海上遭遇风浪, 不幸身故;又有右营把总谢廷彦, 于冬季游巡之时亦为风飘没。”   似这等行船遭遇风浪,以至于尸骨无存之事, 即便是未来社会也仍旧有之,更何况是造船技艺尚不发达的雍正时期。   自然之力,始终是人类难以反抗的。   婉襄不觉叹道:“实在是可怜,怕是连尸身也找不回来, 可让他们的家人如何是好呢?”   古人讲究入土为安。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朕也觉得十分可悯,欲要加恩于这些官兵, 查阅档案,才发现康熙五十二年时福建台湾, 广东碣石已有类似之事, 皇考亦有加恩。”   “只是当时味有抚恤之定例, 只着当地官员酌情恩恤。延续至今,朕深恐地方官奉行不力,乃至日久废驰, 仍应当分别官兵,详着为例。”   雍正是个很喜欢制定规矩的帝王,不过这些对于百姓而言都是保障。   婉襄只专心为他磨着墨, 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海洋乃危险之地, 往后若有官兵因为公事而被困于海上者,皆以军功加恩;若有不幸身故者, 则依照阵亡之例给予抚恤。”   他略想了想, 继续说下去, “大江黄河亦有危险之时,漕运船只遇见险情,若确系因公,亦可以依照此例抚恤;再黄河下帚之人于办理工程之时不幸殒命,亦比照军前之例。”   婉襄点了点头,赞了一句:“四哥考量得很是周全,这消息传下去,想必海路水上官兵都更愿意尽心竭诚地为四哥,为百姓办事。”   雍正抬起头望了婉襄一眼,目光又落在她为他磨墨的手上,落在一只碧玉镯子上。   他伸出手来,几乎将所有手指都伸进婉襄的镯子里,而后微微皱了眉。   “朕怎么觉得你又瘦了许多,还是生嘉祥的时候好,那时镯子之间,朕塞上三个手指也就差不多了。”   而如今五个手指也可,只是略微有些紧。   “临近炎夏,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我也同四哥一样苦夏,吃饭都没有胃口罢了。”   雍正抽回了自己的手,狐疑地望了婉襄一眼,“日日同朕偷偷吃鲥鱼,倒也没觉得你胃口很差。”   婉襄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却还要厚脸皮,“那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了,或者是日日带着嘉祥,她太能吵人了。”   小孩子的精力是正无穷,实在旺盛的不得了。   “也或者是因为四哥……”   “因为朕什么?”   因为他想再同她要个孩子,几乎夜夜折腾得她不得好眠。   可这话,却是决计说不出口的。   婉襄放下手中的墨条,踱步到窗前,伸手触碰着茉莉柔嫩翠绿的叶子。   这是雍正特意着人从护国寺的花市买来的,夏日渐深,一朵一朵的花苞都慢慢地绽放开,放在窗前,夜风吹进来的都是茉莉香气。   “这世上再好的香料,也调不出同真花一模一样浓淡适宜的香味。”   这一盆还好,只可惜万字房里的那一盆,有几朵花被嘉祥祸害过。   本来婉襄只是抱着她看一看,闻一闻这香花,结果她伸手就要去折,雍正还在后面说什么“有花堪折直须折”,最后婉襄只好由着她抓着一朵茉莉迈着小腿到处晃。   严父慈母,到他们这里,是完全反过来了。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嘉祥也喜欢。”   婉襄没好气,“就是因为四哥这样纵容她,所以她上手还不够,甚至还要上嘴。总共开了十朵花,两朵被她摘了,还有四朵是被她啃掉的,也不知是什么味道。”   “当真沏了一壶茉莉花给她喝,她又连闻都不要闻。”   “摘一朵给朕。”   “什么?”婉襄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她望向雍正,却发觉他朝着自己勾了勾手,比嘉祥更有礼貌地向她讨要一朵茉莉花。   婉襄回过头去,在枝叶之间,挑选出了开得最好的那一朵。   “只要花朵就好了。”   当然并不是要插瓶。   婉襄重新朝着他走过去,“四哥要这茉莉花做什么,难道也要学嘉祥……”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微一用力,便将她带入了他怀中,吞没了她没有说完的那些话。   他们四目相对着,相处了近三年,一时却像初相逢。   他的五官如刀砍斧凿一般锐利鲜明,偏眼睛里柔情似水,无论是百炼钢还是绕指柔,都像是一片树叶一般漂浮在其中,没有目的,没有终点。   婉襄不知道那朵茉莉花是什么时候被他抢走的,他将它放在她的唇上,而后用自己的去衔。   浓烈的茉莉香气只不过是一瞬,花自飘零,她身体里的血液在自然地加速流动着。   到结束时,婉襄才发觉那朵茉莉花不知何时又落回到了他手里。   洁白的花瓣上染了艳红的口脂,他向她展示着它:“婉襄,是你留下的痕迹。”   她仍在懵然之中,望着那朵茉莉发呆,“不,是四哥留下的。”   他分明在她身上留下了无数的痕迹,让她变得和从前完全不同,让她变得不能没有他。   “也难怪嘉祥喜欢吃茉莉花。”   他的语气促狭,终于让婉襄回过了神来。   她站起来,低头看着她,佯装严肃,“四哥的奏章难道都批完了?”   雍正干脆不回应她的目光,“自然还没有,西北的战事没有结束,准噶尔一日不除,朕就不能放松下来。”   “西路之兵丁,从前议定了,每日使用粟米八合三勺,或者用一斤炒面。驻扎之时,所做之事唯日常,不需要有什么变化,也当然不会不足。”   “但行军、对敌之时,境况自然有所不同。粮食供应之上恐怕有所不足,因此朕决定遇此等日期,允许士兵每日支取粟米一升,至于炒面,则为一斤四两。”   “除此之外,朕命令士兵在当地屯种耕耘,似此等士兵,于每日口粮之上,亦视为战时供给。”   婉襄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补充的了,“四哥想得很合理,到时传谕给大将军他们,自然能知道怎样做。”   “有这样一个体恤下情的君王,大清的士兵们也一定不会再打败仗的。”   然而她知道会的,因为雍正这一次又选择了一个根本不适合领兵的人。   “婉襄。”雍正忽而笑起来,“你可真好糊弄。朕一说别的事,你也马上就想到别的事上了,一点都不会同朕纠缠。”   婉襄一时之间分不清这到底是贬低还是夸奖,于是她决定把问题抛还给雍正。   “那四哥是喜欢这样,还是不喜欢这样?”   “你猜。”   他在这时油嘴滑舌,吊儿郎当地像是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的少年郎君。   她是不会猜的,婉襄自如地回到了窗边的长榻上,继续看她的《古今图书集成》,她要尽可能地多将这些资料扫描到她的系统里。   如今婉襄面对着这些工作,总有一种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什么的愧疚感,也许多做一些,能够消除一定的烦恼。   “今日我带着嘉祥去接秀山房拜访了裕妃娘娘,偶然听说了一件同熹贵妃娘娘有关的事,不知四哥听说了没有。”   距离与裕妃商议困住宁嫔之事已有数日,看来裕妃是成功地说服了熹贵妃。   “朕只知熹贵妃病了,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我不敢乱说。”但偏要勾起雍正的好奇心。   “婉襄,朕很忙。”   意思是不要让他多费口舌。   于是婉襄开了口,“牡丹台有人声称见到了死去瑰琦的鬼魂,熹贵妃也见到了,所以惊吓致病。”   “不过熹贵妃素来刚强,不肯妄言鬼神之事,因此对外只说是偶感风寒,因此卧病不起。”   “哼,鬼神?若不是她自己做了亏心事,又何必害怕。该去找她的不是瑰琦,而是先皇后才是。”   雍正的态度在意料之中,“无论如何,熹贵妃已经为她做出的事情付出代价了。而协理六宫这么多年,无论如何,她也总是有功劳的。”   弘历会和他的额娘一起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如果他的父亲一直对他的母亲是这样的态度,久而久之,他或许也会不喜欢他的父亲。   婉襄并不希望这样。   “不过是一句闲话而已,谁也不必当真。总归裕妃娘娘还在查问那些宫人,最后无论如何,总会有一个结果的。”   “之前不就查到了那个与瑰琦有私的侍卫了么?”   这件事让雍正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也让熹贵妃极大地丢了颜面。   裕妃总会不遗余力地让利益的天平向着她自己倾斜。   “那侍卫说他离开树林的时候见到了一个人,只要查清楚这个人的身份,或许往后的一切便豁然开朗了。”   这个人其实是不存在的,是裕妃和婉襄联合编出来,放给宁嫔听的谎言。   “啊!”   婉襄的话音刚落,便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女子尖叫的声音,“似乎……似乎是从东边传过来的,东边是……杏花村?”   “苏培盛!” 第154章 鬼神   雍正带着婉襄匆匆忙忙赶到了杏花村里。   宁嫔显然已经睡下, 长发披散着,骤然听闻圣上驾临,不过披了一件披风便从春雨轩中走了出来, 在被冰凉月色洗过一遍的青砖地上跪下来。   “嫔妾给万岁爷请安。”   宁嫔的头发是好好地保养过的, 或许今夜才刚刚清洗了,有微微的湿。   月色映照青砖, 不过映照出来一片苍白。落在宁嫔的长发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泽,恰似上好的月华缎。   就算睡眼惺忪,粉黛未施, 宁嫔拥有这样的五官,便已经是绝代的佳人。   只可惜……卿本佳人, 奈何做贼。   雍正来时的怒气并未因为这样的宁嫔而有丝毫改变,他仍然黑沉着一张脸, 越过宁嫔朝着春雨轩的明间走去。   “苏培盛, 查清楚方才那声尖叫的来源。”   婉襄同宁嫔擦肩而过, 宁嫔站了起来,沉肃了片刻,再转过身为春雨轩中灯光照亮的是另一张脸。   “苏公公不必忙碌, 方才尖叫之人,是嫔妾身边的晴蒲。”   她提起裙摆走上台阶,朝着端坐的雍正走过去, 立在明间中央。没有再跪下去。   “晴蒲?”   雍正从前赐给宁嫔那只犀角雕岁寒三友杯此刻恰好在桌上, 他拿起来,随手把玩着。   “朕记得种绿走后, 晴蒲就是你身边的大宫女, 也是她发现瑰琦的尸身的。”   宁嫔看起来十分冷静, “嫔妾的事,难为万岁爷还能记得这样清楚。”   这话里多少带点讽刺。   雍正当然能听得出来,雍正八年以来宁嫔的改变,他也历历在心。   再无宠幸,落水之后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数次为雍正斥责,又断绝了她当皇后的心愿。   任是谁,都要心存怨怼的。   所以雍正直入主题,“晴蒲此时人在何处,何故发出这般凄厉叫声?”   他的话刚刚说完,便有春雨轩中的宫女扶着一个浑身湿淋淋的女子走进明间之中。   她们都跪下去,而湿透了的那女子不动,有些茫然地环顾了四周,而后被身旁的宫女拽着,在雍正面前摔下去。   她不止是被水泼过了,头发也乱糟糟地贴在面颊上,过了好一会儿,婉襄才认出来这竟然是宁嫔身边总是趾高气昂的晴蒲。   雍正的眉头又紧紧地锁在了一起,“宁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嫔连看也不去看晴蒲,“没什么,只是嫔妾身边的宫女们淘气,互相泼水玩,不想却泼到了正巧路过的晴蒲身上。”   “晴蒲吃了一惊,因此尖叫出声,就是这样简单。”   就是这样简单,也任谁都知道没有这样简单。   “宁嫔,你可知欺君该当何罪?”   宁嫔眼皮微微一抬,撞进雍正眼中。她像是为他的怒气所伤,顷刻之间便红了眼眶,从容地跪下去。   这般朴素装扮,的确像是脱簪待罪。   “嫔妾不敢当欺君之罪,亦不敢将一些怪力乱神,无中生有的事情说给万岁爷听,两相权衡之下,万岁爷不若赐死嫔妾一人。”   又是这样要死要活的。   “宁嫔,朕再问你一次,晴蒲究竟为何会尖叫出声,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   雍正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的怒气,希望能从她那里听到几句真话。   宁嫔再一次抬起头,两行清泪霎时落下。   她正要说什么,身后的晴蒲忽而又开始发起了疯,“瑰琦……瑰琦……瑰琦来找我了!”   她努力地向前爬行,抓住了宁嫔的手臂,而她身后是一小片积水,在灯光下留下莹亮的痕迹。   “娘娘……娘娘……”她发着抖,“瑰琦来找我了……娘娘她知道我们……”   “啪!”   宁嫔回过头,霎时间凶相毕露,“将她堵住嘴拖下去!”   搀扶着晴蒲进殿的宫女仍旧听她的话,将一团手帕塞进了晴蒲嘴里,一左一右地钳制住她。   而当真要将晴蒲拖走,雍正上位发话,她们又有些不敢,一直时间满是踌躇之态。   宁嫔重新望向雍正,“晴蒲此时已然神智不清,即便说了话,也没有任何意义。万岁爷既然要听嫔妾解释,便由嫔妾来向您解释,又何必旁人?”   “您,难道不相信嫔妾吗?”   她反将雍正一军,在未能确信她当真有罪之时,好歹也是一宫主位,他不能在宫人面前践踏她的尊严。   但也是有条件的,“苏培盛,你将晴蒲带下去,换一身衣裳,务必严加看管。”   “万岁爷,晴蒲毕竟是女子,不若让嫔妾身边的桃实同去,可以帮苏公公的忙。”   婉襄的话音刚落,便感觉到有一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不用去想也知道是谁,宁嫔越是慌乱,她和裕妃的机会也就越大。   而雍正当然不会制止,婉襄只是要保证晴蒲的安全而已。   “娘娘……娘娘……”   宫女的手一落到晴蒲身上,她便开始大力挣扎,口中呜呜咽咽,只是含混不清地唤着宁嫔。   事已至此,已经不容她反抗了。   待到那声音终于消失了,雍正再一次望向宁嫔,沉声问她:“宁嫔,今夜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朕已经给过你机会,现在朕要听你说实话。”   宁嫔总是跪得很端正,是官宦之家出身的雍容端庄。   “从前为九子墨之事,嫔妾曾经请求万岁爷开棺,以证嫔妾无辜,而您为鬼神之说不曾应允。”   “在您眼中,死人的安宁更甚于一个仍活着的人,继续活下去所需要的清白。因此嫔妾今日也不敢妄言鬼神之事。”   再出口时,仍旧是讥讽之语。   雍正的耐心很好,即便听见宁嫔这样说话,也并没有丧失他的风度。   反而道:“那是朕的孩子,即便是离世了,自然也当远远高于一切,哪怕是他还活着的生母。”   婉襄一直都安静地观察着宁嫔,发觉她藏在衣袖之中的手已经紧紧收成了拳,以至于原本柔软的缎面微微凸起了数个角。   那是她的执念,她当然才是最放不下的那一个,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旁人提起,意图将旁人也拖入这痛苦的深渊之中。   但她也的确该明白了,这么多次了,每一次提起这件事,最痛的那个人,永远是她自己。   宁嫔收回了她的目光,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毫不在意。   “李贵人中毒那一夜,嫔妾带着晴蒲赶到梧桐院中,恐怕有人作怪,先盘点了李贵人身边当差的人数。”   “而后便发觉少了管事宫女,因此嫔妾着晴蒲去寻。晴蒲是第一个发觉瑰琦尸身的,因此当时其实便已经吓得肝胆俱裂。”   “那一日的差事办完,回来之后便夜夜都做噩梦。前日不巧又听闻熹贵妃撞见了瑰琦的鬼魂,更以为此事为真。”   “今夜独自一人在杏花村中行走,许是错看了什么,一直在说胡话。嫔妾想让她清醒过来,便着人在她身上泼了水,不过看来也是无用的。”   “不对。”   婉襄的语气淡然,“也就是四、五日前,嫔妾去裕妃娘娘的接秀山房做客,恰好遇见了晴蒲姑娘,是为夏日送冰之事。”   “今年夏日似乎比去岁更炎热一些,如今已是四月底,各宫各苑都开始用冰了。”   “裕妃娘娘今年身边多添了两个小宫女,应当多一些冰块份例,但内务府送来的不仅少,而且少了许多,一问之下才知,原来是娘娘又削减了冰份。”   那时候的晴蒲,当真是志得意满,便是皇后当年的乌尤塔,也不似她一般作威作福。   “晴蒲姑娘为娘娘办事,知道裕妃娘娘有所不满,因此特意往接秀山房去了一趟。”   “恕嫔妾直言,晴蒲姑娘的态度实在是不大客气,也完全不像是一个夜夜被噩梦缠身之人能做出来的模样和态度。”   晴蒲根本就没有事。   但任何人走在路上,忽而被泼了一身满是腥气的粘稠的血,都是会癫狂的。   宫中人忽而被泼了一身血,无论如何都没法解释,宁嫔不得不为裕妃抹去痕迹。   宁嫔也算是动作迅捷,马上用清水冲去了晴蒲身上的血迹,又为晴蒲换了衣服,伪装成被泼了水还不清醒的样子。   那些血迹也不必找了,定然都已经被宁嫔冲洗干净了。   “白日行事正常,并不代表夜晚为黑影环绕时不会失常。譬如刘贵人,从前跟在皇后娘娘身边时如不知世事的小姑娘一般,但在万岁爷面前,便这般伶牙俐齿。”   “也不知你的这份灵巧有没有留给你的女儿,快要一岁的孩子,竟然到现在也不会说话。”   “啊!”   宁嫔一回头,那犀角杯恰好被雍正重重地摔在她身上,砸中了她的额角。她的肌肤本就柔嫩,一瞬间鲜血直流。   宁嫔似是不可置信,伸手去按自己的伤口,低下头,才发现鲜血一点一点地滴在了地上。   雍正并没有理会她,大步朝着春雨轩外走去。   “传朕旨意,宁嫔言语不谨,不敬高位嫔妃,更忤逆圣心,着禁足于春雨轩中三月,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裁撤宁嫔身边所有人手,只许留下一名宫女服侍,一应份例依照答应供给。” 第155章 试试   “裕妃娘娘当真以为宁嫔被禁足, 晴蒲被罚,同她多要的几块冰块有关,这几日都不好意思从接秀山房中出来。”   宁嫔并没有认罪, 鬼神之事若是传出去亦会引得园中其他人恐慌, 所以雍正干脆就没有解释。   而园中流言愈演愈烈,最后在裕妃有意无意的引导之下走向了奇怪的方向, 变成宁嫔是因约束手下人不力而为雍正禁足。   这不是保护宁嫔,而是保护她自己。   只要没人再提起那一夜晴蒲声称见到了瑰琦的鬼魂,雍正也就不会再追查那一夜晴蒲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婉襄站在窗前日光里,雍正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便不舍得把目光再收回去。   “她向来是胆小的,上一次贾士芳之事, 吓得她连协理六宫的权利都丢了出去。这一次若是让她知道晴蒲之事,怕是也不敢再查下去了。”   婉襄在鹦鹉架子上添了水, 嘉祥一直抱着她的腿, 一蹦一蹦, 想要近距离看看这只美丽的鸟儿。   “从贾士芳之事上便可知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鬼怪,不过在于人心而已。想来晴蒲的确是为宁嫔做了些亏心事的,所以才至于惊吓疯癫。”   裕妃实在是个聪明人, 她知道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恐怕吓不住晴蒲,非要弄些实际的东西才行,所以才着人弄了些鸡血, 也料定了宁嫔不得不吃这个哑巴亏。   而她之前放出与瑰琦偷/情的侍卫方益看见了杀死瑰琦的那个人的消息, 也是声东击西的烟雾弹,是为了让宁嫔自乱阵脚, 将注意力都放在解决这件事上。   宁嫔那样自傲, 大约不会想到为了对付她, 做了几十年对手的熹贵妃和裕妃都能联手。   婉襄添完了水,把东西随手递给桃实,而后将嘉祥抱起来,哄着她看鹦鹉。   “这孩子又重了不少,我都快抱不动了。”   从小婴儿进化到可以用两条腿走路的婴儿,本来是一个快速成长的时期。   在娘胎里,以及前几个月喝奶、睡觉积攒起来的奶膘在这个时期会迅速地往下消退,原来像藕节一样的四肢会逐渐变得细长起来。   不过这个变化在嘉祥身上似乎一点都没体现,婉襄给她做的爬爬服里包裹的还是四段雪藕,每次婉襄故意戳她肉肉折叠的部分,她都会笑着跑开。   “不许这么说我们小姑娘,她会不高兴的。”   雍正朝着她们母女走过来,从婉襄手里接过了嘉祥,故意地将她举高了片刻,听着她银铃般的的笑声。   婉襄静静地望着他:“嘉祥不高兴,我倒是没有看出来。只是我觉得,四哥今日似乎很高兴。”   雍正仍然做着怪表情,逗着嘉祥笑,一面回答婉襄的问题,“北路大军将移驻穆垒,择定六月四日巳时启程,一应事宜皆在筹备之中。”   婉襄不觉偷笑了一下,雍正不愧是大清朝第一迷/信之人,要移驻大军,果然又着人算了八字,挑良辰吉时了。   雍正没有发现她偷笑,只专心哄着嘉祥,“不可以伸手去碰,小鸟会啄你的,到时候嘉祥会痛痛……”   不管这鸟儿原本有多威武霸气的名字,到嘉祥这里,便只剩下“小鸟”这一个名字。   “小鸟……小鸟……”   虽然嘉祥说得很慢,但吐字是很清晰的,奶声奶气地,听得婉襄心都要化了。   “公主!公主!公主!”   那鹦鹉一连喊了嘉祥三声,就像是在回应她一般。   嘉祥愣了愣,忽而大笑起来,转身趴在雍正身上,开始吃起自己的拳头,像是十分不好意思。   婉襄将她的拳头摘下来,也跟着她笑,忍不住亲了亲她的脸颊。   雍正便故意要在婉襄面前展示嘉祥同他的亲密,“小公主,亲一亲皇阿玛。”   他将他的脸都贴在了嘉祥唇边,嘉祥不会这样不给面子,在他俊朗的脸颊上按下了一个口水印。   雍正大笑起来,婉襄忙着为他去擦,恰与他四目相对,他冲着她挑了挑眉。   婉襄比嘉祥更不好商量,“她是小公主,那我是什么?”   雍正毫无羞惭之色,“宝贝。”   周围无人,婉襄心中满是笑意,靠近了他,也在他面上落下一吻。   “全是口水味儿。”   “自己女儿你还嫌弃。”   斗了两句嘴,嘉祥又转过身来看了会儿鹦鹉,一下子又些腻味了,在雍正怀里挣扎着要下来,要跑到殿前去玩婉襄让人给她做的木托车。   有获萤陪着嘉祥,留下雍正和婉襄站在勤政亲贤殿里。   他们不约而同地收回目光,又在不经意间同彼此四目相对,“朕的勤政亲贤殿,都快成为她的游乐园了。”   正殿之中还好,后殿里的确已经满是嘉祥的各色玩具。   婉襄也觉得这样不好,“四哥毕竟常常要在勤政亲贤殿中接见大臣,午后我和获萤会将这些玩具都整理好,重新拿回万字房去。”   他却一把将她搂在怀中,用额头抵着她的,“朕又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是要你认错,而后朕就可以更进一步……”   东风想要压倒西风,又何须这样。   婉襄垂眸轻笑,“的确是我不该认错,毕竟若不是四哥纵容嘉祥,这事也不能变成这样。”   这些玩具可不是一日之间就堆积在这里的,是他偏要她带着嘉祥在他不忙碌,不见大臣的时候来勤政亲贤殿。   嘉祥既然来了,又怎么少的了玩具。   走到龙椅之前,他松开了手。   “你也做些你的事吧,朕今日又有好多奏章要看。早些看完,早些陪你们母女用晚膳,夜间也可以早些安寝。”   他到如今,一日之间也不过能睡四、五个小时,实在太辛苦。   婉襄不想打扰他:“四哥能否允许我去探望一下晴蒲?我……还想去看看宁嫔。”   他大约不过才看了几行,闻言抬起头,提醒她:“这是一件未必有益的事。”   雍正的措辞已经很保守了。   “无论如何,这件事毕竟牵扯到了嘉祥,嫔妾还是想去试一试。便是不能问出什么,也算我这个做额娘的,尽过了一份心。”   婉襄这样说着,雍正的眉头却越拧越紧。   她正想着自己方才那句话是否有不是之处,便见雍正重重地合上了奏章,面上酝酿着的全是怒气。   婉襄一时不敢说话,等着雍正自己平息着自己的怒气。   许久之后,他才恨恨地吐出三个字:“岳钟琪!”   是西北战场又出了什么事了?   婉襄心中一惊,正怨怪自己在后宫争斗之事上花了太多的心思,想着搜索一下与岳钟琪有关的讯息,雍正便拿起那本奏章,压在了一旁。   说明这是他不想处理的政事。   “鄂尔泰等人联合参奏岳钟琪玩忽职守,奏报不实,专/制边疆。准噶尔贼人发五六千士兵,自无克克岭入我卡伦,侵犯哈密之地,劫猎牲畜,损伤民众,而后自塔库纳库缓骑遁归。”   这是一件极其严重之事,若细想下去,其后果更甚于傅尔丹战败之事。   雍正到底还是很快从这打击之中恢复了过来,重新翻开那本奏章,当机立断。   “岳钟琪智不能料敌于平时,勇不能歼贼于临事,应当削去世袭之爵位,降为三等侯。至于总督职衔及大将军印务暂且保留,以观后效。”   临阵换将是最忌讳的事,雍正这样做,其实就是最好的处理。   今年西北……还会有一场影响最终结果的恶战。   雍正仍旧心烦,婉襄一时之间也不好再催促他做决定,只好坐在长榻上看了会儿书,听着嘉祥和获萤玩耍的欢声笑语。   又过了许久,雍正才终于从那一堆烦难的政事之中抬起头来,看见婉襄时还有些奇怪。   “朕方才没有应允你去见晴蒲吗?”   婉襄也不忍心怪罪他,“四哥忙于国事,我只不过是略等一等,不碍事的。”   他静静地望着她,从疲惫之中生出一朵微笑。   转而又担忧。他望她,就像是望一朵夏日初生的茉莉。   “晴蒲已经疯了,朕让太医给她喂了几日的药,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若是你执意,朕当然会应允你。”   “记得多带上两个强壮些的嬷嬷,万一……”   万一晴蒲发疯伤人。   婉襄合上了那本《古今图书集成》,“四哥再怎么吓唬我,我都是要去的。”   她借着铜盆之中的影子整理了自己的仪容。   “除此之外,还想求四哥一道口谕,我也想去杏花村见一见宁嫔。”   九子墨事后,她和宁嫔长叹了一次,威逼有之,利诱有之,后来宁嫔的确没对她做什么,说明有效。   宁嫔又来挑战她的决心了,这一次她也必须试一试。   雍正沉默了片刻,“李贵人、安贵人中毒,以及有人意图伤害嘉祥之事尚未尘埃落定,所有的猜测都做不得准,婉襄,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宁嫔毕竟也是他的妃子,在没有事实真相以前,他不能将她逼死。   不能薄情,更不能带头罔顾王法。   婉襄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了,行事一定会有分寸,请四哥放心。” 第156章 疯癫   “贵人, 她看起来好像是真的疯傻了。”   圆明园中处处都是好风光,其实没有适合关押犯人的地方。晴蒲被雍正安排住在月地云居的一间静室之中,由专人照拂管理, 没有人的手能伸到这里。   婉襄和桃实站在窗外, 静静地观察了晴蒲片刻。   虽然有专人照顾她,但她毕竟是个犯人, 从前在宁嫔身边得罪的人又太多,照管她的人待她的态度大约不好,做事更不会仔细。   用膳的时辰已经过去很久了,可是昏暗小室之中, 晴蒲仍然捧着一只青瓷碗。   里面的白米饭似乎没有动过,她只是将一颗颗的白饭粒挑出来, 放在面前为一道光亮照明的青砖地上,一粒一粒, 整齐地排好, 口中念念有词。   而看晴蒲自身, 衣服脏兮兮,也有些破烂,鞋袜都不见, 脚上似乎有伤痕,实在是惨不忍睹。   婉襄不觉望向一旁的管事嬷嬷。   那嬷嬷笑得讨好,“刘贵人, 这……这并不是奴才们虐待她, 她身上的那些伤口都是她自己弄出来的,她不想喝太医的药, 次次挣扎, 而后就……”   “也不是奴才们故意折磨她, 是她自己不愿意开窗的。光线一落到她身上她就开始尖叫,说是有鬼附在她身上。刘贵人,您说这……”   婉襄没有理会这嬷嬷,她在桃实不善的目光之中闭上了嘴。   周围安静下来,婉襄一直都静静地望着晴蒲,直到她终于短暂地停了手,抬起头和婉襄四目相对了片刻。   她心中一片了然,“请嬷嬷把房门打开,我想要和晴蒲姑娘说几句话。”   “这……”嬷嬷犹豫起来,反而去望桃实,要听她的意思。   桃实从来最听婉襄的话,并没有给这嬷嬷什么讯息。   她只好继续向婉襄道:“这姑娘的力气奇大,平日里喝药,两个嬷嬷都按不住她。您是千金贵体,还是不要冒这样的风险了。”   “而且……而且她总用另一种声音说话,好像邪的很,您……”   婉襄心意已决:“嬷嬷只管开门就是了,我相信,晴蒲姑娘是不会伤害我的。”   她略略抬高了音量,“毕竟……晴蒲姑娘虽然此时疯癫了,但定然也是想活下去的。”   这是警告,晴蒲是聪明人,到此时此刻了不会还想着帮宁嫔做事,最重要的,当然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那嬷嬷便从荷包之中取出了钥匙,打开了挂在木门上大得惊人的铜锁。   那铜锁之上并不干净,上面有斑斑锈迹……不,不是锈迹。   铜制的物品不可能锈成这种颜色,那上面恐怕是什么动物的血。   用来辟邪的。   婉襄并不需要她跟着,“守好外面的大门即可,若是晴蒲姑娘发了疯,一时跑了出去伤了人……”   那嬷嬷便是一凛,忙同婉襄保证,“奴才一定会守好大门的,贵人放心去就是。”   桃实推开大门,光线透进去,里面的晴蒲一下子就尖叫了起来,几乎震耳欲聋。   她不仅是尖叫,更是立刻跑进了屋中浑然没有一点光线的角落里。   但并没有蜷缩着,只是亭亭立于角落之中,“刘贵人,许久不见。奴才被困在这屋子里,许久都不得出去了。”   “想去看看李贵人,可她身边更有顺天圣母庇佑,不知她如何了?”   这声音不是晴蒲自己的,但也只是拿腔拿调,故弄玄虚而已。   “你是瑰琦?”   婉襄努力地适应着打开门之后整个房间里飞舞不止的烟尘,在尚算干净的一张太师椅上从容地坐了下来。   “不大像。若你是瑰琦,怎么不先问起你的主子熹贵妃,反而问李贵人?难道是在李贵人身边呆了半年,呆出感情来了?”   婉襄做的位置是有阳光的,午后日光正盛,晴蒲看她,不得不眯起眼睛。   “熹贵妃她害死了奴才,奴才便是想对她忠心,也是做不到的。对了……还有方郎,我的方郎……裕妃将他放出来没有?”   越演越像真的。   婉襄静静地望着她:“害死瑰琦你的那个人可不是熹贵妃,而是你如今寄宿的这位姑娘和她心狠手辣的主人。”   “宁嫔已经如同秋日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了,而这位姑娘年纪轻轻……”   她淡然一笑,“在我看来,是罪不当死呢。”   晴蒲有一瞬间的怔忪,不知是为她自己,还是为宁嫔。   但很快又凝聚起心神,“奴才不关心什么宁嫔,只是这具肉身若是没了,奴才便又成了孤魂野鬼。”   “他们在铜锁上涂了黑狗血,奴才出不去,刘贵人您当初同情李贵人,是否也能同情同情奴才?”   婉襄看着自己的指甲,为了照顾嘉祥,她当宫妃之后被迫养长的指甲此刻又如她所愿得短,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粉红色,十分健康。   “哦?瑰琦你刚刚才提到了你的方郎……怎么,此时又不关心他了?”   婉襄进一步地压迫她:“他暂时倒是不会有事,毕竟他还没能够指认出那个在他之后进入林中的宫女是谁,不过他胆敢秽乱宫闱,死也不足惜。”   晴蒲的眉心一跳,几乎又要露出马脚,旋即一副凶神恶煞的恶鬼姿态,“谁要杀方郎,谁要杀他!”   婉襄忍不住笑起来,仍旧逗她,“便是瑰琦你不被宁嫔的人毒死,同方简私通,总有一日你们也会一起被处死,他那样害你,你还为他说话?”   “他也做了厉鬼,岂不是你们正好成双成对?还怕什么黑狗血。”   “瑰琦”并没有察觉到丝毫不对,“成双成对?刘贵人鸟铜万岁爷成双成对,便看不得我们成双成对了?”   “够了。”   婉襄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不想再和她虚以委蛇下去了。   瑰琦的那位“方郎”根本就不叫方简,而晴蒲是不知道的。   若这世上当真有科学解释不了的事,真正的瑰琦又岂会发觉不了这样的错误?   “晴蒲,有些事你现在不想说,那么不说也罢。”   婉襄的话音刚落,晴蒲便放弃了装神弄鬼,开始装疯卖傻。   她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开始观察它们。   “地上的蚂蚁……蚂蚁和米粒……它们去哪了……它们去哪了……”   分明就在她眼前。   婉襄扶上了桃实的手,作势欲走,“晴蒲的脑子还是不清楚,我回去之后会跟万岁爷说,让他将她发到边远之地去做苦役。”   “我还要让人看着她不准她死,也许她那时候就能清醒过来,说我想听见的话给我听了。”   桃实明白婉襄的意思,故意道:“是,万岁爷最愿意听贵人的话,不过小小一个宫女,还是犯了错的,自然由得您安排。”   “奴才小时听人说,宁古塔苦寒,不若就将她送到哪里去。”   她们一唱一和,已经快要走到门前了,身后的黑暗之中才传来晴蒲的声音。   “贵人。”   婉襄缓缓地回过头去。   “若是奴才随您去见万岁爷,之后奴才仍然要到什么宁古塔之类的地方做苦役,那奴才宁肯此刻就死了,也不会背主。”   一个疯子说的话不足以取信于人,而再多的药物也未必能使一个疯子清醒。   晴蒲看明白了这一点。   但婉襄看透的是另一点,任何人都会先为自己思考,而后再考虑别人。   “什么时候能说,不是你说了算的,晴蒲。而是我。”   还没有到时候。   婉襄没有再同晴蒲解释什么,“你是种绿的继任者,你应该最清楚她的下场是什么。”   “不过你放心,你知道的这些事于我有用,你的性命便也是,我会尽力护你周全的。”   “在此之前,你就每天都好好地记着到那一日你应该说的话,这就足够了。”   静室重新落了锁,留下晴蒲在那一片黑暗之中。   桃实又低声嘱咐了那嬷嬷几句,而后朝着婉襄走过来。   她正抬头,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   夏日的天空,其实总是这样蓝的。万里无云,像是一块完整而无杂质的蓝宝石。   低头时眼中都是雕栏画栋,但它们都太能藏污纳垢,看多了,心里也就不欢喜了。   桃实陪着婉襄继续往前走,“贵人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晴蒲是在装傻了,怎么知道的呢?”   月地云居在万字房西北,距离杏花村更远。   结果分明是好的,晴蒲会是一枚十分有用的棋子,婉襄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惆怅些什么。   “若是一个人当真疯了,是不可能有那样好的逻辑和能力将那些白饭粒放得那么笔直的,这分明只是一个聪明人在装傻。”   桃实沉思了片刻,又问她:“那贵人既都已经知道晴蒲不过是在装傻了,为什么不让她把做过的恶事都写下来,或者直接带着她去见万岁爷?”   婉襄应该怎样解释?   这些事是能将宁嫔置于死地的,可如今并不是她的死期,所以她不能这样做?   这样的宁嫔……这样的宁嫔究竟何以得封妃位,未来等待着婉襄的又会是什么样的事。   “贵人,杏花村已到了。”   她只有往前走。 第157章 不甘   宁嫔身边的宫女都被裁去了, 和上一次相比,杏花村当然寥落了许多。   四周都有侍卫把守,婉襄出示了雍正特意写给她的手谕才被允许进来。   初夏是桃、杏时节, 也是杏花村除却春日之外最好的时节。   可婉襄带着桃实一路往前走, 桃盛李繁,却见不到一个人影。   “贵人您说, 宁嫔日日都住在这样的地方,会觉得害怕吗?”   婉襄走上春雨轩的台阶,“我并不知道宁嫔怎样想,但我只是觉得, 梧桐院里的高常在还有马常在恐怕会害怕。”   在这件事上唯一解释不清楚的一件事,就是高常在那天说的话。   她引婉襄去梧桐院见李贵人时, 使用的措辞是,“瑰琦提醒了嫔妾”。   如今瑰琦已经离世了, 她有没有说过这句话当然就成了一个迷。婉襄也暂时不想和高常在计较这么多。   一切都等待她和宁嫔见完这一面再说。   婉襄想过很多次她和宁嫔见面的时候, 宁嫔会在做的事。   她是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女子, 能读书,也能作诗词。   婉襄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宁嫔的那一天, 她正在看的书是一本《圣谕广训》。   这是帝王的思维与举措,若说给百姓听,要掰开了, 揉碎了, 用白得不能再白的话来让他们理解。   可宁嫔能看懂,不需要借助任何的辅助手段。   婉襄也想过, 或许她会是在练字以静心。   她的书法应当也不错, 婉襄曾经在皇后那里看见过她送给皇后的一副新春扇面, 就像是雍正赐给群臣的那些一样。   但,婉襄没有想过,今日她看见的宁嫔,会是这样的。   有雍正的口谕,没有人敢阻拦婉襄。而宁嫔身边的心腹也都被雍正换去,意图从她们口中探问到消息。   而婉襄知道,雍正更害怕的,是在这个过程之中宁嫔又让她身边的这些能人在他的家里掀出什么风浪。   他其实猜到了,但要以公平的方式让宁嫔自己也信服。   此时的宁嫔仰卧在窗边的长榻上,手中拿着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面铜镜。   这种不和谐感还体现在她的衣着上,体现在她极速消残的容颜上。   “你在惊讶什么?”   宁嫔从铜镜的反光之中看见了婉襄,“本宫刚进宫的时候常常陪着万岁爷一同穿道袍,在启祥宫中讲经论道,论我们两个人的道。”   她缓缓地从长榻上坐起来,收起了方才的风流颓唐,静静地望着婉襄,期待着她的反应。   可惜让宁嫔失望了。   “这于嫔妾而言无用,宁嫔娘娘。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雍正八年时嫔妾生病,就是以这句话自勉的。”   “其实也很适合您。”   “哦?”宁嫔淡淡笑起来,像是作水墨画时洇开了第一笔,“看来万岁爷也同你说了不少这其中的道理,所以你懂得,就像敦肃皇贵妃那样。”   “你知道吗?敦肃皇贵妃也是唤万岁爷为‘四哥’的。”   婉襄的神情很平静,“您还是没有能够走出来,嫔妾不得不再说一句,您的这些话,于嫔妾而言,无用。”   宁嫔一而再再二三地想要告诉她,她于雍正而言,不过是敦肃皇贵妃的替代品而已。   甚至在婉襄刚刚得宠的时候,还不断地用言语暗示婉襄,她只不过是她宁嫔的一个影子——雍正对婉襄做过的许多事,都是对宁嫔做过的。   那时候婉襄都没有上当,更何况如今。   她只是很好奇为什么宁嫔仿佛对敦肃皇贵妃的事情这样了解,就像是她亲历过一样。   事到如今了,她不会再相信宁嫔说的,单纯仰慕而已。   “那你此时在惊讶什么呢?”   墨水蘸得太多,落笔时颜色太重了些了。   婉襄的态度不亢不卑,“宁嫔娘娘在用铜镜映照什么,嫔妾就在惊讶什么。您生病了?”   “本宫的病何曾好过?一个女人手中没有权利的时候,她的美丽是不堪一击的。”   她将那面铜镜随手扔在了长榻上,而后轻巧地站起来。   宽大道袍之下,她原本就纤瘦的腰肢越加不盈一握,大步朝着婉襄走过来的时候,当真有乘风归去之感。   但她不过是经过婉襄而已,她走到她平日习字作画的东次间里,用力地推开了书桌之后的窗户。   “晴蒲就是在这里被泼了一身污秽的,本宫都看见了!”   “根本就是你们联手诬陷本宫,想要置本宫于死地,本宫竟一时没看明白,原来为了将本宫推入深渊中,你是可以和裕妃,和熹贵妃联手的。”   骤然落笔画下山川,是宁嫔心中最汹涌的恨意和不满。   可有些人根本就没有机会表达不满。   “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譬如种绿,在被你用炭火毒死之前,大约也从没想过自己会是这样的结局。”   宁嫔眼睛微眯,凶相尽显。   原来她就是曾经寄居在李贵人那尊顺天圣母像之中的精怪,此时又躲在这道袍之中,用精怪之力撑起并不存在的身形。   “晴蒲已经什么都说了?万岁爷已经不想再见本宫哪怕最后一面了?”   “不需要晴蒲告诉嫔妾。是您御下太严苛,以至于宫女在烧纸钱时偶遇他人,没有看着那些纸钱烧尽。”   宁嫔聪颖绝伦,一下子就明白了婉襄在说些什么。   可惜她又走到了岔路上去,“本宫知道了,你也想要将熹贵妃从她的位置上拖下来。你曾经是她的宫女,她一定待你不好吧?”   “熹贵妃娘娘待嫔妾很好,赏罚分明,是居上位者应当有的气度和体谅。”   除了,她要她为弘历打碎的那只陶瓷马负责的时候。   “刘婉襄,你真的好虚伪。”   婉襄立刻反击,“真正虚伪的人是您,您总是表现出待嫔妾友好的模样,可未尝不是想要借着这重亲近的关系影影绰绰地透露出些消息伤害嫔妾。”   就算曾经也有过一点点的真心,她和雍正之间的关系总有一日会发展到如今这般情形的,宁嫔又怎能容得下?   她不想再说这些了。   婉襄回头望了桃实一眼,她立刻便走上前来,从锦盒之中取出那只婉襄修补好的五彩耕织图瓶,放在宁嫔面前的桌子上。   “宁嫔娘娘如今被万岁爷禁足,到时已经是秋日了。恐怕内务府更换季节摆设会忽略这里,因此我们贵人特意给娘娘送了东西过来。”   宁嫔的目光落在上面,恨意骤现。   “嘉祥是嫔妾的女儿,嫔妾有责任要保护她。从前她尚未出生之时,许多话,嫔妾就已经同您说得很清楚了。”   “她之所以会得到万岁爷喜爱,是因为嫔妾。否则万岁爷之前也有数位公主,为何却连给她们封号都不肯?”   懋嫔与宁嫔是好友,她不会不清楚她的遭遇。   “即便您当真杀了嫔妾母女,也不可能会得到万岁爷的心,不过空为他人做嫁衣裳而已。”   “至于后位,万岁爷说得很清楚了,你和熹贵妃都得不到,又何必执迷不悟下去。   “以你的资历,往后封妃,封贵妃……”   “同样的话送给你,”宁嫔打断了婉襄的话,“刘婉襄,你会甘心吗?”   宁嫔已经不知返了。   “这根本就不是甘不甘心的问题,你根本就没得选的时候,甘心还重要么?”   就好像她今日放过她,也很不甘心一样。   宁嫔会封妃的。没到她死的时候,她只能和她暂时和解,因为她有她不能失去的。   宁嫔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无意识地抓住了她的道袍,一片褶皱。   “若本宫是男子,又何必在这里同你讨论这样的问题。”   婉襄的语气坚定,“与其这样说,不若说这国家为何不给女子出路。不是紫禁城困住了你,是这个国家困住了你。”   婉襄站在静室之前看见的那一片天,越是无垠,便越是觉得这屋舍殿宇渺小。   而后便生出了不甘心。   她太能理解了。   就算她的人生在他人眼中似乎已经无比美满,但她自己知道她能够安然地坐在这里的根源,是因为她仍然记得她并不属于这里。   她只是一个过客。她体验的是别人的人生。   “宁嫔,你只是不得不屈从于你性格之中的缺陷,与你心中的恶念而已。嫔妾虽然恨你,但也同情你。”   “呵,同情?你也配同情本宫……”   宁嫔笑起来,整个身体却都在微微颤抖。   她靠在窗上,仿照农家田舍建成的窗台之上扎着稻草,同样跟随着她颤抖。   “若你清楚地知道你想要的东西可能永远都得不到,若有人逼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若你心中有恨,如何无愧于心?”   婉襄一直都记得宁嫔同她说的这句话,至今无法参透。她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宁嫔在这时候冷静下来,又变成了一条美艳无比的毒蛇,而那副山水画也画下了缀满杏花的最后一笔。   “本宫与你之间还没结束呢,本宫怎能告诉你答案?”   婉襄不是不想杀她,是她根本杀不死她。在历史注定的,宁嫔的宿命以前。   “你不会再见到晴蒲了,或者有朝一日你见到了,那一日就是你的死期。” 第158章 端午   “画船箫鼓, 飞龙鹢首。兰挠鼓动,旌旗荡漾……”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盛大的龙舟盛会。”   婉襄与雍正皆在望瀛州中,周围除却牙牙学语的嘉祥, 再无有旁人。   让婉襄可以安心地依偎在他怀里。   端午龙舟竞渡, 是雍正早年间的事,而雍正八年怡贤亲王薨逝, 每至端午倍思故人,当然也就没有这样的心思了。   所以今日端午,因为婉襄偶然提起过,雍正也只不过是命令圆明园中的龙舟与兵士在福海之上演练了一番, 并没有邀请大臣欣赏。   婉襄生活在未来世界,那时候的机器十分发达, 人们普遍具有知识和技能,因此纯粹的人力就格外地昂贵, 早就没有这样的活动了。   每逢端午节, 流行的都是赛博龙舟, 是一块块屏幕上根据设定好的数值模拟跑动的。   今日听着龙舟上众人慷慨激昂,听众人山呼万岁,实在叫人心旌澎湃, 再难以忘怀。没想到她回到五百年前,还能有这样的见识。   “当真是没有见识。从前在民间生活,难倒也没有去过?”   刘婉襄的记忆里是有端午赛龙舟的, 只不过那时还小, 又不是达官显贵,刘满带着她出去, 总是只能看见人头。   “那时候还是更喜欢阿玛带着我们兄弟姐妹去城隍庙, 每年五月, 自初一始,庙会足足开满十日。”   “所卖之物皆为儿童玩物,虽然说都是常见之物,也并非没有游人。我的生辰在六月,阿玛常常会在那时提前给我买好生辰之礼,所以幼时京城儿童所流行之玩物,我都玩过。”   婉襄低头看了一眼在亭中地毯上摆弄自行虎的嘉祥,不觉微笑起来。   “还是没有她的玩具多,别是将来不知读书,只知玩乐的坏丫头。”   嘉祥手臂上还缠着彩色的长命缕,玩耍时有些不方便,但因颜色绚丽,她倒并不讨厌。   “人家才刚刚满一周岁,你这做额娘的未免也太苛刻些。”   他从一旁的食盒中取出一小块花饼,掰碎了,递给嘉祥。   嘉祥连看都不看他,一只手仍然拨动着那自行虎的消息,另一只手随意接过来,便直接往嘴里塞。   雍正觉得有趣,还要再喂,便被婉襄拍了手,轻斥道:“太脏了。”   斥责别人,她却又自己接过来,好好地品尝着这由白芍药花的嫩芽与面粉拌和、蒸熟的美味。   这是满洲祖先喜欢做的食物,如今宫廷之中已经很少,因此只有婉襄不会念的满文名。   雍正望着她,满眼戏谑,“此时又不嫌朕的手脏了。”   婉襄用手帕擦干净了手,大言不惭,“不是四哥的手脏,无非小儿脾胃娇嫩罢了。”   五月桃杏肥,还有樱桃、荔枝、桑葚。对于爱吃水果的人来说,是最好的季节。   近来婉襄每日不知要吃多少,今日来蓬莱州赏龙舟竞渡壮观之景,自然也要带上这些。   她剥了一颗荔枝递给雍正,“裕妃娘娘当家之后,简直像是换了个朝代似的,大家手头都宽裕了不少,我见高常在、马常在她们那里也有一些荔枝。”   封建王朝通常定都在北方,产于南方的荔枝,哪一朝哪一代都是稀罕物什。   雍正接过来,“这东西娇贵,往年便是想要均分,也做不到如此。不过今年进贡既多,大家都尝一尝,也是好事。”   没有多少帝王喜欢看自己的妃子每日节衣缩食的,大多还是掌事之后妃为博贤名而做的戏——当然,也有人是当真贤明,如富察皇后。   不过富察皇后的丈夫乾隆皇帝可真不是个俭省的主儿,为了吃荔枝,甚至想出了新鲜玩法。   着人进贡荔枝树,在船上栽培,而后三个半月进京,荔枝恰好成熟。   婉襄站起来,在望瀛州亭中巡视了一圈。   上一次他们是在东侧的流杯亭中赏景,今日的望瀛州则在蓬莱州西侧。今日端午,有竞舟盛典,裕妃率领着一众后妃在中间的大殿之中观赏。   她没有评价什么,雍正却仍满意于方才的情形。   “圆明园中兵丁气象,相比于之前,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善。你方才提及读书之事,朕亦欲赏圆明园八旗,及内务府三旗教习人员,令其中子弟学习汉书。”   “其设立学舍、教习人选、粮米俸禄等,具体事宜皆交由果亲王允礼等商议。”   他能不能至少有一刻不要想这些事?   婉襄重新朝着他走过去,“今年有闰五月,多出这一个月来,许多事都不必着急去办,慢慢来就好了。”   “今日四哥是陪着我和嘉祥的,就先不要说这些事了。”   婉襄刚要将他的手抓过来,恰好苏培盛捧着一盘粽子走进亭中,“请万岁爷、刘贵人、小公主用椴叶饽饽与端午粽子。”   嘉祥即刻就回过头来,表现出了同她第一次看见这些东西时一样的热情与兴趣。   从五月初一开始,御膳房就已经开始进献粽子了。   今日雍正为她们母女留下的早膳之中,主要的食物也都为粽子。   那一盘椴叶饽饽与粽子放在石桌上,嘉祥便丢了那自行虎,要爬上石凳,用手去抓。   若是摔下来未免危险,婉襄将她抱起来,她嘴里边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抗议。   雍正便在宫女捧来的铜盆中净了手,先取了一只小些的椴叶饽饽,仔细拆开了,喂嘉祥吃了一口。   “包椴叶饽饽、祭神是满洲祖先端午节时的习俗,以春日发芽,叶阔如掌的椴木叶包裹黏高粱米与小豆泥,而后上屉蒸熟。”   “嘉祥,你是朕的女儿,也是满洲后人,你可要记得。”   相比于汉族人吃的粽子,嘉祥好像也的确更喜欢更绵软的椴叶饽饽。   雍正一面喂她吃,一面说话,她像是也听懂了一般点了点头,而后指着雍正的手认真地说:“饽饽。”   婉襄笑了笑,“这样喜欢满洲的东西,将来让你皇阿玛带着你去草原上跑马。日日指着那只陶瓷马喊‘马,马’,看看你是不是叶公好龙。”   这是昨日嘉祥抓周时所得之物。   这些东西都是宗人府准备的,婉襄并没有仔细检查,嘉祥抓到这只与福慧玩具类似的陶瓷马的时候,婉襄一时还捏了一把汗。   不过雍正并没有在意,他好像已经将他们遇见的契机全然忘记了。   后面的话对于嘉祥来说太深奥,她只听懂一个“马”字,回过头来好奇地望了望婉襄,见周围并没有马,便又张大了嘴巴,还用手指着自己的嘴,让雍正快些喂她下一口。   嘉祥的性格实在有些顽皮,不过这一点大,就知道哄着她的父母玩了。   高粱米和小豆泥都有些黏,她故意地不好好吃,展示她念着米和豆泥的牙齿给雍正和婉襄看,雍正做出嫌弃的神情,她就“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实在开心得不得了。   好不容易哄着她吃了小半个饽饽,她在望瀛州中就有些坐不住了,东张西望地寻找获萤,要在周围玩耍。   婉襄耐心地嘱咐了获萤几句,让嘉祥不要乱跑,便看着她们离开了。   服侍他们用粽子的宫人们再一次退下去,望瀛州中真正只剩下他们两人,婉襄舒适地,重新靠在他肩上。   “四哥……”   没有什么事,唤他这一声也尤为满足。   他最了解她,没有问她唤他有什么事,只是偏过脸来吻了吻她的额头,而后和她一起望着已然风平浪静的福海。   “若是能一直这样,那该有多好。”   “任何事若是一成不变,总会有厌倦的一天。”   婉襄原本以为他是要否认她的说法,“但唯有这件事,似乎不会变。”   她轻轻地笑起来。   “其实嘉祥长得很快,是不是?”   去岁此时,连眼睛都睁不开,回想起来相比现在也根本算不得漂亮的一个小婴儿。   “这丫头真是条大懒虫,若是在我们面前,能爬的话,便绝不用走的。适不适合还要到我们怀里来撒娇,要我们抱着她。”   “但若是在永锳,在兰牙迭他们面前,便无论如何也不肯爬,一定要和他们追追跑跑的。”   像世间一对寻常父母,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们的孩子。   雍正总是很宽容,“这怎么叫懒呢?这叫聪明,懂得利用手中的一切资源。但在面对竞争,面对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她又会积极去争取。”   他骗过头来,用额头抵着婉襄的,“是谁生的女儿这么聪慧?”   “当然是我。”   她当然不会回答,“当然是四哥。”   他们都笑起来,这一刻好像有永恒那么长。   雍正重新揽着她,让她靠在他怀里。   婉襄转而说起了其他的事,“前几日乌尤塔带着桑斋多尔济来了一趟圆明园,桑斋多尔济不过比嘉祥他们大不足半岁,瞧着性子倒是很沉稳。”   到底是失去了母亲的孩子……   “乌尤塔也知道是谁在孝敬皇后面前说起公主病重的这件事了,她并没有说什么,默默无言良久。”   她只是觉得雍正应该知道一下这件,也算是与他故去妻子有关的事。   “多尔济塞布腾年纪也不小了,朕只需要一个契机,便能加恩于他,封他为世子。”   和惠公主也会觉得高兴的。   望瀛州中清风徐来,日光又暖融,艾草簪的味道萦绕着她,令人昏昏欲睡。   “四哥,我们应该回去了,到嘉祥睡觉的时辰了。况且今日在门阑之上倒黏了许多彩纸剪成的各样葫芦,毒气都泄完了,我们应当回去将这些葫芦都撕下来……”   作者有话说:   家里人yang了,我估计也快了,今天紧急把未来一周的存稿都弄上来了。希望大家都能身体健康,共克时艰。 第159章 捐衣   五月初五时, 内廷王公大臣皆得上赐葛纱及画扇,婉襄手中摇动的这一柄扇子,便是端午节时婉襄从一众扇子之中挑出来的。   上面还有雍正御笔:“诘朝端午节, 再命罢称觞。岁月如流迈, 容仪何日忘。安邦思柱石,觅句梦池塘。物候频增感, 情随彩缕长。”   是端午之前几日,他为怡贤亲王薨逝二周年所作之诗。   若不是他作了这首诗,又令人流传出去,只怕朝野上下都要忘记宫中不庆贺端午节的因由了。   而端午一过, 天气热起来便格外地快,于雍正这样畏热的人而言也是一日更比一日难熬。   午后他批阅奏章时身边放了冰山, 婉襄也就坐在冰山旁,一面看书, 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为他扇着风。   偶尔同彼此说几句话, “也不是我偏心自己的女儿, 嘉祥的确很乖。若是同永锳、永琏这样的男孩子在一起,嘉祥就很活泼,同他们追逐打闹。”   “若是同兰牙迭这样文静的小姑娘在一起, 嘉祥也能很安静,就只是互相拉拉手,望着对方笑一笑。”   都说三岁看老, 永琏的性子是外向中带着稳重, 兰牙迭则纯然是个害羞的小姑娘。   分明有一母同胞的哥哥,也有更大些的哥哥, 但她似乎不大喜欢同他们在一起, 和别的孩子喜欢大孩子完全不同。   也就是和嘉祥坐在一起能大说大笑, 用着大人们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嘉祥是朕的公主,也是他们的长辈,怎么能让她日日追着这几个臭小子跑来跑去的。”   婉襄在心中笑斥他,就是一张嘴硬。   “前几日在四宜堂,几个孩子都在一处玩,四哥分明也很高兴孩子们这样和睦来着。”   雍正轻嗤了一声,“这说明当真应该给嘉祥再生一个同胞的弟妹。”   婉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分明是处理政务的认真神色,一时间要嗔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只重又低下头,唇边的笑意却如何也褪不下去。   “自去岁冬日开始,济、兖、东三府便几乎都不下雨。如今济南虽然下了雨,然而兖、东两处仍然未得雨泽。”   “大麦与小麦皆未能畅发,稻谷与豆类亦不得滋生,由此,粮价渐昂。”   民以食为天,这样说来,济、兖、东三府的百姓便又要受苦了。   “朕欲免去米船当缴之关税,再将南漕米截留四十万石,以稳定三府粮价。只是截留漕米需要时间,如今已有小民无食,仍需筹划。”   婉襄便道:“府库之中定然是有存粮的,或者民间富贵之家有存蓄者,亦可以以当地官银筹买。先散米或开粥棚赈济,撑过这一段时间也就好了。”   总不能看着人饿死,或者因此卖女卖儿,流离失所。   雍正将这一本批复完的奏章放到了一旁,“朕已经下旨让他们这样做了,除此之外还要遴选有才能之人,实心办理此事,这样百姓才能真正得到恩惠。”   古往今来“慈善”两个字上,往往趴着最多的蛀虫。   他又想了想,重新翻开了那本奏章。   “本省官员恐怕不敷使用,朕要在各部学习人员,以及国子监选□□的贡生之中选择十几二十人送往东省,以备办理赈济之事。”   他已经想得很周全了,本来也不用婉襄多说什么。   婉襄又翻开了一页书,雍正的思维已经跳到了下一件事上。   “出征巴尔库尔的西安满洲士兵三千名,宁夏士兵一千名,到达前线已有两年,想来冬衣已大多破损,且无修补之处。朕应当为他们考量,加恩添补。”   “查庄浪现有旧年储存的皮袍褂三千套,皮帽三千顶,再添置各一千之数,便足够了。”   庄浪之地,清初属陕西省,而后又归甘肃,领固原、静宁二州。   他短暂停笔,又落笔,“令署督查郎阿、巡抚许容于兰州当地赶制,秋日时送至军营,赏给这些士兵。”   婉襄的书又一点也看不进去了,“才是夏日里,便忧虑冬日的事了。也是,西北苦寒,若等到秋日再考虑这些事,也就都来不及了。”   “前几日我带着嘉祥去莲花馆探望富察福晋,她也在翻晒秋冬的衣物。也整理出来好多过于华丽的,是她不想要的,又有些不知道怎么处理。”   若只是旧衣,捐给贫苦人家也就罢了。但太过华丽贵重的衣服,随意地送出去,旁人也没法穿,就有些不合适了。   婉襄忽而想起来,“或者各宫各苑的娘娘们都有些旧衣服需要处理,不若像去岁捐赠钗环一般,让她们将这些衣物捐出来集中处置,不拘多少,也能恩泽百姓。”   或者添入山东的赈灾银两之中,或者作为西北士兵添衣之花费,总比放在柜中等待虫蛀更好。   “裕妃不是宁嫔,她虽然多事,但是不好事,她可未必会帮你做这件事。不过,如果你自己想要这样做的话,朕倒是也没什么意见。”   他说着没什么意见,实则去岁嫔妃捐物之后,中秋节时的赏赐便翻了一番,谁都知道是因为什么,婉襄当然也知道。   后面的节日没有再加倍赏赐,是孝敬皇后崩逝之故。   固然是感念嫔妃为百姓思虑之情,但当然,也是为她的人缘和处境考量。   “我不用裕妃帮忙,也能够做成这件事。只不过,到时肯定需要内务府帮忙,只需要四哥偶尔督促他们一两句就够了。”   内务府那帮人最是刁钻,不要拖她的工期。   婉襄已经开始设想起来,“五月不比七、八月,有螃蟹吃,不过吃些水果也不错。至于花么,榴花欲燃,夹竹桃粉白相间,也很美丽。”   展示衣物不能像展示珠钗一样用玻璃盒子,要用别的法子,也方便她录入信息到系统里。   还有场地……   婉襄很快决定下来,“仍然选在天然图画吧,这是孝敬皇后娘娘旧时居住之地,娘娘的教诲我始终难忘。”   去岁时,孝敬皇后也是为她而感到高兴的。   雍正没有回答,他忙于自己的政事。   婉襄又看了几页书,觉得实在没意思,正要找些别的事情做,便听雍正开了口,“婉襄,为什么你这么喜欢做这些事呢?”   这个问题……   “因为可以帮到有需要的人。”   这是第一目的,但若说只有这个目的,未免也太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她做不了旁人的救命菩萨,她毕竟也不确定她所做的一切是否能帮助到这个朝代的人,她更多的是在帮助她自己。   “因为我其实很喜欢这些东西,能多看一眼也很满足。但个人所能拥有的总归有限,所以才想组织这样的事,让旁人也能欣赏。”   “可很多时候你并不在意朕给你的赏赐。”   “那是因为从时间的广度而言,我是不能永恒地拥有它们的。我总觉得,拥有一刻就好了。”   雍正没有再追问什么。   婉襄站起来,半个身子靠在窗户上,看着万字房院子里嘉祥站在小板凳上,看着树荫下鱼缸里的游鱼。   若去金鱼池的话,怕受了暑热,所以嘉祥已经许久都没有去了。   雍正特意令人在这里安放了一只青花瓷大缸,养了几尾鱼和睡莲。   嘉祥踩在凳子上,只能露出一个头,不会有摔进缸中的风险。   富察福晋忽而领着永璜和永琏走进来,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大缸旁边的嘉祥。   两个男孩子都朝着嘉祥跑过去,“姑姑,姑姑”地叫个不停,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   获萤不免又担心会有安全风险,连忙走过去调停。   富察氏立于原地,望着孩子们笑得有些无奈,而此刻令婉襄讶然的,是这生动的美。   婉襄朝着富察氏招了招手,她很快就发觉了她,从容地朝着她走过来,而后举起了手里的食盒。   “做了些酸梅汤,还有以甜瓜、果藕、桂圆、莲子等配的冰碗,送来给你和嘉祥消暑。”   她一说到“冰碗”两个字,永琏和永璜齐齐转过了头,唯有嘉祥慢了一步,不知何时折了一根木樨树枝拿在手中,搅动着青花瓷缸中的水,给她的两个侄儿展示她的厉害。   末了才回过头来,茫然地望向两位额娘。   婉襄忍不住笑起来,富察福晋也笑,再回头,才发觉正在万字房中认真批奏章的雍正。   富察氏马上就收敛了笑意,“原来皇阿玛也在这里,那我得先带着永琏和永璜同皇阿玛请安。”   “不必着急。”婉襄拉住了她的手。   “勤政亲贤殿里太热了,所以午后他在这里。此时他正忙于政事,不适合享受着天伦之乐,你先随我去偏殿,我们坐着说说话,待到晚膳时再给他请安也不迟,今日有好菜。”   富察氏想了想,也就应承下来。   雍正此时太过认真,连婉襄从房中走了出去也没有发觉。   嫔妃众人她都有把握,不会比上一次更难,但雍正的嫔妃渐渐凋敝,只有嫔妃捐衣怕是不够。   她有一件事正好要拜托富察福晋。 第160章 直播   “你平日不声不响, 若做起这些事来,倒也当真不错。”   五月暑热,裕妃只摇着扇子坐在五福堂廊下, 看着院中蔓延至天然图画之外的热闹。   婉襄低头谦逊地笑了笑, “这都是富察福晋的功劳,嫔妾不敢贸然承受裕妃娘娘这句夸赞。”   裕妃便望了她一眼, 嗔怪道:“本宫又不是熹贵妃,还会因此忌惮你不成?你在本宫面前说话也太小心了。”   她又道:“本宫也更不是万岁爷,万岁爷喜欢他的臣子都服服帖帖的,你这脾性, 不会是万岁爷养出来的吧?你这样乖觉不居功,本宫也没东西赏你呢。”   后来雍正给历史上的刘婉襄拟定的封号, 就是一个“谦”字。   婉襄同裕妃也算得上是亲近,至少从不曾互相算计过。   此时说话也就随意了一些, “裕妃娘娘今日好好乐一乐, 若有什么不足之处多担待, 也算是赏嫔妾了。”   裕妃捻起一颗杏子,“这话倒也容易,只是, 你打算什么时候接过这协理六宫之权呢?万岁爷那样宠爱你,应当也快了。”   “一个男人宠爱一个女人,旁的都是虚的, 唯有给她权利才是真。”   在宫中屹立不倒之人, 倒都是能看得明白的。   婉襄知道裕妃心里烦着这件事,不好回绝地太干脆, 便又抬出孩子的事情来当挡箭牌。   “您上次也说了, 吴扎库福晋一直想同五阿哥再要个孩子。嫔妾如今也还年轻, 只嘉祥一个太孤单,当然也想再为万岁爷添一个孩子。”   这话听起来再真不过,每一个后宫女子想过得好些,或者更好些都会盼孩子,因此裕妃并没有起疑。   转而拍了拍她的手,“这些事是要看缘分的,到时候就好了。”   又埋怨,“也不知熹贵妃这病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日日都要听那些女官啰嗦,本宫实在是烦不胜烦。”   婉襄想了想,提点她:“也许您再犯些错,让万岁爷想起熹贵妃办事的诸般好处,那她的病也就好得快了。”   熹贵妃是最终的赢家,婉襄不会将她设定为自己要打倒的目标,彼此相安无事就最好了。   “就当是为了富察福晋,你的枕头风吹得再勤快些吧。”   婉襄和富察福晋交好,在宫闱之中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雍正和熹贵妃都没说什么,便由得旁人怎样猜测了。   “嫔妾要失陪一会儿,毕竟今日也算是半个主人。”   裕妃打了个呵欠,摆了摆手,“去吧,本宫正好也睡上一会儿,夏日里午后总是犯困……”   这一次大家果然都很配合,很快就将自己用不上的衣物都送到了婉襄这里,也包括了数位阿哥福晋、亲王、郡王福晋,以及公主、郡主送来的东西。   这些的确都是富察福晋的功劳,是她多年来在皇室中行走攒下的好人缘。   上一次婉襄举办清廷珠钗、发饰展览,系统最后给她免去了一千件文物的信息搜集任务,而今日这件事办好了,她应该至少能免去两千件。   因为这些东西都是送到婉襄这里的,所以她当然已经将它们的信息全都录入了,一共是六十七件。   只不过还没有开始直播,因此婉襄走入庭院中去,摸着耳后,开启了系统。   天然图画之中,整个院子焕然一新。   五月是榴花时节,每隔几步便有花草房培植好的盆景石榴树。   只有一种花朵未免太单调,夹竹桃亦广泛种植于两侧。树下还有许多青花瓷鱼缸,中有锦鲤数条,这也是京中富贵人家常用的装饰方法。   而所有的衣物都要展示,婉襄令内务府用寻常木材制作了许多仿现代的试衣模特,将衣服都穿在它们身上。   婉襄径直朝着最中央的那件大红色缂丝彩绘八团梅兰竹菊夹袍。   她记得很清楚,这是熹贵妃到永寿宫东暖阁来警告她的那一日所穿的衣服。   “清代的服装以圆领居多,夹袍双层,大襟右衽,马蹄袖。布料是大红色的缂丝——宋元以来,缂丝即是皇家御用织物中的一种,即便是当代的价格也十分昂贵。”   “与一般织物通经通纬的织造方法不同,缂丝织造之时以生蚕丝为经线,彩色熟丝为纬线通经断纬,十分复杂。”   当年熹贵妃高高在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比婉襄整个人更高贵,而如今,她可以这样自如地掌控和它的距离。   “以这件衣服而言,下部的海水江崖纹是用平缂,搭缂等技法织造而成的。而位于视觉中心的这八团梅兰竹菊纹则以笔来描绘。”   “不仅主体精致,领边所用的布料亦为缂丝。以石青色地缂丝梅兰竹菊镶领子与袖口,外沿则是万子蝙蝠花卉织金缎。”   “大家也可以注意一下扣子,这是铜鎏金质地的花扣。”   介绍完毕之后,婉襄又站在它身旁静静地欣赏了片刻,而后遵循弹幕的需求,绕着它走了一圈。   “你们在问这模特头上戴着的旗头么?这是高常在用竹子变成的骨架,而后又用通草、绢花以及鲜花搭配装饰的。”   这一次捐衣,婉襄仍旧送了高常在和马常在好几件她没有穿过的新衣服。   为了报答,她们就一直都在帮婉襄的忙。   内务府用木头做出来的人没有无关,头上当然也光秃秃的,高常在见了之后就觉得不好,觉得反而会损毁衣物的美观,因此就想出了这个主意。   她不仅下棋下得好,也很有审美,这些旗头都是她和她院中的宫女连夜赶制出来的,又根据衣物的贵重性,给主要的展品做了相配套的旗头。   有些鲜花要当日采摘,因此她忙到了凌晨,今日反而不得来。   婉襄朝着下一件她同样很喜欢的衣服走去,这一件不知道主人是谁。   “故人所说的雪灰色,其实在我看来是一种漂亮的淡紫色,这件衣服的材质是绸缎,它原本的主人大约出身地位也很好。”   “这件衣服的名字是雪灰色绸绣水墨白蝶纹夹衬衣,顾名思义,绸缎的主体绣的就黑白色的蝴蝶,每一只都姿态各异,但兼具对称之美。“   “领边与袖边同样由石青色地蝶戏兰草纹镶嵌,外沿是明黄色菊叶纹织金缎。撞色十分大胆,整体又十分和谐,在审美这件事上,其实古今中外的大家都是一样的。”   同这件衣服搭配的旗头,也很可以介绍一下。   “旗头上左侧的这一朵花,是木槿花的一个变种,名为粉紫重瓣木槿。它的颜色其实和这件衣服的颜色相近,只是略深一些。”   婉襄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那朵花的娇嫩花瓣。   “粉紫重瓣木槿原产于中国山东,京师是没有的。圆明园中有众多奇花异草,所以也种植了寥寥数棵。”   “其实在这个朝代,在中国的山东,百姓们正经历一场灾难,而他们的皇帝想尽了一切办法,实际的,愚昧的,有效的,无用的,来帮助他们。”   雍正不仅仅只做了那一日和婉襄提到的事情。   传谕刑部,让官员加意慎重,依照上年六月之例,速查完结应行保释之人。   赈济之外,更让当地官员四处宣讲,使得百姓不要怨天尤人,更了解百姓困苦之处。   自省和祭祀每一次都是必不可少的,也每一次都从他自身做起。   大清的土地那样辽阔,每有一处地方少了一场雨,多了一些河水,都是他要思考解决的问题,所有的责任和重担都压在他肩上。   “其实古人并不渺小,在他们所处的年代能成为王者的人大多同样很了不起。我想,或许大家能稍稍改变一下对他,对其他人的想法。”   这时候弹幕之中忽而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请问柳女士,你对于你们科研组进行雍正尸骸研究,却对外隐瞒事实,坚称并未进行此类研究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吗?”   “你们科研组的同事早就已经每天都在研究你老公的尸骨,这件事你不会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吧?”   “作为科研学者,在明知自己能力不足,仪器精密度也不够的时候强行霸占这样的文物,也不允许其他科研组介入研究,这未免也太霸道了吧?还有没有一点学术精神了?”   “口口声声为了全人类,根本就是为了你们个人的名誉!”   婉襄被这些弹幕弄得不知所措,而后刚才这些发言的账号全都被系统清除干净了。   尹桢的声音在婉襄的脑海之中回响,“刚才那些人只是对我们的研究工作有一些误解,婉襄,你可以继续你的直播了。”   尹桢的声音,直播间里的其他人应该是听不见的。   可此时的弹幕一片空白,再也没有人继续留言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能问吗?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拽着她一路往后退。   “婉襄,继续。”   婉襄没有动。   尹桢更进一步,他只是看起来耐心而已,“你记得左训的,他一直想超越我们,所以就在网络上散布了这些谣言。”   更糟糕的是,她发觉她不记得这个左训。 第161章 晕迷   光影……水波……   “是谁……”   婉襄一睁开眼睛, 溺水之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有谁在撕扯着她,令她头疼欲裂。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仿佛痛觉就会稍微减弱一些, 她也努力地睁开眼睛,希望自己不会再沉入到那片黑暗之中。   她睁开眼睛, 眼前的一切却都令她感觉到了陌生——是这陌生感救了她,尽管这在她回想起来之后分明是不合理的。   这里是万字房,是她已经生活了许久的万字房。   头疼的感觉在一点点减退,意识一点一点清晰, 窗户大开着,四野茫茫, 一个人都没有。   婉襄努力地从床榻之上坐了起来,而后趿鞋, 想要朝着外间走去。   但一站起来便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让她不得不立刻又坐回到床榻上去。   “婉襄!”   在她闭眼之间有什么人朝着她快步走过来, 抓住了她的手臂,引导着她靠在他怀里。   婉襄再一次努力睁开眼,抬起头望向他, “尹桢?”   “什么?”   她的称呼并不能让他满意,反而引来了更大的困惑,“婉襄, 你在唤朕的名字吗?”   所有混乱的, 无序的思绪为一瞬间的恐惧清扫,戛然而止。   她想起来了。   她蜷缩在他怀里, “四哥……”   听到她这样唤他, 他没有再纠缠于之前的问题, 爱怜地将她搂在怀中。   “婉襄,你终于醒了。若是你再不醒,朕只怕要去寻娄近垣过来为你开坛设法了。”   开坛设法……那是要降魔除妖的,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四哥,我为什么会……”   他低下头来望着她,“婉襄,你想不起来了吗?那一日你在天然图画里展示众人捐出的衣物,可你走到那件雪灰色绸绣水墨白蝶纹夹衬衣身旁的时候忽而晕了过去。”   雪灰色绸绣水墨白蝶纹夹衬衣?她明明在介绍那件大红色缂丝彩绘八团梅兰竹菊夹袍。   “脑袋刚好砸到了鱼缸,周围人搀扶不及时,又没进了水里……婉襄,太医左看右看查不出原因,你只是中了暑热,对不对?”   雍正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好像生怕婉襄会反驳,会说出一些让他无法承受的事。   婉襄看穿了他的心思,攀着他的手臂,顺着他说:“只是暑热而已,头疼也只是因为撞到了鱼缸,溺水……溺水也只是因为鱼缸里的水。”   可她分明觉得,浑身都湿淋淋。   是她的联想,还是这一切都只是错觉?   “我把事情搞砸了吧?”   那般盛会,主事之人忽而倒下,所有人一定都慌乱起来,没有人会再有心思——至少是明面上不会继续游玩下去。   “不,没有。”   雍正的回答坚定而果决,“山东甘霖大沛,四野沾足,庄稼和百姓都有了活下去的希望;西安士兵和宁夏士兵今年冬日里也会有足以御寒的冬衣,你没有搞砸任何。”   是一个很让人安心的答案。   但婉襄很快就不安心了,因为她终于发觉雍正穿着的并不是龙袍,而是白色的丧服。   是谁……她不记得这时候有什么大人物过世。   “恒亲王。”他的语气近乎于安抚,“五弟为人持躬谦谨,和平仁慈,颇具乐善之风。近已薨逝,朕为他定下的谥号是 ‘温’。”   恒亲王允祺,康熙宠妃宜妃之长子,同时也是康熙第九子允禟的亲兄长。   允祺幼时养育于祖母孝惠章皇后宫中,九岁尚未识汉文,心性甚善,为人淳厚,和允禟是完全不同的。   “‘温’者,为‘柔和,宽厚,和气’,很合适。”   雍正爱怜地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继续说下去,“允祉也死了。”   允祉……是雍正八年因怠慢怡贤亲王儿得罪的,原来的诚亲王,雍正的三哥。   “就算他死了,朕也还是很恨他。恨他气量狭小,不识忠孝大义,以至于与皇考父子之情不能保全,与朕兄弟之谊无法存续,恨他累及爱新觉罗氏子孙……”   “可朕的心里还是空空荡荡的一片,与朕年龄相仿的的兄弟一个个都离去了……”   婉襄心里也空空荡荡地一片,“四哥,你抱一抱我,抱紧我。”   雍正依言抱紧她,他们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   他在追忆年少时的时光,而她在回想自己晕厥之前发生的事。   雍正说她当时站在雪灰色绸绣水墨白蝶纹夹衬衣,可是她记得它的位置。   记忆分明停留在她介绍大红色缂丝彩绘八团梅兰竹菊夹袍的时候,是雍正的记忆出了什么错吗?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   她打开了系统,发觉它能够如常运行。   于是她又打开了文物库,她现在需要完成的文物件数是六千四百件,而她已经完成了三千七百六十五件,那一天的直播同样扣除了相应的文物件数。   所以和系统无关,是她身体的问题?   可这一次系统没有任何的提醒,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太自然地运行着。   婉襄决定不去想了。   “我在床上躺了几天了,四哥?”   “也不算很长,两天而已。今年的五月之后又是闰五月,好像五月永远都不会结束一样。”   “嘉祥,这两天好吗?”   雍正很快回答她:“嘉祥几次来看你,你都没有醒来,她就安静地坐在你身旁,抓着你的手,看起来像个大人。”   “朕知道她这几日很不安,所以都是夜间朕带着她睡的。朕也是才知道,原来她那小腿一蹬过来,其实也挺痛的。”   他蹭着她的脸颊,“朕于是又想起来她在你肚子里的时候,日日对你拳打脚踢,你是那样柔弱的人,如何能承受得住?”   “往后朕不再提在同你生一个孩子这样的话了。朕不能只考虑嘉祥,而不考虑你要承受的痛苦。”   “不是四哥一个人的孩子。”婉襄闭着眼睛找到了他的手,“只不过生而为女子,有时候不得不承受这样的苦痛。”   不是多圣洁,也不是多伟大,更不是这样歌颂几句,就可以消除痛苦。   摆在婉襄眼前的是一条必经之路,走不走早已经由不得她选。   桃实端进了一碗药,放在雍正手边,他松开了她,“婉襄,你的头磕在鱼缸上,除却一点点外伤,并没有什么值得吃药的,太医并没有贸然给你开药。”   “不过你之前不是说,吃丹药还不如喝人参汤么?朕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给你喝一些人参汤更好。”   是之前他觉得疲惫,服用既济丹的时候,她心有不满,随口说的。   实际上最相信人参能延年益寿的人就是他的好儿子乾隆,他吃人参的方式可谓多种多样。   譬如将人参切成薄片,放入口中含至无参味之后再嚼碎咽下,其他方式还有研末吞服,文火炖服,浸酒饮服……等等等等。   “乾隆……”   她想同他说乾隆的事,这两个字出口之后即刻便又反应过来,她怎么能如今说起未发生的事?   “乾隆?这又是什么?”   婉襄想掩饰自己的仓皇,避开了他的目光,“没什么,只是我还没有清醒,胡乱说的罢了。”   雍正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没有,他拿起勺子,一点一点地喂婉襄喝参汤。   人参的味道并不好,就没有哪一种药材味道是好的。   婉襄的身体仍然有些虚弱,此时也还没到雍正休息的时候。   他让她重新在床榻上躺平,正欲嘱咐她几句而后离去,他们忽而都听见了一阵隐隐的哭声,是嘉祥的。   “小公主今夜不知怎的一直不肯睡,嚷着要见万岁爷和您,奴才想着……”   获萤很快就抱着嘉祥走进来,她一看到父母就不再哭了。   在获萤怀中待不住,拼命地往婉襄的方向拱。   婉襄张开了手,“过来,额娘抱你。”   嘉祥脸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泪水,自己坐在床榻边缘蹬掉了鞋子,便迅速地往婉襄的床榻里侧钻,而后抱着婉襄的手臂警惕地盯着获萤,似乎害怕她再把她抱走。   “母女连心,嘉祥这是知道你醒了。”   婉襄心疼地为嘉祥擦干净了眼泪,而后向获萤道:“就让公主留在这里吧,这几日你相比费了很多心思。”   获萤真正的主人仍旧是雍正,她望向他。   “让公主留在这里吧,好几日没有和额娘亲近了。”   获萤这才退下去。   雍正仍然坐在床榻边沿,将她们母女两人都搂在怀里。   嘉祥以为是做游戏,笑得格外地灿烂。   婉襄的用自己的额头蹭了蹭嘉祥的,“这几天有没有想额娘?”   “想。”嘉祥把这个字的尾音拖得很长,奶声奶气,“额娘……睡觉!”   雍正笑道:“她是说额娘太懒,总是在睡觉。”   婉襄瞪了他一眼。   又举起嘉祥的小手,“同皇阿玛说再会,皇阿玛要去忙了。”   今日的嘉祥格外地听话,“阿玛……再会!”   从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变成两个字。   雍正大笑起来,在嘉祥的目光之中亲了亲婉襄的额头,“嘉祥乖,阿玛很快就回来。” 第162章 提示   婉襄的神智虽然清醒了, 但或许是在床上躺了两天,没有活动的缘故,还是觉得有些虚弱, 因此又休息了几日。   这几日之间万字房中来来回回, 有不少人都来探望过她。   虽然都是好心,婉襄仍然觉得有些烦, 不免又消耗了许多精神。   便如此刻,“禾晏,既然都是过来探望我,你也坐吧。”   裕妃已经过来探望过婉襄, 满心都是后怕。   婉襄出事那一日,裕妃其实距离她并不远, 只是那时候实在困倦,一闭眼就直接睡着了, 以至于并没有能够及时发现。   雍正查问之下, 一时愤怒, 觉得她也有责任,让她在接秀山房中反省了好几日。   手里的权利当然也就丢了出去,如今又是熹贵妃协理六宫。   于裕妃而言算是因祸得福, 于吴扎库氏这样多少有些势利的女子而言却未必,所以今日桃实进来禀报,说富察氏同吴扎库福晋一同过来探望她, 她还是有些惊讶的。   与两位福晋一起的过来的还有高氏, 福晋们都已入座,唯独高氏仍然站着。   婉襄出言, 富察氏也向她道:“禾晏, 贵人都发话了, 你也坐吧。”   她仍然婉拒,“在两位福晋,还有贵人面前,禾晏只是奴才,不敢同福晋同桌。况且近来天气渐渐炎热,在院中鲜少走动,此时站一站也好。”   高禾晏坚决推辞,婉襄和富察氏也就不再勉强了。   也唯有吴扎库氏冷笑了一声,算作是对这件事的评论。   富察氏出面打圆场,“听闻贵人生病,禾晏与儿臣都心急如焚。因为兰牙迭近来偶感风寒,所以儿臣不能早来探望。”   “贵人如今好些了么?”   婉襄觉得自己根本也不是生病,只是……某种系统紊乱?   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可是她后来也和周围人确认过,她的的确确是在望那件雪灰色绸绣水墨白蝶纹夹衬衣的时候倒下去的,说明雍正的说法没错。   但是无论婉襄怎样想,都回想不起来自己站在那件衣服旁的记忆,以至于她令人将那件衣服从捐赠的物品之中特意取了出来,睹物回忆之下,也没有结果。   而她从来都是没有权限查看直播回放的。   到底是为什么呢?   “已经好多了。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病,但万岁爷日日都用参汤养着我,我都快像牛一样健壮了。”   永琏、永锳还有嘉祥都在一旁的如意床上玩嘉祥的那些积木,永璜一个人在院子里赏玩嘉祥养的那些鱼,兰牙迭不在这里。   “方才伯塔月说兰牙迭偶感风寒,怎么,还没有好起来么?”   富察氏忙道:“贵人不必担心,她的病已经好了。只是她身边的乳娘偏又病了,这几日都没有过来伺候,所以她有些不高兴,不想出门。”   小孩子总是依恋跟自己最亲近的大人,对这些皇家的孩子而言,父母通常都不能有时间时时陪伴他们,所以依恋他人也是很正常的。   婉襄便笑了笑,“我最近新得了一块妆花缎,给大人穿太艳丽了些,给小女孩穿正好。   我已经用这块缎子给嘉祥裁制了一件秋衣,剩下的布料做两件衣裳也绰绰有余,你到时拿回去吧。”   吴扎库氏闻言便道:“贵人这般得万岁爷喜爱,怎的赏人还用半块布来赏?也是,四嫂有福气,能有个女儿,若像我们一般的,连半块布也不得。”   “说来两个孩子差不多年纪,到时五公主和兰牙迭穿着同色的衣裳出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双胞胎呢。”   婉襄和富察氏交好,自然不会计较这些,不过实在喜欢那花样,觉得放着也浪费了而已。   谁又不知道嘉祥虽然素来同永琏他们在一处玩,却是长了一辈的,吴扎库氏这话未免也太刻薄。   “白巴月,你还这样年轻,将来有女儿,自然也有皇阿玛,有各宫娘娘们的赏赐。”   “你的额娘更是一直蒙圣眷的裕妃娘娘,难道平日裕妃娘娘对永锳是这样半块布头都不赏的?应当不是吧?若是裕妃娘娘不喜欢永锳,也不会将他接到接秀山房中小住了。”   原来是这样。   可是她们婆媳斗法,又关婉襄什么事,何必把怒火发泄到她身上。   “额娘!”恰好这时永璜站在窗外,不知何故唤起了“额娘”,高禾晏立刻自然而然地走了过去。   “永璜要什么,我来帮你。”   永璜愣了愣,但还是指着青花瓷鱼缸把他的要求说出口,“我……我额娘给我的小手镯掉到缸子里面去了。”   高禾晏即刻便微笑起来,“只是小事,永璜别急,我这就来帮你。”   她同房中众人行了礼,便脚步匆匆地走到了院子里,永琏他们玩积木玩得正高兴,也根本就没人注意她。   高禾晏前脚刚从房中踏出去,后脚吴扎库氏刻薄的话语便如期而至。   “贵人和四嫂都是好性儿,我却不是。五阿哥房中的那些格格,不过都是些奴才,何必好声好气地叫她们在我们身边坐,平白跌了身份。”   婉襄暗暗地为吴扎库氏捏了一把汗。   她和富察氏都是正妻,婉襄却也只是妾。   裕妃是装出来的没脑子,而吴扎库氏却是真的没脑子。   她更预料不到高氏后来会是乾隆前期最为宠爱的贵妃,有一个做大学士的父亲,她虽然是福晋,也不过就是一个闲散宗室的福晋而已。   富察氏只当作没有听见吴扎库氏的话,“近来兰牙迭生病,富察格格的病也是一直不好。”   “儿臣要照管三个孩子实在吃力,永璜便暂时交给禾晏带着,他们相处得也不错。”   婉襄点了点头,与富察福晋你一眼我一语,完全忽略了吴扎库氏。   她当然觉得没意思,非要玩得正高兴的永锳到她怀里来,听她一些不咸不淡的关怀。   永锳自然老大不愿意,一时便哭起来,闹得婉襄房中鸡飞狗跳的。   幸而裕妃身边的豆蔻找到了这里来,一力强迫吴扎库氏早些将永锳带回接秀山房去,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吴扎库氏一走,婉襄便让人将永琏和嘉祥都带到了院子里去玩,自己同富察氏说一些体己话。   “白巴月虽然刻薄,但有些话说的也不错,如今四阿哥和五阿哥同为皇子,可弘历内宠多少,弘昼又有多少?”   即便是成为亲王之后,弘昼有名有姓的妃妾,也不过一个吴扎库氏,并两个侧福晋而已。   可乾隆……婉襄简直不想提。   “并不是我针对高氏,其实对谁都是一样的。来日四阿哥定然是要封亲王的,高氏未必做不得侧福晋。”   高禾晏的父亲高斌在乾隆一朝是很得力的。   “你可千万别听了她的话薄待任何一个姬妾,但也别对她们太放心。”   只要女人权利的来源是同一个男人,就应该小心,这是这个世界生存的法则。   更何况,“莲花馆里陷害你的人还没找到吗?”   富察氏摇了摇头,“没有任何形迹。但那个人终究没有再做恶,或许……”   婉襄发现富察氏的问题在哪里了,她好像不是太适应皇家的氛围,很多事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可今日富察氏也有话要说,“婉襄,那一日你究竟是怎么了?”   “我听奴才们私下都说你是中了邪,昏迷的时候满嘴里都说着一些胡话,都是些我根本闻所未闻的东西。”   什么?   “我……我说了什么,万岁爷没有同我说这件事。”   雍正一点都没有提起来,只说她一直昏沉着。   “那些胡说八道的奴才们,我和额娘已经都清理干净了,往后也不会再有人提起。可是……你真的没有事吗?”   她该不会是说起她在未来世界的那些事了吧?   如果说连宫人们之间都有流传,那么雍正……雍正一定听了更多,他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婉襄心中再一次升腾起了恐惧,若是他当真起了疑心,那她眼下所拥有的一切,会不会都随着这谎言的崩塌而崩塌?   她也就罢了,那嘉祥……   “婉襄,你知道为何旁人都唤我‘四嫂’,唯独和惠唤我‘阿嫂’吗?”   婉襄不知道为什么富察氏忽而提起了这件事,满眼疑惑地望向她。   “因为皇额娘从前就被皇阿玛的兄弟们唤做‘四嫂’,她喜欢从前那样兄弟和睦,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的生活,但……这会冒犯到皇阿玛。”   九子夺嫡,的确是一段很不愉快的回忆。   所以和惠公主不再称呼富察氏为四嫂,让孝敬皇后回想起以前的日子了。   “皇额娘若是知道你现在这样,一定会很担心的,其木格也是。”   富察氏用力地握住了婉襄的手,又重复了一遍,“皇额娘若是知道你现在这样,一定会很担心的,其木格也是。”   婉襄一瞬间明白了她在提醒她什么,若是有人起疑,她已经有理由了……   这朝代,很多事,原本就是解释不清楚的。   婉襄的神情郑重起来,“我一定会好起来的,也许明天就好了。” 第163章 圆满   “林瑟瑟, 水泠泠。溪风群籁动,山鸟一声鸣。斯时斯景谁图得,非色非空吟不成。”   雍正拧着眉, 神情沉重地道:“不好, 这词做得实在不好。你平日倒是会嘲笑朕做的诗,可你自己做的也不过如此。”   婉襄忍不住笑起来, 并不以为忤,“我和四哥都没什么天分,到时嘉祥和未来的孩子长大之后,也不要学那些文人骚客舞文弄墨便好了。”   实际上这根本就不是婉襄做的词, 而正是他的好儿子乾隆作的。   不仅作了,还让人刻在太湖石上, 摆放在水木明瑟殿,也就是此时他们所在的耕织轩旁。   战争中水木明瑟殿完全被焚毁了, 这块太湖石倒还留着, 就矗立在颐和园仁寿殿前, 婉襄是见过的。   一件她在后世见过,此时却不存在的文物。有趣。   婉襄随手从地上拾起一颗小石子,随手抛进了面前的溪水之中, 而后舒服地向后躺倒。   今日是阴天,将雨未雨,在屋子里未免烦闷。   雍正却说他今日事少, 带着婉襄和嘉祥出门散步, 一路便从万字房散步到了耕织轩。   耕织轩的主殿丰乐轩前早已经摆放好了桌椅,嘉祥也学着婉襄方才的样子捡起石头往溪水中丢。   她身边还有一只狗, 是雍正的爱犬蓦空鹊, 因为脸上蓦然出现了一只喜鹊而得名。   这只狗黑白相间, 脸上的眼睛和耳朵都是乌黑的,是和硕康亲王巴尔图送给雍正的,也出现在郎世宁画的《十骏犬图》之中。   前几日嘉祥偶然见过一次,这狗比如今的她大得多,也不知她为何一点也不害怕,见了人家就抱人家的脖子。   下雨天有低飞的蜻蜓,嘉祥一下子又为它们吸引,一人一犬,要追蜻蜓,周围尽数是嘉祥的笑声,和蓦空鹊的叫声。   “四哥花了这么多心思造这园子,自己怎么不写些是诗来吟咏呢?”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ò_M   倒都被乾隆写了,每逛到一处,都有乾隆的御诗。   “从前未登极时有闲情雅致,怕被人说只在这上面用功夫;登极之后日日都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处理,又哪里能有闲心,给它们写什么题咏呢?”   他凑近她:“不怕被天下百姓戳脊梁骨,说只图自己享受,不顾他们死活?”   “若四哥这般勤政的帝王还要被人戳脊梁骨的话,这世间又有几位帝王能幸免呢?”   除了打仗和党争有争议,他为帝王的一生其实是极其辉煌的。   毕竟,他也没有时间来“年老昏庸”。   雍正和婉襄共坐在一张长榻上,他朝着她挤了挤,“你都不知道那些人背后是怎样说朕的。”   她知道。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他们说您是篡改诏书得来的皇位;说您对兄弟毫无手足之情;说您喜怒不定,秉性多疑,枉杀有功之臣;说您执行严酷的文字狱,不开文官言路;说您好大喜功,是第一冒进之人,劳而无功,成民间之累……   他是有做的不够好的地方,但他们的指责也有夸大之处。   他不应该被骂成这样。   不要紧。   婉襄蹭着他的脸颊,像一只小动物一样,“四哥就是这样汉子,就是这样秉性,就是这样皇帝……何必管旁人怎样说呢?”   雍正只是享受着,没有用言语回应。   又过片刻,婉襄感觉到有人拽着她的衣服,一低头才发现是嘉祥,她正拼命地想要爬上来,挤到他们中间。   她手里还拿着一朵栀子,递给婉襄用以示好,蓦空鹊钓着的那一枝,则放在雍正脚边。   他们都望着他们。   婉襄正要弯下腰把嘉祥抱起来,雍正却将她拦住了。   “长这么大也就只有洗澡的时候玩过水,获萤,你带着公主去溪边玩一会儿,要小心些。”   嘉祥听不大懂雍正的话,但她敏锐地察觉到雍正并不想让她坐在他们中间,咧开嘴正要假哭,就被获萤抱着朝着溪边走去,大雨尚未落下,周围很安静。   嘉祥坐在获萤膝盖上,鞋袜都被脱去。而后牵着获萤的手,小心翼翼地往水中走。   溪边有碎石,她大约觉得疼,立刻就缩回来要获萤抱她。   蓦空鹊却一下子跑进水中,回头望着害怕的嘉祥。   她终于也不再害怕了,终于也在夏日清凉的水边找到了趣味,童年原本就该是无忧无虑的。   “四哥怎么对嘉祥这么坏了。”   婉襄抱着他,望着将雨未雨时水面上不断被游鱼亲吻出来的涟漪。   “朕同你遇见的时候还没有她。”   当然没有,这是什么傻话。   婉襄正想嘲笑雍正,便听他继续说,“但你的生辰,已经过去了两个了。”   雍正七年的六月,他们还没有相逢,那时婉襄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根本就不会在意这个为她占据了躯壳的少女远离亲人的生辰。   雍正八年的六月,他们在同彼此冷战,他在昏昏沉沉中度过了这个生辰,是桃叶陪着她。   雍正九年的六月,婉襄生下嘉祥不久,而他忙于准噶尔战事,忙于祈雨,也不过是同她一起吃了一碗长寿面而已。   “所以四哥给我的礼物是什么?”   他主动提起来,总不会没有礼物。   雍正抬起头,往后看了一眼,而后小顺子便捧着一只剔红雕竹石兰草纹盒走过来,将它交给雍正之后,复又退下,只留下他们两个人。   “快打开看看吧。”   他这样说着,婉襄的目光其实也早已经落在上面,她在期待着里面的东西。   雍正催促她,她反而克制她内心的欲/望,故意道:“四哥应当不会让我失望吧?”   他用手指绕起她额边道一缕碎发,复又放开,反问她:“朕何时让你失望过?”   那倒也是。   婉襄下定了决心,一下子打开了圆盒,才发觉里面是一套定窑的白瓷杯子。   说是一套,应当也不是,每一只杯子的形态都是不一样的。   不过当然没有这样简单,她拿起一只,“是曾经碎裂的,用荷花锔钉锔补好的。”   当然不是她补的,这个时代,任何时代也从不缺少好的匠人。   “是朕从民间积福积善之家搜罗而来的,破裂的比完整的还要难找,因为很多人会将它们当作没有任何价值的东西而丢弃。”   “原本是想留给你自己修补的,但毕竟是你的生辰,而且朕又想到了一个适合的人。”   他没有说这个合适的人是谁,婉襄也没有追问。   她只是感念雍正的这份心意。   看着曾经碎裂的东西被重铸,也比看见在这个世界完整,未来却可能残缺的文物要更高兴。   “多谢四哥,我很喜欢。”   从前他的生辰,她修补好了瓷器,把自己的心装在里面要送给他,而后那瓷器碎裂了。   而今她的生辰,他送她的东西是碎裂之后再修补好的,是另一种圆满,更甚珠玉。   不需要更多的言语,是彼此理解。   骤然有一滴雨落下来,天色也很快阴沉地令人感觉到压抑。   “嘉祥。”   他揽着婉襄站起来,向着不远处玩得正开心的嘉祥招了招手。   若不是要下雨了,嘉祥玩得正高兴,是绝对不会理睬他的——她哪里懂得什么叫“违抗圣意”,也根本不在乎后果,便是龙须也不知揪了几次。   但她也很害怕下雨打雷的天气,于是光着脚丫子就朝着雍正跑了过来。   跑到近处,雍正只用一只手就将她捞了起来,故意夹在腋下,听着嘉祥清泠泠的笑声朝着风扇房走去。   这是耕织轩真正的精华所在。   “用泰西水法,引溪水入室中,以转动风扇,使凉风习习而不费人力。我从前怎么没想着带嘉祥到这里来玩呢。”   虽然粗陋了些,但在这个朝代生活久了,看见这些具有现代机械萌芽痕迹的东西,还是觉得很有趣。   嘉祥当然是更觉得有趣的一个,拍着手与蓦空鹊在大殿之中追逐起来。   雍正有些小得意,揽了婉襄的肩膀,“可惜今日是阴雨天,若是晴天,一走进殿中便觉得像是秋日里一样。”   婉襄也故意地不夸他,“既是这里凉快,万岁爷何不在这里处理政务呢?”   “水声泠泠瑟瑟,非丝非竹。无事之时欣赏也罢了,若是处理政事心烦之时,岂不相看两相厌?”   “那四哥平日……”   都是由她相陪的。   雍正一脸“知道就好”的神情,拉着婉襄的手,到窗边的一张方桌旁面对面坐下。   风扇房外部虽然也是大殿模样,但里侧却同一般的宫殿完全不同。   家具和装饰都很少,似这样的方桌也更像是民间所有。   像是路遇大雨而停下来的行人,在茶馆当中品茶赏雨,窗外是白茫茫一片湖水,悠闲自适。   “只是少了些荷花与荷叶。李自山说‘留得残荷听雨声。’我倒觉得,听雨水落在亭亭如盖的荷叶上,听的是一种圆满。”   “野水苍茫,荷花十里,也就像是西湖了。”   雍正的神情很放松,亲自为婉襄点一盏茶,“圆明园中赏荷花之处也有,等下一次下雨,朕同你一起去听这圆满之声。”   “今日至此,其实还有一个人要令你见一见,待到雨停了,朕就让他过来。” 第164章 先祖   婉襄和雍正在热茶氤氲出来的水汽, 与漫天大雨落地时产生的朦朦水雾之中同彼此交谈。   大雨以一种包容的姿态落下,容纳着世间所有的声音,瑟瑟泠泠, 偶尔的交谈, 小女孩的笑声,蓦空鹊轻轻的呜咽……篆刻在这一刻的时间里。   这一天的大雨直接吞没了夕阳, 将近晚膳时分,风扇房中点了灯,但不似勤政亲贤殿与万字房那样明亮。   嘉祥也饿了,坐在儿童餐椅上, 拿着她专用的小勺子,嘴里说着些婉襄和雍正都听不懂的话, 催着快些开饭。   其他的菜色都不过寻常,只中间一道文火鸭子味道最好, “我记得这道菜是极费功夫的, 四哥难得令人做一回。”   文火鸭子, 鸭子处理干净,而后加入各种调料腌好。   整只鸭子放入瓷罐之中,再将瓷罐装入盛有一半清水的蒸汽锅中, 将锅盖紧紧盖住,不让蒸汽散失。   似这般蒸,要连蒸三日。   这样做出来的鸭肉极其酥烂, 便是用筷子夹, 也几乎要夹不住。   “倒不是为了你,嘉祥刚刚开始吃肉, 牙齿幼嫩, 还是给她吃些容易嚼烂的肉菜更好。”   说是这样说, 他们两人都只顾着自己吃,根本没人把这鸭肉夹给嘉祥。   此时的嘉祥还在同她小碗里的面条碎做斗争,吃得脸上、衣服上到处都是。   婉襄起了坏心,哄着嘉祥吃鸭肉。   这小丫头什么都爱吃,只尝了一口,便眼巴巴地望着桌上的文火炖鸭,不断地发出声音指挥婉襄再给她夹一些。   婉襄见鱼已上钩,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吸引她的注意力。   又指着窗外,“嘉祥你看,外面的湖上有鸭子,看见了吗?”   嘉祥循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果然见风停雨歇,她在湖边玩水之时见过的一群鸭子此时在岸上走,排着队进入湖中游泳。   那时候嘉祥害怕它们,此时距离这么远,当然也就不害怕了。   “可爱吗?”   “可爱!”   嘉祥大约其实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习惯性地重复大人说话的最后两个字。   “可爱吧?你刚刚吃的肉就是它们做的。”   嘉祥愣了愣,好像是在婉襄的手势之中明白了她这句话的意思,立刻咧着嘴大哭起来。   她这样子实在滑稽,婉襄忍不住捂着嘴笑,雍正皱着眉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夹起一小块肉,喂到了嘉祥嘴里。   她原先还专心在哭呢,嘴里忽而有了味道,嚼了嚼,大约觉得还是挺好吃的,慢慢地也就不哭了。   固执地不抬头看外面的鸭子,只望着雍正,不断地指着鸭肉,让他放到她碗里。   小孩子真是有趣。   雍正的谴责随之而至:“就没见过像你这样当额娘的。”   婉襄仍然忍不住笑,大言不惭,“等她长大之后气我的日子还有呢,现在她又不会长记性。”   而晚膳最后上的也当然是长寿面,用鸡汤下的。   “朕实在是不会做这些事,若当真做了,恐怕反而要被你嘲笑,便请御厨代劳吧。”   雍正八年他生辰的时候,婉襄是为他做过长寿面的。   婉襄一边吃一边摇头,“投之以亲力亲为,报之以御厨代劳,啧啧。”   雍正居然向嘉祥告状,“你额娘欺负完你,又来欺负你皇阿玛了,嘉祥,你说应该怎么办?”   这时候的嘉祥已经吃饱了,小肚子圆鼓鼓,哪里有空为父母断这样的一段公案,扭动起身子来要从餐椅中下去,蓦空鹊也已经等它的小主人等了许久。   雍正将嘉祥从儿童餐椅之中抱了出来,放在了地上。   刚吃完饭,婉襄都不允许她乱跑,于是她就毫不在意地在风扇房的青砖地上爬了起来,又爬到了风扇面前去。   和蓦空鹊一人一犬,坐在风扇前面,也不知道在乐呵什么,不断地拍着手。   蓦空鹊也不嫌弃吵闹,一直在她身边摇着尾巴。   婉襄和雍正也差不多用完了晚膳,宫人们将菜肴都撤了下去。   应该言归正传了,“四哥原本说雨停之后要让我见一个人的,雨早已停了,那么人呢?”   “朕已经着人去将他带来了,再略等一等吧。”   其实婉襄也并不着急,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个人似乎对她而言也没什么吸引力,她还是更想同雍正两个人安静地呆在这里。   又过了片刻,苏培盛终于带着一个年轻男子走到了殿中。   这男人生得很白净,没有穿官服,只是寻常百姓的粗布麻衣而已。戴着寻常小民会戴的帽子,在雍正和婉襄面前跪下行礼。   “小人柳记谦给万岁爷,刘贵人请安。”   果然只是个平民。   雍正找他来,是做什么?   “起来吧。”雍正放下茶盏,望向婉襄,“你猜一猜,这个人是做什么的?”   这婉襄如何能猜到?   柳记谦,与真正的婉襄倒是同姓。   而雍正很少召见平民,要么就是内务府的工匠……柳……该不会是……   “这位先生,莫不是锔补那套定窑茶杯的匠人?”   雍正更认真地望了婉襄一眼,“朕的刘贵人果然聪慧。那套瓷器正是他锔补的,朕以为你也深谙其道,或者会想同其他的匠人交流一番,因此着人将他带来。”   姓柳,又曾服务于清代皇帝……难道真是她的先祖?   “柳先生年纪轻轻,手艺便已经这样好,实在很难得。不知柳先生是从哪里习得的锔瓷技艺?”   柳记谦很有礼貌,也不像寻常百姓第一次面圣一般紧张,先向婉襄道了谢。”   “多谢贵人夸奖,小人实在愧不敢当。小人祖上便以锔瓷为业,此为家族谋生之道,不敢谓精通,只不辱没先祖技艺而已。”   果然!   “不知柳先生祖籍何处,如今在哪里安居?”   他照样从容回答,“祖籍即在京师,如今蒙万岁爷厚爱,居住在东便门外,大通桥附近。”   婉襄几乎已经可以确定,眼前这个人,就是她的某一代先祖了。   她莫名地觉得有些悲伤起来,看着另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人,真正地生活在这个时代,在这样的社会形态之中沉浮。   这悲伤之中,似乎又夹杂着欢喜,他们都曾经来过,每一个人都从来不孤单。   她不能在雍正面前失态,“柳先生是怎么想出,为这些杯子做荷花形花钉的呢?”   柳记谦便道:“稼轩先生有词曰:‘红粉靓梳妆,翠盖低风雨。占断人间六月凉,期月鸳鸯浦。’您的生辰在六月,万岁爷也说您喜欢荷花,因此……”   这是辛弃疾的《卜算子》,其实并不算太过为人熟知。   婉襄追问他:“柳先生读书识字么?”   “有时给贵人们修补文玩瓷器,器具之上有字迹,需要拼接或是补色,若是认字的话,会更方便一些。”   “小人闲来无事之时,也的确喜欢看些杂书。在娘娘和万岁爷面前卖弄了。”   士农工商,除却商人,工匠便是最底层的。而读书才是这世道最正当的事。   婉襄试探性地道:“柳先生从没想过要读书科举么?”   他苦笑了一下,“小人祖上虽然就在宫廷之中供职,但……您也知道,皇家许多瓷器都是碎裂了便换新的,很少有需要修补的时候。”   因此像他们这样的工匠,都是不得宫中贵人们重视的。   “更何况祖传的技艺总要有人守住,小人不敢想自己有金榜题名之时,也不敢用所剩不多的家财来赌,平生心愿,只希望能凭手上的活计让家里人有一口热饭吃,冬日有一件能保暖的衣服。”   婉襄默默了片刻。   她知道她绝不能改变柳记谦的命运,否则她这一支所有的人们命运都会改变,连她自己也会不复存在。   柳记谦更只是如今这个时代数万万民众之中的一个,甚至他今日能被皇帝召见,来日的生活一定不会有多困苦。   就算他是她的先祖,也就让他重新回到茫茫人海中去吧。   “虽则是万岁爷吩咐,但你锔补的这套杯子我的确十分喜欢。”   她望向雍正,“便请万岁爷替嫔妾赏赐这位柳先生吧。”   她往后或许再也不会看见柳记谦了,但他的血液仍然流淌在现代的她身上,这或许就是人类血脉传承的意义。   雍正便向苏培盛道:“赏赐他二十两银子,往后柳氏世代皆可在内务府中供职。”   这就相当于拥有了一份铁饭碗,不管受不受贵人们重视,柳记谦方才所说的,家人的一份温饱,当然也就可以保证了。   婉襄记得小时候作为柳家传人的母亲总是跟她说,在从前有皇帝的时候,他们家一直都是为皇家服务的,看来并不是为了招揽生意而撒的谎。   柳记谦千恩万谢地离开了,夜色渐沉,也到了婉襄和雍正应当回到万字房中休息的时辰了。   嘉祥今日也已经玩得累了,并没有挣扎,就在雍正怀中睡着了。   雍正用披风裹了嘉祥,另一手牵着婉襄的手朝着万字房走。   夏夜的圆明园中,草虫之声不断,婉襄仰头望向夜空,明河斜映,星辰闪耀,是这太平盛世里最为寻常的一夜。 第165章 撺掇   “五月里染的指甲就不好, 到六月里雨水多了,便觉得更不好,真是叫人心烦。”   裕妃一面说, 一面伸出手打量着她的指甲, 满脸都写着不满意。   这指甲是以凤仙花与白矾染就的,花费了宫女数个时辰, 色泽艳丽通透,婉襄倒是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   “凤仙花本是五月开花,到六月了,便是花草房再精心培植, 到底不应时令。其实娘娘原本的手指就已经很好看,也就不必强求外物装饰了。”   裕妃便收回了她的手, 夸奖总是受用,“你是还年轻, 年轻的时候即便素面朝天, 也有人夸什么‘天然去雕饰’, 等到你年纪也大了,便也不得不同本宫一样。”   “什么事都得精细着,谨防自己惹了旁人讨厌。”   婉襄并不在意, “人都是会老的,看别人讨厌,一闭眼一睁眼之间, 自己也就鸡皮鹤发了, 又何必那么刻薄。”   “若是有人告诉娘娘,您能活到九十六岁高龄, 您会觉得高兴, 还是畏惧那时老得连动都动不了呢?”   裕妃笑起来, “九十六岁?你倒是真敢想,不过若是当真让本宫活到那时候,本宫当然是高兴的。人生在世,当乐且乐,婉襄,本宫早就同你说过了。”   历史上的裕妃当真活到了这岁数,婉襄也只是微笑。   裕妃又吩咐宫女去外头看看晾晒的衣服书籍如何。   京师风俗,于六月六日晾晒书籍及衣物,可以不生虫蠹,而每年的六月六日,似乎也的确都是晴天。   有时也不得不感叹于古人的智慧,譬如用阴阳合历,以加闰月的方式调节与月份相对应的季节,比如发明二十四节气。   裕妃这里也有这么多书,也是婉襄意想不到的。   “从前倒不知道娘娘平日也看书,还以为娘娘只喜欢听戏呢。”   裕妃笑得高深莫测,让宫女随意去殿外拿了一本正在晾晒的书,递给了婉襄,“翻开看看吧。”   这本书的书封看起来很新,是一本《史记》。   婉襄翻开了书页,随口道:“娘娘看这些书,是预备以后教导永锳道理的么?”   但她很快就发现了不对,这分明不是史记的内容,像是一本世情小说,“这是……”   “是《绿牡丹》,明人写的一出戏。本宫看不懂什么官场黑暗,但明朝的人也是人,很多事与如今是共通的,用来打发时间,很有意思。”   《绿牡丹》是明末戏剧家吴炳的代表作,主要讲的是翰林沉重结社为女婉娥择婿,一绿牡丹为诗题,阴差阳错成就两对鸳鸯眷侣的故事。   “至于永锳,等他大些,自有名家大儒来教他道理,何须用本宫。”   裕妃笑得狡黠,“你若是觉得无聊,本宫也可以借你几本,不过千万别叫万岁爷发现了,说本宫勾/引着你看闲书。”   就算是这些书本,在这个朝代也是很珍贵的,婉襄很有兴趣。   “那嫔妾就提前谢谢娘娘了。”   “这样好的天气,若在民间,就该去宣武门外内河附近看着它们将象房里的大象牵出来洗澡了。婉襄,你阿玛从前带你去看过么?”   看大象洗澡?这又是什么事。   婉襄努力地从刘婉襄的记忆里找到了一点有关于这件事的痕迹。   “从前倒是也有听说过,是那几头老象吧?阿玛倒是没有带着我们去过,只说他小时候去看过一次,人太多了,根本挤都挤不进去。”   “又说,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那大象生得丑,又不大通人性,恐怕要伤人,所以不让我们去看。”   裕妃轻轻笑起来,轻摇羽扇,那艳红的指甲便在婉襄眼中一下一下地晃着。   “一时说根本挤不进去,一时又说并不好看,婉襄,你阿玛怕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呢。”   “本宫年少时,家就在宣武门附近,年年都去看。本宫是家里唯一的女儿,阿玛十分宠爱,本宫就坐在阿玛肩膀上……阿玛年纪大了,便是兄长背着本宫……”   年纪渐长,便是“年少”两个字最伤人心。   “其实还是很好玩的,那大象的鼻子比人手臂还长,吸了水卷起来泼在自己身上。”   “若说伤人……倒也有骇人之处,都是管象的士兵吓唬人,故意和观看的行人做对,把水泼在人身上……不说了吧,反正如今谁都出不去了。”   她们在接秀山房中闲聊,今日嘉祥没有过来,永锳一直坐在一旁,似乎有些不高兴。   裕妃又换了一个话题,“这日子过得太快了,眼见着就要到月底,那一位可马上就要出来了,别说你一点打算都没有。”   “她要是一出来,本宫怕是又不能这样舒舒服服地用冰了。”   “那一位”指的当然是被禁足于杏花村的宁嫔。   婉襄不想回答这问题,“如今天气炎热,万岁爷也令海望大人与步军统领鄂尔奇在京城各门设立冰汤,以解行人烦渴。”   “若有备冰不足之处,亦着人取崇文门宣课司余银采买办理。万岁爷待百姓都是如此,更何况待自己家人。”   裕妃当然知道婉襄是在转移话题,意味深长地道:“刘贵人……”   “晴蒲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她才十七岁,有很长的时间能活。若是宁嫔还想维持她眼下的尊荣,便不会再轻举妄动。”   裕妃斜睨了她一眼,“这算是什么道理?”   “分明这一次就能置她于死地,非要饶她一命,怎么,是要等她下一次再出手害人么?”   “那娘娘以为,只有晴蒲的口供,万岁爷会怎么处置宁嫔呢?”   种绿的事早已经死无对证,裕妃手中的那张烧了一半的纸钱能当作证据吗?   这样的东西,伪造太容易了,根本就不能当作决定性的证据。   而如今婉襄也还没有听过晴蒲的陈述,她只是跋扈,狗仗人势,并不是不聪明,不会轻易地将自己赖以生存的底牌交出来。   万一……万一再发生一次像于嬷嬷那样临阵反口的情况呢?   更何况,雍正“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性情也并不适用于后妃,皇后、齐妃、懋嫔,人人都是例子。   他能做到的,对她们最大的惩罚就是囚禁在自己的宫室之中,对她们不闻不问。   剥去她们身上华丽的服制,让她们没有身份再出现在他眼中,却并不剥去她们在宫廷,在历史上的身份,更不夺取她们的性命。   对宁嫔来说,只是这样是不够的,她还会再肆无忌惮地作其他的恶。   不如利用晴蒲互相牵制着,直到雍正十二年。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晴蒲呆在一个再安全的地方,只要她还接触其他人,便难保不会有人起异心,不会有人反水。”   “无论如何,你可以先写一份口供让晴蒲签下,废入冷宫,废为庶人,万岁爷不会坐视不理的。”   婉襄将那本“《史记》”放在桌上,她望着永锳,“其实像这样小的孩子,还是应该多跟着亲额娘的。”   裕妃的神情也冷淡下去,“本宫的事,不必你来多言。”   婉襄点头受教,“是,嫔妾不该多言。”   就好像要如何处置宁嫔,晴蒲在婉襄手上,裕妃也不应该一味地撺掇旁人出头,达成她想要达成的目的一样。   裕妃当然听得懂婉襄的意思,场面一时就冷下去。   恰好这时富察氏过来拜访裕妃,不明所以地为宫女请进大殿中来。   看见富察氏身边的永璜与永琏,永锳一下子就高兴起来,小腿一晃就从如意床上跳下来,朝着另外两个小男孩跑去。   富察氏身后的宫女在桌上放下一只食盒,从里面拿出一瓮酸梅汤。   “这是前门九龙斋的酸梅汤,其中调了木樨冰露的,京中不过这一处并西单牌楼邱家者夏日所制酸梅汤最好,因此福晋特意着人买来,请娘娘同贵人尝一尝。”   这不过是弄小巧。   富察氏自己又道:“今日跟着四阿哥去了一趟右安门外十里草桥地方的中顶碧霞元君庙,庙市之中花木甚多,叫人眼花缭乱。”   “也见一处摊贩所养芍药甚好,想着裕妃娘娘素来喜欢养芍药,便买了一盆带回来。”   熹贵妃的儿媳,未来的皇后这般讨好她,裕妃自然不会不领情。   “也是熹贵妃福气好,得了你这样做事事事周全的儿媳。”   这话未免又有酸吴扎库氏的意思,也不知这对婆媳之间究竟发生了事,惹得向来圆滑的裕妃这样大动肝火。   富察氏送的那一盆花为宫人捧着,她直接招手,让宫女把那盆白色的芍药花捧了过来。   “这是贵妃出浴,养得的确不错。从前本宫在潜邸之中总是惹上事,孝敬皇后便让本宫跟着齐妃学养花,学着学着,慢慢地也就真喜欢上了。”   原来齐妃还擅长养花,婉襄从未听过。   “裕妃娘娘喜欢便好,其实白巴月近来也让人培植了一些花草,预备今年您生辰的时候送给您的。”   富察氏是来做说客的,这意图太过明显了。   裕妃的神情果然很快就淡下去,再闲聊了几句话,便干脆地下了逐客令。   永锳可怜巴巴地站在殿门前看着两个哥哥离开,到底是她们管不了的事。   永璜和永琏两兄弟和弟弟告了别,高高兴兴地跑在前头,留下婉襄和富察氏漫步在圆明园的夕阳里。   他们应该也跟着父母去逛了庙会。   大象洗澡、花市、碧霞元君庙……这个朝代的集市,婉襄也很向往。   “同我说说你们今日去逛庙会的事吧……” 第166章 逛街   婉襄站在买卖街口, 望着街市两侧陈列着各种商品的店铺。街市上游人如织,俱神情自然地说笑,挑选着自己喜爱的商品。   只有婉襄目瞪口呆:“这里就是买卖街?”   雍正一手抱着躁动不已, 不停往前拱着身子的嘉祥, 转过头来望了婉襄一眼,“如何, 夫人有所不满?”   婉襄连忙望着他笑起来,满是讨好,“没有,没有。四爷为今日之事颇费了一番苦心, 小女子感激不尽,我们还是快些去逛一逛吧。”   雍正低头在嘉祥脸上亲了一下, “走吧,阿玛和额娘带着你去街市上逛一逛。”   嘉祥早已经按耐不住她激动的心情, 闻言更兴奋起来, 小手指着前方, “走……走……”   心情一好,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真正走进人群之中,婉襄其实是有些紧张的。   已经很久没有除却雍正、嘉祥以及近身的宫女之外的人距离她这样近了, 分明知道婉襄身旁的这个人是皇帝,他们的神情却都很自然,好像彼此都只是凡尘俗之中一寻常人。   他们此时当然不是在真正的街市上, 而是在圆明园中的买卖街里。   坐石临流是圆明园中占地最为阔大的景点之一, 其中也包含了同乐园西的这条买卖街。   婉襄估计了一下,若以现代的计量方法, 整条街市大约有两百多米长, 由一条小河分割为南北两部分, 也颇有些江南意趣。   两岸上满是店铺,丝绸、成衣、蜜饯干果、糕点、靴子,凡是能想到的东西应有尽有。   也有游走的小贩叫卖着诸如糖葫芦一般的小吃,成功赢得了嘉祥的心。   雍正带着婉襄和嘉祥来买卖街闲逛,是没有带着宫人的。   卖糖葫芦的小贩,嘉祥眼疾手快,一伸手便从路过小贩的草垛上抽出了一支最大的,捏着不肯放手。   而后那小贩就停在原地,同婉襄大眼瞪小眼。   雍正轻轻推了推婉襄的手腕,她才反应过来从随身携带的荷包之中取出来一小块碎银子递给了他。   那小贩连声道谢,快步离开了。   而后便被雍正嘲笑,“夫人,女儿拿了旁人的东西,不给钱,不大合适吧。”   “我只是一时忘了。”   未来世界她可没有随便拿别人东西的女儿,也不需要用现实的金钱来支付。   雍正又道:“这样的一串冰糖葫芦,也不过值一枚铜钱,你居然拿了一小块银子给他。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当真败家。”   “我可不是四爷这样的守财奴,这小贩谋生不易,今日遇见我是他的运气,千金难买我愿意罢了。”   在她生辰那一日,除却那一套定窑杯子,说来这守财奴也实在好生出了一次血,另外又送了她很多贵重的东西。   他们两人打情骂俏,嘉祥却忽而有些不满意。   她好像并不知道这冰糖葫芦是可以吃的,只紧紧地用手捏着。   天气炎热,裹在山楂之外的糖衣很快就融化在了她手上,她一下子想甩也甩不开,着急地哭起来。   婉襄忍着笑帮她把那支冰糖葫芦接了过来,瞧这她手上脏污一片,便引着他们父女俩到一旁的小溪边,蹲下来洗手。   溪边有裹着头巾的妇女在浣纱,连望也没有望他们一眼,好像所有人都只是在如常生活着。   待洗完了手,婉襄重新将那串冰糖葫芦递给了嘉祥。   嘉祥鬼灵精,大约是看婉襄刚刚也给了那小贩东西,便不直接说自己不要,将婉襄的手推回去,“额娘,给你!”   她好像还不知道这东西是能吃的。   婉襄欣然收回来,用手帕包了被她□□过的那几颗山楂,将它们从竹签子上取了下来。   而后为了让嘉祥见识到社会的险恶,当着她的面将剩下的糖葫芦吃完,“真好吃,嘉祥,甜甜的。”   嘉祥一直望着她,神情有些懵懵的,咧开嘴正准备哭,雍正便塞了一小块玫瑰饼到她嘴里,又把剩下的交给她拿着。   对于婉襄这等恶劣行径,雍正已经见怪不怪了,所以他只丢下两个字:“付钱。”   婉襄这一次付钱,是仔细问了价格的。取出一块碎银子递给摊主,又收回来很多铜钱。   雍正已经抱着嘉祥停留在一处卖小儿玩具的摊位前,弯腰让嘉祥能够靠近这些玩具,自己说要买什么。   婉襄看了一眼,这些玩具大约对嘉祥没有什么吸引力,只是一些拨浪鼓、壶卢这些她玩腻了的东西。   不过不是自己的东西就是好,她还是抱了一只手工精制的小老虎布偶在怀里,怎么也不肯松手。   婉襄照例付了钱,再往前走便遇见了带着永锳的裕妃。   裕妃同样给永锳买了许多东西,两个小伙伴几日没有见面,都闹着要同彼此玩。   买卖街上还有茶楼,此时天气还有些炎热,便一同去茶楼里坐着。   这般燥热天气,也无心喝茶,只坐在二楼看着街上情形,点了酸梅汤来消暑。   “偶尔尝一尝民间风味,倒是也不错。我尝着这酸梅汤,不比前二富察福晋送来的前门九龙斋酸梅汤差。”   裕妃这话是对着雍正说的,不过有旁人在时,雍正都不大说话,只专心注意着同永锳玩耍的嘉祥。   她有些讪讪地收回了目光,手中的酸梅汤尚未放下,有心再尝一口,终究还是放下了。   只取了手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望着楼下的情形。   很快便又叫她得了趣味。   “高常在和马常在的关系和真好,在梧桐院时日日形影不离,出了门还是同彼此分不开,高常在还折了一枝早开的木芙蓉给马常在戴呢。”   婉襄循着裕妃的目光望过去,果然望见楼下树荫里立着的高常在与马常在。   “深宫之中长夜寂寞,有个人能同彼此相伴,总比看书有趣得多。”   裕妃笑得高深莫测,“都是服侍同一个男人的,这话说出来,你自己相信么?这件事可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但这其中的玄机,她却又不往下说了。   裕妃很快站起来,同雍正行了个礼,而后便要带着永锳离开。   今日眼前一切都是新奇事物,所以两个小家伙分开也并没有太大的不舍。认真地同彼此道了别,永锳便兴高采烈地下楼去了。   “玛嬷带着你逛完这写地方,便将你送到你额娘那里去……”   这段时日以来,永锳似乎一直有些病怏怏的。   婉襄许久没有见到永锳这样高兴了,一岁多的孩子,原来也真的知道离开父母的忧愁的么?   雍正没有太在意,他注意不到永锳的变化,只是回过头来问婉襄的意见,“如何,是要再坐一会儿,还是接着逛逛?”   到天黑的时候,她做的这一场梦就要醒过来了。   于是婉襄欣然站起来,给了他答案。   她看着雍正抱起嘉祥,走到楼下,继续闲逛起来。   成衣铺子里的衣裳大多都是平民百姓会买的,虽然婉襄没有场合能穿,但也仍旧买了一些,权当做是纪念也好。   相比于其他的文物,衣物的留存实在是太困难了,所以她想要尽可能多得搜集有关衣物的信息。   上次的展览没有好好开完是极大的遗憾,若有机会,她还要再开一次的。   也许也能找到她晕厥的真相。   相邻的便是胭脂铺,传说古代人的胭脂水粉里含铅量很高,婉襄不敢买,怕有一日被嘉祥误食。   再相邻的便是一家首饰铺子,婉襄一下子来了兴趣,兴奋地在里面逛起来。   不过见多了宫中内务府打造的首饰,这一些便都略显粗糙了一些。   婉襄只是看了看,并没有十分心仪之物。   嘉祥对这些东西还不感兴趣,在店铺之中四处跑动着,雍正忽而将一支发簪插进了婉襄的发髻里。   她并不能看见,由伙计捧出了一面铜镜来。   婉襄今日是做寻常汉女装扮的,只简单的一个圆髻,配一对银质的绣球点翠珠花。   他站在她身后,身影也出现在铜镜之中,新落在她发髻之中的,是一支蝴蝶。   蝴蝶的身体是红碧玺,翅膀内部用点翠和红宝石分别装饰,最外圈是缉米珠制成的翅膀形状,色泽和谐,选料精巧。   而后这蝴蝶又有点翠与铜丝拧成的两道触须,端部用珍珠装饰。   他的声音在她耳畔,他实则环抱着她,在这样多人面前:“有了嘉祥之后光看着她抓蜻蜓了,好像已经很久很久了,朕与你一同祈盼过春风。”   婉襄的面庞即刻热起来,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忍不住傻笑,“这是我见过最美的蝴蝶,不过嘉祥恐怕还是更喜欢会飞的。”   雍正志得意满,一手牵了她,另一手又将正好走到他身旁的嘉祥抱起来。   “那就走吧,还有许多地方没逛呢。对了,这一支不用给钱,是早已准备好的。”   他们一家三口携手从店铺之中走出去,恰好迎面遇上想要进店的宁嫔,三月之期已满了。   没有别人吐露出更有价值的线索,所以她又可以行走自如。   “四爷,刘妹妹。”   “武姐姐。”   简单地打了招呼之后,雍正没有其他吩咐,宁嫔只是低头同他们擦肩而过。 第167章 七夕   “真不敢相信, 那一整条买卖街,所有的人都是太监宫女们假扮的,即便是看到我们也没有什么反应, 如常地做着百姓们会做的事, 真了不起。”   即便是过去一个月了,即便去之前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今夜已是七夕,婉襄靠在雍正身上,仍然在感叹这件事。   “太监与宫女地位虽然低微,但并不代表他们没有能力, 婉襄,即便是居上位者, 也要切忌傲慢。”   婉襄便转过头去望了他片刻,而后在他脖颈上咬了一口, 权当做是他破坏这美好夜晚氛围的惩罚。   他只是微笑, 而后继续揽着她, 仰头望着七夕之夜明亮的夜空。   “那你有没有想过,店铺里陈列的那些商品,你购买的那些东西, 是从何而来的?”   婉襄倒是的确没有注意到,“是内务府里的吗?不大像,很多东西都不像内务府精致, 便那一碗酸梅汤, 也分明不是御膳房的做法。”   今日马常在还抱怨过她去茶楼的时候,里面的酸梅汤已经卖完了。   “那些东西都是从商人的商铺之中借来的, 若有售出, 则按售价给予。若没有, 则原模原样地还给他们。”   原来是这样。   为了让宫中的主子们逛一次买卖街,有这样多的人在背后辛苦。   清风徐来,婉襄伸出手,紧紧地抱着雍正,“七夕星河,中秋院落,上元灯火。我都同四哥在一起度过了。”   他今日穿的是道袍,理由是凉快一些。   而婉襄穿的是汉女的衣服,理由是,七夕节本是汉族人的节日,从没听说过牛郎织女七夕相会,织女头上顶着的是旗头钿子。   那一日她在买卖街上购买的汉女服装她都已经试过一次,尤其喜欢一件鹅黄色绣兰草的褙子,配上同色八褶的马面裙,和长期和生活在宫廷中见到的装饰相比,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   雍正也连连夸赞,甚至为着汉人衣服的婉襄绘了许多幅图画。   “今日投针验巧,验出巧没有?”   婉襄点了点头,“郭贵人那枚针影散如花,富察福晋的动如云朵,马常在是鸟儿,我是走兽,海常在没得巧。”   她也就是同这几个人还算谈得来。   投针验巧,即是在日色之下放一碗水,小心翼翼地将一枚针放进去,使之浮在水面上。而后再观察这枚针落于碗底的影子,若影子像花、云、鸟、兽,则为得巧。   实际上婉襄自己投的时候倒是没有发觉那影子很像走兽,但周围的人都这样说,她当然也不会反驳。   高常在已经许久没有同她在一处闲谈了,而裕妃沉浸在悲伤里。   那一日永锳被吴扎库氏带回住处,身体本已虚弱,吃水果时误吞了一颗龙眼的核,一下子噎住,当时就……   转眼间也过去一个月了。   “什么女红活计都不会,倒也好意思同人一起投针验巧。”   雍正抓起她的手,观察了片刻,“这双手也就是能锔补瓷器,在瓷器上‘穿针引线’罢了。”   婉襄满不在乎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在案几上拈了一只巧果品尝。   “今夜富察福晋她们在天然图画设了香案,对月乞巧。若不是四哥要我陪着你,我定然也是去了的,乞巧之后,说不定这手就能聪明些,也不必遭您嫌弃了。”   “越来越矫情。”   他笑斥了一句,“难道你就不想同朕单独相处一会儿,毕竟是七夕呢。”   自从有了嘉祥,他们两个人独处的时间就很少了。   虽然嘉祥什么都不懂,但是否在场,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牛郎织女之间也有孩子,但鹊桥相会,是只有他们两人的。   婉襄是做母亲的人,到底还是忍不住念叨了一句,“都以为这丫头胆子小,其实她胆子也大着呢。”   “七夕不是要抓喜蛛么,桃实她们抓了几只,恰好被嘉祥看见了,非要看她们的罐子。”   “桃实抓的那蜘蛛足有嘉祥指甲盖那么大,她也不害怕,伸了手就要进去抓那蜘蛛,也不知那时桃实和那被抓的蜘蛛到底是谁更害怕。”   婉襄幸灾乐祸,“唉,今日那蜘蛛被嘉祥这样一吓,也不知明日还能不能结出圆正的蛛网,若是不成,桃实可要哭了。”   只有蜘蛛在瓮中结出正圆的网,才算是得巧。   小宫女们靠做活计得到主子们的欣赏,得巧也就尤为重要,婉襄得好好想一想明日该怎样安抚桃实。   雍正用力地捏了捏她的脸,迫着她转过头来望着他,“朕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一瞬间彼此的距离太近,什么素月分辉,什么明河共影,澄澈的只有他的眼睛,她一下子就沉溺在他明亮的眼睛里。   哪里还能记得他刚才说的话,“四哥,我真幸运。”   幸运什么,他没有追问,只是骤然沉下眼眸,落在她的唇上。   她不用害怕,也不用紧张,更不用挣扎。   似这样的吻她几乎日日可以拥有,她唇上早已经满是他的烙印。   银潢不移,星辰不转,翻动的是她口中的潮水,是她肌理之下,看不见的那些血液。   它们都习惯为他而沸腾了。   良久之后,雍正终于放开了她。   那种温暖的触感仍然停留在她面颊上,七月的风一点一点地吹拂着,将它们吹进她心里。   婉襄觉得心热,从他怀中离开,走到一旁去看她的五生盆。   七夕之前数日,于小木板上铺土,而后撒上粟米的种子,令其在木板上生根发芽,而后撒上茅草、木屑与鲜花,再将这些新芽用红蓝色的丝线捆绑。   古人相信这样可以求子,富察氏等几位福晋都这样做了,她也跟着凑趣。   她大约会在今年八、九月时有孕,吴扎库氏的第二子也同她的孩子差不多时候出生。   雍正也从长榻上站起来,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在西峰秀色之中逛一逛吧。”   这里婉襄从前也没有怎样来过,只知道二月里玉兰开得最好,可是他们那时几乎都不在圆明园里。   西峰秀色并不太大,不过是一个环水的小岛。   他们此刻所在之地是“自得轩”,牌匾为雍正御笔。   路过藤萝架,推开以栅栏围成的小门,便重新来到空旷的小岛上。   自得轩的西面还有一处小院,反正只是随意游览,他们便朝着那里走过去。   这一处小院名为“一堂和气”,其西院才是西峰秀色的正殿,雍正命其名为含韵斋。   殿中既有雍正的宝座,也有寝室,“朕从前也喜欢居住在这里,只是登极之后年年事物繁多,西峰秀色到底距离勤政亲贤殿与正大光明殿都太远。”   即便许久无人居住,殿中的一切当然也是干净整洁的,婉襄故意小小地气他,“我和嘉祥倒是可以过来居住,尤其是玉兰或是藤萝开花的时候。”   “她一定很喜欢那架子,就不会日日傻愣愣地趴在那青花瓷的鱼缸前傻看了。”   他倒是也不生气,“万字房住得也久了,若是喜欢的话,来年就可以搬到这里来。若是你们在这里,朕也就不会嫌弃来回麻烦了。”   雍正是一片真心,婉襄不好意思起来。   他们一同经过了种满玉兰树的回廊,地面上那些早已经沉静的叶子大约是他特意吩咐留下的。   婉襄忍不住奔跑起来,卷起那些叶子,一直跑到长廊的尽头。   此时的玉兰树都在夜色之中沉寂着,可到了春日里月色下,不知道它们能有多美。   雍正脚步沉稳地向着她走过去,落叶在他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   回廊尽头是一座临河而建的敞厅,外檐悬挂着的牌匾同样是雍正御书,恰是“西峰秀色”这四个字。   他们一同走进敞厅里,隔水望去,对面高山以巨石叠成,一座瀑布倾斜而下,是仿庐山瀑布之景。   这些皇帝们没法亲临其境,便在御园之中模仿。   坐在敞厅之中就可以欣赏瀑布,隔着水面仿佛也感受到了水珠倾斜的清凉。   “那里是不是有一座洞府,名字叫什么?”   婉襄趴在长廊上,雍正坐在她身旁,语气之中略微有些疲惫,“三仙洞,洞中可容纳两百余人,从前朕心烦意乱之时常来此处休憩,静心凝神。”   不过,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来过了。   她靠在他肩上,“四哥觉得累了吗?”   即便是今夜,他也是先批完大部分的奏章,才陪着婉襄走到这里的。   “只是想起从前一些事,略微觉得惆怅。”   他旋即故意撩拨她:“朕同朕的宝贝在一起,永远都不会觉得累。”   婉襄的笑声其实与嘉祥相似,毕竟是亲母女,雍正也随着她笑起来,他们要从敞厅离开,过木桥,去另一处小岛上。   其实木桥两侧的风景就已经尤为可观,枯荷之下有各色游鱼,浮在淤泥之上,在月色下同样明显。   而再往前走至小岛上,岛上剑石嶙峋,更有五棵青松,在月色下看来便略微有些使人恐惧了。   于是他们很快地在星河之下往回走。   回到万字房中时,万籁皆沉寂,让婉襄羞于在这样的夜晚发出声音,把喘息揉碎在他耳畔。 第168章 砒/霜   “这金钟儿可真有意思, 其声韵而不悲,似生于广厦高堂之物。”   易州进献了许多名为“金钟儿”的小虫,雍正送了嘉祥一只。   睡觉的时候也捧着罐子, 婉襄怕这虫儿逃跑, 也怕被嘉祥无意间压死,因此取过来自己玩了会儿。   雍正和婉襄面对面, “‘金钟儿’这名字可不是白给的,其声于枕畔旁听来更为清越,做什么要从人家手中抢来?”   婉襄不以为意,“四哥若也送我一只, 我便也不会抢四哥那宝贝女儿的玩具了。”   雍正便伸出手去,捏了捏她的脸, “朕倒是要看看,这脸皮究竟能有多厚, 抢女儿的东西都不脸红, 反怪朕不疼你。”   “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 四哥难道不懂得?七夕节时送她的磨喝乐还没玩厌呢,这几日也日日让桃实去给她折荷叶做帽子,这些东西也够她玩的了。”   雍正点了点头, 情绪忽而又有些低落。   不待婉襄追问,他自己娓娓道来:“今日山东巡抚岳浚奏报,本年六月初五日, 曹州钜野县一名为李恩的百姓家中, 一头母牛产下一只瑞麟。”   “麇身牛尾,遍身皆覆甲。甲缝中有紫毫, 玉定文顶, 光彩烂生。”   这当然是夸大之后的结果, 只是地方官员为讨好雍正而献上的祥瑞。   “前岁山东地方被水,而今年春夏雨泽愆期。朕遣官赈粟,方才使百姓不至于流离失所。”   “而西北有战事,自雍正七年发兵,许多士兵行军时风餐露宿,三年不曾归家。前段时日更有下属谬误朕意,以士兵已领银钱之故不许其家眷领取粮米之事。”   “朕实已戒惧修省,仰望上天垂警之恩,不敢望祥瑞之诞锡,仍当秉承朝干夕惕之心,使百官与民众知之。”   婉襄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雍正的肩膀,“天灾时而有之,凡人终究无法左右,只要万岁爷勤政爱民,俯仰无愧于天地即可。”   “这瑞麟是六月五日诞生的,而永锳两日之后便……朕今日一看到这奏章,心里实在觉得很难过。”   从前一个活泼好动的孩子,有一日忽而就不在这世上了,任是谁都会觉得难过的。   甚至于嘉祥都问过婉襄好几次,她想要知道永锳在哪里。   这是她最早的玩伴,也和她年纪最相近,但……他们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   婉襄靠近了雍正,“四哥今日看奏章也累了,不如早些休息吧。若是再想这些事,到时上朝又要没精神了。”   雍正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   婉襄起身将装着那只金钟儿的罐子放到窗前,忽而看见有人提着灯,急匆匆地朝着寝殿走过来。   她还没有收回目光,已经有人敲门,“万岁爷,刘贵人,杏花村有要事奏报。”   杏花村?是宁嫔。   婉襄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藏起了心中的不悦,回头为自己披上披风,而后打开了殿门。   来人是桃实。   “出什么事了?万岁爷已经歇下了。”   桃实便压低了声音,“杏花村的宫女过来禀报,宁嫔娘娘中了毒,此刻危在旦夕了!”   什么?   婉襄的眉头皱得更紧,“太医赶过去了么?”   桃实回答:“太医已经过去了,差不多稳住了之后杏花村里的宫女才出来报信的。如今熹贵妃娘娘身体不佳,裕妃娘娘又因为小阿哥的事悲痛卧床,因此只到万字房来告知您与万岁爷。”   正如桃实所言,如今高位妃嫔人人病的病,不合适的不合适,婉襄不得已接过了一些处理六宫杂事的活计。   婉襄明知宁嫔不会死,朝着雍正所在的方向叹一口气,吩咐桃实。   “为我准备轿辇,我同万岁爷说一声,马上往杏花村去。”   “什么事?”   桃实应声去了,婉襄才转回内殿之中,据实以告,“宁嫔今夜吃坏了什么中了毒,此时太医过去为她医治,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万岁爷好好休息吧,我过去看一看,马上就会回来。”   宁嫔做什么,都不值得他们关注。   雍正犹豫了片刻,嘱咐她:“不必同宁嫔多说什么,若是有人蓄意投毒,你处置了便是,也不必先报给朕了。”   婉襄便自行穿好了衣物,随意地在发髻中插上那只他送她的银镀金点翠嵌宝石蝴蝶纹簪,而后随桃实一起往杏花村走。   如今杏花村中只住着宁嫔一个嫔妃,夜晚时鬼影重重,只主殿灯火通明,时而有人走动。   影子倒映在窗棂之上,就像是在看皮影戏。   婉襄到达之后不必通传,直接进了春雨轩的内室,内室的窗户倒都洞开着,消散着浓重的药气。   刘裕铎转身同婉襄行礼,旋即被婉襄免去,她直入主题,“不知宁嫔娘娘今夜所中的是什么毒,毒物又从何而来?”   他很快回答她的话,“宁嫔娘娘中的是砒/霜之毒,目前尚不清楚毒物是如何入口的,还要检验过娘娘用过的食物方能确定。”   宁嫔实在有太多前科,婉襄不得不谨慎一些,“这毒对宁嫔娘娘的身体而言要紧么,会不会留下什么病症?”   刘裕铎摇了摇头,“此时还不好说。臣方才给宁嫔娘娘催吐,娘娘吐出来的东西不过是些酸水,都没有什么食物。”   “若是如此的话,想必食物之中砒/霜的剂量极大,即便催吐及时,也定然会对娘娘的身体造成一定的影响,具体如何,还要等到娘娘醒过来之后才能知道。”   婉襄点了点头,“请刘太医先去开方煎药吧,今日劳烦了。”   “刘贵人言重了,臣实不敢当。如此,便请贵人陪伴宁嫔娘娘片刻,臣即刻便着人送药过来。”   她目送着他离开,再回头望向宁嫔。   原本流光溢彩的眼睛此刻紧紧地闭着,眉头微皱,再无从前半点在她面前的从容与高傲。   这一次……是否也是苦肉计呢?   且先看看杏花村的人主张是谁下的毒吧。   宁嫔此刻还没有醒来,问她也是无用,婉襄吩咐房中的宫女好好照拂宁嫔,便转而回到了明间的太师椅上坐下。   有宫女奉了茶过来,婉襄是不敢碰杏花村里的茶水的,也不掩饰她的嫌弃,只问她:“如今宁嫔身旁管事的宫女是谁?”   而后立刻就有一个绿衣宫女走上前来,“奴才薄萦,是宁嫔娘娘身边的管事宫女,见过刘贵人。”   宁嫔身边的宫女倒都喜欢穿绿衣,容貌姣好。   “你先来同我说一说,今日宁嫔都吃了些什么,剩余的食物呢?都送去了哪里。”   薄萦便道:“娘娘向来苦夏,夏日并不怎么吃东西。今日的送来的膳食都是些七月常见的菜色。”   “早膳时是肥鸡丝一品,猪肉片炖白菜一品,肉片炖榆蘑一品,笃鲜茄一品,肉丁豆腐干酱一盘,并几品饽饽。”   “晚膳时则是山药黄焖肉一品,羊肉炖豆腐一品,祭神肉片汤一品,肉丝炖酸菜一品,白煮塞勒片一品,以及三品菜,羊肉丝冬瓜片面疙瘩汤。”   全是些荤腥的。   本就没有胃口的人,当然更吃不下去。   熹贵妃仍然把总宫内嫔妃用膳之事,即便自己腹泻不止,折磨人的心思也不会减少分毫。   “娘娘一见了这些东西就犯恶心,一口都没有动,便着奴才们将这些东西退回到了御膳房里,奴才们依言照做,若是贵人查问御膳房当差的太监,应当能为娘娘作证。”   “而娘娘今日所用的茶水都是奴才们在茶水房中准备的,如今一切东西都没有动,奴才着人将茶房上了锁,以备贵人和万岁爷查问。”   “除此之外,娘娘便只尝了尝前几日安贵人送来的,她亲手做的七夕巧果。”   薄萦一面说,一面有小宫女奉上了一只食盒,打开给婉襄查看。   “这一只采芝花篮是我们娘娘今日用过的,因觉得太甜,存放了几日又失了风味,因此没有吃完。”   这都是现成的证据,分明是要婉襄查下去,如今牵扯到的是安贵人,往后更不知源头是谁。   可婉襄也只能先收下,否则倒显得是她心里有鬼。   “桃实,将这盒巧果收好。”   桃实立刻上前,从宫女手中接过来这食盒。   而后婉襄又道:“不知薄萦姑娘能否将茶房的钥匙暂且交与我保管,今夜时辰已晚了,宁嫔也尚未醒来,我打算明日再行查问。”   薄萦当然也没有资格决定婉襄的处事方法,她只是再行了一礼。   “我们娘娘无辜为人下毒,请刘贵人明察秋毫,还娘娘一个公道。”   婉襄在心中冷笑,“我自然会竭尽全力地使人查问这件事,若宁嫔娘娘的确无辜,也没人能夺了她的公道去。”   薄萦不似晴蒲嚣张,也不似种绿那样八面玲珑,一心为主。   但她的气质反而是更肖似宁嫔本人的,只是立在那里不说话,也让婉襄想起她最初和宁嫔相处的那段时间。   表面上一切都正常,理智却说,这一切都是有问题的。   这一次宁嫔中毒,对她下手的人究竟是不是她自己? 第169章 蛮力   第二日一早, 婉襄起身的时候,雍正早已经去上朝了。   问过周围人,雍正并没有留下什么话来, 只是告诉她可以带着获萤同去。   获萤是雍正身边的大宫女, 地位很高,是狐假虎威的意思。   婉襄用过早膳, 因要带走获萤,将嘉祥送到莲花馆去给富察氏照顾,便仍旧朝着杏花村去。   昨夜婉襄就已经将那一盒子七夕巧果与茶房的钥匙都送到了刘裕铎那里,婉襄到达杏花村时, 他也已经在杏花村继续为宁嫔诊治。   婉襄在明间略等了片刻,便等到了背着药箱脚步匆匆从内殿之中走出来的刘裕铎。   他见到婉襄, 立刻给她行礼,“臣给刘贵人请安。”   婉襄略略点头算作回答, “不知宁嫔此时情况如何, 可醒过来了?”   刘裕铎恭敬道:“已经醒过来了, 只是身体仍然虚弱,须得好好吃药休养。”   生病或中毒,自然都要好好休养。   “宁嫔的神智可还清醒, 将来可有什么需要注意之处?”   “娘娘的神智自然是清醒的,服用砒/霜之后咽喉灼热,更伴随恶心呕吐。砒/霜的毒性极强, 即便催吐, 五脏六腑也会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将来恐怕……”   竟然这样严重。   婉襄还以为也不过是和李贵人、安贵人当时服用马钱子差不多。   她不得不重新评估宁嫔自己给自己下毒的可能性。   婉襄又问刘裕铎另一个问题, “那么那盒七夕巧果, 或是杏花村茶房之中的茶水, 刘太医都检验过了么?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刘裕铎面有犹豫之色,分明见多了宫中的肮脏之事,但厌弃,便仍是厌弃。   “茶水皆无毒,那些七夕巧果,除却宁嫔娘娘所尝的那一个,交给臣检查之时外观也都完整。”   “而所有的毒药,也都是下在那些巧果当中的,其毒性之巨,足以毒死三五个人,像是完全不清楚药性的人所下的分量。”   “臣已经让人妥善安置那些巧果了,若是娘娘需要,臣也可以着人取来。”   这是极危险的东西,这样大的分量,若只是皮肤粘上一点,说不定都会带来毒性。   婉襄沉静了片刻,只能下决断,“令人去将安贵人请来,再着人搜查安贵人在天地一家春的居所,若安贵人抵抗不从,便说是万岁爷的意思。”   她也不知道她这样算不算是救安贵人,她此刻只有这一条路能走。   无论是否能从安贵人的居处发现砒/霜,事情的发展都有很多种可能性。   刘裕铎已经将事情说得清楚,接下来的这些事便纯然与他无关了。   婉襄让他自去忙碌,自己仍然在杏花村的明间之中等着桃实将安贵人带过来。   她不想见宁嫔,宁嫔也没有着人请她,婉襄在明间之中等得略微有些不耐烦了,才终于等到姗姗来迟的安贵人。   经历过上次的事,安贵人不仅没有消瘦,看起来反而比上一次见面时更为壮实了一些。   原本精致的五官挤在一处,只一张脸像个面团似的不断膨胀,直至十分不协调。   这样下去她真的是很容易生病的。   安贵人和婉襄是平级,见面时应当互相见礼。   此时她却根本没有这个意识,只是一脸不耐烦,不住地用手帕子擦着一路不情不愿走过来脸上出的汗。   “刘婉襄,你凭什么让人搜查我的住处?你是贵人,我也是贵人,万岁爷不会将协理六宫之权交给一个贵人,你凭什么这样做?”   安贵人还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围绕在她身上的危机。   她说话这样客气,婉襄当然也不会和她客气,“我还是答应的时候,就已经帮熹贵妃娘娘处理过六宫事务了。”   她也不想和安贵人这样的人废话,“昨夜宁嫔中毒之事,安贵人可有听说?”   路过的宫人都在谈论,安贵人就是再迟钝,事情都发酵了一夜,不应该一无所知。   安贵人的神情果然就警惕了起来,“你想说什么,我虽然讨厌她,但也没有到要杀了她的地步!哦,我知道了,你是要公报私仇,你还在恨我当年欺辱你。”   “我还没跟你算云英的债呢,你……”   那都已经是雍正七年的事了,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婉襄的神情沉静,“昨夜已经让太医查验过宁嫔所用膳食,旁的都没有问题,有问题的只有您数日之前送给她的一盒巧果。”   “您既然是这样讨厌她,又为何要送给她东西呢?”   巧果这样的东西,当然是彼此交好的情况下才会送的。   “那是……”安贵人气急败坏,“我只是听那常在说巴豆可以致人腹泻,所以在里面放了些,可是她又不是腹泻,她是中毒!这究竟同我有什么关系?”   和宫中其他人相比,安贵人的城府实在浅得可怜。   这样大声地嚷出她的意图,便不怕有心人听在耳中,也让她尝一尝巴豆的滋味么?   不过,那常在素来独来独往,为什么会和她说起这样的事?   “桃实,着刘太医验一验剩下的巧果,看看里面是否有巴豆的成分,若是没有……”   天平又向着宁嫔自导自演的方向倾斜。   桃实当然立时便去了,留下安贵人与婉襄对峙。   在事情的形势尚未明朗之前安贵人仍然是雍正的妃子,婉襄不能对她太不客气,便同她一左一右地坐在太师椅上,等着负责搜查安贵人寝居的获萤回来回报。   或者等刘裕铎来告诉她,那些巧果里究竟有没有巴豆。   但安贵人显然没有婉襄那么好的耐心,她只坐了一会儿,便怒气冲冲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   “我要去问问她,上一次给我下毒还不够,这一次还想要害我!”   她当然马上就被明间里薄萦为首的宫女拦住了,“安贵人,我们娘娘此时正在休息,她此时很虚弱,您不能进去打扰她。”   安贵人从来也不是什么讲理的人,干脆利落地给了薄萦一个耳光,“我是主子,你们是奴才,我也是你们能随便拉扯的?”   “安贵人!”薄萦姣好的面容之上顷刻浮现出鲜红的一个掌印,婉襄也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来。   她仍要往里闯,听到婉襄这一声才停下来,“你也要拦我,是你觉得你有万岁爷宠爱就可以凌驾在我之上吗?”   婉襄不亢不卑,“并不是我要凌驾于你之上,而是你此刻要擅闯的是宁嫔的寝室。如今她只是病着,并不是死了。”   “来日她追究起来,你能承担得了这样的责任吗?”   要说追究,那可不仅仅是上位对下位的压制,还有,那些阴毒的伎俩。   安贵人的性子就是再强势,她的巴掌也不能落到宁嫔脸上,躲不过那些暗箭。   安贵人因气愤而加速的喘息渐渐平复下来,她最终一下子甩开了阻拦她的那些宫人的手,重新气鼓鼓地在方才的太师椅上坐下来。   而后婉襄问她:“是谁告诉你,是宁嫔在你的药里下毒的?”   安贵人是不是知道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安贵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还用说?若不是宁嫔下毒,她怎会被关在杏花村中三个月不得出来?”   这倒也是。   “若不是她,我也不必吃那么多的苦头,不过给她下些巴豆,能算得了什么?都是她活该的!”   她好像还不知道宁嫔中的毒是砒/霜。   婉襄不再理会她,只低头看着地面上的青砖发呆。   先过来的人是刘裕铎,行礼之后,他直接说了他的结果。   “那七夕巧果之中除却原材料的米、糖、面之外,还有澄沙以及染色所用的红花水,并没有安贵人所主张的巴豆。”   安贵人即时便得意起来,“这就说明让宁嫔中毒的东西并不是我送的巧果,还有别人送了她。这件事根本与我无关,如何,我可以回去了么?”   她又抱怨,不住地用手扇着风,“杏花村是什么鬼地方,连座冰山都没有。都快热死我了,我要回去了。”   这一次拦下她的,是婉襄身边的宫人。   “安贵人,刘贵人还没有说您能离开这里。”   婉襄都能预料到她的反应,又是一顿大吵大闹,质问婉襄凭什么将她拘禁在这里。   婉襄没有解释,因为她看到获萤正在朝着这里走过来,她手中有东西。   看见获萤,或许是雍正的余威犹在,安贵人顷刻间松了手,整理起了自己的仪容。   获萤不过略微向安贵人福了福身,便向婉襄回话,“回禀刘贵人,奴才在天地一家春安贵人的居处,并没有什么发现。”   可是她手里分明有东西。   安贵人立时又得意起来,用一双水杏眼望着婉襄,“瞧见了吧,我都说我没有做这件事。”   婉襄没有理会她,“获萤,你的话还没有说完。”   获萤低下头去,奉上了一只木质的托盘,“但奴才同样搜查了住在天地一家春中的李贵人居处,在其中找到了这个。奴才也将李贵人带来了。”   婉襄把托盘上的荷包拿了起来。 第170章 直觉   这荷包的布料是果绿色暗花柳叶纹缎……莫名眼熟, 婉襄却一时没能回想起来。   而这荷包之中还有一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获萤不会弄错,那里面自然就是□□了。   已经用了那么多, 还有这么多。   婉襄心中冰凉一片, “李贵人此时在何处?”   获萤恭敬地答:“李贵人进了杏花村,见到一旁的土地庙, 便说要进去拜一拜,奴才的人很快便会将她请过来。”   婉襄便望向安贵人,“请贵人稍候,若是不出意料的话, 您很快就能回到天地一家春去了。”   但要不要禁足,有没有别的惩罚, 她不能保证。   春雨轩门前要比殿中更热,安贵人不过恨恨地盯了婉襄一眼, 便仍旧回到了太师椅上坐着。   李贵人并未让婉襄和已经极度不耐烦的安贵人等待太久, 她从殿外走进来, 瞧着也不似四月时那般憔悴得骇人。   只是脸色略苍白些,神情仍旧畏畏缩缩,至于旁的, 和从前宴会上的李贵人没有什么变化。   “不知……不知获萤姑娘在我殿中发现的是什么东西,我根本就没见过……刘贵人,您能告诉我吗……”   要往一个人的宫殿之中塞一些东西进去并不是什么难事, 至少那常在就给婉襄表演过很多次。   所以婉襄并不会对李贵人太过不客气, 好像她已经犯了什么大罪一样。   桃实请李贵人坐了,而后婉襄才开口问她, “李贵人的意思, 是自己并不认得这荷包, 以及荷包里的东西了?”   李贵人顷刻便召集起来,要为自己辩解,“刘贵人,这件事真的跟我没关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会在我的柜子里,我真的没有,你要相信我……”   她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她的话,“这里面是马钱子,李贵人,你也深受此物之害,怎能私藏此物?你打算用它做什么?”   婉襄劈头盖脸地一顿指责下来,李贵人神色更为慌张起来,“马钱子?刘贵人……我……我真的没有啊!”   她几乎着急地要给婉襄下跪,可怜地像一只团团转的鹌鹑,但被桃实拦下了。   若是李贵人此时是在演戏,那她的演技未免也太出色了。   可她这一生终究也没有在这宫廷之中做出什么成绩来,这样的城府,似乎与她的经历并不相符。   而婉襄同时也观察着安贵人,在听见“马钱子”三个字的时候,她同时坐立难安了起来。   是对自己中毒之事心有余悸,还是……她的确也私藏了马钱子?   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危险。   “李贵人并不承认这荷包为你所有,但终究是在你房中搜出来的,也算是疑罪未明。”   “获萤,你将两位贵人都送回天地一家春去,为防节外生枝,请两位贵人这几日都先不要出门走动。”   “刘婉襄,你凭什么将我禁足,你算什么东西……”   安贵人立时便要站起来和婉襄理论,获萤上前一步,恭敬的话语之中蕴含着警告。   “安贵人,刘贵人奉万岁爷之命前来查问此时,若有涉事人等,亦有权宜处置之权,是万岁爷所给予的,您若是有什么不满,可以让宫人前往勤政亲贤殿询问万岁爷的意思。”   “如何,需要奴才们等着您身边的人前去报信么?”   获萤的话语其实十分强势,安贵人是只纸糊的老虎,当然不敢当真如何。   整个人都气呼呼地,就像是一只吹饱了气的气球,婉襄都担心她一口气喘不上来。   李贵人倒是没说什么,只一副失神落魄的模样,很快便同婉襄见了礼,而后从春雨轩中出去了。   婉襄目送着她们离开,这时薄萦走到了婉襄身旁,神态恭敬。   “刘贵人,我们家娘娘请您进内室去说话。”   听安贵人、李贵人这样的人说一千句,还不如听宁嫔说一句。   婉襄虽然十分厌烦宁嫔,但也当然不会拒绝。   和昨日一样,宁嫔的内室之中满是药气,即便开着窗,那味道仍旧散得很慢。   婉襄并没有在宁嫔床前宫女们早就安置好的绣墩上坐下来,而是站在离她微微有些距离的地方。   此时的宁嫔,看起来比她们第一次见面她久病的时候还要虚弱。即便听见婉襄进门,整个人也没有什么反应。   原本是唇红齿白,妆容精致的美人,此时整个人都苍白地像一张素纸。   此时也并不强求, “本宫都已经病成这样了,刘贵人还是害怕么?”   □□灼伤了她原本清越的嗓音,沙哑地吓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   这般情状,若不是知晓宁嫔素来为人,婉襄怕也会同情她。   婉襄的态度是不亢不卑的,“并不是害怕,无非讨厌而已。讨厌宁嫔娘娘扰了嫔妾和万岁爷的清梦,也讨厌您在六宫之中兴风作浪。”   宁嫔可以以雍正刺激她,那么她当然也可以。   “兴风作浪?”宁嫔冷笑了一下,完全忽略了前半句话,“哪怕如今受难,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人是本宫,你也觉得是本宫在兴风作浪。”   “嫔妾不懂什么刑名探案之事,断案不过依靠直觉而已。譬如嫔妾知道李贵人、安贵人所中之毒都是您下的,譬如今日。”   这件事有许多的疑点。   “嫔妾已经百般试探过,安贵人并不知道□□之事。她不过是给您下了些巴豆,腹泻而已,死不了人的。”   便真是安贵人下毒,她也不至于下这么多,若是旁人误食了呢?   明知道宁嫔厌恶自己,想要害死自己,这些巧果即便送进春雨轩中,宁嫔也未必会吃的。   所以这个问题仍要问宁嫔。   “宁嫔娘娘厌恶安贵人到要将她害死,那又为什么要在毫无胃口的时候吃她送来的东西呢?”   “本宫并不知道那是她送来的,随便你信不信。本宫先时只以为是御膳房送来,看着那盒巧果颜色鲜艳,所以才尝了一口。”   她回答过婉襄的问题,转而长叹了一口气,“本宫想了一夜,也想不出来究竟是谁要本宫的性命,是谁给本宫下了这么重的毒手。”   “刘婉襄,是不是你啊?”   婉襄轻哼了一声,“嫔妾做事不敢说从来光明磊落,但同宁嫔你相比,手上还是干净的。”   “手上干不干净,与最后能不能活下来相比,根本就不重要。”   那是对于宁嫔而言。她懒得和她废话。   “真正死过一次,才知道这种感觉有多难受。便是你今日查不出凶手,拿那两个小贵人顶了罪,本宫也会自己将凶手找出来的。”   简直像在立誓。   她很快又问婉襄,“晴蒲已经被你藏好了?”   “在一个十分安全,且宁嫔娘娘定然找不到的地方。”婉襄回应。   “本宫不会去找的,你对本宫还有所求,所以才没有逼迫晴蒲吐口?”   也可以这样说,“嫔妾只求娘娘不要对嫔妾,还有嫔妾的女儿下手,至于旁的,别无所求。”   宁嫔很快道:“有晴蒲在手,你其实已经如愿以偿了,她知道本宫太多的事,足以毁了本宫。”   “本宫不想死,也不想被毁去。便做不了皇后,还可以做贵妃,做皇贵妃。只要你不挡本宫的路,如今本宫也已经有所顾忌,你不必那样害怕了。”   当真如此么?   可宁嫔即便死了,也不过是个妃而已。   达不成目的会让人疯狂,宁嫔早已经是个疯子。   “这件事一定会有结果,娘娘既然虚弱,不如好好休息。在这样的事情上嫔妾不会有什么私心,定然会将凶手抓出来,交给娘娘的。”   “不过若凶手原本就是娘娘,那娘娘当然也要做好欺骗万岁爷,承担后果的准备。”   婉襄转身欲走,宁嫔出声唤住了她:“你还是不相信是有人毒害本宫,而不是本宫故意。”   婉襄的回击干脆有力,“即便是娘娘今日被毒死了,嫔妾恐怕也会先怀疑是您自己给自己下毒,使用错了剂量,一时玩脱了。”   她又想到了另一件事,“自娘娘被万岁爷解除禁足之后,熹贵妃便腹泻不止,不知娘娘是否知道其中内情?”   原本都好好的,婉襄昏厥之后,熹贵妃又强势地接过了六宫之中大部分的权利。   某种程度上来说,熹贵妃是和雍正一样的工作狂,在这些事上永远都不会觉得疲惫。   宁嫔没有对婉襄之前的话作出回应,她只回答了婉襄有关于熹贵妃的问题。   “安贵人不是扬言要给本宫下巴豆,使本宫腹泻么?这个问题,你不如去问问她,她对熹贵妃的恨意,不会比对本宫好。”   而后她说了最后一句话,“从前本宫的确曾拿性命作赌,但每一次都是有恃无恐。这一次你也听见了,但凡本宫再多吃哪怕一小口,如今也不能在你面前说话了。”   婉襄迈出了春雨轩内室的门。   巴豆的事情,与其去问安贵人,不如去问问那常在。   她们有许久没见面了,近来的事,那常在的身影都隐隐绰绰地有出现。   她不信次次都是偶然。 第171章 直言   那常在住在澹泊宁静, 上一次过来这里,竟还是去年时的事了。   除却宫宴等必要场合,那常在很少出现在婉襄眼前, 整座院子如今更是一点人声都没有, 只有她豢养的那些名犬在院中活动。   除却饲养这些名犬,婉襄倒是真不知道那常在平日里还做些什么, 令人通传之后,婉襄又等了片刻,等到了发髻凌乱的那常在。   “终日闲来无事,不是吃喝便是睡觉, 刘贵人应当不会介意吧。”   她才刚刚从睡梦之中醒来。   那常在并不是一个讲规矩的人,婉襄也犯不着让她这样的人去守着封建王朝的规矩。   她毫不在意地在圆桌旁坐下来, 也不在乎那常在的宫女给她上的是什么茶,总之她知道那常在待旁人如何狠戾, 待她也不过是冷言冷语, 不会当真害她。   毕竟, 桃叶如今能在紫禁城中自由自在地生活,都是因为她的庇佑。   “是罗汉果?甜丝丝的。”   那常在便望了她一眼,“罗汉果是寒性的, 于你未必适宜。”   也是。   婉襄放下茶盏,正要开口,先被那常在抢白。   “说吧, 今日过来找我有什么事。你才刚刚从杏花村过来, 而后便来寻我,可不要给我上惹什么麻烦。”   那常在是聪明人, 彼此可以交心, 比同安贵人、李贵人说话要轻松得多。   婉襄也挂念着嘉祥, 的确想要速战速决。   她先问了一件看起来是最无关紧要的事,“熹贵妃自宁嫔禁足结束之后便腹泻不止,今日安贵人向我提及了巴豆……这件事是否与你有关。”   而那常在甚至向婉襄解释了她为什么这么做。   “孝敬皇后也是乌拉那拉氏,九经三事殿里,我听到熹贵妃对她做了那样不可饶恕的事,我不过让她吃一些不痛不痒的苦头,又有什么要紧。”   阎王有阎王的路,小鬼也有小鬼的门道,婉襄向来是不问她如何做到的。   “那你又为什么要教安贵人巴豆的用途呢?她当真是想要用巴豆害宁嫔腹泻么?”   提及安贵人,那常在便冷哼了一声。   安贵人和云英曾经欺辱桃叶,那常在是桃叶的姐姐,当然也是厌恶安贵人的。   安贵人又是个蠢货,旁人对她说什么,只要她觉得有用,就不会计较别人说这话的意图。   “宁嫔被皇帝禁足,明眼人都知道,她定然与安贵人、李贵人中毒之事脱不了干系。安贵人当然也是这样想的。”   “那毒药虽然没有要她的性命,却也好生让她吃了苦头,她对宁嫔的恨意更上一层楼。有一日闲谈,她便说,若是宁嫔也能像熹贵妃一样腹泻不止就好了。”   她又冷笑了一下,满是对安贵人的不屑,“你瞧瞧她,都存了害人的心思了,也就只有这点胆子,只想让旁人腹泻而已。”   “我便做了这个好人,告诉她,巴豆就可以做到。正好七夕节要做巧果互相赠送,那么把巴豆放在巧果里最合适。”   她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这蠢货果然就做了,托娘家人给她弄来了一些巴豆,七夕前一日放在了那些巧果里。”   “但……天地一家春的宫人告诉我,安贵人还私藏了一些马钱子,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我担心她当真会将这些马钱子粉末也放进去,杀不了宁嫔,反而害了她自己,因此便着人将她送给宁嫔的巧果掉了包——我可没有在里面下砒/霜。”   这句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了,婉襄要一个一个问题地追问。   “那常在,安贵人曾经欺辱桃叶,你又为何要帮她?”   那常在的神情是理所当然的,“你以为安贵人被禁足时何以会暴饮暴食,以至于如今这般痴肥?是我买通了她身边的宫女,令她们百般劝诫的。”   她见婉襄的眼神之中有疑惑,略微扬了下巴,“不必这样看不起我,虽则旁人骂我不过是养狗的丫鬟,但养狗这件事,也不是人人都做得的。”   “独一无二,比争皇帝枕畔之宠要更稳定,所以宫人们都愿意卖我的面子。”   也算是术业有专攻了。   “安贵人已经为她曾经做过的事情付出了代价,一个美人沦落成如今这模样,这一辈子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贵人,我觉得已经足够了。”   “我没必要对她赶紧杀绝,我又不是宁嫔。”   那常在也清楚宁嫔的心狠手辣。   “至于砒/霜……那包砒/霜原本是藏在安贵人的妆奁里的,也是我着人丢到了李贵人那里去。”   “从前种种,也有我不清楚的。但砒/霜之事,李贵人的确无辜。”   难怪今日那常在这样配合,原来是的确有话要告诉婉襄。   “你其实比宫中很多人都有底线。”婉襄不觉感叹了一句。   “我从不主动害人,但所有欺辱我,欺辱桃叶的人,在动手之前,也应该三思而后行。”   但是,那常在为什么选择将砒/霜扔到李贵人那里,而不是干脆销毁呢?   “你和李贵人之间又有什么过节?”   那常在忽而安静地望着婉襄,像是想知道她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   “你不会当真以为李贵人是个单纯的人吧?她拿捏不了自己的奴婢,却敢在皇后面前胡说八道,她在顺天圣母像前所说的那些话,我听得清清楚楚。”   “没错,让她信仰顺天圣母的那个人是熹贵妃,但装神弄鬼令她神神叨叨的那个人是我。”   “潜邸里的恩怨都过去多少年了,更何况皇后根本没做错什么。她却还在怨恨皇后,在皇后将死的时候用言语狠狠地伤害了她,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死吗?”   那常在的质问,让婉襄一下子哑口无言。   她还记得李贵人在床榻前祈求她,苦苦证明自己无罪的时候,那是何等样可怜。   可她背地里居然有这样的险恶用心。   裕妃从来都客观,不过对李贵人的评价,分明也是不高的。那时候她就应该警惕了。   宫中没有一个简单的人,婉襄和她们接触得越久,接触到的假面就越多,竟令她完全忘记这句话了。   婉襄更好奇那常在对宫中其他人的看法。   “那么宁嫔呢,你觉得她该不该死?”   “你把五公主身边的人都换过一批,我就知道这事情不简单,恐怕李贵人中毒那一夜不仅仅只有梧桐院中有大事发生。”   “宁嫔也显然是冲着小公主去的,她连这样小的小女孩都不放过,似她这样的人,是应当下阿鼻地狱的。”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隐隐含着怨怪,“刘婉襄,我也是有心的。”   尤其,她也是从这样小的小女孩慢慢长大的。从那时到这时,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究竟吃了多少苦。   “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忽而又选择放过宁嫔,但我尊重你的决定,只要你庇护桃叶一日,只要你不舍弃她一日,我就不会与你为敌,我也会用尽我的全力来庇护你。”   这是很重的承诺,于婉襄而言也是一件很好的事。   “好了,在这些事上我做过的事,我知道的事都已经告诉你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么?若是没有的话,你可以离开了。”   宁嫔服下的毒不是那常在下的,这样看来,也不是有贼心没贼胆的安贵人,或者大多数时候明哲保身,却也偶尔会落井下石的李贵人。   究竟是谁下的毒,那常在会有什么想法么?   “依你之见,对宁嫔用毒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刘婉襄。”宁嫔忽而望着婉襄笑起来,“你在我面前幼稚得就像个孩子。”   “那个荷包都已经在你面前了,你就当真一点也想不起来那块布料的主人是谁?”   果绿色暗花柳叶纹缎……怎么好像她自己曾经有一匹。   不过她并不喜欢这颜色,似乎把它送给了旁人,送给了……高常在!   “是高常在?”   是了,若不是高常在告知婉襄李贵人的事,缺少她这一环,是不能成事的。   那常在没有直接肯定婉襄的说法,“也许你该去梧桐院看一看,去晚了……也许会来不及。”   婉襄甚至都没有和那常在好好地道别,脚步匆匆地往梧桐院的方向走。   虽然明知道高常在定然好好地在梧桐院中——或者至少也在圆明园里,但她心中莫名地有种不安的感觉,好像又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一样。   待走到梧桐院高常在的院落之中,周围寂寥无声,只偶尔能听见古梧桐落叶的声音。   桃实上前敲了门,才有宫女从偏院之中走出来,上前同婉襄行礼,“刘贵人。”   婉襄按捺不住她心中的急切,“你们家常在呢?是出去了,还是……”   那宫女却不能理解婉襄的急切,只觉得莫名其妙。   “常在午后说有些疲惫,应当是昨夜没有睡好,因此此时还在休息,您是要见我们常在么,奴才为您通报一声。”   “快去!”   婉襄没有解释什么,那宫女一面走,她也即刻便跟上去。   那宫女推开了殿门,自然地朝着内殿走去。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   “发生什么事了!”   婉襄和桃实看见吓得跌坐在地上的宫女,快步追了上去。 第172章 荷露   “中元节时嫔妾特意让人悄悄地去祭祀了高常在, 转眼间也过去一个多月了。”   中元节其实不能说是节日,只不过是这个时代的人,都会去祭扫坟茔而已。   “朕有时想, 既高常在心甘情愿地将一切罪名都揽下, 那么这一切事也就都可以结束了,朕也不追究她于宫廷之中自戕之罪。”   “可婉襄, 你始终都不是这样想的。”   婉襄当然不是,“她不过是一个素来与人为善的常在而已。”   “便是三月里她的好朋友马常在因穿了我赠送给她的布料制成的衣服,而为宁嫔误会偷窃惩罚,马常在的伤都好了那么久了, 高常在又何必那样大的气性,忽而就不想活了, 要将所有她憎恨的人都拖进地狱里去?”   这根本就是说不通的。   自四月以来,高常在几乎认下了圆明园中所有的罪孽。   从最近的事情来说, 她给宁嫔下毒, 是因为她恨宁嫔弄伤了马常在, 害得她到如今也时常有梦魇。   她害安贵人是因为安贵人从前自恃宠爱欺负她与马常在,恨李贵人是因为有那么一两次言语不合。   怎么可能?根本就不可能,这理由太过牵强了。   先意图杀人, 而后留下遗书,这手法也太熟悉了。   婉襄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日她走进高常在所居内室时的情景,美好的生命就那样毫无生机地悬挂在梁上, 因为忽而有人闯入的气流而慢慢地晃动起来。   太过残忍了, 这根本就不是高常在应该走向的命运。   高常在只是一个史书上生卒年都不详的小人物而已,她不应该被卷入这样的风波之中的。   “所以你代表的是朕的另一面, 若是你想继续查下去, 朕不会阻拦你的。朕只希望你不要因此而自苦, 因为造成这一切的并不是你。”   “有时候像熹贵妃她们那样冷漠一些并不是坏事,人生在世,总要先顾及自己。”   安贵人因为宣扬巴豆之事被送回到了紫禁城中禁足,李贵人虽然疑罪已明,却也自请先一步回到了紫禁城中。   至于婉襄,那一日之后,她意志消沉了许久,以至于每日嘉祥陪伴,都鲜少笑颜。   而今日她与雍正泛舟于观稼轩附近的湖上,周围尽数是荷花,再讨论这些事,未免辜负了雍正待她的一份心。   小炉之上茶壶已沸,婉襄将它取下来,将茶水倒入淡绿釉暗花螭纹杯中。   “这是用荷露烹的茶,万岁爷尝一尝。”   嘉祥还没有玩腻荷叶做的帽子,每日都要去湖边采荷叶,便不如顺便收些露水回来。   很快也就没得采了,荷花的季节又要过去了。   雍正略尝了一口,“果然有隐隐有荷叶的清香。”   他在品茶,婉襄在品这套杯子,这是康熙时期留下的。   里面是白釉,外侧则是淡绿釉,外面的杯底上面写着“大清康熙年制”这六个字,杯壁上还有四只螭虎。   这颜色很适合今日使用,康雍两代帝王审美都是清新淡雅的,真不知怎么到了乾隆年间就完全变了样。   雍正品尝了一会儿,便放下了茶杯,随手折下小舟一侧的一枝莲蓬。   他们已经误入藕花深处了,所以小舟前进得很慢。周围尽数是莲花,可惜没有鸥鹭。   他剥着莲蓬,“从前只在观稼轩岸上欣赏过荷花,泛舟湖上,便又是另外的一种美。”   观稼轩是圆明园中赏荷花最好的地方,乾隆与他的额娘崇庆皇太后都很喜欢来这里。   当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可怜雍正自己都没有什么时间过来。   说话之间他已经剥好了一颗莲子,递给了婉襄。   婉襄用手去接,他却不满意,非要直接喂给她吃。   此时舟上除却他们两人,便只有一名背对着他们的撑船太监,婉襄红着脸接了。   “原来这便叫‘莲心彻底红’。”   是《西洲曲》里的一句,来时曾经听湖上的采莲女唱过,皇城之中许多莲子莲藕的供应,本来也来自圆明园中。   婉襄弯下腰去,轻抚着清凉的湖水,凉意自手指之间缓慢地传递上来,她面上的红霞很快也消退了。   “‘莲子清如水’这一句也十分合适。古人写诗,既写景,又写情,难怪能千古流传。”   她的烦恼和遗憾无非是高常在的事,而今日的雍正,看起来也并不是那么高兴的。   “孔林工程告竣工,昨日孔子后人,衍圣公孔广棨率族人七十余人来圆明园觐见,四哥不是应当很高兴么?”   雍正花了大量的钱财来修缮阙里孔庙,于科举取士一道也花费了许多心血。   如今孔子后人携族人来京陛见,其实是一个很重要的讯号。   儒家学说是孔子一手创立的,天下读书人皆为儒生,连孔子后人都已经臣服在清帝脚下,他们又还有什么可清高,自命不凡的?   “对于这件事,朕当然很高兴。今日叫朕心烦的,是两个姓岳的。”   “哦?”婉襄为他添了茶,“万岁爷若是心烦,不妨说出来叫嫔妾也听一听,或许嫔妾能为您排忧解难。”   雍正便道:“先说岳浚吧,你可还记得此人?”   婉襄略想了想,便道:“是山东巡抚岳浚岳大人么,总是上奏祥瑞的那一个?”   七月初岳浚上奏,说曹县一个农民家中的母牛产下了一头瑞麟,没过几日,又奏报说曲阜县六月二十五日游庆云环捧日轮。   除此之外,西南方向更有霞光三道,过了四个时辰都还没有散去。   曲阜的西南方向,不就是京师。   “朕从前喜大臣言祥瑞,多少也有登极之后战事不兴,天灾人祸俱少的志得意满。而去岁与今年山东屡遭天灾,朕总觉得这些祥瑞也未必是祥瑞。”   “而今日岳浚又上奏山东丰收,朕心总算宽慰些许。亦足见朕往切切一天人感应之理训示臣下,确乎不爽。”   那么这件事,便算不得很令人心烦了。   “另一个姓岳的人,是不是宁远大将军岳钟琪?”   满朝文武,姓“岳”者,婉襄也只知道这两个,今年还有一场恶仗要打的。   “不错。”   说起这些事,雍正渐渐就有了沉思之色,“西路副将军张广泗数日之前上奏,同朕言及于穆垒质地的所见所闻,及与岳钟琪相处的许多事。”   “他说岳钟琪于调度兵马,筹运军粮,以及统御将士之事上多有朝令夕改,独断专行之处。”   朝令夕改,或是命令不明,都会让士兵失去对主将的信任,这是很危险的。   “譬如调动兵丁奔走杀敌之时,常常全无布置,没有合理轮换,让上阵的官兵几乎没有可以休息的时候。”   “穆垒是新筑城池,他却仅仅在城中驻扎几百余士兵——似这样的防御,如何能抵挡贼兵进攻?若当真遇敌,岂不功亏一篑?”   将士兵置于危险和长期的辛劳之中,也会激发他们的逆反心理。   “除此之外,西北之地道路崎岖,自巴尔库尔之地行至穆垒,道路尤多沟堑。准噶尔贼人多为骑兵,若要破敌,则需步骑兼备,且准备好弓箭鸟枪,大刀长戟。“   “岳钟琪却竟然在这样的地方立意用车,亦在弓箭鸟枪之外,只令士兵各带木棍一根。平日对士兵副将等更多有苛责,刚愎自用,不喜人言。”   这些事,实在都不是一个统领大军的将军应该做的,难怪雍正心烦。   “罢了,朕也不想再说下去了,若当真有次情形,朕自然是要处置的。朕已令大军撤回巴尔库尔,至于吐鲁番那些忠诚的回民,则交由张广泗等人就近料理。”   雍正一再地提起“张广泗”这个名字,婉襄渐渐地也想起来了,这个人会和鄂尔泰一起最终将岳钟琪从西北拉回来,送到牢狱之中去。   前线的事情,便是站在如今的角度,读着这些文字也很难评判对错,但终归是掺杂着私心的。   为一己之私而在帝王面前互相攻讦,这样的事,历朝历代都不会少。   “不过月初之时,顺承亲王锡保令亲□□津多尔济总统满蒙士兵一万八千名,于奔博图山岭堵截准噶尔贼人。”   “于八月初五日遇见贼众,大大小小的战役一共打了十余次,杀贼万余,大败贼兵。若能秉承这样的势头,则破敌有望了,婉襄。”   这不过是雍正的自我安慰,婉襄望着他笑了笑,并没有评判什么。   丹津多尔济又打了胜仗,那么和惠的驸马,多尔济塞布腾的世子之位也不会远了。   中元节那天,婉襄带着嘉祥放河灯,特意给她穿上了和惠公主给她做的一件衣服,她想让她记得这个见事明晰,豁达开朗的姐姐。   她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无论胜负,雍正要面对的大事小事还有很多,九月份有一件很坏的事,也有一件很好的事。   不知不觉已是落日之时了,他们在观稼轩对岸上了岸。   “很快便没有荷叶了,朕让内务府的匠人用琉璃给嘉祥做了一顶荷叶帽子。若是她喜欢的话,还可以给她做一盏荷叶灯。”   “今年她还不大会说话,等到来年她便可以唱歌了。民间的孩童如何唱:‘荷叶灯,荷叶灯,今日点了明日扔……’”   作者有话说: 第173章 有孕   都已经是十月了, 夜晚在勤政亲贤殿批阅奏章,雍正却仍旧嫌热。   婉襄坐在他身旁,拿了一柄白羽扇, 一面看些闲书, 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为他扇着风。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婉襄微微有了些困意, 以手掩口,闭了闭眼睛。   “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   雍正忽而说话,婉襄反应了一会儿才发觉他是在说她, 立刻便停了手。   “登徒子!好心为四哥扇风,反遭戏弄, 我要先回万字房去休息了。”   他自然是不肯让她走的,伸出一根手指精准地勾住了她手腕上的珊瑚镯, 微微用力, 便将她带了回来。   婉襄原本也不想走, 只一坐下来,便又为他所调侃。   “怎么觉得近来你好像微微胖了些,瞧着小脸也更圆了, 越发像女儿。”   婉襄没好气,“哪有说额娘像女儿的,嘉祥是我的女儿, 自然该是她像我。虽则比不上血脉相连, 四哥的心也别太偏了。”   他们正在说话,小顺子便捧进了两碗人参汤来。   婉襄说人参延年益寿, 希望雍正少吃些丹药, 于是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便几乎都不吃, 只是夜夜都喝人参汤进补,还非要她陪着他一起。   婉襄用汤勺搅动着药汁,“四哥当真仁心,对盗挖人参之犯也同情怜悯,不使他们因水土不服而伤及性命。”   人参是珍贵的中草药,即便是如今也不许人随意进山偷挖。   向来偷挖人参之犯,满蒙之人则发往江宁、荆州之类有满洲兵驻防之省城当差服役,而若是出身汉军旗,或是普通汉人,则发往广东、云贵烟障之地。   如此水土不服,常有因此而丢掉性命之人。   虽则孽由己生,但这样的惩罚仍然是太重了一些。   许是近来人参用得多,数日之前雍正便发了一道上谕,将汉军旗人与汉人中盗挖人参者发往沿海一带卫所当差。   入伍充军虽辛苦,但总不至于伤了性命。   “犯了错的百姓也是百姓,除却应当偿还的罪孽,朕也仍然应当为他们思量。从前只是没想到,如今想到了,其实也并不费什么事。”   婉襄安静地将这碗参汤喝完了。   雍正也如是,而后拉过婉襄的手来,让她靠在他肩上,享受片刻温存。   “九月份事情多,西北……还有十三弟发引之事,朕有好几日都不在圆明园里,婉襄,你过得好么?”   西北有又一场大战,怡贤亲王发引……发引即为出殡之意,他的灵棺在两年之后终于迁入了他的陵墓里。   发引之前便有一日为吉,雍正已前往殡所奠酒。   而后发引当日,雍正又复诣殡所奠酒,送了怡贤亲王最后一程。   整个大清,也再没有什么人值得雍正这样对待了,所以才更遗憾。   而后他心情不好了一段时间,因祭祀之事回紫禁城中住了几日。   直到乙卯日在太庙之中行过礼,又诣恩佑寺行礼,方才回到圆明园中。   婉襄的身体不方便,嘉祥也习惯在圆明园中野玩,因此她们都没有跟着他。   她知道他想要听到的答案是什么,“夏夜里无怪四哥嫌热,我其实也时常嫌热。”   “可这段时日四哥不在圆明园中,我才知道什么叫做‘轻寒到枕,愁肠顿起,小胆怯空房。’”   是她很想念他的意思。   他轻轻蹭了蹭她的头发,闻着上面淡淡的茉莉花香,“还好朕还是鼓起勇气问了这个话题,否则此时哪得这番高兴。”   婉襄觉得他的措辞好笑,“‘鼓起勇气’?四哥这话似乎不大合适。”   不过这样简单的问题,哪里需要一个帝王如此。   雍正反而认真起来,让婉襄直起身体,和他四目相对,“说一句你也想念朕便这样难,还要用诗词来搪塞?”   可是他分明也没有说他想念她,只是问她过得好不好。   婉襄这一次以嘉祥来转移话题,这是他的宝贝女儿,“嘉祥看似无忧无虑,其实她也知道阿玛不在她身旁,每日睡前都会念叨,盼望阿玛早点回来。”   他今日似乎格外执拗,目光是炽热的,“只有睡前念叨?那么你呢?”   雍正的目光让婉襄觉得有些难以承受,她低下头去,“嘉祥每念叨一次,我自然也。”   还是没有说想念。   但这样当然也还不足以让他满意,婉襄拗不过他,“我当然也想念四哥,无论嘉祥在不在我身旁,或者任何人,我总是想念四哥的。”   非要这样他才心满意足,将婉襄重新揽在怀中,将婉襄珍重得若珠若宝。   婉襄分明也很满足,到他松手之后却嗔道:“此时倒是又不嫌热了。”   雍正自己拿起了那把白羽扇,缓慢地扇着风,“朕是天子,朕说热便热,朕说不热便不热,如何,你还敢有意见不成?”   不讲道理起来,谁都拿他没辙。   雍正摇着摇着,忽而觉得这白羽扇眼熟,“恍惚是旧年朕赐给嫔妃的东西,那时你应当还没有进宫,怎么会在你手里?”   记性真是好。   “是从前您赐给海常在的,海常在拿来给我做了见面礼。夏天的时候挑选扇子出来用,嘉祥选中了这一柄,连上面的绒球都被她扯掉了两个,是我后来修补的。”   “海常在这位分,仿佛还是朕登极之初册封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不过她于国于民都没有什么贡献,便仍旧在这位置上呆着吧。”   嫔妃于国于民能有什么贡献,摆在这位置上,便是庙中无有金身的神佛,也比她们于百姓更有意义些。   而雍正早已不召六宫嫔妃侍寝,便是诞下国朝继承人的功劳,也是轮不到她的。   和前面的康熙,后面的乾隆相比,雍正的后妃位分都不高,待遇当然也算不得好。   “熹贵妃娘娘吃够了小鬼难缠的苦,如今倒多宽以待人,我虽然同郭贵人、海常在她们交情不深,但裕妃娘娘那里也鲜少听她们抱怨。”   如此,太平康健,衣食无忧,便也算不错了。   雍正点了点头,忽而说起了另一件事,“朕这一次回宫,见到了巴衮。他自请去守德胜城门了。”   马佳·巴衮本是雍正的御前侍卫,同他之间的关系十分密切,当然不是随便一个大臣家中的儿孙便能够比拟的。   只是可惜了,他偏偏又是马尔赛的儿子。   八九月之间,清军与准噶尔之间又展开了一场大战。诸王大臣及台吉官兵同心协力,斩杀准噶尔贼兵三万余人。   雍正厚赏了有功之臣,其中也包括喀尔喀亲□□/津多尔济,他获得了“智勇”的名号。   而大战之时,顺承亲王锡保令时为绥远大将军的马尔赛发兵与建勋将军达尔济合军截击准噶尔贼人,喀尔喀亲□□/津多尔济亦驰报,促其发兵。   然而马尔赛并没有这样做。他选择召集麾下诸将领商议如何对敌,对其他军队的求援与合谋视而不见。   即便他麾下诸将领亦促其发兵,他却仍然犹疑,唯独以都统李杕守城之计为善。   最后麾下副将不再听他指挥,直接出城迎战,他方才不得不与他们一同出城。   而马尔赛麾下士兵到达伏击之地时,准噶尔贼兵早已遁逃,众将一无所获。   读到这段历史的时候婉襄也不由的扼腕叹息,这可能是雍正朝距离消灭准噶尔最近的一次。   “德胜门,是正黄旗人聚居之地,做个小小的守城士兵终老一生,也未必是件坏事。”   可是这话,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马尔赛之祖父为图海,平定吴三桂叛乱,于大清而言是配享太庙的功臣。   雍正初年,雍正便追赠图海一等忠达公,如今这爵位在向来得雍正重用的马尔赛身上。   可惜马尔赛并不如其先祖一般是为英才,一朝犯错,什么一等忠达公,什么大学士,什么赏给伊子的阿达哈哈番全部收回,十二月马尔赛更会因贻误军机被处斩,这一支的荣耀,自此便烟消云散了。   “朕若是念及其先祖之功对马尔赛心慈手软,如何对得起无辜阵亡的将士与他们的家人?”   都是没办法的事。   是马尔赛自己做了这错误的决定。   都已经过去了,“前几日同富察福晋、吴扎库福晋坐在一起闲聊,吴扎库福晋忽而有所不适,是有娠了。”   永锳夭折的阴霾,于他的父母而言好像也就这样轻易地翻了过去。   “令裕妃好好照顾她便是了,这样的事,如何也要你来操心?”   他们已经谈论了许久别人的事了,也该谈论谈论与彼此有关的事,分明早已经想好了,真正说出口时仍旧声如蚊呐。   “我也要恭喜四哥,你又要做阿玛了。”   并没有得到预期的回应,婉襄抬起头,撞进他满是笑意的眼睛里。   “朕早已经算好了。”这时候还要占便宜。   他的笑意更盛,“婉襄,朕知道你会再有身孕的。九月天癸未至,你还总是缠着朕。”   “不许再说了!”   婉襄站起来要捂住他的嘴,恰又落进他的圈套,整个人坠入他怀中去。   “朕会很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的。”   嘉祥会有一个弟弟的。   她只能在心里提前告诉他答案。 第174章 闲谈   “向来外藩蒙古王之子, 并无晋封世子之例。皇阿玛这一次是参照亲王之例将额驸封为世子。桑斋多尔济本是和硕公主之子,如今阿玛也是将来的蒙古亲王,此生便可谓无忧了。”   乌尤塔在和惠公主府服侍桑斋多尔济已久, 如今全然都为公主府中人考虑。   闻言便道:“虽则有爵位傍身, 但小世子终究是年幼丧母的可怜之人,将来许多事, 还要仰赖贵人、福晋们周全。”   想起早逝的和惠,富察氏不免心中怅然,“这是自然的。和惠临终前我怎样答应,将来自然也如何做, 否则百年之后如何面对她呢?”   吴扎库氏与和惠公主之间的关系只是寻常,不会有那么大的感触, 便只是感慨于此次战役的成果。   “丹津多尔济如今已是智勇亲王,尚且年富力强, 便是到桑斋多尔济成人之时, 他也应当健在, 可以为桑斋多尔济撑腰。”   “父祖是蒙古王公,额娘更是和硕公主,其实何必这样担心。”   “说来这一次大胜也实在是令我军扬眉吐气, 一扫去岁和通泊之战的颓唐。大小官员只损两人,所伤士兵也不过数十,实在是古今从未有过之大胜, 怪道皇阿玛这样高兴。”   “只是那马尔赛延误军机, 确实当斩,也不知皇阿玛什么时候才能下旨将他处斩。”   已是十一月, 雍正前往恩佑寺行礼之后, 便带着一众嫔妃都回到了紫禁城里。   今日是婉襄待客, 她总不能借养心殿中燕禧堂地方,因此众人此时都在承干宫中的镜春斋里。   桃叶上前为众人都添了茶,而后恭敬地退到了阴影里,沉静地就像是一个影子。   兆佳福晋亦不免感慨了一句,“马尔赛是多年的重臣了,也不知他是如何想的。亲王、额驸与参赞大臣皆讲敌兵大败情形驰报与伊,将士皆欢欣雀跃,有灭此朝食之心。”   “马尔赛却坚执不从,及副将出城,方才无奈缓行几十里,虚作尾追之状,使残败之寇得以漏网生还。”   “将来漏网之兽,余孽跳脱,也不知道又要花费多少功夫与人力歼灭了。”   婉襄知道桃叶在听,“马尔赛之过,实则还不止于如此。其统领大军,未至归化城时便将马匹牲畜损伤上千,于科布多地方问准噶尔贼众消息,便怯懦不前,奏请回退归化城地方。”   “于归化城地方又不选水草丰美之地放牧,使得牲畜马匹仅存一半之数。”   “更无有能力约束兵丁,使其于兵营之中饕餮饮食,肆意话费,以至于变卖衣服度日,其治军之宽松法度,实在闻所未闻。”   “至于守城不出,假作追击之事,此情形已为其他副将上奏,伊犹复腼颜巧辩,毫无愧赧之色,寄希望于瞒过万岁爷。”   “如此种种,于国于民都无有可体谅之处。万岁爷抚躬自思,加厚恩而招怨望,实无以自解,亦时有不甘。”   吴扎库氏冷笑了一下,“马尔赛的大学士本就是因为那时满人大臣之中无有可用之人,所以皇阿玛才提拔他的,并不是他有什么真才实学。”   “如今如此,也不算是太令人惊讶。”   吴扎库氏族中并无朝廷大员,纯然是落井下石,富察氏还是为朝廷之事而忧虑的。   “七月时蒋廷锡大人病故,此月田文镜大人又乞骸骨,朝中可用之人渐少,便皇阿玛再是强将,也实在是独木难支。”   可是如此好像反而正合了吴扎库氏的意,“皇阿玛膝下两位成年皇子,如今都还是光头阿哥,也该赏王爵下来,锻炼两位皇子了。”   “八月时五阿哥还被皇阿玛派去祭祀大社大祭,光一个阿哥的身份,实在不大好看。”   明年春日,两位阿哥的确都会晋封为亲王,但吴扎库氏这样大剌剌地说出来,仍旧让人不快。   没有人接她的话,嘉祥恰好从地摊上爬起来,笨重地朝着婉襄走过来,趴在婉襄腿上,“水水!”   她想要喝水,桃叶很快哄了她到一旁,喂她喝了些热水。   今日富察氏带了兰牙迭过来,桑斋多尔济和两个小姑娘在地毯上玩嘉祥的积木。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冬日里人人都穿得像是也圆滚滚的球,嘉祥最讨厌冬天就是这个原因,一边喝水,一边不停地扯着自己的衣领想要将衣服脱掉。   兰牙迭也走到了自己的额娘身旁,她的性子很文静,没有吵闹着要什么,而是安静地坐在富察氏膝上。   一直没有说话的小富察氏伸出手去握了握兰牙迭的,夸赞了一句,“小格格可真可爱。”   虽然没有做过一日兆佳福晋真正的儿媳,但兆佳福晋对这个儿媳的疼爱也远超诸儿媳。   走到哪里几乎都带着小富察氏,也鼓励她多出门走一走,交些朋友。   此时的吴扎库氏注意的人却是仍然坐在地毯上认真玩积木,偶尔回应乌尤塔几句话的桑斋多尔济,她眼中充满了渴望。   在这里,婉襄也算得是长辈。   “白巴月,你的身孕也快满三个月了,不知道近来是否还有一些不适症状?”   提到孩子,内心的恐惧又让她下意识地开始虚张声势,“儿臣一切都好,多谢刘贵人关心。这一次也定然会为五阿哥生下一个健健康康的小阿哥的。”   吴扎库氏多子,和弘昼的感情想必不错,其实她此时完全不必这样担心。   在座之人,唯婉襄与小富察氏无子。   婉襄向来与裕妃交好,而因永锳之事吴扎库氏和裕妃已经势同水火,这话未免有向婉襄及裕妃泻火的意思。   而小富察氏甚至曾经失去过一个儿子,闻此语未免伤心。   富察氏察言观色,立刻转移话题,“十月时皇阿玛便下令,着左都御史吴士玉,吏部侍郎任兰枝,礼部右侍郎吴襄等大臣为贤良祠中之王大臣各立小传,以纪平生事迹。”   “十三皇叔与马尔汉大人皆在贤良祠中,遗泽足以慰后人,福晋是有福之人。”   兆佳福晋与怡贤亲王伉俪情深,此时也还是感慨更多。   “臣妾与王爷风风雨雨几十年,原本以为发引之时,臣妾心中会十分悲伤。但当真到了那时候,心中唯一的感慨,不过是王爷竟然已经走了这样长的时间了。”   兆佳福晋向着桑斋多尔济招了招手,那是她已逝女儿留下的唯一血脉。   桑斋多尔济安静地望了她一会儿,或许是血脉相连,居然也就安静地朝着她走了过来,任由她抱着他坐在膝上。   “既知道终有一日会团聚,此时不过是短暂分离,便也没有那么痛苦了。”   今年的万寿节,仍旧没有朝贺。   是为前线阵亡的将士,也为了雍正这些年所失去的。   活着的人不过都在竭尽所能。   嘉祥喝完了水,见她的伙伴都在大人怀中,也走到婉襄身旁,要爬她的腿。   婉襄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让她坐在她膝上,低下头去亲了她一口,“嘉祥把热水都喝完了吗?”   “喝完了吗?”嘉祥笑着看着她,也抬起头回亲了婉襄一口。   这个年纪的孩子开始能够说更长的话,也特别喜欢模仿大人说的话。每日婉襄对她说什么,她总是会重复最后几个字,并且乐此不疲。   吴扎库氏的永锳同嘉祥差不多大,此时不免觉得有些刺眼。   “说来小公主已经这样大了,却还没有离开生母。刘贵人毕竟只是贵人,皇家养育公主哪有这般放纵的,也该送去给嬷嬷们教养了。”   涉及自己的孩子,婉襄当然不会让步,“万岁爷从没有提过这件事,我当然也不会主动要求把这样小的孩子带离我身旁。”   “吴扎库福晋有福气,如今又有身孕,还请加意照顾自己的身体,希望小阿哥能顺利降生。”   吴扎库氏生性刻薄,闻言又要讥刺婉襄,胸中却忽而涌现出一阵恶心之感,连忙让宫女服侍,捧来痰盂解决。   这般呕过一次,脸色越加苍白下去,也就无力再说什么酸话,急着回去休息了。   富察氏是长嫂,又与吴扎库氏本是同路,便照顾着她先走一步。   再剩下兆佳氏与小富察氏,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能说的,婉襄牵着嘉祥送她们到门前。   兆佳氏又回头嘱咐了婉襄一句,“圆明园中发生的事,臣妾也略有耳闻。贵人在宫中没有什么朋友,独木难支,自己要多加小心。”   婉襄见不到自己的额娘与姐妹,似皇后一般真心待她的女子又已逝去,兆佳福晋此时一句关怀,于婉襄而言也是莫大的安慰。   “兆佳福晋与富察福晋也要注意保养身体,年节下还要见面,到时再一起说话。”   兆佳福晋点了点头,又向婉襄道:“并没有人来查探过晴蒲之事,不过,贵人也仍然不能掉以轻心。若遇见什么事不妨多与万岁爷商量,万岁爷待您之心,贵人自然明白。”   晴蒲并没有被婉襄藏在兆佳福晋那里,这不过是常规思路而已。晴蒲实则被婉襄送到了康熙的景陵附近,宁嫔应当绝不会想到的地方。   而宁嫔没有找到兆佳福晋这里,是当真放弃了,还是有恃无恐?   婉襄不会懈怠的。 第175章 警惕   “京城花农之家, 腊月即有牡丹、梅花、探春等花售卖,都是贮藏在暖室之中的。百姓称其为‘唐花’,也即为‘堂花’, 并不比宫中花房培育出来的差。”   婉襄静静欣赏了片刻, 笑着对富察氏道:“牡丹呈艳,金橘垂黄, 伯塔月,多谢你。”   都到这个位置上了,东西倒也有限,无非心意难得。   富察氏淡淡微笑, “你如今有身孕,有身孕时总觉得疲惫。从前又受过香料之苦, 室内总不燃香,房中多放些新鲜花草可以改善心情, 减少身体上的不适, 也是好事。”   永琏忽而从燕禧堂外跑进来, 跑到富察氏和婉襄身旁,仰起头的时候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额娘, 刘娘娘,为什么您这里没有贴春联呢?”   富察氏便笑着同婉襄解释,“前几日四阿哥无事, 给这几个小的都写了春联贴在门上, 永琏觉得很新奇,所以才问您。”   “春联……”   婉襄朝着长榻上, 一直和兰牙迭在一起, 安静地玩一只小兔布偶的嘉祥望去, 她又重复了一遍,“春联。”   是学永琏说话。   永琏一时也觉得好玩起来,跑到嘉祥身旁,“小姑奶奶,你知道春联吗?”   “你知道春联吗?”更长的句子,陌生的词语,这时候嘉祥就会学别人说话。   永璜姗姗来迟,同富察氏和婉襄问好之后便也加入了嘉祥和永琏的对话,四个人叽叽咕咕,也不知道谁能听懂谁的话。   桃实一时便来请,“已经备好车马了,请贵人和福晋往御花园去。”   御花园中的水泽都结了冰,冬日冰上有许多可嬉戏之处,今日她们也要学寻常百姓般乐一乐,到澄瑞亭附近玩一些冰上的游戏。   从养心殿到澄瑞亭并不算太远,有这四个孩子在,婉襄和富察氏几乎都没有说上几句话。   直到她们都在澄瑞亭中安坐下来,又让太监和宫女们服侍小主子们去冰上玩耍,彼此才能继续谈话。   永璜在太监的陪伴下去玩冰鞋。   桃实以及富察氏身边那个懂武艺的宫女白鹭带着嘉祥还有永琏去河上玩冰床,唯有兰牙迭胆小,不肯离开额娘。   冬至以后,水泽腹坚,京城中许多水泽,如什刹海、护城河中都有冰床。   这种冰床的原理和雪橇车差不多,用木头做成,大约五尺长,三尺宽,一架冰床上可以容纳三四人。   天气晴朗之时使人拖床在冰上滑动,犹行玉壶之中,婉襄一直注意着嘉祥,分明做得很远也能听见她的笑声,看来的确十分有趣。   兰牙迭看来并不心动,只是趴在富察氏身上,用手指了指澄瑞亭外的梅花。   “额娘……花花……”   梅花一年似一年,暗香浮动。   婉襄便站起来,折了一枝梅花递给兰牙迭。   富察氏哄着她说话,“兰牙迭,此时你应当对刘娘娘说什么?”   兰牙迭生得很漂亮,冰雪雕成的一张脸,一双眼睛又圆又大,像是一只从林中蹿出来,怯怯的小鹿。   她是内敛含蓄的孩子,即便和婉襄常常见面,也并不会表现出额外的亲热。   “谢谢刘娘娘。”   每一个字她都说得很慢,尽管奶声奶气,都很清晰,简直让人的一颗心都化了。   “不用客气。当年也是你额娘送给我的一枝梅花,结下了这缘分。”   转眼间已三年,富察氏与婉襄相视一笑。   兰牙迭的目光都在这梅花上,始终安静着,不需要大人的注意。   婉襄看着在冰上努力学习滑冰的永璜,不觉道:“雍正八年时的那件事,还没有结果吗?”   富察氏也注意着她的孩子们,“那个人好像是被查案的阵仗吓怕了,这几年间竟一点奇怪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兰哈玳还是一样生病,沉浸在丧女之痛里走不出来。之前禾晏照顾过永璜一阵子,最后却是兰哈玳发了疯,不许她再照顾。”   “她说,我毕竟是永璜的嫡母,而禾晏毕竟只是一个同她一样的格格——甚至连她也不如,禾晏毕竟没有生育过,所以坚持要继续自己带着永璜。”   但身体又不允许,所以仍旧是富察氏最操劳。   富察氏不免感慨,“虽然觉得似白巴月那样刻薄,将五阿哥房里的那些格格都打压得抬不起头来是不对的,她们也是女子,就算地位低微些,凭什么就要受她搓磨。”   “可人家到底是可以高枕无忧,放心地怀孕、生产的。人若是连最基本的安全都不能得到保证,如何兼济天下呢?”   弘昼唯有一个儿子是侧福晋所出,其余七子一女,都是吴扎库氏所生的。   “我们不能这样做,伯塔月,我知道你知道。”   人毕竟不是动物,不用挤压别人的生存空间,也能够活下去。   许是感觉到富察氏此刻的惆怅,兰牙迭抱住了富察氏的脖颈,温柔地在她耳边撒娇,“额娘。”   实在是冬日里最好的小棉袄。   “额娘!”   偏偏这时河上永璜忽而又唤着她,似乎是有很要紧的事。   兰牙迭便松了手,指着永璜道:“哥哥。”   “额娘,我学不会!”   永璜平日在一群小豆丁中是大哥哥,但到底也不过还是个小孩子。他是第一次玩冰鞋,在冰上摔了几次就着急起来,要向信赖的大人求助了。   富察氏便低头向兰牙迭道:“哥哥现在需要额娘,额娘要去帮他,你跟着额娘一起去,还是和刘娘娘一起等着额娘?”   澄瑞亭原本四面漏风,因为她们要过来坐,因此都加了暖帘,亭中无风,又有炭盆,因此温暖许多。   外面对兰牙迭而言或许太冷了,婉襄向着兰牙迭伸出手,“刘娘娘抱着兰牙迭,好不好?”   兰牙迭犹豫了一会儿,好像实在有些害怕河上的那些声音,最终向着婉襄伸出了手。   富察氏见状,与婉襄对视了一眼,“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澄瑞亭中一时只剩下婉襄与不怎么会说话的兰牙迭两人,富察氏一走出去,兰牙迭就下意识地望向富察氏所在的方向。   也不知富察氏和永璜说了什么,最后自己也换上了冰鞋。   这个朝代的冰鞋自然不似后世那样精巧,仅以铁为之,以单条缚于鞋上。   富察氏居然是个中高手,身起则行,如蜻蜓点水,紫燕穿波一般,在河上划过一圈,方才回到永璜身旁,牵起他的手教他滑冰。   兰牙迭见母亲这般表演,坐在婉襄怀中忍不住鼓起掌来,婉襄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实在足以令人赞叹。   “富察福晋当真是多才多艺,既懂得贤明道理,又懂得这些玩物,就连滑冰一道的技艺都如此高超,本宫实在自叹弗如。”   婉襄回头望去,从梅花树下走来的是许久不见的宁嫔。   并不需要婉襄允许,她已经坐在富察氏方才所坐的位置上,向着兰牙迭伸出手,“小格格,让宁娘娘也看看你,真是可爱。”   兰牙迭实则十分怕生,平日并没有如何见过宁嫔,此时严重盛满了害怕。   婉襄便抱着兰牙迭微微转过了身子,让她的目光不再能看见宁嫔,低声地哄了她片刻。   “宁嫔娘娘恕罪,嫔妾此时抱着小格格,恐怕不能给您行礼了。”   “无妨,便是你如今身子沉重,本宫也不能让你给本宫行礼。”   互相牵制,并不代表在言语上便也维持和平。   宁嫔特意点名了婉襄身孕之事,她简直觉得自己又坠入了夏日里,身上发着热,却有一条冰凉的毒蛇缠上来,冷惧之意令她十分不适。   可是她不能自曝其短,“嫔妾记得从前宁嫔娘娘体虚畏寒,天寒地冻,原来宁嫔娘娘也这样有心思出来走动。”   “体虚畏寒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这些年的药灌下去,本宫的病早已经好了。”   宁嫔今日穿着一件黄色水仙蝴蝶纹妆花缎制成的棉袍,袖口、领口等处都有毛绒装饰,看起来毛茸茸,并没有什么攻击性。   戴着的是一只寻常钿子,中间一只银镀金嵌宝如意方胜,两侧又加了些翡翠装饰。   但宁嫔的脸色仍然不太好看,即便精心装饰了,也掩饰不去眼下青紫病容。   婉襄后来又私下问过刘裕铎,这一次的□□对宁嫔的身体损伤其实很严重,历史上的宁嫔早逝,或许就是因为这一次中毒。   让婉襄更无法说服自己这是宁嫔自己下的毒。   可又能是谁呢?   “宿疾痊愈是好事,嫔妾恭喜娘娘了。”   宁嫔低头笑了笑,“旧疾倒是痊愈了,从前病着的时候总觉得时间和精力都不大够用,如今身体康健了,反而觉得长日无聊,终日无所用心,混着日子罢了。”   即便宁嫔的禁足解除,协理六宫之权也没有再交到她手里,在这紫禁城里,这样的一个嫔,一个贵人,一个常在,其实都是一样的。   这话也让婉襄警惕,“其实娘娘的阿玛仍然在外为官,将来积攒功劳加官晋爵,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娘娘在后宫之中熬着资历,也总有一日能为妃,为贵妃。万岁爷千秋万岁,不必太过着急。”   “便如你如今只是个贵人,往后也可以为嫔为妃一般么,刘贵人?”   作者有话说:   圣诞快乐,阳了是真难受,之前看的地狱笑话成真了 第176章 惊骇   婉襄与宁嫔对视了片刻, “一切尽在帝心,宁嫔娘娘与我都不过是万岁爷的奴才,如何来替万岁爷操这样的心呢?”   被婉襄这样顶撞了一句, 宁嫔竟然没有继续纠缠下去, 只低下头去,毫不在意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手炉。   “其实本宫今日到御花园里来, 倒也不是刻意来找你的。只是见此处热闹,所以才信步过来,所以才遇见你。”   “不过自雍正七年冬日开始,这宫中的热闹, 的确也都关乎于你。本宫记得雍正七年,与如今差不多时候, 也是在澄瑞亭中,是你和那常在揭发齐妃顶桥拘魂之事的吧?”   这件事上婉襄与那常在曾和谋算计, 宁嫔骤然提起, 婉襄不觉越加警惕起来。   “那一夜嫔妾是跟着万岁爷到这边来赏梅花的, 谁都没有预料到居然会牵扯出这样的事。”   宁嫔仍旧微笑,“这世间巧合之事当真是颇多,自此之后宫中凡有大事小事, 皆与你有关,也不知万岁爷怎么就一点都不怀疑你。”   婉襄哄着兰牙迭看她手里的那枝梅花,不动声色地用一只手捂了兰牙迭的耳朵。   她虽然幼小, 但并不是完全听不明白大人们说的话, 更何况这些污言秽语,不听也罢。   “没做过的事, 即便怀疑, 也不会找到任何可以治罪的痕迹。而做过的坏事, 此时没有得到惩罚,也不代表以后不会。”   婉襄侧脸面对着宁嫔,看不清此刻的表情。   “其实事已至此,本宫与你都不必强作对彼此友好,但也不必私底下相处仍然剑拔弩张。整座紫禁城里最知晓彼此的就是你我,大可以坦诚一些。”   而婉襄是觉得连这样的相处也毫无必要的,她正欲下逐客令,宁嫔就开始了另一个话题。   “吕留良之案,你日日都在万岁爷身旁,应当有听说吧?”   是雍正一朝牵连最广的文字狱。   未及婉襄回答,她继续说下去,“吕留良和他的儿子吕葆中都已经死去多年了,万岁爷还是恨他们,将他们的尸首从棺材之中翻出来斩辱,戮尸枭示。”   “若是本宫没记错的话,吕留良都已经死了快五十年了,也不知翻出来的尸骨该变成什么样子了。”   宁嫔说着这些话,就像是说故事一样抑扬顿挫,有平仄起伏,让人不自觉地跟着她的思路走。   想象到那个画面,婉襄心口忽而涌上来一阵恶心之感,死死地忍住了。   宁嫔又继续说下去,“吕家人,男丁十六岁以上者皆斩首,十六岁以下者连同妻妾、姐妹俱都给予功臣之家为奴……”   “啧啧,无事时嫌弃女子头发长见识短,有事时便同年少读书的男子一般待遇。可是入了功臣之家为奴,女子和男子的处境便更有不同,万般皆是命。”   “至于与吕留良相关人等,或斩监候,或流徙两千里,或革除功名……一生的心血也是付之东流了。”   宁嫔根本就不是真心为那些鸣不平,或者感慨他们的际遇。   她无非是要婉襄想象,要婉襄战战兢兢,要婉襄知道伴君如伴虎,有一天天子一怒,百万伏尸之中也有她一个。   可是这怎么可能。   她了解宁嫔,而宁嫔从来也不了解她和雍正,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信赖。   更不知道历史。   婉襄很快就缓过来了,“嫔妾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既然万岁爷如此判决,此人便定然犯下了大逆之罪。”   “万岁爷到底没有要吕留良族中女子的性命,相比于前代君王已经算是宽仁,娘娘难道不知道方孝孺诛十族之事?”   婉襄捂住了兰牙迭的耳朵,她好奇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但婉襄根本不给宁嫔插话的机会,“明成祖朱棣篡位,要方孝儒为其草拟继位诏书,方孝孺坚执不从,明成祖便要诛他九族。”   “方孝孺有气节,答曰:‘便诛十族又如何?’此一句便引火上身。”   “明成祖恨其嘴硬,撕裂了他的嘴角,而后搜罗方孝孺九族,更在九族之外搜罗他的学生充作十族,当着方孝孺的面一个个杀戮。”   宁嫔冷冷地望着婉襄,而她此时面上也并无畏惧之色。   “方孝孺始终不从,被牵连而死的人,数量达到八百多名。最后明成祖令人将他推到了南京聚宝门外磔死——宁嫔娘娘知道‘磔死’是什么意思吗?”   磔刑是碎磔之刑,俗名剐罪,是千刀万剐。   宁嫔再也忍不住,用手掩嘴,快步朝着亭外走去。   而婉襄还不放过她,“宁嫔娘娘是后宫嫔妃,不当妄议万岁爷的政令,希望娘娘谨记。”   宁嫔离去之后,富察氏很快走回到澄瑞亭中来,她显然是注意到了方才的异样,将兰牙迭接过来。   “宁嫔过来做什么?”   她眉头微皱,面上隐有忧虑。除却额上微微沁出的汗水,但方才的兴奋和快乐不是假的。   婉襄笑着摇了摇头,“只是宁嫔同我说起了吕留良之事。”   让别人不要议论的,自己当然也不应该议论。   “你没事就好。”富察氏更明白其中道理,连提都没有提起,“兰牙迭,和刘娘娘一起好不好?”   兰牙迭只是点了点头,而后便转过身抱住了富察氏的脖颈,又开始撒娇了。   文静的小女孩有另一种可爱,婉襄笑着望了她片刻,便听见冰面之上嘉祥的笑声越加大声了。   一抹明黄色出现在冰上,原本陪着嘉祥和永琏的两个宫女都让了出来。   雍正抱着永琏,永琏又紧紧地抱着嘉祥,太监拖着冰床,蓦空鹊就跟在病床一旁奔跑。   嘉祥和永琏都是孩子,那冰床的速度其实并不快。   但是对于平常至多由大人抱着到处走的小孩来说,仍然是很有趣的体验。   婉襄收回了目光,才发觉富察氏正望着自己,“婉襄,你看来真的很喜欢他。”   若是用“皇阿玛”之类的称呼,这关系便不纯粹了。   婉襄眼睛里盛着的只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慕。   她没有否认,“我虽然卑微渺小,但也是有很多种生活方式的。”   譬如从一开始就不选择穿越回雍正朝,从一开始就闭塞自己的心,对他那些隐秘的爱意视而不见,终日窝在镜春斋中修理文物。   人生不会有那么多波折,可谁能拒绝欢愉与快乐呢。   “这样真好。”   婉襄从富察氏的眼睛里读出了羡慕。   富察氏的丈夫将来也是帝王,乾隆或许爱着她,但这也并不妨碍他爱其他的女子,例如高贵妃,例如继后,例如令妃,例如容嫔……六下江南,他还有那么多风流故事。   婉襄忽然觉得有些伤感,富察氏的一生,不过三十七年。   二十二年和乾隆相伴,是大半生了。   兰牙迭松开了她抱着富察氏脖颈的手,静静地望了自己的额娘片刻,而后举起了手里的梅花,递给富察氏,“额娘,花花。”   富察氏温柔地微笑起来,将梅花枝折了一般,别在了兰牙迭的耳朵上。   “额娘给兰牙迭戴花花。”还是女儿好。   母女相处温馨,想到富察氏的结局,婉襄还是觉得有些难过,许是有孕多愁善感,眼眶之中渐渐蓄了泪。   “这是怎么了?”   雍正的声音骤然传来,亭中人都站起来行礼。   桃实要接过沉睡着的嘉祥,为雍正拒绝了。   永琏跑到富察福晋身旁,伸出手和被富察氏抱在怀中的兰牙迭牵手,兄妹俩不知在说什么,为永璜制止了。   方才那句话是问婉襄,她知道雍正疼惜她,有时不顾旁人,忙道:“并没有什么,只是午后犯困,打了个呵欠罢了。”   雍正便笑着调侃她:“果然是亲母女,都是一个样。嘉祥玩着玩着便要睡觉了,永琏倒还是兴致勃勃。”   富察氏便笑答:“永琏是男孩子,年龄又居长,精力自然要比小公主更好。”   雍正又望兰牙迭,“兰牙迭怎么不去一起玩一玩,只粘着自己的额娘。”   兰牙迭平日并不如何见到雍正,此时见他有些害怕,更不敢回答。   永琏和永璜便连忙道:“妹妹的身体弱一些,不能吹风,因此额娘不让她去玩。”   并不说兰牙迭胆小。   雍正看一眼兰牙迭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笑着摸了摸永璜和永琏的头,“你们兄妹和睦,都是你们额娘的功劳。”   说不得回养心殿去之后,雍正又要同她夸耀,富察氏是他一眼选中的儿媳了。   此时却指着兰牙迭,故意向婉襄道:“温柔沉静,这才是皇家公主应有的模样。”   仅有他们几人,弘历是内定的天子,因此不算是泄漏玄机。   婉襄忍不住笑起来,和富察氏对视了一眼。   富察氏又向雍正道谢,“前几日皇阿玛赐给四阿哥一号,名为‘长春居士’,四阿哥实在欢喜,写了许多幅字贴在居室之中,日夜相对。”   “弘历与弘昼年岁业已二十外,不过一号而已,朕将来自然还有许多重担要交给他。”   这句话意味深长,以富察氏的聪慧自然能听得懂。   而后也不再打扰雍正和婉襄相处,很快带着儿女离开澄瑞亭了。 第177章 年尾   婉襄站在案几之前, 一笔一画,认真地描绘着一副九九消寒图。   养心殿里两人两桌,雍正放下一本奏章, 伸展了一下身体, 而后问她:“冬至都已经过去了,怎么此时想起来绘这九九消寒图?”   婉襄给一朵梅花绘上最后一笔, “嘉祥不喜欢穿冬装,觉得行动不太方便,每天都在闹别扭。”   “我想用这消寒图哄一哄她,让她专心期待春日, 忘记眼下的不方便。到时候就在她手指上涂颜料,在这图上填色——或者往后我想教她画画, 让她早些拿画笔也可。”   雍正仍旧望着婉襄画画,“还是冬日里躲在房中太无聊的缘故, 朕的小公主, 你就让她在地毯上满地乱爬, 这怎么行?昨日带她去御花园里玩了拖床,她不就很高兴么?”   又是无理的指责,婉襄抬起头瞪了他一眼, “她自己不愿意走路,光喜欢爬,觉得这样有趣, 关我什么事。”   嘉祥学会走路虽然早, 但是两条腿哪里比得上四条,所以她还是更喜欢爬。   雍正就笑起来, 转移话题, “可惜你今年又有了身孕, 不然朕也带你去坐拖床,那才叫好玩呢。”   “我又有了身孕,倒成了‘可惜’之事。四哥未免也变化太快。”   雍正被她捉到了话语中的错处,不免笑叹道:“真是越发刁钻了。”   不过婉襄昨日即便只是看着他们父女玩拖床,也觉得十分有趣,“等嘉祥明年再大一些,四哥带着她玩这个,她怕是都不肯跟我回来了。”   其实昨日嘉祥也是玩累了,要睡觉了才被婉襄抱回来的。   “不过明年嘉祥也该读些书了,说不准那时就已经很听话了。”   雍正忍不住笑,“三岁的小娃娃能听什么话,能听懂你的话都不错了。便是再大一些读了书,这几日也正是高兴的时候。”   “衙门封印,塾师解馆,放年学……到时候如今这一个也出生长大,两个孩子,怕是吵得你头疼。”   婉襄低头嘀咕了一句,“好像光吵我,吵不着四哥似的。”   “朕听见了。”雍正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婉襄。   “就是要您听见。”   一副九九消寒图终于画完,婉襄将纸张拿起来,在空中晾了片刻。   “明日就哄着那小丫头来画画,从小学起,将来说不定也能成个名家。”   “朕可以让郎世宁教她画画。”   那是他作为嘉祥的阿玛能给她的东西。   “额娘亲自教的是不一样的。”   她其实很不确定自己还能在这里呆多久,或者说,应该在这里呆多久。   任务完成之后她就会被召回,但何时完成,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她可以自己把控的。   从她上一次晕厥之后,她就明显地感觉到系统的运行开始变得缓慢了,尹桢没有解释什么。   事实上他们也没有再交流过。就连婉襄再次怀孕,或者因为她怀的是历史上本有之子,尹桢都没有出现。   婉襄以为雍正是已经将送过来的奏章批阅完了,没想到只是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很快又坐下来,投入到他的工作中去。   他的视力看来好像越发差劲了,戴眼镜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桌上放着好几副眼镜,茶晶的,墨晶的都有,镜架更是大有不同。婉襄到现在也没摸清楚他选用眼镜的规律。   婉襄坐得也有些久了,站起来活动身体,漫步到他身旁,随手拿起案几上的一支千里镜。   “这东西怎么放在这里,养心殿里也有什么风景可看么?”   雍正随意地看了一眼,“嘉祥白日玩过,随手放在这里。待会儿朕再让人收拾。”   千里眼是珍贵之物,大多都给军人使用。三月时造了一批,十月里也不过拿了四支出来赏赐给将军常德无签千里眼两件,赏给提督哈元生黄纸签千里眼两件。   婉襄不免道:“嘉祥也渐渐懂事了,便不能再这样溺爱下去。有些道理她虽然恐怕一时听不懂,四哥也应该同她说才是。”   雍正一面看奏章,一面握住了她的手,替她暖着。   “此言有理,朕往后定然也要教她的。只是小孩容易教好,反而是大人困难。衙门一封印,官员不办差,便有乞丐无赖攫货于市肆之间,毫无顾忌,实在可恶。”   婉襄轻叹了一口气,“民间还有人于门口、角落等处洒米粮,谓与鼠辈同庆新年者。但凡作恶,终会得到惩罚,四哥不必这样生气。”   雍正抬头望向婉襄,“婉襄,你怎么好像把所有事都想得这么明白。”   她淡淡笑了笑,“因为实则事不关己。我身上没有四哥那么重的担子,不必每做一件事便考量许多得失,自然也就宽容了。”   雍正还有事要处理,婉襄同他温存了片刻,便又回到自己桌前,铺开了几张红纸。   “祭灶已毕,该是贴春联的时候了。白日里富察福晋带着永琏过来燕禧堂做客,永琏就说我们门上还没有春联。”   “嘉祥不懂什么叫春联,永琏和她解释了半日,两个小孩鸡同鸭讲,也不知最后她懂了没有。”   “既然提起来,反正我也无事,也给嘉祥写几幅对联,叫她懂一懂什么叫春联。”   去年这时候她还是一个乖乖躺在襁褓中的小婴儿,今年认识春联,明年这时候就能和她尚在襁褓的弟弟得瑟了。   她想了想,先落笔的是:“绣户香风暖,兰房喜气新。”   “绣户”为妇女居室,燕禧堂如今已经完完全全成了她的。“兰房”与绣户意思相近,但多了一重高雅的意味。   “这一副可以送给富察福晋。”   雍正喜欢一心多用,闻言望一眼纸上,“你这字迹,流出去怕是要惹麻烦。”   她才想起来她写软笔字是仿照的雍正笔迹。   “那就同富察福晋说,这是四哥赏给她的。”   反正他都要给乾隆亲王的王位了,赏一幅春联给富察福晋,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雍正好像又忙起来,淡淡道:“随你。”   婉襄于是将那一幅春联在旁边放好了,又开始写下一幅,这一幅是:“春风来绣阁,和气满香闺。”   可以送给裕妃。   她总算是从失去永锳的痛苦之中缓过来了,又开始招揽后宫中的妃子同她一起吃暖锅。   这般心态,难怪她能那样长寿。   而后是:“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深。”   她打算贴在燕禧堂门前,拍一拍雍正的马屁。   再想要写些什么,一时想不起来,也觉得有些疲倦了。有身孕的时候人总是更容易累。   雍正认真地写着些什么,婉襄抬起头,一面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一面望着安静地望着他。   雍正七年开始生病,一直到九年才好起来。   这一场大病消磨掉了他太多的精神与生命,让他的下颌线越发地清晰起来。   有多少个夜晚,她在将要失去意识的时候都在感受着它,抚触过一次又一次。   现在也无意识地伸出手去描绘。   雍正忽而抬起头,眼睛忽而落在她指尖,就像是漫天的星辰都落下来,安静地躺在她的手上。   “婉襄。”   这不是星辰的名字。   “朕也觉得有些累了,去东暖阁中坐一会儿吧。”他想要抱一抱她。   他们同时站起来,携手朝着东暖阁走去。   东暖阁中有浓烈的藏香味道,得沉檀芸降之全,已焚过一整夜,檐牙屋角,触鼻芬芳,实在富贵高堂之处方能拥有。   她靠在他怀里,握着他的手,一个一个地抚摸着他的手指。   就是这样无意义地接触,也会让彼此觉得心满意足。   “其实今年还是很好的一年,对不对?西北前线到底还是打了胜仗。”   马尔赛已经被雍正派遣的副都统索林,与奏事郎中张文彬正法,于扎克拜达里克军营之中。   桃叶一个字都没有问起,沉默寡言得不像她。   “巴尔布国大汗雅木布,叶楞库车穆三汗本在西藏极边,万里之外,与大清从未彼此通信,今年也因仰慕皇仁而遣使请安。”   这藏香,就是从大清百姓一辈子也不会涉足的地方过来的。   还有很多很多很小的好事,他的为政举措让许多百姓都得到了恩惠。   “朕仍有许多不足之处,马上又是新的一年,更不知会遇见什么事。”   婉襄知道他只是假作谦逊,但他的怀抱于她而言太过舒适,于是她又真心地道:“但我相信四哥都会做得很好的,没有人能不比您做得更好了。”   雍正是被历史选择的那个,即为最好。   他在这时低下头来,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婉襄面颊上。   一直都小心地避开她的唇,热意还是一点一点地铺陈在她心上。   婉襄的手抬起来,落在他脖颈上,微微地用力之后,他的每一个吻即越沉。   她发觉她其实可以掌控他,于是令他微微下移,仅剩的温凉之处,唇瓣紧紧地贴在一起。   许久之后,他终于放开了她,问了一个或许并不合时宜的问题,“婉襄,吕留良之事宫内宫外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你听说了么?” 第178章 文字   吕留良, 明末清初之文人学者,曾散尽家财招募义勇与入浙清军抗衡,并曾经在抗清时左股中箭, 留下中箭, 留下 “箭瘢入骨阴辄痛,舌血溅衣洗更新”这般诗句。   顺治十年时应试为诸生, 借评选时文以宣扬“华夷之分大于君臣之伦”。康熙年间他宣传夷夏之防,留下大量的反清诗文,拒应满清的鸿博之征,后削发为僧。   雍正时吕留良早已经逝世, 但他著书立说,留下来的思想仍为统治者所忌惮。   皇城内外之所以传得沸沸扬扬, 倒不是吕留良的名声实在太大,而是因为, 他的下场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了。   吕留良本人被剖棺戮尸, 子孙及门人等或戮尸, 或斩首,或流徙为奴,是清代最为酷烈多文字狱。   或者也就仅此于靖难之后, 为明成祖夷十族的方孝儒。   “本朝定鼎之时,留良年方孩提,亲被教泽, 方始读书知事。更于顺治年间应试, 选为诸生。”   “而后每有岁科,留良以其浮薄之才常居高等, 更以此虚名浮夸乡里。由此可见, 其本心毫无高尚之节。”   提到吕留良, 雍正当然是愤怒的,“康熙六年时,留良应试,因评为劣等,忽生愤弃青衿,追思明代之心。”   “康熙十七年开博学宏词科,皇考亲试录用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士。留良得浙江当事首荐,却固辞不出,乃至于削发为僧。”   “其时吕留良已为本朝诸生十余年,食德服畴,更有子孙数十。忽号为明之遗民,实千古悖逆反复无耻之徒,亦无有如是怪诞无耻,可嗤可鄙者也。”   “而其所谓‘著书立说’,不过是无君无父之狂徒卖文鬻书,营求声利之举。”   这些都是雍正对吕留良的看法。是统治者对叛逆者的憎恶与误解。   不过有一件事,当然也是雍正绝无法容忍的。   曾静之所以能够被释放,是因为曾静不过误听流言,讥讽雍正本人而已。   而吕留良的著述,出自胸臆,上诬康熙之圣德。   “他竟然还敢在书中对皇考任意指责,捏造子虚乌有之事,公然骂诅。朕是看了那些书的,其内容凡是为人臣子者,皆不忍览阅,不忍宣之于口,不忍述之于纸笔。”   婉襄只是安静地听着,其实他做过决定的事,根本就不需要她做什么。   所以,他在她这里寻求的是什么?   系统虽然运行缓慢,但在婉襄查询的时候,还是给了她结果。   吕留良这件事,其实起源仍在于雍正七年时湖南书生曾静之案。   曾静受询时曾经供称,其生长于山僻之地,素来没有老师,也没有亲友,于州城应试,偶然得见吕留良评选时问之评语,因此才被蛊惑。   随遣张熙至浙江吕留良家中,其子吕毅中授以其诗文,满是愤懑激烈之词,多妄议井田封建之语。   吕留良有徒弟严鸿逵,又有严鸿逵之徒沈在宽等人,往来投契,深信其说,妄生异心。遂与曾静一并押解来京。   而后自雍正七年起,各省之中有似供吕留良牌位者,有私藏逆书者,为人检举,已经牵连下狱很多人了。   雍正八年十二月时,刑部等衙门联合上奏,议定吕留良锉尸枭首之罪,将其财产没入官中,其子吕葆中又牵连至和尚谋叛案中,亦锉尸枭首。   其子吕毅中则拟斩立决,余者着官员查明之后按律定罪。同时又当晓谕州官,将吕留良所著书籍于一年之中尽行焚毁。   雍正没有这样做决定,甚至都没有让人将吕留良的那些书籍毁去。   这其实才是明智的做法,毕竟书籍之物,刊印流行自在人心,即便强行毁去,将来有糊涂人等未见其书,心中生疑,以为其中阐述圣明道理,反惜其不可复得。   更何况吕留良书中即便有大逆不道之语,在雍正看来,康熙帝圣德神功,也是不畏惧后人评说的。   “八年年末,朕思及天下读书者人数众多,降圣谕使各省学臣询问各学生监等,留良之罪是否当处以极刑。   “然而天下学生,皆以为吕留良父子之罪罄竹难书,以大逆不道之最论处,实在至为恰当,并无一人有异议。”   普天率土之公论如此,国法自然不能宽贷。   “前经法司廷臣、翰、詹、科、道、及督、抚、学政、藩、臬、提、镇等皆请照大逆之例,将吕留良与其子吕葆中锉尸枭首,吕毅中改斩立决,其孙辈俱正典刑。”   “可朕以为人数实在众多,因此免其家眷死刑,着发往宁古塔,给予披甲人为奴。至于吕留良之书籍诗文,亦不必销毁,其财产变价之后充为浙省工程所用。”   他说完这句话,没有再说什么。   而从他说他询问天下士子意见的时候,婉襄就知道他想要问她的是什么了。   天子做了决定,其他人还能说什么?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若是那些士子敢说一个不字,说不定就被打为吕留良同党。   其实是没有意义的,但人生很多时候也就是在为了浮名,为了一些空虚的东西而努力着。   如果她问婉襄是否理解,那么她的回答当然是否定的。   从可以因为一些言论便剥夺那个人的性命开始婉襄就已经不理解,当然更不能理解封建王朝的连坐惩罚。   可是眼前的这个人,是存在时间之差,世俗之见时她仍然恋慕的人。   她不再忍心像雍正八年时那样和他争吵,再伤害他了。   “不瞒四哥,其实在您向我提起这件事之前,在御花园中偶然遇见宁嫔,她就已经同我说起过这件事。”   宁嫔的立场和雍正是一致的,只不过或许是为了除去婉襄这个眼中钉,她加意描绘了吕留良及其子被开棺戮尸的惨状,希望能惊吓婉襄。   婉襄很快就反击了。   “这世间只有一个帝王,却有悠悠众口。帝王做下的决定注定要为众人所评判,不仅仅是当代之人。”   “可无论他们如何评说,四哥不会改变你的决定,已经做完的事,也更无可更改。改弦更张是四哥最讨厌的事,不必为此多费心神了。”   就算是帝王,也会犹疑,也会畏惧人言,而她不能为吕留良和他的后人做什么,她说再多的话也不能改变历史,她能做的只是稳住雍正的心。   他也许也在害怕她对他的看法会因此而改变,觉得他残忍、暴戾不仁。   婉襄抓住了雍正的手,把它放在了她的小腹上。   “它很快就会有动静,能感受到额娘和阿玛的触碰了,就像嘉祥在我肚子里的时候一样。不必着眼于已过去之事,重要的是将来要如何做,还有没有人敢这样做。”   入芝兰之室已久,藏香已经不闻,转而飘来的是食物的香气。   在他为她的前一句话而做出反应之前,她向他撒着娇,“四哥去帮我把那只炭盆炭底下的白薯取出来,我有些饿了。”   他原来不解香味来处,此时明晰,不觉微笑,“其实都已经很晚了。”   “是他要吃。”婉襄用上了她已经许久没用的小伎俩。   雍正先让婉襄靠在鹅羽软垫之上,而后才站起来,拿起平日太监使用的钎子,将婉襄埋藏其中的白薯夹了出来,略凉了片刻,才递给她。   “怎么想起来吃这个?”   婉襄同他打官腔,“白薯贫富皆宜,不拘烹调之法,仅仅以炭火煨熟便有自然甘美之味。较之以山药、芋头等尤足济世,实在是朴实有用之材,四哥难道不喜欢么?”   “若论人才,自然如此,但于食物而言,未免太过粗疏些。”   婉襄掰了一小块递给他:“若是四哥尝过一块,就不会这样说了。冬日里白薯最为适宜,既可以饱腹,也可以暖身。”   像在科研所下班之后的冬天的夜晚……她望着雍正,忽而觉得一阵陌生。   她为什么觉得自己好像从前和他一起做过这件事?   “说来这番薯还是雍正八年时福建海关监督准泰呈进,那时朕命仅于圆明园该管处栽种,这一两年也发了无数新苗,千万倍于彼时。”   “雍正八年……”   是她和他在一起的第二年,也是他们因为不熟悉,不理解彼此而产生最多摩擦的一年。   在今日开口问她吕留良之事的时候,他一定也想到了那时。   发完这些感慨,雍正无声地将这块白薯吃完了,手上残留着白薯带来的热气,抚过婉襄的脸庞。   “这一次不能再拒绝了。”   什么?婉襄不得不将注意力转到他的话语上。   “朕之二子之母,如何能仅为贵人?即便为嫔也太委屈,朕想让你做朕的贵妃。朕怕你觉得朕是忘了,不能再不向你提起这件事。”   为她鸣不平,为嘉祥鸣不平,如今又是为她了。   可是嫔位就已经很好了,历史上的刘婉襄没有得到更多,所以她也不能。   “从未听说过由贵人一跃而至贵妃的,四哥难道忘了《大义觉迷录》中所言之事么?”   她不想让他再被世人指责了。   婉襄仍旧安慰着雍正,“其实四哥何愁没有来日,您自己也不是一步登天的。”   他是从贝勒,亲王这样一步一步走上来的。   “且让我也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吧。”   即便明知是谎言。   他重新将他抱在怀中,“那么封号呢?婉襄,你自己有想过吗?”   她觉得有些困了,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像嘉祥那样吃饱了就睡的小猪,“四哥这是想偷懒,居然让我自己来想。”   “‘谦’字如何,谦者,敬也,恭顺谨慎。朕不揭了你那羔羊皮,旁人眼中你还是那个不读书识字,只以恭顺小心取宠于朕的小小妃嫔……”   婉襄已经睡着了。 第179章 美人   “……万岁爷已经下谕, 要将四阿哥、五阿哥封为亲王。亲王么,身边不能只有一个嫡福晋,自然要提拔侧福晋的, 到时候有人能名正言顺地出来管事, 你也就能轻松些了。”   年节下主母大多忙碌,纵然四阿哥尚未分府, 居住于宫中,富察氏也有许多事不得不亲力亲为。   正月里雍正不过是下了旨意给宗人府,二月才会正式册封。   四阿哥弘历为和硕宝亲王,五阿哥弘昼为和硕和亲王, 除此之外,康熙的第二十四子允秘也在这时被奉为和硕諴亲王。   富察氏伴着婉襄朝着燕禧堂走, “凡是亲王,都应当有两位侧福晋, 从前也和四阿哥商议过这件事, 如今还只看好一个人。”   “等到正式封了亲王之后, 或者皇阿玛还会赐婚,只盼着到时四阿哥能得一个慧心灵性的侧福晋,我也可以少些操劳。”   婉襄望着富察氏笑了笑, 没有评论什么。   他们夫妻此时看好的侧福晋大约就是高禾晏,而后她果然也成为了宝亲王的侧福晋,甚至还是雍正钦点的。   而另一位侧福晋, 后来的继后那拉氏也如富察氏所说, 是雍正十二年三月时,由雍正指给宝亲王的。   一位元后, 和一位继后, 不知道她们都在生时是怎样相处的。   史书上说, 敦肃皇贵妃十分敬重孝敬皇后,为她打理后宫诸事,却没有怎样写过孝敬皇后待她的态度。   从裕妃的言谈之中可以知道皇后面上待谁都是温和又冷淡的,便是私心为一个人好,也不会宣之于口。   不知她对敦肃皇贵妃,一个在她最好的年华里占有她丈夫几乎全部宠爱的女人,是什么样的态度。   “婉襄,这春联也是你写的么?”   婉襄出了片刻的神,闻言望向走到那幅“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深”对联前的富察氏。   她是婉襄在这个时间里唯一的知己,所以婉襄并没有连是否读书识字也欺骗她,随口道:“和送给你的那幅一样,也是我仿照圣祖皇帝的笔迹写的。”   反正雍正的字也被评价为“肖似乃父”。   富察氏立时便笑起来,“才不是呢,这个‘乾坤’的‘干’字,唯有皇阿玛才于‘日’字上开口,圣祖皇帝写的‘干’根本不是这样的。”   她调侃着婉襄,“分明是仿照皇阿玛的字迹写的,你是怕我嘲笑你用情至深吗?”   是这样吗?   婉襄根本无心理会富察氏的调侃,她很快就记起来,在她第一次在雍正面前写字的时候,害怕他多心,她找的也是这个理由。   可是康熙是和他相处了几十年的父亲,他的字既然肖似康熙,又怎么会不知道康熙的“干”字写法?   她在他面前说了谎,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就像不知道一样……   婉襄脑海中又浮现出数日之前宁嫔的挑拨之语,“也不知万岁爷怎么就一点都不怀疑你。”   他真的一点都没怀疑过吗?   可是为什么?   “婉襄……婉襄……”   富察氏呼唤着她,被大人牵着手的嘉祥和永琏也停下来,好奇地抬头看着她。   富察氏已满是担忧,见婉襄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道:“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婉襄连忙笑了笑,将这件事敷衍过去,“没有,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别的事,并不要紧。”   富察氏像是仍没有放下疑虑,但也知道此时不能再追问,便哄着几个孩子高高兴兴地先走进了燕禧堂里。   “今日皇阿玛去引见楼接见外藩使者,还要看八旗士兵演武,四阿哥也跟着去了,再过两日是上元,反正年节下便是这时最空闲,便想着带着孩子们过来热闹热闹。”   她带了许多饽饽过来,乳母们带着小阿哥、小格格们洗了手,便把这些饽饽都分给他们,而后看着他们围坐在一起,由永璜牵头给几个小的讲故事。   “不是说皇阿玛新为你作了几幅图,你要拿来给我看看么?现在孩子们有人管了,正好我们也乐我们自己的。”   婉襄略微有些不好意思,仍让桃实去将那几幅图取了过来。   “去年在圆明园中,万岁爷不是让开了买卖街么?在买卖街上买了几件汉女的服装,之后试了试,万岁爷便说好看,而后凭着记忆画了几幅。”   像这样的美人图,一般都要凑十二幅,一月一幅。   此时也就只得了五幅,雍正平日太忙,连这样都已经很好。   富察氏亲自展开图卷,第一幅图是雍正想象之中,着汉女服侍的婉襄在西峰秀色玉兰长廊下看书的情景。   第二幅是平湖秋月,她坐在太师椅上仰头望月,一旁是敖汉荷花插瓶。   第三幅则是□□婉襄在万字房的如意床上小睡,发丝微微飘动,绘出了清风徐来的情景。   第四幅地点在蓬莱州的流杯亭,这一幅画的是背影,桌上有粽子,而婉襄正拿着千里镜赏景。   最后一幅是在风扇房中,婉襄一个人坐在风扇之前,外面阴雨连绵,茶香氤氲在她面前,遮挡了她一半面容。   “景致情韵都很好,只画中人实在不像你。皇阿玛对你的用心,也当真是世无其二了。”   富察氏是知道雍正的习惯的。   他不想让婉襄真正的面容流传到后世,可这些画……应当本也没有流传下去。   她记得雍正有一组十分有名的十二美人图,不知此时在何处。   富察氏仍旧羡慕,婉襄却知道,她的丈夫乾隆一生作了四万余首诗,大多平平,唯独为她而作的悼亡诗最好,可惜……太多可惜……   燕禧堂外忽而又传来一阵笑声,是裕妃过来了。   “原来是旭日居士,亲王之母造访嫔妾的燕禧堂了。”婉襄一面说,一面笑着行下礼去。   虽则偶尔也有利益冲突,但整体而言,她和裕妃的相处还是十分愉快的。   更兼腊月里去延禧宫吃了几顿各色风味的火锅,婉襄和裕妃的关系就更好了。   都说熹贵妃是最大的赢家,但平平安安活到九十六岁的裕妃又如何不是呢?   富察氏也同裕妃行礼,“不知娘娘是遇见了什么事,这样高兴。”   年节下,裕妃打扮得越加富态,一张脸白白胖胖,反而看不出年纪,一笑之间更添温柔之感,令人望之相亲。   嘉祥听见裕妃的声音,也从长榻上赤着脚跑下来,伸手要裕妃抱。   婉襄不免笑斥道:“到娘娘那里吃了些好吃的,天下便只有娘娘是最好的人了。”   说话之间,嘉祥还把刚才桃实给她的那个饽饽递给了裕妃,让裕妃吃。   那饽饽已经被嘉祥啃了一半,裕妃倒是也不嫌弃,就着她的手就吃了,还连声称赞嘉祥懂事,会孝顺长辈。   嘉祥虽然听不太懂,但也知道裕妃夸她,还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在了她胸前,不免引得众人一阵笑。   而后裕妃才答富察氏的话,“本宫方才笑什么,你们可真要听?若当真要听,可别又怪本宫粗疏。”   婉襄和富察氏都笑着说“怎么会”,裕妃才继续说话。   她指着她身旁的宫女,“是这贫嘴的丫头同本宫说了个笑话,说有一官升职,回家告知妻子。而妻子即问他:‘官大,不知此物亦大否?’”   说到这里,婉襄和富察氏都知道是什么样的笑话了。   “官曰:‘自然。’及两人行事,妻则怨其物渺小如故,那官却曰:‘已大了许多,不过你自己不觉得而已。’”   “妻答曰:‘如何不觉?’官又曰:‘难道老爷升了官,奶/奶还照旧不成?自然我的大了,你的也大了。”   裕妃说到后半节就已经笑个不住,婉襄与富察氏虽都已为人母,仍然脸嫩,陪着笑了一会儿,便也恭喜裕妃五阿哥将封亲王之事。   升官人说升官笑话,热闹了好一会儿,众人方才重新入座。   那几幅画未及收起,亦为裕妃看了个真切。   她随口道:“这是万岁爷画的吧?”   裕妃伺候雍正多年,认得他的笔迹丹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婉襄与裕妃的关系终究与富察氏不同,此时不免更不好意思,“是万岁爷闲来无事所作。”   裕妃便笑起来,“还不说实话,万岁爷岂有无事之时?这是你们闺房之趣,难道还怕本宫吃味不成?”   “只是乍一眼看见,还以为是原本挂在双鹤斋深柳读书堂里的那十二幅美人图,只这摆设举止不像,才知是新作。”   婉襄下意识反问:“深柳读书堂里的十二幅美人图?”   应当就是后世她所知的那十二幅,原来就在圆明园中。   裕妃反而奇怪,“就挂在那围屏上,今年六月时去本宫还见着了,而后八月底再去双鹤斋,倒也不见了。”   “上头的题字都是万岁爷还是王爷的时候题的,一眨眼,万岁爷登极也过了十年了。”   原来这样的美人图,从前也就有作过。   也不知是为谁而作的。   婉襄心中一时酸涩起来,再同裕妃与富察氏谈话都没有兴味。   天色渐晚,孩子们都要早睡,大家很快也就散了。 第180章 难眠   今日雍正是在引见楼接见外藩使者, 恐怕要畅饮达旦,是不会从圆明园中回到紫禁城里的。   婉襄让桃实在燕禧堂中铺了床,炭炉烧得很旺, 一点都不冷, 但婉襄还是翻来覆去,实在没法睡着。   她虽然早知道雍正有十二美人图, 但还当真没有细想过图中的那些人是谁。   实际上对于这个问题,专家也始终争论不休。   那些主张雍正好色的学者,甚至罔顾十二美人图中那些明显是康熙到雍正年间流行的摆设,硬要说是雍正晚年宠幸汉族女子, 十二美人面目不同,便是明证。   左右婉襄也睡不着, 干脆打开了系统,在她文物库中漫无目的地挑选她搜集的文物出来仔细欣赏。   但, 这还是不足以让她静心。   婉襄终于下定了决心, 在搜索框中输入了“雍正十二美人图”。   很快就跳出来结果, 第一幅图是“博古幽思”,着汉女服装的美人坐在博古架前的斑竹椅上,面对着架上无数的珍玩。   第二幅图的美人面貌便已与第一幅有所不同, 脸颊似乎更瘦,五官也更紧凑,拿着一支木质灵芝形的如意, 站在一处花架前赏花。   类似的花架, 婉襄在雍正十二月行乐图中的八月赏月图中也有见过,只不过那幅画的花架上绘的似乎是牵牛, 而这一幅是牡丹。   画中的美人, 也造访过圆明园?   婉襄旋即又自嘲, 越发胡思乱想了,似这样的花架哪里没有呢?   第三幅图为持表对菊,仕女手中拿着一只精致的珐琅表——钟表是雍正很喜欢的东西。   一旁的桌上花瓶之中以菊花清供,背景墙面上悬挂着明代董其昌的诗句。   和前两幅图相比,画中女子的容貌有了更为明显的不同,柳叶眉弯,眼睛细长。   婉襄的心情又低落下去,一连看了几幅,只觉得画上美人人人不同,也没有一个人与她曾见过的潜邸嫔妃相似。   看到后来,婉襄忽而神志清明起来,自己这是干什么呢?雍正绘人像图,并不以真实为欣赏之要务,这十二个美人或许是一个人,或许不是,她怎么可能从画卷之中辨认出她熟悉之人的影子。   这一夜,她又没有能够守住自己的心。   婉襄的手伸向耳后,刚要关闭开关,忽而听见了尹桢的声音。   “婉襄?”   尾音微微上扬,似乎是在询问,又好像没有。   婉襄一瞬间也有无数的问题想要问他,这熟悉的声音勾起她心头千言万语,一时之间也不知从何说起。   “组长,你最近生病了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   尹桢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婉襄,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恭喜你。”   她很快就明白了,他说的是她怀孕这件事。   “这是刘婉襄的命运。”   历史上雍正必然要有一位谦妃所生的圆明园阿哥。五百年后的人欢喜或是不欢喜,根本就不重要。   他们都是看穿了这五百年岁月的人,所以在这个时刻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婉襄觉得她和尹桢似乎不是可以在深夜里这样对谈的关系,所以她问出了她的问题。   “上年我举办了一场与服饰相关的直播,可惜播到一半,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晕过去了。这个朝代的太医看不出刘婉襄的身体有什么毛病,所以我想,或许是系统出了问题?”   尹桢回答她:“科研组的工作人员换了一些,是那一天操作的那个还不够熟悉。好几年了,婉襄,科研组里的成员总是来来去去,不过没关系的,他们会渐渐熟练的。”   可是她记得她在组里的时候,人员流动并不大。   大家都是怀揣着极大的热情与信念参加到这个项目里来的,在没有取得什么突破性进展的时候,怎么甘心放弃呢?   或许就是因为始终没有取得什么突破性进展,因为她让他们失望?   愧疚和不安一下子充满了婉襄的心,她觉得她还是有必要为此而说一些什么。   “组长,是不是因为我的进度太慢了,我……”   “和你没有关系。”即便他打断了她的话,声音仍然是温柔的。   又疲惫,又温柔。   “是我的领导能力有问题,我始终没法让他们完全信任我。实际上你搜集文物的速度已经远远超出科研组之前的预测,你没有对不起科研组的成员。”   除了……   他平复了他的心情,“近期系统需要维护,所以运行比较缓慢,如果你有什么很着急的事,可以直接在系统里呼唤我。对了……”   “女子分娩是件十分危险的事,以防万一,你待会儿打开接口,我把特效药提前给你。”   万一?为什么会有万一……   而且若是她可以直接在系统里呼唤尹桢,他又为什么要把特效药提前给她。   “组长,科研组真的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故吗?”她不是可以轻易哄骗的孩子。   而尹桢却问她:“婉襄,你是因为相信我,所以才参加这个项目的。那么,你现在也不相信我了吗?”   戛然而止。   婉襄张开手心,在搜索框中输入“特效药”三个字,很快就得到了一小颗药。   她坐起来,把这颗药放进了床头的一只剔红玫瑰纹圆盒里,而后重新躺下来。   她好像更睡不着了。   燕禧堂中挂着一只西洋钟表,指针不断地向前走,婉襄听着轻微的机械声,一动不动,强迫自己睡着。   天都快要亮了,朦朦胧胧之间好像忽而有人上了床,锦被之中冰凉了一瞬,她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烟草与薄荷,酒,还有不具名香料的气息,“四哥怎么回来了?”   她在半梦半醒之间。   他蹭着她的脖颈,“想在万字房中休息的,但觉得好像哪里都是你。辗转反侧,实在难以入睡。你怎么没有去后殿休息?”   她平时都跟着他歇息在后殿里。   雍正常常嘲笑她狡兔三窟,燕禧堂不过是其中一窟而已。   “我和四哥一样。”但在思念之外,她还有淡淡的醋意。   雍正便微微直起身体,爱怜地在她面颊上落下一个吻。   “现在我们都睡吧。朕身上恐怕还有酒气,等你睡着了,朕就到一旁的长榻上睡。”   他们像两只重叠堆放的勺子,婉襄更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把他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   她知道他已经很累了,可是她又尝试了片刻,却也仍然不能睡着。   在混沌之中问出了她想了一夜的问题。   “深柳读书堂的那十二幅美人图,四哥为什么撤下了。那画上画的仕女,都是谁?”   朦胧之时条理清晰地问出这些问题,便定然是很介意。   雍正一下子没了困意,“原来是为这件事而睡不着的,不是为朕。”   像是怨怪,又像是心疼。   “朕已着人画了新的美人图,那些美人图看了这么多年,也该让她们到箱子里歇一歇了。你猜得没错,那些仕女都曾与朕有过交集。”   他说的仅仅是“有过交集”。   “朕为皇子时,因年长,时有下部官员向雍王府进献美人。那时朕一心夺嫡,哪里有心思在女人身上留心,也怕背后惹上人麻烦,一概拒绝。”   “但那时福晋不是这样想的,她太年轻了,不知道如何去做一个福晋,也不知道如何将自我与福晋这个身份融合,常常听别人的意见,模仿别人的做法。”   和富察氏的迷茫是一样的。   “那时候相比于其他皇子,雍王府中的姬妾是最少的。福晋怕旁人觉得是她不贤,因此坚持要从新送来的一批女子之中挑选——海常在就是那时选进来的。”   婉襄忽而想起来,第一次见海常在的时候,郭贵人和她以言语攻讦彼此,的确有提到过什么画像。   “朕哪有时间和功夫,但要选人进府服侍,也总要主人同意。福晋便想了这法子,让人为她们都画了像,交给朕挑选。”   这些画,看来倒都是写实的。可是仍然没有一幅画像海常在。   “十二美人图中有一幅捻珠观猫,那本是海常在。后来朕觉得这些画都画得不错,便想要留下欣赏。”   “因此着画师将这些女子的面容都做了些微改动,以免冒犯这些女子。”   这些画里没有敦肃皇贵妃。   也难怪,年氏好歹也是二品巡抚之女,若是要这般对待,未免太过无礼了。   “八月时你因为高常在之事心绪不佳,因此朕想出为你绘画来使你高兴。一时又想起深柳读书堂中的那些美人图画,已有年成,想来已陈旧,便着人撤下好好收藏了。”   他抱紧了她,将脸贴在她背上,“你去过双鹤斋么?为何今日突然想起这件事?”   “不过是闲坐时偶然提起,所以才问一问。”   雍正轻笑起来,“那就因此一夜没有睡好?”   婉襄不想让雍正嘲笑他,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臂,“知道我没有睡好还吵我,快安静些,我要休息了。”   “好。”   他温柔地整理着她的头发,这抚触让她困意渐生,她终于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第181章 恩爱   婉襄醒来的时候, 雍正并没有躺在她身旁。嘉祥正坐在她床榻内侧,玩一只老虎布偶。   她很快就发觉了婉襄已经醒来,学着婉襄的样子躺下来, 靠近她, 和她头碰着头。   “额娘。”   嘉祥一面唤着婉襄,一面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懒懒。”   婉襄忍不住笑起来,亲了亲她胖乎乎的脸蛋,“额娘懒,嘉祥不懒, 嘉祥昨夜睡得好吗?”   她把嘉祥揽在怀中,嘉祥已被教育过不能随便碰额娘的肚子, 因此她把她的小脚收得很好,并没有碰到婉襄。   婉襄当真要和她亲近, 她又想逃, 笑着把整个人缩成一团, 好像婉襄要呵她的痒似的。   也就是做了母亲,才知道什么叫做“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就算是刚醒过来,意识还在慢慢恢复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很爱她,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玩够了吗?若是玩够了, 便快让你额娘起身收拾一下, 该用膳了。”   雍正就站在床榻前一架紫檀木边座镶珐琅五伦图屏风之后,整个人靠在上面, 神情慵懒。   想来昨夜他也是没有能够好好休息的, 不知他今日是什么时辰起身, 又已经忙碌了多少事。   婉襄望着他微笑了一下,而后轻轻拍了拍嘉祥,“不是最喜欢吃元宵吗,快把额娘拉起来,额娘和皇阿玛带着你去吃元宵。”   一面说,一面把自己的手伸给她,佯装要她拉扯。   嘉祥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是一弯月牙,用双手抓住了婉襄的手,用力拉扯也拉不动,在柔软的床榻上摔了个屁股蹲儿,也还只是自顾自笑。   雍正纯然是个女儿奴,见状便要主持正义,从屏风后绕出来,握住了婉襄的手。   “皇阿玛来帮你把小猪额娘拉起来,咱们一起去吃元宵。”   雍正伸手,当然不用废什么力气就将婉襄从床上拉起来,而后雍正又伸手一捞,把嘉祥夹在臂弯之中,打横携带出去,“额娘要更衣洗漱,小猪先跟着皇阿玛去东暖阁。”   嘉祥最喜欢这样,又要雍正将她举起来,尖叫混杂着笑声,热热闹闹地去了。   婉襄从窗户里看着他们,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吩咐桃实,“把燕禧堂前的春联撕下来吧。”   雍正之前说的是对的,这般像他的字迹,只会给她自己惹麻烦。   便是旁人不来为难她,像昨日一般的事,也令她烦不胜烦。   桃实一直服侍着她准备好了一切,送她到了东暖阁里,自己才折返。   他们一家三口用膳,通常都是不要宫女服侍的。   婉襄抵达之时嘉祥的耐心也要消耗到极限了,一看见她进门就高兴得手舞足蹈,指挥雍正将她眼前那碗圆子羹的盖子掀开。   其实他们给嘉祥吃的还不是元宵,只是糯米搓的小圆子。白水煮之,而后加入桂花蜜与干桂花,吃起来甜津津的。   北方的元宵个头都太大了,糯米制成的食物原本就不消化,其中又加入核桃仁、白糖、玫瑰、豆沙等物,太过甜腻,对于小儿牙齿也并不好。   婉襄自己倒是很喜欢,略用了些清粥,便舀一个元宵在碗里。   “自己不忌口,倒是骗女儿吃别的,吃得这叫一个心安理得。”   婉襄不理会雍正的嘲弄,御厨制作的元宵糯米香软,填馅又细腻,并不过分甜,汤水又淡,两样合起来吃是刚刚好。   她吃完了一整个元宵,斜睨了雍正一眼,“总比自己吃什么,便给女儿吃什么,害得她睡了一日要好。”   冬日里这样的食物很多,御膳房也进过一品酒酿圆子。   婉襄是吃不得的,雍正自己品尝,嘉祥眼巴巴盯着,他就毫不在意地喂她吃了一小碗。   这时候的酒精浓度完全达不到影响小孩发育的程度,但嘉祥吃完之后便只知道傻笑,获萤哄着她去睡觉,她从早上一直睡到晚上才起来。   她是睡了一日清醒得很,又缠着获萤要找额娘和皇阿玛,闹得婉襄和雍正也一连几日都没睡好。   白日不再让嘉祥午睡,才将她的作息纠正过来。   雍正自知理亏,为婉襄舀了一勺八珍豆腐,“冬日里吃什么都没味道,也就是这八珍豆腐你最喜欢,多吃一些。”   婉襄也不甘示弱,为他舀了一勺,“这是圣祖皇帝最喜欢的一道菜,四哥也应当常常品尝,怀念圣祖皇帝的仁德。”   这八珍豆腐的确是康熙很喜欢的一道菜,相传还在南巡时将制作八珍豆腐的秘方传给了当地官员。   御厨先以优质黄豆制成嫩豆腐,而后再将鸡肉末、火腿末、香菇末、蘑菇末、瓜子仁末及松子仁末加入,一同以鸡汤烩煮成豆腐羹。   豆腐、香菇、鸡肉都被时人以为是长寿食材,以此八珍入菜,豆腐更是鲜美异常。   因此康熙格外喜欢,将它列为自己心爱的御膳菜肴。   不过,一道菜再好吃,几乎日日都吃,也实在是让人受不了。   因此桌上这么多菜肴,在雍正动手之前多少都被用过一些,唯独这一道菜没有。   雍正知道婉襄是故意,低着头一边笑一边吃,很快便将那些豆腐都吃完了。   “要!还要!”   婉襄和雍正拉扯,一旁的嘉祥已经将一小碗圆子都吃完了。   雍正便去哄她,“圆子吃多了肚子会痛痛,皇阿玛给你吃些别的。”   说完便换了一个碗,为嘉祥舀了整整一碗的八珍豆腐。   那豆腐的味道是很淡的,即便没有主食也没有什么妨碍,雍正一边为她舀豆腐,一边向婉襄道:“这段时日让御厨不必再上这道菜了。”   但他们都望着嘉祥,见她狼吞虎咽,一下子将这碗豆腐也吃完了,婉襄和雍正不觉对视了一眼。   “看来往后还是得上这道菜呢。”   她说完这句话,和雍正同时笑起来,一旁的嘉祥不明所以,也并不在乎,已然吃饱喝足,便在座椅上坐不住了。   雍正唤进了获萤来,让她带着嘉祥在殿外散起了步。   “皇后娘娘,在您眼中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您觉得她是个贤惠的人吗?”这是她昨夜没有精力问的。   嘉祥不在这里,他们就可以进行一些其他的交流了。   “皇后不够聪明。”这或许是最初的印象,雍正并不排斥谈起。   雍正为婉襄搛了一筷子野鸡瓜,以野鸡肉丁与咸黄瓜同时用油炒制而成,是一种满族人喜爱的佐餐小菜。   “朕年轻的时候性情急躁,为皇位之事时常为兄弟、大臣们所逼迫,因此私底下总是很焦躁,最厌倦旁人连简单的事情也做不好。”   这个“不聪明”,先是从各种生活小事开始的。   “皇后其实并不太懂得如何理家——也许原来也并不曾预备给一个皇子做福晋。王府之中的事情在朕看来都十分简单,可是她总是做的不大好。”   裕妃说,皇后是将门虎女。   若是她能够像她先祖中的女性一样回到草原上,草原上没有那么多规矩,或者她才能过得好。   “又比如昨夜谈及的这件事。那时她同朕商量,要为朕再选几位侍妾格格。”   “朕一听见就烦得不得了,觉得她根本只是为了她自己在福晋之中的贤名著想,根本就没有好好地为朕想一想。”   “年轻的时候心中总是颇多怨气,朕认为作为福晋,她真正的贤德应当在于辅佐夫君,为夫君排忧解难,而不是做这些无用的,只会让朕心烦小心的事。”   “更何况,她这样做,令朕觉得她一点都不在乎身为她丈夫的朕本身,她只记得朕是大清的亲王。”   婉襄感受到了雍正的烦躁,也同时感受到了孝敬皇后的无奈。   “可是后来再想一想,那时候的她又能怎么办呢?相比于朕,她要生活在这世间,维持体面、维持尊荣,维持所有她已经得到的东西不失去,比朕更困难得多。”   “有时朕也在庆幸,当时大多数时候只是心中烦躁,并没有将怒火发泄给她。但这些年午夜梦回,心中仍有愧疚,朕不应该待她那样不好的。”   总是失去了,才知道后悔。这世间谁都一样。   话已经说到这里,雍正又道:“年氏要比她聪明得多,做事也更有条理。皇后不像朕一样热衷权力,也乐得将所有的事都交给年氏去做。”   “其实皇后这一生当真是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无论是朕喜爱过的,或是不喜爱的女子,在她的羽翼之下都没有受到太重的伤害。有些事是难以控制的……”   譬如孩子夭折,譬如自身的玉殒香消。   “朕这一生,遇见年氏,才知男女之爱也可以炙热,遇见你,才知两情相悦究竟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婉襄,朕虽不能与你结发,但恩爱两不疑,此朕可以自信。”   她好像不必再问起字迹之事了。   恩爱两不疑,恩爱两不疑……古诗词中的文字鲜明地从书中跑出来,落在她心上,像是春日里的第一滴雨,润泽万物。 第182章 相守   “风、调、雨、顺。”   婉襄把这四个字念得很慢, 教嘉祥读,而后拿着毛笔握住她的手在纸上写。   嘉祥如今还没满两岁,这其实也不过是些玩乐的新花样而已, 不过能让这孩子短暂地安静一会儿, 婉襄也觉得很好。   嘉祥很听话,同样跟着她念这个词, 而后认真地看着婉襄写字,好奇着笔下出现的一切。   不过只要婉襄一松开手,嘉祥就会立刻在素纸上乱涂乱画起来。   她教了一会儿,明知道不会有什么成果, 便抬起头望向上首批阅奏章的雍正。   他略有所感,亦望了婉襄一眼, 无奈地笑了笑,“‘风调雨顺’这四个字实在是太难了, 也难怪嘉祥学不会。”   上年京师无雪, 今春畿辅之地雨泽又少, 雍正的畅快的笑容也渐渐少下去,便是仍然对婉襄与嘉祥微笑,也总是难掩惆怅。   婉襄主动递了话给他, “四哥认为各部院中,惟有刑部最不得人心,着大臣们商议改革, 如今有结果了么?”   雍正向来推崇天人感应, 凡有旱情洪水,虫灾地动, 必先自思己过, 而后要求百官一同省察自身。   六部之中, 唯独刑部的名声最不好——在婉襄看来也是自然的,刑狱之事最关人和,引发的怨怼与仇视自然也是最多的。   不过这时期的刑部,的确也有颇多问题。   “此时仍在筹划。”他回答她。   “海寿身为刑部尚书,自当为一部表率,奉公守法,一片公心。然而此人私心太重,舞文弄法,如何能平道路之间人言啧啧?”   “此外,王国栋于外任之时,所辖之地非水即旱,难得风调雨顺,又有虫害,此皆历历可数之事。”   “而后朕将其调回刑部办事,时京师又有大旱之象,前后一致若此,想来是其人仍不知敬畏,执迷不悟,全然未改污下习气。”   他将这两位婉襄没有如何听说名字的大臣都痛骂了一顿,而后又止不住叹气。   “可惜刑部事务,非耕耘已久之人难以厘清,即便朕派遣大臣处理也是无用,否则朕定然将他们从严治罪,如何还需他们戴罪立功?“   “若是这一次朕开恩宽宥,他们仍然不能尽心尽力,将来之事,便也不必于朕心有怨怼了。”   雍正随手将一份批完的奏章放在一旁,而后道:“张廷玉倒是上奏,言明应当酌定分别□□之例及详慎引例之条,朕令他奏报详细,或许不日就会有结果。”   “若是可行的话,于百姓而言也是一件极好的事。”   说完这句话,忽而想起什么,“你同富察氏相熟,弘历是不是有一个姓高的侍妾?”   是高禾晏,也即后来的高贵妃。   “的确有这样的一个格格。”   同富察氏交好,颇得人心,这样的话,婉襄并不想在雍正面前说起。   “她父亲高斌倒是个有能耐的人,朕已着其办理江南副总河事务。算来弘历已封亲王,身边也该有侧福晋,另一个人选并不着急,若是高氏确实不错,也可以提拔。”   “额娘!”   婉襄正认真地听着雍正说话,忽而为嘉祥呼唤一声。   低头一看,那支毛笔已经为嘉祥反拿着,墨汁都甩在她手上,脸上。而始作俑者一脸无辜地回头望着婉襄,用眼神向她求助。   婉襄忍不住笑起来,把那支毛笔从她手中拿出来,而后呼唤雍正,“四哥快看,你的女儿!”   雍正依言抬起头,一时间望见嘉祥如此,也忍不住笑。   但到底还是心疼,“快带着她去洗一洗,若是洗不干净的话,我们嘉祥就要成为一个丑八怪了。”   婉襄忍着笑,把嘉祥从椅子上抱下来,放在地上。   正打算将毛笔放得好些,以免摔下来脏污了地毯,嘉祥一得了自由,便立刻向雍正跑去,一边跑,一边重复:“丑八怪!丑八怪!”   雍正案几上都是军机要务,她也不觉得自己脏,按住雍正的腿便要往上爬,他连忙将她一把抱起来。   方才催促婉襄带着嘉祥去洗脸洗手,此时望了她片刻,又觉得好玩,便拿起朱笔,问嘉祥,“嘉祥,毛笔好不好玩呀?”   嘉祥是个小傻子,没伤害的东西她都喜欢,“好玩!”   回应得很大声。   雍正便拿着那支朱笔开始在她脸上乱画,羊毫很软,又冰冰凉凉,嘉祥一时要躲,但更觉得有趣,笑声根本就没停下来过。   一时间嘉祥脸上都没有干净的地方了,他不免又有些不忍,抱着她朝着后殿走去。   “嘉祥成了个丑八怪,额娘怎么也不管你,还是皇阿玛管你,带着你去洗脸洗手。”   他总是当面故意说婉襄坏话,逗引着她。   婉襄佯装板了脸,进后殿之前先取了一面铜镜,而后才跟上他们父女。   含韵斋中的宫女进来添热水之前,雍正一直抓着嘉祥的手臂将她悬空,玩的又是一些婉襄和获萤没法同她玩的游戏,因此嘉祥笑得十分开心。   婉襄朝着他们走过去,将藏在身后的铜镜一下子举到嘉祥面前,“嘉祥快看,妖怪来了!”   那面铜镜并不大,只是女子梳妆所用。   婉襄举得很近,是以只能倒映出嘉祥的一张完全被墨迹涂花的小胖脸。   她原本同雍正玩得正高兴,一下子看见镜中人,愣了愣,而后像是被吓到了,立刻咧着嘴大哭了起来。   嘉祥这副模样实在太过滑稽,婉襄忍不住捂嘴笑起来,雍正也是笑个不住。   婉襄的铜镜拿得略远了一些,并不算太清晰的镜子里便倒映出一个悲伤的小孩,和两个无良的大人。   嘉祥一哭之后脸上的墨迹更凌乱了,送热水的小宫女走进殿中,一眼望见她,也忍不住笑,一时又要偷眼觑雍正神色,害怕被他治罪。   婉襄亲自绞了面巾给嘉祥擦拭,她的精力很好,一直到完全擦干净,她都没有停下来。   她再一次举起那面铜镜,嘉祥看了看镜中人,见自己又恢复成了原本的模样,才停下来不哭了。   只是还有些抽抽噎噎的,转过身去委屈地趴在雍正肩上。   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我们嘉祥才不是丑八怪,额娘丑八怪,还拿了镜子过来……”   一说起这话又忍不住笑,嘉祥却好像生气了,张大嘴巴在雍正肩上咬了一口,“坏阿玛!丑八怪!”   婉襄不觉抚掌一笑,“果然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还是我们嘉祥明察秋毫。”   这样一折腾,嘉祥多余的精力都发泄完了。   她那两排小牙牙想要咬动雍正的龙袍都费劲,当然并不能对他造成什么伤害。   嘉祥很快就趴在雍正肩头睡着了。   于是他们一起把嘉祥送到了一旁的偏殿里,安静地欣赏了一会儿嘉祥的睡颜,便让获萤照顾她睡觉。   从偏殿之中走回东里间,雍正案几上的奏章尚没有处理完,但他并不想此时继续处理。   “去赏玉兰吧,一年之中的好时节没有多少。”   含韵斋是西峰秀色的正殿,回廊四周有许多许多的玉兰,去岁七夕时来过一次。   雍正自然而然地为婉襄披上了一件披风,而后牵起她的手,朝着殿外走去。   二月是玉兰时节,若非这一次他亲诣恩佑寺行礼时带上了她们母女,或许他们没什么机会一同看到这样的景色。   月色从来都是安静的,这个时节草虫都还没有开始喧闹,这便是个完整而宁静的玉兰世界。   回廊之上连一片落叶都没有,夜风徐过,卷下来几片洁白的玉兰花瓣,只叫人心中惆怅。   怎忍得?   雍正走在婉襄身后,直到她在庭院之中最大的一棵玉兰树下停下来,他才靠近她,从背后拥抱着她。   他像玉兰一样安静,只是不知道玉兰会不会像他一样呼吸。   夜风也是无声的,婉襄接住了风里落下来的一片花瓣,香气未曾消解,于鼻尖轻嗅。   “二月天气渐渐和暖,踏青好时节,原本朕应该带着你们去郊外游玩的。”   她用这片花瓣温柔地抚摸他的面庞,“去岁绛雪轩,今岁玉兰庭,其实四哥已经带给我许多很好的春日了。”   他却仍然觉得惋惜,“可惜花朵娇柔,终究不能长相守。”   与谁长相守呢?   这样的春夜,不应该充满怅然。   “但这世间事,为何非要长久方才美好呢?譬如昙花一现,美好就美好在它的短暂。”   也譬如……他们的相逢和相伴。   雍正在她的脖颈处蹭了蹭,声音莫名地变得有些闷闷的,“婉襄,许多时候,你似乎比朕更能看开。朕好像只不过是虚长了一些年岁而已。”   “怎么会。”婉襄轻轻笑了笑,偏着头靠在他身上。   “四哥没有和我相遇的那几十年里做了许多许多的事,为国家,为百姓。就像是我成为妃子的那一夜对您说的一样,历史会铭记您,比我更久得多。”   “他们都记得您,这样一想,是否觉得即便人生当真只是流光一瞬,相伴的这一刻,也是无比漫长隽永的?”   “三身四智,物我一如本空,佛家说……” 第183章 手脚   无意中忽踏末后一关, 方达三身四智合一之理,物我一如本空之道,庆快平生……”   婉襄与富察氏一同路过九洲清晏之别室, 便听见室中雍正洪亮的声音。   婉襄静静听了一会儿, 便笑着望向富察氏,“上回在圆明园中赏了玉兰, 惋惜花落,回来这个人就疯了。说什么‘年少时参透的,如今反参不透’,如今又在开法会了。”   这当然只是开玩笑而已, 雍正年少时便开始学佛,是中国帝王之中唯一真正亲参实悟, 直透三关的大禅师。   “说来雍正五年时,黄河水清, 蒙古王公前来朝贺, 请求诵经祈福, 虔诚佛事。皇阿玛而还将自己比作‘释主’,令蒙古人信奉,把朝中的大臣们都吓得够呛。”   其实这个时期的欧洲政权也都是宗/教渗透入政/治, 他们也信仰君权神授,不过这种方式在人口众多的中国还是难以推行的。   婉襄也始终觉得痴迷宗/教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这时候大多数的民众仍然没有读书, 便更容易被其中的一些教/义蛊惑。   雍正大约也是这样考量的, 害怕百姓因他之故盲目信佛,所以登极近十年, 几乎绝口不提佛事。   不过如今他登极已届十年, 海清河晏, 又开始热衷起这些事了。   雍正举行法会,参会者有许多僧、道,也有俗家弟子,其中有十四人都是雍正的爱徒。   分别为爱月居士庄亲王允禄、自得居士果亲王允礼、长春居士宝亲王弘历、旭日居士和亲王弘昼、如心居士多罗平郡王福彭、坦然居士大学士鄂尔泰、澄怀居士大学士张廷玉、得意居士左都御史张照、文觉禅师元信雪鸿、悟修禅师明楚楚云、妙正真人娄近垣、僧超善超水、僧超鼎玉铉、僧超盛如川。   婉襄笑起来,“没想到给宝亲王与和亲王取了这个号,倒都用来听万岁爷的法会了。”   她们继续往前走,打算到九洲清晏以北的后湖边坐一坐。   三月是草长莺飞时节,虽然没有江南烟柳,但北地胭脂亦有可赏之处。   永璜和永琏形影不离,嘉祥也追着他们要折柳枝,只有兰牙迭陪着她们坐在岸边的石桌旁。   “说来王爷正式得到爵位也有一个多月了,皇阿玛还并没有精力出言谈及侧福晋之事,禾晏也服侍王爷许多年了,但愿她最终能得一个好结果。”   婉襄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宽慰富察氏,“万岁爷其实于这些事都有计较,你又何必这样着急,是禾晏自己着急么?”   富察氏摇了摇头,“那倒不是。我只是想着反正都要给的,不如彼此皂碟确立名份,也省得有人私心渐生,反而不妙。”   似乎话里有话。   “是又有人对你们做些什么了吗?”   富察氏的神色晦暗不明,“这话我也只对你说,前几日有人在兰哈玳平日喝的药里动了手脚,幸而是及时发现了。”   婉襄眉心就是一跳,下意识地道:“下毒?”   富察氏摇了摇头,“倒并不是下毒,只是减少了几味关键药材的分量。你也知道的,每日用多少药,都是太医仔细斟酌的结果,若是分量少了,这一碗药也就无用了。”   “所以兰哈玳的病情总是反反复复地不见好,也许那个人早就在暗地里动手脚了。”   婉襄轻轻地叹了口气,“她们不会又在责怪你吧,觉得这件事和你有关?”   “只要王爷和额娘信任我,我也就没什么可害怕的。也所以我才说,巴不得早些确立了名分,也省得有人再动歪心思。”   但哪有那么快呢,高氏的侧福晋之位是雍正十二年时雍正赏给的,那拉氏也是那时才进宝亲王府邸的。   她不得不提醒富察氏一句,“此时对富察格格下手,说来不也正是为了侧福晋之位。她毕竟为宝亲王诞育了长子,在旁人看来,也总是她更有资格。”   “你与宝亲王向禾晏透露过要立她为侧福晋的意思么?”   富察氏仍旧摇头,“皇阿玛诸事都亲力亲为,立侧福晋不算小事,王爷的意思也是要等皇阿玛示下。”   “作不得准的事情,此时便透消息给她,恐怕她将来空欢喜一场。”   婉襄心念一转,“其实前几日万岁爷倒是同我提起过禾晏的父亲,说若是她服侍宝亲王不错,便将她提拔为侧福晋。”   “伯塔月,你不妨将这消息透露给她,而后再看看结果。”   若是高禾晏得到这个消息之后,便不再有人对兰哈玳下手……   “可是……”富察氏忽而明白了婉襄的意思,“婉襄,你真的觉得……”   “我觉得什么都没有用处,只是万岁爷既然当着我的面这样说了,他知道我同你交好,未必有让我保密的意思。”   “万岁爷是金口玉言,前朝高斌得力,她的确不用愁没有来日。”   婉襄这样坚定,富察氏虽仍然有些不愉,也应承下来,“我会回去同王爷商量的。”   她们说话,小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在宫女的帮助下折了些柳枝下来,嘉祥一颠一颠地跑到婉襄身旁,把柳枝交给婉襄,大声道:“要!”   之前婉襄用柳枝给她编过一个简单的花环。   此时也自然而然地接过来,又吩咐嘉祥:“去折些花花来。”   嘉祥听懂了,看着婉襄开始编花环,便抓住了两个侄儿的手,推着他们去折花。   富察氏笑着看着他们,不由嗔道:“这样小就知道使唤侄儿们了,公主当真是金贵呢。”   婉襄也笑,“是两个侄儿懂得照顾小姑姑,永璜和永琏都是极好的孩子。”   兰牙迭一直坐在富察氏怀里,此时也终于有些坐不住了,想要从她怀中溜下来,跟着嘉祥她们一起去玩。   富察氏就把她放在了地上,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脸,“别害怕,跟哥哥们还有小姑姑去玩吧,待会儿让刘娘娘给你也做个小花环,好不好?”   兰牙迭认真地点了点头,而后就朝着嘉祥她们走了过去。   婉襄呼唤了嘉祥一声,她回头看见兰牙迭,就松开了永琏和永璜的手,眼睛笑弯成月牙,朝着兰牙迭跑过去抓住了她的手。   “嘉祥可真是个好孩子。”   富察氏感叹过这一句,已有宫人折了春花过来,放在石桌上任由婉襄取用。   先时不过是些桃李之花,“凡言草木之花,总先称桃李,实是领袖群芳者也。桃色为红之纯,李色为白之洁,只可惜这两种花清供不错,枝条太硬,却难以编入花环之中。”   婉襄拿起一枝条桃花比了比,“去寻些柔软些的花草过来吧。”   富察氏也望着这桃花,“春日色之极媚者为桃,寿之极短亦莫过于桃。所以诗家常有‘红颜薄命’之说,叫人不免心生怅惘。”   这句话其实正暗合富察氏的命数,婉襄不免难过起来,忙低下头,认真地将那编好的花环又整理了一下。   小宫女们折花,看来是只遂自己的心意,才说了桃李,又折了杏花。   富察氏拿起一枝杏花,笑着道:“民间种杏树,说是要将处子常系之裙系于树上,这样杏树方能结子累累。所以常道杏树性/淫,命其名为‘风流树’。”   婉襄轻嗤道:“人分男女,树木亦分公母。所有杏树几乎都能结果,难道杏树都是雄树,且又能生育不成?什么时候生育之事也交给男人便好了。”   富察氏便只是笑,帮着婉襄整理各色花草。   宫人又新折了柳枝来,婉襄给四个孩子一人编了一个花环,叫他们戴在头上玩。   两个小姑娘的是有花的,两个男孩子的花环则只编入了一些兰草、竹叶、松柏。   他们都很喜欢,彼此对望着,在后湖边沿你追我赶,无忧无虑。   后湖另一侧遥遥走来一个妇人,走到近处,向婉襄和富察氏行礼。   婉襄并不认得她,富察氏便为她们引见,“这是理亲王的第十二个妹妹金尔娅,正月时皇阿玛将她也封为了郡主。”   这一年的正月,雍正给了皇室很多人爵位。   除了两位皇子,春分日朝日于东郊,遣十四爷允禵皇子贝勒弘春行礼,而后便将弘春晋为了多罗泰郡王。   婉襄望着金尔娅笑了笑,她向着她行了个礼。   “只是偶过后湖,便不打扰刘贵人、福晋还有小阿哥,小格格们赏景了。”   面如银盆,眼如杏子,体态端雅的美人,也是关内生长,嫁去蒙古的命运。   其实除了她之外,她的许多姐妹都是郡主、县主,甚至是公主。她们也都无一例外地被雍正嫁给了蒙古王公。   于她们本人并不是什么幸运的事,可是于允礽这一支族人而言,是极大的荣誉。   也或者就是雍正加恩得太多,理亲王弘皙自己也生出了不该有的想法,所以乾隆一朝,终究是都灰飞烟灭了。   史书上对这些女子的命运着墨很少,大多只有她们被封为郡主、县主这最为荣耀的一日。   婉襄望着金尔娅的背影,直到她完全消失在了湖岸一侧的柳风之中。 第184章 法会   “道我终日里笑呵呵, 笑着的是谁?我也不笑那过去的骷髅,我也不笑那眼前的蝼蚁。”   “第一笑那牛头的伏羲,你画的什么卦, 惹是招非, 把一个囫囵囵的太极儿弄得粉花碎。我笑那吃草的神农,你尝什么药, 无事寻事,把那千万般病根儿都提起……”   婉襄一面念着《悦心集》中的这首《布袋和尚呵呵笑》,一面轻轻地拍着嘉祥,渐渐地将她哄睡了。   “我笑那天上的玉皇, 地下的阎王,与那古往今来的万万岁, 你戴着平天冠,穿着衮龙袍, 这俗套儿生出什么好意思?”   小孩子的呼吸渐渐匀称, 婉襄站起身来吹熄了床脚的烛火, 而后亲了嘉祥的额头一下,轻手轻脚地从房中走了出去。   待嘱咐过获萤一句,便转到勤政亲贤正殿里。   殿中照例灯火通明, 早点睡觉是小孩子的权利。   雍正正在批阅奏章,婉襄悄悄地走到她平时安坐的长榻上,拿起一叠《御选语录》, 看着上面的内容。   雍正近来热衷于举办法会, 这一本历时多年,从历代祖师语录中捡选出提升向上、直指真实宗旨的语录集, 终于要刊行了。   婉襄现在在看的只是草稿而已, 《御选语录》一共十九卷, 每一卷之前雍正都为它写了序。   她此时在看的便是雍正为这部书写的总序,“情尘积滞,识浪奔催,瞒己瞒人,欺心欺佛,全是为名为利,却来说妙说元。”   婉襄轻笑了一下,以为实洞察人心之语,便将它抄录在一旁的素纸上。   恰雍正抬头望了她一眼,“如何,你也要参禅修道么?朕合该也赐你一号才是。”   婉襄专心抄写,笑嗔道:“不过是此时多念些佛家有道理的书,让这一个出来时也听话些,染些佛道之缘,省得日日被皇阿玛拘着,听些自己不感兴趣的事。”   她才不信什么宝亲王、和亲王、庄亲王、果亲王的都喜欢听佛事,尤其是那几个道士,不过都是沽名钓誉之辈,迎合雍正的喜好罢了。   雍正也笑起来,“难道是有什么人同你告状了不成?”   她可不能无缘无故地连累旁人,“那自然是没有的,不过是我这没有佛缘的小女子信口胡吣罢了,四哥可千万别当真。”   雍正便向着她招了招手,“过来,让朕好好看看你,看看你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   婉襄便听话地趿了鞋,从长榻一侧朝着他走过去。   如今已经是三月了,婉襄已经有近七个月的身孕,身形略微有些笨重,她自己倒还算灵巧,实在刘婉襄本是使女出身,自小身体素质便不错。   走到雍正身旁,他也先去握她手腕上的镯子,“还是这样丰腴些好,从前刚做妃子的时候看着弱不禁风的,朕都怕朕压折了你,若是生产之后还能这样就好了。”   又道:“只是这珊瑚镯子上的珠子有些旧了,朕让他们找一对新的给你。”   这是雍正七年时他赐给她的,她很喜欢,日常不是戴着这对,就是戴着另外一对兆佳福晋送她的翡翠玉镯。   不过是一件首饰,婉襄当然不用和他客气什么,“一对怎么够,多多益善才好。”   “嘉祥最近开始对我的珠花、耳坠感兴趣了呢,可这些东西不留神都要伤人,还是镯子好,至多也就是伤了镯子。”   她到底也是小姑娘,快满两岁,头发也能扎成两个小鬏鬏。日日摘花戴着,桃实还没厌烦,她倒是厌烦起来,看着婉襄梳妆的时候就要抓她的发饰玩。   雍正不觉笑起来,“说朕是守财奴,朕便说你是个漫撒使钱的小鬼。”   “若为嘉祥,千对万对也使得,若为你,朕便偏要争一口气,做这个守财奴,只赏你一对素银的罢了。”   他一面说,一面用双手捧住了婉襄的肚子,“摸着好像是比前两日又大了些。”   这是废话。   “不过都还没到快速长大的时候呢。”   她怀着嘉祥的时候,最后几个月那肚子简直像吹了气的气球一样膨胀,大得吓人。   而后雍正又心疼关切,“还是早些回西峰秀色去休息吧,朕今夜又不知要到何时。”   婉襄也抚摸自己隆起的腹部,“他还在我肚子里活动呢,若是此时躺下,他就要动得更厉害了。”   小孩子的作息也随大人,弘曕在她肚子里呆了半年,怕是早习惯了。   “更何况明日我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时,四哥却不行,我还是不吵嚷四哥,安静地看会儿书吧。”   他却并不想让她走,心猿意马,“那本书好看么?”   婉襄诚实地答:“有些东西看不懂,不过,能看懂的部分觉得很有意思。”   其实相比于其他的文物,搜集书籍信息是最费力的。   但其他文物欣赏的只是“美”,很少有人能去探究背后的工艺,匠人付出的努力也不是他人能随便学习,且有所收获的。   书籍是完全不同的载体,其中的一句话,也许就能影响人一生。   雍正又追问她:“是哪里看不懂,朕今夜给你单独开个法会,好好地讲一讲。”   他这样兴致勃勃,甚至于亲自为她端来了一张太师椅,又垫上了鹅羽软垫,婉襄也不好再强迫他去处理政事。   于是道:“丹霞烧佛,是个什么故事?”   “是一桩禅宗公案,讲的是唐代时一位僧人游历至慧林寺,天寒地冻,便烧了寺庙之中的几尊木佛取暖。”   他侃侃而谈,“主家自然不肯,问他何故为此。他答曰:‘烧木取舍利。’其实木佛何有舍利,主家反问,他便也同样反问,‘既无有舍利,便再烧两尊何妨。’”   婉襄听罢,努力品味其中之意,“果然是佛家语。一味地将佛视为偶像是没有用处的,只有虔诚信仰,品味佛理真义,那才当真是为佛慧续命。   雍正看来却不大同意,“此不过是狂参妄作罢了,依照丹霞之见,木佛之外岂非无有真佛,普天之下佛寺神像尽皆可毁去了。”   “再不如,子孙焚烧祖先牌,臣工毁弃帝王位,难道也是可以允许的吗?”   婉襄是个没有信仰的人,她此刻才真正有些领悟到一些宗/教信仰者的狂热。   “此外还有无名妄徒,在佛殿之前背佛而坐。问之则答曰:‘大德本教中道,佛身充满于法界,向什么处坐得?’”   “伊不曾参禅得道倒现有一番狂妄谬论,朕若在跟前,定要问伊:‘你道除此殿中佛,尚别有何佛?’”   “这般诘问,让他立地现行!”   其实婉襄倒是不在意谁对谁错,毕竟这样的事,如他所言,不曾悟道之人是很难有多体会的。   不过她发觉他实在是个做什么都很认真的人,即便贵为天子,也不惮于与人争论,而非以强权捂嘴。   好像吵服了才是真的服了,多少也有些孩童心性。   雍正一时怒气冲冲,回过神来望向微笑的婉襄,不觉问她:“笑朕小题大做?”   “没有没有。”   婉襄连忙摇头,而后扑进他怀里,“您是大禅师,我这连门都没入的小女子怎敢嘲笑您,不过觉得您懂的东西实在很多,让我自叹弗如罢了。”   雍正轻轻拍着她的手臂,就像是拍着嘉祥一样,“朕年少时心性不定,看了许多许多的禅道之书,方才能安心筹谋。”   九子夺嫡……从其他人惨烈的下场之中,就可以窥见当时的凶险。   “您年少时能有那么多的时间读书,是因为圣祖皇帝长寿。您也应当长寿一些,让您的皇子能有更多的时间读书……”   说到这里,婉襄就没法再说下去了。这是不可为之事。   静默了片刻,话题又回到方才。   九子夺嫡之事已经落幕许久了,登极之后便不再是和兄弟斗,是要和天下人斗。   一个帝王做的每一件事,都不会是简单的。   他当然是想到了这里,“朕参禅修佛,亦是为天下计,要天下愚昧无知之人至少懂得一些浅薄的道理,懂得如何做人。”   “圣人,或生于东方,或生于西方,东夷、西夷,诞生之地有别,但若合符契,则未始殊也。”   “譬如儒家所尊崇的上古帝王,舜与文王本是东夷,西夷之人,然得志行乎中国是相同的。”   仍是在强调满清君主统治的合理与正统。   他此时说的这些,其实和《大义觉迷录》里的一些论述是一致的,“生民之道,唯有德者可为天下君。我朝既仰承天命,为中外臣民之主,何得以华夷而有殊视。”   这是婉襄在现代时就看的书,这些论调于她而言并不陌生,站在统治者的角度也完全能理解。   便是后世也有许多人不喜欢满清,但他们难道还能将这段历史从中国的历史上抠去不成?   雍正安静地看着她,感受到她的理解,爱意在无声里。   他的佛学法会应当结束了,婉襄拍了拍他的手,让他松开,“我再去好好学习学习,四哥接着处理政事吧。”   这一次雍正没有再拒绝,“朕尽量快些处理完。” 第185章 教育   和雍正说过方才那些话, 婉襄就是原来哄嘉祥睡觉时有些困意,此时也都没有了。   便仍旧专心看着《御选语录》的草稿,一面扫描信息, 一面品味文字之间的真意。   “之前同你说过的刑狱之事, 如今已有结果。婉襄,你想要听一听么?”   婉襄抬头望了雍正一眼, 觉得他此刻分明也有些困倦了,或者说一说这些事,能够让他清醒一些。   于是她点了点头:“愿闻其详。”   刑狱之事让作奸犯科者有所顾忌,付出相应的代价, 是很重要,很有意义的一件事。   雍正便侃侃而谈, “如今各处衙门之中的人犯,若有得徒罪以上者, 送交刑部处理之时, 必须将本案中各与其相关的人犯其情罪重轻声明于文书之内, 据此分别收禁。”   徒罪则徒刑之罪,是指将犯人收禁关押并且服劳役作为惩罚的一种手段。   “若仅有杖笞之罪,则毋需交由刑部处理, 各自审讯发扩即可。”   杖笞之罪就是用杖击打身体的某一部位,相比于徒刑,是更轻的惩罚。   “如各部衙门将轻重罪行人犯混行交送, 则刑部可即行驳回。若是刑部官员混行收禁, 以至于拖累无辜,则该堂官即行题参, 交部议处。”   这是之前张廷玉上奏的分别□□之例。   “至于详慎引例之条, 凡引用津例, 必情罪相符。若律内数事共为一条,则轻重互见。一条只断一事,不得任意删减。”   “若是律例之中无可引用者,则可援引别条比附,但需于疏内声明,乃律无正条之故。”   也同样谈及办事官员,“若律例本有正条,而引他条,致使断定之罪与原有之罪有所出入,则该堂官交由承审知官员题参。”   “至于三法司衙门理应一体详慎,若有意谬误,别经发觉,一并交部议处置。”   无论是罪犯、平民、官员在律法面前都应该是平等的,律法是工具,但并不能,也不应为人私心所用。   平日只见他骂人,雍正朝中,其实还是有很多良臣的,没有辜负他这样的英明君主。   说完这件事,雍正又沉心入他的那些奏章之中,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婉襄忽而听见他叹了一口气。   简直是错觉。   但他也抬头望向了婉襄,“军机大臣们上疏,顺承亲王锡保与傅尔丹上奏之阵亡官兵册结之中互异之处甚多。”   “傅尔丹身为靖边大将军,办事草率了事,其麾下官员亦任意捏造上报,是次等错误的根源。而抚恤银两与世职皆已发下,军机大臣们说,要将银两缴回,暂停承袭世职。”   婉襄默了一瞬,“为前线普通官兵者,大约是贫苦人家出身。他们的家人原本听见儿郎阵亡,恐怕悲痛欲绝,银两与世职不过只能稍作安慰而已。”   “但若是今日听见儿郎并未阵亡,只是误报,高兴之余,只怕也有烦恼。若是家中银两不敷使用,那又当如何?”   “前线将士都是大清的功臣,如何能让他们的家人反而成为欠债之人,这并不合理。至于世职,倒是可以暂停承袭,若是将来士兵作战勇猛,自然也会再得朝廷封赏。”   雍正的目光之中有欣赏,“不错,朕也是这样想。所以已经下令不必追缴军属所得银两物品,只命令停止世职承袭。”   婉襄微微一笑,“是我多话了,四哥不要怪我。”   “朕还想要开博学鸿词之科。”   就像是在婉襄的心湖中投入一颗小石子。   “是因为十二月时处理了吕留良之事么?”   所以才想在民间征求博学鸿儒,简直像是对那些不满于吕留良之事处置的老儒生的挑战。   不要再有吕留良这样的人了。   站在五百年之后的未来,她可以很确定的说,历史的洪流是任何人都没法阻挡的。   “只是一个因素而已,其实更像是提醒了朕。雍正八年,十三弟薨逝。去岁蒋廷锡病亡,田文镜乞骸骨,今岁又有许多大臣弃世而去。”   “一个国家不能永远只在失去,科举取士也不应当是唯一的录用人才方法。朕想要看一看,这一次能不能再为大清遴选出一些如诸葛孔明之类的良臣,造福于百姓。”   作为一个君王,他总是有雄心壮志的。   “四哥准备什么时候举博学鸿词之事呢?”   “四月吧。”他很快回答她,显然不是今夜的突发奇想。   婉襄联想到了十一年开年之初,这个月来他的举措,“正月之时,四哥就让各地官员在省会之地,督抚驻札之所设立书院了。”   一样都是助长读书风气,将来为国家效力。他从来都以教育人才为念。   “从前各省学校之外,地方大员每有设立书院,讲经授业者。但朕以为这些书院,真正有裨益者极少,不过是官员邀买人心,附庸风雅,贪慕重视人才之虚名而已。”   “然而朕已登极多年,时时发上谕训诫官员,如今浮华之风渐止,督抚皆弃沽名钓誉之举,已知崇尚实政。”   “而读书应举之人,亦颇能屏去浮嚣奔竞之习。既如此,建立书院之后择一省之文行兼优之士朝夕讲诵,使士子读书其中,亦兴贤育材之道也。”   建立学校的好处,婉襄当然是很清楚的。   这时代成功的商人并不是那么多的,要想真正改变地位,只能靠家中的儿郎科举出仕。   可因为教育资源的却少,寻常人家要供养出一个能够科举出仕的读书人往往要花费掉几代人的积累。   只有教育资源越来越多,所需要的成本才越来越少,尽管,雍正如今的这些举措,同需要的人群相比,仍然是杯水车薪的。   “云南、贵州、广东、广西、四川、福建六省举子赴京会试道路遥远,颇为不易。”   从前看古装剧时,总听剧中人说要筹措上京赶考之路费,如今都是鲜明的,亟待解决的问题。   “今年会试,朕已传谕内阁,欲于落卷之中择取文尚可观,人才尚可用者添取数人,以示朕格外加恩之意。”   “除朕取中之外,更令考官不限数目,秉公选出次等可取之卷。待发榜之后,朕会另外再派大臣与主考官一同验看人才,再行遴选。“   但这样是没有正式功名的,也没有一同金榜题名的同科,与作为主考官的座师。   “此外,落第的举子除却愿意参加下一科会试者不必报名,如果有情愿此时录用,甘心小就者,亦可以于礼部报名,交由朕所派出的大臣,及主考官遴选。”   算是面面俱到了。   婉襄深吸了口气,歪着头看他,“也不知四哥的脑子究竟是怎样长的,好像什么事都能想到,都能照顾到。”   雍正受了她一句夸奖,更要和她炫耀,“你以为朕就没有替你想么?”   “雍正九年你生嘉祥之前,朕便准备将你的额娘与妹妹接进圆明园照顾你的,后来你妹妹在郊外摔伤了腿,你额娘要照顾她,便不得来了。”   “再过两三个月你又要生产了,这回却又是你大姐临产,你额娘要照顾她生第二个孩子,又不得来。”   “幸而这次你妹妹无事,再过一段时日,进了四月,朕便让人接她往圆明园来。”   婉襄总把自己当成无父无母之人,于家中人事,不过偶尔托付兆佳福晋照顾问候而已。   除却雍正与嘉祥这撇不开的感情,她对旁人多少都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之感。   见到家人时自然高兴,若见不到时,也觉得想念有些多余,令她自己不好意思。   不过雍正此时提起,她当然还是高兴的,“只怕是妹妹从小自由散漫惯了,不习惯宫中的规矩。”   雍正笑嗔道:“你又何曾守过规矩?便是朕,也因你而不守规矩了。似前朝之事,哪里是你一个后宫妃嫔应该听的,但朕还不是常常说与你听?”   这样一想,好像从一开始他就没有避忌过,虽然未必采纳,很多事也会听一听她的想法。   婉襄不接他的话,“若是婉成来了,自然是应该跟我一起住在西峰秀色,但这样四哥往来是不是就有些不方便了……”   “你操心这些事做什么,朕既然着人将她接来,自然会将一切都安排好。便是嘉祥的事,你近来也不要操心太多,心宽些,到时生产也能顺利。”   “若再像上一次那样,朕……”   婉襄上次生产的时候晕厥了许久,或者是觉得有些不祥,他没有再说下去。   婉襄宽慰他,“这一次我一定会平安顺利的,还会给四哥带来一个小阿哥,四哥信不信,要不要同我打赌?”   他们已经许久没打赌了,上一次打赌,是齐妃之事,最终是她赢了,他也没得逞。   雍正这一次却忽而没有了好胜之心,“朕相信。”   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可相信的,因为她能顺利生产,不管阿哥还是公主,都是一件很好的事。   他终于合上了最后一本奏章,朝着婉襄走过来,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我们回去吧。” 第186章 家人   “……知道二姐爱吃榆钱糕, 这是额娘自己做好,特意叫我给二姐带来的。都是自家摘的榆钱,清洗得极干净, 二姐可以放心吃。”   婉襄望着盘中青翠的糕点, 也不由得食指大动,拈起一块品尝了片刻。   “家中榆钱糕做的最好的还是大姐, 额娘做的也不错,只榆钱糕这一样,我倒是觉得额娘和大姐做的也远胜宫中御厨所制风味。”   婉成也拿了一块,“那是自然的了, 宫中御厨凡事都追求尽善尽美,哪里知道这榆钱糕吃的根本就只是一种野趣。”   “便用的材料再是上佳, 你瞧他们切得方方正正,或是用模具做成各种形状, 也就没胃口吃了。”   “这话说的不错。”榆钱的清香在唇齿之间弥漫, 见到家人的快乐更是在此时达到了顶点, “婉成,能见到你真的太好了。”   再没有上一次的好奇与隔膜,婉襄发自内心地感叹着。   婉成便笑起来, 握住了婉襄的双手,一双眼睛弯得像月牙,“我见到二姐也很高兴, 而且我们不能像以前一样欺负彼此了。”   婉襄轻嗤了一声, “额娘是派你过来照顾我的,怎么你还是个小孩子, 到现在也不肯长大。”   “二姐若是真要人照顾, 那额娘说什么也得过来圆明园呆上几日了。二姐身边这么多宫人, 还有万岁爷,我知道二姐只是好心要让我换个地方玩一玩。”   婉成是一双凤眼,但同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半分凌厉,反像一只机灵活泼的小动物,随时准备从她身边逃跑。   婉襄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婉成的头,“你就一辈子这样不长大好了。”   婉成是家中最小的女儿,白佳氏生她的时候九死一生,大人孩子都差点没了,因此家里人都格外珍惜婉成。   除却婉襄和她年纪相近,常常和她扯头花之外,其他家人都很宠爱她,也因此刘满一家,也只有婉成没有进怡亲王府当差做事——这是求了怡贤亲王特别恩典的。   她没有当过富贵人家的下人,很多规矩也就不懂,更不懂得看人的眼色,只一直这样天真烂漫。   是求也求不来的东西。   婉襄感慨了片刻,又想起来问她:“大姐不是之前生了个儿子么,我记得她家里还添了个丫鬟。这一次又怀孕,怎么反而要让额娘去照顾她?”   并不是说白佳氏不能去照顾自己出嫁的女儿,但,在这个朝代,其实并不符合一般行事的准则。   婉成的脸顷刻间就难看下去,“二姐还是别听这些事了,我怕你听了生气,对小外甥不好。”   她这样一说,婉襄就知道的确是有什么事了。她问都问了,分明是自己家人受委屈,难道还能坐视不理?   “你还是说吧,不然我恐怕晚上都睡不着。便是你的小外甥,将来也是要帮衬着母族的亲戚的,如今也叫他听一听。”   刘满一家人都是老实本分,不会仗势欺人的人。   能叫婉成这样气愤委屈,定然是大姐婉平的婆家做得太过分了。   婉襄这样说,婉成也就不为旁人遮掩了,“大姐出嫁的时候,阿玛是把家里唯一的一块田地陪送给了大姐的。”   “刚开始的时候两家其实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姐夫家里也不过一点薄产,后来二姐你做了宫里的娘娘,偶尔有赏赐送来,家里就宽裕了不少。”   “额娘想着大姐是家里唯一出嫁的女儿,怕她在婆家受委屈,因此也时常私下里补贴大姐。”   “大姐呢,和姐夫之间的感情不错。姐夫觉得将来要养孩子,不能总依靠旁人接济,这几年又时常有灾殃,春日里连雨都不下,种田也没有收获,因此便想着拿大姐的私房钱做些小生意。”   这是寻常思路,没有读书的天分,想要小富,也只有做生意这一条路。   “生意呢,其实也算是做成了的。姐夫在家附近开了一家糕点铺子,价廉物美,在附近也算是小有名气。”   “而后大姐怀了孕,起初几个月反应十分严重,不能去店里帮忙,那时她婆母便颇有微词,觉得姐姐是装病,娇贵起来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婉成就有些不快了,“大姐也是想着家里生意不能没人帮忙,等到了四五个月,身体感觉还好的时候就回到了铺子里,每日忙进忙出,谁知……”   她用力呼护出了一口气,“谁知有一日大姐因为太过劳累而晕倒了,都见了红,孩子差点没保住。大姐醒来的时候额娘也在的,她婆母第一句话就是责怪大姐不知道照顾自己身体,差点弄没了她的孙子!”   “她早知道孙子,之前大姐辛苦的时候她忙什么去了?又只知道孙子,大姐的命难道就不是命?”   在这个以农耕为主要生产力的年代,体力上的先天优势天然地拔高着男子的社会地位。   又因为程朱理学的出现,加诸于女子身上的枷锁越来越多,重男轻女的传统在封建王朝代代相继,在最后一个王朝达到了巅峰。   女子固然可怜,但似婉平婆婆一般的女子更是可恶,在女子脖颈上套上白绫的也有女子,多么可悲。   “和她们这样的人说这些,是根本说不通的。他们只觉得大姐是他们用彩礼买来的儿媳,最大的作用就是传宗接代,若是发挥不了这作用,便和废物是一样的。”   “就像是打稻米一般,他们想要的只是大米,谁会关心稻米壳会怎样呢?”   早知道是这些事了。   “若不是姐夫对大姐还算真心,为这件事同他母亲大吵了一架,我是定然要劝大姐和离,同这家人划清界限的。”   “糕点铺子赚了钱了,便好像全是她儿子的功劳,也不想想若是没有大姐,他们哪里来的钱做这门生意。”   婉襄放下了手中的榆钱糕,她觉得没胃口了,“都说吃水不忘挖井人,但真正不忘的又有几个。”   “大姐要坐月子,顺哥儿也没人看顾,不得已才请了个丫鬟过来帮忙,不过帮了两三个月也就走了。她见了额娘,话里话外的意思,连着小丫鬟两三个月的工钱都应该额娘来出。”   “阿玛气得吹胡子瞪眼,为争一口气,说什么也不肯出这钱,说若是要他来出的话,就让姐夫亲自来找他说。”   “最后还是额娘担心大姐受委屈,偷偷让大哥给大姐送钱过去的。”   婉平的性子大约就是像了白佳氏,若是像刘满,为争一口气豁得出去闹,她婆婆也就不敢如此了。   说白了,还是欺负老实人。   “最后还是我跟着大哥去了,站在巷子口把他们家的人都痛骂了一顿,又搬出了二姐你来,他们才消停了一阵子。”   婉襄不觉叹了口气,“做人最重要的,到底还是自己能立起来。这一次大姐怀孕呢,又闹出了什么事?”   若是没事的话,也不用白佳氏去照顾婉平了。   婉成看起来更生气了,一张小脸微微发红,“糕点铺子生意一直很好,家里条件也渐渐不错起来。这一次大姐又怀孕,一过了三个月,她婆婆就嚷嚷着要给姐夫纳妾,多个伺候姐夫的人。”   “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个妖妖调调的女人,说是她远房亲戚的女儿,硬要塞到姐夫房里。”   “姐夫堵了门不肯让那女人进屋,她就在大姐窗下叫骂,说姐姐是该沉塘的妒妇,气得大姐又见了红,找了大夫好不容易才保住这个孩子。”   “后来是大姐大公公实在看不下去家里这样闹,便将那个不明来路的女子收了房,这下子把大姐的婆婆气得卧床不起。”   也不过是个老/淫/棍罢了。   “姐夫关了铺子,专心在家里照顾大姐和顺哥儿。那老妖婆眼瞅着家中没了收入,便逼着大姐着人去将额娘请过来照顾她,好让姐夫可以去铺子里干活。”   “阿玛本来是不让额娘过去的,最多是他们一同过去把大姐和顺哥儿接回家照顾。那老妖婆只是不肯,说是我们家要抢他们家的孙子,气得我又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   “也是因为这件事,额娘觉得理亏,所以才去他们家照顾大姐的,这几日也不知又受了多少气……”   不是以暴制暴,是根本奈何不了他们的。   有人当真硬气了,又有心软之人要出来拖后腿。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婉襄当机立断,“让人去将大姐和顺哥儿接到朝阳门万岁爷赏赐给我的那一处小院子里,若是大姐婆家的人阻拦不许,便说是我的意思,他们若有不满,可以到圆明园中来喊冤。”   这院子原本是去岁婉襄生辰时雍正送给她,她原本打算留给桃叶的。   但桃叶现在还没有要出宫的想法。   “另外再着人去牙行买两个手脚麻利的小丫鬟,一并送去那宅子里服侍大姐。”   她想了想,又道:“再送一张怡亲王府的帖子过去,朝阳门附近有许多医馆,若是大姐身体不适,就让小丫鬟拿帖子去请大夫,务必令他们尽心。”   若拿皇家的令牌去,他们怕是要吓死,也就只是怡亲王府的帖子最为合适了。   此外…… 第187章 家和   “……那院子本是朕送给你的, 你想怎样处置便怎样处置,又何必要特地跟朕说一声。不过,你大姐的婆家追过来了么?”   婉襄手中的榆钱糕已经微微发冷了, 恐怕吃下去不消化, 她把它放在了盘子边缘。   “大姐的婆家以为我派去的那些人是怡亲王府中的家丁假扮的,还要拿乔, 说只管带了我姐姐和顺哥儿回去。“   “反正顺哥儿姓李是跑不掉的,有人愿意出钱帮他们养媳妇和孙子,他们求之不得。姐夫气不过,便跟着姐姐和顺哥儿一同搬到了那院子里暂时居住。”   说来虽然有一对无良的父母, 婉平的丈夫倒是的确不错。   “姐夫说一切的不和谐都是从那个铺子开始的,叫人传了口信给他父母, 说是会将那铺子卖掉,往后再也不开了。”   “又从铺子里账上攒了些私房钱, 说等过了夏天, 姐姐行动方便些了, 便去城西赁个院子,同大姐单过,再也不回那个家了。”   这一日恰好裕妃也来探望婉襄, 听过全过程,此时便赞道:“这正是‘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这世道即便女子无错, 和离也得脱层皮, 更何况二人之间还有了儿女。这儿郎能看清父母为人,决心与他们割席, 便也不是个糊涂人。”   “你姐姐跟着他, 仍旧会有好日子过的。这生意嘛, 做成了一次,便能做成第二次,又背靠着你这皇妃,将来也是个富户夫人。”   婉襄倒是也不在乎家丑为人得知,但裕妃说的话她也并不全然同意。   “我大姐疼惜嫔妾,也爱惜嫔妾的羽毛,姐夫从前做生意,从没有打过嫔妾的旗号。嫔妾毕竟是小门小户出身,得万岁爷喜爱便已经十分感激,不感再借此为家人牟利。”   这就跟现代的公务员不许做生意一样,是会惹上麻烦的。   裕妃也自知不妥,拿了一颗樱桃给嘉祥,看着她吃了,吐出了核来,方才放她走,继续同蓦空鹊绕着桌子玩。   “你能这样想,便也是不负‘谦’这个字了。”   裕妃眼珠子一转,便知是什么意思。   雍正简单评价了一句,又道:“那你姐夫的父母难道就这样甘心罢休?”   “自然不是的。”   似这样的泼皮无赖,怎么可能说放手就放手。   “他们一开始以为姐夫也不过说说气话,等了小半个月不见人回来,便有些慌了神了。大姐的婆婆也不在床上装病了,一乘小轿坐到嫔妾家,要嫔妾的阿玛和额娘把人交出来。”   “这一次嫔妾的阿玛直接不让额娘出面了,只说她李家的孙子自然去李家找,到我们刘家来闹什么闹。”   但是不闯进来,不把每个屋子都查找一遍,这婆娘又如何能甘心呢?   “嫔妾的阿玛虽然这样说,到底让她进了院子。从里到外都找了一遍,连半点顺哥儿的痕迹都没见着,这老虔婆才终于有些慌了神。”   “此时再要找我阿玛胡搅蛮缠,嫔妾的两个哥哥可不是吃素的。便是要吵架,两个嫂子也是个顶个的刁钻,她是双拳难敌四手,只能是气呼呼地先回家去了。”   婉成更是个有心眼的,这件事之后,还出了些钱买通了隔壁邻居,要她们注意着婉平婆家的动静,而后日日都像是说书一般地说给婉襄听——这里面快马传书,当然也有雍正的功劳,他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气着了婉襄。   “那老虔婆一时找不见我姐姐姐夫,只好拿家中的那个妾室出气。但……那个妾室大约并不是什么良家出身,同我姐姐的公公打得是干柴烈火。”   “公公护着那妾室,老虔婆无论要那妾室做什么,他都不许。为此,那老虔婆如今倒好像是真的生了病,也没有人照顾她。”   “活该!”裕妃是沉浸式听故事,此时啐了一声,让一旁沉心和蓦空鹊玩游戏的嘉祥都望过来。   “只是这老畜/牲还没有得到报应,这老妖婆行事如此,他就没有一点纵容之错?难道就让他日日舒舒服服沉浸在这温柔乡中不成?”   说起这些事,婉襄仍有些不好意思,“嫔妾的姐夫是老来子,如今姐夫的父亲已经近六十了。”   便是真有精力,怕也不过是催命而已。   “嫔妾也着人去打听过这妾室的底细了,原来她竟是京师一处娼/寮之中的女子。从里面逃了出来,遇见了我姐姐的婆母,求她收留,她也当真就敢收留。”   “日前嫔妾已经让几名侍卫装成是那娼/寮之中的伙计,将她从大姐的婆家带走了。”   “想来她在娼/寮之中也受了不少的虐待,因此逃出,也终究没有伤害过嫔妾的姐姐,反而算是替嫔妾的姐姐出了一口恶气,所以嫔妾就让人给了她些银两,让她自去谋生了。”   无论是什么朝代,婉襄总相信入了这见不得人去处的女子,大多都是不情愿的,能放一个便是一个吧。   “那老畜/牲骤然失了这爱妾,也是哭天抢地,日日都同那老虔婆吵架。待要取了家里银子再买一个年轻貌美的来,一则钱财都在那老虔婆那里,二则也无人愿意嫁他,如今他们应当是没力气再折腾了。”   雍正忽而笑了笑,也不知是在笑些什么,只有婉襄注意到了。   总是裕妃最义愤填膺,“这就叫做现世报,这样的人,活该叫天收了去才好,也省得你那姐夫还要尽孝道。”   此时雍正却又有些严肃起来,“说来这一次吴扎库氏又有了身孕,你这做婆母的也要对她宽容些还好,若不是去岁你们二人相争,或许永锳也不会……”   这话一出口,裕妃便不觉怔了怔,连回话都忘记了。   或许雍正也觉得这话有些不妥,勾起了裕妃的伤心事,便叹了口气,“朕还有些政务要处理,湖岸风光不错,你们再坐一会儿吧。”   他以眼神询问过婉襄,见她并没有什么异议,便起身朝着勤政亲贤殿走去了。   婉襄和裕妃都站起来行了礼。   “万岁爷看了旁人家的笑话,便忍不了自己家也有这样的笑话了。”   甫一坐下来,裕妃立刻自嘲地笑了笑。   失去一个孩子,是谁都不愿意见到的事。   “万岁爷并不是这个意思,永锳夭折是个意外,他只不过希望家族之中能够人人和睦。”   像每一个封建大家长一样。   “可是谁都在怪本宫。万岁爷、白巴月、甚至于弘昼……本宫以为他是最能理解本宫的。”   婉襄静默了片刻,“说起来,其实嫔妾一直都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其实今日您也算是看了嫔妾家人的笑话,不知能否……”   “白巴月私下里在放印子钱。”   裕妃的答案来得太快,一下子让婉襄都没有能够反应过来。   “印子钱?”即是古代的高/利/贷。   “连你都知道不能让家人经商时挂上你的名字,可她却是明晃晃用弘昼的名义放的。弘昼是皇子,康熙爷那些皇子的下场,她难道一点也不知吗?”   白巴月或许年纪小,出身不高,直接嫁给了雍正唯二的皇子为正妻,可谓是顺风顺水。   但九子夺嫡的时候裕妃已经在雍王府中了,她不会对这些事一无所知。   “本宫只不过是要求她,要求她立刻结束那些生意,而后本宫就会让永锳回到她身旁的。”   婉襄却忽而想到了别的,“您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是不是也是因为畏惧……”   夺嫡失败的后果。   裕妃的思维也跳到了婉襄的话题上,“从前只有本宫自己懂,弘昼也被迫懂,婉襄,你是这世上的第三个。”   话都已经说到了这里,裕妃也就不想再遮掩下去了,“本宫从前也是很得王爷喜欢的,她们不敢说的话,只有本宫说;她们不敢做的事,也只有本宫做。”   “她们谁都不敢陪着王爷喝酒,只有本宫敢,即便喝得烂醉也不怕,这才是真性情……”   “可是本宫有了弘昼,福晋的弘晖死了,年氏的儿子们也都活不到成年,本宫害怕……”   所以宁肯为人讨厌,也不要引人注意,不要让别人,让弘昼自己以为可以有与弘历,与更早时的弘时有一战之力。   原来是这样。   她对裕妃的感情之中渐渐地掺杂了一些同情,但裕妃是不需要被同情的。   “在本宫的教导之下,弘昼从没想过要夺嫡。他和他的每一个兄长都交好,无论是谁上位,他都是能够过得很好的王爷,这样就足够了。”   “可白巴月不是这样想的,本宫绝不能容许……”   “二姐!”   婉成朝着她跑过来,裕妃迅速收起了方才的悲戚与不甘,在一瞬间换成了一张笑脸。   “你妹妹生得也很漂亮,她叫什么名字?”   婉襄还在等着婉成跑到她身旁,“她叫婉成。”   “那你大姐呢?”   “大姐叫婉平。”   “你们家女儿取名字,倒是也共一个字。”   婉襄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她忽而发现一个,她从没思考过的问题。   如果她穿过来,是科研组洗了记忆让她仍然叫“婉襄”,为什么她的姐妹也刚好都是“婉”字辈? 第188章 蝴蝶   “二姐。”   婉成并没有给婉襄太多的时间思考这个问题, 她已经走到了近处,虽不认得裕妃,但也认真地给她行了个礼。   婉襄连忙为她们彼此引见, “这是裕妃娘娘。这是嫔妾的妹妹婉成。”   婉成又重新行礼, “奴才见过裕妃娘娘。”   裕妃倒也客气,给足了婉襄面子, 亲自站起来搀扶了婉成,仔细看了看她的模样,“这般好容貌,给个郡王做嫡福晋也没什么配不上的。”   又笑着对婉襄道:“我说句话, 你可别吃心,你这妹妹啊, 乍一看与你相似,这鼻子, 这樱桃小嘴。可仔细一看时, 倒比你还俊俏几分呢。”   这是常见的赞扬之语, 婉襄也当然不会和自己的妹妹攀比。   从容地替婉成收下了这赞扬,“家中阿玛额娘也都这样说,所以嫔妾家里人也都最宠爱她, 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也因此宠坏了她,什么事都敢做。”   婉成捧来的玻璃匣子之中有几只蝴蝶,她将它随手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裕妃先时倒也没注意这些, 只仍旧握着婉成的手, “你二姐的性子太老成了些,同她聊天没什么趣味, 好孩子, 捉弄你姐夫一家人的主意, 是不是都是你想的?”   婉成并不习惯同旁人这样亲密,更何况这个人还跟婉襄一样是雍正的妃子。   笑容略微有些不自然,“二姐虽然平日都愿意与人为善,不过关键时刻也是能立起来解决问题的。”   婉成也不知道婉襄同她说了多少事,只勉力应答。   “总之正经的事情都是二姐做的,什么同人吵架之类的事,则都是奴才做的。那家人实在也是太过分了些,额娘和姐姐能忍得住顾全大局,奴才却是忍不得的。”   裕妃又笑起来,拍了拍婉成的手,向婉襄道:“还是你这妹妹对本宫的脾气,年轻人若是不气盛,那还叫年轻人么?”   又望向婉成,“你别看本宫如今这样,当年也是叉着腰到巷口骂街的主儿,也就是被这些规矩搓磨,如今一点锐气都没有了。”   “你在园子里怎么样,好玩不好玩?你姐姐是不是只将你拘束在西峰秀色这一亩三分地?你姐姐也太小心了。”   “再过阵子园子里热起来更不好玩了,就该趁着这段时间好好玩玩才是呢。你明日到接秀山房来,本宫带着你逛去,保管比你跟着姐姐更有趣些。”   婉成看了婉襄一眼,见她只是沉静喝茶,又听裕妃语气如此,知道她大约同婉襄关系不错,便笑起来。   “那奴才就先多谢娘娘了。”   婉成毕竟年少,如今又无父母拘束,如何会不愿意逛去呢。   彼此闲聊了一会儿,嘉祥便走过来,伸手要裕妃抱。   小孩子其实最是鬼精灵,做的此时婉襄不能抱她,裕妃又向来真心疼爱她,便总往裕妃怀里钻。   对自己这个才来了半个月的小姨,嘉祥还有些害羞,不好意思找她。   但她实在对那玻璃匣子里的蝴蝶感兴趣,伸出手去碰了碰,又立刻收回来,“蝴蝶。” 竒*書*蛧*w*W*W*.*q*Ι*s*ú*W*ǎ*Й*G*.*℃*O*m   婉成笑起来,弯腰看着嘉祥,“不错,是蝴蝶。嘉祥知道这是什么蝴蝶吗?”   嘉祥立刻摇了摇头,一双手在空中乱晃,像是模仿蝴蝶飞起来的时候。   婉成觉得她可爱,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又弯成了月牙,“这是深山凤蝶,通常要到京师附近的深山里才能找到,小姨从前也就见过一两回,没想到圆明园中就能看到。”   “这只蝴蝶还不算大,真正大的蝴蝶,光是一片翅膀就能有一根手指那样长。”   “它的翅膀是黑色的,鳞片又是金绿色,在阳光下一闪一闪最是好看。小姨打算回去之后将它的形态画下来,而后再把它放了。”   嘉祥哪里听得懂那么多,她只知道这蝴蝶是她平日抓不到,而如今安静地在她眼前,方寸之间飞舞的玩具。   倒是裕妃若有所感,“还以为三小姐捕捉这玉腰奴,不过是小女子风流爱俏,这般看来,倒不像是。”   婉襄便道:“嫔妾姐妹几个倒多又些古怪脾气的。大姐还好,只是喜欢种种花,我对瓷器感兴趣,婉成便是喜欢饲养这些虫子玩。”   “小时候我们姐妹超级饿,她常常把她的虫子丢到嫔妾床上。这么一来我们两个人就又要打架,真是没有一日安宁的时候。”   裕妃听罢便叹道:“那也是你们姐妹有福气,遇见这样开明的父母。若像本宫……早早地就没有了额娘,什么事都没有人教。”   但裕妃仍然长得很好,便是许多父母双全之人,也不如她这样聪明,洞明事理。   婉襄正要安慰裕妃,桃实便带着一个年轻男子朝着这里走来。   裕妃的眼睛微微眯了眯,“这又是谁?”   婉襄忙道:“原是内务府的一个工匠,一手锔瓷技艺很好。前几日嘉祥在西峰秀色玩,打碎了一只甜白釉的花瓶。”   “我如今总是没有精神,坐下来坐久了便觉得腰酸,因此就交给他修补了。想来只是来交东西的。”   婉襄毕竟是在现代学习的锔瓷技艺,有许多方便的工具可以帮忙。   如今系统运转不畅,大多数的时间都要纯手工,做出来的东西就也的确没有柳记谦那样精致,她仍在学习之中,偶尔会召他过来交流,都是雍正允许的。   “原是这样。”   裕妃略略点了头,也就端坐着,等着柳记谦同她们行礼。   “奴才内务府工匠柳记谦给裕妃娘娘,刘贵人行礼。”   宫中的主子,他总是认得的,只不认得婉成,一时之间有些踌躇。   “这是我的妹妹,柳先生不必太过拘束,只将那只甜白釉的花瓶交过来即可。”   这么多人在,说起锔瓷的门道来,未免也太过无聊了。   柳记谦便上前一步,将一个锦匣放在桌上,恭恭敬敬地打开了。   与婉襄交给他时不同,除却那只甜白釉的花瓶,另外还有一只同样为甜白釉质地的小水丞,看起来十分精巧。   也是曾经碎裂过的,寻常锔钉与花钉交错使用。   更为精巧的,是那锔钉也被上了色,在瓷器上绘上了蝴蝶翅膀,将那锔钉完全融入了画面。   “柳先生好巧的心思。”   “这是大闪迷蝶?”   婉襄和婉成感叹着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柳记谦见婉襄注目,便道:“这是库房里的旧物,前几日偶然碎了。奴才上一次过来给您交东西的时候恰好小公主在捉蝴蝶,因此便绘里这个,希望小公主喜欢。”   恭敬地回应过了婉襄的夸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奴才倒是不认得这是什么蝴蝶,只是从前居处有榆树,常常有蝴蝶栖息其上。”   “奴才因要为达官贵人们修补瓷器,有时也需要绘画,所以便将年少至今所见过的蝴蝶都画了下来,留作参考。”   婉襄还没说什么,婉成却一下子兴奋起来,“这么说,你那里有很多蝴蝶都纹样咯?能不能借我看看?”   婉成什么都好,只是画技平平,根本就画不出那些蝴蝶的神韵。   柳记谦像是被婉平突如其来的要求弄得有些懵,下意识地望向婉襄,征询婉襄的意见。   尽管婉襄觉得这样并不算太和规矩,但终究又挑不出来什么大的毛病,便只好道:“若是柳先生方便的话,便满足我妹妹的心愿吧。”   柳记谦立刻道:“这倒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是要小姐先等上几日,奴才请人帮忙从京城居处捎带来,总也要几日。”   “这不妨事,反正我也不是这几日就走了。其实圆明园中有许多奇异昆虫,不知柳先生有没有注意。”   他摇了摇头,“平日里也偶然要替其他匠人帮忙,并不是很有空闲时间。奴才只是奴才,也不能随意在圆明园中走动。”   婉成的语气听起来有些遗憾,“柳先生的画画得定然很好的,若是平日里我捉里什么昆虫,你都能帮我画,那就更好了。”   这样的话,柳记谦也是不敢轻易答的。   “婉成,不许胡闹。不是人人都同你一样无事可做的。到时你拿了柳先生绘的蝴蝶,若是看够了,也要记得还给先生。”   婉成就算再不知事,也至少知道婉襄在宫中生活不易,在旁人面前定然是要听婉襄的话的。   此时微微一笑,“知道了二姐。我借了柳先生的画,当然会好好爱护。借来时怎样,还回去就怎样,绝不会弄坏,或是弄丢的。”   婉襄这才满意,又对柳记谦道:“那就麻烦柳先生了。”   桃实在这时自然地递给柳记谦一个荷包,“这是刘贵人给您的赏银,贵人很喜欢您修补好的瓷器。”   柳记谦跪下来谢了恩,而后便从后湖湖岸离开了。   裕妃无事,一直望着柳记谦的背影,“这匠人生得倒是十分俊秀,同话本里说的那些白净书生也没有什么两样,只可惜匠人究竟地位低……”   她眼波一转,恰将目光落在正凝望柳记谦背影的婉成身上。   口中仍若无其事,“诶,宁嫔好像在那边,他们很快就要遇见了。婉襄,你猜一猜,她会不会让这匠人停下来,问他几句话?” 第189章 精力   “南宋晚期, 蒙古虎视眈眈,权相贾似道眼见国朝内外受困,风雨飘摇, 朝不保夕, 便干脆耽于蟋蟀之乐。”   “能为一国之相者,便是斗蟋蟀, 也斗出了一本《促织经》,引出后世无数《促织志》、《促织谱》……婉成这样喜欢昆虫,来日岂不也要成为各中专家?”   雍正一面批奏章,一面同婉襄说话, 但却没有得到她的任何回应。   “婉襄,婉襄?”   他抬起头好奇地望着她, 一连唤了她数声,才终于得到了她的注意力, “你怎么了?”   雍正心中到底担忧, 直接从宝座上站了起来, 走到婉襄身旁,下意识地去探她的额温。   “并没有发烧,怎么好像魂都烧没了。这几日都是如此, 从那天的后湖回来就不对劲,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裕妃说了什么么?”   婉襄握住了他探她额温的手, 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   “裕妃娘娘并没有说什么, 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月份大了,身子越加笨重, 有时候有些喘不上气来, 思维也变慢了。”   雍正在她身边坐下来, 静静地望着她:“婉襄,你在撒谎。”   她仍在思考,婉平、婉襄、婉成这三个名字的含义,她不明白这世间为什么会有这样巧合的事。   而这几日她无数次想要联系尹桢,想要让他给她一个解释,通话却始终都没有被接通。   她好像是被抛弃了,就像是那些独自登上飞船的宇航员一样,一个人漂浮在阑珊的星斗之间,不知道哪里是尽头,没有尽头。   而她腹中的弘曕也感觉到了她的不安,时常无规律地踹她的肚子,就像此刻一样。   弘曕用力地踹了她一脚,让她忍不住惊呼出声,额上冷汗涔涔。   但也成功地将话题导向了另一个方向。   “苏培盛,速传太医!”   他朝着殿门大吼,婉襄很少见到他有这样焦躁的时候,但面对她的时候仍然把焦急藏在温柔之下,“婉襄,你怎么样,是不是要生了。”   婉襄此刻还没有力气回答他,她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地抚摸着她的肚子,安抚着弘曕。   你还没有到要出来的时候,如今还早……   他终于安静了下来。   婉襄也终于有力气回应雍正的话,“没有什么,不必传太医了。只是这孩子用力踢了我一脚,我一时没有防备,不是要生了……”   才是五月。   雍正不再追问她之前的那些事了,只是让她靠在他怀里,“让太医过来看看也不碍什么事,看过之后朕才能放心。”   婉襄深吸了一口气,略微有些无力地点了点头。   “可能是最近累了,等到生产之后就一切都会好了。”   什么事情会好起来,其实她一样都举不出来,她怀着这个孩子的时候心中莫名一直有一种不安感,这种不安感更甚于怀着嘉祥,这不在历史中的孩子的时候。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发觉自己好像越来越健忘了。   尤其容易忘记她在现代生活的那些事,不过若是遗忘,原本也更容易忘记更早的时候发生的事。   “愿小姐身如药树百病不生。”   雍正忽而这样说,婉襄不由得笑起来,“任道人口吐莲花半文不舍。”   他今日穿的恰是道袍,一进了五月,他就被热得受不住了。   想到此处,婉襄从他怀中立起了身体,“四哥原本就怕热,不必为我担忧了。其实大姐的事情解决,我心中的一块大石便已经放下。”   “便我已经有了嘉祥,临近生产,当然也还是担忧的。这几日神情恍惚,只是因为这件事而已。”   “四哥日理万机,不必为后宫妇人的事情操心的。”   雍正并没有松开手,只是用他的额头碰了碰婉襄的,“你于朕而言岂止是‘后宫妇人’,你是朕仅剩的家人,是朕唯一心爱的女人。”   从雍正七年到如今,或者说从那一场争吵之后,他不再那样含蓄地表达爱意了。   他都要她听见,都要她明白。   “这一次你生产,皇后已经不在,朕会陪着你的,你不必害怕,也不必担忧。”   可这样是不行的,她生产的时候若是失去意识,会胡言乱语的。   她不能冒这个风险,也不能让雍正背上因儿女情长而违背祖宗规矩的骂名。   “四哥相信我吗?”   她睁开眼睛,同他四目相对,“若是相信我的话,就请四哥好好地在勤政亲贤殿安坐,等着我为您生下一个小阿哥。”   他的眼神说了他相信,此时也不能后悔。   只是调侃她,让氛围轻松一些,“就这样相信会是个小阿哥,恩?你怎么像民间那些妇人一样重男轻女,非要有个儿子才行?”   雍正的呼吸让婉襄有些痒,她笑着躲了片刻,“知道四哥喜欢女儿,但我还没养过儿子呢,想知道真正养起来的时候他们有什么分别。”   若不是历史如此,她倒是情愿要两个女儿。   嘉祥马上就要到最好玩的时候了,她可以给她扎各种辫子,穿各种好看的衣服——哪个小女孩小时候不喜欢折腾芭比娃娃呢。   “朕可没有说喜欢儿子,你别冤枉朕。你瞧瞧弘历、弘昼,朕几时对他们和颜悦色过?若是叫他们见着朕怎样对待嘉祥,他们怕是觉得见了鬼。”   这话说得有趣,婉襄忍不住笑了一阵,末了才想起来应当催促他勤勉于政务。   “朝干夕惕,十年如一日。到了十一年也应当如此,四哥还是快些去忙你的事吧。”   大约也的确有什么政事牵绊,雍正也有离去之意。   站起来之后他又停下来,弯着腰,像看小朋友一样看着婉襄,“若是你心中有事,一定要同朕说,朕是天子,没有什么事是朕解决不了的,听明白了吗?”   真是个自大鬼。   可这件事,的确是他不能解决的。   婉襄还是点了点头,看着他回到宝座上,继续处理他的政事。   “西北之事真是让人头疼,去岁十二月才处理了马尔赛,如今又来了个达尔济。”   “年初时朕令大学士鄂尔泰经略西北事务,数日之前他奏称,达尔济并不加意放牧,损伤马匹,闻贼人败遁扎克拜里达克,亦不行阻截,反将马匹赶回营中,复致损伤。”   “不仅于如此,他甚至还在贼人遁逃之后领兵假意追击,博尽力之名。”   “皆是些玩忽职守,投机取巧的鼠胆之辈,西北又如何能打胜仗。”   忠臣易得,良将难寻,究其根本,还是雍正九年时和通泊一战损失了太多的优秀将领,以至于如今无人可用。   达尔济,在处理马尔赛的时候,婉襄也听过这个名字,本来就是和马尔赛一般的货色。   可马尔赛枭首伏法,他当时只不过是被评为“罢软”,夺去了建勋将军之衔,前往扎克拜里达克驻扎。   “朕要令他去当护军,要其他将军们拣选最为困苦之处将其发往,似这般不能为国效力,且借端巧饰之人,实在可恶。”   雍正性情刚毅果断,向来主张办事应当不畏惧艰难险阻,最厌恶臣子瞻前顾后,犹疑不决。   令婉襄想起从前读一些有关于他的学者著述时读到的故事。   “我记得五年时,曾经听怡贤亲王说起您在勤政亲贤殿里发了一通脾气。您交代了许多事情给大臣们,而大臣们都因循不奏,没有好好去办。”   “您不畏惧暑热,日日坐在勤政亲贤殿中,竟无事可办。”   倒累的雍正又生一场气,“朕实在不能理解大臣们为何如此。若是事有不成,遇见什么困难之处,都可以回奏言明;若是不想办这件事,亦当早早回报,不使得时机延误,使朕空有期待。”   “若是如此,不若所有的事情都交还给朕,朕来替他们办。”   其实他说这些气话的时候也很可爱,但大臣们当时定然是战战兢兢的。   他是一个最为勤政的帝王,同那些怠惰的官员不能互相理解,也是很正常的。   就连婉襄陪了他这么多年,也时时惊叹于他旺盛的精力。   “老臣如此,尚有体力精力不足之谅。婉襄,你是真不知道,便是新进小臣亦有怠堕之人,也不知这些年辛苦读书,究竟是为何而读。”   他当然希望这些士子都是为百姓而读书的,但现实也很明显,光宗耀祖,于自身有所交代,比为百姓做实事更为重要。   否则怎么为百姓千古传诵的官员只有那寥寥几个呢?   “六年时有两个小官,鄂齐善与曾元,值班之时早退。马尔赛上奏,请求交部议处,朕便不允。”   “新进之时便敢于玩忽职守,朕非得要让他们好好长个记性。”   原是要捉弄人。   “四哥最后是怎样做的?”   “朕令他们日日都来圆明园值班,日未之时便到园中,天黑才许回去。从此之后再无一人敢生怠堕之心,越礼偷安。”   像这些小臣,往往在圆明园周边都是没有住处的。   等于说是刚刚回到京城家中,不一会儿就要来圆明园里值班,便是现代的资/本/家也没有这样狠的。   婉襄掩袖笑了笑,随手拿过来一卷书,聊以打发时间。   也许到她又遇见困境的时候,尹桢就会再出现的。   距离六月十一日,也已经不远了。 第190章 石榴   婉襄坐在含韵斋窗前的如意床上, 摆弄着两盆石榴盆景,一面听着雍正说话。   “今年春闱,朕阅至第五本时, 见卷上字画端楷, 行文之间,奉公体国之意, 爱民体恤之心极为恳挚。而文采光华,善则相劝,过则相规,无诈无虞, 颇有古大臣之风。”   “因此朕将此人选为一甲三名。及拆卷,其人则为大学士张廷玉之子张若霭。”   古代春闱, 一甲只有三人,即为状元、榜眼、探花。   二甲则不定数, 通常也不过几十人而已。   成为两榜进士, 是读书人一生的荣耀。   “但是这样的结果, 张廷玉大人一定来见您了吧?”   康熙一朝,张廷玉便已进入康熙的南书房,等于进入了权力中枢。而到雍正朝, 张廷玉拜保和殿大学士、领班军机大臣,更是几乎站在了人臣权利的顶峰。   今日内务府进献了两盆石榴盆景,婉襄将它们都留下了。   此时还不知道摆在哪里才好, 便只是继续欣赏。   雍正很快道:“不错, 张廷玉来求见朕,再三恳辞, 己已蒙蒙恩现居政府, 不肯以己子占寒士之先。”   “朕先时不肯, 本非因为人子而破格超拔,有此佳子弟,人共贺之,亦何必逊让。”   “张廷玉却仍跪辞,愿让天下寒士。求朕怜惜伊之愚衷,留其福分,以为将来上进之阶。”   这两盆虽然都是石榴盆景,但形态各有不同。   一盆是石榴花,一盆是已经结出果子的石榴树。   石榴花的也还寻常,料石制成的花朵和叶子,铜丝捻为蕊。色泽鲜艳,姿态舒展。树下还有两株菊花,大体同样是料石质地。   一种是白色料石,另一种墨菊是青金石所制。   装饰之中,尤为特殊的是一小丛兰草的叶子,这是用象牙染色制成的。   在婉襄看来,尤为可谈的是画珐琅的花盆,上绘唐草纹饰,颇有些敦煌富丽之风。   “士子们十年寒窗,一朝金榜题名,本是件荣耀一生的事。尤其能入一甲,更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可惜小张大人的父亲偏偏已经位极人臣,恐怕天下士子口诛笔伐,也不得不这样做。”   一方面,若是没有张廷玉,张若霭也可能不能得到这样的好的教育,从而得到这样好的成绩。   而另一方面,状元、榜眼、探花,是多少人求也求不得的荣耀,就要这样生生失去。   到底还是遗憾的。   “不过张廷玉大人顾虑得也很是,一次春闱一甲人数不过三人,但历朝历代总也有上千人。当时是一甲荣耀,最终位极人臣,满门荣耀的又有几人?”   “留余荫,比一时的荣光更重要得多。”   另一盆石榴盆景已经结满了咧嘴的石榴,叶片是点翠,石榴是蜜蜡,石榴籽则是红宝石。树下有象牙染色的兰花,以及红珊瑚树。   婉襄伸出手去触碰了一下其中一颗石榴的籽,其他叶片也微微晃动起来。   “所以朕将张若霭改成了二甲头名,授为翰林编修,又令他在办理军机处行走。”   这个“行走”,可不是寻常人走路,乃即入值办事,却又没有正式官衔者。   有点像是如今的实习生,但也并不完全一致。   军机处是雍正一朝中枢权力机关,这不就是给予上进之阶了?   只不知这位小张大人最后的结局如何。   系统越来越不好用了,孕晚期越来越难受,婉襄实在有些懒得搜索。   婉襄仍旧欣赏着那两盆盆景,忽而发现雍正已经好一阵子没有说话了。   她往旁边望了一眼,才发觉他正定定地望着她,眼中藏有戏谑之意。   见自己已经被婉襄发觉,便笑道:“这两盆盆景就这样好,这样喜欢,连朕你都不在意了?”   婉襄轻哼了一声,继续整理着石榴花盆景的叶子,“盆景是无声的诗,立体的画,自然多有可欣赏品味之处。”   “更何况石榴寓意多子,‘百子呈祥’,四哥难道不喜欢吗?”   今日已经是六月十一日了,弘曕会在这一日的亥时出生,如今只是黄昏,还有三个时辰。   她已经感觉到腹部有下坠之意,可是雍正不在身旁她总觉得不安心,总归她是在西峰秀色,这早已准备好的产房之中。   雍正大约也是担心的,所以这一段时日他处理政事,总是在含韵斋里。   “朕倒是觉得这盆景也就一般般。盆景本为微缩之景,然则许多细节都不曾做到。”   “譬如石榴生性喜重,应当在树根处摆些山石才是。又如石榴生于六月,菊花盛开于九月,如何能出现在同一处盆景之中?”   他在这些事上总是很多想法,婉襄并不想和他辩论。   不过,他今日的心情似乎很好,“四哥是在奏折中看见什么好事了么?”   他好像就等着她这样一问,“河南巡抚孙国玺奏报豫省历年耗羡银两与司库存银,你来猜一猜,这数字是多少。”   一省之司库存银,婉襄还是当真不知道应该是怎么样的量级。   她略想了片刻,便回答他:“五十万两?”   雍正立时便道:“好大的口气!”   若这样说的话,应当是比五十万两要少。   婉襄又道:“二十万两?”   雍正亦摆了摆手,“豫省人口众多,岂止于此。”   婉襄又十万两十万两地往上猜,终究都不对,便只好央求雍正,“好四哥,你就告诉我吧。”   他一下子轻笑起来,干脆利落地告诉了她答案,“七十万两。”   “那……”   婉襄登时便要同他算账,但却又打心眼里觉得这是件好事。   “司库存银七十万两,而存贮谷麦共计二十八万石又奇。”   是很动人的数字。   “从前朕创立火耗归公之法,本为澄清吏治,修养民生。此项本出于官民,如今公用充裕,朕仍一次加恩于本地官民,不必归于公帑。”   “这几年间推行火耗归公之制,仅豫省便存银七十万两,而官员可得养廉,百姓安居乐业,朕已决定蠲免河南本年地丁钱粮四十万两,即以存贮之耗羡照数拨还。”   从前婉襄只听过火耗归公之法,却从未听过这样具象的成果。   她其实并不算太清楚河南省此时的人口、每个百姓生活一年需要花费多少银两、粮食。   但四十万两,对他们而言应当也并不是一个小数目,百姓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四哥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雍正轻哼一声,旋即笑起来,“朕是天子。”   天子很快就重新投入到了他的那些奏章中去。   六月时总是多雨,听见下雨的声音,婉襄转头望向窗外,“这扫晴娘也实在没有什么用处,竟又下雨了。分些给干旱的地方多好。”   这几日连阴不止,婉成不得出门,无新虫可捉,觉得十分无聊,便带着嘉祥剪了许多妇人举帚像,悬挂在门框左边,用来祈求晴天。   婉襄方才说的话,看来雍正也没有听进去。   他将一本奏章放到了一旁,面上微有恼怒之色。   “查郎阿上奏,伊令副将纪成斌,总兵张元佐在乱山环绕,路径错杂,最容藏奸的搜济与无克克两处卡伦驻扎,然此二人皆玩忽职守,任意抗违,负恩纵贼,漫视军务。”   “纪成斌从前便有失机纵贼之绩,本应正名典刑,蒙朕隆恩宽宥,方才保全性命,仍留军营效力。如今奉命驻扎搜济,仍然不思上进报国,故违将令……”   “此人还是雍正元年时年羹尧保荐,朕乃用为副将者。年羹尧乃大奸大恶之人,所重用提拔之人果业昏庸怯懦,玩憩性成,是将军国大事视同膜外的卑鄙之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年羹尧提拔的人犯了错,再提及年羹尧,还是这样恨。   婉襄在心中叹了口气,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发表什么意见。   他定然会好好地处理纪成斌,让他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婉襄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哼,好一个副都统,好一个黑色!”   婉襄原来以为雍正为纪成斌之事发过脾气,便会很快安静下来处理其他的事,他此时骤然又冷笑了一声,让她疑惑。   黑色?什么黑色?   “难怪西北得胜如此艰难,尽是些狂悖奸逆,不知体恤士兵百姓之人。黑色身为副都统,奉命率领马场兵丁一千名前往军营。”   “期间兵丁不过小有过失,伊动辄罚银一两乃至五两不等。打着官用的名声中饱私囊,似此等畜/生,岂可再膺领兵之任?”   天高皇帝远,雍正所知的所有事不过都要听有权利的人上奏,时日一长,很多人当然就有恃无恐了。   生气终归伤身,婉襄长叹了一口气,“如今有鄂尔泰大人经略西北事务,会尽快将军队里这些蛀虫都抓出来的,四哥不必这样生气,也不必这样着急。”   婉襄趿鞋下床,想要安抚雍正,忽而觉得身上一热。   她知道这是什么,是羊水破了。   “四哥……”一阵又一阵有规律的疼痛袭来,她捂着肚子无力地坐回到了如意床上。   尹桢的脸混乱地插进这有规律的疼痛里,一张和雍正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我是来道别的,婉襄。”   什么? 第191章 分娩   痛……   所有的感官好像都被关闭了, 痛到只剩下这一种感觉。   “贵人,您放松些,放松些, 把力气都用到下头去……”   “贵人, 小公主在外头等着您呢。她知道您现在不舒服,哭闹着不肯睡, 您快些把小阿哥生下来,见小公主一面。”   “嘉祥……”   “姐姐!”有谁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我早就说过了,爱新觉罗家都是些负心薄情之人, 你好好的一个女儿家,何必去填了这无底的窟窿。”   是桃叶吗?   不, 不是这样的。   婉襄用力地睁开了眼睛,朦胧之中握住她手的那个人果然是桃叶。   可是她此时泣不成声, 除却音节模糊的“姐姐”两个字, 根本就没有说其他的话。   “姐姐……姐姐……”   看来只是她的错觉。桃叶早不是这样激进的了。   “贵人又昏过去了, 快去切参片来!”   婉襄的意识只不过在桃叶的呼唤之中清醒了一瞬,很快又沉入一片黑暗中去。   痛觉之后就是疲惫,婉襄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直在往下沉, 可是她好像一点都不害怕。   在她放弃与疼痛挣扎的时候,其他的感官好像重新又被激活了。   有什么带着热意的水被灌到了她的喉咙里,味觉没有及时的具象起来, 以至于她判断不出他们给她灌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而后又有什么被塞到了她的舌头下面, 有些苦,她品尝出来了。   那一片黑暗混沌之中忽而有了光亮, 那些光亮最终凝聚成一个男人的脸庞, 她不知道她应该怎样称呼他, 是胤禛,还是尹桢?   “婉襄。”   他开了口,是尹桢。   “你想起来了吗?”   是,她是想起来了一些,但那些疼痛仍然在撕咬她,让她仅仅想起了一些而已。   从哪里说起呢?   “清西陵遇水,泰陵受损严重,我们是最早进入泰陵的一支科研考察队。”   婉襄脑海中开始浮现出有关于这件事的景象,她记得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拿着探照灯,路面被水,艰难行走。   而尹桢搀扶着她,那么亲密的。   “从泰陵中找到的骸骨,其中只有两具和机器发生了反应,我们从里面解读出了不一样的讯息。”   不是生物,也不是非生物,是一种新的,还没有被命名的物质。   “一个是雍正,一个是谦妃。”   婉襄帮着他接了下去,“所以我是唯一的选择。”   哪怕是在她失忆之后,尹桢也早就告诉过她了。   那物质不仅仅和机器发生了反应,经过复杂的解读之后展现出来的是他们原本生活着的景象,雍正与谦妃,竟与她和尹桢容貌一模一样。   轮回转世早就在上个世纪证明是伪科学,可科学发展到了新的维度,便又出现了这样无法解释的事。   是的,那物质不仅仅和机器发生了反应。   它们还和他们分别发生了反应,让他们两人都成为了天选之人。   更多的回忆汹涌地闯入到婉襄的脑海之中,她想起了无数个从科研所下班的夜晚。   她和尹桢站在一起,他把他的围巾解下来围在她脖颈上,在寒冷的冬夜里为她搓着手,等着热腾腾的红薯出炉。   他是研究雍正的学者,也有和雍正一样的好记性,他说红薯也与雍正有关,背了一段《北京种植业志》中的记载。   “清代雍正八年,福建海关官吏将红薯呈送进京,只在圆明园内栽种,作为皇室御用品。”   眼泪是热的,她感觉到了。   “我本来就是她吗?”   那些疼痛原来不是在拉扯她,拖着她往下坠,而是一点一点地帮助她撕开这件事的真相,每一次都是。   雍正八年她为救雍正而让自己失血,雍正九年她生下嘉祥,还有如今。   如今……尹桢说过了,他是来告别的。   “婉襄,你还记得左训的思维逃逸论吗?”   左训……是的,她也终于想起左训是谁了。   是他们共同的授业的恩师,是领着他们进入这个项目组,又因为疯狂而被赶出去,最终声名狼藉的科学家。   思维逃逸论,人死之后,大脑并不是思维的唯一载体,在超脱时间和空间的第三种物质之中,思维会逃逸出来,躲藏在这里。   它们通常不再会附着于具体的物质之上,但也有例外。   她和尹桢就是这两个解释不清楚的意外,而有一天他也终于发现了尹桢与胤禛之间的关联,一直试图用令他闻名天下的时光机器将他送清朝。   “皇帝能做的事情太多了,如果我回来的话,肯定会改变历史的。”   左训想要以此证明他被嘲笑过无数次的理论是对的,也通过这一点来控制世人。   只要尹桢回到了过去,他就可以用回程,用切断他和现代社会的联系来要挟他,让他不得不为他做事。   一个生活在现代的人,如果当真完全和现代的文明社会脱节,将会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   最后遭受这厄运的不是尹桢了。   而是她。   “他欺骗了我们所有人,当我们意识到这本是有去无回的旅程的时候,已经没有退路了。”   尹桢也在流泪,比她的眼泪更痛。   “或者说,你是义无反顾的,婉襄。”   是了,她是义无反顾的。   科学研究总要有人做牺牲,没有人愿意配合左训。   尹桢绝不能回来,可是没有试验品,没有殉道者,所有的研究就都进行不下去,五百年后的人们会和五百年前一样停滞在原地,越是发达就越是无助。   而她是想要那些文物的资料的,不想再对着战争离乱之中佚散毁坏的文物照片或是碎片在深夜里无声地流泪。   婉襄可以搜集文物的资料,就算左训的研究和阴谋做不到其他的,这一点她是可以做到的。   被送回到这个朝代的只是她的意识,以及和那团“物质”的混合体。   也不能说是“送”,那团物质失去了寄宿之地,本来也在蠢蠢欲动。   所以婉襄可以调动出刘婉襄的记忆,那根本就不是系统的功能。   “你把我的记忆都洗掉了,和你有关的。”   他洗她的记忆,不是一次,而是两次。   另一次是她在直播时晕倒的时候。   所以她不再记得他是她的恋人,也不再记得这会引起她痛苦的一切。   尹桢勉力对婉襄笑了笑,他们都假装没有注意到,他的脸庞已经在慢慢消散了。   “是你同意的,婉襄。你不能只会想起我对你做的事。”   “这样你会轻松一些,不是吗?”   对他们彼此而言都是。   爱意,誓言他们之间一切的一切都崩塌了,尽管她带回来很多文物的信息,足以造福百代人。   他们之间终究什么都没有了。   尹桢闭上了眼睛,“婉襄,你会平安无事的。”   “我会平平安安地活到乾隆三十二年,还有很久很久。我也会慢慢忘记,直到我搜集完成最后一件文物。”   那些搜集完成的文物不是单纯的数字,而是进度,是她遗忘五百年后现代文明社会一切的进度。   雍正给她的赏赐太多,她身边有很多人爱着她,到如今,只剩下一千多件没有完成了。   等她完成之后,她就不会再记得有关未来世界的任何了。   “其他的人呢?”在婉襄忘记之前,让她也再爱他们一次。   “左训拿到了赞助,不知道搭上了什么势力,把我们之前所有的研究成果都抢走了,如今整个科研组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一人无法成军,他实际上已经一无所有。   “他们都有了新的工作,新的研究方向。他们都过得很好,也都挂念你。”   “我想我可能更适合做一些其他的事,我会继续研究雍正的,著书立说,让世人更多地去关注他的功绩。”   他说来的时候轻描淡写,可婉襄能明白的,在这个过程中他经历过多少痛苦。   “你定要帮我保存好这些文物所有的信息,那是我一生的心血。”   尹桢不能意志消沉,他是替她活在那个世界的,是她对那个世界唯一的惦念。   “婉襄……能源燃尽了。”   所有的能源,甚至也不足够婉襄一个人使用。   他周围的光亮在急速地消退着,他留给她的是无望又无措的眼神,还有一个温柔的笑,像初见时一样。   就算谁都无法释然。   “疼……”   真的好疼,疼到只记得疼。   “贵人,您一直不用力,阿哥出不来呀贵人!”   不要再催促她了,她是没有力气。   “快拧了热毛巾来,快为贵人擦汗……再端一碗参汤过来灌进去,贵人用力些……”   她讨厌这味道,不想要……   “姐姐!你答应过我的小院还没有给我,你说你会来做客的,姐姐……不要睡!”   答应过桃叶的,她一定会兑现的,能不能先不要急?   “额娘……怕,怕……”   她的嘉祥在害怕,嘉祥都怕得哭了,她在做些什么?   “尹桢……尹桢……雍正……”   失去的一切永远失去,我即是刘婉襄。   初生婴儿响亮的啼哭声,打破了所有人的匆忙和慌乱。   “庚申,皇子弘曕生。”   《清世宗实录》之中只有这七个字。   作者有话说:   父亲:清世宗爱新觉罗·胤禛,雍正皇帝,清朝第四位皇帝。   母亲:谦妃刘氏,管领刘满之女。   这张解开了很多婉襄身上的谜团,之前的章节里都埋了伏笔,剧透一下,雍正也有。 第192章 命运   “姐姐, 你终于醒了。”   混沌,晕眩,婉襄在一瞬间睁开了眼睛。   黄昏时的光线一瞬一瞬地刺入她的眼眸, 她下意识地想要去躲, 有人立刻帮她将那些光线挡住了。   “姐姐,你哭得太多了, 月子里太医也嘱咐了要好好保护眼睛的。”   婉襄闭上了眼,她终于分辨出来,这是桃叶的声音。   她许久都没有见到桃叶了,桃叶现在很好, 很乖,可是她一点都提不起同桃叶谈话的兴趣。   “姐姐, 你醒了就好了,待会儿我让她们拿参汤过来给你喝。三小姐此时陪着小公主, 昨夜小公主好像也吓坏了, 起了一点烧。”   桃叶又连忙道:“不过不要紧的, 太医说吃一点药,发发汗就好了。”   见婉襄不回答,她越发有些小心翼翼的, “姐姐,从前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因为自己心中咽不下的那口气就疏远你的, 这段时间我一个人在宫里学会了很多事……”   “昨夜……昨夜见你晕厥过去的时候我真的害怕极了, 我脑海里不断地出现我们一起期盼过的那座开满桃花的小院子,若是没有你……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婉襄仍旧没有回应。   桃叶以为她仍然心有芥蒂, 情绪渐渐地低落下来, 说了一些她以为婉襄听到会高兴的话。   “万岁爷已经下旨晋封您为谦嫔了, 您现在是一宫主位了。姐姐……若是……若是您不想看见我的话,我就先回紫禁城去,将承干宫的主殿收拾出来。”   “就算是您未必住,一宫主位要有一宫主位的样子,我……”   “桃叶。”   婉襄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我很累,我想休息一会儿。”   “对了,您为万岁爷生了个小阿哥,您晕厥之前听到了吗?小阿哥很健康,万岁爷守了您一日,此时又亲自去照顾小阿哥了……”   所有的事,都和历史是一样的。   “桃叶,求你……”   婉襄再一次制止了她。   含韵斋中静默了片刻,仍是桃叶先开口,“姐姐,你不高兴吗?可是太医说您必须清醒一会儿,马上就要喝药了。”   两行泪落下来,眼睛里一阵刺痛,“我没有不高兴,桃叶。我真的只是累了。”   太医的药喝与不喝都是一样的,而她还有最后的一粒特效药。   “桃叶,麻烦你帮我去看看嘉祥的情况,若是没有什么事,也不必再回报了。再帮我告之西峰秀色里的所有人,我不想见到任何人,也不需要喝药,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她此时不过是一个未及册封的嫔,有雍正在这里,说的话其实没有多大效用。   但……   “桃叶,你会帮我做到这件事的,对吗?”   她是愿意为了她擅闯干清宫的人。   “包括万岁爷吗?”最后的一点疑惑在收束。   桃叶的神情立刻就坚毅了起来,“只要姐姐想让我做的事,我就一定会做到的。”   说完这句话,她没有再同婉襄说什么,收起了她忧虑的眼神,快步朝着明间走去。   可周围还是不安静,窗外的玉兰树上栖息了几只雀鸟,黄昏时雨才停下来,它们迫不及待地鸣叫起来,呼朋引伴。   婉襄又闭了闭眼睛,积攒了些力气,而后用力的坐了起来。   痛楚排山倒海般侵袭而来,让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她也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   装有那颗特效药的锦匣就放在床头,她将它取下来,掸去了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而后打开了。   白色的小药丸静静地躺在里面,风吹不动,婉襄虚空地,抚摸了一下它。   若是她要接受最终成为刘婉襄的命运——想什么呢?她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那么它就不应该出现在刘婉襄的命运之中,往后生,老,病,死都不能依靠它来改变,她只能当作它从未存在过。   反正刘婉襄也会忘记的。   婉襄没有再犹豫,也没有和水,直接将这颗药吞下了。   药粉粘连在她的牙齿上,喉咙之间,留恋地多呆一刻,多呆一刻也是好的。   她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望向六月时枝叶茂盛的玉兰树。   鸟儿不知事,即便望见房中憔悴的她也不会感到害怕,天色渐渐暗沉下来,路过的宫女没有注意殿中的情形,一面欢欢喜喜地讨论着赏赐,一面随手关上了窗户。   婉襄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也没有收回自己的目光,只是维持着向外望的动作。   她的人生其实就像这窗户一样,永远地被人关上了。   从前不觉得,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这个世界的人,她始终游走于其上,依靠着自己所知道的东西轻蔑、可怜着他人。   而今,她也是其中的一员了。   雍正七年时没有过的恐慌在这时候才姗姗来迟,她曾经想要救援这时代的女性于水底,而有人告诉她,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经之路,她只是一个旁观者,所以她收回了手。   到今日才终于发现,原来她根本也在水底。   没有人要救她,燃料用尽了。   寝殿光亮了一瞬,有人从那光亮之中走出来,大步朝着她过来。   这是她不能面对的,另外的事。   “婉襄,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不觉得冷么?”   黑暗中他沉稳地弯下腰,将锦被向上拉扯,而后将她牢牢地裹在里面。   而她分明听出了他话语之中的不确定,听出了那仓皇。   她想要告诉他,没有用的,她浑身都湿透了。本来就泡在水里的人,加不加一重锦被,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婉襄最终没有回答,他更着急起来,“婉襄,婉襄?你到底怎么了?”   “是不是生产的时候太疼了,朕听你喊得那样撕心裂肺,朕的心都碎了。”   她仍旧没有回答,她分不清他这片心到底是给予哪个“婉襄”的,她是她,又不是她,她若忘记了现代的一切,是不是意味着柳婉襄永远消失?   雍正伸手去握她的手,只握到了一手的汗,尽管她的手心是冰凉的。   他转而去找这房中的蜡烛,她终于开了口,“四哥,不要点灯。”   且让她再唤一唤,在这黑暗里。也免去他的疑心。   雍正依言停下来,重新走到她床前,坐在桃叶曾经坐过的绣墩上。他自觉地拉开了和她之间的距离,像是也在害怕着什么。   而后他用尽他平生的温柔,“婉襄,你很勇敢,孩子们都会将你引为骄傲。你现在是朕的谦嫔了,你给朕带来了一个小阿哥,就像你之前斩钉截铁告诉朕的一样。”   他承诺她的一切也都实现了。   “阿哥的名字朕虽然让宗人府拟定了,但朕把取名的权利交给你,你来给他取名字,好不好?”   “他刚刚睡着了,你是不是还没见过他?待会儿让乳娘把他抱过来陪你一会儿。”   最后他问她:“婉襄,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让桃叶拦着不让人进来,连朕也不许。”   特效药不愧是特效药,领先了如今五百年光阴。她身上渐渐地不疼了,只是她仍然觉得疲惫,连喘气似乎都很困难。   婉襄没法回答他的问题,只能问起一个在他们之间看来是最不相关的人,“桃叶呢?她怎么样了?”   她要桃叶为她做事,总不能放任桃叶不管。   “朕让苏培盛把她关在了偏殿里。你放心,她没有受伤。”   这话告诉她,没有人能够违抗他的意志,在这里。   婉襄心中反骨顿生,一节一节地具象起来,“我只不过是不想见到任何人,想好好地休息一下,可若是万岁爷想要见到我,便必须见到,不必顾及我的想法。”   十二夜的月色不够明亮,又经明纸滤过一层,再投射在他身上,婉襄还是看清了,他微微皱起的眉头。   他尽力地维持着平静,“婉襄,朕是关心你。朕想要知道你究竟为什么变成这样。”   她决意不再看他,她回想起来的那些有关于尹桢的记忆,让她这几年看起来像个背叛者,让她此刻的心煎熬着。   “便是关心,也应当在人所能承受的范围之内。若超脱了,便是枷锁,是束缚。”   “婉襄,你是在说朕吗?”   他的神色里有着鲜明的不可置信,这意味着婉襄在他眼中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她的心越加痛起来,连带着身上的伤口也再一次隐隐作痛,她就快要忍不住了。   婉襄要把他赶走,“请万岁爷先回去吧,您的万里江山还在等着您。百姓比此刻的嫔妾更需要您。”   他是被她的冷漠灼伤的,后退了数步,在应当回头的时候,却又像是忽而抓住了什么。   “你是在责怪朕昨日没有进来陪你吗?是朕不好,后来几位军机大臣过来寻朕……”   不是的。   她在心里轻轻地摇了摇头。   做错了事情的人是她,执拗的人是她,他不可能理解她将要失去的是什么,但这并不是他的错。   “对不起了,四哥。”   但她真的只是想安静一会儿,让她有时间从容地去接受这在她眼前缓缓展开的命运。 第193章 封号   婉襄坐在床榻上, 手上不停,为嘉祥编著头发。   “嘉祥,前几日发了烧, 难受不难受?”   嘉祥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认真地拨弄着她手里的一只长发娃娃,奶声奶气地道:“难受。”   婉襄便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又是心疼,又是无助,手上的动作慢下来。   嘉祥以为是已经把头发编好了,转过身来望着婉襄, 忽而道:“阿玛说想你。”   “爱你”和“想你”是雍正和婉襄每天都要对嘉祥说的话,所以说“想你”两个字的时候, 嘉祥总是眯着眼睛,咧着嘴笑, 一副十分开心的样子。   婉襄的眼眶倏尔一红, 避开了她的目光, 把她抱起来,拿出一本幼学琼林,念书给她听。   “参商二星, 其出没不相见;牛女两宿,唯七夕一相逢。后羿妻,奔月宫而为嫦娥;傅说死, 其精神托于箕尾。”   她已经给嘉祥念过一部分了, 每一段让嘉祥跟着念完,而后还要告诉她是什么意思。   “古人划分二十八星宿, 参与商是其中的两颗。参星在西边, 商星在东边, 此处彼没。杜甫有诗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动如参与商……”   嘉祥努力地模仿着,尽管还是有些含混不清。   婉襄的心却遽然一痛,她与尹桢就像是这两颗孤独的星子,即便是在任何一个时空里都不会再相见了。   在过去的几年里她就那样忘了他,留下他一个人看着她对旁人笑,与旁人生儿育女。   “额娘?”   嘉祥抬起头来,好奇地望了婉襄一眼,又伸出手,想要帮她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婉襄连忙擦掉了自己的眼泪,继续给嘉祥解释下去,“嘉祥还记得去年桃实姨姨抓的大蜘蛛吗?那天就是七夕节。”   “七夕节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传说织女是天帝的孙女,就算是能腾云驾雾,无所不能的神仙,每日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就像嘉祥要读书一样。”   “织女擅长织布,她织出来的布都会在天空中幻化成彩霞。可是每天都这样,她渐渐感觉到了枯燥,所以就偷偷来到人间,嫁给了住在河西的放牛郎。”   这个故事要比方才更有趣,嘉祥听得很入神,嫌弃婉襄说得慢,不断催促她,“额娘,后来呢?”   “后来天帝就发现了这件事,他很生气,让天兵天将把织女捉回了天宫,命令她和牛郎分开。但也允许他们每年七月初七和彼此见上一面。”   “他们的爱情让凡间的喜鹊动容,自发地用身体搭成一道天桥,让牛郎织女能够在这桥上相会。”   “很快就是七夕节了,到时候嘉祥可以让桃实姨姨带着你去园子里逛逛,看看园子里还有没有喜鹊。”   嘉祥思考了一会儿,“额娘不能带嘉祥去吗?”   婉襄苦笑了一下,“为了生弟弟,额娘身上很痛痛,还没有休息好,所以不能带嘉祥去。”   如今已经是七月初了,距离婉襄生下弘曕,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   在特效药的加持下,其实她的身体早已经恢复好了,但有坐月子这一个借口,她也可以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一个人同自己独处。   只有在与自己独处的时候,才能够具象地感觉到时间的流动。每一分,每一秒。   但大多数的时候婉襄只是很平静,既不感觉到悲伤,也不感觉到愉悦,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凝结在时间琥珀之中的一只小虫子,所有的喜怒哀乐,原本也都是不要紧的。   雍正没有再来探望过她,婉襄也刻意地没有去系统里搜寻这大半个月来发生的事。   系统会在她记忆完全消失的那一刻同时关闭,或者是为了帮助她,让她能在预知一切的情况下过得轻松一下,尹桢用尽了全力。   嘉祥伸出了她温暖的小手,轻轻拍了拍婉襄的面颊,“额娘不痛痛。”   是最真挚的关怀,婉襄用力地把她抱在怀中。   嘉祥或许是这个时代唯一真正属于柳婉襄的。   桃实从殿外走进来,见婉襄与嘉祥亲密,总算放下心来,“还以为娘娘忽而避世,便什么都不想要了呢。”   在刚刚醒来的时候,婉襄的确是连嘉祥也不想见的。   而后是嘉祥病好,在含韵斋外哭着喊她额娘,她才准许宫人将嘉祥放进殿中的。   “避世”,看来就是宫人们对她的看法。   桃实向着嘉祥招了招手,“小公主,快过来,小姨说带你抓蝴蝶去,让你额娘歇一歇。”   抓蝴蝶是现在的嘉祥最喜欢做的事。   她抬头看了看婉襄,婉襄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去吧,别摔跤了。”   而桃实却好像是有话要说,“宁嫔娘娘在殿外等候多时了,想要见您一面,另外柳先生送了几只锔好的紫砂壶过来,您要让他进来么?”   除却原本就居住在西峰秀色之中的人,婉襄偶尔会见的,也就只有柳记谦。   她的肉身,柳家的先祖赋予她的肉身仍遗留在那个年代,她看着柳记谦,就像透过这五百年的时光看向她自己。   而今日,“不必让柳先生进来了,若是婉成有事,他们自去商量便好。”   “敬者,肃也。谦与敬义相成。当真是个好封号。”   婉襄还在吩咐桃实,等候多时的宁嫔便终于等不及了,迈进明间,径直朝着婉襄的寝殿走来。   从第一句话开始就充满火药味。   敬者,肃也。她想说的是敦肃皇贵妃。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执着地让她认为,她于雍正而言是敦肃皇贵妃的替身。   婉襄挥了挥手,让桃实退了下去。   七月午后的阳光实在很好,晒得婉襄昏昏欲睡。   客已至此,她总不能一句话都不说,“说起来万岁爷前几日还提到了年羹尧,当真是旧恨难忘。”   宁嫔也不坐,只是站在她床前,笑得不怀好意,“怕也是旧情难忘吧,否则怎么这时候还想起她的哥哥。”   婉襄也忍不住笑起来,“宁嫔娘娘的思维怎么这样简单,与年羹尧有关的不仅仅是他的妹妹。他纵横西北那么多年,手下总有一两个提拔过的将领。”   他虽然早已身死,那些人还没死。人不死,一直办事么,总是要犯错的。”   “哦?”宁嫔眼波流转,艳丽无双,婉襄却只注意到她额头上的两道伤口。   “生了孩子反失了宠,谦嫔,你又是犯了什么错?”   她称呼婉襄为“谦嫔。”   一种腻味的感觉倏忽爬上婉襄的心头,就像是冬日里凝结着的一层厚厚的油脂,推也推不开,只不过让自己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油腻,洗不去。   她发觉自己在排斥刘婉襄的一切,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孤魂野鬼。就像是那团物质。   并且她还不具备那团物质具有的能量,她没有那么强烈的目的。   “本宫不应该让你进来的,宁嫔。”   宁嫔看起来毫不在意,“本宫是来给你道喜的,恭喜你儿女双全。”   婉襄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娘娘仍旧不必将本宫放在眼中,毕竟本宫儿女双全,也不过同娘娘一样是个嫔。”   “呵。”宁嫔旋即冷笑了一声,“这就已经看不起嫔位了,有朝一日,你岂不是要凌驾于本宫之上?”   婉襄知道自己没有必要同宁嫔争锋,“并不是看不起嫔位,只是深知自己的渺小。宁嫔娘娘不是肤浅的,只知逞口舌之快的妇人,那么娘娘今日来此,究竟是为了做什么?”   “本宫已经说过了,是来给你道喜的。”   她低下头去,拨弄着自己的护甲,“无聊啊,谦嫔,这后宫这样风平浪静,自万岁爷说不复立后之后,熹贵妃的脾气越发差了,日日在她的宫殿里吃斋念佛,以求静心。”   “这个‘谦’字,本宫思来想去,便只想出了这一种解法,你说本宫说的对不对?”   窗外不断传来婉成和嘉祥的笑声,婉襄被这笑声吸引了,下意识地望过去。   柳记谦也就站在一棵玉兰树下,立如芝兰玉树,静静地望着她们。   婉襄收回了目光,“‘谦’字乃恭顺小心之意,是本宫自己喜欢的。”   不争口舌之利,她也不能让宁嫔认为她软弱可欺,“说来娘娘方才提及敦肃皇贵妃,本宫说万岁爷提起过年羹尧。”   “可本宫陪了万岁爷这么多年,倒是一次都没有听他提起过您的父亲武大人呢?如何,他如今是致仕了么?”   这大约是宁嫔真正的痛处,她的目光锐利了一瞬,喘息用力起来,忍不住咳嗽了一阵子。   那一次中毒对她的影响不小,到现在还不知道真凶是谁。   “本宫的父亲常年为国,为百姓效力,即便万岁爷不提起又如何,他所做的事都是实实在在的,其功绩不是一个王府管领能够比得上的。”   这于婉襄而言根本不要紧,宁嫔的父亲虽然在史书上的确比刘满多了几笔,但宁嫔本人可及不上她。   “本宫刚刚为万岁爷诞育了皇子,皇子贵重,将来由万岁爷悉心教导,想必亦能为国为民出力。”   弘曕会平平安安长大的,她不必顾忌宁嫔。   而有了弘曕,她的嘉祥也就可以更安全一些了。   宁嫔立刻反唇相讥,“万岁爷当真是看重,六阿哥出生不过几日,便将他带离了生母,放到勤政亲贤殿中亲自养育。”   也就是昨日的事,雍正忽而派人将弘曕从她身边带离了。   “谦嫔,你说万岁爷是不是想给六阿哥再找一个养母呢?”   宁嫔说完这句话,旋即拂袖而去,留给婉襄一片安宁。   尽管,她总觉得今日之事有什么不对。 第194章 恩宠   “娘娘怎么想起来夏秋之际里邀请嫔妾来接秀山房吃暖锅的。”   婉襄觉得暖锅有些太热, 只夹了一筷子酿藕。   裕妃倒是大快朵颐,并无半分厌弃之意,“谦嫔是知道本宫的, 爱热闹, 也爱面子。”   “你如今刚出了月子,哪里都不去, 先来本宫这接秀山房,满宫里的人岂不都知道本宫与你交情甚笃,让本宫沾一沾你这红人的光?”   婉襄低头笑了笑,“从前还算得上是红人, 如今嫔妾生产已逾一月,万岁爷连探望也没来探望过嫔妾, 如何还能算得是‘红人’?”   “凡是嫔妾应当恭喜娘娘,如今又做了玛嬷了。”   吴扎库氏又为弘昼生了一个孩子, 就在六月十三日, 婉襄生产的第三日。   这个孩子被命名为永璧, 也是未来的和硕和亲王。   这话题让裕妃高兴,也让裕妃不高兴,她们婆媳之间的关系还是和从前一样暗潮汹涌, 谁也不让谁的。   裕妃很快又开始了另一个话题,“说来如今宫中是越来越无聊了,从前七夕节, 万岁爷都带着我们在西峰秀色里过节。”   “那时候大家都还年轻, 没有那么多争名逐利的心眼,所有人在一起祈巧, 还是挺热闹有趣的, 自从敦肃皇贵妃死在这园子里之后……”   后头的话似乎有些不吉, 她没有再说下去。   无聊,敦肃皇贵妃,这也是宁嫔数日之前同她提起的话题。   “说起来,嫔妾一直有一事不明,今日既然同娘娘两人,不若开门见山。”   裕妃夹起一筷子脆藕,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谦嫔有话便直言吧,本宫没什么忌讳的。”   于是婉襄就放下了筷子,坐得端正。   “去岁宁嫔中□□之毒,这件事究竟是否与娘娘有关?”   婉襄早已经问过那常在了,她和她一样毫无头绪。   满宫嫔妃之中婉襄最可信赖的反而是那常在。   裕妃神色未有什么变化,从容地吃完了那一片脆藕,“这样腌臜的事,本宫是不做的。更何况那时永锳夭折,本宫痛彻心扉,如何还有心思做这样的事?”   “总该为儿孙积些阴德,不使小儿替大人受过才是。”   婉襄的语气郑重,“裕妃娘娘今日既然这样说,嫔妾也就这样信了。”   “来日若是再与宁嫔起龃龉,难免要翻起这笔旧账。嫔妾不曾动手,自然不会背这个黑锅,但愿娘娘也不是。”   宁嫔显然还不安分,无论是柳婉襄的,还是刘婉襄的东西,她都要守住。   “说起来,九子墨之事之后,宁嫔简直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她刚进宫时多么温柔贤淑,才华横溢,没想到也是这等心思恶毒之人。”   宁嫔反反复复地向她提起敦肃皇贵妃……婉襄忽而有了个想法。   “初入宫时的宁嫔,做派行事,是不是很像敦肃皇贵妃?”   不断地暗示旁人是替身,或许自己才是甘心做替身的那一个。所以才对原主的一切都那样了解。   裕妃轻轻笑了笑,“你就吃亏在进宫太晚了,宁嫔那时的确活生生便是敦肃皇贵妃本人,也不知是谁教她这些的。”   “这对潜邸老人而言也不是什么秘密,私下里都笑她东施效颦。”   “人家敦肃皇贵妃是正经的巡抚之女,是在万岁爷跟前有名有姓的大臣。”   “教养出来的女儿是大家闺秀,能引经据典地对万岁爷进行规谏,丕着芳声,行止间亦遵循典则,哪里像她?心若不同,便决计是不同的。”   所以雍正当年宠爱宁嫔,是因为敦肃皇贵妃吗?   她现在没法向他求证这个问题,得不到答案。   “咱们的万岁爷啊,怕就是喜欢这种女子,看起来知书达理,温柔沉静,真遇见事的时候也能有主见,能给他一些意见。”   “谦嫔,你别同本宫装相了,你自己不也是这样的么?”   是的,她也可以劝谏雍正,给他一点启发和意见。   裕妃不过以为这些话都是亲密之人之间的闲聊,并没有放在心上,自暖锅之中捞出了薄羊肉,也并未在乎此刻婉襄僵硬的神情。   “敦肃皇贵妃家中二哥这一支的族人罹难,她自己也病逝,当年服侍她的那些宫人大多都被打发走了,只给福慧留了寥寥数名。”   “而后福慧也早早夭折,那些宫人就更不知去了哪里。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们并没有去服侍宁嫔。”   “若是早早算计好的,要让宁嫔模仿敦肃皇贵妃以争宠,那武家人的野心未免也太大了——偏偏又一个个都是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   “就是宁嫔的父亲曾经被圣祖仁皇帝夸奖过,还写了御诗送他,又究竟如何了?还不是在知州任上终老,于官宦之间不名一文。”   暖锅氤氲的蒸汽打湿了婉襄的面颊,她实在觉得太热了,放下来的筷子就没有想过要再拿起来。   她不想去考量她和雍正之间的情意,她将注意力仍然放在宁嫔身上。   “我记得雍正八年,宁嫔落水之后,曾经同万岁爷请罪。那时候他们言语之间对于宁嫔失宠的缘由像是在打哑谜,嫔妾只记得万岁爷说了一句‘宁嫔,你知道这是为什么的。’”   像是宁嫔自己做了什么孽。   “宁嫔掩耳盗铃,那时大约还想同我交好,因此告诉我她与万岁爷之间的矛盾点在于雍正六年时与她未婚夫有关的谣言。”   说到这里,裕妃立刻轻嗤了一声,“她是觉得你不了解万岁爷,还是她自己当真不懂?万岁爷英明一世,最恨人弄虚作假。”   “怕就是万岁爷看清了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所以才疏远她的。”   她忽而又想到了什么,“说来宁嫔从前倒是同一个潜邸嫔妃十分要好,不过……”   那个人是早已经去世的懋嫔,可懋嫔与宁嫔交好,又为什么要帮着她模仿敦肃皇贵妃,到雍正面前争宠呢?   也是为了她早早夭亡的两个女儿吗?   许是婉襄生产之初,因是夏日里,开窗的时间太长感了风,有时她会觉得头疼。   再想下去又是未解之谜,婉襄觉得自己今日出门已经太久了,便已生离去之意。   “多谢裕妃娘娘今日款待,嫔妾已然用好了晚膳,想要早些回去。”   裕妃却并不想让她此时就走,“你急什么,本宫晚些时候还邀请了郭贵人与海常在一起过来玩宣和牌子,就只三个人可怎么玩。”   “宣和牌”乃是宋朝宣和年间所创设的赌/具,故称“宣和牌”,与今世的牌九几乎相同,但颜色为红绿,并不是红白。   其实红楼梦中刘姥姥进大观园时候,众人玩的就是宣和牌,要喝酒行令,婉襄是做不来的。   “娘娘身边有许多宫女都会玩这个,嫔妾却是不会,即便娘娘强留下嫔妾也是无趣,嫔妾就不在此处扫娘娘的兴了。”   婉襄仍旧决议要走,裕妃站起来亲自将她拦下,“你若是不喜欢这热闹,本宫不让她们过来也罢。”   “只是自白巴月生了第二个孩子,本宫到如今也不得见,心里就一直闷得慌。郭贵人和海常在是两个痴傻不晓事的,你陪着本宫说说话,本宫心里还能轻松些。”   裕妃这样说,婉襄也不好就走,少不得再留片刻,同裕妃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那暖锅之下的炭火不过才燃烧了一半,因此锅中的水仍然是沸腾着的。   裕妃便问婉襄,“三小姐什么时候回家去,你大姐家那摊子糟污烂事,如今可有什么新进展?”   “过了中元节,婉成便要回去了。大姐夫这次铁了心要跟父母划清界限,不过月月让人送些钱去给他们过活而已。”   “嫔妾的姐姐月初时生了个女儿,如今姐姐和姐夫也是儿女双全了。”   裕妃合掌,“好人正该有好报,否则的话,叫我们这些人如何自处呢。”   又望向婉襄,“说来你与万岁爷也是儿女双全,但关系怎么闹到如今这般僵?谦嫔,你要记得,倚功造过,必致反恩为仇,在万岁爷面前这般不驯服,你是不会得到什么好结果的。”   外头的人以为是她得罪了雍正,裕妃倒看明白是婉襄要同雍正疏远。   从前就分明的界限因为她现代人的身份和始终存在的傲慢一直被她无视着,如今好像谁都能强硬地逼着她低头。   她不想低头,“裕妃娘娘可以为了自己的儿子疏远万岁爷,如今嫔妾也有儿子。”   “在嫔妾尚未成为答应之时,熹贵妃娘娘就曾经警告过嫔妾,这紫禁城中再也不能出一个爱新觉罗·福慧。”   “嫔妾如今也不过只是个嫔,六阿哥又尚在襁褓之中,焉能不害怕?”   裕妃轻笑起来,“当真是倔强,万岁爷只怕也偏偏喜欢倔强的人。”   她拿起一旁的木樨清露饮了一口,一时之间没有开口的意图,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桃实在这时候急匆匆地走进来,脸色不佳,“谦嫔娘娘,三小姐夜晚入鱼跃鸢飞,被巡夜的侍卫撞见了……”   婉襄微微皱了眉,心中不安之感顿生,“若只是往鱼跃鸢飞走,并不算是太大的过失,表明身份即可。为什么……”   “一同被巡夜的侍卫发现的还有柳先生!”   婉襄终于知道,宁嫔那一日来探望她,令她心中升起的怪异感是因为什么了。 第195章 污蔑   “住手!她是本宫的亲妹妹, 谁敢对她无礼!”   熹贵妃如今协理六宫,巡夜的侍卫发觉了不轨之徒,又涉及女眷, 当然会交由熹贵妃处理。   婉成此刻就一个人跪在明间的青砖地上, 不知发生了什么,浑身湿淋淋, 一只手紧紧收成拳。   婉襄连忙朝着她走过去,接过桃实手中的披风,紧紧地包裹着她。   那图奉了一盏茶给熹贵妃,不咸不淡道:“还没有正式行册封礼, 便称上‘本宫’了。”   熹贵妃高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品茶,即便见婉襄与裕妃到来也仍旧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   “谦嫔, 你可别误会。侍卫们在鱼跃鸢飞附近听见你妹妹呼救的声音,所以才闯进了院子里去。”   “真到了水泽边, 才发觉落水的不止你妹妹一个, 甚至还有一个年轻男子。”   她轻嗤了一声, “本宫也不知这玩的是哪一处,在圆明园皇家地界上玩鸳鸯戏水?到底是年轻……”   “也该知廉耻。”伴随着的是一个如同刀锋般鄙夷的眼神。   这鄙夷明晃晃,是对着婉成的。她却始终一言不发, 神情坚毅。   熹贵妃望着婉成的神情越加不屑,“只管犟着吧,总归本宫协理六宫, 绝不容许秽乱宫闱之事发生,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 三小姐总是要给本宫一个交代的。”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l a   这话说得太难听了, 婉襄心中积聚着怒气, 正要反驳,便听裕妃淡笑道:“熹贵妃娘娘说得这样大义凛然,本宫还以为去岁李贵人身边出的那个瑰琦不是娘娘手边拨出去的。”   她一面说,一面随意地坐在一旁的玫瑰椅上,嫌宫女上的茶不好,又指桑骂槐了一通。   “裕妃,这件事同你并无干系,你最好是闭上你那张会惹事生非的嘴,不要让本宫也治了你的罪。”   裕妃的态度比熹贵妃更为不屑,也更从容无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娘娘若是想这样做,尽管来便是了。”   “反正万岁爷去恩佑寺行礼,今夜说不得就歇在宫里了,圆明园中是您最大。”   原来雍正……又去恩佑寺行礼了。难怪是今夜出事。   婉襄用披风将婉成包裹好,而后搀扶着她站起来,“熹贵妃娘娘就是要审案,也容嫔妾的妹妹先将这一身湿衣服换去。”   “万岁爷对西北犯了错的将领都多有容忍,娘娘不至于非要这样折磨一个未必有罪的小小女子。”   熹贵妃原本就因为裕妃言语生着气,此时神情越加不善,“你最好祈祷她是当真无罪,否则的话……”   “那图,着人伺候三小姐去偏殿更衣。谦嫔狡猾,不许她同去。”   强权之下,裕妃都没法做更多,婉襄更是唯有忍。   她回过头去望了一眼即刻就被那图带走的婉成,她的背影仍然是挺直的,婉襄莫名地就安下了心来。   回头重新面对着熹贵妃,眼中燃起了必胜的欲望。   “在三小姐回来之前,本宫其实也有一件事想要同谦嫔确认一下。”   她的话音刚落,熹贵妃身边的另一个大宫女立时便走进殿中,带进来一个婉襄并不算眼生的太监。   “小田子?”   “这样看来,谦嫔是认得他了。”   是惯常给柳记谦引路的太监,有时柳记谦忙碌,便是他过来给婉襄或是婉成送她们要的东西。   婉襄不接熹贵妃的话,只问自己的问题:“熹贵妃娘娘将这个小太监带来是何用意?”   熹贵妃慢条斯理地放下了茶盏,目光锐利地落在婉襄身上,“也没什么,只是巡夜的侍卫拿住了三小姐与柳记谦,很快又在草丛里找到了这个鬼鬼祟祟的小太监。”   “三小姐是硬骨头,柳记谦又吃了些酒,整个人迷迷糊糊,到现在都没有清醒。”   “在谦嫔你赶过来之前,这小太监便同本宫说了些事,谦嫔不妨也同本宫一起再听一听。”   熹贵妃微微抬了下巴,那宫女便冷言向小田子道:“将方才你同我们娘娘说的话都在说一遍,否则,小心你的皮。”   这宫女和熹贵妃一样,都喜欢威胁人。   小田子立刻面有惧色,朝着婉襄磕下头去,“谦嫔娘娘恕罪,谦嫔娘娘恕罪。实在是熹贵妃娘娘问起,奴才不敢不说呀……”   他这般做派,婉襄便情知不妙,只是没法阻止。   “回禀娘娘,柳记谦是内务府中去岁新调过来的工匠,圆明园中房屋不足,奴才和他是同住一屋的。”   “从……从去岁六月起,柳记谦同奴才喝酒吃饭时便常常提起当时还是刘贵人的谦嫔娘娘,每日贵人长,贵人短的。”   “那时奴才心中还颇有不屑,向着刘贵人不过偶尔拿一两件器物令他修补,他便骄傲得这样,仿佛刘贵人已经将他奉为座上宾一般。”   说到这里,他心虚地抬头望了婉襄一眼,没有继续说下去。   婉襄不免要为自己辩驳,“柳记谦长于锔瓷工艺,去岁嫔妾生辰,是万岁爷将他带到嫔妾面前,使嫔妾相识的。”   那图不满于婉襄插话,冷然道:“谦嫔娘娘不着急,请先听一听小田子后面的话。便是万岁爷引见,是否是引狼入室,还未可知呢。”   婉襄并不是可以任由她们捏扁搓圆的软柿子,今日便是为了婉成,她也必须表现得足够强势,“果然是富贵人家的看门狗,比寻常百姓都要高一辈。”   此言一出,那图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唯独裕妃毫无顾忌地笑出声,赞道:“谦嫔果然是个妙人,难怪这些年宠遇不衰。”   她话语中虽然没有提及雍正,却字字都与他有关,婉襄消沉了片刻。   “如今人都在熹贵妃娘娘这里,若是嫔妾不让小田子把话说完,倒像是嫔妾做贼心虚。”   小田子察言观色,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便重新开了口。   “去岁刘贵人和柳记谦的交往不过如此,奴才便是听过他那些自大之语,也没有十分放在心上,直到今年……”   那图将她的怒气发泄在了小田子身上,“直到今年什么?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小田子被她一吓,语速都变快了,“直到今年刘贵人有孕之后,几乎每隔几日柳记谦都要往西峰秀色送些东西,到五六月时候更为频繁。”   “而今夜……今夜柳记谦吃多了酒,又同奴才说……说他与谦嫔岂止是主仆,他才是六阿哥的生身阿玛,万岁爷,万岁爷不过是……”   “哐啷。”   婉襄手中的茶盏一下子摔在小田子手边,四分五裂。   从前她总是看戏的那一个,看齐妃和懋嫔作茧自缚,看宁嫔和熹贵妃互相撕咬。   到如今,她一朝不受宠了,一个个便都冲着她来了。   熹贵妃不满地望了婉襄一眼,“谦嫔何必这样着急,这些狗奴才胡乱嚼舌根也是有的,便再有什么污言秽语,让他一概倒完了,而后一同治罪也就罢了。”   她这话分明是要坐实了婉襄心虚。   而小田子听闻“治罪”之语,一下子慌了心神,朝着熹贵妃的方向爬了几步,“娘娘,娘娘您明察,奴才没有说谎啊!”   那图一脚踹在他肩上,让他疼得后退了数步,更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知道,或者必须要说的话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出来。   “今夜奴才和柳记谦本也是喝了酒,奴才劝了几杯,他有些醉了,便同奴才说,今夜他是约了谦嫔娘娘在鱼跃鸢飞相会的。”   “谦嫔娘娘新生了孩子,他还不得看一看,名字也轮不到他取,能一亲芳泽也是好的。奴才以为他说谎,便同他打赌,让他带着奴才出来。”   “待到了……到了鱼跃鸢飞湖边,果然见一个形似谦嫔的女子等着,神情有些焦急。奴才正在辨认间,柳记谦一下子就扑了上去。”   “因着喝了酒,没把握好力道,一下子就将那女子扑到了湖里去。这才因呼救引来了巡夜的士兵。”   婉襄以为这就是完整的计谋了,小田子忽而又道:“柳记谦与谦嫔娘娘之间所有的往来,内务府都有记档,唯有一只甜白釉的水丞是柳记谦自己的心意,在他口中,也是他与谦嫔娘娘的定情信物。”   “熹妃娘娘若是不信奴才,只管去西峰秀色搜查即可。”   “大胆!”裕妃骤然出声,将小田子吓了一跳。   “谦嫔是万岁爷的妃嫔,她的住处,是你一个小太监说搜查就能搜查的?更何况那只甜白釉的水丞本宫也见过,甚至柳记谦送来的时候也说明了,那水丞是送给爱捉蝴蝶的小公主的。”   “怎么在你口中就成了谦嫔与柳记谦之间的定情信物了?可见这个狗奴才嘴里并没一句实话!”   熹贵妃已经听过一遍这样的陈述了,因此并无半点意外。   而婉襄的表现其实也在意料之中,反而是裕妃奇怪,“谦嫔都没有说什么,你在这里跳什么脚?给本宫安静些。”   她又望婉襄,这个让她回想起爱新觉罗·福慧阴影的女子。   “那么,柳记谦会扑向三小姐,应当只是一个意外了?” 第196章 目的   “不是意外, 他是被人推到我身上的,那时候他已经昏迷了。”   婉成脚步匆匆地从殿外走进来,便是熹贵妃身边的宫女也追不上她。   她身上的湿衣服当然已经被换去了, 只是头发仍然湿淋淋, 用一根簪子随意地一绾。   右手仍然紧紧地收成拳,似乎有无限愤怒。   那图当然要跟婉成讲规矩, “三小姐,奴才们称呼您一声‘小姐’不过是客气话,您不会真以为自己是主子,见了熹贵妃不必跪吧?”   婉成神情坚毅, 根本就不为所动,“颠倒黑白, 轻信谗言之人,不值得我跪一跪。”   “之前熹贵妃问我问题, 我不答, 是因为我觉得没有任何必要, 贵妃娘娘分明是想冤枉我,冤枉我姐姐。”   “如今我姐姐来了,裕妃娘娘也在这里, 便该说明事实真相了。”   她在这时候抬起了她的右手,将那代表愤怒的拳头松开,手中赫然有一张纸。   婉襄坐在裕妃对面, 她越过婉成的手, 余光无意间望见裕妃,她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今夜我之所以会去鱼跃鸢飞, 并不是偶然, 更不像熹贵妃所说的那样, 是要去私会情郎。这张纸便可证明我的清白。”   那图即刻便要来取,婉成迅速地收回了手,“如今正好有个中间人在这里,我要请裕妃娘娘查看证物。”   “方才熹贵妃恰好不许我姐姐陪我更衣,自我落水开始,身边便无一人与我相识,也不存在替我造假。”   “裕妃娘娘看一看这纸上的内容,便可知道我并未说谎。”   裕妃当机立断,即刻便着人讲那张纸小心翼翼地取了过来,也不要宫女为她读出上面的内容,只极快地扫了一眼。   实际上这上面本来也没有多少内容,裕妃很快便向熹贵妃道:“三小姐是被人算计了。”   “今夜谦嫔在本宫的接秀山房用晚膳,并未着人去请三小姐,况且还是到鱼跃鸢飞这样的地方。”   这样一说,婉襄就知道那纸条上面写的是什么了。   是谁要对婉成下手,毁她清白?又是谁设局,却又留下这样的证据?   熹贵妃的神色晦暗不明,此时不知在计较些什么,“三小姐既已举证,本宫自然不能不受理,但这证据有多少可信之处仍然存疑,那图,取过来让本宫看看。”   “且慢!”   裕妃眼神锐利,“这张纸已经湿透了,若是再这样递来递去,毁坏了证据,熹贵妃娘娘可就说不清楚了。”   “不若令那图取一张素纸来,将这短信附于素纸纸上,而后再行传阅。如此一来,若是再将其损坏……各人负责即可。”   这些话明晃晃是对熹贵妃说的,她自然不能容裕妃这般无礼,“裕妃,你是在怀疑本宫吗?本宫是贵妃,谦嫔不过是个嫔,本宫又何必同她过不去?”   婉成在这时候幽幽地道:“从前或许可以看不起我姐姐,可是我姐姐如今也是有皇子的。”   也不知她在这圆明园中究竟接触了些什么人,竟然连这些事也都懂得了。   熹贵妃锐利的目光顷刻之间就落在婉成身上,而她仍然秉承着初生牛犊的勇气,丝毫不惧。   于是熹贵妃的声音便像是淬着冰凌一般,将一支支冷箭射到婉襄身上。   “谦嫔,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婉襄不会回答她这样的问题,到如今她还没有看见过上面的笔迹。   “嫔妾赞成裕妃娘娘之意,请熹贵妃将这信纸覆于素纸纸上,而后辨认笔迹,再行定夺。”   熹贵妃冷笑了一下,吩咐那图,“按谦嫔说的去做,而后取笔墨过来,既然谦嫔与裕妃怀疑本宫,便从本宫这牡丹台中的宫人查起……不,从本宫查起。”   那图很快就办妥了这件事,在大殿中央安置好了一张书桌,桌上陈列文房四宝。   熹贵妃在那图的搀扶之下姿态优雅地站起来,在素纸上落下“婉成吾妹”四个字。   她也还没有看过信上的字迹,当然不存在刻意避开。   裕妃很快也走上前来,“本宫也少不得要献丑了。”   与熹贵妃的大气端庄相比,裕妃的字的确有些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今夜的裕妃……似乎有些太积极了。   而后便只剩下婉襄与婉成。   婉成没有犹豫,知道自己恐怕会被怀疑伪造证据脱身,很快也在素纸上写下这四个字,殿中的主子,顷刻之间就只剩下婉襄一人。   熹贵妃一定是认得雍正的字迹的……   “谦嫔,你还在犹豫什么?连你妹妹都能写字,你自然也是可以的。”   婉襄根本就没有犹豫和拒绝的机会,她缓缓地朝着那书桌走过去,提起笔,又有片刻落不下去,熹贵妃再一次出言催促,她才落笔,尽量地让自己的字迹偏离雍正的模样。   她刚刚收了笔,那图顷刻便将那张纸收了起来,不让婉襄再接触。   同短信上的笔迹皆不同。   “做贼心虚之人,往往会在这时候将自己的字写得格外不同,以免为人所认出。那图,去西峰秀色、接秀山房各自找几张裕妃与谦嫔平日的墨宝对比一番,看看是否一致。”   “若是不一致的话……”   婉襄的长睫一颤。   “今夜涉事之人不止有三小姐一个,那图,那个同时出现在鱼跃鸢飞之中的狂徒,此时酒已醒了?”   那图很快回答她:“手下的公公们使了些手段,他此时已经清醒了。娘娘是要此时见他么?”   熹贵妃敏锐地察觉到了婉襄眉宇间的不快,汲取这不快变成了她的快意。   “少不得要将他带上来,本宫不能只听三小姐一面之词,裕妃,你说呢?”   从来没听说审案,只审涉案的一个人的。   此时裕妃也无话可回,只阴阳怪气地道:“但听熹贵妃娘娘吩咐。”   熹贵妃早知道裕妃是什么德性了,此时也不急着和她计较,旋即下令将柳记谦传来——不,他是被人抬上来的。   和婉成至少得到了照顾不同,柳记谦此时仍然是湿透着的。   他身体表面看不出任何伤口,然而他仍然晕迷着,脸色苍白,浑然没有一点生机。   根本不是那图说的已经清醒了。   婉襄将婉成的愤怒也尽收眼底,“熹贵妃,你对他做了什么?”   熹贵妃没有理会婉襄的诘问,转而向那图道:“不是说人清醒着么?怎么此刻还是晕厥着的?”   那图恭敬道:“回禀娘娘,他是饮酒之后落水的,在湖中喝了太多的水。公公们用了些蛮力,好不容易将他腹中的水逼出来。”   “饮酒之后发热,又遇冷水,他抽搐了片刻,方才是好了的。娘娘此时要问话也容易,请略等片刻。”   那图朝着柳记谦走过去,殿外忽而快步走来一个拎着水桶的太监。   “住手!”   婉成的反应要比婉襄更快,但她上前用自己的身躯挡住那一桶用力泼过来的水,仍然只能为柳记谦挡住一半而已。   婉成再一次浑身湿透了,那水中甚至还有冰块,七月深夜时的风已经夹带了凉意。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转身跪伏在地上,查看着柳记谦的情况,“柳先生……柳先生你怎么样,你没有事吧?”   婉襄也弯下腰来,她看见柳记谦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他张开眼睛的同时身体也因为寒冷而不住地战栗起来,婉襄回过头去望向桃实,“去请太医过来。”   柳记谦是她的先祖,她怎能容忍他这样地被人凌/辱。   那图快步上前拦住了桃实,“太医是为嫔以上妃子看诊的官员,谦嫔自己从前是贵人时屡屡越矩,如今还要为这样一个身份地位的匠人劳烦太医么?”   “医者本应为消除天下病痛而努力,为何非要分出三六九等。柳记谦是匠人不错,那图姑姑自己更只是个向主人摇尾乞怜的宫女,不必这样看不起旁人。”   “桃实!”   婉襄几乎是怒吼出声,桃实一把推开拦着她的那图,快步向外跑去。   那图被婉襄怒骂,损伤的自然是熹贵妃的脸面。   但此时她仍旧不紧不慢,有一种久居上位的慵懒,“柳记谦……谦嫔……你实在失之急躁了。”   又要用她的封号做文章。   “失之急躁的人难道不是熹贵妃自己吗?您明面上是要查清楚这桩事,但实际上呢?只怕没有人比您更清楚,为什么柳记谦会出现在鱼跃鸢飞了。”   弘曕如今不过一个月大。   是她刚才想错了,这件事根本就不是冲着婉成来的,而是冲着她来的。   应该出现在鱼跃鸢飞的人是她,婉成不过是个替罪羊。   和以前的所有事情一样,有人布了局,又有人搅局,让局面看起来一滩浑水,每个人都想趁机从中捞出些什么。   熹贵妃顷刻之间就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用她那套着金镶玉护驾的手指指着婉襄。   “谦嫔,血口喷人的根本是你,否则你何故隐瞒字迹,你当真以为本宫不认得你的字么来人,将这个……”   “万岁爷驾到,宁嫔娘娘到!”   太监奸细的嗓音,利落地打断了熹贵妃的话。 第197章 邀功   对于雍正的到来, 熹贵妃的神情之中,不忿要多过惊慌,“臣妾给万岁爷请安。”   牡丹台中一众嫔妃宫人都行下礼去, 唯有宁嫔跟在雍正身后, 神色淡然自若。   婉襄当然也在那一众拜下去的妃嫔宫人之中,略微有些恍惚。   从前都是她跟着雍正一起闯到这一滩乱象之中的。可也是她自己要清净, 将雍正拒之门外,此时又矫情什么。   雍正神色不佳,一直冷冷地望着熹贵妃,朝着她走过去, 在她原本坐着的太师椅上坐下来。   他还没有发话,牡丹台中的宫人连忙撤下了熹贵妃用过的茶具, 重新为他上了茶。   雍正应当是从紫禁城中匆匆过赶过来的,面上尤有风霜之色, 坐在太师椅上不动, 观察着殿中的一切。   在掠过低着头的婉襄的时候, 他极快地收回了目光。   “熹贵妃,朕今日不过是回宫处理了一些祭祀之事,夜晚时就闹出了这样的事。你不愧是为朕, 为已故的孝敬皇后协理六宫多年的妃子,你当真很是不错。”   话语之中不善之意尽显,熹贵妃当然不会以为是夸奖, 照单收下。   再无方才的盛气凌人, 敛声静气地在雍正面前跪下来,“臣妾不敢。”   雍正没有理会她, 转而吩咐同他们一起过来的刘裕铎, “去为柳记谦看一看, 不要落下什么毛病。”   一直跪在一旁,低着头大气不敢喘的小田子此时抬起头看了一眼殿中情状,而后又迅速地低了下去。   宁嫔站在雍正身旁,亦不咸不淡道:“请了太医过来,还以为要先为三小姐诊治,没想到却是先为这匠人,刘太医,他这是怎么了?”   刘裕铎的手才刚刚搭上柳记谦的手腕,当然还不能知道他此时如何。   正犹豫要如何回话,柳记谦便收回了自己的手,尽量在雍正面前跪得笔直,“奴才并无大碍,请万岁爷允许刘太医大人先为三小姐诊治。”   婉成为他挡去泼来的冰水,而柳记谦又当着所有人的面让出太医。   宁嫔一句话便让众人心中都对今夜之事有了更多的理解,若说整件事与宁嫔无关,婉襄当然不会相信。   雍正没有表态,他只是望向熹贵妃,“今夜之事,熹贵妃已经审了这样久,可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么?”   那图便搀扶熹贵妃,想要让她在雍正面前轻松些站着回话。   他的语气却越加冰冷下去,“熹贵妃,朕并没有让你起身。”   那图吓得一下子松了手,自己也跪在熹贵妃身旁,连忙请罪,“奴才该死,请万岁爷恕罪。”   雍正也同样地没有理会她,仍旧凝视着熹贵妃的脸庞,“熹贵妃。”   他又唤她一声,熹贵妃的神情顷刻之间变得更恭敬,“回禀万岁爷,今夜戌正,臣妾正在佛堂之中念佛准备休息,边听鱼跃鸢飞附近的侍卫来报,说抓住了一男一女两个歹人。”   “臣妾恐怕又出了瑰琦之事,所以便命那些侍卫将捉拿到的两个贼人送到牡丹台来由臣妾亲自查问。”   说完“瑰琦”这两个字,熹贵妃便好似有些后悔,但后悔也来不及了。   “而后呢?”雍正的不满是明晃晃的,“朕只听见牡丹台中好生喧闹,你可别告诉朕你到现在为止什么都没有查问出来。”   “朕给你贵妃之位,是体谅你这些年辛苦,并不是让你作威作福的。”   这句话的份量更重,怕是前些年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的熹贵妃根本就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落入这般尴尬的境地。   回话时不免更谨慎小心,“三小姐性子倔强,在谦嫔和裕妃赶来之前,无论臣妾怎样劝导,她都始终不发一言。”   婉成冷哼了一声,“熹贵妃娘娘巧舌如簧,白的也能说成黑的。没有旁人在场,奴才自然不敢吐口,或是交出任何证据。”   婉襄听罢,忍不住微微摇了头。   雍正在这里,没有人再能颠倒是非黑白,也容不下少年意气,逞口舌之快,没有任何用处。   熹贵妃也不敢在这时和婉成争锋,只当作没有听见。   “至于柳姓匠人,他是醉酒之后落水,至今也没说过任何与这件事有关的话。唯有与他交好的一个小太监在臣妾,还有谦嫔裕妃面前说了一些事,您是否要听一听?”   在她提及那个小太监的时候,柳记谦回头望了一眼,目光之中尽是失望。   雍正却拒绝了熹贵妃的提议,“主子都还没有说,如何轮得到奴才,朕要听你说。”   熹贵妃的神情更为紧绷,宁嫔却又道:“万岁爷不妨还是听一听奴才们说的话,有些事是他们亲历亲见,怕是比主子们更清楚细节。”   这样难堪的话,熹贵妃当然不会愿意自己亲自说给雍正听。   “哐啷。”   她的话音刚落,雍正的茶盏便已经飞落在她裙边,殿中众人一时都吓了一跳。   “宁嫔,你今夜若是来邀功的,便不要说这些话来讨朕厌恶。”   宁嫔一开始说的那句话当然也是挑拨,雍正不会听不明白,只宁嫔自己不知道见好就收。   说来婉襄对从前的熹贵妃,对宁嫔都是心存着一种敬仰的,并不是喜欢,但她们在自己的位份上,在这后宫的方寸天地里至少都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不会为旁人所影响太多。   就像是被包裹在一团温润的光晕之中,虽然明知道她们也有缺点,但仍然觉得是美好的,是与她事不关己的。   可是自从九子墨、孝敬皇后崩逝之事后,她们的野心渐渐暴露出来,吃相便也难看,做事也错漏百出,在没有从前半分或雷厉风行,或孤高清傲的姿态。   犹如珍珠变成了鱼目,一点都不值得人尊敬了。   雍正斥责过宁嫔一句,没有再理会她,语气沉肃:“熹贵妃,你继续说下去。”   熹贵妃的目光从宁嫔身上收回来,仍旧心有余悸,“这小太监主张柳姓匠人与谦嫔有私,今夜要与柳匠人在鱼跃鸢飞私会的人是谦嫔,但……”   “三小姐说她是收到了一封信,以为姐姐召唤才去的鱼跃鸢飞。而谦嫔今夜一直同裕妃在一起。有信件为证,请万岁爷过目。”   其他的宫女很快捧上了那封黏贴在素纸上的短信,雍正看过一眼,神色晦暗不定,隐有怒气。   “那熹贵妃你的主张,是这件事与谦嫔无关,只是有奸人设计了?”   熹贵妃低下头,神色越加谦逊,“谦嫔德才兼备,又为万岁爷养育了皇子与皇女,自当如此。”   当真是见风使舵,转得真快。   雍正略略点头,“熹贵妃跪得也久了,起身吧。”   那图再搀扶着熹贵妃站起来,她的脚步有些不稳,仍旧谢过雍正恩典,“多谢万岁爷。”   雍正旋即转向宁嫔,将手中的那封信递给她,“宁嫔,你也来看一看这封信,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宁嫔以双手接过,只看了一眼,神色立刻大变,“这……”   “这不是你的笔迹么?所以今夜,是贼喊捉贼?”   雍正此言一出,婉襄和熹贵妃的神情都是一惊,婉襄立时去看裕妃,她正盯着宁嫔,无有惊讶之外尚有余裕。   有什么东西出现在了婉襄脑海里,她拼命地想要抓住,却也始终不得其法。   宁嫔跪到了雍正面前来,那里似乎有一片瓷片,她一跪下去,立刻疼痛难言。   “字迹并不是很难模仿的东西,嫔妾进宫多年,见过嫔妾字迹的宫人嫔妃没有上百也有数十。”   “今夜嫔妾听闻三小姐出事,唯恐谦嫔受了委屈,即刻便着人去紫禁城中请您回来。若当真是嫔妾设计,任由熹贵妃冤枉谦嫔又如何,何必如此做作?”   原来雍正是宁嫔请回来的,所以他们在一起。   婉襄分了片刻的心,她看见婉成也微微地发起了抖,不能任由她们在这样做作,这样辩论下去了。   她也跪在大殿中央,“今夜之事蹊跷之处颇多,恐怕并不是一下子便能理清头绪的。”   “嫔妾与柳匠人交往从来坦坦荡荡,许多事宜,您也十分清楚。嫔妾是皇子皇女之母,绝不能背上这样的名声。”   被怀疑血统的孩子,通常下场都会很凄惨。即便是今夜的雍正不相信她,也不会贸然下定论。   “这个‘谦’字本也是您赐给嫔妾,以使嫔妾记得‘恭顺小心’这四个字的。”   她不想再因为这一个字有什么争议了。   “事涉嫔妾胞妹,请您指定一位娘娘出面来查清这件事,但要今夜的婉成与柳匠人这样等着,恐怕是等不到的。”   “也请您允许婉成与柳匠人分别回到住处延医问药,即便将来要治罪,也不必急于一时。”   雍正没有直接回应婉襄,他只是抬头望向苏培盛,“把柳记谦送到海望那里,令他亲自照顾。”   “再将谦嫔和三小姐送回西峰秀色,刘裕铎,你跟着过去。”   他还没有处置今夜犯错的人,却要将她先送回去。   也罢。   婉襄扶起了婉成,小顺子又搀扶起几乎难以起身的柳记谦,各自行了礼,便朝着殿外沉沉的夜色走去。 第198章 无顾   一回到西峰秀色之中, 所有人都忙乱起来。   婉成被整整一桶冰水泼在身上,从里到外都湿透了。在众人面前硬挺着不肯流露出半分狼狈迹象,此时躺在床榻上, 为锦被包裹, 终于是放心地发起了抖。   “姐姐,我对不起你。额娘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给你惹祸的, 我……”   婉襄摇了摇头,为她掩了被角,“这根本就不是你在连累我,是我连累你。你不过做了我的替罪羊而已, 早在六阿哥出生的时候,我就应该将你送回家去的。”   在这里生存, 尽管很讽刺,帝王的宠爱是唯一的护身符, 她的确应该当机立断的。   内宠、宠妃、宠妾……在封建王朝男子对女子的眷恋往往不被称为爱意, 而就是用这个, 看起来更像是对动物,一点都不平等的字眼来形容。   婉襄从前也从不觉得他是“宠爱”她,她是在用柳婉襄的身份去爱——她来自一个没有帝王, 至少明面上看起来人人平等,男女平等的世界。   而她从生产的疼痛之中醒来之后,她知道她身为“柳婉襄”的意志会慢慢被抹去。   她最终会被同化为一个和这里任何一个女子都没有区别的, 封建王朝之下的牺牲品, 男子的垫脚石与工具。   她的疼痛同时带来了弘曕的新生,与“她”的死去。   没有人来和她算一算这笔账究竟值不值得, 因为柳婉襄已经为她自己选择过一次了。   婉襄的头隐隐作痛, 但是她不能就这样离开。   她看着婉成喝了姜茶, 又问她熹贵妃没有问过的事,“今日给你那张纸条的人是谁?”   这纸条上的字迹是宁嫔的,连宁嫔自己都觉得像,不会是无缘无故出现在婉成手里的。   婉成显然也已经很累了,“是桃叶给我的,若不是她的话,我也不会轻易相信,往鱼跃鸢飞走的。她不是姐姐的好姐妹吗?”   桃叶?   这件事变得更奇怪了,但若是找对方向的话,也当然一下子更明朗。   其他的事情婉襄都已经知道,再问婉成也是无益,她起身想走,最后嘱咐了婉成一句。   “你好好休息,姐姐明日再来看你。”   婉襄要找桃叶来验证她的猜想。   “姐姐!”   但婉成并不想让她就这样离开,她抓住了她的手腕,“姐姐,柳记谦会有什么下场?”   婉襄回过头去,从婉成眼中看见了担忧之下的眷恋,“万岁爷会秉公处置,他若是从没有做过越矩的事,就一定会没事。”   而他若是做过呢?   婉襄心中升腾起这个问题,立刻心慌意乱起来,“婉成,你和他有没有……”   “我的确爱慕他。从我见他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她。但姐姐相信我,我和他之间的一切都是发乎情,止乎礼,绝无一点苟且之事。”   “若是熹贵妃仍要借此迫害姐姐,我宁愿……我宁愿一死以证清白,也不会让姐姐和嘉祥、六阿哥蒙冤的。”   婉襄回握了她的手,但也很快松开了,“说什么傻话,你们没有做错什么,便不需要为这件事付出任何代价。姐姐会找到那个该付出代价的人的。”   她不能再留下去了,她要找到桃叶,把今夜的事情尽快弄清楚。   而实际上她也并不需要找桃叶,桃叶就站在廊下,等着婉襄一步一步地朝着她走过来,然后跪了下去。   “今夜的事,我对不起娘娘,也对不起三小姐。”   果然如此。   婉襄没有伸手搀扶她,“是裕妃?”   桃叶很快点了点头,她知道婉襄已经看穿了一切,“晚膳时裕妃身边的大宫女忽而急匆匆地来找我,说今夜宁嫔布了局,要陷害娘娘。”   “我姐姐同我说过宁嫔之前针对娘娘的那些诡计,今夜裕妃与娘娘在接秀山房已经稳坐钓鱼台,我信以为真,也同时以为这是娘娘您的意思,便将裕妃给我的那封短信转交给了三小姐。”   “但我……但我不知道三小姐会落水,会被人污蔑与男子有染,我只是……”   “你只是以为今夜我想要反击,所以想要帮我完成这个计划。”   婉襄将桃叶搀扶了起来,“可是桃叶,你我相伴这么多年了,我若是当真想要除掉宁嫔,又如何不会将这计划提前告知于你,反要裕妃的宫女来这样着急地为我送信?”   裕妃分明是知道桃叶曾经为她拦下雍正的事,知道桃叶会为她而义无反顾。   但义无反顾,有时候也并不是一个褒义词。   桃叶应该回到她祖先生活的草原上去,她实在不适合再在她身旁。   “我已经知道了,桃叶。”   幸而是裕妃做了些其他的布置,没有当真让婉成卷进去,否则的话,她恐怕是很难原谅她的。   “我会把你送回到紫禁城去,那些孩子们恐怕都比我更需要你。将来那座留给你的小院子我也一定会留给你,到时候我会来做客。”   婉襄说完这句话,勉强对着她笑了笑,便径直朝着含韵斋的方向走去。   “姐姐……”   哀求、哭泣、悲伤……婉襄又何尝不是。   只有一片真心不够,需要适合。   婉襄走回含韵斋的时候,一路想着这些年和桃叶交往的种种,想起她的真挚与莽撞,不觉失魂落魄。   因为婉襄喜欢清净,也害怕阴谋,整个西峰秀色都没有多少宫人,此时的含韵斋外,等候的人却又苏培盛。   “谦嫔娘娘,万岁爷在里面。”   婉襄立于原地,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才点了点头,推开了含韵斋的门。   从婉成到来之后,她被安置在西峰秀色的自得轩里,雍正不便时常与婉襄亲密,大多数的时候他们就都歇在附近的九州清晏里。   在西峰秀色之中一同居住的时日反而少,婉襄走进去,在圆桌旁为自己倒了一盏茶,想要等着雍正先开口。   可是他似乎是没有听见婉襄进门的声音,坐在她平日梳妆的铜镜之前,拿着鹰嘴镊子,一根根夹去的似乎是白发。   分明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婉襄在喝茶的间隙里凝望了他片刻,心中却升起了没缘由的难过。   “婉襄。”他放下了手中的镊子,把一根白发弃在了夜风里,“过来。”   原来他早已发现了她。   可是她要不要朝着他走过去呢,两个婉襄竟都说要。   于是她走过去,缓步地,沉静地像是接近猎物的猎人。   但是婉襄知道她不是的,雍正也知道,“坐吧。”   这殿宇不过是借给她居住的,神仙宫里的灯人也有主人家,成天见的畏惧风,畏惧天亮,畏惧熄灭,可到头来还是会熄灭。   婉襄在雍正面前坐好了。   相隔一个月,她实在不知道要跟雍正说些什么,但此刻若是他有些话要对她说,那是很好的,免去了彼此尴尬。   “婉成也已经到可以成婚的年纪了,朕会在宗室之中为她择取一个年轻子弟,聘她过去做福晋。今日之事她无辜被冤,朕不能没有一点表示。”   表示可以是赐金银,赐布匹,不是用一句话去决定别人的终身。   婉襄摇了摇头,叹息的是这时代的不同,“婉成入不了王侯之家,齐大非偶。”   “婉襄,那你呢?”他很快把这个问题抛给了她。   此时来计算这些,婉襄自己其实也觉得很可笑。   她从前不过借了个壳儿,骨子里没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所以尹桢说她不该真心爱上雍正,这的确是她的错误。   而如今不一样,吞下最后的一粒特效药就像吞下命运,如今是她得相信,她得服从,因为她天生就是包衣,是奴才,就是低人一等。   他对她如何其实根本就不重要,根本就不能抵消,他是封/建王朝的帝王,是所有压迫的化身。   他见她不答,到底掩饰不住性格里的急躁,“今日熹贵妃说的那些话朕一个字都不信,夜夜都睡在朕枕畔的人与其他男子有私情,那是天大的笑话。”   “可你究竟是为什么像是忽而变了一个人,朕做错了什么事,便是死刑犯也有因由,你至少要告诉朕这个。”   可此时的雍正越是急躁,婉襄便越是觉得悲哀,眼眶中顷刻盈满了泪水,“四哥……”   她觉得这是刘婉襄的软弱,可这分明是她不敢面对的,自己的软弱。   “四哥。”   雍正顷刻之间便站起来,想要将她搂在怀中,像从前一样,但也很快地被还没有看清自己心的婉襄拒绝。   “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她不知道此时她还能说些什么,糟糕的当然是她自己。   雍正没有就这样离开,但是也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再说什么。   末了,他叹了一口气,用拇指擦去了婉襄的眼泪,“这世上的事不是只有对错两种因果,婉襄,若是你始终都没法参透,不如求助于朕。”   这句话更像谶语,“朕所知的事情,未必比你更少。”   他从寝殿之中快步离开了,殿门外苏培盛恭敬地问他要去哪里,他的答案仍是勤政亲贤殿。   雍正的夜晚总是很长,长到让她觉得疲惫。如今没有她,他会觉得疲惫吗?   作者有话说: 第199章 利用   昔日总是热闹无比的接秀山房, 这几日静悄悄。   着人通报时婉襄还有些不习惯,直到她走进寝殿中去,望见睡在床榻上怏怏无力的裕妃。   她顷刻就明白了。   “满宫人都觉得裕妃娘娘是不想掺合到嫔妾妹妹的那件事里, 所以才在床上装病。”   “嫔妾倒是觉得并非如此, 毕竟那一夜裕妃娘娘同嫔妾一起闯了牡丹台,该说的, 不该说的话都说了一大通,不至于到此时才想起来避嫌。”   婉襄今日究竟是来做什么的,裕妃也一见即明,彼此都不必再打什么哑谜。   终究是疾病缠身, 嗓音喑哑,“本宫是真的病了。”   也不奇怪, 谁让她利用了桃叶呢?那常在当然是要叫她吃些教训的。   “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婉襄想了几日,踌躇着不知来接秀山房说些什么, 没有找到裕妃的动机。   “那宫女招了, 所以你知道是本宫在其中做了手脚?”   裕妃没有直接回答婉襄的问题, 婉襄回应的也只有她的心痛。   “桃叶是可以为嫔妾付出一切的人,您不应该这样利用她,致使嫔妾和她之间的关系也是覆水难收。”   裕妃轻笑了一下, 收回目光,望着绣着仙人骑鹤图的帐顶。   “本宫也不知该说你是太天真,还是太幼稚。后宫不是能讲情义的地方, 今朝她能够帮着本宫自以为是地对你好, 来日也能帮别人。”   桃叶是以为婉襄和裕妃关系紧密的。   “本宫不过是为了帮你铲除宁嫔,若再有旁人, 可就未必是对你好了。所以像桃叶这样的人, 你还是快刀斩乱麻, 撇清和她的关系更好,不是么?”   婉襄被裕妃的思路引入巷,也或许是她和桃叶的关系的确太能扰乱她的心神。   “即便是不合适,也是可以好聚好散的。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都在宫里,我们原本就没有在一起。”   “‘我们’?谁同你是‘我们’?便是从前本宫都觉得自己恐怕没资格同你提‘我们’,你倒是要同一个小宫女提,呵,你还说你不天真?”   婉襄焦躁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她不能再继续纠缠于这个问题了。   “裕妃娘娘高高在上,看不起宫人。但若是这样下去,总有一日是要吃宫人的亏的。”   此刻就是。   虽然不知道那常在用的是什么方法,但定然需要接秀山房中的宫人协助。   裕妃的脸色霎时就是一变,眼中闪过少见的狠戾之色,“本宫这场病来得蹊跷,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嫔妾不知道。”婉襄认真地摇了摇头,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人往往就失败于自己所忽略的地方。”   “嫔妾也并没有对您动手,毕竟裕妃娘娘对婉成动手之前,打着的怕也是‘为嫔妾好’这面旗帜。”   婉襄并不是善于说谎之人,裕妃自诩洞察人心,此刻也并没有怀疑这一点。   “你知道便好。”   婉襄望着她苍白的脸庞,和仍然流转着算计的眼睛,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嫔妾当真是要好好谢谢您,您至少还没有当真想要害嫔妾,如果不然,嫔妾岂不是要死无葬身之地?”   从甜白釉之事上,婉襄就渐渐看清楚了一切。   “那个小太监也是您安排的人吧?知道柳记谦送给嫔妾一只甜白釉水丞的事情的人并不多,那一日您恰好也在一旁。”   而那只水丞本就是送给嘉祥的,摆放在嘉祥像模像样学写字的书桌上,无论如何,婉襄都是能解释清楚的。   “让那小太监吐出甜白釉水丞之事,而后您又自己反驳,其实是百计为嫔妾开脱。”   “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与嫔妾无关,让所有人都知道那小太监的话不可信,这样一来,便把举证的熹贵妃也算计了进去。”   包括裕妃特意邀请婉襄到接秀山房中吃暖锅,天色很晚了也固执地不让她走,都是在确保她不会阻拦完成,不会卷进这件事里。   “熹贵妃最多只是审查不力,这件事最终真正会遭殃的那个人是真正的幕后主使,是……宁嫔?”   裕妃的神色淡然自若,“本宫早说过了,不会让宁嫔继续在这后宫里搅弄风云的。”   可是,为什么呢?   “据嫔妾所知,宁嫔与您之间并没有什么大的矛盾,便是上次兆佳福晋庄子里的那件事,也并未对您造成任何影响……嫔妾不信。”   像裕妃这样的人,向来都是无利不起早的。   她不会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矛盾便出手置对方于死地,这于她们而言是不划算的。   就像上一次,裕妃对宁嫔有所不满,却也只是撺掇着婉襄对宁嫔出手一样。   裕妃再一次收回了目光,这次是望着自己的指甲。   她已经病了几日了,气色并不好,今年新染的指甲颜色也斑斑驳驳,越发显得人憔悴。   “需要那么多为什么吗?本宫就是不喜欢她,又如何?”   “不喜欢,和想要置她于万劫不复之地,是完全的两个概念。”   裕妃又开始转移话题,“婉成在这件事上不过是损伤了一些颜面,万岁爷知道她无辜,定然会为她寻一位出身高贵的如意郎君,你们其实也没有亏什么。”   “又或者,婉成原本就喜欢那位柳姓匠人,从这件事上看来,柳姓匠人也算是有情有义,他们未必就不是良配。”   那一夜虽然留给柳记谦说话的时间很少,那也是他身体太虚弱的缘故。   然而他对婉成一直有关切,无论是言语,还是眼神。   婉襄长叹了一口气,“女子成功与否,并不应该由她们嫁了什么样的丈夫来评判。王侯将相,或是贩夫走卒,于婉成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人也不能只看实在的利益,要想一想心理上的创伤。婉成本来是个很坚强的人,若她不是,按着这朝代的礼法,她同一个男子相拥落进了水中,她就该去上吊、服毒、绝食……她就该去死!”   裕妃是这朝代土生土长的人,她怎能不懂这道理?   “礼法?同满人说什么礼法,连顺治爷都可以阴夺人/妻为妃,哼,礼法?别以为入关生活了几十年,从前那些事就没人记得了。”   也是这样的反叛。   婉襄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也许更被这些事压垮的人的确是她。   再争论下去,也毫无意义。   宁嫔就是在柳记谦给她送甜白釉的那一日遇见他的,而后在西峰秀色中见过一次,或许是怕引起婉襄警觉,并没有问什么。   而后那一夜她应当是利用那个裕妃早已买通的小太监给柳记谦下了药——这是太医诊断的结果。   等他晕厥过去之后,再将柳记谦推到了独自在鱼跃鸢飞等候的婉成身上。   也许是用的力气太大了,也许就是想要毁去一些可能的证据,所以将他们都推到了水里。   可是……宁嫔当真就是因为那两面,因为这封号的无稽之谈,所以相信婉襄与柳记谦有私的吗?   “裕妃娘娘为何假意与宁嫔合作?是被她捉住了什么把柄?”   如若不然,没有必要。   “哼。”裕妃又冷哼了一声,旋即嘲讽婉襄,“如今你的心思不用在万岁爷身上,便都用在这件事上了。如何,你是要将本宫逼死么?”   婉襄的态度不亢不卑,“若是嫔妾当真想要将娘娘逼死,今日便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毕竟那一夜的过程嫔妾都已经推敲得差不多了,不过只差一个动机。”   “有些话娘娘不肯对嫔妾说,或许在万岁爷面前,就是不得不说了。”   她当然并不想将裕妃逼到绝路上,毕竟这几年相处下来,大多数的时候,裕妃的聪慧都让她很愉悦。   “刘婉襄,你是在威胁本宫吗?若是没有本宫,那一夜你或许就折进去了。你是有皇子皇女的妃子,即便查明你与柳记谦无干,流言伤人,留下来的伤口也还是伤口。”   婉襄神情淡然,“嫔妾并不想威胁您,但也并不希望您挟恩图报。只是您应当知道,把柄握在敌人手中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您与宁嫔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敌人完全消灭。”   之前婉襄对宁嫔的威胁并不足够,她也不得不再给她下一剂猛药。   裕妃的语气之中满是嘲讽和不屑,“若是本宫不告诉你本宫因何事为她所要挟,你便不去做这件事了?”   “自然不是。”婉襄摇了摇头,“嫔妾仍然会去做这件事,在万岁爷面前陈情之时,也会尽力为您遮掩。”   “但嫔妾和娘娘之间从此就有了不可触碰之处,自然也就不能和以前一样了。”   “本宫算计了你的妹妹,既被你揭穿,本也就不能和以前一样了。”裕妃看得清楚,此刻面上疲惫之色尽显。   婉襄行了一礼,“看来娘娘已经做好决定了,既是如此,嫔妾告退了。”   她已经走出了几步,裕妃却忽而唤住了她:“谦嫔,你的底线在哪里?”   婉襄的脚步微顿:“是非黑白,嫔妾不想将他人当作棋子。”   最终都没有人是赢家。 第200章 中元   “……今夜是中元夜, 涧阁和佛楼都放了法船,想必很热闹。”   法船乃时人信奉的大型冥器,小者一丈数尺, 大者高约数丈。系由内务府匠人用秫秸扎架, 以彩纸裱糊而成一种船状物。   雍正尤其信佛,每年这时候涧阁和佛楼都会在河上放法船, 而后焚烧,众人于火光之中各自为心中想要祈祷的人祈福。   马常在弯下腰来,把她手中的莲花灯推进了缓缓向前流动的河水里,“嫔妾本来想去看看的, 又想着人多……谦嫔娘娘怎么没有去呢?”   “心中并无想要祭奠之人,聊放一盏荷花灯也就足够, 便也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她的父母远在五百年后的那个世界,如今祭奠, 毫无意义。   而她和尹桢只是被时间间隔开了, 并非是生死。   就算从她醒来以后几乎日日都梦见尹桢, 梦见他们情浓意洽,在清醒的时候,她也不会让她对他的感情占了上风。   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 她此时深爱的人是雍正,她很清楚这一点。   梧桐院附近的河流旁只有她们两人,连一个宫女都没有带着, 可以安心地同彼此说会儿话。   婉襄偏过头望向马常在, 温婉一笑,“能不能问问马常在, 今日放出的这盏荷花灯, 祭奠的是谁?”   梧桐院附近的人很少, 所以宽阔的河道之上,也不过只有这两盏荷花灯而已。   在月色和烛光之中悠悠地同它们的倒影一起往前走,但速度很慢,仍然在婉襄与马常在的视线范围之内。   马常在娓娓道来:“是想要祭祀嫔妾的。谦嫔娘娘毕竟是怡亲王府包衣出身,恐怕也不大了解真正的贫苦百姓是怎样生活的。”   倒也并不是要卖惨,“嫔妾是豫省人,年幼时遭逢大旱,家中没有粮食可吃,祖母便将家中存粮都省下来,给嫔妾和嫔妾的兄弟们吃,自己却……自己却活生生饿死了。”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望着婉襄无奈地笑了笑,“娘娘从前家中过不过盂兰盆节呢?后来嫔妾的父亲发奋图强,家里不说富裕,至少也足以温饱了。”   “于是每年中元节,家中都会准备最好的食物,等着祖母回来品尝。”   “其实……其实嫔妾并不知道盂兰盆节的风俗是怎样的来的,长大之后入了宫,宫中避讳谈这些,很多年也没同人提起过。”   马常在的神情略微有些窘迫,“若是娘娘不知道,或是觉得太麻烦了,不告诉嫔妾也是可以的。”   她从来都这般谨慎小心,这般卑微。   婉襄站了起来,伸手搀扶了马常在一把。   “目连是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也是最有神通的一个,能知道众鬼的罪业报应因缘。有一日他开了神通,在饿鬼堆中找到了他消瘦不堪的母亲。”   “目连自然孝顺,想要解救他的母亲,佛陀却说需要十方僧众威神之力。每年的七月十五为十方僧众解居自恣日,若想要解救受苦的家人,便应当在家中摆放五味百果,供养十方大德。”   这都是佛教相信的东西,还是雍正告诉她的。   可盂兰盆本是天竺语,意为解“倒悬”,今人却谬误,设盆以供,实是大误解。   这就不必告诉雍正,也不必告诉马常在了。   她今夜陪伴马常在在此放她并不相信的荷花灯,本也是有其他的事要说。   “马常在对年幼时供养自己的祖母念念不忘,那么在宫里这么多年,和高常在彼此陪伴,她不过才去了一年……马常在不为她做些什么吗?”   婉襄的话一说完,马常在脸上立刻就显现出了因悲伤而产生的无序。   “嫔妾……嫔妾……不瞒娘娘说,早在中元节之前,嫔妾就给高常在折了许多纸钱,在高常在从前所居的院子里偷偷地烧了,希望她能早登极乐。”   婉襄并不急于调节这无序,“马常在的胆子倒是很大,高常在自缢之后,李贵人再来圆明园,如论如何也不肯再居住在梧桐院中。”   “马常在却敢于一个人居住,且在深更半夜之时偷偷地烧纸钱。”   这是宫中的禁忌,不会有人敢于白天焚烧的。   而马常在如此也算是有情有义了,这说明她和高常在之间的关系的确很好,在明知对方有冤屈,可能会化为厉鬼的时候,仍然愿意住在梧桐院里。   毕竟,去岁李贵人出事那一日,马常在说起那些怪力乱神之事时惊慌的模样,婉襄到现在还没有忘记。   马常在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河面上粼粼波光之中倒映出她忧愁的表情。   “但本宫以为,若当真将对方引为挚友,便不应该坐视对方含恨去世而不理。纸钱若是有用处,世间早已无恶人,马常在以为,是否如此?”   马常在和李贵人怕还不是一种人,她是真的怯懦小心,生怕惹上麻烦的。   “谦嫔娘娘,嫔妾……”   婉襄叹了口气,“自从高常在出事,你就不再到本宫面前来了。即便偶尔遇见,也不过打一声招呼便离开,今日本宫忽而出现,你是不是吓了一跳?”   她刚来到马常在房中的时候,她正在做荷花灯,一眼看见婉襄,差点为剪刀伤了手。   而后才勉强稳住心神,强撑着笑意为婉襄也做了一盏,而后两人一同出来放河灯。   “只是……只是没了高姐姐之后,嫔妾不善言辞,怕在娘娘面前说错了话,所以才会如此的。”   “也并不是有意避着娘娘,实在是忽而有人站在门前,任是谁都会吓一跳的。”   这只不过是马常在的狡辩,婉襄本也不必计较那么多。   “去岁眼见高常在身死,本宫其实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中元节时也设坛为她祈福,只不过是没有对外言说而已。”   “本宫其实一直都想查清楚这件事情的真相,但而后有孕,实在没有精力过问,也怕给自己惹来麻烦。”   “是以,本宫一直觉得你避着本宫是对的,也直到今日本宫已与那人平级,且有一儿一女傍身,方才私下询问你,是否有关于高常在含冤死去的一些线索。”   婉襄一直观察着水中马常在的表情,中元节的月亮也很明亮,并不比中秋节时差。   直到马常在的表情渐渐稳住了,她才继续说下去。“所以本宫问你,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但马常在的平静根本就是水中月一般的表象而已,轻轻一催便碎了。   她捂着头再一次在河岸边蹲下来,呜呜咽咽,哀泣之声不止。   婉襄没有打扰她,让她在这个百鬼哭嚎的夜晚静静地释放着她的悲伤。   许久过去了,终于听不见她的哭泣了,婉襄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燕奴,本宫知道你与高常在都没做错什么,只不过是人微言轻,为人要挟而已。”   “本宫也懦弱了一年方才旧账重提,甚至也不可避免地,是因为本宫妹妹的那件事而挟私报复,你保持沉默,保重自身根本就不是什么懦夫之举,没必要为此自责。”   马常在没有什么反应。   婉襄又道:“或许你也怀疑本宫今夜的用心,怕本宫在用完你之后将你弃之如敝履,毕竟本宫同你们的关系,之前也不过是平平……”   “不是的……是高姐姐不肯让嫔妾说,她说嫔妾若是说了,只怕保不住自身性命,更对不起她的牺牲。”   马常在断断续续地,开始了她的叙述。   “去岁三月一个夜里……宁嫔忽而到梧桐院来做客,嫔妾和高姐姐在一起叙话,以为她只是无聊才过来的。”   去岁三月,婉襄记得马常在大病过一场。   “可是,可是她一进了屋子,便命令嫔妾跪下,说嫔妾偷拿贵人的衣服,是逾矩……”   说到这里,婉襄已经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那件衣服的布料是本宫送给你的,对不对?”   “宁嫔协理六宫许久,有很多布料都是自她手里发出来的,她又心细如发,所以她认得。”   “可是无论嫔妾和高姐姐百般为自己辩解,她都不肯信,直要叫小太监脱了嫔妾的衣服,叫嫔妾跪在院子里。”   三月是如何寒凉,嫔妃被太监扒去衣服,又是多么羞耻。   马常在如何能不病。宁嫔真是疯了。   “高姐姐一直维护嫔妾,说要去将您寻来对质,她便让高姐姐陪嫔妾一起跪着,拿万岁爷出来压着嫔妾们,非要嫔妾们认罪。”   “还学坊间刑部之中认罪画押之法,弄了封认罪书出来。”   像这样找婉襄一解释就能说清楚的事,这认罪书当然是没用的。但它却也能极大程度地威慑皇城中这些不懂刑/法的无知妇人。   “而后……而后她就常常威胁嫔妾等为她做事,但……但嫔妾胆小,她也知道嫔妾无用,大多数的时候都让高姐姐去做。”   “譬如告知您李贵人在梧桐院中供奉什么邪门神像的事,也是她令高姐姐转告您,撺掇您去探望李贵人的。”   所以当日之事一气呵成。   但此刻婉襄感慨的并不是这些。   马常在当真是天真,婉襄却已懂得了高常在这样做的因由,懂得了那一日圆明园中茶楼之上,裕妃的未竟之语。   宁嫔如何是从她们当中随意挑选了一个胆子大的为她做事,她根本就是看清了高常在的软肋在何处。   否则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去为难高常在,而要将马常在牵扯进来,给自己留下似今日一般的祸患呢?   无论是马常在有意在婉襄面前遮掩,还是当真不懂高常在的用心,都已经不重要了。   后宫之中,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作者有话说: 第201章 陈情   回到梧桐院中略准备了片刻, 唯恐夜长梦多,婉襄便带着马常在前往勤政亲贤殿求见雍正。   今日非是欢庆之节,不是万寿、冬至、或是新年, 勤政亲贤殿照例灯火通明。   小顺子不在这里, 婉襄要求见雍正,出来回话的人是苏培盛, 并不着急为她通传。   他照旧是对着婉襄的一张笑脸,“呦,谦嫔娘娘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还带着马常在。”   “您也知道,万岁爷此时正在批阅奏章, 怕是不得空见您和马常在,也不知您是有什么要紧事, 奴才可以代您通传,待万岁爷有空了再处理。”   这话的意思, 是根本不想让她进去。   那么这是苏培盛自己的意思, 熹贵妃的意思, 还是……雍正的意思?   婉襄的心抽痛了一下,一瞬间觉得自己也是活该,但此时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本宫今夜此来的确是有要事要禀明万岁爷, 还请公公代为通传,让本宫和马常在见万岁爷一面。”   苏培盛仍旧不让步,一甩拂尘, 仿佛是当年面对安贵人的傲慢姿态。   他日日都陪伴雍正, 最知道他的心,而如今她在雍正心中, 已经是这般地位了吗?   “谦嫔娘娘, 奴才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万岁爷此时有要事忙碌,实在是分不开精神去处理后宫女眷之间争宠斗狠之事。”   “您若是有事,只管告诉给奴才,待万岁爷得闲了,奴才自然转告给他。若是不得闲,万岁爷即便知道,也不会处理。毕竟——”   他语带暗示,“万岁爷还在为前几日熹贵妃之事恼怒着,裕妃娘娘又病下,无人能处理。也不知您有没有一些线索,好叫万岁爷宽心些?”   “若是没有的话,不若您多多费心于小阿哥,奴才可是听说,小阿哥出生满一月,您却几乎都没怎么看过他。”   在过来之前,婉襄从没想过自己遇见的会是这样的局面。   她没有别的办法,去岁也是她自己没有抓住机会。   “本宫妹妹落水之事,全然与熹贵妃娘娘无关。当夜本宫与熹贵妃起了争执,也不过是关心则乱之故。”   “如今本宫的确有了一些当夜之事的线索,今夜就是想要来禀明万岁爷此事,也还熹贵妃娘娘一个清白的。”   那件事是宁嫔主使,裕妃搅局,原本就和熹贵妃没有关系。   她的问题在于太想要趁着婉襄失宠狠狠地踩她一脚了,以至于失去了过往的分寸。   当着那么多奴才的面,在雍正面前跪着回话,对她颜面对损伤也实在是太大了。   难怪今日连苏培盛都按捺不住,要替她出头了。   “谦嫔娘娘既是如此说……”   “狗奴才!”   雍正的怒喝是伴随着瓷器被砸碎的声音的,苏培盛听见这声音,身体立刻一震,惊惧难禁,连带着婉襄身后的马常在也是。   他批阅奏章时大多时候都不会有人服侍,这句狗奴才当然不是骂屋中并不存在的宫人的。   便是骂不会办事的臣子,通常也是在折子中,不会这样恼怒。   所以这句话骂的当然是苏培盛,是他太得意忘形了。   苏培盛的脑筋转得比婉襄更快,立刻就转身进了殿宇,雍正的声音低下去,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婉襄仍然能够听出她话语之中的不快。   马常在瑟瑟发抖,婉襄回过身去握了握她的手,只觉得她手心一片冰凉。   她是当真害怕。   而这一次婉襄并没有等太久,苏培盛很快便黑着一张脸,貌似恭敬地将婉襄请了进去。   其实也就是几日未见而已,或许是因为方才发了火,雍正面上泛着一种不健康的潮红,并没有望向行礼的婉襄,态度很冷淡。   “给万岁爷请安。”   他只是微微抬了手,就算是免过了她们的礼。“今日求见朕,有何要事?”   马常在仍旧在发抖,婉襄回过头无奈地望了她一眼,向雍正道:“今夜嫔妾等是为了故去的高常在而来的。”   “去岁高常在畏罪自缢,嫔妾本就怀疑,一年过去,如今方有些进展。”   她从马常在手中接过那封高常在留给她用以自保的,真正的遗书,继续说下去。   “高常在实为人所利用,枉做了他人的替罪羊,自缢乃是无奈之举。这是高常在生前留给她的挚友马常在的一封绝笔,请万岁爷御阅。”   雍正点了点头,却仍然好像对这件事提不起什么兴趣。   婉襄起身将这封遗书放在了雍正的龙案之上,一眼却望见了龙椅旁一小瓶红色的丹药。   她的眉头倏尔便是一皱,雍正似乎也察觉了,不自然地将身体往那一侧挪动了一下,完全挡住了婉襄的视线。   雍正是一个做事很有条理的人,绝不会将寻常吃的丹药放在这样的地方,分明是故意避着她,匆忙为之。   今时不比往日,帝王可以轻易许诺,也可以轻易毁诺。   婉襄收回了目光,等着他静静地将这封信看完。   那里面历数了宁嫔去岁对她与马常在的所作所为,三月刻意羞辱,而后收为己用,撺掇婉襄去管李贵人的闲事,还有最后,让她一个人认下所有的罪名。   这些事其实婉襄和雍正都早有猜测,如今便有这样的证据送来,也不过是坐实了他们的猜想而已,因此雍正看来既步震惊,也不恼怒。   但他的脸色仍然有些不对,额上隐隐渗出了汗水。   勤政亲贤殿中哪有这样热……   雍正的目光落在一直不发一言的马常在身上,“这证据,是你交给谦嫔的?”   马常在像是畏惧雍正到了极点,他一开口,她的身子便是一震,眼泪也被震得掉了下来,但她总算还没忘记回雍正的话。   “回禀……回禀万岁爷,这是高姐姐交给嫔妾,而后嫔妾今夜取出……取出交给谦嫔娘娘的。”   又连忙为自己和婉襄辩解,“嫔妾并没有联合谦嫔娘娘骗人,这的确是高姐姐辞世之前留下的,只是……只是嫔妾生性怯懦,不敢为她出头……”   “去岁不敢,如今为何又敢了?总不能是中元之夜百鬼夜游,高常在特地托梦给你,让你拉着谦嫔一起到朕面前告状。”   雍正这样说,倒也未必是不相信。   无非是马常在这样的人,略吓一吓,便能将最真的话吓出来,保证她递过来的不是假的证据。   所以婉襄也并不着急维护马常在。   马常在原本就畏惧雍正,此时更是涕泗横流,拼命地想要证明自己。   “不是的,万岁爷……去岁三月之时,嫔妾就已经被宁嫔吓破了胆,后续所有的事情,嫔妾也被蒙在鼓里,直到高姐姐在遗书之中言明,嫔妾方才知道。”   “可是……可是宁嫔她造了那么多的孽,又在宫中手眼通天,她若是知道嫔妾知道她这么多事,怕是早就用尽办法让嫔妾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宫闱之中了。”   马钱子,自缢,还有那不明缘由的□□……让马常在成为高常在公示给众人的那封遗书里的冤魂一缕,于宁嫔而言也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她早就疯了,想要杀死马常在这样不起眼的嫔妃,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定然是高常在做了些别的布置,才令宁嫔在马常在死后也仍然没有对她下手。   马常在手中的这封信于她而言只是一道护身符,或许还有另一道。   “嫔妾从前是怯懦,可今日是中元节……谦嫔娘娘陪着嫔妾一起放河灯,说起了过往之事。”   “高姐姐为了护住嫔妾甘心付出了她的性命,又恰巧得知谦嫔娘娘有为高姐姐翻案之意,嫔妾怎能一直这样懦弱下去?”   说了这些话之后,她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下,身子也不似方才抖得那样厉害了。   马常在略略收敛了心绪,便在雍正面前磕下头去,“这件事其实与谦嫔娘娘无关,千错万错都是嫔妾的错,是嫔妾不该欺君隐瞒。”   “这一年来嫔妾日夜悬心,早已不堪折磨。求万岁爷为高姐姐翻案,还高姐姐一个清白!”   这其实倒也出乎婉襄意料,她只不过给马常在递了梯子,她便将整件事都说明白了。   也算是对得起高常在用一条性命这样护着她了。   若是中元之夜当真百鬼夜行,高常在此时会在她身后安静地望着她吗?   她们根本就没有撒谎,所有的话语都是情真意切的,雍正听完马常在陈情,心中大约更笃定了几分。   可是他如今面上仍然没有深沉的,对宁嫔的厌恶,反而呈现出了一种怪异的纠结。   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他有这样的表现?   婉襄一直静静地注视着他,不过几日不见,觉得他于她而言好似又陌生了几分。   是刘婉襄在逐渐占据她的思维吗?就像去岁她晕倒的那一次,醒来之后觉得万字房中的一切都陌生一样。   这发现让婉襄觉得沮丧,她低下了头去。   “苏培盛。”他唤进了传话的人,“将宁嫔从杏花村传来。”   类似的情形,已经发生过好多次了。   但苏培盛此时并不仅仅是一个传话的人,他也给雍正带来了话语,“万岁爷,宁嫔娘娘在殿外求见。”   真是快。   作者有话说:   收到大家说觉得这几章有点痛苦的反馈了,但是这是一开始就铺好的设定,所以不能随便更改。大过节给大家添堵真的不好意思。其实我写这几章的时候也挺痛苦的,因为刚好阳着,工作生活上各种各样的事情也很多,不过这部分很快就会结束了,即将到来的雍正十二年因为是最后一年,也会过得很快乐,各种闺房情趣的,希望大家再容忍我一下,感谢。顺便过年的时候会给大家抽个小奖,希望大家都能来参加一下。 第202章 反击   得到雍正允准之后, 宁嫔很快从殿外走了进来。   她今夜没有着锦衣华服,长发也没有绾好,她穿的是一件月白色, 几乎如丧服一般的宫装, 没有一个嫔妃应有的仪态和气度,   若是裕妃在这里, 肯定是要刻薄地嘲笑宁嫔一番,说她无故披麻戴孝,甚至试试能不能治她的罪。   但宁嫔在雍正面前径直跪下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一双眼睛微红着, 在开口的一瞬间落下了泪来。   “万岁爷……”   雍正仍然冷肃着一张脸,“宁嫔, 你已经知道了。”   婉襄直觉他们在谈论的并不是今日马常在告发的这件事,他们在同彼此打着哑谜。   “是, 嫔妾已经知道了。”   宁嫔虽则可恨, 却也实在美丽。梨花一枝春带雨, 令人联想到那些易碎的东西。   有什么事值得她哭成这样?   雍正继续道:“你阿玛是寿终正寝,无疾而终,本是喜事, 不要过分悲伤,反而伤了身体。”   原来是那个,历史上未详细记载生卒年的知州武柱国去世了。   “你是晚来之女, 父母缘薄, 总归难免。你阿玛死在泰州任上,虽然并无经天纬地之大能, 到底造福一方百姓, 朕已遣官前往祭祀, 你节哀。”   没有什么温度的安慰,只有外人能看见的体面。   婉襄不想听他们寒暄,立在一旁,在脑海中搜索起她其实早就搜索过的有关于武柱国的资料。   名为“柱国”,可惜一生成绩平平,人生的高光时刻,大约就是康熙十一年时得到康熙的那首御赐诗。   也就是婉襄第一次见到宁嫔时,在启祥宫内殿里,她屏风上绣的那一首。   她关闭了系统。   宁嫔渐渐跪直了,“阿玛一生不求嫔妾于家于国有什么贡献,嫔妾侥幸选入宫中为妃,阿玛与额娘也时常来信提点嫔妾,不许嫔妾自满。”   “嫔妾自问向来谦默自守,不知今夜万岁爷已召了谦嫔妹妹,以及马妹妹在这里,又召嫔妾过来,究竟是有什么事?”   “谦默自守”?   当真是天大的笑话,满宫里没有一个人比宁嫔更愿意兴风作浪了。   雍正抬头望了婉襄一眼,婉襄会意,将那封信从龙案上拿起来,递给了宁嫔,“宁嫔看一看,就尽数知道了。”   宁嫔抬头的时候和婉襄对视了一眼,她眼中不是方才在雍正面前的悲伤,也根本没有畏惧和恨毒,反而是一种挑衅。   这让婉襄感觉到了不安,她是不是不该在马常在一告诉她这封遗书的存在的时候,不辨论真伪,直接在雍正面前告发?   宁嫔的底牌究竟是什么?   宁嫔成功地在婉襄眼中看见了一丝丝畏惧,而后她心满意足地低下了头,开始读起这封信。   而后她很快将那封信放在了一旁,恭敬地拜下去,“嫔妾想问一问谦嫔,这封信是否是所谓高常在‘真正的遗书’?”   婉襄的态度不亢不卑,迎难而上,“不是什么‘所谓’的遗书,这封遗书是真的。”   “马常在与高常在彼此相伴数年,最熟悉彼此的笔迹,更何况这是高常在临死之前交给马常在的。”   “是亲手转交的?”宁嫔冷笑了一下,向着薄萦伸出了手。   薄萦很快递给她一封信,她在雍正面前拆开了信封,“似这样的信件,不过模仿笔迹,想要有多少,就能有多少。”   “数日之前嫔妾自多稼如云散步归来,回到春雨轩时便看见自己平日习字的书桌上多了这样的一封信。”   宁嫔此时已经看不出半点悲伤,沉浸在她编的这个故事里。   “问过左右,皆不知此信从何而来,一读之下,嫔妾更是惊骇非常。”   “此事嫔妾不敢擅专,本应立即移交熹贵妃或是万岁爷处理,但那一夜熹贵妃正好在处理谦嫔妹妹落水之事,万岁爷又不在圆明园中,因此耽搁了几日。”   “而那一日又有人以三小姐手中的那封信举证嫔妾为陷害三小姐与柳匠人一同落水之事,嫔妾方知字迹之事,能做手脚之处实在太多。”   “这信件来得莫名其妙,于嫔妾而言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因此直到今日,得知恐怕又有人意图陷害嫔妾,所以嫔妾才带着这封或许能证明嫔妾清白的信件来到了勤政亲贤殿中。”   她哪里是因武柱国之事而过来向雍正寻求安慰的,分明是早有准备。   宁嫔亲手将那信封拆开了,取出了里面的信件,膝行数步,双手奉予雍正。   雍正不能偏听偏信,当然也是要看一看宁嫔的证据的。   他一面看,宁嫔还在添油加醋,“万岁爷可以仔细对比,看一看这两封信的字迹是否完全相同。”   婉襄并不觉得马常在会蓄意伪造一封遗书,借此来陷害她,那么伪造遗书的人便一定是宁嫔。   想也不必想就能知道,这信上的内容和马常在的这一封是完全相反的。   又陷入了僵局。   雍正放下了这封信,“两边各执一词,谁都没有更有力的证据,朕看……”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常在一把推开了阻拦她的小顺子,从殿外匆匆走进来。   “万岁爷请听嫔妾一言!”   雍正眉头一皱,小顺子便已经害怕得不得了,伸手要拦着那常在,便见那常在也同样地拿出了一封信。   “谦嫔和马常在有一封高常在的遗书,宁嫔也有,也不知是巧还是不巧,嫔妾同样有。”   她将那封信递给了小顺子,自己跪在了一旁,半日不见小顺子挪步,不免用她那原本就锐利而美丽的眼睛瞪了他一眼。   宁嫔神色惊疑不定,原本姣好的五官在此刻扭曲地犹如鬼魅。   婉襄的心却安定下来,她知道,一定是高常在为马常在下的第二重保险到来了。   小顺子还在踌躇,雍正便无奈地叹了口气,向着小顺子伸出手。   “拿过来给朕,朕倒是要看看,这一夜百鬼夜行,究竟能给朕弄出几封高氏的遗书来。”   但这一封书信看完,雍正立刻就重重地拍了桌子,“这两封信上的内容相互印证,宁嫔,你还不知罪?”   他的愤怒是货真价实的,没有丝毫掩饰。一朝天子,不怒自威,发怒时更令人从心里产生畏惧,即便是婉襄也是一样的。   殿中所有人几乎都跪了下来,唯独那常在行礼之后不跪,“去岁高常扆崋在事发之前,曾经同嫔妾一起在金鱼池附近散步,那时她将这封信件交给了嫔妾。”   “她并没有明言这是什么,只是嘱咐了,让嫔妾好好收藏,有朝一日马常在能够用得着。后来高常在自缢的那一日,嫔妾曾经拆开看过,知道了里面的内容。”   宁嫔此刻攻击的目标完全变成了那常在,“你素来与本宫,与高常在都无甚往来,如何能得高常在这般信重,将这样重要的东西交予你?”   那常在淡漠地扫了她一眼,“万岁爷应当听见了,宁嫔娘娘亲口说嫔妾与她,与高常在是‘无甚往来’的。”   “可能也就是因为交情淡漠,嫔妾从不卷入后宫是非,所以才得高常在亲眼,受了这样重的嘱托。”   “受人之托便应当忠人之事,信已送到,若是万岁爷没有旁的话要再询问,嫔妾便告退了。”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全程没有望婉襄一眼,就像一阵夜风似的。   后面的两封信,婉襄一个字都没有看到,但看来此时是胜负已定了。   这个时候没有人在意那常在的离去,只有宁嫔不死心,“万岁爷……万岁爷您将那封信给嫔妾看看,给嫔妾看看……”   扫下去的无非是一叠已经被雍正涂画过的素纸,纷纷扬扬,像是民间丧仪在路上洒的那些纸钱。   但宁嫔不会死的,她还是不会死的,没有到时。   她今日会有什么下场呢?   雍正从未如今日一般在嫔妃面前发怒,他对潜邸旧人的温情,和对她们这些后来之人的感情完全是不一样的。   “朕从前觉得你不过是小女孩的性子,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便想尽一切办法得到,从别人手里偷,抢,没想到你不仅如此,还要将那个被你伤害的人置于死地。”   “李贵人何辜,那个宫女何辜,安贵人又何辜?便是你讨厌她们,朕给了你协理六宫之权,你只管抓住她们的错处,秉公执法即可,为什么要用这些令人不齿的手段呢?”   宁嫔仍然不肯承认,“万岁爷为什么这样就相信了她们的话,若是待会儿又来了一封信呢?”   “谁说那常在不和任何人交好,谦嫔还是宫女的时候,她们分明就已经交好,甚至那常在的同胞妹妹就在谦嫔身边当差,是名叫‘桃叶’的的那一个……”   “你还不知悔改!”   雍正大约是恨到了极点,“来人,将宁嫔拖出去。敕夺封号,降位为答应,禁足于杏花村中,无朕旨意……”   说到这里,他像是喘不上气来,拼命地用手捂着胸口,整个人就像是一座山岳一般轰然倒塌下去……   “四哥!”   “万岁爷!” 第203章 问丹   “婉襄……婉襄……”   忽而听见有人呼唤她的名字, 婉襄从梦境中醒过来。   她是倚靠着冰冷的床柱睡着的,此时四下张望了一下,她守护着的人并没有醒过来, 天色蒙蒙一点亮意。   意识一下子撕开了初醒时的朦昧, 她知道这声音是哪里传来的了。   “尹桢,是你吗?”   非是惊喜, 非是遗憾,非是沉醉不醒,只是听见他的声音很好,但也不期待有下一次。   “婉襄。”   他分明已经告别过了, “在清理实验室的时候,我接收到了你向系统发送的查询指令, 我又尝试着和你通话了一次。”   并且成功了。   “我从系统里查询到了你的状态,是迷茫, 委屈不解, 痛苦纠结的。我现在已经看不到和你有关的任何画面, 你……发生了什么事?”   “我过的其实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好,尹桢。”婉襄很诚实地回答他。   她和尹桢曾经是很相爱的,彼此相伴的时间并不比她和雍正少。   他们一起在科学的道路上前行, 是彼此最忠诚的伙伴,纵然她忘记了一切是他们一同做的选择,是她为自己热爱的事业献身, 但她想起来了, 便还是责怪自己的背叛。   是的,背叛。   对科学忠诚, 便要背叛自己的恋人。她和尹桢都是。   她如今在煎熬, 那么尹桢呢?   “婉襄……”他大约是想要说服她, 让她能够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好过一些。   “研究雍正的学者是我,并不是你。上一次你问我,你是否即是刘婉襄,我没法回答,因为我不知道,但……”   “如果那团物质唯独对我有反应的话,雍正是否也即是我呢?”   尹桢的声音被不稳定的电流拆解,不再那样像雍正了。   婉襄知道尹桢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她的心绪也在这一瞬间为他的话语拆解。   她忍不住从头开始审视她与雍正之间的回忆,她对他从一开始的好感,当真没有潜意识之中的任何移情吗?   那么,雍正对她呢?那些看似毫无缘由的爱意,是否也受五百年后那个青年学者的纠缠与影响?   “文物的数量是进度,婉襄……但只有进度读取完成的时候,你才会在一瞬间忘记当代文明社会的一切,所以不必担心什么,你完全可以自己把控。”   是另一个话题,是他上一次没有来得及告诉她的事。   所以,又要道别了吗?   “你爱过我一程,我觉得已经很满足。也许我们还会再见的,婉襄。”   比上一次更温情一些的道别,仍旧让婉襄在无知无觉时泪流满面。   床榻上的人在这时候终于动了动,婉襄低头望着他,看着他将眉头锁得更紧,而后努力地让他的意识再次钻入梦乡中去。   小顺子从殿外走进来,知道雍正还没有醒,压低了声音和婉襄说话。   “谦嫔娘娘,熹贵妃娘娘一早就来了,说是要接替您进来照顾万岁爷,您说……”   每一回雍正生病,熹贵妃都像闻着了腥味的猫,恨不能立即宣布雍正驾崩,四阿哥弘历登基,从此尊她为皇太后,再也没有人敢于同她作对。   “万岁爷昨夜睡得很沉,并不需要熹贵妃照顾什么。熹贵妃近来身子总有不安,还是不要劳累了。既来了,便请先在偏殿休息,等万岁爷醒了,若有宣召再过来。”   小顺子轻声应了声“嗻”,而后望婉襄一眼。   关切道:“娘娘,您方才是哭了么?太医说万岁爷的情况并不要紧,只是丹药催发,又急怒攻心,看着凶险而已。”   泪痕未干,恐怕要让人以为是雍正出了什么事。   婉襄连忙取出手帕,擦干净了脸上的泪水,向小顺子道谢,“多谢你了,本宫没有什么。劳烦你将方才这些话带给熹贵妃。”   “嗐。”小顺子笑了笑,似有无限感慨,“您还和奴才说这些……说来当年万岁爷和师傅让奴才给您传话的事情还历历在眼前呢,一转眼都过了这些年了……”   他说完这话,旋即轻轻地打了自己的嘴巴子,“是奴才失言了,您千万别在意。奴才这就走了,您若是有什么吩咐,再唤奴才进来。”   许多人富贵腾达,都是不喜欢旁人再提起自己从前落魄时的光景的。   婉襄也不想解释什么,看着小顺子匆匆出去,还来不及转身,便又见到了苏培盛。   他先伸着头望了一眼床榻上熟睡的雍正,自觉无虞,方才略带傲慢地对婉襄道:“谦嫔娘娘陪了万岁爷一夜,也该休息了。”   “正好熹贵妃娘娘已经过来,请您跟着奴才出去,到偏殿里休息,若是万岁爷或是熹贵妃娘娘有什么事情吩咐,奴才自然来替您通传。”   苏培盛如今当真是毫不掩饰了,他当了太多年太监之中的第一人,如今似乎是没法再像从前一样谦卑下去了。   “万岁爷昨夜完全晕厥之前,钦点了本宫陪伴。如今他还没有醒来,本宫当然也不能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时候离开,苏公公是想要本宫违抗圣意吗?”   昨夜雍正是吐了血的,婉襄第一个跑到他身旁,支撑着他的身体,那血便有一大半洇透了婉襄的龙华巾。   她不想再回忆起来了。   但苏培盛似乎是想要将对她的压制进行到底,“万岁爷的圣意,您向来不违逆么?熹贵妃娘娘的懿旨您倒是违逆多回了,就不怕……”   “狗奴才!”   这一次雍正抓起来的是放在床头的一只陶瓷兔子,是嘉祥更小一些的时候很喜欢的玩具。   不知道雍正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苏培盛吓得立刻跪下去,婉襄也转过身,无奈地行下礼去。   “让熹贵妃滚回她的牡丹台,朕不想再看见她!若是你一心想着熹贵妃,也可以滚到牡丹台中接替福鸣的位置,不必再来伺候朕!”   福鸣是永寿宫的管事太监。   一个妃嫔宫中的,和皇帝身边的御前大总管,苏培盛总不会不知道应该怎么选——婉襄一直以为他是知道的,可这几次的表现看来,他当真是昏了头了。   “是是是!奴才这就去请熹贵妃离开,奴才这就去……”   雍正的话里给了苏培盛离开的台阶,他立刻就抓住了,脚步匆匆地从内殿之中退了出去。   日色升起来,婉襄一片一片地捡起了那只陶瓷烧成的白兔的碎片,把它们都暂时放在了一旁圆桌上,她到时候要将它补好。   他有好几日没有见过嘉祥了,而她每日都守着嘉祥,总是听她念叨。   “谦嫔。”   他没有再唤她的名字,而是唤他赏赐给她的封号,好像也非要向她展示一番他的倔强。   她准备好的话,好像一下子就都没有用了。像在没有浮力的海里,都沉下去,一瞬间什么都没有。   婉襄决定做好一个“谦嫔”,恭敬地面对着他,低着头,“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也不知道是谁更生气,他立刻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婉襄连忙为他倒了一盏热茶,又取了手帕给他,才想起来这手帕她擦过眼泪,他反而愣了愣,再一次问出了心底最深的困惑。   “朕究竟做错了什么?”   上一次婉襄的泪水不是答案,这个问题,他大约已经问了自己千百次。   而这一次婉襄倒也不再想哭了,又在后宫倾轧的浑水之中泡过一遭,有人都在指责她不爱她的孩子,她不能再软弱下去了。   可真要回答,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   她忍不住先责备他:“丹药性热,使人暴躁易怒。服用得过多,将体内的气血都催得乱了,便会如昨夜一般。”   太医诊脉之后她才知道,原来这段时日雍正一直在服用秀清村倒是新研制出来的丹药,在完全没有告知她,也在他的身体完全不需要的时候。   雍正别过了脸去,坚持道:“朕已无恙。”   他没有告诉她他忽而服用这么多丹药的缘由,但婉襄也并非猜不出来。   历来求仙问道之人,跳不出那个圈子。而这一次,大约是为了她。   会影响到雍正的寿数么?   天色明亮起来之后不久,又昏暗下去,下雨了。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婉襄回想起来他在西峰秀色用镊子夹去白发的时候,他既已参透了生死,又缘何不能参透“衰老”这两个字呢?   雍正的语气很平静,“等你到朕这个年纪,若尚有余力爱人,便会知道了。”   她猜也猜出来了,是为了什么。   婉襄的态度更淡然,“我从十六岁开始爱慕四哥,若爱到这般年纪,早已经足够了。只怕是那时四哥又要为他人求仙访道,使我不得开心颜。”   两个人又争锋相对了片刻,他忽而问她:“昨夜马常在拿出来的那封遗书,究竟是不是伪造的?”   现在人断案有DNA,有录像记录,有体/液检查,笔迹鉴定专家……   她只能凭借雍正的信任,但如今的她还谈什么信任。   婉襄恭敬地,在雍正的床榻面前跪下去。 第204章 区别   “谦嫔, 你为何跪?”   婉襄跪下去,殿中的氛围陡然冷下来,雍正的话语不辩喜怒。   都称呼她为“谦嫔”了, 都问了她这样诛心的问题了, 还问她为何跪。   “万岁爷对嫔妾的话有所怀疑,嫔妾胆战心惊, 不敢不跪。”   “嫔妾也不敢断言马常在取出来的这封遗书的确是高常在所赠,但从马常在取出遗书,到嫔妾等前往勤政亲贤殿,这过程当中绝无作假之事。”   “嫔妾亦相信马常在于高常在含冤而逝之事上的确心有不安, 所以嫔妾一告诉她自己愿意为高常在伸冤,她也就愿意将一切都告知嫔妾。”   婉襄不想让雍正打断她的话, 很顺畅地将整件事都说完整。   “嫔妾从前就觉得高常在之事有许多蹊跷之处,马常在之言也印证了嫔妾的猜想。而嫔妾妹妹落水之事, 目前的证据来看, 同谦嫔之间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因此……”   而雍正还是打断了她:“谦嫔,你为什么觉得你能为死去的高常在出头呢,马常在又为什么相信你能做到, 你是在恃宠而娇吗?”   这个问题,婉襄又要怎么回答?   雍正从床榻上坐起来,慢条斯理地为自己穿好的靴子, 而后朝着衣架走去。   龙袍平整地挂在上面, 他昏迷了一夜,脚步略微有些虚浮, 一只手搭在那衣架上, 便要缓一缓。   “别光跪着, 过来替朕更衣。”   那是上朝时所用的朝服,并不是平常居家所穿的常服,都这个时辰了,还想做什么呢?   婉襄下意识地皱了眉,旋即又意识到自己没资格,所以起了身,帮着雍正把那件龙袍从衣架子上拿下来,欲要为雍正穿上。   他却退开了一步,略微低垂着眼眸,凝望着婉襄,“这件龙袍,重不重?”   婉襄一抬头便迎上了他的目光,连呼吸都有一瞬凝滞了片刻。   她和尹桢是少年时相识的,而有些人非是少年的时候一双眼睛深邃地像是星空,里面有浩渺的智慧,庞大的,让人读不懂的神秘,还有亘古不变的坚定。   婉襄想要搞清楚那片神秘,它吸引着她,以至于下意识地伸出手。   但这只手无情地被他抓住了,手上微微施加了一点不满,是他提醒她,他刚刚问了她一个问题,她是应该回答的。   于是婉襄诚实地点了点头,若是只用一只手抓着这件衣服的话,她很快就会脱力的。   “是很重的。”   他那两瓣唇不再像昨夜那般泛着不正常的红色了,变成一种不正常的白色。也因为许久没有喝水,有着微微翘起的,死去的皮肤。   雍正迅速地弯下腰去,一把将这件龙袍盖在了婉襄头上,她一下子失去平衡,向后仰倒,有被雍正拉回到自己怀里。   他的语气戏谑,却并不容许怀中的她以同样轻蔑的态度对待,“朕还以为这件龙袍这样重,却也还不足以让你低一低头。”   这调侃让婉襄觉得有些不能承受,将那件龙袍从自己头上扯了下来,想要从他的怀抱之中挣脱,但即便是生病之后的雍正,力气也更比她大得多。   婉襄发觉自己怎样挣扎都没有用处,内心的反骨又被一节一节地激活,于是她追问宁嫔的下场。   “昨夜万岁爷晕厥之前,对宁嫔的处置还没有说完整。熹贵妃不敢擅专,只令人将宁嫔带回到了杏花村中软禁。”   “嫔妾敢以性命起誓,宁嫔之罪孽货真价实,绝无一字虚言,万岁爷要如何处置她?”   雍正仍旧不松手,“褫夺封号,降为答应,幽居杏花村直至身死。”   他分明已经相信了是宁嫔做的这些事,方才却又问她那般诛心的问题,她不明白了。   婉襄又问他:“为什么不干脆赐宁嫔一死?”   尽管她也分明知道不会,这不符合历史。   “皇考在世时曾赐给她阿玛一首御诗,她也算是功臣之后。”   “西北那些办事不利的将领,朕都可以看在他们祖辈的功劳之上饶他们一命,宁嫔死于不死,于朕本身而言,没有什么区别。”   可于婉襄而言未必没有区别。   她想继续和雍正争论,或者让他先放开她也可以,雍正却又问了一个她不喜欢的问题。让她没法进攻。   “婉襄,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宁嫔是这一切事情的主使的?”   她很早就知道了,或许是因为裕妃给她的那张没有烧尽的纸张,或许更早一些,在九子墨之事发生的时候,她就知道后续这一切事会是谁做的了。   但不能唯心,任何事都要证据,哪怕只是口头上的。   “万岁爷应该还记得种绿吧?她是最早服侍宁嫔的宫女。她的死不是意外,是宁嫔将她毒死的。”   “嫔妾偶然间得到了一张没有烧尽的纸钱,上面记载的是种绿真正去世的日子。此言有晴蒲为证。”   不需要婉襄再挣扎,他松了手,“所以你去岁要求朕让你见晴蒲一面,那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些事了。”   “后来又将晴蒲送到景陵去守陵,是为了防止宁嫔下手暗害?”   他把这些话说得很慢,阴雨不停地天气,他又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可是婉襄,你为什么没有直接告诉朕呢?朕与你何时疏离到这个地步了?”   他这样说,婉襄心中遽然一痛,像是有什么东西穿进她身体里,将她的两个灵魂紧紧地钉在一起。   “不是的。”   她也知道她当时的做法不是最明智的,不用裕妃说,不用此刻的雍正说,不用任何人说。   可那时她始终对历史注定要发生的事情心存敬畏,也根本就不敢对宁嫔当真如何。   雍正神情冷峻,随手拿起一件披风,随意地往身上一披,便大步向明间走。   “不是的!”   她早知道那时候这般决定不是最好的处理的,她应该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   婉襄追了几步,终于能够握住他的手,“我并不是不相信四哥,我只是……”   转过身来的时候,并不是一张怒气冲冲的脸。   “四哥……”   “你分明不是不在意朕。”   雍正的语气里有着睥睨天下的笃定,她被他捏在手心里,可以自己选择做一粒沙子,或是一颗东珠。   “不管是因为什么,朕不想再追究了。”   不追究她为什么不告诉他,也不追究她为什么忽而待他冷淡。   婉襄有一瞬间的愣神,他的一只手已经按在她脖颈上,微微抬起她的头,他们的额头抵在一起。   “朕听太医说,民间的确有些妇人产后会性情大变,毕竟生产之事是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志怪故事里还有妇人生完孩子之后换了个魂灵的记载。”   她什么都没有说,他已经为她找好了理由。   “至于朕的病……自弘曕出生之后,朕瞧你多郁郁寡欢,朕便也如是。喉头里憋了一口血,昨夜生一场气,全吐出来了才好。”   婉襄下意识地反驳,像从前在他面前说话一样自然,“四哥又在胡说,那些丹药将您体内的元气全调理得乱了,您还觉得是好事……”   他的手指微凉,按在她唇上,“你不信朕说的话,或者朕做些什么,来让你相信。”   “如果你是刘婉襄的话,或许我也就是雍正。”   尹桢的声音突兀地回响在婉襄脑海里,像是山顶古刹之中的一座老钟,被小沙弥周而复始地敲响。   第一下是振聋发聩的,而后就像是涟漪,一圈一圈,渐渐无痕。   他即是尹桢,她重复爱上的是一个人的两世。   下一刻婉襄用力地抱紧了他,时隔一个多月的第一次。   他的体温是如此真实,就像过去数年,就像未来数年他们一同经历过的时间一样,她为什么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在背叛。   雍正似乎也愣了一瞬,而后才伸出手轻轻地,有规律地拍着她的背,就像是在照顾一个孩子。   “一切都过去了,所有的变化都只是因为弘曕。一个母亲不是非得要爱她刚出生的孩子,可若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连自己母亲的爱意都得不到,未免也太可怜了。”   “不是的,我没有不爱弘曕……”   只是那时候连她自己都没法面对她自己,只好将除了嘉祥之外的任何人都当作过路之人。   今日尹桢的话又让她一直紧绷着的精神放松了一些,原来她不会一点一点忘记未来发生的事。   原来她可以把控那个时刻的来临,那么,她至少可以用柳婉襄的意识来继续爱着他,直到生命的终结。   “怎么不问一问朕,为什么给那个孩子取名叫‘弘曕’?”   婉襄还当真没有想过,“四哥原本说让我来取的。”   虽然结果都是一样的。   “若是不给阿哥取名字的话,百官会以为朕不喜欢他的。朕不愿让他受委屈。”   所以在弘曕出生的前几日,他其实都和雍正在一起,在勤政亲贤殿里,并不在婉襄身旁。   “‘曕’者,晒也。那一日你生完弘曕,朕坐在你窗前,日色西沉,含韵斋外隐隐有嘉祥的笑声,有弘曕的哭声,可朕觉得这世上最满足的事情就是看着你这样安静地睡着。”   婉襄缩在他胸膛里,慢慢地睁开眼睛,“四哥,去看看弘曕吧。” 第205章 一家   雍正换了常服, 而后便与婉襄一同登车前往西峰秀色。   昨夜婉襄一夜未归,获萤本来忧心不已,此时见婉襄和雍正携手归来, 悬了一月的心总算是放下些许。   嘉祥原本由她哄着在含韵斋外散步, 此时一见了父母,便摇晃着小腿从获萤怀中挣扎下来, 大笑着朝着他们跑过来。   雍正一把将她捞起来,父女俩有一阵子没有这样亲热,一面说些小孩子的幼稚话,一面朝着含韵斋中走。   婉襄稍稍落在后头一些, 获萤同她说话,“瞧着万岁爷的脸色不太好, 昨夜勤政亲贤殿是急传了太医的,这……”   她们二人说话, 声音都压得很低, “胡乱服用丹药, 又急怒攻心,所以吐血晕厥过去。”   “太医说是说没有大的妨碍,可是……总归慢慢将养, 不要在服用那些没用的,只会害人的东西,也就好了。”   “弟弟又在睡觉。”   嘉祥这样认真地说了一句, 雍正忽而回过头来望了婉襄一眼, “去看看弘曕吧。”   又逗着嘉祥,“去看看嘉祥只知道睡觉, 一点都不好玩的弟弟。”   他用他的鼻子蹭着嘉祥的脸, 嘉祥是爱笑又咋呼的性格, 在雍正怀中扭来扭去,整座西峰秀色里都是她的声音,好像鲜活了不少。   白日里弘曕就放在婉襄的内殿里养着,雨后初晴,日光照耀在弘曕的小床上。   嘉祥被教得很好,越是走近,便越是安静,甚至于伸出手去捂住了雍正的嘴,又教导婉襄说要“安静些”。   婉襄忍着笑,也用手把自己的嘴捂住了。   获萤同样跟着学,嘉祥一双眼睛又笑弯成了月牙,轻轻地拍了拍手。   走到摇篮一旁,雍正便将嘉祥放在了地上。   内殿之中的宫女要行礼,为雍正所制止,只让她们去搬了两张太师椅过来。   他们各自在弘曕一侧,嘉祥站在床头,攀着摇篮两侧,踮起脚尖,目不转睛地盯着睡得正熟的弘曕。   刚刚满月的婴儿,皮肤被阳光晒得微微有点红,看起来并不如嘉祥那样吹弹可破。   头发是很短的,眼皮也有点肿,光看五官,根本就看不出来是男是女。   这其实也是婉襄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着这个借由刘婉襄的身体所诞生出的孩子,她觉得既陌生又熟悉,这奇异的感觉缠绕在她心头,让她一时不知道该发何种感慨。   “嘉祥生得像朕,弘曕又生得像你,实在很公平。”   弘曕还这么小,像一只小动物,哪里能看出来像她?   嘉祥倒的确很像他,五官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难怪他这样疼爱她。   婉襄正要反驳,雍正的目光仍落在弘曕身上,“你刚刚生产完,将朕拒之门外,朕在勤政亲贤殿批阅奏章时总是不能专心,一时记挂你,一时记挂嘉祥,一时又记挂弘曕。”   “后来朕听说你略微好了些,便亲自照顾嘉祥,几乎是衣不解带,事事都亲力亲为。但……宫女们说要将弘曕抱给你看看,你便总是拒绝。”   “朕那时就想,原来西峰秀色中可怜多余的除了朕,还有弘曕,所以就令人将他接到勤政亲贤殿中住了几日。”   他每日于朝政上需要发落的事情不会减少,只会增多,还添了这样一个不懂事的奶娃娃,那几日他若是过问弘曕生活的琐事,怕是连平日里睡觉的那一两个时辰都要被压缩了。   婉襄不免又觉得有些难过,他继续道:“那时朕就时常这样看着弘曕,用他安宁的睡颜来填政事思绪之间朕脑海中的空白。”   “他完全都还没有长开,朕却只觉得他像你。”   “眼睛若是能睁开的话,没几年就长得和你一样大了,等到会吵会闹,懂得和大人淘气了,一双眼睛能说话,朕不知要有多喜欢。”   “也就是刚出生的时候皮肤看着不通透,朕与你天生都不算黑,朕的皮肤是早些年为皇考办事东奔西走晒成的,将来朕也拿这些事来历练他……”   廊下有风铃轻微的声音,是婉成留下的。   嘉祥被这声音吸引了,朝着窗口走去。   “朕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是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忽而被厌弃,但如今总算有结果,不想再旧事重提了。”   在被她执意冷落的时候,他有多困顿,愤懑,不是这寥寥的几句话能够说明白的。   雍正的手落在弘曕身上,轻轻地拍着他,“朕原来想一直将弘曕留在朕身边的,后来还是想着,可嘉祥是你养着的。”   “若是这样做,会让后宫众人又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以为朕是有心将弘曕交给其他位分更高的妃子抚养。”   康熙朝时,便是严格这样执行的。嫔以下都没有养育亲生子女的资格,连雍正自己也是为孝懿仁皇后抚养的。   与生母、胞弟之间始终不能亲密无间,大约是雍正一生的遗憾。   “这样会让你陷入不利的处境,让那些拜高踩低的奴才以为你已经是可欺之人,所以朕才又令人将弘曕送回到了西峰秀色里。”   他把这种分开的苦痛简化成了一句话,“许多日子没见了。”   就算拥有的时间不长,弘曕是被他的皇阿玛很好地爱过的。   婉襄握住了他的手,“四哥,往后岁岁常相见吧。”   尹桢是她无论如何都会忘掉的人,在剩余的时间里,她想像从前一样地和雍正彼此相爱,亲密无间,再用漫长的几十年来偿还那些她应该偿还的,对抗应该对抗的。   她握着他的手,唯一确定的是无论他是胤禛,还是尹桢她都爱上了他,对错也无顾。   她不能只是畏惧着自我的消解,而回避着将要消解的这个“自我”里产生的真心。   雍正忽而笑起来,“梁上不生燕子,倒生了风铃,把女儿都要吹走了。”   嘉祥站在窗前,不停地踮着脚,虚空地去抓檐下的风铃。   她分明离它那样远,努力了半晌毫无收获,却也并没有半分恼怒。   “是谁在廊下挂了风铃?”   嘉祥以为是在问她,暂停了抓风铃的动作,“是小姨。小姨说能长高高。”   婉成喜欢用各种各样的东西装点她的生活,她的人生总是丰富多彩。   “婉成若是当真喜欢柳记谦的话,朕可以为他们赐婚。”   “开着窗的时候能听见声音,但起风的时候通常都会把窗户关上,就一点都听不见了。”   这是婉成对于她和柳记谦之间的事,给婉襄的回答。   叶公好龙,不合时宜,总是没办法把事情做好……很难形容。   婉襄给了他精准的回答,“有些事要他们自己慢慢探索,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赐婚于皇室子弟而言是殊荣,于他们而言或许只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还不确定日常生活,与那一次一同患难之后情绪激荡之下产生的感情是不是爱慕,若是赐婚的话,他们这一生就都得要背着‘美满婚姻’这四个字向前走了。”   这或许是很沉重的。   而若是他们最终真的能走到一起,刘婉襄的亲妹妹,和柳婉襄许多代前的祖宗……   她身上算不算也流了一点点点点刘满的血?   弘曕始终没有什么回应,在摇篮里睡得很熟。   雍正向着婉襄伸出手,要她走到他这一侧来。   才走过来,下一刻就坐在他膝上,在他怀中,他的神情仿佛再正当不过,殿中过宫女却都退下去。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脸,婉襄自告奋勇先发言,“嘉祥总是嘲笑弘曕睡觉,却不知道两年之前她自己也是这样的。”   雍正却不满,“再倒退个几十年,朕与你也都是这样的,有什么好嘲笑女儿的?傲慢自满而不知。”   婉襄笑起来,正打算反驳,便见嘉祥回过头来,一脸好奇地望着他们,“为什么额娘要阿玛抱抱?”   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想要从雍正怀中离开,却被他抱地更紧。   面对女儿,雍正同样大言不惭,“额娘太冷了,所以要阿玛抱抱。”   嘉祥雄赳赳气昂昂地朝着这一对无良的夫妇走过来,抓了抓自己的衣服给婉襄看,“获萤姑姑说,多穿点衣服就不冷冷。”   婉襄也欺负欺负她,学她的语气,“皇阿玛抱抱也不冷冷。”   嘉祥嘟了嘟嘴,按着婉襄的膝盖想往上爬,跟他们一起抱抱,被雍正一把拎上来,坐在婉襄怀里。   婉襄低下头去亲她,“现在我们大家都不冷冷。”   嘉祥又惦记起了摇篮里的弘曕,一面说,一面想伸出手去扒拉弘曕,“弟弟会冷冷吗?”   险险为婉襄制止了,“弟弟不冷,弟弟盖了厚被子。”   弘曕比嘉祥当年还会哭,许是出生未久就感觉到了母亲的冷漠,比别的孩子更没有安全感,若是让他醒过来,还是被吵醒的,这一个上午就别想安静了。   雍正也知道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摇篮里的还没有多少情感需求,要先哄好刚刚能说会跑的这个小妖怪。   而婉襄一夜没有睡,也应该要休息一下。   “嘉祥,我们去外面玩吧。上次你说你小姨给你留了什么来着,琵琶翅……” 第206章 流萤   “前些年在福海、多稼如云之中都泛过好几次舟, 在后湖之中泛舟还是第一回 ,嘉祥都不会说话了。”   婉襄一直睡到黄昏时分方才醒来,雍正就在内殿之中批阅奏章, 看着她睁开眼, 便笑着调侃她:“总算还来得及赶上晚膳。”   而他们的晚膳却并不是摆在西峰秀色里的,而是摆在这小小的乌篷船中。   她和雍正在船舱之中相依偎, 嘉祥却一个人和撑船的小太监坐在船头,从他们的角度只能看见嘉祥的背影。   小小的人儿,短短的头发被扎成两个小鬏鬏,坐在船上身姿笔直, 看着太监划船的动作目不转睛,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一对无良的父母又笑她没见识, “去岁过端午,分明带着她坐过画舫到蓬莱州去的, 那时候很兴奋, 怎么今日坐了这样的小船, 反而不声不响了。”   雍正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女儿,“去岁才足一岁,是个小孩子, 今年都两岁多了,自然不会那样咋咋唬唬,看什么都新鲜了。”   好像两岁就有多大了似的, 分明还要父母搀扶着走很久。   婉襄知道雍正只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也不着急戳穿他,又谈起了周围的风景。   “从前只知道后湖风光好, 不像是其他水泽种了荷花, 从高处望来, 一年四季都只有湖面,就像是一面镜子一样。”   “原来北侧有这样大片的芦苇荡,小船行入芦苇荡中,别有一种风吹草低的趣味。”   雍正帮着她抚开了乱发,“风吹草低见的是牛羊,你又是什么?”   “四哥觉得是什么便是什么,我并不在意。”   “到底是有儿女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从前月夜下非要朕唤你‘宝贝’,如今又是这一副不在乎的洒脱劲儿,也不知是做给谁看的。”   一段感情好像总是开头真挚,倒不是说后头就不好了,只是一旦细水长流,便总少了刚开始的腻乎劲儿。   七月中旬菱芡已登,民间街巷多有叫卖这些时令之物者。   今日船上同样齐备,婉襄并不大会剥菱角,她取了一个,雍正便自然而然接过来替她剥开了。   都是新鲜打捞上来的,品尝起来的时候别有一种鲜甜,非存放了几日的旧果可比。古人当真是懂享受。   这一片芦苇荡实在很大,船行了一路,婉襄便吃了一路。   光吃菱角未免嫌弃太过干燥,更有莲瓣西瓜可以解渴——西瓜参差切之,如莲花瓣一般,通常用以供月,是古人的讲究。   明末王先《北吴歌》之中便有“瓜开莲瓣细生香”之句。   许是失而复得,这一次雍正并没有嘲笑她是像女儿一样的小猪,反而耐心地为她擦去唇边残留的果汁,在无人注目之处偷偷地亲了亲她。   七月太庙荐新,又有榛子。   榛子产于满族人发祥之地,七月食榛子,既有不忘祖先之意,开原榛子的味道也实在很好。   过去一个月婉襄都心思郁结,也就是到今日方才好些,一路上吃了不少,和雍正闲谈着,才终于想起来嘉祥今日实在安静得过分了。   “嘉祥。”婉襄唤了她一声,想把手中剥好的榛子递给嘉祥吃。   而嘉祥听见她声音回过头来,却是一张哭泣的脸。她想着她伸出手,“额娘,我要回家,怕怕。”   原来是被吓傻了。   婉襄和雍正对视了一眼,一时有些无奈,但到底还是心疼更多,小心地起身把嘉祥抱进了乌篷船的船舱里。   在嘉祥的哭声中,婉襄和雍正才知道,原来从这乌篷船一驶进芦苇荡中,明亮的天色被遮去大半,她就已经害怕起来了。   可是这小船离水面太近,她又不敢乱动,就只好一直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等着婉襄和雍正把她抱走的时候。   谁知他们自己谈得倒是高兴了,没人想起她。都觉得她满心新奇,不应该打断,应该让她多欣赏欣赏这难得的风光。   嘉祥此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当真是可怜,婉襄一面用手帕为她擦着眼泪,一面又觉得无语。   小孩子的思维当真是奇怪,好像方才她先发出一点声音,水里就会有什么怪物把她带走一样。   乌篷船的船舱像是永远都不能路过的桥底,也遮挡住了不断变幻的天空,船舱里挂着的琉璃灯,是此刻世界更古不变的色彩。   婉襄好好地伺候着嘉祥吃完了好几颗榛子,她才短暂地忘记了刚才的恐惧,“额娘,我们不会在森林里迷路吗?”   她的声音有一点点沙哑,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可怜了。   婉襄从前给她讲过很多欧洲童话,有不少公主都迷失在森林里。   她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这里不是森林,这里的‘树’都是柔软的,如果我们迷路了,只要把它们全部推倒就能找到出去的方向。”   “嘉祥要不要试一试推倒它们?”   嘉祥迅速地在雍正怀中收回了手,摇了摇头,撅着嘴有些不高兴,气势却弱弱的,“不想试。”   婉襄便理直气壮地向雍正道:“这下好了,带出来一头小老虎,要带回去一只小兔子了。”   嘉祥的胆子向来很大,也不知今夜会不会因为惊吓发烧。   雍正也低声哄着嘉祥,“下午你和皇阿玛斗蛐蛐儿,不是还赢了皇阿玛吗?嘉祥的琵琶翅比皇阿玛的竹节须要厉害,对吗?”   嘉祥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转移了,在他怀中转过身,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起下午斗蛐蛐的事,还有婉成在时教她的那些技巧。   婉襄不懂得怎么斗蛐蛐,也不知婉成说的对不对,总之父女二人说的那叫一个热闹,他们简直就是天下最合拍的一对父女。   嘉祥的记性不错,婉成反复念叨的几句“递牙者掰之”、“ 轻三重四破烂七”、“ 下盆看大小、斗后不回戥”,她也都反反复复地在说。   婉襄合理怀疑嘉祥根本不懂什么意思,但不妨碍她开开心心地说给雍正听。   两个人鸡同鸭讲,雍正八年万寿节时设想过的场景,怎么好像要实现了?   她听了片刻,不免又想起婉成,也不知道她回去以后的这几日里,刘满和白佳氏没有有怪她给她惹麻烦,大姐一家的生活又如何了……   这样说起来,她好像越来越把她们当成是真正的家人了。   嘉祥和雍正说了片刻蛐蛐的事,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枣子的青红和葡萄的紫都暗沉着,雍正忽而吹灭了灯盏,向嘉祥道:“嘉祥,你看。”   乌篷船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一只又一只的萤火虫从外面飞进来,混乱而无序地迁徙着,路过船舱,又飞回到芦苇中去。   这是嘉祥第一次见到会发光的飞虫,但她克制着,只是用眼睛来欣赏,并没有像对待蝴蝶那样粗暴。   她在雍正怀中安静下来,婉襄面对着这在现代几乎已经灭绝的生物也满是敬畏,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它们来来去去,辛勤忙碌于经营自己的一生,而后几乎全都飞回到芦苇中去。   “原本应该六月的时候来这里的,朕偶然听几个小宫女说,这里有很多很多的萤火虫。可惜朕等啊等,等到七月,总算还没有辜负。”   萤火虫没有辜负他,她虽然不争气,到底最后也没有。   他实则已经带她见过很多光亮,除夕盛世的万家灯火,红泥小火炉中的一点火光,平湖秋月中秋粼粼的波光,七夕节爱人眼中的光芒……还有今夜萤火之光。   这对婉襄来说已经足够了,但对于贪心的小孩子来说还是不够,嘉祥从他怀里站起来,不住地撒着娇,“皇阿玛,抓星星,抓星星!”   原来嘉祥没有把它们当成虫子,当成的是今夜可以冒犯的星星。   婉襄想要知道他会怎样处理,用船桨一抖,抖落出万千的星光,或是……   但他只是翻开了船舱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种干燥的植物,让嘉祥走进婉襄怀里。   一抖火折子,是恒星明亮的一瞬。   而后那火苗跳到干燥的植物身上,它迅速地燃烧起来,从植物枯萎的生命之中诞生出了无数的星星,万点流萤跳跃,完全吸引了婉襄和嘉祥的目光。   嘉祥下意识地伸出手,可是她怎能握住燃烧殆尽的星辰,她的眼睛拥有一切,手中却什么都没有。   盛大的美丽足以完全将她震撼,她不再央求她的皇阿玛给她抓星星了。   因为他已经把星星都送给她了。   嘉祥再一次扑进了雍正怀里,用手臂紧紧地环绕着他的脖颈,“阿玛”、“阿玛”地唤个不停,像是已经完全忘记了最初的不快。   不是老虎,也不是兔子,是只拱来拱去,一开心起来不自觉扭屁股的小猪。   雍正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目光却在婉襄身上,同她彼此对视。   快乐和温情是共通的,他们都能感受到,不需要多余的言语。   月夜行船,终有尽时,他们上岸的时候早过了嘉祥睡觉的时辰,她在雍正怀中睡得正香,十六之月照亮的是她心满意足的脸庞。   雍正低头看着她,忽而道:“朕想起桑斋多尔济了。”   作者有话说: 第207章 削爵   “……去岁十一月, 顺承亲王锡保请军需马匹十万,羊四十万,山羊十万, 皆于喀尔喀内扎萨克处采买, 皇阿玛还下旨要众人皆配合,否则要问责。”   “也夸奖亲□□津多尔济认真负责, 不计较得罪人,采买驼马时总将膘肥体壮者留下,羸弱衰老者退还。这没过几个月,顺承亲王与丹津多尔济又成了贻误战机消极驰援的罪人了。”   “战场上的事, 实在是瞬息万变。”   婉襄整理着桌上宫人刚送来的几枝敖汉荷花,根据蒋廷锡《瓶莲图》的形状插瓶。   即便有高禾晏在场, 富察氏仍旧有些口无遮拦,婉襄却并不会说雍正的不是。   “战场瞬息万变, 人也不是一成不变的。雍正十年时顺承亲王与丹津多尔济退敌有功, 万岁爷便好生加恩赏赐, 这一次额尔德尼昭之役丹津多尔济赴援不利,驻军不前,甚至妄奏冒功罪, 当然也是要惩罚的。”   “丹津多尔济本就是因采买驼马有功而晋封亲王的,如今削去巴图鲁之号,撤回黄带子, 革去亲王, 及其子多尔济塞布腾之世子之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婉襄望向一旁的孩子们, 桑斋多尔济与其他男孩子都有不同, 独他是蒙古装扮。   “只是可怜桑斋多尔济, 如今他阿玛身体也并不大好。”   乌尤塔收回了目光,“多谢谦嫔娘娘费心,请万岁爷遣了太医来为额驸诊治。额驸吃了一段时间的药,身体已经好多了,只是太医也说这是心病……”   她的情绪消沉下去,望着洁净的青砖地,“只怕仍然天年不永,看不到小王子成年的那一日。”   含韵斋中安静下来,高禾晏幽幽地叹一口气,“情深难寿,慧极必伤,确是如此。”   慧贤皇贵妃,也占了一个“慧”字。   “本宫许久没有想起来问过,不知富察格格的身体好一些了么?”   富察氏望了一眼永璜的方向,而后才压低了声音道:“永璜如今懂事了呢,给他知道这些事怕是要伤心。”   “小格格夭折时伤心太过,又吃了一段时间无有作用的药,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这病要养好怕是很难了,但也或许能就这样不咸不淡地拖下去。”   方才提及的这两个人都是一样的结局,都会在雍正十三年的时候丢下他们年幼的儿子与世长辞。   方才说了这么多话,竟没一句值得叫人高兴,高禾晏尝试着活跃气氛,换了个话题。   “圆明园阿哥出生都两个多月了,奴才还没有机会能见一见小阿哥的面。奴才托阿玛在宫外打了一只金锁想要送给小阿哥,不知奴才能不能见一见他。”   婉襄虽然觉得高禾晏未必是什么善茬,但她们从没有什么利益冲突,于是婉襄笑着道了谢,让桃实带着她去偏殿里探望弘曕。   因为在圆明园出生,宫人们倒不大称呼弘曕为“六阿哥”,多称呼他“圆明园阿哥”。   “圆明”两字的寓意原本就好,雍正和婉襄也只当作是对弘曕的祝福。   高禾晏朝着偏殿走,婉襄的目光落在她背后,收回来时恰发觉富察氏探询的目光,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笑。   富察氏的笑意里有无奈,“婉襄,你仍觉得禾晏有什么不对劲么?”   “但我如你所言将皇阿玛之意透露给了禾晏,兰哈玳的药物之中仍然有人做手脚,需要小心谨慎,日夜防备着。”   “兰哈玳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让宫人们警醒着些不是什么坏事,可伯塔月你似乎是没长记性。”   即便乌尤塔还在,婉襄也不惮于说这话,“万岁爷不过这几个妃嫔,这些年本宫一直蒙圣宠,见过的手段与狠毒人心实在比你更多得多,你实在也应该小心一些,保护好你的孩子。”   就像皇后给她留遗言,强调了再强调,一定要保护好她的孩子一样。   孩子们都坐在如意床上,玩着那些散落了一床的玩具,笑声偶尔传到她们这里来。   富察氏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听着他们无忧无虑的说笑声,也不敢轻易评价婉襄说的话不是正确的,“我一定会小心的。”   高禾晏很快就从偏殿里回来了,这几个月见她,似乎身体有见好,不再是那样弱柳扶风,没有精气神的模样了。   “小阿哥长得可真是好,白白壮壮的,将来一定长得健康壮实,不要谦嫔娘娘和万岁爷操心的。”   婉襄淡淡一笑,“禾晏不必羡慕,你和宝亲王都还年轻,你往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高禾晏却苦笑了一下,似乎将婉襄的寒暄当成了真心,“娘娘不知奴才……太医说奴才体寒,原本就不容易有孕。”   很快又道:“不过福晋有许多儿女,也有其他格格侍妾能为王爷生育,奴才便是一生没有亲生子,帮着福晋好好看顾王府里的小格格、小阿哥长大成人,也就心满意足了。”   她这句话里能实现的,只有她自己一生没有儿女。   又“慧”又“贤”,婉襄再一次犯起了嘀咕。   乾隆眼中这样好的女子,究竟是不是在潜邸之中暗地里兴风作浪的那一个呢?   但可以肯定的是孝贤皇后为人实在太过正派了,根本就看不穿小人两面三刀的那一套。   她们正自聊着天,忽而听见了孩童的哭声。   婉襄和富察氏都是做母亲的,习惯了照顾孩子,下意识都站起来,唯有高禾晏慢了一拍。   兰牙迭很快捂着自己的额头哭着走进来,扑进了富察氏怀里,一同进来的还有永璜,以及被他牵着手的桑斋多尔济,并所有人身边的奴才。   永璜如今已经六岁多了,到了进书房读书的年纪,能够将事情说清楚了。   高禾晏一见到他,便立刻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永璜快说给额娘听。”   永璜抬头望了她一眼,并不大买她的账,只行了一礼,“高格格别急,儿臣带着桑斋多尔济弟弟过来,就是要把这件事说清楚的。”   高禾晏有些讪讪的,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兰牙迭身上。   富察氏哄着兰牙迭放下了手,只见她额头上红了一块,像是被什么东西敲出来的。   兰牙迭既受了惊吓,又觉得疼痛,一时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过了好一会儿才被富察氏哄好了。   众人这才重新坐下来,听永璜复述事情经过。   “先时兰牙迭妹妹和嘉祥小姑姑在玩积木,后来嘉祥小姑姑见永琏和桑斋多尔济在玩木枪和木剑,便跟着他们去院子里了。”   “儿臣想着妹妹一个人无聊,就在房中陪着妹妹搭积木,但妹妹也觉得无聊起来,说要出去看人打仗。”   永琏和桑斋多尔济都还是小孩子,根本就还没有开始认真学这些东西,只不过是拿着玩具剑和玩具枪乱舞一通而已。   这些东西都是嘉祥的,只有手柄处是木头,其余部分都是棉布做成,灌了厚棉絮,所以不至于软塌,可以舞起来,让嘉祥偶尔发泄多余的精力罢了。   兰牙迭这伤,却显然是剑柄之类的硬物留下的。   “嘉祥小姑姑觉得好玩,便要永琏把他拿的剑还给她。这本来就是嘉祥小姑姑的东西,儿臣们又平日在一起玩习惯了,因此永琏很快就让了。”   “妹妹喜欢跟着嘉祥小姑姑做事,见状也要拿桑斋多尔济手里的木枪。”   说到这里,永璜连忙解释,“他并不是故意的,实在只是不小心碰到了妹妹的头。   乌尤塔并没有急着帮桑斋多尔济认错,也就是到此刻,方才匆忙地跪在了富察福晋面前。   “请福晋恕罪,即便真如永璜所言,也是小王子的不是,是奴才没有看好小王子,请你责罚奴才。”   桑斋多尔济仍旧一副不知事的模样,但也知道畏惧。   抬起头看了看大人的颜色,挣脱了永璜的手,跪在乌尤塔身后,“请舅母不要生气,是桑斋多尔济做错了。”   丧母长子,着实让人心疼。   富察氏连忙起身将桑斋多尔济拉了起来,嘱咐他往后再玩这些东西一定要小心些。   那伤并不严重,甚至都没有肿起来。   兰牙迭不再哭了,罪魁祸首在眼前,也没有耍小孩子脾气,赌咒发誓说“再也不和你玩了”,略一劝和,两个人便又在乳母的带领之下开开心心地到外面玩了。   富察氏又安抚乌尤塔,“小孩子在一起玩,哪有不磕磕碰碰的。若是这也怕,那也怕,干脆就不要在一起玩耍了。”   “如今额驸生病,想必精力不济。你照顾桑斋多尔济本已经不容易,不要这样自责。”   富察氏总是很能体谅别人。   “孝敬皇后娘娘的遗愿是照顾好和惠公主,和惠公主的遗愿又是照顾好小王子。这是奴才应尽的本分,请福晋切勿言重。”   乌尤塔也总是这样尽忠职守到不近人情。   天色渐沉,他们还要回到和惠公主府去,彼此道别之后便各自散去了。   桃实收拾好了所有孩子们玩过的玩具,走到婉襄身旁,却告诉了她一个和永璜不一样的故事。 第208章 插屏   “……这么说来, 永璜为什么要撒谎呢?”   雍正忙于批阅奏章,而又要到换季的时候,内务府送了好些插屏过来给婉襄挑选, 她就忙于这件事。   “富察福晋待亲生之子十分严苛, 若是永琏犯错,动辄便有惩罚。”   “永琏比嘉祥大一岁, 如今也不过三岁半,便是皇家也没有这样虐待子弟,这时候就日夜苦读的,可永琏半年前就已经开蒙了, 正在学写字。”   说到这里,他们不约而同地望了一眼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 在自己的小桌子前“画画”的嘉祥,“你的意思, 朕对嘉祥太宽容了?”   婉襄当然不是这意思, “年幼的时候就应该多玩一玩, 不然以后哪里还有时间呢?我是从来不求嘉祥有什么大出息的。”   只盼望她能不声不响地被历史淹没。   “永璜和永琏兄弟情深,弄伤了妹妹害怕,也怕永琏被重罚。桑斋多尔济却是个没心眼的, 主动说到大人面前去承认错误,想来也就没事了。”   不过当时能糊弄过去,就像桃实会告诉婉襄一样, 其他人的宫女目睹了全程, 当然也会告诉富察福晋,只不过是白日里给小主子们一些面子罢了。   永琏和永璜一定都会受罚的。   雍正更关心的也是桑斋多尔济, “他实则比嘉祥大不了多少, 没有了额娘照顾, 便是身旁的人再仔细,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有雍正这样怜惜,即便乾隆一朝桑斋多尔济犯了错,到底也没有伤及性命。   婉襄望了嘉祥一会儿,见她画得有些无趣了,便领着她去净了手,而后母女俩围坐在一块儿吃花糕。   一面吃,一面教育嘉祥,“诚实是做人最重要的美德,千万不能丢掉,知道吗?”   嘉祥则一面吃,一面点头,而后又叽叽喳喳地问婉襄这花糕上点缀的果子是什么,有红枣、核桃、榛子……不一而足,两个人讨论得热火朝天。   雍正不觉失笑,“也给朕一块,讨论得真热闹。”   婉襄就再给了嘉祥一块,看着她把糕点藏在背后,带着一脸坏笑朝着雍正走过去。   “阿玛猜一猜,糕点在嘉祥的左手,还是右手。”   她还太小了,站在雍正面前,他可以看见她两只手都抓着糕点,“看来问题的关键不是在左手还是右手,是嘉祥想不想给阿玛吃。”   嘉祥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看穿了,一个劲儿地催促雍正,“阿玛快猜,快猜好不好嘛。”   没人能抵挡这孩子气的撒娇,雍正下了决心,但其实也只不过是随口道:“右手。”   “当当当。”嘉祥自己配了音,向雍正展示了一番她空空如也的右手,“没有哦。”   她刚刚学会分左右。   雍正弯下腰去,用他的额头抵着她的,“看来嘉祥是不想让阿玛吃花糕,嘉祥是坏嘉祥。”   嘉祥很喜欢雍正这样和她玩,当即大笑起来,又道:“还可以再猜一次哦,阿玛猜左手还是右手?”   这一次她并没有把已经猜过的右手放回到背后去,当然只剩左手。   “左手。”雍正当然也很上道。   “当当当。”嘉祥把她的左手举过头顶,展示着那块花糕,“猜对啦,那就给阿玛吧。”   尽管知道自己会作弊,雍正方才猜测的时候,她还是有些紧张,所以下意识地把花糕捏得很紧。   那花糕是和了很多的糖才做成的,用力一捏就变得黏糊糊的,此刻嘉祥张开了手心,要把这块糕点放在雍正承接的手中,却是慢悠悠的,一点一点掉到雍正手上的。   婉襄见状,不得不站起来再一次带着嘉祥去洗手,而后把一块干净的花糕递给了雍正。   “四哥别吃嘉祥这块了,食物是不能这样拿来做游戏的,我应当再好好地教一教嘉祥。”   雍正只是笑了笑,等着她们母女从后殿之中回来。   而后他告诉她一个好消息,“山东省现存库银七十五万四千两有零,朕已照豫省之例,蠲免此年地丁钱粮四十万两,使闾阎均沾实惠。”   婉襄也高兴,“这是好事。”   “哇唔。”婉襄牵着的嘉祥却又莫名其妙地欢呼起来,让她和雍正都忍不住笑,弯下腰问她:“你高兴什么,小妖怪?”   嘉祥仰着头看着自己的阿玛和额娘,“很多很多钱,大家都会高兴了”   她倒是也知道,也不知是谁教的。   婉襄重新站直了,“一个大守财奴,养出来一个小守财奴。”   雍正不反驳,不免又笑话了嘉祥一会儿,便重新坐到长榻上,带着嘉祥欣赏那些插屏。   指几案上的一种摆设,并不像它的近亲屏风,或是它们当中个头更大的那一些一样具有隔开空间,挡住视野的功用。   内务府送来的都是很小的,第一架是木座堆花插屏,木材是紫檀木,处处都雕了花。   正中央是园林人物图,用点翠工艺装点。   人物的脸是染色象牙,煞白之上一点殷红,婉襄并不是很喜欢。   嘉祥却嚷起来,“这是同乐园,裕娘娘听戏。”   从上次婉成落水之事后,婉襄就很少和裕妃往来了,也难为嘉祥还记得她们一起和裕妃在同乐园听戏的时候。   婉襄又指着上面的一些芭蕉树、桌椅、花草教嘉祥认,她一一都回答了,抽空伸出手摸了摸这插屏底座上两只小狮子的头。   又来看下一座,婉襄把所有的信息都扫描到系统里。   仅剩不多的能量都用来维持数据库的运行,现在婉襄不能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地查询历史事件了。   这座插屏也和方才的一样,是带底座的,由屏框,屏心,站牙、立柱、绦环板和抱鼓墩组成。   底座上的花纹简单,万字回环而已,最中央更是没有什么精工雕琢,只是一朵木灵芝,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婉襄抱着嘉祥,笑眯眯地和她说话,“这插屏你阿玛肯定喜欢。”   前几年选盆景,他选的也是灵芝的。仙草祥瑞,他最迷信了。   “朕听见了。”他只淡淡一句,母女俩却笑得了开了花,恨不能在长榻上打滚,惹得雍正一阵稀奇。   接下来的一尊插屏,婉襄自己倒是也很喜欢。   木质屏框,彩绘玻璃屏心,主要的图案是花瓶、果盆、不成比例的小人和如意,以及一些摆设,乱中有序。   画面上部还有一些如同符咒、小旗一般的装饰,色彩鲜艳,写有“五谷丰登”等吉祥用语。   这上面的图案不像是绘画出来的,反而像是电子打印出来的贴纸,贴在上面。   婉襄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玻璃面光洁无比,真难为如今的工匠是烧制出这样精巧的东西。   嘉祥显然也很喜欢,跑到了插屏的另一面,脸贴在玻璃上,“额娘,你能看见嘉祥吗?”   玻璃是透明的,婉襄当然能看见她。   于是婉襄就开始用手指在嘉祥“脸上”乱涂乱画,她觉得好玩,开始绕着这个插屏乱跑起来。   这笑声实在太能令人分心,所以嘉祥跑到婉襄身边的时候,她一下子便将她抓住了,控制住了她的声音,让她跟着她去看下一座插屏。   这座插屏是所有插屏之中最华丽的,望一眼,简直要让人的眼睛都花了。   木料是酸枝木,结构细密,通常都有条纹,但这一座木料是纯黑的,上面镶嵌了螺钿,看起来虽乱,但上下左右都是对称的。   最中央有一个寿字,恐怕是某一年外地官员进献给雍正的寿礼。   连接两个墩子前后两块斜坡的牙子被称为“披水牙”,这座披水牙是洼堂肚氏的,上面有螺钿镶嵌的缠枝花纹。   屏心是五色料石制成的葫芦,数量多得能让嘉祥数到睡着,而点翠镶嵌出的树干枝叶分明,构成了这插屏的底色。   也许是被这凌乱又富丽的画面震住了,嘉祥一时没有动。   婉襄正想问她觉得这座插屏怎么样,她忽而又道:“可以送给永琏让他数清楚上面有多少个葫芦吗?”   婉襄一时之间不知道要评价什么,该说嘉祥想着她的小伙伴,还是她最懂得怎么折磨她的小伙伴,这要是数清楚了,恐怕得晕上好几天。   有人比嘉祥更会大方,“嘉祥说送给永琏,便送给永琏吧。朕再让苏培盛挑几套文房四宝一起送过去,给永璜也备一份。”   “顺便也遣人告诉富察氏,对待孩子要宽严兼济,不能一味严苛。”   只会教别人,弘历和弘昼小时候大约也不大快乐。   “说起来四阿哥和五阿哥封王也有一段时间了,可他们如今却还只有一位福晋。万岁爷要想一想,为他们挑选侧福晋之事了。”   雍正恰好放下了笔,等着素质上的墨迹干涸,“熹贵妃和裕妃都同朕提过这件事,看来的确是应当提上日程了。”   “等到来年开春,朕打算令内务府选秀,到时可以再好好挑选。不过婉襄,这件事上,朕其实也想问问你的意见。”   她的意见?   又不是她的儿子要立侧福晋。   雍正和婉襄说着话,嘉祥却已经觉得困了,在婉襄的臂弯之中闭上了眼睛。   婉襄连忙示意雍正先暂停说话,而后她小心地将嘉祥抱起来,放在后殿的如意床上睡觉。   关于这件事,她的确也是有一两句话能说的。 第209章 监候   吃饭和睡觉, 这两件事嘉祥都是从来不要人担心的。   被放在如意床上之后不久嘉祥就完全地睡熟了,转而由获萤接手照顾她。   雍正还在等着婉襄说话,所以她很快便转回到了正殿里。   见雍正大约是想休息片刻, 没有翻开新的奏章批阅, 婉襄便走到他身后去,轻轻地为他揉着太阳穴。   “选秀之事, 我记得只有雍正五年为之。而如今四哥登极已经有十余年,再开一次选秀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恐怕要被后世的一些学者抹黑,说是他沉迷女/色了。   “只是如今毕竟没有皇后,熹贵妃代理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其实侧福晋之事, 两位娘娘和福晋心中都已有计较,四哥又何必管那么多呢?”   难怪前朝总有官员劝他不要管那么多庶务, 管天管地,还管儿子娶谁当小老婆, 未免也太招人怨恨了。   富察氏倒是还好, 甚至于期盼有人分忧, 吴扎库氏可不是个善茬。   弘昼并不是一个多么留心于美色的男子,与吴扎库氏夫妻情深,也就是处于亲王的体面象征性地立一立侧福晋而已, 由他们夫妻自己商议着把这位置给了府里事少的格格也就罢了。   若是要大张旗鼓地选秀女,又不知多少女子身不由己,要做皇家侧室了。   雍正没有睁开眼, 偏要同婉襄开玩笑, “若是你承认你吃醋,恐怕朕要给自己也选两个美人在身旁, 那朕就罢选秀, 也听一听熹贵妃和裕妃的意思。”   婉襄停了手, “说到底是四哥的儿媳妇,同我却没什么干系。我的亲儿子如今在摇篮里一天睡十个时辰,哪里就忧心到这里。”   “只既如今给四阿哥、五阿哥选小老婆也专办了场选秀,将来我的圆明园阿哥也当如是。”   “那时候选秀,四哥还为自己选了几个美人放在身旁,那我才服你。”   雍正大笑起来,抓着婉襄的手,让她隔着椅背趴在他身上,又问她:“你同富察氏这样要好,如何,她和弘历就没有商量过要提拔哪个房里人?”   “那当然有啊。”反正婉襄说不说,高禾晏都是要成为宝亲王侧福晋的。   “四阿哥身边的那个高氏贞静贤淑,颇能为富察福晋分忧,又出身名门,阿玛正在为万岁爷效力,提拔她做侧福晋,那是再正当不过了。”   “此外富察格格为宝亲王生育了一子一女,虽然女儿夭折,她是如今宝亲王身边除了富察福晋之外生育最多的女人。”   “富察格格温柔小意,也很得四阿哥喜爱,以生育之功册封为侧福晋,也属合理。”   说起来其实婉襄一直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富察格格没有挣上这侧福晋之位呢?   满清的君主并没有那么看重“嫡出”这两个字,兰哈玳好歹也给乾隆生了长子。   “虽则本朝皇室选妃,从来也不看重出身,但弘历如今毕竟还只有亲王之位,有名有姓的妃妾不过三人而已。”   “弘历的福晋已经是富察氏了,朕不管什么噶哈里富察氏,沙济富察氏的,朕已经给足了‘富察氏’体面,将来弘历要给她什么都由得他,便不必占着侧福晋的位置了。”   就像是让大学士们给乾隆的诗集作序一样,实际上给到的是资源。若是重复占用,便是一种浪费了。   “高氏倒是不错,她父亲颇有可用之处,也算是全了他们夫妻自己的心愿。至于另一个侧福晋,朕会再想一想的。”   和他自己不同,他的这两个儿子,福晋与侧福晋都是满人。   “和亲王的侧福晋您就更不用过多操心了,他的侧福晋人选又不是国事。”   他将来便涉及了核心事务,也不过是以臣子的身份,他的侧福晋不要像怡贤亲王的瓜尔佳氏一样发疯就行了。   婉襄的手在雍正胸前交叠着,渐渐地收紧了,她其实还有一件事要问一问雍正,“那一日之后,我听闻四哥去见过宁嫔。”   当然不是发落了就结束了,非得要犯人认罪画押,而后惩罚,才是正当合理的。   她的呼吸散落在他颈侧,原本让他心猿意马。   提到这个话题,又浇灭了所有旖旎的念头,“是,朕去见过她了。但是她什么都不承认,哪怕朕以武氏满门的性命相挟,她也不承认。”   婉襄轻轻地笑了笑,“四哥又不是昏君,怎么可能无故迁怒旁人。便当真是她做了这些恶事,也和她的家人无关,是她自己的妄念罢了。”   “也或者……也或者她当真不在意她的家人呢?”   这世上的父亲不都是刘满。   “我能问四哥一个问题吗?”她想问很久了。   雍正点了点头,她开口:“当年宁嫔得宠,是不是因为她有些方面很像敦肃皇贵妃?”   他也没有否认,“起初朕以为是缘分,但后来朕就渐渐发现只是欺骗。而妄图从一个人身上找到另一个人的痕迹本就是卑劣的,朕与她都是,所以朕疏远了她。”   婉襄之前和裕妃的猜测没有错,那么现在就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是谁教她模仿敦肃皇贵妃的?   是送她入宫的家里人,还是另有其人。   “若你清楚地知道你想要的东西可能永远都得不到,若有人逼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若你心中有恨,如何无愧于心?”   孝敬皇后崩逝之时,宁嫔说的这些话仍然是谜团,围绕着她的那些未知仍然吸引着婉襄。   今夜只能探究到这里了。   雍正新翻开了一本奏章,婉襄本欲脱去,却被雍正按住了手。   这个角度婉襄很难不看清奏章上的内容,大约雍正自己也有些后悔没有让她离开。   “夫殴妻死,审无故杀别情者,如家无承祀之人,请准留承祀,以枷刑完结……这算是什么道理?”   “妻子也是人,杀人就该偿命,难道礼法规定只有男子可以承祀,天生就比女子更高等,该于刑/法面前多一条命,可以看在自己是承祀子的份上随意杀人么?”   雍正微微皱了眉,仅是不满足于她的急躁,“这只不过是刑部的官员察觉法例有些许问题,所以才上奏要求修改,并不是定例,朕不曾允许,你何必这样着急?”   就像是雍正八年时候一样,摆出要和他大吵一架的架势。   他随意地举了一个例子,“若妻子已死,两人之间已有子女,尚未成年需要人抚育。杀头倒是容易的事,那儿女由谁来抚养呢?”   婉襄字字铿锵,“四哥此言不对。儿女当由国家抚养。跟着一个杀死自己母亲的男人生活,又能得到什么样的教育,能有什么样的未来?”   “若两人之间没有子女,妻子已死,又如何还能再让一个清白女儿家落入这杀妻恶鬼的手中,为他生儿育女?”   “若一族仅剩这样的一人,想必也是私德不修,已遭天罚之故,这样的家族,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她一连问了三个问题,最后雍正道:“若杀人者不死,则冤死者何申?朕也是这样想。”   “可‘皇帝’并不是非黑即白的,若是着眼于具体的案件,便可知要从中厘清思路是多么不容易。”   “朕是皇帝,不能不看重宗庙继承,也不能不轻视百姓于‘继祀’一事上的虔诚与疯狂。”   “杀人者死,实在是件太容易的事,有司缉拿审查,依照律例定罪,拟斩监候,秋后勾准,手起刀落,这个过程说长,其实也不会太长。”   “但承祀之子死,引发的是更剧烈的矛盾,百姓的愚昧和观念没有得到彻底的改变,朝廷就不可能从他们那里获得理解。”   雍正眉宇之间浮动着的烦躁是明晃晃的。   “一件事如此,件件事如此,积少成多,分明是汉人留下的规矩和礼法,朕这样的满族君主只是稍稍加以改进,便得天下文人口诛笔伐,得百姓一片骂名……”   一味的牢骚是没有用的,“朕已经晓谕各地官员,于承祀者多加教育,念其职责之重,勿有作奸犯科之举。”   “即便承祀,也并非定然得以法外开恩,譬如如今杀妻之承祀子也当受枷刑,婉襄,你知道什么是枷刑吗?”   《旧唐书》中有记载过,称“凡囚至,先布械于前示囚,见之魂胆飞越,无不自诬矣。”   没有具体描述刑具的样子,但从这描述之中便可见恐怖。   “不思父母宗社,营一己之私者尤为可恶,其若有再犯之迹,朕定不会姑息。”   雍正伸手握住了婉襄的手,只觉得一片冰凉,“婉襄,若连你也觉得都是朕的错的话,朕当真就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她原来的确十分气愤,可是他忽而这样说,就像是在她沸腾的欣赏披上一层霜做的外衣,渐渐地让她安静下来,平稳下来。   即便是未来世界科技那般发达的时候,似这样的事情也不能完全杜绝,女子杀夫和男子杀妻得到的惩罚是完全不一样的。   社会倒退的现象不是没有发生过,她一味强求现在,究竟又有什么用呢?   “我只是可以理解四哥,但仍然不能理解这法律。”她还是很诚实地回答,希望他也能理解她。   理解一个女子生活在这样一个朝代的恐惧,不甘,和即便做不了什么,也永不妥协的心。   “朕能明白你的意思。”   他要给她的是背离自己所属的朝代的理解。   “还有一件事,你看了大约也会不高兴,但朕还是想让你看一看。” 第210章 重阳   九月初九为重阳节, 自九月初三起,宫中常供的饽饽便换成了花糕,“鸡蛋松仁馅花糕, 猪油澄沙馅发糕, 奶酥枣馅发糕,奶酥油果馅发糕……”   婉襄看着桌上的食物盘点了一遍, “真是人都要吃成花糕了。”   康干两代帝王都注重骑射武功,夏日时便要前往木兰围场行猎,秋日方回,因此中秋节, 重阳节都是在木兰围场度过的。   而雍正几乎从不离京,中秋节同往年相比人员更少, 没什么趣味,重阳节不是在圆明园, 就是在紫禁城里。   这一次便想着让宫中女眷热闹热闹, 在园中之园濂溪乐处过节。   熹贵妃用素膳, 单坐了一桌,裕妃带着吴扎库氏以及海常在郭贵人等人一起,婉襄留了位置给富察氏, 还有她身边的高禾晏。   “孩子们吃这些花糕倒是开心,色泽既艳丽,种类又多, 兰牙迭最近恨不能就只吃这个。”   婉襄正点点头, 想说嘉祥也是如此,便见富察氏似是有心事, 知道她方才不过单纯搭她一句话罢了。   此时尚未开席, 周围并没有其他人, 便追问她:“福晋这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在富察氏眼中高禾晏更不是外人,便干脆直言了,“说起来,前几日皇阿玛忽而赐了一座插屏,并一些文房四宝给永琏,这……儿臣有些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永琏是四嫂的嫡子,自然与别个不同,四嫂有什么不明白意思的?”   婉襄尚未回答,吴扎库氏忽而从裕妃那一桌站起来,瞪了坐在富察氏下首的高禾晏一眼,示意她站起来,把位置让给她。   富察氏与高禾晏都是不愿与人,尤其是与吴扎库氏这样的人起冲突的性子,因此高禾晏很快就让了,又像是个宫女一般立在富察氏身旁。   吴扎库氏坐下来,仍旧不满意,嘴上不饶人,“只是我们小阿哥倒不像是嫡子嫡孙的,除了年节下的赏赐,别的东西一概没有。”   婉襄并不想惯着她,直接对富察氏道:“这倒是上次内务府派人过来换插屏,嘉祥一眼相中说要送给永琏的,她也没存什么好心思,说要让永琏数清楚上面有多少个葫芦。”   “也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物件,留着给永琏课余赏玩吧。至于文房四宝,是万岁爷听闻永琏也开始进书房学习了,所以才赏赐的。”   言下之意,吴扎库氏自己既不同婉襄、嘉祥交好,儿子又远没有到读书的年纪,赏赐这些东西,自然是没永璧的份的了。   吴扎库氏大约是方才也在裕妃那里受了气,此时火气更是压制不住。用一把宫扇不停地扇着风,将热气全扇到了富察氏和高禾晏那边。   “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物件,也是皇帝赏的。真是受够了,这一天天的,不捧人臭脚是连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这话说得实在难听,婉襄虽然有些忍不得,很想问问她究竟是有多缺钱,以至于要放印子钱,要盘剥百姓,要争这一点赏赐。   但和她争吵到底有失身份,便干脆开始了另一个话题。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说起来富察福晋你不是一直希望能早些为宝亲王立侧福晋么?前几日万岁爷又提起来这件事,说是明年三月要开选秀,选高门毓秀之女来服侍两位王爷。”   此言一出,脸色改变的并不只有吴扎库氏,还有站在富察氏身旁的高禾晏。   她果然像婉襄所想的那样,并不是一张白纸,很快就遮掩好了自己的不满与震惊,仍旧低眉顺眼。   明晃晃不满着的仍然只有吴扎库氏,“皇阿玛要选高门女子来做王爷的侧福晋?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说?”   婉襄轻轻笑了笑,“不过是一个想法而已,又没下圣旨,吴扎库福晋怎会知道?总之若是有好消息,吴扎库福晋自然会知道。”   “说起来,本宫听裕妃说和亲王有一位姓章佳的格格如今六月里也有身孕了,恰接着永璧出生的喜气,当真是可惜可贺。”   说起这件事,富察氏在桌子下面拉了拉婉襄的衣袖,示意她不要继续说下去了。   婉襄明白富察氏的意思,她拿章佳氏气吴扎库氏,固然有成效,但吴扎库氏那样嫉妒,对怀有身孕的章佳氏未免是好事。   富察氏是有心体谅,但婉襄却知道,章佳氏虽然也顺利地给和亲王生了个儿子,这个儿子却天年不永,未及取名就夭折了。   结局是注定的。   吴扎库氏的脸色果然就更不好看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三月既要选秀,也该为皇阿玛选几个新秀才是。”   “宫中十年没有皇子降生的喜事,额娘她们毕竟年纪大了,似谦嫔娘娘这样的妃子,正是多多益善。”   婉襄仍旧微笑,没半点被她攻击到的意思,“本宫也是这样想,这秋日里的菊花开得正好,但若是一年四季只有菊花,即便开出千万种颜色,那未免也太单调了。”   “还是要百花齐放才好,吴扎库福晋,你说是不是这样呢?”   吴扎库氏出身不高,婉襄是故意要扎她的心,她总算也看出来了,只别过了身子,没有再接婉襄的话。   高禾晏已经站了许久了,婉襄有些不认得,便招呼她坐下来,“反正不过是这几个人,说来都是一家人,不必拘束什么。”   此时高禾晏倒是也不客气什么了,向婉襄道了谢,干脆地在吴扎库氏下首坐下。   眼见吴扎库氏又要出言讥讽,婉襄忙道:“重阳本该登高望远的,本宫准备了些茱萸,禾晏你也带一些回去。”   “说来重阳还是探亲之节,万岁爷就放了大学士张廷玉的假,准他和他的儿子张若霭,还有弟弟张廷璐都回乡祭祀故文华殿大学士张英张大人。”   婉襄搭台要捧高禾晏,富察氏会意,“是皇阿玛的仁心,让各部都出人出力帮着张大人归家。”   “说来禾晏的父亲如今任着江南织造,也帮着张大人运了十几二十船书,张大人有心,在奏折里提了提,高大人也被万岁爷夸奖用心了。”   自己的父亲得到赏识和提拔,高禾晏自然是高兴的,“只是为万岁爷,为张大人,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担不起这样的夸奖的。”   吴扎库氏听得浑身不是滋味,但到底也没有走,看来是真回不去裕妃那桌,只能赖在这里。   到开席时,与婉襄同桌的还有姗姗来迟的和硕淑慎公主——她是已故废太子允礽的女儿,也是雍正的养女,近来常常到园子里来。   除此之外,就是怡贤亲王府的兆佳福晋、小富察氏,以及弘皎的嫡福晋西林觉罗氏。   这一代的怡亲王年纪还小,尚未娶亲,兆佳福晋出门应酬,除了带着小富察氏,便多是带着西林觉罗氏。   这几个都是好相与的,这顿饭总体而言还是吃得比较和谐,而后上了螃蟹,婉襄觉得麻烦,让桃实在一旁帮她剥。   吴扎库氏又要挑事,“谦嫔娘娘不会是不会用这蟹八件吧,我听闻多有穷苦人家吃不起螃蟹。”   婉襄也不着恼,“那看来吴扎库福晋是听错了。若当真是穷苦人家,也不吃这吃不饱的东西了。”   “况穷苦人家也分地方,若是那样阳澄湖附近的平民,真穷起来,岂不是只能吃蟹了?他们是能当饭吃的,和他们比,又是谁更不会吃螃蟹呢?”   兆佳福晋笑着出来打圆场,“其实这吃螃蟹,也分文吃和武吃。文人墨客像白巴月你一样用蟹八件文吃,寻常百姓便不讲究这些,照样觉得味道很好。”   “王爷从前为康熙爷办差,也见人“武吃”过螃蟹,说来不怕大家笑话,我们夫妻俩从前私底下吃螃蟹,倒都是武吃呢。”   小富察氏听罢,自己的丈夫早逝,不觉望向自己的婆母,“阿玛和额娘的感情当真是好,这样走过一生,实在觉得没什么缺憾了。”   西林觉罗氏察言观色,便将手里刚剥好的螃蟹递给她,“方才孝敬了婆母,此刻也让我孝敬孝敬嫂子。”   小富察氏接了,她又笑着道:“其实什么文吃、武吃,到底还不如不动手只管吃,额娘,嫂子们,你们说是不是?”   既为小富察氏掩饰了这一点悲伤,又暗中捧了捧不动手的婉襄,西林觉罗氏是个聪明人。   吴扎库氏不免轻哼了一声,连螃蟹也不要了,又夹了一筷子羊西尔占。   “羊西尔占”是满语,为“羊肉糜”之意,将羊肉剁成肉糜,而后再做成狮子头一般的菜肴,为乾隆以及他的爱妃容妃所最喜爱。   雍正时期倒不大做这道菜,婉襄很少吃,也觉得味道不错,御膳房是用了心的。   吃螃蟹不能不喝些黄酒,用来搭配的酒名为“洞庭春色”是产自洞庭湖的红橘酿出来的,味道既好,其中含有的橘皮成分还能帮助消化,婉襄近来很喜欢。   一顿饭不说宾主尽欢,到底也算是没有太大波折,众人在濂溪乐处之中四散游玩,吴扎库氏却仍没有远离婉襄,也不知还在盘算着什么。 第211章 凌霜   婉襄是后宫主位, 其他人都是福晋,高禾晏到底身份尴尬,此时便围绕着众人殷勤做事, 帮着宫女们倒茶, 准备点心。   因着是重阳,濂溪乐处殿宇之前也搭了九花山子, 坐在廊下品茶,又可以同时赏花,婉襄和几位福晋坐在一起说着一些闲话,有宫女送了折下来的菊花给她们簪戴。   婉襄取了一朵墨菊, 随口道:“不与繁花竞,寒苞晚更香。数茎偏挺秀, 嘉尔傲风霜。”   兆佳福晋听罢,似是有些感慨, “这是圣祖爷作的诗吧?王爷最喜欢这首, 每次听到都觉得很高兴。”   怡贤亲王是个不折不扣的“康熙吹”, 兆佳福晋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怡贤亲王吹”,什么都能想到自己的亡夫。   “福晋真是好记性。”   婉襄并不是想卖弄什么,另外的几位福晋也忙着赏花, 并没有注意这一处的动静。   婉襄便低声向兆佳福晋道谢,“前阵子家里闹出了些事,多亏福晋请王爷出面说了几句话, 才没有闹出大动静来。”   婉平的公公与婆婆见儿子儿媳铁了心不回家来, 心一横,干脆就闹到了衙门里去, 说是儿子不赡养父母, 弄得婉平的丈夫好生难堪。   最后还是这一代的怡亲王弘晓和负责审案的官员打了招呼, 说明缘由,最后才相安无事的。   兆佳福晋向来温婉和蔼,闻言便拍了拍婉襄的手,“一点小事而已,原也犯不着去麻烦万岁爷,你不用这样放在心上。”   其实兆佳福晋实在帮了婉襄很多,但除了丈夫和儿女早逝的缺憾,她着实也不缺少什么,竟让婉襄无从报答。   “只盼着福晋身体康健,西林觉罗福晋早日有梦熊之喜,让您得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兆佳福晋只有两个长寿的儿子,一个是弘皎,也就是西林觉罗氏的丈夫,另一个是因年纪尚幼,因此尚未娶亲的弘晓。   弘皎和西林觉罗氏之间本有一个儿子,即为爱新觉罗·永喜,但过继给了小富察氏,并且还没有能够留住。   怡亲王府再有第三代出生便是乾隆年间的事了,距离如今还早。   兆佳福晋倒是很豁达,“这些都是缘分,强求不得。譬如万岁爷十年未再得皇子,怕是自己也没想到还能有六阿哥这样乖巧的孩子。”   “娘娘是有福之人,既是从怡亲王府中走出去的,臣妾等也算是都沾了您的福气,觉得来日有不少期盼。”   “福气?”吴扎库氏突兀地反问了一句,这话貌似是对奉给她柿子品尝的宫女说的。   “拿走拿走,生在乡野田庄之中的野物也敢拿过来给我尝,我还怕沾染了穷酸晦气。”   那小宫女无故被责骂了一句,正不知如何是好,便见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淑慎公主向着她招了招手。   她朝着淑慎公主走过去,公主很快拿起了最大的那一个柿子,递给了怀中如嘉祥一般大的女儿。   “额娘读过书的书少,但关于柿子的故事倒也听过一个,不知乌勒吉玛想不想听,谦嫔娘娘与大家想不想听一听?”   还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总比听吴扎库氏那些酸言酸语要好。   小女儿清脆地回答:“要听。”淑慎公主便开了口。   “明太/祖微末之时,尝二日不食,行渐伶仃,过一人家古园。战火之下仅余断壁残垣,唯东北隅有一树,霜柿正熟。”   “帝取食之,饱腹之后悲叹而去。后帝拔采石,取太平,又过此地,见树犹在。因下马加之赤袍曰:‘封尔为凌霜侯。’”   两三岁的孩子,听不明白其中的含义,淑慎公主便貌似认真解释给她听。   “古来开国帝王,大多都不是贵族出身,生于微末,长于乡野,可见出身地位并不是决定一个人的关键。”   “再看这棵柿子树,原来生长在大户人家的园林之中,定然有专人看管照顾。而后经历战火而不死,自顾自结果,等来了这缘分。”   “红袍加身,于一棵树而言当然没有什么意义,但也告诉我们,做人应当坚守本心,应时做事,总有一日好的机缘会出现的。”   这样的道理,乌勒吉玛似懂非懂,但在座的大人自然都听懂了,淑慎公主是在有理有节地反驳吴扎库氏方才的话。   西林觉罗氏摇着宫扇,似笑非笑地望了吴扎库氏一眼,这一眼的挑衅之意却极强。   吴扎库氏又要开口,乌勒吉玛便在额娘怀中有些呆不住了,想要到九花山子的另一面,和其他的孩子一起玩。   婉襄便笑着道:“小格格真是可爱,和嘉祥今日穿的是一样的正红色衣服,这颜色最能衬托人了。”   “不如大家一起去那边逛逛吧,正好本宫也想去看看嘉祥她们。”   她作势欲起身离开,吴扎库氏便道:“话都还没有说完,谦嫔娘娘急什么呢?”   又出言讽刺淑慎公主,“淑慎公主出生没几个月,生父就被废去了太子之位,虽然很快就复位了,但没过多久,便又被圣祖爷废了。”   “公主有这样的童年,难怪面对一颗柿子都能发这么多的感慨。”   淑慎公主不以为意,安排宫女带着乌勒吉玛朝着嘉祥所在的地方走去,才笑着向吴扎库氏道:“其实倒也不尽然。”   “生于皇家,一生便已经不愁吃穿,没有什么‘微末’之时了,皇权富贵是男人们的事,女子不过活在他们的羽翼之下,富贵到一定程度,其实也就没有什么分别了。”   “不过像吴扎库福晋的阿玛这样的人,倒还是要努力些,别以为送个女儿做了亲王的福晋,一生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你……”   淑慎公主的反驳语气温柔,却已经足够有力,便不需要其他人再添油加醋了。   婉襄微笑着向淑慎公主道喜,“万岁爷授了额驸理藩院额外侍郎,还没有恭喜过淑慎公主。”   淑慎公主和她的其他姐妹一样,额驸观音保是科尔沁草原上的蒙古人,博尔济吉特氏,族中曾经出过康熙的养母孝惠章皇后,因此显赫。   雍正待自己的养女都不错,观音保除了短寿,是很好的额驸人选。   淑慎公主不免要谦逊,“皇阿玛加恩,儿臣与额驸都不敢辜负,只能勉励额驸好好为万岁爷效力。”   众人都有听说这件事,都愿意锦上添花,场面重新热闹起来。   “说起来,今日皇阿玛在哪里呢?也没见皇阿玛过来同我们一起乐一乐。”   吴扎库氏不过是暂时安静而已,谁知道那句话不如了她的意,她又要起什么挑拨的心思,婉襄便打算说一些残忍的事,令她别再啰嗦。   “万岁爷正在洞明堂里呢。”   也有人不知道洞明堂,“皇阿玛在忙政事么?”   兆佳福晋便为西林觉罗氏解释,“园中正大光明殿中有一间名为‘洞明堂’的大殿,是每年秋末处决犯人时,万岁爷亲自核准勾到的地方。”   “相关官员会宣读犯人案情,若是万岁爷觉得情有可原,便免于笔勾。若是觉得法无可贷,便命大学士勾准该犯人姓名,判以立决。”   这一日所有的犯人都会被带到刑场,等皇帝勾点完毕之后,刑部会立刻遣使者飞马传旨,若是执行死刑,便会当日处决,若是没有,则仍旧被关回大牢之中。   这些“陪绑”的人,相比都要被吓得尿了裤子。   婉襄继续道:“说来万岁爷这些年一直都在改革刑狱之时,譬如对于犯下奸/淫之罪的男子的处置。”   这其实也是那一日雍正告诉她的另一件事,“向来因奸致死本妇者,皆将罪人以因奸未必人致死之例,拟以斩监候,然而这其中的情况往往有所不同。”   “若是强/奸既成,本妇羞愤自尽,拟定斩监候固然恰当。但若是强/奸不遂,将本妇立刻杀死,如此奸恶之徒,非立决不以明典型。”   “至于是强/奸未成,即致本妇羞愤自尽这,若不拟斩监候,似无以慰贞魂。而一概拟斩监候,又觉尚未平允,应拟绞监候,至秋审之时裁决。”   那些遭受不幸的妇女已经氏受害者,在这个将贞洁看得出来如此重要的朝代,婉襄不想评判她们的行为。   但这些男子都必须死,哪怕只是判了斩监候,绞监候,不管什么情实、缓决、可矜、留养承祀,过了这个秋日都必须死。   到往后,渐渐地便会少很多了。   这些事听来太过凶蛮,因为惊吓,在场的女子一时之间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婉襄望了吴扎库氏一眼,见她也是满脸的不愉,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吴扎库氏也看了婉襄一眼,立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谦嫔娘娘说这些话实在是好没意思,请恕我不奉陪了。”   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婉襄在心中暗笑,也站起来,“去看看孩子们吧。”   她刚要转身朝着殿门口走去,桃实便急匆匆地进了殿,“谦嫔娘娘,不好了……”   “快传太医!”   有太监抱着着红衣的小女孩走进来,一路走,一面往下滴着血。   婉襄的脑海瞬间一片空白。 第212章 犬伤   “……小格格的手指受了伤, 她年纪幼小,恐怕是……不过于性命应当无妨,那常在说她那藏犬素来健康, 并没有什么毛病, 如此一来应当无妨。”   送乌勒吉玛过来的太监只是说,那时乌勒吉玛与嘉祥以及永琏他们一起在九花山子下面玩耍, 比每个人认识的菊花种类。   而后嘉祥调皮,便要往九花山子上爬,获萤一时走开去为嘉祥取一件披风,留下来的小宫女管不住嘉祥, 便只好由着她往上爬了几步。   其他的孩子都站在一旁观看,唯有跟着嘉祥的蓦空鹊似乎感觉到了不安, 朝着嘉祥大叫起来。   而也或许就是这叫声引来了那常在豢养的那只藏犬苍猊,它像是发了疯, 拼命地朝着人群中央的乌勒吉玛扑了过去。   幸而有人相救, 乌勒吉玛才没有性命之忧。   被恶犬咬伤的人最害怕的是……狂犬病。   婉襄一时担忧着这个, 一时又疑惑别的,那常在养的苍猊怎么可能忽而伤人,那是灵犬, 是那常在亲自豢养的。   听着乌勒吉玛和淑慎公主的哭声,婉襄的神经一直绷到最紧,以至于她的身体都微微地发起了抖。   “桃实, 你留在这里听候刘太医的差遣, 本宫要去见那常在。”   她匆匆地走到了偏殿里,那常在跪在大殿中央不动, 身边是苍猊遍体鳞伤的尸体, 足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   “那常在, 到底怎么回事。”   婉襄尽量镇定地问出了这句话。   她面对着的是那常在跪得笔直的背影,看不见她的表情,也没有听见她的任何回答。   婉襄一下子就被烦躁的情绪所支配,快步走到了她面前,“那常在,到底怎么回事!”   而那常在的神情更是震慑住了婉襄,她素来刚强的面容之上满是泪水,尽管仍然没有表情。   她缓缓地抬起头,望了婉襄一眼。终于回答她:“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   婉襄用力地握住了她的肩膀,“你不知道?熹贵妃马上就要过来了,你若是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你会落得什么下场么?”   淑慎公主是雍正的养女,乌勒吉玛是雍正的外孙女,是他刚提拔的理藩院额外侍郎的女儿,是科尔沁的女儿。   事发之地在圆明园中,伤人之犬又本是雍正自己的爱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呵。”那常在低头看了一眼已再不会动的苍猊,“苍猊都死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还说得清么?”   婉襄松了手,她知道她今日恐怕是没法赶在熹贵妃到达之前问出什么了。   那常在或许是真的不知道,她或许也是被人算计了。   可算计乌勒吉玛,算计一个从来没受过宠的常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除非是……报复。   “万岁爷到!熹贵妃娘娘到!”   出了这样的事,熹贵妃不可能不去将雍正请过来。   婉襄连忙上前行礼,那常在跪在原地没有动。   雍正望了婉襄一眼,忍不住停下来问她:“出事的时候你是否在旁边,有没有受惊吓?”   婉襄无声地摇了摇头,看着他朝着上首的宝座走去。   他先关怀,“乌勒吉玛怎么样了?”   婉襄连忙回答,“断了一根手指,恐怕是……其他的倒是无碍,太医会给小格格开安神方,安慰地睡几夜,旁的应该无碍。”   “淑慎公主也只是伤心,并没有多说什么。”   同婉襄交往过的这两位公主倒都是知书达礼的平和性情,若今日伤了的事吴扎库氏的儿子,她可不会这样冷静地处理事情。   不过,吴扎库氏走了没有多久就发生了这样的事,而若不是她阻拦,她们应该早就去照顾孩子们了。   难道吴扎库氏迟迟不走,就是想拖住婉襄?   她一点都不觉得这只是意外了。   “那常在。”雍正不怒自威,“今日是苍猊伤了小格格,你可有什么话说。”   在雍正面前,那常在并没有那么倔强,尽管回答的话也是牛头不对马嘴。   “苍猊是雍正二年时,万岁爷平定罗卜藏丹津叛乱之后,藏地的官员送到紫禁城里的。藏犬生性凶悍威武,紫禁城中无人能侍弄,因此它在紫禁城里的前三年一直呆在铁笼里,过得十分痛苦。”   那常在毫无嫌弃地触碰着苍猊被人殴打之后满是鲜血的头颅,“嫔妾善于与犬交流,万岁爷发觉了这一点,便一直让嫔妾照顾苍猊。”   “自雍正五年始,到如今一共六年,它从没有出过任何问题。”   “忠诚,可靠,可爱,它是嫔妾最好,也永不背叛的朋友。”   终于说到了重点,“即便是今日午后之前,它也一直都很正常。一定是有人潜入了澹泊宁静,一定是有人喂它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所以它才会发疯的。”   雍正反问道:“濂溪乐处乃是园中之园,此处更是为湖面和小溪围绕的大岛,若是不乘船,苍猊难道是自己游过来的?”   分明是有人携带坐船。   熹贵妃在这时候站出来,“臣妾已经让人彻查所有上岛的船只了,应该很快就有结果。”   这一点上熹贵妃从不要人担心。   “今日宫宴,皇家子嗣繁盛,孩童众多。嫔妾从没有起过要带着苍猊过来赴宴的心思,自然更不会临时起意让人将它带来。”   “是有人要利用嫔妾,利用苍猊,请万岁爷明鉴。”   那常在说着这些话,语气却很平静,绝没有半点犯错嫔妃的哭天抢地。   她好像只是作为一个嫔妃,象征性地说一说这些话,为自己喊冤,或者她更愿意为苍猊喊冤。   殿外走进来一个小太监,向雍正和熹贵妃回话。   “回禀万岁爷,熹贵妃娘娘,已经有一个负责摆渡的小太监招认了,说当时有一个那常在的宫女牵了这狗过来,这原是那常在吩咐。”   果然如此。   那常在听罢,也并不想为自己多争辩什么。   “没有人会想要听一条狗说什么,也没有人会去查验一条狗被打死之前都吃了些什么。嫔妾无可辩驳,任凭万岁爷处置。”   “姐姐!”   听见桃叶的声音,婉襄下意识地抬起头,果然见她从殿外跑了进来。   但这一声“姐姐”并不是朝着婉襄喊的,而是朝着已然拜下去,不想再挣扎的那答应。   但桃叶自己的状况也并不乐观,她脸上,露出来的手臂上满是斑驳伤痕,腰肢也有异样的凸起,像是缠着厚厚的绷带。   “桃叶……”   她在那常在身边跪下去,而后磕头,“请万岁爷明鉴,苍猊和那常在都定然是为人所陷害的!”   桃叶的惨状让婉襄忘记了礼仪,不自觉朝着桃叶走过去,想要搀扶她:“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那常在也如是,她眼中的慌乱大约就和看见苍猊被打死时的那种不可置信是一样的。   桃叶抬起头,忘了婉襄一眼,而后摇了摇头,“请谦嫔娘娘先容许嫔妾说完。”   她继续道:“今日那常在出门赴宴,奴才留在澹泊宁静之中打扫屋子,而后因为主子不在,又格外困倦,所以便在下房之中休息。”   “奴才醒来之后照例去查看那些灵犬,却发现苍猊不见了。问过左右,才知道原来是常在传话过来将苍猊带走。”   “可是……可是出门之前常在分明还嘱咐奴才好好看管苍猊,不要让陌生人靠近它。”   “试问今日这样多的皇亲贵胄参加宫宴,她们于苍猊而言都是陌生人,常在又怎会主动下令将苍猊带到濂溪乐处来呢?”   她终于要解释她的伤口了,“奴才听后就觉得不对,恐怕要出事,因此便跟着到了濂溪乐处来,希望能见到常在,亲自求证一番。”   “但奴才上岛还没有多久,便听见一片惊呼混乱,中间夹杂着苍猊的叫声,所以奴才便直接往混乱的地方去了。”   “而后便看见……便看见苍猊将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姑娘压在身下,奴才下意识以为是小公主,连忙过去帮忙。可苍猊连奴才都不认识了……”   桃叶说到这里,婉襄那被乌勒吉玛的哭声占据的心才终于渐渐清明起来,若是背后那个人的目标不是随意选择的乌勒吉玛,而是嘉祥,那么一切就顺理成章得多了。   那常在眼中也满是震惊,拼命地压制下去。   事情又牵涉到了桃叶,她不能不刚强起来,“嫔妾今日喝的酒里恐怕有问题,午后嫔妾再为人唤醒时,一切事情都结束了。”   “这个人算计嫔妾,分明是要算计公主,是担心嫔妾神志清明时会出来阻止,万岁爷,其心昭昭,您不能姑息啊!”   熹贵妃却并不满意于桃叶的忽而出现,“什么目标是公主,根本就是你们主仆联合起来想要为自己开脱。”   “本宫听说那常在有一个亲生妹妹,便是你吧,桃叶?姐妹之间互相作证,在本宫这里可作不得准。”   桃叶性情急躁,“熹贵妃既是这样说,那常在便是当真有监管不严之罪,今日奴才舍生于苍猊口中救下小格格,难道还不足以替那常在赎一部分罪孽吗?”   熹贵妃平生最恨有人驳她的话,更何况对手还是个寻常宫女,正要用言语压迫桃叶,便为雍正怒喝了一声。   “熹贵妃,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吗?乌勒吉玛失去了一根手指,这宫女分明身受重伤,朕之爱犬亦丢了性命,对你而言便只是党争的工具而已?”   他已经烦躁到了极处,“都不许再说了,各行收押,朕自会有所决断!” 第213章 易碎   乌勒吉玛受了伤, 又受了惊吓,再挪动到圆明园外,回到京城之中的淑慎公主府养伤未免太不方便, 因此她们母女便先在濂溪乐处住下了。   宫宴时众人乘兴而来, 如今败兴而归,原本热热闹闹的濂溪乐处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   雍正心里憋着火, 又到底觉得面对乌勒吉玛时满心歉疚,因此只是婉襄留下照拂淑慎公主母女,帮助她们解决需求。   乌勒吉玛喝了安神汤,此刻睡得很沉。   婉襄和淑慎公主一起在她床前坐了许久, 公主忽而回过头来望了婉襄一眼。   她唇边带着寂寥的笑意,“让乌勒吉玛一个人睡一会儿, 娘娘陪着儿臣出去走一走吧。”   婉襄点了点头,再抬头看了一眼乌勒吉玛的睡颜, 而后跟着淑慎公主站起身, 朝着殿外走去。   回廊之上此刻空无一人, 台阶之下的石灯笼里点了灯,像是黑夜里的眼睛,凝望它的时候, 它也正凝望着你。   “谦嫔娘娘,今日皇阿玛审问了那常在和她的宫女,这件事儿臣已经知道了。”   淑慎公主抬头望向九花山子, 它在黑夜里失尽颜色, 偶尔起一阵夜风,将各种颜色花瓣卷起来吹到她们脚边, 带来淡淡的香气。   婉襄心中不免愧疚, 她望着淑慎公主的背影, “乌勒吉玛是代嘉祥受过……皆是本宫之错。”   “怎会是娘娘的错呢,也当然不是皇阿玛的错。有人心存嫉妒,心怀鬼胎,想出这样卑劣的招数来对付孩子……没有一个孩子该受这样的苦楚,乌勒吉玛,小公主也不该。”   “错的是谋划的那个人,今日受伤的是乌勒吉玛,其实儿臣反而觉得幸运。”   这又是如何说起呢?   “皇阿玛这一生不容易,亲生的女儿都早夭,和惠妹妹也……如今好不容易又有了一个亲生的女儿,若是她不幸……”   淑慎公主似乎满是感慨,一张秀气的脸庞上写满了忧愁。   “乌勒吉玛虽然是儿臣的独女,但若是非要有人承受痛苦的话,儿臣也不希望是皇阿玛。”   婉襄当然也见过雍正的另一个养女端柔公主,凭心而论,她们三人之中样貌生得最好的人恰是最年长的淑慎公主。   或者是童年时候的经历,相比于另外两位公主,她身上格外有一种易碎感,令人不自觉想要将她捧在手心里好好呵护。   “皇阿玛对儿臣实在是恩重如山……也不仅仅是对儿臣。纵然儿臣这一支,有许多的女儿都嫁给了蒙古王公,也并不都像儿臣这样幸运能留在京城。”   “但成王败寇,皇阿玛从不曾出手整治我们,甚至于给了大哥理亲王的爵位。相比于其他朝代被废的太子后人,我们已经很好了。”   淑慎公主忽而和婉襄说这些,是希望她能代她转达这意思给雍正么?   她握住了婉襄的手,“今夜儿臣说的这些话,请娘娘为儿臣保密,不必告诉皇阿玛。重阳佳节出了这样的事,他现在一定已经很难过了。”   “乌勒吉玛今日受伤是为不幸,但她只受了这一点伤,其实也是幸运。希望娘娘回西峰秀色之后也能多多劝解皇阿玛,你们都可以宽心一些。”   反要今日受害之人来关心她。   婉襄心中越发觉得愧疚难当,“万岁爷待公主好,那也是公主原来就值得被人这样对待,这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   “公主今日想必也受了惊吓,晚上好生沐浴放松,睡一个好觉。再者乌勒吉玛恐怕也睡不安生,若是半夜惊醒,怕还要公主照顾。”   婉襄把自己的手从她手中抽了出来,轻轻拍了拍她的以作安抚,“今日之事万岁爷一定会给公主一个交代的,这一点也请公主和小格格放心。”   她还要去见一见桃叶和那常在,白日的场面太混乱,一千个人看着这场景能看见一千样事务,她已经听了太多或真或假的消息了,她需要静下心来分辨。   淑慎公主退开一步向婉襄行了礼,而后看着她朝着偏殿走过去。   桃叶的伤也太重了,白日里她勉强为那常在陈情之后就晕了过去,太医看后说她不宜挪动,作为救助了乌勒吉玛的功臣,她也被准许留在这里养伤。   偏殿里的灯火还亮着,婉襄在殿外停留了片刻,才有勇气推开了房门。   桃叶只是一个人趴在床榻上,什么也没有在做。   她瘦得过分了,又受伤憔悴,一双杏眼便有些突兀地挂在她没有几两肉的脸庞上,大得几乎有些骇人。   “谦嫔娘娘。”桃叶看见婉襄的时候心态很平和,偏过头来笑了笑。   相比于两个月之前离开她的时候,收敛起了那彷徨,桃叶看起来又沉稳了许多。   那一次一定也伤了她的心,但在道别时那一声悲怆的“姐姐”里,她好像还是没有学会“不要莽撞”。   昏暗的烛光之下,桃叶的状况实在算不得好。   一个受了重伤,失了那么多血的小女子,脸色比素纸的颜色还要难看。   “小格格和小公主都好吗?”   她们都好,至少比桃叶的身体情况要更稳定。   婉襄想要说什么,情绪在阻拦她发出声响,她挣扎了半日,终于能够开口,“桃叶,你的命也是命。”   就算以为是嘉祥,她也不应该这样扑过去,不要命似的跟一条力气比几个成年男人还大的疯狗搏斗。   对于已经发疯的苍猊来说,伤一个人是伤,伤两个人也是伤,根本就没有任何分别。   婉襄一瞬间想起雍正离开之后她从旁人口中听见的,当时情况的描述。   在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忘记去保护乌勒吉玛的时候,只有桃叶这样一个瘦小的宫女冲来出来,发了疯似的推开苍猊,捶打着它,又将小小的乌勒吉玛护在身下,任由苍猊撕咬着她背上的肌肤。   直到几个勇敢的小太监取了一些种花的工具来,拼命地捶打着苍猊的头,它觉得痛了,觉得再也支持不住了,所以才停下来。   若不是处置得当,若不是毫不顾忌地牺牲苍猊,桃叶和乌勒吉玛只怕一个都活不下来。   侍卫们手里是有刀的,侍卫都去了哪里?   “奴才的命是命,公主的命也是命,小格格的命也是命。她们的命好,生来就有人爱护,有享用不尽的荣华,但奴才的命贱。”   桃叶并没有在自伤身世,“今日出事的人无论是奴才还是小公主,娘娘都会伤心的。只是奴才为您做了选择,也为自己做了选择而已。”   “您不要自责,谁都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   她看着婉襄落了泪,“奴才只是想赎罪。赎从前伤害了三小姐之罪,也赎更早以前,对您犯下的那些过错。”   从前一直都不敢提,但人长大了,总有一日会想起来羞愧难当,道歉偿还才是唯一的解脱之法。   “可这样只会让我觉得亏欠更多了。”   婉襄抹去了她的眼泪,尽量平静地道:“我们都想错了,桃叶。我们是朋友,是姐妹,家人应当想的不是怎么去偿还对方的好,而是努力地对对方好。”   “你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好好养伤,等着我将你姐姐救出来——你的功劳其实就足够了,你姐姐不会有什么大事的,我可以向你保证。”   “而你现在要做的事,是告诉我,你在救护乌勒吉玛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对?”   桃叶努力地想了想,“苍猊发疯,所有人都敬而远之,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我扑过去将穿着红衣服的小格格护在身下,听见她哭,我才知道原来她并不是小公主,那时候便放心了一些。”   “我记得那时候苍猊并不是一下子就扑过来咬我的,它四下看了看,似乎没有找到什么目标,才扑过来继续撕咬我身下的小格格,不停地扯它的衣袖。”   目标?是红色的衣服吗?其他目击的人说,桃叶原本穿着的是蓝色的衣服。   “那时候我也怕的要死,痛的要死,但我告诉她,侍卫们很快就会将苍猊制服的,我们会没有事的。”   “可侍卫久久没有来,苍猊被哪些小太监攻击吃痛,咬我咬得更狠了,我差点痛得晕过去。”   她又道:“我在我姐姐身边呆了两个月,和苍猊已经非常熟悉了。所以在最开始的一瞬间里我也以为我的呼唤能让它平静下来的。”   “可是无论我怎么喊它的名字,它都没有任何反应,它的眼睛是血红色的,根本没有一点理智……”   “可明明昨日上午它还是好好的,若是被人带出去的时候就已经发了疯,又怎么可能有人能制服得了它?”   桃叶为伤害了她的苍猊而感到心痛,“娘娘,需要伸冤的人不止有小格格,不止有我姐姐和我,还有苍猊。姐姐的心一定都碎了……”   “娘娘,您一定要找到早云,她是那个带走苍猊的宫女……”   婉襄还有最后的一个问题,也是她最不敢问的。   “桃叶,你和那常在是否能够确定苍猊本身并没有病,应当只为人下药或是刺激之故?”   若是苍猊得了狂犬病,古代没有治疗之法…… 第214章 耳环   “你是负责今日濂溪乐处守卫的侍卫官佳·多勒郎?”   除却赴宴的皇亲国戚, 以及嫔妃和她们身边的宫人,其他的人包括那常在都在严格审查之后留在了濂溪乐处这一处小岛上。   婉襄看过今日当班的侍卫名册,点出了这个人的名字, 他便上前一步同婉襄行了礼。   “正是奴才。”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左右模样, 大约也是贵族出身,猿背蜂腰, 姿态磊落。   婉襄干脆就开门见山,直接问他她想要知道的事,“今日恶犬伤人之时,你手下的这些侍卫, 都去了何处?”   官佳·多勒郎面上略微有些为难之色,“回禀谦嫔娘娘, 今日恶犬伤人之时,有一部分侍卫在北面的湖中为吴扎库福晋寻找她落入湖中的一只东珠耳环。”   婉襄回想了白日, 吴扎库耳上哪里戴了什么东珠耳环。   “还有一部分侍卫……在救一名落入水中的宫女。”   “宫女?她因何落水, 此时又在何处?”   婉襄居然并不知道这件事。   “回禀谦嫔娘娘, 这个宫女名叫早云,经查是那常在身边的宫女。”   果然如此。   “大约未正的时候奴才听见湖边有人呼救,带着一小队人前往救援, 但……但那宫女溺水的时间过久,已经无力回天了。”   婉襄下意识地拍了一下太师椅的扶手,疼痛感一下子反射到她心里。   “这里分几个人出去, 那里又分几个人出去。你们就完全没有想过会有一些其他的突发状况, 到时候可能也会需要你们么?”   雍正早已经下令要改革圆明园中士兵的数量和晋升规则,一年多都过去了, 底下的人究竟阳奉阴违到了什么程度。   “早云的尸身交到了哪里?可使人检查了?”   她根本也是被人灭口的, 若是苍猊的身体上查不出什么, 或者从早云的尸体上能找到什么线索。   婉襄又立刻吩咐桃实,“着人将澹泊宁静团团围住,再搜查早云的物品,查一查她家里人,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异常。”   桃实立刻应声去了,官佳·多勒郎又道:“已经将早云的尸身交出去了,娘娘放心,她是否是死于溺水,很快就会有结果。”   而后又跪下去,“今日是奴才失职,请谦妃娘娘,请万岁爷责罚。”   婉襄根本就没有权利真正责罚他,只能交给雍正,或者是负责圆明园八旗子弟士兵的果亲王惩罚。   她尽力地抑制住了自己的怒气,“明日晨起之后去寻果亲王,说清楚今日之事,该受什么惩罚便受什么惩罚。”   “是,奴才这便退下了。”   殿门在片刻之后重新被关上,获萤走到婉襄面前,在她的椅子旁边蹲下,仰头看着她,将她紧紧握住太师椅扶手的手推开了。   “娘娘不必这样紧张,其实抛开一些障眼法,有些事是明明白白的。”   譬如今日乌勒吉玛是因为穿了和嘉祥一样的红色衣服所以才被苍猊攻击,若是没有乌勒吉玛,受伤害的人便是嘉祥了。   “在这后宫之中憎恨娘娘您,以及小公主的人其实并不少,但有胆量,且有能力做这些事的人并不多,也就是那一两个而已。”   熹贵妃,或是如今的宁答应。   熹贵妃会费心费力做这件事么?不,她是不会的。   永璜可以暂时不提,出事的时候永琏其实也就和嘉祥在一起,永琏是被雍正寄予厚望的孩子,是弘历帝位的双重保险,熹贵妃不可能会拿永琏来冒险。   那就只剩下宁答应……如今的她还有这样的能力么?   婉襄又问获萤,“今日你见到吴扎库福晋耳朵上戴着的东珠耳环了么?”   可明明吴扎库氏走了没有多久,桃实就过来报信,事情就已经几乎结束了。   获萤比她更细致入微,“方到濂溪乐处的时候吴扎库福晋的确戴着一副东珠耳环,还曾经与其他福晋夸耀。”   “入席之后不知为何便少了一只,因此另一只吴扎库福晋也就不戴了。”   “而吴扎库福晋今日之所以同裕妃娘娘起了争吵,搬到咱们这桌来坐,也是因为丢了耳环之后着急寻找被裕妃娘娘嘲笑了几句眼皮子浅。”   真有这对耳环殿存在。   “后来吴扎库福晋大约是吩咐身边的人去帮她寻找,一直没有消息,福晋气不顺,或许也有这个原因。”   “不过奴才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侍卫下河替她寻找,好像笃定了那耳环一定会在河里一样。据奴才所知,最后是没有找到的。”   所以会是吴扎库氏么?永锳死后吴扎库氏便多少有些不正常,从今日的表现来看,她也的确很嫉妒永琏。   那样小的孩子,和那样大,那样疯的恶犬,若不是处置及时,很有可能在伤害嘉祥之后去伤害别人。   这个“别人”,又为什么不能是永琏。   “获萤,你觉得……”   “奴才从不猜测什么,只是根据自己看见的东西来分析。娘娘也不必急于下结论,咱们还没有问过每一个知情者。”   再问……便只能问被锁在后殿里的那常在了。   获萤搀扶着婉襄站起来,“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万岁爷将那常在留在这里,未必不是方便您查问。”   她们一起朝着后殿走去,和桃叶不同,整座宫殿里是没有一点光亮的。   铜锁落下的声音并不能影响那常在,她一个人坐在窗边月色之下,发髻凌乱,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对婉襄是素来无礼的,婉襄越走越近,她便问她:“他们去检查苍猊了么?若是可以的话,请将苍猊的皮毛剥下来留给我。”   语气淡漠,仿佛完全忘记了午后的伤心。   “苍猊不是草原上的狼,也不是谁的猎物。”   “可是它是被人毒死的,我不能让它单纯地入土为安,死了之后是不会痛的,我要它继续留下来陪着我。”   那常在从来执拗,也不是婉襄能够轻易说服的。   “我会令他们这样做的。”   和那常在说话,要给她好处,“桃叶背上的伤很严重,但晚上她的精神还不错。万岁爷也很关怀她的伤情,会让太医一直跟进为她治疗的。”   “你想去看看她么?”   那常在沉默了片刻,而后才回答婉襄,“受伤的母狼需要的不是没有用的安慰,需要的是把令她受伤的那匹狼撕咬致死。”   “所以你有什么信息能告诉我吗?除了白天你已经告诉万岁爷的那些。”   “白日里给我那杯酒的那个宫女还能找到吗?我好像没有见过她,当时也并没有防备。”   婉襄回答她:“我没法扣下所有皇亲身边的宫女,如今留下来的只有原本就在濂溪乐处当差的那些,恐怕未必有用。”   那常在自然也知道这道理,没有强求。   “我看见吴扎库氏把自己的东珠耳环摘下来,扔在了九花山子附近的一棵桃花树下。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她这个举动的意义……刘婉襄,你已经问了这么多人,你知道了么?”   那常在对婉襄的不敬让获萤有些不快,想要开口让她恭敬些,为婉襄所阻拦。   “若是看不惯我这般做派,获萤姑娘不若先出去,有什么事我和她单独说。”   若不是有一些不能被获萤听到的话,那常在不会费这个周折。   婉襄回过头去吩咐获萤,“你先去九花山子附近的那几棵桃花树附近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吴扎库福晋的那只耳环。”   获萤的目光在那常在身上停留了片刻,而后恭敬地道:“娘娘行事小心些,奴才去去就回。”   “好像我会将你如何一样。”   获取萤很快就离开了,婉襄继续和那常在面对面,不理会她的讽刺。   “事发之时你晕厥着,濂溪乐处的侍卫一大半都在湖中捞着根本就不在湖中的耳环。”   “吴扎库氏绝对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她今天的表现也很异常。”   可偏偏那常在没有注意到那一杯酒的问题,她也没有注意到吴扎库氏的不对,只以为她是和裕妃吵架心中不痛快。   占尽的是宁答应被关在杏花村中的天时地利人和。   “所以呢?你想怎么办?她是皇帝的儿媳,和从前你面对的那些对手都不一样,你能把吴扎库氏怎么样呢?”   婉襄也在心里自嘲地笑,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对手忽而都变成了这些用世俗眼光看待的历史上的胜利者。   不过,她也不是完全拿吴扎库氏没办法。   她把她的想法和那常在说了一边,她立刻大笑了起来,“果然是夜夜都与爱新觉罗家的狗皇帝同床共枕的人,这样的事除了你敢做,也就只有我了。”   “若做了这件事,想必吴扎库氏会将她知道的所有事和盘托出,你也就不用费心费力地去查这件事的幕后黑手了。”   “万岁爷只说要将我关在这后殿之中,却没说不能让吴扎库氏来见我,所以,你会把她带来这里么?”   获萤忽而急匆匆走进殿中来,“娘娘……吴扎库福晋的那只东珠耳环找到了!” 第215章 蠢货   婉襄坐在濂溪乐处后殿的太师椅上, 安静地品着茶。   那常在抱着苍猊的皮毛坐在一旁的阴影里,用脸贴着苍猊的皮毛,面无表情, 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仵作检查过苍猊和早云的尸首, 苍猊果然是被喂了一种民间兽医手中会有的会使得动物发疯的药,而官佳·多勒郎说他是未正时听见早云呼救, 仵作检验的结果却说,早云早在未时之前便已经窒息身亡了。   早云的胃和气管里根本没有一点水,她是死后被人丢到水里去,又故意发出声音让人去救援的。   这件事明明白白就是个阴谋——和每一次的事情一样。   获萤从殿外走进来, 她身后还跟着吴扎库氏,“谦嫔娘娘, 吴扎库福晋求见。”   哪里是求见,吴扎库氏人都已经站在她面前, 一脸轻蔑的笑意。   婉襄还没有开口, 吴扎库氏一眼看见阴影里的那常在, 立刻口出恶言,“才是九月,那常在怎么就用起了皮毛, 有那么怕冷么?”   “呦,这是那只叫‘苍猊’的恶犬的皮毛吧?当真是粗鄙。我就从没见过把一只疯狗的皮扒下来做毯子的,也不怕得狂犬症。”   “那常在好歹也是皇阿玛的妃嫔, 还差这一张皮子。”   那常在连看也不看她, “虎皮、狼皮、熊皮、狐狸皮……不都是动物的皮毛,吴扎库福晋往日冬日里都喜欢裹皮毛, 怎么如今还看不起旁人用。”   “狗得了狂犬病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人, 一不小心连累的可就不止是自身,还有自己的孩子,一门的荣耀。”   吴扎库氏当年都敢呛熹贵妃,自然不会将那常在和她所说的话放在眼中,轻蔑地一笑,便回头面对婉襄,右手无意识地在腹部一抚。   “谦嫔娘娘找我有什么事,对了,多谢娘娘把我的那只耳环送了回来,那可是我生永璧的时候和亲王送给我的礼物,重阳那一日找不见了,的确是着急了几日。”   仍旧不让婉襄开口,“谢也谢了,我同谦嫔娘娘交往不多,想来娘娘找我也没什么事,还要回去照顾永璧,便不在这里久留了。”   吴扎库氏转身欲走,获萤却干脆利落地把吴扎库氏身边的宫女赶了出去,关上了殿门。   婉襄微笑,“这样的一点小事,吴扎库福晋何必道谢。不过本宫今日请你过来也是还有别的事要问一问,福晋不必着急走。”   青天白日地关了殿门,更将自己身边的宫人赶走,吴扎库就是再蠢,也知道今日这里摆的是一场鸿门宴。   再回头时脸色便明显不善,“谦嫔娘娘想做什么?”   婉襄低头笑了笑,无意识地抚摸着她金镶点翠的护甲。   而后她很快意识到这个动作太像熹贵妃了,所以收回了手,“只是问个问题,吴扎库福晋何必这么紧张。”   “重阳那一日,吴扎库福晋说自己的耳环掉了,大张旗鼓地让濂溪乐处的侍卫去湖中寻找。可福晋知道这只耳环本宫是从哪里找到的么?”   吴扎库氏知道的事,婉襄没必要绕圈子。   “是在九花山子附近的桃花树下。本宫也就因此好奇了,令人去查了一查那一日吴扎库福晋你的行踪,却无人回话说曾在湖边看见过你。”   “这就奇怪了,带着东珠耳环的人不曾去过湖边,这耳环是如何落入湖中的?难道是自己长了腿,走进了湖里去不成?”   连象征性地去湖边走一遭都没有,不怀疑她怀疑谁。   “不过是记错了。”吴扎库氏知道婉襄已经查过自己,此时随口狡辩一句,打算推动事情的发展,“谦嫔娘娘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裕妃的儿媳,若是我犯了什么错,自然该由裕妃娘娘管教,还轮不到您。”   婉襄也懒得再和她虚以委蛇下去,“分明是裕妃娘娘管教不了你了,所以本宫今日才将你请过来的。无论如何,本宫也是万岁爷的嫔妃,是你的长辈,所以……”   “吴扎库氏,还不跪下!”   婉襄骤然发难,吴扎库氏眉心一跳。   但她素来跋扈习惯了,又如何会这样被婉襄吓倒。   “我还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何要跪?”   获萤可不会同她辩论,“谦嫔娘娘有令,吴扎库福晋若是不跪,奴才可就要动手请您跪了。”   “我看谁敢!我如今又有了一个月的身孕,腹中有龙子凤孙,若是出了些意外,你们谁能担待?”   婉襄拿起一旁的茶盏轻啜了一口,“若是吴扎库福晋不喜欢获萤你动手的话,便让候在外面的嬷嬷们进来吧。”   “福晋!”   获萤应声开了殿门,跟随吴扎库氏一同过来的宫女已经被两个凶神恶煞的嬷嬷完全制住了,鬓发散乱,十分可怜的样子。   获萤知道吴扎库氏已经看够了,心中生了畏惧,便又道:“我们娘娘只不过是因吴扎库福晋犯错,所以要您跪下回话而已。”   “但若是吴扎库福晋你不听娘娘的话,以至于小产伤胎……那可不是我们娘娘的事。”   吴扎库氏眼神冰冷,又回过头来狠狠地盯了婉襄一眼,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还是在婉襄面前跪了下来。   “谦嫔娘娘最好是能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否则的话,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呵。”   婉襄轻蔑一笑,“你还不同本宫善罢甘休?你谋害皇嗣,仅仅这一条罪名本宫就可以奏明万岁爷让他根据大清律例将你赐死,你还要同本宫嘴硬?”   她想起那一日桃叶的惨状,想起乌勒吉玛的惨状,再想一想这可能本来是会落在嘉祥身上的伤口,一瞬间心头火起。   “吴扎库氏,你怎么这样蠢啊?做戏也做不得全套,本宫很容易就怀疑你了。”   吴扎库氏瞬间就激动起来,“谦嫔娘娘血口喷人,我何时谋害皇嗣了,谋害的又是哪一个皇嗣?谦嫔娘娘今日最好是同我说清楚!”   “本宫当然会同你说清楚!你先自己将耳环丢弃在桃花树下,而后以丢失耳环为由同裕妃吵架,目的就是到本宫身边来看住本宫,百般挑拨,使得本宫不能分出心来照顾嘉祥。”   “随后又令贴身宫女调拨侍卫去湖里找那根本就不存在的耳环,让他们不能在事发之时及时赶到,救下被苍猊攻击的,你预料之中的嘉祥。”   “吴扎库氏,你的心怎么这样恶毒?”   “我没有!我没有!谦嫔娘娘以为自己有皇阿玛的宠爱就可以一手遮天吗,我的丈夫,我的丈夫是万岁爷的亲儿子,你再能耐,如何能比得上王爷!”   她作势要站起来离开,被获萤一把按住,“福晋小心些,您如今可是怀着身孕的。”   这话更提醒了吴扎库氏,“对,我如今怀着孩子,你不能对我用任何刑罚屈打成招,谦嫔,你实则连协理六宫的权力都没有,凭什么将我扣在这里。”   “我不会再和你多说什么了,你分明是想要套我的话!”   婉襄望了获萤一眼,殿门便再次被人打开了。小宫女送来一碗苦味浓郁的药,把它放在婉襄一旁的桌上。   她亲自端起了这碗药,“你背后的那个人根本就没有替你好好筹划,所以你今日才会这样快就被本宫看穿所做作为。”   “你同旁人合谋想要杀死别人的女儿,那也就不要怪别人杀你的孩子。本宫比你心善,没法对已经出生的永璧做些什么,所以你喝了这药,本宫与你之间就算是扯平了。”   这话说完,吴扎库氏就是再愚钝,也知道这碗药是做什么的了。   一下子更加慌乱起来,一方面似乎也是不明白婉襄为什么忽而变得这样疯狂。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我是皇阿玛亲封的和亲王福晋,是上了玉牒的,你怎么敢对我做这样的事!我根本没有要害你的孩子!”   婉襄的语气激烈起来,“事已至此,你觉得本宫还会相信你说的话吗?做都已经做了,此时还想狡辩,你说得清么?”   “你是万岁爷亲封的和亲王福晋不错,可你在民间放印子钱,谋害公主,哪一桩事不能废了你?”   吴扎库氏的双手被获萤和刚进殿的那个小宫女反剪着,那碗药也已经被婉襄递到了她唇边。   “你乖乖地把这碗药喝下去,本宫就放了你。往后你只要不再做坏事危及本宫,再有生育,本宫自然管不着,如何?”   “就算你告到万岁爷面前又如何!我是和亲王福晋,王爷会不计一切代价救我!容不得你在这里动用私刑!谦嫔,你这个贱人!”   她挣扎得实在太厉害,婉襄不得不将那药碗略略收回,以防止洒落。   “男子的喜爱根本不值一提,到如今你能提及的一切依靠不过是和亲王。”   “可这件事若当真捅到万岁爷那里,你是和亲王的福晋,嘉祥也是和亲王的亲妹妹,你觉得他有那个底气和万岁爷谈条件么?”   “裕妃分明也放印子钱,她也害过你,为什么她不必付出任何代价,而我就要被你这样折磨?刘婉襄,你欺善怕恶,你以为你很正义么?”   裕妃也放印子钱?   婉襄只不过走神了一瞬,目光重又落在凶神恶煞的吴扎库氏身上。   “本宫可以给你一个选择。要么你在本宫面前什么都不说,强撑着到万岁爷过来的时候。”   “要么你把你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本宫,而后饮下这碗药,本宫便不再同你计较重阳之事。”   “你选哪一个?” 第216章 灌药   婉襄并不着急让吴扎库氏做决定, 被关在这里越久,她权衡利弊,心里就会越加煎熬。   但毫无疑问她是会选择第二条路的, 像她这样的人, 永远会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和亲王对她也算是一往情深,宗室之中这样的男子没有多少, 她是疯了,才会为了保护她背后的那个人而放弃亲王福晋之位。   吴扎库氏原先笑那常在躲在阴影里,如今日落西山,到处都是阴影, 那碗药早已经凉透了。   婉襄终于失去了耐心,“吴扎库福晋, 你想好了么?”   吴扎库氏此刻也缩在大殿的角落里,似乎是有些冷, 一直靠在大殿的柱子上, 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若是我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一切, 我可以不喝这碗药么?”   “当然可以。”婉襄浅浅一笑,“我会让人再换一碗药过来,毕竟凉的药喝下去药性不足, 胎儿落不干净,怕是要伤了吴扎库福晋的身体。”   “你这个毒妇!”吴扎库氏在听见“当然可以”这四个字的时候是欣喜了一下的,而这欣喜当然也很快被婉襄后来的话浇灭了。   婉襄将这碗药递给了获萤, 看着她自去换了, 而后才向吴扎库氏道:“福晋为什么会以为自己有和我谈条件的资格呢?你如今同阶下之囚也没有什么分别。”   吴扎库氏眼中有明显的怒意,但正如婉襄所说, 她是没什么办法的。   日色西沉, 殿中的温度降下来, 婉襄觉得微微有些冷,接过获萤递过来的披风,裹紧了,开始在殿中走来走去。   “吴扎库福晋快些吧,本宫还要回去探望嘉祥与六阿哥。”   “对了,喝完这药,吴扎库福晋可不要太过劳累了,先将永璧交给宫人,或是格格们照顾吧。只有养好了身体,往后才能再有身孕,不是么?”   吴扎库氏又要口出恶言,为获萤所制止,“福晋还是要谨言慎行,毕竟您还是皇家儿媳,谦嫔娘娘是您的庶母,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你怎么不让她不要将事情做得这样绝?”   那常在忽而站起来,接过了小宫女新端进来的药,“谦嫔娘娘好耐性,我却已经忍不得了。”   “恐怕吴扎库福晋喝了这药之后疼痛难禁,所以请先把所有的事情说清楚,到时我亲自来喂福晋喝药。”   从哪里说起呢?   “就从吴扎库福晋与人合谋,纵旁人之犬伤害小格格还是说起。是谁筹谋,每个人又分别做了些什么事,越清楚越好,说不得我也能帮你向谦嫔娘娘求求情。”   吴扎库氏像是有心要向后拖,仿佛拖下去就能有什么变数。   此时那常在开口,她也忙于咒骂她,“你又算是什么东西,能左右她的想法?今日我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当真可笑!”   “若不是吴扎库福晋自己纵犬伤人,今日也不至于如此。不必期待什么转机了,本宫早就已经让人去给和亲王送了信,说福晋会在这濂溪乐处同本宫一起用晚膳。”   “裕妃娘娘更是早生了你的气,她是不会反应过来救你的。更何况,她说不定也早就想换一个省事的儿媳了。”   再没有旁人了。   吴扎库福晋的呼吸因为愤怒越加急促起来,婉襄又看穿了她的打算,“若是吴扎库福晋不幸晕了过去,本宫会为你传太医的。”   “只是本宫的嘴并不太严,若是旁人问起来为什么吴扎库福晋忽而晕过去,本宫是会照实回答的。这时候便默认吴扎库福晋是选第一条路了。”   听罢婉襄的话,吴扎库氏踉跄着从青砖地上站了起来。   “谦嫔,你想的当真是周到,连一点退路都不给我留。”   她的手从小腹上放了下来,不再做出那个保护的姿势。   “你的火应该向着宁答应去发,若不是她拿住了我和我额娘放印子钱的把柄,上一次额娘也不会出手害你的妹妹,我和嘉祥也没有那样大的仇,非要置她于死地。”   只一句话,其实便将这件事说了个七七八八。   难怪裕妃上一次宁肯同她生分也不说出这件事的缘由,有宁答应一个拿住她的把柄就已经足够让她心烦了。   可裕妃居然也会做这样的糊涂事,都做到妃位了,还有那么困难么,为什么不能善良一些。   “你方才问,为何裕妃也曾经陷害本宫的妹妹,却能全身而退。”   问出这样的问题,就是个蠢货。   “可你有没有想过,裕妃从未真心投诚,她用尽一切努力将本宫将这件事摘了出来,而后又利用这件事,让本宫动手将宁答应完全困在了杏花村中。”   “她说的话万岁爷不会再相信了,即便破罐子破摔把你们的事全供出来,于她自己也没有一点好处,还不如像如今这样,借着这件事再利用你一次。”   说吴扎库氏蠢,她当真琏裕妃一半聪明都没有。   “你有没有想过,宁答应最终不过是一死,所以她根本不在乎这件事到底能不能了无痕迹,也不在乎你露出的那些马脚,可你呢?”   “一旦事发,你会落入什么样的境地?用这样的事情来遮掩相形之下只是小事的放印子钱,你觉得值得吗?”   吴扎库氏做事之前当真不好好想一想么?   吴扎库氏此刻还要为自己狡辩,“我只不过是谎称丢了耳环,调走了一部分侍卫,并不是全部,我也只答应替宁答应做这件事,并不知道她其他的计划。”   “恶犬伤人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出了这样的事如何能完全怪我?”   不管吴扎库氏所说是真是假,“帮凶也应该得到惩罚,那常在,劳烦你。”   婉襄背过了身去,获萤和宫女一左一右地架住了吴扎库氏,而后是一阵挣扎的声音,那些药应该都进了吴扎库氏的肚子。   两个人钳制她,她根本就挣脱不了。   “哐啷!”   那只碗被那常在用力地砸在了青砖地上,婉襄缓缓地回过头去。   吴扎库氏鬓发散乱,那些黑色的药汁还有不少挂在她的头发,挂在她唇边,使得她看起来狼狈不堪。   她像是还不甘心,脱开获萤钳制之后便拼命地用手抠她的喉咙,意图把那些已经喝下去的药汁吐出来。   “没有用的。”   婉襄一言以定乾坤。   “喝下去的药就像是你已经做过的事情一样,你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在这些话语里吴扎库氏的心防终于被完全击碎了,用双手抱着自己的小腹,丝毫不顾忌形象地在青砖上打起了滚。   “我的孩子……”   只让人觉得滑稽,只让人觉得活该。   婉襄和那常在都冷漠地看着她,“你的孩子不过是你获得荣华富贵的晋身阶,可本宫的孩子于本宫而言只是孩子,不代表其他的东西。”   “即便今日如此,你也只不过为你对本宫和嘉祥的恶念赎了罪。你仍然亏欠淑慎公主和乌勒吉玛,你必须记得。”   “这笔帐本宫当然还会和宁答应去算,你之前做的那些错事,本宫也答应过不会告诉万岁爷。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继续作恶。”   吴扎库氏满心不甘,但因恐惧而生的疼痛让她没法再思考其他的,回应其他的。   婉襄偏过头去吩咐获萤,“把吴扎库福晋好生送回去吧,别让她脏污了濂溪乐处的青砖地。”   吴扎库氏听见婉襄这样说,越加悲痛起来。   但事她根本没有一点力气,只能任由获萤将她搀扶起来。   “也要记得照顾好福晋,别叫她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白受了今夜的这番苦楚,白白葬送了一个好孩子。”   她若是要状告婉襄,婉襄当然也不会留情,单只想要谋害嘉祥这一件事,雍正面前,便足够她喝一壶的了。   吴扎库氏骤然一凛,连用眼神威慑婉襄都没有力气,被获萤搀扶着,在殿外上了马车。   婉襄不忌讳再刺激她一下,“也许你会生一个女儿的,恰好在这件事上也有一个名叫‘早云’的无辜宫女死去,说不定她还会投生到你的肚子里。”   吴扎库氏没有回答,渐渐消失在了夜色里。   “我倒是没有想到,素来温顺得像绵羊的人,有朝一日也能爪子锋利得像老虎。”   那常在站在婉襄身旁,此刻苍猊的皮毛被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到底也是亲王福晋,腹中的是嫡出子女。你就真不怕她剧烈挣扎起来,以至于当真损胎?”   “吴扎库氏不会的。她哭是因为自己受了委屈,为自己失去了一个儿子。只有一少部分是因为这个孩子本身。”   婉襄深吸了一口气,“不必再说她的事了,说一说宁答应吧。这一次又要怎样处理她呢?”   宁答应还不会死,她没法干脆利落地给她一碗毒药。   “我知道为遗书之事宁答应恨毒了我,于前头的事上也可能回味过来,发觉里面有我的手笔,所以一石二鸟。”   “可是她永远都差一点气运,永远都不能得逞,那么,便到我反击的时候了。”   “你想做什么?” 第217章 早夭   “嘉祥今日可好些了么?这样小的孩子, 受这样的折磨。”   雍正在批阅奏章的间隙里抬头望了婉襄一眼,看着她将一尊观音像放回到了锦匣里。   这尊观音是德化窑的,色泽如脂如玉, 姿态舒展自然, 有大慈悲之像。   婉襄回答雍正,“重阳那一日吓着了, 这段时日一到日落黄昏之时便隐隐有些起烧,不过太医说烧得不高也没什么大碍,小孩子记性薄,很快就忘了。”   雍正略略点头, “当真是受苦。这德化窑的观音是不好么,朕瞧你似乎根本就没打算选。”   婉襄是在给乌勒吉玛和淑慎公主选礼物。   乌勒吉玛才是真正地高烧不退, 就连太医也没什么办法,只能让身边伺候的人不停地用浸透了温水的棉布擦洗她的身体, 为她降一些温度。   医理无用, 自然就只能用一些玄学的方法, 请一尊观音镇一镇,或许会好起来。   “德化窑的观音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小格格病重, 总觉得瓷器太轻了,或许还是选一些其他材质的观音,或是弥勒更好。”   而婉襄其实只是介意着宁答应曾经送过她一尊德化窑的观音, 不希望淑慎公主和乌勒吉玛从加害者手中得到一尊相似的而已。   这几日雍正时常唉声叹气, 婉襄不免宽慰他一句。   “也过去好几日了,小格格并没有出现恐水的迹象, 既然不是狂犬病, 应当无妨, 体温慢慢地总会降下来的。”   “朕还听说吴扎库氏又有了身孕,前几日见了红,好不容易才将孩子保住。”   听见这话,婉襄忍不住抬头望了雍正一眼。   见他不过是认真批阅着奏章,并无半点责怪,或是知道那一夜内情的迹象,便淡淡道:“女子有孕,早期胎像不稳也是很正常的事。”   “更何况吴扎库福晋这几年几乎是一年一个孩子,频繁生育对身体不好,或许也有关系。”   雍正便停了笔,“裕妃白日来见过朕,也说起了立侧福晋之事。明年选秀的名单已经呈上来,她也有看中的人选。”   吴扎库氏不会同别人说起那一日在濂溪乐处的经历,但未必不会和裕妃说起,其实她们才真正是共享秘密,一条绳上的蚂蚱。   “哦?裕妃娘娘看中的是谁家的女儿?”   雍正的回答言简意赅,“是管领崔奇哲之女。”   也正是历史上和亲王弘昼的侧福晋崔佳氏。   婉襄之前查过,但是却查不到一点和这个“崔奇哲”有关的资料,大约只是个默默无闻的男人,就像刘满和耿德金一样。   裕妃的胃口向来是不大的,婉襄好奇,“这个崔奇哲是个什么样的人?”   “和你阿玛差不多,是王府的管领。不过听说他的女儿甚是贤惠,给亲王做个侧福晋是高攀了些,不过也差不了多少。”   婉襄淡淡一笑,“连选后妃都不喜欢出身高的,和亲王府里的妻妾都要那样高贵的出身做什么,又不是要打牌,人人手里都有王牌。”   “还是裕妃娘娘聪明,知道吴扎库福晋并不是能让人的性子,所以专门挑这样出身一般的。”   吴扎库氏是和亲王的嫡福晋,可有关于她父亲的记载还是很少。   史书上说她的阿玛是个副都统,副都统为正二品,如今看来却似乎人人都觉得吴扎库氏出身只是一般,那也许吴扎库阿玛这个副都统之位便是乾隆朝的事了。   如今有孕的那位章佳氏侧福晋,阿玛是护军参领,是正三品。位次有高有低,也有先来后到,和亲王的后院整体而言还是清净的。   雍正也就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你可知前几日熹贵妃来送名单时,同朕谈起她为弘历看中的侧福晋是谁么?”   这婉襄哪里会知道,只知道大约那拉氏的阿玛讷尔布身上那四品佐领的官职根本就不够熹贵妃看的。   她打开来下一只锦盒,从里面请出一尊铜鎏金观音菩萨坐像。   这是明朝永乐年间的旧物,内务府送来时仍旧光洁如新,这个朝代的文物们也在被拥有者很好地爱护着。   铜鎏金的观音菩萨像不像白瓷那样温润慈悲,尽管这尊菩萨面相浑圆,神态祥和,其实多少也是有些威严的。   和德化窑的观音菩萨相比,它的造型也是不同的。   这尊观音头戴五叶宝冠,高扁发髻,袒/露上身,腰束长裙。璎珞、臂钏等雕饰都十分精美。   向右侧坐,姿态放松,右腿自然下垂,踩着一朵自莲花座中延伸出来的莲花,左腿则盘曲在宝座之上。   莲座高大华丽,便在同类之中,也实在是一件精品。   婉襄欣赏完毕,才想起来回应雍正的话,“熹贵妃看中的是谁?”   她的反应很慢,雍正也不恼,他恼怒的始终是熹贵妃,“是讷亲的女儿。朕今年刚刚打算提拔讷亲为军机大臣,参与机务,她就迫不及待地要烧这口灶,拉拢讷亲了。”   熹贵妃拉拢朝中重臣之举从来都不少,像是雍正七年时她便曾借拉拢婉襄来拉拢怡亲王。   “分明是想拉拢大臣,嘴上还说多少沾亲带故,也算是亲上加亲。”   讷亲,同熹贵妃一样是钮祜禄氏,不过人家的出身是要比熹贵妃显赫得多了。   他是开国五大臣额亦都曾孙,太师遏必隆之孙,内大臣尹德次子,康熙的孝昭仁皇后是他的姑母,那位还未登场的人物,道光原配孝穆成皇后则是他的侄女,实在满门显赫。   他自己后来在乾隆一朝也军机大臣、大学士、兵部尚书等职,若不是熹贵妃有个好儿子,她可攀不上这门显赫的亲戚。   雍正的态度当然不是积极的,如若不然,也就没有后来的那拉皇后什么事了。   说起来婉襄还真是对这位传奇的皇后很是好奇,很想知道她和乾隆究竟是怎样走到那一步的。   “富察氏这般贤淑聪慧,她还觉得偶尔令她不称心,非要再为弘历寻一位这样高门出身,几乎能当皇后的贵女过来做侧福晋,朕有时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自己吃过的苦,也想让别人吃一次。   “说来也是我连累富察福晋,若不是我和她交好,熹贵妃大约对富察福晋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的。”   情势是如此,婉襄也不在乎再给熹贵妃上点眼药,“说来熹贵妃为宝亲王打算也无可厚非,四哥要交给他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自然希望到时能有更多的大臣支持。”   这话当然会引得雍正不满。   “朕才是天子。朕那样早就做了决定,容不得谁不支持。”   “朕绝不会将讷亲的女儿嫁给弘历做侧福晋,朕瞧着佐领讷布尔的女儿那拉氏便很不错,到时再遴选,若仍旧合适,她便是弘历的另外一位侧福晋。”   居然这时候也提起了那拉氏么?她有什么过人之处不成?   婉襄正自思索,将那尊明永乐年间的铜鎏金观音像也放了回去。   雍正便道:“朕瞧着那尊铜制的观音像不错,既有德化窑观音慈悲之美,也有铜制不易碎的特点。更宝相庄严,神态舒缓,适合赐给乌勒吉玛。”   婉襄依言把那尊观音请了出来,四下打量了一下,把它的信息扫描到了系统里。   “的确不错,那便让苏培盛把这尊观音像送到濂溪乐处去,希望今晚就能起效,让乌勒吉玛快些好起来。”   别再折磨这样小的孩子了。   雍正却忽而又道:“名单里,武家也又送了个女儿过来。”   武家?在这个朝代婉襄知道的武家,只有宁答应武氏的家族。   “是武柱国最小的女儿,如今刚刚碧玉年华,朕有时真不知他们在想些什么,衣食无忧还不足,偏要想着博一场富贵。”   博富贵……婉襄忽而想到了什么。   历史上对于宁妃的记载不过寥寥几笔,甚至她一出现时就是宁妃,因此可知她并不是潜邸出身。   这一次选秀武家人又送了一个武柱国女儿进来,或许……   或许宁答应并不是历史上的那个“宁妃”,这个新来的武氏女才是。   可是……雍正难道要又纳新妃么?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彼此的情感上都接受不了。   这个念头很快就熄灭下去,“四哥不想要,到时只将她黜落,或者给她许一个地位年龄相当的夫婿便是了,这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事,四哥不必为此而动气。”   “嘉祥的身体已经稳定了,差不多回宫去,她就不会再记得这件事了。明日我也会继续去濂溪乐处照顾小格格,四哥尽管用心处理政事便是了。”   雍正点了点头,“朕打算将乌勒吉玛册封为县主,也算是没有让她白受这一场折磨……”   县主?   婉襄倒不记得淑慎公主有一个女儿被册封为县主,只知道她有一个女儿嫁给勒乾隆的三阿哥永璜做了福晋。   苏培盛忽而去而复返,脸色颇为不佳,“万岁爷,谦嫔娘娘……濂溪乐处刚刚来报,小格格高热惊厥,方才已经……已经夭折了……”   “什么!” 第218章 赐死   “小格格被恶犬袭击一事的真相, 本宫已经禀明万岁爷。万岁爷同意这样处置,那么那常在自然便是无辜的,也可以如常在圆明园中行走。”   “本宫希望她能和本宫一起把这些东西送进杏花村去, 苏公公又何故阻拦?”   婉襄和那常在都已经站在杏花村门前了, 却被苏培盛拦下。   “谦嫔娘娘是受万岁爷之命前来办差的,奴才也是。但万岁爷并没有允许那常在同去, 若是后面万岁爷问起来……”   只是怕承担责任么?   此时也顾不了这么多了,“若是万岁爷有问起,本宫自然会为公公分辨。”   苏培盛这才让出了一条路,跟在婉襄和那常在身后朝着春雨轩走去。   宫中处决人犯, 不会是在夜晚,所以此时是极好的天气, 日光透过秋日里难得有的,厚厚的云层落下来。   若仰头看天, 能看见一缕一缕的光线, 它们都变成了具象的。   可是此时没有人有心情去欣赏那云朵和阳光, 她们要去做的是这世上的肮脏事。   行至春雨轩门前,走在最前的婉襄停住了脚步,“本宫和那常在与宁答应姐妹一场, 今日送她上路,也有几句体己话要说。”   “总归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公公就不必进去了, 也算是给我们行个方便。”   获萤将一只荷包递给苏培盛, “知道公公忠心耿耿,也不会为这点小恩小惠打动, 不过这也是谦嫔娘娘的一点心意。”   “其实这杏花村风景不错, 公公不妨在其中散散步, 等我们娘娘了了这桩差事,再同您一起回去交差,如何?”   既然那常在之事可以通融,这件事当然也可以。   苏培盛笑起来,年纪越大越让人觉得瘆得慌,“娘娘是第一次做这件事,奴才之前却也做过,还担心娘娘会害怕,没想到娘娘的胆子倒比奴才更大得多。”   “既是如此,奴才自然不敢不遵从娘娘的吩咐,只是也不得不提醒娘娘一句。”   “不要在里面耽搁得太久,也不要想着做什么手脚。匕首,白绫与毒酒,无非是这三样,再有私人恩怨也罢,到时交了宁答应的尸身出去,可不能有别的伤口。”   他说完这番话,越发让婉襄觉得心中发冷,但表面上也十分镇定地应了下来。   “多谢公公提醒。”   苏培盛又行了一礼,便转身自往一旁的土地庙走去了,而婉襄和一直都没有说话的那常在对视了一眼,推开了春雨轩的门。   今日的天气实在很不错,以至于婉襄推门进去,为日光所灼,有片刻都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但婉襄听见了宁答应吟诗的声音,“逐径探幽涉景奇,攀萝扪葛不知疲。回溪宛转湍流激,复岭逶迤堕石危……”   仍然是康熙赐给她父亲的那首御诗。   婉襄和那常在一起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穿过那一片明亮的光线,望见的是床榻上宁答应苍白的脸庞。   才是九月,她房中就燃起了炭盆取暖。   那炭盆之中似乎刚刚焚烧过什么,一股刺鼻的气味。   “你们想做什么?”   薄萦正在喂宁答应喝药,一见到婉襄,立刻便摆出了警惕的姿态,不动声色地将宁答应护在身后。   婉襄淡淡笑了笑,“奉万岁爷之命前来,赐死宁答应而已。”   薄萦手上的药碗立刻便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她的情绪远比宁答应更激动,眼神中也有着不同寻常的狠戾。   “不……不可能,谦嫔娘娘是想假传圣旨么?万岁爷说过武大人是忠臣,不应该……”   “没有什么不应该,一个人应该为她做错的事情付出代价。相对于你主子所做的恶事而言,她的命已经太长了。”   那常在的语气更冷肃,听来叫人不寒而栗,宁答应反而笑了笑,一把将挡在她身前的薄萦推开了。   可仅仅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也让她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像是力气用竭之后的苟延残喘。   “万岁爷忽而决定要赐死本宫……不错,是那只恶犬做到了本宫要让它做的事,对不对?”   她的话刚刚说完,那常在就上前一步,狠狠地捏住了她的脖颈,让她动弹不得。   “苍猊尝过的滋味,今日我也要让你尝一尝!”   薄萦去拽那常在的手,要帮宁答应挣脱,即便是婉襄的眼神也无法威慑。   她是凛然无惧的,“就算是万岁爷要赐死娘娘,也自有宫中法度,谦嫔娘娘是要动用私刑吗?”   婉襄不必回答她的问题,“薄萦,你出去吧。”   这样的场景展示给一位忠仆看,的确也太过残忍了。   薄萦没有动,仍旧忠诚地守卫着她的主人,但她并不能控制那常在,始终是徒劳无功的。   在那常在的手掌之间,宁答应很快就喘不过气来,求生的本能让宁答应开始用力地拍打着她的手,强迫她松开。   但那常在松开并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她们还有没说完的话。   宁答应伏在床榻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要将方才没有呼吸到的空气全都找回来,婉襄很有耐心,一直等到她平静下来,才开了口。   “你已经不是娘娘了,不应该自称‘本宫’。而本宫如今是谦嫔,那常在的位份也比你更高,你见了本宫与那常在,为何不行礼?”   宁答应缓缓地抬起头,忍不住大笑起来,“刘婉襄,你此时还要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名位,是不是太可笑了?”   婉襄的语气很平静,“可你最在乎这一点,不是么?”   “当年本宫初次有孕,你不会看不出来本宫面有病容,可在万岁爷面前,你还是提出要让本宫行礼,根本就不是因为所谓的误会和愤怒。”   是因为她实在太在乎名位了,她想要当皇后,想要让后宫之中所有人都给她行礼想得要发疯。   那是她在盛怒之下暴露的真心。   “后位是你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宁答应。你至死也只是个答应,是个罪人,不仅妃陵园之中不会有你的位置,史书之中也不会有。”   “万岁爷会将你封嫔的记录抹去,雍正一朝后宫之中,不再有武晚沐这个人。”   是孝敬皇后丧仪第一日,她问她的第一个问题,婉襄已经解出了这个谜团。   宁答应听得很入神,旋即又大笑起来,“那恶犬究竟伤了谁,你鬓边的那朵白花为谁而戴?要你下这样的狠心,怎么,是你的女儿出了事?”   “红色太耀眼了,你原本就不该那样出风头的。”   濂溪乐处出事的第一日,婉襄就让人将整座杏花村围住了,不让宁答应听到任何有关这件事的消息,所以她根本就不知道。   婉襄不想顺着宁答应的话说下去,令获萤将她们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   “这是从你的孩子墓穴之中挖出来的九子墨,并没有灵猫香的气味。万岁爷已经看过,你犯了欺君之罪,原本也就该死的。”   “九子墨?”   宁答应在这一刻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整个人迅速地往后退,推到了床角,看起来多少有些滑稽。   面上的惊恐更让她失去了平日的美丽,“不可能!那墓穴之中根本就没有九子墨,本宫根本就没有放进去!”   但这句话说完,她自己也很快反应了过来,知道自己是上了婉襄的当。   “是我小看了你,刘婉襄,我没想到你居然还有这一手。不过这件事与本宫做的其他事相比根本就不算什么了,本宫一点都不后悔。”   “不后悔让那条恶犬杀了你的孩子,反正那砒/霜已经要了本宫的性命,本宫活不长了,临死之前还能有一个人陪葬,多么好。”   宁答应的这句话根本也是试探,她没有从婉襄的眼睛里看见悲伤。   她们对视着,旋即心虚的那一个人就变成了宁答应自己,“嘉祥没有事?怎么可能没有事,你的白花……你的白花……”   “这和你没有关系,宁答应。近来倒是的确有一件和你有关系的事,如何,想听一听么?”   或许是第二个问题的答案。   “你的阿玛不过才死了几个月,你家里的人已经将你妹妹的名字报到了明年选秀的名单上。你们家并不是非你不可,十六,七岁的少女,想必更能让万岁爷动心。”   也许宁答应一开始的确是不想进宫争宠的,是因为她有追名逐利的家人。   所以她才从不得不去争,变成了她必须去争,为了自己。   婉襄这句话说完,宁答应反而沉默下来,安静地望着婉襄,没有说话。   “你无须分辨本宫是否是在撒谎,你被降为答应,禁足于杏花村的事你家里人想必早就知道了,他们会有后招,也是很正常的事。”   “你应该比本宫更了解你自己的家人。”   沉默了许久之后,宁答应忽而道:“启祥宫真冷啊。”   可这里根本就不是启祥宫。   婉襄正要开口反驳,便听见宁答应继续说:“杏花村也是冷的,这日光好像没半点用,她们都热得出了汗,而本宫却还是冷得想要发抖。”   美人杏目之中转瞬间落下来两行清泪,“刘婉襄,你和他自己在宫里过起了寻常人家的日子,有想过我们么?”   这句话几乎用尽了宁答应所有的力气,她再想笑,想挣扎,最后都化成了无穷无尽的咳嗽,和涌到她唇边的一口血。   “刘婉襄,本宫不会放过你的。”   走到这一步,婉襄对她已经没有一点怜悯,“本来以为晴蒲会是一个有用的棋子,可万岁爷对本宫的信任早已经超出了这些,所以不需要了。”   “所有和你有关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幸而本宫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你做朋友。”   “你心中有恨,那就继续恨本宫吧,你这一生即便做了恶鬼也没法无愧于心,这就是你的报应。本宫只恨,没有早些下决心将你除去,以至于到如今还有人因你而受伤。”   乌吉勒玛的夭折至少还有人惦念,有人愧疚难当。   但苍猊,桃叶,安贵人,李贵人,高常在,甚至瑰琦,种绿……固然不是完美的受害者,但她们受到的伤害,她们的死甚至都没有多少人惋惜,她们远比宁答应更值得被怜悯。   她今日就是要试一试改变历史。   “那常在。”婉襄回过了头,“让她选一种吧,我们应该走了。” 第219章 遮断木兰舟   “短短春衫双卷袖, 调筝花里迷楼。今朝全把绣帘钩,不教金线柳,遮断木兰舟。”   宁答应轻轻地念完第六出《眠香》开篇的这一句唱词, 忍不住感慨道:“这《桃花扇》写得真好, 难怪她喜欢。”   薄萦立于一旁,用瓷勺轻轻地搅动着淡彩地珐琅彩兰石纹碗中的药汁。   “娘娘是又想起懋嫔娘娘了吧?”   宫中最喜欢昆曲桃花扇的, 也就是雍正八年便过世了的懋嫔了。   “懋嫔娘娘是娘娘您的好姐妹,近来娘娘身体不佳,失眠多梦,总是梦见故去的那些人。待会儿喝了这碗药, 再好生睡一觉,醒来便好了。”   宁答应淡淡笑了笑, 却推开了薄萦递过来的药碗。   “什么好姐妹,她太老了, 倒像是本宫的额娘。这药不吃也罢, 砒/霜毒性都入了五脏六腑, 根本就是没法子的了。”   她算来算去,就像是算错了给安贵人服下的马钱子剂量一样,终究还是算错了自己的。   原本不过是想要留下一点点病症以证明这是他人所下之毒, 以方便她在刘婉襄面前伪装,让她放松警惕,却没想到最终作茧自缚。   宁答应长叹了一口气, 又问薄萦, “如今还是探听不到任何外面的消息么?有没有听见哀乐?本宫昨夜里仿佛听见了,也不知是不是听错了。”   薄萦坚定地点了点头, “奴才好像也听到了, 定然是您的计划得手了。”   “那那常在居然敢这样算计您, 用假的高氏遗书来欺骗万岁爷,将您困在这里,她也该尝尝教训。”   宁答应在这时咳嗽了一下,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颤动。   “那可不是假的,是本宫棋差一招,根本就没想到高迎淳这贱/人居然还有这一手。”   “她选的那个人也实在是妙,是那个性格孤僻,从不邀宠,也不与人交好的那常在……”   才让她当真失了手,毫无防备。   薄萦没有再说话,她说的似乎总是不对的,所以没了种绿,没了晴蒲,她这从一开始就跟着宁答应的人,才终于爬到了如今的这个位置。   可她成为宁答应身边的第一女官没有多久,她也就获罪,从嫔位变成了几乎是最末等的答应。   不过这些都不要紧,如今只有她陪着她,她会陪着她的。   宁答应不肯喝药,重新拿起了那本《桃花扇》,又看了一段,“这当垆红袖,谁最温柔,拉与相如消受。”   “难怪宋春眠总说《桃花扇》写得妙极,可不正是如此。”   “宫中的女子同这平康巷中的风尘女子又有什么区别,最好的那一个入了那人的眼,也不过就是这几两肉的价值。”   薄萦见宁答应心灰,心中越加不平,但她不能再火上浇油了,“娘娘,您别说这样的丧气话。”   “万岁爷不过是一时恼了您,等他气消了,慢慢的也就好了。不求多富贵,逢年过节之时复您一个嫔位总归是轻松的,咱们还像以前一样过日子,不好么?”   听罢薄萦的话,宁答应忍不住笑起来,笑她的天真。   “薄萦,你知道你为何跟了本宫这么多年,却直到如今才冒出头来么?”   薄萦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心灰意冷,却仍然不敢不回答,“种绿姐姐耐心细致,晴蒲姐姐雷厉风行,做事干脆利落,这两点,奴才都没有。”   宁答应摇了摇头,“原来你是这样看待她们的。”   “本宫却觉得种绿心慈手软,每次本宫想要做什么,她都百般劝阻,让本宫不胜其烦。”   所以她对她下手的时候那般干脆利落。   “至于晴蒲,得志便猖狂,就像是一条疯狗,咬人是很疼的,却不致命。又识时务,对本宫的中心不过如此,所以她最后也不过是被人软禁的下场。”   她杏眼一抬,望了薄萦一眼,意味深长地道:“也不知你最后会是个什么下场。”   薄萦始终不为所动,毫无畏惧之色。   宁答应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唯有嘲弄。   “都听见丧乐了,想必刘婉襄很快就会来了。种绿和晴蒲跟着本宫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你是第三个,事不过三,本宫会为你找一条出路的。”   也当然要再留一条后路,不使刘婉襄一直这样得意下去。   薄萦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似乎表忠心也会被宁答应嘲讽。   只好更劝她喝药,“娘娘,您还是把这药喝了吧,无论如何,您每次喝了药都能舒服一些,这样也是好的。”   宁答应不动,“若你清楚地知道你想要的东西可能永远都得不到,还做这些无谓的挣扎,有什么意义?”   她脑海中又突兀地出现了这句唱词,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不教金线柳,遮断木兰舟……他也读过《桃花扇》的,也知道这句词。”   “他说这句词里,有本宫和他两个人的名字,虽然本宫的只是谐音而已。”   她从那人身上也得到过无条件的爱意,那人也姓柳。   这宫中的每一个人看她同柳记谦说话,大约都只觉得她是为了算计。   没有人知道其实她也喜欢听他说话,他会令她想起另一个当年分明不喜欢的人。   怀念也不是喜欢,所以在需要的时候,才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出去做自己的棋子。   当初不后悔的,如今怎么好像后悔了呢?   还是不甘心,还是要在这牢笼里如同困兽一般同旁人厮斗。   “孝敬皇后的出身其实也没有比本宫高多少……可她是满人。你说为什么阿玛会觉得汉军旗出身的女子也能做皇后呢,这样教本宫,这样费尽心机。”   “他逼迫本宫,可本宫心里后来也满是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望,熬死了皇后,和熹贵妃斗,和谦嫔斗……机关算尽,到底算不过人家彼此情深。”   “呵,帝王家,爱上过敦肃皇贵妃,宠得腻了,又换一个。她刘婉襄凭什么不是替身,本宫又凭什么要被他们的爱意这样折磨?”   薄萦忠心耿耿,“娘娘,您别想这些事了。如今您被关在这里,想什么都没有用,不如用这段时间养精蓄锐,出去之后……”   不会再出去了。   雍正之所以留了她一条命,是顾念她刚刚去世的阿玛,顾念他在康熙一朝的功劳——在这一朝,他根本就没有做出什么功绩。   但她筹谋了恶犬之事,便等于是在自杀,她没想着他还能饶过她的性命。   心口忽而剧烈地痛起来,她不说出这句话更是当真觉得痛苦,“薄萦,可是本宫真的好恨。”   “本宫的孩子为什么会因为那场意外而失去,本宫查了那样久,竟一点都查不到与之相关的痕迹,本宫不信没有人在背后做了什么,本宫无论如何也不信……”   那本是她的晋身阶,也的确是她和他爱意的证明。   她是那样喜爱他,有那么一段时间她觉得他也是,就算是她在模仿敦肃皇贵妃,她觉得自己得到的爱意也不是假的。   他们本来是可以很好的,哪怕他的爱被旁人分走,只要还有留给她的,她就不会绝望。   每一次他生病,她分明都在漫天神佛面前求了很久,可是神佛没有听她的祷告,有一日他忽而就不爱她了,一丁点都不爱,连一个理由都没有给她。   在她失去理智追问的时候,他同她说的话是那般冷漠,一下子就击碎了她的心防,让她变得更疯狂。   “本宫也恨皇后,他们夫妻都是这样,开始的时候对人好,到后来便忽而疏远,转而去对那个刘婉襄好,把什么都给她。”   为什么人人都对刘婉襄好呢?   她不如她那样美,也不如她知书达礼,名门出身……凭什么不是计算这些东西来给予爱意呢?   “本宫对她难道还不够好么?为她和弘晖祈福抄经,她怀念弘晖,本宫就帮着她回忆,哈哈哈……”   让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失去稚子的痛苦,也让她早些把皇后这个位置让给她。   可皇后死了,他却说不会复立皇后,最终谁都没有得到。   为什么要这样绝情呢?   “到如今了,本宫最恨的人竟是刘婉襄。本宫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喜爱她,以至于为她废置六宫。”   “那一日在买卖街上本宫其实很早就看见他们了,本宫一直跟着他们。一家三口,仿佛旁人什么都不是,连多被看一眼都不值得,这里是圆明园,他们是皇帝和妃子,凭什么呢?”   她只不过是一步走错了,便要一生都被人踩在脚下么?   “不过有一件事刘婉襄永远都不会弄明白的,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宋春眠究竟为什么要那样帮本宫。”   “若不是宋春眠短命……”   心口再一次剧烈地疼痛起来,她忽而发觉她其实也很想念宋春眠,想念她对她如同额娘一样的关爱。   她这一生受了太多没有用的鞭策,能停下脚步的时间少之又少。   她总是听着她的阿玛反反复复地吟诵那首御诗,以至于她入宫之后鬼使神差地让人将这首诗绣在了她日日相对的屏风上。   “逐径探幽涉景奇,攀萝扪葛不知疲。回溪宛转湍流激,复岭逶迤堕石危……”   阿玛的一生都被困死在这首诗上,以为圣祖爷专门为他赐了诗,来日便有许多飞黄腾达的想望和期待,但他最终好像是被皇帝遗忘了,终老于知州任上。   知州,从五品,算得什么?   而她何尝又不是被这句诗困死,空留期待,白白葬送了一生好年华……   她将那本《桃花扇》扔进了一旁的炭盆里,看着火苗一点一点焚尽了她这一生的痴情。   薄萦忽而站起来,“娘娘,好像是谦嫔过来了。” 第220章 灯谜   “正逢马年元宵, 打一节日,四哥来猜。”   雍正将骰子拿在手中随意地一抛,一面思索着, “是端午节。”   婉襄面上的神情立刻转为了欣喜, “这是我觉得最有意思的一个灯谜,四哥竟然这么快就猜出来了?”   “朕可是天子。”   他向来自负, “马年为午年,端为‘正好’之意,又打一节日,岂不正好是端午?”   婉襄便向着雍正伸出手, “那四哥把骰子拿来吧,该我投骰子了。”   他们两个人玩猜灯谜, 每个人面前都有六只杯子,是一整套十二月花神杯。   雍正面前是七到十二月, 杯中盛放的是玉泉酒;婉襄面前是一到六月, 里面却不是酒, 而是奶茶。   若是猜不着对方所出的灯谜,便掷骰子,按着数字饮一杯——杯下压着纸条, 上面写着不同的惩罚,都是婉襄写的。   她将那骰子往桌上一扔,是个三点, 将杯中的奶茶饮尽了, 方才兴致勃勃地拿起那张纸条。   “三月是桃花,词曰:‘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惩罚是三月时陪着四哥去圆明园中赏桃花。”   他送了她一支蝴蝶簪子, 但她也仍然心心念念地要同他一起扑蝶。   雍正便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这惩罚可真是……为了惩罚你,朕还不得不抽出时间来同你去圆明园中赏花,真是。”   婉襄大言不惭,“我也是要抽出时间来陪四哥的。”   “嘉祥现在正是粘人的时候,弘曕也有六个月大,除了吃喝拉撒,开始有别的需求了。作为他们的额娘,我可是很累的。”   雍正伸出手来,宠溺地刮了刮婉襄的鼻子,“知道你很累了,朕也都允你,怎么还这样多话?”   “分明是四哥要同我辩一辩,还说我话多。若是四哥再这样无理取闹,我可就要生气了。”   这一年对雍正而言也十分不容易,失去了唯一的外孙女,年末之时他对心情仍然不佳,所以婉襄才这般撒娇撒痴,希望他的心情能好一些。   雍正便道:“好了,该轮到朕出题了。”   他清了清嗓子,“园外隐约闻猿叫,小桥星月听箫声。同样打一节日。”   婉襄心念一转,一下子就有了答案,“谜底是元宵节,四哥这也太放水了。”   一句诗词,上下各有“元宵”两个字的谐音字,今日又正是元宵,这要是猜不出来才奇怪呢。   “朕口渴了,想喝酒,不成么?”   雍正已经从婉襄手中拿回了他的骰子,随意地一抛,是四点,那就应该是十月,是雍正的万寿月。   “十月是芙蓉。”雍正饮尽了杯中的玉泉酒,旋即道:“‘唤作拒霜犹未称,看来却是最宜霜。’”   芙蓉花因为开在秋日里,因此也被称为“拒霜花。”   “这上面的惩罚是,送你一只戒指。”   雍正抬起头望向婉襄,“朕都已经给你机会写惩罚了,做了朕这么多年的妃子,就只有这一点胃口?”   婉襄笑起来,“这惩罚上虽然只有一只戒指,四哥若喜欢送我金银珠宝,多送些,也是无妨碍的。”   雍正却站起来,从一旁的博古架上拿下一只锦盒,看大小,的确也是只能装一装戒指的。   “幸好朕早有准备,否则的话,岂不是又要被你狠狠敲上一笔?”   他将那只锦盒推到了婉襄面前,“打开看一看吧。”   婉襄心中喜悦,嘴上却仍旧不饶人,“可惜我忘了加上一个条件,四哥送我的戒指必须是我喜欢的,否则的话,一只可不够。”   她一面说,一面打开来看盒子中的戒指,却发觉是一只金质的。   “是个算盘?”   这戒指虽然不大,但上面的算盘图案十分精巧,算珠一共六串,上面两颗珠子,下面则是五颗。   婉襄试了试,每一颗珠子都是能够拨动的,她一下子就喜欢起来。   戒指两侧也不是素金,有花卉装饰,又是活口,婉襄将它套在自己的食指上,还觉得有些大,套在大拇指上却是刚好的。   “合该去民间做个账房娘子,随时随地都可以用这算盘来计算。”   雍正望着她微笑,“那这个意思,便是满意朕送你的礼物咯?”   婉襄把它摘下来,重新放回到了锦盒里,故意道:“勉强勉强。”   雍正也忍不住笑,“灯谜才猜了两个,话倒是说了一大篇,快出你的灯谜吧,朕洗耳恭听。”   婉襄便想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灯谜,“‘欢度元宵’,打一成语。”   这个灯谜其实也不难,但雍正的态度很谨慎,思考片刻之后道:“应当是‘大喜过望’。”   元宵是十五日,十五日为望日,所以没有错。   反正无论雍正是否能够猜出来这答案,于婉襄而言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她拿过来那个骰子,在桌面上一扔,扔出来六点。   “六月是荷花,‘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惩罚则是为四哥剥一整碗莲子——这总是惩罚了。”   “嗯。”雍正佯装同意,“怕是到时手指剥疼了,又要到朕面前来撒娇,好像朕多欺负了你似的。”   那一杯奶茶婉襄喝得也很快,让雍正疑惑,“满人其他的东西,诸如饽饽一类的食物,朕瞧着你倒都不是很喜欢吃,怎么就是这样喜欢奶茶?”   现代人有不喜欢喝奶茶的么?   不过这时的奶茶和后世的奶茶再做法原料上都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清代宫廷之中的奶茶都是由光禄寺煮制的,婉襄的份例每日可得牛乳四斤,用四包茶叶。   水是玉泉山水,茶叶是浙江所产的优质黄茶,先将茶砖捣碎,放入锅中煮沸,而后再加入牛奶,适量的牛油、盐熬制。   过程中需要不停地翻动着锅中的液体,使得茶与牛乳充分混合,最后除去茶叶,装入银质的奶茶壶中即可。   “从前孝敬皇后在时,每次去探望她,总能得一些奶茶喝,后来也就慢慢地习惯了。一转眼皇后娘娘也故去两年了,时间真是快。”   去岁中元,雍正让翰林院的一个官员汪由敦写了一篇祭文,读来叫人数度泪下。   婉襄觉得自己不该提起这些的,便催促雍正,“四哥快出灯谜,怕是今夜一整夜都难不倒我。”   雍正神伤了片刻,旋即道:“也是打一成语,‘元宵同返家。’”   婉襄很快就想到在“望”这个字上做文章,应当是“大喜过望”。   却有意想要让雍正赢一次,“实在是想不出来。”   雍正实在太熟悉她,知道她不会是答不上来,便干脆地扔了骰子,扔出一个“一”,是七月。   也不容婉襄分说,直接喝完了杯中酒,“‘能白更兼黄,无人亦自芳。寸心原不大,容得许多香。’选的诗词倒都不是大家之语。”   “说到兰花,朕便想起雍正八年时你为人冤枉,后来朕与你两人去欣赏鳌山灯的事。”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连婉襄自己都快忘了,那个春夜时她在发髻上簪着的是两朵兰花。   那时她也纤弱得就像是那两朵兰花,是他给予她养分,让她在这片土地上茁壮成长起来,也孕育出新的生命。   “四哥从一开始就待我很好。”给予了她无与伦比的信任和爱意。   “这话说得倒像是要分别,你既说朕待你好,朕倒是要看看你又写了什么惩罚给朕。”   他看到那张纸的最后两行,“是要朕再陪你去看一次萤火虫?还以为朕这边的花神杯下全是些金银珠宝。”   “再带上嘉祥和弘曕,他还没有看过,我们四个人一个都不能少。”   她哪有那么庸俗,但雍正也不过是同她开玩笑。   “该轮到我出题了,听好了,这题面是:‘皇上的耳朵’,打一字。”   雍正微微皱了眉,“这题目倒是怪,朕从没听过。”   他当然没听过,不是谁都敢说的。   又过片刻反应过来,伸出手欲拧婉襄的耳朵,“真是大逆不道,竟然敢骂朕。”   皇帝是真龙天子,那么皇帝的耳朵也就是龙耳,是一个“聋”字。   婉襄笑着躲开了,自然而然地去掷骰子,得了个“五”,是石榴花。   “‘榴花红似火,艾叶碧如烟。’是五月之景,要四哥忘记悲伤,也好好欣赏一下五月的风景。”   五月的时候他总是怀念怡贤亲王,常常一整个月也不展笑颜。   怀念当然是应当的,于国于私都是。但她还是希望他能过得轻松一些,人世苦短。   他们面对面坐在含韵斋的长榻上,这样的位置,他没法拥抱她。   但雍正还是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婉襄的面庞,将一切柔情都淹没在这温柔的抚触之中。   “四哥还要出灯谜吗?”   她轻轻地将她的手覆盖在他手上,问着他这个问题。   雍正笑话她,“猜谜倒是不必了,但不把这些惩罚全都变做朕对你的承诺,你怎么甘心呢?”   婉襄以为他会继续,但他却引导着她站了起来,朝着殿外走去。   “先不必急着猜这些,朕令他们准备了烟花,今年元宵清净,那两个捣蛋鬼都睡了,我们先去赏烟花。” 第221章 烟花   “元旦立春, 恰遇甲寅年,丙寅月,戊寅日, 甲寅时, 瑞雪缤纷,竟日盈尺, 至如今也没有化净,想来今年丰年可庆。”   雍正的手很温暖,哪怕将自己的手从披风之中拿出来交给他,也不会觉得寒冷。   因为嘉祥总在西峰秀色里乱跑, 宫人们也要行走,道路之上的积雪都被清扫过。   小顺子提着一盏红牛角双鱼挂灯走在前面不远处, 被那烛火照亮过的青石板地面缝隙之中偶尔能看见青青的春草。   冬雪未化,登山未免不便, 他们只朝着含韵斋西面临河的敞厅走去。   敞厅西侧隔水是一处瀑布, 子时方至, 瀑布之上便绽放出无数烟花,照亮了初春时沉寂的银河。   “那是烟火杆子,那是线穿牡丹, 金盘落月,飞天十响,五鬼闹判儿……”   雍正一面欣赏, 揽着婉襄的肩膀, 一面同她介绍着这些烟花的名字。   倏尔天空之中又绽开一条蓝色的河流,停留了数秒方才散去, 雍正没有说名字, 只是感慨道:“两淮盐政今年进贡的烟花, 又出了新名目。”   小顺子上前一步,讨喜道:“送烟花的官员呈上名单,称这一种烟花为‘水波不兴’,祝愿新年海清河晏,百姓不再受水灾之苦。”   “百姓能否不受水患之苦,不在于朕,亦不在于天,倒多在于河道上的官员。”   他仍然仰头望着天空中不停绽放的烟花,忧心的却已经是天下大事。   “数年以来,江南河工因总河诸臣经画得宜,湖河奠定,民庆安澜。然河防关系国计民生,不可不谨慎筹划,将来拣选河务官员,亦务必推举亲身阅历,通晓熟练之人。”   “朕已发上谕,着每年于各部拣选贤能勤克之司官二员,派往南河学习河物,以两年为期,以考语为凭,保奏留工,或是咨回本任。”   “如此一来,于河工诸务上通晓熟练者自不缺乏,于百姓安居大有裨益。”   人员是流动的,会犯错,会生病,正是需要这样的举措,才能保证河工诸务始终交在有才能的人手中,不使得百姓受庸碌官员之苦。   “说来去岁腊月,张廷玉还曾经上奏,归乡之时途径直隶州县,知今年丰稔指出众多,唯有近河洼之处遭值水患。”   “朕虽已行赈济,百姓得以存养,但恐怕被水地方之重者,仍然难养豆麦。恐怕明年二三月间青黄不接,民食倍艰。”   “朕已经令督臣彻查积潦未消之处,于本月加赈;再使得河臣查明应修工程,使穷民得以佣工糊口。”   张廷玉不愧是雍正面前排的上号的大臣,即便归乡探亲,也能细心观察周围情状,关心百姓,及时上奏。   这烟花已经燃放了很久了,最后一朵莲花绽放于天际,这个夜晚终于安静下来。   他们距离烟花燃放之地并没有很远,隐隐能够闻见河水汽混杂在一起的硝磺的味道。   小顺子重新为他们引路,朝着含韵斋走去。   他仍然记挂着他的天下,“硝磺本为军器火药之用,历来管禁甚严。去岁十月时曾闻豫省地方有出产焰硝之处,往往有小贩以杂物零星置换,往邻省售卖。”   “仅河北一省便盘获众多,想来周遭诸省亦不可免。各省督抚实力严查,不得重蹈覆辙。”   婉襄忽而停下了脚步,小顺子察觉她的影子没有跟上来,疑惑地转过了身。   “好不容易过个节,万岁爷就不能先不谈国事么?”   从河工之事到硝磺,害得她一直跟着他的思路走,都没有好好地欣赏烟花。   雍正一把将她搂在怀中,旁若无人般地亲了亲她的额角,干脆利落地认错,“都是朕不好,到时朕让高斌再进些烟花,到时一定一句也不提这些事了。”   原来此时高斌就是两淮盐政。   小顺子眼见这般情形,吓得连忙转过身去。红牛角双鱼挂灯之中的火光顷刻之间熄灭了,这一刻是这个夜晚最安静的时候。   婉襄在心中暗笑,一时更起了坏心,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又站到他面前。   手伸进他的披风里,拥抱着他,整个人和他紧紧贴在一起,微微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蜻蜓点水。   他轻笑一声,以手指点她的唇,染上胭脂又在她面颊之上写字,“当真是祸国妖妃。”   “如何祸国?”胭脂黏黏腻腻,每一笔都想将他的手指留下来。   “令朕不得谈国事,令朕甚至舍不得向前迈开脚步,如何不是祸国?”   他迈不开脚步,婉襄却松了手,“已经很晚了,万岁爷今夜好不容易事少,应当早些休息的。”   于是他们继续一同往前走,望夜的月光倾泻而下,即便没有烛光,也为他们照亮了前路。   本来以为这个夜晚就要这样过去了,才靠近含韵斋,便听见了嘉祥大哭不止,以及桃实哄她的声音。   弘曕出生之后,获萤便多在照顾弘曕,让桃实学习照顾嘉祥。   到这个年纪,嘉祥其实是很少哭的,只听了片刻,也让婉襄这做母亲的心乱如麻。   她和雍正快步走进含韵斋中,嘉祥一眼望见他们,便朝着他们跑过来,扑到了雍正怀里,“阿玛,烟花。”   桃实为她解释,“小公主被烟花的声音吵醒了,一直觉得害怕,不肯再睡。醒来要找万岁爷和娘娘,也是一个都没找到……”   雍正一把将她抱在怀中哄,“真是个胆小鬼,小时候就害怕,现在还害怕。”   嘉祥的手在空中挥舞了片刻,要吓唬她阿玛,被婉襄抓住了。   “现在额娘和阿玛陪着嘉祥睡,嘉祥就不用害怕了。”   桃实见状便先行了礼,先退下了。   嘉祥被雍正放在含韵斋的床榻上,而后与婉襄交替着陪伴嘉祥,交替着去耳房之中洗漱。   嘉祥已经快要满三岁了,《幼学琼林》几乎都已经学完,开始背一些诗词。   “帘每当山卷,帷多带月褰。篱东花掩映,窗北竹婵娟。迹慕青门隐,名惭紫禁仙。假归思晚沐,朝去恋春眠……”   是白居易的《新昌新居书事四十韵因寄元郎中张博士》。   “假归思晚沐,朝去恋春眠……”   晚沐,春眠。   婉襄脑海中好像忽而有了些奇怪的想法,但她根本抓不住。   恰好这时雍正从耳房之中走了出来,睡在床榻外侧,他和婉襄一里一外,将嘉祥夹在中间,给了她最大的安全感。   “懋嫔倒是很喜欢这首诗。”   原本在背诗,嘉祥已经昏昏欲睡,一见到自己阿玛回来,便又兴奋起来,爬起来从床头翻出一本婉襄自己写的故事书递给雍正。   “阿玛讲故事。”   其实是婉襄凭着记忆写的,汉化之后的《格林童话》和《安徒生童话》。   雍正接过来,随意地翻开一页,向嘉祥道:“讲鲛人公主的故事好不好?”   嘉祥不肯躺下来,靠在他手臂上,用力地点了点头。   “传闻之中东海有鱼尾人身的鲛人,鲛人族中的族长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大家都叫她鲛人公主。有一日,一个小国家的皇子出海,在海上遇见了风浪,船不幸翻了。”   “而后鲛人公主恰好在附近,把皇子救上了岸。可是鲛人的存在是个秘密,没有等到皇子醒来,鲛人公主就不得不离开了。”   “尽管只见过一面,鲛人公主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皇子。”   “但鲛人和人不能在一起,于是鲛人公主便游到了很深很深的海底,找到了一个女妖,从她那里拿到了一瓶能把自己的鱼尾巴变成双足的仙丹,成功上了岸,找到了那个皇子。”   雍正的情绪很投入,嘉祥渐渐地重新困倦起来。   “那个皇子对她一见钟情,他们很快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从此以后鲛人公主和皇子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婉襄改去了《小美人鱼》的结局,她不想让嘉祥的世界变得那么复杂,不想要无畏的悲伤。   这个故事说完,嘉祥已经完全睡着了,唇边还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   他们安静地望了一会儿嘉祥的睡颜,而后不自觉地又望彼此,从彼此眼中读出了相同的意味。   于是雍正很快将嘉祥抱起来,送到了偏殿去,而后干脆利落地吹熄了寝殿之中的烛火。   月色还是很亮,亮到她能够完全看清一双星星里她的影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在她眼中仍然如故,高大地就像是一座无法攀登的山岳。   行走在巫峰之上,难免添了些行云想。微凉的唇瓣就像是雨点,一下一下无规律地落在她身上。   他的唇在布雨,手指则要拨开云雾。越往里走便越是潮湿,幸而黑暗和雾气都不会让他迷失方向,渐渐地听见了流水声。   滴尽莲花漏,轻解芙蓉扣,他们都已经太过熟悉彼此,太懂得如何让对方愉悦。   滚热的地方还有她的心,所以现在换做她在熟悉的韵律之中,在每一处潮水的起伏之中心甘情愿地迷失了方向。   三更之时,楼台花颤,帘栊风抖,婉襄终于倚着雄姿英秀沉沉睡去。 第222章 原因   “春日总是让人困意沉沉。”   婉襄坐在含韵斋的长廊上, 晒着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宫扇,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富察氏拿着一只绣绷子, 在上面绣着玉兰花, 孩子们绕着一棵棵的玉兰树追逐打闹,笑声一阵阵, 比喜鹊还热闹。   “看来咬了萝卜也没有用,天气渐渐暖起来,午后是让人想睡觉的。”   “咬春”这宫廷习俗,今年也让嘉祥试了试, 婉襄便觉得好笑。   “倒也不是完全没用。昨日嘉祥见我们都吃萝卜,也说要吃, 才咬了一口,把她辣得直淌眼泪, 我觉得又是好笑, 又是心疼, 着急忙慌地要去哄,免得带得六阿哥也哭起来,倒真是把我的困意驱散了。”   富察氏笑嗔道:“嘉祥怎么落得你这样一个不着调的额娘。幸而皇阿玛是这世上最靠得住的人, 不然嘉祥往后可怎么办才好。”   婉襄不屑,“他也就是看着正经,私底下捉弄嘉祥的时候也不少。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 宝亲王他们小时候正是筹谋皇位的要紧时期, 万岁爷都没有心情。”   “也就是到登极之后,后头降生的小皇子小公主才能得他这样的关爱, 不知两位王爷可会觉得嫉妒。”   不过乾隆对和亲王, 对弘曕都是很不错的。   请了最好的师傅, 著名诗人沈德潜来教弘曕作诗,最终 “诗宗归于正音,不为凡响”,博学多知,学有所成。   这样一想,乾隆也不是一无是处。   富察氏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婉襄这个问题。   桃实恰好端了一碗汤药过来,是婉襄喝药的时辰了。   富察氏不免关切,“你最近身体不适么?”   婉襄喝着药,脸莫名红了红,桃实替她遮掩:“娘娘的身体无碍,只是一些补身的药材。”   富察氏越加会错了意,“补身?是想为皇阿玛再生一个小皇子小皇女么?生育太密集了对身体不好,六阿哥还这样小。”   婉襄不免越加不好意思,觉得桃实越描越黑,便道:“恰恰相反,这其实是温和的避孕药材,万岁爷不想让我再生育了。”   有儿有女,便已经足够了。   更何况婉襄生完弘曕之后性情大变,雍正可不敢再赌一次了。   历史上的谦妃只生育过一次,可她还有一个嘉祥。为防再来一个不出现在史书里的孩子,婉襄也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   富察氏当然也能理解,“其实我也是。我有了永琏,一年后又有了兰牙迭,连着两年生育,便觉得精神颇为不济。”   “再加上宝亲王府中一堆事,更加觉得勉强,这几年也是不敢再生育了。总算他们父子都体谅,这一点倒比许多男子都强得多了。”   富察氏这样说,婉襄一下子就想到了和亲王。   “和亲王府的章佳格格四月就要生产了,吴扎库福晋又是六月。和亲王府今年倒是不少添丁的喜事,说来宝亲王府的姬妾更不少……熹贵妃有没有催你?”   富察氏摇了摇头,但笑容有些苦涩,“禾晏的阿玛刚刚署为江南河道总督,额娘挺高兴的,让王爷多多亲近禾晏。”   就是正月里的事。   “不过禾晏的身体实在不佳,到如今看了多少大夫,喝了多少药也还是不成。”   “王爷倒是不大去其他格格房里的,一个月也不过那么一两回,她们没有动静也是难免。总归子孙的缘分急也急不得,永璜和永琏若能顺利长大成人,也不怕后继无人。”   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话题,婉襄又道:“正月里准噶尔似有遣使求和之意,这仗打了那么多年,总算是要暂时有个结果了。”   “可皇阿玛不是觉得这只是噶尔丹策零的阴谋么?只是想要纷扰我军。若是我朝不允,则必传谕其属军,借此固结士心。”   若是清朝不允许准噶尔投降,那么两支军队便是要血战到底,当然会激发准噶尔士兵的血性和士气。   “而我军若是闻贼兵请和,而上不允,军心便会渐渐涣散了。这样的事,皇阿玛谨慎一些是没有错的,我们不必开心得这样早,也不必担心来日没有庆贺的时候。”   富察氏向来识大体,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   而婉襄也是看过结局的,最终雍正允许准噶尔投诚,众多的将士得以归家,两国以阿尔泰山为界,西北足足和平了十年之久。   这是雍正朝的结果,再往后,便要看乾隆的了。   “马上就要选秀了,内务府那边都已经准备好了。这次选秀毕竟事关王爷,我不好意思提前去探听消息。”   “婉襄,你有没有去看过那些秀女?说起来皇阿玛的后宫之中人是一年少似一年,这一次要选秀,皇阿玛会不会是也动了心思?”   婉襄摇了摇头,“只是为宗室众多还没有娶亲的子弟而已。你是想知道另一位侧福晋的事吧?”   雍正告诉她的事,她也不能随意透露,只能点到即止。   “熹贵妃又犯了万岁爷的忌讳,她是不会如愿的。”   至于那拉氏能不能让富察氏如愿,那便是件很难说的事了。   后世学者分析那拉氏成为皇后的原因,有一些人认为是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满族出身的高位妃嫔。   但婉襄却觉得不尽然。乾隆与那拉氏之间定然是有爱意的,否则也不必在富察氏崩逝四个月后便宣布那拉氏为继后,又因在富察氏丧期之内,暂时册封她为“摄六宫事皇贵妃”。   后来的恨意是真的,封后时的爱意,大约也不是假的。   她又忍不住要为富察氏鸣不平了。   “婉襄,你怎么又走神了?说起来前几日我遇见淑慎公主了,乌勒吉玛夭折,她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像,当真是可怜。”   婉襄也不觉叹气,“乌勒吉玛若是能再大个一两岁,说不定都不至于如此。可这些事哪有如果呢?”   谁也想不到高高兴兴出门赴宴,最后会是这个结果。   “我听说额驸为这件事也大病了一场,他们夫妻如今没有别的子嗣,更是沉浸在失去独女的悲伤中了……”   淑慎公主的额驸观音保也短命,清朝公主没有再嫁之例,淑慎公主长寿,守了许多年的寡。   就算后来收了个养子,这个养子也在她去世之前便去世了。   不过她和额驸之间还有一个女儿,嫁给了乾隆的第三子永璋为福晋。   “幸而公主和额驸都还年轻,乌勒吉玛去得不甘心,最后还会回到他们身旁的。”   富察氏笑起来,“和皇阿玛呆久了,婉襄你也相信起轮回转世了么?”   她不是相信轮回转世,只是相信这世上有很多事的确是解释不了的,就像是她和尹桢,五百年过去,居然还能相遇,在一起。   婉襄轻轻叹了口气,“也只不过是自我安慰而已。新年宫宴时我又如何没见到淑慎公主呢,她那样通情达理,强自打点精神,反而让我更无地自容。”   富察氏安慰她:“好在那罪魁祸首已经伏诛了,也算是有些安慰。婉襄,我听说那天是你亲自……倒是让我刮目相看。”   一算之下,居然也过去三个月了,还像在梦里一样。   “算不得我亲自,还是那常在把那些东西拿给她的。其实武氏自己也没有什么求生的意志了,便我那一日不去,她大约也快要病死了。”   被自己下的砒/霜毒死了。   婉襄想起那一日情形,不觉唏嘘了一下。   “说来像她这样的人,也能有那样忠心的宫女。那常在喂她喝药的时候她身边的宫女拼命阻拦,但当然是没有用的。”   “我和她之间有太多的账要算,她也害死了好多人。她不过只有一条命能赔,实在也算是幸运了。”   富察氏的神色也有些低沉,“皇阿玛不过这几个嫔妃,尚且斗得这样……王爷可不是不仅女色之人,到那时,又不知会是何等的乌烟瘴气了。”   乾隆的妃子儿女,数都数不过来。   “我听额娘说,武家这一次又送了一个女儿来参选。一个武氏已经让人头疼不堪了,到时一定要让皇阿玛把她指得远远的,别让她再接近你们了。”   婉襄倒不是这样想的,她还想知道,历史上“宁妃”的这个缺,到时要如何填补呢。   “万岁爷心中都有成算,他是个操心的命数,并不喜欢旁人说那么多的。”   “帘每当山卷,帷多带月褰。篱东花掩映,窗北竹婵娟。迹慕青门隐,名惭紫禁仙。假归思晚沐,朝去恋春眠……”   孩子们不知为何忽而安静下来,嘉祥奶声奶气的声音传了过来,大约是在背诗向其他孩子炫耀。   她现在也就会一两首诗,还完全不知道意思。   富察氏望了嘉祥一眼,满脸慈爱,“这诗之中也没有什么脍炙人口的名句,且又很长,嘉祥还不到三岁就能背得有模有样的,真是聪明。”   “‘假归思晚沐,朝去恋春眠。’这一句里有懋嫔宋春眠,和庶人武晚沐的名字。”富察氏可能并不知道。   “万岁爷曾经说过,懋嫔很喜欢这首诗。”   婉襄不觉得懋嫔和武晚沐之间是像高常在和马常在那样的关系,但她总觉得这不是巧合。   懋嫔那样帮助武晚沐,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富察氏也陷入了沉思。   作者有话说:   求你们猜一下为什么懋嫔帮助武晚沐,呜呜呜 第223章 赏花   “道是梨花不是, 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 人在武陵微醉。”   婉襄满意地拍了拍嘉祥的小脸颊, “背得不错,和永琏他们去玩吧。”   永琏就站在一旁等候, 闻言笑起来,拱手向婉襄行了礼,“多谢谦嫔娘娘,我们和小姑奶奶去放风筝了。”   而后伸出手, 牵起了嘉祥的,朝着桃花林外的空旷地带走去。   嘉祥只比他小一岁, 蹦蹦跳跳地朝外面跑,永琏却脚步沉稳, 十足小大人模样。   弘曕坐在摇篮里, 望着姐姐离去的背影咿咿呀呀, 可惜他还太小了。   婉襄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了,方偏向富察氏的方向想要调侃她一句, 然而先迎上来的是挺着大肚子的吴扎库氏。   “哎呀,小公主真是聪明。只可惜这样聪明,学的却是些不入流的女子写的浓词艳赋, 做额娘也当真是不怕教坏孩子了。”   这是宋代名妓严蕊写的《如梦令》, 是心志高洁,凌越世俗的上佳之作, 根本就不是什么浓词艳赋。   婉襄只是轻蔑地笑了笑, “没想到吴扎库福晋也读过书。”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杀伤力却十足。   吴扎库氏本来在宫女的搀扶之下准备坐下来,此时不由得怒目圆睁,也不急着入座,“难道就只有管领家中的女儿读书么?”   这句话直指婉襄出身,富察氏当然要维护婉襄,“这话,也不知白巴月你敢不敢到裕妃娘娘面前去说呢。”   宝亲王与和亲王两兄弟的关系不错,婉襄倒是觉得没必要为了这样的小事弄坏富察氏和吴扎库氏之间的关系。   “今日大家都是来赏花的,若是觉得风景不错,便多呆一会儿。”   “若是觉得景色不佳,并不如你的意,便早些回去,也免得受了春寒,再次见了红。”   吴扎库氏在五楹敞轩壶中日月长中坐下来,屁股都还没有坐热,又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站起来,向婉襄道:“谦嫔娘娘也是当长辈的,怎能如此诅咒小辈?”   婉襄根本就不理会她的诘难,只是惊讶于她这样的不长记性。   “本宫只是好心提醒你罢了,女子有孕不易,自己也当知尊重,不要胡搅蛮缠,以至于折损了自己的福气。”   婉襄的话说完,不远处传来一阵男子的笑声。   循声望去,雍正表情沉肃地走在最前,而后是正在同彼此说笑的宝亲王以及和亲王。   “白巴月,你方才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互相见过礼,最先开口的也是性情最为活泼洒落的和亲王。   在宫中这么多年,婉襄当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两位皇子,他们的样貌其实同雍正都不太相似,更像自己的母亲。   和亲王的五官都很柔和,看起来一团和气,没有半点攻击性,让人愿意亲近。   而如今的宝亲王则和他的母亲一样,有一对相对平缓的眉骨,略长的鼻梁,和一双还算是锐利的凤眼。   尽管宝亲王比和亲王有更明显的满人特征,但单论相貌,在婉襄的审美里,还是宝亲王更胜一筹。   吴扎库氏在雍正,在自己的丈夫面前并不敢那样蛮横,也知婉襄为雍正偏爱,不敢提起方才的那场冲突。   “只是觉得这椅子有些不舒服,所以想着站一会儿。平时总在房中枯坐,今日也不舍得辜负这好春光。”   端得是温柔娴静。   和亲王便上前一步,亲自重新整理了那玫瑰椅上摆放着的靠垫与坐垫。   “现下应该舒服了,你这一胎怀得并不容易,虽然春光好,还是多休息吧。”   富察氏掩唇一笑,也好像刚才根本就没有和吴扎库氏发生冲突一般打趣道:“五弟和白巴月当真是夫妻情深,羡煞旁人。”   和亲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四嫂惯会开玩笑的。其实白巴月常常埋怨我不懂体贴,哪里像四哥那样对四嫂关怀备至,我也只是慢慢地在学而已。”   “夫妻情深倒是也没什么值得不好意思的,既有缘结发,便应当彼此尊重、爱护。”   雍正朝着婉襄走过来,一把将弘曕从童椅中抱了出来,而后坐在婉襄身旁,“在这里都做了些什么,可觉得有趣?”   婉襄便自然而然地答:“从前在桃花坞中住过的,倒也没什么福分赏这里的桃花。”   是雍正八年的时候,她住进来的时候,桃花早就谢尽了。   “春花浪漫,总归叫人心情愉悦,嘉祥跟着永琏他们去放风筝了,想来她也得趣。”   雍正便哄着怀中咿咿呀呀的弘曕,“姐姐和侄儿们都去放风筝了,只你一个孩子不得去,觉得委屈了,是不是?”   神色立刻缓和下来,刚才的那种沉肃,大约全是在成年的儿子们面前装的。   宝亲王也来凑去,“瞧着六弟又胖了些了,谦嫔娘娘瘦弱,想必都抱不动六弟,难怪带他出门要用这童车呢。”   他这样说着,吸引了弘曕的注意力,弘曕朝着宝亲王发出了“嗷呜”、“嗷呜”的声音,浑像是要咬人。   富察氏笑起来,“王爷说六弟沉手,他不高兴了呢。”   壶中日月长中此刻的气氛好似其乐融融,婉襄却只觉得怪异,她并不太习惯和宝亲王、和亲王他们在一起说话。   一时之间无人说话,婉襄只好想了个话题:“万岁爷和两位王爷方才是从哪里过来?”   雍正便道:“从品诗堂过来,让他们各自做了一首诗。都做得不好,只知道在《桃花源记》武陵人这典故上打转。”   一面说,一面也没给两个王爷好脸色。   婉襄便觉得自己这问题问得有些不大好,幸而永琏他们很快从天然佳妙这样的空阔之地追逐着跑回来。   嘉祥还不懂得什么叫规矩,见到雍正只觉得高兴,往雍正怀里扑,又拉着弘曕的手摇晃着傻笑。   “阿玛。”   抱一个弘曕,对雍正来说轻轻松松,他大手一抬,又将嘉祥也捞起来,让她坐在他另一边的大腿上。   弘曕和嘉祥面对面,嘉祥便故意做了鬼脸去逗他,姐弟俩嘻嘻哈哈的。   永璜和永琏看得好玩,这才想起来要给大人们行礼,他们都是有规矩的孩子,做事一板一眼,也投雍正的意。   夸了富察氏一句,“你教的孩子很好。”   宝亲王与富察氏相视一笑,只吴扎库氏见了又不称心。   雍正又问永璜和永琏,“方才做了什么去,小姑奶奶可听你们的话么?”   永璜便回答:“方才和永琏,还有小姑奶奶一起放了纸鸢。只是今日的风似乎不够大,我们也不太会放,所以风筝并没有能够飞起来。”   “小姑姑奶奶觉得没意思,说还想要去坐船,所以我们就回来了。”   桃花坞东南山中有一条小溪,名为“桃花溪”,溪上有青石架成的桃源洞,小舟可通过。   来时已经坐过一回船,嘉祥看来是觉得有趣。   雍正便用手挠了挠嘉祥的痒,“也不知去岁七月朕带了谁去坐船,那人被吓得直哭,今日倒是不害怕了。”   桃源洞下,也有一小段路程是昏暗的。   嘉祥已经跑得浑身是汗,婉襄掏出手帕把她的汗水都擦去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万岁爷怎么能用去岁的眼光来看我们今年的嘉祥呢?”   “坐船!坐船!”   有婉襄撑腰,嘉祥又嚷起来。   弘曕还不会说话,只觉得嘉祥的样子好玩,“咯咯咯”地笑起来。   雍正便抱着他们两个站起来,又问永琏和永璜,“你们想做什么,也去乘船么?”   永琏好像是永璜的代言人,“大哥还想放纸鸢。伺候大哥的嬷嬷说,纸鸢飞得高了,再将线剪断,就能许愿,把他额娘的病痛都带走,这样他的额娘就不用天天躺在床上,能陪着他了。”   雍正当然不知道宝亲王府中后院里的事,“永璜的额娘,朕记得也是富察氏。早些年偶然听过她生病,怎么如今还没有好起来么?”   宝亲王便自己站出来回话,“原是产后失调,又过度伤心之故。这些年虽都好生将养着,福晋也用心照顾,总没有起色。”   雍正一默,“她到底是为你生过两个孩子的人,不能怠慢了。让刘裕铎过去为她看看吧,不拘用什么药,年纪轻轻,保养好身体才是正经。”   宝亲王应了“是”,永璜已经跪下来磕头,“多谢皇玛法关怀,额娘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永璜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可富察格格的病是不会好起来了。   雍正不关怀还好,一关怀,又是将要选秀,给亲王指侧福晋的节骨眼上,怕是又有人要焦心了。   万般皆是命。   “好了,你带着你的福晋还有儿子们去放纸鸢吧。吴扎库氏还有身孕,弘昼,你好生陪着她在桃林里转一转,别让她太辛苦了。”   “朕要陪着嘉祥去乘船游览,若觉得累了,各自散去就是,不必再报与朕知了。”   众人连声称“是”,皆行了礼,而后目送着雍正和婉襄以及两个孩子朝着渡口走去。 第224章 桃源   渡口处并无停船, 河岸两旁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无数蝴蝶在花间自由穿梭, 吸引了嘉祥的目光。   她便挣扎着要从雍正怀中下地, 追逐着蝴蝶,在他们身边不停奔跑。   弘曕很喜欢姐姐, 在雍正怀中转来转去,目不转睛地盯着嘉祥,累得雍正也不得不小心谨慎,防止他从他怀里摔下去。   空手扑蝶, 又是这样的小人儿,最后当然是抓不到蝴蝶的。   幸而嘉祥并不是好胜心很强的孩子, 玩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累了,便扑到了婉襄怀里。   婉襄把她抱起来, 升到几乎和弘曕一样的高度, 她便开始向着弘曕做鬼脸, 逗得弘曕在雍正怀中不停地傻笑。   他们姐弟的关系一直都很好,即便获萤如今多在照顾弘曕,嘉祥也没有半点要跟弘曕争的意思, 也算是难得。   未过多久,已有太监撑船过来,嘉祥便让婉襄把她放下来, 在婉襄的牵引之下, 她第一个跑到了船上去。   有了弘曕之后,嘉祥便不必再期盼永琏和永璜他们, 时时刻刻都能有人一起玩。   在船上坐好了, 便向着弘曕招手, 引得他的小身体一直往前拱,便是雍正上船,也要很小心才行。   上船之后小太监很快将船只撑往桃源洞,嘉祥和弘曕坐得很近,两个人叽里咕噜地说着一些婉襄根本听不懂的话,自得其乐。   雍正忽而伸手,将婉襄微微有些滑落的银镀金点翠嵌宝石蝴蝶纹簪推回到了发髻里。   这是雍正十年时,他们在圆明园中逛街,雍正送她的那只簪子。   “今日朕陪你赏桃花,也算是履行正月猜灯谜时的那个承诺了。”   婉襄微微一笑,“正月时的承诺,分明是嫔妾陪着万岁爷您赏桃花,如今怎么本末倒置了?”   “说不过你。总之朕与你,与嘉祥,与弘曕在一起,便是这世上最好的事。”   这般好春光,婉襄拉着嘉祥,直接在小舟之上躺了下去,仰头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   小舟在不断地向前行进着,两岸青山,便也时有闯入她眼帘。   春日时再称“青山”其实有些不适合,桃花坞中山野遍植桃树,山峦之上萦绕着粉色的雾气,清风徐来,卷起千堆粉雨,间或落入水中,映衬着桃花之影,小舟如浮在锦毯之上。   “落英缤纷,浮出水面。或潮曦夕阳,光炫绮树,酣雪烘霞,莫可名状。”   婉襄忍不住感慨,“想把自己沉进这天光里,便一点烦恼都没有了。”   雍正很快也在嘉祥身边躺下来,让弘曕趴在他的胸口上,“天晴时桃花神采焕发,含笑增媚,已能及你三分颜色了,婉襄。”   他甚至都没在看着她。   婉襄笑着偏过脸去,“万岁爷的夸奖难道事不要钱,也不动心的么?”   他仍旧不看她,弘曕趴在他身上开始流口水,将他龙袍上那威武的行龙都沾湿了,他却也不顾忌。   “朕何须再望你,自在己心。”   “说得好,便赏赐万岁爷把今日的场景画下来,也凑到万岁爷为我所做的《十二美人图》里。”   雍正终于忍不住笑着回头看了婉襄一眼,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当真是越发刁钻了,嘉祥如今已有些苗头,再长大些,怕是你我都要头疼了。”   孩子身上不好的总是对方的,天下夫妻,大抵如此。   婉襄还没有说什么来反击,嘉祥先坐起来,学着雍正刚才的样子去捏雍正的脸。   敢这般主动触龙须的也就嘉祥一个,她只做这个动作,也不说什么,轮到婉襄嘲笑,“万岁爷方才才说嘉祥像我,但这个动作可不是跟我学的。”   又哄嘉祥,“额娘的嘉祥真乖,都知道护着额娘了。”   雍正便也向着嘉祥使坏,一把将她抓起来,同弘曕一样趴在他胸口,“小坏蛋,还想跑么?”   他们毕竟是在行船,这个动作让小船难以控制地微微摇晃了一下。   嘉祥自小便胆小,一瞬间用手挡了她的脸,一副鸵鸟姿态。   弘曕却不知道害怕,只觉得好玩,又看着嘉祥的样子傻笑起来,这笑声回荡在河流之上,令人心情舒畅。   听见弘曕笑,小舟也渐渐平稳,嘉祥才把自己的小手拿开了,向着雍正恶狠狠地道:“阿玛坏!”   雍正戳了戳她的脸,“是你先使坏的,小坏蛋。你瞧,弟弟都不害怕,你还害怕。”   嘉祥嘟着嘴,不满道:“弟弟是小牛,嘉祥又不是!”   这句话,婉襄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是说弘曕‘初生牛犊不怕虎’。元宵时放烟花,嘉祥被吵醒了害怕,弘曕却睡得很熟,一点动静都没闹出来。嫔妾就用这句话逗过她。”   雍正不觉大笑出声,仍旧调侃嘉祥,“你是小牛的时候胆子也小,这是天生的事。”   嘉祥就不理会他了,转而伸手去触碰婉襄发髻上的那只蝴蝶簪。   “小姨。”   婉成在圆明园时常常带嘉祥捉蝴蝶,也会观察蝴蝶的形态绘画。   转眼间过去半年多了,嘉祥还能记得婉成,可见当时她过得的确很是开心。   而有些事婉襄如今也更看得开了,“离开圆明园之后,婉成归家,柳记谦偶尔休息回到京城中,他们会见面。”   婉成时常会写信问候嘉祥与弘曕,偶尔提一提她和柳记谦之间的事。   “嫔妾想他们如今都到了年纪,又郎情妾意,家世相当,其实是一段很好的姻缘。”   雍正点了点头,小舟驶入了桃源洞,是黑暗之地,温度也骤然降下来,又让嘉祥缩进了他怀里。   “过几日朕便给他们赐婚,准备几个月,今年秋日里便可以完婚了。”   婉襄倒也并不是这个意思,“不必万岁爷赐婚了,这样太打眼,毕竟他们曾经被武氏算计,曾经有过不光彩的,解释不清楚的事,不想被人旧事重提。”   不想回想起那些晦气。   更何况皇帝赐婚这样的荣光,落在一个小工匠身上,那是要流传百世的。   婉襄从未听说过自家祖上有过这样的殊荣,那么这段历史也不能被改变。   五百年前的刘婉襄和五百年后的柳婉襄,终于是扯上了一点点生理上的关系,不再仅仅是为那一团物质所引导的,玄之又玄的东西了。   “额娘,嘉祥饿了。”   不是饿了,分明是馋了。   但嘉祥拉了拉婉襄的衣袖,她的心也就要化了,连忙坐起来打开点心盒,等着小船从桃源洞中行驶出去,豁然开朗的那一刻。   点心盒中盛放的是“月一盘”,将薯药切片,以莲粉拌匀,而后将五味加入。香气扑鼻,质地酥脆,其色洁白如玉,望之如月。   这不是清廷风俗,只是婉襄翻阅古籍,偶然间看到的一张方子。   她近来很喜欢这些,尝试着让小厨房做了做,嘉祥很喜欢吃。   雍正也尝了尝,而后道:“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这是《桃花源记》原文,也是此时他们能看见的景象,只岸上少了黄发老人,与垂髫小儿而已。   “广东巡抚杨永斌疏报,兴宁县有一老者,名为幸登运,年已一百又二十岁。长子幸伯达、八十二岁。次子幸伯玉、八十岁。三子幸伯锦、七十八岁。四子幸伯旺、七十四岁。五子幸嘉宾、六十七岁。”   他记得这样清楚,可见很是在乎。   在这个朝代,能够活到这般年纪的人,实在是太过罕见了,更何况是满门如此。   比那些虚无缥缈的祥瑞更有意义,难怪广东巡抚要特意上奏请封。   “一门眉寿。实在千载希逢。朕已赏赐幸登运上用缎一疋,银十两。”   婉襄看顾着嘉祥吃东西,打趣道:“这名字取得也好,姓‘幸’,便已经强出旁人许多了。”   嘉祥的名字也很好,即便历史无有记载,她这一生也会是平安美满的。   “朕若是这般长寿……”他忽而又摇了摇头,“也罢,只怕是头脑糊涂,也做不得这皇帝了,反而误事。”   “万岁爷是万岁爷,是上天之子,您也会长命百岁的。”可她偏偏知道结局。   这一刻,婉襄忽而觉得她忘记所有未来世界的事情,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至少每一日同他相处都可以不必忧心来日,雍正十三年的那件事会是毫无预兆的。   “不求长命百岁,朕只是很想看一看嘉祥和弘曕长大之后的样子。”   “三月初一便行选秀,会给弘历和弘昼赐下侧福晋,可朕还要等好多年,才能看见嘉祥和弘曕有各自的归属。”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婉襄打开了点心盒子的最下层,里面放着一小壶去岁以桃花酿成的酒。   今日本来便以为只有他们两人,却又增添了两对亲王夫妇,不过好在最终还是他们单独在一起。   婉襄取出了两只牙雕桃花式杯,在里面斟满了酒,举杯向雍正道:“万岁爷,今日春光正好,何必有岁暮之叹,且尽眼前欢吧。” 第225章 选秀   “玩这个游戏必须耐心, 你若是再这样,额娘就不和你玩了。”   婉襄将一条彩线两头相连,让嘉祥用双手支撑着, 而后她用四指翻花绳和嘉祥一起玩。   但嘉祥总是记不住她教给她的花样, 看婉襄玩的时候觉得有趣,轮到自己便要撒娇让桃叶来帮忙, 到最后就变成了桃叶和婉襄在一处玩,嘉祥趴在边上看着。   二月底开始连日阴雨,嘉祥都不能出殿宇。   午后又是弘曕睡觉的时辰,他毕竟年纪幼小, 不能像嘉祥一样白天几乎不睡地折腾着大人。   嘉祥无处可去,便只能赖在婉襄身旁。   而桃叶幸运, 终究从那场重伤中恢复了过来,如今仍旧跟着那常在, 偶尔会过来探望一下嘉祥和弘曕。   桃实在燕禧堂外收了伞, 抱着一幅画朝着婉襄走过来, 笑道:“今日桃叶姐姐也来了?”   从前桃实和桃叶在一起共事,两个人的关系就不错,此时见面也很亲昵, 不像是许久都没有见面的样子。   婉襄便道:“是从郎画师那里取来的画么?快拿过来给我看看。”   桃实的圆脸总让人觉得喜庆和愉快,笑起来犹是,“万岁爷昨夜吩咐了叫他们送来的, 奴才想着雨天他们恐怕惫懒, 又怕娘娘着急,便自己去取了。”   “外头包了油纸, 一点都没湿, 娘娘放心就是了。”   嘉祥终于找到了可玩的东西, 跑到桃实身旁,仰头看着她拆开了油纸包,将那幅画在案几上铺陈开。   而后婉襄笑着和桃叶对视一眼,走到案几之前去欣赏画作。   《雍正十二月行乐图》,二月为踏青,上面也有不少桃花。   雍正并没有让郎世宁把他们一家人画在一起,难得大方了一回,让其他人也入了画。   十二月行乐图分别为“正月观灯”、“二月踏青”、“三月赏桃”、“四月流觞”、“五月竞舟”、“六月纳凉”、“七月乞巧”、“八月赏月”、“九月赏菊”、“十月画像”、“十一月参禅”和“腊月赏雪”。   去岁腊月有大雪,作了腊月赏雪,如今便只差四月流觞,六月纳凉以及十月画像、十一月参禅了。   婉襄欣赏了片刻,制止了嘉祥不安分的小手,便让桃实将它好生收了起来。   这一套十二月行乐图是艺术瑰宝,往后是要藏在故宫博物院中的,如今她也算是拥有者,更有责任要将它保护好。   她牵了嘉祥,和桃叶、桃实一起朝着原本坐的长榻走去,随意地望了一眼窗外,便见雍正怒气冲冲地朝着燕禧堂走来。   婉襄心下陡然一惊,不祥之感顿生,连忙让身边人都敛了笑意,准备迎驾。   “嫔妾、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阿玛!”   嘉祥是从不知道害怕自己的父亲的,正无聊间,看见雍正就像看见了宝贝,立刻便迎了上去。   雍正虽然一把将她抱起来,但面上却仍没有笑意,“你们都先下去吧。”   这个“你们”当然不包括婉襄。   桃叶和桃实都恭敬地退下了,她才试探性地问雍正:“今日不是选秀么,若是秀女们有什么不好,只管黜落便是了,何必同她们生气?”   除了这件事,她实在也想不出其他了。   雍正开口时的第一句话便让婉襄震惊,“朕将武氏女留下了。”   但她很快也就平静下来,她知道只是历史上真正的“宁妃”出现了而已。   她要先静观其变,而后再看一看,是否需要她推波助澜。   “留下的意思,是要令她做您的妃嫔么?”这只是第一步。   但这个问题顷刻之间就将雍正的怒气瓦解了,他让嘉祥靠在他肩上,背对着婉襄站在窗前,没有人能看见他的表情。   “朕当时只是一时生气,所以就……”   他的个性的确是有些急躁的,康熙也是这样评价。后来为了夺嫡,他一直压抑着自己的天性,如今做了十多年帝王,有时便又仍是如此。   “武氏女在名单之上,四哥分明早就知道了,为何还要生气呢?”   婉襄尽量把这句话说得和缓了一些,以免被他误会为诘问。   又上前一步,趴在他另一侧的肩膀上,“反正都已经做了决定了,四哥便好好同我说一说吧。”   雍正缓缓地转过身来,在望见婉襄眼睛的那一刻便长叹了一口气,“武氏女的举止作派,实在太像敦肃皇贵妃了。”   这一句话说完,婉襄也就明白雍正到底在生气什么了。   武家人真是无耻,折了一个女儿,还要故技重施,再送一个女儿进这见不得人的去处。   难道是以为只有他们一家聪明,旁人都是傻子?   雍正可是天子,他那样自负的人,怎能容忍旁人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计他?   果然他很快又恼怒起来,“他们家根本就是算计好了的,怎么就料定朕就在这里走不出去了?你也得了那么多年的宠,在他们眼中还是不如她么?”   年正仪毕竟是皇贵妃,而婉襄到如今也只是个嫔。   并且她们的起点和修养做派也根本就是不一样的,如何让官家知书达理的女儿,去学一个包衣出身,以伺候人糊口的女子行事呢?   “这话一说,我都不知道四哥究竟是在为谁鸣不平。她若是真学了我,那我今日恐怕也要火冒三丈了,这气还是留给四哥自己消受吧。”   弄清楚雍正为什么生气,婉襄也就不着急了,转而安闲地坐在长榻边沿,为自己倒了一杯茉莉花茶。   雍正看着她这副模样,不觉轻哼了一声,“如今就连熹贵妃和裕妃怕都在百计令人打听朕对武氏女真正的态度,恨不能到养心殿来请旨,早些定下名分。”   婉襄笑了笑,“四哥人都在我这里,我还急什么?不过说到位份,我也的确有些好奇,四哥要让她从什么位置做起呢?”   抛开历史不言,将武氏女留在宫中,哪怕不宠幸,难道就是最好的惩罚和报复么?   婉襄倒觉得不尽然。   不过这也是合雍正脾性的行事,最终还是要按照历史去走。   婉襄和雍正的注意力都没有放在嘉祥身上,她不免觉得有些无聊,从雍正怀中挣脱下来,自己跑到一旁取了一本故事书,爬上太师椅,趴在案几上看起来。   她暂时不必他们照顾,雍正和婉襄的目光都收回来,“她姐姐死的时候是由答应废为庶人的,那么她也从答应做起便可。”   婉襄在心里摇了摇头,不仅仅是历史要修正,她也要修正。   “武家女怎么说也是官宦家的女儿,答应都是给宫女出身的嫔妃留的位置,这样做,未免也太侮辱武家人了。”   “四哥是当真恨武家人算计么?”   雍正渐渐冷静下来了,“婉襄,你想说什么?”   “武晚沐当年是嫔位,四哥时隔这么多年再纳新秀,我倒是觉得给一个妃位也不过分,就当是抚慰武老大人在天之灵,他毕竟为大清付出了他的一生。”   雍正的语气沉肃,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婉襄,你是真心的么?”   她当然不是。   她实在想不出来以武晚沐的所作所为缘何能够封妃,如今换了一个人,反而多了一丝可能。   “登高必跌重,且看一看这位武氏女又是什么样的心性吧。”   “更何况武晚沐被贬为答应之后仍然能够兴风作浪,万岁爷金口玉言已经将她留下,或者给她高位,她才能够安分些。”   “至于封号也不必更改了,仍旧是这个‘宁’字,也算是侧面提醒她不要走了武晚沐的老路,到最后被废为庶人,甚至是赐死。”   “朕不愿意。”   雍正的回答言简意赅,“一个妃位,国家要出多少粮米银钱来供养她?供养了一个她的消耗,又能供养多少百姓?”   “她于朝廷毫无贡献,甚至惹朕厌恶,朕为何还要给她这般尊荣体面?”   “因为她其实也不是武晚沐,就算她是她的亲妹妹。”   婉襄一直理解不了这个朝代的连坐制度,尽管她也知道在这个时期,一个家族的人若是不能团结起来,可能根本就没法立足于世。   “做了那些坏事的人是武晚沐,不是她。”   婉襄当然不是真的希望武氏封妃,可她似乎必须要说服雍正,现在已经不是可以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的时候了。   “我知道我或许也没法分得那样清楚,没法不把武晚沐做的那些事投射到她身上去看待……但只这是私人的情感,我觉得还是应该给她一个机会……”   “那么婉襄,朕应该给她一个机会侍寝么?”   他只回应了这一句,便让婉襄哑口无言。她的逻辑本身就是有问题的,她发现自己没法坐视历史改变。   “既然你是这样想的,朕会给她一个嫔位,仍居启祥宫,并将圆明园的杏花村指给她作为居所。”   “这件事虽是朕怒极之时牵的头,但朕总觉得你又陷入了当年那种对富察氏的同情……婉襄,这对你而言未必是件好事。”   历史上的宁妃武氏,是未及册封而去世的,所以这个妃位其实也相当于是追封的。   雍正此时既然这样决定,那么便只需等待四月的那个机缘了?   不过眼下的问题是,雍正正在为这件事生气。 第226章 旨意   雍正在长榻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下来, 婉襄看着他满脸不悦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而后倒了一杯茉莉花茶,搬了一张嘉祥平日坐的小凳子朝着他走过去。   “四哥这般生气, 难道是我得罪了你?”   雍正并没有接她的茶, 茉莉花的香气氤氲在彼此之间,不足以消他的气。   “其实朕也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一点都不生气朕将武氏女留下?”   他好像时常觉得她不够在意他。   婉襄掰开了他的手指, 将那杯茶递到了他手里,阴雨连绵,春寒料峭,他的手是冰冷的, 可以用茶暖一暖。   “因为这消息是四哥告诉我的,不是旁人。”   若是桃实, 或是其他的宫人来向她回报这个消息,她第一反应当然会是不悦的。   而后才是被历史裹挟的无奈。   虽不至于觉得他是被武氏女的美色迷了双眼, 但, 心中定然有疑惑。   可雍正自己向她提起这件事, 便其实是表明了他对武氏女根本无意,她也不必疑惑。   武家人不会得偿所愿,只不过是能高兴一时而已。   雍正当然能明白婉襄话语之中的意思, 怒气稍稍疏解。   “婉襄,难道你不恨武氏么?人死之后,她做过的那些事当真会随风散去, 令尚存之人恍若不曾发生一般地对她态度淡漠?”   他是一个爱之欲其生, 恨之欲其死的人,大约的确是很难理解婉襄这样的态度的。   也是因为她所知道的历史, 先知让人不得不无奈。   “朕是怕你会吃她的苦——或者朕也没有什么立场这样说, 若不是朕方才生气, 也根本就不会留下她这样的一个祸害。”   可是皇帝一言九鼎,是没有反悔的机会的。   否则便是逼着人去死。   “四哥,事已至此,其实讨论这些事是没有意义的。很多事如今都不过只是假设,不必此时就开始杞人忧天。”   更何况这位“宁妃”三月入宫,五月下旬即去世……   她在宫中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个月而已。   “有些事就让熹贵妃娘娘头疼去吧,武氏想要的是后位,何必总跟我这样一个小小的嫔妃过不去。”   能平静无波地度过这三个月是最好,若是不能,也让个子高的人挡在前头吧。   “熹贵妃若知道是你向朕进言册封武氏为嫔,怕是先要怀疑你的居心。”   雍正的手抚过她的面颊,“有时朕觉得你聪明,你偏偏又犯傻……”   “也罢,总归朕会护着你的,武氏一门的性命都握在朕手中,难道还需要畏惧一个小小的臣下之女么?”   婉襄想了想,“四哥这样说,我倒是真有些好奇这位‘宁嫔’的样子了。从前的武晚沐模仿敦肃皇贵妃时我没有经历过,这一次也能长长见识。”   “年氏是有心疾,天生体弱,兼又容颜清丽,恰如西子捧心。她们二人不过都是东施效颦,甘愿做旁人替身之人,又如何值得旁人欣赏和了解。”   雍正长叹了一口气,“年氏绝不是一个令人厌弃之人,但一而再,有时朕想起她,也难免会觉得有些心烦。”   这当然早已经不是雍正第一次向她提起敦肃皇贵妃了,这些年每一次提起她,他的神情和心绪仿佛都会更淡一些。   没有得到过回应的爱意,即便走得很慢,也终归是会慢慢走出来的。   她不想再谈论和两个武氏女有关的事情了,这最终都不是她能决定的。   “那么两位王爷的侧福晋呢?四哥何时会下旨册封?”   “上年江南通州滨海地方秋收稍歉,百姓谋食维艰。朕令署总河高斌将通州盐义仓存贮之谷分运个厂赈灾,这件事他做的很好。”   “若不是出了武氏这件事,高氏此时便已经是弘历的侧福晋了。为这件事,富察氏已经同你打听了许多次了吧?”   雍正似有误解之意,婉襄微微有些不满,“富察福晋正是你们男子眼中顾全大体,贤淑聪慧,又不妒忌的女子,这样的人给宝亲王做福晋,难道不好么?”   他便佯装认同,点了点头,“富察氏的确有《关雎》、《螽斯》之德。”   但这本就是悖论,“请问四哥,是谁人撰此诗?”   雍正便回答:“是周公。”   婉襄原来就坐在雍正面前,此时将下巴搁在他腿上,仰头看着他:“若撰诗者是周佬,想必就不会这样说了。”   “稀奇古怪。”   嘴上是斥责,他伸出手去替她整理了一缕垂下来的碎发,动作却比春风更温柔。   婉襄于是又问他:“那么您指给宝亲王的另一位侧福晋是谁呢?总不会是见了武氏女便气得直接跑了回来,还没有决定好吧?”   尽管她已经知道答案了。但验证这历史上一定会发生的事,未尝没有乐趣。   “佐领讷布尔的女儿那拉氏,朕记得上次同你提过的,朕可不是什么朝令夕改的君王。”   她靠在他腿上,金银线虽贵重,缠的股数多了,到底也让人觉得粗粝。   “富察福晋良善大方,想来一定会同两位侧福晋相处得很好的。”   只可怜富察格格,桃花坞赏花那一日之后果然反添了新症候,下红淋漓不止,连她最后一点元气也掏空了。   究竟是病症如此,还是有人从中作梗,谁也说不清。   “至于弘昼,他有一位章佳格格四月临产,出身也不错,朕决定下旨封她为侧福晋。另外有一位崔佳氏,也是裕妃先前看中的,朕便将她指给弘昼。”   这样一来,便只有熹贵妃一人没有得偿所愿了。   可是她还要怎样才能如愿,熹贵妃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选秀之后要开家宴,皇家添了两位王爷的侧福晋,又有郡王、贝勒、贝子的福晋们,到时便又热闹了。”   雍正捏着她的下巴,调侃她,朕看你也不像是喜欢热闹的人,年岁渐长,也转了性子了?”   婉襄有意要逗他开心,“从前所有嫔妃里我是最晚陪伴四哥的,自然到哪都跟没嘴的葫芦一般,不敢在大人面前乱说话。”   “如今我好歹也是一宫主位了,又占了长辈名分,还不叫我在小辈面前夸耀夸耀见识,说说嘴么?”   雍正的神色却忽而认真起来,“又是一年了,婉襄,朕晋封你为妃吧?”   他用的是询问的语气,像是料定了婉襄一定会有其他的意见。   而她也当然有,“四哥方才说,若是封妃,须得对江山社稷有所贡献。那么我的贡献又在何处呢?”   “我虽然有儿女,但他们都不能继承宗庙社稷。”   “将来是否能成材也未可知,说不得便不能像和亲王一样为国家与百姓办事,反而要靠国家与百姓奉养,那我又如何能有脸面忝居妃位呢?   “你总有理由。”雍正一下子没耐心起来,摘了婉襄发髻上的珠钗和钿子,把她的头发全揉乱了。   婉襄一面制止他,一面也忍不住笑,“这样乱糟糟的出去,人家还以为我们青天白日地就做了什么呢。”   他反而越加起了心思,“谁说青天白日便不能做什么?这是在养心殿里,没人能管朕要做什么。”   而后从太师椅上站起来,不由分说地将婉襄打横抱起来,便要朝着寝室走。   婉襄挣扎之中望了案几一眼,却忽而发现嘉祥不见了,连忙用力地拍了拍雍正的手臂,让他把她放下来,“嘉祥去了哪里?”   他们坐在明间,分明没看见嘉祥出去。   而他们谈话太过入神,如今又……   雍正一下子也着急起来,两人试探性地朝着寝室的方向走去寻找,越靠近寝室,便听见小儿的笑声。   嘉祥不知何时坐在了婉襄的梳妆台前,把她平日所用的化妆品翻得一团乱糟糟,还拿着胭脂在自己脸上瞎涂抹了一番,此刻便对着铜镜傻笑,似是十分满意。   铜镜里映出一张胖胖的娃娃脸,当真是可爱极了。   雍正和婉襄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嘉祥听见笑声,也只回头望着额娘和阿玛笑,还炫耀似的晃了晃手中的胭脂盒。   他们很快朝着她走过去,把她从椅子上抱下来,婉襄忙拿着手帕要将她脸上的胭脂全都擦掉。   擦了一轮,婉襄只是叠个手帕的功夫,嘉祥一下子就从她的臂弯之中挣脱了,一面跑还一面回头看,像是诱惑着婉襄去追她。   婉襄正欲朝着她走过去,便被雍正伸手拦下了,“朕的小公主正臭美着呢,别管她了。”   “到时被人笑是个小妖怪,她也就知道不能乱玩额娘的这些东西了”   婉襄忽而有了些感慨,“四哥一直想要让她尊贵,我却只想让她自由些。”   “今日她只是年幼无知,希望来日即便她做了再出格的事情,哪怕她怪异,只要不伤害到旁人,便是可以被允许的。”   公主的身份会有很多制约,她必须要在她忘记未来的一切之前,让嘉祥失去这个身份。   雍正伸手搂了搂婉襄的肩膀,于无言中为嘉祥祝愿。   时辰已经不算早了,“四哥该去下旨册封嫔妃,还有侧福晋了。” 第227章 牡丹   皇家有进新人之喜事, 熹贵妃作为后宫位份最高的妃子,自然要一尽地主之谊,共襄盛事。   四月初时, 便于牡丹台中开宴, 邀请后宫诸妃与福晋们一同游园,赏牡丹。   宴席开在养春亭前, 背临后湖,熹贵妃一个人坐于亭中用膳,而其他赴宴之人都坐在亭前的空地上,格外显出她的尊贵。   春日将尽时温度正好, 日色暖融,清风徐来, 周围又有许多牡丹可赏,倒也不是什么令人为难的差事。   “……三月初时在裕妃娘娘的接秀山房里用晚膳, 娘娘那里有崇文门监督呈金的黄花鱼, 只以清水蒸煮, 味道也当真鲜美。”   “没想到今日熹贵妃娘娘设宴,宴席所上的却是照例不呈进的海鲫鱼。这味道……实在是比不得黄花鱼呢。”   郭贵人和海常在照例依附裕妃,旁人都在安静用膳, 独她们二人要多嘴。   婉襄也是向来不主动开口的,此时便只安心照顾着与她同桌的嘉祥,听着她们唇枪舌战。   在众命妇面前为两个低位妃嫔嘲讽, 更是讥刺她不如裕妃, 熹贵妃如何能够忍得。   “鲜鱼是要讲究时令的,况且黄花鱼是贡品, 便是万岁爷, 一日呈上也不过一两条, 妃位以下更是不在定例之内。“   “裕妃好客,将贡品拿出来招待你们一个贵人,一个常在,本也不算什么。”   “只将你们两个的嘴都养得叼了,便实在是罪过一桩。既尝了黄花鱼,反正也是看不上这海鲫鱼的,那图,将郭贵人和海常在面前的海鲫鱼撤去吧。”   那图行事速来雷厉风行,更何况是熹贵妃金口玉言,立时便指挥着宫人当着众人的面将海常在与郭贵人桌上的鱼肉端走了。   她们二人自讨了没趣,心内虽愤恨,到底不占理,位份又低,根本不敢做什么。   婉襄只做未觉,给嘉祥夹了一筷子烩银丝。   这道菜听着像是素菜的名字,却是用羊肚做成的。   以热水烫羊肚,而后捞出,将其上黑膜搓去之后清洗干净。而后将其放入开水锅中,加入葱姜等去腥,再加入花椒,煮至能用手轻易掐断之后捞出,切成丝状。   炒制时要大火热油,以姜、蒜之末烹出香味。加入料酒之后,还要加入毛姜水、调味之物,以及鸡汤。   最后将羊肚丝放入其中,将浮沫撇去,以淀粉和水勾芡,淋上香油与香菜末。   这道菜冬日时用十分补身,嘉祥却一直爱到了春日里。   她从小吃饭就很香,无论在何处都能吃得津津有味,婉襄见她这样,也不由得食指大动。   “小公主当真是乖巧听话,去,将这一品燕窝红白鸭子也赏给公主。小儿年幼,当多多进膳,方能长得快。”   婉襄就知道熹贵妃不会无缘无故夸奖嘉祥,“说来宁嫔你是新进宫的宫嫔,入宫近一个月,却还没有侍寝。”   “不妨好好同谦嫔请教请教,学一学如何伺候万岁爷。毕竟如今这后宫之中,也就只有谦嫔能时时陪伴万岁爷了。”   嫔妃侍寝本是应尽之责,因此熹贵妃当着众人的面说起来,也并没有什么不妥。   不过这话显然是在挑拨,分明是在说婉襄霸占了雍正,所以才让新进宫的妃嫔连得见天颜的机会都没有。   婉襄到底哪里让熹贵妃觉得她是可以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   “宁嫔一入宫便是嫔位,想必已经是投合了万岁爷的喜好,又何必向嫔妾讨教什么?”   “只是宁嫔入宫不久,想来还有许多规矩要学,所以万岁爷才不曾召宁嫔侍寝。再过些时日,宁嫔自然能见到万岁爷的面。”   熹贵妃便笑了笑,语气仍旧不善,“谦嫔既这样说,便也要记得时常规劝万岁爷到其他姐妹那里走一走才是。”   “对了,本宫听说,万岁爷原来倒是也并不想直接晋封宁嫔为嫔位的,是谦嫔你向万岁爷进言,所以才如此决定的。”   “所以宁嫔,你还不快好生谢谢谦嫔?”   熹贵妃这句话说完,婉襄先感觉到下首有一道不解的目光,是来自于淑慎公主的。   而此时不是解释的时机,正坐在婉襄对面的宁嫔闻言站起来,向着婉襄行了一礼,“多谢谦嫔姐姐为嫔妾进言。”   婉襄平日不是将自己关在燕禧堂里,便是将自己关在西峰秀色之中。   在燕禧堂中还好,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人要闯到养心殿里,只为见她一面。   但在西峰秀色便有些不方便了,小宁嫔求见过她几回,她都以身体不适不见客为由推拒了。   所以,今日其实还是婉襄第一次见到这第二位宁嫔。   作为武晚沐的妹妹,她们长得其实并不大相像——或者应该说是完全不像。   武晚沐是个出挑的美人,但小宁嫔也是,只不过她的美要比武晚沐更清冷一些。   不模仿敦肃皇贵妃之后,武晚沐展现出来的美丽是夭桃颜色,着露尤妍,是秾丽让人不能直视的。   但小宁嫔却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大有西子捧心之态,毫无风情艳冶之说。   小宁嫔当着众人这样一谢,便更是坐实了婉襄私底下的那些小动作。   可是婉襄向雍正进言的时候,便是满打满算加上嘉祥,也不过三人而已。   苏培盛在燕禧堂门外……难道是偷听了,将这个消息泄露给了熹贵妃?   “其实本宫的确曾经向万岁爷进言,但他并不曾采纳。之所以册封宁嫔你为嫔,想来也是顾念了你姐姐的旧情义。”   这话也不算是撒谎,婉襄可是直接进言将小宁嫔册封为妃的。   “譬如万岁爷让你住着你姐姐住过的旧宫殿,沿用了她当年的封号……宁嫔进宫不过一月,实在不必着急,多多习惯宫里的生活才最是要紧。”   这话无异于警告。   武晚沐最后只是庶人,任是谁都知道是她在宫中犯了事,所以才得了这个下场。   宁嫔若是想在宫中好好地活下去,便须得牢记这教训才是。否则的话,哪天雍正忽而发怒,搞起了连坐,倒霉的可就不只是宁嫔一个人了。   婉襄的话说完,宁嫔先是捂着心口咳嗽了片刻,而后才向婉襄道谢,“多谢谦嫔姐姐教诲,嫔妾必将牢记在心。”   这几句话之间,看不出城府。   毕竟武晚沐当年除却孤高清傲了一些,看来也十分正直良善。   看人不能只看外面的这层皮,须得在利益有所冲突时深入了解才是。   这件事总算过去,婉襄无意间抬头望见裕妃,她的目光正落在宁嫔身上,满是嫌恶。   裕妃与武晚沐之间有恩怨不错,但也主要是因为武晚沐拿住了她的把柄。   可她此时的这种厌恶分明超过了婉襄已知之事的界限,这又是因为什么?   “额娘,鸭子!”   嘉祥努力地伸出她的勺子,指点向熹贵妃刚刚拿过来这一品燕窝红白鸭子。婉襄立刻便收回了方才的思绪,转而开始解决嘉祥的需求。   “裕妃,弘昼的侧福晋章佳氏即将临盆,据说身体很好,本宫还没有恭喜过你。”   “正好本宫新得了一柄紫檀金瓦嵌宝石如意,算是恭贺章佳氏册封为侧福晋,保佑她顺利为皇家添丁。”   这话又是在挑拨吴扎库氏的怒气,便是不看她的表情,婉襄也能知道她此刻有多愤怒。   裕妃仍然笑盈盈,“那臣妾便偏了熹贵妃娘娘的好东西了,等章佳氏生产之后身体好些了,臣妾便让她到牡丹台来向娘娘谢恩。”   “这一次弘历也新得了两位侧福晋,那拉氏还没进府倒是暂且可以不谈。高侧福晋当真应该抓紧为皇家开枝散叶了。”   “到时臣妾少不得也要找一柄好如意来赐给高氏的。”   果然是裕妃,一下子就把矛盾转移到了熹贵妃婆媳身上。   高禾晏如今已是侧福晋,这样的宫宴,当然有份出席。   此时便连忙站出来请罪,“儿臣服侍宝亲王多年而无子,实在愧对皇阿玛、额娘及王爷福晋待儿臣的深恩。”   “今日回到莲花馆中,决意吃斋念佛一月,积福积德,争取早日为王爷诞下子嗣。”   裕妃便又是一笑:“吃斋念佛本是修行,若是欲/念太重了,菩萨和神佛察觉,恐怕并不会遂你的心愿。”   高禾晏方才的回答虽不能令熹贵妃满意,但她也不是没有其他好的方面可以让熹贵妃反击裕妃。   “你这孩子还这般年轻,着急什么?更何况你虽然还没有为弘历生下一儿半女,但你阿玛在前朝可是为万岁爷,为黎明百姓出了不少的力。”   “养一个孩子容易,让百姓和万岁爷满意可并不容易,只这一条,你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这位置上,不必顾忌他人看法了。”   这个“他人”,在今日是明指裕妃。   裕妃向来是不那么在乎脸面的,相比于熹贵妃更是得了实惠,此时也不恼,只又安心地品尝起了今日的菜品,不再理会熹贵妃了。   今日必定多事,淑慎公主恐怕还在等着她的解释。   婉襄不觉烦躁起来,只尽力把注意力放在照顾嘉祥上。 第228章 恭敬   今日既然是赏牡丹, 用过午膳之后,众人便在牡丹台中四散游园,闲谈解闷。   这时节的牡丹花开得极好, 姹紫嫣红, 几乎将所有画师笔下的颜色都囊括,婉襄原本心情烦躁, 和富察氏一起游园,见了这些盛开的牡丹,也觉得渐渐心情舒畅起来。   只是她们距离熹贵妃和裕妃太近了,不免又听见一些她们二人争锋的对话。   “……都说牡丹是花中之王, 臣妾倒也不觉得如何。其颜色,其香味, 与芍药相比又能强出多少?”   “若择这世间最好的牡丹和最好的芍药来对比,也不知最后鹿死谁手。”   裕妃的话, 评价花草当然不只是评价花草, 是在以花喻人。她今日心气当真是高。   她和熹贵妃这样你来我往地彼此讥讽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婉襄和富察氏在花间的石桌旁坐下来,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见了无奈。   “裕妃平日不读书, 自然不知诗家是怎样评价的,‘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 花开时节动京城。’”   “区区芍药, 如何能与牡丹作比。”   熹贵妃还不是皇后呢,倒是以牡丹自比, 堂而皇之地为牡丹争论。   裕妃见熹贵妃上套, 越发得意, “臣妾虽则没有读过什么书,典故还是知道一些的。当年武则天春日赏群芳,独牡丹不开花,一怒之下便将它贬到了洛阳。”   “哎呀,当真是‘一封朝奏……’什么来着?”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接上这话来的是小宁嫔,而后她一抬头,便迎上了熹贵妃不善的目光。   熹贵妃既以牡丹自比,裕妃说牡丹被贬,那便是在说熹贵妃只能得意一时。   这句诗不说出来还好,一说出来越加无常不祥,熹贵妃当然不会高兴。   “这位宁嫔,看起来似乎没有前一位聪明。”   富察氏摇着她手中象牙编织嵌象牙染雕兰菊纹团扇,压低了声音同婉襄评论。   婉襄伸手接过来她的团扇,并不着急议论方才的情形,仔细欣赏了片刻。   这把团扇是由象牙丝编织而成的,孔隙均匀整齐。扇面的框架是玳瑁材质,中间的扇骨又是木质,不抢其上染色象牙镶嵌成的兰、菊图案的风头。   这柄团扇颜色十分淡雅,极力模拟了花朵原生的色泽,简直精致地像是一副工笔画。   广东的匠人最擅长象牙丝编织以及嵌色工艺,常常有象牙制物进上。自雍正下令禁止广东制作奢靡的象牙席后,他们便铆足了劲制造似这些牙丝宫扇一般其他的象牙制品。   雍正时期,这样的物件还并不多,到乾隆、嘉庆两朝才达到全盛。   婉襄近来在四处搜集各种文物,希望能快一些达成目标,在发觉自己终究会失去预知的能力之后,与其一直沉浸在这样的痛苦之中,不若早些结束。   或者,至少将结束这一切的能力掌握在自己手中,什么时候需要,便可以什么时候失去。   只差两、三百件了。   她把这柄象牙丝编织团扇还给了富察氏,“也只是你此时看起来而已,前一位宁嫔有多能伪装,你难道不知道么?”   前期的人设是高岭之花,不染尘烟,对雍正痴心一片,甚至愿意与雍正的宠妃为善。   九子墨之事后她不再能和婉襄维持平和,后来雍正也同她翻了脸,便恢复了原来的性情,在后宫之中兴风作浪。   这片刻之间的功夫,熹贵妃一行人便已经走远了,嘉祥被获萤和桃实她们带着赏花去,婉襄就可以和富察氏安静喝一会儿茶。   “那拉氏入府的日子定下来了么?”   侧福晋与福晋一样,都是由礼部正式册封的,专门定制的衣冠品服,并在皇室宗人府登记造册,进入族谱之中,自然不能像纳一个格格使女那样随便,有许多流程要走。   富察氏没有半点不悦,反而隐隐有些期待,她看待这两位侧福晋都是她的帮手,而不是对手。   “钦天监已经择了吉日,决定在八月十二那一日巳时送妆奁,行初定礼。十一月初八日时正式娶进。”   那么婉襄要到十一月时才能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那拉氏第一面。   “如今禾晏也有了名分,许多事上都能帮我,我轻松了不少。还有这样长的时间能够准备,等那拉氏进了王府,我便可以更有空闲了。”   说再多的话,富察氏都是听不进去的。   历史早已注定好,婉襄也不想再做恶人,“但愿当真能如此。”   富察氏听出了婉襄的话音,知道她对这件事并不积极,便又道:“其实,禾晏是让人悄悄去讷布尔府邸打探过那拉氏的为人的。”   “她不算是大家大族出身,不过性格很是恬静温柔,应该能与我们合得来。”   乾隆登极之后,给那拉氏的封号是“娴”,婉襄问过雍正,满语之中这个字的意思也就是“安和”、“宁静”。   富察氏既高兴,婉襄也不忍再说什么话打击她,正准备换个话题,富察氏便问:“方才额娘说的那些话,其实我也已经有听说了。”   “这样的事你定然不会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这消息当是苏培盛泄漏无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和额娘互相扶持,但对王爷有时反而不恭敬。”   “王爷时有不满,今日看来,苏培盛对你而言也不是什么助力帮手。”   在婉襄没有和熹贵妃产生利益冲突的时候,苏培盛是会帮她一把的,甚至当年她入干清宫,也是在苏培盛的牵线之下。   不过自从去岁七月婉襄短暂失宠之后,便越发觉得苏培盛有许多令她不满意之处。   苏培盛竟然对未来的皇帝也不恭敬么?   “他如何对宝亲王不恭敬了?”这让婉襄好奇。   富察氏想了想,“上次王爷去养心殿求见皇阿玛,正遇上皇阿玛与大臣们议事,便在养心殿外等了等。”   “恰遇上苏培盛和一群太监在下房之中用晚膳,他见了王爷,竟不起身行礼,堂而皇之地坐在原处,甚至还招手,让王爷进去同他们一起吃饭。”   这样的事,就算是富察氏好修养,也有些忍不得了,“当真是傲慢无礼!”   苏培盛年纪渐长,是越来越记不住自己是谁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康熙驾崩,雍正可是立即便下令将陪伴了康熙六十年的老太监赵昌处死的。   “这件事熹贵妃知道么?”她很好奇熹贵妃的态度。   “王爷如今行事一概低调,更何况皇阿玛信重苏培盛,一朝天子一朝臣,少不得暂且忍下来罢了。”   古往今来为太子者,哪有不忍的。   婉襄倒不至于同情未来的皇帝乾隆,但在这件事上……   “婉襄,其实我很不理解为什么皇阿玛要将武氏留在宫中,你又为什么要向他进言,给武氏高位,我……”   “因为如今的这位宁嫔,比从前那一位更像敦肃皇贵妃。”   淑慎公主从假山之后转出来,给婉襄行了礼,“儿臣入宫的时候早,有幸见过敦肃皇贵妃在时的模样,今日又见了宁嫔……简直是形神兼备,皇阿玛会将她留下来,便不足为奇了。”   但淑慎公主只知其然,并不知其所以然。   婉襄不想雍正被人误解,“万岁爷并非是贪恋她的美色,或是怀念敦肃皇贵妃。只是选秀那一日他发觉宁嫔在刻意模仿敦肃皇贵妃,深恨武家人算计,所以才将她留下的。”   “至于位份……”婉襄也没得选,“万岁爷要顾及老臣颜面,更何况,登高必跌重。”   其实雍正的性格根本就不会这样做,此时再回想起来也觉得矛盾重重,不要说说服旁人,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但为什么雍正还是这样做了呢?仅仅只是愿意听她的意见吗?   这件事很怪异。   无论如何,淑慎公主还是松了口气,“知道皇阿玛并不是真心待她,儿臣也为儿臣早夭的女儿稍稍感到宽慰。”   “武氏的罪孽根本偿还不清,不是一死便能了之的。若是如今的宁嫔仍然作恶,儿臣会等着看她的下场。”   淑慎公主虽然温柔,从来不舍雍正为难,但面对这样的事情,当然也自有血性与狠戾。   婉襄心中仍有愧疚,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若是她做了什么,自然会得到应有的惩罚的。”   □□天气炎热,淑慎公主也带了一柄粉红色纱绣花蝶图面紫漆描金柄团扇。   她平素要朴素些,这柄团扇并不贵重,但缎面细腻,图案生动,也是团扇之中的精品了。   牡丹台中风景的确不错,坐在此处也能望见后湖之上的风光,不远处行来一只画舫,画舫之上无数丽人便如园中牡丹一般争奇斗艳。   三人欣赏了一会儿,忽见画舫另一侧不知何故溅起了水花,婉襄还没有反应过来,便清清楚楚地看见一身绿衣的小宁嫔跃入了水中去。   婉襄心下一惊,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第229章 迷藏   嘉祥被人从后湖之中救上来之后许久, 婉襄坐在含韵斋里,还在克制不住地发着抖。   获萤见状又为她裹上了一层薄毯,但这样她也并没有能够好一些。   余光望见跪在角落里的桃实, 她努力地开了口, “桃实,你起来吧。把当时的情形再同我说一次。”   闻听此语, 桃实更不敢起身了,流着泪膝行至婉襄身旁,一开口便又落下两行泪,“娘娘……”   婉襄伸出手去, 轻轻地为她拭去了眼角的泪水,无比明显地看着自己的手在发抖。   “别害怕, 我不是要治你的罪,我只是想知道究竟是谁害了嘉祥。”   午后瞧见画舫, 嘉祥便闹着要上船玩耍。   裕妃素来很喜欢嘉祥, 甚至到了溺爱的程度, 又如何会驳嘉祥的意思,便带着她上了船。   其他一众嫔妃,包括熹贵妃也觉得游船有趣, 因此便一同去后湖之上游览,获萤怕水,又觉得应该告知婉襄这件事, 并没有跟上船, 只桃实一人是原本就照顾嘉祥的。   此时桃实心中越发愧疚难当,用力地磕下头去, “娘娘, 都是奴才的错, 都是奴才不好……”   婉襄用力地想要将桃实拉起来,让她停下这自我伤害的动作,却发现她自己根本就没有力气。   最后还是获萤上前来,从背后将桃实抱住,才终于将她制止。   发生这样的事,谁都不希望。获萤忍不住斥责了桃实一句,“娘娘此时要知道事情是如何发生的,从而找到那个可能的,对小公主下手的人。”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一味地自责还有什么用?快些把眼泪收起来,把这件事说清楚。”   桃实跟着获萤做事已久,对她十分信任,此时终于打起精神来跪直了,而后回婉襄的话。   “回娘娘,因那画舫并不算太宽敞,要上船游玩的娘娘、福晋们太多,熹贵妃娘娘便说不许宫人们跟着上船。”   熹贵妃这样要排场,这样要人服侍的人居然会主动提出不让宫人跟着,这是第一个疑点。   “奴才之所以能跟上去,也是裕妃娘娘以公主年幼为由替奴材说了情。”   但她又允许桃实跟着,想来并不是针对嘉祥。   若是桃实那片刻之间能谨慎些……也就没有今日这件事了。   “小公主素来和裕妃娘娘亲厚,上船之后便也一直跟着她。后来吴扎库福晋从船尾走过来和裕妃娘娘说话,小公主就趁着这功夫钻进了人群里,一瞬就没影了。”   “船上都是主子,奴才不敢像小公主一样乱跑,只能一边请她们相让,一边找公主的影子。”   这画舫一共两层,二层风大,其实人并不多。最后嘉祥是在画舫的北侧落水的,这样小的孩子要从船上掉下去,比大人其实还要困难。   “桃实,你可知道嘉祥那一侧的船边,都站了哪些人?”   “娘娘福晋们大多生育过,因此怕风,除了小公主之外,二层似乎并没有什么人上去。后来小公主和宁嫔娘娘相继落水,大家乱成了一团,也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人从二楼走下来。”   宁嫔不是意外落水的,她是为了救嘉祥,所以自己跳入后湖之中的。   婉襄也是出事之后才知道,这一个“宁嫔”当真和敦肃皇贵妃一样有心疾,救人之后力气衰竭,此时恐怕还昏迷不醒,不知何时才能清醒过来。   婉襄有些看不分明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桃实,这一次船上除你之外没有一个宫人,全都是主子。”   这无疑增加了找到凶手的难度。   后妃还好,她一个嫔,甚至雍正本人也不能在疑罪未明的时候随意为难那些外命妇。   婉襄按着椅子的扶手,勉力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获萤连忙走过来搀扶她,枯坐也无用,她们一起朝着含韵斋的寝殿走去,去探望沉睡着的嘉祥。   她已经醒过来一次了,把落水时咽下去的湖水全都吐掉了,吃了太医开的安神方,此时正在休息。   嘉祥平日并不睡在这里,这里是婉襄和雍正的床榻。   两个人翻滚纠缠的空间全部留给一个未满三岁的孩子,嘉祥在锦被之中简直小得过分。   睡着的时候小脸也皱在一起,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如何不是?   这样小的孩子,就因为母亲得了他父亲的宠爱,就要被人这样残忍地伤害。   婉襄向着嘉祥伸出手去,还没有触碰到她,她忽而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额娘。”   在看清床边的人是婉襄之后,她向着她伸出手,撒娇要婉襄抱。   婉襄此时心痛得不得了,如何舍得拒绝,立刻便将她抱起来,用薄毯将她裹住,让她依偎在她怀里。   嘉祥是喝过安神汤的,此时没有睡多久,当然还不清醒,便抓着婉襄的衣襟,贴着婉襄的胸膛,眼睛一眨一眨,半梦半醒。   “嘉祥,你跟额娘说,还觉得难受吗?”   被救上来之后,嘉祥被放在湖岸边,让识水性的宫女逼出腹中的湖水。见她吐出了那么多湖水,婉襄的心都要碎了。   嘉祥在婉襄怀中打了个呵欠,而后才回答她,“刚刚在难受,睡觉的时候不难受。”   听见她说自己难受,婉襄越加自责起来,控制不住地落下了一滴泪。   嘉祥当然注意到了,似乎有些不解,但还是伸出小手来,为婉襄擦去了眼泪,“额娘不哭,不哭,嘉祥听话。”   获萤在这时适时上前,安慰婉襄,“小公主此时能说会道,想来应该无事。”   “太医也说小公主已经将那些水都吐了出来,情况并不严重,吃几付药把吞下去的湖里那些脏东西都排出来,再好好睡觉休息,就会没事了。”   乌勒吉玛病重的时候,太医也说只要烧退了就会没事了。   可结果呢?乌勒吉玛的烧到最后都没有能够退下来,夭折的时候和嘉祥如今一般大……她今夜绝不能离开嘉祥。   “把所有的烛火都熄灭吧,今夜我会照顾小公主的。”   获萤能体谅一个做母亲的人的心,无声地与桃实一起将殿中的烛火都熄灭,只留下她手中的一盏银缸。   “万岁爷此事还在询问熹贵妃与裕妃娘娘,也许她们能有一些见闻,对这件事有用。“   “娘娘也不要太操劳了,明日还有明日的事。若是今夜有什么事的话,奴才就在外间,您只管吩咐。”   嘉祥被她裹在薄毯之中,只露出一双眼睛,为银缸上的烛火照亮。   她下意识地追着那光,忽而道:“额娘,有萤火虫。”   然而这不是萤火虫,这是转瞬就会熄灭的烛光。   婉襄低下头,亲了亲嘉祥的脸,“夏夜里才有萤火虫,很快就是夏夜了。到时候额娘和阿玛带着嘉祥和弘曕去看萤火虫,还给嘉祥抓一只,放在玻璃瓶子里,好不好?”   嘉祥点了点头,在婉襄以为她很快就会睡着的时候,她又开了口,“额娘,大船怕怕。”   是想起了今日,也或许是想起了去年。   “嘉祥不用害怕,到时候我们不坐船,我们就在岸上捉萤火虫,就像捉蝴蝶一样。”   “不想捉迷藏了。”   婉襄以为嘉祥是理解错了,耐心地解释了一遍,“到时候额娘让他们给嘉祥做一个小网兜,嘉祥自己去捉萤火虫,好不好?”   嘉祥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捉萤火虫,好玩;捉迷藏,不好玩。嘉祥掉到了湖里去,怕怕。”   她的话虽然是碎片式的,婉襄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或许能从嘉祥这里得到重要的线索。   “嘉祥,是有人跟你玩捉迷藏了吗?”她的语气仍然很平和,是担心会吓到嘉祥。   他们是从来都不会和嘉祥玩这样的游戏的,西峰秀色太大了,周围又有许多水泽,他们都不希望嘉祥出什么意外。   嘉祥居然很快就点了点头,认真地道:“在船上,和嘉祥玩捉迷藏。”   婉襄立刻便想要继续追问,死死地忍住了,仍旧用着那般哄孩子的语气,“是谁和嘉祥玩这个游戏的,嘉祥还记得吗?又是在哪里玩的呢?”   “是在船上,大风呼呼呼。”   她开始嫌热,把自己的手从薄毯之中拿出来,两只手互相捏了捏,觉得这样好玩。   又道:“把嘉祥的眼睛蒙住。”她比划了一下。   嘉祥分明是被别有用心的人骗了。   婉襄越加心痛,继续问她:“那是谁和嘉祥一起玩的,嘉祥最聪明了,一定还记得的,对不对?”   嘉祥又打了个呵欠,像是想要睡觉了,在闭上眼睛之前道:“福……晋……”   福晋?   昨日可有很多很多的福晋在那艘画舫上,嘉祥认识的,不认识的,到底是谁?   这信息显然还不够,但看着嘉祥疲惫的小脸,婉襄也根本就不忍心再追问,只能是抱着她,祈盼她今夜不要发起烧,能够安稳地度过这个长夜。   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获萤又拿着方才的那盏烛台走进了内殿里,“娘娘,万岁爷回来了,您去见见他吧。” 第230章 亲密   嘉祥慢慢睡熟了, 不再像方才一样皱着眉,像是梦见了什么好事,唇角微微翘着。   婉襄将她放在床榻上, 见她没有什么动静, 睡得很沉,便让获萤照顾她, 而后自己走到外间来见雍正。   他就站在平日他批阅奏章的宝座后面,用他修长的手指整理着案几上的奏折,动作有些迟滞,显然心思并不在这里。   婉襄停在他面前不远处, 略等了片刻,才等到他注意自己。   他们对视了片刻, 雍正停下手,叹了口气。   “范时绎负恩溺职责, 浙江海塘工程, 直省窃盗之案分别, 黔省九股新辟苗疆善后事宜八款……这样多的事,朕却一点处理的心思都没有。”   他是最为勤政的帝王,从不曾懈怠半分, 而今夜……   “熹贵妃说那艘画舫是早就准备好的,只是并没有想到女眷们都不像赏牡丹,会想要去船上游览, 因此船上空间并不足够, 不得不将所有的宫人都留在岸上。”   “至于裕妃,她素来喜爱嘉祥, 白日里嘉祥又黏着她。获萤会同你说一声她带嘉祥上船的事, 又有桃实在一旁照顾, 因此以为无碍。”   “朕已经下令,她们各自罚俸三月,在居所静思己过。”   婉襄深吸了一口气,“这件事或许与两位娘娘都没有关系,四哥不可惩罚太过。”   过则生怨,她们往后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她们是如今后宫之中位份最高的妃子,即便这件事上全然无辜,也并不能推卸责任,这惩罚并不算重。”   婉襄朝着他走过去,殿中无有旁人,亦只有他身旁的几盏烛火。仿佛处于荒野之中,四野茫茫,她紧紧地抱住他,便不必害怕周围的黑暗。   “船舷很高,嘉祥不会是自己从船上掉下去的。方才她说有人陪着她在船上玩捉迷藏,那个人是某位福晋。”   有不少福晋嘉祥都是认得的,也不知是懒得说,还是“福晋”这两个字也只是那个欺骗她的人告诉她的身份。   但总归不会是宫嫔,毕竟这是隐瞒不过去的。   “嘉祥不认识的福晋唯有那些新册立的,可她们与我,与嘉祥何仇何怨,为何要冒险这样做?”   落水不比其他,这么多人在船上,不可能没有人注意到,纵嘉祥是孩子,也有很大的生还概率。   除非这个人的目的原本也不是要了嘉祥的性命,而是……   “明日我会去见宁嫔的。”   她是将嘉祥救上来的那个人,却也仍是嫌疑最大的那一个。   雍正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温柔地安抚着她,“朕此时却不知该做些什么。或者明日再将今日在画舫之上游览的福晋召进宫中,使嘉祥辨认一番。”   但这样做,大概也是无用的。   “再缓几日吧,也不知嘉祥明日能不能有精神。”   他什么都会听她的,“婉襄,去外面走一走吧。”   殿内的气氛似乎太沉重了。   婉襄慢慢地松开了他,他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她的手,朝着殿外的夜色走去。   □□,夜晚还有些残存的凉意,他们并没有走多远,在玉兰枝叶繁茂的长廊旁坐下来,婉襄依偎着他,仰头看着沉沉星河。   但更近一些的是那些黑色的叶子。   “世间无玉树,便可将玉兰当作玉树。夏日似栀子、茉莉这般的白色香花甚多,但都有绿叶相衬,无有一种是像玉兰这样纯粹的白色。”   她也是住进西峰秀色之后才知道的,“然而玉兰亦有许多遗恨,一树好花,春日下一场雨便尽皆变色,只觉腐烂可憎。”   “而玉兰更是决绝,不似群芳,开时者犹开,谢者自谢。若到凋零时,玉兰总是一瓣不剩。”   “欣赏玉兰,若是初开之时不欣赏,等着全盛之时,恐怕好事不行,而煞风景者至矣。”   春日难免下雨,即便是日日相对,一年春日,也根本没有几日能欣赏。   从前以为花开花落自有时,不必遗憾。但有了孩子之后才发觉没法这样从容,不争富贵,不争荣华,却不能不争平安。   “其实这些年得四哥庇护,落在我身上的阴谋并不多的。也就是雍正八年时被谣言禁足,雍正十一年时被诬陷与柳记谦有私。”   “九子墨之事开始,针对的便是我的孩子。相爱的夫妻总盼望能有孩子……”   婉襄顿了顿,因为她发觉“夫妻”这个词并不适宜。   “可宫里的孩子总难以长命,一不小心便是天人永诀。”   “我们的孩子不会的。嘉祥和弘曕都会健康平安地长大,会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嘉祥她可是朕的嘉祥啊,十三弟在天有灵,也会保佑她的。”   婉襄抱住了雍正的脖颈,肌肤贴在他脖颈之间,感受着他的温度。   床/笫之间常有这般温存时刻,但那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和其他人都无关。   “我记得我怀着嘉祥的时候,也是一个夏夜,和四哥睡在一张藤床上,不必仰头就能看见星空。”   他亲了亲她的发心,语气温柔,“宝贝?”   婉襄微笑起来,在他脖颈上蹭了蹭。   “若是今夜还想观星的话,朕让他们把藤床搬出来,很快就好了。”   婉襄摇了摇头,“能和四哥这样依偎着便很好了。”   此刻她心中盈满的仍然是不可自抑的悲伤,或许应该用疑惑来打败。   这悲伤反而令她格外地有勇气,“为什么四哥要答应册封小武氏为嫔呢?当时畏惧四哥生气,也不想让四哥再生气下去,所以没有问。”   雍正默了片刻,再说出口的话犹如谶语,“因为朕知道,你知道一些朕所不知道的事。”   婉襄心中陡然一惊,下意识地仰头看着他,他却早有预料地回避了她的目光。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雍正知道她的来处么……   她骤然回想起来,在婉成出事的那个夜晚,在他离去之前,他也留下了一句犹如谶语的话。   “朕所知的事情,未必比你更少。”   那时候她的心绪一片混乱,后来再回想起来,也不过觉得是他太自负,自以为看透一切。   可今夜再这样说来,似乎越发指向他其实根本知道些与未来世界有关的事。   他知道些什么呢?当真如此么?   雍正既说这句话,想必更清楚婉襄会满心疑惑,他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在这夏夜里叹了很长很长的一口气,“不可说……”   婉襄的心顿时定下来,那便不说了。   当作今夜没有这样的对话,“明日我想先见一见兆佳福晋,她昨日也在那艘画舫之上,她是我最信得过的人。”   雍正轻轻地点了点头,“兆佳福晋向来细心,也许能发现一些我们还没有发现的事。”   “而后想查问一下园中的宫人,事发之时二层没有旁人,但后湖的那一侧也许会有宫人经过,目睹全程也未可知。”   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这也在情理之中,朕会让小顺子出面查问。”   如今与婉襄有关的事,雍正都会让小顺子出面做事。   就算知道苏培盛和熹贵妃之间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他也没有将他用习惯了的人换去,所以弘历与富察氏此时的忍让是对的。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就可以一直作威作福下去。   “四哥,时至今日,我陪伴着您,没有觉得值得后悔的地方。”   他们彼此相爱,却其实很少说这样表明心意的话,今日又一同经历劫难,她不想再吝啬什么。   雍正的下巴抵着婉襄的头,深深地嗅着她发中茉莉花油的香气。   “从前做皇子时,皇阿玛赐了女子入府,朕其实都是可有可无。不过时用王府俸禄供养者,尽力使她们舒心,便算是无愧于心了。”   “其实朕有时是怨上天的。”   他笑了笑,“恨他不能早些让你出现在朕身旁,恨朕已迟暮,即便朝朝暮暮,还是嫌太少。”   婉襄也轻轻笑起来,“难怪四哥总是发上谕,告知他们您在反省,也要官员自省。”   每一次有灾祸都是如此。   “都是凡夫俗子,人生总有遗憾事,有时努力许久而没有结果,难免会有怨恨。但婉襄,你方才说你没有遗憾,朕也一下子觉得没有怨恨了。”   婉襄抬起头来,吻了吻他的下巴。   他的目光沉静了片刻,将她完全容纳进去,而后便将手落在她脖颈上,微微抬起了她的头,让他能够亲吻她。   就像是春雨一样,开始是一些吻,吻遍了她唇瓣的每一处,又向外扩散,落在她的面颊上。   她也回应着他,他身上始终有雍正七年时就落进她心里的,烟草与薄荷混合的味道。   而后是一个由浅入深的吻,时而像是一颗石子沉入水中,不断地向下坠,时而像是一颗清晨的露珠在荷叶之上因风而滚动着。   每一寸都没法融合,又每一寸都相接,如此亲密。   他吻她的分明是唇,分开时眼眶也湿漉漉,雨水透过玉兰树叶的空隙落下来,当真开始下雨了。   “四哥,我们回去陪着嘉祥吧。”   作者有话说: 第231章 陌生   “……若是这样说的话, 昨日在船上似乎的确见到了一个眼生的福晋,她同我们穿的是类似的礼服,或许就是三月时万岁爷新下旨册封的。”   但若是册封福晋或是侧福晋, 都像那拉氏一样, 并不能那样快入府,并进圆明园参加宴会。这样说来, 便是某位皇室成员自格格使女提拔起来的侧福晋了?   这个范围很小,婉襄所知的只有昨日一直奉承熹贵妃的高禾晏。   再不济,也就是多上两三名而已,比雍正昨夜说的, 将所有福晋都再召进宫来让嘉祥辨认,要容易得多。   可这样也不对, 兆佳福晋已经做了几十年的皇家福晋,她认识的人和嘉祥认识的人自然是不一样的。   “福晋可还记得昨日嘉祥落水, 或者落水之前, 这个眼生的福晋站在何处, 又在同和人谈话?”   兆佳福晋回想了片刻,“有些记不太清了,那时蒲尔别正在同我说话, 我也就没有注意。不过……”   “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好像都是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同旁人都不大熟悉。至于她后来有没有上二楼……实在是不清楚。”   婉襄不觉失落了一瞬, “若是当真将所有福晋都召进宫中来, 不说嘉祥能不能记得她,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兆佳福晋一副思索的模样, “昨日在画舫上见到了, 不过……宴席上好像又没有看到她。”   宴席上没有, 画舫上有?   难道是有人浑水摸鱼,假穿了福晋的衣服混上船?   若是如此的话,这个人一定有问题。   “此时还没有头绪。”只能试试从这条线索入手,“若是福晋再见到那名女子,可有把握能将她认出来么?”   “应当没有什么问题。蒲尔别同我站在一起,便是我记得不清晰,她想必也是记得的。说起来,小公主此时如何了?”   婉襄已经累了一夜,“今早太医又来看过,昨夜没有起烧,应当无碍。”   “她自己好像全然忘记了昨日落水之事,今早一醒来便闹着要去看六阿哥,趴在六阿哥的摇篮边上,两个人嘀嘀咕咕地说了好一会儿话。”   兆佳福晋便念了一句佛号,“这样便好。也幸好是年纪小,对这些事都没有过度的畏惧。近日不要去水边,别再想起这件事,慢慢地也就好了。”   她望婉襄一眼,“倒是你,这段时间想必一想起这件事来便坐立难安……或者你若是忙碌,又能放心的话,不妨让我把嘉祥带到王府里养一阵子。”   “总归我和蒲尔别平日都无事,也可以让嘉祥和母族的亲眷亲近。”   这倒是个好主意,或者可以一直让嘉祥回避到宁妃薨逝的时候。   而且清廷之中寄养子女之事也并不罕见,乾隆便有好几个皇子是养在亲王家中的。   “等嘉祥这几日都无事了,我再来麻烦福晋。”   气氛渐渐缓和下来,兆佳福晋大约是想再关心婉襄几句,忽而有太监来报,说是熹贵妃来了。   二人不免都站起来准备迎驾,给熹贵妃行了礼,“臣妾给熹贵妃请安。”   熹贵妃早已不是雍正七年、雍正八年时的熹贵妃了,即便穿着绛色纳纱西湖风景图氅衣,艳丽的颜色也并不能让她看起来像从前一样光彩照人。   或许是这些年常年茹素,几乎不用荤腥的缘故,相比于前几年,她也消瘦得厉害,甚至于钿子之下都有了白发。   兆佳福晋在皇家地位不低,熹贵妃从前交好的虽然是瓜尔佳福晋,但当然也不会不给兆佳福晋面子。   “原来兆佳福晋也在谦嫔这里。福晋年纪也大了,当知保养身体,昨日从京城到圆明园来,今日又是一趟来回,若是觉得疲惫的话,不妨在园中过一夜再回去。”   熹贵妃和皇后又向来不合,兆佳福晋总归挂念着旧人,对熹贵妃的态度并不热络。   “多谢熹贵妃娘娘关怀,臣妾虽然年老,但这一点路程还是能够承受的。近来圆明园中事多,臣妾究竟是外人,往来也有所不便。”   “等看过小公主之后,也就要回王府去了。”   见她不领自己的情,熹贵妃也不恼,只向婉襄道:“兆佳福晋来做客,你应当好好照顾。本宫只是有几句话想同你说,到时福晋离开园子,你记得好生送一送。”   高位妃嫔训话,婉襄装也要装得恭敬些,“娘娘说的是,嫔妾自当遵从。”   而兆佳福晋闻音知雅,“臣妾已经在谦嫔这里坐了许久了,还没有去见过六阿哥和小公主,时辰也不早了,便先往偏殿去了。”   熹贵妃略略点头,明间之中很快便只剩下婉襄与熹贵妃两人。   婉襄等着她开口,她也的确很直接,“昨日嘉祥落水之后,本宫便令人将可能出现在后湖北侧的宫人都拘束了起来,让那图前往问话,果然有所收获。”   “虽则距离遥远,看不清行凶之人,但嘉祥的确是被人从画舫之上扔下去的。”   “那小太监人就在门外,若是你不放心的话,可以亲自问一问他。”   熹贵妃既然这样说,那么婉襄再问一次,也是没有其他结果的。   婉襄向她道了谢,“多谢熹贵妃娘娘。昨夜嫔妾询问了嘉祥,也知道是有人行凶,只是此时尚不知是谁。”   熹贵妃在放在兆佳福晋坐过的位置上坐下来,而后自荷包之中取出了两张纸。   “这一张是昨日所有在画舫上出现的人,牡丹台中的太监宫女侍奉她们下船,应当没有遗漏。”   “而这上面是本宫回忆了一夜,回忆起事发之时在画舫一层的人员名单,或许于你会有帮助。”   熹贵妃做事从来都有条理,但这实在有些盛情了,婉襄一时都不知道如何回应。   “本宫也已经让昨日在画舫之上的所有后妃都写了名单,不久之后就会送来,你可以自己好生对比一下,到时再确定凶犯。”   她见婉襄不说话,一时之间有些不悦,“嘉祥是你的女儿,不过是个公主,将来不过一副嫁妆,一座府邸,本宫和弘历都是不会容不得她的。”   “为此事本宫已经折损了颜面,更被万岁爷惩罚,已是被牵连至深了。”   “本宫早已经不想再理会这些肮脏之事,昨日之事也不便出面彻查。谦嫔,你要知道到底是谁害了你和你的女儿,便须要自己出力。”   “嫔妾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婉襄新取了茶盏,为熹贵妃倒了一盏西湖龙井。   谷雨到来,温度升高,这茶可以去春火,消除疲劳。   “娘娘即便做了这些事,如今也还是洗不白嫌疑,但嫔妾内心相信这件事并不是您做的。便是在万岁爷面前,也是这样说的。”   熹贵妃看不顺眼的是弘曕,并不是嘉祥,不必费这样的周折,徒惹雍正不悦。   他们都不知雍正寿数几何,不知弘历这个隐形的太子要当几年,不会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   从前熹贵妃同她这样两人谈话,都是居高临下的态度,如今她们都坐在相同的座椅上。   婉襄快速地浏览了一遍熹贵妃带给她的名单,对比了一下,“娘娘可识得泰郡王弘春的侧福晋乌苏氏?”   她并不在熹贵妃的第二张名单上。   弘春是雍正同胞弟弟,十四爷爱新觉罗·允禵的长子。去岁刚被封为泰郡王,因此今春上奏,提拔了妾室乌苏氏为侧福晋。   妾室通常并不出门交际,兆佳福晋不认识乌苏氏也很正常。   “乌苏氏?怎么忽而问起她来了。本宫只知三月时万岁爷赏了她一个侧福晋的位置,所以她昨日才能来赴本宫的牡丹宴,不过本宫并不识得她。”   “怎么,你怀疑会是她?”   侄儿的妾室,熹贵妃不认得,兆佳福晋也有很大概率不认得。   她现在还没有任何证据,并不想打草惊蛇。   “只是看见这个名字觉得眼生,所以问一问。其实嫔妾此时也还是怀疑宁嫔更多一些,打算送走兆佳福晋便去见一见宁嫔。”   熹贵妃似笑非笑,“宁嫔,这封号本宫实在是不喜欢。也不知你为何那样喜欢,为武晚沐这贱人的妹妹求情。”   “一切尽在万岁爷圣断,嫔妾的话并没有那样重要。”   雍正所知的那些事,难道是让他对她言听计从么?   熹贵妃并没有喝婉襄奉上的茶,从座椅之上站了起来,“谦嫔,你自己惹的麻烦,便你自己去收拾。本宫今日如此,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本宫还有一句话送你,名分已定,莫生妄想,这才是你和你的孩子永保富贵之理。”   到最后还是要剑拔弩张。   婉襄也并非是不能还她的情,“虽则名分已定,娘娘行事还是要谨慎些才好。万岁爷最是忌讳有人窥探帝踪,雍正八年时娘娘已经为这般事恐慌过一次了。”   熹贵妃脸上的神情渐渐收敛于无形,无怒亦无喜,她显然是听懂了婉襄的暗示。   “谦嫔,若你都如今日一般知趣,你的福气便都还在后头。” 第232章 雾气   “娘娘, 无论如何,如今的宁嫔娘娘是救了小公主的那个人。或者您心中对武氏庶人有许多怒气,但今日……”   获萤摇了摇头, “您应该知道如何应对, 才能不落人口实的。”   不能对小宁嫔如何。   “之所以让你陪着我,而不是天真单纯的桃实, ”婉襄苦笑了一下,“也就是因为你在一旁能提醒我。”   “武晚沐在时,从我怀着嘉祥的时候便使计暗害,而后又百计齐出, 是我们运气好才没有中招。如今这位宁嫔进宫没有多久,嘉祥便又出了这样的事, 我实在……”   她们是从西峰秀色步行到杏花村来的,目的就是要静心。   一想到要单独见宁嫔, 婉襄便觉得一阵烦躁。此时话说到这里, 她的手缩在衣袖之中, 不自觉紧紧地收拢成拳。   若昨日之事真是如今这位小宁嫔计划,设计如此精密,她只怕比武晚沐更加难缠。   即便是她与雍正达成一致赐死了武晚沐, 原来这一切也还没有结束,一时之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当初做的决定究竟是不是对的。   “娘娘。”她们仍在前往杏花村的路上,“您镇定些, 若是带着偏见去看人的话, 通常都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获萤握住了婉襄的手,仿佛她冷, 她正在帮她取暖。   “娘娘, 兆佳福晋这几日就会去拜访乌苏侧福晋, 到时候会给您消息。您只要在宫中做好原本打算做的事就好了。”   获萤的话语和这个动作让婉襄放松了下来,在踏进春雨轩之前,她又深吸了一口气。   春雨轩已经换了主人,不曾改变的是浓重的药气。   小宁嫔坐在床榻上,由身边的宫女侍奉着喝药,见到婉襄,连忙要趿鞋下床行礼,婉襄并没有出言阻拦。   “谦嫔娘娘。”   她们本是平级,并不需要行大礼,所以婉襄也不过是依照宫礼,彼此致意而已。   生病的人看起来都是虚弱的,但不过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宁嫔的嘴唇也立刻泛起了紫色,呼吸快速而沉重起来,似乎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   侍奉她的宫女连忙扶住了她,低声询问了她的情况,而后才和婉襄致歉。   “谦嫔娘娘,我们娘娘自幼便有心疾,昨日又落了水,因此礼数不周,请您谅解。”   好像婉襄是个纯然的坏人,今日来这里便是为了折磨她。   获萤见婉襄不说话,连忙道:“快让你们娘娘回到床榻上去坐着休息吧,谦嫔娘娘今日过来是来向宁嫔娘娘道谢的,不要反而累着了她。”   那宫女得了获萤一句吩咐,便搀扶着看起来连路都已经走不动的宁嫔坐回到了床榻上,而后才新搬了座椅,请婉襄在宁嫔床前坐。   婉襄并没有坐,最终坐在殿宇角落的一张玫瑰椅上。   彼此都坐好了,宁嫔推开来宫人要喂给她的药,望着淡淡笑了笑,“谦嫔娘娘今日似乎并不是来道谢的。”   婉襄脑海中回响着淑慎公主的那句“形神兼备”,此刻毫无顾忌地凝望着宁嫔。   “宁嫔,你知道你很像一个人么?”   小宁嫔居然也并没有同她打哑谜,态度坦坦荡荡,“嫔妾与姐姐相差八岁,这于一个女子而言,便是半辈子的距离了。”   “所以虽然是同一个父亲所生,住在同一屋檐下,嫔妾与她也并不算相熟。”   女子十五、六岁便出嫁,折一半便是八年。   小宁嫔还是垂髫孩童的时候,武晚沐便已经离家上千里,入宫为妃了。   “嫔妾十二岁的时候,偶然见到了一副敦肃皇贵妃娘娘画像,自此之后,便知道自己生得像谁了。”   “谦嫔娘娘果然不是来道谢的。不过也没有关系,嫔妾原本也就不指望能得到谦嫔娘娘的好感,只是觉得应当这样做,便这样做了。”   她每说完一句话都要停顿片刻,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似乎的确是难以正常呼吸。   小宁嫔身边的宫女连忙重新拿起药碗,服侍着她将整碗药都喝完。   但此时治疗心疾的哪里有短时间就能起大作用的,即便已将药喝完,小宁嫔的脸色仍旧十分难看。   “宫中人都对嫔妾姐姐的死讳莫如深,不瞒娘娘,嫔妾私下去寻找过从前侍奉过嫔妾姐姐的宫人,但她们都不敢多说什么,只说她是犯了错,所以被万岁爷赐死的。”   嫔妃谋害皇嗣,是皇家丑闻,当然不是宫人们能随便议论的。   “关于她的记载也一点都没有留,全都被万岁爷删去了。所以,请谦嫔娘娘为嫔妾解惑,她在宫里究竟是犯了什么错呢?”   婉襄不会回答她。   “你姐姐来这宫里走一遭,她是有野心,想要当皇后的,那么你呢?”   小宁嫔的语气很平淡,简直是在谈论天气,“万岁爷将嫔妾选进来,嫔妾就知道,自己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还未及婉襄对这句话反应,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舒服一些,而后继续说下去。   “嫔妾的阿玛在山阳为知县时,曾经为圣祖爷夸奖过。而后便铆足了劲要在任上做出一番成绩来。但很可惜,仅到知州为止。”   “后来姐姐被选入宫中,曾经得过隆宠,又给了阿玛错觉和希望,盼着姐姐能够封妃,甚至封后光耀门楣。”   “但也很可惜,姐姐在嫔位上呆了许多年,最后是这个结局。”   “已经尝过女儿得宠甜头的阿玛偶然得到了那张敦肃皇贵妃的画像,便将目光落在了嫔妾身上,连嫔妾的姨娘一直担心的心疾都成了阿玛和哥哥的筹码,他们觉得嫔妾病得好……”   “娘娘……”   小宁嫔以嫔位入宫,身边的宫女大约是她的陪嫁。   听见她说起这些家中事,越来越骇人听闻,不觉出言想要打断她的话。   小宁嫔果然也停下来,但只是淡漠地扫了她一眼,“韫鹿,你先出去吧。”   名叫“韫鹿”的宫女急得要哭,但最终还是听从了她的话,转身从内殿中出去了,和武晚沐身边的薄萦一点都不一样。   “嫔妾的姐姐是在宫中犯错,为万岁爷赐死的,这一点,嫔妾和嫔妾的家人还是知道的。姨娘本以为如此,即便哥哥执意要在阿玛丧期之中送嫔妾来选秀,嫔妾也是绝不会中选的。”   但结果,武家人打在她身上的属于敦肃皇贵妃的烙印成功地激怒了雍正,他将她留了下来。   “娘娘应当也是不喜欢嫔妾的姐姐的,不,应该说是十分厌恶。所以娘娘为什么要向万岁爷进言,册封嫔妾为‘宁嫔’呢?”   “这个位置能带来许多实际的好处,若是娘娘只是想提醒嫔妾谨记姐姐的教训的话,那么一个‘宁答应’也就足够了,毕竟姐姐就是在这个位份,在这一处殿宇被赐死的。”   婉襄仍然望着她,望着她喘不过气,望着她自怜身世,望着她因为害怕而微微发抖,落下来两行眼泪。   “你和你的姐姐,是一样的吗?”   她们都是雍正的“宁嫔”,可一个的痕迹全然被抹去了,另一个还留在史书里,成为雍正年间寥寥可数的妃。   熹妃、齐妃、裕妃、宁妃。雍正自己册封的妃,远比后来乾隆加赠的更有价值。   婉襄的这个问题让小宁嫔抬起了头,望向婉襄的方向,“娘娘的意思是……”   婉襄当然不至于同情小宁嫔,但“武晚沐的妹妹”这个身份并不是她的原罪,就算前半生身不由己,人生的最后这几个月,也并不是非要一心向死。   “其实本宫今日过来,当然是为了嘉祥之事。本宫想要问一问宁嫔你,可否还记得在嘉祥落水之前,身边都有些什么人,又是什么反应。”   那是转瞬即逝的片刻,婉襄也并不能强求小宁嫔说出什么。   她果然也摇了摇头,“嫔妾入宫不久,大半的人都不识得,恐怕并不能带给娘娘什么有用的信息。”   婉襄从座椅上站起来,“宁嫔,因为你姐姐的事,本宫实在没法宽宏大量地同你做朋友。”   “便是你与你姐姐之间的感情再淡漠,但面对一个亲手把鸩/酒端到你姐姐面前的人,想来你也是难以真心相对的。”   小宁嫔看起来并不惊讶,她显然知道是婉襄给武晚沐送的那些东西。   “但本宫以为你我至少可以相安无事,不必最终像你姐姐那样。这件事若是最终查明了于你无关,本宫会向万岁爷进言封你为妃,这是本宫的谢意。”   “只是彼此偿还而已,你不必对本宫抱有其他的情感,平素只做陌路人,于人前保持应有的体面便好。”   婉襄说完这句话,再一次和她行了平礼,便朝着殿外走去。   走得远了,获萤问她:“娘娘当真相信方才宁嫔娘娘说的那些话么?”   “这些事其实都可以很轻易地查到,武家人没法抵赖。”无论是画像,还是心疾。   “但我还是觉得奇怪……”   总觉得对小宁嫔的印象很模糊,像是在雾里行走。 第233章 流觞   人间四月芳菲尽, 曲水流觞却并不拘泥于时节,譬如清宫之中,《雍正十二月行乐图》四月才是流觞。   婉襄坐在桃花坞的楼阁之中, 望着楼下雍正和他的皇子、臣子曲水流觞。   “曲水流觞, 若在女子之间,后宫之中, 也就是从前的武氏能接得上万岁爷的话了。”   武氏再十恶不赦,才学却是真实的。   这一年四月的天气要比三月更好,日色比三月时还叫人昏昏欲睡,婉襄轻摇着纨扇, 嘉祥从她怀中挣扎着跃下去,在楼阁之中和兰牙迭互相追逐。   婉襄赞扬武氏, 其他人都不接话,只换了个话题。   “嘉祥也算是胆子大了, 遭了这样的罪, 倒是也不害怕, 不过那一夜睡得有些不安稳,后来就像是没事发生一样。”   这也是婉襄以为值得庆幸之事,“小孩子的事真是说不清楚, 有时稍微天黑些便缩在我怀中不敢动,这一次遇见这样的事反而不害怕。”   “有一日还趴在小床边跟弘曕说,夏日里要带着他去凫水。”   弘曕哪里懂得什么是“凫水”, 只不过看见姐姐就高兴, 两个人自得其乐而已。   兆佳福晋便道:“若是有人看顾,我倒是觉得的确应当学一学。不为别的, 便为将来再遇见这样的事情也不必慌张, 自己便能处置了。”   在柳婉襄所处的那个年代, 几乎人人都会游泳了,这已经是中学时期的必修课。   “等真正入了夏,我会和万岁爷商量一下。嘉祥好动,闲不下来,他之前还说要庄亲王教她火器,慎贝勒教她弓矢……这些东西,可没有凫水重要。”   今日桃花坞前是雍正和他的大臣,过桃源洞则是后宫与宗室之中的女眷。   这时候桃花坞中的桃花还没有谢尽,女眷可自由在园中赏景,偶尔有人经过这楼阁,都会过来给婉襄行礼,与富察氏以及兆佳福晋互相见礼。   她们正在谈话,恰是泰郡王弘春的福晋苏完瓜尔佳氏与侧福晋乌苏氏走过来给她们行礼。   “臣妾给谦嫔娘娘请安,兆佳福晋安好,富察福晋安好。”   婉襄没有见过弘春,只知他命途十分多舛,雍正元年被封了贝子,二年时即因八爷与十四爷之故被夺爵。   雍正四年起,自镇国公开始屡受天恩被封为了泰郡王,雍正十三年又被乾隆夺爵幽禁。   连带着乌苏氏也从妾室升为侧福晋,而后又降为妾室。   她们两个都是满人,脸型细长,肌肤白皙,算不得极漂亮,但也足以称得上是秀致风情。   而最重要的是,数日之前,小富察氏为兆佳福晋派遣网泰郡王府走了一遭,发觉乌苏氏并不是她们那一日所见的,眼生的福晋。   今日雍正特意让熹贵妃将牡丹宴那一日所有入宫的福晋都邀请了过来,也就是想要让兆佳福晋和嘉祥再认一认那个和她“捉迷藏”的人是谁。   婉襄此时也将嘉祥唤了过来,让她坐在她膝上,“这是苏完瓜尔佳福晋与乌苏侧福晋,嘉祥,快同她们打个招呼。”   若按辈分,她们两人都是嘉祥的嫂子;若按身份,嘉祥是公主,她们是宗室旁支子弟的妻妾,是远远及不上嘉祥的。   嘉祥在外人面前向来乖巧听话,但她没有学过满语,记不住这些词语,便闹了笑话,“苏瓜完尔佳福晋好,乌苏侧福晋好。”   没有半点认识她们的迹象。   嘉祥口齿清晰,说错了话便格外明显,苏完瓜尔佳氏便忍不住笑起来,弯腰将视线与嘉祥平齐。   “小公主真是可爱。”   又摘下了一只白玉透雕鹿人物图圆花囊递给嘉祥,“臣妾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这东西便拿去给小公主玩吧。”   东西是送给嘉祥的,话自然是对着婉襄说的。   拒绝反而不美,嘉祥看来也喜欢,奶声奶气地向她道了谢,又不住地同兰牙迭使着眼色,要在这楼中乱跑。   婉襄向来不拘束她,见这两位福晋应当都与那日的事情无关,也就由得嘉祥继续去玩。   两位福晋却并不打算就走,兆佳福晋一时问她们,“在桃源渡上岸之时,抽到的是什么签?”   这是婉襄想出来的主意,众人从桃源渡上岸,都须得先抽一根花签。   四月花神是牡丹,而桃花坞又是赏桃花之地,便以此二位花神为正宾。抽到此二种花签的女眷须得留下一件首饰,再簪了牡丹或是桃花在园中行走。   人人见了正宾都得道贺,临走之时也可以获得雍正上次的贡品锦缎。   至于抽到其他花签者,不需要簪花,但也需要留下一件饰物,临走时可得雍正亲笔题就的扇面一副,是极得脸的赏赐。   事先便说好了规则,也是方便婉襄积攒文物资料。   婉襄原本以为会有人心虚称病不来,重赏之下,倒是至此刻都还没有听说,能够悉数到齐,也算是稀奇。   苏完瓜尔佳氏便道:“抽到的是石榴,诗曰:‘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可羡瑶池碧桃树,碧桃红颊一千年。’”   是李商隐的《石榴》。   兆佳福晋笑道:“难怪你多子多福,‘碧桃红颊一千年’呢。”   苏完瓜尔佳氏如今已经有四个儿子了。   她被兆佳福晋打趣,也是落落大方,“比不得您有这样的福气。”   又牵了一直不声不响的乌苏氏,“她抽着的倒是杏花,词曰:‘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   是宋徽宗赵佶的《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这样的词,用在乌苏氏身上却并不适合。   “杏主贵婿,果然伺候郡王爷没多久,他便得了爵位,但愿将来郡王爷也事事顺利便好。”   在座之人都是雍正面前的红人,为自己的夫婿筹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兆佳福晋在应酬她,婉襄便只是笑了笑。   而后苏完瓜尔佳氏又关心嘉祥,“瞧见小公主这样活泼,大约是没有怎样受那一日的事情影响。那时我们在画舫之中看着,实在是吓死人。”   “说来小公主也真是胆大,那画舫之中的楼梯狭窄,又十分笔直,身后虽有人看顾,她倒也完全不害怕,一下子便爬到了二层去了。”   身后虽有人看顾?   苏完瓜尔佳氏那一日似乎是看见了什么。   “请问福晋,那一日嘉祥爬上二层之时,你看见了身后是有人的?”   兆佳福晋和富察氏也知这事要紧,都严肃了起来。   听见婉襄问话,苏完瓜尔佳氏很快点了点头,“自然是有人的,那人穿得也是福晋的礼服宫装,看起来很新,大约是不常穿,或是干脆就是新得的册封。”   “不过因是背对着的,我倒是没有看见她的脸。”   亲王福晋与侧福晋吉服褂同,皆用用翟鸟四团龙补,并不能以此确定身份。   “只记得那人身材纤瘦,同宝亲王府上的高侧福晋差不多。”   高禾晏?   一直没有说话的小富察氏忽而道:“那一日高侧福晋倒就在我身旁,想来应当不是她。”   高禾晏也根本没有理由,她讨好婉襄还来不及。   “的确不是高侧福晋。”乌苏氏又向婉襄行了一礼,才继续道:“其实那位福晋跟着小公主到二层之前,臣妾瞧见了她站在船尾和小公主说话。”   “上船之时臣妾也恰好和她是一前一后的顺序,因为臣妾是新册封的侧福晋,与旁人都不认得,见她同样年轻,还同她说了几句话。”   这是这几日以来婉襄获得的最重要的讯息,远比熹贵妃给她的那些名单更有用处。   婉襄不觉急切起来,“乌苏侧福晋可还记得她的样子,今日可有遇见?”   乌苏氏还很年轻,看起来比婉襄还要小一些,此时不敢贸然回答婉襄的问题,想了想才慎重地回答。   “大致记得的,若是见到面应该能认出来。今日并没有看到那位福晋,也许是并没有过来。”   获萤便上前一步,向婉襄道:“回禀娘娘,到申正时桃花渡处的宫人便已经将今日所有女眷的名单与花签都送了来,奴才已经翻阅过,所有福晋、夫人都已经在桃花坞中了。”   这名单一一抽花签校对过,那也许是乌苏氏还没有遇见。   婉襄与兆佳福晋对视了一眼,门前的宫人知趣地关上了厢房的门。   “那一日的事,想必福晋与侧福晋都心中有数并不是意外,紫禁城中,甚至宗室女眷之中有人想要谋害本宫的女儿,谋害大清的公主,这自然是万岁爷与本宫所不能容忍的事。”   “不瞒两位福晋,本宫已经在宫中排查了许多可能的人选了,也得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却始终不得其法,今日乌苏侧福晋所说的这件事,恐怕是最有用的线索。”   “今夜熹贵妃娘娘会在桃花坞中设宴,到时所有宫妃、宗室命妇都会参加,请乌苏福晋着意观察,替本宫找出这个奸恶之人。”   乌苏氏显然没有见过这样场面——正常人谁又会卷入这样的事情中去呢,看起来苏完瓜尔佳氏对她是很不错的。   苏完瓜尔佳氏又捏了捏乌苏氏的手,示意她赶快答应下来。   她的态度还是很谨慎,“娘娘所托,臣妾自当从命。”   婉襄沉静下来,像是用了很多的力气,在暴风雨的前夜,终于要有一个结果。   可是,今夜真的能找到那个人吗? 第234章 或许   从婉襄跟前离开, 乌苏氏便一直和苏完瓜尔佳氏一起在园中四处走动,期望着能找到那个婉襄想要找到的女眷。   然而并没有什么成效,只能期盼一番入席之后能有结果。   已经得到了雍正同意, 今日之后, 嘉祥便会跟着兆佳福晋一起出宫去怡贤亲王府居住一阵子,婉襄一面想着找到那个人, 一面又不舍嘉祥,一顿饭吃得是如坐针毡。   但后宫中的女人总免不了要同彼此吵架,仿佛不这样便过不去日子一般。   熹贵妃照例坐在上首,左侧是裕妃, 再往下就是婉襄。   她们两个今日抽花签倒都成了正宾,一为桃花, 一为牡丹。上一次熹贵妃无比在意的牡丹今日落在了裕妃头上,想来她也咽不下这口气。   最先开口的是安贵人, 她不知何时站到了熹贵妃那边去, “裕妃娘娘今日抽中了牡丹花签, 当真是可喜可贺,想来和亲王幼子定然会逢凶化吉的。”   她说的是章佳氏的那个儿子,上一次宴会之时春风得意的尚且是裕妃, 吴扎库氏不高兴,这次便反过来了。   “不过,簪牡丹也有许多种簪法, 谦嫔娘娘更是准备了许多种类的牡丹供正宾挑选, 娘娘偏挑了这青龙卧墨池……与娘娘原本的装饰衣物都不协调,当真是庸俗不堪。”   青龙卧墨池, 顾名思义, 是墨紫色的牡丹花。   裕妃今日穿的是一件绛紫色绣四合如意纹的氅衣, 颜色原本就暗淡老气,的确不适合再簪一朵这样的花,显得整个人都更没有光彩了。   这牡丹花虽然不合适,但,安贵人也是要出丑了。   “连牡丹的品种都不识得,还好意思在这里说嘴。”   开口的人是郭贵人,她举起酒杯在唇边过一遍,分明是引导者众人都去看她不屑的笑意。   “裕妃娘娘簪着的分明是乌金耀辉,哪里是什么青龙卧墨池,真是没有见识。”   乌金耀辉与青龙卧墨池在颜色上不是全然没有相似之处,但乌金耀辉的颜色明显要更偏红一些。   此外,青龙卧墨池的花瓣也要更大一些,而乌金耀辉是重瓣,这一处分别是最明显的。   婉襄下意识地望了熹贵妃一眼,果然见她以手帕掩唇,似是觉得安贵人丢人,不打算在这时说话。   而婉襄身旁的嘉祥已经把碗里的羊肉包子吃完了,张大了嘴巴,要婉襄继续喂她吃东西。   婉襄便让桃实给她舀了一碗红白鸭羹,看着她用小勺子一勺一勺地认真吃饭。   安贵人丢了这样的面子,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便是乌金耀辉如何?裕妃娘娘都徐娘半老了,再簪这样的花,实在也是不适合的。”   “哦,不对,‘徐娘半老’指的是三时许人,裕妃娘娘都年近五十了,算不得什么‘徐娘’,差点又闹了笑话了。”   这样明晃晃地嘲笑裕妃年纪大,在座之人已过不惑之年的可不少。   也就是安贵人了,才会说这样没脑子的话。   裕妃的涵养与城府都比安贵人深得多,此时不慌不忙,“其实人么,生老病死,有年少时便有年长,都是必经之路。”   “只是有些人平素横冲直撞的,一点也不讨人喜欢,能不能活到本宫这个年岁都还不一定呢。”   “你……”   “安贵人,本宫可不是在说你,你别多心了。”   安贵人一时无话可说,海常在便举起了酒杯,敬她身旁的郭贵人。   “郭姐姐就别笑话安贵人了,人都有相似,更何况是花呢,认错了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句话懂得的人都知道是在说谁,看来宁嫔的存在的确让后妃们一个个都心存不快。   即便婉襄这武晚沐最大的债主什么都不做,宁嫔在紫禁城中的日子也不会好过,难怪她说,雍正将她选进来,她便离死不远了。   从事发之日到如今,也不过才过去半个月而已。   小宁嫔落水受凉,婉襄走后又发了两日的高烧才终于缓过劲来。   不过她天生便有心疾,落一次水元气损耗极大,此时只怕是刚刚生完孩子,吃了特效药的婉襄也没有那样虚弱。   此时也并没有力气,或者说并不想与海常在争锋,只低着头,好似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   小宁嫔不接茬,海常在与郭贵人共饮一杯,最后便只是望着小宁嫔的方向冷笑了一下。   她早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扭捏做作,即便将近三十岁,在众人之间不算最年轻了,一笑之间的风情,仍旧不是谁都能比拟的。   难怪她的容貌能留在《十二美人图》中,留给后世人欣赏。   “谦嫔,本宫听闻万岁爷和你决定要将小公主送到怡亲王府去住上一阵子,如何,小公主所需的东西都打点好了么?”   婉襄正欣赏着海常在的好容貌,忽而被熹贵妃点了名,忙回话道:“都已经准备好了。”   “万岁爷说公主将要满三周岁,没有如何出过门,并且还只见过母族的一位亲眷,正好嫔妾的母家人都在怡亲王府当差,因此准备让公主到王府住上两月,只是要辛苦兆佳福晋了。”   在这个出身从一开始就注定的朝代,生来是包衣奴才,婉襄并不觉得羞耻,因此也不在乎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起自己的出身。   但安贵人还是掩袖笑了笑,大约是笑婉襄寒酸。   这样久了,从她被那常在算计开始,到如今她还是没有能够消瘦下来,因为肥胖而生了一些疾病,再不复初见时那美丽的容颜了。   兆佳福晋便站起来,“娘娘实在言重了,公主能到怡亲王府中居住,是王府一众人等荣幸。更何况如今怡亲王府之中没有孩子,小公主天真可爱,想必能增添许多欢笑。”   熹贵妃倒好似当真只是纯然关切,又祝福小富察氏,“公主年幼,富察福晋也当多多照顾公主,莫要使你的婆母太过操劳。”   小富察氏便也站起来谢了恩,一直被讨论的主角在这时候拉了拉婉襄的衣袖,又要她为她添菜。   婉襄看了一眼她那只银质稚鸡牡丹纹碗,里面的红白鸭羹已经被她吃得干干净净。   平常她这样听话,婉襄都爱得不行,忍不住要夸奖她,而近日却只觉得心酸起来,根本连一日都不想要跟她分开。   要等到五月二十四日……   于是她亲自给嘉祥夹了两筷子茯苓黑鱼汤中的黑鱼肉,让她自己好好地吃。   此时众人都注意着嘉祥,她尝了尝,或许是嫌弃茯苓味道不好,向婉襄撒娇,“额娘,嘉祥想吃鲥鱼。”   “鲥鱼?”郭常在的位置离婉襄很近,自然听得清楚。   “那可是稀罕物什,果然也就是谦嫔和公主这样的金贵人才能吃得起,我们是连见都没见过的。”   熹贵妃对郭贵人早有不满,此时出言,倒也不是为婉襄说话。   “上次是为一条海鲫鱼,今日又为鲥鱼。郭贵人这样喜欢鱼,不若本宫吩咐御膳房,往后你的膳食也不必进其他东西了,只日日与鱼为伴便是了。”   熹贵妃明显不悦,郭贵人不敢再拿乔,立刻站起来,从席面之后绕出来,给熹贵妃行礼赔罪,“嫔妾失言,请熹贵妃娘娘勿怪。”   “本宫看郭贵人是管不住自己这张嘴了,未来三月之中所有大小宴会,除非万岁爷钦点,郭贵人都不得参加。”   “此外,郭贵人向来与裕妃交好,不若抄十卷《佛母经》为弘昼的孩子祈福,到时本宫要过目。”   这于郭贵人这样平素只喜欢舞枪弄棒的人来说,比不叫她出门还要难受。   但熹贵妃发了话,她自然也只能照做,否则只会有更严厉的惩罚。   无事便要挑事,有事却又怕事,婉襄实在很不明白郭贵人她们这样的人。   她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再抬头时恰好望见了小宁嫔,她也在望着她的方向,目光之中没有一点光彩。   婉襄仔细辨别了片刻,才发觉她不是在望她,而是在望无忧无虑的嘉祥。   她不得不承认她还是畏惧小宁嫔的,此刻恨不能带着嘉祥直接离开她的视线。   但好在婉襄下一次抬头的时候她的目光已经收了回去,而每一次的宫宴也都会在这不愉快的声音之中结束。   宫宴结束之后,婉襄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找到了乌苏侧福晋,但她的神情是满怀着歉意的。   “谦嫔娘娘,臣妾并没有能够找到那一日陪着公主上去二层画舫的那个女子。但今夜臣妾是仔细观察过每一个人,甚至连娘娘们都无礼地观察过了,真的并没有。”   而获萤也道:“奴才将今夜参与宫宴的女眷们都和熹贵妃给出的名单对比过,并没有缺少了谁。”   若是当日的宗室女眷都在场,若是这个人兆佳福晋、苏完瓜尔佳福晋她们都不认得……   也许她根本就不是什么福晋!   “获萤,着人去内务府问一问,近期是否有什么福晋的吉服失窃。”   近期内务府制作了许多福晋吉服……   内务府只是其中的一条路子,或许……或许……   作者有话说: 第235章 归流   “……内务府着人回报, 四月初时的确有一件吉服丢失,弄丢的是那拉侧福晋的。”   婉襄没想到她第一次和那拉氏发生交集,却会是这样的事。   “管事的太监想着时间还长, 又想着上报之后恐怕要受责罚, 所以便隐瞒下来,如今重新赶制了一件。”   所以那一日的事情, 若还原一下应当是有人偷拿了内务府的侧福晋吉服,趁着生面孔多,便混到了画舫上去,而后再哄骗嘉祥, 对她下手。   “可是这件事上的偶然性似乎也有些多,她怎么能知道嘉祥一定会上那艘画舫, 又怎么能知道嘉祥一定会落单给她机会呢?”   雍正放下了手中的紫毫笔,神色不善。   “传朕旨意, 内务府所有与吉服失窃有关人员, 尽数送入慎刑司, 依罪行轻重惩罚,不必再来回报。”   婉襄不打算为他们求情。   若是他们能早些上报,或许她很快就能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不错过最佳的寻找证据的时机。   “若是此人早已经偷窃了吉服,制定了计划,无论嘉祥是否上了画舫, 她总会找到机会伤害她的, 倒是不必拘泥于这个问题。”   雍正的话更是令人心灰,处置了武晚沐还不够, 仍然有人这般虎视眈眈地盯着嘉祥。   若如这般猜测, 那么那个人便如同大海捞针, 即便有乌苏氏口述容貌之后的画像,也很难再寻到了。   她这时恨不能立刻知道凶手就是小宁嫔,这样的话,至少五月之后她就不必再担心什么了。   婉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继续修补着一只粉彩过枝牡丹纹碗。   弘曕已经有十个月大了,嘉祥用过的餐椅此时便留给了他,平日里用膳,总是他们一家四口,这只碗放得离弘曕太近了,便被他打碎了。   所谓“过枝纹”,是碗内的花朵延伸到了碗外。这只碗内有三朵牡丹,两朵是粉牡丹,另一朵则是红色。   外部的碗身则是一红一粉两朵牡丹,又有一粉一黄两朵花苞,大气精巧。   似这样的瓷器,现代的藏品也并不是很多的。   她用漆糊将整个碗重新粘连在一起,休息片刻,望向雍正的方向,见他仍然皱眉,便知道他烦躁的不仅仅是宫内的事,还有朝事。   “四哥,发生什么事了?”   她也许不该发出声音的,但他的眉头越拧越紧,实在是让人担心。   在听见婉襄声音的一瞬间里,雍正便放松了下来,沉静了片刻,才回答她的问题。   “户部尚书彭维新,这些年深受朕恩,为朕擢用为户部尚书,且于内阁办事。然而此人办事甚为庸碌,朕先时以为伊只是过于拘谨,才能有限,因此如此。”   “然而伊如今在户部办差,竟敢徇私舞弊,结党营私,将十三弟在户部多年苦心经划之良规肆行更张,实为狼心狗肺,猪狗不如。”   官员无能且徇私枉法之事时有,这些年便单单只是西北之官员,便不知查办了多少。   但能让雍正这般生气的还当真没有几个,恐怕雍正更生气的,也是他的十三弟呕心沥血,苦心经营的户部被人这般糟蹋。   “不仅如此,如今刑部审讯此案,福敏、张照等刑部堂官竟敢在朕面前巧言令色,避重就轻,为其掩饰罪行。”   官官相护,也不是什么新的命题。   或许刑部的这两位官员是顾及彭维新受雍正隆恩数年,以为这一次的事情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而已。   可是真正能为百姓做事的人,都是不能够有私心的。   “彭维新所犯之罪,朋比党援,有心颠倒国是。职司刑官敢公然为此诈伪欺朦之举,诚不知是何居心。”   “此案着刑部堂官另行审查,若仍有结党徇私之举,朕必亲自审理,将刑部官员与彭维新一同治罪。”   婉襄想了想,站起来为雍正沏了一盏安化天尖。   天气渐渐炎热,阳气渐重,应当多食苦味食物。安化天尖滋味醇厚,甘润生津,于保养身体有很大的好处。   雍正喝了婉襄的茶,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仍盯着他的那些奏章入神。   “朕倒是没怎么喝过你沏的茶。”   像是怕婉襄在这里无趣,所以随口说一句话和她互动一下。   婉襄便调侃道:“瞧着四哥骂人辛苦,怕您口干舌燥,因此为您沏茶。”   他正好又喝了一口,差点将口中的茶喷到了奏章上,一口咽下去才道:“这茶真是苦。”   “抵不上四哥辛苦。”   雍正闻言便抬起头,望了婉襄一眼,伸出手来捏了捏婉襄的,“你今日似乎格外体谅朕。”   不像是揶揄,像是受宠若惊。   婉襄一下子也收敛起了玩笑的心思,心中涌出了不合时宜的郑重,“相比以前,我会对四哥更好一些的。”   他下意识地便想问“怎么了?”,但没有问出口。   只是又低下头去看着奏章之上的文字,“本月湖广总督迈进便进言,容美宣慰土司田旻如秉性狂悖,行事奸诈,有私征钱粮、掳掠土民、制度僭越等种种恶行。”   “蒙朕上谕,暂时停止其一切职责,押送来京审问。然其抗旨不出,做狂悖负隅之举。当地土民恐其作孽遭受天罚,从中投出者共五百七十余名。”   “田旻如自知作恶多端,众叛亲离,因此自缢身亡。朕以为其罪甚重,其子弟亦非善类,不足承土司之职,因此朕打算将容美司改土归流。”   改土归流之意,即是将西南一些少数民族的土司制度废除,改为由清廷委派的有任期制度的流官进行管理,进行随之进行户口清查、土地丈量、赋税核实等事务。   某种程度上来说,便是把当代“一国两制”的方案废除,让实行“一国两制” 的地区和省份奉行和大陆一样的政/治举措。   清代“改土归流”的举措便是从雍正朝开始的,于西南滇、黔、桂、川、湘、鄂六省部分逐步实行。   打破了原有土司制度之下“蛮不出峒,汉不入境”的民族禁锢,推动了民族融合。更使得当地的经济得到发展,促进社会进步,于社会的发展而言具有积极意义。   “而上日迈柱又奏称湖北施南宣抚司覃禹鼎与容美土司田旻如翁婿皆恶,于施南铜鼓山私开直达容美之路径,使民夫运米,私藏炮位。”   “幸容美土民深明大义,将覃禹鼎与施南司印信俱送至迈柱处,恳请改土归流。朕已令迈柱着手处理。”   无论是少数民族还是寻常民众,无论是什么朝代,一生所求无非是不受压迫,生活过得更好。   但要改变自古以来的生活方式,接受清廷的管束,要下定决心仍然是一件很难的事。   “容美土民这些年当真过得很不容易,希望自此以后便可以诸事顺遂,安居乐业了。”   雍正忽而又翻动了一下案几上的奏章,从里面拿出一本,递给婉襄。   “土司为恶者并非一例两例,似这一封,便是四川总督黄廷桂,及巡抚鄂昌上奏酉阳宣慰土司冉元龄之事。”   婉襄打开看了看,冉元龄将庶出之第三子冉广奏报为嫡长子,向朝廷请求承袭为代理司事,然此人为奸邪小人,无恶不作,使当地土民苦不堪言,请改土归流。   众口同声,这般事雍正自然是难以姑容的,因此雍正令黄廷桂举办参究冉广贪虐罪责。   同时雍正的朱批之中,亦指示黄廷桂趁机将酉阳司附近东南一隅的一些小土司,石耶、邑梅、地坝、平茶俱改土归流,以收全局。   “改流之法,计擒为上策,兵剿为下策,令其投献为上策,敕令投献为下策。”   “有这些人作恶,使得民心向归内地,倒是省去朝廷许多麻烦。只是无论是打仗归顺,还是这样为人鱼肉之后归顺,苦不堪言的总是百姓。”   婉襄合上了奏章,“四哥应该好好选择流官,不再使这些百姓受二遭苦楚了。”   “朕心向百姓,婉襄,你也是如此。”   婉襄轻轻笑了笑,绕到他身后,为他捏了捏肩膀,“我本也是百姓之中的一员,深受皇恩,也当兼济天下了。”   “天下……也当包含西北前线的将士。今年进兵之事,西北两路将军大臣,所议互斥。若是强行进兵,使贼人预知,先行撤回,则我军徒劳无获,永无宁日。”   “朕意今年停止进兵,遣使者前往贼兵处,宣示利害。若是贼人果真知惧求和,则定议完结;若贼人假意投诚,则今年整顿军事,明年大军进巢戮贼,自然不在话下。”   从二、三月准噶尔贼人有求和意开始,到如今已经过去数月了。   虽然早已知道结果,但今日终于又听见了这件事的进展,知道今年清军士兵不会再有所伤亡,不会有家庭破碎,还是令婉襄感到高兴。   “若是这天下能一直太平下去便好了。”   “人有野心和欲/望,这世道便不可能太平。换句话说,人若是没有这些,便也没有向上走的动力,天灾不可避免,国家会因为民众的思维没有发展而一直贫瘠下去。”   雍正看得分明,然而他仍然没法做改革之君主,他是皇帝,便注定了稳定才是第一要务,不敢推动着这个国家真正地迈出一大步。   也是无可厚非的。   婉襄弯下腰来,抱住了雍正的脖颈,脸颊亲昵地贴在他身上,“这几日嘉祥不在,总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   弘曕虽然也需要她照顾,但是这样小的孩子,和能跑会跳,知道淘气,也知道讨好的孩子当然是不一样的。   嘉祥身上出过这样的事,更觉得亏欠她。   他也闭上眼睛享受着她的触碰,侧过脸来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安宁的吻。   “婉襄,朕带着你去怡亲王府探望嘉祥吧。” 第236章 王府   想着要去探望嘉祥, 婉襄一夜都没有睡好。在出宫的马车之上靠在雍正肩头,闭着眼睛休息。   雍正不免要嘲笑她,“怡亲王府就在京城中, 你过去同兆佳福晋也往来甚密, 女儿更是离开你不过半月,至于这般激动么?”   其实平素也是可以让兆佳福晋带着嘉祥到圆明园来的, 但那个凶手还没有被揪出来,婉襄不想节外生枝。   “嘉祥长到三岁,还是第一次离开我这么长时间呢。更何况今岁嘉祥生辰,又不在阿玛与额娘身旁, 总觉得亏欠了她。”   “晨起时朕见你忙忙碌碌,准备了什么?别是偷偷给嘉祥准备了礼物, 却不使朕知道,让朕又称为嘉祥口中的‘坏阿玛’了。”   婉襄忍不住笑起来, “四哥自己不想着给女儿带些东西, 倒只惦记着旁人的, 不让旁人出头,为何不自己用心些呢?”   便是皇帝的马车再宽敞,也是狭小之地。   在狭小之地时依偎的人总是更亲密, 雍正便呵婉襄的痒,“总之朕不管,无论今日你为嘉祥准备了什么, 都须得分朕一半。”   “别闹了。”   婉襄受不住痒, 忍不住笑起来,又顾及着街市两旁宅院之中有人听见皇帝的马车之中娘娘的笑声, 怕污了他的清名, 憋得十分辛苦。   “只是一匣子太阳糕, 一匣子山东进的金丝枣,一匣子广西进的福圆干,还有一匣子北果房制的杜梨干。”   从落水之后,许是湖水脏污,嘉祥的肺中有些感染,时常咳嗽。   虽然吃了药好一些,她又不喜欢吃御膳房炖的冰糖雪梨,婉襄便给她吃杜梨干润肺。   “太阳糕?不是二月才吃的东西么?朕记得你怀着她的时候很喜欢吃。”   婉襄点了点头,重新依偎在他怀中,“这都是我怀着她的时候喜欢吃的东西,四哥那时还笑我拿她当借口,可不就是应验了?”   今年二月给嘉祥尝了尝太阳糕,分明是很普通的东西,她爱上了上面的小鸡,便日日都嚷着要吃。   而后御膳房便干脆为她做了十二生肖的,换着法子讨她欢心。   “另外也给兆佳福晋带了一些补身的药材,怕是她经受不住嘉祥的闹腾,要极大地损耗元气了。”   “嘉祥还是很乖的,怎么这样说自己的女儿。”   雍正总是为嘉祥鸣不平,“不过,嘉祥要在怡亲王府住到五月……弘曕不会有事么?”   “弘曕有什么事?”婉襄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而后在下一刻便反应过来。   雍正……是不是在套她的话?   嘉祥是不存在于历史上的清朝公主,所以婉襄对她的事格外上心,害怕她湮没在了后宫之中女子之间无声的争斗里。   可弘曕会活得很不错,甚至乾隆都很纵容自己这个幼弟。纵然出继他支,反正都是不能继承宗祧的,没有什么分别。   雍正是知道她有预知的能力么?所以很多事才要看她的意见。   婉襄此刻的心绪一团乱麻,尽管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这样将这话题继续下去,但总算她是已经给出了答案的,她看到雍正也微微地松了一口气。   而这也同样给了婉襄一个话口,“嘉祥落水,后续之所以能够没有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小宁嫔施救及时,四哥对她难道就没有什么奖励么?”   雍正毫不掩饰地叹了口气,似是十分不情愿,“那依你之见,朕该如何做,封她为妃么?”   因为这是婉襄早已提过的事。   “有些事是没有办法的……”婉襄一时之间有些同情起雍正来了,也是同情她自己。   她尽力地找到一些好处,“她救了公主,也不算是对四哥全无功劳,或者四哥给她这个妃位,便可以昭告天下,只要对嘉祥好,即可得到奖赏。”   “这对嘉祥而言也算是件好事。”   “宁妃?这个封号不错,也可表朕‘息事宁人’之意。”   他望婉襄一眼,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额头碰着彼此的,“为了嘉祥能健康平安地长大,朕与你要将一切能做之事都做好。”   这话不像是感慨或是勉励,像是在提醒婉襄去将一切她所知的,可能会对嘉祥产生威胁的人、事都规避。   她差一点就开口询问雍正,问他到底知道些什么了,马车却忽而停下来,小顺子的声音响起来。   “万岁爷,谦嫔娘娘,贤良寺到了,王爷和福晋们正在寺门前等候接驾呢。”   于是他们此时便什么都不能说了。   雍正和婉襄一前一后下了马车,站在最前面的那一个少年便是这一代的怡亲王弘晓。   雍正八年怡贤亲王薨逝之时,这少年不过八、九岁,混在一群披麻戴孝的男女之中并不显眼,那时婉襄虽然来过怡亲王府两次,并没有注意到他。   而如今他也不过十二、三岁,个子虽高,穿着亲王服色略显瘦弱。   但眉宇间的英气与坚定却像足了他的父亲怡贤亲王胤祥,这或许也是他能越过兄长弘皎称为这一代怡亲王的原因。   他身后就是兆佳福晋,身边站着半梦半醒的嘉祥。   兆佳福晋弯下腰来,轻轻拍了拍嘉祥,“小公主,你的皇阿玛和额娘来了。”   嘉祥慢慢地睁开眼睛,却被面前的弘晓挡住脸视线,她从人群之中跑了出来,一下子看见了雍正婉襄,立刻笑起来,扑到了雍正怀里。   “阿玛!”   嘉祥平素不大见生人,婉襄也没怎么教过她规矩,她同雍正这般亲密其实也不合规矩。   但雍正也不管什么,用一只手把她捞起来夹在手臂之间,和她玩闹了片刻,才向仍然行着礼的怡亲王府一众王爷、福晋道:“朕今日过来不为公事,只有私事而已,不必这般拘束。”   弘晓机灵,立刻便道:“请皇伯父和谦嫔娘娘入贤良寺府休息。”   众人让开了一条路,嘉祥又在雍正耳边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惹得雍正一阵大笑,快步朝着贤良寺之中走去。   婉襄则和几位福晋都见了礼,而后才与兆佳福晋挽了手踏入了贤良寺之中。   怡贤亲王薨逝之后,雍正便命人将原来的怡亲王府改成了贤良寺,为怡贤亲王祈冥福,至这一年方才落成。   原本想去王府,而后觉得也应当来贤良寺游览一番,因此便着王府的人在这里等候。   上一次过来还是雍正八年时的事了,这一次每看见什么东西,婉襄都在努力地调动着刘婉襄的记忆。   人是由回忆、当下和未来组成的,那个“未来”势必要将她的回忆割去一部分,便只能用刘婉襄的记忆来填满。   以便年老时反复咀嚼,从中咀嚼出新的甜味。   众人先去祭祀了怡贤亲王,而后都在正殿之中坐好,整个过程中嘉祥都没有松手,就像是一只考拉抱着树一样不肯松开。   “也不知道两个人到底有什么话好说的,也不缠一缠额娘。”   兆佳福晋便笑道:“小公主做事有条理着呢,不会吃一个看一个。等她和万岁爷说完话,便会来缠着娘娘了。”   婉襄发现她接收到的那些和怡亲王府有关的刘婉襄的回忆几乎都是快乐的,心情也不由得愉悦起来。   “这一次临时决定过来,想必王府里由上至下都忙碌了一夜,我准备了些银钱,请福晋帮忙赏赐给府中的下人。”   “福晋和富察福晋为我照顾嘉祥,嘉祥顽皮,今日也打点出了一些补身的药材,请福晋务必收下。”   对朋友和亲人不能用“赏赐”,那样太不近人情。   “嘉祥没有顽皮哦,额娘坏坏。”兆佳福晋还来不及客气,嘉祥便按着自己一边的眼皮,向着婉襄做了个鬼脸。   从前没人教过她这样,婉襄不觉好笑,“谁教你这样对额娘的?”   嘉祥安心地坐在雍正怀中,用笑容来耍无赖,“弘晓哥哥教的。”   从前在宫中,常常和嘉祥一起玩的孩子都低她一倍,便是有弘历、弘昼两个亲哥哥,他们早已成年,嘉祥对他们也是避之不及——弘历若是来了,永璜和永琏就不免束手束脚的。   唯有弘晓这个半大少年和她是同辈,还占了哥哥的名分,这几日嘉祥一定天天缠着这样的大孩子去玩。   骤然被嘉祥点名,弘晓强装大人的沉稳一下子就被撕开了,他不免也不好意思,同雍正行礼,“都是侄儿不好,不该教公主这些的。”   雍正也不以为意,“这算得什么,公主唤你亲热,说明你待她极好。朕与十三弟是世间最为亲密的一对兄弟,原本也盼着你们与嘉祥,与弘曕能这样亲密。”   “今日一见,朕心甚慰,倒觉得原本备的赏赐还薄了些。苏培盛,吩咐内务府把上年进贡来的金星玻璃如意取来赏赐给怡亲王。”   金星玻璃是一种蕴含细闪且金光闪闪颗粒的黄褐色玻璃,是珍贵的原料。   而这柄灵芝取意“九茎三秀”,一共雕琢九朵灵芝,九茎灵芝相连是祥瑞之兆,这赏赐不可谓不重。   嘉祥很多时候还不知事,这话却听得懂,便又望着弘晓笑,眼睛弯成月牙,两条小腿并在一起,把脚尖扭在一起相碰。   婉襄许久不见嘉祥,只觉得她当真是天真可爱,迫不及待地向着她招了招手,“嘉祥,过来额娘这里。” 第237章 融融   嘉祥同婉襄也玩闹了一阵, 雍正同怡亲王弘晓,以及宁郡王弘皎谈事,兆佳福晋便带着婉襄和一众女眷到后院之中去休息游玩。   由王府升为寺庙, 许多形制都改变了。   如今的贤良寺正门面阔五间, 拥有面阔七间的正殿、面阔各七间的左右配楼、面阔七间的后殿,以及面阔各七间的后寝和后罩楼, 十分雄伟壮丽。   路过怡贤亲王从前的书房,院中的那棵榆钱树在夏日时有着更坚韧的颜色,郁郁葱葱,好像会亘古留存。   那个这世上只有她、雍正以及怡贤亲王所知的事, 婉襄也把它说给嘉祥听。   即便嘉祥的名字也是为了纪念怡贤亲王,但他们从来没有相见过。   稚儿不知愁, 满脑子记挂着榆钱糕,跑到兆佳福晋那里伸手去牵她的手, 指着满树的叶子对她说, “玛嬷, 嘉祥想吃榆钱糕。”   她知道兆佳福晋才是这里的主人。   福晋们都望着嘉祥笑,她也不知羞,婉襄也忍不住笑, 无可奈何地将嘉祥拉回到身旁。   “真是只小馋猫,瞧瞧,嫂子们都笑你了。额娘给你带了太阳糕, 我们去屋子里吃, 好不好?”   嘉祥就抱住了婉襄的脖颈,口齿不清地道:“额娘对嘉祥最好了。”   婉襄顺势把她抱起来, 向周围人道:“想起太阳糕流口水了, 说话都说不清楚了。”   众人不免又是好一阵哄笑, 西林觉罗氏道:“这半月间小公主在王府里,大家每日都高高兴兴的,最不想做的事就是睡觉,第二日一起来便向着去给额娘请安,都是为了早些见到小公主。”   婉襄闻言和嘉祥对上了眼神,用鼻尖碰了碰她的,“嘉祥是不是真的这么讨人喜欢呀。”   嘉祥认真地点了点头,学着婉襄的语气,“真的这么讨人喜欢。”   又抱婉襄的脖颈,在婉襄肩上望着跟在后面的福晋们笑,“额娘也讨人喜欢,大嫂嫂也讨人喜欢,二嫂嫂也讨人喜欢。”   大嫂嫂是小富察氏,二嫂嫂是西林觉罗氏。   她们都是好脾性的良善之人,难怪嘉祥会喜欢她们。   小孩其实很聪明,似吴扎库氏这般尖酸刻薄之人,嘉祥便从不唤她为嫂子,简直避之而不及。   也可见嘉祥在怡亲王府之中的确过得很开心。   怡贤亲王薨逝之后不久,这一处王府便被雍正下令改建成贤良寺,而后这一代怡亲王一家便搬到了王府新址。   今日这一趟,除了探望嘉祥,其实也像是领导来视察工程建筑情况,让原主人陪同,雍正定然是要好好在这里转一转的。   本来以为事出匆忙,许多建筑的功能也改变,想来许多事都没法安排得体,但兆佳福晋还是将所有的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方坐下来便有侍女上了茶,井然有序地摆好了点心果子,只西林觉罗氏身边的侍女为她端茶时不小心洒了些,为她轻斥了一句。   “自从圆明园中曲水流觞回来,你就像丢了魂似的。因为贪睡,出园子的时候也没有跟着我,到最后还是宫中的太监将你送回来的。”   那侍女看着年纪不大,被西林觉罗氏这般斥责,一张脸涨的通红。   婉襄不想注意她使得她越加羞恼,见这茶恰是安化天尖,想起昨夜和雍正的对话,婉襄又不自觉地笑了笑。   兆佳福晋也不去管西林觉罗氏,见婉襄如此,也笑道:“娘娘今日心情似乎很不错。”   嘉祥坐在婉襄怀里,伸出手去拿了一颗樱桃。她吃樱桃总是要捏着樱桃的柄,一点一点地啃,有时果汁就会顺着下巴一直流到衣襟里。   婉襄两只手都占着,小富察氏立刻便拿出了手帕来,为嘉祥将下巴上漏下的果汁耐心地擦干净了。   婉襄一面向小富察氏道谢,一面向兆佳福晋道:“从前虽多在王府东路活动,但入宫之后总是思念旧居,连带着也回忆着王府里的诸般好处。”   王府分为东、中、西三路,中路是一举办一些正式活动所用的建筑,东路是厨房、库房以及下人们活动生活的区域。   “故地重游,虽则王府已经改头换面,但见大殿落成,福晋一家又和睦,自然也为福晋高兴。”   小富察氏为嘉祥擦去了果汁,嘉祥就望着她笑,伸出一只手摇来晃去,逗引着小富察氏同她一起玩。   和前些年相比,小富察氏眼中已经不再满含悲伤了,嘉祥笑起来眼睛总是弯成月牙,她也学着她的样子笑弯了眉眼。   兆佳福晋望着她们两人,不觉感慨,“小公主同蒲尔别倒很合得来,白日午后我精力不济,要睡一会儿,便总是蒲尔别陪着她。”   “小公主好学,恰好我房中有一本永喜留下来的《声律启蒙》,蒲尔别便教小公主念,小公主听一遍就能记住了。”   永喜是雍正九年十二月时夭折的,如今已经过去两三年了。   但骤然一听见这名字,小富察氏和西林觉罗氏眼中都有一闪而逝的悲伤。   婉襄察言观色,忙向嘉祥道:“嘉祥会背《声律启蒙》中的内容么,可以背给额娘听么?”   嘉祥只能察觉到大人明晃晃的高兴,还察觉不到这样隐晦的悲伤,也有心要向婉襄显摆。   声音清脆,“梁帝讲经同泰寺,汉皇置酒未央宫。尘虑萦心,懒抚七弦绿绮;霜华满鬓,羞看百炼青铜。”   《声律启蒙》是古代的儿童启蒙读物,可以帮助孩童学习作诗对句,掌握声韵格律,似嘉祥方才背的,便是十分工整的对子。   但光会背还不够,需得领会其中的意思,才能真正有所收获。   婉襄便问嘉祥,“嘉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她是准备好了要为嘉祥解释的,但她点了点头,“梁帝是南北朝时的梁武帝,信仰佛教,每日都在同泰寺中为百姓祈福。”   “大臣们觉得这样不行,就用银钱把皇帝的身体赎回来。”   嘉祥不能很灵活地用手指摆数字,伸出手掌,用左手把右手的大拇指按下去,摇着头数了一下,确定是“四”。   “额娘,大臣们一共赎了四次哦。”   小富察氏一直微笑着看着嘉祥,她得到了鼓励,“汉皇指的是西汉的开国皇帝刘邦,在未央宫中摆酒,担心功臣韩信谋反,所以将他杀掉。”   《声律启蒙》只讲究对仗工整,内容上倒并不要求互相映衬。   “尘虑萦心……是指一个人很烦恼,连卓文君的绿绮琴都不想再弹。霜华满鬓,是指一个人老了。”   嘉祥说到这里,从婉襄怀中跃下去,跑到一旁去垫着脚尖拿起铜镜,“额娘,青铜是铜镜!”   她这样聪明乖巧,婉襄的一颗心简直都要化了,将她重新抱在膝上。   那面铜镜之中便同时倒映出婉襄和嘉祥依偎在一起的影子,她又笑起来,伸出肥肥短短的手指去触碰铜镜之中的婉襄,遮住了她的眼睛。   “额娘看不见啦!”   “额娘看不见了,嘉祥可以再偷吃一颗樱桃。”   偷吃的刺激感让嘉祥更自得其乐,满屋子都是她的笑声。   众人都跟着开心了一会儿,兆佳福晋又关切,“上一次乌苏侧福晋说那名女子不在宴席之上,后来画了画像,可有在宫中寻找了么?”   这件事是婉襄的心病,“让画师画了几次,乌苏侧福晋都说不大相像,如今还在画呢。”   已经又加派了人手。   这时候没有相机,无论是西洋画还是工笔画都不大写实。便是有人在跟前也没法画得相似,更何况仅仅依凭言语描述。   兆佳福晋便安慰婉襄,“小公主在王府之中过得很快活,平日虽然也要念叨皇阿玛和额娘,但并不会吵闹。”   “娘娘若是放心的话,让小公主多在府中住一段时日也好,这件事总归要有一个结果。”   兆佳福晋是好意,但婉襄如何舍得嘉祥,只能含混过去,“等到五月之后再说吧,也不知嘉祥能在这里呆多久。”   先时是新鲜感,若是当真不想额娘和阿玛,也未免太白眼狼了。   默了片刻,西林觉罗氏便道:“进了四月,皇家便似乎是有些流年不利。先是小公主出了意外,而后和亲王府里章佳侧福晋的儿子也就夭折了。”   “夭折前几日我还去和亲王府探望过章佳氏,那时候还觉得她的儿子白白胖胖十分健壮,当真是意想不到。”   在婉襄能够查到的史料之中,并没有这个孩子的死因。   先天不足,吴扎库氏谋害,照顾不周……都是有可能的。   也许这个朝代婴儿夭折实在是一件太常见的事,以至于一条活生生的小生命没有名字,也都不值得在史书上记下一笔。   这是让人沉默的话题,小富察氏又道:“新生的喜悦可以冲淡旧的,六月吴扎库福晋临产,到时和亲王府想必就又喜气洋洋了。”   谁会一直关切失子的章佳氏呢?   “婉襄,因王府改建贤良寺之故,你阿玛一家仍留在东路附近居住,照管寺中事宜。今次难得过来,要不要将他们请过来与你相见?”   “小公主已经见过他们了,但平日里我们都居住在新府,也趁今日机会让小公主再见一见母族人。”   这原本也是婉襄和雍正议定的行程,“福晋,我可以去我阿玛和额娘的居处探望他们么?”   而不是将他们作为奴仆呼唤过来,跪在她面前,像是《红楼梦》中元春省亲时那样毫无一点人情味。   她也想看一看她许多年没有再回去的“家”。 第238章 旧忆   兆佳福晋想得周到, 即便昨夜雍正让太监到怡亲王府传旨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她也仍然想到让婉襄的阿玛与额娘准备。   依情理而言,这一次婉襄也的确是要见一见自己的父母的。   西林觉罗氏与小富察氏不再作陪, 只有兆佳福晋陪着婉襄与嘉祥往东路去。   兆佳福晋已经带着嘉祥去过婉襄家中一次, 这一路上嘉祥便一直叽叽喳喳地和婉襄说着那一日的见闻,说院子里养着的花草, 说婉成养着的昆虫,小儿稚语,冲淡了婉襄近乡情怯之感。   待到走到那一处院落之前,刘婉襄的回忆更汹涌地出现在婉襄脑海里, 她的眼眶很快红起来,停留在原地。   嘉祥原本说得正高兴, 身体往前拱,要给婉襄带路。此刻也安静下来, 有些好奇地望了婉襄一眼。   像婉襄关心她一样, 她也很关心婉襄, “额娘,不哭,不哭, 嘉祥呼呼。”   呼一呼,把疼痛和泪水都吹走。   和以前感受刘婉襄记忆的时候不一样,婉襄很快就发觉了, 这一次情绪与认知建立起来的速度都是更快的。   她可以不用在脑海里搜寻, 便清晰地知道眼前一砖一瓦的故事,知道每一朵花草是怎样在这里生长起来的。   这些事情看似和她无关, 可天地万物都和她有关, 它们都爱着她, 而她也如是。   婉襄没有朝前走,兆佳福晋也根本没有催促。   嘉祥不知是害怕还是担忧,莫名其妙地咧着嘴抹眼睛开始哭泣。   院中没有动静,邻院的院门打开,走出来一个拄拐的老妇人,佝偻着身体,抬头看了一眼,暗淡无光的眼睛忽而睁大了,“刘家的二姑娘?”   婉襄下意识地望过去,“杜家奶奶。”   是小时的一块雪花洋糖,一块贵人们衣服上拆下来不要的镶边衣料,裁成细条可以当发绳用,系住她那时为数不多,只能扎成小鬏鬏的头发。   这称呼从她唇边自然而然逸出的时候,也有眼泪从眼眶中摔落。   嘉祥哭得更伤心了,婉襄想起来,“她”在这里经历过嘉祥当下人生的所有时期,而“她”即是我。   杜家奶奶很快就望见了婉襄身后的兆佳福晋,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地要给她行礼。   “福晋,娘娘。”   兆佳福晋没有她那样老,在她面前她仍然是年轻人,快步走过去没有让她将这个礼行完整。   杜家奶奶知道刘家的二姑娘做了妃子娘娘了,“公主和福晋前几日来过一次。”   思维还很清晰,就好像那十几年,几十年的岁月都被人好好记录着,在天气晴和时晾晒,展平,谁都没有忘记。   婉襄也不会忘记了。   “杜家奶奶,您过得好么?”   嘉祥挣扎着要从她怀里下来,抹着眼泪独自一人朝着院中走去。   杜家奶奶脸上露出了慈祥与感激的微笑,她脸上的那些沟壑不能像记忆一样被展平。   “福晋仁慈,将老妇人的儿孙都放了出去。小孙儿最争气,去岁考中了进士,如今外放出去做了县官。”   那少年还是她隔着一堵墙的小竹马,拿着草叶石头过家家,在邻家儿童的嬉笑声中做她天真无邪的夫婿,学大人模样为她簪花。   真好,柳婉襄童年过得很幸福,刘婉襄也如是。   嘉祥的哭声原本越来越远了,重新越来越近,刘满抱着她,一面慌张地安抚,一面从院中走出来,先给兆佳福晋行礼。   福晋微笑了一下,“女儿也在哭,外孙女也在哭,怕是管领怕是哄不过来了。”   婉襄很快用手帕擦掉了面颊上的眼泪,同杜家奶奶点头致意,而后朝着自己的父亲和女儿走去。   嘉祥手里已经被塞了一小块糕点,她努力地抑制住了哭久之后想要打嗝的冲动,眼泪口水全黏在那块糕上。   她看到婉襄才想起来,非是正餐她并不太让她吃这些饱腹的东西,拿着那块糕就要往刘满嘴里塞,“果洛玛法吃,吃。”   而此刻的刘满只望着自己的女儿,忘记了去回应嘉祥。   “回家了,额娘和姐姐哥哥们都在等着你。”   在这里她不是什么谦嫔,是刘满和白桂枝的女儿,是刘婉平以及刘忠和刘思的妹妹,刘婉成的姐姐,刘家的二姑娘。   他们都站在院中,婉平约束着她的儿子顺哥儿,陌生的男人手里抱着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   两个陌生的妇人手中也各自有一个孩子,是大嫂和二嫂。刘婉襄接下来的人生记忆,将由她来续写。   婉襄走进院子里,看见墙角许多盆茉莉与栀子,那是婉平养的花,“大姐的花还是养得这样好,如今还有时间照顾么?”   刘满和白桂枝都不会养花,两个哥哥和婉成更不会。   婉平就是像栀子花一样纤弱美丽的姑娘,所以最懂得如何照顾它们。   “如今家事顺遂,又做起了一些小生意。铺子距离贤良寺不远,所以可以时常过来照顾阿玛和额娘,也照顾她们。”   栀子一枝,泪眼含情,婉襄望着她笑了笑。   她在院子里转了起来,“我记得婉成出生之前,这里是有一棵石榴树的。”   后来因为婉成出生时白桂枝难产,刘满再不要石榴所寓意的“多子多福”,又不舍得无故砍去,便将它移栽到了其他的地方。   那棵石榴树每年都会结很多果子,夏日黄昏时就坐在石榴树下痴痴地望,盼着榴花的红赶快烧去,她就可以摘石榴吃。   “婉成小时候从没吃过石榴。”   年岁最相近,当真是冤家,什么事都要比一比,而后在院子里追逐打闹。   从前用来展示过首饰的玻璃盒子现在是婉成养昆虫的箱子,都是婉襄送给她的。   天气太热了,里面除了一些土壤似乎空空如也,“现在养的是蚂蚁。”   婉襄笑着回应她,像小时候斗嘴一样,“没人在乎你养什么,只要不出现在我床上就好。”   那么真切的,属于她自己的回忆。   婉成微微一笑,没有还嘴。   “婉襄。”   下一个泪流满面的人是婉襄的额娘,她朝着她走过来,用力地把她拥在怀中,这一次相见比圆明园那一次更真切,可就算是那一次,也隔开两、三年了。   嘉祥方才是受了婉襄流泪的惊吓,原本早已不哭了,此时见果洛玛玛也这样悲伤,一时之间又理解不了。   婉襄分明不觉得很悲伤的,但眼泪还是抑制不住。   雍正昨夜就说不会陪着她见父母,这也是他的温柔。   众人的情绪一时都有些崩溃了,在院中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让婉襄进屋,再一同坐下来说话。   这里的孩子年纪都和嘉祥差不多大,于她而言是游乐园,她不再将那么多的注意力放在婉襄身上,和他们一起玩得很开心。   兆佳福晋很懂得体谅,不知不觉就消失在了院子前,只将空间留给她们一家血脉相连的亲人。   大嫂和二嫂都是包衣出身,两个人的性格都很好,从不会和家里人红脸起冲突。   大嫂生的是女儿,小名叫月姐儿,比嘉祥要小几个月。   皇家没有什么和嘉祥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兰牙迭的性子太腼腆,嘉祥还是第一次遇见月姐儿这种活泼的,两个人才见第二面,看起来就很亲密。   二嫂生的是儿子,还不到两岁,接着婉成儿子的名字叫利哥儿,长得虎头虎脑的,倒不像婉襄二哥小时候那样顽皮,不免也被婉襄打趣。   一家人亲亲热热地说着话,还是婉成耳朵尖,听见了叩门声,从屋中走出去,打开了院门。   是柳记谦来了,他来给婉成送他刚刚画好的昆虫图,和一些刚出炉的糕点。   毛脚女婿的青涩与紧张一览无遗。   婉襄向着院门望去,恰好和他四目相对,他恭敬地行礼,“给谦嫔娘娘请安。”   这院中唯一的一个外人,和其他人有着完全不同的心境,但几百年后,他们也是亲人。   婉襄站起来,“我想要单独和柳先生说几句话。”   婉成和柳记谦一起站在午后的阳光里,俨然一对璧人,婉襄朝着他们走过去,替换了婉成的位置,是没忘记的五百年后的记忆与他对话。   “柳先生今秋将与婉成成婚,我提前祝福你们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将近一年没有见面了,他从那一夜碎裂的瓷器之中涅槃重生,充满了和婉成一样的生命力。   他在婉襄眼中就像是一粒种子,她希望他能够一切顺利,在土壤之中生根发芽,不断地结出果子。   其中有一颗果子叫做“柳婉襄”,她也很好很好。   若时间是平行的,每一条时间线上都有不同的故事,眼前的这个他结下的那颗果子或许不必再回到祖先生活的年代,可以未曾爱上旁人,和她的爱人白头偕老。   柳记谦再行了一礼,“有生之年,小人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对婉成好,尽力不使得她受任何委屈。”   “也定然会继续精进锔瓷技艺,将祖先传给小人的这门手艺传给子孙后代。”   那就好了。   婉襄回过头去,原本种着石榴树的地方,换成了一棵桂花。   婉成就站在树后,听着柳记谦方才说的话绽开笑容。   丹桂飘香之时,袅娜的少女便要披上红妆,奔赴她的下一段人生了。 第239章 因果   “从前都催着朕快些去批阅奏章, 今日怎么赖在朕身上不肯走?”   雍正的语气分明得意,心中已然十分受用,嘴上却嗔怪。   婉襄今日累了, 靠在雍正怀里, 连眼皮也不想抬一抬,“反正早些看完也不过早些休息, 我此时已经在休息了。”   雍正低下头来吻了吻她的头发,为了舒服一些,婉襄已经将长发上所有的装饰都摘去了。   “今日不过见了家里人,怎么弄得这样累, 倒好似家中人都不良善,让你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许久不见家中人, 一时哭一时笑,眼睛肿得像核桃, 婉襄恨不能拿幂篱遮住脸。   雍正见了她也是嘴上心疼, 忍不住笑, 从贤良寺回到圆明园,直笑话了她一路。   婉襄心头恨恨,“将人搓弄到这见不得人的地方来, 数年也不得见亲人一面,罪魁祸首还在这里笑话受委屈的人,当真是没有良心。”   嫔妃的职责就是为皇家开枝散叶, 所以历朝历代对她们都有诸多限制。   生下来的孩子不能自己养育, 不能时常见到家里人,都是为了不让她们分心。   雍正就轻轻拍着她的手臂, 假意安抚着她:“是是是, 都是朕不对, 改明儿朕让内务府再烧一只冬青釉的兔形香薰送你,如何?”   嘉祥很喜欢兔子的大耳朵,所以雍正送她的东西,若是动物形,不是属相老虎,就是兔子。   旋即又否定,“不,你是属马的,平日也没见你多喜欢兔子,给你做一只冬青釉的马形香薰吧。”   婉襄不服,“谁说我不喜欢兔子了?更何况嘉祥的那一只是明代的旧物,内务府烧制的也就是新些,差了年头呢。”   雍正说着自己没有给嘉祥准备生辰礼物,实际特意让人搜罗来了这只明代的冬青釉兔形香薰。   这件器物仿真兔之形,匍匐在地,双耳紧贴于背部,两只眼睛圆溜溜的。   除了眼睛和嘴巴内用了酱色颜料,整只兔子都是施用冬青釉——这是青釉的一种,创于明朝永乐年间,色泽略沉,没有飘逸灵动之感。   但釉层十分均匀,玻璃质强,莹润而无有气泡。   此釉色本是仿照宋元之时的龙泉釉,因此也就被称为仿龙泉釉。   明代几代帝王年间均有烧制,主要的差别在釉色上。婉襄对这种釉色的研究不够,判断不出来这件器物具体的年代。   而清代时烧的最好的冬青釉出在康熙一朝,色更浅于豆青,釉薄而坚,器物内外均为一色。   “倒是朕说错了,你的确有时候也很像兔子。”   兔子在婉襄心里是白白软软,很可爱的小动物。雍正这样一说,她自然以为是夸赞,要雍正夸得更多些。   “比如?”   “比如咬人的时候。”   她何时咬人了?   婉襄正打算反驳,出言质问,忽而想起了那些她不能自控的时候。   目光恰又撞进雍正狡黠的神色之中,拼命地想要让自己忘记,免得眼睛红了还不够,脸庞还要红。   “兔子急了还咬人,婉襄,你说朕说的对不对?”   婉襄就攥起了拳头,在他胸膛上轻轻锤了一下,让自己和他分开了些许。   “兔子急了还打人呢。”   他的手指穿过她如瀑一般磨黑的发,夏夜里微微冰凉的触感,冷却了方才彼此玩笑的心思。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是魏晋无名氏,《子夜歌四十二首》之三。   氛围一下子旖旎起来,婉襄在如意床上躺下去,靠在雍正膝上。这才当真是“婉伸郎膝上”。   “从前没发觉,如今才觉得你阿玛给你取的这个名字当真是很好的。”   “‘婉而成章,尽而不污’,又‘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前一句中,‘婉’之意为说话温和、含蓄而不失原义。后一句中意思与《子夜歌》中相同,是“美好,姣好”之意。   她很早就知道他的名字意思是“以真受福”了,而到如今才来探究,才来赋予她名字的意思。   “至于‘襄’字,婉襄,这些年朕当真因你得到了许多从未得到的欢愉。”   婉襄睁开眼睛,仰躺着看着他,“四哥给我做一只冬青釉马吧,说来我与四哥之间的缘分,也是因为那一只陶瓷马。”   没有什么是命中注定的,历史在成为历史之前,一切都是偶然。   “那是福慧的东西,那几年原本他是朕的精神支柱。后来那只陶瓷马碎裂又补好……婉襄,佛家讲因果,这便是因果。”   在时间的横轴之上,因果遍布于过去、现在、未来三世。   过去的因果已然明了,现在和未来呢?   “四哥既然已经答应要将宁嫔册封为妃了,不如便早些下旨吧。”   距离历史上宁嫔的死期不过二十来日,史书上说,四月时的宫内档案之中,便出现了有关“宁妃”的记载,为其添置妃位所需的器物。   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仍然气不平,并没有将这份不满过度地表述,因为他终究是会屈服的。   “朕想同你再呆一会儿——怎么朕想走时你不让朕走,此时朕不想走,你却又要催着朕走。”   他这时说话的神态简直和嘉祥胡搅蛮缠时一模一样,婉襄心中漫溢起欢愉,伸手绕过他的脖颈,看着他心甘情愿地低下头来采撷一朵花。   错位的吻,未到夏日也肯盛开的荷花,骤雨过后屋檐之上一滴一滴漏下来的水,打成浑圆的涟漪。   他放开她,仍然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说话,眼中如蒙水汽。   “是朕说错了,在你身旁,朕从不想走。”   婉襄笑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假装捋着并不存在的龙须,“都整理好了,四哥去吧。”   他拉了她一把,“你也过来。”   偏要她寸步不离地陪着她。   铺陈好了纸张,连墨也磨好,将要落笔,终究落不下去,“朕还是先批阅奏章吧。”   批阅奏章却也不专心,“四月初一时,朕令内务府做端阳节江山锦绣象牙瓶花一对,五月初二就能做得,摆到西峰秀色去。”   “又令做端阳节各色玻璃鼻烟壶六十只,五月初三做得,预备朕要赏人做节礼。你先挑一些,自己留着赏玩也好,赏人也好。”   不一会儿又道:“今日原本想令礼官准备一番,去祭祀关圣帝君的,二月时朕便令内务府新造关圣帝君像,总有不如意之处。”   婉襄心中暗笑,只低头研墨不说话。   他渐渐看进去那些奏章,也就不再同婉襄说话了,只是为奏章之中所言之事牵动心绪,一会儿欣喜,一会儿又皱眉。   还说自己不是“喜怒不定”。   “八旗官员遇有吉凶之事,行事总是过分奢靡,夸耀富贵。朕屡发上谕教化提醒,如今却仍无忌惮,以夸多斗靡为尚。”   “圣人教人,以生养死葬合礼为孝。如父母之祭葬,仅以耗材糜费为判断孝义的标准,家财荡费,以至不能顾及品行,辱及先人,岂非更为不孝?”   “又如子女婚嫁,仅以厚资为慈爱,而不为其考虑谋生之道,以至于其坐吃山空,不能养于子孙,岂不是越加不慈?”   “况且逾越朝廷礼制,朕只为他们感到可耻,更有何脸面光彩可言。”   婉襄也叹道:“其实葬礼之上,与其奢侈,不如节俭。与其仪式上治办周备,不如内心真正哀伤。”   可惜无论是哪个朝代,礼仪本身都好像已经失去了它原本或欣喜,或哀伤的意义。   雍正更是生气,“规条颁行已久,朕要下严令,使九卿等按其品秩分别等次,各循分位,谨守章程,不得负朕崇俭黜奢、维风训俗之至意。”   他已经生了一场气,再翻开一本奏章,一目十行,又冷笑起来。   “武平县有一县民蓝厚正,因其胞兄蓝元正欲侵占其田,殴打其兄已至殒命。害人性命,当拟斩立决,然其母年老,其兄幼子亦在垂髫之年,且有废疾。”   “婉襄,你以为这般案件,是否要留容蓝厚正性命,奉养其母天年,教育幼侄?”   这个问题问她,她当然是不会留情的。   “蓝元正意图侵占胞弟田土,固然不对。但若一个人凶恶以至于为此事殴打胞兄至死,又如何能安心奉养其母,照顾其兄之幼子呢?”   当真是天真。   更何况这件事不仅仅是一个凶犯的性命这样简单,更重要的是会对民间人心风俗都产生不好的引导。   “若是蓝厚正可以得宽容,则世间父母年高者,兄弟单少者,岂不都可以藐视律法,横行无忌了?”   这个问题,其实他们之前在谈及强/奸凶犯时已经讨论过了。   雍正干脆将那封奏折扔到了地上,“福敏、张照、王国栋,此三人为专司邢名之大臣,然见识鄙薄,糊涂枉法,以至于使如此无理之文字言语上达天听,污了朕的眼睛,不可不加惩戒。”   “蓝厚正即行处斩,至于此三人,皆交部严查!”   福敏、张照为彭维新之事已经惹得雍正不快,两件事堆在一起……怕至少也要贬官。   不过也是罪有应得。   恰好苏培盛从外间走进来,连带着一幅画,“万岁爷,谦嫔娘娘,泰郡王府上送来了一幅画,便是乌苏侧福晋挑选出来同那一日的凶犯最为相似的一张,请您二位过目。”   婉襄听闻,立刻心跳如鼓,上前将画接了过来,展开细细观看。   而后她很快就发觉,似乎不需要大海捞针了。   因为这个人她分明是认得的。 第240章 浮萍   “瓷器库为宁妃添做红蜡台二个、黄签盘三个、剪烛罐一份、锡座壶一个、柿子壶一把、莲子壶一把……银库为宁妃添做银莲子壶一把、卤铞一个、重盖一个、匙一张、两镶牙筋一双……”   婉襄看着内务府的太监将这些东西抬进杏花村中, 等到最后一抬也走进了杏花村里,她才和获萤一起缀在队伍末尾,朝着春雨轩走去。   皇后, 皇贵妃, 贵妃,而后即为妃, 便是前头三品级都满员,妃也是后宫之中第五人,有诸多繁琐礼仪,也有诸多物品礼服要准备。   春雨轩中的宫人忙忙碌碌地清点着礼单, 开箱验视,而后再送到各处去安置。   婉襄停在门前, 名叫韫鹿的宫女最为忙碌,过了一小会儿, 才终于发觉了婉襄, 立刻领着春雨轩中一众宫人向婉襄行礼。   “给谦嫔娘娘请安。”   婉襄的语气淡漠, “宁妃娘娘此时在哪里?”   韫鹿抬起头望了婉襄一眼,似有些犹豫,“宁妃娘娘在杏花春馆之中, 谦嫔娘娘找我们娘娘是有什么事么?”   杏花春馆只是如今杏花村中一处重檐四方亭,五月杏花早已经落尽,周遭只剩下菜圃农田。   婉襄无意与她多话, 朝着杏花春馆的方向走去。   走至近处, 便发觉亭中只有宁妃一个人。   她背对着婉襄坐着,如今已是五月, 旁人都换了衲纱衣, 唯她仍然穿着厚重锦缎制成的衣裳, 身姿笔直,目视着前方的一泓湖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婉襄停下来,“这是一潭死水,没有什么值得看的。”   宁妃回过头来,看见是婉襄,一时之间喜怒不辨,只回过头淡然道:“渔父不必有其人,杏坛不必有其地,即有之,亦在水上苇间、依陂旁渚之地,不在鲁国之中也。”   屈原被迫害流放之后与渔父在江流上对谈,杏坛则是孔子讲学之地。   “宁妃娘娘倒是很看得起自己。”饱读诗书这一点,她和她的姐姐是一样的。   “看得,看不得,都不要紧。身既似飘萍——浮萍在死水之中还能生长得更久一些,谦嫔娘娘以为此话是否有理?”   “浮萍若是在死水之中生长,终有一日会覆满池塘,只不过是自寻死路而已。”   方才宁妃回过头来时,原本姣好的一张脸没有一点血色,苍白疲惫得吓人。   “谦嫔娘娘来杏花村做什么呢?”   婉襄走上台阶,花盆底的声音清脆,一下一下,击打在她心上。   “宁妃娘娘方得封妃旨意,嫔妾特来为娘娘贺喜。”   婉襄走到宁妃面前,她勉强站了起来,行的仍然是平礼。   “尚未正式册封,谦嫔娘娘不必如此客气多礼。”   婉襄不肯让一步,“娘娘册封为嫔时的礼仪也未行,您不也照样受了么?”   雍正并不甘愿,所以并未让内务府准备册封嫔位的礼仪与用品,没有册封礼的妃子,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是。   “那是因为一个人在这世上,总要有一个身份。”   宁妃淡淡笑了笑,她的呼吸看来是有些困难的,频率很高,也让她看起来越加疲惫。   “谦嫔娘娘过来贺喜,可嫔妾却不知喜从何来,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婉襄不想再继续和宁妃打哑谜了,“宁妃不知,不妨先看一看嫔妾送给您的礼物吧。”   获萤在这时走到宁妃身旁,恭敬地奉上了手中的这幅画,“请娘娘看一看。”   宁妃伸手接过了画轴,很快解开了丝带,将这幅画在亭中的石桌上展开了。   婉襄和获萤都关注着她的表情,但她的神情并没有什么不自然之处。   “这画上的人不像我也不像我姐姐,更不像敦肃皇贵妃,若说是历代名媛么?却又是福晋装束。”   她看起来对这幅画性质寥寥,很快将目光落在婉襄身上。   在这一瞬间里,婉襄忽而发觉,宁妃其实是比武晚沐更美的。绿云双亸插金翘。娥眉淡扫,年纪正妖饶,却并无半分不端风情。   像是山寺古庙之中金身破败,却仍然有一双洞明世事,无悲无喜眼睛的神佛。   可是她凭什么是?   “这画上的人是你姐姐被万岁爷赐死之前的女官,杏花村宫人散尽,独她一人留了下来。而嘉祥落水那一日她也在场,偷窃了内务府的福晋吉服混进了画舫。”   “又有人看见她跟在嘉祥身后去了画舫二层,她就是将嘉祥推入水中的罪魁祸首。”   婉襄一直死死地盯着宁妃,却只从她眼中看出了淡淡的失落,没有震惊和慌乱。   “姐姐带入宫中的贴身侍女名叫种绿,嫔妾打听过,她几年前就不在了。”   “这个宫女嫔妾并不识得,想来并不是姐姐自家中带入宫中,而是后来由内务府分配过来的。嫔妾实在不知她竟然包藏祸心,又有这样的能耐。”   一个宫女是不会有这样的能耐的,一个活生生的人,也不会无缘无故蒸发。   “得到这幅画像之后,本宫便让人彻查了薄萦的去向,得知武晚沐死后她被拨去了吉祥所当差,在圆明园中照顾将要死去的宫人。”   吉祥所是宫中嫔妃将死之时的归处,懋嫔便是死在吉祥所的。   宫中的这些宫人大多命贱,若是不幸去世,或让他们健在的家人来领尸首,或者直接烧化,将骨灰投入枯井之中。   薄萦原本是嫔主身边的掌事宫女,会被分配到这样的地方当差,当是有人从中作梗。   可她去也去了,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是自己将自己焚化了?   “武晚沐最擅长做的事,就是在事后杀人灭口。本宫怕有人的心肠同她一般,甚至让人将所有水泽,或是山林之间泥土松动之处都翻找过了,没有找到。”   “所以才想来问一问宁妃娘娘您,是否有此人的下落。”   宁妃将那幅画慢慢地重新卷了起来,玉指纤纤,将丝带也重新系好。   “若是早知道那一日救了小公主会惹来这么多非议,嫔妾是不会救她的。”   婉襄的眉心一跳,“不是救了嘉祥会惹来这些非议,宁妃,你自己也知道这是因为什么的。”   “一个妃位便蒙住了你的眼睛,让你以为在这宫里你除了死路,还有别的路可走么?”   薄萦到底还是圆明园的宫女,便是性情再孤僻,在消失之前也不会没有一点痕迹留下。   与她同住的宫女说她消失的那一日,恰是圆明园中曲水流觞的那一日。   而婉襄收到这个消息之后,一瞬间便想起了那一日在贤良寺中,西林觉罗氏责备侍女时无意间说出来的话。   她的侍女贪睡……去岁重阳之所以会出事,也是因为那常在和桃叶“贪睡”,这是武晚沐的惯用伎俩了。   薄萦或许就是在那时给宗室女眷身边的一个侍女下了药,而后换上她的衣服,用她的身份混出了圆明园。   但这个计划显然也需要园中有人协助,要将她出园之后换下的侍女服装再拿回来,再给沉睡未醒的那个侍女换上,让她觉得在自己身上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因为睡过头而担心被主人责骂,不为自己辩驳任何一句。   宁妃的神情仍然淡然自若,“谦嫔娘娘既然认定了是嫔妾,又何必再一次向万岁爷进言晋封嫔妾为妃?”   “万岁爷并不喜欢嫔妾,这一点,嫔妾心知肚明。”   因为她知道她五月二十四日便会死去,从此对她再无威胁。   一个来自未来世界的人不会这样在意封建社会中的一个贵族头衔,她不介意宁妃在这种事上凌驾于她之上。   这些都不能说出口,她只能虚与委蛇,“因为这样能让旁人都知道,顺公主者方能加官晋爵,若心存歹念,便会落得像武晚沐一样的下场。”   “你若是想要坐稳这个妃位,光耀你武家的门楣,像你的兄长,你的族人所期盼的那样,便不要再想伤害旁人,把薄萦交到本宫手里。”   位置有那么多,并不是此消彼长,雍正厌恶武晚沐,并不是因为得到了婉襄。   可武晚沐就是等不得,或许她的妹妹也是。   “薄萦所做的一切都与你无关,本宫可以向你承诺,你能够稳稳当当地做你的宁妃,更甚于你的姐姐。”   宁妃唇边始终带着一抹淡淡笑意,把那幅画重新递到了获萤手里。   “贵人们的承诺都是不足信的,今日百样好,明日便一下子都忘了。”   “这个妃位于嫔妾而言,就如同嫔妾阿玛的御诗一样,看似光鲜亮丽,里头的含义却早已经被蛀空了,什么都不是。”   “但嫔妾并不会像阿玛一样在意。”   这意思,便是仍然不肯交出薄萦了。   “宁妃,你会为你今日的决定而悔恨终生的。”   到五月二十四日,一切便会水落石出么?婉襄心里没有答案。   她转身走下台阶,朝着杏花村外走去。   婉襄觉得自己已经走得很远了,却仍然听见宁妃悠悠的叹息,“娘娘不知道,有些人是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的。选择都不是自己做的……” 第241章 家宴   与往年相同, 过端午节,至少还保留了宫宴这一项活动。   蓬莱洲正殿正中摆放皇帝的金龙大宴桌,餐具全为金制, 正中摆金勺, 金镶象牙筷和金布碟等餐具,左边摆奶饼、奶皮与干湿点心, 右边是一些酱小菜,有婉襄喜欢的野鸡瓜。   而后由里向外摆放了八路膳食。   头路正中摆放的是盛放青苹果的四座松棚果罩,两则各有一只藕荷地粉彩榴花图花瓶,瓶中插有艾草、菖蒲与早开的荷花。   二路摆高足碗九只, 里面依次盛放着桃、杏子、蜜饯红果、葡萄、西门城梨、杜梨干、干梨、金丝枣、橘饼等九种蜜饯干果。   三路摆折腰碗九只,里面大多盛放的是端午粽子, 也有两只碗中放的是螺丝饼、豌豆饽饽等一甜一咸两种雍正平素爱吃的满洲饽饽。   两副红漆雕的果盒为第四路,里面是十件果盅。   五路至八路则是冷膳、热膳、群膳共四十品。   雍正时期宫中还保留了很多满族人的习惯, 膳食中主要原料大多也是来自东北方的关东鹅、鹿肉、野鸡、鱼等。   如今没有皇后, 雍正右侧仍然留出了一个位置, 而后才依次是熹贵妃、裕妃与婉襄——宁妃尚未册封,因此位次仍在婉襄之下。   在婉襄与武晚沐之间,熹贵妃显然还是更讨厌武晚沐, 因此无人为宁妃伸冤。   这一次是纯然的宫中宴会,也是家宴,并没有邀请宗室女眷, 婉襄望着殿中人, 人人都依照品级穿着吉服,满钿与朝珠之下, 简直肃穆端庄得不像她们。   雍正在这里, 平素惯来为熹贵妃与裕妃冲锋陷阵的郭贵人、安贵人与海常在都缄默不语, 安静地用着膳食。   雍正又要将金龙大宴桌上他的菜赏赐诸嫔妃以示恩宠,赏给熹贵妃的是一道鸡米锁双龙,这是用海参、黄鳝与鸡脯肉制成的。   熹贵妃平日也食用海参补身,雍正许久不曾这样关怀,倒令她有受宠若惊之感。   裕妃素爱吃鱼,雍正赏给她的是黑鱼茯苓汤,并一品八珍糕。   赏给婉襄的是她近来喜欢吃的捻转儿。   捻转儿的原料是小麦,也本就是中原产小麦之地,诸如河南、河北、山西等地的特色食物。   □□,青黄不接。陈粮吃完,新粮尚未成熟,农民遍只好忍痛收割虽饱满却尚未成熟的泛黄青麦做捻转儿。   这道菜原料便非传统,做法更是复杂,要先以柴火燎烧麦穗,将外壳脱去,而后将麦粒放进大锅之中翻炒。   炒熟之后,将麦粒放进上片石磨盘,旋转之中被搓成毛线一般的条状物,白绿相间,长短不一,这便是“捻转儿”这名字的来历。   最早的捻转儿只有淡淡的麦香,传入宫廷之后御厨又精心调整了口味,成为了一道得以流传下来的宫廷美味。   这东西到底是民间传来,原料又不贵重,安贵人见了便轻笑了一声,怕被人察觉,又连忙假装要喝酒。   婉襄不理会她,她与雍正彼此真心,远胜过山珍海味。   雍正赏给宁妃的则只是一道鹦鹉菜,即是菠菜,更比不过前头的。   裕妃便笑道:“万岁爷方才赏的这几道菜,都是臣妾等原本爱吃的。万岁爷关爱之心,臣妾等十分感激。”   “此时赏了这道鹦鹉菜……臣妾记得从前武氏庶人喜欢着绿衣,平素也多用素食,原来宁妃妹妹也喜欢吃鹦鹉菜的么?”   宁妃抬起头,淡漠地望了裕妃一眼,“嫔妾的姐姐倒并不是很喜欢吃鹦鹉菜,无非是敦肃皇贵妃娘娘爱吃而已。”   “嫔妾倒是很喜欢,多谢万岁爷赐菜。”   此言一出,殿中原本庄重平和的氛围立刻被打破了。   众人多少都知道一些敦肃皇贵妃的事,宁妃入宫之事也引得众人纷纷猜测,一时之间,虽不敢大张旗鼓地同彼此讨论,交换的眼神之中也都是讯息。   宁妃与武晚沐倒真是不一样,婉襄能感觉到武晚沐还是很忌讳自己模仿敦肃皇贵妃这件事的,所以在她们尚未撕破脸皮时,雍正面前揭露了一角,她便不惜抛出自己曾有未婚夫的事情来遮掩。   但宁妃似乎根本不在乎这件事,就算是与敦肃皇贵妃相似,她的许多举止也首先都是她自己,似是当真不惧怕向着死路上走。   婉襄抬头看了看雍正,他果然阴沉着一张脸。   端午节是怡贤亲王忌辰的后一日,他原本心情就不好。   但他终究没有对着这一次其实无辜的宁妃发火,而是克制着自己的怒气转向出言挑拨的裕妃。   “茯苓生津液,本是秋冬之时干燥所用的进补之物。看来是朕赏赐给你赏赐错了,还是御膳房本就不该上这道菜?”   裕妃的神色立刻转为真心的畏惧,低头道:“臣妾失言,请万岁爷降罪。”   到底是节日,雍正也并不想闹得太难看,将给其余嫔妃的菜色都赏下去,便不再提起。   皇后崩逝之后,雍正似乎越加懒得举办这样的宴会,一顿饭吃得十分沉闷,只偶尔举杯共祝佳节而已。   待到用过膳食,午后要在福海上赛龙舟。   与曲水流觞那次一样,雍正邀请了许多朝臣一同赏景,婉襄便和富察氏一起上了殿前东列的畅襟楼,占了个极好的观景位置。   五月福海上龙舟待发,大风猎猎,仿佛连她们钿子上的头饰都要吹走一般。   今日嘉祥不在,永璜昨日更重了暑气,兰牙迭素来安静,永璜也守礼,便觉得好像身旁没有孩子一样。   这几日婉襄仍然在圆明园中四处搜寻薄萦的踪影,若是找不到,那么确认圆明园中没有她在也是好的。   但没有任何结果,总像是有什么东西悬在心上,让她没法毫无顾虑。   一时之间与富察氏也是无话,便随便寻了个话头,“永璜昨日中了暑气,今日还是没好么?居然这样严重。”   富察氏便道:“这孩子读书用心,昨日如此也是身边的人疏忽了更换冰山,他自己又没发觉导致的。”   “今日若是跟着我出来,想必又是玩上一日,便怎样说都不肯跟来了。但今日毕竟是宫宴,怕皇阿玛会问起来不高兴,所以便央求我想了这个借口。”   “此时禾晏在照顾他。”   不过如今的雍正和婉襄一样,都没有心思过问这些。   堂堂天子,想要找一个人却找不到,他已经在勤政亲贤殿发了好几通脾气了。   婉襄便伸手抚摸了一下永琏的小脸,他在这时候看起来有些失落。   这么小的孩子,就要承受同级压力了。   “永璜想要读书没有错,我们永琏想来蓬莱洲探望皇玛法,让他享受天伦之乐也没有错,孝心一样可贵。”   永琏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似乎得到了一些安慰,但并不是全部。   富察氏便分出一只手,摸了摸永琏的头,“你比永璜年纪小,读书识字自然没有他那样快。不用为了这样的事情伤心难过,该用功努力的时候努力便好了。”   得了亲额娘这一句话,永琏方才真正开心起来,拿起了桌上的千里镜,询问婉襄,“谦娘娘,我能用这个千里镜看他们竞舟么?”   这是雍正特意留给婉襄的。   不过婉襄没什么心思,“当然可以了,到时让皇玛法也送你一只,如何?”   “嗯!”永琏更高兴了,但这高兴很快又转为了小心翼翼,“可以也给大哥一支么,到时候我的和妹妹共享就好了。”   方才还在因为永璜的进步而难过,此时便又为他着想,所有的感情都是真挚的,这就是孩子。   可这样好的孩子……   “当然可以了,等回去之后谦娘娘就和皇玛法说,让他赏赐给你们三个一人一支,好不好?”   这下永璜才是彻底高兴,拿着那支千里镜朝着窗户走去。   兰牙迭见状也从富察氏怀中挣扎下去,和永琏肩并肩站在一起,分享着千里镜的视野。   畅襟楼实际很大,中间有长廊,许多妃子宫人都站在长廊上观看。又有宫人四处走动,为她们送茶水点心,实在也很热闹。   婉襄和富察氏所在的地方只有一扇窗户,面前就是上楼的楼梯,她看着桃叶和那常在彼此说笑着走上楼来。   而后不可避免地同她们遇见,互相打了招呼。   苍猊之事后,这一对姐妹之间的关系似乎更加亲密了,终于不再那样剑拔弩张了。   这是好的改变,谁都不必再用自己最糟糕的一面来面对这个世界。   楼下忽而爆发出一阵巨响,是众人齐声喊号子的声音。   绿衣的宫女低着头,恭敬地将木盘奉上,“请娘娘、福晋饮雄黄酒。”   这也是端午的习俗,杀百毒、辟百邪,她们各自拿了一杯。   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被福海上的龙舟吸引了,朝着窗前挤,除了婉襄。   她看着宁妃穿过长廊莫名其妙地朝着她奔跑过来,衣袂翩跹,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只优美的蝴蝶。   她终于跑到婉襄身旁,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第242章 价值   婉襄根本还来不及问为什么, 宁妃便被后方冲上来的宫女用力地一把推开了,日色之下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出现在婉襄面前,她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姐姐!”   “娘娘!”   瞬息之间发生了太多变化, 那把匕首没有能够触及到婉襄的身体, 桃叶紧紧地抱住了她,或许就像是那一日她保护乌勒吉玛一样。   但这把匕首同样没有落在桃叶身上, 婉襄被这巨大的冲击力顶到了厢房角落,重重地撞在了角落的花盆上。   头晕目眩了一瞬,才终于看清了最后护在她面前的那个人是谁。   那常在用尽全力将拿着匕首的薄萦踹开,利器入肉又被凶狠无情地拔出, 婉襄永远都忘不了这声响。   眼见一击不中,薄萦忍着疼痛发狠还要再来, 获萤着急起来,拿起一旁的花瓶, 重重地朝着她的头砸去。   薄萦和花瓶碎裂的声音一起倒下去, 闭上眼睛再无声响, 惊吓过度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桃叶跪在几乎已经失去意识的那常在身旁,将她抱在怀中。   “姐姐……姐姐……”   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那常在的面颊上, 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别看……别看……”是富察氏在安抚她的孩子。“晚照!快将小阿哥和小格格带离这里!”   婉襄此时仿佛是最没用的一个,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后脑,摸到了一手黏糊糊的血, 和躺在地上已经不会动的薄萦是一样的。   周围到处都是女子的尖叫声, 她强迫着自己把目光从薄萦身上收回来,去看躺在桃叶怀里的那常在。   那柄匕首片刻之前插在她胸口, 而此刻汩汩流出的鲜血将她桃红色的衣襟染透。   她第一次见到那常在的时候, 她穿的是不是也是一件桃红色的衣裳, 那时她多么志在必得,又多么仇恨满心。   她和桃叶的关系才刚刚变好。此刻絮絮地说着什么,不能是告别之语。   那鲜血还在不断地向外溢出,婉襄眼前好像只剩下这个。   “姐姐!”   在桃叶的哀号声中,婉襄忽而反应了过来,用发抖的手拿出了她的手帕,用力地按在那常在的伤口上,“传太医,传太医!”   富察氏比她要更镇定一些,“获萤,那常在不能挪动,你快着人去请太医过来。再让人去寻苏培盛,他知道要紧,会将畅襟楼中发生的事告诉皇阿玛,千万避开人!”   她还能想到顾及皇家的脸面。   那常在的鲜血很快将婉襄那块绣着塞外花卉的手帕染红了,她的手摸索上来,抓住了婉襄的,令她下意识地去捉她的眼神,“刘婉襄……”   她想要笑,连喉咙里也涌上鲜血,这令她的声音听起来越加破碎。   “姐姐!”   桃叶手忙脚乱地用衣襟去为她擦拭,泣不成声。   那常在方才唇边涌现出来的嘲讽转瞬即逝,她终于沉静了下来,更用力地握紧了婉襄的手,“要对她好。”   那常在从来都运筹帷幄,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想要的是她的承诺。   “我从来都会对她好。”   她不必用她的性命来换这个承诺的。谁的命都是命,婉襄也忍不住痛哭起来。   “我救的是桃叶,不是你……你我半生不合……”那常在的表情从痛苦渐渐转为了释然,她好像已经不再痛了。   “谢谢……”   原本只是那常在的手握着婉襄的,婉襄并没有回握。   而后那只白皙纤弱的手便从半空中滑落下去,那常在闭上了她美丽又锐利的眼睛。   自此往后,婉襄再听不见她沙哑却又笃定的声音了。   “传太医!太医!”   “姐姐……”   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过来,太多嘈杂的声音充斥在婉襄耳畔。泪水之中她只看见一片模糊的红红绿绿,香气为热气一熏,令她难过得快要呕吐起来。   “呀,宁妃这是怎么了,怎么吐黑血了!”   而后恍然间有酒杯落地的声音,富察氏走到宁妃身旁,“不好,宁妃娘娘这是中毒了……”   婉襄只觉得越来越晕眩,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摇晃起来,日色转变成了黑暗,她终于失去了意识,甚至觉得释然。   *   周围的声音她浑不想在意,可是周围没有声音。   她没有睁开眼睛,熟练地调出了搜索框,输入了“那常在”这三个字。   “那常在,某氏,生年不详,为雍正嫔妃,卒于雍正十三年之前,出身低微,记载较少。”   她竟然从没想过要查一查那常在的生平,从不知道她会猝然卒于此日。   “她留在我身边才最危险,我希望你能保护好她。”这句话婉襄一直都记得的,可最后还是她自己保护了她的妹妹。   婉襄此刻的悲伤难以自抑,整个人的身体止不住地蜷缩在一起,却忽而为人呼唤住。   “婉襄……”   她慢慢地,也是不得不睁开了眼睛,而他眼里只有关切。   “婉襄,你醒了?别乱动,你也受了伤,太医说你必须好好休息。”   原来她也的确受了伤,在那一刻晕厥过去,不是她软弱。   可是此刻她就是屈服于软弱,什么都不敢问。便任由雍正说下去吧。   “那常在……那常在为救你而亡,朕会找到她的家人好生抚恤,再将她追封为嫔,以全她死后哀荣。”   那常在是为救她而死去的,不单单是为了桃叶。   在她眼中生命的价值就在于保护她的妹妹,她和她之间谁能够保护得更好,若非要选,谁就更有资格活下去。   “找到她的家人便不必了。”   若是他们当真有心的话,她们姐妹俩绝不会在年幼时便一同入宫为奴。   “桃叶是她的妹妹,理应得到四哥和我的善待。”这一次,桃叶可能真的会想要出宫了。   “至于追封为嫔……”婉襄苦笑了一下,“更是不必,她从来都不想做四哥的妃子。仅保留她的封号吧。”   那至少是她生前享受过的,而桃叶出宫之后,她也能享受到。   婉襄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能为她们姐妹做,她欠她们的太多了,慢慢的,一件一件来吧。   “薄萦呢?她还活着吗?”婉襄忘不了她凶恶的神情。   获萤的手劲不可能那么大,薄萦握着匕首的那只手骨瘦如柴,看来她这段时日并不好过。   “已经送到慎刑司了。太医会先为她医治,在将一切事情都吐露清楚之后,她会获得她应有的惩罚。”   婉襄微微点了点头,“别忘了晴蒲,她曾经也是武晚沐的帮凶。”   她也该接受惩罚,并不是例外。   婉襄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说到这里的时候,她便觉得有些累了。   “富察氏临危不惧,兰牙迭和永琏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婉襄,你不用担心他们。”   他好像是在没话找话说,像是怕她问起什么他很难回答的问题。   下一刻婉襄就焦急地抓住了他的手,“四哥,是不是嘉祥在怡亲王府出什么事了?”   他匆忙摇了摇头,坐在她床榻一侧,让她可以靠在他怀里,“没有,没有,嘉祥很好。是宁妃。”   宁妃喝了她的雄黄酒,也吐了血。那血的颜色是黑色的。   “雄黄酒里有砒/霜,对吗?”   她早知道武晚沐手里有砒/霜的,她从前用过的那些伎俩,落水、触柱、让人昏睡的药、砒/霜……在武朝汐进宫之后一一重现了。   婉襄语气嘲讽,“只差了些马钱子。”   雍正很快告诉她:“马钱子午后下在熹贵妃的药里,那图警觉,并没有能够得逞。”   就像武晚沐的那些伎俩,也是害人终害己。   婉襄的身体又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从前那些被武晚沐折磨的痛苦回忆重新出现在她脑海里。   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一句:“我不明白是为什么……”   不明白为什么武晚沐能疯狂至此,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妹妹武朝汐今日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们真的一点都不一样,为什么呢?   “她还没有死,你可以自己去问一问她,婉襄。”像是害怕她过度沉浸在悲痛之中,要她痛定思痛,发奋图强。   可她想知道的是他也不知道的事,“四哥,自此往后,都可以结束了么?”   没有人再要害他们了,嘉祥和弘曕会健康快乐地成长,而她会一直陪着他,直到最后一刻。   他其实从不承诺做不到的事,但这一次很坚定,“不会再有了,婉襄,我们一家人都会很好很好,不会再遇见这样的事了。”   他说他们是一家人,不顾旁人便是不顾旁人。   婉襄闭上眼睛,两行泪飞快地落下来,“四哥,我想把嘉祥接回来了,听不见她唤我‘额娘’总觉得好像少了一些什么。”   “朕已经派人去怡亲王府了,她很快就会回来的。而你现在受了伤,嘉祥看了你的样子会害怕,会心疼,你也要早些好起来。”   她会早些好起来的,否则她绝对受不住嘉祥和弘曕两个孩子相缠。   她还有太多的事要做,要送那常在去田村殡宫,要亲口问宁妃一句“为什么”。 第243章 死水   “为什么?”   春雨轩中的一切都似曾相识, 最不同的,是床榻上病弱女子的容颜。   宁妃与敦肃皇贵妃之间的关系,是“形神兼备”, 婉襄并不着急要听她的回答, 只是安静地欣赏着她的容色,就像是在和从未见过面的敦肃皇贵妃面对面。   获萤和韫鹿都不在这里, 屏风隔开的空间之中,只有她们两人。   宁妃病重,不饰粉黛,肤色不再那样通透白皙惹人喜爱, 泛着将死之人难看的灰白色。   她的嘴唇也不再红润,那颗让她难以喘息的心脏将她的唇色染成了暗紫色, 婉襄错觉自己没法从那里得到回答。   但他的耐心足够,她还是听见了宁妃的回答。   “家中自幼有心疾, 无用的女儿, 因为敦肃皇贵妃有了价值, 自然要紧紧抓住,榨取她所有的价值。谁让她的命,都是他大发慈悲给的。”   宁妃的话说得很慢, 她必须保证她能有精力把所有的话都说完。   其实武晚沐和武朝汐是姐妹,容貌行事却并不大像。   但逻辑之上却原来也有相似之处,即便虚弱到极处, 也不肯直接回答婉襄的问题, 只说那些自己想说的话。   一个说恨意,一个说委屈。   最后同样因为毒药而逝, 殊途同归。   “宁妃, 本宫没有问薄萦, 先来问的你。”   就算宁妃救了嘉祥,又救了婉襄,她也不是清白无辜的。   薄萦一个宫女没有那么大的能量,能够一个人做完这么多的事,这里面一定有宁妃的手笔。   宁妃眼波一转——再无那一日在杏花春馆亭前相见的轻灵,她好像已经成了婉襄所说的,被浮萍覆满的死水,令她闻见了,因为没有了生存空间而前赴后继死去的萍藻腐烂的气味。   “原来嫔妾救娘娘也救错了么?问谁都是一样的,做过的事情抹不去,嫔妾去日无多,不想浪费时间解释这些。”   “那你便是承认是你帮助薄萦拿到了那件礼服,帮助她离开圆明园,又回到圆明园里。”   宁妃轻笑了一下,并没有遮掩什么,点了点头。   婉襄脑后的伤口时不时就会疼痛起来,几乎到了她难以忍受的地步。   她闭上眼睛,努力地承受着这种痛楚,祈祷着它能早些过去,想要离开春雨轩,却又发现她根本就没法站起来。   “她有她的立场,嫔妾也有嫔妾的。”   不知道为什么,宁妃又改变了主意。   因为这痛苦而延伸而出的悲伤顷刻间收住了边界,婉襄睁开了眼睛,“她的立场是什么,你的立场又是什么?”   宁妃下一刻就开了口,但从喉头涌上来的并不是话语,而是暗黑色的鲜血。   她以手帕掩口,那些血液很快便将洁白的手帕染脏了。   等她终于不再吐血了,她用双手将这手帕展平,抬起来,在眼前挡住了夏日里的日光。   “她是嫔妾姐姐的宫女……偏执又疯狂,她更恨你。人不怕手上染血,怕的是染血之后,便有无数的魑魅魍魉闻见了血腥味,要粘上来。”   武晚沐饮下毒酒的那一日,薄萦拼命地想要将她已经拿在手中的毒酒打去,被苏培盛带来的小太监死死制住了。   那一日她和那常在都在场……   端午那一日薄萦的毒酒同时奉给了婉襄、那常在与富察氏——薄萦抱着必死之心,多杀死一个富察氏根本就是无所谓的事。   那个时机太好了,恰是龙舟竞渡开始的时间,周围一片热闹嘈杂,根本就想不到要去看一看低头宫女的容颜。   “嫔妾姐姐在宫中这些年,落水、九子墨、马钱子、毒酒……”   “她毕竟是嫔妾的姐姐,即便记忆与情感都淡薄,嫔妾也的确想过要让你都尝一尝这些滋味,所以没有阻止。”   血脉相连,天性相似。   “可嫔妾最终还是不想真正害人,所以嫔妾总是放任她这样做,又在事后弥补。”   宁妃举不动那手帕了,它将它重新紧紧地攥回到了手心里。   “若已知前路是死路,嫔妾至少要为自己选择如何去死。   她闭上眼睛,说这些话,耗费了她太多的力气。   婉襄也安静着没有说话,她知道这就是最后的时刻了。   谦嫔娘娘是否觉得嫔妾这般在意名位,不过做了这几个月的宫妃,到此时也不曾改去自称?”   她竟然还有力气问问题。   但也不过是自问自答而已,“嫔妾做了妃子,到了地府见到阿玛,他也要跪嫔妾。”   “他控制了嫔妾一生,嫔妾不想做了鬼,还要为他掣肘。”   “若没有嫔妾,小公主固然也会得救,但病症定然不会这样轻。若没有嫔妾,娘娘端午节时不是死于毒酒,也是死于匕首。”   “所以……娘娘能否替嫔妾求一求万岁爷,不要夺去嫔妾的名位。”   婉襄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她纵然恨她,拒绝的话却是说不出口的。   她最后只能道:“我从没有想过,宁妃居然是这样的。”   旧族令媛,内廷华选,性成敏慧……璇闱列职,夙彰侍奉之勤,紫禁承恩,宜备哀荣之典式颁奠缀用示轸怀。   雍正一朝,武氏无子而封妃,究竟是历史促成这个妃位,还是她促成的?   是一个循环,死水一潭。   不必再说什么了,她和宁妃之间的交情不过只到这里。   宁妃的生命不过是三场华丽的宴会,而她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婉襄站起来,朝着春雨轩外那些被宁妃遮挡的日光走去。   桃叶就候在门前,望着不远处的一棵枝叶茂盛的桃树。   “杏花村中有杏树,也有桃树。还有樱桃,茄子,新麦……在宫中久了,只看见它们被人盛放在镶金镶玉的碗碟之中,都快忘记它们原本的样子了。”   对于锦衣华服的贵人而言,所有的植物都是食物的形状,无论天灾丰年,盘中的佳肴美馔都是一样的。   她们一起朝着杏花村外走去,这些风景,其实始终都在眼中。   “我十九岁了,姐姐。”   端午那一日,桃叶呼唤的第一个“姐姐”,其实是婉襄。   她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不计代价地用生命保护她,向恶犬,向奸人无惧地露出她的脊背。   “是啊,桃叶,你都十九岁,在这宫中过了十多年了。”   十多年,是多么漫长的岁月,于一个未及双十年华的女子而言,是半辈子还多。   “我的满语名字是伊尔哈,是花朵的意思。如今我觉得,我好像也像是那棵桃树一样,真正茂盛的是叶子,我真正成了‘桃叶’。”   她们从杏花村出来,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很快就走到了桃花坞外。   这时候的桃花坞漫山清脆,春日里如烟霞一般的桃花在夏日里蜕变成了青青的果子。   辩论是花朵更好,还是果实更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这都是必经之路。   这里是桃叶陪伴她最久的地方,也是她穿越到这里之后的人生最失意的一段日子。   “姐姐,时至今日,我仍然觉得我姐姐是对的,可我也不得不承认你也是对的。“   “每个人的人生都有自己要走向的方向,旁人没法代替自己做选择。”   是很多年前,婉襄就已经明白的道理。   “我没法继续照顾紫禁城里的那些小太监小宫女了,他们终究有自己的人生,我也想要过一过自己的日子。”   那常在逝去之后,她哭得太多,眼睛始终都是肿着的。也就是到昨日,她才终于不哭了,好像把所有事都想明白了。   “我这十几年在宫中,回想起来做了不少的错事,如今亲姐姐也不在了,姐姐也不需要我,所以我想出宫生活了。”   并不在婉襄意料之外,她心中也唯有祝福。   “万岁爷赏赐了德胜门附近的一处宅邸给我。桃叶,这本就是应该留给你的。”   她答应过那常在的,会好好保护桃叶,也要将刘婉襄承诺的事情做到。   “我让人在那处宅邸之中移栽了两棵老桃树,搭了紫藤花的花架,你不是很喜欢西峰秀色里的紫藤花架么?”   “你放心吧,那处宅子并不过分大,只有两进。你一个人住可能会觉得有些大,不过也没关系,你那么喜欢照顾孩子,可以收容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   而德胜门,也是马佳·巴衮当值的地方。   那常在唯一说错的地方,便是她觉得桃叶会被出身贵胄的马佳·巴衮害死。   他们之间最先跌落下去的是被阿玛连累的马佳·巴衮,既说是缘分,便静静等着它发展下去吧。   桃叶点了点头,“家无所谓大小,我觉得已经很好了,只是有些舍不得姐姐。”   婉襄靠近她,和她彼此拥抱着,“桃叶,纵然因为你当年年少,因为好心而办过一些错事,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责怪过你,你也不必觉得亏欠。”   “而我当年的承诺终究也只做到一半,我不能陪你住在一起,算是我对你的亏欠。你瞧,从此以后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桃叶更用力地回抱了她,因为哭泣而微微颤抖起来,“姐姐……姐姐……”   人总归是要成长的,“从此以后你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所有的庄稼作物都可以与你息息相关,你还可以拥有自己的家庭,事业……”   她忽而有些羡慕桃叶,她其实也拥有着很多她在这个朝代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我们还会再相见的。” 第244章 纳凉   “银烛秋光冷画屏, 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婉襄轻摇着一柄象牙编嵌染牙玉兰牡丹团扇,与雍正一起坐在观稼轩里纳凉。   往前走数步便有台阶延伸入水中, 湖上荷花正盛, 午后下过雨,水面清圆, 一一风荷举。   嘉祥就在这里拿着扑蝶的网兜捉萤火虫,到处跑来跑去,引得弘曕也看得有趣,笑声回荡在他们耳畔。   婉襄偏过头去望了坐在雍正怀中手舞足蹈的弘曕一眼, 伸手握了握他的,他就开始发出一些诸如“哇哦”、“吼吼”这样意味不明, 却很可爱的音节。   弘曕无论是说话还是走路都比嘉祥更慢一些,像这样被包裹在自己世界里的孩子在大人眼中有格外的趣味, 婉襄和弘曕玩了好一会儿, 才停下来。   “真是个小笨蛋。”   胖乎乎的小子弘曕还望着她傻笑。   一抬头便与雍正四目相对, “今日是怎样欺负弘曕的,来日朕都会告诉他,让他也好生欺负欺负你。”   婉襄就用那柄团扇掩了自己一半的面容, “四哥说什么呢,我是在教弘曕说话。嘉祥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早就能走了,偏他还赖在父母怀里。”   “走路不成, 说话也不成, 可不就是个小笨蛋。”   “若真是个小笨蛋,就是像了你。”   她攻击完弘曕, 换做雍正来攻击她。   就像弘曕懒得和婉襄计较一样, 她也懒得和雍正计较, “我生的自然像我,若是四哥不满意,自己同自己生一个去。”   婉襄忽而想到什么,凑到了雍正身旁去,“我近来在看书,看到明代冯梦龙写的《古今谭概》。”   “《癖嗜·好外》中有一篇说:‘俞大夫华麓有好外癖,尝拟作疏奏上帝,欲使童子□□诞育,可废妇人。’”   “好外”之意,即是好男色,宠幸男宠。   雍正立刻便皱了眉,“冯梦龙晚年奔走抗清,这样的人写的东西,还是不看为妙。”   这只是一方面,他分明是嫌恶。   不好男色的男子看好男色的男子,便不说厌弃,终归是敬而远之的。   婉襄又用扇子遮面,偷笑了片刻。下一刻那扇子便被雍正抽去了,交给弘曕拿着。   “这扇子倒是面生,仿佛不是朕送你的。广东不进象牙席,做得这些小东西越加精致了。”   象牙丝,顾名思义,是由象牙劈丝制成的。只有在广东那些温暖湿润的地方,象牙才能劈丝编织。   为示勤俭之意,雍正三令五申禁广东制造象牙席,禁民间购买。   这固然可以抑制奢靡之风,也是的象牙篾丝编织技术于雍正年间失传,蔚为可惜。   “是富察福晋送我的。她从前不知这扇子贵重,觉得样式新鲜好看也用过几次。后来听说这东西难得,便将她得的象牙编织团扇全都送给我了。”   这柄团扇和四月初时牡丹宴上富察氏用的那一柄是同一批的,她见婉襄喜欢,嘉祥出事的第二日,她派人过来问候时便将这柄扇子也带了来。   和富察氏的那一柄差不多,只不过这一柄是芭蕉扇的形状,花样是牡丹和玉兰,玉兰枝上有一只蓝色的雀鸟。   雍正揶揄她,“她用不得贵重的东西,你便用得了?”   婉襄便轻哼一声,“我是天子的女人,她是亲王的女人,身份地位不同,自然能用之物也有所不同。”   又假作伤心,“我也知道我不配用这些好东西,富察福晋送我的这些扇子,我也都分送给旁人了。”   “裕妃娘娘一把,马常在一把,淑慎公主一把,兆佳福晋一把。我自己也就剩了这一把。”   到今日,她只剩下百来件文物没有完成了。   她伸手握住扇面,想要将这把扇子从弘曕手中抽出来,弘曕觉得有趣,怎么也不肯放手。   “如今连这把都不给我了。”   婉襄就越加用哀怨的眼神望着雍正,望到他笑起来:“好了好了,朕让人将内务府中所有象牙丝制材质的团扇都送来给你,这总行了?”   她抱住了他的手臂,整个人贴在他身上,“还有一件事求四哥。”   他故意要同她过不去,“不允。”   婉襄就更用力地抱紧了他,弘曕见状,也向后仰着头,贴到了雍正手臂上。   雍正不觉笑起来,“弘曕,你也在为你额娘求情么?也罢,朕便允你额娘所请。”   “四哥还不知道我要什么呢!”这时候答应得未免也太爽快,分明是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他又自负,“朕是天子,难道还有朕给不起的东西不成?”   那倒也不是。   “前几日因淑慎公主有孕,您赐了她一柄金质的“宜子宜孙”如意,保佑她平安生产。”   淑慎公主的额驸明年二月即去世,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个孩子,应当也就是历史上乾隆的三阿哥,永璋的福晋。   “我就想起来,九月里婉成要成婚,新房之中需要一柄压被的如意,我可以将您从前送我的一柄金錾花如意赐给她么?”   她不想让雍正为柳记谦和婉成赐婚,但并不代表她这个做姐姐的,在他们成婚的时候也没有任何表示。   这柄如意是赤金质地,通体錾刻镂雕缠枝纹花朵,工艺十分复杂。   如意头为宝盖,珍珠为花心,碧玺为花瓣,翡翠为叶片。边缘处都有圆润的碧玺、翡翠、珍珠交错着镶嵌,用量足有数百颗。   成婚之时,这柄如意最是体面重要,她想自己赐下去,祝福他们的婚姻,祝福他们福绥绵长,子孙满堂。   “那又何须用朕赏赐给你的如意赏赐他们,让内务府再造一柄“宜子宜孙”如意便是了。若为成婚……再添个‘喜’字。”   若是旁人,婉襄当真也不觉得“宜子宜孙”是什么太好的祝福。两个人的日子都还没有过明白,如何“宜子宜孙”?   不过这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妹妹,一个是她的祖宗,那还是宜子宜孙吧。   说起来雍正赏赐给淑慎公主的那柄如意,婉襄也是很喜欢的。   这一柄便纯然是赤金的,如意身上錾刻“宜子宜孙”这四个字,若是将来遇见什么困难,相形之下也更值钱。   说起来,若是历史上柳家曾经得到过一柄这样的如意,她却连听都没听说过,不会是被哪一代的不肖子孙拿去变卖了吧?   雍正抓着弘曕的手,轻轻拍了拍婉襄的头,“又在想什么呢?”   婉襄连忙否认,“没想什么,在感念我皇上皇恩浩荡,使庶民尽沾雨露。”   拍他马屁他又不愿意,伸手拧了拧婉襄的面颊。   恰好嘉祥抓住了一只萤火虫,装在玻璃罐子里兴奋地朝着他们跑过来,见雍正如此,便叉着腰教训他,“阿玛又欺负额娘了。”   这一句还不够,“阿玛睡觉的时候也欺负额娘,把她压在……”   婉襄连忙把雍正的手拍掉,捂住了嘉祥的嘴,没有让她再说下去。而后将嘉祥抱起来,安稳地坐在自己膝上,看她晃着她的小腿。   才坐下来,嘉祥和弘曕便望着彼此笑,拉了拉小手,嘉祥将她刚刚抓到的萤火虫展示给弘曕看。   弘曕十分捧场,又发出欢呼激动的声音,让嘉祥十分满足。   弘曕和其他人都十分难以交流,和嘉祥却没有障碍,他们一起说了许久的话,雍正和婉襄即便认真听,也没法听懂。   再抬头望向彼此,纵然是这样熟悉的面容,在一起便觉得快乐,他们都笑了笑。   “带着他们在这里走一走吧。”   婉襄欣然同意,从长榻上站起来,仍旧抱着嘉祥。   在父母站起来的时候,两个孩子也要牵着手,让婉襄和雍正的距离也紧密不可分。   月色之中的荷花有种别样的美丽,流萤本就是刻意从有芦苇水草的地方抓来的,嘉祥扑了那样久,早就消失了。   他们一直沿着湖岸边走,又有一处可以入水的台阶,夏夜里不过走这几步也觉浑身是汗,婉襄将嘉祥放下来,在雍正目光的鼓励之下脱去了鞋袜,将一双脚浸到了透凉的湖水里。   那件事并为对嘉祥造成什么影响,她仍然亲近水。和雍正牵着手,扭着身子也要像婉襄一样坐在湖边,把鞋袜都脱去。   周围很安静,雍正每次都会让宫人们给他们最大的空间,不会有人打扰。   所有要做的事好像都做完了,做错事的人都付出了代价,婉襄的头不再疼,心里再也没有积压着的心事。   她摘了一片荷叶,倒扣在嘉祥头上做帽子,弘曕看了也要,便也给他一片。   而后婉襄和嘉祥并肩坐在一起,雍正很快抱着弘曕也如是,这就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日子。   “唱支采莲曲吧,婉襄。”   婉襄笑起来,低头望向嘉祥,“唱支采莲曲吧,嘉祥。”   嘉祥于是就唱起来,“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还是那首《西洲曲》,已经伴他们走过很漫长的岁月了。   天阶夜色凉如水……当回去休息了。   作者有话说:   新春快乐~祝福uu们阖家团圆,新的一年事事顺利。 第245章 周岁   弘曕是雍正十一年六月十一日生的, 到十二年这时,恰满了一周岁。   白日里热闹了一场,见了那么多人, 婉襄倒还是更喜欢夜晚她和雍正两个人安静的时候。   抓周本是汉人习俗, 满人入关之后渐渐接受了这些习俗,便是康熙当年也让雍正也抓过一次周。   “我听闻当年四哥抓周, 抓的是一支笔,而后懂事的小太监便递上了墨来,让您在地上写字,最后写了一个‘敕’字, 引得圣祖爷大惊失色。”   “敕”在这时是与皇权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皇帝的命令叫“敕命”, 皇帝的诏书叫“敕书”,皇帝的册封叫“敕封”……   寻常人不能随便乱用。   雍正便轻嗤了一声, “汉高祖斩白蛇, 鱼腹丹书, 狐狸能作人语,婉襄,你觉得都是真的?”   汉高祖是刘邦, 传言中他是赤地之子,斩杀白帝之子化成的白蛇起义。   而鱼腹丹书与狐狸作人语,高喊:“大楚兴, 陈胜王!”都是陈胜和吴广的把戏。   他们都是历史上了不起的人物, 但婉襄当然不会相信有这样的事,所以雍正一周岁就能写“敕”字, 当然也是无稽之谈。   婉襄原本也就是随口一说, 不指望当真得到些什么, 她还是兴致勃勃地看着今日抓周,宗室女眷们送给弘曕的礼物。   “兆佳福晋送给弘曕的是一只黄色玻璃做的水丞,我记得四哥从前也用过两只差不多的,一只是黄色玻璃光素的,往里面插一支细的笔,便像是一只梨。”   “还有一只是椭圆形的,质地是不透明的乳浊玻璃,虽然很小,但是做得很精致,线条流畅,质地也很细润。”   雍正正在批奏章——儿子过生日,可碍不着老子什么事,该加班还是加班。   闻言抬头看了一眼,“这恐怕还是当年十三弟用过的,特意找出来送给弘曕,盼着他能像十三弟一样成才。“   婉襄下意识地就想说,为什么弘曕不是像自己的阿玛一样成才,很快又反应过来,那这“材”,一般人还当真成不了。   “裕妃娘娘送的是一套象牙管宝翰宣纶狼毫笔,这样多的笔,啧啧啧……”   也不知道弘曕要用到什么时候去。   清代皇子一般六岁就会上学,运气不好一些的,像雍正这样,要一直读书习字到大几十岁。   野史上记载有一个故事,说弘曕幼时在圆明园中玩,偶然遇到了乾隆。   乾隆喜爱自己这个幼弟,招手让他过去,结果他却害怕自己这个皇帝兄长,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   乾隆倒是也没跟他生气,只将他身边的宫人全部惩罚了一遍。   弘曕真不愧是她的儿子,若是有人天天押着婉襄天不亮就去读书,一年只有寥寥几日能够休息,婉襄也只想溜之大吉。   “富察福晋送的是两方墨,一方是星聚万年枝墨,另一方是吴天章龙宾十友集锦墨。另外高侧福晋也送了松花石素池砚。”   都是康熙年间的旧物了,十分珍贵。   “水丞、笔、墨、砚……送给男孩子的全是些文房用具,好像男孩子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似的,当真是没意思。”   雍正撇了她一眼,“也就是你这个额娘实在不着调,送他什么走马灯、毽儿、琉璃喇叭、布噔的,全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儿。”   婉襄不服,“弘曕本来就是个孩子。人生的前几年不需要那么上进努力,四哥瞧嘉祥,她不就长得很好么?”   弘曕今日抓周,眼前之物水果、糕点、官诰、笔砚、算盘、四书五经并一本诗集。   而弘曕一生,就像是他抓周时抓到的那本诗集一样,原本于国家也没有什么贡献成就,又何必那么辛苦。   这社会没有那么多出路,男子的想法总归和女子不一样,他们没有继续讨论下去。   “我还是最喜欢四哥送我这柄青玉嵌彩色石荷鸟图如意。”   弘曕周岁,于婉襄也是喜事,所以雍正疼爱婉襄,也送了她许多礼物。   这柄如意青玉质,如意首为卷云式,首与柄上各以碧玺、碧玉与青金石镶嵌出一副荷塘对燕小景,色泽淡雅。   燕趾端雕琢海水纹,“荷”、“燕”为“河晏”,取“海清河晏,天下太平”之意。   “大海风平浪静,黄河河水澄明,便是‘海清河晏’。却并没有提及长江。”   “日前内阁学士凌如焕奏言,伊奉差湖北学政之时,知自湖北彝陵州至四川夔州府,数百里之间两岸对峙,滩险石巨。”   是长江天险之地,“此处商民往来,若遇风涛之险,便只能依赖江边之小船救援。然而归州城外如今不过只有救生船三只而已。”   “上百里流域,只有小船三只,那怎么能足够呢?”   雍正点头沉思,“无论江河湖海,水上之事,都须得谨慎。朕前几日也得到消息,瑞安营都司佥书林逢春及弁兵遇风溺毙,当真是……”   他觉得惋惜,不想再提。   “三峡之地树木价格颇贱,不过二三十两银子,便可以造一艘小船。朕已令湖广总督并四川巡抚清查三峡之地所需船只树木,嗣后回报处理。”   婉襄总觉得这时候的雍正才是最有魅力的。   她望着他痴痴地笑了片刻,为他察觉,低下头去偷笑,“在那里做什么?朕口干舌燥,去给朕沏一盏茶来。”   婉襄从善如流,很快站起来给他沏了一盏菊花普洱。   小暑已过,阳气旺盛。须得要劳逸结合以保护阳气,菊花普洱最为适合。   雍正还有事忙碌,顾及不上沏茶的人,“苗疆有事,多由于兵役之扰累。过往许多文武官员不知防微杜渐,使得苗人忍气吞声多年,终逞邪谋。”   其实从明朝开始,贵州便有群苗滋事,汉民为其摧残,夷亦受其荼毒,使朝廷有削弱贵州土司势力之意,连续发动战争,消灭了四大土司之三。   到清初时,水西土司又被消灭,使得四大土司退出了历史舞台。   但法不责众,苗民深居深山,占尽沿江而出之便利,使得雍正时期贵州苗患更甚于清初土司之乱。   少民之事最是错综复杂,苗族性悍好斗,又居云、贵、川三省交界,谁都不想沾上这麻烦,也就无人管束,更促就贵州苗区的化外之地。   雍正六年时鄂尔泰任云贵总督,便进言雍正曰:“若不改土归流,三省交接皆受其扰。”使得雍正下定了决心,甚至不惜动用重兵。   五年之间,开辟出来的土地便称为“苗疆”,或者“新疆”,设立了占地二三千里的古州、台拱、清江、都江、丹江、八寨六厅,合称“新疆六厅”。   在筑城驻兵、建厅设治之时,因为对清兵恐惧甚深,雍正十年,雍正十一年苗民也都和清兵爆发了不同程度的冲突,但最终胜利的当然是清廷这一方。   不过平定苗疆之意,自雍正六年开始,到雍正最终驾崩也没有得到根本解决,会给他造成很多的困扰与麻烦。   “朕上月已令弘历、弘昼入值办理苗疆事务,希望他们能够得到历练。”   到明年二月,贵州黎平人包利将在古州以“苗王出世”号召苗民反清——果然都要弄出点异像来。   而后因官吏滥征钱粮,古州地区的八妹、高表等寨苗民蜂拥而起,聚众两万余人。   他只能处理部分事务,后面的事……便全都要交给乾隆了。   婉襄简直想劝雍正不要那样上心了,反正结局……   她什么都不能说,她发现她总是以结果论,却忘记了,这结果是原因促成的。   婉襄知道自己在此时不能表现出任何异样来,“四哥好好喝茶,好好烦恼,我要继续去看今日新得的那些东西了。”   方才那柄青玉嵌彩色石荷鸟图如意还只是小意思,雍正更送了她一套木镶各色玉石瓜果的九九如意。   如意九柄成套,最中间的一柄为灵芝,而后是石榴、瓜蝶、佛手、仙桃各一对,分别取义天地长春,喜庆多字,绵绵瓜瓞,福寿吉祥。   如今九柄陈列,只觉得精美富丽之外,的确给她带来了热闹喜庆之感。   婉襄再次欣赏了一番,忽而沉默下来。   “嘉祥因生在怡贤亲王忌辰,所以每年生辰都不得好好庆祝。倒并不是说不该如此,但今日弘曕周岁热闹,我总觉得好像亏欠了嘉祥什么。”   她将嘉祥带到这世上来,嘉祥为她增添了许多欢乐,但是她却也不得不剥夺她出生在皇家应当拥有的许多的东西。   她永远是最爱她的那一个,可是她也没得选。   况且,父母永远会先一步离开自己的孩子。   “我想借花献佛,把这套如意送给嘉祥,往后它们陪伴着她,就像是我和四哥陪伴她一样。”   雍正的笔停下来,同样也是一默,“朕原本想说让内务府再造一套的,但,既你是这样想的,便这样做吧。”   “只别让朕看见嘉祥拿着一柄如意到处乱跑,吓唬人要打人便好了。公主还是要有个公主的样子。”   嘉祥的性格是有些太外向活泼了,不像个小公主,像个女将军。   雍正的话将婉襄逗笑了,她的笑声从含韵斋传出去,连蝉鸣声也听不见了。 第246章 饮酒   “七月是‘鬼月’, 初一日地府要开地门,让地府中的鬼道人间来游荡。七月初二又叫‘开天门’,许多商户都不营业。”   婉襄饮了一口菊花酒, 继续道:“七月十五是中元节, 道教有‘三元说’,天官会在上元赐福, 地官会在中元赦罪,水官会在下元解厄。”   去岁中元,地官是否赦罪她不知道,她揭发了圆明园中最凶的那只恶鬼的罪行。   “而七月的最后一日又叫做‘关地门’, 众鬼都要回到地府中去。果然一整个月,都叫人胆战心惊的。”   雍正将杯中的菊花酒一饮而尽, 满不在乎地道:“心中有鬼,才需要畏惧鬼, 你若心中无鬼, 又何谓如今是一月还是七月?”   这就是雍正九年嘉祥出生之后, 他特意让酒醋房酿造的。   原本是用于嘉祥出嫁,今日忽而想起来,事情又少, 便让人送了一坛过来,味道十分不错。   婉襄拿起酒壶,重新为他满上酒杯, “但得长留脸上红, 莫辞贵买尊中醁。四哥难得无事,多饮些吧。”   雍正举起酒杯, 正欲饮酒, 闻听婉襄此语, 便又放下来,“若是这样说,便要罚你一杯。”   “朕何日无事?无非是见你无聊,所以才陪一陪你罢了。”   哪里是这样。   分明平日自己常常说若是无事的话要同她饮酒,总想将她灌醉,见她脸红娇媚模样。   婉襄此时也不和他辩驳,只举起酒杯,碰了碰他的,“四哥满饮此杯,我饮一半。”   雍正斜睨了她一眼,“一半又一半,这杯酒都喝了四次了,还不肯喝完。”   婉襄脸皮厚,如约喝完一半就放下,“四哥这般多话,是想要逃酒么?”   雍正轻哼一声,便将杯中酒再一次喝完了,而后豪迈道:“倒酒!”   “四哥不愧是真龙天子,当真爽快。”婉襄拍了拍他的龙屁,再一次为他满上了酒。   “朕就是这样汉子。”雍正的手指敲在酒杯上,“今日你似乎是有些旁的企图,过分殷勤了。”   婉襄便望着他笑,“才看着古书做了解酒方,今日想要试一试。”   她不敢说是要给他试一试,怕最后喝醉的又是她,第二日被他嘲笑。   此时雍正倒也没有忙着嘲笑她,“哦?是从哪里看来,又是怎样做的?”   “是《清异录》中的‘爽团’之方。以新鲜金杏,浸之以甜水,入生姜、甘草、蜀椒、缩砂、白豆蔻、盐花、沉檀、麝香末搅拌均匀,日晒至水尽味透,又加香药添味,一枚即可解宿酒之乏。”   每一颗杏子都是婉襄亲自挑选,洗净,而后再一步一步做下来的,花费了她不少时间。   婉襄越说越兴奋,干脆站起来,从花梨木嵌玻璃多宝阁的小柜之中拿出了她装爽团的黄色玻璃小罐。   不再坐在雍正对面,直接坐到他身旁去,“四哥现在就想尝一尝吗?”   《清异录》中也没有配图,不知到做好的爽团是什么模样,即便婉襄已经十分注意,用油纸将每一个团子都包了起来,但拆开之后,样子还是黑乎乎,不甚美观。   雍正的拒绝展现了语言的艺术,“你做的解酒丸,效果自然是很好的。若是此时吃解酒丸,方才这些酒岂不是都白喝了?未免可惜。”   他到底还夸了夸她,婉襄原本也没勇气逼着他吃下去,害怕吃坏了她,此时便也正好就坡下驴,将这爽团重新收了起来。   “那好吧,还是继续喝酒。”   今日立秋,婉襄在勤政亲贤殿中做汉女装束,前些年在买卖街买的衣服仍然很合身,她私下里偶尔会穿。   立秋时,古代人会剪楸叶戴在头上,取“秋”意。   此时雍正将她发髻上的楸叶摘下来,欣赏了片刻,“也是海屋添筹。”   婉襄花了好长的时间,才把这纹样在楸叶上剪出来。   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给嘉祥剪的是一只兔子,她真是喜欢兔子。问她要什么,她总是这样回答。”   雍正将那片楸叶重新戴回到了婉襄头上,又折下小机之上最后一朵栀子花,别在婉襄发间。   南朝时,栀子花在诗词之间,指代的是恋人。   而后雍正举起酒杯,“这次总该一饮而尽了。”   婉襄笑了笑,和他碰了杯。   又道:“今日剪楸叶时听富察福晋说,京城街市上有卖用新鲜荷叶包的鸡头米,我让小顺子帮忙去买了一些。   “到时我亲自下厨为四哥煮鸡头米,四哥尝一尝。”   鸡头米即是芡实,御膳房做的东西总是太过精致了,反失了食材真味。   她依偎在他身旁,他忽而直起身体,为婉襄倒满了酒,“也就是同你在一起,朕才能从那些繁忙朝事之中短暂抽身,也品一品这杜康之美。”   但开口却又是朝事,“从前藏中有阿尔布巴等事,恐怕准噶尔逆贼乘间来犯,因此朕令□□/喇/嘛移驻泰宁边近地方,以便于照看。”   “而随□□/喇/嘛一同移居之子弟人等,久离故土,不免思乡。如今各处紧要隘口都已经着操练精兵严固防守,藏中已无事,应令□□/喇/嘛回藏。”   “朕已经令果亲王前往泰宁,护送□□/喇/嘛回藏了。”   □□喇嘛是藏传佛教的领导者,也是藏地的管理者,他的回归对于藏地的稳定会有非常重要的政/治意义,因此雍正这样重视,要一位亲王亲自前往护送。   “果亲王前往泰宁地方,沿途经过直隶、山西、陕西、四川等处,朕也令他顺便阅看这些地方满洲驻防之官兵。”   这些地方没有战事,反而更容易出问题。   雍正一生勤政,要将这些事完全从他身上剥离,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   婉襄也并不催促他改变话题,安静地靠在他怀中听他说下去,只偶尔举杯和他一同饮酒。   “西北军务关系重大,数日之前,朕谕办理军机大臣等,议论西北之事。”   “雍正七年起,于准噶尔用兵已有数年,边境将士鞠躬尽瘁,精忠报国,然久在边外,不得与亲朋家人团聚,想来也是不忍。”   “因此朕以为应当趁此时我强敌弱,直捣黄龙,将敌军尽数擒杀。军务早完,将士方能卸甲归田,休养生息。”   “或者应当遣使者前往准噶尔,使噶尔丹策零知晓厉害,俟其醒悟。”   仍然在纠缠这个问题。她所知的只是结果,而这个结果的诞生,会让做决定的人付出无数的纠结与努力。   “四哥既让军机大臣详细筹划,想必如今已有结果了?”   他和她碰了碰杯,婉襄的注意力都在这件事上,不知不觉便将杯中酒都一次喝尽了。   雍正微笑起来,继续道:“准噶尔蛮夷,世代皆为凶顽之徒,数次举兵侵/犯大清疆域。儿噶尔丹策零之凶顽狂悖更甚于其父策妄阿拉布坦。”   “皇考在时,尽管策妄阿拉布坦数有不轨之行,尽为皇考以宽人之心赦免包容,不加诛戮。朕先时也以圣祖之心为心,屡降恩旨,希望能平息两方纷争。”   但对于噶尔丹策零这样的人来说,便只会觉得大清皇帝软弱可欺,变本加厉。   “然而噶尔丹策零始终不知悔改,数有侵扰众蒙古之举。可那时,朕也不过令西北两路大军驻守边地,以防守为要,无欲毁其巢穴,灭其丑类。”   的确是噶尔丹策零在自取灭亡。   “自贼人于光显寺大败之后,已然穷途末路。今年我军自北路袭击,直越额尔齐斯,贼众惊慌失措,不敢应战。“   “然而贼人仍不知朕心之宽大,自负罪孽深重,无可转圜,因此反而日益执迷不肯悟。”   “张廷玉之意,是遣使前往,晓之以厉害,许宽其过往之过,若其能悔过自新,则可重新议定边界。若仍然执迷不悟,则是伊自取灭亡。”   总之议论的结果,总是要遣使臣前往商谈。   雍正的神色忽而添上了一缕惆怅,“当年皇考在时,策妄阿拉布坦时有不轨之举,皇考按兵不动,朕也曾经不解,为大清军民感到不平。”   “这些年战事,朕才真正知道皇考之远虑深谋。”   “我大清都城与准噶尔汗国相距甚远,我往则我师徒劳,彼来则彼师受困,彼此之间相安无事,或偶有些小摩擦都是最好的结果。”   他又饮下一杯酒,没有等待婉襄。   “岳钟琪久在西陲,习于军旅,亦有踊跃建功之意,因此朕命其为西路大将军。”   “傅尔丹朕本察其才具不足以担当重任,然受众臣之廷举,又遣查弼纳为副将,谆谆教诲,令其务必部署完备,审时度势。”   “然而雍正八年时,岳钟琪来京陛见,将十数万驼马畜生置于贼路之旁,任其劫掠,致贼人得意而去。”   “九年时傅尔丹又误信俘虏之言,不曾将发兵之事奏闻便贸然进兵,果然中了贼人圈套。”   “至十年,马尔赛守城不出,使贼人逃遁,余孽滋生。”   这些是西北诸将最严重的失误,一桩桩一件件都有因果,最后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王公大臣与西北将士于此事之上意见皆不相同,朕思虑甚久,最终还是决定遵从皇考从前之意,遣使者与准噶尔议和,从此画清边界,自此不得逾越。”   一壶酒都已经喝空了,雍正七年便开始的战事,终于真正地要有结果了。   “将士久劳,的确让人于心不忍。上天有好生之德,圣祖也与您也都有仁慈之心,这次和谈一定会顺利的。” 第247章 孕事   “……这鸡头米口感十分不错, 虽有桂花与冰糖调味,细尝之下仍有水生植物的清幽。我尝着倒比御膳房精工细做的要好些。”   婉襄就趴在桌上,望着富察氏笑, “到底还是你好, 万岁爷自小金尊玉贵,口味被养得刁钻无比。”   “同样这般做, 他就觉得不如御膳房的。气得我立时就将他的那只碗拿走了。”   富察氏以手帕掩口笑了笑,“千条舌头,万种味道,所以说众口难调么。”   “前些日子你同我说, 京城街市上有好鸡头米,这就是我令小顺子出宫买来的, 还剩了一些,想着永琏、永璜和兰牙迭都会爱吃, 你拿一些到莲花馆去, 我把方子抄给你。”   做这甜汤十分容易, 将冰糖下水煮开,而后放入剥好的鸡头米,煮一小会儿即可捞出, 而后再下几多干桂花,即有秋日香气。   只是一点小东西,富察氏当然承她的情, 婉襄便将目光落在后湖风光之上。   她们此时是在天然图画的竹薖楼上, 西山群岚,万寿塔影, 四岸风光, 无限秋意, 尽在眼底。   孩子们此时也很安静,永璜在一旁写师傅布置下来的功课,永琏练字,而嘉祥无人游戏,也老老实实地同他们一起坐着,翻动着一本《声律启蒙》。   看是看不懂的,这孩子太闹腾,能安静一会儿也是好事。   而弘曕则和兰牙迭一起坐在各自额娘怀中,听着她们说话。   “……倒是也没想到,雍正九年之后,王爷的后院里便再没有格格侍妾有孕。禾晏也还是一样的没动静,倒是一个姓苏的格格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姓苏的格格……那就是乾隆的纯惠皇贵妃了。   她怀着的这个孩子就是永璋,而后正式进入后宫之后,她还会生下皇六子永瑢,以及皇四女和硕和嘉公主。   纯惠皇贵妃虽然有多子女的福气,但她似乎是有肺部疾病,后世推测为肺结核,同样传给了她的儿女。   永璋和和硕和嘉公主都是年少夭折,唯有永瑢福气好些,活到了四十七岁。但也没有能够长命过他的父亲。   “添丁是喜事,说来这几年间都没有人有喜讯,你的压力应当也很大。”   富察氏温婉一笑,“王爷和额娘都没有什么要求,我尽了人事,旁的事都只能听天命。”   “只盼着苏格格这次能顺利为王爷诞下一儿半女,往后深宫寂寞,她也好有个依靠。”   富察氏总是愿意与人为善。   六月时吴扎库氏为和亲王添了一个女儿,“我听说吴扎库氏新生的女儿似乎不大健康?”   她和吴扎库氏之间简直是有深仇大恨,当然不会去探望她,也不会过问她的事,反惹了她厌恶。   只是最近几次在园中和裕妃偶遇,她看起来都不甚开心,大约就是担心再有孙辈夭折之事。   其实这时候在哪里婴儿的夭折率都不低,吴扎库氏的永锳,章佳氏那个未命名的孩子。   宝亲王府里富察氏和富察格格两个未取名的女儿。   世事虽如此,但落在自己身上总归是难以承受。婉襄还以为裕妃这样长寿的人,是什么都能看开的,但原来也看不开。   “是呢。都快要满月了,还是小得像只小猫,连哭起来都没有多少力气,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养得活。”   “吴扎库氏作恶多端,可就是要报应,也不应该报应在她的女儿身上。”   富察氏便压低了声音,“我听说 ……小格格一落地,吴扎库氏见是个女儿,便不大喜欢,也不大伤心。”   “额娘与福晋的态度如此,下面的人自然都会看人下菜碟,想必也不大用心照顾。”   那么小的孩子,就被这样对待。   富察氏微有不满,“吴扎库氏若是不想养,倒不如送给我。我是看不得她这样的。”   虽然婉襄知道在乾隆登基之后不久,这个小格格就会被抱到宫中去抚养,作为乾隆的养女。   但……吴扎库氏对自己的女儿这般态度,会不会是因为那一日她给她灌药的时候,说过含冤死去的宫女早云会投胎到她的女儿身上,所以惹了她厌弃?   “婉襄?”   婉襄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不免有些自责,神志被富察氏唤回来。   “如今已是秋日里,楼上到底风大。我瞧着永琏的眼睛也是左撇右撇的,写字并不用心,不如去莲花馆坐坐?”   “这个月十二日就要去讷尔布府邸下定,禾晏已经帮着我把大部分的事情都做完了。定礼之中,梳子、铜盆、都斗、剪刀之类的也都准备好了,只还差了簪子头面。”   “内务府送了一些过来,不如你陪着我去挑一挑。”   也是积攒文物数量的机会,婉襄欣然答应了,乳娘便将弘曕抱起来,而后一群人前前后后地朝着莲花馆的方向走去。   从天然图画往北走,路过“涧阁”时,恰好遇见正从里面走出来的高禾晏,还有……一个眼生的女子。   但她与高禾晏手挽着手,看装束也显然不是宫女。   那个年轻的女子穿着一件淡绿色缂丝水草金鱼纹夹衬衣,梳小两把头。   发上的装饰并不华丽,主要以银制的首饰为主。全是素银未免太单调,其中一侧便也插戴了一支点翠东升纹簪,略略增添了颜色。   至于容貌,倒是与高禾晏不分上下,脸衬桃花,比桃花不红不白,眉分柳叶,如柳叶犹细犹弯,是汉族女子的长相。   婉襄一时之间也就大约知道是谁了。   “儿臣、奴才给谦嫔娘娘请安,给福晋请安。”   永璜与永琏、兰牙迭也分别同她们问了好,称呼高禾晏为‘侧福晋’之外,称呼那个女子为“苏格格”。   果然如此。   格格只是奴婢,为小主子们呼唤,苏格格抿嘴笑了笑,十分腼腆的样子。   而婉襄也注意到,在给高禾晏请安的时候,永璜的表情微微有些不自然。   富察氏与高禾晏家常能见,此时见面也很热络。此时就问她:“禾晏,你和存芳怎么到涧阁来了?”   高禾晏便道:“存芳平日多将自己关在厢房中坐针线,鲜少走动,未免烦闷。”   “我想着她如今有孕,正该多多走动,欣赏一下圆明园中的风景,使得心情舒畅才是,因此便请她陪我一起来涧阁上香祈福,也叫我沾一沾她有孕的福气。”   婉襄微微笑起来,“其实苏格格刚刚有孕,倒还是不要太劳累的好。苏格格平日喜静,也不必有孕初期便改变这习惯。”   苏存芳不意婉襄会忽而管起她的事情来,立刻转变成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多谢谦嫔娘娘教诲,奴才知道了,胎气稳定之前,定然不会再随意走动了。”   位卑言轻,不过得上位者这一句话,也这般战战兢兢。   婉襄不觉心生怜爱,“不必这样畏惧,本宫又不吃人?只是有孕时头几个月的确娇气,还是以你自己的感受为准。”   “若是觉得精力充沛,出来走走也无妨,若是觉得疲惫,便千万不要逞强。”   婉襄怀着嘉祥和弘曕的时候就是完全不同的,怀嘉祥都不觉得有什么,开始孕吐了才反应过来。   怀弘曕时也许是因为早有预料,反而觉得腰酸背痛,哪里都不舒服。   高禾晏未免有些羞恼神色,“儿臣……儿臣自己没有福气,也不太了解这些事。见福晋当年有孕时总是四处走动,所以以为……”   富察氏那是没办法。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宝亲王前后都有了五个孩子了,高禾晏这么想要一个孩子,婉襄才不相信她不知道。   又动不动便要摆出这可怜模样……实在是让人不喜。   此时婉襄不能过分表现出对苏存芳的关爱,免得惹了旁人妒忌。   便听富察氏继续道:“我要回莲花馆去,你们是要再逛一逛,还是随我一同回去?”   高禾晏与苏存芳异口同声:“愿随福晋一同回到莲花馆去。”   富察氏便点了点头,仍旧同婉襄走在前头,几个孩子围绕着她们嬉戏打闹,唯独永璜似乎沉静了下来。   嘉祥几次跑到他身旁拍他的背或是拉他的手,他都只是笑笑,没有如嘉祥所期待的一般去追逐她。   而嘉祥并不是一个十分敏感的孩子,永璜不同她玩,她就去找永琏,去找被乳娘抱着的弘曕与兰牙迭。   引得越来越好动的弘曕不肯要乳娘抱,偏要下地走路。   弘曕学步慢,此时还有些跌跌撞撞的,简直像只小企鹅。   永琏和嘉祥玩的好,此时便一起逗着弘曕玩,没多久他就在平地上跌了一跤。   不过他们姐弟有一点倒是一样的,就是不会轻言放弃,也并不怕疼。   摔倒之后弘曕很快又自己站起来,迈着小腿去追自己欺负人的姐姐,还有被姐姐拽着一起逃跑的侄儿,当真是热闹极了。   婉襄一直将永璜的不对劲看在眼中,只是人多眼杂,不好在此时提问。   便只关注着四处乱跑的孩子,跟在他们身后进了莲花馆。 第248章 定礼   莲花馆位于圆明园前湖之西, 四面环水,也是园中之园。   进园之处都是木桥,嘉祥觉得有趣, 每次过来都要在木桥上踟蹰一会儿。   此时已是农历七月, 圆明园中地气暖,又有花匠精心看护, 木桥周边的荷花还有不少开放着,亭亭玉立,孤芳待到人欣赏,众人有说有笑地经过木桥, 朝着东院走去。   在乾隆时期,莲花馆的名字被乾隆改为了“长春仙馆”, 正房外檐下挂乾隆御书“长春仙馆”。   而此时还不是乾隆年间,正房外檐下挂着的牌匾上写着“莲花馆”三个字。   雍正倒不是一个喜欢到处留笔墨的人。   到正房之中, 高禾晏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苏存芳是跟着她, 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到底也没有提出要离开。   婉襄是无可不可,到莲花馆中也并非没有正事, 安顿了永璜和永琏在一旁头碰着头读书习字,便令人将内务府送过来的东西都摆出来让婉襄帮忙挑选。   “梳子是这一套,竹蓖上有‘白头到老’四字。”   她仿佛觉得高禾晏和苏存芳都不是外人, 先把早已经决定好的东西展示给婉襄看。   这是一套描金带彩的黄杨木什锦梳具, 可用于给后妃梳两把头。   一共有九把各样梳子,竹蓖两把, 剔蓖两把, 胭脂棍两把, 扁针两根,大小刷子八把,一共是二十五样梳具。   梳是用来梳头发的,清除发垢则用蓖。   在定亲之物中放梳子,是为“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之意。”   这样的一套梳具,婉襄当然也是有的,但这一套为下定,准备格外喜庆精致。   婉襄将它们一一拿起来看过,而后道:“本宫以为世间夫妻,最难得的是白头偕老。”   首先年纪要相仿,而后又要一生都不生病,不遇见意外,不互相厌弃。   而这套梳具是送给那拉氏的,未来的那拉皇后断发……令人唏嘘。   高禾晏便笑道:“福晋送给儿臣的那套梳具上面也是‘白头偕老’,想来和谦嫔娘娘的想法是一样的。”   这里面唯一见不到乾隆白头的人,唯有富察福晋。   婉襄淡淡笑了笑,又去看铜盆,上面篆刻的纹样是一个简单的“喜”字。若是皇家的正头夫妻,大约会篆龙凤。   铜盆之意,是祝愿新人将来生活美满,盆满钵满,这也没有什么太过值得注意的。   定礼之中的铜镜是浑圆的,寓意也是生活圆满,背面篆刻的图案是一个女子坐在梳妆台前,男子为她画眉的闺房之乐。   “是张敞画眉?”   这个典故,是夫妻之间亲密无间,感情融洽的象征。   富察氏点了点头,“铜镜是女子每日都要用到的东西,虽不是说要以色侍人,维持自身整洁与端庄是必备的。”   而后是一只都斗,这是古代测量粮食的主要器具,表丰衣足食之意。   其余剪刀,如意秤,算盘等物不过都取吉祥之意,倒是也没什么好看的。   这些都是重要的东西,另外还有一些甲胄、妆缎、布帛,早期还有金茶桶和银盆更不值得多花心思。   婉襄都把它们的信息记录下来,而后一转身,便望见苏存芳有些艳羡的眼神。   这也是难怪,即便都是旗人,君主是满人,哪怕在同一旗中,满蒙也在汉军之上,更何况她到了这更讲究出身位份的亲王后院里。   苏存芳今日望着这些东西艳羡不已,等到来日,那拉氏做了皇后又被无诏而废,以皇贵妃礼下葬,最后还是被塞到了纯惠皇贵妃的地宫里。   当真是说不清。   此时婉襄望着她笑了笑,希望她能够释然一些,“等来日你为宝亲王生了孩子,该给你的东西都是会有的。”   “你瞧瞧你额娘,瞧瞧裕妃娘娘,有些东西只是要晚些给你而已。”   熹贵妃和裕妃在潜邸时,可都不过只是格格。   而李侧福晋和年侧福晋虽都有生育,如今呢?一个幽禁深宫,另一个一抔黄土,哪里有熹贵妃和裕妃那样春风得意。   但这话显然会得罪身为侧福晋的高禾晏,乾隆的两位侧福晋在潜邸期间倒是都无有生育,也算是打了个平手。   富察氏打圆场,“儿臣同您说希望苏格格能好生为王爷生下这个孩子,谦嫔娘娘怎么表现得比儿臣还小心。”   “苏格格不是会眼红旁人的人,又素来身体康健,定然是会顺利的。”   言下之意,便是将婉襄对苏存芳的好意全部揽到自己身上,以免高禾晏吃心。   富察氏为了平衡妻妾之间的关系这样费心,婉襄觉得自己似乎是给她造成了麻烦。   可是她就是不大喜欢高禾晏,不知为何。   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句话安抚高禾晏,另一边的头面首饰也都被宫人们整理好了。   于是富察氏便将这件事揭过,笑着引几人去看那些内务府打造的头面。   有些必备的东西是不必挑选的,富察氏说要婉襄给意见,其实婉襄能给意见的范围也很小。   她对一只金累丝五凤钿口很感兴趣,将它拿起来把玩了片刻。   钿口是清代后妃女眷所用钿子口沿之上的装饰品,侧福晋用五凤,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等则用九凤。   这只钿口大约是新婚时所用的,每一只凤凰都由红色的碧玺雕琢而成,凤凰坠下,其上则以珍珠装饰。   这珍珠虽不是此时最为人推崇的东珠,但也光彩照人,圆润美丽。   永琏和永璜忙碌,嘉祥便无趣,跟在婉襄身旁,垫着脚尖拿起了桌上的一只金嵌宝石圆花。   这也是装饰,可以安置在钿子上,也可以直接插进头发里,上面的花纹精致繁复,红宝石与绿翡翠交错镶嵌。   正中间是一颗巨大的祖母绿宝石,晶莹剔透,碧如新柳。   这也不算难得,难得的是这圆花本是一对,两块宝石并列,便觉得是稀世奇珍了。   “这还是当年儿臣的额娘给儿臣的陪嫁,一对红宝石,一对祖母绿。红宝石给禾晏做了首饰,祖母绿这一对便给那拉氏。”   “若是她不喜欢这圆花,让匠人将这对宝石拆下来,重新打造首饰,也是可以的。”   婉襄在心中叹气,富察氏待人当真是好,也不知这两人究竟能不能对得起她这般好。   这东西贵重,婉襄哄着嘉祥把它放回到锦匣中去,而后又挑了一些东西,储存了一些信息,便觉得眼花缭乱,实在再不能分辨,便到一旁坐着休息喝茶。   高禾晏借口有事离开,苏存芳便也趁此机会告退,在莲花馆中折腾了大半日,总算等到她们可以独处的时候。   婉襄揉了揉酸痛的脖颈,抱怨道:“在她们面前装娘娘装得累死了。”   她与富察氏相熟,平素都不以宫中称谓相称,到高禾晏和苏存芳面前既是长辈又是妃嫔,不得不端出一宫之主的模样,实在是累人的很。   莲花馆中宫人们准备的点心是藕粉,中间撒上莲子、葡萄干、榛仁、核桃等一些蜜饯坚果。   七月已经要开始准备养生,不能随便吃冰了。   兰牙迭似乎很喜欢吃藕粉,但仍然轻嚼慢咽,吃得很斯文,一看就是很有教养的好孩子。   再看一看嘉祥,她吃东西要比兰牙迭快得多,同“淑女”两个字根本就不沾边。   嘉祥与兰牙迭一般大,看起来年岁也略微有所差距,嘉祥要更高一些。   就算是嘉祥的吃相以宫中人的眼光来看并不算美观,但宫中本来就有很多臭规矩。   婉襄觉得自己的孩子很好,比起“淑女”,她更希望她是“生猛”的。   身体健康,性情平和,不会过分软弱。   即便没有父母为她遮风挡雨,她也能在逆境之中迎风而上。   永璜和永琏还在读书习字,并没有到他们能休息的时候。   中间隔了屏风,她们说话的声音并不能被他们听到,“自从见到高侧福晋,永璜似乎就沉默下去,全然没有玩乐的心思了,这是怎么了?”   嘉祥和兰牙迭一边吃,一边都抬头好奇地看着自己的额娘。   婉襄一手把嘉祥的头按下去,让她继续吃藕粉,不要听这些话。   富察氏微笑着看了兰牙迭一眼,她很快也和嘉祥一样乖乖地低下头去,继续细嚼慢咽了。   “兰哈玳身体一直不好,因为从前禾晏照顾过永璜,如今永璜起居之事,许多便仍是禾晏过问。”   “禾晏的阿玛饱读诗书,永璜开始读书,难免她对永璜的要求也高了些,时常拿些她父亲作的文章给永璜看。”   这是什么拔苗助长的教法?永璜还是个孩子,连书都没有念几本,如何能看懂那些?   从另一方面来说,永璜上有阿玛与嫡母,生母亦还在世,如何就轮到她来教养永璜了?   婉襄不觉皱了眉,富察氏又惋惜道:“兰哈玳大约是不成了。王爷的意思,也是要将永璜交给禾晏的,所以也算不得太过……”   “总要问一问孩子自己的意思,还有兰哈玳的意思。”   永璜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她不希望永璜那么不幸,未来要用一生来治愈这些年的伤痛,可是她又能为此做些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正月初一开心~ 第249章 不易   “……今日巳时往侧福晋家送妆奁, 行初定礼,赏侧福晋阿玛讷尔布染貂冬冠一顶等物,赏侧福晋额娘镶有两个珍珠的金耳坠三对, 赏四成色淡金十两, 银七百两等物。”   白日里与富察氏一起闲话,夜晚时婉襄陪伴雍正, 便在修补一只嘉祥与弘曕玩闹时打碎的官窑粉青釉弦纹瓶。   这只瓶子是仿照春秋战国时期铜壶样式烧造而成的,因此造型古朴庄重,有时代遗风。   冰裂纹粼粼如波,自然天成, 使得原本略显单调素净的釉面产生韵律之美。   真正的官窑粉青釉弦纹瓶是南宋时期的,幸而打碎的这只只是清代仿照南宋那只弦纹瓶烧制的, 否则嘉祥和弘曕这一摔,可就摔出大罪过来了。   这只瓶子上原本就有冰裂纹, 用锔钉来修补未免不雅观, 因此婉襄采用的是金缮之法。   她需要常常复习这些记忆, 以免在柳婉襄的记忆消散之后,便完全忘却了。   这些技艺于她而言早已经不是谋生的手段,是她的爱好, 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不想失去。   “你好像对宝亲王府的事情很感兴趣。”   若不是知道那拉氏未来的结局,她待她, 大约也就想和亲王府的崔佳氏一样不闻不问。   似那拉氏这样的传奇女子, 古往今来又有几位?   “我和富察福晋往来甚多,甚至于连下定的一些头面首饰都是我帮着富察福晋挑选的。今日下定顺利, 我当然会高兴了。”   像婉襄这样经由内务府选秀进宫, 而后从宫女册为妃子的, 当然是没有这些礼仪的。   雍正轻笑了一下,“原来喜欢凑这些热闹。”   人生的意义在于体验,自己注定不能拥有的,看一看旁人也很好。   婉襄不在乎雍正的揶揄,“举案齐眉,子孙满堂,那些东西全是这样好的寓意。我虽然不缺什么,但见了那些,也觉得心中暖乎乎的。”   这世上当真能如此的,实在少之又少。   雍正默了一瞬,婉襄本以为他会继续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但他并没有。   “黑龙江兵丁,若有差事委托,则都自备钱财与工具。若遇见库房修理与物料运送等事务,皆都交付兵丁处理。”   “甚至于呼伦贝尔等处口粮,亦交予此处兵丁辗转办理。如此这般,实在使人怜悯。往后若再有这般事,当计算工期赏给钱粮。”   “及修理仓房之一切费用,自本地牛马杂税与官方租银之中支出,永着为例。”   婉襄虽然有微微失落,仍然仔细地描画着这只弦纹瓶上的裂痕,而后均匀地在上面撒上金粉。   似这般简单的事雍正并不需要她发表什么评论,他连头也没抬,便又开始处理下一件事。   “宣化之地……今年直隶通省地方收成颇丰,唯独宣化府之所属宣化、怀来、保安三地交界之处,广约四十里,长约百里,无有雨泽,甚觉亢旱。”   “而是年冬月之中,他处皆有瑞雪,而此地独少。七月时,又有被冰雹处,其中大者,甚至有如鸡子,庄稼田禾多有损伤。”   鸡蛋那么大的冰雹……怕是连普通人家的瓦房都能击穿了。   “夫天人感应之理,捷如影响,此地独为上天不容,则定然地方文武大员或无知愚民不知敬畏,有干和气。”   “宣化之地的文物官员是该好好反省了,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使得他们清查百姓庄稼房屋受损的情况,天灾已降,不要再有人祸了。”   雍正没有回答,他只是叹了口气,亦没有再翻开下一本奏章。   他身旁的烛火渐渐暗下去,婉襄从如意床上走下来,拿起一旁的小剪子,剪了剪银仙鹤式烛台上明烛的烛芯。   雍正闭上眼睛休息,那块“为君难”的印章被他拿在手中把玩,婉襄将它从他手中拿了出来。   寿山石,雕刻螭纽。这些年一直在雍正案几上,看来越来越光润了。   “雍正六年六月时,朕下令,即便是微员印信,也需由钦天监选择吉日,而后铸造。这枚宝印雍正二年时就铸造好了,也是由钦天监仔细算好了吉日的。”   “此三字朕写成匾额,镌刻宝印,时刻置放眼前,惕励自身,按照一个君王的准则去行事,做君王应该做、必须做的事情。”   婉襄刚刚入侍君王之时,便听他说过这枚印章的渊源了。   她走到他身后,弯下腰来,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彼此依偎着。   “《论语》中有言:‘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   任何事都是相对的,为君难,为臣亦不易,不能仅仅只看见其中的一个方面。   君臣既是对立的,也是一体的,只有彼此理解,彼此尊重,才能使政兴国强。   也只有君主懂得了“为君难”的道理,谨慎行事,善于纳谏,知人善任,才能起到一言以兴邦的作用,时刻警惕一言丧国的危险。   “‘为君难’,最难倒在于用人,似宣化府文武大员,似宗室之中用人,贝勒允祎,泰郡王弘春……朕从前总加恩于大员之子弟,盼其能成才,不负祖宗威名。”   而后者,便如范时绎一样,祖上是开国时的元勋范文程,如今却屡次辜负雍正的恩典。   “然则宗室之中便有许多不成器的子弟,秉性糊涂,不知感恩,使朕不得不将其削爵幽禁。”   贝勒允祎是康熙帝的第三十子,生母为襄嫔高氏,雍正四年五月封贝子,雍正八年二月封贝勒。   到雍正十一年,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雍正命他前往祭陵,他行到通州之后便称病而回;今年再次派出,又托病不往,因此被雍正自贝勒革为了公爵。   而泰郡王弘春,即是帮了婉襄忙的侧福晋乌苏氏的丈夫,从前小心谨慎,自封为郡王之后便行事轻佻,与过往举止甚为不同。   且在雍正交办给他的旗务之中屡出差错,因此被雍正下令革去郡王爵位,仍为贝子。   苏完瓜尔佳福晋与乌苏侧福晋这几日已经借故到圆明园中来寻了婉襄好几次了。   这件事上她是无能为力的,即便见面也没有什么益处,因此只送了她们一些东西,借故推脱了。   雍正今日兴致不高,幸而挤压的奏章也并不多,她在雍正耳边说话,“四哥快些把奏章看完吧,而后若是时辰还早,可以在殿外走一走。”   “很快便是冬日了,到时候又太冷,衣裳厚重,便不能这样在夜晚散步了。”   雍正很快睁开了眼睛,坐直了身体,开始聚精会神地批阅奏章。   婉襄的弦纹瓶暂时处理好了,需要阴干,婉襄便在勤政亲贤殿中走动了一会儿,欣赏秋日里新换上来的装饰——自从住到西峰秀色,雍正大多数时候都在含韵斋批阅奏章。   偏殿之中的画轴已经换去了,原本是一副槐荫消夏图。而此时雍正留下来的是一副明人秋景货郎图轴,是风俗画。   两个仕女带着两个孩童在向货郎购买东西,画面生动,色泽艳丽。宋代以后古人的审美渐渐趋向于淡雅,这幅图倒更像是唐朝的那些仕女图。   而后一旁的花架上摆着仿哥釉盆菊花玉石盆景,十分眼熟。   菊花反而没什么可说的,同婉襄从前所见过的那些差不多,都是料石之地。不过这一盆仅有红白两色,与秋景货郎图轴的颜色十分协调。   值得一提的是这花盆,仿哥釉是明清时期景德镇窑仿宋代哥窑制作出来的一种釉色。以开片为装饰,雍正、乾隆时期的最为精致。   “这盆景是先拿到含韵斋去给你的,当时你倒是不选。”   婉襄笑起来,朝着雍正走过去,自然而然地牵起了他的手,“你的儿女喜欢艳丽颜色,我没有挑,都是他们挑的,这也能怪我吗?”   不要这仿哥釉盆菊花玉石盆景,要了一尊看起来无比富贵的银累丝海阁双龙纹盆珠宝景观盆景。   不要说盆景,仅仅是花盆,都能闪瞎婉襄的眼睛。   嘉祥的审美隐隐有向乾隆发展的趋势,她和雍正分明都不是,婉襄必须要把她矫正过来。   “小孩子都喜欢颜色艳丽的东西。”雍正轻笑,和她一起朝着殿外走去。   秋声寥落,不再闻蝉鸣,“再过三日便是中秋,月亮已经很圆了。”   雍正揽着她的肩膀,两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月明人团圆,婉襄,你有什么心愿吗?”   她还真的有,却不是为了自己。   “若是可以的话,四哥请允许家在京中的宫妃家人入宫探望她们吧。未必是中秋,可以是之后的日子,按位次或是入宫年份轮流。”   上一次从贤良寺回来,她其实就想提了。   “为君难,为妃亦不易。再无父母天伦,仅有丈夫,甚至没有儿女,实在很可怜。”   雍正很快回答她:“好。”   没有任何附加的条件。   只要不成为定例,便不算是坏了规矩。   “大家都会感激四哥的。”她也是,又一年中秋,每年中秋他们都在一起。 第250章 霜降   “霜降, 一候豺乃祭兽;二候草木黄落;三候蜇虫咸俯……”   婉襄笑着回过头去望嘉祥,手上不停,为富察氏分着线。“嘉祥,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嘉祥正在背诵小富察氏刚刚教给她的《月令十二候集解》, 闻言抬头,微微歪着, 望小富察氏,“嫂子可以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了。”小富察氏气质温和,在怡亲王府时嘉祥便和她玩得很好,即便过去好几个月了, 也没有忘记她。   “这句话的意思是,在这个时节, 豺狼等凶狠的野兽要开始捕获猎物多过冬,草木开始枯黄掉落, 那些需要冬眠的动物也开始不动不食, 准备进入睡眠的状态。”   在到朗吟阁游玩之前, 婉襄便让桃实帮着嘉祥捡了许多的树叶,又准备了浆糊和素纸,让她在素纸之上贴树叶, 拼凑图形玩。   现在永璜和永琏已经很少跟着她们一起玩了,永璜念书认真,永琏自己也要强, 便时常让永璜教他读书习字。   只兰牙迭仍旧跟着额娘出来, 寡言少语,和嘉祥一起拼贴树叶画。   嘉祥听完小富察氏的话, 便放下了手中一片栾树叶, 仰头问婉襄, “什么叫冬眠,在冬天睡觉就是冬眠吗?嘉祥要不要冬眠呢?”   裕妃素来很喜欢嘉祥,见她今天穿着一件有绿色地四合如意纹天华锦做的衣裳,越加艳丽可爱,提的问题又这样天真无邪,不由得更加喜爱。   便将她拉过来,递了一块撒了葡萄干的萨其马给她吃,而后道:“冬日里睡觉,与春、夏、秋有什么不同?嘉祥可听说过春眠、夏眠、秋眠?”   嘉祥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嘉祥听过春眠的。‘假归思晚沐,朝去恋春眠’。”   裕妃读的诗词并不多,平素也只爱看些世情小说,一时之间只觉得她机灵可爱,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胖脸。   “我们嘉祥真是聪明,你额娘也不知怎样教地你,到接秀山房去陪裕娘娘住几日好不好呀?”   嘉祥就笑着跑开了几步,从背后抱住了兰牙迭,伸出一只小胖手向着裕妃招了招。   “裕娘娘如果想念嘉祥,就到西峰秀色来探望嘉祥,最好带上萨其马。”   她一面说,表情变幻无数,那点子小算计全浮现在脸上,让人忍俊不禁。   裕妃便又站起来,把她从兰牙迭身后拽出来,抱在自己怀里,“给嘉祥五盒萨其马,去接秀山房住一晚,如何?”   嘉祥仍旧要跑,她性格好,即便是大人说了她不想要做的事,也不会着恼。   只觉得裕妃是逗着她玩,她也逗着裕妃玩,把刚刚裕妃给她的那块萨其马又递到了裕妃眼前,“裕娘娘吃。”   裕妃知道嘉祥不想去,大约也并非多么真心地想要嘉祥陪伴,也就作罢,“嘉祥自己吃吧,裕娘娘在这里呢,你额娘不敢说你的。”   嘉祥的牙齿早就全都长了出来,到七、八岁换牙还早,她可不想她日日都嚷着牙痛,因此十分克制她对甜食的摄入。   嘉祥闻言就望了婉襄一眼,“快吃吧,只是吃完之后要用青盐洗牙齿。”   她倒是还记得冬眠,是个有始有终的孩子,“所以到底什么才是冬眠?”   婉襄简单地回答她,“是一些动物不适应寒冷的天气,便在秋天的时候多吃些东西,储存食物。而后在冬日来临时在温暖的地方睡着,等到第二年春天再醒来。”   嘉祥似懂非懂,但没有再追问下去。   热闹完了这一出,大家仍然坐在一起,便继续说着一些闲话。   裕妃道:“苏完瓜尔佳福晋与乌苏侧福晋也是可怜,弘春这个郡王的位置还没捂热,便因为自己行事不谨为万岁爷削了爵。”   “男子自己不争气,反而连累家中女眷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前几日到本宫的接秀山房坐了坐,才关上殿门,两个人坐着就开始淌眼泪。”   “哎呀,宗室里的事,万岁爷哪里会听本宫的。更何况夺爵的理由是有理有据的,本宫又能如何?”   裕妃虽然抱怨,但婉襄知道,自小在京师小巷中,支撑家务的女子,的确也就是喜欢听这些闲话的,反正终日也是无事,聊以打发时间。   兆佳福晋素来公正平和,“苏完瓜尔佳福晋与乌苏侧福晋其实也到怡亲王府来过,为臣妾劝回去了。”   “夫妻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倒是没什么可有争议的。”驳了裕妃男子所为与女子无关的论调。   “但削爵乃是朝事,并非家氏,不要说我们这些女眷不能左右,便是万岁爷自己难道就可以?”   “王爵俸禄皆出于国库,而国库存银皆出于百姓。弘春自己不能实心为万岁爷,为百姓办事,收回王爵本也在情理之中,是天下人要他负责。”   这番话入情入理,两位富察氏脸上都有欣赏之色,也让婉襄想起了当年的和硕和惠公主。   到底是亲母女,即便和惠公主自小养在宫中,拳拳爱国为民之心本是一样的。   但裕妃显然就不是这样想的,她大约会觉得兆佳福晋太较真了些。   如此话不投机,婉襄连忙开始下一个话题,“前些日子听闻额驸身体不适,甚至于呕血,不知这几个月来可好些了么?”   兆佳福晋怎么说也是和惠公主额驸的亲岳母。   这个话题又让兆佳福晋叹息,“还是老样子,太医都说不大好。臣妾就是担心……”   担心的是谁,婉襄与富察氏都心知肚明。   裕妃便又向富察氏道:“王府里苏格格有孕,将要满三月了吧,她身体如何了?”   和亲王府里夭折了一个小阿哥,小格格身体又不好,裕妃大约也不会太乐见宝亲王府里一片和谐。   富察氏的回答面面俱到:“胎气倒是很稳定,她素来身体好,太医都说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只是……只是两日前晨起,用芭蕉油梳头,那发油里也不知被谁掺进了些桐油进去,搞得她好好的头发再梳不开,只能用剪刀剪去。”   “如今梳什么发式都不大方便,她到底年少爱俏,便也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出门去了。”   胎气无恙,是好事。又有芭蕉油杂桐油这样的事,让人烦恼。裕妃心中想必能够平衡些了。   “你们府邸里是有小鬼作怪的,一直都不安生。我们弘昼后院之中有大鬼镇着,从前是没出什么事,如今便又麻烦了。”   恰好乳娘将已经被哄睡着的小格格送了来,众人都压低了声音,让乳娘走了一圈,使众人都看了看她。   吴扎库氏的女儿如今也快要满百日了,分明是足月而生,看起来还是要比同月龄的孩子要小一些。   年纪太小了,看不出美丑,只觉得生得更像和亲王些,将来不至于倾国倾城,但也应当很是秀致。   只可惜父母缘薄。   众人都看过了,裕妃便让乳娘将她暂时抱到五福堂中去休息。   “孝敬皇后娘娘待宫中所有的孩子都很好,让乳娘抱着她去五福堂里站一站,求一求娘娘的保佑。”   裕妃对皇后,倒是从没有如对熹贵妃,对宁妃那样的恶意。   婉襄是在宁妃的葬礼之上才知道,在潜邸旧人眼中,宁妃究竟与已经薨逝多年的敦肃皇贵妃有多相像,多么的令她厌恶。   可就算是这样相像的一个人,在雍正面前究竟也什么都不再算是,他是真的放下了。   “本宫从前和宁寿宫的密太妃有些交情,彼此之间时有通信,本宫倒是觉得,若是这孩子能养在宁寿宫里,其实……”   没有什么人在听裕妃说话,她们都在怀念着,担心着自己在意的人事。   兆佳福晋也不忍见这孩子如此,一直到望不见乳娘的背影,才收回目光。   没人真心盼着孩子不好,气氛一时之间有些沉闷,兆佳福晋忽而又笑道:“说起来这朗吟阁,十几年前万岁爷还没有登极的时候便已经建好了。”   向婉襄继续道:“万岁爷为雍亲王时在朗吟阁有一副画像,谦嫔娘娘可曾见过?”   婉襄很快想起来是哪幅了,“万岁爷也就像咱们今日一样坐在阁中,戴帽子,着黄色的衣服。时节倒不大相同,那时芭蕉叶还绿着,想必是盛夏。”   那幅画和雍正的模样比后来的画都要更相似一些,但也并不十分写实。   兆佳福晋合掌笑起来,“正是盛夏,作画的那一日,臣妾同孝敬皇后都在场的。”   “那时候孝敬皇后带着弘晖,他不过才三岁大,臣妾就陪着她坐在那一边的亭子里望着万岁爷,觉得实在热得不得了。”   “娘娘却好似浑然未觉,目光始终都落在万岁爷身上……娘娘对万岁爷,当真是情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而后消磨遗忘在日复一日的枯燥乏味与失望之中。   这是婉襄从未知道的,孝敬皇后的另一面。几十年都过去了,恰又是一片晚云秋。   嘉祥在素纸上贴好了最后的一片树叶,兴奋地跑到婉襄身旁,“额娘额娘,来看嘉祥和兰牙迭贴的树叶画……” 第251章 爱你   “这是你的孝顺女儿今日用各色树叶贴好的, 特意说要送给你,猜一猜是什么?”   雍正惯例批阅奏章,接过来这张素纸, 目光还黏在奏章上。   婉襄又等了片刻, 雍正才缓缓地注视着嘉祥的“作品”,看了半日, 微微皱了眉,“这是……蛇?”   婉襄忍不住大笑起来,“什么蛇,四哥见过金黄色的蛇?这分明是龙, 都说了是送给您的呀。”   雍正便笑着轻哼了一声,“朕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这是龙的。哪有龙生得歪歪扭扭, 身体有粗有细的,连个龙角也没有, 别是条母龙吧?”   这是嘉祥用银杏叶、橡树叶、栾树叶等等金色树叶拼凑出来的一条龙。   小孩子的思维与行事并没有那么严谨, 有时候选用的树叶并不是一样大的, 所以才会有龙身粗粗细细的样子。   而嘉祥当然没有见过真龙——谁都没有见过,但她见过雍正龙袍上的纹样,所以知道一条龙不是笔直笔直的, 需要有弯度。   一不小心弯得太过,就成了这样。   婉襄越想越觉得好笑,“嘉祥今夜已经睡着了, 但她明日定然是要来找你, 问一问你喜欢不喜欢她的礼物的。到时四哥准备怎样说?”   雍正斜睨了她一眼,对她的取笑很不满意, “那自然是天上有地下无, 朕之最聪明灵巧的小公主送给朕最特别的礼物了。”   婉襄笑得更欢了, 几乎站不住,雍正有些恼怒起来,一把揽住了她的腰,让她坐在了他腿上。   这些年婉襄是越来越放肆的,即便听见笑声,也不会再有小顺子这样的愣头青不明所以地闯进来,所以他们不用担心什么。   她的手抚摸过雍正肩头的行龙,终于不再笑了,而是立起身体,亲了亲雍正的唇。   “似四哥这样的真龙,也是天上有地下无,寰宇之中独一条的。”   他刻意地做出了凶狠神色来,“知道害怕了?稍微晚些时候,朕会让你知道朕到底是龙还是蛇的。”   没正经,还有这么多奏章等着他批呢。   婉襄想要站起来,他却不许,腾出一只手揉了揉眼睛,把玳瑁眼镜摘下来,放在了龙案上。   “朕的眼睛有些不舒服,婉襄,你把奏章读给朕听。放心,这些都不是什么军国大事,只是些杂事罢了。”   牝鸡司晨,在现代当然是悖论。但一个朝代有一个朝代生存的规则,婉襄要想过得好,就必须要遵守规则。   但每日送到雍正案头的闲事确实也很多,这些东西看一看倒是也无妨。   于是婉襄便拿起了一本,读着上面的内容。   “礼部议覆,江西布政使李兰条奏、故唐御史中丞张巡、见危授命。保障江淮。江西居民、庙祀最盛。捍御鄱阳一湖。屡昭显应。请加封赐祭。”   “唐代御史中丞张巡?”   婉襄没有博学到任何一个朝代拎出一个对国家有所贡献的人都知道是谁。   雍正闭着眼睛,“张巡为唐中宗时生人,安史之乱时,张巡起兵守卫雍丘,抵抗叛军,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情况下死守睢阳。”   “与叛军交战几百余次,有力地阻遏了叛军南犯之势,遮蔽江淮,保障了唐朝东南地区的安全。最终张巡因粮草耗尽、士卒死伤殆尽而被俘遇害。”   “是个很伟大的人呢。”婉襄听罢,点了点头,“所以四哥要如何回复呢?”   回复需要落笔,并不是口述即可的。   所以雍正睁开了眼睛,把她挤到了他左边的怀抱里缩成一团,而后提笔。   “应如所请,百姓本有祭祀,即便立庙祭祀,也不过是些野香火。着加封为鄱阳湖显佑安澜之神。”   婉襄整个人被他夹着,就像是嘉祥一样。   每次嘉祥被他这样的时候总是咋咋唬唬吵吵闹闹的,觉得很好玩,婉襄也忍不住笑。   “四哥是向将我变小么?”   而他方才所说的话也有可笑之处,“从前全国各地上奏祥瑞,如今封神都要靠四哥朱笔。”   一个人,一道旨意,当真能造出百姓心中的神明么?   “人信仰神明,不过是一个寄托而已。朕闻贵州苗寨之中有苗王庙,辉煌宏伟。这些年苗逆与我清军战争不息,有不少人都会到苗王庙去祈求苗王庇佑。”   “战乱之时如此,你且看和平之时,苗王庙中的灰尘有多厚。”   雍正的确是将世情看得很透彻,值得人敬佩。   “说到苗人,朕近日倒也处理了一件事。四川有叙永厅,与永宁县同处一城,从前厅隶属于四川省,县又隶属于贵州,各设税口,征收盐杂等课。”   苗人风俗习惯与占据清朝主要人口的汉人不同,接触也不多,他们有自己的习惯法,因此雍正年间建立了“厅”这个行政单位来管理苗人之事。   而不同的省份之间,每年的税收盐杂征收,也因天灾人祸,丰收情况而有所不同,所以规定好按照那一省的规矩来征收,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建厅之时,两省便已达一致,将永宁改隶四川,所有田地丁粮,已俱改照川省条例征收,唯独税课一项,厅县兼收,实在重复不便。”   “朕已令将县税裁除,止留厅税,一切俱照蜀省之例行。”   婉襄一面听,一面也学着嘉祥的样子在雍正怀中晃着她的小腿,自得其乐。   雍正很快就发觉了,但是并没有说话,忽而抱着她站起来。   周围环境改变,婉襄惊呼了一声,很快平静下来,因为她发觉他抱着她在往后面的寝殿走。   她伸出手去摸着他的耳垂,“四哥想做什么?”   他连望也不望她一眼,“明知故问。嘉祥如此是可爱,你可不是。”   婉襄把脸贴在他胸前的那条五爪行龙上,“奏章都还没有批完,四哥就这样着急分辨自己是龙是蛇?”   寝殿之中烛光昏暗,他甚至轻巧地抱着她,吹熄了银仙鹤式烛台上的烛火。   光亮消失,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除了,婉襄忽而的一声轻笑。   “怎么了?”他问着她,是静夜里无法触碰的温柔。   雍正仍然抱着她,朝着床榻走去,掀开唐草纹的帷帐,将她放下去。   婉襄开始朝着床榻里侧翻滚,直到再不能退。恰好月光爬进窗台,让她慢慢地可以看清她陪伴了五年的男子的样子。   他还和五年前一样好看,一样剑眉星目,凛凛不可侵/犯。   但她也知道,鳌山灯下,她只要和他笑一笑,他也就会笑起来,像是已经拥抱到月亮那样。   “为何离朕那样远,婉襄?”   她笑得更欢,“这叫欲擒故纵。”   下一刻他就像一只猛虎一样扑向她,又像是要捞井水里的月亮,她那样柔软却有形,顷刻之间就又被他握在手中。   他开始吻她,或者说是她开始吻他,并不分明。   夏日分明已经过去了,带走的是那些让人无法视物的大雨,和震颤人心的惊雷。   可那些大雨,那些惊雷原来还藏在他身体里,在此刻毫无掩饰,毫不留情地全部倾注给她,让她在大雨里迷失了方向,错觉自己是海上的一只孤舟。   但他的手是温暖的,是茫茫海上唯一的一隅避风港,让她又忍不住缩起来,恨不能整个人都贴在那唯一一处温和的地方。   这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他慢慢地放开她,帷帐在她没发觉的时候落下,在这方寸天地里,他静静地注视着她,也享受着她的注视。   “婉襄。”   这是她的名字,在此刻像一个问题,也像一个答案。   “胤禛。”   他们应该是平等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他也认同他们是平等的,忽而微笑起来,伸出手落在她脖颈上,大拇指摩挲着她的脸庞。   “有些话朕从未说过。”   而他今日的模样,分明仍旧不想说。来日方长,他们何必着急。   可今夜是短暂的,平稳的航行之后总会经历更激烈的,也同样地不必分辨是谁先为情/欲所击倒的。   横看成岭侧成峰,这样的情形通常发生在婉襄眼里。   五年之中几乎夜夜大被同眠,他们已经很熟悉彼此的模样,胖一寸,瘦一寸,都是无比分明的变化。   但婉襄扮演的角色仍然是妥协者,数千年来流传在中国女性骨子里的羞耻感仍然裹挟着她,让她在这种时候总是心甘情愿地捧起他给予她的欢愉。   若是在帷帐之中点灯的话,这大约会是一出好看的皮影戏,尽管最开始的时候几乎是默剧。   他自如地调动着她的感官,逼/迫她放弃那些封建礼教向女子倡导的美好品德,于是这一出皮影戏也慢慢地有了声音,仿佛有人在她心底窃窃私语。   有人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痛苦。”   也有人笑得高深莫测,以折扇点一点前一个说话的人的头,教导他再回去好好同他的娘子学一学。   婉襄渐渐地失去了意识,直到有什么漫溢过来。   她再不需要紧缩着自己,把自己索成一只手那样小来依恋他,那温暖此刻遍布她全身,处处都是。   “婉襄。”最热的是他的呼吸,“我爱你。” 第252章 太妃   九月雍正回宫, 圆明园中的妃嫔自然同他一起,婉襄只是照例收拾了一番承干宫的镜春斋,便仍旧住在养心殿的燕禧堂里。   嘉祥和弘曕也很习惯住在这里, 只是养心殿不比西峰秀色和万字房, 没什么可玩的,婉襄就得时时刻刻让人盯着嘉祥, 防止她在雍正和大臣议事的时候闯到养心殿的明间里去。   嘉祥的自由少了些,她反倒是听话了些,渐渐地也开始对锔瓷感兴趣,能帮着婉襄把一些碎裂的瓷器拼凑起来。   九月有重阳节, 宫中也并非是没有老人,往年若九月不在宫中, 则只令圆明园中宫人送重阳花糕回紫禁城去给宫中的太妃们,以作问候之意。   若在宫中时, 则多是裕妃去做这件事。婉襄在养心殿中反正无聊, 这一日便随裕妃一同去宁寿宫探望密太妃与勤太妃。   婉襄前往延禧宫与裕妃一起, 本是嘉祥午睡的时辰,她却也嚷着要去,一上宫车, 便很快睡着了,倒是留给了婉襄和裕妃谈话的时间。   裕妃素来不把闲事放心上,便是十一年秋日里与婉襄起过龃龉, 后来见了婉襄, 也都当作无事发生过一样。   “密太妃与勤太妃都是性格平和之人,谦嫔不必紧张, 到那里略坐一坐, 也就可以出来了。”   “嫔妾倒是也并不紧张。”   说来太妃失去了丈夫的依仗, 不过是辈分高些而已,若当真轮地位,还及不上她们这些宫嫔,又何必谈及“紧张”二字?   裕妃便轻轻笑了笑,“圣祖爷在时,曾经下旨,允许年老的太妃跟着儿子出宫居住。”   “宁寿宫中的生活十分无聊,弘曕又还小,要分府居住,总至少要到成婚之后,还有很长的日子。”   “本宫是怕你见了她们寡居的日子担忧来日,所以才这样说的。”   裕妃的性格就是如此,看热闹不嫌事大,要说她真心与婉襄为恶,倒是也不至于。   婉襄便道:“裕妃娘娘还是慎言吧,这话并不吉利。”   裕妃若是想出宫,至少也在雍正驾崩之后,这于如今的帝王而言,无异于诅咒,是重罪。   “不过嫔妾倒是也并不十分害怕无聊,略有些爱好,便足以打发时间了。“   “不过娘娘将来想要去和亲王府居住,只怕吴扎库福晋心中并不大愿意,到时婆媳之间关系不睦,和亲王便有得头疼了。”   婉襄轻轻拍着嘉祥的背,她如今和裕妃在一起的时间少,但因看穿了彼此,所以说话也很随意。   你刺我一句,我刺你一句,便翻过了篇了。   “上一次在朗吟阁赏秋,提及冬眠之时,嘉祥曾经背过一句诗,娘娘可否还记得?”   裕妃伸手轻轻碰了碰嘉祥的脸,看得出来,她是当真很喜欢嘉祥。   “本宫不过喜好看些闲书,若当真计较起来,怕是连嘉祥这三岁小儿也不如,怎会记得那个。”   婉襄便重复了一遍,“‘假归思晚沐,朝去恋春眠。’娘娘恐怕不知道这句诗,但应当还记得从前宫中妃嫔的名字,武氏庶人名叫‘晚沐’,而懋嫔的闺名是‘春眠’。”   这句话说完,裕妃的脸色立时就转为了疑惑。   婉襄继续道:“而万岁爷也曾经说过,懋嫔很喜欢读这首诗。”   “她根本同本宫差不多,没有读过什么诗书,哪里会读这些,喜欢?都不了解如何喜欢?当真是笑话。”   裕妃和懋嫔的关系并不好。   婉襄忽略了她话语里的嘲讽,“武氏庶人伏诛已久,但嫔妾至今未曾参透她与懋嫔交好的原因。”   “也许玄机在这首诗里,也许还有旁的,娘娘不妨也想一想。”   裕妃沉思了片刻,旋即放弃,“大小两个武氏都死了,懋嫔更是雍正七年即去世,现在探究这些还有什么意义,终归她们的计谋都没有得逞,如今都不过是一抔黄土,没什么意义了。”   可人生原本就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意义的。   婉襄问过富察氏,问过裕妃,她们都没有什么头绪。   看来武晚沐还当真算是她一生难得的敌手,即便过世已久,还有难题留给她去解。   裕妃却又道:“武朝汐和年正仪生得那样像,就是年希尧来了,怕是也要愣上一愣。可万岁爷竟对她毫不动心,只有厌恶,婉襄,你当真好手段。”   “难道许武氏以高位,便可以达成这样的结果么?”   婉襄低头轻蔑一笑,“没用什么手段,只是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万岁爷自己愿意罢了。”   裕妃没有再接她的话,将要至宁寿宫,嘉祥恰好醒过来,裕妃便将她抱在自己膝上,和她絮絮地说着一些家常的对话。   嘉祥没有起床气,素来和裕妃亲近,两个人嘀嘀咕咕,一直到了下车的时候。   宁寿宫在皇城东面,作为太妃居处,自然比东六宫还要遥远。   嘉祥几乎将圆明园中能去的地方都跑遍了,但是第一次来皇城中这样远的地方,满是新鲜感,若不是裕妃拽着她,只怕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早知裕妃和婉襄要来,宁寿宫前有宫女等候,笑着迎上前来和裕妃以及婉襄问好。   “奴才给裕妃娘娘、谦嫔娘娘、小公主请安。”   太妃身边管事的自然是嬷嬷,而迎客这样的小事则也理所当然地交给小宫女做。   裕妃似乎与这宫女很是相熟,一面同她说话,问着密太妃的身体,一面朝着宁寿宫密太妃的居住走去。   “前些日子听闻太妃胃气不舒,如今可好些了?”   那宫女便笑着回答,“天气太热了,太妃吃饭总没胃口,也是早些年留下来的毛病了,入了秋便好了。”   “也托了您的福,另外荐了太医院的李太医来为太妃看病,他开的方子倒是比前头那位张太医要好些,如今天气凉快下来,也就都好了。”   裕妃原来和密太妃关系这样亲密,难怪那一日在朗吟阁,她会忽而提起想要将未来的和硕和婉公主交给密太妃抚养。   而后来,乾隆年间这位公主也当真是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养在密太妃的宁寿宫里的,被宫人们称为“宁寿宫公主”。   也不知裕妃是怎样想的。   入了宁寿宫之后,未过多久,也就走到了密太妃的寝殿门前,勤太妃恰也在这里,两位太妃正在下棋解闷。   这样的情形,让婉襄想起雍正九年时在圆明园梧桐院中见到的高常在与马常在。   前者斯人已去,后者一生默默无闻,死去之后也被人忽略,七年之后才从田村殡宫移奉至泰陵妃园寝。   一见了客人,两位太妃立刻便停下了手。   因是长辈,裕妃与婉襄走到近处行下礼去,“给密太妃、勤太妃万福金安。”   密太妃王氏,汉军旗人,父亲是知县王国正。   一生为康熙皇帝生育三子,却到康熙晚年时才正式被册封为嫔,史书之中未见一个“宠”字。   但她年龄最幼小的儿子,也和康熙年间的政/治格局有着重要的联系。   康熙四十八年,年仅八岁的十八阿哥允衸于康熙行围途中病重夭折,一废太子之时,康熙便曾说允礽对自己这个弟弟毫无友爱之心。   此时的密太妃已经过了花甲之年,早看不出当年的风华,但仍然将衣饰妆容都打理得十分整洁,笑意温柔,令人望之相亲。   而另一位勤太妃为陈氏,是果亲王的生母,这样算来,将来弘曕入嗣果亲王一脉,勤太妃便也是他的祖母。   勤太妃看起来要比密太妃更年轻一些,许是生育少的缘故,头发都还没有全白。   但气质也同样温和端庄,个性许是内敛,只跟在密太妃身旁,并不说话。   只听密太妃道:“快起来吧,你们难得过来宁寿宫一趟,若是太过拘束了,反而不美。”   又望着此时认生,十分拘谨的嘉祥道:“这是小公主吧,还是第一次见。不知道公主也要过来……”   她伸出手去,立时便有宫女奉上一只荷包,她将它递给了嘉祥,微笑着道:“不是什么好东西,拿着去玩吧。”   嘉祥自小到大接了不少的赏赐,此时态度落落大方,接过来之后便向密太妃道了谢,“谢谢玛嬷。”   她是个极真诚的孩子,道谢的神情十分认真,越发惹人怜爱。   勤太妃不免也要给嘉祥见面礼,是一块玉佩,“这还是圣祖爷在时赏赐的,公主出生晚,没有能够享受到皇玛法的疼爱,拿着这块玉佩,皇玛法会保佑公主健康成长。”   康熙长寿,见过不少孙辈。   似他那样伟大的帝王,婉襄也很仰慕,遗憾不能见到,可惜如今的嘉祥是不会懂得这意思的。   嘉祥仍旧很有礼貌地同勤太妃道了谢,婉襄作为嘉祥的额娘当然也要客气一番,而后众人才各自落座,开始闲话家常。   裕妃开口便是:“要恭喜勤太妃了,万岁爷已经下旨将您本氏子孙由包衣拨出,编立世管佐领,又着您的兄长之子来管理,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第253章 出宫   勤太妃一家人得以出包衣籍, 这是果亲王在外办事得力的缘故,勤太妃也很是谦逊。   “皇上对弟弟们向来慈爱,允礼能有今日, 也是皇上这个皇兄教导得宜的缘故。”   “哀家于朝堂没什么贡献, 一把年纪了也只能在这宁寿宫中吃吃喝喝,还要国家奉养, 实在是惭愧。今次皇上加恩,更不知要如何回报。”   “只能盼着允礼往后能继续为皇上分忧,不辜负皇上的恩德。”   裕妃也同她说客气话,“瞧您说的, 为国家养了这样的一位贤王还不是功绩,什么才是功绩呢?”   “再说了, 您和几位太妃一样,万岁爷一年到头养着您几位, 根本花费不了什么。俗话说‘家有一老, 如有一宝。’万岁爷也是巴不得您们长命百岁呢。”   也没有忽略了密太妃, “庄亲王这些年也一直都为万岁爷办事,屡屡为万岁爷夸奖,您二位便享着儿孙的福, 多多陪伴小辈们几年,这也是小辈们的福气。”   前头的话是客气,到后来倒也颇多真心。   方才在宫车上裕妃嘲笑婉襄要一个人寂寞地过日子, 等儿子长成方能出宫, 但此刻婉襄忽而觉得,更害怕寂寞的人分明是裕妃。   对如今的密太妃、勤太妃好, 便像是对着将来的她自己。   裕妃带了重阳花糕过来, 此时也是用点心的时候, “知道您二位牙齿如今都不大好,因此并没有让御膳房的御厨在这花糕上放葡萄干和坚果。”   “都是些容易克化的食材,也依据您们的口味调的味道,正好尝一尝。”   密太妃也吩咐了宫人沏茶过来,“人已老了,喝茶也不像圣祖爷在时那样讲究了,只有些老君眉,解腻却是好的。”   在不熟悉的人跟前,婉襄从来都是沉静的。   裕妃和两位老太妃对话,她几乎都不说话,只是坐在一旁微笑,看起来没有半点个性。   密太妃以为婉襄便是此等性情,反而对她颇多怜爱,时常相让,请婉襄多吃一些。   一旁勤太妃忽而道:“吃了半辈子饽饽了,再吃这花糕,反而也有些不习惯。一年又一年,绿蕙,今年重阳,你们可登高了?”   裕妃回答她:“圆明园中哪有什么高山,不过是登了登园中的高楼而已。臣妾倒是最喜欢天然图画的竹薖楼,周边湖光山色,景致十分怡人。”   “说来果亲王还负责圆明园中官兵侍卫调动,待明年夏日里,真该请太妃们也去圆明园游览一番才是。”   密太妃看起来却兴致缺缺,“人老了,不喜欢到处走动了。也不像年轻时那样怕热,摆一座冰山便觉得正好。”   “那竹薖楼既然风光不错,想必要走许多路,哪里还能走得动呢?”   裕妃出言宽慰她,“太妃娘娘若是当真想要赏景,庄亲王那般孝顺,便是背,也背您上去了,那里用您自己走动呢?”   “说白了还是不想走动,不想去圆明园陪我们这些小辈罢了。太妃娘娘当真是小气。”   这话说得俏皮,活跃了两位太妃年华逝去,子孙又不得常相见的淡淡哀伤。   密太妃便道:“到底还是绿蕙这张嘴,叫人又恨,又哄得人高兴。皇上子嗣稀少,不比圣祖爷,果然你也是有福气的。”   “说来万岁爷虽好,但到底比不上骨肉至亲,总有疏忽的时候。两位王爷都早已开府,在朝堂上身居要职,其实也该将两位太妃接出宫去居住,像圣祖爷的宜妃、荣妃、惠妃她们一样。”   裕妃说完这句话,便微笑着望向婉襄,“谦嫔,你说是不是?”   婉襄还以为裕妃是忘记了,不是所有有子太妃都能和儿孙一起居住的这件事,没想到她今日和她一起到寿康宫来,却是为了这件事。   雍正年间,这两位太妃并没有能够出宫,即便到乾隆年间,也只允许她们岁时伏腊,令节寿辰之时在各自儿子的府邸之中小住一阵子。   哪里是婉襄能左右的。   裕妃将祸水东引,两位太妃都有些掩藏不了殷切,微笑着望着婉襄。   婉襄只当没有听懂裕妃的暗示,“圣祖爷崩逝,也有十来年了。自康熙六十一年起,两位太妃就都住在宁寿宫中,想必习惯了。”   “连夏日里去圆明园小住都不愿出门,更何况要到王爷们的府邸里长住呢?”   这话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婉襄也不忍得。   “况两位王爷都是年富力强之时,正该为国家效力之时,也并没有太多时间居留府邸之中。王爷们都孝顺,若是太妃在王府中,定然要晨昏定省,否则岂不是失了礼数,要为言官攻讦。”   “万岁爷也是考量了这些,因此才没有请两位太妃出宫去居住的。”   做了母亲的女子,总是将儿女放在第一位考虑,两位太妃一听婉襄此言,方才活络的信息也就平息了些许,又让婉襄吃茶,将这件事揭过去不提。   反而是裕妃看起来仍有些不愉,低头喝茶,顺从两位太妃的意思,没有再提。   嘉祥老实得久了,此时就有些坐不住,又嫌弃太妃们的花糕太甜——年纪大了,味觉不太灵敏,因此口味总是较常人更重一些。   密太妃细心,重又让宫人们端了其他的糕点过来给嘉祥挑选,而后让宫人带着她去宁寿宫后的小花园玩耍。   这时候的花园不如乾隆时期华丽,不过也足以让嘉祥这样的小孩子感到新鲜了。   众人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婉襄放下了茶盏,主动关心和亲王的那个女儿。   “小格格的身体好些了么?上次见过之后便时常挂念着,只是忙于收拾东西回到紫禁城来,因此没有相问。”   这是裕妃的心事,上一次朗吟阁其他人都没注意,婉襄却注意到了。   她要让密太妃来抚养小格格,也并不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婉襄给她递了梯子。   “还是老样子,天气一冷,怕是更难捱了。阿玛诸事忙碌,额娘又不上心。”   “本宫到底是做玛嬷的,从前没将永锳管好,如今更没脸过问小格格的事——便是名字,也都还没有取好呢。”   密太妃和勤太妃年纪大了,更听不得这样的事。因涉及她们婆媳关系,也不好贸然开口多言。   婉襄便道:“若是小格格能养在宫中就好了……其实两位太妃平素都无事,若是吴扎库福晋府中事务繁杂,有些忙不过来,倒是不妨让两位太妃照顾。”   也许是因为乾隆刚刚登极,富察皇后也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在雍正十三年八月以后到乾隆元年,兰牙迭也正是养在丧仪时没有许多事要做的勤太妃膝下的。   裕妃不意婉襄直接将这话说了出来,讶然了片刻,便以眼神探询密太妃的意思。   也许是宁寿宫中实在寂寞,虽有儿女,庄亲王和愉亲王也有儿女,却终归不能日日相见,密太妃当然是心动的。   但话语之中仍是要推辞,“哀家都老成这样了,如何还能照顾孩子。怕是没有精力照管,将来彼此麻烦。”   裕妃懂得她的意思,“那自然也不是此时就要让密太妃费心。总要孩子略大一些,能走会跑了才会送来,再者,也要问问万岁爷的意思的。”   这件事的确不急于一时,要到明年才能有眉目。   但裕妃做事也向来有些草蛇灰线的意思,彼此之间先通个气,到时候也好着手安排。   太妃们年老,到底精力不济,这般坐了一个多时辰,也就到了彼此告辞的时候。   出宁寿宫时裕妃走在前头,婉襄走出几步,忍不住停下来看了看宁寿宫辉煌的建筑。   檐廊柱枋间为镂空云龙套环,枋下云龙雀替,皆饰浑金,夕阳之下,无比堂皇富丽。   和困在其中的女人们一点都不一样。   “谦嫔。”   在上宫车之前,裕妃唤了婉襄一声。   她快步朝着她走过去,正欲上车,便听裕妃道:“婉襄,你以为本宫希望你向万岁爷进言允许太妃们出宫,是为了本宫自己么?”   婉襄停顿了片刻,在来时的位置坐好。   “娘娘是亲王之母,当遵循荣妃、惠妃、宜妃、定妃之例。”   裕妃大约也没料到乾隆不按常理出牌,只允许她遵从后来的密太妃之例,年节下出宫小住。   “小格格和吴扎库氏将来想必是相看两相厌,本宫终归是要出宫的,因此才要将小格格托付在宫里,或是其他的王府里。”   在王府里,当然又比宫人好。裕妃是拳拳为孙女考量之心。   “你方才在宁寿宫前驻足,难道你当真不怕将来走进这活死人墓中了却余生么?到时候本宫也会让弘昼进言帮你的。”   可惜她的结局是已经注定好的,她也早就同雍正说过,那时她会好好待在宫里,守着他们的回忆。   她没法答应裕妃任何,“嫔妾不觉得这是活死人墓,将来嫔妾也会好好地在宁寿宫中住下去。”   但此时为什么要考量这样的问题呢,她和雍正还有时间。   “本宫也不希望那一日到来,不管你信不信……”   裕妃从不愉之中解脱,陷入的是伤感,“一起去一趟绛雪轩吧,婉襄,本宫与你,许久没有独自长谈过了。” 第254章 盐务   “……其实几位太妃在嘉祥和弘曕出生的时候都有礼送来, 今日见了嘉祥,又再次给了见面礼。”   “密太妃送给嘉祥的荷包里装着的是一块伽楠香莲花带珠饰翠佩。”   伽楠香雕成的莲花上下都有珊瑚珠装饰,下部的珠络上还悬挂了两块翡翠, 形状为葫芦与鸣蝉, 婉襄倒不知这是何意。   沉香之中油性足,体质重而性懦者经过挑选加工之后即为伽楠香, 以其制作出来的首饰、佛珠等都带有淡而独特的芳香。   婉襄将它举起来闻了闻,“这味道当真好闻。”   伽楠香多产于东南亚佛国,因此常常与宗教联系在一起。   “朕有几串很好的伽楠香佛珠……”雍正在批阅奏章的间隙里抬头看了她一眼,转换了话音, “不过你又不信佛。”   信佛的人是雍正。   “勤太妃送给嘉祥的是一块翡翠子孙万代长方配佩。”   这翡翠应当属于干青种,浓绿悦目, 色纯正无邪,透明度不好。雕刻子孙万代纹, 葫芦、蔓与叶相互缠绕。   枝与蔓皆有连续不断之意, “蔓带”与“万代”音相同, 故古人以此寓意子孙万代,连绵不断。   这块玉佩以彩绳穿珍珠络结,上面还有一块晶莹剔透的红色碧玺, 色泽分明鲜艳。   古人倒是不避忌红配绿的搭配,并且也很会控制红与绿各自的饱和度,不会产生不和谐之感。   康熙所送, 子孙万代……意图也太明显了, 怪道没有装在荷包里,是直接拿给嘉祥的。   相比于勤太妃, 密太妃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难怪能为内宠颇多的康熙生下三个皇子, 除了早夭的那一个,另两个都得了亲王爵位。   不过这朝代,女子再聪明往往也不能有什么建树,似后宫女子,看起来地位崇高,到底还是要以生育来论英雄,不可谓不悲哀。   “朕想起来还有一只以伽楠木做的笔筒,你若是喜欢的话,朕让他们找出来给你。”   这东西婉襄倒是能用得着,也当然不会同他客气。   托那拉氏和富察氏的福,婉襄只是搜集了一下定礼上所用的那些礼物的信息,如今便只剩下一百件不到的文物信息要采集了。   有时候也会觉得很恍惚,会想要慢下脚步。但每一次她望见雍正,都觉得自己加快速度是没有错的。   他说过,他爱她的。   每次想起来心里都暖融融,于如今已经不能再回到来处的她而言,这是最重要的事。   雍正忽而道:“今日去见了太妃,便没有什么事要同朕说么?”   婉襄不准备提太妃想要出宫的事,也不准备提裕妃想要让密太妃抚养小格格的事。   这样以来,便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她想了想,“今日嘉祥去宁寿宫小花园里玩了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   “我就想着,宁寿宫里其实住了许多太妃太嫔,她们年纪大了,腿脚多少有些不方便。”   “御花园对她们来说太远了,能不能让宫人们多在宁寿宫的花园里种些花,造些景出来,这样她们平日只在宁寿宫中游玩便好,也不必出门到远的地方去。”   “她们都是皇考的妃嫔,是当敬重关怀。”雍正略点了点头,便又问:“没有别的话说了么?”   还能说什么?   “嘉祥觉得裕妃娘娘送给密太妃和勤太妃的那些花糕太甜了,她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想吃花糕了。”   雍正闻言便停下笔,忍不住笑起来,“这算得是什么事。”   他见婉襄不开口,便干脆自己开口,“朕还以为你要像裕妃一样开口向朕求情,让朕允许两位太妃出宫,去王府安养天年。”   既然他自己说了,婉襄也就不害怕提起了,“所以四哥为什么不允许呢?”   这两位太妃又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   “有哪条宫规允许了?”   他很快反驳她,“皇考驾崩时,果亲王且不论,庄亲王年纪已经不算小了,且能掌管内务府之事,并不算是无知无能。”   “而密太妃和勤太妃那时其实已经不年轻了,皇考却仍然没有下旨允许她们出宫,这不就是要将她们留在宫中的意思?”   他是天子,更是自康熙手中接过皇位的,当然不能忤逆康熙的意思。   这道理其实婉襄也懂,但她总不能到两位太妃面前这样说话,便只好从她们的儿子身上找缘由。   “再者,宁寿宫本是太后居处。朕是天子,以孝治天下,皇额娘于朕登极未久之时薨逝,若是太妃们再跟着儿子出宫,朕又当孝敬谁,以谁为表率呢?”   他提起笔,蘸了蘸松花江石夔龙纹砚中的墨汁。   “裕妃不懂得这个道理,只盼着将来能舒舒服服地跟着儿子过日子,你不提起,想来是明白朕心的。”   可雍正又何尝明白裕妃的心思呢?   婉襄想起白日里,在繁花早已落尽的绛雪轩中,裕妃同她说的那些话。   爱上一个为太多人爱着的男子,为了保全自身,不得不一退再退,如何不可怜。   “裕妃娘娘其实同吴扎库福晋之间的关系并不大和睦,四哥也知道的,是因为夭折了的永锳的事。”   自从永锳夭折之后,裕妃开始更加迷信因果报应,再也没有做放印子钱这样的事。   “到那时与其搬出宫去,与和亲王一起居住,倒还不如在宫中日日悠闲自在。她只是常常去探望宁寿宫的太妃们,知道她们平日寂寞,难免觉得她们可怜。”   婉襄也不得不多说一句了,“太妃们已经为圣祖爷奉献了一生了。”   到老了,到死了还要成为新任皇帝尽孝的工具,孝道的象征。   这实在有些太不人道了。   可皇宫从来就不是什么讲道理,讲人权的地方,她怎么又忘了?   婉襄的话虽然没有说完,雍正当然也明白她的意思,反而是他的回答出乎婉襄意料。   “下次庄亲王与果亲王再提出这个要求,朕会好好考虑的。”   尽管雍正一朝就没有“而后”了。历史不可改变。   “朕打算月底还是回圆明园去,在圆明园中住得久了,回养心殿来反而不习惯。”   婉襄偷偷睨了他一眼,“才回宫没有多久,就又要去圆明园了。早知道便不让桃实把那些东西都收拾好带回来了。”   男人的心也是一日一变。   “这样委屈,好像那些东西都是你亲自打理的一样。嘉祥和弘曕在燕禧堂中居住未免狭窄,圆明园阿哥,就是应该回到圆明园中去。”   如雍正所言,其实如今再住在养心殿中,婉襄也觉得地方实在不够宽敞,不像是圆明园中的任何一处,两个孩子都可以肆意撒野。   弘曕也到了会跑会跳的年纪了,这几日在养心殿中都不太开心。   “我都听四哥的。”   雍正轻嗤了一声,没有再评论什么。   他又批阅了一会儿奏章,似是觉得身上酸疼,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而后以手指点着奏章上的文字,陷入沉思。   “各省盐政,关乎于国计民生,所以历年来朕谆谆嘱咐,要各官加意整理。而两淮监政之积弊,更在其余诸省之上。”   两淮管辖淮北、淮南盐政,其辖地广阔,产盐量又在清朝十一处产盐地中位居第一,拥有两江六省的销售份额。   但也因如此,盐政往往呼应不灵,故雍正九年开始,便令两江总督总理其事。   “盐法之行,必以缉私为首务。江西河南、有浙私芦私之侵越。而湖广之川私粤私。为害更甚。”   汉景帝时期,七国之乱的原因就是吴王刘濞看准了盐政之利,依托吴地东边漫长的海岸线发展盐业,并在国中修筑盐运河,积累了大量财富。   自此以后历代帝王都十分重视盐业之利,上千年封建统治,到清朝,皇帝当然不会意识不到这一点。   而盐利既如此巨大,历朝历代当然也都会有不法之徒想要与朝廷分一杯羹,他们的价格往往又比官盐便宜,这便是最令人头疼的事。   “虽则朕已于各处隘口设立巡官巡役,地方文武官员仍然不能倾力实行,往往避难趋易,结党营私。”   “使得立法虽严,邻私之肆行如故,乃至于两淮积引难销,害国伤民。”   “盐引”指的是向外人销售盐的许可证,自宋代开始便已实行,清代仍然延续下来。两淮私盐已经泛滥到官盐都很难卖出去的地步了。   “朕已经留心此事甚久,今亦晓谕湖广等省督抚勿失公心,以邻省之事为己事,同心协力,使得川粤浙芦之私盐不敢越界横行。”   一下子从宫廷琐事延伸到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雍正抬头时婉襄还来不及收回目光,便朝着他微笑了一下,而他也如是。   朦胧烛光之下,他一直安静地望着她,“婉襄,三月赏桃与四月流觞都画完了,待朕批复完奏章,便一同去欣赏吧。”   这两幅画其实已经送来许久了,只是雍正没有时间。   而此刻他分明在欣赏她的容颜,“回到圆明园中之后,朕让郎世宁过来,给我们都作一幅画。” 第255章 作画   京师十月干燥, 一连数日都是万里无云的天气,雍正便令郎世宁并如意馆中诸画师过来一起给宫中人画像。   后妃与福晋等皆有单人画像,画像皆要穿吉服, 众人四散于天然图画之中, 由画师作画。   雍正与婉襄一同在朗吟阁中,弘曕已经能走得很稳当, 每日一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去追嘉祥。   嘉祥倒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只喜欢和大孩子一起玩,姐弟俩往往追逐打闹,玩得不亦乐乎, 此时也是如此。   婉襄和雍正坐在一起,他们各自穿的倒都只是常服, 所绘的并非是要进宗庙的吉服像,只是家常赏玩的图画而已。   这也是婉襄第一次见到那位清廷最有名的画师郎世宁。   郎世宁是意大利米兰人, 在那个诞生了许多艺术家的国度, 他漂洋过海, 来到了仍然在封建皇权统治之下的中国。   与其他的清廷大臣一样,他身上穿的是清朝的官服。和其他人不同的只是他没有辫子,年近半百, 胡子已经花白了一半。   他作画时拿着的调色盘同欧洲流行的是一样的,盘中的颜料却或许都是中式的。   郎世宁在作画的时候也很少说话,偶尔皱眉, 仔细揣摩他们的神态。偶尔才会开口恭敬地提醒婉襄, 或是提醒雍正注意一些什么。   未来世界的科技太过发达,AI已经能够取代绝大部分的画手, 若是想要油画或是山水画质地的画像, 也可以直接用照片来转变。   所以婉襄其实是从没有被人这样画过像的, 不知道为何总是想笑,因此郎世宁提醒她的便常常是。   “谦嫔娘娘,请您略微收一收您的笑容。”   “谦嫔娘娘,微笑即可,否则肌肉的走向会不太美观。”   引得雍正连连侧目,嗔怪着问她:“这有什么可笑的。”   郎世宁为她解围,“大概是谦嫔娘娘觉得臣的中文口音十分好笑。”   能够流利且正确发音的外国人毕竟是少数。   婉襄连忙道歉,“本宫没有如何见过外国人,实在是抱歉。”   郎世宁只是一笑以回答,并没有纠结什么。   不过在清廷之中看见活生生的外国人,比看见那些从西洋流传过来的东西的确要更生动得多,让婉襄能够知道那些改变世界的变化是真实地在发生着的。   蒸汽机,工业革命,欧洲的制度在剧烈地改变着,而此时的清廷仍然在努力地推行着以农耕文明为背景的各项制度,没有人意识到,应该睁开眼睛看一看世界。   婉襄不会是这个开口的人,她只是谦嫔,是在雍正后期最为得宠的妃嫔,也在雍正驾崩之后默默无闻地在宁寿宫中度过了二十几年的岁月。   缄默不言,是这个朝代后妃的美德。   婉襄坐在雍正身旁,为他揽着肩膀,又微笑了许久,郎世宁方道:“万岁爷,谦嫔娘娘,人物已然画好,可以去休息了。”   婉襄又笑起来,雍正恰好也在望她,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   而后他们一同站起来,郎世宁让开些许,让他们能够欣赏目前已经画完的人物画。   雍正没有特意嘱咐他隐去他和婉襄的容貌,于是画卷之上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就是他们自己。   用色是中国画的写意,人物却有西洋画的立体。既有能如实反映现实的艺术概括,又得中国传统绘画之笔墨趣味。   画面之上的男子剑眉星目,俊朗无双,纵唇边含有笑意,仍然有凛凛不可侵犯之威势。   而女子身量较小,依偎在他身旁,眉目含情,情意柔腻,瞳子如翦秋水,温婉可人。   原来这竟是她。   铜镜与西洋镜中都倒映不出这般神韵,“画中人倒似比平常人更美。”   雍正仍然揽着她的肩膀,即便郎世宁在也并不避讳,“怎么同画中人比起美来了?朕倒是觉得你比画中人更美。”   郎世宁听罢便低头笑了笑,转过身去整理画具。   “万岁爷与谦嫔娘娘略等几日,今日还要为小公主与小阿哥画像,因此恐怕没时间将背景填上。”   婉襄对这个能够服侍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帝王的艺术家很有好感,“并不着急,您今日还要记录画像盛况,这一幅图,请您到时仔细画来便可。”   郎世宁微笑着低头行礼,而后桃实与获萤恰好将玩得满头大汗的嘉祥与弘曕带进阁中。   “额娘。”   嘉祥先一步扑进婉襄怀里,弘曕慢了一步,便只好到雍正那里。   雍正一把将弘曕抱起来,他身量高大,弘曕可以居高临下地望着嘉祥,就一直望着她笑,“姐姐矮。”   但此时嘉祥的注意力才不在这里,她整个人贴在婉襄身上,仰头看着她,“额娘,想吃松仁瓤山楂,想吃想吃。”   一边说一边跺着脚,像是十分着急。   婉襄看着她的样子觉得好笑,一旁桃实道:“小公主刚在在外面玩,见到了宝亲王家的小格格,小格格正在吃冰糖葫芦,恰好吃完了,所以小公主就跑回来了。”   婉襄点了点她的额头,“什么松仁瓤山楂,堂堂的一国公主,连冰糖葫芦也不识得。”   她把嘉祥抱起来,放在方才她和雍正坐过的长榻上,“先在这里坐好,和弟弟一起让郎画师给你们画像,额娘着人去吩咐御膳房给你们做。”   “等郎画师给你们画完像了,御膳房也就做好送来了,到时候你和弟弟一起吃,好不好?”   得知不能立即吃到,嘉祥显然有些失落。   但她到底是个乐观的孩子,跑到雍正身旁去抓着弘曕的手,“弟弟快下来,让郎画师给我们画像。”   雍正把弘曕放到了地上,嘉祥就拉着他的手朝着长榻走,自己先手脚并用爬上长榻,而后还要伸手拉弘曕。   弘曕是个小胖墩,腿又短,整个人也不过比长榻高出半个头而已。   获萤要去帮忙,为婉襄拦下,嘉祥仍然用力拉他——是用脸用力的,原本精致的五官扭曲在一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将弘曕拉了上去。   这力气让婉襄和雍正同时震惊了,连忙走过去,用手帕给满头是汗的嘉祥擦汗。   她已经精疲力竭,在长榻上仰躺着。弘曕是被拉的,没用什么力气,原本趴在长榻上,整个人缩起来,在长榻上站起来,低头看着嘉祥。   又道:“姐姐矮。”   想来是平时嘉祥没有少嘲笑他比自己矮,以至于一有机会,连阿玛和额娘都叫不利索的小胖子便口齿清晰地重复“姐姐矮”这三个字。   嘉祥轻哼了一声,翻过了身,抓着弯腰的婉襄身上的璎珞玩,将那穗子熟练地打成了麻花辫,又展示给弘曕看,“弟弟不会打麻花辫。”   婉襄近来都不给嘉祥扎小鬏鬏了,三岁半的孩子,头发已经微微有点长度。   她觉得好玩,就每日都给她打两条麻花辫,垂在脖颈上。不像是满族的格格,雍正也不管。   嘉祥对自己的新造型很满意,缠着婉襄让她教她,此时又成了她向弟弟炫耀的资本。   弘曕是个学人精——这个年纪的孩子大抵如此,便也伸手向婉襄讨要璎珞,“额娘……要……”   嘉祥见弘曕成功上钩,一下子松了手。   那流苏丝质光洁,片刻之间就散开了,嘉祥又哄着弘曕,“呀,不见啦!”   弘曕愣了愣,许是长榻有些高,他在上面走路害怕,两脚兽又退化成四脚兽,爬到嘉祥身旁抓她的辫子。   “在这里!”   嘉祥自然比他要更敏捷,一下子从长榻上跃下来,躲到雍正身后抱着他的腿,“弟弟来抓我呀,麻花辫在这里。”   弘曕下不来,嘉祥又想到了什么,仰头可怜巴巴地望着雍正,“阿玛,嘉祥可以吃小麻花吗?等下拿去分给兰牙迭他们。”   这时候还惦记着吃,以为说要把零食分给其他孩子就可以百分百得到。   雍正忍俊不禁,“朕让人去御膳房看看,有什么点心,都拿点过来好不好?”   嘉祥立刻就松开手,在雍正旁边一边拍手一边蹦蹦跳跳的,“哦,阿玛最好了。”   弘曕也不知发生什么,见姐姐笑,他也跟着一起笑,一个坐在长榻上拍手,一个绕着雍正一边跑一边拍手,就没有一刻消停的时候。   一旁的郎世宁早已经开始动手绘画,画的是嘉祥用尽全力拽着弘曕上长榻时的情形。   小儿画作,端端正正反而不现实,倒正是这样生动才好。婉襄粗粗看了一眼,便十分喜欢。   又闹了一阵,御膳房便来人将冰糖葫芦送了来。   微黄晶莹的糖丝裹着东北进贡来鲜红饱满的山楂,便是婉襄也忍不住有些犯馋。   嘉祥吃的不亦乐乎,获萤也小心地将山楂从竹签上取下来,用勺子喂着很少吃硬东西的弘曕吃。   没有小孩子不喜欢甜食,两个人的嘴边都吃得满是糖渣。   婉襄觉得弘曕看着嘉祥的眼神更加崇拜了,跟着姐姐就能有好东西吃。   等他们两个好不容易吃够了,婉襄便吩咐人将剩余没被糟蹋过的冰糖葫芦分给其他孩子吃,而后继续和雍正欣赏郎世宁作画。 第256章 品画   嘉祥和弘曕继续在朗吟阁中吵闹, 婉襄和雍正看着郎世宁一点一点地给方才的草稿上了色。   他显然也更喜欢生动的图画,在为嘉祥和弘曕上色的时候,一直都是微笑着的。   与郎世宁相比, 婉襄为了修补瓷器而学的画艺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班门弄斧而已,欣赏了片刻, 恐怕要影响郎世宁作画,婉襄便同雍正一起出来寻找嘉祥他们。   这时的嘉祥和弘曕早就已经和兰牙迭以及永琏在一起,他们兄妹不像嘉祥姐弟一样闹腾,桌上摆满了御膳房的点心, 吃得也很斯文。   越加衬托得嘉祥和弘曕像两个小土匪。   今日天然图画之中女眷甚多,宝亲王与和亲王一见了雍正, 又正好没有在由画师作画,便过来同他行礼。   成年的儿子面前, 雍正总要板着一张脸。   嘉祥无意间抬头望了雍正一眼, 便迅速地低下头去, 唯恐阿玛与额娘不让她继续吃,抓了一块萨其马在手里。   婉襄将嘉祥的小动作尽收眼中,佯装生气地看了她一眼。嘉祥笑得讨好, 掰了一小块萨其马喂到仍然对冰糖葫芦爱不释手的弘曕嘴里。   屋内富察氏正在由画师作画,她穿的是吉服,姿态端庄, 神色温柔和婉。   望见婉襄走进来, 便站起来同她行了礼,彼此淡淡一笑, 得婉襄一句“无碍”, 她重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为她作画的是一个年轻画师, 郎世宁的画法为整座如意馆的画师习得,只是不如郎世宁那样精湛罢了。   画面上的富察氏简直庄严的像是菩萨,眼神之中有悲悯,更甚于寺庙之中莲花座上高坐的观音。   画师总是能捕捉到一些常人用肉眼没法捕捉到的气质,便如婉襄对雍正的依恋,便如富察氏的慈悲。   而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这都不是长久的。   画师开始为富察氏作画的时辰同婉襄是差不多的,此时也到了收尾,再填上周围摆设的时候。   “多谢李大人了。”富察氏从长榻上站起来,同那年轻画师道了谢,便同婉襄一起朝着孩子们所在的亭子之中走。   雍正和两位王爷都不在这里了,她们穿过长廊的脚步很慢,彼此絮絮地说着一些家常。   “……苏格格前几日出门时不小心跌了一跤,幸而她平素身体健壮,孩子倒是没有事。不过这件事把她吓得半死,如今更是连门都没有出了。”   “皇阿玛要回到圆明园中居住,王爷身边不能没人照管。但再带着苏格格来圆明园中也不方便,最后是禾晏自请留在王府里照顾她。”   乾隆潜邸之中的后院,姬妾人数都比如今雍正有名有姓的妃嫔更多,又明知前路是坦途,斗争得厉害些,也是常理之中的事。   婉襄并不觉得多惊讶,只是淡笑道:“若是高侧福晋自请照顾有孕的格格,那格格若是有事,她也是要担责任的。”   别万一真出了事,众人反而先去安慰自责的高禾晏。   富察氏知道婉襄的言外之意,也并不欲反驳她,只道:“这是自然的,想必禾晏自己也是想好了的。”   “总归王爷将来定然多子多福,又有永琏。此时多一个,少一个也没有太大的影响。”   她总不愿意将人想得那样坏,也以为自己有恃无恐。   可是多一个,少一个,怎会是一样的呢?   “又有永琏”。若是没有意外,永琏是要继承宗祧的不错,可是偏偏就有这个意外,他不能挡在那些人的野心之前。   无论将来高禾晏有没有孩子,此时生下来的任何一个,都会排序在她的孩子之前。   多一个孩子挡了她的路,她便多一份烦恼,自然是要在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下手才最划算。   当然,这道理也适用于潜邸之中其他无子的格格们,并不是只有高禾晏一人可能是恶人。   “近来伯塔月可见过淑慎公主么?上月她着人来太医院请太医为额驸医治,也不知额驸此时如何了。”   富察氏便叹一口气,“昨日才遣人去公主府问候过。额驸的情况实在糟糕,理藩院是早不去的了。王爷私下问过太医,太医说或者熬过这个冬日会好些,也或许……”   她忍不住摇了摇头,“当真是可怜,公主此时还怀着身孕呢。”   婉襄也默然片刻,“万岁爷的这两位公主当真都是命途多舛,和惠早逝,她的额驸和淑慎公主的一样,看来都是天年不永的命数。”   他们都会在雍正十三年早亡,留下年幼的孩子。   言谈之间,她们已经走到孩子们身旁,于是默契地收住了话头,没有再说下去。   除弘曕实在不懂事之外,另外三个孩子站起来都和婉襄,和富察氏问了好。   永琏便向自己的额娘道:“妹妹刚刚又吃了两颗冰糖葫芦,并小半块玉茹膏,并没有多吃东西,请额娘放心。”   已经懂得关心照顾自己的妹妹了。   嘉祥有样学样,却是到婉襄面前告状,“弟弟吃了一大块萨其马,还把我给他吃的半颗山楂吐掉了。”   桃实忍俊不禁,在一旁幽幽道:“小公主嫌酸,吃了半颗差点哭出来。见六阿哥在一旁认真地吃萨其马,便将那半颗山楂递给了六阿哥。”   嘉祥到底是个小女孩,年纪也稍稍大一些,又是在自己小伙伴面前,知道吐出来太不雅观,因此含泪咽了下去。   但弘曕年幼,才不会管那么多呢,遇见好吃的便多吃几口,若是嫌弃不好吃,谁的账也不买,总是要吐出来的。   婉襄就用手挂了挂嘉祥的鼻子,“真是淘气,还有脸告状。”   永琏和兰牙迭都望着嘉祥笑,她也不恼,又抓了一小把榛子在手里。   竹深荷静堂中挂着这些年郎世宁为雍正做的许多画,像是画廊一样,当然也是婉襄为搜集文物信息而想出的主意。   十二月行乐图也在其中,婉襄便邀请富察氏一同去看一看。   如今只剩下十月作画和十一月参禅两幅,十幅画也足以展现圆明园中四季风貌。   “曲水流觞这幅,当真有古君子之风,实在不错。”   那是四月里的情形,男子们坐在溪流两侧,溪上有顺流而下的杯盏。女子们则四散于亭台楼阁之中,春衫薄而华丽。   “只可惜当日作的诗,我们倒是不得一见,品评一番,叫那些大丈夫羞恼。”   能有资格与雍正曲水流觞之人,才学定然非等闲之辈。   三月赏桃,富察氏也在图画之中,更是难免兴奋,“那一日王爷陪着永琏和永璜放风筝,那风筝飞得极高,几乎都看不见了。”   “永琏也罢了,永璜当真是难得这样高兴。孩子若是一沾了一个‘书’字,立时便不快乐了,有时候我看了也很心疼。”   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便是婉襄,也只能决定自己的孩子如何,不能决定旁人的。   “其实我最喜欢的还是正月观灯。”那是雍正与她一同入画的第一幅,也有那么多有关于她的细节藏在其中。   “正月时总要说服永璜好好玩一玩,读书之事,也不在于一时。”   “……菩萨不与法缚,不求法脱,不厌生死,不爱涅槃,不敬持戒,不憎毁禁,不重久习,不轻初学。何以故,一切觉故。”   雍正与两位王爷不知从何处来,口中说的也是佛法,婉襄和富察氏又要同他们见礼,而后一同欣赏竹深荷静堂中的画作。   “去岁五月,朕令郎世宁为朕作《翠壁清溪》及《瑞莲百子》两幅,今年八月,又为朕作《万松永茂》一幅。“   “朕许久不曾问起,但你们如今于绘画一道想必也有所进益了,不如好生品评一下这三幅画,让朕也仔细听一听。”   又要考校功课,还是当着孙辈们。   婉襄拉着富察氏走开了些,继续欣赏其他的一些仕女图。   那《十二美人图》也在其中,婉襄今日才有缘一见,将它们的信息都好好地记录了下来。   她现在只差十来件文物的信息了。所以她要开始做一些,失去未来记忆之后的准备。   嘉祥和永琏玩了一会儿,此时抱着婉襄的腿撒娇——这时候她倒知道不能找雍正了,自己两个年长的兄长正在受训斥。   婉襄望一望嘉祥,再望一望美人图上的美人,一时之间又些遗憾,“若是嘉祥此时就能长到十几岁,留一幅画像下来便好了。”   那样的话,雍正就能看见嘉祥长大的样子了。   “这又有何难,可以让画师根据嘉祥如今的模样画一幅她长大之后的。”   这如何做得准?   婉襄正笑着准备反驳,便又听雍正道:“从前懋嫔思念女儿,便曾经为此法。她说她觉得很像,得到了不少宽慰。”   “这幅画仍在懋嫔的遗物之中,朕近乡情怯,从未打开看过,既是如此,小顺子,去将懋嫔的那幅画取来,而后问一问今日天然图画之中的诸画师,有无人能为此法。”   忽而有什么想法从婉襄脑海之中划过,她抓住了。 第257章 抹除   “……不得不说武氏庶人之心实在精巧, 精准地拿捏了懋嫔思女的心理,而后想出了这样一个主意,让懋嫔以为她是其其格的转世, 对她言听计从。”   那幅画一拿出来, 雍正看清了画卷上那年少女子的面容,脸色就是一变。   那分明是更年轻一些的武晚沐, 雍正召来画师问过,那画师战战兢兢,也很快就承认了是那时的宁嫔给了他钱财,让他这样做的。   武晚沐有洞察人心之能, 却没有把心思用在正道上。   “如今想来,恐怕雍正八年年初时那些针对你的谣言也是武氏庶人授意懋嫔那样做的。朕若是早些看一看这幅画, 很多事或许也就不会被武氏庶人蒙蔽那么久了。”   甚至第一次见到婉襄时,懋嫔便认得她, 让她在雪夜里长跪, 也许也是为了给一直关注后宫动向的武晚沐出气。   但说到底懋嫔的生命太短, 武晚沐终究没有利用她的爱女之心犯下太多的罪孽。   婉襄将这幅画重新收了起来,递给了小顺子,“拿到田村殡宫去烧了吧。”   便是以嘉祥如今的样貌去想象未来的长相也稍显离谱, 更何况其其格夭折的时候还是襁褓之中的婴儿。   这画像骗了懋嫔那样久,若人死之后真有魂灵,她见到其其格, 也应当知道并非如此。   所以, 便烧去吧,别让武晚沐的罪孽继续留在人间了。   而关于她的最后一个谜团, 也终于解开了。   “懋嫔临死之前还让朕善待武氏庶人, 不知她们泉下相见, 如今又是何等样的情形。怨否?恨否?”   懋嫔是太过想念她的女儿了,所以才愿意上这样的当。也或者是她的人生实在没有寄托,才宁愿上这样的当。   为武晚沐做一些事,就像是为了她的女儿做事。她可以不再是为了女儿的病眼泪流干,却束手无策,只能责怪自己无能的额娘。   同样是母亲,婉襄不忍苛责懋嫔什么,“是有人执迷作恶,也怨不得懋嫔受骗。人生的最后几年,她怕是都病得糊涂了。”   婉襄眼前浮现出懋嫔那张瘦得几乎凹陷的脸,还有那双总是含着幽怨的眼睛。   忽而觉得一阵寒冷,婉襄连忙将这景象赶走了。   “实在是生死之事难以预料操控,才使人为此疯魔。其实我与四哥也都要小心,不要陷入这样的困境中去。”   雍正轻哼一声,但这愤怒与不屑都是对着武晚沐与懋嫔的,“你倒是想得很开,简直不会恨。”   婉襄低头笑了笑,从前是抽离在外,觉得自己像是在玩游戏,旁人都不过是NPC。   尽管如今是将要和这个世界融为一体,不再成为特殊的那一个,她们也都已经不在了,没在这世间留下什么,又有什么好计较。   “四哥是学佛参禅之人,怎么一颗心比我还要浮躁?自此忘了吧。”   “坐亦禅,行亦禅,生气计较也是禅,你既说修佛之人是朕,那么你又懂得什么。”   轮到婉襄轻哼,“我倒是也无所谓自己懂不懂,总之四哥懂就好。天下还有那样多的大事,四哥还是快些用心忙碌吧。”   雍正没有回答,认真地批阅着奏章,有许久都没有说话。   “雍正八年时朕同你谈起千叟宴之事,曾经说过,等哪一年风调雨顺,朕也学皇考办一次千叟宴。可大清幅员辽阔,这些年过去,哪里会有当真风调雨顺之年。”   提及政事,他便将方才那一点小小的龃龉都翻篇了。   “甘肃等处民众,民人为办理军需之事竭尽全力,朕心深为轸念。数年以来,朕亦屡加恩泽,以示嘉奖。”   “夏秋之交,甘肃等处督抚奏报,今年禾麦之收成甚好。然今闻秋见有雨少之州县,似阶州,靖远、环县等处,收成仍然不足,民食维艰。”   “朕已令督抚核查全省之情状,所有歉收之处,或蠲免,或停征粮税。及受灾之民众,应当如何抚恤,已等待督抚奏闻。”   婉襄陪伴他这么多年,其实知道这都是平常事。   但他方才感慨,正想出演安慰他一句,便又见他抽出了一本奏章,“甘肃是有数州县雨水稀少,到江苏,却有多被水之处。”   “往年遇灾,则米家上涨,朕要令督抚将乙卯年江南起运漕粮截留二十万石,各被水之州县均各留五千至一万石不等,视受灾情况与当地人口而定。”   乙卯年是尚未到来的雍正十三年。   “未被水之州县则留三、四千石,等到春市价增长之时。将此平粜。至于其成灾田地,应征新旧条银。”   “如若仍行征输,小民不无竭蹶,着缓至来年麦熟再征收。”   那些都是婉襄一辈子都不会见到的人,但他们都是他的子民,他的百姓。   “但愿大清所有被灾地方皆无力乏食之穷民。”   雍正苦笑了一下,“这些都还不足够呢,婉襄。到冬春之际,此等小民想必觅食越加艰难,朕不得不令当地文武官牟动支仓谷,分别赈济。”   “只要不流离失所,来年便还有风调雨顺的希望。”   他处理完这件事,仍旧不理会婉襄,又去忙碌其他的事。   上次那只弦纹瓶婉襄已经完全修补好了,就放在雍正的博古架上。   她将它拿下来赏玩了片刻,又拿起其他的瓷器,秋日摆设之中,她最喜欢的是一只淡粉釉瓶,是胭脂水。   瓶口内敛,口型如蒜头。颈短,肩丰,自肩一下渐渐收敛,到足部时又微微外撇,造型优美。   整只瓶子胎质洁白细润,身体都是淡粉色的,粉嫩娇艳。瓶子内部及瓶底则是白釉。瓶底又有青花双圈内楷书,“大清雍正年制”。   每次婉襄看见这样珍贵的东西,心中总会生出一些惆怅来,害怕自己不能再和它产生共鸣,更害怕将来的那些人们和它没有缘分。   人们怎么去和旧日的时光产生联系呢?骨肉血脉终有灰飞烟灭的一日,唯有这些坚硬的器物亘古。   婉襄倍加珍惜地将它放了回去,又拿起另一只五彩加金凸雕博古纹洗口瓶。   洗口瓶是古代工匠烧制的,非常常见的瓷瓶样式之一,以瓶口似浅洗而得名,宋代时便已经有这种形状。   洗口瓶主要可以分为三种器形,这一只是直颈,折肩,筒式腹,浅圈足。瓶身上有不少凸起的图案,诸如古花瓶、古玉器等。   而以古瓷器、古玉器、等为装饰的图案便被称为博古纹。   这一只瓶子是康熙年间烧制的,色泽仍然鲜艳,瓶颈与瓶口处都有鎏金花纹,在这时候还没有被岁月涂抹去。   婉襄把这两只瓶子的信息都收到了系统里,而后略微有些惆怅,转回到她平日所坐的长榻上,开始记录她应该记得要去做的事。   她怕那个“她”会忘记,因此必须一条条写下来,即便不知情由,也要照做。   首先要将嘉祥与弘曕小时候用过的那些不属于这年代的衣服、玩具都毁去。   如今就已经有许多用不着了,从明日起,她便要毁去一部分。   而后要将雍正为她作的那些汉服女子的画像烧掉,如今也快作了十二幅了,她有些舍不得,便先记录下来,等到……   那时再焚毁。   而后今日所作之画,也并不能留下来,待她看够了,同样也是要烧掉的。   她留不住真正属于自我的意识,便甘愿只做一个寻常清朝人,做刘婉襄,以免打乱历史的秩序。   也以免被未来的人研究,出现一些没法解释的事,再有人在科技不够发达的时候像她一样穿越到这个朝代,把她所受的苦再经历一遍。   她是先驱,其他科研组也有人穿越根本就是一个谎言,所以在雍正七年时她向尹桢要求看一看敦肃皇贵妃的影像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如今慢慢明白。   而最后,她必须要抹除嘉祥在这世上存在的痕迹。   要雍正不能提起,要乾隆、嘉庆代代见过她的帝王都不能提起,要史官不能提起,就像她从没存在过一样。   嘉祥的存在已经是一种必然,那么消失也是一种必然,她总有一日会找到合适的理由,做到这一切的。   “浙闽总督常年在福建办公,与浙江距离遥远。前些年浙江吏治不清,因此朕着李卫出任浙江总督,整顿吏治营伍,兼管巡抚事务。”   浙江距离京城遥远,又是富庶之地,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难免官场混乱。   “此惟因时制宜,随才任使,一时变通之政,并非永着为例。浙江事务由李卫办理,已经渐有政通人和之景象。”   “而如今的浙省总督程元章才力不足,难兼总督巡抚盐政三重任。朕见郝玉麟才具精神足以贯注两省,因授其为浙闽总督。”   “程元章以总督衘专管浙江巡抚,并监管两浙盐政事务……”   婉襄望向雍正的方向,他忙碌于他自己的事,那样认真,并不知道此时她心中正在盘算着什么。   她收起了那张纸条,渐渐望他望得痴了。   这些事,只希望他永远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雍正是暴卒的,之前都身体健康,所以不希望他知道自己的结局。 第258章 罚跪   婉襄这一日到达勤政亲贤殿的时候, 正望见苏培盛一个人跪在大殿之前,不知是犯了什么事,被雍正这样不体面地惩罚。   十一月天气日渐寒冷, 婉襄一路过来, 既穿了厚重的衣裳,又穿了斗篷, 手上还笼着一只画珐琅花卉开光鸟兽图海棠式手炉,方才觉得好些。   而苏培盛此时只着一件单衣,连平时大太监所穿的衣袍都没有,就那样安静低沉地跪着。   嘉祥与弘曕是和婉襄一道过来的, 雍正惯例召了他们一起来勤政亲贤殿用晚膳。   嘉祥哪里会管这些事,好奇地望了苏培盛一眼, 便向弘曕道:“弟弟来追我……”而后风风火火地跑进殿中去了。   获萤领着也迫不及待想往殿中走的弘曕,低声提醒婉襄, “苏公公为万岁爷惩罚, 想必定然是犯了事的, 您不要多管闲事,还是快些进去照顾小公主吧。”   明哲保身,于婉襄而言倒从来都不是首要的, 她望着获萤笑了笑,“你先带着孩子们进去吧,我很快就来。”   小顺子就站在另一边廊下, 手中拿着苏培盛的衣袍与披风, 焦急地望着在寒风中微微发着抖,似乎有些神志不清了的苏培盛。   获萤带着孩子们进去之后, 婉襄望了小顺子一眼, 他便恭敬地朝着她走过来, “谦嫔娘娘,您有什么吩咐?”   苏培盛大约已经在这里跪了一阵子了,小顺子虽不敢做什么,也就在这里陪他,嘴唇青紫,看来也是被冻着了。   婉襄心下不忍,把手炉递给了他,“你拿着取暖吧,别冻坏了。”   小顺子一时不敢接,连声推辞,“谦嫔娘娘还是自己拿着吧,万岁爷心火旺,勤政亲贤殿里也不暖和呢。”   “若是万岁爷发现您手心冰冰凉凉的,怕又是要埋怨宫人们不会伺候了。”   婉襄笑了笑,不觉想起当年她也还是个小宫女的时候。   那时候她觉得小顺子说话做事都有些越矩的天真,可这些年他到底是没有仗着从前和她的一点情分到她,或是到任何人面前作威作福,一直谨守本分。   这一点,倒是比他师傅强得多了。   “万岁爷惩罚的是你师傅,又不是你。你既不要本宫这只,若是实在冷了,不拘让你的哪个徒弟给你送只手炉来,何苦如此呢?”   小顺子笑得腼腆,仍旧是拒绝。   “师傅受苦受冻,徒弟站在一边干看着不说,还拿着手炉取暖,这算是什么?”   婉襄很快反驳他,“你如今在这里受冻,你的徒儿们又在何处呢?”   这么多年过去,小顺子是雍正身边太监当之无愧的二把手,他自然也有了自己的徒弟,可以指挥着他们做这做那。   她再一次把她的手炉递出去,小顺子便不敢不收了。   旋即打了个千儿,向婉襄道谢:“多谢谦嫔娘娘体恤了。这廊下风大,再过半个时辰,师傅也就能起身了。”   “您快进去陪伴万岁爷吧,别冻着了您这样玉树一般的人。”   是关心她,也是防止雍正久等婉襄不见,节外生枝。   婉襄自然明白这意思,然而还是没有进去的意思,“既是玉树,又如何怕冻。”   “你师傅这是犯了什么事,万岁爷竟动了这样大的肝火,连一点面子也没给你师傅留?”   “这……”小顺子有些踌躇,“您若是实在想知道,恐怕还是进去问万岁爷更好,奴才不敢随意置喙。”   竟还不肯说。   不过无论是什么事,归结起来,无非是“僭越”两个字。   婉襄朝着苏培盛走过去,在他面前不远处停下来。   苏培盛抬头,目光却只到婉襄腰际,“奴才正在受万岁爷惩罚,不能起身给谦嫔娘娘行礼,请谦嫔娘娘恕罪。”   “待奴才赎完了万岁爷跟前的罪孽,再来赎您的。您到时再看奴才的笑话,其实也不迟。”   前头的话还好,后头的话又是挑衅。   婉襄浅浅一笑,态度不慌不忙,“本宫不是来看苏公公的笑话的,也更不会看你的笑话。原因无他,本宫是一宫之主,而你只是奴才。”   年少时的扶持之恩,后来站在两个阵营里,他刁难过她,她又不是圣母,如何能轻易忘记。   但这一句话其实仍然是在提点他,苏培盛这样聪明,想必能明白她的意思。   “娘娘也不过是万岁爷的奴才。”   没想到苏培盛执迷不悟。   婉襄没有再说什么,路过小顺子的时候和他微笑了一下,而后进了勤政亲贤殿。   如小顺子所言,勤政亲贤殿中果然并不温暖,只是不必受冷风吹才显得略好一些。   雍正坐在圆桌旁,弘曕坐在雍正怀中,而嘉祥就站在他们面前,给雍正表演她新学的《采莲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婉襄脱了披风放在一旁,“傻丫头,都是冬日里了,还唱采莲曲呢。”   嘉祥才不理会她,雍正也佯装生气地瞪了她一眼,“怎么当额娘的,让嘉祥好生唱完。”   “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唱完最后两句,嘉祥立刻就扑到雍正怀里,让他抱着她,向婉襄道:“额娘坏,不鼓掌!”   雍正怀中坐着的弘曕最捧场,立马鼓起了掌,“姐姐好,姐姐厉害!”   嘉祥立刻就踮起脚尖捏了捏弘曕的脸,“弟弟乖,吃糖糖。”   哪有什么糖给他们吃,前几日婉襄检查了嘉祥的牙齿,已经有几个看起来不大好了。到时候若是疼起来,看她还嚷不嚷着吃糖。   雍正也避重就轻,“嘉祥是同谁学的这首《采莲曲》,你额娘唱歌可不好听。”   婉襄只轻哼了一声,不理会雍正的揶揄。   嘉祥想了想,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一个漂亮的姨姨!”   婉襄替她解释,“前几日跟着裕妃娘娘去同乐园听曲,她觉得好听,跟着人家唱了一段。又觉得人家的衣裳好看,末了都不肯走。”   “裕妃娘娘便说嘉祥是有天赋的,着景山的一个小戏儿去西峰秀色教嘉祥唱歌,她自己倒也喜欢,比画画写字要更能静心。”   戏子是贱行当,正经人家都不会让儿女学这个。   雍正不置可否,把嘉祥抱起来,放在另一边腿上,“嘉祥当真喜欢唱歌么?”   嘉祥点了点头,“唱歌好听!”   雍正便笑了笑,“阿玛给你找个好老师过来,你跟着他好好学,好不好?”   嘉祥还不知道学好一门手艺想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很快就同意了,“好,嘉祥天天唱歌。”   就算还没有开始,这样小的孩子,一时的决心,也会让当父母的人觉得欣喜。   雍正一个人在勤政亲贤殿中不觉得冷,小孩子和婉襄却怕冷。   宫人们鱼贯入内,在殿中多生了数个炭盆,雍正握了握婉襄的手,“怎么这样冰冷,没有拿手炉么?”   果然立时就要找宫人们的麻烦,“过来的时候是拿了的,走路嫌热,便赏给小顺子拿着了。不过四哥这里若是有好手炉,也赏我几个欣赏欣赏吧。”   现代人早已经不用这样用木炭取暖的手炉了,但古代宫廷之中的手炉都做得十分精致,每一件都是艺术品。   譬如婉襄所有的那只画珐琅花卉开光鸟兽图海棠式手炉。   手炉外侧都是画珐琅工艺,颜色和蒂芙尼蓝相近,上面绘许多折枝海棠。中间白底,有一副大象驮珊瑚盆景之景,用色鲜明,惟妙惟肖。   整只手炉铜质,形状也是海棠花形,从活动提梁到镂空的通风炉盖无一不精致。   就是这样精致的手炉,外面还要套一层灰鼠皮毛做成的套子,多少有些暴殄天物。   婉襄这样说,雍正便立刻吩咐宫人们去烧几只手炉给婉襄挑选。   他们一家人谈天说地,很快也就有宫人将烧好的两只手炉送了进来,“这一只是画珐琅画过开光鸟兽图椭圆四瓣手炉。”   这只手炉外观和婉襄的那一只差不多,都是画珐琅地,主要的图案是瑞兽在溪边嬉戏。   清宫中所用的手炉都是两层的,内胆架于外壳口沿之间,通过两层之间的空气传导,而达到手炉“暖而不烫”的要求。   内胆之中燃的木炭也有讲究,清宫中称其为“红箩炭”,这种炭是易州所产的一种硬木烧纸而成的,坚硬耐烧,灰白不爆,取用时可以根据需要任意截取成段,十分方便。   因为颜色鲜艳,嘉祥喜欢这只,引着弘曕去看上面的动物,两个人嘀嘀咕咕,指瑞兽为小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着,也不会有人拆穿。   另外一只是黑漆描金花鸟图海棠氏手炉,主要是形状和婉襄那只相像,质地则是完全不同的。   图案是一片莲池,上面有飞鸟穿梭,动静皆宜。黑漆描金有一种低调的奢华,婉襄还是更喜欢这一只,便拿了它取暖。   转眼间也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了,雍正传膳,他们便在各自的位置之上坐好,准备享受今日的彼此陪伴的快乐了。 第259章 奴才   十一月已经是冬日, 又要开始少蔬菜,多肉类,补养身体。   这一月太庙荐新的食材就很简单, 是银鱼与鹿肉。   鹿是行猎时常见, 却也难得的猎物,满人自马背上的天下, 数百年来野鹿都是他们的朋友、猎物与食物。   到入关之后,康熙帝创建了木兰秋狝制度,所有狩猎的猎物之中最重要的就是鹿。   凡事皇帝亲自射中的鹿,都要进献奉先殿, 以告慰列祖列宗。   即便到如今,鹿肉也是珍贵食材, 皇帝通常会以鹿肉来赏赐有功绩的满汉大臣。每到年底之时,皇室也会例行襄满蒙八旗军队之中的有功之臣颁赐“狍鹿赏”。   最近的饮食之中, 几乎日日都有鹿肉, 但在御厨的巧思之下, 也花样频出。   诸如烧鹿肉炖豆腐,鹿肉暖锅,鹿肉包子、饺子并烧鹿筋, 扒鹿筋等等。   今日上的是鹿尾烧鹿肉,相比于滋味寡淡的蔬菜,嘉祥当然更喜欢吃肉, 雍正夹了一筷子鹿肉给她, 她吃的不亦乐乎,急坏了还坐在婴儿餐车里的弘曕。   弘曕的牙齿不如嘉祥有劲, 有些咬不动鹿肉, 婉襄就须得要用筷子和勺子把鹿肉捣碎了, 而后再放进他的小碗里。   这些事婉襄都是不要旁人做的,每回他们用膳,也都不要任何人在一旁服侍。   若忽略掉桌面上难得的山珍海味,他们便是世间最平常的一家人。   男主人的威严不是用来对付自己的孩子的,女主人的温和宽容,也让孩子们汲取到足够的爱意用来成长。   弘曕和嘉祥此时都吃得很香,不需要他们照管了,而后男女主人才开始同彼此谈话。   “苏培盛究竟是犯了什么事,让四哥这样不快,不顾几十年老太监的颜面,让他就跪在勤政亲贤殿外。”   雍正也给她夹了一筷子鹿肉,而后道:“来时你既然有手炉,是在殿外把自己的手炉给了小顺子了吧,你倒是顾念旧情。”   若不是陪伴了雍正这么多年,光是他这一句话,婉襄就要跪下去请罪了。   所谓“旧情”,无非是彼此都是宫人时的情谊。但宫人只需要忠诚于他们的主人,并不需要在彼此之间建立什么情分,这有时候反而会影响办事的效率,欺上瞒下。   而当年在养心殿里,也是苏培盛引着雍正后来没有问起的婉襄进去奉茶的,若论起来,的确是有一份恩义在。   但,雍正绝不会乐见。   婉襄只淡淡笑了笑,尝了尝那风味浓郁的鹿肉,细嚼慢咽结束了,才道:“的确是把手炉给了小顺子了,四哥这样一说,我才发觉是给错了。”   既宫人之间要讲究师徒情谊,便也是犯了大人物的忌讳,她是不应该照顾小顺子的。   雍正轻嗤了一下,“你才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呢,又在哄朕。”   婉襄笑着点了点头,为嘉祥盛了一碗茯苓黑鱼汤,“四哥可别冤枉我,我进殿之前也是和苏培盛说了一句话的。”   “什么话?”   婉襄的话成功勾起了雍正的兴趣,也无意在这时候打哑谜。   “我说:‘本宫不是来看苏公公的笑话的,也更不会看你的笑话。原因无他,本宫是一宫之主,而你只是奴才。’”   她没有哄着雍正,这话一字不差。   雍正的心绪稍稍平复,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这话同苏培盛说,是要他牢记做奴才的本分。朕今日惩罚他,也正是因为他失却了做奴才的本分,所以这话不错。”   “但到朕面前来说,便又是提醒朕,其实奴才也是寻常人,他们也有喜怒哀乐。在这宫廷之中生活,朝夕相处,难免有一分情谊。”   婉襄心里就算是这样想的,也不能说出口,“这可是四哥你自己说的,与我可没什么关系。苏培盛他不听话,我帮四哥教训了他一下而已。”   但话又说回来,“四哥既明白这道理,得饶人处且饶人也罢了——我不是说今日之事,毕竟今日之事究竟是什么,我也还不知道,只是多嘴多舌,说一说这道理罢了。”   嘉祥并不是很喜欢喝汤,尤其不喜欢茯苓汤,只把汤里的黑鱼肉捞出来吃掉了。   婉襄见她不吃主食,便又递给她一块八珍糕——也是茯苓做的,混着党参、白术之类的八种药材。   “这孩子也是奇怪,同样是茯苓,煮的汤不喝,倒是喜欢吃八珍糕。”   按现代医学的角度看,茯苓的营养是很丰富的。而在医术古籍之中,也记载茯苓可以安魂养神,不饥延年,因此清宫之中素有“冬吃茯苓夏食梅汤”的说法。   婉襄倒是很喜欢喝这黑鱼汤,即便不是冬日里,也常常传信让御膳房做来。   雍正见嘉祥吃得香甜,也进了一块八珍糕,而后才叹一口气,说起今日惩罚苏培盛的因由。   “坛庙乃祭典攸关之处,俱当洁净严肃。至于太庙社稷、更宜恭敬。因此朕派太监专司洒扫之事,又命旗员轮班看守。”   “此外,未及祭祀之日,一应官员皆不许擅入。”   这原本是定例,不要说是古人,就算是现代人,若有人在家族祠堂之中撒野,也是要把那个人抓起来处理的。   “而近日朕竟闻听在太庙住宿之太监等,将其亲友携带入内,任其出入行走。至于看守之旗员,亦有将亲友引入廊院之中乘凉者,此皆平日懈弛之所致也。”   说到这里,婉襄已经大概知道苏培盛为什么会被惩罚了。   “那些携带亲友入太庙,随意出入者,当中有苏培盛的徒子徒孙?”   雍正皱了眉,“岂止如此。朕令内务府官员与御史等入内稽查,其中更有狂悖之徒,仗着与苏培盛之间的一点可笑关系,竟敢叫嚣拒捕。”   “太庙之中尽是列祖列宗牌位,这般行止,岂不是让朕成了个不肖子孙,丢尽了脸面。”   若那个太监当真和苏培盛有关系,那苏培盛今日跪在这里,根本就一点都不冤枉,也难怪小顺子不愿意提起了。   “苏培盛在朕身边日久,如今也的确像个几品官的模样了。一个阉人,倒有一串儿子孙子,在太庙之中肆行妄为……”   他眼中几乎都有杀意了。   “苏培盛同熹贵妃私下过从甚密,难道以为朕全然不知,以为朕没有即行处理,便是默许?上一次他还对你不恭敬……”   那是去岁七月时的事了。   婉襄虽然不喜欢苏培盛,倒也不盼着他死。更何况历史上苏培盛一直好好地活到了乾隆十二年。   雍正年幼时他就陪在他身旁了,虽然主仆有别,但彼此之间情谊深厚。   婉襄也但愿这对主仆能有始有终。   “似太庙宗坛有闲人出没之事,着礼部太常寺严查禁止即可。太庙之中有植被生长之处,也着太常寺酌量选择数名太监,令其敬谨除治。”   “太常寺官员也需要监督,仍旧令内务府、御史等不时稽查。若仍如同从前一般懈怠松弛,将这些官员一并议罪即可。”   婉襄先说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而后才继续道:“若苏培盛早知徒子徒孙之中有这般狂悖之人,定然也不会与他们交好。”   “苏培盛一生在四哥面前也算得是谨慎小心了,若因这件事便将他换去,想来四哥做事也会有诸多不习惯之处。”   旁人再好,也不会有苏培盛好。苏培盛再坏,也没有到必死无疑的地步。   “今日之事让苏培盛受了教训,好好整顿一番手底下的那些人,便是最好的结果,将近年关,四哥也不希望到处人心惶惶吧?”   苏培盛在雍正身边几十年,便这皇帝身边的第一宦官,也当了十几年了。   清朝虽然严格限制太监的权利,但真要杀一个苏培盛,岂止能震慑到那些仗势欺人的小太监,更是要牵扯到前朝后宫无数的人事。   旁的不说,熹贵妃只怕首先就坐立难安起来,又不知要生什么事。   好不容易才有了几日安生的日子……   婉襄给雍正搛了一筷子烤黄羊肉片,这是雍正爱吃的菜,“羊肉可以暖中补虚,补中益气,开胃健力。”   “每逢冬日,总觉得四哥的胃口不大好,正该多吃些羊肉。”   雍正从善如流,将那片羊肉吃完了,又照顾了一下嘉祥与弘曕的需求,“你同朕也在一起许多年了,为两个孩子操劳,这些年始终这样瘦削,也该像嘉祥一样多用些肉类膳食才是。”   他为她盛了一个羊西尔占,婉襄也同样细细品味着,将它吃完了。   “其实四哥若是烦躁的话,晚膳之后,我想同苏培盛说几句话,或许能遏制他这样的行为,往后不再有这般出格之事。”   “你要同他说什么?”   婉襄笑起来,“四哥若是不同意,我自然也没什么可说的。四哥若是同意,便是相信我,又何必问我要同他说什么呢?”   “恰如四哥所说,他待我的确有些恩义在,也算是成全我与四哥这么多年,所以我想,这一次就还了这人情吧。” 第260章 忠心   婉襄与桃实在养心殿附近苏培盛当值所住的围房外停下来, 静默了一刻。   即便今日被雍正罚跪,到了时辰,他也不能回到自己的居处休息, 因为仍在当值的时间里, 这便是奴才。   桃实安静地跟在婉襄身后,没有催促婉襄。   婉襄深吸了一口气, “桃实,你知道这样的事,本宫为什么让你跟来,而不是让获萤过来么?”   桃实也跟了婉襄很久了, 她不忍见她大好年华蹉跎在宫里,过一阵子打算问问她的意思, 若是愿意,便出宫去吧。   桃实很快诚实地摇了摇头, 也虚心地提问:“其实获萤姐姐和苏公公更熟悉一些, 为什么娘娘不让她过来呢?”   “就是因为他们太熟悉了, 在宫人们中的地位也都很高,所以才不能让他们在一方弱势受罚的时候同彼此相见,会折损弱势者的威仪与尊严, 这对于往后他们一起合作是没有好处的。”   这年代女子唯一的出路似乎就是嫁人,但明白更多的道理,则可以让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过得更好。   这些年她好像没教桃实什么, 如今时日无多, 便多同她说一些。   话已说完,婉襄正准备让桃实上前叩门, 小顺子恰好打开了房门, 从里面走出来。   一瞧见婉襄, 连忙上前来行礼,“谦嫔娘娘,您不伴驾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婉襄同他点了点头,“是万岁爷让本宫过来的。”   小顺子提着灯,那烛光从灯笼之中逃逸出来,停留在他脸上,令婉襄发觉了一个鲜明的掌印。   婉襄立时便皱了眉,“是他打你了?”   小顺子想要将这件事遮掩过去,连忙打了个哈哈,岔开话题:“您的手炉奴才已经让人送回到西峰秀色去了,奴才们都是贱命,用不起这样的好东西。”   “送回去之前,奴才也好生清理过上面的灰尘了,您若是介意奴才用过,听闻万岁爷又赏了您新的。”   瞧见小顺子这般讨好,婉襄忍不住叹了口气,“是本宫主动给你的,又怎会嫌弃你?当年永寿宫宫人下房之中的那些事本宫都没有忘。”   这些年,小顺子其实待她很亲近,也很忠心。   不能对旁人说的事都对她说,却也始终都将她当做主子,再没有提起那一句“姐姐”。   近来婉襄总是想起桃叶,或者她也老了,喜欢追忆过往。   小顺子便终于撕下了那张含笑的脸庞,摸了摸自己被扇打过的左脸,嘟囔了一句,“他毕竟是师傅嘛……”   旋即又觉得自己失言,有些焦急地道:“万岁爷让娘娘过来做什么呢?”   左看右看,见桃实手中拿着一个药瓶,立刻瞪大了眼睛,“不会是……”   “当然不是。”婉襄打断了他无端的猜想,从桃实手中接过了那瓶药,举在小顺子面前,让他看清楚药瓶上面的标签。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小顺子显然是松了一口气,用手抚了抚心口,感叹道:“经此一事,师傅也当牢记这句话了。”   这还不够,“你也得牢记才是。”   “太庙之事,原来万岁爷就恨你师傅在太监中结党营私,你还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等着,生怕万岁爷不知道你和你师傅,还有养心殿里这些侍奉的太监都是一条心么?”   婉襄看了看他的伤口,“本宫看来,你这一巴掌挨得也不冤。”   小顺子腼腆一笑,旋即又道:“可是太庙里的那帮人,奴才的师傅连他们是谁都没弄清楚,白白地受了这委屈……”   小顺子果然还是那个小顺子,“又错。你师傅是宫殿监督领侍,是这紫禁城中太监第一人。”   “那帮人不叫嚣着你师傅的名头,那该叫谁?前朝其他的大臣难道会帮他们?”   “更何况你师傅在紫禁城中这么多年,哪里会是清清白白的,你师傅可经得起查?   这也是为什么雍正根本没有去查他们之间的关系,而是直接惩罚苏培盛。这一次雍正不是刚毅急躁,而是用心思量过之后的结果。   从勤政亲贤殿中出来,婉襄一下子就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反而有些后悔自己多管这闲事了。   “你师傅也该受这教训了,小顺子。”   十一月的冷风让婉襄有些受不住,她不能继续站在这里和小顺子谈天了。   她正准备往房中走,原本该离开的小顺子却又跟上来,婉襄停下了脚步。   “就这样担心他?万岁爷都放过他了,难道本宫还会对他做什么?”   此时的小顺子倒是很诚实,“万岁爷和师傅也算是一同走过几十年风雨路,平素也没有什么冲突,但是娘娘……”   婉襄轻笑了一下,“若是不放心,跟过来也好,省得本宫与一个老太监同处一室,也让人说了闲话。”   小顺子便又上前轻叩门,“师傅,万岁爷让谦嫔娘娘过来探望您。”   苏培盛也是惯来养尊处优的,今日这样一跪,年纪又大了,想必也是受不住的。   小顺子害怕苏培盛自己走过来开门,连忙将门推开,请婉襄进去。   屋中有很重的藏香的气味,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并没有什么富贵摆设。   太监通常都比平常男子爱干净些,其实也是可怜。   小顺子方才显然已经给苏培盛上过药了,此时见婉襄进门,他立刻掀开被子,从床上站了起来,给婉襄行礼。   仍旧丝毫不错,标准规范,看不出来受了很重的伤。   小顺子像是怕婉襄顾念旧恨,连叫起也不叫,连忙从柜中找出茶叶,站在婉襄与苏培盛中间,遮挡他们彼此的视线。   “奴才们的围房不干净,奴才便不请谦妃娘娘坐了。”   婉襄回头望了桃实一眼,她立刻便上前以衣袖清理了距离婉襄最近的一张太师椅,服侍婉襄坐下了。   她将那瓶药放在了桌上,“其实本宫今日来苏公公这里倒不是为了同苏公公谈这些年的旧恨的,只因心里还记得雍正七年、八年时的情分。”   “若是没有公公,当年本宫想再见到万岁爷并没有那么容易,所以这些年在万岁爷面前,本宫敢指天发誓,并未说过公公一处不好。”   婉襄主动示好,苏培盛却仍不接招,“娘娘忽而说这件事,是想要将奴才招安么?经过今日之事,奴才在万岁爷面前,怕是不能在万岁爷面前那样得脸了。”   在宫里浸淫久了的人,总容易想太多。   “公公是熹贵妃娘娘的人,这些年本宫与熹贵妃娘娘关系有好有坏,只能说是平平,公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苏培盛微微眯了眯眼睛,展现出了一个老太监的老谋深算。   他不敢回答,婉襄便替他回答:“因为本宫在宫中生活,所仰赖的一直是万岁爷的爱意,而并非是名义之上的六宫之首,未来的皇帝之母熹贵妃。”   她用“爱意”来描述她与雍正之间的情意,而非“宠爱”,因为这个词是对他们两个人共同的侮辱。   雍正给不了天下所有女子平等,但他在尽可能得给她,这些,她都是能够感受到的。   “奴才不懂谦嫔娘娘的意思了。”   他不是不懂,只是仍然不能说出口。   “苏公公,你是万岁爷的奴才,一颗心不能提前偏移到未来的皇帝那里去。”   “更何况你似乎是有些看不清形势,宝亲王并非是没有野心与想法的男子,不会对他的额娘言听计从。”   “也所以,你光光忠心于他的额娘是没有用的。若是你仍旧这般傲慢不敬,到时宝亲王登极,第一个没有好下场的人,恐怕就会是你。”   “到时你在城西的豪宅,城外的万亩良田,又要交给谁去呢?”   康熙的“哈哈珠子”赵昌在雍正登极之后不久就被判处死刑,没收了他的全部家产。   苏培盛也跟了雍正这么多年,想来也积攒了许多财富,不会希望自己像赵昌那样。   婉襄提及宝亲王之事,想来苏培盛也能明白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宝亲王已然对他有所不满。   方才的傲慢神色果然就收敛了许多,这眼神,一看就是在盘算什么事。   话说到这里就足够了,婉襄站了起来,“此时倒是还忧虑不到这里,万岁爷毕竟春秋正盛。但若是继续如此下去……”   “熹贵妃就是再不喜欢本宫,本宫膝下有六阿哥,一个太妃的位置是跑不了的。但公公您……往后还是对小顺子好些,毕竟他对你是有情分的。”   “天色已晚,好好休息吧。”   她说完这句话,从下房之中缓步走了出去。   停在门前,桃实为她戴上了风帽。   苏培盛没有说什么,再追出来的仍然是小顺子,“娘娘方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宝亲王当真……”   “不该问的问题就不要问,你师傅是聪明人,他知道应当怎样做。”   也不要妄想着,再给这个王朝换一个继承人,这不是一个太监能做到的事。   小顺子没有再问下去,“其实师傅平时对奴才还是很好的,只是今日生气……娘娘,还是谢谢您。”   “总要对得起你当年唤本宫一声姐姐。”   婉襄最后对着小顺子笑了笑,“早些回去休息吧,注意清理脸上的伤口,明日还要当差。”   作者有话说: 第261章 祥瑞   “……朕从来不喜言祥瑞, 屡颁上谕,晓示天下臣民。多年以来,凡以嘉祥之入告者, 朕皆拒拂纳。而各省之中, 瑞谷嘉禾诞降者甚多,朕早年间便已经悉令停其进献。”   雍正这样说, 婉襄就想起来她第一次跟雍正一起用膳的时候。   他们之间已经积攒了许多回忆了。   “雍正七年时,我和四哥一起用膳。那时候四哥的身体不大好,总是吃不下什么东西,获萤便用嘉禾来使您用膳。”   其实雍正哪里是不喜欢谈及祥瑞之事, 嘉祥都是上天之旨意,天下出现越多的祥瑞, 便说明他这个皇帝做得更好,他也不过人世间一寻常人耳, 自然希望得到所有人的认同。   “那时朕是不是也说, 所谓‘嘉禾’, 不过是原产的一种多茎稻禾,让他们好生辨别。不尚虚文,方为敬天勤民之本也。”   这倒也是, 居上位者总要摆出实事求是的态度,让官员民众都脚踏实地,不要想着走一些捷径。   “不过今年湖广镇筸总兵官杨凯奏报, 镇筸红苗, 受我大清教化,苗民所所种之山田水地, 黍稷稻梁, 盈畴遍野, 且皆为多穗之苗,多者可达五、六穗,万亩皆然。”   “苗民皆举手庆贺,以之为从来未有之祥瑞。”   这倒是比寻常官员送到京城来邀功的那些稻谷要好得多,也比什么神奇母牛生小牛,天边祥云现,要更有意义。   雍正看起来也很得意,“又据侍郎蒋泂奏报,镇夷堡口外,高台县属双树墩地方。自开垦荒地以来人烟日盛,今岁秋成,粟谷挺秀。”   “有于一枝枝上抽穗十余枝者,也有一穗之上丛生五、六穗者。屯农共庆为奇观,司垦咸称为盛事。”   这便不如方才所说的第一件事好,不过,这也可以极大地鼓励苗民,让他们觉得归顺大清,是最正确的决定。   雍正深吸了一口气,放松了身体,“朕思苗疆播种,乃苗夷立身务本之先资。远徼屯田,则为关边塞军储之重计。”   将苗人收编于各厅下管治之后,他们当然要像汉人一样种田,种植通用的庄稼,从而自给自足,缴清税务。   而屯田是有国家组织的集体耕作制度,则是为了取得军队的给养或税粮。   “如今经营方始,便欣逢瑞谷呈祥。且地广穗多,远远超越于过往见闻纪载之外,可见上天眷佑,锡福方来。苗夷之乐利可期。军旅之糗粮有赖。”   他对未来充满了希冀,婉襄也忍不住微笑,“这并不是在空言祥瑞,实很是实用。将来其他苗民闻听此事,定然也心向大清,可以不费一兵一卒,使得他们归顺。”   雍正点头,“苗民丰收,朕心甚慰之外,也十分感喟在廷臣工之心。若似此般有抚绥苗众、筹边足食之同心,朕实不胜感庆。”   他将那封奏章郑重地放在一旁,“朕要将将杨凯、蒋泂之奏折,及谷本图样发出,于臣工共观之。”   婉襄一心只记挂着清军要和苗人打仗,倒真是没想到苗地居然还能有这样的好事。   “还有一件好事,婉襄。”   他又拿出了另一本奏章,也是关于祥瑞的,“诸王大臣等奏言、景陵宝城山产瑞芝九本。朕令大臣等端肃敬观,皆欢忻忭舞。”   “他们都请朕将这件事令史官记录,而后昭示中外,以承皇考荫庇之庆。以彰上天锡福之心。”   景陵是康熙的陵寝,的确是个风水宝地,似乎总是产出灵芝。   婉襄也像那些王大臣一样拍了拍他的马屁,“四哥纯孝,所以景陵时常有瑞芝之嘉祥。”   雍正爱听臣工之言,却总觉得婉襄是在嘲讽他,斜睨了她一眼,而后继续说下去。   “今岁元旦立春,喜遇四寅,而后上天又有特赐盈尺瑞雪之庆。自春及秋,直省地方,晴雨适时,气候调和。”   “除却直隶及江南近水数县,河流有涨溢之处,淹没稼禾。甘肃、陕西数县,得雨稍迟外。其余则甘霖应候,禾稼丰登。”   “朕虽不敢称此年为大有之年,而各省年谷顺成,大体相似,实在亦为罕见。此皆上天与皇考护佑国家,显然昭著者。”   景陵产祥瑞,当然要归功于康熙,“屈指数年之间,三秀之瑞已经四见,此实乃上天锡赐,以表彰皇考之圣德神功,当使中外咸闻。”   “而今乃万宝告成之候,西师报捷之时,欣睹瑞芝九本。王大臣皆谓为朕之纯孝所感,朕实愧不敢当,往后不必再提起此言。”   到她面前也这样谦逊了。   婉襄笑了笑,继续忙碌于装裱她手上的那幅画。   十月作画,她和雍正的那幅画像,郎世宁已经送了来。   添上背景与摆设不过是让整个画面更完整了一些,最鲜活的是她和雍正的眼睛。   他的手搭在她肩上,那样亲密自然,仿佛这世间已经再没有旁人,只有彼此便心满意思。   婉襄早已经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偶然,她和刘婉襄的相貌当然也不是。   那就是她自己的脸庞,不是占用了谁的。   手指抚过雍正的脸,她似乎也不必分辨这个人究竟是胤禛还是尹桢,我即是她,他即是你,有些爱不会随着物质的消亡而消散,爱本就是无形的东西。   只是生命散尽之后它没有了受体,所以没有人再提起而已。   雍正安静地望着她,嘴上却调侃,“好好装裱,若是装坏了,可就没有了。”   画卷是不可复制的,就像是当日的想法与心情一样,“若是装坏了,便换一处地方,请郎画师再为我和四哥作一幅画。”   她总在假装他们来日方长,不在雍正面前露出一点破绽。   “来看看行乐图之十月吧,朗世宁一并送了来。”   雍正忽而从龙椅上站起来,先一步朝着偏殿走去。   《十月画像》这幅图就挂在偏殿里,天然图画之中四处都热热闹闹,雍正在画面最中央的一处楼阁里,并没有和婉襄在一起。   他穿着的是当日的那件红衣,为他作画的却是一个带着眼镜的老者。婉襄被画在更遥远的楼阁之中,和富察氏在一起。   天然图画原名竹子馆,周围有许多丛生的竹子,再遥远一些,有西山和连绵无尽的山水,和每一幅行乐图的远景都是差不多的。   果然到了行乐图上,便又是想象为主了。   在《十月画像》这幅图的旁边,还有一幅画轴,但并没有展开,“这幅画又是什么,是嘉祥和弘曕么?”   倒是没有留给她来裱。   婉襄正要上手解开,便被雍正拦下,“不急,先猜一猜。”   既然要猜,那意思就不是婉襄所想的那幅图了?   她一下子感觉甜蜜起来,“是四哥为我作了新的仕女图么?”   倒是也不大像,她近来并没有穿过汉服,他也始终都很忙碌。   雍正果然摇头,“再猜。”   “世间万物皆可入画,这如何猜得?更何况四哥也没有说有什么奖励,没有说若我猜中了,四哥要如何被惩罚。”   永远是单边性的。   “奖励么,今年冬日带着你去玩冰床;至于惩罚……你自己想一想吧。”   婉襄已经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了,想要的东西能给的,他都已经给她。   惩罚……   “便罚四哥抽出一下午的时间来陪伴嘉祥读书,一刻也不能离开。”   他平日太忙了,留给嘉祥和弘曕的通常是一些碎片化的时间,除却就寝之时,留给她的也是。   他陪伴嘉祥,也就是陪伴她。朝朝暮暮,每一刻都值得珍惜。   “是觉得自己一定猜不到么?”   雍正走上前去,将那幅画卷展开了。   画卷之上是一个满族的年轻女子,坐在如意床上,身旁整齐地摆放着九柄如意。   她并不是他们当下生活之中的某人,但也并不是婉襄所不认得的某人,“这是……”   “是朕让郎世宁根据嘉祥如今的模样,所想像出来的,她未来的样子。”   “朕知道你并不迷信这些,有懋嫔前车之鉴在前,这看起来更像是无稽之谈。但人生无常,谁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天寿何年,所以朕还是让他这样做了。”   婉襄的眼眶渐红,那种“他一定已经知道什么”的想法充斥在她脑海里,让她感觉到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悲伤,几乎要将她击垮。   可是她不能被击垮,“四哥说,自己想来不喜言祥瑞。那么,便也不要言嘉祥吧。”   她小口小口地喘息着,不想被雍正看出她的异样,尽管这是徒劳无功的。   “大清的公主……大清的公主大多命途多舛,往往天年不永,似和惠,似淑慎……我不希望嘉祥也这样……”   明面上的理由,还是必须要找的。   雍正默然了一瞬,“必须要这样做吗?”   婉襄点了点头,两行眼泪飞快地落下来,“有被四哥这样深爱过,做不做公主,已经没什么要紧。嘉祥会活得很幸福,我和四哥也一定会。”   他朝着她走来,将她揽在自己怀中,用下巴缓缓地摩挲着她的头发,这一刻他们各自思考着,思考的却是一样的事。   “婉襄,朕都会答应你的。” 第262章 参禅   “朕膺元后父母之任, 并非开堂秉拂之人,欲期民物之安,惟循周孔之辙。所以御极以来, 十年未谈禅宗……”   苗疆与景陵连出祥瑞, 雍正龙心大悦,便在十一月上旬挑了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在园明园中四宜书屋里参禅悟道。   将他那十数个弟子并他们的家眷一并召来, 圆明园中当真好生热闹。   雍正和他的弟子在安澜园正殿中讲道,婉襄与富察氏以及裕妃便在偏殿之中与彼此闲话。   后宫之中已经不再有武晚沐这样的人,孩子们玩耍之婉襄也可以更放心些,偏殿之中炭火暖熏熏, 几乎让她昏昏欲睡。   而自那一日在绛雪轩中长谈之后,婉襄与裕妃之间的关系也不再像去岁七月以来的那样冷淡客套了, 往后还要彼此作伴,也不会再有什么矛盾了。   听着断断续续传来的雍正的声音, 裕妃先开了口, “为嘉祥推拒了公主的封号, 也不知你是怎样想的,本宫听了都忍不住要为她打抱不平。”   “难道你不是嘉祥的亲额娘,本宫才是不成?”   婉襄拿了块八珍糕, 她必须得做点什么,才能让自己不睡过去。   “大清的公主大多都嫁到了科尔沁草原上去,万岁爷心疼女儿, 虽然将几个养女嫁给蒙古人, 却也并没有让她们到塞外草原去生活。”   “可时代是会变的,没有什么关系是牢不可破的。”   就算雍正疼爱嘉祥, 无论如何都不会将她远嫁, 若是那时候当政的是乾隆呢?   若是科尔沁求娶, 而乾隆没有成年的女儿呢?   乾隆只有兰牙迭这一个嫡公主,是深爱着的亡妻之女,还不是说嫁便嫁了。   也就是和敬的命还算好,与额驸生育了五个孩子,想来彼此之间感情应当是不错的。   甚至乾隆年间额驸犯了死罪,也因不忍公主守寡之故而被免罪,算是成全了和敬一生的幸福。   这是不可复制的。   “那你未免也忧心地太早了,若是实在不成,早些给嘉祥定下亲事,蒙古人总没有夺妻之理。”   裕妃忘了,她自己都说过的,顺治阴夺人/妻为妃之事。   说是担忧将来嘉祥要被当成工具本来就只是借口,更深层次的原因婉襄没法同她们明言,便想要揭过这话题。   “嘉祥既是公主,便要承担公主的责任,不能只享受这个头衔给她带来的一切好处。到那时,国家再要她出力,她是没有退路的。”   “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拥有,嫔妾只想让她健健康康地成长,有权利对她所面对的一切说‘不’,或者去追逐那些她想要的,而不是凭借身份威逼、唾手可得。”   若努力都被省略,则得到也没有意义。   她这样说,裕妃和富察氏一时之间都无话可说。   末了仍是裕妃道:“原来是你这做额娘的最不想负责任,所以才这样做的。”   而富察氏完全不是这样,即便和敬出降之前她仍然在世,为了国家,为了肩负起一国之母的责任,她只怕也会这样做。   “……乃至无明者无明,烦恼者烦恼,色声香味触法者色声香味触法,尽是本分,皆是菩提,无一物非我身,无一物是我己……”   是雍正的声音,这也是《御选语录》开篇的内容。”   裕妃便是一笑置之,“原来万岁爷都看得这样明白了,额娘与阿玛皆是这样想的,的确不需要本宫和福晋这样的外人多说什么了。”   “本宫就是看不开,觉得应当拥有的东西便必须拥有。爵位也好,财富也好,否则不是白生在皇家一遭,白受了这些苦楚。”   她也把“生在皇家”这件事看作苦楚。   但皇子和公主还是不一样的。   “对了,本宫听说前几日你们府里那个苏格格见了红了。高侧福晋不忙着照顾她,倒赶着让人套马车,急匆匆地跑到圆明园来向宝亲王与你请罪,可有这件事?”   这是宝亲王府的家事,裕妃和熹贵妃又素来不睦。   富察氏只淡淡笑了笑,“裕妃娘娘的耳报神真是灵通。”   这件事连婉襄也没有听说。原来永璜的出生,也是这样一波三折的么?   “你别怨本宫多嘴,本宫虽然同你的额娘多多年不睦的老对手了,但对你,对宝亲王都没有恶意。”   “这些事本宫闲暇时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你们那位高侧福晋的嫌疑最大,也算是苏格格这次命好保住了孩子,那下一次呢?”   裕妃这句话说完,婉襄就知道事情要变得糟糕了。   富察氏那样相信高禾晏,如何能容忍旁人将这样的罪名加诸于她之上。   “裕妃娘娘,这世上万事万物都是要讲究证据的,这样重要的事,如何能在没有证据的时候信口胡乱猜测?”   “禾晏虽然的确到圆明园中请罪,但那也是确认了苏格格身体无碍方才过来的。”   “她既然向儿臣与王爷领了这趟差事,中间出了差错,没有想着隐瞒,而是立时上报请罪,这难道不足以嘉奖么?”   婉襄总觉得她对高禾晏是信任得过了头。   裕妃倒是不慌不忙,即便被富察氏严辞反驳,也并没有恼怒的意思。   “本宫可是听说,苏格格这次见红,是身边的人端错了药。将富察格格经血不行所用的破血的药端给了她。”   “幸而苏格格尝着这味道不对,立时便将喝下去的药吐了出来。见红倒不是因为药物,而是因为惊吓。”   宝亲王府里有问题的药物当真是多。   “饶是如此,宝亲王当夜也并没有从圆明园中赶回去安抚受惊的苏格格,而是歇息在了高侧福晋屋子里……”   裕妃长叹了一口气,“你以为当年潜邸之中本宫与你额娘这一辈斗得激烈么?上好的前程摆在眼前,是个人便会有想法。”   雍正当年还没有被明令指为太子,和如今的弘历更有不同。   “本宫自知无才无德,弘昼也不过是庸碌之辈,早早地惹了万岁爷厌弃,便是这样,也常受人迫害。”   “年正仪看起来够像是个菩萨了吧?潜邸内外,甚至紫禁城中没一个人会说她一句不好,可你回去问问你额娘,她难道没害过弘历?”   “你额娘如今日日吃斋念佛,只怕一提起‘年正仪’这个名字,还是恨得牙痒痒。”   这些于婉襄而言都是已经远去了的刀光剑影,她没有参与过,也当然不想参与。   不要说是雍正曾经喜爱过的敦肃皇贵妃,便是武氏姐妹弄出来的这些动静,也让她疲惫不堪。   只不知裕妃举了敦肃皇贵妃的例子,能不能让富察氏清醒一些。   富察氏没有再回应什么,只是拿起茶盏,却也并不喝,这样安静着。   婉襄只好另外找个话题,“上一次在安澜园里,倒仿佛还是雍正八年的时候,拿住了齐妃与道士贾士芳作恶。”   “一转眼过去这么多年了,好像再没有听到过齐妃的消息。裕妃娘娘的消息灵通些,不知齐妃如今如何了?”   这个问题问旁人,旁人还当真不一定能答上来。   “她老得厉害,自从上一次事发,便隐隐带了些疯症。为本宫请平安脉的太医也在为她治病。“   “只说她见了谁都喊‘弘时’,陷在那慈母之心里走不出来,这一生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不论齐妃与雍正之间的对错,站在婉襄的立场上,齐妃给她下过毒,为难过她和她的朋友,当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   但时间的确会冲淡一切,她心中早已经没有当时的那种恨,随着裕妃这些话涌上来的是一种多余的怜悯,她努力地将它们驱逐出去了。   富察氏难得主动地挑起了一个话题,“儿臣听王爷说,皇阿玛让郎画师给嘉祥画了一幅她长大之后的画像。这画像在哪里,儿臣可以看看么?”   这画像在西峰秀色之中好好地收着,不知为什么,婉襄每一次看着画中人,若是稍稍认真些,和她对视,心中就会有一种很奇异的感受。   她当然不完全是长大之后的嘉祥,但冥冥之中婉襄总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好像认识她,或者至少在哪里见过她。   这感觉萦绕在婉襄心上,一连过了数日,她才终于想起来画中人像谁。   是她和尹桢曾经一起拜访过的一个女收藏家,她手里有很多清代的,未曾面世的文物。   那一次他们去拜访她是希望能够说服她,将其中的一部分文物拿出来展览,但很可惜并没有与她达成一致的意见,她给出的理由是:“时机还不够成熟。”   做文物收藏的人,讲得玄学一些,会被文物中蕴含的物质,或者说能量所影响,所以那一天她说的话,婉襄其实并没有如何放在心上。   女收藏家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了,那一天让婉襄印象最深刻的东西反而是她放在台灯旁边的一张照片,是她年轻时候的样子。   很漂亮,也和嘉祥的这张画作很像。   婉襄一回忆起来,夜间便梦见,梦见了那个女人的眼睛。   她终于回过了身来,“在含韵斋里,若是福晋和裕妃娘娘想看的话,嫔妾这就让人去取来。”   作者有话说: 第263章 脉络   “谦嫔娘娘是要着人取什么东西?”   忽而有一中年女子自殿外走进来, 乌云黑鬓,瓜子脸儿,声音清越如黄莺出谷, 令婉襄回想起雍正七年时她见到的安贵人。   然而她当然不是, 富察氏笑着站起来,“郭络罗福晋。”   她是庄亲王允禄的嫡福晋郭络罗氏。   婉襄和裕妃都是宫中妃嫔, 天然便比亲王福晋尊贵,因此二人都坐着不动。   富察氏虽然身份也尊贵,但她到底矮了一辈,又向来不自矜身份, 所以才主动站起来问好。   郭络罗氏笑着同富察氏点了点头,又和婉襄以及裕妃行了礼, 便被招呼着在她们身旁坐下来。   婉襄因道:“前几日万岁爷让郎画师作了一幅画,裕妃娘娘和富察福晋都没见过, 因此想要见一见, 本宫便着人去取。”   郭络罗氏年纪与裕妃相当, 倒也同裕妃一样不大显老,笑容很温和,随口问:“是什么画, 竟让裕妃娘娘与富察福晋都这样稀罕。”   婉襄先时不说画卷内容,便是想敷衍过去,没想到郭络罗氏无意间仍然追问起。   未及婉襄回答, 裕妃便抢先道:“万岁爷爱重幺女, 让郎画师作了一幅嘉祥长大之后模样的画像,当真是异想天开, 不过也十分有趣, 等谦嫔着人取来, 你也好好看看。”   郭络罗氏客气地赞了一句嘉祥的容貌,便又道:“万岁爷爱女儿当真是爱到了骨子里,前几日见了我们家王爷,还说让他准备准备,待公主再大一些,便让他教她把弄那些火器。”   “女孩子家家的,哪里有玩这些的,真是……”   嘉祥如今的“公主”称呼是与生俱来的,待到成年准备出降之时,一般来说才会有正式的封号。   那一日婉襄只是要雍正留下了一道旨意,往后即便嘉祥成年,无论在位的皇帝是谁,都不会给她公主封号,也会在史书之中抹去一切与她有关的内容,从出生开始。   裕妃知道这件事,也许是雍正向宝亲王嘱咐,宝亲王又告诉了和亲王。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知道便也知道了。   而此时郭络罗氏仍然这样称呼,也算不得错,婉襄不回去纠正她。   至于她的想法,那与婉襄之间更是夏虫不可语冰,她只是仍然维持着刚刚入侍君王时的谦逊,笑而不语。   无人回应郭络罗氏的话,她也是无所谓的,只又向裕妃道:“近来准备新年之事,忙得臣妾焦头烂额的。”   “万岁爷在圆明园中,王爷平素有事,便搬到了圆明园附近的宅子居住,倒是有一月时间没有去宁寿宫探望额娘了。”   “前些日子臣妾让人给额娘捎信,问她可缺些什么,她只回说什么都不缺,若缺了东西,只管往延禧宫说一声,裕妃娘娘很快便送来了。”   她说话的时候始终笑着,令人有喜气洋洋之感。   “王爷知道这件事,今日到圆明园来,便千叮咛万嘱咐,定要臣妾当面谢一谢您。”   她们都已经渐渐有了年纪,郭络罗氏还好,还有家事操持,裕妃却纯然是闲人一个,能有些事做打发时间,便是最好的。   此时也和郭络罗氏开玩笑,“若说要谢本宫,那可不是当面这一句话就足够了的。宫里密太妃可是花了本宫千八百两银子的,你们夫妻今日可带了银钱过来?”   这当然是开玩笑,郭络罗氏也笑,“哎呦,裕妃娘娘可真是狮子大开口。臣妾的额娘好好地在宁寿宫里,一切吃穿用度皆有万岁爷孝敬,哪里就花了裕妃娘娘这样多的钱。”   裕妃摆出神气模样来:“若是不信,福晋自己去宁寿宫问一问密太妃就是了。”   郭络罗氏有心把这个玩笑继续开下去:“真要钱么,也有,总得将那账簿拿来,叫王府里的帐房好生对上一对。”   “等到一个字都不差了,两方按了手印。臣妾手里有了钱,自然会着人将银子送到您的接秀山房来。”   哪里有这样好说话,“不过么,王爷一年的俸禄也不过就是那些银钱,您的儿子也是亲王,所以您都是知道的。”   “王府众人还要开销,左省一抿子,右省一抿子,一年能省出个一百两银子便是极好的了。只能求裕妃娘娘宽容宽容,容许庄亲王府将这笔银子分十年付清,臣妾自然吃斋念佛,日日都念着您的好的。”   她说着这些话,一时之间坐着听的主子,身边服侍的宫女也都笑开了,声音倒比正殿之中雍正他们参禅悟道的声音还要响。   未过多久,小顺子便从隔壁过来,恭敬地向婉襄道:“谦嫔娘娘,万岁爷问您是有何事这样高兴,若是可以的话,也说来让万岁爷和诸王爷大臣们乐一乐。”   周围人仍然在笑,便是平素端庄的富察氏也乐不可支,让小顺子摸不着头脑。   婉襄便道:“郭络罗福晋给我们讲了个债主与欠债人的故事,是上不得台面的,请万岁爷继续同他的爱徒参禅即可。”   婉襄这样说,小顺子行礼之后很快转身离开了。   裕妃笑得差不多了,便直起腰来,指着婉襄对郭络罗氏道:“瞧见没有,她说你是个上不得台面的。”   郭络罗氏自己也仍然在笑,“庄亲王府欠了裕妃娘娘这样大一笔银子,自然是上不得台面的事,幸得谦嫔娘娘没有直言,否则臣妾与王爷这两张老脸今日怕是都搁不住了。”   “呀,裕妃娘娘这笔银子,应当是不收利钱的吧?若是要收利钱,臣妾回去之后还得着王爷好好算一算,怎样还清这笔银子才最划算。”   庄亲王允禄精数学,承胜祖黄帝指授,曾经参与修撰《数理精蕴》,充算法馆总裁。   婉襄一本正经道:“数学是万物之理,虽则当然可以用来算钱,此时未免有辱没祖宗之意,福晋还是三思而后行。”   她素来是个沉静的人,此时忽而同开玩笑,众人都反应了一会儿,而后才再次笑起来,却不敢再如方才一般放肆,惊扰圣驾。   像是打擂台似的,正殿之中雍正的声音也越加清晰。   “……盲驴牵盲驴,沿磨盘而绕转;痴梦证痴梦,拈漆桶为瓣香。是则循觉路而扑火轮,能不由善因而招恶果?”   不知这世上谁是盲驴。   好生乐过一阵,众人都停下来整理了仪容,喝茶用点心,而后继续谈话。   “本宫出宫之前才去探望过密太妃,太妃身体无恙,精神也很好。若说有遗憾,也不过是这件事,但太妃侍奉圣祖爷那样久,当然也知道帝王的难为之处。”   裕妃正经起来,说的话也入情入理。   “你们的孝心太妃都知道,反而担心王爷与你用心太过。转眼又是新年,万岁爷到时定然是要回宫的。”   “正月里休息的时间多,你和王爷多多带着儿女去宁寿宫探望太妃,万岁爷自然也是乐见的。”   雍正当然不至于这样小气,这时候还要阻止他们一家相聚天伦。   郭络罗氏很快应承下来,“额娘身体无恙,臣妾和王爷自然都放心。这一次也准备了些药材补品准备送到您的接秀山房里,还望您千万不要推辞。”   “送给本宫的东西,你们还指望本宫不收不成,自然是你们送什么,本宫便收什么了。”   郭络罗氏便笑道:“这样自然是最好。”   在座的婉襄和富察氏都不是计较这些的人,当然也不会有什么“见者有份”的想法,因此郭络罗氏说起来的时候落落大方,反而让人心生好感。   偏殿门前忽而有一个如嘉祥一般大的小姑娘探头探脑的,郭络罗氏瞧见了,便微笑着向着她招了招手。   “阿日善,快进来,在门口作什么怪呢?”   听见郭络罗氏召唤,那小女孩很快便跑到了她身旁,扑进了郭络罗氏怀里。   郭络罗氏同她亲热了片刻,便让她给在座众人行礼,“这是裕妃娘娘,这是谦嫔娘娘,这是你四嫂,快些叫人。”   小姑娘也不问什么,一一问了好,郭络罗氏才介绍,“这是王爷的庶女,侧福晋薛氏的女儿,比小公主略大一岁。”   方介绍完毕,偏殿里又走进来一位福晋,是理亲王弘皙的嫡福晋乌郎罕济尔默氏。   阿日善似是同她很亲厚,待到她给殿中众人行礼问过好,便又从郭络罗氏身旁扑到了她怀里,“嫂子!”   庄亲王允禄的一生,可以说是非常顺利的。才华横溢,高官厚禄,满堂子女,得享长生。   遭遇的最大的挫折,也就是乾隆四年卷入了“弘皙逆案”,停亲王双俸,罢理藩院尚书任。   若是庄亲王府的一个小小庶女都和理亲王的嫡福晋这般亲厚的话,也难怪弘皙案发之时,将庄亲王也卷了进去。   历史上再小的一件事,在发生之前,也自有它的脉络可循。   “……一为无量,无量为一,大中现小,小中现大。坐微尘里转大□□,于一毫端现宝王刹……”   像是谶语。 第264章 小草   “手心这般冰凉, 是仍然觉得冷么?朕早说让你带上手炉,你又嫌弃麻烦,其实并不赶时间的, 朕与你都是长辈。”   辘辘宫车之中, 雍正握着婉襄的手,尽力地暖着她。   “若是用了手炉, 四哥不是就不会这样待我了?”   婉襄笑了笑,感受着他的抚触,“天气实在寒冷的时候,即便是穿再多的衣服也是没有用的, 只是手心冰凉,若说冷, 倒也不觉得。”   今日是十一月初九日,是宝亲王的那拉氏侧福晋入府的第二日, 那拉侧福晋会跟着宝亲王入宫向雍正, 以及他其他的后妃行礼, 他们此时是要往熹贵妃的永寿宫去。   如今宫中没有皇后,又毕竟只是娶进侧福晋,雍正便开了恩旨, 允许新妇到亲王母妃的寝宫之中行礼。   等到和亲王侧福晋崔佳氏入府,也同样给裕妃这体面。   “昨夜朕朦胧间觉得你似乎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同平时并不一样, 难道是为了今日之事?又不是你娶儿媳, 何必如此。”   雍正是调侃,可是他哪里知道, 宝亲王刚刚娶入王府的这位那拉氏, 后来也能够正位中宫, 成为母仪天下的大清皇后。   她在历史上是很有名的,并不因为是贤后之后的继后而光芒黯淡。   如今史学家对于那拉皇后断发的原因仍然没有定论,但她也并不想将那拉氏想象成一个封建皇权的抗争者。   不一定是为了那样伟大的原因,也许只是一个女人不想继续重复她从前的人生了,所以决定做出改变。   被雍正戳穿了心思,婉襄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我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觉得新鲜也是很正常的。”   “弘曕健康成长,迟早有一日你也要经历的。到时可要好好选一位品行端正,性情温良的儿媳。”   弘曕的嫡福晋是范佳氏,监察御史范鸿宾之女。   是乾隆选择的,那时候婉襄不过只是寻常的一介后宫妇人,早已经没有了话语权。   而此刻她靠在他肩上,“我没有什么见识,没有识人之明。到时候四哥为弘曕好好挑一挑,不求别的,像富察福晋这样便好。”   婉襄说了这句话,便觉得自己失言,富察氏将来可是要做大清皇后的。   雍正倒是不觉得,他只觉得他们的孩子合该有世上最好的女子来相配,不光光是弘曕,嘉祥也是如此。   “要了解闺中女儿的品貌可不容易,到时候朕的确要好好斟酌挑选。”   婉襄靠在他肩上,此刻心上涌上一阵心酸,又是欣慰,“事无巨细,百般用心,四哥这一生实在是太过辛苦了。”   “以一人之肩挑万人之担,哪有不辛苦的。可婉襄,世间能如朕一般的男子,实在没有几个,此朕可以自信。”   不要说只是与清代的这些帝王对比,便是百代帝王,也没有什么人能像雍正这样将“朝干夕惕”四个字贯彻到人生的最后一刻。   她当然是欣赏和仰慕他的,于是在此刻无比真诚地道:“我的四哥,就是这世上最好的。”   雍正抱紧了她,面颊蹭着她的额头,“朕的婉襄,也是这世上最好的。”   婉襄忍不住笑起来,“这是在做什么呢?今日分明是迎接新妇,我同四哥倒是互相吹捧上了。”   他用额头抵着她的,嗓音低沉,“如今再不是当年求着朕喊她一句‘宝贝’的小女子了,朕给予你这样高的评价,你竟不照单全收?”   婉襄顾左右而言他,“若是新妇知道四哥私底下是这般模样,想来也就不会畏惧这个皇阿玛了。”   “古语有言:‘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她是弘历的侧福晋,朕可不会管她怎样想,更不会在她面前表现得如同在你面前一般。”   “婉襄,朕总觉得你好像格外在意那拉氏似的。”   雍正这样敏锐,可婉襄的在意却来自于未来已知,是不能告诉他的。   于是她找了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我一向和富察福晋交好,侧福晋和格格侍妾毕竟不同,今日要受那拉侧福晋的礼,也想要为富察福晋掌一掌眼,看看她为人究竟如何。”   “弘历已经有一个侧福晋是高官之女了,那拉氏是满洲大姓出身,家中父亲自身品级却不高,想来不会有什么骄矜习气。”   “朕对富察氏是有信心的,她定然能将王府之中的事情平衡得很好,即便将来……也是。”   雍正对富察氏的评价一向不低。   不过他也是男子,总是不能站在女子的立场上想问题。   正妻何故要平衡后院之中女子之间的关系呢,还不是因为常常有男子要进去搅局。   婉襄心中不忿,但这怒气向着雍正发泄却并不合时宜,“就快要到永寿宫了,我还记得很多年前,我在永寿宫附近的宫道上遇见过四哥一次。”   “也是这样的冬日,远远地就听见了静鞭的声音,而后我和桃叶就跪在宫墙边上,四哥乘着肩舆经过,没有一刻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觉得我自己就像是一棵生长在墙边的小草,我之所以在那里,只是因为负责清扫宫道道小太监还没有发现我。”   只要发现了,便理所当然地会被清扫去,也当然不值得雍正在意。   幸而那时候的她和如今一样,都不是刘婉襄,否则的话,只怕她那时就已经放弃了。   雍正的回应并不是寻常宽慰,“朕是一国之君,一闭上眼睛,有时眼前便会出现无数稻苗豆麦。”   “春日时刚刚播种,□□时便已经是一片青黄之色,秋日里粟谷挺秀,冬日白雪皑皑,遮覆的是来年的希望。”   “朕认得禾苗与谷麦,当然也认得小草。所以朕一定会将你从贫瘠之地挑选出来,种植在单独的花盆里,陪伴朕,由朕欣赏。”   她不是一棵禾苗,所以当然不应该跟禾苗在一起,而是应该和他在一起。   就算他也不是一棵小草,是一棵参天的大树,但他不会和她争夺那一点养分,他反而会庇佑她,让她在他的树荫之下生长。   婉襄忽而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无比确切的意象,他对她而言,就像是树荫一样。   只有在树荫之下生活过的人,才会懂得。   婉襄转过身去抱紧了他,在他脖颈上落下一个吻,无关乎情/欲,是感激。   感激他将作为帝王的爱分给了每一个百姓,又作为一个男人,拿出了和她同样的爱。   从养心殿到位于西六宫的永寿宫,其实并不算太遥远。   宫车在永寿宫门前停下来,雍正和婉襄一前一后地下了车。   婉襄与熹贵妃的关系并不融洽,所以无论是永寿宫,还是圆明园中的牡丹台,她都很少前往。   此刻婉襄仰头看了一眼牌匾,“永寿宫”三个字外,还有一行她不认识的满文。   这里是刘婉襄作为宫人的时候曾经很熟悉的地方,它有着和内廷西六宫一样的黄琉璃瓦歇山顶,安双交四菱花扇窗。   在“她”到来之前,刘婉襄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和桃叶两个人在这样的季节里窝在一起,谈论一些人生中遇见过的小事。   与生死之事比起来,从前十几年人生中遇见的,当然是小事。   桃叶对她的失望不是没有理由的,但如今她们也总算能彼此理解。   脱离开含韵斋,脱离开养心殿,在他人的视线之中,雍正是威严的帝王,婉襄是谦卑的妃子。   她跟在雍正身后走进永寿宫正殿,终于不是手中拿着清扫工具的奴才,是可以堂堂正正坐下来品茶的客人。   雍正的后宫到如今,只有一位贵妃,两位妃——其中一位还被永远囚禁。   而后便是婉襄,婉襄之下还有三位贵人,安贵人、李贵人、郭贵人,她们都不敢怠慢,早早地坐在这里休息,等着该来的人到来。   雍正没有允许贵人以下的宫妃出席今日的场合,婉襄淡然地望一望,只觉得处处空空荡荡,和雍正七年时在坤宁宫中祭神,分吃祭神肉的时候一点都不一样。   熹贵妃高坐于上首,见雍正入殿,便领着众妃向雍正行礼。   所有人今日穿的都是礼服,熹贵妃尤其庄重,着一件大红色平金彩绣金龙夹朝袍,戴镶满珠玉的满钿,冠顶东珠十二颗,颗颗都晃人的眼睛。   也只有在这一日,她能与雍正在众人面前以几乎平等的身份一同入座。   婉襄的座位在裕妃对面,她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不知在盘算着什么,而后拿起茶盏,不动声色地饮了一盏茶。   “辰正时弘历会带着富察氏与那拉氏一同入永寿宫,请万岁爷略等片刻。”   只有这一句话,也再没别的。   永寿宫中一片安静,奇异地没有人再说话。婉襄尽量让自己自如了一些,也拿起了茶盏,耳边只能听见冬风呼啸的声音。   那拉氏第一次以主子的身份踏入紫禁城,原来是这样的天气。   她正这样想着,西暖阁里的自鸣钟忽而响起来,永寿宫中的太监走进来,恭敬地向殿中人通报。   “启禀万岁爷,熹贵妃,各位娘娘。宝亲王携富察福晋及那拉侧福晋在殿外求见。”   来了。 第265章 那拉   得到雍正与熹贵妃准许之后, 宝亲王便与妻妾一同走入了永寿宫正殿。   宝亲王与富察氏在前,那拉氏在后,他们一同在殿中央行礼, 婉襄所在的位置, 恰好望不见那拉氏的面容。   她今日穿的当然是吉服,砖红色的服装压抑住了少女的明亮与鲜妍, 令她努力地学习着去为人妇,去做皇家的儿媳。   “儿臣给皇阿玛、额娘及诸位娘娘请安。”   婉襄努力地去分辨出三人之中她最不熟悉的那道声音,但时间太短暂了。   在儿子与小辈们面前,雍正一直都是严肃的。   此刻神情平淡地唤了起, “都起来吧。”   三人齐声道谢,宝亲王搀扶着富察氏站起来, 而那拉氏一个人在最后,穿着她并不习惯的花盆底, 仍然站得很稳当。   熹贵妃便在这时道:“伯塔月, 你是宝亲王的福晋, 也去一旁入座吧。”   今日的主角毕竟是刚入王府的那拉氏,作为正妻,她也应当受那拉氏的礼。   富察氏向来端庄, 从不出错,神情庄重地应了是,转而朝着婉襄这一侧, 安贵人下首的位置走来。   婉襄和她之间没有什么眼神交流, 只是她一意孤行地追着她。   富察氏分明在她面前数次表达过对于那拉氏进门的期待,但此刻婉襄脑海中浮现出来的仍然是雍正九年嘉祥刚出生时, 隐隐自责自己做不好一个福晋的富察氏。   知道自己如今是宝亲王福晋, 知道自己将来是母仪天下的大清皇后, 当真便能割舍掉一部分作为人的天性,为这样的事情而感到高兴么?   婉襄只知道自己不会有这样的格局,也永远不会这样做。   富察氏入座之后,那拉氏便在女官的引导之下上前一步,顶上了富察氏的位置,恰像是十几年后的后宫格局。   而后有宫女恭敬地捧上了茶盘,新妇要侍奉翁姑用茶。   那拉氏和弘历再一次跪下去,从宫人手中接过了茶盏,先奉予雍正,“请皇阿玛用茶。”   不坐在明镜高台之上,便像是寻常百姓家,除却杯盏茶盘更为精致贵重,其他的,也并没有什么分别。   婉襄没有在这时候望向他们,这时候是一个女人更为具象地向皇权低头,向新的父权低头,她只是用杯盖轻轻地撇去了浮末,像是撇去她心里这微不足道的念头。   雍正平日里喜欢教训人,但在儿媳面前大约是秉承了他方才所说的,“不痴不聋,不做家翁”的思想,并没有训示什么。”   接过茶盏来喝了一口,便让小顺子着人捧出早已准备好的赏赐,交给那拉氏的侍女拿着。   雍正惯来喜欢赐如意,这世间事也只有“如意”两个字为至妙。   他赏给那拉氏的这一柄如意是青玉花好月圆图如意,是婉襄和他一起选的。   “白头偕老”这四个字用在乾隆与那拉继后身上太过讽刺,尽管他们之间至少在那拉氏成为皇后之后有了三个孩子,三个孩子或早夭,或一生失意,也没有一人有好结局。   只有这“花好月圆”或许曾经应景。   熹贵妃照例有威严,“今你已入府侍奉宝亲王,当克承慈顾之恩,允协顺成之义。当持躬淑慎,协助福晋综理内政。”   这是一些应当写在册文之中的话,并不值得婉襄用心去听。   在不了解性情的时候,那拉氏的脊背挺直,或许只能被夸赞为仪态甚好。   她一一地应承下来,态度不亢不卑,同样地接了熹贵妃的赏赐。   而后一对新婚的男女便再一次站起来,转向如今在后宫之中位次为第二的裕妃,“请裕妃娘娘用茶。”   裕妃微微笑着,一张圆脸与岁月堆积之下的纹路,使得她看起来是如今正殿中最为和蔼的那一个。   她接了茶,“本宫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只盼着那拉氏你能为皇家开枝散叶,与宝亲王彼此敬重,一生幸福美满。”   这是祝愿,不是熹贵妃的那种训示,当然是更能为人所接受的。   那拉氏轻声道了谢。   人们无法从一个人的背影之中猜测出她此刻内心的想法,下一个便要转到婉襄,她心里涌上来一种不可自抑的悲凉的感觉。   裕妃送给那拉氏的礼物装在一只棕竹水浪莲花盒里,棕竹的色泽自然美丽,匠人巧心,将二十四块棕竹丝片贴成漩涡浪花纹的葵花形盖。   正中缺陷处则嵌着一片雕着莲花的白玉,恰如一朵莲花漂浮在水面之上,有高尚文雅的情趣。   婉襄知道这里面放的东西是什么,她们曾经一起讨论过。   盒子本身远比那些东西贵重,却无人似裕妃一般体贴她作为一个刚刚成为人/妇的女子。   在宝亲王府的事上,裕妃其实和婉襄是一样的,她们认定的是同一个坏人。   而裕妃也宽宏大量地仅仅将弘历当成晚辈看待,希望他和她的妻妾们情意融洽,不要重演雍邸之中的那些故事。   终于,或者说也不能说“终于”,他们向着婉襄走过来,恭敬地在她面前跪下去。   那拉氏虽然是新妇,要忍着疲惫和疼痛,却没有半点失礼。   婉襄一直对那拉氏有种不合时宜的热情,尽管一直藏在心里,被人窥见过,便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敷衍搪塞过去,而她此刻可以和那拉氏直接对话。   “请谦嫔娘娘用茶。”   婉襄将注意力放在那双白皙的手上,稳稳当当地接过了那拉氏缝过来的那一盏茶。   这个角度她能看清那拉氏的服装,她将富察氏送给她的,定礼之中的那朵宝石圆花别在了衣襟上,是这礼服不和谐的地方。   却也是最契合少女心绪的东西。   这时候每个女孩总希望自己和旁人是不同的,就算是被人强行塞入了框架之中,就算抗争不明智,不合时宜,也要想尽办法维持住自己的异样。   这是她们所有魅力的来源,也是她们构筑自信心的根本。尽管在旁人看来,也许只会置之一笑。   幼稚的、薄弱的、可笑的……是自我的。   婉襄想了许久,在这时候应当说些什么话才合时宜。她始终都不是一个与这个社会完全契合的人,即便是在今日这样的场合,她也说不出违心的话。   于是在那拉氏抬起头之间,她放下了茶盏,只是微微对着她满头的珠翠笑了笑。   而后让桃实把她的礼物交给那拉氏的侍女。   是一只铜镀金嵌珐琅转鸭荷花缸钟,由清宫造办处制作。整体造型是一只养着荷花的水缸,表面就在水缸上。   上面有延伸出来的荷花、荷叶,玻璃镜制的“水面”上有象牙做成的形态各异的小鸭子,分明不成比例,却有一种额外的趣味。   而荷花一共五朵,其中有三朵可以开合,花心中端坐西王母、持桃童子、持桃仙猿等三位神仙。   西王母奉为婚姻、生育、保护妇女的女神,这些那拉氏都经历过,即便知道是无稽之谈,婉襄还是希望她能保护她。   这座钟表最为精妙之处,在于钟表开动之后,乐曲伴奏之下,荷花会缓缓张开,西王母于中央稳坐不动,童子及白猿会起身跪拜行礼,呈现出献桃之状。   “桃“在古代文化之中有祝长寿之意,人的一生往往没有什么能自己把握,唯有时间,所以婉襄觉得这是最适合送给那拉氏的。   那拉氏仍然在等着婉襄训话,没有抬起头来,婉襄只好提醒她:“侧福晋,你可以去给李贵人敬茶了。”   婉襄的话音落下,那拉氏便因这变化而下意识地抬起了头来,在不经意间与婉襄四目相对着。   那拉氏的眼睛……她的眼睛实在太像那常在了,以至于婉襄呆愣在了当场,几乎失态。   她们都是一双凤眼,却其实并无多少精明,更多的是一种对世事的了解和把握,以及……漠然。   这世上分明有一些事值得她们去在意,她们也的确在意着,但从她们的眼睛里是感受不到的。   所以所有被她们用这样的眼神望住的人都会因此而患得患失,会因此而想要不自觉地讨好她们。   尤其是对于那些迷恋她们的男子。   那拉氏的容貌也的确很美丽,眉扫青山,目凝秋水。轻盈眩目,恍若月宫仙子降瑶台,绰约飞魂,依稀洛水神姬来汉水。   她的气质和那常在却是完全不同的。   那常在是面如朝霞和雪,艳射使人不能正视,是如烈火一般盛大强势的。   而那拉氏却是清冷的,即便是拢在这一团喜庆的红色之中,即便端庄微笑着,她也仍然是凛冽的,是高不可攀的一朵莲花。   “多谢谦嫔娘娘赏赐。”   这时候不是能够与彼此交谈叙话的时刻,宝亲王很快再一次搀扶起了她,道谢之后,他们一起向着另一侧的李贵人走去。   仍然跪拜,敬茶,道谢,起身,这礼仪在婉襄面前持续了数次。   那拉氏的笑意不改,其他人的愉悦似乎也是。   但,婉襄不再觉得那拉氏挺直的脊背,仅仅只是因为仪态端庄了。 第266章 钟表   婉襄面前摆放着一尊铜镀金珐琅转花葫芦式钟, 铜镀金四象驮八方转花钟并一尊铜镀金八仙水法转花钟。   送了那拉氏那座铜镀金嵌珐琅转鸭荷花缸钟之后,她和嘉祥就都开始对这些造型华丽的钟表感兴趣,令雍正又命令内务府的人再送了几座过来。   “朕才加了年希尧都察院左都御史之衔, 让他办的第一件差事倒是搜寻这些西洋钟。”   年希尧曾经也是内务府总管, 雍正习惯让他帮他寻找一些他感兴趣的玩物,以及烧制瓷器。   嘉祥看起来最喜欢铜镀金八仙水法转花钟, 这是一座中西结合的钟表。   这座钟表底座上面用珐琅彩描绘出一副以桥梁与桥上行人为主要景观的西洋画。   底座之上托举出一枚椭圆形的铜框,中间镶嵌着同样也是一副西洋画,主题是一个女子,一个裸/身的孩子, 以及一条花斑狗。   那女人手中拎着花圈,花圈正中央即为这只表的表盘, 它真正的表盘其实很小,只占画面的大约十分之一。   纵然画面上的女人和孩子都是西洋面孔, 嘉祥还是执着地说:“这是额娘, 这是弟弟, 这上面还有蓦空鹊。”   从苍猊之事后,即便蓦空鹊奋力保护嘉祥,但雍正仍然心有余悸, 已经很少让蓦空雀和嘉祥一起玩了。   年幼时的伙伴,嘉祥仍然很清晰地记得,挂念着它。   此刻婉襄不得不纠正她, “这不是额娘, 这也不是弟弟,这更不是蓦空鹊。你自己好好看一看, 有哪点相似了?”   嘉祥就嘻嘻地笑起来, “弟弟也不穿衣服。”   那是夏天婉襄要亲自给弘曕洗澡的时候。   嘉祥从外面跑进来, 婉襄很快就让桃实把她带走了,她虽然年纪幼小,可也到了该分辨性别,知道两/性之间不同的年纪了。   婉襄此刻就耐心地教她:“这是遥远的大洋彼岸居住的那群人,不是我们大清的子民。他们的容貌和我们是不一样的,肤色也完全不同。”   “他们没有礼教,所信仰的是上帝,语言、服装,很多很多的规矩和习惯都跟我们是不一样的。”   这话嘉祥不过似懂非懂,雍正却感觉自己受了冷落,偏要挑事。   “婉襄,你也才送了那拉氏一座钟表,如今又不舍得了?”   她哪里是不舍得,她只是常常觉得惋惜。   “四哥不要多话,别是才送了我和嘉祥这些钟表,自己又舍不得了。”   婉襄一面教训着女儿和丈夫,一面继续观察这座钟表。   “水法”之意,为在一处齿轮的长轴上固定透明的螺旋玻璃柱,由机械带动之后,这齿轮转动起来,看起来就同流水一般。   婉襄记得她大学的时候学习古钟表养护的时候,曾经听教授说过,古钟表中每根水法齿轮之间的传动比都是一,也就是说,每根水法的形状大小,齿数、齿形都是一样的。   这座钟表既被称作“铜镀金八仙水法转花钟”,想来内里的结构便是如此。   可惜她不能提出将这座钟表拆解,她害怕内务府的工匠并不能将那些零件重新严丝合缝地装回去,也就只能是欣赏欣赏它的外观了。   之所以她说这座钟表是中西合璧,就是因为在底座与表盘中间的部分,围绕着描画祥云的衔接处站着道教神仙之中的“八仙”,八仙之外更有两只瑞禽托举着表盘,每处细节,无一不精致。   雍正仍然觉得自己被冷落,“朕何时小气过,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话嘉祥听不懂,但不妨碍她觉得阿玛与额娘正在闹矛盾。   于是她一下子从婉襄怀中站起来,连鞋子也没穿,转瞬间就跑到了雍正身边,按着他的膝盖往上爬,被他一把抱起来,在空中托举了片刻,才放在膝上。   “嘉祥来帮阿玛批奏章么?”   这话可不能让旁人听到。   嘉祥认真地看了一眼奏章上密密麻麻的字,便往雍正怀里拱,抓着他衣袍上的纽扣,“嘉祥不识字,嘉祥不会。”   雍正被她拱得有些痒,任由她攀着他的前胸像是攀着一座高山,向婉襄道:“朕并不是很想同不识字的人说话,婉襄,你来陪朕说话。”   婉襄轻笑了一下,把铜镀金珐琅转花葫芦式钟换到了自己面前。   “朕令果亲王视察直隶及诸省满洲驻防之官兵情状,今已有回报。京师而至西安,及直隶、陕西两省地方,墩台皆已齐备,且完固高峻,一望蔚为可观。”   “而山西一路山径,向来竟未设立墩台。其平坦之处,则仅存旧址。墩台倾圯,已成土阜。”   墩台是一种报警台,清初之时,皇帝便已经下令各地建立墩台营房。   若有警则守军举烟为号,有寇至则挂席鸣炮以报讯,缉盗卫民,所关甚为紧要。   “朕屡降上谕,使各省文武官牟稽查办理,敬谨遵奉。然石麟、王羾等受朕委任,亲在地方,何以疏忽怠玩至此?”   “若非年老糊涂,即系苟且塞责,不肯实心任事。朕已着人将其调取来京,必得当面好好同朕奏明。”   即便雍正再三强调不得玩忽职守,也总还是有人玩憩性成,这不是什么新鲜事。   婉襄继续摆弄着这钟表,她的文物搜集进度,已经到了最后的十件了。   她发现这些西洋钟表的底座总是很华丽的,若是钟表有灵,大概会说:“大家欣赏我的外表就好,我的身体里面有精密的机芯,请大家千万不要对里面的结构感兴趣。”   为了保护里面那些自有其规律,外人却不能懂的机械,匠人们只能百般用心,用富丽精巧的外观来吸引旁观者消耗掉所有的热情与好奇心。   这一做钟表底座上的并不是珐琅西洋画,而是一个一个雕塑精美的小人与摆设——他们都会随着时针的走动而转动,故名为“转花”。   整个底座是一座二层西洋小楼的形状,楼房轮廓边缘都有小颗粒的红宝石镶嵌。   分明是欧洲人制造的,但这风景与建筑也有些像是印度风格,早在一百多年前,英国就已经侵入莫卧儿帝国,建立起了东印度公司,与大清相邻的那个国家,正在一步一步地沦为英国的殖民地。   和前一只钟表一样,底座之上顶着一只巨大的葫芦,葫芦的下半部分是精密的表盘,上半部分则更为华丽,像是一只花瓶,供养着铜制的花束。   若是一只花瓶已经华丽繁复到用珐琅、宝石来装饰,那么里面的花朵再美丽,其实也都没有意义了。   雍正不知何时已经抱着嘉祥走到了婉襄身旁,拿起这只钟表,“哪日朕有空闲,要亲自将这钟表拆开,看看它究竟是如何运行的。”   很不幸,仍然比除了婉襄行动力更强的人盯上了它。   雍正似乎对那只铜镀金四象驮八方转花钟更有兴趣,在婉襄的目光中看来,这是一只巴洛克建筑风格式钟,但雍正当然不会知道。   嘉祥在他怀中伸手要抢,他下意识地躲开了,而后弯下腰,将嘉祥放在了床榻上。   嘉祥重新开业行动自如,以为雍正要跟她玩,一下子窜到了角落里,而后婉襄与雍正挨着彼此坐着,欣赏着这只钟表。   “朕从前让西洋来的传教士看过这只钟表,他们说这上面的纹样是什么‘法兰西’的什么宫殿,总之对于他们的国王来说,这就相当于紫禁城。”   是法国的凡尔赛宫,在世界宫殿上的地位,的确与中国的紫禁城齐名。   “你瞧,这正门之内有一座神像——西洋人的神看起来并不庄重,作为神祇,甚至连衣服都不好好穿,实在有失体统。”   “他们的宗教与神明看起来都不干不净,所以朕不允许他们在大清的疆域之内随意传/教。”   婉襄把自己的下巴搁在他的手臂上,看了一眼钟表上的图案。   这神明是古希腊神话之中的太阳之子阿波罗,是最俊朗的神之一。她微微笑着,没有说出口。   “这一面,还有一幅他们的国王出行图。西洋人的马车也和咱们不一样,国王就坐在车里,到处都开着窗户,抛头露面。”   在钟盘上方有两个小盘,左为乐曲止打盘,右为换乐曲盘,雍正的手落之中的一个上,略按了一下,这座钟表便开始演奏乐曲,是婉襄久违的西洋民谣。   她静静听了片刻,发觉是那首著名的《绿袖子》。   “绿袖子是我金子般的心,只有她才是我的心爱人。”   婉襄听着这乐曲,整个人都靠在雍正身上,这一瞬间觉得无比熨帖温馨。   雍正也任由她依靠着,这首《绿袖子》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下来。   他们不过都是学习者,她所知的那些和他所知的交汇在一起,知识是一条河流,流向他们的子孙后代,流入寻常百姓家。   婉襄觉得很欣慰,但嘉祥似乎并不是这样想的。   同时为额娘和阿玛忽略,她气鼓鼓地从角落走回来,大声地同他们宣布,“嘉祥再也不要和你们玩啦!” 第267章 斗争   “……王爷很喜欢这味道, 儿臣倒是喝不太习惯。恰好今日又让人送来,儿臣便想着正好让小公主与小阿哥也尝一尝。”   乾隆喜欢喝豆汁是出了名的,这东西也是在乾隆时期被引入了宫廷御膳之中, 每年九月开始到立夏之后的五天, 这段时期,宫廷御膳房中都常常制作豆汁儿。   无论是刘婉襄还是柳婉襄都是北京人, 不过她倒是并不太喜欢这豆汁儿,并没有和富察氏以及高禾晏,那拉氏一起品尝,只是同她们一起闲谈。   所谓“豆汁儿”是一种绿豆制品, 以绿豆为原料,发酵、过滤之后制成淡绿色的汁, 再配以焦圈、麻花、辣咸菜一同享用。   已近年关,那拉氏是新妇, 富察氏常常带着她熟悉宫中的人事, 长辈等等。昨日进宫探望了太妃她们, 今日去拜访过裕妃,而后又来婉襄这里坐。   “糟粕居然可作粥,老浆风味论稀稠。无分男女齐来坐, 适口酸盐各一瓯。”   高禾晏笑了笑,“这豆汁儿老少咸宜,雅俗共赏, 况价格又便宜。王爷是千金之躯, 却也有百姓的胃肠,这于百姓们而言是好事呢。”   但乾隆喝豆汁, 也没耽误他进其他的山珍海味。   高禾晏向着乾隆说话, 因他是她赖以生存的夫婿, 婉襄却不必。   因为今日有那拉氏在此,彼此还不熟悉性情,所以婉襄只是淡淡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嘉祥忽而跑过来,望了一眼桌上的东西,故意捏着鼻子做了个鬼脸,而后又跑开了。   她嫌这东西臭,一口也不肯尝,反倒是一旁的弘曕在获萤的陪伴下用得很香,一连吃了两个焦圈。   那拉氏也望着弘曕,不觉笑道:“六阿哥的胃口可真好。”   弘曕和嘉祥是两只糕点老虎,对肉食还要挑三拣四,无论是什么糕点却都爱吃。   焦圈也是一种传统的老北京美食,将发好的面团牵索扭捻成环钏之形,而后入锅油炸,成品看起来就像一只手镯一样,焦香酥脆。   婉襄便笑起来,“你别看他小,夏日里本宫有时没胃口,他吃的东西倒比本宫还多些呢。若是寻常人家,如何能养得起这样的孩子。”   富察氏不免嘲笑道:“每日吵吵闹闹的,也不知道要花去多少精力,若是不这样吃,如何能受得住?永琏如今文静些了,吃的东西也就少了。”   高禾晏仍然锲而不舍地夸赞乾隆,“其实王爷爱吃这东西,倒也有自己的道理。”   “豆汁儿配焦圈,再加上一碟酱菜,占了五味中酸、甜、辣、咸四味,独没有苦味,是为人生的期盼。”   若是这话叫雍正听了,恐怕更要生气。   人生若从不吃苦,如何能反衬出甜;体味不到百姓的苦楚,又如何能做一个明君?   婉襄同样的,只是笑而不语。   她恰与那拉氏对面,那拉氏不过也略用了一口豆汁儿便没有再吃了。在高禾晏说这话的时候用手帕掩住了唇,眼中的不屑一闪而过。   此时的那拉氏,跟婉襄一样,并不如何喜欢乾隆么?   高禾晏两次提到豆汁儿,婉襄都不接茬,也并不肯尝一尝,她便知道婉襄对这件事兴致缺缺了。   那拉氏不会主动挑起话题,彼此之间还没有熟络到这个地步,婉襄便问富察氏,“昨日你们去探望了太妃们,她们身体如何?”   富察氏便自然地回话:“几位太妃都身体康健,实在是我们这些做小辈的福气。”   “因带了札兰克一同过去,太妃们也都有赏赐,倒也给她添了许多福气。”   札兰克是那拉氏的名字。   婉襄闻言便笑起来,“哦?太妃们都送了你什么?”   她素来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并不是贪念,富察氏是知道的。   那拉氏却微微有些惊讶,而后娓娓道来,“密太妃娘娘送的是一对点翠镶料珠万蝠葫芦纹头花。”   蝙蝠谐音“福”,常常出现在古人的衣饰上。葫芦有绵延子嗣之意,密太妃从来都知道怎样送礼。   “勤太妃送的是寿膳房做的一盒糕点,味道很不错,是旁的地方尝不到的风味。”   这一次的礼物,勤太妃也和上一次一样不大高明。   一盒糕点……未免也太寒酸。   太妃的俸禄虽然不丰,但到底她也在后宫中生活了一辈子,膝下又有皇子,这般做派……   她大约觉得那拉氏不过是刚进门的侧福晋,出身又不如高禾晏,因此心中存了轻蔑之意。   婉襄希望那拉氏不要太放在心上,“寿膳房的糕点是难得的,便是本宫平素也吃不到呢。可见勤太妃是真心将你当作小辈疼爱,因此才赏你这些。”   那拉氏看来也并不在意,“福晋也是这样说,寿膳房的点心偏甜一些,儿臣倒正是喜欢甜点心的,都自己留着吃了,没舍得赏人。”   “额娘,什么点心?”   嘉祥只听见“点心”两个字,又犯了馋,走到婉襄身旁,手攀在桌子边缘,踮起脚尖看了看桌上的东西。   小儿稚气,婉襄是不忍责备的,此时便道:“你那拉嫂子那里有澄沙饽饽,让她给你一个。”   嘉祥并不怕生,闻言就跑到了那拉氏身旁,抱住了她的手臂,“额娘说给嘉祥一个澄沙饽饽。”   虽然不怕生,向陌生人要东西,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因此没有称谓。   婉襄便教她:“应当先称呼人的。”   嘉祥傻笑了一下,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声如蚊呐:“那拉嫂子。”   那拉氏大约没想到嘉祥这样乖巧热情,一时之间有些受宠若惊,连忙取了一块澄沙饽饽递给嘉祥,“小公主慢些吃。”   拿到了饽饽,嘉祥就又跑回到婉襄这里,伸手撒娇要她抱,坐在婉襄怀里,一面吃,一面笑着看着对面的那拉氏。   弘曕原本安静地吃着豆汁和焦圈,此时见嘉祥吃了别的,也着急起来,发出声音惹婉襄注意,也要一个。   婉襄嫌他吵闹,让获萤也给了他一个,这才消停下来。   嘉祥开始在婉襄怀中做着鬼脸逗那拉氏玩,她微笑了一下,继续方才的那个话题。   “其余几位太嫔、贵人娘娘送的东西也很多,郎窑红的瓷器,玻璃做的围棋,染色象牙桃实果盘……大多都是摆设用的。”   “王爷嫌儿臣布置的屋子太素净,倒正好用这些摆设亲自重新安排了一番。”   乾隆若嫌弃“素净”,那对于常人而言大约就是刚刚好。观那拉氏平日穿衣打扮都十分有自己的见地,那么装饰屋子大约也如是。   郎窑红釉是康熙时期江西巡抚郎廷极督管景德镇窑务时创烧的,因此名为郎窑红,釉色浓艳,似初凝的牛血。   若天性喜欢热闹华丽的人会愿意将它摆在房中欣赏,但对于那拉氏,恐怕……   婉襄忍不住笑了笑,这笑让其他人都莫名其妙。只富察氏有些习惯,没有问什么。   高禾晏许久没有开口,此时略微带了些妒意,“我服侍王爷这些年了,也没有由王爷亲自布置屋子的福气,到底还是那拉妹妹得王爷喜爱。”   她是由使女提拔为侧福晋的,相比于那拉氏,少了很多礼仪与体面风光。   那拉氏很快道:“原是我做的不好,所以才被王爷所不喜,不得不亲自动手布置。高侧福晋素来知王爷心意,所以才不必如此。”   后宅之中“姐姐妹妹”那一套,看来那拉氏并不喜欢。   明面上是捧了高禾晏,但她实际上仍然维持着一身傲骨,并不曾落于下风。   乾隆对感兴趣的女人大约一直都是温柔小意的,也爱表演他的深情,不过是指点人收拾屋子这样的小事,并不足为奇。   令婉襄微有感慨的,只是如今的高禾晏已经不是雍正九年时跟在富察氏身旁,温柔安静地像一个侍女的高格格了。   或许也不是改变,只是本性如此而已。   重要的前期人物几乎都已经入了场,乾隆的后宫愈加风起云涌,到时候她应当会有许多热闹可看。   “对了,本宫听说苏格格这一胎怀得不大安稳,上次见红,这几日又得了风寒,以至于卧床不起。”   以历史上纯惠皇贵妃怀孕和生产的频率,她的身体不应该这样差才是,显然有人从中作梗。   “万岁爷也知道这件事了,还让本宫挑一柄如意送过去给苏格格安胎。此时还在挑选,待选好了,本宫便让人送到王府里去。”   永璜是雍正能见到的最后一个孙辈,便是为了这一点,婉襄也要当面警告高禾晏一番,不会让她继续胡作非为。   富察氏只会真心感念。   “有孕以后一直这般多灾多难,苏格格也是被吓破了胆。如今有皇阿玛赐如意,想来那些奸邪都不敢再接近她了,她也能好好养胎。”   听完这话,高禾晏面无表情,令人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那拉氏却好似都不在意,完全将自己置身事外。   彼此又说了些闲话,富察氏一行人还要出宫,便也就早早地散了。 第268章 夺嫡   “冬至日, 四哥亲自祀天于圜丘,服装未能保暖,如今便得了风寒。正好原本说要去御花园里玩冰床的, 也就不要去了。”   婉襄整理着案头的这些书, 一面继续道:“我觉得嘉祥有些太多动了,便是再发扬天性, 一个人也总应该有安静的时候。”   “雍正十年时玩冰床,她就在那冰床上不肯下来,如今去了个不再淘气的永琏,又添了个弘曕, 更有闯祸的好伙伴了。”   “若四哥带着他们去了一日,定然日日都嚷起来要去, 这事情毕竟不安全,到时候我可要头疼死了。”   雍正拿起一只黄绿釉碗, 将里面黑色的药汁一饮而尽, 而后道:“答应孩子们的事, 怎可随意食言呢?”   “他们早都不记得了,不然嘉祥早嚷起来了。只要没有旁人在她面前提起,她就不会记得的。”   “到时候再让御膳房做些糕点之类的东西给她吃, 哄一哄也就好了。”   婉襄望了雍正一眼,警告他:“四哥可千万别逞能了,这几日千万要保暖。风寒虽是寻常症候, 闹起来也是不舒服的。”   雍正轻笑了一下, 继续批阅他的奏章,“朕打算封故理密亲王之子弘眺为辅国公。”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故理密亲王即是废太子允礽, 这弘眺就是现今这位理亲王弘皙的兄弟。   婉襄从没听过这人的名字, 史书上的记载大约也是寥寥, 干脆无视了雍正的话,继续絮絮地同他说着一些家常。   “前几日我用四哥的名义赐了宝亲王府如今有孕的那位苏格格一柄紫檀柄金瓦嵌宝石如意,希望这如意能护佑她平安生产。”   这柄如意为紫檀木制,柄首为常见的云头式,镶嵌大块粉色碧玺,碧玺旁还错落有致地排布着珍珠与蓝宝石、红宝石。   通身雕刻“卍”字纹,尾部配以黄色丝穗,体现着皇家御赐之物的精致富丽。   “朕记得你很喜欢这柄如意,是雍正九年新年时朕送你的礼物。从前不见你与什么苏格格、脆格格的有所往来,怎么舍得送这个?”   苏格格的夫君是弘历,弘历于雍正而言,是第四子,是国家的亲王,也是未来的君王。   在他的事情上,婉襄总是要多留些心眼,不想让他觉得她对未来帝王之事过分用心。   不是怕猜忌,是怕伤怀。   “也不是我非要多事,只是自己怀着孩子的时候曾经被人算计过,所以更不忍见其他女子的孩子不能平安生下来。”   雍正手中的笔在牙雕葫芦形笔掭上停留了片刻,“宝亲王府里有人弄鬼么?”   婉襄吐了吐舌头,她可不敢这样说,“富察福晋都不知道,我又怎会知道?只是这件事于大部分人而言都是好事,可也会于一些人而言是坏事,因此也许便萌生了歹念。”   “我只是想着有四哥庇护,苏格格的孩子就定然能平安生下来了。”   她享受和雍正这样在一起的时光,又谈及了另一件事,“找这柄如意的时候,把从前那些四哥赏我的如意都拿出来看了看,也找到了理亲王进上的那柄白玉嵌麦穗小鸟纹如意。”   充满了童趣,他曾经说要送给他们的孩子,嘉祥一出生,它果然也就到了她手里。   “嘉祥小时候玩过,此时对如意倒不大感兴趣了。反而是弘曕看了很喜欢,嘉祥便大方地把它送给了他。”   “我觉得这些东西都很珍贵,很有价值。但它们都被存放在库房里的时候不是。就是应该互相赠送,让情意也承载其上流动起来,这样才是最好的。”   雍正点了点头,“这话倒是很是。这些年过去,连弘皙的女儿都长大了,去岁朕封了她县君……”   又谈及了理亲王一脉。   婉襄安静地凝望着雍正,忽而道:“四哥是什么时候觉得自己能做皇帝的呢?是在圣祖爷第一次废太子的时候吗,还是更早?”   这个问题,让雍正止不住得咳嗽了起来。   婉襄连忙站起来要帮雍正倒水,他却伸手制止了她,而后让她走到他身旁。   他庄重地吩咐着她:“朕此刻因风寒有些头痛的症状,你过来为朕按一按。”   于是婉襄走到他身后,从善如流地为他按摩起来。   雍正没有说话,婉襄便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她不喜欢这片沉默,“我是不是不该问四哥这样的问题?”   可类似的问题,其实雍正七年的最后一日,比今日更郑重,她就已经问过了。   雍正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人很年轻的时候,往往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的,婉襄。”   婉襄默默地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她那时候也是不知道的,只是像所有人一样按部就班地学习,工作,以为作为一名文物修复师就是她永恒的命运。   雍正于是继续说下去,“朕是皇考之第四子,太子早定,年轻的时候仅仅是大清的皇子,没有爵位,空有尊贵而已,每日所做之事无非是读书,而后跟着皇考四处出巡。”   “一个人在不知道自己该做的什么的时候,便可以看一看与他有类似处境的人。世祖爷序了齿的,一共有八个儿子。”   当然首先去看看自己的叔伯都在做些什么。   “但皇考活到成年的兄弟,也就只有裕亲王福全与恭亲王常宁两个。”   “恭亲王一生没有什么建树,跟着皇考亲征噶尔丹,因击败噶尔丹不穷追,罢议政,罚王俸三年,又十三年,王即薨逝。”   “裕亲王幼时,世祖问其志,对曰:‘愿为贤王。’一生果然也就只是个贤王,在征战噶尔丹时颇有建树。”   不过裕亲王福全的后代倒是都没有什么出息,长子保泰因坐谄附廉亲王允祀国丧演剧而夺爵,次子之子广宁又因治事错缪,未除保泰朋党之习而被夺爵。   “再往前推,国家仍然在动荡不安之中,更无有可借鉴之人物。发现了吗婉襄,世祖给他的儿子取的名字。”   福全、玄烨、常宁……还有牛钮、永干、隆喜……并没有如汉人一般按字辈排序,因为到康熙之前,礼制都尚且不全。   “满人与汉人终究不同,从前无有满人当政之时,再借鉴前代,也没有任何意义。”   “皇妣出身卑微,朕之养母孝懿仁皇后是中宫,但可惜早逝。在一废太子之前,皇考与允礽的生母孝诚仁皇后伉俪情深,他的太子之位坚不可摧,即便他如何骄奢淫逸,暴戾不仁,所有人也都以为他的位置是不可撼动的。”   所以雍正也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他是在一废太子之后才动心的么?   “允礽自己大约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康熙四十七年,他仍然被废了。朕知道是为什么。”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种诡秘的兴奋,好像又回到了康熙年间,回到他只是一个普通皇子的时候。   那是他窥见天机的时刻。   “种种不仁,皆是对旁人的,皇考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像皇考那样被人爱了一生,敬重了一生的人,绝不会允许自己亲自抚育之子情感上的冷待,更不会容许有人欲分其威柄,恣其行事。”   是人性与君权之间的交织。   “一废太子之后,众皇子的心思都活络了起来,最先跳出来的是胤禔与胤祀。他们都很快被皇考打压了下去,几乎再无即位之可能。”   他并不称呼他们为他的大哥与八弟,他做大清的皇帝也已经做了许多年了。   “皇考英明一世,在废太子之后却几乎是在哀求他这些成年的皇子们听话,让他正当且安全地享有抉择储君的权利。”   “朕在这时候同时看见了一个皇帝神性和人性的两面,相比于高不可攀的神性,说来或许不可思议,反而是人性更吸引朕。”   “皇考的脆弱和朕的游疑互相呼应着,朕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朕的身体里漂浮了出来。但朕很快就明白了,这是朕从未敢于直面过的野心。”   雍正比其他的皇子都更高明一些,或许早早地便看清了,在诸皇子皆蠢蠢欲动的情况下,最好的方法仍然是将原先的那个储君推到东宫的位置上。   所以他并没有落井下石,而是几次抚慰修复着康熙与允礽之间的父子之情,修复着康熙作为一个“人”所具有的,无可自抑的触觉。   雍正不愧也是康熙“躬亲抚育”过的皇子。   他已经满足了康熙“人性”的那一部分,而作为雍亲王,他也有足够的政/治才能来治理前代帝王留下来的国家。   他能够拨乱反正,制止官员玩憩性成,使政治一新。   雍正从来也不是什么篡位的君主,康熙爷绝不会后悔他的选择。   婉襄停下了手,下巴靠在他肩上,心中情绪分明激荡,声音却闷闷的。   “四哥。”此刻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又好像说什么都会被允许,“胤禛。”   那位伟大的君王,也是他的父亲希望他“以真受福“,那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觉得幸福吗? 第269章 理书   雍正的手握住了婉襄的, 头微微偏了偏,靠在她脸上。   “朕已经说了许多话了,这个问题, 你来替朕回答。”   他仍然处于风寒症状发作的时候, 体温比平日里更高一些,养心殿中的炭火令她感觉干燥, 他却好像是微微湿润着的。   “我觉得很幸福,每一刻都是,即便是在我们有分歧的时候。”   那时候往往会更重视自己内心的感受,更清楚有几分爱, 几分恨——恨是恨这世道对女子不公,理智终于降临的时候明白过来这并不是他一个人造成的。   想念磨成齑粉, 散落在身体与心上看不见的每一寸。   而没有分歧的时候当然是更好的,抬一抬眼, 四目相对, 千言万语便尽在彼此眼中。   相比于那些相伴了几十年却仍然不知道躺在自己身旁的是一个怎样的怪物的那些人, 他们何足幸运,何足幸福。   “朕也是。”雍正虽然要她回答,但在她回答之后, 他也仍旧回答了,尽管只是简单的三个字。   婉襄轻轻地笑起来,侧过脸去触碰他的面颊, 不是吻他, 只是一下一下地用微凉的鼻尖去碰,便像是挑逗着夏日里荷塘上初生的荷叶。   他被她蹭得痒起来, 用一只手擒住了她的下巴, 使得她动弹不得。   而后他们四目相对着, “朕还在吃药,你离朕远些,以免过给了你。”   看来痒的地方不仅仅是面颊。   婉襄轻笑了一下,不希望他今夜太辛苦,于是重新走回到她原本坐的地方,整理着雍正登极以来所刊行的那些书册。   雍正元年有《御定孝经衍义》,又有隆科多、王顼监修,徐元梦、张廷玉为总裁的《明史》。   无论当政的人是谁,终归只有一个中国,一代一代的历史要传承下去,便不可不修史书。   而自汉武帝独尊儒术开始,儒家思想就已经成为了统治者治理国家的正统思想。   孝义又是其中最重要,最精华的部分。   《御定孝经衍义》其实倒是世祖皇帝,也就是顺治爷诏令儒臣修订的,后来这套书也收录在乾隆皇帝下令编撰的《四库全书》之中,得以保全下来,婉襄并没有在这套书上多花什么心思。   雍正二年二月,颁布了御制《圣谕广训》。   其内容源出于清圣祖仁皇帝的《圣谕十六条》,雍正继位后加以推衍解释,而后令人该地方文武各官暨教职衙门在各地推行宣讲,晓谕军民生童人等,并定为考试的内容。   婉襄第一次见到武晚沐时,她正在看的书就是《圣谕广训》。   武柱国那样地想要官运亨通,升官荣华,或许这本书于他们武家人而言就像是家训一般,人人都要好生学习,领会其中的深意。   宁妃雍正十二年五月二十四薨逝,二十五日,雍正便下令以妃位为宁妃治办丧事。   宁妃的的兄长武启欣自北路乘驿回京,为已故的宁妃做了春?里妆缎被二床、枕一个、缎里妆缎褥三床,送她到了田村殡宫。   她死后仍是妃子,应当去见了她死去的阿玛,都做了鬼魂还要讲究排场,不知道若是见了武晚沐,她又如何作想。   雍正的妃子们都会被葬入泰陵的妃园寝,但并不是现在。   譬如雍正七年即死去的懋嫔,如今也仍然暂安于田村殡宫之中。要一直等到乾隆二年,才会和齐妃一起被葬入妃园寝中。   她们两个人在宫中的下场是一样的,死后也一起作伴。   雍正二年七月,雍正颁布《御制朋党论》。   这只是一篇文章,婉襄很快便看完了。   康熙末年,九龙夺嫡,康熙帝力不从心,政局其实已经陷入了一定的混乱。   雍正自己也是从朋党斗争之中走出来的,如何能不知其于国家的危害,因此极力反对树朋党,并警告那些人,若是这样做的话,便是犯了背叛君上的不忠之罪。   “四哥赞同欧阳修的‘为君难’之论,却又反对他对‘朋党’的观点。”   欧阳修认为“君子无党,而小人有党。”君主应当善于利用君子之“朋”,而逐退小人之“伪朋”,本质上还是认可“朋党”的存在,   雍正自杂乱奏章之中抬起头来,“若是欧阳修仍然在世,朕定然会将他诛杀。”   从前隔着朝代封官员为护佑一地之神明,如今又要隔着朝代杀人,当真是好大的威风。   婉襄轻笑了一下,发觉雍正并没有收回目光,而是略带着些得意,看着她整理他这些年的成果。   雍正三年,这一年最重要的事几乎都集中在年家人身上。   敦肃皇贵妃薨逝,年羹尧被赐死。   三年服阕,另外还有一个关键词是“清算”,诏廷臣宣示允禟罪状,并及允祀、允誐、允禵。   也就是到年尾的时候,雍正才下令修撰《大清律集解》和《大清律历增修统纂集成》。   这两本书都是为刑名律法之用,顺治那一代便开始在大明律的基础上订立大清的律法。   而律法也总是在不断完善的,仅仅是婉襄陪伴雍正的这些年,便能感觉到整个社会从法治的角度上看,是在缓慢地进步着的。   《大清律集解附例》这本从顺治年间就开始修撰的书,是雍正六年十二月才终于告成的。   到了雍正七年,对于婉襄而言是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年,于雍正大约也是。   这一年因湖南籍书生曾静之案,雍正写下了《大义觉迷录》,并刊行天下。   这是一本充满争议的书,就像是雍正的人生一样。雍正时期这本书就像《圣谕广训》一样为人们所熟知,到了乾隆朝,便立刻被乾隆下令收回烧毁,成了禁书。   这也足见他们父子两人拥有完全不同的性格。   雍正见婉襄拿着这本书,忽而叹道:“雍正七年时,朕已经屡发上谕,不许官员言及祥瑞之事。但道曾静案发之后,鄂尔泰数次上奏,言及云贵之地有卿云。”   古人认为卿云出现,是统治者至孝之故。   “那时人人都不齿于鄂尔泰此行,认为他借祥瑞邀宠,朕却明白,他是在想办法支持朕,让天下人都不要误解朕。”   婉襄也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四哥这一生,也并没有辜负鄂尔泰。若非您与鄂尔泰通力合作,如今苗疆土地开拓,建厅立治,也并不能这样快,这样顺利。”   为君难,为臣不易,他们是相得的一对好君臣。   雍正也的确给了鄂尔泰很多,为皇帝重用的时候,鄂尔泰已经年逾四十,自己都以为人生不会有什么转机了。   而后出任云贵总督,推行改土归流,一门皆富贵。   他次子的妻子与慧贤皇贵妃是姐妹,四子同样是云贵总督,娶的是内大臣海望之女。   便是他兄长的女儿,也嫁给了怡亲王府的弘皎做了嫡福晋,即是婉襄常见的西林觉罗氏。   其余诸子亦皆联姻望族,这大约就是武晚沐的家族想要的结果。   雍正淡淡笑了笑,胸中似乎仍有许多未竟之志,“朕近来做梦,常常梦见早年间任用的那些大臣,田文镜,张廷玉,鄂尔泰……”   “有人还在世,有人却已经作了古,朕尤其思念田文镜。”   田文镜是雍正十年时逝世的。   “朕决心任用田文镜时,他与张廷玉的弟弟张廷璐因处理生童试卷之事是有矛盾的,并无一人保举。”   “无人看好田文镜,独朕一人慧眼如炬,因此朕在朱批奏折之中常常同他说,让他千万要争气,莫羞了朕的脸。”   他低头笑了笑,相比于如今,那时更年轻,刚刚成为帝王时也总有更多的意气,“若是他不辜负朕,朕也决意不辜负他。”   也才有了“朕就是这样汉子,就是这样秉性,就是这样皇帝。”这封朱批奏章,让现代人看了觉得好玩可笑。   “田文镜果然实心办事,知恩图报,才递了引退折子没几日,也就……”   人生于世,终有此一日。   婉襄没有打断他的思绪与伤感,继续整理她手边的书籍。   雍正八年三月,颁行圣祖御纂《书经传说》。这一年于雍正而言是十分痛苦的一年,婉襄不想过多地回忆。   雍正九年十二月,《圣祖实录》、《圣祖圣训》告成。   每一代帝王都要由日讲起居注官编辑实录,雍正当然也会有。但修订他的实录,便是乾隆时期的事了。   雍正性情刚烈,常常在奏折朱批之中骂人,修订实录的官员替他不好意思,还要酌情删去一些,可惜后世人永远看不见原版的了。   雍正十年没有修书,十一年《五月》续修《会典》成。   那时候婉襄怀着弘曕,到了孕晚期,精力不济,即便雍正拿给她看,她也没有心思看。   《会典》是记载一个朝代官署职掌制度的书,康熙二十三年初修,而后雍干嘉三朝都有重修。   这也的确不是婉襄感兴趣的题材。   今年十月,又敕续修《皇清文颖》,这是一部大型诗文集。   除了这些药载入史册的书籍,雍正还写了很多佛教专着,婉襄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疼,又开始犯困。   恰好雍正也批完了奏章,于是他们一同站了起来。 第270章 佛理   “……昨夜理了一夜的书, 他夜半时起了烧,折腾了一阵子,偏偏又睡不着, 便又一连讲了半日的话。”   “万岁爷到底是万岁爷, 晨起时我是有些晕乎乎的,他生病的人, 倒反而像是没什么事,天还没亮,赶着便上朝去了。”   富察氏夹了一筷子糟笋片,细细品尝了, 方道:“百世帝王,也无有皇阿玛这样勤政的。想来百姓官员都盼望着皇阿玛能够健康, 别再有任何动荡。”   “风寒只是小症候,再进几帖药大约也就好了。”婉襄亦搛了一筷子糟萝卜, “冬日里总是大鱼大肉, 也就是这些糟物还能入口些。”   所谓“糟”, 即是酿酒之时留下的就早的提取物,每年酒醋坊光是玉泉酒就要酿上几千斤,当然留下了大量的酒糟可以利用。   做糟卤菜, 先要制卤,于酒糟中添入配好的盐、糖、绍兴酒以及葱姜等将其调制成稀糊,而后在以加盖容器浸泡十二个时辰, 过滤之后即可获得香气十足的糟卤。   “我也这样觉得, 其他的东西吃在嘴里都只觉得发腻,倒是这些糟物还能有别样的一番风味。”   清宫之中有不少糟卤制成的菜肴, 比如遭鱼、糟鸭蛋、糟鹿尾、糟猪肉等等等等。   今日雍正有时间, 从前也答应婉襄要多陪陪嘉祥和弘曕, 所以富察氏入宫,便只和婉襄两人清清静静地用晚膳。   婉襄看出来富察氏眉宇间似有忧愁与不快,并不想在席间直接提起,影响她的胃口,暂且按下不表,一面用膳,一面和她说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但一顿饭用的时间不长也不短,桌上羊肉、鹿肉制成的美食几乎都无人享用,也就是糟鸭蛋、糟笋片、糟莴苣及糟萝卜凑成的糟卤四样,并一两碟酱小菜几乎见了底。   桃实领着人进来收拾的时候就笑婉襄,“万岁爷都说不知道娘娘是怎么回事,夏日里吃不下东西要瘦,冬日里天天山珍海味轮番上,也止不住要瘦。”   “到春日里几乎都脱了相,又得慢慢进补才能胖一些。”   在雍正面前,婉襄还是会吃一些肉的。但或许是不情愿吃下去的东西便不消化吸收,雍正去岁春日里便笑话她,说她像是眠了一冬的熊,看起来还是毛茸茸,实际上已经皮包骨。   婉襄笑着吩咐她:“剩的菜都赏给你,不许多嘴多舌,同万岁爷说今晚本宫只用了这些糟物。”   桃实便只是笑,收拾好了餐具,带上了燕禧堂的门。   富察氏并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婉襄也怕自己会错了意,她并不是来诉苦的,因此便朝着午后她整理的一堆书走过去。   “万岁爷御极以来,欲期民物之安,惟循周孔之辙,十年不提佛法,专理政治。可他登极之前说的话、写的文章可不少。”   “就是这一两年间,也新刊刻了不少佛教书籍,你来陪我一同整理吧。”   富察氏从善如流,避开了一堆书,在婉襄对面坐下来。   婉襄先拿出了第一本,“这是《园明语录》,除却《四宜堂集》之中言及佛事的那些诗词,想来这其中的语录便是最早的了。”   在整理书籍的时候,她曾经尝试着借助系统来分辨年代,但很遗憾的发现,它已经完全不能启动了。   除却带着一段未来的,或许不应该属于她的记忆,她现在同一个雍正时期的清朝人几乎没有什么分别。   富察氏接过了她手中的这本《园明语录》,随意翻开一页,“情生智隔,念起神昏。是非迷正性,好恶障真心……”   她没有再读下去,胸中似已有将要出口之言。   但嗫嚅了片刻,终是没有说出什么来。   婉襄略有所觉,抛砖引玉,“雍正八年,大约是我与万岁爷之间最难熬的一年。‘情生智隔,念起神昏。’简直就是那几个月来我与他的写照。”   她是不该爱上雍正的,但爱会让人失去理智。   执念一起,便也就再没有清明的神智,只一心要达成目的,不畏惧伤害别人,也不畏惧伤害自己。   那时候她与富察氏之间已有神交,她当然能够明白婉襄在说什么。   婉襄便笑着摇了摇头,“参禅为出世,为救世,为万般皆空空。我倒拿着佛家语,一力往红尘中走,真是个俗人。”   “若人人心中空空,岂不都已登极乐,热闹红尘,反倒只剩空繁华了。就是要你我这样的俗人填满才是呢。”   所以富察氏,也是在为“情爱”这两个字而烦恼么?   富察氏只说了这一句,便又戛然而止,婉襄也不着急,又拿出了《集云百问》与《破尘居士语录》,与方才的《园明语录》放在一起。   雍正自称园明居士,破尘居士,挺会给自己取名字。   “怎么想起来为皇阿玛整理这些书与文章的?”   这是富察氏今日提的第一个问题,“长日无聊,总不能刻意将什么花瓶、茶杯之类的打碎修补,所以便想着读一读书。”   “既读书,两个孩子总在身边吵闹,便想让他们也读一读。这些书都是他们阿玛的著述,将来他们作为子女定然要好好拜读,做额娘的不先读通了,岂不是要连自己的孩子也及不上?”   而人的思想是不断发展的,她希望他们能循着他们阿玛这位伟人的脉络,一点一点好好学习。   即便不在五百年后,雍正也是一位大学者。   “王爷的许多诗词,自己作了,后来也就忘了。《乐善堂集》中的一些诗,倒是我为他添上,并做润色的。”   富察氏微微笑着,仍然让人感觉悲伤。   “又想起来很多年前,怡贤亲王夜中得句,是兆佳福晋起来侍奉笔墨,一时之间传为佳话……世间夫妻,即便有妾室子女,也当真能亲密至此么?”   婉襄无话可回,因为她也始终觉得古人所称颂的“夫妻和睦”之中,往往总有正室的忍让与牺牲,有妾室通房的血泪。   “《御选语录》是雍正十一年完成的,成书的时候,万岁爷还同我说了些佛教的小故事,但我是个没有慧根的人。”   她读着御制序中的一句话:“宝鱼目为明珠,觅旃檀于粪土,噙着铁丸,口称玉液,到得腊尽岁除时,方知依旧是个茫茫无据。”   世间男子在有眼无珠之外,往往还想要鱼目与明珠兼得。   到最后回顾人生之时,却又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得到。   不过富察氏的丈夫乾隆大约不会,他一生最爱的无非是自身,无所谓顾忌、相爱、思念,方能活得长久。   “皇阿玛有证涅槃之妙心,具金刚之正眼,以人王之身,行法王之事。佛法世法,一肩担荷。儒教释教,一并齐行。莫不是法身大士,乘愿再来?”   她是将这篇御制序看完了的,古往今来的大禅师,能够参透三关者也不过是寥寥。   婉襄当然喜欢听旁人对雍正的夸奖,但是她觉得她似乎必须问一问富察氏今日为何不快了。   “伯塔月,雍正七年至今,我觉得你好像越来越不快乐了。”   她手中握着一只粉彩蝙蝠纹葵花氏小杯,想要笑,茶水之中倒映出来的却是一张悲伤的脸庞。   “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有八九,与其说如今不快乐,不如说从前太快乐了,应当感激。”   婉襄决意不再追问她什么了。   她拿起那只与她同样的被子,轻轻碰了碰,以茶代酒。   “若是这样说的话,便像是一个参禅悟道的人了,合该让万岁爷给你也赐一号才是。”   历史上的谦妃刘婉襄,卒于乾隆三十二年五月二十一日。而富察氏崩于乾隆十三年三月十一日。   甚至于婉襄能够看见崩于乾隆三十一年七月十四日的那拉氏的结局,她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于是婉襄只当作没有发觉什么,温柔地揭过了这一页。   “《御制拣魔辨异录》是雍正十一年夏日刊行的,成书之后,便令销毁禅师法藏、弘忍语录及《五宗原》《五宗救》等佛家著述。”   要学习佛教思想,雍正当然不是凭空想象的。   做雍亲王的时候阅读了许多书籍,其中当然也有令他不满的。   更有一些著述被他怒斥为:“但图人人有分,个个不遗,纷纷杂陈,撩乱错出,蝌蚪与神龙并游,野狐与狮子齐吼。”   错杂不堪,尤为乖谬。   《御制拣魔辨异录》书成,便如器除毒,堪贮甘露。   他写成这本《御制拣魔辨异录》,其实性质与《大义觉迷录》差不多。   后者是驳斥那些存心不轨,散布谣言,意图反清复明的汉人,前者便是在与一些迷信他口中“魔道”的僧人辩论。   时人多有讥笑此行者,可这也正是雍正一贯以来的作风。   “皇阿玛做事从来坦坦荡荡,上忧社稷,下怀黎明,不在乎他人的评价。”   “其实这些年,我印象最深刻的事倒还是雍正元年时,皇阿玛下令削除江浙一带一些民人的堕民籍。”   “这是当真改变了很大一部分人的人生的,百代帝王都无人为这般事,理所当然地将百姓分出三六九等,皇阿玛却做了。”   富察氏感慨过一番,拿起最后这本,今年刚刚正式刊刻成书的《悦心集》。   “其实这本书,我很早的时候就拜读过。如今心思恍然,常有人生飘忽不定之感,倒正好可以借着这本书静心。”   “坊间书肆已有售卖,回去之后我会给王府后宅之中读书识字的女子一人一本,希望她们也能够借此静心,不要做一些无谓的事。”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婉襄在心里说。 第271章 宵夜   批完奏章, 夜晚已经安静了许久了,婉襄想,大约已经是丑时了。   但雍正睡在床榻的外侧, 即便一动不动, 婉襄也知道,他一直都没有睡着。   她想了想, 终于忍不住微微立起身体,望着他开了口:“四哥是觉得哪里不舒服么?”   十二月中旬了,即便在床帐之中,月色也很明亮。   下一刻她就看见雍正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话语中略带了几分惆怅,“这几夜总是睡不着, 若说有事,却又没事, 所以朕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翻了个身, 自然而然地用手抚开了她额前的碎发, 语气温柔:“吵醒你了吗?”   山岳换了角度,遮住了床帐之外的许多光线,她好像只在他眼里。   婉襄慢慢地摇了摇头, 有种安静已久的慵懒,“四哥都没有发出声音,并没有吵到我。”   深夜时枕边如呓语一般的对谈, 床帐应该很快会安静下来, 可是婉襄好像也睡不着了。   于是她仰着头,看着床帐上“卍”字不到头的花纹, 一面拿手比划, 一问雍正:“这个字是不是只能这样写?若是换了个方向, 便不是字了?”   雍正摇头,抓着她的手写了一个“卍”字,又写了一个“卐”,“有左旋、右旋之分,不过都是‘万’字音,还是唐时武则天定下的。”   “这是西方如来身上的吉祥纹,义为‘吉祥万德之所集’。”   原来是这样。   这个话题很快就结束了,雍正似乎仍然没有要睡一会儿的意思,婉襄抱着他的手臂,整个人贴在他身上。   “四哥能同我说一说堕民削籍的事么?”   听富察氏说起,是雍正早年间的事了,原本打算自己找一些资料了解,正好今夜有机会。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忽而想起这个问题,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想要如何把这件事同她说清楚。   于是他先问了她第一个问题,“婉襄,你知道什么是‘堕民’吗?”   她还真不是那样清楚的,只知道个大概。   “是……贱民?不能和平民一样享受各种正当权利的百姓。   雍正也和婉襄一样,平躺着望着帐顶,“这么说的话,并不准确。实际上大清境内也就是浙江一代有较多的堕民聚居而已。”   “贱民并不完全等同于堕民,应当说,堕民是贱民的一小部分。这些人的户籍名并不是‘堕民’,而是‘丐户’。”   “南宋时便这样称呼,而后元时改为‘怯怜户’。到前朝与本炒时便又改为‘丐户’。”   “除此之外,堕民也未必尽数被定为丐籍,亦有被乐户、世仆、伴当等户籍的。”   “并且名为‘丐户’,大部分的人并不以乞讨为生,仍然也有诸如吹唱演戏、小买卖、小手艺、保媒、卖珠以及左接生婆等。”   雍正想起什么,忽而笑了笑,“婉襄,你从前不是读过冯梦龙的书么?”   他不叫婉襄看冯梦龙的书,自己却侃侃而谈:“《古今小说》中,《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说:‘若数着良贱二字,只说娼、优、隶、卒,四般为贱流,到数不着那乞丐。’”   丐户不是良民,那乞丐却是。古人倒是笑娼不笑贫的。   “这样说,婉襄,你能明白了么?”   她点了点头,“我已经大致知道四哥赦免拯救的是什么样的人了。不过,既然南宋时便有堕民……这些人是怎么成为堕民的?”   乐户等一些贱籍来源是罪臣的家属,但堕民只聚集在浙江的绍兴、宁波、常熟一带,想来不是历代都有的制度之下产生的。   这个问题,却连雍正自己也不知道。   “说法有许多,有说是南宋投金的那些罪俘及其后代的,真假未知,朕虽不齿,但更不齿的仍然是宋室那些醉生梦死的皇帝与朝臣。”   “暖风熏得游人醉……一醉,便连自己姓什么也不知了,倒好意思定旁人的罪。”   他评价过一句,继续道:“也有人说是明□□朱元璋惩罚那些投金叛国的人,并亲自定其户籍为‘丐户’。也有人说,这些人是被明□□惩罚的蒙古人。”   “在京、省者编为乐户,州、邑者即谓之‘丐户’。”   蒙古人和汉人的长相还是有区别的。平民与贱民又不许通婚,应当不是。   “除豁丐籍,其实原本应当查清丐户的源流,但鄂尔泰上书请削堕民户籍之时,也并没有查清楚这些。“   “朕后来下令让他继续查,终究事务繁杂,且年代久远不可考,留下来的文献也少,因此并没有继续查下去。”   堕民的来源,在现代也是未解之谜。   “堕民原本不许脱籍,不许与民人通婚,堕民男子不能参与科举,甚至纳费捐官。地位低于平民,即便对普通百姓也得称呼一声“某官”。”   “居住时只能住在低矮的房屋之中,出行亦不得乘车马。”   没有任何政/治权利,甚至于没有人格与尊严。   “同样都是人,何必要强加‘丐’名于其上,侮辱他们呢?”婉襄不过是历数一遍这些,便觉得难以承受。   幸而雍正的举措让他们重新看见了生活的曙光,使得他们在百年的积郁中解脱。   不过,鄂尔泰上疏,他又为什么要同意呢?   婉襄又贴近他一些,把自己的脸埋在他脖颈里,“四哥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堕民本是前朝弊政,况其人繁衍已上百年,于本朝并无罪孽,何必使其生世皆沦为贱籍,低人一等?”   “不过朕削除他们的贱籍,当然并不纯粹是因为他们可怜。朕即位之初朝局动荡,宜施仁政,使百姓拥护圣主,生者衔环,死者结草,即千万世后共戴皇恩于无既矣。”   婉襄淡然一笑。   政/治哪有什么清白的,不过都是利益的交换。   雍正在她面前毫不掩饰,她也不必觉得他卑鄙,说到底,是各的好处的事。   “此外,贱民行止有伤风化,朕以移风易俗为心,凡习俗相沿,不能振拔者,咸与以自新之路。今贱民改业为良民,即为厉廉耻,而广风化也。”   “堕民本多为绅衿奴役驱使,此举亦可以抑制他们的权利,消弭堕民的不满,甚至于反抗。”   就算雍正帝削除堕民籍只不过是这些人民解放的开始,但这个开始是弥足珍贵的,也是许多代帝王都没有想到要去改变的事。   “富察福晋昨夜还同我说,敬佩您作为帝王的睿智与宽仁。”   夸奖他想来照单全收,“后续有许多事还要处理,不过朕以为,要关心百姓,倒不如先关心关心枕边人。”   “婉襄,你是不是有些饿了?”   方才她的肚子的确轻轻地叫了两声,还以为他没发现。   婉襄蹭着他的脖颈,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就有一点点饿。”   “晚膳时候没有朕监督,一定又没有吃什么。朕偶然间见桃实那丫头吃得满嘴流油,你什么时候能有她那样的胃口?”   他一面说,一面坐起来,将小顺子唤进来,“着御膳房中的御厨看一看,还有些什么材料,若有羊肉,进一盘烤黄羊肉片来。”   婉襄虽然不好意思,也还是道:还是做一盘糟羊肉过来更好。”   还想着糟味。   雍正便低头看了她一眼,“便不能都要?他们会配好小菜送来的。”   小顺子也只是笑,立刻出去传旨了。   他们两个人都不再躺下去,略收拾了一番,也就在明间里用起了御膳房送来的宵夜。   真正吃起来,还是烤黄羊肉更香,御膳房配了野鸡瓜与南边的酱小菜及一小壶玉泉酒解腻,最后黄羊肉吃完,糟羊肉倒剩了不少。   婉襄又被雍正嘲笑,但酒足饭饱,也懒得同他计较。   “四哥可知,宋仁宗曾有一夜腹中饥饿,左右皆劝其进些御膳房准备的羊肉,他却拒绝,这是为何?”   他并不想好好回答,这时候看起来也有些困倦了。   “朕只知有大清,不知什么大宋。”   婉襄便笑起来,“是因为仁宗怜惜御膳房的宫人。今日若为此举,往后为准备皇帝传膳,岂不是日日夜间都要宰羊?”   与宋仁宗有关的许多民间逸事都是他体谅宫人,一个皇帝若是只有这些事流传下来,说明他大事上仍旧做得很一般。   雍正轻嗤了一声,“你以为皇帝要吃的羊都是当场宰的么?要费多少功夫,便是御厨不怨,皇帝又哪有这样耐心。”   “都是前一日便已备好的,不过多出些赏钱而已。”   婉襄也不过等着他这一句,说完之后便站起来,“四哥要再去休息休息,还是就在这里准备上朝了?”   他略想了想,“有些政事还要思索,便不去里间了。你应当累了,自己去休息吧,朕这里不必你陪伴了。”   隆冬时节,他上朝的时间,天都是还没有亮的。   “我与四哥不同,只要孩子们有人管,白日里有许多时间可以休息。”   婉襄一面说,一面点亮了龙椅旁银仙鹤式烛台上的一双红烛,“我陪着四哥吧。” 第272章 相知   “……这冤怎伸, 硬叠成曾参杀人;这恨怎吞,强书为陈恒弑君。”   台上昆曲小旦小生唱得热热闹闹,台下幼小的女孩儿拉了拉之间额娘的衣袖, “额娘, 谁是曾参,谁又是陈恒?”   婉襄弯下腰去, 将嘉祥抱起来,放在自己膝上。   “曾参事春秋时鲁国人,是孔子的徒弟。”嘉祥如今已受孔孟之教,知道孔子是谁, 不必婉襄再多解释。   “有个与他同名的人杀了人,有人告诉其母曾参杀人, 曾母不信,又有两人告诉此事, 曾母遂信, 越墙而逃。”   这是三人成虎。   “陈恒春秋时齐国人, 齐国有一位国君,被称为简公。”   “简公任、阚止为左右相,阚止得宠欲逐陈恒, 陈恒先发制人杀阚止。但齐简公也受惊,外逃被乱兵所杀,《左传》和《史记》皆记载为陈恒弑君。”   这是史书谬误。   而这一段唱词是《桃花扇》中第十二折 《辞院》之中的, 男主人公侯方域与阮大钺不睦, 为他所冤为与宁南一党有旧,将有麻烦, 因此告别香君, 预备去漕抚史可法处避祸。   “……事不宜迟, 趁早高飞远遁,不要连累别人。”   “说的有理。只是燕尔新婚,如何舍得!”   “官人素以豪杰自命,为何学儿女子态?”   笙竹之中,裕妃捧着暖炉,微微倾过身体来,笑着同婉襄说话。   “大祸临头,这男子反而不如青楼一妓子沉着冷静,深明大义。”   婉襄淡然一笑,“这出戏看到如今,除却不与阉党同流合污,不觉得侯方域有任何可取之处,总是旁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独香君一人烈性。文人总说:‘商女不知亡国恨’,这出戏,倒分不清是听曲人不知,还是唱曲人不知了。   而后是唱李香君为侯方域收拾箱笼,箱笼之上,点滴都是春心泪痕。   这对恋人往后再无相聚过,即便续四十出中短暂相遇,也不过是永诀而已。   《桃花扇》一共四十一折,其实平素听戏,倒不是一折一折听下来的。   无非是听戏的人一同点戏,总有几折是爱看的。   今日只婉襄与裕妃两个人点戏,她素来称自己不懂,便将这件事都交给裕妃。   这十二折《辞院》唱完,便唱十三折哭主,说的是崇祯在煤山自缢身亡,明朝旧臣哭祀之事。   桃花扇虽然原本就不是什么小情小爱的故事,但这一折,腊月之中听来,未免有些悲凉了。   这厢已经唱起来,台上的人听不见台下的人议论什么,婉襄方道:“这太平盛世的,娘娘忽而听这些做什么?”   裕妃的神情倒很淡然,“若不是太平盛世,如何听这些?便同那南明君臣排演《燕子笺》一样,英雄也累死了,面皮羞也羞死了。”   “你放心,这也没什么不吉利的,明朝的皇帝死了,方能改朝换代不是?”   崇祯是明朝最后一位皇帝。后来的南明……不提也罢。   “这一折中有一支《胜如花》极好,你且细听来。”   婉襄也就不说话,听着台上老生唱来:“高皇帝在九层,不管亡家破鼎,那知他圣子神孙,反不如飘蓬断梗。”   “十七年忧国如病,呼不应天灵祖灵,调不来亲兵救兵;白练无情,送君王一命。伤心煞煤山私幸。”   “独殉了社稷苍生,独殉了社稷苍生!”   这般悲怆,听者难免生历史兴亡之叹,“崇祯虽做了十七年帝王,但明朝交到他手里的时候原本便已经无法可救了。”   “煤山自缢,血书遗志向,‘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婉襄顿了顿,“这是君王最后的体面,他背后的那片江山却仍然风雨飘摇,亡国灭种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位有识之士头上。”   这些话嘉祥听不大懂,只是回过头来,瞪着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婉襄。   裕妃听这一折,甚至听这一支曲子,觉得它好,却也说不上所以然。   伸手逗了逗嘉祥,“所以呀,还是像你额娘这样饱读诗书更好,别像裕娘娘这样,除了好与不好,再说不出别的话。”   “你阿玛当年看这出戏,也说凡开国几代帝王,总没有太差的。而后也总一代不如一代,衰亡是万事万物的命运。”   “衰亡是万事万物的命运……这句话本宫一直记到了如今。”   不知道这于裕妃而言意味着什么,对应着哪些具体的事。但婉襄也没有问。   裕妃点的第三折 并不是《桃花扇》中最最经典的几折之中的,是第十七出《拒媒》。   “这一折讲的故事,是与香君交好的青楼旧友拜访杨文骢,希望能免于被带进宫中去排演《燕子笺》。还有一半故事,则是香君拒绝做另一新补官员田仰的妾室。”   这中间有许多事,补官、妾室都是嘉祥不懂的,但是她同裕妃一样喜欢听曲,没有在这时候插嘴询问。   杂扮长班上场,开口第一句便是:“胸中一部缙绅,脚下千条胡同。”   官场名录与烟花柳巷是这些士宦最熟悉的,代代皆是如此。文人总清高,看不起卖/身的妓/女,与她们同在欢场之上寻乐的时候,倒是不提这话。   “……若把俺尽数选入呵,从此后江潮暮雨掩柴门,再休想白舫青帘载酒樽。”   听到这里,婉襄忍不住笑起来,“这里写得也很嘲讽。”   “前一段杨文骢、阮大钺等正为新授官而欢喜,郑妥娘,丁继之等他们眼中的下贱人则反而求自由。”   裕妃饮一口热茶,淡淡道:“你听这些细的,我倒是听粗的。什么‘靠着两片唇,养着八张嘴。’又什么‘养着八张嘴,靠着两片皮。’”   靠两片唇的是张燕筑,他是串戏的清客;靠两片皮的则是郑妥娘,是做皮/肉生意的。   战火尚未蔓延过来,所有人便都是一样生活,士宦与戏文中所称的“串客”、“表子”,不过都是一样为己谋求利益的。   而杨文骢答应这帮人,不将他们选入宫中去,又令他们帮忙去说服香君改嫁,彼此之间利益交换,到底也还是只有香君一人心志坚定。   这里写香君是:“空楼寂寂含愁坐,长日恹恹带病眠。”   婉襄尚未评论什么,裕妃先道:“凡是写男女分别,男子总奋勇争先,不是做了大将军,便是金榜题名。”   “轮到女子就没什么好的了,什么‘倦蝶残花,寒螀落叶’、什么‘俺独自守空楼,望残春,白头吟罢泪沾巾。’女子离了男子,便合该如此一般。”   “瞧着都是春花秋月,缱绻缠绵,不过也是男子于女子的期望和驯化罢了。”   裕妃忘了嘉祥一眼,似是想说些什么,终究又觉得太早,便干脆停了台上的戏,令他们直接扮上第四十折 《入道》来。   嘉祥便悄悄地问婉襄,“那最后香君改嫁给田仰了吗?”   “当然没有。”婉襄将她搂紧了一些,“香君是个烈性女子,认定了侯方域,自然不会为小利就折变心意。”   嘉祥似是放心了,在婉襄怀中坐直了身体,准备看这最后一折。   但婉襄反而涌起一阵微妙的感觉,虽然明知这是封建王朝的故事,虽然明知香君青楼出身,去给人做妾无非更惨,但她好像也不希望她就这样守着。   家国风雨飘摇之下,故事的结局定然不会像嘉祥期待的那样圆满。   南京城破后,香君从宫中逃出,与卞玉京一同入道观为女冠子避难,与侯方域在道观之中偶遇,原本打算夫妻作伴好还乡,为瓢冠衲衣的僧人张薇点破,各自入道。   “两个痴虫,你看国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   这振聋发聩的唱词一出,裕妃便感慨,“年少时第一次听这《桃花扇》,好不容易听到这最后一折,忽而见这一对苦命鸳鸯相逢,喜得满脸是泪。”   “而后张薇这一番话说完,鸳鸯忽而便入了道,‘桃花扇扯碎一条条,再不许痴虫儿自吐柔丝缚万遭。’”   “当时恨得我,差点连银牙也咬碎,差点冲上台去同那小旦小生打架,剥下他们的道服。”   “又恨不能给那张薇一拳,外头哭声喧天,尸横遍野,已经这样苦了,还见不得人团圆。”   是真的激动,连十几年的自称也丢了。   但年少时是如此,而今这般平静,自然便不是了。   “后来从头一遍又一遍地听,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还是那武氏庶人一言点醒了我,她说,这世间无论是夫妻,还是君臣,总要志趣相投才好。”   “复社的文人与不同阉党合流的秦淮名妓是一国人,他们有相同的理想与情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既灭,家何存焉?”   婉襄默默,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代入自身,也是一样的。王爷当年与年正仪相知,后来又与你相知……回头一想,年少时那点喜欢也不过是皮上的一小缕绒毛,真不觉得有什么了。”   “便是后来翻嫌,也仿佛是本宫自欺欺人的借口,总算是看开了。”   裕妃向来是不要人宽慰的,见这一折唱完,又吩咐宫人点戏,点的是第二十一折 《孤吟》。   “这一折也未见如何好,本宫不过是喜欢‘欢场那知还剩我,老境翻嫌多此身’这一句。“   “从前你问本宫,若是活到九十六岁当如何。又能如何?”   “不过是活一日便了一日,纵老来惹人嫌,也不为名利奔,儿孙累,当乐且乐罢了。”   作者有话说: 正文还剩两章 第273章 对手   本已多年不入永寿宫, 自见过那拉氏,婉襄渐渐地又便开始成为永寿宫的常客。   奉熹贵妃之命入永寿宫西暖阁为熹贵妃抄写账本,就像是她刚成为宫妃的那一年一样。   许多事有头也有尾, 当年她忽而为谣言牵累, 这尾巴便续在了如今,婉襄人生中这最后的一个新年。   而与当年更不同的, 是熹贵妃常常也就坐在西暖阁之中,与她相顾无言,只默然安静地整理着年节下宫内所有的账本。   到小年夜的前一日,终于是将左右账目都理清了。   婉襄方放下笔, 窗外恰下了雪,于是她安宁地坐在原处, 看着天空中缓缓飘落的雪花。   “永寿宫里这样安静,可是还是听不见雪落下的声音。”   熹贵妃也和她一样望着窗外的景色, 在婉襄以为熹贵妃不会回应她这些幼稚话语的时候, 她却忽而又开了口。   “这些年永寿宫里最石破天惊的声音, 便是雍正七年九月,桃……”   她略想了想,就想起来那个横冲直撞的宫女的名字。   “桃叶打破那只陶瓷马的时候。”   那只陶瓷马实则是宝亲王不小心打破的, 即便是两人私下对谈的如今,熹贵妃也没有留下一点可商榷的缝隙。   婉襄记得在雍正七年之前,雍正便已经遣弘历代他去太庙祭祀了, 这在封建王朝即是继承人之意。   但雍正落在熹贵妃母子这些自他青年时便陪伴在他身旁的潜邸旧人心中的影子, 仍然是年轻时喜怒不定的那一个。   敦肃皇贵妃薨逝,而后是她的一个个孩子, 最后是爱新觉罗·福慧这个雍正挚爱之子, 夺走了他留存在这后宫之中的最后一点兴趣。   他是随时都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发作的暴君, 弘历打破了那只陶瓷马,谁都不知道事情的走向会是如何。   熹贵妃母子已经小心翼翼地走了九百九十九步,迈出第一千步的时候,当然连看都不会看那块可能会使得他们坠落入河流中去的那块石头。   成大业者,便可以牺牲一切细枝末节,这是他们的角度。   但所谓“细枝末节”,往往也是许多个小人物挣扎求存的一生。   凭什么?不甘心。   绝不会低头。   “娘娘有娘娘的路可走,我们也有我们的,只盼着此生不要再与娘娘同行,挡了娘娘的路。”   熹贵妃轻笑了一下,“本宫之所以说石破天惊,不也正是因为这只陶瓷马引出了你。”   “当时后宫之中无人看好你,唯有本宫,但就算是本宫,也没想到你能走到这里,与本宫同桌而坐。”   那图恰领着小宫女端着茶进来。   一面看着小宫女侍奉,一面道:“娘娘嫌上午的普洱不好,下午奴才便命人拆了这件‘万寿龙团’的普洱,您尝一尝。”   清代时普洱茶仍是稀罕物什,即便是在宫中,也就只有皇帝、皇后及皇太后三人能享用。   熹贵妃既不是皇后,也不是皇太后,却也可以享受与她们一样的待遇了。   普洱茶再稀罕,婉襄日日跟着雍正,更曾经生活在五百年后,既奉上了两杯茶,她也就从容地品茶,不打算回应熹贵妃一贯来的自以为是。   婉襄觉得熹贵妃似乎一直注视着她,正准备同她告辞,她却重又开了口。   话题出乎婉襄意料,“前几日,你同裕妃一起去听戏了吧?听的是《桃花扇》?”   这没什么可遮掩的,她和裕妃之间的关系,也原本就亲密。   “只听了几折,嘉祥如今也学这些,倒比嫔妾听得更入神些。”   “若听别的倒只是不适宜,《桃花扇》么,国仇家恨,未免太过沉重了。”   婉襄已经听过许多阻碍之语了,即便嘉祥纯然是她和雍正的孩子,也总有人会想要指点她该如何教育她的孩子。   熹贵妃这番话还算是温和,婉襄并不想言词锋利地去反驳她,只是淡然一笑,等着她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熹贵妃果然也就将话题推进下去,“当年裕妃第一次听《桃花扇》,还是在雍王府里,那时候潜邸旧人几乎都在。”   “万岁爷博览群书,那时表面上也醉心于田园农稼之事,同我们一起听。”   “他和福晋坐在最前头,身旁是那时还千娇百媚的李润姜,以及总是平静无波的,却实际占尽雍王府风光的年正仪。”   皇后同婉襄追忆过潜邸中的事,裕妃也是,到如今,连熹贵妃都会在她面前怀念自己那段并不风光的过去了么?   “那时本宫只是个格格,便有了弘历,且李润姜的儿子只剩下弘时一个,王爷对本宫的态度有如何改变,便只是让本宫那样不咸不淡地,同一些没有孩子的格格们在一处混着。”   “宋春眠、耿绿蕙、郭皖……不叫一叫她们的名字,我都怕我忘了。”   雍正那时喜欢敦肃皇贵妃,敦肃皇贵妃也多子。更何况那时候前路未明,连自己的未来都不知,如何能想到自己儿子们的未来。   熹贵妃没有喝那普洱茶,只不过是将自己的目光倾注在上面。   “本宫也不过是感慨一句,当年一同看《桃花扇》的人就剩了耿绿蕙,不过如今又添上了你。”   婉襄还是没有明白熹贵妃到底想要同她说什么。   而且她也不习惯一向强势的熹贵妃在她面前流露出这般弱势的姿态,以及,虚张声势的傲慢。   嘉祥和弘曕,雍正都在等着她回去,“若是娘娘只是有这些感慨的话……或许那图姑姑更适合陪您说这些。”   婉襄将要站起来,熹贵妃没有看着她:“万岁爷的龙体……究竟如何?”   熹贵妃找她,好像每次都是为了这件事。   婉襄心中了然,又有了更为汹涌的不悦,“万岁爷不过是偶感风寒,又放不下政事,所以才会有病势连绵不退的模样,应当很快便会好了。”   她忍不住刺了熹贵妃一句,“娘娘从前同嫔妾说过的话,嫔妾也还给娘娘。”   “只要每日安心吃斋念佛,处理六宫之事,又何愁将来没有期盼的那些地位与荣华呢?”   “等待总是有期限的。”   熹贵妃抬起头,和已经起身的婉襄对视着。   她在这一刻忽而发现,熹贵妃苍老的速度远比她的认知更为迅速。   在永寿宫中的西暖阁中处理后宫公务,她并不像是每一次出现在宴会上一样宝相庄严地像是雍正的后宫之中永远不会倒塌的金身塑像。   她身上原来满是缝隙与褶皱,她在等待之中慢慢地碎裂开来,水粉胭脂,金缕玉衣涂抹上去的并不是原本严丝合缝的那些东西,在儿子成为帝王的心愿成真之前,她并不快乐。   潜邸十八年,后宫又十三年,前后三十一年,她已经等得疲惫不堪了。   可是熹贵妃还是问错了人,雍正十三年八月是横亘在她们之间的一条线,婉襄不想要迈过去,而熹贵妃却恨不能立刻便到达。   所以她们从一开始就是敌人,永远都做不成朋友。   甚至连裕妃那样,她们都是不可以的。   “万岁爷龙体虽然并不算全然康健,但于性命无碍。”   婉襄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嫔妾此心唯知有君,请娘娘不要再问嫔妾这般诛心的问题。”   “你倒是痴心不改。也是了,若是本宫,也是要死死抓住这一点的。”   熹贵妃同样站了起来,她的身量同婉襄差不多,她们可以同彼此平视着,就像彼此的地位也没有什么差距一样。   “你这般忠心,但本宫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本宫这一生,虽求到了最想要的东西,但其余细枝末节,哪怕只是想要为弘历求一个称心的侧福晋都无法办到。”   “那么你呢?你想要的东西,他都能给你么?”   这世上哪有全然如愿,无非是不该求的,便不求。   “熹贵妃娘娘与万岁爷虽然一同走过了半辈子,但到底不曾彼此知心,也不知做皇帝,做丈夫的那些无可奈何。”   “或者将来……娘娘至少能知道皇帝的无可奈何,知道皇帝的求不得,与给不起。”   这番话说得并不客气,而婉襄也从今日熹贵妃表现出来的落寞里明白,对于自己一生受丈夫冷待这件事,她并不是全然不在意的。   就是情感上能够接受,她的骄傲也不容许。   这番话说得并不客气,婉襄像过往任何一次一样不驯服。   熹贵妃却又笑起来,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映得她的脸越加晦暗难看。   “本宫从前不知,为何身边人人人都说你好。富察氏与你年龄相仿,受你蛊惑并不稀奇,可苏培盛与本宫合作了几十年……”   婉襄回应她:“也没有什么稀奇的,若是娘娘也落了难,让嫔妾救上一救,娘娘便也会觉得嫔妾是个好人的。”   可惜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今日的对话,她们只是更能看清,彼此是一生的,斗争并不激烈的对手。   如今是婉襄快乐着,也总有一日会是熹贵妃心愿得偿,有人会为她重塑金身。 第274章 儿女   “送腊迎新节, 年过半百初。道心随日进,佳兴逐时舒。宝鼎宫香蔼,瑶阶瑞雪余。载欣丰裕兆, 大有望频书。”   弘曕和嘉祥一左一右坐在婉襄身旁, 嘉祥摇头晃脑地背完这首诗,弘曕立刻就举起他的两只小爪子, 卖力地给姐姐鼓起了掌。   嘉祥望着弘曕笑了笑,而后抬头问婉襄,“额娘,为什么让嘉祥背这首诗呢?”   婉襄伸出手去, 撩开了嘉祥额前的刘海,微微有些湿, 是一直在养心殿后殿之中和弘曕追逐打闹留下来的痕迹。   “这是你皇阿玛在雍正六年除夕的时候作的诗,咏除夕情形。今夜也是除夕, 若是皇阿玛醒过来之后, 你能背给他听, 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嘉祥仍然懵懂,看起来是在思考着什么,又过了片刻, 才有些小心翼翼地道:“阿玛还会醒过来么?什么时候醒过来呢?”   雍正当然会醒过来的,这只是小孩子不懂,童言无忌。   “阿玛若是不醒过来, 不是就见不到你们两个淘气鬼了?放心吧, 阿玛只是有些累了,所以休息一会儿。”   “他不像你们, 整日只知道吵吵闹闹, 有很多事要他来思量操心, 一年又到末尾了,还不能让他休息么?”   嘉祥看起来放心了一些,认真地点了点头,“阿玛会带着嘉祥去玩冰床吗?”   她指了指弘曕,“弟弟还没有玩过。”   弘曕也抬起头来,一脸天真无辜地望着婉襄,没有说话。   很快就要开春了,福海上的冰层不够坚硬。   婉襄深吸了一口气,安抚他们:“明年,明年让阿玛带你们去……”   就算这个承诺虚无缥缈,嘉祥和弘曕还是很快高兴起来,两个人同时向后仰去,在婉襄背后互相做了个鬼脸。   养心殿中燃了许多炭盆,分明是很暖的,可窗棂殿门总有缝隙,婉襄还是觉得哪里有风,呼呼地往她身体里灌。   于是她一手一个,搂了她的两个孩子,在他们各自额头上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阿玛只是生病了,他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而你们新年都会各自长大一岁,无论到什么年纪,你们都永远是额娘的宝贝。”   弘曕还不懂得如何用言语表达他的爱意,只是躲在婉襄怀里,用小手紧紧地抓着她的衣襟不放开。   嘉祥却抬起头,认真地对婉襄道:“额娘和阿玛也是嘉祥和弟弟的宝贝。”   婉襄一瞬间想要笑,眼眶却忽而发红,怕被孩子们看见落泪,产生畏惧和伤心,连忙用说话来转移注意力。   “那嘉祥和弘曕今年拿了阿玛,还有其他娘娘、福晋们的压岁钱,可以分额娘一半吗?”   嘉祥想了想,“把弟弟的都给额娘,反正他也不用。嘉祥可以把嘉祥的玩具分给弟弟。”   倒是替他弟弟大方,也知道要补偿。   可不知她弟弟原是大清真正有名的守财奴,连送额娘一份寿礼都不愿意。   如今的弘曕就已经初步有了这样的征兆,凡是他看在眼中的东西,便都恨不能据为己有,不许人随意挪动,一时找不见就会哭闹着寻找。   雍正私下里在婉襄面前都叫他“小气鬼”,但也没当真教他分辨是非。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但嘉祥这样说,弘曕不至于听不懂,他却也并没有反驳,只当作没听到,低下头玩起了自己的小拳头。   婉襄只觉得他可爱,没有再多说什么。   抬头看了一眼墙角的自鸣钟,已经到亥正,很快就要到新年子时了。   新旧年之交,有许多事要做,雍正或许也不希望自己是昏睡着的。   于是婉襄向他们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牵着他们的手,朝着里间悄声走去,“去看看皇阿玛醒来没有。”   两个孩子都很配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而后婉襄就看见帐中燃着一点从万家灯火之中逃逸出来的烛火,照亮那些奏章,终归要还于千门万户中去。   “四哥。”   她轻轻地唤了他一声,雍正掀开床帐,两个孩子便都下意识地挣脱了婉襄的手,朝着他跑过去,趴在他床沿。   “阿玛,阿玛!”   雍正把奏章放在一旁,腾出手来,在他们两个人额头上一人摸了一下,像摸两只探出头来的地鼠。   而后语气慈和地问他们:“方才和额娘一起做了什么?”   弘曕便抢先答:“姐姐背了诗!”   雍正对两个孩子向来都很温和,听见弘曕这样说,便从帐中拿出一盘八珍糕,分给嘉祥和弘曕吃。   他慢慢地抬起头,望着婉襄:“你也来吃一块吧,朕早说过,不必在朕面前忍着的。”   是他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   她不笑话他把糕点藏在床帐之中偷偷地吃,他倒是来惹她的眼泪。   婉襄上前一步接过了糕点,忍不住责备他:“原本都好些了,在太和殿视朝,受文物升转各官谢恩。而后岁暮又去太和殿祭太庙,渐渐地又严重起来。”   “风寒风寒,总是受寒如何能好?四哥如今还不知保养,这些政事,便放一日半日,究竟又如何?”   雍正又摸了摸嘉祥和弘曕的头,向他们道:“去找你们获萤和桃实姑姑吧,待会儿紫禁城中放烟花,你们喜欢看的。”   嘉祥是听话的孩子,弘曕是听姐姐话的孩子。   雍正让他们出去,嘉祥从盘中拿了一块八珍糕递给弘曕,又为自己拿了一块,而后牵着弘曕的手,自顾自地出去了。   两个小人儿,便是望着背影,也有无限趣味。   直到再望不到了,雍正才用力地拉了婉襄的手,让她在他床边坐下来,干脆也不和婉襄解释,只耍赖皮,继续看着方才那本没看完的奏章。   “民间劫盗之事,虽未至罕见,但从来法治甚严,从严议罪,不至又骇人听闻之事。然而今年甘州地方,却着实有些不太平。”   “九、十两月之间,便屡有民家为甘提标兵劫盗,拿获盗犯张雷等九人,岂非咄咄怪事?”   抢劫这件事,无论在哪朝哪代,听来都是十分骇人的。而这件事的症结更在于强盗本是由朝廷发放俸禄的官兵,监守自盗,更令人不齿与愤慨。   “从来甘肃一带,民风淳朴,从无大盗劫夺之事。况今年河西各地,俱收秋粮,粮价亦较从前平减。“   “朕知凉肃二镇兵丁,素安静守法。然甘提标兵,则辄敢数十成群,公然盗劫。其该管官员平日所司何事,如何训练约束,竟至如此肆行无忌?”   他是个容易动气的人,婉襄已想劝他将这件事先放一放,他果然又生气。   “甘州提督刘世明,本为侍卫微员,因朕加恩而至提督总督。然其在高位之上,毫无善绩可称,一味苟且因循,视国家之事如同隔膜。“   “朕虽屡次训饬,伊毫不悛改,纵所辖兵丁为盗,目无国法,劫夺横行,扰害良善,闻之今人发指。”   “今刘世明负恩溺职至此,着革职,由总督刘于义、会同巡抚许容拏拿,将其心胸情由一一严审定拟具奏。”   刘世明不是第一个负恩溺职的官员,雍正也不是第一次为这样的事生气。   可婉襄今日似乎格外不情愿他将自己的时间分给这些事,干脆抱住了他的手臂,让他没法再换下一本奏章。   明日是新年,是他一年之中仅有的,可以休息的三日中的一日。   不过是从旧年借来一个,甚至半个时辰,她希望他能够答允。   雍正当然是能够明白她的意思的,笑着叹了口气,便将奏章放到了一旁,抚摸着婉襄的头发。   “朕发了一场烧,醒来如同大梦一场。婉襄,自鸣钟处收贮着一只盒子,你去替朕取来吧。”   她是不想离开他的,她记得他从前形容她,是“神仙宫里的灯人,风吹一吹便灭了。”   如今她倒觉得自己不是,反而是床帐中语音泛着微微疲乏的他才像是。   可冬风怎忍得,吹了半晌,也没将她吹动。   雍正只好又哄她,“朕都放下政事陪你说话了,怎么你反而又不听话?”   “我又不是四哥的孩子,四哥如何让我听话?”   他便低下头来吻她,她的唇瓣紧紧抿着,便只吻她的唇角,一下一下,像是把一个绵长的吻揉碎了,一点一点地喂给她。   她心里像是有一个沙漏,慢慢地往下漏着沙子,知道最后一点泻尽了,她方才抬起波光潋滟的目,以此令他停下来。   自鸣钟收贮的匣子并不大,他在她面前打开,里面也不过是两件数珠,一件鼻烟壶和一部经、一枚古钱而已。   “这是雍正八年时朕便下令留好的,那一日召你过来,朕便想同你说今日的这些话。”   雍正八年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命不久矣。   婉襄立刻就想要将这匣子关上,为雍正所阻止,“不过是红泥小火炉前随意叙话,越是在意,反而像是掩耳盗铃。”   “婉襄,你不想知道这些东西的故事么?你是爱物之人,有惜物之心,更珍惜的,当然也是附着于物件之上的情感。” 第275章 新年(大结局)   婉襄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看着他将匣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取出来,在床榻上陈列。   她站起来,复又低下去, 最后在脚踏之上坐下来, 体会的是孩子们,与雍正七年时她自己的视野。   像讲那只定窑白瓷杯, 与龙泉窑青瓷花瓶一样,给她讲故事。   “这是当年孝庄文皇后赐给朕的一盘数珠。孝庄皇后文崩逝时,朕年已十岁,作为皇考年长的儿子, 常常入慈宁宫陪伴她。”   这是一串番菩提小扁数珠,佛头、记念都镶嵌珍珠的, 坠角则是金质的。   雍正将它交到婉襄手中,她脑海里的那个计数器便往下跳一个数字, 从“六”变成了“五”。   她只剩五件文物, 便可以忘记前生的一场幻梦了。   “皇考小殓之时, 朕遵照皇考生前嘱咐,亲手将曾祖母缝制的衣服给皇考穿上。”   足见康熙对孝庄文皇后的敬重与怀念。   “世祖、圣祖皆以冲龄践祚,若无孝庄文皇后鞠养教诲, 岂有如今天下义安,生民乐业,共享太平之景。”   “朕也正是从小受曾祖母教诲, 所以才能于年少之时拥鸿鹄之志, 以至今日君临天下,为万民谋福祉。”   真正强大的男子不会试图抹去女子的功绩, 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他将这串数珠拿来陪葬, 带走不光光是孝庄文皇后对他的一片慈爱之心, 还有对天下的关怀,对天下人的感同身受。   而后是一盘凤眼菩提数珠,这是康熙所赐。   珊瑚佛头,松子石塔,青金石、白玉、碧玉记念各一串。敖其里一个,松子石钱一个,紫石碇一个,珍珠一颗,墨晶豆一个。   这似乎是不必解释什么的,为人一世,于父亲的眷念。   雍正自己拿着这盘数珠,默默然良久,几乎将平生事都回忆过一遍。   “雍正八年时未对你提起,或许也是件好事,如今又多了些新的感触。”   “做了帝王,便好似难做个好阿玛。即便皇考已于他的子女极其用心,子女心中也仍旧难免埋怨。”   “朕以圣祖之治为志,政绩不过如此,成人已然数十载,若说为人尊长,亦怕是不如皇考。”   “从前诸般借口,同熹贵妃,同裕妃多有隔膜,便同她们所出的孩子也一样如此。也是直到嘉祥出生,才真正重新学会以孩童的视角看待世事。”   她不想哄骗他,她说的都是实话,“于嘉祥与弘曕而言,四哥是个很好的阿玛。”   雍正将这盘数珠放下来,“朕要听嘉祥与弘曕将来自己说这话。”   那只玻璃鼻烟壶则是怡贤亲王胤祥的遗物,“朕素来喜欢把玩鼻烟壶,常常令造办处为朕制造。”   “早年间也都是十三弟为朕督办,每回造办处送来,朕与他都在一处,因此常常一同欣赏。”   “这只式样是十三弟最所钟爱的,留有一对。朕特意着兆佳福晋寻来其中一只,另一只做了十三弟的陪葬,彼此百年,各拥一只,便也是君臣兄弟,千年万年了。”   这只玻璃鼻烟壶看起来的确已经有些年成了,不似雍正后期所制造的这样精细精致。   但仍然维持着素雅大气的风格,是雍正一贯以来的审美追求。   《日课经忏》的套壳面签子俱已换新,字迹不曾动,雍正看来并不想多解释什么。   生杀、斗争、罪孽……他的或是旁人的,算得清算不清,不在经书在史书,没有人能强迫他忏悔什么。   最后的这枚古钱币青铜制,不知是何年代的。   “这是为额娘准备陪葬品时,朕偶然间得到的。大多数都留给了额娘,剩下这一枚未埋入黄土,便留给朕了。”   “额娘与朕母子之间情分到底淡薄,若有来生……”   古人喜欢用钱币陪葬,是祝愿来世也衣食无忧,不必为钱财奔忙。   纵是今生富贵为皇帝,迈过生死那条线,也要忧虑从未忧虑过的事。   “好了,朕若是再说下去,想来你又要生朕的气了。婉襄,子时将至,同朕一起去神武门上看烟花吧。”   他忽而这样说,明知伴随着烟花绚烂的是会令她心烦意乱的嘈杂,那些不平顺的心绪,还是慢慢地被抚平了。   她知道她此刻应该做一个贤妃,劝他不要出去。应该做历史上默默无闻,在这样的夜晚不会发出一点声音的雍正谦嫔。   可她也太知道人生在世,欢愉便似烟花,转瞬即逝,她是不能不伸出手去抓住的。   婉襄握住了雍正的手,陪着他站起来,穿好了衣服,又披上披风。   就像是初次侍寝的那天,他们一同从内殿中走出来,却一点都不感觉到冷。   他也还是自然地张开披风,将她拥抱在他的羽翼之下,让她娇小地如同一只白鹦鹉,又从手心里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温暖送给他。   她答应过的,此生不会放开他的手。   他们从养心殿走出去,好像没有惊动任何人。而后过顺贞门,一路朝前走,登上神武门城楼,望万家灯火,等子时到来的那一刻。   看惯了红泥小火炉,在城楼上,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安静地望了那繁华的灯火片刻。   而后他微微低下头,微笑着向婉襄道:“可惜朕忘了将那盏红牛角双鱼挂灯带来。”   城楼之下那么明亮,而岁暮之时连月光也吝啬落在他们身上。   她仍然被他拥在披风之中,像是他们本来就连在一起。婉襄握住了披风的边缘,将它举得更高了一些,完完全全地遮住了自己的脸,而后绕到他身前,踮起脚尖亲吻他。   婉襄并没有用多少力气,因为她知道他的大手会有力地托住她的腰肢。   他会比她更先沉沦,而后带着她一同坠入他眼中星河里的满船清梦中去。   她全然地沉溺在这披风里,他低着头,薄荷与烟草的味道慢慢地弥散开来,经由她跳动的心脏,经由她的血液送往四肢百骸。   “爱人的吻”,哪怕曾经有一刻,有数刻再具象,也仍然是云里雾里,很难形容的四个字。铱嬅   子时到来的那一刻,雍正十三年的烟花同时抵达,把天地之间最不明亮的那一处也照亮,让世间万物都心甘情愿地做了陪衬。   他终于放开她,目光却不离开她。   她站在原处,看着千门雪,看着万树花绽放在他眼中。   世事万物多变化,唯他的爱意恒定。   她也终于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了,“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是雍正八年时她写在素纸上的一句诗,也是他送给她的如意之上所篆刻的。   更是彼此的心愿。   “婉襄,你还记得么,你曾经数次与朕谈论,要朕设想五百年之后发生的事。”   婉襄说这话时微微笑着,她其实不必想象他作现代装束的样子,因为尹桢也即是他。   “四哥说自己会做一个学者,会着史书,看一看究竟是哪一个不肖子孙丢掉了大清的江山。”   “朕总觉得,即便五百年后换一个身份,朕还是同样会爱你。”   而她不必“觉得”,五百年后的柳婉襄与尹桢相爱着,这是科学、距离、时间与记忆都无法抹去的事实。   她来到这里,是失去所爱,也是拥有所爱。   婉襄万般诚恳,“我总觉得,拥有一刻就好了。”   雍正十三年,八个月,八天,八个时辰,再拥有一刻,每一刻都是好的,在未来的岁月里都是永恒。   “你要的太少了。”   雍正更贴近了她,握住了她的双手。   婉襄回应他,“恰是四哥可以给我的。”作为帝王,作为丈夫。   “朕从前见你留心于那些弘历用于迎娶侧福晋的礼器,心知你不羡慕,原是体谅朕。所以朕原来想让内务府照例给你准备一套,但后来想想又作罢。”   “终究不是真的,不过是空欢喜。从前许给你雍邸,连带着它的一切,朕都会给你。”   他是把自由一同许给她的,需要打破祖制,就像他要保留胤祥这个名字一样前无古人。   她平静地告诉他:“雍邸属于大清,应当为帝王所有。”   乾隆会把雍邸和其中财物都赐给和亲王,那原本就不是她和嘉祥,和弘曕能够拥有的东西。   他在她面前再不倔强,再不必“戒急用忍”,不像她反对他一样反对她。   雍正只是松开手,从随身携带的荷包之中取出一只杯子,握着杯子的一半,引导着婉襄握住它。   是一只由犀牛角雕成的鹰熊合卺杯。   古人称大婚为“合卺”,合卺杯即为婚礼上夫妻交杯所用的酒器。   一鹰一熊纠结于两杯之间,使得两杯相联,永不分离,中通一道,使酒可以相过。   “其他的东西都没有准备,只制了这只合卺杯,交由你收藏。”   清代唯有帝后可以合卺,他方才所说的“照例”是照了什么例,她已然尽数都明白。   史实已定,在历史的缝隙之中,他已经给了她最好的。   婉襄认真地,将这只鹰熊合卺杯的信息记录到了系统里。   同一个瞬间,又一朵烟花在他们头顶炸开,她伸出手去,兴奋地指着天空明亮起来的方向,犹如在宇宙洪荒之中窥见了第一缕光亮。   他从背后紧紧拥抱着她,轻舟已过万重山。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新年过去了第一个月,这本文也要结束啦,新人第一本古穿,感谢陪伴。   还在番外头秃创作过程中,或许大家有特别想看的人物番外吗?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