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穿越后我成了大理寺最强外援   作者:落木三分   简介   【外向开朗一不小心穿越的倒霉蛋小太阳攻(苏沐/慕)×内敛沉稳偶尔暴躁实则护短且双标大理寺少卿受(柳潇然)】   苏沐是个为了救人反而丢了性命的倒霉蛋,一睁眼发现自己穿越成了一个在古代有着和自己同音不同字名字的小侯爷,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某个冷面无情专治权贵的柳少卿给逮走了。   你,涉嫌谋害青楼女子,和我们走一趟!   不是等一下!   我没有啊你别瞎说啊!   好在机智的苏沐同学很快发挥了现代人良好的素养和眼界,拖着还留有胸口致命贯穿伤的身体去出了人生中第一个凶案现场。   苏小侯爷凭借自己超前千年的智慧很快洗清了自己的嫌疑,却没想到还没能跨出房门就不幸眼前一黑,在与地板做亲密接触之前被走在前头的柳大人接了个正着。   苏慕同学严肃重申:这不是投怀送抱   —————————————————————   想象中的奢靡生活没有来到,苏慕从此开启了漫漫追寻真相的旅途。   就是说为什么自己到哪里哪里就得出点事?   苏慕:这和我没有关系。   ——————————————————————   架空设定,如果有错一定是我的错!!!   探案甜饼 主攻 1v1 he   内容标签: 年下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慕 ┃ 配角:柳潇然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和冷面阎王一起追寻真相   立意:活的人永远需要真相 第1章 过往   水似乎无孔不入。   即便苏沐已经张大了嘴试图呼吸,可伴随窒息而来的痛苦没有减轻丝毫。就在他的意识被彻底抽离的时候,因为痛苦而宕机的大脑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白色或淡红色蕈形泡沫……淡红色尸斑……全身血液不凝固……内脏淤血……”   条件反射地,他想到了这些本来刻在书本上的术语。   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别人解剖的标本。   这是苏沐的最后一个念头。   剧烈的耳鸣逐渐消失,他的意识也归于混沌。   等到意识再度回归,他试图想要睁开眼,却发现眼皮沉得厉害,只能默默地攒了会力气,才勉强掀开了一条缝。   但还没等他分辨清楚周围的状况,一声极为嘹亮的呼喊就把他砸了个措手不及。   “阿莹!你看到了吗,小侯爷是不是醒了?”   苏沐艰难地转动着自己昏昏沉沉的脑子,试图理解刚刚那句话的意思。   谢邀,脑子要炸了。   脑壳里仿佛多了个石头,一晃就疼得厉害,视线模糊,即便睁开了一条缝,也根本看不清外界状况。   他只能又闭上了眼睛。   再一次睁眼情况好了些许,刚刚在身边说话的人似乎也终于意识到了大吵大闹不利于人苏醒,都开始放轻声音说话。   “快去告诉夫人,小侯爷醒啦。”   “哎这就去这就去。”   “阿七快去把大夫请过来看看!”   “还有墨书,愣着做什么快去把厨房里熬着药端来…”   嘈杂的环境让苏沐颇为不适应,入耳皆是陌生的声音,而目光所及的陌生环境同样让本就还不太灵光的他更为迷惑。   金丝红线点缀的层层帐幔,看上去价值不菲,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自己家的。   苏沐艰难地把目光聚焦在离自己最近的少女身上,她看上去倒是和自己一般的同龄人,头上简单地挽了两个圆环髻,两个小辫子从后穿过,垂在身前,身着一身碧绿色的衣裳。   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大事不妙。   虽然小姑娘看上去一脸关切绝非作假,可这身装扮出现在二十一世纪的病床前还是有点——   苏沐想起来了,这不是在病床前。   市内应该没有哪家医院用的是纯木做的病床,而且没有任何的医疗器材。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自己醒的方式不太对?   意识再度昏沉起来,苏沐挣扎了两下,还是陷入了昏睡之中。   这一睡下,倒是走马观花地看完了自己的前十九年的人生。   他是个从小没爹没妈在福利院长大的可怜孩子,好在十三岁那年被好心的施庆澜捡了回去,勉强有了个能遮风挡雨的家。   施庆澜当年五十有五,刚从一线法医的位置上退下来,早年间因为工作吓人,吓退了一堆相亲的对象,打光棍了半辈子。本来工作忙碌脚不沾地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但乍然回归只需要遛鸟散步的生活,就觉得乏味起来。   索性溜达去了福利院,挑了个自个儿看得最顺眼的娃回来。   苏沐站在一堆孩子里显得格外出众,一来眉清目秀白白净净,二来笑得实在开心,连带着还留着一两丝若有所失的施庆澜都跟着笑了起来。   他乐呵呵地和负责人打商量。   “这小子我看着合眼缘。”   跟着施庆澜回到家的苏沐还有些许的拘谨和惴惴不安,他从有记忆开始就生活在福利院里,和一群年龄不一的小伙伴共享卧室,餐厅乃至卫生间,如今一下子只需要面对一个已经头发花白又圆滚滚的小老头,颇为不适应。   虽然来之前他已经和小老头见了两三次面,知道眼前这个人曾经是个警察,是个顶和蔼的大好人。   能被人接回家是福利院里的孩子们最盼望的事情,他虽然对此没那么渴望,却也懂事地没有回绝。因为他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对自己的喜爱。   施庆澜倒不是第一次面对小孩,他平日里一有空就去自家姐姐那里逗小孙子,这会也是很自来熟地帮苏沐又提东西又整理起来。   苏沐也没干坐着等,跟在他后面小心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他在福利院里就是个经常照顾其他小朋友的人,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也是干净利落。施庆澜看着更是乐滋滋,这小孩不仅面上长得利落,做事也是个利落的。   他动着手,嘴上也没闲着,跟着外甥练出来的动画片也是信手拈来,小孩可最喜欢这些,而苏沐也不是个惯为安静性格的,一来二去的爷俩就把话匣子给打开了,收拾完就大手牵小手地出去下馆子了。   苏沐也是从这个时候第一次知道,这个看着和蔼的小老头,是个曾经鼎鼎有名的法医。   两年后,他还见过公安局专门提着锦旗上门请施庆澜出山坐镇的场面,可小老头在这件事上尤为坚持,即便对方说尽了好话,他也是笑着摇摇头,取下了鼻梁上歪着的眼镜,另一只手点了点在一旁安静坐着看电视的苏沐。   “我有那么个小朋友在家里,舍不得再累着自己了。”   苏沐当时刚考上市重点高中,是最无忧无虑的一个暑假,这会虽然眼镜盯着屏幕,耳朵却竖得尖尖地听着动静。   这两年施庆澜没少给自己讲当年的光辉事迹,可他也感觉得出,施庆澜是真的累了。   工作强度大是一回事,面对歇斯底里的家属又是另一回事。法医的手术刀是他们的饭碗,也是死者们最后的慰藉。有些时候报告上的一个字,或许就能决定很多人的一辈子。   听到施庆澜因为自己才没答应,他终究没按住心思,微微地往边上看了眼,施庆澜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背挺得笔直,笑得无可奈何。   苏沐觉得,施庆澜没说真话。   再后来,就是三年后临近高考的前几天,因为距离远而住校的苏沐拍了好几轮的门都没等到给自己开门的人,想着小老头可能是又出去和人下棋了的他从书包里摸出了钥匙。   打开门后,他看见小老头握着手机倒在沙发上,身体冰凉僵直,另一只手揪着自己胸口的衣服。   “心源性猝死。”   苏沐跟着同样头发花白的姑姑,听着姑姑的嚎啕大哭,攥着鉴定报告,眼泪打着转了许久,还是落了下来。   上一次贪玩回家晚了,因为怕黑哭了个天昏地暗,施庆澜摸着他的脑袋笑了半宿,还和他约定了男子汉就不能哭。   只是这之后但凡他回家晚了,小老头都会溜溜达达地走到小区的门口,等着自家小朋友回来。   这下,苏沐还真就没再哭过。   可是现在那个小老头再也回不来了,苏沐觉得轰隆的一声过后,天都塌了。   回家后的苏沐没能待多久,就被楼下等着带他回家的姑姑给带走了,说是年纪太小还不能一个人住,便把他连人带床地带回了自己家。   他还没来得及伤感,就需要快速地融入一个新的家庭。   在那之后每一个周末,他都会先回一趟原来的家,打扫干净积累的灰尘,翻一翻施庆澜的笔记,看一看曾经的那些合影。   头两次还会哭得眼睛通红,到后来,他已经能够不声不响地在这里待上一整天了。   施庆澜留下的东西多数都是些法医相关的书籍,整理的笔记也是当年的案件里的一些有意思的点,这让正处于高三的苏沐非常果断地走上了同样的这条路。   录取通知书到的那一天,他带着小老头最爱的烧酒往他墓前一坐,晃了晃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带了点小自豪地说道。   “叔,我现在可是你直系学弟了。”   “你可别觉得我是因为你才学这个的,我是觉得,法医对着的都是死者,不用处理医患关系,多安全啊,你是不知道,这最近医闹的新闻可太多了些——”   “不过你也放心,我不会就做个碌碌无为的人的,你写在笔记最前面的那句话,我可都记着呢。”   死去的人或许已经无法知道真相,但活着的人们永远需要真相。   但没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能够穿上那身警服,就因为在回家路上遇到了个想自杀的倒霉蛋掉进了水里。   当然从结果上来看,自己可能才是那个倒霉蛋。   他在看到有人想要跳桥的时候,身体的本能促使他冲了上去拉住那个人。   却没想到跳下去的那个人竟然比自己还害怕,满眼的惊恐,嘴里的话也逐渐不成句段。   归纳一下意思大概是——救——命——   好家伙你这么怕死你还跳?   苏沐觉得自己的脑门充血,手臂因为巨大的拉力逐渐麻木,卡在栏杆上的上半身也逐渐晃动了起来,好在周围终于有人发现了异常,就在他发现有人朝自己狂奔过来的时候,上半身最终没能承受住,他俩手拉手地掉进了河里。   苏沐是会游泳的,但刚刚拽人拽得手疼,从高处落下又直直砸进了水里,他勉强地动了动胳膊和腿想要向上扑棱,却很是力不从心。   最终很不幸地沉入了水里。   是哦。   他突然冷静地思考道。   我好像应该大概或许也许已经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语文课时间到!“蕈”怎么读! 第2章 重生   走马灯的前半辈子——也有可能是一辈子走完,苏沐感受到了一阵失重感,随即四肢的知觉回归,五感也逐渐恢复。   他再次睁开了眼睛。   不出所料的,身边又是围了黑压压的一圈人,而坐在自己床边正抹着眼泪的,是位看上去保养得极好的中年女性,发髻上压着的华贵发饰足以说明她的身份地位,但因为眉目柔和,眼角微红,看上去并无架子,让人平白生出几分亲近感来。   “喻之……喻之?”   妇人应当是看见自己醒了,眼眶又一红,眼角也泛起了泪,轻声唤着一个名字。   苏沐迅速反应了过来,妇人所说的这个名字,怕不是自己现在这具身体的名字。   但如今他判断不出自己是个什么状况,只能继续躺着,含糊地应了一声。   看来自己还真是遇上了超自然现象,死后穿越到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时代的地方。   他忍着不适飞速思考起来,为了防止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就被发现端倪,他有必要先搞清楚现在自身的状况究竟是什么。   只是现在面前的很有可能是这个身体的亲娘,自己无论什么反应或许都很难瞒得过她……   既然如此——   苏沐眼睛一闭,干脆又装起了死。   这下周围再度骚动起来,妇人声音颤抖地让在一旁等候的大夫赶紧上前。   “大夫麻烦再看看,他刚才分明睁开眼了,怎么又……”   “夫人莫急——老夫这就来。”   手腕上传来清晰的触感,苏沐下意识地抖了一抖,不多久,大夫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侯爷的脉象看上去已经没有性命之危,只是此伤毕竟伤及根本,如今身体虚弱,体力不支也属正常现象,只需要好好将养一段时日,应当就能无虞。”   大夫颤颤巍巍地伸手抹了把汗,前几日自己误诊,说这位安定侯家的嫡长子小侯爷已经身亡,却没想只过了几个时辰,这位早就没有脉搏的小侯爷竟然又有了气息。   好在安定侯夫人并未因此责罚,这也让他颇为过意不去,如今探脉也格外小心些。   说来也是怪哉,这小侯爷胸口的伤贯穿心口,无疑是致命的,却在短短几日里迅速恢复了起来,如今更是已经开始结痂,实在是……   孙大夫捋了把自己的胡须,又感叹了声。   怪哉。   苏沐猜到了自己如今必定是个医学奇迹,这会他正努力放缓放轻自己的呼吸,好让自己看上去真像个重伤未愈的病人。   妇人紧接着开口:“此后要劳烦孙大夫多费心了。”   孙大夫赶紧作了一揖,惶恐地回答道:“夫人客气了,这都是老夫分内之事。”   送走了大夫,安定侯夫人屏退了其余下人,孤身一人坐在了正在努力装死的苏沐边上,伸手轻轻摸了摸苏沐的脸。   苏沐下意识得又想抖,好在他及时地用指甲掐了自己的手心,生生地忍住了。   “喻之……”   耳边传来了妇人放轻的抽泣声,苏沐的心中顿时不是滋味起来。   这夫人一定是极爱自己的这个孩子的。   苏沐的手攥得更紧,他自打出生起便没有父母,自然也从来没有人如此温柔地摸过自己的脸,如今乍然借了别人的身体回魂,竟也沾了光体验了一回。   他生出了三分羡慕,余下的七分皆是遗憾。   只可惜,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怕是真的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妇人在旁边坐了许久,直到被两个丫鬟好说歹说给劝了回去,苏沐才微微放松了些紧绷的身体,而两个小丫头送走了女主人,也都松散起来,在苏沐的床前席地坐了下来。   “小侯爷这番可真是大难不死啊……”名叫阿环的小丫鬟小声地开了口。   听到小侯爷三个字的苏沐顿时精神起来,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一旁的对话。   “可不是嘛,前两天我可是亲眼瞧着孙大夫说小侯爷连脉搏都不跳了呢,却没想到过了两个时辰,小侯爷就又活了回来。”阿莹附和道,“还好是没事,不然夫人可要伤心死了。”   “也不知道小侯爷这次是遇上什么事了,竟然是大理寺的人将小侯爷送回来的,而且——”阿环突然顿了顿,似乎是在确认没什么人会走进来,随后又压低了几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听说啊……听前几日在门口守着的王二说的,说大理寺的那位活阎王亲自带着小侯爷回来的,而且面目不善。”   “现在他们都猜,小侯爷是摊上什么事儿了。”阿环说完,后知后觉地补了一句,“不过我们这小侯爷吧,平日里虽然沉默寡言,却也是个温和的性子,我是想不出他能摊上什么事儿的。”   阿莹听完,先是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叹,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大了些,又赶紧小小声地说道:“不会吧,小侯爷能遇上什么事儿惊动他啊……而且要是被……咳咳盯上,那还得了?”   “可不是嘛,好在这几日大理寺倒也没什么动静。”   “不过那位大人虽然听着好像很凶,但是我前些日子看他抄南国公府的时候看了眼,长得可是真好看哇,和那些画上的人一样好看!”   “真的吗!我也好想看一看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机会遇上。”   “万一——我是说万一,小侯爷真的出了什么事,你还怕没机会见到人吗?”   “呸呸呸,这话是能胡说的吗!小侯爷平平安安最重要!”   两人的闲话聊完了,苏沐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大理寺!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啊!那可是最高司法机关!”他在内心无声地抓狂起来,“你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能惊动大理寺啊……”   苏沐欲哭无泪,若是这具身体此前当真是做过了什么事,那岂不是自己就要成可怜的替罪羊了?这要是不小心落个斩刑,那岂不是比窦娥还冤?   他的脑海里迅速划过了无数描述古代严苛刑罚的文章,只觉得手脚冰凉。   斩刑还算利落,这要是碰上什么割鼻子挖耳朵的,那倒还真不如当时在水里就让他死了算了。   怕归怕,如今的他除了安静地在床上躺尸,也没什么其他办法,只能先拖上个几天看看情况了,说不定再过几日,大理寺就忘了自己这茬也未可知啊。   苏沐如此盼望道。   但这个拖延大计很快就进行不下去了,原因无他——饿了。   自从他醒了之后,嘴里灌进来的除了药还是药,他的意志力花在了咽下苦药的时候尽量不皱眉上,遇上铺天盖地而来的饥饿感的时候,他溃败得一塌糊涂。   于是在第二日的傍晚,这位安定侯府的小侯爷睁开了眼睛。   秦安和——也就是小侯爷的母亲,看到自个儿宝贝醒了自然是喜上眉梢,厨房里的粥为着他不知道何时醒过来而一直备着,以至于苏慕还没开口说些什么,清粥已经端了上来。   被迫提前醒来的苏沐提心吊胆地靠在床板上喝着粥,一堆人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时刻准备着在小侯爷手一抖的时候及时地接下喂饭的活。   他只能努力地盯着自己的粥看,一口一口极其机械地吞咽,顺便思考一会吃完了该如何应对。   总不能一直装睡下去。   他慢慢地咀嚼着,先梳理出了几个关键的信息。   首先,毫无疑问,自己的这具身体是这安定侯府上金枝玉叶的小侯爷,叫做喻之。   其次,现在身旁坐着的这位是安定侯府的女主人,也就是自己的娘亲。   小侯爷在别人嘴里是个沉默寡言,但性格并不恶劣的人,虽然不喜与人亲近,却也从不招惹别人,独来独往的时间居多,以至于没有人知道他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苏沐陡然间觉得压力大了起来。   他不是个惹人厌的话痨,但也不是个内向的人,一张嘴能说会道都是有目共睹的,曾经在十六岁的时候有过以一己之力把差点误入传销组织的大爷大妈忽悠回来的壮举,这让他突然要变成个沉默寡言的人,实在有些困难。   看着苏沐的表情逐渐凝重,一旁的秦安和还以为是清粥不和胃口,温声开口道:“喻之莫要挑嘴,这大夫说了,你如今刚刚醒来,只能吃这些清淡小粥,等你身体好了,贪嘴娘也不会拦着你。”   苏沐这会儿还想着如何瞒天过海呢,听到这温和的声音,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愧疚感又蠢蠢欲动起来。   欺骗一个母亲实在是——太残忍了。   他垂着头,低低地应了一声,看上去倒真多了几分孤僻的模样。   一碗粥也终归有见底的时候,他将举着的碗递出去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地撞上了夫人的眼睛,对着那双盛满温柔关切的眼眸,苏沐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喻之如今觉得怎么样?”   “我……我很好,就是容易觉得困。至于伤口……已经不疼了,应当是没什么大碍了。”   一张口,刚刚准备的那些腹稿通通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也没考虑什么人设,单纯地就想让面前的这个妇人不要担心。   苏沐自然知道这些话或许还欠妥当,但他也不后悔,静静地等着面前之人的下文。   没让他等太久,一只手轻轻握住了他紧攥被子的手背,“没事了就好……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叫小侯爷,因为苏慕刚到弱冠,大家都还没改口,嫡长子叫小侯爷嘛(古代好像可能大概也许没有这个设定但是现在大家似乎都这么叫确实蛮好听的) 第3章 墨书   屋内人挤人的盛景很快就因为女主人的离开而消散,又因为苏沐已经醒了,便只留下了几个平日里就伺候小侯爷的人留在门外侯着。   苏沐落了个清净,刚刚所有人都顾忌着他刚醒,也都没问些什么复杂的,靠各种语气词也就能凑合应对过去了,如今既然有了机会,他便想去书桌上找点线索。   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就发现,南边窗户下有张四四方方的木桌,上面摞了不少书,指不定有哪些是原主留下的笔记,能给他提供点头绪,起码搞清楚自己究竟叫什么。   没想刚从床上挪下来,站到地上就是一阵腿软,即便他已经迅速做出了反应,身子向后一倾,坐到了床边,却还是发出了不小的声音,惊动了门外的几个人。   这几日苏沐已经基本上摸清了这群下人们的名字,也能基本上对上脸了,只是因为通常是眯着眼睛打量,面貌还是没能看清,但从衣服上判断,先打开门冲进来的人是这位小侯爷的贴身护卫,叫做墨书的。   紧接着阿环阿莹两人也跟在后面探出了脑袋,看到墨书已经先一步冲到床前,也就没再动作了。   阿环踮着脚说道:“小侯爷可是要取什么东西?告给墨书就好了!”   阿莹没说话,只是跟着点了点头。   苏沐微微笑了笑,“无事,只是躺的久了,起来看看。”   比起面对亲妈时的拘谨小心,对这群与自己同龄的人,苏沐收起了三分筋骨,权当即便他们发现了自己的不对劲,也不应当跑去打小报告,毕竟对着一个母亲说你儿子好像不对劲这种事,听起来还是很欠揍的。   而门口的阿环和阿莹在听到这些后,都是当场愣在了原地。   天知道她们已经多久没见到小侯爷这般笑过了。   而当事人对此毫无自知,他正让墨书扶着他去桌边看看。   如今刚入秋,天气正转凉,两个小丫头发呆的那会,一阵风从后出来,吹得两人缩了缩脖颈,赶紧把门给关严实了。   “好险,可不能让小侯爷被冻着了。”阿环靠着门坐了下来,“好不容易才有点精神呢。”   “可不是嘛。”阿莹也挨着她坐下,“你看见刚刚小侯爷的那个——那个笑了吗?”   “自然是看见了!”阿环拼命压低了声音,可还是露出了一两点兴奋,“嘿,我们小侯爷这一笑可真是……真是……”   她摇头晃脑地想了半天,总结道:“——百媚生!”   阿莹被逗得直笑,伸手往阿环的身上推了把:“你可快别说了吧,这词儿是这么用的嘛?仔细被小侯爷听见,把你打出府去。”   阿环也笑,两人在外叽叽喳喳地闹了好一会才停下来,最后勉强达成了共识。   她们家的小侯爷,长得是一顶一的好看!   而屋里的苏沐,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场面中。   他本以为没有听过墨书说话,只是因为墨书也和原主一般不爱说话,却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这个小护卫,竟然可能是个真哑巴。   就在他试探性地问:“我受伤之前的事,你知道多少?”的时候,得到了一阵可疑的沉默,他本来确实没指望能听到答案,可还是忍不住停下了翻书的手,向后瞥了一眼。   墨书正垂着眼站着,缓缓地摇了摇头。   摇完头,还扑通一声单腿跪了下来。   这把苏沐吓得不轻,无缘无故被跪那都是要折寿的,他伸手去拉墨书,得到的却是颇有在地板上生根的不动如山。   他哭笑不得,只能跟着蹲下身,还因为扯到了胸口的伤口而倒吸了一口气。   苏沐仔细打量起了墨书,墨书的五官精致,面色白皙,一头墨发在脑后高高束起,若非是别人告知,他其实更会觉得这是一个游历江湖的少侠而非一介家仆。只是墨书从不说话,沉默得让人经常忽略了他的存在——   苏沐呆呆地看向了自己的手,墨书正用手指认真地在上面写着字。   他他他他居然是不会说话的吗?   苏沐胆战心惊地辨别着墨书的一笔一划,内心庆幸:“还好还好,刚刚没把那句你怎么不说话问出口。”   墨书写字的速度很快,而且丝毫没有慢下来的自觉,苏沐只能跟着聚精会神地领会,想必原主和墨书交流的时候已经习惯了这种交流方式,所以练就了这种速度,而他只能隐约分辨出信息的内容——   因为除了速度快之外,这个时代的文字比起简体字的现代文字繁琐许多,虽然很多都只简略了些许比划,却也让苏沐认得够呛。   这几句话写下来,也不知道是写的人更累,还是看的人更累。   苏沐忍住了自己去按压太阳穴的冲动,把破碎的文字勉强拼成了一整句。   “当时,有人把你支走了?”   他的手在桌面上轻轻扣了扣。   关于自己之前经历的事,他除了能从伤口处看出是这人是下了死手以及用的武器多半是一把双开刃的匕首之类的东西之外,其余一无所知。他的伤口自他恢复意识以来虽然未能愈合,但恢复速度也是在他认知之上的,所以不过休养了两三日,他就已经能够下床走动几步了。   这匕首自然是有人故意插进来的……那就是有人支开了近卫,又蓄意想要杀了小侯爷?   他突然轻松了起来,小侯爷被行刺一事非同小可,想必就是因此才惊动了大理寺罢。   当年可不是人人平等的法治社会,大理寺是最高司法机关,处理的自然不会是蝇头小事,平民百姓的死活想必入不了他们的眼,出手来管自己的事也是在情理之中。   苏沐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连翻本子都有底气了许多,这些书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内容,只不过苏沐是个理科生,文学上造诣颇浅,既不知道是哪位大家的著作,也不晓得里面讲了什么,只是草草地翻了翻,寻了些笔记看了看。   看书的人显然很有耐心,在文字旁做了不少的注解,且字迹端正清爽,看着很是舒服,每一段的最后都写了一个“慕”字。   “慕……”苏沐喃喃道,他的名字竟然自己的相同,这要是姓氏一样——不久,他就验证了自己的想法,书册的最下方压着一沓信笺,似乎是曾经在外的安定侯写给自己的儿子的,而最上面的一封字迹潦草杂乱,与其余的皆是不同。苏沐拆开之后,便看到里面赫然写着“昌平九年冬,安定侯苏仪因遭奸贼陷害,被困阴山,断粮三日不降,被突厥小可汗阿史那焱斩杀于阵前……”   苏沐的指尖微凉,他虽猜到了安定侯必然是不在人世,却没想到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不禁叹了口气。   将军枯骨无人问,也不知如今享受着安平年岁的百姓们,又有多少还能记得埋骨雪地的安定侯呢?   他感慨了番,胡乱地收拾了下心情,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个小侯爷的名字,发音竟也是苏沐,不可谓不巧。   “苏慕……苏慕……”他念了好几遍名字,虽然读音完全相同,却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苏沐”这个名字,是福利院里的院长给他起的,想的是希望他在未来的日子里,能从原来不幸的出身干干净净地脱身而出。虽然比划简单,却也是他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只是现在,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从此就只有苏慕了。   苏慕的眼神微黯,但也没有过多地惆怅,从之前他就明白,他已经死在了原来的那个世界里,阴差阳错地来到这里,或许也是上天给他的又一次机会。   学会和过去诀别,才能在这里好好地活下去。   他摩挲着信笺,一封封地打开,看完之后,心中的感慨更甚。   苏慕一直都是个容易共情的人,平日里听施庆澜讲些老套的悲情故事都能唏嘘很久。如今看到的信笺里字字句句都是苏仪为人父对幼子的期盼和关怀,不禁从心底动容,他虽没有父母,但这种最真挚朴素的感情,他也从很多人的身上都得到过,也很珍惜,只是都不长久。   他想起了施庆澜。   每年的信笺数量都在减少,可见前方战事逐年严峻,直到最后一封从前线递来的噩耗。   压在最底下的那封信,笔迹是熟悉的清秀字体,苏慕心念一动,随即拆开了看。   那果然是一封再不可能有回应的信。   “年初,慕容将军大破东突厥,突厥从此归降,父亲,海晏河清之日已到,你可看见了?”   他伸手轻轻触碰了下纸页上眼泪延开的墨痕,暗暗想着。   若是人真的有灵,那么如今在底下,他们该见面了。   即便苏慕是一个从小受无神论熏陶的三好青年,如今有了自身经历后,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人类无法触及到的神秘境地。   等到他将桌子上的东西都过完一遍,便觉得自己坐得腿都有些麻了,好在刚一起身,一旁的墨书就伸手扶住了他,没让他再一个踉跄跌回座位上。   刚刚自己好说歹说地把墨书从地上劝了起来,大抵是想让他不要觉得这是他的错,没想到墨书也是个颇为固执的人,虽然从地上被苏慕拔了起来,眼中却还是满满的自责,让苏慕很是头疼。   但后来忙着看各种东西,一时也没能顾得上墨书,加上墨书不声不响,以至于苏慕直到被人扶住才意识到,刚刚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也不知道自己刚刚那伤春悲秋的模样有没有被看到?   苏慕小心地打量着墨书的神色,确认没什么异常后松了口气,挪到床边又半躺了回去。   如今他对原主的身份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之后也能过得轻松些,只是也不知道那想要捅死小侯爷的人抓到了没,若是没有,自己岂不是还身在无形的危险之中?   他皱了皱眉,目光游移到了一旁站得笔直的墨书身上,墨书腰间配着一把通体黑色的剑,加上他身形敏捷,又是原主的近卫,旁人还需要支走了他才能对自己出手,想必十分可靠。   苏慕安心了些许。   在侯府内养伤的这些天。应当是不需要自己操心什么的。   就在他准备浅浅地体验一下做侯爷的生活时,大理寺来人了。 第4章 大理寺   那日日头好,苏慕难得从床上爬了起来,收拾干净了自己,很不熟练地换上了小侯爷的日常衣装,一身白袍束袖,倒是干净利落。   苏慕看着镜子中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伸手碰了碰落在两颊边上的刘海,不真实的感觉蔓延开来。   他从前被施庆澜带的时候,觉得最麻烦的就是打理头发,因此学施庆澜,将自己的头发推了个板寸,如今有了长发,让他颇为不适应。   反观他的眉眼,实则生得极好,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又配上一身纯白的衣服,上面只绣了一株墨梅,更衬得他面白如玉,身姿俊逸。给他束发的阿环是忍不住地在心里赞叹了好几回。   从前的小侯爷虽然也穿这身,但因为他不笑,也不和人说话,眼神总是垂向地面,总让人觉得少了三分生气,如今的小侯爷眼中仿佛落了星子,整个人都有了烟火味,好看了可不止一点点。   苏慕刚打理完一切准备跨出房门,就听见门外传来了动静。   安定侯府的大夫人,也就是苏慕的娘亲秦夫人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带了少许苏慕从不曾听过的怒意。   “柳大人,小儿重伤在身,你还要如此相逼吗?”   随即一个温和的声音回答道:“秦夫人,柳少卿并非执意相逼,只是那位——李姑娘的尸首日渐腐败,若不尽快查出事情真相,只怕是会让无辜之人枉死,还望夫人行个方便,我们定会查明真相,还小侯爷一个清白。”   什么?怎么就还我清白了?   苏慕刚打算打开门的动作一顿,身后也正在偷听的阿环一个没注意,就撞上了苏慕的后背,小小地发出了一声“哎呀”。   苏慕赶紧转过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而一旁的墨书,则是默默握紧了腰间的长剑,整个人都绷得笔直,像是一根即将离弦的箭一般。   主仆三人就这么齐刷刷地停在了房门口。   秦夫人和外边之人的争执还在继续,就在苏慕听得正认真的时候,他忘了古代的门比不得自家的不锈钢门,挨得用劲儿了些,门就毫无预兆地开了,而靠在门上的苏慕和刚刚的阿环一样,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到了门口之人的身上。   甫一抬头,苏慕就是微微一愣。   眼前之人面若寒霜,神色冷峻,薄唇微抿,虽然是在秋日,却看得苏慕觉得温度都降了三分。   那是他头一回发现,原来真的有人能不说话,就已经拒人千里于之外了。   晃神了一瞬,苏慕迅速地扶着门框站稳,道了声歉。   虽然还未知道这人究竟是谁,但苏慕的脑子里已经出现了一个不陌生的称呼——活阎王。   柳潇然今日是来提人的不假,但说到底还是有几分好奇在。前些日子他把半死不活的苏慕带回安定侯府的时候,是笃定了这人活不下来,只是为了能让秦夫人再见上最后一面的,却不想时隔十日不到,这人就已经能下床走动了。   他面色无异,眼神却更为锐利,看得苏慕那叫一个浑身不自在。   他强行把自己的注意力从这位宛若冰山化形的人上挪开,努力摆出一副平静且无知的模样转向了秦夫人:“娘,这两位是……?”   秦夫人面色不善,却还是维持着一家主母的气度风范,温声回答道:“这位是大理寺少卿柳大人,这位是大理寺司直祁大人。”   苏慕在心里微微地一忖度,一阵小小的疑惑就漫了上来。   照理说安定侯既然已经封侯,那地位必然是在百官之上,再不济也该同一品官员,他虽然不清楚大理寺内部具体的人事结构,却也记得大理寺少卿绝非一品大官。   而这人居然能在侯府如此和秦夫人对峙,莫不是背后有什么人作靠山?   苏慕看向柳潇然的目光变得诡异起来,受施庆澜的影响,他可没少看各类卫视的八点档热播剧,想到的自然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后台,各种苦情狗血戏码开始在他的脑内自动浮现,他甚至忘了自己才是这出戏的主角,直到面前这位被自己脑补的正主开口,苏慕的思绪才被扯了回来。   “既然侯爷已经醒了,看上去也并无不适,秦夫人是否该放行了?”   声如其人,苏慕仿佛又被人无端泼了盆冰凉的水,冻得他有点牙疼。   秦夫人还欲阻拦,苏慕开口堵住了她的下文。   他学着刚刚那位祁大人的模样朝柳潇然拱了拱手,说道:“既然是为协助办案,那我自然责无旁贷。”   说完又转身安抚秦夫人道,“娘,没事的,我和他们去看看,与我无关的事,自然不会牵扯到我,你放心。”   “喻之,可是你之前……娘实在担心……”秦夫人的眼眶一红,这泪眼看着就要往下掉,苏慕赶紧扯过了一旁的墨书道,“娘,我这次带着墨书呢,这回一定保护好自己,你放心吧。”   “再者,这番带我走的可是大理寺,想必……”他转过身,微微笑了笑,“两位大人也能保证我的安全罢。”   柳潇然闻言微微眯了眯眼睛,这一番话说得倒是让他不得不表个态。   “自然。”   “你看,娘,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苏慕又轻轻拍了拍秦夫人抓着自己衣袖的手背,耐心地哄道,“我发誓,若是遇上了什么危险,一定明哲保身,绝对全须全尾地回来见您。”   一来二去的,秦夫人即便是万般不愿,也只能作罢,由着苏慕带着墨书走了。   出了侯府的门,苏慕便被接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上。这还是他穿越过来后第一次真正地出了侯府,虽然尚且不知道自己到底卷进了什么麻烦里,但这股新鲜感还是让他心情颇好,忍不住地弯了弯眉眼。   坐在他正对面的祁皓看着苏慕的神情变化,感到很是好奇。   这小侯爷当真是个奇人,能够死里逃生不说,扯进命案被柳潇然亲自提走居然还能如此自在,实在有意思。   祁皓把脸转向一边,果不其然地也从那张冰山似的脸上看见了一丝微微的诧异。   有点本事,把柳潇然的冷脸都给劈了道缝。   苏慕自在地看了会风景,也终于想起正事儿来了,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选择了祁皓开口问道:“那日我重伤,许多事都有些记不太清了,不知祁大人能否告知一二?否则糊里糊涂的,指不定成了谁的替死鬼。”   虽说他没有任何原主的记忆,但也能从原主的书信中看出他并不是个滥杀之辈,既然此案牵扯到人命,那么是他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是以让他能有底气问出这样的话。   虽然自己现在看上去好像还是个犯罪嫌疑人,但对面也不能捂着嘴不让自己问案情到底是什么吧?   祁皓思考了一瞬,看了眼柳潇然的神色,得到默许之后言简意赅地说道:“六日前,环彩阁的李姑娘被发现横尸于二楼厢房内,已经气绝多时,房内门窗紧闭,除了尸体之外,只躺着一个同样气息奄奄的人,也就是您,小侯爷。”   “李姑娘死在屋内的床上,脑后有被击打的伤口,现场的地上找到了沾有血迹的烛台。除此之外,她手中握有一匕首。而小侯爷您被发现卧于靠近门口的地面上,屋内情形大致如此。”   “很快有人将此事告给了京兆府,而府尹自然认出了你,不仅给你请了大夫稳住伤情,还马不停蹄地立刻上报了大理寺,便由我们来接手了。”   他顿了顿,随即轻笑了一声:“若是寻常时候,这会儿小侯爷肯定已经在我们大理寺里了,只是那日你身上的伤实在严重,柳大人便吩咐先将你送回侯府医治,所以一拖便到了今日。”   苏慕了然地点了点头。   那确实,岂止是严重,怕不是就一口气了。   “小侯爷也别恼,下官知道您的身体应当还未完全恢复,只是这些天虽然不热,但李姑娘的尸身还是已经逐渐出现了腐化,所以不得不上门请小侯爷来现场辨认一番,看看是否能回忆起当日所发生的事。”   祁皓的话说的委婉,而苏慕也不傻,自动地就帮人把话给翻译好了。   ——没什么其他线索了,你就是案发现场唯一的人,老实招了还能省点功夫去大理寺喝茶。   苏慕的内心也打鼓,虽然他对原主的人品还是有点信心,但也不敢打包票,听这情形实在算是证据确凿,屋内如果没有其他线索,即便不是自己干的,这锅自己也得背。   这祁大人还肯把详细经过告知而不是上来就审讯犯人的架势,多半还是因为安定侯这个名号。   他深吸了一口气,问出了他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敢问……这位李姑娘是什么人?”   祁皓的目光变得饶有趣味起来,上下打量起苏慕来:“小侯爷不知道?”   苏慕镇定地说道:“我应该知道吗?”   还没等祁皓回答,一旁冷眼旁观了许久的柳潇然冷不丁开口了。   “你若不知道,去环彩阁是为了什么?”   苏慕一个激灵,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浮上了心头。   ……这别是个青楼吧。   看着祁皓越发打趣的神色,苏慕觉得自己的脸是蓦地烫了起来。   他可打小谨记着“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的人生格言,对待女性同学除了尊重还是尊重,以至于长期下来在军训合唱的时候和身边的女生一起牵手谢幕都能脸红一两秒,更别提更深层次的交流了。   逛青楼那可真就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苏慕闭嘴了。   他麻木地等待着自己脸上的热意褪下去,突然觉得活着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堂堂安定侯府的小侯爷,被发现在青楼寻乐就算了,还背上了命案,他寻思着秦夫人实在是疼爱这个小儿子,这要是换了施庆澜,直接大义灭亲也是很有可能的。   柳潇然依旧是没什么表情地端坐着,把苏慕的表情变化看得清清楚楚。   前几日他就走访过与苏慕有往来的人,包括几年前的国子监祭酒和学生,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觉得苏慕虽然寡言,却是个性情温和之人,在国子监时亦从未与人起过冲突。   但那李姑娘的脑后伤口血肉模糊,地上更有大片血迹,足见下手之人的狠心决绝,应当是个相当狠厉之人,只是屋内其余线索实在不多,询问环彩阁管事之时也只得到了春熙姑娘曾说身体不适需要修养一日的消息,而其余人又都说没有看见什么可疑之人进入,其他便再无线索。   环彩阁是京中有名的青楼,虽然是在白日,却也是热闹非凡,往来之人又巴不得没有人认得出自己,所以都有不关心周边人的不成文的规矩,根本不会有人去注意有什么人进出。出了事更是作鸟兽散,等到大理寺赶到的时候,人是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了一地各自的腰带和玉佩。   想到这里,柳潇然的神色又变得微妙起来,刚刚苏慕羞赧的表情看上去不似伪装,这样一个人出入青楼实在也很是令人费解。   他皱着眉,手指在膝盖上轻扣了两下。   即便他很想结案,现在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觉得眼前之人是凶手。   作者有话要说:   请大家记住——现实中板寸打咩打咩!!!   春熙姑娘=李姑娘=李青鸢   (发现了吗,只有柳潇然同学是叫侯爷的,其实是该叫侯爷了。) 第5章 现场   “你不必担心,此案尚未定论,因此我已经吩咐封锁了消息,不会对安定侯府有什么影响。”柳潇然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感情,却听得苏慕差点感动得落泪。   这柳大人虽然看上去冷了些,但办事还是很牢靠嘛。   苏慕暗自琢磨,这就解释得通为什么阿环她们对于自己究竟遭遇了什么一无所知了,看来是大理寺的情报封锁做的不错,瞒得还挺严实。   不然这安定侯府的名声,确实都要毁在自己的手里。   他想事儿的时候很容易盯着人看,这会就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放在了柳潇然的身上,全然没发现自己这行为有什么不对劲。   感受到苏慕的目光,柳潇然颇为不自然地撇过了头,已经许久没有人敢用这么直接的眼神盯着自己看了。他轻咳了一声,伸手掀开帘子看了看窗外:“到了。”   马车终于落稳,苏慕在墨书的搀扶下跳下了马车,果不其然地扯到了伤口,痛得他差点龇牙咧嘴地跳起来,好在还记得自己如今应当是个身份尊贵的小侯爷,不可做些奇怪的举动,生生忍了下来。   看着眼前气派的阁楼建筑和牌匾上龙飞凤舞颇有艺术气息的“环彩阁”三个大字,现代人苏慕第一次感受到了古代京城的繁华,竟然连青楼都如此气派。   环彩阁有命案未解,自然无法正常营业,门口站着两个身着统一服饰的守卫,见到柳潇然和苏慕后都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并帮着打开了大门。   阁楼里如今冷清,只有几个穿红着绿的姑娘围着其中一个看上去颇为富态的中年妇人坐在堂前的桌子旁。   老鸨见到柳潇然,即刻扭着身子迎了上来,先是夸张地行了一大礼,在看到苏慕之后微微一怔,躬身又行了一礼后,搓着手小心翼翼地问道:“柳大人,您这是……抓到行凶之人了?那我这楼可是能再开了?”   苏慕一个头两个大,敢情现在是已经默认自己就是凶手了?   还没等他叫冤,柳潇然就在一旁凉嗖嗖地说道:“案子都还未破,你如何知道谁是凶手?莫不是你与凶手相识,迫不及待来告诉本官谁是凶手了?”   “这……这难道……”老鸨往苏慕这里看了眼,显然很是忌惮苏慕的身份,最终还是没敢开口,只是隐晦地说道,“难道还需要查验吗?”   “你认定他是凶手,可是亲眼看到他行凶?”   “这自然是……”   “那他可是亲口向你承认了自己是凶手?”   “……”   “既然如此,你缘何笃定?”   苏慕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柳潇然虽然看上去不太好相处,但这先进的受害者无罪论还是让他很刮目相看的。   在古代社会提倡的可是刑讯,屈打成招之事应当比比皆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自己那种情况差不多可以算是是板上钉钉的证据,若换了个人,应当早就被抓起来判刑了,如今还有机会被人带着亲眼看看案发现场,也不知道是这位柳大人确实刚正不阿,还是自己安定侯的身份十分好使,以至于大理寺都需要如此谨慎。   柳潇然怼完老鸨,也没解释自己来这里的用意,只是抬腿往前走,还在思考其中原委的苏慕也只能暂时终止了自己的想法,跟着人往前走。   还没走到门口呢,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就飘了过来,苏慕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他对血腥味并不陌生,却也不喜欢,加上因为时间过去已久,血腥味早已变成了腥臭味,更让人感到不适。   苏慕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身旁的墨书沉着脸,右手用力抓在剑柄上,连指节都有些泛白。   他想着墨书应当也是和自己一样,不习惯如此浓重的味道,便伸手安抚地在墨书的肩膀上拍了拍。墨书的身体一绷,随即放松下来,看向苏慕的眼神也变得平静下来。   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苏慕便也没再继续说些什么,而是继续跟着往前走,没几步就到了案发的房门口。   门上还留着溅上去的血,而随着房门被柳潇然轻轻推开,一股混杂着脂粉气味的浓厚腥臭味扑面而来,直冲脑门。   苏慕下意识地捂上了自己的口鼻,眼前景象像极了恐怖片的场景,屋内的斑驳血迹更多,虽然在秋日,蚊虫不似夏日多,却也围了许多的蝇虫翻飞,场面很是让人反胃。   苏慕的第一次出现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砸到了他的面前,还是以犯罪嫌疑人的身份。   他最终还是坚持了一个法医学学子的倔强,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后,撤下了自己的手,走进了这间小小的厢房。   屋内血迹斑驳,在没有保护现场意识的古代,现场早已被破坏得七零八落,好在血液痕迹因为干涸较快,虽然沾上了几个脚印,却还能让人大致分辨出其中的情形。   苏慕自打进了屋就自动忽略了自己能呼吸的这个事实,适应了好久才勉强用嘴巴小小的呼吸了几口空气。   根据刚刚祁皓的描述,这位李姑娘是死在了床上,而烛台掉落在床边,自己则是在门口被发现的,那么按照一般逻辑来看,应当是自己失手杀了李姑娘,而李姑娘在反抗中用匕首刺伤了自己,自己在重伤之后试图出门,却因为失血过多晕倒在了门口……他在脑海里勾画着完整的案发经过和路线,一面低着头仔细查看着血迹。   尸体既然已经被大理寺收走,那么想必在上面能查的线索大理寺早已查清,应当是没有什么突破口了,那眼下自己能用的,也就只有眼前的这些血迹了。   祁皓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苏慕四处走动的模样,眼底又浮现出了几分探究的神色。安定侯府的小侯爷居然能在面对如此血腥的场面时都能如此神色自如,当真是将门无犬子——若是这样的人一时心狠,杀了个手无寸铁的女性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他本想看看柳潇然的态度,却不想柳潇然正直直地盯着苏慕的动作,丝毫没注意到自己投向他的目光,便也只能作罢。   柳潇然内心所想和祁皓大致相同,从进入屋子开始他便在十分仔细地观察苏慕的一举一动,若是苏慕的表情有任何的松动,这都可以成为审讯的突破之处。   但苏慕的神色除了专注之外,看不出半分心虚紧张,倒让人分不清,究竟谁才是大理寺的人了。   苏慕自然是没注意到边上两个人对自己打量的目光,他按照现场的血迹分布大致勾勒出了两个人当时的轨迹,正沿着血迹慢慢走到门边时,他突然愣住了。   “墨书,过来。”   他朝一旁站着的墨书勾了勾手,“你站到这个位置。”   墨书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听话地站了过去。   苏慕双手空握,模仿匕首刺下的动作落到墨书的胸口,又作拔出状,看了下自己手臂划过的弧度,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沾染在门上的血迹。   环彩阁的厢房门下部裙板为实木,上部格心则是用了软烟罗蒙上,透光但却看不清内里情形。如今软烟罗上留下了不少椭圆状斜向上分布的血迹,苏慕很敏感地意识到,这是抛甩状血迹,说明有人曾经在这里将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不对。   苏慕脑子里的画面被瞬间打乱。   若说自己是在这里被刺伤的,那李姑娘又为什么会死在了床上,床上有大量的喷溅状血迹,足以证明李姑娘在床上就受到了攻击,又是哪儿来的力气到门口来捅自己一下呢?   他皱着眉,反复地捋了好几遍,还是觉得毫无解法。   苏慕沉思了一会,蹲下身子开始研究地面上的痕迹,门口的大片血迹逐渐变成了许多斑驳的血点,他仔细地辨认着椭圆形的血点,随着越靠近床边,血滴溅落形成的小尾巴也越长,清晰地指向了床的方向。   说明流血的人是往床的方向在行走。   一个想法开始清晰地呈现在他的面前,并且通过所有的血液痕迹都连在了一起。   看着苏慕走走停停,眼神时而飘忽时而清明,仿佛魔怔的样子,柳潇然的疑虑也越甚,正打算开口询问,却没想蹲在地上的人一下跳了起来,抓住了自己宽大的袖子,满眼都是神采地问道:“柳大人,是不是如果我能证明动手杀害李姑娘的人不是我,你们就不用抓我了?”   柳潇然被这很是炙热的目光盯得怔愣了一瞬,反应了一会才点了点头。   他本来就差不多打消了苏慕是凶手的这个念头,只不过因为判断太过主观而不能说出口。如今这安定侯府的小侯爷竟然说能证明自身与此事无关,倒让他颇有些兴趣了。   苏慕本来为自己的发现欢喜的不得了,却在想要开口的时候犹豫起来。   血迹这种东西,在古代断案中用的少之又少,自己解释了这些后,他们会相信吗?   他的目光在柳潇然和祁皓的脸上游走了一圈,最后对上柳潇然沉静得仿佛一潭深水的目光时,他找回了一点信心。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柳潇然看上去是个正直且不迂腐的人,如果是他的话,应该可以理解自己说的话吧。   苏慕稳了稳心神,开始点着床边的血迹开口说道。   “这边,这边,还有这里。”他指着放置烛台的灯架下,床边和窗幔上的三处血迹解释道,“这三个地方的血迹覆盖的地方都非常大,而且血滴密集,说明李姑娘很有可能是在这里被烛台敲击后脑的。”   柳潇然和祁皓对于这一点显然没有什么异议,都默认了这个结论。   苏慕松了口气,走到了门口,指了指大门软烟罗的血痕,接着解释道:“血痕的高度比我要高,说明这不可能是我走到这里时无意蹭上去的,而是飞溅上去的。”   他小心地观察着两人的神色,确认他们还能听懂后,继续说道:“说明,有人在这里用匕首捅进了我的胸口,而这个血迹,是他将匕首从我胸口抽出时,溅在上面的。”   “如果李姑娘已经死在了那里,那我又是怎么被她在这里用匕首刺伤的呢?”苏慕摆了摆手,“这对于一个失血过多的女子来说是不可能的,更别说刺伤了我之后不呼救反而又躺回床上本身也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   柳潇然看着确实高于普通人身高的血迹,虽未说话,却也赞同苏慕的话。   这样的痕迹,确实是有人在这里行凶的表现,只是他们查验现场时大多忽略了血迹,倒是错过了这么大的一个疑点。   “而且,我还可以提供一个小小的方向。”苏慕看两人都没反驳自己,心下了然,把手心在自己的衣物上蹭了蹭,叫来了一旁的墨书。   他拍了拍墨书腰间的剑,示意墨书递给他,墨书本还在犹豫,苏慕安抚地笑了笑,说道,“放心吧,都能证明自己无辜了,我不会多此一举地对两位大理寺的大人不利的,我只是要来做一个小小的检验罢了。”   墨书也没办法,只能小心抽出了长剑,却没想苏慕接过后,一咬牙就用剑在自己的手心划了一长条。   这事情发生得电光火石,墨书甚至没来得及阻止,就眼睁睁地看着苏慕的手心一滴滴地滴下血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破案确实蛮难的——你就算光天化日干掉一个人只要没人看见是有很大概率可以逃脱的。基本上只能靠嫌疑人自己心里有鬼/找到凶器/有人证且能证明人证说的话是对的这样,而且审讯上经常是以一定证据作为基础,这种基础往往是没有办法形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的,所以在唐朝,肯定了刑讯作为手段的同时,比起之前也稍微更加注重证据啦!(这本是以唐朝为背景改的,很多地方还借用了宋朝的制度⊙﹏⊙一切为了剧情服务,所以一定要当成架空看!) 第6章 血迹   “两位大人,看这里。”苏慕小心地掬着自己手心渗出的血,在厢房门相对干净的一块地上滴起了血,只不过他或跑两步走一步。或是速度极快地从一出窜到另一处,看得几个人都是一头雾水。   苏慕指着地上的血说道:“看,每个血点的边上都会有一圈尾巴,而我刚刚往这里跑,这个方向的小尾巴就会格外长些。”   他刚刚想了好一会,觉得这个原理用语言解释的话怕不是要从牛顿被一个苹果砸脑袋的事情说起,不如直接在他们面前做实验来的要快。   “我从那里往这里走的时候,这边的小尾巴就长一些,对吧。”苏慕循循善诱地说道,颇为期待地等着柳潇然的反应。   后者神色复杂,他们对血迹的漠不关心注定了他们自然也是头一回知道血迹的尾巴的这回事,苏慕像是怕他们不信,从自己快干了的掌心又挤出点血来打算再演示一遍,被柳潇然皱着眉抓住了手腕。   “说你的下一步吧。”   苏慕自然晓得人家这是信任自己的表现,便也不含糊,指着门口到床边的血迹说:“这些痕迹,是有人提着带血的匕首回到了床上,说明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杀了李姑娘又嫁祸给我的人。调查李姑娘的仇家是件难事,但若是查一查与我有芥蒂或是利益冲突的人,这些人中若有人也认识李姑娘,那么就很有可能就是这案子的真凶了。”   祁皓觉得今天这短短一个时辰里,他的认知遭受到了一定的打击,但这会终于缓了过来,开口问道:“为什么觉得是故意嫁祸于你?或许也有可能是……杀人灭口?”   苏慕摇摇头:“如果只是为了灭口,那不需要再把匕首塞到已经死亡的李姑娘手里,大可以一走了之。说起来——这匕首多半也是凶手留下的?说不定能有些线索。”   “他不惜留下可能成为罪证的东西也要营造出是我杀了李姑娘的假象,如此大的恶意,是针对安定侯府也未可知。”   柳潇然许久没有说话,就在苏慕踌躇着以为是不是他不相信自己的时候,柳潇然说道:“此事我定会追查到底。”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认真。得了保证的苏慕瞬间放下心来,刚想开口答谢,却不想泄了这一口气后,眼前便开始一阵阵地发黑,嗅觉感官似乎被无限地放大,恶心的腥臭味狠狠地刺激着他的大脑皮层,他努力地试图稳住身形,却最终还是败给了眼前的眩晕,狠狠地往前栽了过去。   在他的意识消失之前,他感受到鼻尖萦绕了一股若即若离的檀木清香,还未来得及仔细分辨,便彻底地陷入了黑暗之中。   这一下晕得并不久,苏慕悠悠醒转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并不熟悉的所在,墨书见他醒来,赶紧关切地凑了上去,而一旁的祁皓也跟着凑上来看了眼,笑着说道:“小侯爷可算是醒了,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和秦夫人交差了。”   苏慕睁着眼发了一小会呆,终于反应了过来,支着身子半坐起来问:“我这是在哪儿?”   “这是在京城最有名的医馆古生堂。”祁皓笑眯眯地指了指门外,“这古生堂的卧榻可是千金难求,今日小侯爷算是体验到了。”   苏慕对于医馆的位置千金难求这件事有着莫名的共鸣感,原来不分古代现代,学医都是金饭碗啊。   他感慨了一声,随即好奇道:“那我是怎么进来的?”   这地方没个预约挂号的流程的吗?还是说对权贵显赫会有什么特殊政策?   祁皓神秘兮兮地笑了笑,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了一把折扇,刷的一下打开,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摇了摇头。   “不可说。”   行吧。   苏慕也不是个好奇心泛滥的人,如今他身处异世,时时刻刻都得小心,知道的太多指不定哪天就死得更快。   他还是非常珍惜自己这失而复得的性命的。   想着不再无故占用医疗资源,苏慕从床边挪了下来,摆摆手拒绝了墨书的搀扶,稳稳当当地下地站稳了后,终于想起来了本来还应该在的一个人。   “柳大人呢?”   “柳少卿要立刻着人下去查那柄匕首的来历,所以先回大理寺了,让我在这里看顾着等你醒过来。”祁皓解释道,“既然小侯爷不可能是杀人凶手了,那必须得把您好好的送回府上去,不然这秦夫人定然是要掀了整个大理寺来找我们算账的。”   “大夫刚刚说小侯爷你只是因为体力不济而晕了过去,好好休息便是。”   苏慕点了点头,在心里默默地补了一句。   其实主要可能是被味道给熏着了。   祁皓依言将人送回了安定侯府,到的时候甚至连天都还亮着。秦夫人是没料到,苏慕被大理寺带走还能一日不到就能被送回来,听到苏慕声音的时候险些摔了手里的茶盏,又惊又喜地拉着苏慕坐下细细询问了起来。   案情相关的本不便透露,苏慕便极为简略地解释了自己是因为洗清了嫌疑而被送了回来,好在秦安和也未深究下去,只是轻轻揉了揉苏慕的脑袋。   “娘这就命人下去备好你最爱吃的点心,这一日必定是累坏了,既然已经了却了这桩事,那之后一定要好好休息。”   秦安和的眼中满是温柔,看得苏慕鼻尖一酸,心上颇不是滋味。   这一刻他真的很希望,自己就是苏慕,从小生长在这里,被母亲宠溺着长大的苏慕,而不是从别处猝不及防闯进这个世界的外人。   来自母亲的疼爱,是他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未有过的体验,于他而言,这味道如同罂粟一般,让人根本不愿割舍。   他垂下了眼睛,轻轻应了声。   “好。”   洗脱了自己嫌疑的苏慕算是甩掉了身上的一块大石头,浑身上下都舒心轻松得很,因此这一觉睡得是前所未有的扎实,一觉醒来早已日上三竿。   苏慕在床上又很是惬意地赖了会床,却被阿环门外的一声叫唤给彻底地叫醒了。   “小侯爷——小侯爷您醒了吗?夫人让我告给您一声,若是醒了,收拾一下去前厅,大理寺的柳大人有些话想要问您。”   苏慕的瞌睡顿时醒了。   柳大人?   大理寺的柳大人?   怎么古代人上门拜访都不用叫醒正主的吗?   苏慕从床上跳了下来,胸前的伤口昨日在医馆被敷了药,一夜下来竟然让伤口的刺痛感消退了不少,苏慕是真有些好奇这药的来历,可惜现在不是研究药物的时候。苏慕几乎是用了比昨天快两倍的速度穿好了衣服,随手选了套浅绿色的长衫,头发则用了发绳松松地一挽,再随便插了根白玉簪,收拾得能见人了,他抬腿便往正厅赶去。   正厅里主位上坐着秦安和,似乎还在介怀昨日的事,她对柳潇然的面色依旧紧绷,柳潇然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坐在那里垂着眼一动不动,仿佛就是个冰雕出来的人。   这两人就这么沉默着相对坐着,以至于苏慕风风火火地赶过来时,因为这里骤降的温度打了个寒颤。   “娘。”他先朝着秦安和恭恭敬敬地拜了拜,随即朝柳潇然拱了拱手,“柳大人。”   柳潇然也从位置上站起身,还了一礼。   这一下,倒让苏慕颇为不好意思起来。自己那蹩脚的姿势多是见样学样来的,又因为用的不多,做起来总是别扭得很,而柳潇然刚刚行的一礼,端正有力,一丝不苟,对比下来,苏慕觉得自己的姿势有些不忍入目。   柳潇然并没在意这个,行完礼便开门见山地说道:“昨日我去查的线索有了些眉目,与安定侯府有关,因此前来告知。”   苏慕微微一愣,显然是没想到大理寺的效率能如此之高。在没有高科技的这个时代里,无论是排查匕首的来源还是自己和受害者的人际关系都是一件看上去极为困难的事情,一天之内居然就能从里面找到线索,这大理寺未免太能干了些。   看苏慕没什么反应,柳潇然皱了皱眉:“案情相关,不便有其余人在场,所以还请借一步说话。”   “啊好——那,我们出去说?”苏慕悠悠地回过神来,点头应道,又朝秦安和点了点头,便带着柳潇然走了出去。   安定侯府虽然比不得亲王府华丽,但也有着别致的园林假山,亭台楼阁点缀在院落中,也算是令人心旷神怡。   只是如今身边站着一个移动的人形冰块,苏慕走得便有些小心翼翼起来。   “此前我们虽然从尸体身上找到了匕首,但都认为这是李青鸢用来刺伤你的防身武器,并未去详查其来历。”柳潇然顿了顿,“这是我们的纰漏。”   苏慕赶紧摆了摆手:“可别这么说,那种场景怎么看都是我是凶手,柳少卿这么认为是自然而然的。倒是我还要多谢少卿给我解释的机会,否则,屋子一旦清洗过后可就证据确凿了,那这杀人的罪名我可就再也洗不清了。”   柳潇然微微颔首,周身冰冷的气息慢慢地消散了些,继续说道:“那匕首柄内有铜芯,锋端为柳叶状,柄首嵌有一颗青琅轩,因其锋端未起明显锈痕,所以打造时间应当在近两年间,绝不出三年。”   “青琅轩……”苏慕还未来得及想清楚这究竟是什么宝石,柳潇然就接着说道,“青琅轩不是易得之物,即便是京城也并不常见。”   “昨日我带人排查了东市与西市共计十七家银楼,从他们的账簿中记下了共计两百四十三名近三年来曾买入过青琅轩的人。”   饶是苏慕知晓排查工作量巨大,也被这不小的数字给惊得愣神。   先不说这工作需要跑遍一整个京城,光是搜集账簿再一一记录相关人员也已经需要耗费不少时间和人力了。   他默默地瞥了眼柳潇然脸上清晰可辨的疲惫之色和眼下淡淡的青痕,心中更为敬佩。   他一向不太懂得收敛自己的神情,这一眼看得明目张胆,柳潇然再次被看得莫名其妙,微微皱了皱眉,继续说道:“我将这份名录与前些天所记下的环彩阁与李青鸢相关之人的名录进行了一一对应,相关之人便只余五人。”   苏慕屏住了呼吸,他知道接下来就该到最后一步。   “而这五人中,与你相关之人,只有一人。”   “安定侯府二公子,苏启。”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没有血液形态分析哒,因为也没啥保护现场的意识,但其实血迹也是很重要的一环!不过也要说还好是柳少卿——思想比较前卫,见识也比较多(他其实很熟悉血迹嘿嘿嘿),换了个普通的府尹那绝对是不太能接受的,所以小侯爷还是要庆幸一下的! 第7章 二公子   惭愧,作为安定侯府的嫡长子苏慕,他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居然还有个弟弟。   苏慕表面端得冷静,心里已经打起了鼓。   柳潇然说完了自己的来意,便静静等着苏慕的下文。   若拐骗苏慕的是个无关之人,又或是苏慕并不熟悉之人,苏慕一无所知倒还算是有理,但如今唯一有嫌疑之人是他的弟弟,柳潇然倒是看不懂眼前之人是否真的如自己所见这般无辜了。   等了许久,苏慕依旧沉着脸一言不发,他便也不多话,以一句“我会继续追查下去”作结,就打算告辞。   而苏慕此刻已经从混乱的思绪中强行抽身出来,他想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如果说当时将原主引诱,或者是约去环彩阁的人是自己的弟弟,那原主当时一定见到了苏启,事实证明苏启的那一下也是下了死手,只是自己凑巧上了原主的身,阴差阳错地没死成。如果苏启是一个脑子正常的犯罪嫌疑人的话,最先会做的事是什么?   杀人灭口。   可是他在侯府这几日并无任何危险异常,甚至从来没见过自己这名义上的弟弟。   “等等柳少卿!”苏慕伸手拦住了柳潇然,“我弟弟的事恐怕没这么简单,你这次如此着急来找我说明情况,除了对我有所怀疑之外,也是觉得他有可能会对我不利吧。”   见柳潇然没有否认,苏慕便也放心继续往下说道:“但这几日,他不仅没有对我不利,而且甚至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想——他或许是在知道了我醒了的消息后担心我说出他而因此逃亡在外,又或许……”   “如果……如果这件事在我弟弟之外还有其他人,而苏启只是那人的一枚棋子,那么苏启很有可能已经遭遇了灭口,而他们的目的或许是我,或许是安定侯府,又或许是比安定侯府更大的秘密。”   对上柳潇然的眼神,苏慕有些心虚,垂下眼闪躲了下,“我知道柳少卿现在并不信我。实话实说,这这件事连我自己都很难相信,但我确实——记不清那日所发生的所有事,包括他是如何带我去的环彩阁,又是如何对我下了死手。”   苏慕是真觉得有些委屈,他头一回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有嘴说不清,这苏启实在过于不知好歹了,竟然亲自来陷害自己的哥哥,无端让自己背了这么大一口黑锅。想必自己好不容易在这位柳少卿面前捞回的信任,这会又丢得差不多了。   柳潇然没说话,挪开了自己的目光,抬腿继续往外走,但在走出几步后还是转过了身。   “刚刚我前往主厅的时候询问过你们府上的下人,他们皆说苏启五六日前说自己要去一趟江州,便再没见过他了。”   “我已经派遣大理寺之人在京城之内搜寻苏启的下落,两日后若无音讯,我会前往江州一趟。”   随后,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说过我会追查到底,便一定不会放过事情背后的所有人。”   “若你也是其中之一,我定会找出证据让你伏法,但在没有证据之前,我虽不信你,却也不会无端怀疑你,更不会把你当做疑犯对待。”   “至于信与否,于公,我只相信天理昭彰,疏而不漏,于私,我只信我自己。”柳潇然摇了摇头,“所以你不必在意我信与不信,你自己问心无愧便是。”   苏慕闻言抬眸,正对上柳潇然的脸,对方虽然依旧如冬雪般冷冽疏离,但眼神确实并无半点恶意,有的只是就事论事的公正和清明。   原来千年之前的大理寺,就已经有这样的人存在了。   苏慕微微一揖,再抬头时,柳潇然的身影已然消失在石门之后。   事到如今,已经容不得自己置身事外,本来以为至多不过是原主无意间得罪了什么人,所以才被人陷害,没想到竟然会是原主的弟弟。   他的脑子里出现了很多狗血的嫡庶大戏,却不得不担心起自己的猜想来。   如果——如果苏启的背后真的还有其他人,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又有谁能够不动声色地操控安定侯府的二公子来背刺自己的哥哥。   苏慕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实在过于倒霉,穿越了也不能安心做个混吃等死的人,好在他向来是个既来之则安之的性格,也没怨天尤人。思索了半晌,他发现自己无凭无据的猜想都太过离谱,要想搞清楚这苏启究竟是怎么样的人,还是需要先去实地走访一下。   大理寺的效率虽然远在他想象之上,但若是查苏启的人脉过往,他们必然没有自己来得方便,只是苏慕如今有些捏不准这兄弟两人的关系。   要说他们好吧,都好到动刀子了,若说不好吧,苏慕又为什么会只身前去环彩阁?   苏慕在两者之间反复横跳,最终还是倾向于了关系不好。   若真是关系多好的兄弟俩,怎么会自己醒了都这么久了,从来没有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提到过他?甚至连二公子出门许久未归这样的大事,在安定侯府都好像一颗小石头滑入了深不可测的潭水中,杳无音讯。   阿莹和阿环正在后院提着小桶给池中的锦鲤喂食,叽叽喳喳聊得好不开心。苏慕也不耽搁,走上前去站到了两人的身后。   阿莹正在列举城中宜春楼的招牌菜,说她多少次经过那里看到菜色都精致得让人挪不开眼睛,正报到凤尾鱼翅的时候,微微一侧头就看见了在自个儿身后听得正认真的苏慕,吓得差点把手里的小桶给丢进池子里。   “小侯爷!”阿环也看见了,赶紧跟着转过身,两人才反应过来该给苏慕行礼,一时间手忙脚乱的,脸都涨红了三分。   苏慕轻轻摆了摆手,他虽然知道原主此前的性格或许并不是活泼多话之人,但眼下也实在不忍心让两个女孩被自己吓得魂儿都飞了,还是出言安慰了一句。   “无妨,你们莫怕。”   阿环和阿莹都轻轻松了口气,虽说平日里小侯爷也不曾苛待下人,可因为他不爱讲话,总让她们莫名有些怵他,如今苏慕声音柔和,想必是没有生气的。   “我来找你们——是有些事想问问你们。”苏慕轻咳了一声,面不改色地说道,“听说……苏启前些天出门去江州了,你们可知此事?”   他也不太确定苏慕平日里都是怎么称呼苏启的,叫弟弟显得太过亲密,叫二公子又显得过于生分,最终只能喊了苏启,听上去如同称呼同龄人一般,应当最为保险。   两个小姑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的神色,随即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阿环犹豫着开口说道:“是……是的吧,我是好像听二公子那里的王景说过,二公子出门游历去了。”   “你们……对他的了解有多少?”苏慕斟酌着开口。这两个小姑娘向来是哪儿有八卦就往哪儿跑,而如今对于苏启的事却如此犹豫,想来必然是有些古怪的。   这下阿环和阿莹的表情更为奇怪,最终阿环声地问道:“小侯爷您怎么突然问这些?您和二公子素来没什么往来的。”   好嘛,看来确实不对付。   苏慕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难道是自己想多了,苏慕只是无意间得罪了苏启,苏启只是因为单纯的怨恨苏慕所以才下手陷害的?   “自从莫夫人离世之后,二公子他……平日里总是去一些……一些不正经的地方,而且也不听秦夫人的话。甚至……甚至……”   “侯爷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也还在外面寻乐子,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半夜醉醺醺地回来。还差点砸了侯爷的牌位。”   阿环的声音更小了,她实在很紧张。她们是不能议论主人家的,但眼下又不能不回答苏慕的问题,只能挑着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儿来讲。   阿莹也跟着摇了摇头:“我们从进府就跟着夫人,所以我们和二公子的接触很少很少,有消息也都是听别人说的。”   苏慕恍然大悟。   自己没听到半点儿这个弟弟的消息,原来是因为这弟弟不是自己的一母同胞,而是安定侯的另外一位夫人的孩子,并且他的母亲早已去世。   这也怪不得府上对于他离开的事情都并不在意,这个时代的人们重血缘,秦夫人即便是个慈爱之人,对于这种并非自己血脉且毫无长进的孩子,想必最终也是没了耐心,随他去了。   苏慕点点头,低低地道了声谢,正打算离开的时候,阿环拍了拍脑袋,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补上了一句:“二公子在一个月?还是一月半之前,还带回来了一个长相和我们都不一样的女子回来,被夫人数落了好一通。”   “我听王景说,二公子这次出行,谁也没带,就只带走了这个女子。”   苏慕转过了身,眯了眯眼睛。   “长相很奇特?”   “嗯!反正和我们有些不一样,那人的眼睛很大很大,而且头上挂满了金饰装点的帽子,身上穿的是那种纱织的衣料,浑身上下都是丁零当啷的宝石,每走一步都响的厉害。”   “我听二公子说,这女子叫做菩萨蛮。”   作者有话要说:   唔这就是一个开头篇,引出一下之后的案子,之后会以这条主线——关于弟弟为什么捅死自己这件事进行,然后是单元案件+主线案件会穿插在一起~总体上不会有太复杂太难解决的案件,古代人还是比较纯良的最多就灭门之类(望天) 第8章 菩萨蛮   菩萨蛮……是什么?   苏慕茫然地看了一眼阿环,从对方的眼中同样读出了迷惑。   据他所知,这名字貌似是个词牌名,但眼下明显不是这个意思。   可能是某种自己不知道的称呼吧。   苏慕点了点头,随即低低地朝两人道了谢,末了说道:“那你们帮我把王景找来罢,我在东厢书房。”   两人为着苏慕的这声谢又有些找不着北,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苏慕已经走远了。   阿环推了把阿莹,催道:“我们快走吧,别让小侯爷等急了。”   阿莹平日里就和王景走得近,自然是知道他人在哪儿,一找便找着了。   苏启不在,作为跟班儿的王景本来是悠哉悠哉地在晒太阳,听阿莹说小侯爷要找自个儿,脸都垮了,哭丧着脸问:“哎哟姑奶奶,您知道小侯爷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嘛?”   阿莹被他这模样给逗乐了,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你又没做什么亏心事,这么怕小侯爷做什么?小侯爷应该是叫你过去问问二公子的事儿,他刚刚也向我们打听来着,兴许是觉得二公子一直没回来有些担心吧?”   王景摇了摇头:“可算了吧,小侯爷和二公子不说针锋相对,但也可算是不相往来吧,而且二公子之前可没少给小侯爷下绊子,小侯爷是菩萨下凡嘛?还关心自己的——嘶……”   阿环见他说的话越来越没把门儿了,赶紧伸手拧了他一把:“我们是下人,怎么能这么议论公子们的事儿,仔细你的皮。”   王景讪讪地笑了笑,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哎哎,是我给忘了,我给忘了,我这就去小侯爷那里报道,哎我这就去。”   苏慕正在书房里随意翻看书架上的东西,这书房本来应该是安定侯所用,里面也多为兵法之类的书籍。   屋子的南侧有一个架子,上面架着一把三尺青锋,虽然已经粘上了些许灰尘,但触碰到上面斑驳精细的图案时,苏慕似乎依旧能感受到那金戈铁马中的震天杀喊,和埋葬在异乡土地下的累累白骨。   也就在他发呆的时候,王景到了。   王景是从小便被人拐来了京城的,因为年纪小,长得又瘦弱,被安定侯府的管事仅用三十个铜板便带回来了。   好在他平日里做事儿还算勤奋伶俐,老管事就将他指给了苏启,成了苏启的小厮,平日里帮苏启跑跑腿打打杂。   苏慕看到王景的时候,是有一瞬的惊讶的,就阿环他们所说的苏启,平日里花天酒地不务正业,兴许脾气还不好,而跟着他的王景不仅身上没有半点吊儿郎当的感觉,反而一脸憨厚老实,跨进门的时候还小心地把自己鞋子上的土抖了抖。   这真的是苏启的小厮吗?   一个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的小厮居然如此朴实?   苏慕敛了敛神色,知晓让一个小厮坐下仿佛有些太没规矩,但又不喜欢别人站着自己坐着说话,只能干脆假装翻着书架,状似随意地问道:“听说,二公子去江州了?你可知道为何?”   刚刚受了阿环的提醒,王景倒也不惊讶,开口回答:“禀小侯爷,五日前的约莫辰时,二公子带着那位新罗姑娘离开的,走之前他就和我说了一句,说自己要去江州,所夫人问起,就说不必寻他,他自会回来。”   “至于他去江州为何,小人也不知道。”   “新罗姑娘,就是二公子前些天带回来的那位姑娘?”   “是呢是呢,就是那位姑娘。”王景点头道,“这位姑娘是二公子从环彩阁带回来的,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来历,和寻常女子长得不一样,特别是那眼睛,又大又水灵,直直地看着人的时候,总觉得能把魂给勾了。”   “环彩阁?”   这名字可真是熟悉。   苏慕合上了书,腾出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二公子经常去环彩阁吗?”   “是!但不是一直经常去,只是最近经常去。”王景顿了顿,声音小了点,“从前二公子还去怡红院,潇梦楼……”   苏慕明白了。   看来这位二公子可真是忙得很。   “那二公子在频繁出入环彩阁之前,可见过什么……什么特殊,或者是你觉得不寻常的人?又或是遇上过什么不寻常的事么?”   从环彩阁带回来了个姑娘,紧接着就把自家哥哥谋杀在环彩阁,还不忘往本家倒盆脏水,这环彩阁里要是没点猫腻,苏慕是不信的。   王景冥思苦想起来,这事情都是一两个月之前了,他虽然平日里记性不算差,可真要让他事无巨细地都想起来,也颇为困难。   “那个……小人记得,二公子之所以会去环彩阁,是因为一场宴席,本来也就是京城几位交好的小公子们之间喝喝酒,后来——”王景眼神一亮,“是那个……那个神策军大将军的小公子,金小公子带二公子去的环彩阁,自那之后,二公子似乎就常去环彩阁了。”   神策军?   苏慕的眉心一跳。   他虽然还没搞清楚殷朝具体的官员制度,但是神策军的名号他还是听过的。作为天子禁军,他们可以算是手握京城的安全命脉。神策军的大将军那地位自然非同一般,如果说真如他所猜的那样,一切皆是有预谋的安排,那么这背后的纷争恐怕远超他之想象。   “这位金小公子,平日和二公子来往多吗?”   “不多,也就见过几回,而且都是在一些大场合,就像冬日的城外围猎这类盛事,私底下喝酒应当还是头一回。”   果然。   苏慕的手指划过书脊,将书又堆回了架子上,摆了摆手:“多谢你告知了,那若是……若是二公子有什么新的消息,又或是你又想起了什么,记得和我说。先下去吧。”   “哎哎好,那小的先下去了。”王景松了口气,脚底抹油地就跑了。   苏慕拉出凳子坐了下来,随便铺了张纸,将几个人的名字都填了上去,只觉得虽然都能串成一条线,却还是摸不清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如若真的与神策军有关,自己不过只是一个刚过弱冠之年的小侯爷,即便安定侯平定四方名声在外,如今也是人死如灯灭,从府内访客伶仃就可以看出地位并不显赫,既无实权,又非皇亲,而神策军手握重兵镇守京城,有权有势,又缘何要对自己下手?   他实在想不通。   又或许,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复杂,这一切不过是巧合,苏启不过是因为记恨自己世袭了爵位而设计陷害,如今也是为了躲避大理寺的盘查而躲了出去,所谓的菩萨蛮也好,金小公子也好,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物。   苏慕宁愿是后者。   如果大理寺能够一举抓住苏启,就更好了。   他叹了口气,把笔放回原处。   这年头没有监控实在是不方便。   查人的行踪只能不断走访,上街询问,耗时耗力还不一定找得着,也不知道大理寺查的如何了。   他在府上无所事事地待到了日头偏西,几乎把能找到的知道苏启的人都问了个遍,除了从王景和阿环嘴里知道的那些外,也没什么其他有用的线索。   他甚至还以找东西为由进了苏启的卧房,翻翻找找了好一会,除了几本春宫图外,什么也没找到。   虽然心里不是很乐意,但为着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他有些郁闷地翻了翻这几本册子。   还真是……包罗万象。   那册子上不仅有男女寻欢之事,甚至连龙阳之好都画得活灵活现,最终苏慕还是败下阵来,红着脸合上了书,不动声色地把它塞回了原来的地方。   临走前,他有种偷窥别人隐私的负罪感,几乎是十步并做五步地走了出去,关门的时候在心里给这位还未谋面的弟弟道了个歉。   “抱歉啊苏启,只是如今你身上的疑点颇多,不得不查得清楚些,若是日后是错怪了你,我一定当面给你道歉。”   关门的时候太过匆忙,苏慕没看见脚下的台阶,一脚踏空险些摔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墨书几乎是闪现到了他的边上,扶得稳稳当当。   早些时候苏慕就发现,这墨书必然是个武功不差的人,平日里他也不跟着苏慕,但是苏慕有些风吹草动的,他都会第一个出现在边上。   苏慕默默感叹了一声墨书的身手,轻轻道了声谢。   这身手是怎么被招进侯府而且只当了个侍卫的?除了不敢在秦夫人面前问出口外,他已经问过了很多人,但是似乎所有人都不清楚墨书的来历,只知道是安定侯前几年带回来的,来历底细之类的,安定侯没说,自然也没人敢问。   苏慕看着安静地垂着眼睛站在一旁的墨书,有些庆幸。   还好这种身手的人是自己的友军,不然可不得天天担心走在路上就被人给抹脖子了。   这一折腾,就已经到了用晚饭的时间,他去了前厅陪秦夫人用餐。如今他基本上从下人们对自己的各色反应中摸出了这位小侯爷平日里做什么说什么才是正常的,应对起秦夫人来也比从前要自然些,只是依旧不敢多话,怕秦夫人一时兴起念叨起小侯爷的往事,自己怕是答不上来,因此吃完便溜溜达达地回了卧房。   殷朝的夜晚是安静的,东西市都已经闭市,坊内早就没了动静。侯府的下人们虽然都还在各司其职,可也都是悄么声地干着活,连平日里活泼些的小丫鬟们也都因为一天的疲惫而变得沉默起来。   苏慕翻了会书,但由于对文学和兵法实在都没什么兴趣,只能收拾收拾自己就躺到了床上,   他睁着眼看着床板,思绪就开始飘到今日早晨的那番对话上。   “也不知道大理寺查得怎么样了。”他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这个年代的公务员看上去不太好当啊,比996还累。”   他想到了柳潇然虽然带有疲色却依旧锐利的眼神,想起了他说的那句“天理昭彰”。   苏慕笑了笑。   巧了,我虽然不信天理。   但我相信公道。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一般把好看的女人叫做菩萨(所以你看现在有男菩萨⊙▽⊙)猜猜菩萨蛮是什么! 第9章 长夜   后面三天,苏慕终于过上了安稳日子,柳潇然自从那一日离开侯府后,就再没来过。   苏慕本来觉得自己作为曾经的嫌疑人,现在的嫌疑人家属,大理寺应该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几乎每天都在挖空心思盘查苏慕和苏启的各种往事,以至于和几个小丫鬟还有小厮的关系迅速升温。   他也由衷地感叹,小丫鬟们的聚集地真可谓是侯府的八卦来源地,古老到苏慕小时候曾经打翻过祖母的碗,与时俱进到苏启带回来的菩萨蛮,各类小道消息可谓一应俱全。   “小侯爷,您可好久没有这么笑过了。”阿佩是跟着秦夫人的婢女,如今秦夫人在午憩,她便也偷偷溜了出来,“您小时候也常笑,侯爷平日里只要得空,就常带着你上街,当时您逢人就笑,可招人疼呢。”   “哎是真的吗?我们自打进府,似乎小侯爷就不爱笑了,也不说话,竟然还有这种时候吗?”阿环诧异道,“我们还以为小侯爷就是不爱笑的呢。”   “哪儿能啊,小侯爷小时候可最招人喜欢了,惹得当时的戚国公夫人,林将军的夫人都羡慕得很呐。”阿佩乐呵呵地说道。她是最清楚的,这几日苏慕比以往活泼得多,连秦夫人都连带着心情好了不少,作为跟着秦夫人的老人了,她自然是最高兴的。   苏慕不是生来就沉默寡言的,而是因为安定侯的离世才变得如此。苏慕对此有些隐隐约约的猜想,最终还是从阿佩的口里得到了验证。   又聊了好一会,小丫鬟们都散开去干各自的活儿了,阿佩没着急走,留在原地等着其他人都散尽,对着还在恍惚的苏慕小声地说道:“小侯爷,侯爷走之前最希望的就是你能够平安喜乐,这么多年了,您因为侯爷的事……总之,您现在这样,夫人真的很高兴。”   看着阿佩充满笑意的眼睛,苏慕觉得心中酸涩,却还是点了点头。   他误打误撞地让秦夫人觉得是小侯爷自己打开了心结,秦夫人却不知这具身体里的,早就不是她曾经捧在手心都怕摔坏了的宝贝了。   他勉强地勾出一个笑,仓皇地从阿佩的目光里闪躲了出去。   或许就是因为这家人都太好了,好到他根本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这所有的关心、疼爱都是苏慕的,而不是他的。   等到平复完心情之后,苏慕还是乐观地安慰自己。   虽然自己这身份都是借来的,但想必原本的小侯爷也是想让母亲开心点的,自己顺应着他的心愿好好活着,或许也能从他那里借来一点不属于自己的温情吧。   “这么多日没有消息,看来大理寺是没能抓到苏启。”苏慕拨弄着门前的芭蕉树叶子,梳理着自己找了这许多天的线索,“李青鸢是环彩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弹奏琵琶的姑娘,平日里甚少与人来往,苏启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找上她,又是为什么被苏启所杀?”他想到了那个新罗姑娘,她既然也在环彩阁,那是不是会和李青鸢认识,是不是她把李青鸢介绍给了苏启呢?   问题太多,牵扯到的人也太多,苏慕虽然也算是侯府里的小主人,但侯府的情报还是太过狭隘,更多的信息只能在外调查,而苏慕思来想去,自己在外也就和两个人说过话,一个是祁皓,一个是柳潇然,还全是大理寺的人。   苏慕想了想自己去找两人问情况的样子,觉得这和去公安局公开打听犯罪嫌疑人的身份没什么两样,却又突然想起了自己嫌疑人家属的身份。   他眼睛一亮:“墨书,陪我去趟大理寺!”   寻常人问不得,自己问问亲弟弟的下落有什么不可以?   这些事一日查不清楚,他便一日都放不下心。与其在这里等着柳潇然最后告诉自己调查结果,倒还不如自己亲自去问问查寻的方向,说不定还能有些意外的收获。   大理寺气势恢宏,从耸立的高门便能看出一二。苏慕从马车上下来,便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在静穆的青砖墙之前,似乎一切都变得庄重了起来。   门口的值守虽然不认识苏慕,但也从他的衣物上判断出了这不是普通百姓,便几步上前拱了拱手:“这位公子,大理寺闲人免进,还望见谅。”   苏慕也猜到了自己应当是进不去,本来就只是想着在门口碰碰运气,便也不为难值守,和墨书一道在门口静静地等着。   他特意挑了日头偏西的时候来,为的就是差不多该是下班时间,想必不久便能在门口碰上出来的柳潇然,这大理寺少卿怎么着也该是副院长级别的人物,总不至于天天都要加班吧。   祁皓走出门的时候,就看着墙边靠着望天的人颇为眼熟,定睛一看,他笑着打开了折扇:“小侯爷,稀客啊。”   苏慕正在数着天上飞过去的是第几轮的秋雁,被祁皓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神来。   “祁大人,你下班了?”   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的措辞有大问题,他赶紧改口道:“你要回去了么?”   祁皓也没在意,摇了摇扇子道:“是呢,也该回去用饭了,小侯爷在这里等的,莫不是柳少卿?”   苏慕一愣,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祁皓又是一笑,慢悠悠地说道:“小侯爷在这大理寺,总共不就只认识我和柳少卿两个人么,下官呢又颇有自知之明,自然猜到了不是在等我,那不就是只有柳少卿了么?”   这一番话说得苏慕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能笑了两声:“哪里的话,改天一定找祁大人吃饭。”   祁皓也不继续闹,好心提醒道:“小侯爷若是等柳少卿,不如再过两个时辰再来,柳少卿兴许会出来。”   “两个时辰?!”苏慕在心里算了算时间,诧异道,“可是现在已经接近酉时了!”   祁皓摇头晃脑地说道:“那可不是得再等两个时辰么,柳少卿这人啊,连吃饭都喊不动他,两个时辰能出来还算是好的,有些时候——像最近,他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昨日我们来的时候,他还是那样坐着,都让人分不清他头一天晚上是不是压根就没睡。”   苏慕的眼前浮现出了柳潇然眼下的淡淡淤青,觉得这实在是很有可能。   祁皓见苏慕拧起了眉,很是恰到好处地拱了拱手:“那下官就先回去了,小侯爷自己斟酌着罢。”说完走出去了几步,又回头加了句,“但是这酉时三刻就要闭市了,柳少卿就住在这义宁坊内不打紧,小侯爷您可要小心点。”   苏慕想起来了,一旦闭市,坊与坊之间连接的大门就会合上,各个坊内就无法通行,那就意味着自己回不去侯府,只能在义宁坊凑合一晚了。   而这义宁坊内,别说是客栈了,连饭馆都没见着。   因此到了酉时一刻,苏慕只能先撤退回侯府,防止自己需要在外露宿街头。   等到洗漱完躺到了床上,苏慕琢磨着既然晚上蹲不到人出来,那白天开市呢?   柳潇然若是回家了,那第二天总要按时上班,要是没回家,总归也要吃饭吧,那义宁坊内可没什么餐馆,最近的也得到隔壁的普宁坊才有,自己等开市的鼓声一响就跑到大理寺的门口,总不能还逮不到人吧。   这么一想,苏慕就变得自信起来,很是自在地睡了个好觉。   古时没什么闹钟,好在苏慕浅眠,前几日便能听见打更的最后一声响,知道那便是寅时了,只不过之前没什么心事,他都会再睡个回笼觉,等到日上三竿了,才从床上爬起来。今天既然揣着事,苏慕虽然困得迷迷糊糊地,还是赶紧从床上跳了起来收拾好了自己。   他本想着不麻烦墨书再跟着,自个儿记得路,又在大白天的京城内,应当没什么危险,却没想墨书有早起练剑的习惯,他才刚从自个儿屋子里踏出去,就看见一身黑衣的墨书提着剑从外回来。   苏慕那剩下的半个哈欠也被咽了回去:“墨书你起的真早啊。”   京城开市的擂鼓声很长,苏慕刚出门的时候便听见了擂鼓声,等到他带着墨书去厨房随意地摸了些吃的垫了肚子后,鼓声终于停了。   苏慕拍了拍自己的衣服。   “走,我们找人去。”   不枉苏慕起了个大早,他走到大理寺门口的时候,正正好地撞上了刚从里面出来的柳潇然。后者神色极为疲惫,连带着脸色都有些苍白,苏慕看见了人,一时间也不知道是惊讶多还是惊喜多。   不会吧,柳大人你还真的通宵工作啊。   这大理寺这么剥削劳动人民的吗?   柳潇然也终于注意到了拧着眉站在门口的苏慕,恍神了一瞬。   来者身着一身靛蓝衣衫,袖口还有着白色滚边,乍一看让人觉得他已经与天光融为了一体。   苏慕本就身姿俊逸,今日一头墨发用白玉冠高高束起,干净清爽,连日光都没能在他的身上留下影子。   柳潇然只觉得自己心头上的郁结事似乎都少了些许,连带着透进来了些晨光的气息。   “你来找我?”他淡淡地问道,声音因为彻夜的疲惫而有些沙哑,“是为苏启?”   苏慕这会还沉浸在大理寺实在太不是东西的愤慨中,闻言茫然地看向了柳潇然:“啊?”   他本就还有些发困,刚刚打了好几个哈欠,眼睛里还蓄着点泪光,又用这双眼睛很是无辜地看着柳潇然。   要是换了旁人对他说的话心不在焉,兴许那人已经被柳潇然的眼神凌迟八百次了,但现下,柳潇然突然变得没脾气起来。   “我要去用早点,你若是想知道什么,便一起来吧。”   他叹了口气,从苏慕的身旁走了过去。   而苏慕这会儿也终于反应过来了,听明白柳潇然的意思后,几步走上前和柳潇然并排,乐呵呵地应了声。   “那就叨扰柳少卿啦!”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有木有机关食堂——答案当然是有的,唐朝唐太宗时期开始提供早点,到晚唐的时候正式确立了这个制度,也就是机关工作人员能够吃官家饭,甚至还可以打包,but在这里我设定为只管中饭⊙﹏⊙早上上班太早让厨子也多睡会吧 第10章 江州   柳潇然毫无疑问是个年少有为的人,大理寺少卿已经算是国家级别的公务员了,但现下苏慕正跟着这个可称作是国之栋梁的柳少卿柳大人,坐在路边的馄饨摊里吃馄饨。   苏慕当然不介意馄饨,即便他已经草草地用了早饭,但是对比起厨房里那些隔夜的大馒头来说,馄饨显得亲切又可爱。只是他原本以为柳潇然这样的人怎么着也会选个茶楼用些精致的点心,而不是坐在这灰不溜秋的长凳上和自己一起等着老板支棱大锅,因此各种惊讶的情绪混杂在一起,让他不自觉地又盯着柳潇然看。   他心之所想几乎全写在脸上,好奇几乎已经从他的眼神中溢了出来,以至于柳潇然实在没办法忽略,只能解释了一句。   “还须回去处理案卷。”   这就合理了。   苏慕恍然大悟。   还没等他对柳潇然敬业的工作态度表达一下自己的敬佩之情,柳潇然开口了:“大理寺在暗中排查了京城的人员以及这两日进出城门之人,均未发现苏启,所以他可能确实如他所言,去了江州。”   “可是他如果真的是为了躲避大理寺的追捕,又为什么会特意告诉别人自己要去江州呢?”苏慕奇怪这点很久了,一个知道犯了罪的人,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才会告诉别人自己去哪儿了,难道不都该隐姓埋名恨不得没有人知道吗?   柳潇然也点头:“这一点我也有所疑虑,只是如今……”   他微不可察地顿了顿:“李青鸢的尸体我已经命人安葬,现下除了苏启,应当已经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死,又是为什么而死的了。”   苏慕观察着柳潇然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这位李姑娘,柳少卿之前认识?”   柳潇然愣了愣,随即轻轻摇了摇头:“有过一面之缘。”   看他神色似乎不愿多提,苏慕也没继续问,接着刚刚的话往下问:“那接下来要怎么找苏启呢?”   “我会去江州一趟。”   苏慕刚“哦”了一声,过了会反应过来后,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到了桌面上,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响。   “你要去江州?”   柳潇然皱了皱眉,对他的大惊小怪有些不解。   “苏启应该是个有着健全思维的的成年人,应该知道杀人犯法吧。他既然知道我没死,就必然猜到了自己会被当作嫌犯,特意告诉别人自己去江州先不说他到底去没去——”苏慕顿了顿,“如果他真的在江州,这难道不是看上去就像个陷阱吗?”   这话一出来,苏慕突然想通了。   是啊,可不就是陷阱么?他现在虽然不知道苏启用了什么办法才把原来的苏慕坑到了环彩阁,但是有一点却是可以确信的,苏慕是自己去的环彩阁。这一点从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的捆绑或是搏斗过的痕迹,并且这几天下来也没觉得身体出了胸口的伤口外还有什么不适上就可以看出。   而苏启并不知道穿越过来的自己,他自然以为自己还是原来的苏慕,只是侥幸大难不死罢了。   那么也就是说此苏启举很有可能并不是告诉大理寺自己在哪儿——而是在对苏慕说。   他的手上一定有什么东西,是苏慕想要得到的。   回过神来的时候,柳潇然正皱着眉看着自己,苏慕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发呆的时候自动把柳潇然的话过滤在了耳朵外。   唔,现在要是问“你刚刚说什么”是不是有那么点不太礼貌?   苏慕有些不好意思。   “那个……”   “我明日就会出发。”柳潇然淡淡地说道,语气不容置疑。   苏慕心念一转,脱口而出:“那我可以和柳少卿一同前往江州吗?”   对上柳潇然有些困惑的神色,苏慕抢在他之前说:“首先,苏启是我的弟弟,又是侯府的二公子,无论是作为兄长,还是以安定侯府侯爷的身份来说,我都有责任把他带回来。”   “再来,李姑娘死的蹊跷,我也想把这个案子查清楚。”   “最后,柳少卿放心,我一定不给您添麻烦。”苏慕眨了眨眼,初晨的朝阳映射在他的瞳孔里,让他的眼睛看上去闪闪发亮。   柳潇然本想拒绝的话就这么生生卡在了喉口。   他是有很多理由可以驳回苏慕的,包括江州之行可能并不安全而自己也不想费心去看顾无关之人,包括苏慕现在也还在他不信任的对象里。   但到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   他想到了苏慕在现场时的从容,和发现血迹有异的细心。   他不动声色地板着脸,仿佛没听到苏慕的话。   心里却突然萌生了一种隐隐的期待。   苏慕这个人,似乎永远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也就在这个时候,老板终于支好了锅,把两人点的馄饨都摆了上来。   热气腾腾的汤水在入秋的天气里浮现出一阵阵白雾,苏慕等了会柳潇然的回应,发现对方没有吭声,而是低头用勺子开始认真地吃馄饨,只能也跟着乖乖地闭了嘴。   柳潇然这样的人,看上去很讲究食不言的样子。   这一顿早餐吃得沉默而迅速,苏慕自觉吃的速度不慢,老板做的馄饨馅鲜皮嫩,他吃得很自在,却发现抬起头时,柳潇然已经摆好了筷子端正地坐在那里。   苏慕看了眼自己碗里还剩的三个小馄饨,又看了眼柳潇然整洁地仿佛没有动过的碗筷,当机立断的一口塞俩地扫清了战场。   等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柳潇然站起了身。   “明日辰时。”   “啊?”苏慕看向了柳潇然,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说得有些懵。   柳潇然似乎懒得继续解释,微微一躬身便抬腿离开了,留下苏慕在原地发呆了一会后突然反应了过来。   他也站起身,朝已经走出去几步的柳潇然喊了一句。   “我一定不会迟到的!”   柳潇然的脚步顿了顿,还是继续往前走。   但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前几日被积压的案卷所禁锢的郁气,似乎因为这一顿简单的早点而散去不少,连带着他的神色也不似之前般冷若冰霜了。   直到在门口撞上正匆匆忙忙往里赶的司直陆灵珏。   陆灵珏今日起得晚了些,睁开眼的时候就觉得大事不妙,匆匆忙忙套完官服就往大理寺赶,可怜他住在离大理寺几条大街边上的永宁坊,为了能够准点到甚至连早点都来不及吃,从家里叼了个煎饼刚打算埋进门,就被一个人从后门揪住了领子。   他以为是哪个同僚故意惹他,含着煎饼含含糊糊地说:“唔随啊,快让我进去,一会磁到被梢卿大人资道了就完了。”   “嗯?”   一个声音飘到了他的耳朵里,吓得他煎饼没叼稳,掉到了地上。   他僵硬地回过身,就看见了大理寺少卿本人就站在自己的身后。   柳潇然平日里是最痛恨的就是把吃食带进大理寺内,以至于大理寺的苦逼官员们有时候给自己加餐都得藏着掖着,生怕被柳潇然抓个正着。   但是陆灵珏是个例外,他仗着自己吃东西速度快,平常即便叼着饼进门,也能迅速地吃个干净,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会在门口就被逮住了。   不对啊,柳少卿的性格,这个点了不应该坐在里面批文吗?   陆灵珏的脑袋缓慢地转了一会,没想通。   但看着柳潇然面无表情的脸,他开始警铃大作。   “这个,我刚刚在街上看见了一个年过楠漨七十的老汉正提着筐卖饼,还剩下最后一个,我瞧着日头马上就要上来了因此体恤他年纪大,把这最后一个饼收走了。”陆灵珏面不改色地说道,丝毫没有扯谎的自觉。   柳潇然沉默着没说话,听他扯完,留下了一句:“把饼处理掉,过来我这里。”转身离开了。   陆灵珏更加想不通了。   不是吧,自己不就是叼了个饼么?   琢磨归琢磨,收拾完残局的陆灵珏挪到了柳潇然的房门前,深呼了一口气,敲了敲门。   “进来。”   陆灵珏一步一步挪了过去,脑子里仿佛已经预见到了自己奄奄一息的模样。   柳潇然正提笔在复核刑部送来的案卷,也没抬头。   “明日你和我一同去一趟江州。”   陆灵珏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有什么案件需要去处理吗?”   柳潇然从一旁取出了一份案卷递给他:“江州是为这次环彩阁李青鸢的案件,需要去那里找一个人。但此行不仅是江州,还有望江。”   陆灵珏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他接过柳潇然递来的案卷,应声道:“下官遵命。”   比其陆灵珏如今内心的紧张,身在侯府的苏慕则是截然不同的模样。   要出远门了,对他而言是件值得兴奋一下的事。   虽然说服秦夫人放自己离开还是花了点力气,但也好歹是说通了,如今阿环阿莹正忙着帮自家小侯爷收拾打点行李,苏慕虽然几次想要上手自己整理,却都被阿环给拦了下来。   “小侯爷,这种事儿就交给我们吧。”阿环笑着说,她极为利索地帮苏慕叠好了要带的长衫,“您就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带的,都告给我们就好了。”   苏慕在这里转悠了半天也没能找到事儿做,只能由着她们去,自己溜达去了书房,将早上那个划过心头的想法仔细地捋了一遍。   自己是侯府的嫡长子,又已经承袭了爵位,究竟有什么是苏启能够给的呢?   他派人去查过苏启还和其他什么人有来往,得到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关于苏启和苏慕关系的僵化,连最为年长的阿佩都说不清楚,只说似乎从一开始两兄弟便是不亲近的,因为苏启的生母莫夫人本来就不愿和秦夫人这边往来,所以苏启和苏慕平日里见得就少,也看不出关系好坏。   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苏启对这个平常井水不犯河水的哥哥下手呢?   他有种隐隐的预感,或许也就是这个原因,才让苏慕去了环彩阁。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个儿的脑细胞有些不太够用,这题目就仿佛是道解不完的方程,永远求解不出最后的答案,弯弯绕绕地最后只能回到原点。   苏慕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道苏启究竟在江州安排了什么惊喜,但如今自己也算是退无可退,他总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即便自己避而不前,危险也会步步紧逼,而什么都不知道的后果就是只能坐以待毙。   他叹了口气,拨了拨桌上笔架上挂着的笔。   倒不如主动出击,查清了真相,或许也算是给死者的一点慰藉罢。   作者有话要说:   江州设定为府/望江也是府——唐朝的行政规划。   叮叮——您的副本已上线! 第11章 路途   辰时对于陆灵珏来说不算早,当他叼着饼出现在城门口的时候,柳潇然已经在那里等着了。由于柳潇然吩咐了是秘密出使,两人都没穿平日里的官服,而是换上了常服。   后者卸去绯色官服后气势稍减,一袭白色的衣袍让他看上去与普通的世家公子无异。   陆灵珏对于过路的人都要看两眼柳潇然那张脸这件事已经见怪不怪,而他自己由于每天在大理寺天天都能看见,已经产生了一定的审美疲劳,甚至因为被无数次被柳潇然从后面提着后领拎起来,他看见这张脸还会不自觉地打个哆嗦。   他朝柳潇然恭恭敬敬地一揖,刚打算开口招呼,就听见了越来越近的马蹄急急声,一抬头就看见马车上探出一个身影。   那人身穿张扬的红色锦袍,点缀着金丝绘成的图纹,墨发用精致的花纹金冠束起,剑眉星目,贵气逼人。   还没等他分辨清楚这是哪家的小公子,马车已经稳稳地停了下来,苏慕从车上灵巧地跳了下来。   “柳少卿,我没迟到吧!”他欢快地说道,眉眼都绽开了笑,让陆灵珏差点看晃了眼。   柳潇然看了眼他身后颇为华丽的马车,皱了皱眉。   “你要这么走?”   苏慕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柳潇然指的是自己身后的马车,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道:“母亲非得让我带上……”   他特意去翻了翻自家书房里的书,知道了从这里到江州远得很,骑马也需要十几日,所以就让家里给自己安排两匹快马,却不想今早秦夫人却是直接拉了马车出来,让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眼看着约定的时间都快到了,只能先赶到了门口。   坐在前头的墨书依旧不发一言,只是对于柳潇然不理睬苏慕的招呼这件事有些介意,皱着眉看着这位大理寺卿。   而一旁的陆灵珏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转向了柳潇然:“这位小公子是要和我们一道去江州?”   柳潇然没有回答,只是接着刚刚的话继续说道:“江州之行不是玩乐,马车会拖慢速度。”   苏慕也不好意思,他也猜到了赶路用马车是有些太过娇贵了,只是如今出发的时刻近在眼前,自己又不好让柳潇然他们再继续等着。   他转过身问墨书:“你会骑马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苏慕转过身对车夫客客气气地说道:“麻烦您把后面的东西都卸了,留下这匹马可否?”   马车夫本想说自己是受了秦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地要好好送苏慕去江州的,但苏慕像是猜到了一般开口堵住了他的话。   “我娘那里你就说是我执意如此的便是。”苏慕说着轻轻躬了躬身,“麻烦您,一定要尽快。”   车夫受了这个礼,动作自然是麻利的,几下就帮人卸完了东西,苏慕挑了两个包裹背到身上,对墨书道:“我不会骑马,就只能坐在你的身后了。”他制止了墨书想要抢回包裹的行为,“我坐在后面又不费劲儿,你的东西我帮你提着,你就专心骑马就好。”   柳潇然的眉头皱得更紧,他本想说可以再等半日去取马来再出发便是,但苏慕的动作实在是又快又果断,似乎是怕极了自己不带他一同去江州。   他有些无奈地转过了身。   虽然爬上马还是有些费劲,好在车里备着的马鞍也算宽敞,坐上去也还算舒服。   ——刚上马的苏慕还是怀揣着美好的心情的。   他甚至还能和颇为自来熟的陆灵珏搭上话。   “原来你就是那位安定侯府的小侯爷!”陆灵珏点了点头,“陆灵珏,大理寺八品司直。”   苏慕也拱拱手,算是打过招呼:“这次祁大人不同行吗?”   “祁皓?他还有其他的案子在身,大理寺也不是每个人都和我一样闲的。”陆灵珏笑嘻嘻地说道,丝毫没有表现出愧疚感。   看到柳潇然冷冷地瞥过来了一眼,陆灵珏也不慌,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所以我这不是来干正事儿了嘛。”   苏慕来到这个世界后,还是第一次遇上能和自己这般说话的人,像极了曾经高中大学的好友,嘻嘻哈哈地可以聊上半天,因此本来颇有兴致,却不想等到几人都开始加速的时候,突如其来的急剧颠簸让他不仅差点晃出去,还让他的胃迅速开始翻江倒海,没一会就开始眼冒金星了。   高铁是个好东西。   他一面在风中凌乱,一面怀念起了曾经的各路交通工具。   自行车都比这好使。   等到几个人匆匆赶到驿站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这个点本该是用午饭的时候,而苏慕半点饿意也无,从马上下来的时候,他几乎是被墨书半抱着从马上薅下来的,刚一落地就差点腿软得瘫下去,好在他及时地扶住了墨书的小臂,才勉强保住了自己的面子。   这个驿站算不上高级,但好歹有个落脚用餐的地方,柳潇然出示了自己的令牌后,便被人迎了到了一个不大的房间内,随即几碗简单的小菜就被端了上来。   苏慕环顾了四周,发现除了桌边的椅子外好像没什么能坐的地方,就干脆把椅子往墙边一靠,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对用餐没什么兴趣,抱着自己和墨书的包袱就开始闭目养神。   坐下后,他仔细地感受了下全身的感觉细胞,发出了一声庆幸的感慨,还好还好,胃还算强大,没有做出什么更丢脸的事来。   他掀开一条缝观察了下其余的人,刚刚他就发现陆灵珏和柳潇然虽然本来该是文官的角色,却一个个驾马极为熟练,墨书下马的时候面色还有些白,而这俩根本没什么反应,衬托得自己更为羸弱。   安定侯府的小侯爷暗暗下定了决心,回去一定要勤练骑射,努力赶上勤奋的古人。   绝不能再有这么丢脸的时候。   柳潇然坐的位置正对着苏慕的角落,让他不自觉地就往那里看了几眼。经过这几个时辰,苏慕额前的墨色碎发似乎都变得无精打采了起来,蔫蔫地粘在脸颊两侧,脸色白得厉害,正闭着眼睛可怜兮兮地缩在椅子上。   沉默了一瞬,他把自己面前的花生往陆灵珏面前推了推。   正在塞东西的陆灵珏不明所以,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柳潇然收回了目光,慢条斯理地咽下了嘴里的东西后说道:“多吃点。”   要不是陆灵珏从前被柳潇然没收了数不尽数的小零嘴,他就差点信了。   柳潇然没管这人仿佛被雷劈了的表情,继续低头吃自己的东西,只不过速度比起之前慢了三倍不止。   以至于一直到连最能吃的陆灵珏都不动筷了,柳潇然才堪堪停下。   他犹豫了一瞬,对面的人似乎还没完全缓过神来,依旧是闭着眼紧皱着眉头,却不想自己还没开口,苏慕像是有所感似的,睁开眼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要出发了吗?”   柳潇然愣了愣,对方似乎是为了让别人放心,扯出一个笑来:“我已经休息好了,可以继续出发了!”   看着苏慕虽然面色依旧有些白,但唇色确实恢复不少,柳潇然点了点头,几人便都开始往外走。   从仆役手中接过缰绳的时候,苏慕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家的小红马,扛着两个人的重量,想必一定是累坏了。   “回去请你吃大餐。”   他神色认真地说道。   一旁的陆灵珏听了,乐呵呵地探过头来:“小侯爷,那你要不坐我这匹马,我这匹马吃得多又跑得快,一定不介意多载一个人,你若是之后请它吃饭,我也可以沾个光。”   还没等他贫完嘴,柳潇然就冷冷地开口说道:“日落前到不了碧水县,就等着饿着肚子连夜赶路。”   陆灵珏闭嘴了,讪讪地笑道:“碧水县也就二十几里路了,赶得到赶得到。”   柳潇然也没继续说话,看苏慕已经坐稳了,便策马走在了前头。   陆灵珏所说不错,二十几里路若是以他们两人的速度,日落之前是绝对能赶到,只是——他微微一侧头,就看见了耷拉在墨书肩膀上的脑袋,正在随着马的奔跑一颠一颠。   他皱了皱眉,但还是不动声色地放慢了速度。   骑在一旁地陆灵珏一开始没感觉到,等到一回头,他就看见自家少卿已经落在了后面。   他紧急地放慢了速度,一面暗暗反思起是不是自己骑太快了,一面又觉得是不是柳潇然最近忙于公务怠于锻炼骑得慢了,两种想法在他的脑海里进行了角逐,最终后者以微弱之势险胜。   因此柳潇然刚靠近,就看见了陆灵珏脸上有点小得意的神色。   他自然猜到了陆灵珏在得意些什么,淡淡地扫了一眼过去,陆灵珏便听话地转过了身。   好在即便速度不快,几人还是在城门关闭之前到达了碧水县,这是通往江州最近路上的必经之处,陆灵珏和柳潇然都不是第一次出使江州那块地域,对碧水县也不算陌生,轻车熟路地就找好了下榻的客栈。   一天除了早点没进任何食物的苏慕这会是真的又累又饿,既不想动又饿得厉害,连带着胃都有些抽搐,只能强打起精神坐到了餐桌边,却在闻到了肉香后又是一阵反胃,压抑下泛上舌根的酸涩之后勉强吞了几口白饭,便提着小包裹去了自己的房间,扑进床铺里再不肯动一下。   柳潇然看着苏慕踉踉跄跄往上走的模样,突然生出了一两分诡异的愧疚感来。   自己当时或许不该拦着他坐马车。   马车于赶路而言确实累赘,但如今的速度和马车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反而还白白让人受罪。偏生这一路苏慕听话得很,这般倒让曾经用铁腕使得手下人乖乖听话的柳潇然有些束手无策起来。   他看了眼正吃得开心的陆灵珏。   还是这般的下属更容易管教些。   作者有话要说:   陆灵珏:我上司今天真的很奇怪欸   (关于大理寺出使:首先,历史上肯定是不会只有两个人的!出使的司直虽然是八品官员,但也是有排面的!一个人出使是绝对不可能滴~但是这里嘛剧情需要剧情需要,你们就理解为柳少卿一人顶十吧!) 第12章 女尸   苏慕第二日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只隐约记得昨天自己上了楼请小二端了水上来简单洗漱过后,趴在床上倒头就睡,现下除了胳膊和腿哪儿哪儿都有点酸痛之外,还算神清气爽。   他揉着自己的胳膊出了门,跨出门槛就看到了抱着剑站在门口的墨书。   看到墨书眸中关切的神色,苏慕只觉得心中淌过一阵暖意,对于一个崇尚人人平等的二十一世纪新青年来说,墨书于他而言是朋友而非仆人,这般关怀也更让人动容。   “我没事,就是胳膊还有点酸。”他笑眯眯地拍了拍墨书的肩膀,“倒是你,不在自己屋里来我门口不嫌累啊,下回就别杵这儿了,我们就隔着面墙,真有事儿你也听得见动静。”   墨书不言不语,虽然没有摇头,但苏慕知道自己这话说了也是白说。   墨书似乎格外介意当时因为自己的失误导致小侯爷身陷险境的事,苏慕劝了好几回都不太好使,也只能作罢,只盼着自己见一次说一次,嘴皮子磨破之前墨书能够听进去些。   苏慕趴在栏杆边看了看地下来往熙熙攘攘的人群,好奇道:“竟然都到了饭点了吗?”说完就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转过身问墨书,“柳少卿他们呢,不会……”   不会是嫌弃我太累赘先走了吧。   苏慕顿时无精打采起来,虽说昨日着实是自己太没用了些,柳少卿那样的性格先走了也是应该的,只是——他已经很努力地让自己不做那个累赘了。   就在他自个儿越想越沮丧的时候,墨书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随即在他的手心写起字来。   “他——们——去了——”苏慕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着,如今的他已经能够熟练地读出墨书写的字了,“县衙?”   “去县衙做什么?”苏慕一头雾水,“柳少卿在碧水县也有需要做的事吗?”   墨书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苏慕也只能作罢,兴许大理寺给他们派了其他的任务也未可知,如今的他还是填饱肚子最为要紧。   知道了自己没被丢下,苏慕的心情可好,噔噔噔跑到楼下点了丰盛的一桌子菜,昨天只吃了点白米饭,今早还没睁眼肚子就咕咕叫得厉害。他一边拽了把墨书让人坐下,一边迫不及待地就想动筷子,没成想后边突然凑上了一个人,吓得他差点把筷子摔了。   “可饿死我了!小侯爷你一定不会介意多一个人一起吃的对吧!”陆灵珏嚷嚷着挪到了桌子的边上,“你都不知道,我今早本来想睡个回笼觉,却不想柳少卿硬是把我给叫起来了,还说如果正好可以去县衙看看碧水县近年来的案卷,看看有没有什么冤假错案——”   他心满意足地夹了一筷子的小炒肉,喟叹了一声后继续说道:“结果没想到,最近还真有一桩案子,县太爷刚断了是失足落水,这本来也没什么,但是这案子有个很诡异的地方。”   看陆灵珏颇有暗示意味地顿在那儿,苏慕从善如流地接着问:“是什么诡异的地方?”   陆灵珏神秘兮兮地凑近了说道:“那死者是位身怀六甲的夫人,却在死后——生下了一个死胎。”   死后分娩。   苏慕默默地想着,这种现象在学理上解释起来并不难,只是对于现在这个时代的人们来说,已经算是超自然现象了。   陆灵珏没等来自己想要的反应,瘪了瘪嘴,颇有些失望,坐回位置上继续塞了一嘴巴吃食后说道:“那尸体模样渗人,家里似乎又来催了好几次,柳少卿想着还是需要再仔细看看再下定论,因此就留在县衙,放我回来吃饭了。”   苏慕对于最后一句话很感兴趣:“柳少卿对你还不错,居然没让你跟着一起加班?”   即便陆灵珏还不太理解加班这个词的确切含义,但是通过前半句话还是判断出了苏慕的意思,笑嘻嘻地解释:“你别看柳少卿平日里老板着脸不爱笑,其实也不是多凶的人,不过在对待罪犯的时候少不得要摆出点脸色来。哦不过不爱笑不爱说话也是真的,但反正比起我们那另一位少卿来说,啧啧。”   他皱着眉想措辞,似乎最后还是没能想出很确切的来,只能说了句:“反正让我选,我还是乐意跟着柳少卿。”   苏慕回想了下和柳潇然的相处,也深有所感。之前见第一面的时候受了小丫头们闲聊的影响,总觉得柳潇然看上去不近人情而且像块寒冬腊月的冰块,但后来就能看得出来,他的冷淡并非出于恶意,只是单纯地没有生出其他情绪罢了。   “那柳少卿他不用饭吗?都已经这个时辰了。”   陆灵珏咽下了东西,老神在在地说道:“柳少卿是谁啊,他不用吃饭也不用休息。我和你说,之前有一回,刑部那些人送了小山似的一堆案卷过来,而且李尚书还指明了要柳少卿亲自过目,摆明了欺负他呢,柳少卿没说话,从那天开始就从早到晚地呆在屋里批案卷,愣是三天就把案卷批完了送回了刑部,还查出了七桩有问题的案子,轮到刑部头秃去了。那几日别说用饭了,他好像都没休息,真就铁打一样的人。”   苏慕夹菜的手微微一顿,除了敬佩之外,生出了几分别样的情绪来。   他知道柳潇然是个工作狂,只是哪儿有人真的不用吃饭和休息的。   “小二,你们这里可有什么能带走的小点心小吃食的,给我装一份。”苏慕喊来了边上的小二,转头又问了陆灵珏一句,“你们柳少卿可有什么忌口或是……有什么喜欢吃的?”   陆灵珏望着天想了想,摇了摇头。   “他吃东西都是一个样子,从来不表现出爱吃不爱吃,应当是都爱吃的吧。”   小二得了吩咐,麻溜地下去把店里的点心都打包了起来,心里美滋滋得很。   那位客官可真是大方,竟然用了一锭银子来买点心。   因此苏慕这顿饭都还没吃完,小二就托着一堆油纸包走了过来。   “客官,这都是我们店里有名的吃食,这桃花酥用的可是真桃花瓣,裹了红豆,又香又甜。而这水晶饼起皮掉酥,凉舌渗齿,这种天吃也是舒服得很。啊还有这莲花糕……”   小二喋喋不休地介绍起来,苏慕也不打断,听得仔细认真,而一旁的陆灵珏早就盯着点心包眼睛都直了,仿佛刚刚吃下那一桌子菜的另有其人。   等到小二退下,苏慕将点心分了些给陆灵珏,墨书还没等他开口就已经默然地摇了摇头,苏慕也不强求,把剩下的点心都抱在了怀里。   “陆司直,我们不如去县衙看看柳少卿,这都快到午后了,给他送点心去,算是为还他之前肯信我的人情。”   陆灵珏刚蹭了一桌好菜,又得了点心,自然是满嘴应好,拍了拍衣服便站起身:“哎呀小侯爷就不要这么叫我了,怪别扭的,唔,我表字辰初,你就叫我这个就好了,我周围的朋友一般都这么叫我。”   苏慕愣了愣,过了会才犹豫着接话:“那……我的字是喻之,你——”   “喻之,那我就这么叫你了。”陆灵珏吃了这一顿饭,只觉得苏慕实在是个很好的朋友,直接勾上了苏慕的肩膀说道,“这样就亲切多了,我天天叫你小侯爷也怪生分的。”   苏慕笑了起来,点了点头。   这还是除了母亲之外第一次有人叫自己除了“小侯爷”外的称呼,听上去确实亲近了不少。   县衙里柳潇然正督着吴县令请来的仵作再度勘验尸体,年过半百英年早秃的吴县令正在一旁哆哆嗦嗦。那女尸已经开始腐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加上这尸体前不久还娩出过一个死胎,更让他觉得诡异万分,这会要不是大理寺少卿站在这里,他早就撒手走人了。   “柳大……柳大人,您看这尸体也没什么异常,是不是可以让家里人带回——”   “大人!你看我们给你带什么来了!”   县太爷哆哆嗦嗦的话还没说完,陆灵珏的声音就直直地打断了他,正在跟着仔细看尸体的柳潇然听得眉头一皱,回过头刚想看看这个陆灵珏活宝又在干什么的时候,就看到他的身旁还跟着一个苏慕,后者的手上还捧了一大堆的油纸包。   “柳少卿,我们从店里给你打包了点心,你要不要先吃一点?”   苏慕笑着说道,午后的阳光正是最烈的时候,虚虚地笼在他的身上,连他金色发冠上的红宝石也在熠熠生辉。   “先等等。”他轻咳了一声,转过身继续对着尸体,心上却难以掩饰地出现了一丝涟漪。   苏慕把糕点都先丢给了陆灵珏抱着,自己也小心翼翼地凑到门前探出了一个脑袋。   作为未来的法医,他说不上多喜欢尸体,但是确实也会偶尔有些好奇,毕竟谁都想看看书本上的东西在现实中是什么样子。   柳潇然只觉得身边好像突然多了一个人,微微一侧头就看见了正凑在边上认真观察尸体的苏慕。   苏慕微微地俯着身子,看上去还是有些不太适应屋子里的腐臭味,轻轻皱着眉,垂在两颊边上的刘海若有若无地挡住了他的眼睛,却依稀还能看到后面密密的睫毛。   他的神色专注而凝重,全然没发现柳潇然在看自己。   柳潇然沉思了一瞬,还是默许了他并不合规矩的做法。   苏慕则全神贯注地绕着尸体走动起来,连仵作都自觉地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恭恭敬敬地站在了一旁。   没过多久,苏慕就愣住了。   这尸体的脖颈处有隐隐约约的痕迹,虽然看不真切,但他却很在意。   “劳驾,县衙里可有红色的油纸伞?”他抬起头,看向了现在一旁的县太爷。   县太爷姓吴,搓着手弱弱地问柳潇然:“敢问这位公子是?”   柳潇然抬起头看了苏慕一眼,回道:“你去准备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第13章 洪府   等到吴县令吩咐的人取来了红色油纸伞,苏慕已经和仵作合力把尸体运到了外边院子中央,看热闹的陆灵珏好奇坏了,本想开口问问苏慕要做什么,却被柳潇然一眼瞪了回去。   苏慕也不耽搁,将尸体上半身的白布尽数褪下后,撑起油纸伞盖在了女尸的上空。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而也和他所猜的不差,本来看不真切的痕迹在除去了其他干扰光线后变得清晰起来,他也不嫌脏,让一旁的仵作帮忙,将尸体的上半身转了转。   这下别说是仵作看得真切,连县令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那女尸的后脖颈处有着一片明显的青紫色伤痕。   这便不可能只是一起单纯的自尽案了。   柳潇然神情紧绷,在他开口询问之前,苏慕蹲在尸体旁就开始解释:“人在死后皮肤会因为血液不通而变色,就大概是现在能看到的这个样子,因此有些伤痕反而看不太出。”   他点了点女尸正面的痕迹:“刚刚我看到她的脖子上好像有不明显的痕迹,但又不敢确定,所以想着用红纸伞试一试。”   王仵作虽然并非县衙的人,但在碧水县敛尸也不是一两年了,还是头一回听到这般新奇的验法,自然是有一百个疑问:“这红纸伞竟然有如此成效?不知公子可否指点一二。”   这下苏慕有些为难,总不能从太阳光其实是复色光开始解释,只能打个哈哈道:“哪儿有什么指点可言,只是凑巧从书上得知了这个方法而已。”未免被追问是哪本书,他又赶紧说道,“其实若是有时间条件,你们挖个坑,在里面放些烧红的炭,烧热后把尸体埋进去,也能有这样的效果。”   说罢他将伞收了回去,对上了柳潇然的眼睛:“这女子口鼻处有蕈——不,就是有这种小沫,这是生前溺死最常见的尸体模样,仵作的判断并未出错。且她的皮肤上有这种小颗粒,也能作证这一点,但她脖颈处的伤痕与男子的手掌大小相近,而且是环绕在后脖颈到前边脸颊的范围,说明她很有可能是被人从后按入水中而死。”   苏慕站起身,垂着自己的手问一旁的县令:“敢问大人,你们这里可有能够净手的地方?”   吴县令早就听得一愣一愣的,只觉得眼前这个不过弱冠的年轻人实在有些超乎其神,看上去似乎又是柳潇然的熟识,自然是恭恭敬敬的。   “还不快带公子去净手!”   等到苏慕回来,尸体已经被挪回了屋里,柳潇然则和陆灵珏一起坐在了院内树荫下的石桌旁。陆灵珏已经熟练地打开了第三个油纸包,从里面捡了快莲花糕吃得正香。   “柳少卿怎么不吃,这都午后一个时辰了,不吃小心到时候腹痛。”   鉴于这个时代人们对于解剖学似乎还不是那么了解,苏慕还是谨慎地把胃痛换成了浅显易懂些的词,说着自己也坐了下来,把剩下的几个油纸包也打开了,一一介绍道,“这个是桃花酥,红豆芯,香甜可口,这个是……”   还在塞点心的陆灵珏闻言抬起了头:“怪不得你刚刚听得那么仔细,原来是要报给少卿听啊,哎呀我都说了嘛柳少卿什么都不挑,他……”   还没说完,陆灵珏就觉得自己的领子被人提了起来。   “你今日休息得可够了?”   陆灵珏点了点头,明白了柳潇然的言下之意:“大人放心,我这就去查,保证在天黑之前弄清楚这起案子的所有情况。”   说完还不忘再塞块莲花糕在嘴里,和苏慕点头示意了一番后就起身离开了。   墨书照旧是不见人影,树荫下就只剩下了苏慕和柳潇然两人。   有了前几次的经历,苏慕和柳潇独处的时候也不复之前那样局促,很是自然地也取了块糕点放进了嘴里。   “柳少卿?”看对面的人依旧一动不动,苏慕颇为无奈,“是这些点心都不合胃口?”   柳潇然这才有了动作,他伸手取过了刚刚苏慕推过来的桃花酥,摇了摇头,末了轻轻说了一句:“多谢。”   “嗯?”苏慕想着这应当是在谢自己的糕点,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侯府的银钱,用来借花献佛罢了,柳少卿不必放在心上。”   柳潇然沉默了一瞬,继续说道:“今日若非是你发现了伤痕,这起案件就会被归于失足落水。”   原来是在说这个。   苏慕笑着摇了摇头:“当为之事。我既然能够看出尸身上的问题,若不替死人言语,又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而且这次若非是来找你,我也看不着这个尸身,更别提发现什么问题了。”他轻轻咬了一口手上的桃花酥,桃花的清甜与红豆的醇厚口感终于让他从刚刚的气味里完全缓过神来了,“是柳少卿自己做事负责,我不过是凑巧罢了。”   柳潇然闻言又是轻轻一愣。   他在苏慕的眼里看到了毫不掩饰的真诚之色,让他由衷地相信这些话并非阿谀奉承,而是自心底就这样认为。   他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低头咬上了桃花酥。   陆灵珏是个爱吃东西的人不错,但办事也是实打实的牢靠。   没等夜色全黑下来,他当真带着自己搜来的各种情报回来禀告了。   苏慕正跟着柳潇然在县衙的案卷库里翻着从前的卷宗,陆灵珏风风火火地从外跑进来的时候卷起了一阵小旋风,连带着屋子里的灰尘都欢快地在空气中扑腾起来。   “大人大人,我回来了!”陆灵珏跨门的时候太着急被绊了一下,门口杵着的苏慕就这么随手扶了一把,两个人差点摔成一团。   柳潇然在旁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苏慕,而陆灵珏则是堪堪挂在了苏慕的身上勉强维持住了身形。   面对苏慕憋不住的笑,陆灵珏开始狡辩:“这门槛比别的门槛要高一点,我没注意!”   柳潇然对于这人做事不着调倒是习以为常,只是现在苏慕笑的时候还没撒开自己的手臂,几乎是靠在他的身上憋笑,他一偏头就能对上苏慕笑成弯月似的眼睛。   那笑意似乎能传染人,连带着他也心情好了些许。   “好了好了,我要说我查到的事情了。”陆灵珏拍了拍衣服,神色也开始认真起来:“死者是碧水县上还算有名的洪家二夫人梁萱萱,死前已经有六个半月的身孕了,是在府内的池塘里被人给捞出来的,因为还怀着孩子,洪家又是名门望族,所以县令还算重视,将人带回了县衙查验死因。”   “洪家这一代总共有四个,长子是如今洪家当家洪承羽,守着父母留下的产业,有些坐吃山空的意思,次子洪思齐在外经商,打拼了这么多年,已经有了不小的产业,第三位是小姐,叫做洪溪知,还未出嫁,但是已经定下了人家,最小的是位不学无术的小公子,叫做洪逸尘,平日里也就吃喝玩乐了。”   “梁萱萱似乎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街坊对她都是称赞有加,说她人美心善,平常遇上困难的时候也会伸手帮一把。”陆灵珏一口气说完了背景,缓了缓后开始继续说,“梁萱萱是四日前死的,这一天里洪家所有人都在府上,连一直在外的洪思齐也在半月前回了家,说是来陪夫人的,而和洪思齐一起回来的还有那个和三小姐订了亲的人,那人叫黎之山,和洪思齐在生意上颇有些往来。”   “顺便,我还打听到了,洪承羽和洪思齐好像为了洪家的家业有些矛盾,这次他带着黎之山回来也是有为了这件事的原因。哦哦哦,还有旁人戏称,洪府这代三位公子,只有洪思齐还算是个中用的,这也是早有预兆的,这洪府的二老爷啊和寻常人不同,出生时左脚就有六个脚趾,当时还以为是什么晦气的事。”   “但后来啊,他们都说这是福气的象征呢,这洪二老爷在外的生意可大的很。哦哦哦还有还有,最小的那位洪逸尘,早两年的时候好像当着外人的面调戏过自己的二嫂嫂,当时洪思齐不在,洪承羽把人给狠狠训了一顿,后来这小子就不在家作威作福了,跑去外面……嗯你们懂就行。”陆灵珏点点头,示意自己说完了。   “现在你能打听到的多半也不会是空穴来风,只是家宅之中的秘事,要是想要知道全貌,还是得进去查查才行。”苏慕看向了柳潇然,后者显然也是如此想法。   “将尸体送回,莫打草惊蛇。”柳潇然垂着眼想,沉吟道,“另外让县令安排一下身份,我们以丧事的名义进去查探。”   得了命令的县令自然是不敢懈怠,很快便和洪府打好了招呼,说柳潇然是自己远方的某个表侄,代替自己去丧宴上走一遭。   洪府是碧水县有名的望族,县令需要亲自到场也不是没有道理,来领尸体的洪思齐也没多问什么,领了梁萱萱的尸体便走了。   在一旁观察的苏慕打量着洪思齐的神色,只见他神情萎靡,眼睛通红,看到白布包裹的尸体后甚至连掀开的力气都无,最后被管家扶着颤颤巍巍地走出了县衙,眉目间确实是悲痛的模样。   苏慕又思及那死后才被娩出的胎儿,不免有些感慨。   本来是多幸福的一家三口,就这般都飞来横祸给砸了个措手不及,那幕后黑手当真是毫无人性。   他想得出神,连柳潇然叫了自个儿的名字都没听见。   柳潇然有些无奈地走近了些,想要再叫一声,却不想苏慕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一般,抬起了头看向了自己这边。   “我们需要耽搁几日,你……”   “我自然是和你们一起了!”苏慕理所当然地接话道。   毕竟自己也不知道江州怎么走。   柳潇然想到前一日这人的惨状,觉得多休息几日倒也无妨,更何况……   他的目光沉了沉。   苏慕也还未完全洗清与环彩阁一案的嫌疑。   那苏启是他的弟弟,或许自始至终都在串通也未可知。   苏慕看着柳潇然,只觉得虽然他面色如常,但那股子冰冻三尺的气息却一瞬间浓了起来。   他寻思着难道是因为自己回答得太积极,无意间触了他的霉头?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柳潇然点了点头。   “也可。”   作者有话要说:   人多就容易是非多orz~ 第14章 足迹   洪家是碧水县上有名的富贵人家,因此办起丧事来也算是排场极大。虽说已经由县令提前打了招呼,但苏慕跟着柳潇然走进府内的时候还是颇有些心虚。   陆灵珏是个很会和人打交道的人,因此入府没多久就混进了人群中再寻不见踪影。   而他们这桌得了主人家特意的吩咐,也没什么其他人,这下苏慕彻底没了搭话的人,只能在位置上百无聊赖地转动着手上的茶盏,顺便听着坐在旁边桌的客人叽叽喳喳的议论。   “你们听说了吗?这梁夫人死得——啧啧,可以说是颇有些离奇。”先是一个人神秘兮兮地起了话头,周围其他人自然是抱了听热闹的心来的,一时间也都好奇起来。   “快说说,怎么个离奇法?”   苏慕这时候也感兴趣起来,保不准这群人还能知道些自己不知道的内幕消息呢,顿时也挺直了背,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先是这夫人死的那日啊,大雨倾盆,我们这儿已经连着十几日没下雨了,偏就那一日晚上下起了大雨。”那人喝了口茶,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且你们看看,她是淹死的,在水里死的。我看啊,这就是和水犯冲了,是被水鬼给抓走了!”   众人都发出了一两声喟叹,也有附和的:“那一日的雨确实来得突然,白天还是日头好的,这到了夜间,就落起大雨了,确实蹊跷。”   苏慕默默地抿了口茶,把封建迷信要不得在心里又念了几遍。   那边还没完,说话那人又开始故弄玄虚:“那验尸的王仵作啊,就在我家对门,他有一日回来后说,那尸体可是恐怖的很,人都死了,竟然还生下了一个死胎——若非他敛尸也有些年头了,可不是得被活活吓死。”   这下听众哗然,一个个都骚动起来,觉得这必然是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招致的祸患。   “可是这梁夫人平日里头也是个好人啊,怎么就会惹上这些东西呢。”   “嘿,这洪府里面的事儿谁看得清楚,你啊也别把他们想得太好了,这种有钱人家,没点家丑谁信哟。”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听说那四公子还曾经当着外人的面调戏过这梁夫人?”   “是有这么回事呢,所以我说,指不定啊,这梁夫人和四公子还真有那么些关系——”起话那人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二老爷又是长年不在家的,指不定就有些什么事儿是他不知道的呢。这女人啊,最重要的贞洁没了,那被鬼拖走了,就是合情合理了。”   “诶诶诶我还听说啊,这梁夫人素来爱琴,因此她死了之后,夜半洪府总有琴声,指不定是她的亡魂还在池里不肯走呢。”   苏慕皱起了眉,先不说如今说话的这群人都是来参加梁萱萱的丧事的,就算是毫无关系之人,这般揣测一位已逝之人,也实在有些过分。他握紧了拳,想到他们几人的身份都不宜暴露,便也能只能作罢,闷闷地喝了口茶压了压心头的火。   好在说话那几人也没继续这个话题,兴许是觉得晦气,没一会就聊起了其他东西。苏慕又听了一耳朵,都是些邻里间的小事,颇为无趣,便也不再放心思到他们身上,微微侧过头,看向了柳潇然。   柳潇然还当真如陆灵珏所说一般,无论是在做什么事都并不表现出自己的喜恶啊。这茶水是连现代人苏慕都觉得无味的程度,而柳潇然怎么看也像是个世家公子的派头,居然也全然不介意,甚至表情看上去还比那日来提自己的时候温和两分。   思及那日初遇,苏慕又出神起来,那天自己几乎是从对方的身上弹起来站稳的,如今想想还觉得有些羞赧,当日是真把柳潇然当成阎王看了,其实柳潇然除了不苟言笑之外,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更是够不上凶神恶煞的形容。   三人成虎可真是要不得。   本来柳潇然只是觉得周围环境有些嘈杂并不喜欢,另外也在思索这起案件该如何查起,因此喝茶很是心不在焉,没想刚抿了几口,就发觉了苏慕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而且似乎正在想事情想得出神。   已经不是第一次如此了。   柳潇然收回了视线,不动声色地继续抿了一口茶,却不想一入口就感觉到了这味道颇为寡淡,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苏慕虽然还在神游天外,却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柳潇然的神色变化,顿时清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又无缘无故地盯着人发呆之后,突然紧张起来。   “坏了,老这么盯着别人看,柳少卿不会觉得我是什么不怀好意的人罢?”他默默地忖度道,一边又偷偷地瞟了一眼,而柳潇然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突然不见后,也下意识地朝这边看了眼,正正好地撞上了了苏慕的那一眼。   对视了一瞬,两人很有默契地各自撇开了眼神,苏慕只觉得自己心尖上莫名地流过了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如同实验课上微小的电流接触指尖一般,刺溜地就消失了。   他后知后觉地琢磨起刚刚的感受,觉得自己必定是做嫌疑人的时候太过投入,以至于现在已经变成了看见柳潇然就要心虚的程度。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这样实在不该,明明没做什么,这般作态倒是要让柳潇然起疑心了,转过头正想随便起个什么话题,就看见柳潇然又捧起了那杯茶,只不过喝得似乎比刚刚快了不少。   看来柳少卿好像不是很想说话。   苏慕乖乖地闭上了嘴。   就在他无聊到想要第二次试图开启话题的时候,柳潇然的声音突然在他的头顶响了起来。   “我们去那片池塘边看看。”柳潇然站起身,轻轻理了理衣摆,压低声音说道,“她怀有身孕,又为什么会夜半时分出门?又为什么去了水边?”   苏慕明白了:“弄清楚府内的地理位置更容易排查出谁最有嫌疑作案!”   柳潇然微微颔首,随即便走在了前头,他刚刚看见了宾客多半聚集在前厅这块空地,而手捧各类菜碟的下人多从北厢而来,零星几个行色匆匆的女婢则是出入于南厢,所以不难猜出南厢应当是主人家们的就寝处,那池塘应当也在南厢。   两人都生得俊朗,又身着不菲,以至于路过的小丫鬟们虽然也会偶尔打量一眼他们,但却都没觉得他们进入南厢有什么不妥,更别提阻拦了。苏慕和柳潇然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进了南厢,入眼便是一个池子。   这种人家的府内有池子并不是多稀奇的事,但苏慕还是为这池子内精致的各类假山碎石摆件给惊艳了一瞬,这碧水县虽然看上去并不是多么繁荣的所在,但这洪府必然是家大业大无疑,这池子竟然比自己家里的还要精致些。   这池子大,两人一时间也看不出这夫人的落水点究竟在哪儿,只能走走停停地察看。池子的周围植物装点得错落有致,只是这池边围了密密的一层灌木,点缀着几丛山茶芍药此类,是没什么路能通向池边的,唯一一道留出来的小道还是泥土覆面,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各色脚印,已经全然分辨不出有用的线索。   而走在前头的柳潇然却是突然顿住了脚步,苏慕跟在后头没注意,便直直地撞了上去。   两人都是一个趔趄,好在柳潇然身形极稳,很快便站稳了,苏慕也得以扶着他的手臂停止了晃悠。   “抱……抱歉。”他揉着自己的鼻梁闷声说道,刚刚那一下刚好撞上了柳潇然脑后束发用的白玉簪子,疼得很。   柳潇然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把自己有些泛红的指尖收进了衣袖里,点头示意了边上的一丛山茶:“这山茶底下的泥土有翻新的痕迹,说明可能是府内的花匠新栽上的。”   苏慕蹲下了身子凑近了看,这才发现这里的泥土颜色较其他地方较浅,看上去确实新了不少,不禁很是佩服。   虽然自己有那么点近视在身上,但站得远还能够看得这么清楚,柳潇然的眼睛也太亮了些。   “也就是说,这里原来的山茶丛,很有可能被人破坏了,有人从这里走了进去?”   柳潇然点点头,正打算往里面细看,苏慕伸手拦住了他。   “柳少卿等等,我们走边上些,走这些没翻新的土,能看得更清楚些。”   对上柳潇然有些疑惑的神情,苏慕解释道:“刚刚在桌上听旁边的人闲聊,这几日唯独梁夫人死的那一日下了大雨,若是她当真是从这里走到了池边,应当会留下一些足迹,且因为第二日就放晴了,泥土一旦干了,便再难留下痕迹。所以这片土地上能留下的,只有大雨那日来过这里的足迹。”   柳潇然自然知道他说的有理,便也跟着往旁挪了一步。苏慕点点头,拨开眼前的灌木丛,开始往里小心地迈步。   而没走几步,苏慕就看到了几个清晰的脚印,边上的泥土已经干涸,看上去便是几日前留下的。   柳潇然皱了皱眉,这脚印若是男子的则显得太小,除非是尚未长大的少年,对比之下,更像是个女子的脚印。   可除了这排女子的脚印通向了池边外,再没有其他的足迹,连回来的痕迹都无。这使得柳潇然不得不开始相信,梁萱萱可能真的是投水自尽的。   苏慕此时也有些犯嘀咕,尸体上的伤痕不会骗人,但这些足迹也不会。而且那日他在检查尸体时就发现,梁萱萱的指甲里干净得很,若是在池边被人摁入水中,只要她勉力挣扎一番,指甲里必然会有不少泥土,更何况是在那样泥泞的雨天。   难道说……脖子上的伤痕只是意外?又或者她是被什么人欺负了,这才一时想不开投水自尽?   苏慕站在池边,皱着眉看着地上的脚印,有来无回,那应当没有人走回去……只是这脚印,他却总觉得有些奇怪的地方。   他蹲下身子,仔细看起这个脚印来,这脚印陷得极深,且很明显地有些头重脚轻的模样,脚前掌的痕迹比脚后跟要明显的多,这让他的脑海中划过了一个念头。   “不。这个脚印未必就是梁夫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死后分娩——是因为死后身体里的细菌会产生气体,然后就会把孩子推出体外~一般来说会在巨人观的时期产生,如果是普通尸体巨人观出现得还没有这么快,但是泡在水里的尸体腐化会更快些,所以两三日就会出现这种状况啦~(忘记存稿直接发了的我是呆瓜π_π被迫一天两更了orz呜呜) 第15章 深宅(一)   还没等柳潇然开口询问,苏慕就点着足迹解释起来:“痕迹太重一个普通女性是不可能能够印出如此深的痕迹的。”   他拨着灌木丛往回走了一段,指了指地上其他稍显杂乱的痕迹:“这样的大户人家,花匠来补土的时间必然不会在很久之后,前一夜的泥土虽然可能相较那时来说松软,但相差并不会太多。这边花匠的足迹是一个成年男性应该有的深度,而这个足迹甚至比花匠的足迹还要重得多,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能压出来的痕迹。”   “可是这脚印的大小应当是……”柳潇然皱着眉,却也是突然间想通了脚印的奇怪之处,“难道是有人穿着梁萱萱的——”   “是,这个鞋印的前脚掌比起脚跟重得多,我猜穿鞋子的必然不是个女性,至少也是穿不下梁萱萱的鞋子的人,导致这个人穿着她的鞋子前行时,被迫需要微踮脚。”他伸手比划了下,“才会有这么明显的特征。”   “所以这里没有回去的脚印,很有可能是因为那个人倒退着走在了自己的脚印上。”苏慕拍拍手,从地上站了起来,揉了揉自己有些酸麻的膝盖,“能够把这每一步都想清楚的人,实在有些过于精明了。”   “但是我有一点很好奇,这样精明的人为什么不走平日里人们常走的泥路,那里足迹众多,若是走在那里,我们今日是绝查不出这样的线索的。”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柳潇然缓缓开口道:“若是这些痕迹是他特意留给我们来看的呢?”   苏慕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嗯?”   “溺水案本不该如此草率结案的,我们之所以看到的是这副无人问津的模样,是因为本地县令是个好吃懒做之辈。”柳潇然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若是旁的县令稍微负责些,定是会来现场勘验一番的,而他留下这些足迹,常人若非有你这般——”   说到这里,柳潇然顿了顿,还是正色道:“细心明察,是看不出这脚印上的蹊跷的,如若又没有伤痕在先,定然就此以自尽结案,绝不会有人在追查下去。”   苏慕蓦然挨了柳少卿的夸赞,多少都有点惊讶,而且由心底产生了一阵淡淡的欣喜,连带着眼角眉梢都沾了些笑意。听完你对方的分析后,却又沉下了脸色。   “倒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这证据竟还是凶手递到我们手里的。”苏慕说道,毫不掩饰言语之中对凶手算计的嗤之以鼻,“这般心思缜密,作案后还能如此从容,若不是个杀人的惯犯,那必然是早有算计。”   他正打算再仔细看看,却发现在这些脚印的某一处,还留有一个大小痕迹与其余都不同的脚印,比起花匠的脚印来说稍小些,但比起女人的足迹又大了些。   “诶?这是……”   还没等苏慕说完,柳潇然就神色严肃地比了个噤声的表情,一手拉过苏慕把人往下一按,两人就掩进了树丛里。   苏慕被拽得几乎整个人都挨到了柳潇然的身上,但柳潇然似乎没有松开手的意思,一只手还按在他的肩膀上。他便也只能委委屈屈地屈着腿,跟着屏气凝神地蹲在那儿。   脚步声逐渐靠近,而人的交谈声也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一个稍显年轻的声音似乎是在抱怨什么:“……最近都不能……”   一个威严且年长的声音打断了他:“不能什么,如今家里有着白事,再去外面寻乐我打断你的腿。”   苏慕和柳潇然了然地对视一眼。   这声音既然不是他们日前见过的洪思齐,那定然就是洪承羽和洪逸尘了。   洪逸尘刻意拖长了语调说道:“哦?原来大哥是觉得我在外寻乐不对,所以这才在内——”   后面意味深长的停顿让两个躲在暗处的人都觉得心神一凛,洪逸尘此举必然是意有所指。   果不其然,洪承羽的声音也为之一顿,随即是他刻意压低声音的反驳:“你胡说什么?”   洪逸尘嗤笑一声,回道:“我可还什么都没说呢,大哥你急什么?”   随着脚步声渐远,两人的说话声也逐渐模糊,再听不真切。等到确认两人都走远了,两人才松了口气,到这个时候柳潇然才发现,自己刚刚只顾着拉人,全然没发现自己和苏慕的几乎是紧贴在一块,自己的手还一直按着苏慕的肩,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从前也不是没有和其他人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过,但却从没生出过这一两分怪异的感觉来。   等到苏慕回过神,柳潇然已经站好恍若无事发生。   “看来那两个人有大问题。”苏慕摸了摸自己的从发绳上垂下的流苏,觉得自己的鼻尖还隐隐约约地缠绕着一股檀木清香。   那味道清冷而疏离,和柳潇然本人倒是很像。   苏慕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尖,偷偷瞄了眼站在对面正思索着问题的柳潇然。   柳潇然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也望了一眼过来,苏慕只能又接了一句:“那句在内值得我们去仔细查一查,或者让陆大人去查一查。”   柳潇然显然也很赞同这一点,因此等陆灵珏刚坐下还没喝口热茶,柳潇然就开口问道:“打探了这么久,可有什么消息?”   陆灵珏顿时噎住了。   那个……打听到了碧水县最有名的竹影楼里的醉蟹极好吃算吗?   陆灵珏自然是没敢这么说,他只能求助地看向了苏慕。   苏慕收到了他的信号,轻咳一声:“这来来往往的人对府内的事物都是一知半解,想必即便说了点什么,也是道听途说做不得数,我们查案还是要小心为上。”   陆灵珏赶紧点头,顺着杆子往下爬:“是啊,他们说得越发离谱,想必是没有什么参考价值的罢。”   柳潇然轻轻地看了一眼正在喝茶的苏慕,后者也没怕他,眯着眼睛笑了笑。   苏慕自然是有恃无恐的,柳潇然更不会为了这等小事责罚陆灵珏,毕竟在和府内的几位主事人打交道这件事上,陆灵珏比自己和柳潇然都要拿手得多。   “你可见到这府上的主人了?”看着柳潇然像是默认似的没继续说话,苏慕便和陆灵珏攀谈起来。   “一开始就见到了之前咱们见过的那位,洪二老爷,其他的,好像还远远望见了洪四公子和……应当是洪家如今当家的吧,走过来和他说话,倒是没看到那位传说中那位洪三小姐,其余的,奥!”   陆灵珏把茶杯往桌上一搁,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差点给忘了,其实是有看到些奇怪的地方的,我还见到了大夫人,就是洪大老爷的那位夫人,据说很是温婉贤良,但是我看到的时候,却见她虽然与人交谈时和颜悦色,但看见洪大老爷走过来的时候,神色顿时就变了,我也说不出那是什么神色,似乎有些害怕在里头,几乎是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   “当时看的人多,便有人开口问了洪老爷,洪老爷只说是最近因为琐事闹了矛盾,但是吧……”陆灵珏喝了口茶,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觉得他说话的时候心虚得很,一句话愣是结巴了三次,这里面应当不是他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陆灵珏的话一出,苏慕和柳潇然都对那句“在内”有了一种更为清晰的揣测,若是这个想法被证实,那么凶手杀死梁萱萱的目的,或许就近在眼前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靠近水边,容易变得不幸!   (关于我国古代的丧葬习俗,是否吃席,各个地方的习俗并不一样,一般在中原地区还是有这个习俗的,是因为古代丧礼是大事,一般是需要亲朋好友来帮忙这样,所以你需要请人吃饭,这里我把时间提前了。而且不用担心尸体下葬了就那没证据啦,古代下葬还要选日子还挺麻烦的,几天内是不会下葬滴,这也是柳少卿要求不打草惊蛇的原因之一⊙▽⊙) 第16章 深宅(二)   “你们你们干什么我这才刚坐……”接收到柳潇然投过来的冷漠眼神一枚后,陆灵珏的最后一个字弱弱地被自己憋了回去,“下。”   苏慕在一旁安抚地拍了拍陆灵珏的肩膀道:“辰初莫恼,只是今日既然来了,也该打听些东西出来,等到这个案子有了眉目,你想吃什么我都请你。”   陆灵珏一听便乐了,本身自己就不敢违抗柳潇然,这会儿还平白捡了顿饭,实在是意外之喜。他伸手勾住了苏慕的肩膀:“我就知道喻之对我最好了!”   听到两人之间的对话,柳潇然微微有些诧异。   他们竟然已经如此熟悉了么?   这个念头随即就消失在了他的脑海中,眼前的主屋里设了灵堂,人来人往,足见洪家在碧水县的地位,柳潇然遥遥地往里面望了一眼,抬腿便走了进去。   刚跨进主厅的门槛,三人就发现人群中央站着的正是他们要找的主角。灵堂上,洪思齐正瘫倒在棺椁边上,而洪承羽正代替着他在应酬各位前来吊唁的亲友,洪逸尘则是在一旁找了个位置坐着,懒洋洋地冷眼旁观,嘴角甚至还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陆灵珏整了整自己的神色,从人群中拨开了一条道混了进去,柳潇然和苏慕也跟着一步一步地挪到了人群的前头。   柳潇然早在之前就备下了包奠礼,躬身过后将信封递给了洪承羽,淡淡地说了句:“节哀。”   洪承羽没去县衙,并不知道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公子是什么人,只是那信封内厚厚一叠的银票做不得假,眼前之人更是将一袭简单白衣穿出了十足的贵气,身姿英挺,眉目间则透露出一股冷冽孤傲来,绝非普通人。他便认为是自家二弟在外经商时认识的某个贵人,因此客客气气地回了礼。   还没等他开口,一旁就传出了一个另一个声音:“梁夫人这样好的人……这般猝不及防,可当真是让人觉得惋惜啊。”   洪承羽微微一愣,看向了说话的人。   柳潇然的身旁还站着两个人,说话者一袭浅淡青衣,眉目间可见少年意气,另一人也是一袭白衣,但白衣上有用黑丝金线所绣成的一片祥云纹路,精致典雅,而那人长得俊美,眼眸露出的温和神采与柳潇然给人的逼仄感截然不同,让人不经意间便能觉得亲切许多。   洪承羽心下更是惊讶,这几人光看衣着和面相便知不是普通人,竟也不知道是哪里的贵族公子,想着不愿得罪权贵,他回话更加小心翼翼了起来。   “弟媳确实命苦。”   苏慕在一旁虽未言语,但却仔细观察着洪承羽的神态,除却打量自己的时间,他在回话时还有一阵轻微的停顿,像是有些犹豫,随即便垂着眼睛说话,也不与说话的陆灵珏对视,看上去颇有几分心虚。   他思考了片刻,轻声说道:“夫人平日里与人为善,性情温和,不知是为什么才……”后半句话苏慕没有说完,为的是想看看洪承羽的反应。   他若是当真无辜,应当会觉得这不过是一场意外罢了,再不济也是觉得梁萱萱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自尽,和旁人没有关系,可若是他心里有鬼……   洪承羽听了这话后脸色微变,手无意识地交叉在胸口位置,手指狠狠绞紧在一起,眼神更是盯着苏慕不放,嘴巴微张了好几次后,他垂下了眼:“这个……这个我也不知,可能是……可能是二弟平日里回来的次数少,她一人觉得支撑不下去,因此……”   “可是我听说二老爷前一个月就回来了?夫人还是觉得生活不如意么?”陆灵珏在一旁接着问道。   虽然打听的是府内秘事,本来是于理不合的,但也不知道是因为陆灵珏问的自然,还是因为洪承羽这会正在想其他事,他只是呆呆地在那里愣了很久才摇了摇头:“这……我也不知了。”   说话间,一个小身影突然窜了过来,招呼也没打,开口就问道:“我娘呢?”   冷汗涔涔的洪承羽巴不得有人能解围,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道:“哎哎,我带你去找你娘。各位大人见笑了,这是小儿念——”   “你告诉我娘在哪儿就好了,我自己去找。”小孩儿却好像并不是很给面子,直接打断了洪承羽的话,气氛顿时更为尴尬了起来。   一时间无人说话。   柳潇然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也有了计较,点到即止,拱了拱手后便转身离开了。   三人走出大厅后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便也不再耽搁,决定先回县衙整理今日所发现的各种端倪。   “那洪承羽绝对不像什么问心无愧的样子!”陆灵珏手一撑便坐上了桌子,晃荡着自己的两条腿老神在在,“分明就是心里有鬼。”   苏慕靠在桌子的另一边,也点点头道:“确实,他的表现得很不自然,如果不是因为梁夫人的死状凄惨的话,那必然是因为他知道些什么。”   柳潇然在一旁没作声,伸手就要拎陆灵珏的衣领,被后者及时地躲了过去。   “哎呀大人,你有话好好说,我这就下来了嘛。”陆灵珏从桌子上挪了下来,撇了撇嘴,“我都这么大了您怎么还老爱揪人领子啊,怪丢人的。”   苏慕听了这话来了兴趣:“辰初你很早就跟着柳少卿了吗,可是你看上去年岁和我也差不多,竟然这么早就在大理寺任职了吗?”   陆灵珏闻言笑了起来,摸着下巴老气横秋地说道:“你说得对——也不对!”   苏慕本还想追问,但柳潇然坐下后轻轻咳嗽了一声,陆灵珏就抖了一抖,随即捂住了自己的嘴道:“好好好,我不说废话就是了。”   这下苏慕了然了,想必是柳潇然并不想让自己知道,便也识趣地不再问,转而问起了后续:“既然知道洪承羽身上可能有秘密,我们如今以外人的身份很难再继续往下查,是不是需要吴县令来帮忙一二?”   柳潇然皱了皱眉:“若是让他去查,凶手多半能够轻易逃脱。”他那日在县衙府库里看了吴清上任来所判的诸多案件载录,大半案件虽有仵作验尸的结果和查访记录,说明他并未尸位素餐,但即便尸体上有蹊跷所在,在无法理清真相后,这位县令大多都以意外结案,足见他无能。   “若有必要,我会以大理寺的身份介入。”他沉吟道。 第17章 深宅(三)   第二日,还没等几人决定以何种方式介入之时,洪府却又发生了一桩大事。彼时苏慕刚刚收拾完自己下楼,就撞上了正急匆匆往上跑的陆灵珏,后者着急忙慌地留了一句:“喻之你等等我,我去取个腰牌,正好一块儿过去。”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苏慕也能从陆灵珏极快的动作里判断出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便也没顾得上下去要些早点,就站在楼梯口等着陆灵珏又一阵风似地刮了出来。   “我和你说,这还真的不能不管了。”陆灵珏取了腰牌往腰上一别,“昨个儿我们还在想需不需要亮身份呢,这会倒是可以不用考虑了。”   “是洪府出了什么事?”苏慕马上反应了过来,跟着陆灵珏一同下了楼。   “今天一大早县令就派人来报,说是洪承羽昨日被发现自缢在自己房内了。”陆灵珏难得地没卖关子,继续说道,“大人先过去了,我没带腰牌,所以半途回来取。不是,谁能想到还没到江州呢,我这腰牌就用得上了。”   “现在已经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入洪府查验了,他们这家人必定是有鬼的。”   等到两人匆匆忙忙地赶到洪府,门口已经满是嘈杂之声,本来为了梁萱萱而来吊唁的亲友如今都被衙役拦在了外头,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更有人踮着脚不住地往里面探头,都想要知道洪府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陆灵珏也不含糊,朝衙役们亮出了自己的腰牌,轻而易举地就和苏慕一同进入了洪府宅院之内,七拐八拐之后两人进了南厢,在一扇大开的房门里头,苏慕看见了一个熟悉的瘦高身影,正在紧皱眉头地听着身边妇人的言语。   “大人,我回来了。”陆灵珏弱弱地说道,对上柳潇然的神色之后,心领神会地接话道,“我来问他们吧。”   柳潇然对面的正是洪府大夫人丁紫萍,她如今双眼通红,神色悲痛,正在小心地抹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讲着她最后一次见到自己夫君的情形,而垂着手站在一边一脸悲痛的是洪思齐,他似乎快要被这接二连三的打击给折磨垮了,站着都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我最后一次见我夫君是在昨日戌时,他来看了看小儿念安的课业,问了些学堂里的见闻,便说要在书房里看些东西,我想着他必定是又要回去把玩他的那些古玩,便也没放在心上,在小儿入睡后便回房睡下了,却没想今早起来时发现老爷还是没回来,这才捧了早点想来看看,正好在路上遇见了同样要去找老爷的思齐。一开始门是打不开的,是思齐拍门之后发现无人回应,这才奋力撞开,却没想到一开门……竟是——竟是……”   后面的话她再说不下去,小声抽泣起来,让人听着不忍,陆灵珏便也只能换了种温和的姿态问:“夫人节哀……您可知道洪老爷昨日是否有什么异常的表现,或是可有轻生的迹象?”   丁紫萍闻言抬起了眼眸,像是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咬咬牙,开口说道:“老爷他……似乎在外欠下了不少债,为此整日忧心忡忡,我本想过几日问个清楚,却没想到……”   陆灵珏闻言挑了挑眉,看来这洪老爷不仅没能额外给家里生财,还败了个干净。   难道他是因为心怀愧疚这才选择了自尽?   柳潇然朝陆灵珏点了点头,示意这里便交给他,便踱步走向了已经被平放在地上的尸体。   苏幕这是第二次见到这位王仵作了,也算是二回熟,王仵作和苏慕打了招呼,很是自觉地让出了一条道。   “这人面色青紫,舌头抵于牙后,地上对应处有粪便痕迹,且脖子上有一道紫色缢痕,依老夫看,是自缢无误。”   苏慕跟着点了点头,也蹲下了身。   他伸手轻轻按了按尸体上的尸斑,指压后有褪色现象,角膜已经开始有干燥的迹象,但瞳孔还未呈现浑浊状态,应当是两三个时辰前死亡,按照如今的时辰推算,是在昨夜的丑时到寅时之间死亡。   尸体的外表符合机械性窒息死亡的特征,且脖子上的紫色索沟底下着力点最深,两侧渐浅,最后呈“提空”状,皮下出血较为严重,身上也没有明显的打斗擦伤痕迹,都很符合生前缢死的特征。   只是另有一道浅色痕迹呈水平环绕斜向下的模样,由于看不真切,在法令禁止解剖的这个时代,苏慕也不敢确定是否是由于死者被人从后面用绳索勒住后所造成的痕迹。   但尸体的口鼻处有泡沫性液体,眼结合膜出血点较多,窒息征象较为显著,若只是单纯缢死,不该有如此明显的窒息征象。   皮革样化能使擦伤色泽加深,说不定能看出蹊跷,只是还需要一段时间等待,苏慕站起身,有些迟疑地看向了柳潇然:“是缢死,只是未必就是自缢,如今还没法确定,需要再过一段时间查看他脖子上的痕迹变化,如今能确定的就是他的死亡时间应该距离现在三四个时辰左右。   “需要多久?”   “皮革样化的时间与环境有些关系,不过应该不会太久,一日的时间应该就能有些明显的变化了,如今不妨查查这个时间段可有什么可疑的人进出过,即便他真是自缢身亡,也应当会有一个契机,毕竟昨日看他神态也不像是想要轻生的模样。”   柳潇然微微颔首,随即开始观察起房间四周来。今日他随县令一同赶到的时候,尸体已经被解下平放于地面上,绳索所在的房梁正对着大门。最后一次看到房间里亮着灯的是府内的老管家,他昨日路过时看见了书房还亮着灯,据他回忆,不久前他听到了打更的声音,因此此时是寅时和丑时交替时分,若是那个时候洪承羽已经自缢,那灯光下他的影子应当十分明显,管家不至于发现不了异常,因此死亡必然是在寅时之后。   而根据丁紫萍和她的侍女们所说,屋内的门一开始是从内反锁,是被洪思齐强行撞开后才得以进入,而窗户也维持着紧闭的状态,没有被人强行打开的迹象,屋内陈设皆无异常,让人不得不相信洪承羽就是自缢身亡的。   只是……柳潇然皱着眉,看向了桌面上被洪承羽摊开的空白纸张,上面似乎沾了些许水渍,纸面呈现出了细微的褶皱,昨日也未曾落雨,这片水渍从何而来?若是主人喝茶所致,那茶盏又去了哪里?无论是在桌面上还是在书架上,他都没看到盛水的容器。   一个大户人家的老爷书房里竟然没有备下茶盏,这本身便不合理,而纸面上出现的水渍也可以佐证这一点,若是这房中本有茶盏的,如今又去了哪里?   柳潇然低着头轻轻抚过纸张,修长的手指在褶皱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难道这茶盏,是被什么人特意清理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判断缢死和勒杀,其实宋慈的《洗冤集录》里就有明确记载了,包括“缢在喉上则舌抵齿;喉下则舌多出。胸前有涎滴沫,臀后有粪出”,一般来说若是勒死假装自缢身亡的,脖子上的痕迹会有明显区别比较容易从生活反应以及沟痕进行判断,而身上没有打斗痕迹也是一种区别方法,但——宋慈同样也说了,最难判断的是“生勒未死间,即时吊起”,这个到现在其实都还是一个难题,需要和现场勘察结合起来看更有效哦~ 第18章 深宅(四)   就在屋内众人都各自忙碌的时候,门外很不时宜地响起了一声慵懒的叫喊声:“二哥——家里这都是什么人啊!让不让人……让不让人好好睡觉了!”   屋门口没设衙役,下人们又对这个不学无术的四公子怕得很,随即便让出一条道来。   洪逸尘前一日喝了一宿的酒,如今迷迷瞪瞪的也不知道哪儿是哪儿,拨开几个人就往里走,看见站在洪思齐以后几乎是整个人都挂在了洪思齐的身上,转向一旁的陆灵珏恶狠狠地问道:“你们都是什么人!怎么……怎么随意……嗝,闯进大哥书房啊。”   陆灵珏被对方喷了一脸的酒气,差点没按捺住自己想给这个醉鬼两拳的冲动。   他在心中默念了几遍:不能揍不能揍,揍了大人会揍我。   然后和颜悦色地看着洪逸尘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你大哥死了。”   这话说得直白,说得连洪思齐的脸色都变了三分,还迷糊着的洪逸尘终于稍微捡回了一点神智。   “你说什么?”他瞪着陆灵珏,“你说谁死了?”   陆灵珏随手指了指地上已经被盖上白布的尸体:“洪老爷今早被发现死在了书房内,我们是来查案的,你还有什么问题?”   这下洪逸尘终于醒了,他在原地愣了两秒后,突然扑上前去,掀开了洪承羽身上的白布,看见自家大哥可怖死状的一瞬间,他趴在洪承羽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切发生得电光火石,站在尸体边上的苏慕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把洪逸尘拉开,虽说他已经初步检查过尸体表征状况,但时间并不充裕,他也不能确保就已经看得仔细,更要提防有心人刻意毁坏尸体上留下的证据。   却不想洪逸尘喝了酒力气大得很,苏慕拽了两下都没能把他从尸体边上拖开。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另一边搭上了洪逸尘的肩膀,洪逸尘还没反应过来,肩膀上就传来了一阵剧烈的酸痛感,直接使得他的半边身子都瘫软了下去,苏慕也趁机把人从尸体边上给拖开了。   趁着洪逸尘还站不起身,苏慕回到原地飞速地打量了下尸身状况,发现没有什么明显变化后微微松了口气,这才回想刚刚搭上洪逸尘肩膀的那只手,一抬头,他便看到柳潇然站在刚刚的位置上微微揉了揉自己的手腕,面色一片冷漠肃杀,气场比平日里要强上好几分,让苏慕都觉得有些诧异。   刚刚他不过只是捏了这一下,洪逸尘便几乎半身都瘫倒到了地上,这柳少卿当真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有些本事。   柳潇然对洪逸尘似乎也没什么耐心,皱着眉对一旁早已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县令道:“带他下去醒醒酒。”   吴县令今早战战兢兢地在屋内站了好几个时辰,对着柳潇然的冷脸几乎连话都不敢说,这会巴不得能早点从这个屋子里出去,自然是磕磕巴巴地应了是,然后就让手底下的两个衙役押着洪逸尘出门醒酒去了。   走出门看见天光的那一会,吴清觉得自己有点恍惚,谁能想到这位位高权重的大理寺少卿一来,这洪府就开始出问题了呢,也不知道是自己这段时间太过水逆,还是这洪府倒了八辈子的霉,前一位都还没能下葬呢,这后一位就挨着来了。   “唉,时运不济,时运不济啊。”他长叹一口气,转过身对着不知所措的衙役瞪着眼骂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去就近的药铺买些现成的醒酒药来,惹恼了里面那位大人,我们都得完蛋!”   尸体和现场的勘验基本上都已经完成,屋内像极了自缢的现场,且发现了在书桌上压着的厚厚一沓债条,看上去洪府早已是外强中干,家产都被洪承羽差不多败得只剩下了个空壳,更让人觉得他是因为于心有愧而选择了自缢。   即便如此,柳潇然还是命人将洪承羽的尸身先带回县衙。迫于大理寺的威严,即便丁紫萍看上去似乎并不赞同,但最终还是没能阻挠他们带走尸体。   随后,柳潇然俯身到陆灵珏的耳边小声嘱咐了几句。   对上陆灵珏的有些疑惑的表情,他也不打算在这里就解释清楚,点了点头便打算离开洪府。临走之前,他下意识地看了眼站在另一边的苏慕,本想开口问问苏慕是否要和自己一起回县衙,却又觉得这话别扭得很,最终什么也没说。   苏慕自然是明白柳潇然想问什么,从善如流地回答道:“我想这尸体的变化一时半会也难以显现出来,所以我不如就留在这里帮陆司直吧。”   得到了回答的柳潇然虽然没有点头认可,但也没有阻拦,又看了一眼苏慕后便带着尸身回了县衙。   走出门的时候,他开始暗暗忖度。   或许是因为苏慕验尸时的手法实在精妙,且他身为侯爷却完全不惧脏乱,以至于自己这两日时常忘了他的身份,竟不自觉地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同僚了。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看来是近几日和陆灵珏呆的久了,也染上了三分傻气。   此时的陆灵珏正颇有兴致,他本以为自己要孤苦伶仃地独自留在府上,却没想苏慕留了下来,因此对上醒了酒后的洪逸尘时,多了三分兴致。   “来来来,说说你昨晚都去哪儿喝酒了。”他笑眯眯地盯着坐在椅子上两眼发直的洪逸尘道,“你家里二嫂嫂都还没下葬呢,你就出去喝酒,也不怕你二嫂半夜来找你。”   洪逸尘的眼珠转了转,嘴唇哆嗦了两下,最终化成了一句:“二嫂不会来找我的,又不是我害的她。”   这话说得有意思,苏慕警觉了起来,开口问道:“梁夫人不是轻生落入水中过世的吗,怎么听你的话,倒让人觉得她好像是被人害死的?”   洪逸尘听了这话又开始哆嗦,半天没说话,就在陆灵珏想要趁着自己头儿不在好好耍一把威风的时候,他开口了:“二嫂怀着孩子,若不是因为出了事,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就自尽了?”他抬起了头,盯着苏慕和陆灵珏小声地说道:“我觉得,大哥这个死,蹊跷得很。”   苏慕更好奇了,刚刚在场的人中除了他们三人,恐怕还真没人会觉得这件事有什么蹊跷,一般都会觉得洪承羽是因为些生活琐事一时想不开而自缢身亡,难不成这洪逸尘知道些什么,才会觉得自家大哥死的蹊跷?   “要我说,是二嫂,是二嫂回来把大哥带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和我一起念!封建迷信要不得! 第19章 深宅(五)   这话一出,洪逸尘本以为这两位好歹也会变个脸色,却没想无论是陆灵珏还是苏慕,都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他本以为是这两位没信自己的话,便又刻意压低声音地说了一遍:“我说——我大哥他……”   “所以你的意思是,洪老爷和你二嫂有过节?”陆灵珏打断了他的话,“怎么个说法?”   洪逸尘的脸色变得微妙起来,显然有些纠结该不该开这个口。   苏慕也不着急,在一旁幽幽地说道:“我是听说,这人的怨念一旦成了,魂魄就会一直停留在地面上等待真相大白的一天,你今日若是不说清楚,你二嫂指不定会连你一起给……”他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后半句话戛然而止,里面的含义却是不言而喻。   洪逸尘听了这话面色又是一变,过了半晌,他才低低说道:“这事儿不止我知道,大嫂其实也是知道的,我曾经还听到过他们俩因为这件事闹过,只不过后来好像就翻篇儿了。”他咽了口口水,神色有些紧张,“我大哥和二嫂之间,不干净。”   饶是苏慕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听到这个答案后还是不免心下一惊,这古话不是常说“兄弟妻不可欺”吗,这洪承羽居然敢当着夫人的面勾搭二夫人,实在也是让他长了见识。   比起苏慕,陆灵珏则好像是听惯了这种故事,依旧是极其平静地问道:“那你呢,你是怎么知道他们之间不干净的?”   这话题已经开了个头,洪逸尘便好像干脆不再想要隐瞒些什么了,一五一十地讲起来:“有一日我在外回来得晚,刚进院子没多久呢,就看见我大哥笼着衣服往自个儿房间里走,这本来还没什么,毕竟晚上起夜也正常。”   “但是呢,我看见他出来的方向是二嫂的屋子所在,而二嫂的屋子里还亮着灯,我这一时兴起,就凑上去看了眼。隔着窗户倒是看不真切,但是我仔细一听,就听到屋里头有女人的啜泣声。这下我可就真有些好奇了,便扒开了一条门缝往里面看了眼。”   “这一看,我就看到了地上丢了一地的衣衫,最上面的是个绣着粉色莲花的红肚兜儿,你说……这我还能不知道么?”洪逸尘说完了,揣起了自己的两只手,换上了一副颇为不屑的神色,“我之前不过是当着外人的面夸了句我二嫂生得美,大哥就严加斥责,说我是轻薄大嫂,没想到转头就能做出这种事儿来,当真是……”   兴许是想到了这话里的大哥在几个时辰前变成了一句尸体,他又讪讪地闭上了嘴,示意自己已经说完了。   “听上去你似乎对你大哥很是不满嘛……”陆灵珏眯了眯眼睛,随即厉声问道,“那你刚刚那副悲痛欲绝的模样是在做给谁看!还是说你对你大哥积怨已久,这才痛下杀手,刚刚那些全是演出来欺骗本官的!”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全然没了陆灵珏平日里的活泼友善,听得苏慕又是一怔。   大理寺的人摆起架子来气势都挺足啊。   洪逸尘被陆灵珏这突如其来的喝声吓得一抖,人也有些发懵,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后才听明白了这句话,当即涨红了脸争辩道:“我……我和我大哥之间虽然是有些不对付,但……但这毕竟我的大哥,更何况我昨日喝的酒又多,刚刚还没醒全,哭上一哭又有什么问题!”   这话说的别说是对面两人不太相信,连洪逸尘自己都显得很是心虚,梗着脖子红着脸杵在原地好一会儿后,像是认命地叹了口气道:“我……我晓得了大哥和二嫂之间的事情后,想拿这件事换些好处来,便和大哥打好了商量。你们是不知道,洪家里头这几年看着还算光鲜,其实大哥早就把家底给花得差不多了,那我也要为自己攒个本儿不是?”   “本来他不愿意,我就扬言要把这事儿告给二哥,这才松的口,但说是要过几日,届时会有一批银钱到手,那个时候再给我。”洪逸尘撇了撇嘴,“可这谁能想到,大哥竟然就……”   苏慕听得眼皮直跳。   这家人可真是有意思。   敢情这位弟弟不是在哭兄长,而是在哭自个儿的钱呢?   陆灵珏也是难得地有些语塞,他在大理寺的时间虽然算不上长,但也见过不少奇闻,能像这家人这样一人一个样的,样样都不像人的,倒还真是头一回见到。   随后两人盘问完了这人昨日的行程,便也不再揪着人不放了,开始在府里转悠起来。   到日落时分,两人基本上已经问完了府内几乎所有的下人,不仅问清楚了洪承羽的状况,也顺带着问清了梁萱萱死的那一日府中情形。   最后两人吩咐了在洪府留守的衙役几句,让他们不要掉以轻心,遇到什么人出去都要及时汇报后,便打道回了县衙。   柳潇然回了县衙也没闲着,没待多久便出门前去排查借据上的人,前脚刚迈进县衙的大门,后脚就传来了陆灵珏很是兴奋的声音。   “大人大人!我和喻之查到了很多很多很多东西呢!”   柳潇然颇为无奈地转过了身,就发现陆灵珏的身旁少了个人。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嗯?你说喻之?喻之刚刚进门往另一边拐了,说是先去看看尸体的情况,一会就过来了。”陆灵珏解释道,“他说,我们的很多猜想都必须要建立在尸体的确切死因上,因此着急去看看。”   柳潇然沉默了一瞬,那停尸间偏僻又阴森,如今仵作又不在府内,这人倒是真的一点都不怕。   “走吧,我们也过去看看。”柳潇然开口道,“我嘱咐你问的东西可有结果了?”   陆灵珏点点头:“我问了很多照顾洪承羽起居的丫鬟,她们都说洪承羽虽然谈不上是个品茗的高手,可是屋里都是会备茶水的,书房就更不例外。且她们都说没进去屋里收拾过茶盏,若是这茶盏不是被洪承羽一时兴起自己丢了,那必然是被人给刻意丢了。”   柳潇然点了点头,这与他猜想的无异。   那取走茶盏的,多半便是最后一个见到洪承羽的人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停尸房的院落,柳潇然刚走进去,就撞上了急急忙忙往外跑的苏慕。苏慕本身跑得着急,被撞得是一个后仰,差点没直接坐地上,好在柳潇然及时地伸了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才让他借着力没摔下去。   “柳少卿!”苏慕缓过神来后也没顾上道歉,着急忙慌地说道,“洪老爷在死之前,还被人用同样的绳索勒过!他很有可能是被人勒晕之后套到房梁上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皮革样化是啥捏,就是人的皮肤本来是有水分的,人死了之后,因为没有水分补充,也失去了血液循环,水分会渐渐流失,然后就会呈现出一种局部干燥,呈蜡黄色、黄褐色或深褐色,质地变硬,和皮革一样。 第20章 深宅(六)   说完了他带着两人走到停尸间里头,给他们指了指洪承羽脖子上的伤口。只见洪承羽的脖子上有两道痕迹都清晰可见,一者交于上,一者环于后,是两种方向完全不同的痕迹。   苏慕解释道:“人身上的很多伤痕在死后的一段时间里可能无法完全显现出来,但是过一段时间后,皮肤会发生……一些变化,使得本来看不清的伤口变得更清楚,大概就是现在这样了。”   “不仅如此,你们看这里。”苏慕伸手扯了扯洪承羽的衣物,露出颈后方的斜方肌来,几道紫红色的擦痕赫然在上,虽然颜色并不及脖子上深,但也足够辨认,“从这里的痕迹到这里,绳子的粗细都是一样的,痕迹也都相似,所以我猜……”   苏慕走到了柳潇然的身后,虚虚地在他的脖子上比划了下:“他应该是坐在椅子上,被人从后面勒住了脖子,并且那人力气应当不大,这种斜向下的姿态多半是为了借助人蹲下时自身的重量来加大手上的力量。”   “喻之。”陆灵珏听了这一席话,满楠漨心满眼都是佩服,“你居然能从一具尸体上看出这么多东西来,我本以为能推断出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就已经是很厉害的人了,却没想到你懂这么多!你简直比京兆府里的老仵作懂得还多嘛!”   这话说出口后,陆灵珏突然晃晃悠悠地反应过来了:“但是你的这些本事都是在哪学的啊?你可是安定侯府的小侯爷,平常那些公子看见尸体是巴不得有多远逃多远,偏生你既不怕又不避讳,上手也不觉得脏,实在很是难得。”   苏慕也觉得这不合理,古代人对这些神鬼多有忌讳,寻常侯爷谁会亲自检查尸体啊。   但又能怎么办?   坐视不理?   若是自己做得到,就不会阴差阳错地穿越到这里了。   苏慕颇为心虚地笑了笑,含糊地说道:“倒也没有这么神啦,只是从前在家中翻过一些书,印象颇为深刻罢了,有样学样的事谁不会呢,对吧?”   陆灵珏还想继续问是哪本书,自家大人冰冰凉凉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你不是说发现了很多东西么?今日你什么时候罗列完,什么时候用饭。”   这下陆灵珏仿佛被火烫了一下似的跳起来嗷了一声。   “我这就开始说了嘛!”   苏慕见状也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瞟了眼柳潇然的神色,照理说连陆灵珏都能品出不对劲了,这位柳少卿当是早就觉得自己有问题了,只是如今他面色如常,似乎对陆灵珏的追问也并不在意,倒让苏慕有些不太明白了。   琢磨了许久,苏慕回过神来了。   尸体上的伤痕是有目共睹的,池边的脚印也是切切实实的,正如柳潇然所说,他相信的从头到尾都只有自己的判断而已。   所以,不是柳潇然没因为这件事起疑,而是他应该从头到尾都并没有信过罢了。   就在他发呆的当口,陆灵珏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怎么了,叫你半天了也没个反应。”陆灵珏朝外怒了努嘴,“大人让我们去正厅里头呢,这儿说话不方便。”   “啊好,走吧。”苏慕点点头,将尸体上的白布盖上后说道,“我去净手,你先过去吧,我一会就来。”   等到他跨进正厅的时候,陆灵珏正在绘声绘色地给柳潇然讲他在洪府里听到那出堪称精彩的大戏。   “他那一看,嘿,就看到了地上落着自家二嫂的衣物,所以觉得是大哥做了错事,而梁夫人的死也是因为羞愧才自尽的。只是啊,要我说——”陆灵珏把手撑在桌面上,手指轻轻点了点,“这本来呢是件难以坐实的事,若是两边的人都不说,那天知地知还有谁知道呢,可这洪承羽居然答应了洪逸尘的要求,这不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么。所以说若是做了坏事,心虚可是大忌。”   他老神在在,刚说完就看见了柳潇然投过来的一眼。   “不,大人,我没有要做坏事的意思。”   苏慕回忆起了刚刚洪逸尘的话,觉得还有一处自己很是在意的地方:“那洪承羽在外欠了不少债,居然也能答应了洪逸尘的要求,而且说过几日便会有一笔银钱到手,这究竟是什么意外之财,竟然连洪夫人都不曾知晓。”   陆灵珏也点点头:“是啊,我们问了洪府上上下下的人,都没有人清楚洪承羽的这笔钱财究竟来源何处,现在又在哪里,若说因为这笔钱财惹来了杀身之祸,倒也不无可能。”   柳潇然理了理桌子上的借据,开口道:“我今日走访了这所有的债主,他们皆说未曾上门讨要过,一来是洪府已经在这碧水县扎根了百余年,早已是人尽皆知的富贵人家,二来他们说洪思齐是个颇有能为的人,即便到时洪承羽当真还不上,他们也可问洪思齐讨要,所以并不着急。”   苏慕点了点头:“如此看来,他便更不可能是自缢了,这些债务都还没有到非还不可的程度,且他既然能应下洪逸尘的要求,就必然还是有些底气的,断不可能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可是若说不是自尽,那房门紧闭,也不可能有其他人进入啊。”陆灵珏回想起下人们的描述,“他们都是看到了门一开始打不开,后来被撞开才能进去的,总不能是在刻意串供罢。”   这点让苏慕也很是头疼,门窗紧闭实在也是疑点之一,且现在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他便也只能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想不通这一点。   而且死者的死亡时间已经是凌晨,那时的洪府下人们都尚在睡梦之中,更是没有任何的目击证人,可以说,凶手选了个极其隐蔽的时间,若非苏慕看到了另外一道伤痕,这便又会被认定为是自尽了。   他皱起了眉,从梁萱萱到洪承羽,杀害他们的凶手虽然用了不同的手法,但都极为隐蔽不易察觉,若是同一人所为,那这人的心思缜密实在远超他的预料。若不是同一人,那杀死梁萱萱的会是害怕自己丑事败露的洪承羽吗?   线索纷繁复杂,让人几乎无从查起。   屋内一下子陷入了沉默之中,即便是最为话多的陆灵珏,也难得露出几分愁态来。   “既然还无法从现场找到凶手作案的方法,便先从其他地方寻起。”柳潇然站起了身,“那茶盏的下落也是线索之一,若是真被有心人取走了,那多半是其中有什么问题,去查查洪府最近可有什么人买过什么可疑的药物。另外,梁萱萱与洪承羽的是否真的如洪逸尘所说的这般还有待考证,既然洪逸尘说了大夫人也知晓此事,我们便也去她那里走一趟。”   “我从不相信,这世间会有无法查清的案件。”   作者有话要说:   来给大家捋一捋,现在已知:   1.梁萱萱和洪承羽有不正当关系(待定);2.梁萱萱是被人扛着丢进水里的(根据脚印以及她最后是在水里被发现的);3.洪承羽的脖子上有一道勒伤+自缢伤,且自缢伤有生活反应,说明他是被人在活着的时候吊上去的;4.现场的线索;杯子没了/门窗紧闭/死亡时间是前一天的寅时之后;5.众人口供:洪承羽说自己马上就要有一大笔钱/丁紫萍说洪承羽魂不守舍/洪逸尘说丁紫萍知道洪承羽出轨的事……   线索不少对吧~ 第21章 深宅(七)   即便他们都很想尽快厘清线索,但已经入了夜,无论是去查访药铺还是洪家都变得不方便了起来,便也只能作罢,整理完现有的线索后便回了客栈。   走之前吴县令颤颤巍巍地想请几人去自己的府上住,只是柳潇然摇了摇头便给拒了。   陆灵珏看气氛有些僵着,便好心地告诉吴县令:“大人在外从不住别人的府上,不是单单针对你的。”   以柳潇然这样的身份地位,每次出使都有人千邀万请地想让他去自己府上,趁机攀个关系也是好的,但柳潇然又偏偏最厌恶这类曲意逢迎的人,从来都懒得应,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只是他行事光明磊落,也从来不给人留下什么把柄,因此即便那群人气得头上冒烟,也只能自个儿消化,下一回柳潇然再度出使的时候,还得摆出一副好脸列队欢迎。   柳大人好,柳大人慢走,柳大人下回别来了。   这回有了陆灵珏解释,吴清倒也不觉得有多尴尬,讪笑了两声也就过去了,搓搓手目送三位走了之后,便也溜达回了自己的府上。   虽然这案子还没破,但既然大理寺少卿都在这儿了,自己只要好好配合就好了,省去了动脑筋查案的功夫,他还挺乐呵,回去甚至多吃了两筷子的白米饭。   对比起吴县令的心宽体胖,这边客栈可以算是沉默凝重,两条人命悬在他们的头上,别说是素来不爱说话的柳潇然了,连平常自在的陆灵珏都难得的有些低落。   苏慕左看看右看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打破这个僵局,只能把眼前的小点心往陆灵珏的边上推了推。   “你平常不是最爱吃这个吗,今日若是再不吃,可就要被我吃完了?”   陆灵珏勉强提起点精神来,往嘴巴里塞了一嘴,等咽下了,似乎心情好了点,搭话道:“我才不信你能吃完呢,这里除了我谁有这样大的胃口?就算是你加上大人都不一定吃得过我。”   “是是是,比起干饭那必然还得是你。”   陆灵珏听了,挺自豪的,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始把注意力放回了吃的东西上面。   苏慕也就看向了另外一个,柳潇然端坐在他的对面,你若说他是在吃的,实实在在的也是动了几下筷子,但他垂着眼睛,饭碗里的饭是一点没少,仿佛这人吃的是空气一般。   苏慕扫视了下桌面上的吃食,虽然说不上有多丰盛,但也绝对算得上可口,柳潇然可是个能在路边摊吃馄饨的人,自然不会是因为这个而吃不下,那便是为了案子的线索,连吃饭都不得安生。   比起能够随意搭话的陆灵珏,柳潇然太过生人勿近,苏慕努力了几次想要开口让人好好吃饭,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浪费粮食不是个好习惯啊柳少卿。   他只能在内心谴责了一下这个行为,顺便再度对柳潇然的敬业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敬佩之情。   这才是真的在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啊。   苏慕虽然也心系案件的真相,但因为他从小就是个极其乐观的人,相信凡有接触必有痕迹,即便现在看上去线索如同一团乱麻,他也相信能有解开的一天。   因此在柳潇然辗转反侧地思考是否有遗漏的线索时,苏慕已经抱着枕头安然入睡了。   为了能够尽快查清,陆灵珏被打发去了药铺查药物的线索,而洪府这边自然就是柳潇然亲自登门了。   比起亲和友善的陆灵珏,不苟言笑的柳潇然让丁紫萍颇有些不知所措,愣了好一会才记起自己该请人先进去,又吩咐人端了茶上来,这才颇有些局促不安地坐在位置上等着柳潇然发话。   “丁夫人,据府中的洪四公子所言,洪老爷和梁夫人之间似乎有些私情,对此你可知晓?”柳潇然开门见山地问道。   丁紫萍听了这话,面色顿时更难看了,脸上浮现出了诸多复杂的神色,在皱着眉思考了许久之后才咬着牙缓缓摇了摇头:“不,老爷他怎么会和……不会,没有,想必是四弟胡诌的,他素来和老爷有些不对付。”   即便她是如此说的,但无论是苏慕还是柳潇然,都能看出她浑身的不自在,说话的时候眼神飘忽,甚至不敢与人对视,明显是有些心虚。   古代人最重名声,若此事当真,作为夫人替夫君隐瞒,倒也算是人之常情。   苏慕在内心忖度着,侧过头看向了柳潇然。果不其然,后者也没露出意外的神色。   丁紫萍如今既不承认,那便只能换个问题了。   柳潇然点点头,继续问道:“昨日听夫人说最后一次见到洪老爷是在抽查小公子的课业,不知可否描述一下当时更为具体的情形?”他顿了顿,“也是为了能够尽快找到此案的真凶。”   丁紫萍正想伸向茶盏的手顿在了空中,神色大变,似乎用了好一会才勉强回过神来:“真凶?老……老爷他不是自缢身亡的吗?”   苏慕还在打量着丁紫萍呢,就收到了柳潇然投过来的一眼,他心领神会,开口解释道:“老爷的脖子上不止一道伤痕,除了缢痕外,还有一道勒痕,所以可见,洪老爷绝非是简单的自缢身亡。”   丁紫萍在原地愣了好一会,才嗫喏着说道:“还有一道伤痕……怎会……”   见她似乎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来问话的两人便也没着急催促,在一旁静静等了许久。此时苏慕觉得有些奇怪,寻常夫妻间,若是知道了夫君有可能是遭人毒手,不说哭天抢地,起码也会更为悲痛几分,而这位丁夫人虽然脸色苍白冷汗涔涔,但却没有更多的伤心之意。在她的身上,苏慕觉得是惊讶多于悲伤。   这有些不合常理。   丁紫萍慢慢地平静了下来,短短时间内,她的声音都似乎沙哑了几分:“那日,老爷叫走了念安,说是……要看看他的课业,我便也跟着去了。期间老爷问了问念安在学堂里的诸多表现,以及抽查了些简单的问题,念安都答出来了,便也没多留。约莫……约莫是到戌时正刻,我便送念安回了房,随即回了自己的屋子里休息。那日再平常不过了——真的,真的没什么值得留意的,我也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她看向了柳潇然,神色中多了几分局促:“若是有什么人要害老爷,我一届妇人实在是无从知晓,大人也不必再问我了。”   话说到这份上,两人也不好再问下去,便也只能起身告辞。   跨出门槛前,苏慕回头望了一眼,坐在主位上的丁紫萍依旧是失魂落魄的模样,连端着茶水时眼睛都盯着前方并不动弹,摆明了是在出神。   他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这丁夫人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大对劲啊。”   作者有话要说:   谁是最强干饭王?   ——吴县令。 第22章 深宅(八)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钻进了柳潇然的耳朵里。   他也深有同感,丁紫萍的反应实在不像一个失去夫君的妇人反应,倒是更像知道点什么,而在刻意隐瞒的样子,只是眼下没有切实的证据能够指向她,加之从丁紫萍回房的时间来看,她也应当没有犯案的可能。   那她又是为什么隐瞒?   苏慕捋了捋自己两颊边的刘海,提议道:“既然这次我们已经能够确定洪老爷的死因,那不如再去现场看一看?说不定这番会有别的发现。”   得到了默许之后,两人沉默着走到了案发的书房里头。   得了柳潇然的命令后,房门口都有人把守,因此房屋里还维持着原状。由于时间久了,地上残留的各种脏东西也开始散发出味道来,颇有些令人作呕。   苏慕皱着眉暗暗感叹:口罩也算是人类很伟大的发明之一了。   而他微微一侧头就看见了柳潇然似乎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别说皱眉了,脸上冰山似的没有任何的表情,就好像屋子里只有苏慕一个人有嗅觉一样。   这下苏慕有些不好意思了,只能放缓自己的呼吸,努力让自己的面部表情轻松下来,看上去勉强和平日里没有什么差别。   “椅子附近已经看不出什么拖拽的痕迹,倒是椅子的这里……”苏慕用手指小心地捻了捻,指尖上便沾上了一些草屑,“这木椅是用红木做的,断不会有草屑这种东西,所以这应当就是凶手借用椅背勒人的时候绳子留下的痕迹,也算是佐证了之前的猜想。”   “能够知晓如何判断生前死后伤痕的人少之又少,即便是仵作也未必能看得清楚,这个凶手竟然能将这一点都考虑在内,着实少见。”苏慕摇了摇头,“只是这样在我看来风险反而更大,若是洪老爷在半路醒了过来,人的本能就会促使他自救,反而白费了心思。这凶手难不成是有什么其他的考量?”   他自顾自地说了半晌没等到人搭话,疑惑间一抬头就对上了柳潇然的眼睛,这才意识到这会儿可不是陆灵珏在边上,没有回应可太正常了。   “或许是勒杀之时,凶手以为洪承羽已经死了。”柳潇然淡淡地说道,“若是人的呼吸和脉搏极其微弱几乎让人无法察觉,那很容易被认为是已经死亡。”   “假死状态?”苏慕思索了一瞬,觉得颇有道理,如此一想就合理多了,想必是凶手以为自己已经得手,实则洪承羽还有一线生机,因此伤口才会呈现出并不十分明显的生活反应。   “没想到柳少卿还知道这些?”苏慕拍拍手,直起腰来,“难道这是进大理寺的什么特殊要求吗?”   柳潇然顿了顿,脸上闪过了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只是曾经听人说过,有些印象而已。”   苏慕也没在意,转头又去看其他地方,只是在没有指纹技术和各种微量痕迹检测的古代,任他看得再仔细,也没能再找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来。   他和柳潇然一前一后地出了门,刚跨出去几步,陆灵珏又风风火火地凑了上来。   “大人!你还真没猜错,这洪府里还真有人买过一些不寻常的东西。”陆灵珏显然是着急忙慌地赶回来的,说完就喘了一大口气,“曼陀罗。”   半晌后,几人再度齐聚在了洪府的正厅里。   只是比起刚刚的情形,如今多了几个人。   吴县令刚刚本是和陆灵珏一同去的药铺,却没想问到了结果后一转身,陆灵珏就消失得没影了,他琢磨着几人多半都在洪府,便也带着药房管事匆匆赶到了。   正厅里瞬间呼啦啦地站了一圈人,丁紫萍的脸色就更为难看了。   柳潇然依旧是那副不变的神色,说话间也依旧听不出他的任何感情:“丁夫人,您可知道曼陀罗是什么?”   丁紫萍变得犹豫起来。   “柳大人,这是……?”   “带来了带来了。”陆灵珏的声音从外传入,而跟在他身后的正是洪承羽唯一的子嗣,时年十三岁的洪念安。   看到陆灵珏带着洪念安,丁紫萍登时有些方寸大乱:“大人!你们带小儿来这里是为什么,他还只有这个年纪,什么都不知道啊!”   “是,他只有十三岁,可是也已经懂得曼陀罗的作用了不是吗?”陆灵珏满不在乎地反驳道,“只不过小孩家家的,做事确实不够当心,连买药这种大事竟然都是亲自去的,这不是一下就能被人抓到把柄了么?”   洪念安虽然不过十三岁,但如今遇到这种情况却是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沉稳和冷静,面对药房管事的指认也是没有反驳。   “是,我是给他下了药。”洪念安的眸色一沉,“我就是想杀了他。”   他回答得干脆,周围的人却都是震惊不已。苏慕本还觉得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够这样设计杀了自己的父亲实在是匪夷所思,却不想洪念安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了自己想要杀了亲生父亲。   吴县令更是一哆嗦,那洪念安说话的时候满满的冷意,自家孩子也是这般年岁大小,这让他听得脊背有些发凉。   “那可是你的父……”他开口道,还没说话就被洪念安给打断了。   “父亲?他也配?”洪念安的神色中满是不屑,“一个从来都只会拿妻儿出气的人?”   丁紫萍被这一系列的变故打击得几乎就要瘫倒在地,听了这话更是呜咽了一声,然后猛地跪到了柳潇然的面前。   “大人,柳大人!”丁紫萍仰着头,眼睛通红一片,几乎是哀求地说道,“大人,念安还是个孩子他什么也不知道啊大人,是我,是我买了药下在了老爷的茶水里,然后用绳子勒死了他,都是我一人做的,和念安没有关系啊大人!”   洪念安看见母亲苦苦哀求,本就年岁不大的他也开始有些崩溃,声音嘶哑地吼道:“和我娘没有关系!我买的曼陀罗还没用完,在我的床头留了一份,你们都可以去查!我就是想杀了他,就是想杀了他!”   “他凭什么啊?他凭什么随意打骂我娘,他和——”洪念安猛地一顿,“他和别的女人有染,被我娘发现后居然用凳子朝娘的头上打,若非那日我在家!我娘……我娘她……”   “前几日他心情不佳喝醉了酒,娘好心照顾他,却又是挨了一顿打,说是我娘扫把星才害得家中不宁,甚至扬言终有一日会杀了我娘。”   似乎是回忆过往的经历让他的恨意更为明显,洪念安就好像一头发狂的小兽,猛地冲向了柳潇然,拽着柳潇然的袖子问道。   “你们查吗?你们会查吗?你们知道他在家有多么混账吗!”   他毫不示弱地看着柳潇然,眸色中已经全然没有了少年该有的天真神色,“自我有记忆开始他就一直是这样,他说夫为妻纲即便他把我娘活活打死,官府也没有理由来抓他。我倒想问问,书中所说官府乃是父母官,你们可真的管人死活?我曾去县衙击鼓,可是都道我是小儿玩闹,我若不杀了他,当真要等着有一日他杀了我娘吗?”   长年累月的不满和恨意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个最为荒诞的故事。   但苏慕却知晓,即便洪念安真的有杀人之心,这人却也并不是他杀的。   作者有话要说:   曼陀罗是大概唐朝就传入中国啦,就是俗称的蒙汗药啦。and《本草纲目》就有对它的记载了,由于我没有找到更确切的更早的记录它名字的资料,所以就直接用了本草纲目中的曼陀罗花一名啦。 第23章 拨云(一)   谨慎起见,苏慕还是开口问道:“你是在戌时洪老爷问话的时候下的手?”   洪念安闻言轻嗤一声,松开了拽着柳潇然衣袖的手:“是,那日只有他和我两人,是再好不过的机会,我趁他去书架上拿东西,往他的茶盏里加了药,然后用绳子勒死了他。”   他说得轻描淡写,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违背人伦的大事。   柳潇然接着问道:“丁夫人何时进的书房?”   “我娘……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当时勒死了他,然后……然后娘就进来了。”洪念安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冷漠的神色陡然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几点悲伤的神色来。   此时的丁紫萍,因为发簪松动脱落而带下了一缕长发垂在额前,眼眸通红,眼神如同死灰一般,只是一味地望着自己的孩子流泪。   柳潇然和苏慕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同样的信息。   洪念安的勒杀是洪承羽脖子上伤痕的由来想必无误,但根据洪念安的口供和侍女们的见证,这两人在戌时离开之后就回房休息了,那么将洪承羽悬挂在房梁上伪造成自缢现场的应当另有其人。   就在两人想开口问的当口,丁紫萍突然站起身来,在侍女的搀扶下站稳后,深吸一口气道:“大人,念安这般年龄的孩子如何懂这些?不过是为了给我顶罪罢了。老爷喝过的茶盏被我砸碎了埋在窗口,你们尽可以去看。是我自己恨毒了他,是我要杀了他。第二日我本想去看看他的尸体,想着如何才能瞒过其他人,却不想推门时发现……发现……”她突然露出了一个凄凉的笑来,“我本想着是不是老天开了眼,让我们可以躲过一劫,却不想这般情形还是被你们查了出来。”   她一低头,跪了下来:“我知杀夫乃是死罪,还请大人念在我儿年幼,饶恕他今日口无遮拦之罪。”   旁观许久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吴县令在内心盘算道:这下好了,若论物证,洪念安处有下药的曼陀罗,丁紫萍这里有下了迷药的茶盏碎片,算是半斤八两。而且两人都上赶着认罪,若是平日里,他是绝对拿不准这主意的,毕竟无论拿谁问罪似乎都差点意思。如今这烫手山芋不在自己手上,他倒是有闲心来观察一番这位从京城来的大理寺少卿会如何处理了。   柳潇然心中自然是知晓丁紫萍不过是在为了洪念安顶罪而已,之前他们询问侍女小蝶时便已经得知,丁紫萍从进入屋内到最后与洪念安一同离开,中间不到半炷香的时间,若要完成下药勒杀这一系列的事情未免有些仓促,而先进入屋内的洪念安才有更大的嫌疑。只是如今尚有另外一名真凶未被抓到,若要论罪也有些为时过早。   他沉思许久,最终还是命人先将两人都扣下,带回县衙看管起来。   谋杀亲身父亲本是无可辩驳的死罪,但若是能抓到真凶,或许还能有一线转机。   丁紫萍似乎还想继续说些什么,柳潇然也没给她机会,冷声道:“现如今你们二人皆有嫌疑,夫人说再多也是无用。”   似乎是被柳潇然冷若寒霜的眼神给吓到了,丁紫萍低低地抽泣了一声,还是几步上前,揽了洪念安的肩膀,跟着县衙的人往外走。还没等人走出门呢,一个声音就响了起来。   “你们做什么!为什么要带大嫂走!”   说话间,门外来了位一袭蓝裙打扮得极为干练的女子,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对着吴县令质问道:“吴大人,我大嫂和小侄究竟犯了什么事,你们要带他们走?”   吴清搓着手,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不该说。   陆灵珏倒是很自来熟,琢磨了一会后恍然大悟:“这位就是洪府的三小姐和……呃……黎公子了吧。”   吴清得了救星,点头应道:“正是呢。”   苏慕也打量了几眼四小姐洪溪知,这位小姐看上去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女性似乎有些不同,走路带风,气势十足,浑身上下除了手上的一串珊瑚手链便再无其他装饰,说话更是气势十足,把吴县令问得一愣一愣的。跟在她身旁的男人一身锦衣绣袍,看上去是个有钱人,眼神凌厉而促狭,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丁夫人和小公子似乎知道些你大哥身亡的线索,我们大人这才带他们回县衙问话呢。”陆灵珏转了转眼,轻易地便从柳潇然的眼中读出来了他的意思,“查清之后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洪溪知眉头紧皱,似乎是有些没捋清陆灵珏话中的含义。   “我大哥……大哥不是自缢身亡的吗?”   陆灵珏正在纠结该说多少,柳潇然就打断了这个话题。   “三小姐这两日身在何处?并未在府中得见。”   洪溪知被问得一愣,但却没想着问这人的身份,下意识地回答道:“二嫂的母亲在隔壁的灵泉县,如今老人家得知了噩耗要赶来,路途遥远她又孤身一人,二哥便让我和之山前去接一接,却没想不过几日的路,家中竟然就又起了变故……”   说着她的眼睛就有些泛红,但似乎是觉得在外人面前落泪不甚光彩,便随手抹了一把继续问道:“你们刚刚的意思是,我大哥的死另有蹊跷吗?”   这下确实瞒不过去了,陆灵珏只能含糊地应了声:“是有些还没查清楚的地方,所以三小姐若是知道些什么,请一定要如实告知。”   洪溪知得了肯定的回答,面色上就更为着急,正想继续再盘问几句,却被身后的黎之山按住了肩膀。   后者轻轻摇了摇头,出言劝道:“如今大哥意外身亡,思齐看上去状态也不甚好,府内诸事都需要我们打理,查案的事就先交由各位大人,想必吴县令明察秋毫,也会给我们一个交代。”   得了明察秋毫四个大字的吴清差点没脚一软就给人跪下了。   在柳大人面前,还是不要这样说的好。   柳潇然倒是全然没在意,沉默了一会后,他突然开口问道:“三小姐可知洪老爷最近和什么人有过来往吗?”   洪溪知闻言又是一怔,她在家的时日倒是很长,但是这位大哥却总是早出晚归,碰面的时间并不长,所知就更少,以至于她冥思苦想了许久之后,还是摇了摇头。   而就在几人都以为问不出什么结果的时候,洪溪知突然拍了拍脑袋,转向了身边的黎之山:“你来的这半月倒是经常和大哥二哥一同喝茶,你知道些什么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三小姐终于出场了,这家人的各种乱七八糟的事也终于快要到头了! 第24章 拨云(二)   黎之山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显然是在思考着什么,但没过一会便否认道:“与思齐和大哥喝茶时多半只谈些古玩此类,并没有听大哥提起过什么人。”   见他否认,众人也是不觉得奇怪,毕竟谁都不会愿意与这些事扯上关联。但是黎之山说话时眸色微闪,而且似乎总是刻意避开所有人的目光,自顾自地说完后便沉默不语,生怕别人多问一句。   苏慕觉得颇有意思,从前他总觉得微表情的研究是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因而觉得法医是个伟大的职业,如今到了古代,乍然失去了先进的勘验技术,他倒是更能觉出心理学的重要性。   比如现下,即便他没学过微表情研究,也能看出眼前之人是在刻意隐瞒些什么。   这宅子里还真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   洪府的这场风波以丁紫萍和洪念安被带回县衙告终,苏慕想着母子两人也是可怜,本想用碎银子打点一下,却不想狱卒连连摆手道:“公子不必如此,刚刚柳大人已经来吩咐过了,这两人我们会仔细留意的。而且这碎银子要是被发现了,听说这柳大人严厉得很,我这……”   苏慕闻言也是心下惊讶,柳潇然似乎总是一副冷漠疏离的表情,让人不经意间就觉得他很有距离,然而这人实则细心又周到,几乎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是个能让人觉得无比安心的存在。   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收起了碎银子便溜溜达达地离开了。   线索到这里似乎又断了,苏慕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颇为头疼地托着脑袋,一面还在思索是否还有新的方向。对面的陆灵珏早就已经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了,这人用过了饭就开始发困,日日如此,苏慕也已经见怪不怪。柳潇然则是端坐在正中央的位置上翻看着从洪承羽里搜来的洪府账簿。   这可能是他屋子里唯一与他的死有关联的东西了。   柳潇然看得认真,苏慕无所事事,便自告奋勇地也领了本看,无奈账簿写得五花八门,和新时代人们简约的版本截然不同,他是一窍不通。面对密密麻麻的数字,他既看不出差别,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看了眼在对面睡得正熟的陆灵珏,苏慕突然觉得有点孤立无援的意思,就在他硬着头皮翻来覆去地看试图找出点什么的时候,柳潇然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柳潇然出口就顿了顿,苏慕闻言也抬起了头,正对上了对方有些别扭的神情。   “柳少卿?怎么了?”他有点莫名其妙,难不成是自己看得太慢被人发现了?   柳潇然又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接着说道:“在外称呼你侯爷可能会对你造成一些不必要的困扰——”   苏慕明白了,笑眯眯地顺着他的话接道:“喻之,柳少卿这么称呼就好。”   得了对方的同意,柳潇然自己都没察觉,竟然有些微微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素来不与人交往,一是性格使然不愿多生事端,二来也是他并不是很能应对与人相处时的各种话术,他能做到一板一眼不失得体,但却很难和人拉近距离。   这几日苏慕着实让他有些刮目相看,他虽没有先入为主的偏见,却也实在为此人的能力而惊艳,而且苏慕无意中表露出的那些对背后真相的追求,竟让他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自他进入大理寺,见过了太多冤假错案,也看尽了身在庙堂之高,却只在乎利益得失的人。久而久之的,他便也不再相信自己的同僚,凡是刑部送来复核的案卷,即便已经核准过一次,他也会再经手一次,几乎把下属和另几位大人得罪了个遍,也把自己累得好几日都难有一个安稳觉。   若说来碧水县之前,他还会因为苏慕身上未解的谜团而有些忌惮,那么现在,他已经生出了几分想要去相信这个人的冲动。   这条路他一个人走久了,偶尔有人同行的感觉……有些特别。   即便如此,柳潇然张口还是用了最普通不过的代称:“这里有些问题,你过来看看。”   其实苏慕还挺好奇,若是柳潇然这么喊自己会是什么感觉,但对方没喊,便只好作罢,带着那么一丝小小的遗憾凑了个脑袋过去。   “怎么了?”苏慕看着柳潇然停留的这一页,愣是没能从中间读出什么异样来。   柳潇然迅速地回归了原本的状态,将这一页上的几项东西都点了出来。   “即便洪家是大户人家,支出白银千两在精米上也未免太多了。”柳潇然皱着眉,又点了下一处,“这里,这里,支出都远远超出了正常的支出。”   “这是在做假账?”苏慕不熟悉市价,自然也看不出这些,支着脑袋问道,“他平日里太过奢靡,所以需要做平他的开支?”   柳潇然不置可否,这位洪老爷看上去是个败家子无疑,如此倒也不无可能。   此时苏慕拍了拍自个儿的脑袋,突然说道:“我想起来了,之前辰初说过,洪老爷和洪二爷之前有些财产上的过节,莫不是……”   柳潇然也察觉出了不对劲,此前他们多将调查放在了能找到的物件上,却也忽略了这个家族本身就有些不寻常。   “若是普通人家,父母已亡,子女应当分家,这洪府却依旧是所有人都在一起——”   苏慕点点头:“看来,我们也该认真去问一问这位当事人了。”   这句话刚落,柳潇然还未来得及点头表示同意,就听见一旁传来一声奇怪的声响。   他微微侧目,就看到了苏慕有些不自在的表情。   “咳咳,我——”   “如今已经入夜,城中已经没有卖吃食的地方了。”柳潇然轻轻皱了皱眉,看向了苏慕,“你若是会下厨,可借用这里的厨房,想必还会有些食材。”   县衙里也是有厨房的,这一点苏慕倒是知道,他刚刚偷偷溜出去就已经晃了一圈,但没找到能现成吃的馒头包子之类,只好打道回府,如今面对柳潇然的问题,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小声地嘀咕道:“此前……没有下过厨。”   他住在福利院时自然不用操心自己的吃喝,院里都有安排的吃食。而被接走后,施庆澜更是从没让自己饿过一顿,小老头在家没事就爱琢磨吃的,做的菜也都色香味俱全,而且格外忌讳苏慕来打下手,说是完美的作品一定要自己一人亲手做才好,把好好的孩子养成了个远庖厨的君子。   苏慕越想越觉得自己实在有些不争气,开始狠狠怀念起泡面来。   其他的不会,烧个水还是可以的。   然而没过多久,苏慕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两黄金=十两白银=10贯钱=10000钱   一个人大约一年吃500斤粮食   假设府上有100人   一两银子能买1石米=130斤 第25章 拨云(三)   身处厨房中的苏慕, 再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他是会烧水不错,但是那仅限于把水倒进电热水壶,然后打开开关,高科技下的生活自理能力在古代好像不太派得上用场。   特别是他现在需要用两颗打火石把火生起来。   一旁传来了笃笃的切菜声, 苏慕又产生了一种近乎于魔幻的感觉。   几分钟前, 柳潇然在沉思了很久后, 突然开口道:“我或许可以一试。”   看着苏慕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 柳潇然把脸微微地侧过,并看似不动声色地站起身便开始朝外走。   苏慕自然不能干坐着等,站起身几步跟了上去,等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厨房, 便发现这里也算是东西齐全,两人又沉默着对视了一眼,最后由苏慕率先发言。   “那……那我去生火!”   海口是夸下了,生火他也是真的不会。   苏慕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把两颗打火石对碰着蹭了好几下, 火星是冒出来了, 但他在下面堆着的一堆碎叶子半点没动静。   如此进行了好几轮, 等到柳潇然那边的声音都快停了, 苏慕心一横,这次蹭得用力了些,碎枝叶是燃了起来,可他一高兴就忘记把手给缩回去了,窜上来的火苗和他的小指来了个亲密接触。   反应迟了那么几秒的苏慕随后才倒吸了一口凉气,在突然变得寂静的厨房里显得尤为突出。   “怎么了?”柳潇然从一旁走了过来。   苏慕下意识地收起了自己的右手,笑着摆了摆另一只手道:“没事没事!就是不小心蹭了下。”   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像点, 他拿了根小树枝凑近小火苗引燃后炫耀似的晃了晃。   “点燃啦!”   柳潇然微微点了点头, 他虽然对于这个人花了这么久的时候才能点燃小火苗有一瞬的疑惑, 但想到这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安定侯府小公子,便也觉得合理了。   “一会可用些旁边的松树枝,火能燃得更大些,适时的时候用蒲扇扇风进去。”   说完了,柳潇然就这么看着苏慕,虽未言语,但苏慕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好!柳少卿放心!”   听到这个称呼,柳潇然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随即淡淡地嗯了一声,便又消失在了一边。   等到火蹭得变大,逐渐变成了熊熊燃烧在炉灶下的大火时,苏慕的脸上几乎布满了烟灰,以至于他用月白色的袖子一擦,便能看到袖子上多了一道印子。   柳潇然再度看见苏慕的时候,便是这人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模样,且因为苏慕不止一次撞上了身后的墙壁,连带着他束发用的发冠都有些摇摇欲坠。但即便如此,这人依旧带着点点笑意,这般狼狈也依旧没能掩盖住他的眉目间的神采。   柳潇然微微一愣,随即转过了身,稳稳地托起手中的碗,将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各种配菜挨个儿下入了锅里。   苏慕就安静地在一旁看着,柳潇然做菜究竟怎样他确实是不知,但柳潇然的刀功实在是很好,无论是菜叶还是肉丝都切得一丝不苟。   等到锅里泛起阵阵食物的香味,苏慕只觉得腹中空空的感觉更甚,因此没能控制地又发出了声响。   这下连柳潇然的嘴角都染上了笑意。   这人是当真饿了。   满满当当一整碗的面混着香气扑鼻的各类小配菜被柳潇然稳稳地放在了案台上,苏慕盯着锅里已经空空荡荡的汤水陷入了沉思。   “柳少卿……你不吃吗?”   柳潇然一脸莫名其妙:“我不饿。”   苏慕满心都是震撼。   柳潇然这居然是特意做给自己吃的?   他瞄了眼柳潇然额上细细密密的薄汗,觉得甚是不好意思。   但柳潇然已经利落地把厨房收拾完了,然后朝苏慕点了点头。   “我先回去继续看账簿。”   苏慕迟钝地也点了点头,目送着柳潇然消失在了门后,异样的感情依旧黏在心头。   从前会在半夜自己饿了的时候笑嘻嘻下厨的小老头,已经永远留在了那个世界,而自己来到了这里,即便人死后有灵,想必也是再也不得见了。   苏慕低下头,将满满一口的面塞进嘴里,柳潇然确实是会做饭的,连调料也摆得非常适当,不咸不淡,面中既有肉香,又不油腻。   他细细地嚼起来,酸涩的感觉更甚,让他竟然都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一定是热气太猛了。”他嘀嘀咕咕地从雾气中抬起头来,揉了揉眼角。   等到苏慕吃完帮人刷完碗筷放回原处,又洗净了自个儿的脸,踱步回到了房里时,就发现陆灵珏已经打着哈欠醒了过来。   “喻之——”他睡眼惺忪地喊了一声,随即从位置上跳了起来,走到了苏慕的边上,“你去哪……咦?”   他靠近了些,轻轻嗅了嗅。   “你身上有好吃的味道!你背着我吃好吃的了对不对!”陆灵珏不干了,像只八爪鱼似的捆在了苏慕的边上,“我在这里努力查案你居然去吃好吃的了?我们不是最要好的兄弟了么!”   苏慕这下竟然也有了些愧疚感,讪讪地笑了笑没搭话。   陆灵珏依旧不依不饶:“不对呀,这外面早就没人了,你是在哪儿吃的好吃的?难不成,喻之厨艺精湛,自己做的?”   苏慕一脸无奈。   我总不能直说这是你上司煮的吧。   这对柳潇然的形象也太有毁灭性打击了。   他抬眼看了眼柳潇然,那人依旧如同原来一般在案前看得仔细,连头都没抬一下。就在苏慕打算开口胡诌一段的时候,柳潇然开口了。   “努力查案?”他终于从如小山似的账簿中抬起了头,看了陆灵珏一眼,“嗯?”   这个语气词对陆灵珏的震慑力很大,以至于后者迅速地从苏慕的身上跳了下来。   “嘿嘿,这不是即将要开始好好查案了嘛。”他几步挪回了自己的桌前,上面铺着的白纸上龙飞凤舞地画着洪府几人的各种关系,各种人之间连着乱七八糟的线条和注释,可谓是要多复杂有多复杂。   苏慕跟着看了眼,就觉得陆灵珏睡了过去也是情有可原了。   “大人,我觉得这个黎之山也很有问题。”陆灵珏嚷嚷道,“我之前问下人的时候,他们都说这人最近和洪承羽似乎私交甚好,可是和他生意有往来的明明是二爷洪思齐,我怀疑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柳潇然没有抬头,但明显也是赞同这一点的。   “这两人都要查。”   作者有话要说:   无奖竞猜,为什么柳潇然的刀功会很好? 第26章 拨云(四)   洪思齐被请到县衙来问话时依旧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即便面对的是柳潇然这般身份地位的人,他回得也是有气无力。而一旁的黎之山则依旧眼神阴郁,但在偶尔扫过洪思齐时,还能看出来闪过一两分惧色。   “柳大人, 不知此番找我来, 所为何事?”   柳潇然神色漠然, 威压不减, 将面前两人的反应都记了下来:“是为了府上的两桩命案。”   “命……命案?”洪思齐的神色稍微认真了些许,“可是我夫人与我大哥?”   听到这两个称呼,黎之山似乎抖了一抖。   “正是。”   与此同时,苏慕和陆灵珏则再一次上门去了洪府。   就在前一日, 当他们把注意力放到洪思齐身上时,柳潇然突然开口问道:“前些日子你问洪府下人之时,他们说梁夫人在死之前做了什么?”   “没什么啊,就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陆灵珏已经把这些东西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次, 摇头晃脑地就又捋了一遍, “梁夫人在那一晚身体不适, 因此只用了一些些吃食便回去歇息了。酉时时分, 她命人送了热水进屋,说是要沐浴,等到了戌时,洪二老爷命人进去收拾,此时梁夫人的贴身侍女蓉儿说,她当时看见夫人已经在床上睡下了,然后就再没看见了。”   “沐浴……”   苏慕和柳潇然不约而同地抓住了这个词, 看到对面两人仿佛想到了什么的模样, 陆灵珏一头雾水。   “诶诶, 你们想到什么了,怎么都不告诉我!”   苏慕看了眼柳潇然,知晓对方应该与自己想到了一起,便开口道:“既然梁萱萱并不是在池中淹死的,却又有溺死的症状,那么便只能是在其余有水的地方被人杀害了。”   陆灵珏点点头表示赞同:“这我知道啊,可除了池里,还有哪里能把人淹死?”   “沐浴的时候人最为放松,梁萱萱后颈的伤痕也是被人从后掐出的,若是有一个人,趁她沐浴之时把她的脑袋从后按进了水里,就正好能契合这所有的特点。”   陆灵珏闻言一愣,他倒是从未想到过这种死法,那沐浴用的木桶最多不过半人高,若是寻常,谁能想到能溺死在这桶里呢。而此前他们完全没有怀疑到这里,一来是因为这种死法罕见,二来也是因为洪思齐的模样悲痛欲绝,让他们不经意间便多了几分信任。   “这——”他顺着这个思路思考了起来,接着苏慕的话道:“若梁萱萱真的是被人按在桶内活活溺死的,那么蓉儿在戌时看到的已经入睡的梁萱萱,岂不是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苏慕点点头,沉吟道:“是,而且如此一来,蓉儿反而可以成了他的证人,证明他与梁萱萱共处一室时,梁萱萱并未出事。”   这个想法虽然大胆,也有不少猜测的成分在里面,但却是现下最为合理的解释。那么作为疑似的第一案发现场,梁萱萱和洪思齐的卧房内,或许会留着当时的某些线索。   因此他们决定兵分两路,苏慕和陆灵珏回到洪府继续查找线索,柳潇然则留在府内挨个审问洪思齐和黎之山。   进门前苏慕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先不说这里还不一定是真正的第一现场,即便真的是,距离梁萱萱死亡已经过去了好几日,按照此人谨慎的作风,也应当吩咐下人打扫过好几轮了,留下线索的希望可以算是微乎其微。   出乎他的意料,推开门后,一股陈旧的味道混杂着空气中的各类灰尘扑鼻而来,以至于苏慕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连陆灵珏都是捂着鼻子在面前扇了扇:“这屋子怎么不是洪二爷的卧房吗,怎么看上去倒像很久没住人了呢?”   领他们来的小厮解释道:“二位大人,这本来是二老爷的卧房不假,可自从夫人去世后,二老爷便不常回这个房间休息了,而且平常也不允许下人进去打扫,应当是还舍不得二夫人就这般离开了吧。”   这话落到苏慕的耳朵里就变了个味道,果不其然,等小厮小心翼翼地告退之后,他便听到陆灵珏也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做贼心虚。”   苏慕笑了笑,伸手拍了拍陆灵珏的肩膀:“这还没确认凶手呢,你怎么就念叨上人家了。”   “要我说啊,这肯定跑不了了,就是他。”陆灵珏听了苏慕的那一席话,觉得实在是太有道理了,此前他总对洪思齐存着点同情的心理,毕竟他刚经历了失去妻儿的痛苦,但如今一想到这事情的罪魁祸首竟然是洪思齐自己,他便觉得自己情感上有些不太能接受。   “若真是他做贼心虚,那我们倒是要多多感谢他了。”苏慕跨了进去,“这样更有可能留下些我们想要的东西,不是吗?”   陆灵珏也明白这一点,但依旧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这杀人的案子我也见过不少了,杀自己怀了六个月身孕的妻子的事儿,我还是真真头一回遇到,都说这虎毒还不不食子呢,当真是——禽兽不如!”   “先别急着下结论,若真是他,我们现在还需要找到证据才行。”苏慕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脑袋,叹了口气道,“溺死的尸体很难判断出准确的死亡时间,又加上那日下了雨,便更难了,用这一条来排查他,想必是走不通。”   “而且他一举一动皆是算计,几乎考虑到了方方面面,实在是狡猾!”陆灵珏愤愤地说道,“若非我们恰好在此,换成那个吴县令,必然是早早就以自尽和失足结案了。”   苏慕也是眸色一沉,这凶手步步为营,城府之深确实是令人胆寒。   “所以如今,就只能盼着梁夫人地下有知,给我们指些线索出来了。”   两人默契地开始在房里搜寻起来,房内陈设并未有什么异常,只是与此前去的书房不同,这里的地面上铺着一层浪花飞溅图纹样的地衣,看上去很是古朴精致。   苏慕在地面上踱步了一会,突然间觉得脚底似乎踩到了什么,赶紧往后退了一步,蹲下身子仔细地察看了起来。   “辰初,你过来看。”   作者有话要说:   是什么捏是什么捏? 第27章 拨云(五)   “此前我们询问洪府四公子的时候曾得知, 他似乎觉得梁夫人与洪老爷之间的关系并不简单。”柳潇然的语气平静而淡然,全然不似在问另外一位当事人,更像是在复述一个事实,“你可知此事?”   吴清垂着手站在一旁, 眼观鼻鼻观心, 心里默默感慨。   这位柳少卿问话可真是半点都不留情面, 上来就这么当头问一句。   听了这话的洪思齐的面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他如同死水一般晦暗的脸上突然浮现出几分沉痛和厌恶来,这两种感情色彩平分秋色,以至于他的表情都有些扭曲。   “柳大人,草民不知。”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话语间却已经染上了难以忽视的恨意。   柳潇然心中了然,便不言不语地看着洪思齐的眼睛,对方的眸色中掺杂了太多复杂的感情,深得望不见底。   他随即轻轻点点头, 转向了黎之山:“那么黎公子呢, 你可知道此事?”   黎之山被问的猛得一哆嗦, 眼神也不可控地飘向了一旁的洪思齐, 他极力遏制住声音的颤抖说道:“禀大人,草民不知。”   听到黎之山的否认,洪思齐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狠厉,与他前几日的模样全然不同,配上他通红的眼眸,竟有种修罗的感觉。   吴清在一旁细细地打量着这边奇怪的氛围,又觉得柳潇然实在是高明, 这明显就是打蛇打到了七寸, 正中对方要害了。   柳潇然本来确实不过试探, 他们虽有怀疑这两人的趋向,终究还是没有实打实的证据支撑,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洪思齐听到时的反应竟然如此之大,倒让他不得不在意了。   “那你们可知,梁夫人和洪老爷都并非自尽,而是被人谋害后伪装成自尽的模样掩人耳目?”   这下黎之山可有些绷不住了,他下意识地看向了洪思齐,并挪开了两步,神色是掩盖不住的慌张。   发现身旁之人动静的洪思齐冷笑一声,这次连称谓都省了:“不知。”   这语气可谓不善,听得吴清眉心一跳,看向了柳潇然。   他从前也和这位洪府二当家打过交道,虽然谈不上深交,却也知道他是个温和好说话的性格,怎么着也不该是如今眼神阴郁,语气冰冷的模样。   但柳潇然的神色全然没有变化,似乎并没有为洪思齐的态度而感到任何不适。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梁夫人的死因不明,你是她的夫君,竟然一点都不在乎么?”   洪思齐闻言微微一愣,反应片刻后依旧是冷冷地回答道:“大人说夫人是被人害死的,可有什么证据?县衙已经将夫人遗体交回,难道不是表明夫人死因明确?小人不过是相信吴县令的判断罢了,何来不在乎一说?”   这话说得巧妙,吴清莫名又被扣了个帽子,刚想出声辩驳一番,就瞥见柳潇然看了自己一眼。   他乖乖地闭上了嘴,这位大理寺少卿现下不想让他开口。   “你很相信吴县令?”   “吴县令乃是一城父母官,草民不相信他,又还能相信谁。”洪思齐又是一声冷笑,“听闻柳大人乃是京城来的大官,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连吴县令在柳大人面前都如此恭敬,那想必柳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大胆!”吴清这下憋不住了,这人要找死也就算了,可别拉着自己下水,“你敢这么对柳大人说话!”   柳潇然明白对方是想以激将法来换得更多楠漨的情报,忖度片刻后便顺水推舟道:“证据自然在梁夫人和洪老爷的尸身上,否则本官也不会下此定论。因着下手谋害之人可能就在府上,我们不欲打草惊蛇,这才将尸身送回,如今——”他直直地盯着洪思齐继续说道,“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   洪思齐的神色有一瞬的松动,但随即便被他收了回去,倒是黎之山相较之下显得有些慌张,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可是这凶手已有眉目?”   “是。”   而应下之后,柳潇然便站起身,转过头吩咐了吴清道:“问清楚那几日他们都在做什么,然后便放他们回去罢。”   黎之山本想问出口的下半句话,便也只能卡在了喉口。   这下吴清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本以为柳潇然将两人提到县衙里来,多半是已经认定了这两人就是凶手,却不想不过说了这会子话,柳潇然竟然就停了,还让自己把两人放回去。   这位柳大人又在搞什么名堂?   另一边,查完卧房的苏慕刚走出房门,当他取下房门内里的门闩时,脑海里却突然划过了一个念头,随即便拉着陆灵珏往另一个方向走。   “诶诶诶,怎么了怎么了?”陆灵珏被拉得一个趔趄,“你这是突然想到什么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凶手真的是洪二爷的话,那么我大概能猜到为什么洪老爷死前,屋子会被认为是密室了。”   “啊?怎么做到的?”陆灵珏茫然地问。   “还记得吗,丁紫萍也好,下人们也好,他们都说,一开始房门紧锁打不开,是洪思齐强行撞开的。”苏慕飞快地说道,“想要让一个房间成为密室,只要让别人觉得,这是一个密室就好了。”   陆灵珏被后面这句话绕得头晕,依旧不解:“什么叫做让别人觉得这是一个密室就好了,这东西怎么能让别人觉得呢?”   “很简单,只要第一个去开门的人说这个门是关着的就好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书房门口,推门后,苏慕绕到门口,果不其然地在门上看见了已经断成两截的门栓。   “门栓断了,那岂不是说明真的是被人撞开的?”陆灵珏狐疑道,“不过倒是看不出来,那瘦瘦高高的洪二老爷有这种本事。”   苏慕笑了笑,把两截门栓放在一起,问道:“你觉得真的没问题吗?”   陆灵珏一头雾水,苏慕也不打哑谜,在他的耳边轻轻解释了一遍,等到听完,他便颇有些恍然大悟。   “这未免也太过大胆了,若是这中间有任何人经过这里,岂不是很快就会被发现?”   苏慕点了点书房正对面的一排屋子,那里分布着许多人的卧房。   “我之前就发现,洪思齐的卧房就在书房的正对面,只要这人一晚上都注意着门前的动静,那么想要做到无人发觉,倒也是不难的。”   “更何况丁夫人为了掩盖洪念安的罪证,几乎是一大早就起来了,那会连很多下人都是刚刚起身,更别提会有人提前来开这边的房门了。”   听完这一席话,陆灵珏觉得自己有些脊背发凉,这般缜密的计划,居然是用在了本该最亲的家人身上,实在令人有些唏嘘。   等到两人想要打道回府时,已经是日落时分,刚出门就看到了回来的洪思齐和黎之山,前者似乎并不是很想搭理别人,微微拱了拱手便走了,黎之山则是等洪思齐走出去之后,突然回身拦住了苏慕和陆灵珏。   “黎公子有什么事吗?”陆灵珏着急回去用饭,便只好由苏慕开口问了。   “敢问……敢问这位……”   “苏,苏慕。”苏慕很善解人意地回答道。   “啊是苏大人,敢问梁夫人和这洪老爷的案子,可是有什么……”   问案情进度来了,苏慕果断地把陆灵珏提溜了过来:“黎公子误会了,我不过是帮着这位陆大人做事,算不得什么大人,至于案情究竟如何,还是得……”   陆灵珏饿得都快冒金星了,甩了甩手就摆出了官腔:“尚未定论,不要随便打听!”   黎之山被唬得一愣,苏慕便趁机拉着陆灵珏出了门,一面还不忘回头道:“抱歉了黎公子,陆大人都这么说了,您便还是不要问了。您关心个中长短,等到水落石出那一日,我们必然会告知的。”   眼看着两人就要走出门了,黎之山也只能豁出去了。   他压低声音道:“二位大人留步!”   再度被阻挠了吃饭脚步的陆灵珏有些恼火,刚想回去再怼一句,却被苏慕用眼神安抚了下来。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苏慕小声地附在陆灵珏的耳边说道,“省的我们再查其中缘由了,也不亏。”   话音刚落,黎之山就走到了两人的面前。   他拱了拱手,连额头上都冒出了些许的冷汗。   “二位大人,草民有话要说,只是——还请二位大人救我性命。”   这话说得重了,苏慕也皱起了眉:“黎公子何出此言,何人要害你性命?”   黎之山不答反问:“敢问大人,你们所认为的凶手,是否正是那洪家二老爷洪思齐?”   陆灵珏和苏慕对视一眼,都能感受到对方的些许迟疑,因此便都没有答话,黎之山见两人如此反应,自然是知道他们还不信任自己。   他继续说道:“若是让我觉得谁还有心要杀了他们,那便只有他了。”   “这话可不是能乱说的,黎公子可要慎言。”   “是,我知道。”黎之山抬起头来,眼中皆是惊惧之色,“那日梁夫人落水,我本没有疑心的,但在回来途中我得知洪老爷的死讯,才觉得颇有蹊跷,觉得这怎能如此巧合。今日柳大人提我们问话,告知这两起案子皆有幕后黑手,这便坐实了我原本心中所想。”   “既然你有话要说,为何刚刚不直接与柳大人说,而要此刻拦下我们?”   黎之山瑟缩了一下,随即解释道:“刚刚在县衙内,思齐就在我的旁边,我哪有开口的机会。我本打算回来之后修书一封送往县衙,却没想在这里遇到了两位大人,这才决定将所知全盘告知,只求两位大人救我性命。”   “若真是思齐,那想必他下一个想要除掉的,便是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房间里到底找到了什么会在后面收尾的时候提到的!这个副本基本上已经接近尾声啦,关于伏笔和动机下一章就会开始交代了! 第28章 拨云(六)   “黎公子是打算就站在这里与我们说?”陆灵珏此时也顾不上自己的饭了, “不如与我们一同回趟县衙?”   “这……”黎之山不自在起来,如今他对洪思齐的诸多猜疑都不过是他一人的想法,此时在外拦下两人告知还算是提供些方向和线索,若是真回了县衙, 日后查出真凶并非洪思齐, 那自己反倒是会被处以诬告罪, 颇有些得不偿失。   陆灵珏也算是处理惯了这种事情, 自然明白眼前之人不过是习惯了行商时权衡利弊的想法,也懒得迁就他,当即摆了摆手道:“既然黎公子尚有顾虑,那便罢了。”   说完转身就想走, 这下黎之山被逼得没什么其他法子,只好应了下来。   如此,便是三人又回了县衙。   而几人刚推开门,就看到柳潇然似乎已经是等待多时的样子, 正端坐在位置上喝着茶, 而吴清则是束手束脚地坐在一旁, 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是陆大人回来了!”看见可谓是救星的几人, 吴清有些喜出望外,这位柳大人已经在这里闷声不响地坐了一个时辰了,每每他想开口问点什么,都会被柳潇然生人勿近的气场给堵回去,他走也不是,问也不是,只能在这里干坐了半个时辰。这会他站起身, 觉得自己半边的身子都麻了。   “黎公子?你怎么又回来了?”刚如逢大赦的吴清一转眼就看见了跟在陆灵珏和苏慕身后颇有些畏畏缩缩的黎之山, 觉得颇为奇怪, “本官不是放你离开了吗?”   而此时,柳潇然将面前的账簿翻开,摊在了桌面上后开口道:“如何?现在肯说了?”   黎之山弓着身上前几步,看清了账簿的内容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陆灵珏好奇地跟了上去,苏慕也上前几步,两人看着账簿都是不解。   “柳少卿难道早就知道他会回来?”苏慕倒是知道那几页上的内容,都是前一日柳潇然指给自己看的有问题的款项,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与黎之山有什么关系。   “账簿上都记了提供粮米的店家,我今日派人去问过,都说这些交易虽然经由他们之手,实则交易还有上家,要想查清后面的人,不难。”柳潇然的语气平常得仿佛只是在问候天气,丝毫没觉得这件事有多困难,“你和洪承羽一起,挪走了洪思齐本该分得的家产,对吗?”   “大人!你是什么时候查了这些,我怎么都不知道?”陆灵珏拿起了账簿,看见上面的数字后才明白柳潇然的话所指的是什么。   “也是今晨才确认是他。”   苏慕更是觉得诧异,他虽然知道柳潇然已经发现了账簿的问题,可却全然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已经调查完了这些,又是怎么顺藤摸瓜找到黎之山的,刚想张口问,却又想到如今还有其他人在这里,便也先按下不提。   “是……是我和洪老爷商量,将家产都先转移出去。”黎之山这会也不能不认,“本来洪老太爷过世之后,洪府就该分家产了,只是洪老爷以四公子尚且年幼未及弱冠和三小姐尚未出嫁为由,扣下了所有的家产,说是等到几人皆安定下来后再分不迟。”   “我是两年前才和思齐有了生意上的往来,本来倒也没动什么心思,直到去年年底,我随溪知一同回了趟家,思齐不胜酒力很早便去休息了,这时洪老爷突然拉着我说,想不想一起做点生意。”   “我本来也不做他想,只以为是普通生意,直到后来他告诉我计划全部,我才知道是这个目的,我本来……本来也是不想答应的……”   苏慕默默地在心里给他补上了后一句话:“但是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后来开始干这件事后,多得钱我和洪老爷五五分,尝到了甜头后我便更不欲放手,不知不觉间,洪家的家底便有半数都到了我这里。”   “既然已经有了这么多钱,那洪承羽怎么还在外欠下了这么多债?”柳潇然皱了皱眉,他翻过账簿,除了这些不正常的银钱支出外,倒也未见得有什么大笔支出。   “这……这是因为……”黎之山顿了顿,似乎很是犹豫,但最后还是坦白道,“我们本想用这笔钱做一场大买卖,听闻鹿苑毛尖因为产地独特而极为珍贵,市价颇高,所以我们便投入了所有的这些钱购置后欲运往商贾云集的京城高价卖出,却不想走水路时遇上了风暴,这一船的茶叶都血本无归。我尚且可用行商所得利润补贴家用,而洪老爷……”   “怪不得,这钱来的不光彩,所以这笔买卖也未曾写进账簿里。”陆灵珏恍然大悟,“家产固然是重要不错,但这居然能让洪思齐对你们都下死手,不至于吧?”   吴清在一旁搓着手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吧?”   “是,人为财死。”就在众人都陷入了沉默的时候,柳潇然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黎之山道,“只是为财死的人恐怕并不是洪思齐。”   语出惊人,苏慕反应了一瞬,突然间就明白了柳潇然的意有所指。   难道说洪承羽口中那笔即将能到手的银钱,才是他真正的催命符?   黎之山闻言更是一怔,但他随即低下了头,颤巍巍地说道:“不……不……我没有。”   “洪思齐如今在外积攒的家财比起能分得的家产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会为了这点财产就对人痛下杀手断自己后路?本官半日就能查到的东西,你们当真以为洪思齐会查不出来这其中有问题?若是真为了这个原因,他一早便可杀了你们,何须等到今日!”柳潇然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起来,“你再仔细想想,洪承羽那笔即将到手的钱财,和你有没有关系?”   被这语气一激,本就抖如筛糠的黎之山霎时泄了气,瘫倒在了地上。   而见此场面,苏慕便知道,事实真相多半如此,这洪承羽和黎之山的歪念已经打到了洪思齐的身上,他们不再满足于洪思齐能分得的家产,而已经伸向了洪思齐这许多年积攒下来的财富。   真是有些贪心不足蛇吞象了。   “是……我们是动过这样的念头,只是都还未曾下手。”如今既然已经隐瞒不下去,黎之山便索性全盘托出,“在岭南一带,我曾问那里的当地人买过附头,本想趁着下次与思齐一同行水路之时拌入酒中……然后……”   然后抛尸在江海中,任谁都找不着。   苏慕实在觉得,古代人的作案手法虽然简单粗暴,但在那个时代已经非常够用。   又有谁查能查出来这人的死因和自己有关呢?   “你们既然还没下手,那你为什么觉得就是洪二爷杀了洪老爷呢?”陆灵珏疑惑道,“你这么确认,无非是觉得洪思齐已经知道了你们俩的计划,这是为什么?”   黎之山这时也抬起了头,几人能从他困惑的眼神中感受出,他也不知道:“我,我也不知思齐是如何得知的,但是……但是在我和溪知前去灵泉县的前一夜,思齐在饭桌上曾敬了我一杯说是践行,但在我喝下了之后,他突然说了一句。”   黎之山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复述了当时让他心惊肉跳的那句话:“之山对我倒当真不设防,若是我在里面下了毒呢。”   说话者是否有心尚不得知,但心里有鬼的人,自然认定了洪思齐这句话事出有因。   看着伏在地上一直不敢直起身的黎之山,几人都是说不出话来。   柳潇然神色也很是复杂,这些事虽然多数都在意料之内,但真正听到后,却也不知道该感慨些什么,半晌他才淡淡地吩咐道:“吴县令,把他带下去。”   等到其余人都退下了,房间里只剩了三个人。   苏慕和陆灵珏一唱一和,把在洪府找到的东西都悉数交给了柳潇然,顺便把一些新的发现也都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清楚。   柳潇然全程都听得认真,偶尔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已经知晓,其余时候都不发一言。   等到话说完了,屋子里就又陷入了沉默。   苏慕想不通的是,既然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只和这三人有关,梁萱萱又是为什么被卷入其中,她的死与洪承羽的死挨得太近,不像是毫无关联的样子。   陆灵珏看了看坐回位置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柳潇然,又看了看靠在柱子旁同样沉思的苏慕,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很没骨气地小声问了一句。   “大人,我们要不要去吃个饭先?再晚可就没东西吃了!”   柳潇然坐着没动,苏慕倒也是觉得有些饿了,虽然如今尚有疑点未解,但他深知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吃饱喝饱才有力气继续查案。   “你们去罢,我还需处理一些事。”   “可是这都……”苏慕刚想开口劝两句,陆灵珏就跑了过来,一把揽住了他的肩膀往外走。   “别呀喻之,我们大人就那样,他肯定还有什么事儿没告诉我们,你看他那样子,不用担心。”陆灵珏趴在苏慕的耳边小声说道,“他既然觉得不需要我们帮忙,那我们就不用担心他了,管自己吃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古代分财产:诸子均分。   “诸应分田宅者,及财物,兄弟均。”   其实是没有一定要弱冠才能分家产的规矩啦,还没娶妻的小儿子额外多拿一份聘礼就好咯。(剧情需要剧情需要,其实也是洪承羽自己在扯皮)可以看到,女儿在这个时候是没有财产继承权的,再发展几百年后的宋朝,女性地位才开始上升,“父母已亡,儿女分产,女合得男之半”。虽然依旧不平等,但还是有进步的!但是虽然没有财产分,嫁妆还是要准备哒~ 第29章 拨云(七)   这一顿饭吃得还算是安稳, 没再出什么幺蛾子,但两人吃完饭后回县衙一问,便被告知柳潇然在他们走后不久便离开了。   “柳少卿先走了?难道回客栈了?”苏慕好奇道,他心里是不信的, 柳潇然这几日恨不得每天都睡在县衙, 如今这日头才刚落下, 他断不可能这么早便去休息了。   陆灵珏倒是老神在在, 勾着苏慕的肩膀神神秘秘地说道:“看这样子他肯定没回客栈。”   “那……”   “你别看我们大人平日里总是一板一眼地好像很守规矩的样子,其实他做事最不循章法了。他既然没告诉我们,那必然是有人要倒大霉了。”   苏慕一脸茫然,显然是没听懂这些话之间的逻辑关系。   陆灵珏也没接着解释, 眨了眨眼说:“明天你肯定就能知道了,要是运气好些……说不定今晚就能知道了。”   既然县衙无事,苏慕也就久违地早早爬上了床,胡思乱想了好一会正迷迷糊糊地要睡过去的时候, 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随即窗外似乎传来了些许嘈杂的声响, 惹得苏慕最终还是清醒了过来。   他坐在床上锤了锤脑袋, 随即披了件衣服便打开了门,刚开门就看见墨书正一脸严肃地站在他的门口,只是他虽然提着剑,神色却茫然,想必也是刚刚被吵醒。   “墨书,这是怎么了?”苏慕拍了拍墨书的肩膀问道。   墨书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并不清楚, 就在苏慕打算去问问隔壁的陆灵珏时, 却发现隔壁早就是人去房空。   这是怎么了?   他拍了拍脑袋, 懵懵懂懂地进了门,打开了窗户往外望了一眼。   只见寂静的长街尽头,似乎隐隐约约地印出了一片火红之色,将夜色都染红了几分。   苏慕瞬间清醒了。   陆灵珏不在,那自然是因为出了事,而能惊动他的,必然是和洪府案相关的事。   是洪府出了变故?   他来不及束发,匆匆地穿好衣服便往外走,墨书虽然不明所以,但也还是跟在了他的身后。他的装束向来简单,如今也只用一根发绳很快地束好了发,看上去倒是比苏慕利落些。   等到两人赶到洪府,就见洪府内人头攒动,起火之地果然在此,苏慕心一紧。   他比旁人更清楚,在洪府的正厅里留着的梁萱萱的尸身上有着极为重要证据和痕迹,这场火绝不是偶然。   全然没有思考的时间,苏慕便从人来人往中挤了进去,看见正厅里火势正猛,心一急,便想往里面冲进去看看情况。   墨书见他神色不对正欲上前阻拦,却不想苏慕这会的动作快得很,几乎转眼间就消失在了火幕中。   他登时着急了起来,也想跟着进去把苏慕拉出来,却不想身后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拽住了他的袖子。   “你干嘛你干嘛,里面火势这么大你进去干什么!”陆灵珏的声音响了起来,墨书一转头便看见了他和柳潇然。他不能言语,只能伸手指了指火场内,然后便想甩开陆灵珏的手继续往里冲。   陆灵珏看不懂他的意思,自然不肯放手,而柳潇然则是神色一变,他意识到了墨书如此着急的原因所在。   “他在里面?”   墨书愣了一瞬,随即狠狠地点了点头,神色更是着急。陆灵珏被这没头没脑的话唬得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柳潇然就突然毫不犹豫地闪身进了火场。   陆灵珏茫然地看了眼他的背影,觉得自己可能没太睡醒。   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喜欢往火里冲?   苏慕进入火场没多久,就发现了在堂中正摆着的棺椁,因着火势是从外面起来,棺椁的周围还留了些余地,他正想再靠近看看时,手腕上就突然落了一阵冰凉的触感。   一转头,他便看见了逆着火光而来的柳潇然,今日的他穿着与平时皆为不同,一身黑衣,窄袖束腰,看上去颇像个武功高强的刺客。   “不要命了?”他出口虽然依旧是冷冷的语气,却也能听出其中的三分担忧,“出去。”   “可是这个……咳咳……”苏慕刚想回头看看被火势包裹的棺椁,一阵浓烟就扑面而来,即便他已经迅速地闭上了眼屏住了呼吸,但还是没能逃过撕心裂肺的咳嗽。   柳潇然的神色更冷,直接拽着人的手腕就往外走,火势虽然大,好在早就被人发现,现下也差不多扑灭了大半,他带着苏慕躲了几处火尚盛的所在,也算是有惊无险地又出了火场。   就在他想放开苏慕的手腕好好问问这人为什么不怕死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拽着的那只手的小指那一片都浮着一层水泡,一看便是被火灼烧的痕迹,他的眉心又狠狠地跳了跳。   呼吸够了新鲜空气,苏慕这会也止住了咳嗽,抬起被咳出生理性盐水的眼睛看着柳潇然执着地说道:“那梁夫人的尸身上还有被人按去水中的痕迹,不能就这么让她消失得不明不白。”   对着这样一双眼,又听了这一番话,柳潇然觉得心中的那团火苗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柳潇然的神色复杂,苏慕被他盯着有些不自在,赶紧补了一句:“我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冲进去的,我看见南边的火势已经差不多要被扑灭了,所以想着一会可以带着尸体从那里出来……还是找好了退路的!”   他斟酌了下柳潇然的神色,还想继续说的时候,柳潇然轻轻摇了摇头。   “那里面的,不是梁萱萱的尸身。”   “啊?”这下轮到苏慕摸不着头脑了,这句话的信息量说大不大,可他的大脑刚刚经历了缺氧,这会还有些转不过来,“那里面的是……?”   “那棺椁里的尸体已经被大人命人掉包了,如今不过是大人用来引蛇出洞的空棺椁而已,就算烧成灰也没什么大碍。”陆灵珏看着柳潇然带着苏慕从火场中出来,这才反应过来刚刚墨书是为什么要不管不顾地往火场里去了,“喻之你也真是胆大,居然就这么冲进去了,也不怕火势把你给吞了?”   “我……”终于明白了事情原委的苏慕心上却突然淌过一阵说不明白的情绪,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胸口更为憋闷,脑袋也昏昏沉沉,恨不得马上就地睡过去,“原来柳大人早就想到了,那是我多此一举了,还劳烦柳大人进来救我一趟。”   他打心底明白,自己不是官家人,又和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一直在管闲事罢了,只是真到了这个时候,发现自己还是很理所当然地被排除在外的时候,失望还是在所难免。   听到这人有气无力的话,柳潇然也觉得心中颇为异样,他的本意并非刻意隐瞒苏慕一人,连陆灵珏也不过是刚刚知晓他做的所有事。做这一切只是因为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处理这些事,却没想到苏慕会为了保全证据不惜直接冲入火场。   他微微垂眸,便又看见了那片斑驳的伤口,更觉得有些愧疚了起来。   从前人多碍事是他一直秉信的道理,因此他并不愿意将计划告诉其他人,但面对这几日也是劳心劳力协助破案的苏慕,他觉得自己委实做得有些不对。   苏慕虽然并非大理寺之人,但他不仅能从尸体上看出许多蹊跷,且一直都将所有知道的东西一五一十地全盘告知,没有丝毫保留。   若无他的协助,这次的案件可能根本查不到这一步,而自己却处处隐瞒,甚至陷他入险——   柳潇然眉头紧皱,竟然生出了一两分对自己的恼意。   见苏慕情绪不高,陆灵珏还觉着他是不是被吓到了,赶紧伸出手按住了苏慕的肩膀,仔仔细细地检查起来,看见他小指处的伤口时张口就抱怨起来:“大人,你看,让你瞒些不说!喻之的手是在里面烫伤了吧,被火烫成这样应该还挺疼吧……大人,这你可得负责。”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还往伤口上吹了吹。   苏慕微微一愣,刚想开口解释这个伤口不是刚刚被烫出来的,转念又想到了那个夜晚,雾气氤氲的厨房里柳潇然一丝不苟地给自己做夜宵的场景,便突然间又哽住了。   总不能说这是生火的时候被烫的吧,被人知道了的话——这可太丢脸了。   而且……苏慕小心地瞥了眼柳潇然的神色,见他紧绷着脸一言不发,便觉得有些泄气。   本来还以为已经稍微拉近些距离了呢,现在想来柳潇然应当依旧是从来没完全相信过自己吧。如今自己无端给他增加了不必要的工作,指不定多生气呢,还是不要去触他的霉头了。   所以面对陆灵珏的关心,他也只能承下,权当这是英雄的痕迹,也不赖。   等到火势被完全扑灭,几人却都是还没有安稳觉可睡,这纵火之人据说是被柳潇然抓了个正着,手上甚至还捏着火折子。苏慕定睛瞧了瞧被五花大绑捆着的人,也算是老熟人了。   “果然是他。”苏慕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想到他竟然要走到这一步来保全自己。”   陆灵珏则是颇为厌恶地说道:“这人已经算不上人了,这次若非大人提前布置,又让黎之山回来从内接应,这在堂中守灵的三小姐和丫鬟下人一干人等,岂不是都要成为冤魂野鬼了。我也算见过不少心肠歹毒之人,但对朝夕相对了这么久的自家人都能毫不手软的,这也算是头一位了。”   作者有话要说:   www小副本还有最后一章就要结尾啦!!! 第30章 拨云(八)   “堂中竟然还是有人的?”苏慕诧异道。   “当然了, 而且这人真的坏得很,他还在送来的茶水里加了曼陀罗花,意欲使他们都醒不过来,好让自己这一把火能把所有东西烧得干净。”陆灵珏摇摇头, “我本来还觉得他是因为害怕被人所害才做这些事来, 如今看来倒是本性就是如此了。”   光是从这只言片语中, 苏慕就能感受到几分当时的紧张氛围:“可有人受伤?”   “没有吧, 刚刚我看了一圈,虽然还有人昏睡着,但是好歹救的及时,应该都没什么大碍, 大夫已经开了药了,想必马上就能清醒了。”陆灵珏摇头晃脑地说道,“大人猜到了他会对尸体下手,却也还是低估了他的狠毒, 好在黎之山反应够快, 发现茶水中有问题后迅速地把人都挪出去了, 又抓紧时间告诉了大人, 这才能把这人抓个现行。”   “可惜那时火已经起来了,这大厅左右都得重新整修一番咯。”   苏慕微微一怔:“你说这人,是柳少卿抓的?”   陆灵珏点点头,语气很是理所当然:“当然,这里的衙役哪儿有这种身手,怕不是冲进来抓到的人的时候连灰都不剩了。”   苏慕往柳潇然的方向看了眼,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柳潇然今日的装束如此不同, 这莫不就是传说中的夜行衣?大理寺少卿竟然还会武?   脑袋里的感叹号和问号一个盖过一个, 以至于他盯着柳潇然发起呆来, 而被盯着的人吩咐完了事刚想转过身来叫人一起去县衙连夜审讯,就发现苏慕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是还在介怀隐瞒的事吗?   柳潇然顿了顿,他素来不善应对交际之事,更不懂这种情形要如何缓和,只能暂且压下,开口问道:“要和我一同去县衙吗?”   这话没加主语,但陆灵珏很自觉地明白,这不是在对自己说。   别做梦了,老大都去了,自己还能睡大觉吗?   而苏慕似乎没听到这句话,陆灵珏便好心地戳戳他:“喻之,大人问你要不要一同去县衙呢?”   “当然——”苏慕本来脱口而出就想说去,却又突然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口。   但柳潇然真的想让自己去吗?   看见苏慕露出了迟疑的神色,柳潇然下意识地就开口说道:“尸身上的证据仵作都是一知半解,若是你在……咳咳,或许能说得更清楚。”   这话说的是破天荒的直白,陆灵珏自然察觉出了一丝异样。看柳潇然的神色,虽然明着看不出来什么,但凭着他和柳潇然相识多年的经历来看,现在自家大人有些不太对劲。   从前柳潇然单枪匹马做的事多了去了,任谁在他眼里都能成为半个累赘,何时像现在这样用这种语气说过话?   陆灵珏诧异之余,竟然涌上来一丝欣慰——柳大人竟然学会和人打商量了。   苏慕虽然没想这么多,但也能听出柳潇然的语气显然是希望自己一同去的,刚刚的那阵尴尬似乎消散了不少。   “那自然是要去的。”他放下了心,将没说完的话给补了上去,“查了这么久,也该听听他究竟还有什么必须杀人的理由。”   本该是万籁俱寂的深夜,此刻县衙里却灯火通明。救火声音纷杂,早就吵醒了街坊邻居,虽然宵禁未解,但如今似乎也没有人在意此事,便都一窝蜂地拥到了县衙门口,而在看见了堂中下跪之人后,都是各自议论纷纷。   纵火乃是大罪,光凭这一条押下人也已经绰绰有余。   吴县令战战兢兢地坐在公堂上,眼睛止不住地看向一旁的柳潇然。   按照规矩,这会确实应该由他亲自来审,只是旁边坐着的可是京城来的大理寺少卿,吴清这会是浑身不自在。   “柳大人,你看这……”吴清扶了把自己的官帽,站起身刚开口。   柳潇然就回道:“你先审便是。”   “诶诶,是是。”吴清只能又坐了回去,抹了把自己脸上的冷汗。   他真是做梦都没能想到一具落水女尸会演变成今日的情形,看向底下被押着跪下的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回自己绝对是要被这位少卿记上一笔了。   “大胆刁民,竟敢半夜纵火害人性命,你可知罪!”醒木一拍,连门口被抱着看热闹昏昏欲睡的小儿都被吓得一凛。   苏慕这还是头一回亲临这样的场面,颇有些好奇,屏气凝神地听得仔细。   堂下之人缓缓抬头,比起一日之前,如今的他头发散乱,眼眸猩红,冷漠的表情上还留有一丝笑,看得直教人脊背发凉。   “既无人身亡,又是小人自家的家产,我何错之有?”   “胡说八道!你在众人的茶水中用了迷药,又以火引点燃早就铺在房屋外头的杂草,你这明明就是想要置所有人于死地!”   洪思齐听后反而笑了笑:“是,但是我还是没伤到任何人不是吗?吴大人如此义愤填膺,倒让小人不知所措了。”   苏慕听了这话简直就要气笑了,这人竟然心态如此之好,莫不就是传说中的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存了如此龌龊的心还敢如此理直气壮,当真是让人开了眼界。   只见吴清也被这无厘头的反驳给说得愣了一瞬,而后涨红了脸道:“纵火罪证据确凿,即便你再如何狡辩也无济于事,现下本官要问你另外两桩案子!你的夫人梁萱萱和大哥洪承羽,他们的死是否与你有关?”   听到这两个名字,洪思齐明显也顿了顿,但他反应极快,很快就冷漠地回道:“吴大人,夫人乃是由您亲自告知她是失足落水而亡,至于大哥更是我们这么多人亲眼所见的自缢身亡,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听到这里,门外嘈杂的议论声也随之响了起来。   “是啊,那梁夫人不是落水而亡吗?”   “但若是落水而亡,如何能让县令在这种时候提审呢,我看这其中不简单啊。”   “那洪老爷突然自缢身亡,也实在有些蹊跷。”   “谁说不是呢,当时还有人说,是那梁夫人的亡魂不满,回洪府作祟来了。”   “肃静!”   人声纷杂,几乎就要盖过吴县令的声音,他只得又狠狠拍了下惊堂木,这才压下了嘈杂的声音。   “来人!将梁萱萱的尸体带上来!”   此言一出,洪思齐的表情终于有些许的松动,其中还带了一丝疑惑,显然并不知道棺椁早已被掉包的事情。   梁萱萱的尸体已经腐化得较为严重,抬上来后连门口的人都能嗅到一股难闻的气味,纷纷掩住了鼻息,却还不甘心地往里面凑,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掀开尸体身上遮盖的白布,连苏慕都有些不忍心地闭了闭眼。   距离死亡的时间已经太久,尸体腹部的气体膨胀,将舌头都挤压到了外面,而因为血液分解,身体全身都变红了几分,看上去极为可怖。   洪思齐在看见梁萱萱早已灰败的面孔时,还是没能忍住地抖了一抖。   而也正是因为尸体放置的时间足够久,脖子上本需要红外线才能看到的伤口,现下也变得清晰起来。   吴清强忍着不适,命人将尸体翻过来,露出了脖子后面的掐痕,厉声问道:“这脖子后面的掐痕你可识得!”   洪思齐的神色复杂,看见尸体后的怔愣也已经消散,全然冷静了下来:“禀大人,并不识得。”   “掐痕,竟然有掐痕?”有人踮起了脚,往里面望了眼,“那岂非说明梁夫人并非是自己落水?”   “啧啧,怪不得我前些日子路过洪府时总觉得阴气森森,多半是这梁夫人因为枉死而心有不甘吧。”   洪思齐依旧面不改色,显然是笃定了他们没有证据能证明是自己下的手。   见这人丝毫不为所惧,苏慕也只能再一次感叹,杀人犯罪果然还是需要一定的心理素质,若是旁人都被问到这份上了,指不定已经自己招了,这洪思齐还能如此镇定地和人对峙,实在很有水平。   苏慕刚叹了口气,一低头就看见柳潇然真看着自己,连带着吴清和陆灵珏也在看着自己。   “……”苏慕一头雾水,询问似的看了一眼柳潇然。   “那枚指甲,还是交由你来说罢。”   在柳潇然的示意下,一枚被放置于方木托盘上的指甲片被呈了上来。   “你说掐痕自己不认得,那这指甲呢?”苏慕将指甲用布包起,蹲下身递给洪思齐让他看个仔细,“这是在你和梁夫人的卧房里找到的,得亏你们铺了地衣,这东西竟然也没让你发现。”   “根据梁夫人的侍女所说,梁夫人平日里爱琴,因此对自己的指甲颇为看重,试问能有什么情况会让她硬生生地划断了自己的指甲?”见洪思齐低头思考,苏慕就知道他又在想着如何寻理由,“而且梁夫人在那日清晨才用凤仙花染过指甲,所以这指甲……应当是她被你按入浴桶中时,抓在边缘时折断的对吗?”   “这——”洪思齐面色一冷,刚想开口,就又被苏慕给打断了。   “是,你想说这只是我们的猜测,不错,是猜测,这当然不能成为一个直接指认你的证据。”苏慕摇了摇头,“但是你太谨慎了,但有些时候做得多,马脚自然也多。”   “你将梁夫人背到池边丢入水中,想到了每一个细枝末节,甚至记得踩在来时的脚印上走出去,但雨天泥泞,加之你穿那双鞋也并不合适,因此在走路时,你不小心踩空了,直接踩进了泥土里,对么?”   洪思齐终于有些挂不住表情,苏慕所说的的的确确是那日的细节,可是为何他连这个都能看出来?   “只是你都这么小心了,为什么不干脆丢掉那双鞋呢,放回来是害怕旁人发现少了一双鞋而疑心你么?”苏慕摆摆手,一双粉色缎面做成的鞋子便被人放在了洪思齐的面前,“你擦掉了鞋子外面的泥土,可却忘了擦里面。”   “这鞋子里,可是清清楚楚地有六个脚趾的趾印。”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六个脚趾和踩出去的脚印,在前面有提到嘿嘿嘿~就是不太明显,收尾啦!   (论我每一次都觉得自己这一章就能讲完但是每一次都讲不完π_π) 第31章 拨云(九)   洪思齐的脸色因为这句话而变得煞白, 他看向了苏慕,露出了一丝慌张的神色。   “你选的位置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不错,人迹罕至倒是没人来破坏现场,那脚印到现在都还在呢。昨日我们便验过, 那鞋子的尺寸和脚心一致, 若是你当真问心无愧, 何以穿着梁夫人的鞋子出现在那日雨夜的池塘边?又或者……”   苏慕蹲下身, 轻轻敛起了梁萱萱身上的白布,盖住了她已经凋败的容颜,轻叹一口气道:“洪府内除了洪二老爷你,还有第二个天生六趾的人?”   这会洪思齐再没有反驳的话语, 天生的六趾是无可逃脱的罪证。   说完了这些,苏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吴县令在一旁正听得起劲,乍然没了声才反应过来,轻咳了一声, 再度敲下了醒木。   “你既无言以对, 那梁萱萱之死你便是脱不了干系!现在本官容你自己交代你是如何设计杀了大哥洪承羽, 你招是不招!”   洪思齐的面上又露出一两分讥讽来:“吴大人, 您都开口问了,想必也是已经有了证据,不妨直接说来听听,也省得和我拐弯抹角了。”   这语气散漫阴冷,虽然不复之前的强词夺理,却也让人听得寒毛直立。   陆灵珏虽然早就见过不少穷凶极恶的人,但也甚少能遇上这种蛇蝎心肠的极品, 一时间上手揍人的心都有了。   “你都二十又七了, 哄骗一个小孩倒也不觉得羞愧?”他压抑着怒气开口问, “你的侄儿他才十三,你让他来做你的替死鬼?”   洪思齐眯了眯眼睛:“这位大人的话,我可真是听不懂了。”   眼看着陆灵珏就要冲上去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人两拳,苏慕赶紧拉住了这人的袖子,求助似的看着柳潇然。   后者眉头紧锁,开口道:“曼陀罗从何而来?”   这问题问得苏慕一愣,随即也反应过来,按照黎之山所说,洪思齐是近日才发现的他们俩勾结之事,那这曼陀罗应该不会是早就备下的。而当时他们前去查本地药坊时并未查到洪思齐买过曼陀罗,那他的曼陀罗从何而来?   见洪思齐并不回答,柳潇然继续冷声道:“洪念安不过十三,如何知晓如此罕见的毒草的作用?倒是在你的屋里,书架第二层的暗格里放着一本讲述各地毒草作用的典籍,在曼陀罗之上还做了注释,足见早有预谋。”   见洪思齐还是不欲承认,陆灵珏更为冒火:“那孩子即便到了如此境地还替你隐瞒,你但凡有点良心也该知道自己做的是多畜生不如的事!”   “哈。”洪思齐突然笑了一声,抬起头看向了陆灵珏,“你们既然已经查到了念安身上,那想必已经知晓了洪承羽如何对待他们母子的,我这明明是为他们想,洪承羽若是死了,他们也轻松得多。”   “如此,你可是承认了自己杀害洪承羽一事?”吴清适时地插了一句,他现在可太想立刻结案了。   “我不过是给侄儿指明了一条路而已,怎么就是承认了杀害我大哥呢?”洪思齐将两边垂落的头发往后捋了捋,慢条斯理地说道。   “这人真是——”陆灵珏低低地骂了一声。   “洪二老爷是那日清晨第一个进入房内的人……”随着证物再一次被呈上,苏慕开口道,“那这书房的门闩,你看着可还算眼熟?”   他伸手拿出了其中一截,摆到洪思齐的面前,“洪二老爷应该并不陌生吧,因为这门闩可是你亲自撞断的。”   洪思齐没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东西,却直直地盯着苏慕,阴冷的眼神似乎恨不得把苏慕给吞了。   苏慕的的确确被这眼神给唬得怔愣了片刻,但缓过神来后还是一派平静的模样。   “洪二爷这般看着我做什么?是在想这回又是哪里有了纰漏?”苏慕伸手抚了下断木的边缘,那木门闩少说也有七八厘米的厚度,就算这人能够力大无穷撞了两下就给撞断了——   “这边缘为何如此齐整?”   “正常的木头若是被撞裂的,绝不会是这般平整的边缘,这应该不用我多形容了吧?”苏慕摇摇头,“你既然都想到了要伪造一根断裂的门闩,为何不更进一步,真撞断了一根再摆上去,而不是用刀刃给切开了插上去。”   “你既然是第一个在门前又说门打不开的人,那些门闩你必然是知情的,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是你的小侄儿做的,你不过是在替他隐瞒,替他伪造一个自缢的现场,但是你那用来断开门闩的刀刃上有些水波纹的凸起,这一切都在你一点点切开木头时留在了断面上。”   苏慕将门闩的断面朝向了洪思齐:“不如,我们现在来看看你随身带的匕首上,是不是有着水波纹?”   人头又再度攒动起来,似乎都想更近地看清呈给吴清的匕首上是否有水波纹,而随着醒木的声响再度响起,众人都知道了答案。   “正有水波纹,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是,我是进入了房内将那里布置成了自缢的模样,但我进入时洪承羽便已经死了!”洪思齐嘶吼着,似乎到了这时他才意识到了恐惧,“你们查出了念安就该知道是他杀的!是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生父!”   苏慕看着他的目光充满了同情,洪思齐在他眼里就像是一尾已经被浪水冲上沙滩的鱼,正在绝望的边缘苦苦挣扎。   “洪老爷被你挂到房梁上时还未死。”苏慕轻轻地说道,“他是被你杀的。”   “怎么可能!他明明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洪思齐猛得直起身来,差点撞上站在一旁的苏慕,却又被两旁拥上来的衙役给按在了地上。   “在人死之前和死之后造成的缢痕是有区别的,人死之前身体里的血还在流动,因此造成的缢沟会呈现很明显的——”   苏慕顿了顿,默默地把“皮下出血点”这几个字收了回去,“紫红色痕迹。”   “而且仵作根据尸身状况所推测出,洪老爷死的时候乃是午夜的丑时到寅时,而洪念安在戌时便离开了书房。”   “所以杀了洪老爷的人,其实是你。”   苏慕说完这最后一句,洪思齐突然就像泄了气似的瘫倒了下去。   他如何不知那时的洪承羽还活着,脉搏鼻息具在,可他以为只要将所有事都推给洪念安便可,甚至连这个小侄儿都深信不疑,是自己杀了父亲,本该是万无一失的,如今看来却是处处破绽。   “现在你可以说说,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吗?”苏慕拍了拍自己的袖子,“又或是你还不信我刚刚说的,也可以将你大哥的尸体再抬上来我指给你看?”   一阵沉默过后,洪思齐缓缓地开口了。   “是他们不仁不义在先,我没有错。”   “黎之山和我大哥勾结,挖空家中本该是我的家产还心有不足,甚至打算置我于死地,我如何能坐以待毙!”   果然如此,苏慕叹了口气,但心中还是疑惑,此事与梁萱萱可谓是毫无关系,她又是为什么被杀,但没等他开口,柳潇然已经先一步问道。   “既是如此,梁萱萱与你有何仇怨?”   “她……她已经不干净了!”   此话一出,周围再度掀起了一阵议论的浪潮,吴清连着拍了好几下惊堂木都没能遏制住这阵八卦的声音,只能扯着嗓子喊道。   “肃静!肃静!”   “我大哥他就不是个东西。”洪思齐苦笑了一下,露出几分悲伤的神色来,“我常年不在家,萱萱一人孤苦无依,就被那个混账东西给糟蹋了,若是……若是她不与我说,我甚至都不知道这些事。”   这话听得苏慕更疑惑了,梁萱萱和洪承羽既然不是通奸,听洪思齐的语气似乎也并没有怨恨,为何最后杀了她呢?   “那日她与我说,那洪承羽趁我不在常……常来她屋里,先是动手动脚,到最后——”洪思齐咬牙切齿地说道,“她是一届妇人,又不敢告与他人知道,只能默默忍了。到后来她有了孩子,这畜生虽然不再做些过分的事,但还是日日来她这里揩油,有一日喝得酩酊大醉,萱萱便从他的嘴里得知了黎之山想要除掉我的计划。”   “所以是梁夫人告诉你他们的计划的?”苏慕恍然大悟,怪不得黎之山死活想不通是谁透露的消息,这洪承羽喝足了酒说的话怕是自己都忘了,但如此就更让人无法理解了。   他忍不住开口问道:“梁夫人一心为你,你又为何杀了她?”   “那洪承羽糟蹋了她,我如何知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我的?”洪思齐眼眶通红,甚至隐隐有了泪光,“让我替那畜生养一辈子的野种,他也配?”   苏慕觉得脑子有一瞬间跟不上:“你为了这个?杀了梁夫人?”   “我劝她不要这个孩子,可她不听,甚至还与我争辩起来。我便开始怀疑,她是不是日久生情,当真与那畜生有了感情,如此几次三番后,我便想着既然没有其他的法子——”   “那便让这个孩子永远都无法出世便好。”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似乎是在说服别人,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这也是在成全萱萱,一个失了贞洁的女子,若是被让人知晓,那是会不得好死的,倒不如我亲自动手,留她一个干净的名声。”   轰的一声,苏慕能听到自己脑子里名为理智的那根线断了。   这是什么狗屁理由?   “你再说一遍?”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怒意从胸腔传出,可他毫无知觉。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是陆灵珏正在死死地拖着他的胳膊,而柳潇然也是站起身,挡在了他的面前。   “人赃并获,吴大人——”   吴清会意,喊道:“来人!把这杀妻弑兄的混账给我拖下去押入大牢!”   隔着不远的距离,苏慕又闻到了对方身上淡淡的檀木清香,那味道很是令人安心,让他终于捡回了自己的理智。   “抱歉。”   他没有抬眼看柳潇然,但已经能想象到柳潇然如今必然是窝火的。   沉默了许久,苏慕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律法自有定夺,不必脏了自己的手。”   柳潇然甚少用这么温和的声音说话,以至于苏慕抬起头看见那人离开的背影时,还有些怀疑地瞄了眼陆灵珏。   我刚刚没听错?   不是陆灵珏在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结束了!   撒花!!!!!   关于为什么苏慕会尤为生气但是别人还好,因为古代对男女关系中女性地位的理解是不一样的,所以古代杀妻,有些时候甚至不用负责任,这也是为什么洪思齐一开始淡定的一批的原因,杀通奸的老婆就可以不用被制裁,以至于甚至会有人为了杀人特意伪造出自己老婆和人通奸的假状来求得名正言顺(让我们一起说呸)! 第32章 桃花酥   这夜, 苏慕睡下的时候已经接近寅时,而除了他这个闲散人员提前回来了之外,柳潇然和陆灵珏都还留在县衙处理后续的事情。   他终究并非是大理寺的人,想帮忙也是有心无力, 便索性不给他们添乱, 先回来休息了。   在碧水县已经耽搁了许多日, 连着发生的各类事情让他也觉得有些身心俱疲, 这会真相终于落地后,他才想起来原本的目的。   看上去风平浪静的碧水县尚且暗藏这样的麻烦事,这危机四伏的江州之行想必是更不好过了。   翻来覆去了许久,他想到了无辜被害的梁萱萱, 若说洪承羽的死有一部分自作自受的原因在,那梁萱萱的死可太令人唏嘘了。他虽然知道古时的人们看重贞洁,却也从没想到竟会有人在事实尚未定论的时候,毫不怜惜地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若非那孩子在死后被推出了体外, 或许这起案件根本撑不到他们来到碧水县的时候, 而是早早地就被人领回去当做失足落水下葬了。   苏慕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虽说他本不信因果循环, 如今却也不得不想,焉知这孩子是不是为了替母亲洗刷冤屈而来到世上?   他翻了个身,手上的烫伤被被子一擦,有些火辣辣的疼痛感。   但眼皮越来越沉,苏慕也懒得再继续管它,便由它贴着被子,没多久便睡过去了。   第二日苏慕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大中午了, 几日来难得有这种没有心事的时候, 他慢悠悠地起了床收拾干净了自己, 便打算溜达下去找点吃的。   没想到刚走到楼梯口,就遇上了正往上走的柳潇然。   “柳少卿?”他顿了顿,“你这不会是一宿没睡刚回来吧?”   “嗯。”柳潇然点了点头。   他确实一宿未眠,盯着洪思齐签供画押后又将所有的经过整理后入库,这会才刚刚把所有东西大致处理完。   看着来人脸上明显的疲色,苏慕赶紧让出了一条道:“那柳少卿快去休息会吧,通宵可耗费精力了。”   柳潇然点了点,两人擦肩而过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了身。   “你——”   “嗯?”虽然柳潇然没叫自己的名字,但苏慕还是看了过去。   柳潇然怔了一瞬,随即颇有些不自然地问道:“手上的伤?”   “啊?”苏慕反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柳潇然这是在问他手上的烫伤,顿时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伤口真不是昨夜烫出来的,但昨夜自己没反驳,这会也只能含糊地说道,“没事,真没事,就是一点烫——”   他一抬眼,就看见柳潇然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巧玲珑的瓷瓶递了过来。   “每日晨起睡前敷一次,可以好得快些。”   “那……那多谢柳少卿。”认识这许多天来基本上都是冷若冰霜的柳少卿居然细心到给自己送点烫伤药,苏慕很是受宠若惊。   看柳潇然没有转身的趋势,像是还有话要说,苏慕便也不着急,接过了瓷瓶后没挪步。   “昨日的事并非瞒你一人,只是此事尚有风险,我亦没有十足把握,因此除了需要用到之人并未告诉其他人。”柳潇然的声音还留着夙夜疲惫的沙哑,但却很是郑重,“这次的事若非你帮忙,也无法如此之快便将人查出来,免去了更多无辜者的伤亡。”   “因此,多谢。”   说完他拢手立掌,很是认真地做了一揖。   这下苏慕真就不淡定了,赶紧伸手托住了柳潇然的手臂:“柳少卿言重了,能看到案情水落石出的这一日,还是柳少卿筹谋得当的缘故,我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苏慕的掌心的温度偷着几层衣料传到了柳潇然的小臂上,秋日已至,本已经有些冷的天气里,苏慕的掌心却如同火炉一般暖和,让柳潇然又为之一愣。   “好了柳少卿,你的脸色看上去累得很,还是赶紧去睡会吧。”苏慕笑了笑,指了指客栈底下,“醒了若是觉得饿,我请客随便吃。”   柳潇然轻轻点了点头,转过身便上楼了。   苏慕也转过了身,很是轻快地下楼找了个位置,又点了满满当当一桌子的东西。   听完柳潇然的话,苏慕突然觉得昨日压在心上的那层阴云都随之消散了,柳潇然既然肯特意来解释,就说明也并非是全然不信自己,这许多日的靠近也不是他的一厢情愿。   没有比在陌生的世界里拉近和人的距离更让人觉得安心的事了。   这一桌子菜端上来没多久,陆灵珏便打着哈欠摸到了桌边坐了下来。   “你怎么这么早就睡醒了?”   “嗯?我睡好久了啊。”陆灵珏理了理自己的袖子,依旧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可是柳少卿不是才刚刚回来吗?”苏慕站起身给人添了杯茶,“你又撂下柳大人自己回来睡了?”   “那我有什么办法嘛!”陆灵珏接过了茶水,晃了晃脑袋说道,“谁能和大人一样啊,我和你说,昨天写那个案卷,我眼睛都快闭上了,更别提抄账簿上的数了。”   “所以大人就放我回来了。”陆灵珏又打了个哈欠,显然还是困得厉害,“大人居然这个时候才回来?”   苏慕看了眼二楼禁闭的房门,点了点头:“看上去也确实是累了,让他好好休息休息吧。”   陆灵珏闻言摇了摇头:“我和你说,大人肯定就是小憩一会,按照他的性子,今天不把这事儿给彻底了结了应该是不会好好休息的。”   “还有什么事?不都尘埃落定了么?”   “没呢,昨日应该只是整理完了卷宗,这事□□关重大又涉及了两条人命属于要案,还要上报刑部呢,再加上我和大人本来不是为此出使,又要废好一番工夫解释才行呢。”   见陆灵珏愁眉苦脸的,连苏慕都隐隐地有些担心:“那你们可还忙得过来?”   陆灵珏这会已经拿起筷子夹了笋片放进了嘴里,满意地喟叹一声后摆摆手:“其他人可能得好几天,可有柳大人在,估计没两天就能解决完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动身继续往江州走了。”   听了陆灵珏的话,苏慕忍不住问:“你们大人,他一直都是这样吗?”   “嗯?”陆灵珏歪着脑袋想了想,很快就明白了苏慕想问什么。   “也不能算一直都这样,从前大人不需要做这些事来着,呃……在没进大理寺之前。”陆灵珏又把筷子伸了出去,却是停在盘上半天没动,“这么一想,我好像都快习惯大人批文的样子了。”   这话说得颇有深意,但陆灵珏好像也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低下头开始往嘴里塞东西,还打着招呼让苏慕也赶紧吃。   “唔你也快吃,一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一顿饭用完,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天,大概过了一个时辰,柳潇然果然从楼上走了下来。   “大人你醒啦!”陆灵珏从位置上跳了起来,很是殷勤地让出了位置,“我们刚刚点了点心,你正好吃点!”   看见桌上琳琅满目的各色点心,柳潇然瞥了一眼陆灵珏,虽然没说话,但陆灵珏还是一个激灵地窜到了苏慕的身后。   “是喻之说他请我吃的!不是我白吃人家的!”说完了还不忘告状,“喻之,大人之前训我老白吃白喝你的东西,你快评评理,我只是陪你吃饭,不是刻意来蹭的对吧!”   苏慕闻言一愣,看向了柳潇然,对面的人听了这话后神色更沉,连说出来的话都带着森森冷意:“陆辰初,今日若是写不完公文——”   “是是是,我这就去写这就去写,大人您先慢慢吃会,我这就回县衙。”   陆灵珏从一旁窜了过去,还不忘朝苏慕眨眨眼,示意点心给自己留两块,便飞一样地从门口消失了。   苏慕有些失笑,这陆灵珏面对其他人时都算游刃有余,可在柳潇然面前就好像极其容易受惊的兔子一般,动不动就跳起来窜来窜去,很有意思。   见他眉眼中又带了笑意,柳潇然在心底也松了口气。   想必应当是已经不在意了。   “柳少卿别站着呀,坐下一起吃嘛。”苏慕挥挥手找来了小二,给柳潇然换了套茶具,“辰初没说错,这么多点心确实都是我点的,一人也吃不完,不如大人也帮我分担点?”   “你不必纵着他。”柳潇然内心小小地挣扎了下,还是坐了下来,“他素来好吃。”   “能吃是福,有什么不好。”苏慕笑了起来,“倒是柳大人怎么休息了这么会就下来了,你——不困吗?”   柳潇然轻轻摇了摇头:“无妨。”   看着柳潇然眼下有些淡淡的淤青,苏慕觉得这话实在没有说服力,开口却又不知道说点什么,只能默默地把眼前的糕点推了推。   睡眠不够,那就只能多吃点能补充体力了。   柳潇然盯着盘子想了想,又抬眸看了眼苏慕关切的神色,最后还是觉得自己不该拂了他的好意,伸手取了一块。   依旧是桃花酥,桃花的丝丝甜香混杂着红豆的甜味在舌尖绽开,让人竟有些不舍得咀嚼。   “好吃吗?”   ……   “嗯。”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启动! 第33章 退婚   洪府的案件水落石出后, 碧水县多了许多饭后谈资,关于洪府几人的关系琐事早就被编成了各种版本满天乱飞,苏慕不过是去街上转悠了会,就已经听到了无数离奇又曲折的故事, 让他颇为感慨。   所谓三人成虎, 或许就是这样吧。   听多了这些故事, 他无意识地就溜达到了洪府的门口, 本该是富丽庄重的大院门口如今早已不复熙熙攘攘的盛状,门没关,他便站在外边往里面张望了一眼。   被大火灼烧过后的断壁残垣还未收拾干净,府内的下人似乎也少了许多, 偶尔会经过几个垂头丧气提着木桶的小丫鬟。   这本是看上去多么光鲜亮丽的府邸,谁又能想到里面早已溃烂成这般模样。   苏慕叹了口气,正打算往回走的时候,一道声音从他的背后响了起来。   “苏公子?”   他一转身, 便看见了一身黑衣打扮的洪家三小姐正提着柳叶篮站在不远处。   苏慕有些诧异地一揖:“洪小姐。”   洪溪知比起之前似乎憔悴了些, 但全身上下还是充斥着那股干练的气息, 走近几步后, 她也回了一礼,随后开口问道:“苏公子来这里可是有什么事?”   她此前本不知道苏慕究竟是什么人,县衙提审时她正因曼陀罗花的作用而昏睡,也全然没见上,但这几日她来往于县衙,早已听到了无数这位苏公子的事迹,因此也算是能认出来。   苏慕闻言微微一愣, 虽说洪思齐是罪有应得, 自己所做也并无不妥, 但毕竟是这位洪小姐的亲哥哥,也不知道她是否会怪罪自己。   他犹豫着开口:“恰好路过。”   “苏公子是在记挂我们府上的状况吧。”洪溪知却全然没信他的话,轻轻笑了笑,“苏公子不必觉得有什么亏欠我们的,您做的都是再对不过的事了,只不过是我二哥咎由自取罢了。”   说完她抬起眼眸,看了眼这个已经显出破败的洪府宅院,露出了几分伤感的神色:“原本大哥说过,等二嫂平安诞下小侄儿,就选个良辰吉日让我风风光光地出嫁,也算是好事成双。却没想到如今不仅没有什么双喜临门,反倒成了家破人亡。”   她扯出一抹苦笑来:“二嫂和大哥都是……再也回不来了,害死他们的却是我的二哥,而我那个未婚的夫婿,竟然也是个只爱财的混账东西。”   旁人提起洪府的事,或是会痛骂杀人者的冷漠,或是感叹洪府的没落,却不会有人比洪溪知更能体会其中的痛彻心扉。   听着她的话,苏慕更觉得心中很是酸涩。   这位洪三小姐或许从来都没想到过,日日在她身边的至亲早就已经成了死敌,而平静的日子底下埋藏着的,是人心底深处的欲望和恶念。   苏慕叹了口气,问道:“洪小姐可有什么打算?”   “这洪府已经是留不得了,大哥在外欠下的许多债总还需要还上,我本还担心这院落刚遭了火,又出过这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怕是没人愿意收下,好在昨日收到了一位父亲曾经的挚友之信,说是有认识的人正打算来这一带定居,打算买下这块地,如此也算是勉强能周转开。”   看着洪溪知的眼睛,苏慕打心底觉得,这个坚韧的女子一定可以做到旁人做不到的事。想到这样的女子定下的竟然是黎之山那样的人,他不禁有些担忧,开口问道:“那洪小姐与黎公子的婚约可还要继续?”   洪溪知闻言皱起了眉,她脱口而出:“我自然是不愿——”但想到了自家现在的境况,她却又突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若从心里说,她是绝不愿意再嫁给意图杀害自己兄长的罪魁祸首的,可若是要退婚,一来自己的两位兄长都已经无法做主,二来黎之山所赠的聘礼也早就被大哥挥霍一空,即便她有心,现在也是无力。   黎之山昨日刚来寻过她,一副急于挽回的模样,可洪溪知如今看了他只觉得后背发凉,只能应付了两句就将人给请了出去。   见到她的表情,苏慕便知她是有为难的地方。   “洪小姐若是有什么顾虑不妨告知?在下若有能帮的一定尽力而为。”   洪溪知看着苏慕犹豫了片刻,若论起来,苏慕与自己不过一面之缘,算是相当不熟悉的人,贸然告知总觉得有些不妥。   而苏慕也很快意识到了这话自己问得实在有些唐突,便也赶紧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他拱了拱手道:“看洪小姐的样子想必还有许多事要忙,那我便不打扰了,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尽管开口。”   洪溪知也不留人,微微颔首,行了礼之后便目送着苏慕走了出去,随后轻轻叹了口气,轻轻抹了抹自己的眼角后走了进去。   苏慕思来想去,觉得或许可以问问旁人,虽然洪溪知与自己确实非亲非故,但让他看着这位正当妙龄的姑娘嫁给一个如此狼子野心之人,也实在不忍。   “墨书……你知道退婚有什么讲究吗?”   墨书闷声不响地走在他的边上,被问得愣了愣,随即狠狠摇了摇头。   苏慕点点头,他也猜到了墨书应当是不清楚,他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恐怕也是没有婚配的概念的。   处理过各种事情见识颇广的陆灵珏本来是最好的人选,但他最近因为事务繁杂跟着柳潇然神龙见首不见尾,苏慕两天都没能和他们见上一面。   去问谁好呢?   若问的人家世普通,怕也是不懂大户人家之间的规矩,可若是说大户人家,自己又实在没有认识的人。   两相权衡下,他随便找了个小摊打探道:“大娘,问问这县里可有靠谱的媒人?”   等他循着位置找上门,刚敲了没几下门,就听到了一道慵懒的声音。   “来啦来啦,别敲啦!”   苏慕只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一时间却又没想通到底是哪里不对劲,等到门开了之后,他突然间就想明白了。   他本以为这碧水县数一数二的媒人会是个艳丽富态的中年妇女,却没想到开门的人不仅身形清瘦,而且竟然是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几岁的男子。   “你……您就是那位颜媒人?”   或许是苏慕的语气太过迟疑,那人顿时笑了起来,他生了一双极为好看的桃花眼,笑起来便弯成了一轮月牙,他又穿着一身桃红色的衣服,更显得颇为风姿绰约。   “是呢,在下就是颜慧,不必怀疑了。公子既然特意上门找我,那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不妨直接进来便是。”话说完,颜慧便把门拉得大开,让出一条道来,里面有个小巧但是布置得还算精致的小院,后面便是他所住的屋子。   苏慕一面还沉浸在媒人竟然是男的这件事带来的冲击里,一面暗暗地打量起了这个小小的院子。   虽然比不得洪府的深宅大院,但对于一个打工人来说,一个人住这么好的房子还带个院子,也算是小资家庭了。而且小院子里种了不少的花草,排布错落有致,一看就是静心打点过的,足见这人应当是个很有品味的人。   “两位公子?直说来意吧。”颜慧笑着请苏慕和墨书坐下后,开门见山道,“你们都不是碧水县的人吧,我从未见过你们。”   “是,我们来自京城。”苏慕点点头,“我们——”   “京城来的贵客,看来你就是那位传说中面若冠玉却能神色不变摸白骨的苏公子了。”颜慧恍然大悟,“百闻不如一见,苏公子可比传闻中长得还要俊俏呢。”   苏慕倒也不是没有被人夸过长得好看,尤其是成为小侯爷后,阿环几乎见着他就要夸一句,他本来还会脸红一阵,叫多了也就习惯了,但现下被一个男子夸了俊俏,苏慕隐隐约约地总觉得有些诡异,耳尖也不受控制地有些红了起来。   “哪里哪里……”他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谦虚道。   颜慧笑意更甚,故作认真地接话道:“自然是哪里都好看咯。”   眼看着苏慕的脸越来越红,他也适时地止住了话头:“所以苏公子来找我,是想请我做桩什么媒呢?”   苏慕想起了正事儿,也顾不上脸还有些烫,先把钱袋往颜慧那里推了推:“我来是想问问,一个大户人家的姑娘若是定下了人家想要退婚,需要怎么做呢?”   颜慧被这个问题问得一愣:“苏公子这是要帮人退婚呐?”   苏慕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虽然这听上去有些不太道德,但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颜慧见苏慕的样子有些为难,应当是不便解释原因,也不强求,开口道:“若是要退婚,首要的那自然是需要有个不得不退婚的道理让男方接受,若是两方僵持不下闹上了县衙,那对女儿家的名声可就不太好了。再来呢,下了聘礼的,也需要把聘礼先全数还回去,否则容易落人话柄,如此便能退了这婚了。”   退婚的理由倒是挺充分,这黎之山的野心早已由他自己抖了个干净,那可是板上钉钉的事,看来这洪姑娘应该是因为家中没有闲钱而发愁。   如此便好办了。   苏慕这身份不说富可敌国,但家中也颇为殷实,出门又被秦夫人塞了许多银钱,凑出些钱还回去应当还算容易,只是这事自己出面颇有不便,名不正又言不顺。   颜慧的声音很是时候地响了起来:“这去退婚的人选呢,也是要好好琢磨的,毕竟这对两家都是有失体面的事,笨嘴拙舌地去了反而不讨好。”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苏慕,停了下来。   苏慕很上道地接话道:“那不知可否请颜公子替我走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就是收一个小尾巴很快就会结束的!   (表面上是在帮别人的小尾巴其实是来增进少卿和侯爷的感情的哟) 第34章 醉蟹   颜慧也很爽快, 一口应承了下来,但在提及报酬时,他轻轻眯了眯眼。   “至于报酬么,我呢……向来喜欢先做事再收报酬, 苏公子且将事情告知, 待到事成, 我自会来向苏公子讨要报酬。”   他说话时眼波流转, 举手投足皆是风韵十足,苏慕着实有些吃不消,最后几乎是仓皇地逃出了这个小小院落。   第二日午间,苏慕刚从外回来, 就看见洪溪知正站在门口往里张望。   “洪小姐?”   听到苏慕的声音,洪溪知转过身,神色有些局促,但还是直接开口问道:“今晨那位颜公子来府上说受人之托, 要替我退婚, 而且……而且他说不必我准备退婚所需返还的聘礼, 我想着……”   “我想着, 应当只有您了……所以我去县衙找了陆大人,问了客栈的位置,这才找了过来。”她的手揪住了两边的裙摆,似乎是下定了决心继续说道,“我,我是想退婚的,只是聘礼已经……苏公子这次解囊相助, 小女子感激不尽, 只是我绝不会平白无故就受你如此多的钱财。”   就在苏慕刚打算开口安慰她的时候, 洪溪知接着往下说道:“现下我虽然拿不出如此多的钱财,但父亲曾留下一间小铺子,因为长期无人打理而已经荒废许久,我正打算拾掇一下,在那里做些生意,从前我也耳濡目染地学了不少。”   她行了个礼,神色已经变成了全然的坚定:“若是可以,我愿意之后一点点还上这笔钱,您要多少的息钱我都会尽数还上的。”   洪溪知一口气说完后,似乎终于放下了心,轻轻松了口气,随后便看向了苏慕。   苏慕本是不想让她担心这笔钱,但他也已经知道了这位三小姐的性格颇为坚毅,应当不愿受人无端的恩惠,便也不再推辞,笑着点点头。   “能帮上姑娘自然是最好的,那我便等着姑娘的商铺红火的那一日了。”   两人说话间,陆灵珏和柳潇然也正好回来了,前者终于处理完了身上的繁杂事务,高兴得很,几步走了过来也加入了话题。   “洪姑娘正巧在呢,刚刚看你行色匆匆没来得及问,你找喻之是有什么事?”   苏慕看日头大,这事儿说起来又复杂,赶紧先堵住了陆灵珏的嘴道:“一会再和你讲,别耽误洪姑娘做其他事。”   洪溪知如今确实也有诸多事务缠身,受了苏慕的好意后微微一礼:“多谢苏公子了。”   等人走出几步后,三人才进了客栈里头,刚占了位置坐下陆灵珏就开始瘫在了位置上嚷着要点菜。   “喻之你都不知道,这几日我是真的快累死了,这事情可真不简单,光是梳理整个经过写成文书就已经要了我大半辈子的命了,唉,真是要不得要不得,出使一趟竟然还被我撞上这种事。”他絮絮叨叨地念着,“好在终于结束了,我也可以歇歇了。”   “诶你还没说,那洪三小姐找你是为了什么事啊?”   苏慕简单地把事情经过讲了讲,陆灵珏便明白了。   “喻之你可真是细心,这种事都考虑到了。洪三小姐确实是个好姑娘,如今洪念安被关在县衙内,丁夫人终日浑浑噩噩的,那洪逸尘又是个极不中用的人,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人打点,才勉强让家里人都还能有口饭吃。这要是嫁给了黎之山,可亏大了。”   苏慕也点点头,这位洪三小姐比他想象得更为坚韧,他也丝毫不怀疑,她能够将铺子经营得当,给自己挣一个好的未来。   柳潇然在一旁默默地听着,虽然没说什么,但却也很赞同陆灵珏的话,苏慕比他所想的还要细心,不仅在面对尸体时处处留心,与人交往时也依旧温柔耐心。   这样的人,实在不像心机深沉的人。   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他如此想了。他始终觉得,一个人纵然能骗得过人一时,却不能一直都将自己藏得毫无破绽,更不可能事事都顾虑得当。   他低头喝了一口杯中的茶水,带着温热气息的清香弥漫开来。   或许是该放下些防备了。   柳潇然听到内心的声音如此说道。   “柳少卿?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去江州啊?”苏慕问道,既然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他也该仔细想想令人头痛的倒霉弟弟的事儿了。   “明日。”柳潇然的话音刚落,陆灵珏就哀嚎了一声。   “大人,我们这才刚结束这么多事情,就不能多……”话还没说完,他就收到了柳潇然的眼神一枚。   “累了?”柳潇然淡淡地问道,虽然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但连苏慕都能感受到语气之中的杀气。   “没——没什么,多什么多,我的意思是,额那个多带点吃的免得路上饿!”陆灵珏赶紧话题一转,讪笑了两声后开始埋头苦吃,看得苏慕颇有些哭笑不得。   明日就要启程,那今日必须得去把答应颜慧的报酬给了,如此想着,苏慕匆匆用完了饭便出门去了。   颜慧果然已经把事情给办好了,这会正在小院子里很有闲情逸致地修剪花花草草。   “苏公子明日要走了?那可真是可惜了,本来还想着能和苏公子多说说话呢。”颜慧倚靠在门边,无不遗憾地说道,“这报酬嘛,我呢,倒是也不差银钱……”   他眯了眯眼睛,笑着说道:“那不如苏公子今日赏个脸,陪我去那竹影楼用顿饭如何?”   苏慕秉持着现代人的思维,自然而然地就把这句话翻译成了“请自己吃一顿饭”,这竹影楼他也去过一两次,菜色很是丰富,味道也可口,是个很不错的请客地点,因此没有推辞,很快便应了下来。   “如此,那便日落时分见了。”颜慧颇为慵懒随性地理了理衣衫,“我还需小憩一会,便不留公子喝茶了。”   待到苏慕走远,颜慧在门口又把玩了会自己的发梢,随即伸了个懒腰,而后轻轻合上了门,走进了里屋。   到了约定的时间,苏慕想着既然只是请人吃饭,便没让墨书跟着,而是让他留在了客栈里,这几日跟着他跑来跑去的,也别再折腾了。   简单交代了几句后,他便一人前去了竹影楼,而在门口看见颜慧的身影时,苏慕愣在了原地。   颜慧已经换了身衣服,本来的桃红色纱制外衣变成了张扬耀眼的正红色,不仅布料看上去更为轻薄,且胸口几乎有大半露在外边。头上的发冠也流金溢彩,两边都缀着红色的流苏。他甚至在眼角点了颗红色的小痣,衬得他的桃花眼更为风情万种。   苏慕险些没敢上前认人。   路过的人倒是颇习以为常,颜慧也算是这里小有名气的人,时不时的就有人和他打个招呼,对他的装扮也无人觉得不妥,苏慕便也只能收拾了下心情,上前打了招呼。   “来迟了,颜公子可是久等了?”苏慕依旧身着白日里的那件月白色衣衫,用的也是极为低调朴素的白玉冠,但因为眉眼出众,依旧惹了不少人回头看上两眼。   “没有呢。”颜慧笑着回了礼,“总是这般称呼显得生分,苏公子唤我云泽罢。”   苏慕一愣,也不好回绝,只能顺着喊了一声,颜慧很是受用,但却不挪步,眨了眨眼看着苏慕道:“苏公子可知礼尚往来?”   苏慕疑惑了一瞬后才反应了过来,赶紧也报上了自己的:“那颜公——不,那云泽就唤我喻之吧。”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后,颜慧终于满意了,抬腿走进了竹影楼内。   苏慕此前虽然也来吃过两顿,但多是在底下的大堂内,如今刚进去便被小二迎到了二楼的雅间,才知道颜慧早些时候已经订好了位置,不免觉得有些惭愧。   毕竟本来应该是自己请吃饭来着,但他完全没想起来要来定个雅间。   颜慧似乎全然没在意这个,笑着说道:“喻之是从京城来的,想必不清楚本地好吃的东西,因此我就挑了几样,一会端上来的时候你可尝尝,或是若有什么其他想吃的,只管说便是。”   苏慕只觉得这话听着有些奇怪,琢磨半晌才回过神来,这怎么感觉是颜慧在请自己吃饭?   “真是惭愧,本该由我来做这些的,倒是劳烦云泽兄了。”   “略尽地主之谊罢了。”颜慧笑着道,“喻之不必放在心上。”   说完他便看着苏慕,而苏慕却难得的有些不知道回答些什么,只能拱了拱手道了声谢。   “唉,我是真心想与喻之交心,却不想喻之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让人好生伤心。”   这话说得苏慕浑身一颤。   古人交朋友的速度这么迅速的吗,难道我们不是才见了第二——哦不,第三面吗?   他在内心反复怀疑着自己,他本来觉着自己已经算是颇为自来熟了,却没想这颜慧竟然功力更为深厚,让他有些棋逢对手的味道。   他只能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否认:“云泽兄说笑了,没有的事。”实则内心无比希望这里的店家能稍微快些把菜都给上了,他好赶紧从这凝固的尴尬氛围里脱身而出。   或许是上天也听到了他的祈祷,店小二很快报着菜名将菜给端了上来,苏慕也得以打着哈哈混过去。   真不是他拒人千里之外,实在是这位颜公子有些太过热情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这是竹影楼里有名的招牌醉蟹,喻之可一定要尝尝。”随着最后一道菜被端上来,颜慧说道,顺手还把那盘蟹往苏慕那里推了推。   “这……”   苏慕是不想吃的。   因为他沾酒必倒。   从前同学聚会时,旁人喝了两大瓶啤酒都能面不改色,而苏慕不一样,他连喝个酒精饮料都能当场睡着。   睡着的情况还是好的,有一次他嘴馋吃了颗施庆澜自己酿的杨梅烧酒里的杨梅,半夜差点从窗户里跳下去,美其名曰想要飞得更高。   他在内心进行了强烈的斗争,醉蟹的酒精浓度是多少?若只是睡着还好,第二日清醒了他就又能活蹦乱跳,若是比一颗杨梅的度数还要高,那他今天要是从楼上跳下去,这颜慧拉不拉得住自己?   颜慧见他犹豫,便又露出受伤的表情来,看得苏慕毛骨悚然。   “我……不能喝酒,要不还是……”苏慕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但他觉得这理由让人听起来一定有些扯淡,即便自己是真的没说胡话,而在看到颜慧的表情后,他二话没说夹了一筷子。   一小口应该没事的吧。   他在内心祈祷。   作者有话要说:   颜慧还会有出现的时候的!(握拳) 第35章 梦呓   客栈里, 这几日难得清闲的陆灵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戌时。想着一日三餐一顿都不能落下,尽管他还有些困意,但还是下了楼。   “墨书?喻之呢, 怎么不在?”他在楼下环视了一眼, 发现只有墨书抱着剑皱着眉站在门口。   墨书转过身, 似乎是在思考怎么告诉陆灵珏这件事, 最终他用手指了指外头,示意苏慕出去了。   “喻之今天出去吃的饭?”陆灵珏好奇道,“可是这都戌时了,还没回来呢?”   碧水县虽然没有京城那般严格的闭市时间, 但到了夜里也是有宵禁的,戌时虽然并不算太晚,但街上也已经没什么人了。   “喻之去哪儿吃东西?怎么都不带我!”陆灵珏一嗓子嚎了出来,声音刚落, 柳潇然便打开了门, 居高临下地看向了陆灵珏。   陆灵珏赶紧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示意自己知道了会小点声, 然后还是孜孜不倦地转过身问道:“这么晚了还没回来,我们去看看吧?快告诉我他去哪儿了。”   墨书伸手在陆灵珏的掌心写了“竹影楼”“颜慧”两个词后,也点点头,虽然苏慕走之前嘱咐过他让他不必跟着,但这个时候还没回来也确实让人有些在意。   陆灵珏歪着脑袋辨认了一阵,随即朝着楼上问:“大人,我们去趟竹影楼吧, 这家店里有好多好吃的点心, 我们多买些路上吃也是好的!顺便把喻之给接回来, 夜深了万一有什么危险呢!”   柳潇然在屋里也确实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在翻看一些带来的信件和卷宗,看陆灵珏的模样也是非去不可,便也没反驳,转而关好了门便走下了楼。   等他们到竹影楼时,大堂里面用饭的人已经散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孤零零的几桌还在推杯换盏,但苏慕却并不在其中。   陆灵珏想了想,叫来了小二问道:“你们这儿的雅间在哪儿?”   小二殷勤地给两人指了方向,顺嘴好心提醒了一句:“这儿快要关门啦,几位客官若是想定雅座不如明日再来?”   陆灵珏摆了摆手随便应付了几句,便开始往二楼的雅间找过去。   二楼雅间里的人倒是还有不少,人来人往得还挺热闹,几人走走停停地找过去,没过多久,墨书便看到了那身熟悉的衣袍,他绕到门前刚推开门,便看到苏慕正撑着头靠在桌边,而桌子对面的颜慧身着艳丽红衣,正轻轻用手理着苏慕额边的碎发。   墨书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因此直直地就在门口停住了,而走在他身后的陆灵珏也没刹住脚步,撞上了墨书,两人便都是一个趔趄地跌进了房门内。   柳潇然走在最后,前面两人身形一矮,他便正好撞上了颜慧看过来的一眼。   “……”   柳潇然甚少见到浓妆艳抹的男子,为数不多的几次还是为揪出几个纨绔子弟的案子时亲自前往青楼的时候,有一处南苑,里面的人并非卖艺的女子,而是身着轻纱体态妖娆的男子,颜慧的模样实在很容易让他联想起在那里时的一些不甚好的回忆。   “喻之?”陆灵珏扶着墙站稳后,也看清了桌边的身影,只是苏慕似乎全然没听到这些阵仗,竟是动也没动。   颜慧已经收回了手,正在一旁带着浅浅的笑看向了门外的柳潇然。   若说苏慕神仪明秀如同朗朗离光,那柳潇然便是清俊挺拔如皎皎月华,也算是各有千秋。   柳潇然虽然被他直勾勾的凝视看得颇有些不适,但心思却没放多少在这上面,微微一躬身便也跟着进了屋里,蹲下身开始看苏慕的情况。   刚凑近些便听到了苏慕匀长的呼吸声,想着应当是没什么要紧,他也暗暗松了口气,但还是伸手搭上了苏慕的手腕。   虽然所学不多,但用来判断状况也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苏慕的脉象平稳无碍,似乎只是睡着了,但有了洪府的前车之鉴后,他开始审视起眼前的饭菜来。   陆灵珏则是直接拱了拱手问道:“颜公子,喻之是怎么了,怎会突然在这里昏睡不醒?”   颜慧用手托着腮,很是无辜地问答道:“苏公子是吃了醉蟹后才这样的,兴许是因为容易醉吧。”   什么东西?   醉蟹?   陆灵珏看向了苏慕面前的盘子,里面的醉蟹看上去确实被人动过一筷子,但——   怎么会有人因为一口醉蟹就醉了呢?这不对劲吧?   他狐疑地看向了颜慧,后者依旧是一副再无辜不过的神色,全然没有心虚的表现。   柳潇然听了之后又凑近了些,果然嗅到了苏慕的气息中有一股淡淡的酒味,只是极其幽微,几乎让人分辨不出。   他虽然也有些不太相信有人会因为醉蟹而昏睡,但又不得不承认,从脉象来看苏慕的的确确不像有什么不适之症。   而就在他打算转过身时,苏慕却突然睁开了眼。   他的眼眸里含着点点星子般的水光,就这么直直地看着柳潇然。   距离实在太近,饶是柳潇然对这张脸和这双眼睛都并不陌生,还是愣在了原地。   对方的呼吸轻轻地扫过他的眼睫,有些微痒。   苏慕似乎也有同感,他伸出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歪着头看了看眼前的人,随后突然伸出手,揽住了柳潇然的肩膀后,把脸埋进了他的肩窝里,蹭了蹭后,找了个舒服的角度又闭上了眼睛。   “好香。”   苏慕小声地梦呓了一句。   霎时,整个屋子里的声音都消失了。   本来打算问到底的陆灵珏直接傻在了原地,觉得眼前的场景魔幻到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是根本就没睡醒。   墨书的一只手还搭在苏慕的背上,如今感觉收回也不是不收回也不是,跟着一同愣在了原地。   连颜慧都露出了一两分讶异的神色,而后变成了几分玩味的神色。   柳潇然下意识地就想把人拎起来然后扔出去,但考虑到眼前的人是个娇生惯养长大的小侯爷,他觉着自己这一摔可能会把人摔得七荤八素,因此在大脑空白期后冷静地思考了一会。   他伸手按住了苏慕的肩膀,想把人推出去,因为存了不伤人的心,他下手还算轻。   以至于推了两下,苏慕不仅岿然不动,甚至还揽得更紧了三分。   眼看着柳潇然的神色越来越凝重,陆灵珏在心里给苏慕点了两柱香,然后赶紧招呼着墨书一起把人给扒拉下来。   而苏慕被人扒拉下来后睁着迷离的眼睛皱着眉打量了两人一眼,似乎是很不满意的模样,四处茫然地张望了好一会,困意最终还是涌了上来。   碰的一声,他的额头直直地向下磕在了桌子上,随即便不动了。   这一系列的变化发生得实在有些猝不及防,陆灵珏只觉得自己又想哭又想笑,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也不记得自己要问颜慧什么了,让墨书背上苏慕后就脚底抹油地开溜了,不忘叼走了一块桌上的黄金糕。   “大人喻之他是真的喝醉了你大人有大量我们就先带他回去睡了!”   等到他推搡着墨书出门之后,房间里就只剩下了一脸冷若冰霜但耳尖红的厉害的柳潇然和正半倚在位置上似笑非笑的颜慧。   “原来您便是大理寺少卿柳大人,久仰大名了。”颜慧依旧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全然没在乎柳潇然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多了好几分审视的味道。   “今日多有叨扰,告辞。”柳潇然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衣袍,行了礼便想走出门。   颜慧也不留人,扯了自己的袖子把玩起来。   等到柳潇然就要走出房门,他突然开口道:“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柳大人可莫要因为这个就觉得我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   “我可还什么都没做呢。”   柳潇然闻言又是一怔,他虽然知晓殷朝多有好男风之人存在,却不想颜慧能如此坦然地说出这些。   见到柳潇然驻足,颜慧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伸手给自己满上了一杯后便自顾自地小酌起来。   柳潇然回头望了一眼,颜慧举起酒杯笑了笑,随即便一饮而尽,眸中皆是坦坦荡荡,毫无扭捏之色。   他沉默了一瞬,随即转身走出了门。   第二日清晨,苏慕醒来的时候倒是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胳膊和腿都还健全,甚至因为睡得沉而颇有些神清气爽。   只是他全然不记得自己睡着之后发生的事,对于是谁带自己回来这事也是摸不着头脑。   刚推开门,他便看到了在门口守着的墨书,便脱口问道:“墨书,昨日是你带我回来的?”   墨书见苏慕出来,先上下打量了番苏慕的模样,确认他是完全清醒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多谢你啦,若不是你,我怕不是要在那酒楼睡到今日。”   苏慕笑着说道,正打算下楼找些吃的,一旁的房门就被推开了。   陆灵珏打着哈欠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见到苏慕后很是自然地打了个招呼。   “喻之,你也醒啦。”这个哈欠打完,陆灵珏也清醒了不少,他凑上来也打量了一番苏慕,问道,“你是真醒了对吧?”   苏慕被这问题问得很是疑惑,自己现在难道看上去在犯迷糊吗,怎么一个两个都要这么仔细地打量自己?   “是……我有什么问题吗?”他点了点自己,有些茫然地问道。   “这倒不是,你还记得昨晚你干嘛了吗?”陆灵珏见他确实是醒了,想起昨晚的事又觉得有趣,凑上来勾住了苏慕的肩膀问道。   “我和颜公子吃饭来着,然后……然后我喝醉了。”苏慕想到自己吃的那一口醉蟹,觉得很是丢脸,因此斩钉截铁地省略了这个小细节。   “你明明是吃了醉蟹就醉了。”陆灵珏满不在乎地直接拆穿了他,接着问道,“我是说你醉了后呢,你记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这话问的……   苏慕拧着眉开始仔细回想起来,醉了之后他便困了,困了之后他便睡了,此后——   好像梦到了曾经房间里的大床和床边一米六长的毛绒熊。   苏慕想起自己靠在熊身上睡得舒服的场景,突然隐隐约约地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做什么了?”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陆灵珏刚想回答,便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楼下,而柳潇然正在其中一张桌子让端坐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   这好像不太能讲的样子。   陆灵珏同情地看了眼苏慕。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开启新副本——祸引江州! 第36章 夜寐   就在苏慕为着陆灵珏沉痛却又带点幸灾乐祸的表情而胡思乱想时, 柳潇然轻咳了一声。   “坐下吃,一会就出发。”   听着似乎没什么异常。   苏慕偷偷瞄了几眼,柳潇然虽然依旧不苟言笑,可那也是他的常态, 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应该——应该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   苏慕醉酒的经历不多, 谈不上有什么经验, 记忆中仅有的也就两次, 因此实在琢磨不出来,只能盼着一会有机会找陆灵珏问个清楚。   临行前,洪溪知带着丁紫萍来送了些自己做的点心干粮,这时苏慕才知道, 柳潇然这几日一是为了将洪思齐绳之以法奔波,二来也是在为洪念安而劳心。   若论纲常,杀父是赦无可赦的死罪,但他事出有因又受人教唆, 实在也难以让人轻易宣判。柳潇然为此费了不少功夫, 既要引经据典说服刑部那群老顽固, 又需要秉公持法以平息民论, 最后多方交涉才留下洪念安的一条命,改为流放三千里。   丁紫萍抹着眼泪就想给柳潇然跪下,她本已经心如死灰,连随儿子去的心都有了,但却未曾想最后峰回路转,又有了一线生机。   “若非柳大人宽宏大量,小儿难逃死劫, 您实在是我们的大恩人啊……”   柳潇然伸手扶住了丁紫萍的手肘, 等人站稳后摇了摇头:“一切皆按律法所载, 并非本官法外开恩,夫人言重了。”   这话确实不假,柳潇然不是个会徇私枉法的人,却是个尽职尽责的人,这些事本不在他的管辖之内,即便如此,他却依旧处理妥当后才动身离开,足见他对自身责任丝毫都不懈怠,对百姓更是存了怜悯仁慈之心。   苏慕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更对他生出了几分欣赏之意。有这样的上位者手握司法律典,或许也是殷朝百姓的福气罢。   洪溪知跟着丁紫萍抹了抹眼泪后,告知苏慕自己已经将铺子都打理好了,不日便能开张。   “到时候我一定会把苏公子的银钱尽数归还!”   看着洪溪知脸上无比坚定的表情,苏慕也由衷地相信会有这么一天。   “好啊,那在下便和洪姑娘一同等着这一天。”   等到终于和人都道完别踏上路,苏慕才发现,原来他们已经在碧水县呆了这么多日了。   这些天发生的事说多不多,却也格外让人难以忘怀,他转过身望了这座小城最后一眼。   希望他们都能有一个更好的开始吧。   做了最后的告别后,他翻身上马。   在碧水县的这几日他跟着墨书学了些骑术,也算是勉强能够驾驭得当,而他也神奇地发现,比起坐在别人的后面,自己骑马反而轻松了许多,一路赶到了天黑时分,都没像上次那般狼狈。   这回没有碧水县这样的小城供他们落脚,几人便只能找了个临近的村落将就。   “啊饿死了饿死了我要饿死了!”陆灵珏一边嚷嚷着一边率先走了进去,这是临近江州的一个古村落,叫做凤霞村,隶属于灵泉县的管辖。   村落虽然小,但也还算富足,家家户户都挺热情,但终归是有四个人,他们还是找了户看上去还算大些的农舍。   迎接他们的是一个身影高大,约摸五十岁的大叔,看上去很是憨厚老实,而在院子里择菜的大   婶见了有人来也很是高兴,絮絮叨叨地念了起来。   “咱们这儿可许久没见外人来了,正好二娃还没回来,他的屋子我给你们收拾收拾哈。”   大婶热情,几人也都不好推辞,便就应了下来。   晚饭虽然是再普通不过的菜色,但都是大婶自家院子里种的菜,看上去新鲜的很。陆灵珏本就饿得慌,大婶的厨艺又不错,登时狼吞虎咽起来。   见他吃得香,大婶也乐得合不拢嘴。   “小娃娃慢慢吃,不够告诉婶再添啊。”   陆灵珏本就长得清秀,鼓着腮帮子应声的样子更加讨人喜欢,一顿饭下来,也就和大婶混成了无话不谈的关系。   “大婶您二娃在哪儿呢?”   正在刷碗的大婶抬起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诶诶,二娃可厉害,在江州那边当兵哩。”   “原来是这样!”陆灵珏点了点头,“那婶一定很想他吧?”   大婶依旧笑着回答:“能不想嘛,但娃有志气,不愿待在这里,婶也欢喜!”   在一旁听写的苏慕愣了愣,若是他没记错,这江州府周围应当没有毗邻什么敌国势力,若说是去做守城的将士,那多半应该是江州城内之人,这婶婶的孩子为何千里迢迢地去了江州呢。   他靠近了柳潇然,轻轻问道:“柳少卿?”   “嗯。”   “这江州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我是说——在军事上?”   柳潇然看了一眼苏慕,似乎有些疑惑苏慕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但看苏慕神色确实茫然,最后还是开口解释道:“江州之东南方向有一个小国,名为女蛮国,虽然臣服我朝已久,但却一直野心勃勃,不断在边境挑起纷争。最后一次朝廷不堪其扰,便派下重兵进行镇压,这只军队随后便留在了江州,以备不时之需。”   “女蛮国……”苏慕喃喃道,他总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有些似曾相识,但却只能抓住一个淡淡的影子,其他的便再想不起来。   他又挣扎了一番,发现还是毫无进展,只能就此作罢,安慰自己道总有一日会想起来的。   农舍的房间实在算不得很大,又没有能睡下四个人的床,大婶便索性给他们在地上铺了厚厚的几层被褥,好在还没有入冬,睡在地上也并不冷。   陆灵珏抱了被子睡到了最里面,说是一定要挨着墙睡不然不踏实,没一会就没动静了。   如此一来,苏慕便只能挨着柳潇然躺下了。   倒也不是说有什么不好,但苏慕知道自己的睡相虽然不差,但也算不上好,总喜欢扒拉点什么抱着睡,从前福利院里有别人送的小熊,后来有施庆澜给自己买的大熊,在侯府一个人睡的时候可以卷被子抱着,现下——   他默默地转向了墨书的那一边,小声叮嘱道:“一会若是我做了什么扒拉你的事,你记得把我拍醒就好。”   得到墨书的保证后,他又往那边挪了挪。   我都转向这边了,应该不至于还会对柳潇然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吧。   苏慕暗戳戳地琢磨着,随后困意来袭,便就睡了过去。   但梦中却并不安宁,兴许是因为女蛮国总给他带来一种隐隐约约的危机感,他似乎梦见了寸草不生的蛮荒之地,在笼罩着哀伤和绝望的尽头,他似乎听见了万千哭嚎之声。他转身想要去看,却发现视线所及皆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恍惚间他突然嗅到了一种熟悉的檀木清香,萦绕于他的鼻间,而顺着幽微香气向前,他的眼前终于出现了光亮。   绝处逢生之感让他觉得格外疲累,便在这股幽微香气之下很快跌入了无梦之地。   柳潇然向来有些浅眠,被动静惊醒的时候,便发现苏慕已经挨得很近,一睁眼便是他近在咫尺的眼睫。   而就在他还没能反应过来的时候,苏慕的一只手已经很是自然地伸出被窝,隔着被子揽上了他的腰,紧接着又在他披散的长发间轻轻蹭了蹭。   想着不能和睡着的人计较这些,柳潇然正打算不动声色地往陆灵珏的边上挪一挪,却在微微侧目的时候,发现了苏慕眉头紧皱,似乎睡得极不安稳。   他犹豫了片刻,这片刻的功夫里,苏慕便更为得寸进尺,几乎整个人都贴了上来,揽得也更紧了一些。而到这个时候,苏慕似乎终于放下心来,将脸埋得更深了些后不再动作。   而柳潇然稍稍地挪动一下,苏慕便会跟着再挪过来一分。   ……   罢了。   柳潇然轻轻叹了口气,明日还要继续赶路,若是这时把人叫醒,怕是第二日会没什么精神,想到第一回 赶路时苏慕的模样,柳潇然最终还是妥协了。   而第二日清醒时的苏慕就发现,自己正躺在陆灵珏的边上,而陆灵珏果然是面对着墙壁睡得很是踏实,半点没有醒的迹象。   苏慕刚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就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不对,自己昨晚旁边睡的好像不是陆灵珏吧?   苏慕彻底醒了。   他蹑手蹑脚地穿好了衣服走到了外边院子,就发现柳潇然正在院子里帮大婶一同淘米。   柳潇然虽然不像陆灵珏一般能言善道,但在面对良善的百姓时,也还是温和很好说话的,即便大婶问的问题逐渐离谱,他依旧是有问必答。   “长这么好看,一定已经有家室了吧?”大婶眉开眼笑地问道,“可有娃娃了?”   柳潇然顿了顿,果断地摇了摇头。   “没有娃娃?”   “还未娶亲。”   “咋还没成家呢?”大婶念叨起来,“都这个年纪了也该成家了,给家中开枝散叶才是正理!”   见柳潇然没回话,大婶便又开始了自个儿的长篇大论,见有滔滔不绝的趋势,苏慕便及时地开口道了声早。   大婶和柳潇然便一同看了过来。   接触到柳潇然的目光时,苏慕只觉得有些莫名的心虚,以至于他只看了一眼便挪开了视线,笑着对大婶说道:“我也来一起帮忙!”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女蛮国是什么地方捏?和前面有一个名词是关联的哦! 第37章 失火   淘米不是什么难事, 几乎用不上苏慕便结束了。大婶便张罗着去烧柴火,而柳潇然刚刚就揽下了切菜煮粥的活,没给苏慕留什么机会,他便成了个实打实的闲人。   他便只能靠在一旁的墙上发呆, 但眼神却总是不自觉地往柳潇然那边瞄, 即便他不住地提醒自己这样会让自己显得很可疑, 但还是没能克制住自己。   为着今早起来他睡的是柳潇然的那床被子, 他实在觉得有些心虚。   自己昨晚不会是把柳潇然挤出去了吧?所以他才醒的这么早?   柳潇然虽然在低头切着菜,但也实在是没办法忽视这一眼接着一眼,抬起头看了苏慕一眼,皱着眉开口道:“怎么?”   “啊?那个……”苏慕乍然被抓了个现行, 一时间还没能措好词,在原地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后,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柳少卿, 我昨天晚上——咳咳, 就是——无意识的时候, 没对您做什么吧?”   他刻意强调了“无意识”三个字, 以求万一自己真做了什么事能够在柳潇然那里拿到几分同情分。   柳潇然抬眼看着苏慕,摇了摇头,语气很是平静:“没有。”   “可是我今天……”   “我醒的比较早,出去了之后不知道你之后做了什么。”柳潇然又垂下了眼,继续把手上的小白菜切得整整齐齐,“你不用多想。”   “啊那就好那就好……”苏慕松了口气,小鸡啄米般地点了点头。   折腾他一早上的心事也算是落了地, 他又恢复了往常那般怡然自得的模样, 乐呵呵地表示要去把陆灵珏拖起来, 一眨眼便消失在了门口。   见人走了出去,柳潇然轻轻地叹了口气,耳尖却有些红得厉害。   昨日半夜没叫醒这位小侯爷,后半夜这人反而越发来劲,时不时地就要多蹭过来三分,到了早上几乎就是挂在了自己的身上,他便索性早早地起了床,把自己的床铺整个让给了苏慕。   而苏慕倒好,柳潇然一起来他就老实了许多,既没有继续往边上扩充版图,也没有像昨夜一样把手搁在陆灵珏的腰上,而是转而抱起了被子睡得香甜。   ……只此一次。   柳潇然揉了揉自己跳的厉害的太阳穴。   而当事人苏小侯爷全然不知,他丝毫没怀疑柳少卿说话的真实性,现下正在连拖带拽地把陆灵珏从被窝里挖出来。   即便他的威严比不上柳潇然的一句话,但力气却也不小,陆灵珏挣扎了好一会,最后还是打着哈欠悲伤地起了床,一边还念念叨叨着:“再睡一会嘛,离江州也就这么点路了,多睡一会也不会怎么样嘛……”   苏慕俯下身,轻轻地在他耳边说道:“你家大人亲自做的早饭,要是凉了你觉得他会怎么修理你?”   陆灵珏闻言清醒了,露出的却是惊喜的神色。   “什么!大人做的早饭!”   说完便加快了穿衣服的速度,最后连鞋子都没穿好就冲出了门,留下了在原地凌乱的苏慕。   这虽然不是他的本意,但效果看上去……好像也挺不赖。   饭后几人告别了大叔和大婶,几人继续前往江州,终于在两日后看到了江州府的城门。   不同于在碧水县,一到了江州,柳潇然和陆灵珏便直接递了公文到江州府衙拜见刺史杜涵,苏慕自然就没什么事可干,便只能在城里随便走走。   江州看上去比碧水县这样的小城繁华得多,大街小巷上都是人来人往,到了饭点,连路边的小饭馆里都是人满为患,苏慕在门口等了一会,才空出来一张桌子能坐下。   他兴致勃勃地听小二报完菜名,点了一桌子满满当当,和墨书两人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这江州可真热闹啊!”兴许是这里的氛围实在太好,让他恨不得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也不知道能不能查到苏启的下落……”苏慕托着腮玩着桌上的筷子,很是可惜,“若不是还有这桩事在身上,可真想好好玩一玩啊……”   墨书见他惆怅,一时间也跟着有些情绪低落,发起呆来,主仆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店家也将菜给端了上来。   苏慕和陆灵珏呆的久了,也练成了些看见吃的就什么心事都给忘了的本事,等菜一上齐就招呼着吃饭,什么都不再提了。   而等到夜幕时分,柳潇然和陆灵珏也终于从府衙回到了客栈,他们照旧没承杜刺史的好意住到他的别苑里,而是选了个近一些的客栈下榻。   一见到苏慕,柳潇然就轻轻摇了摇头:“没查到苏启的下落,但是查到了一个女子的消息。”   “女子?”苏慕愣了一瞬,随即反应了过来,“是新罗姑娘?”   陆灵珏在一旁接话道:“正是她,而且是因为她和一桩案子有些关系,我们才查到的她。”   苏慕听了皱起了眉,和案子有关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什么案子?”   “我们到之前三日的一起失火案。”柳潇然言简意赅地说道,“死者是一名南诏国的商人牟寻,而新罗在他死之前与他有过交集,因此府衙留有她的口供。”   “失火案……”苏慕觉得自己的眼皮直跳,有了洪思齐这个先例,失火总让他觉得并不简单,更像是为了掩盖什么罪证一般。   柳潇然自然也很怀疑,只是他今日去看过现场,那里只留下了焦黑的痕迹,而留在府衙内的商人尸体也已经被烧得焦黑,几乎辨别不出人原本的模样,要找线索怕是极为困难。   即便如此,他还是看向了苏慕。   他一直觉得,苏慕总能从一些看似根本不可能找到线索的地方发现新的契机。   苏慕也正有此意,正打算开口的时候,便感受到了柳潇然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虽然未曾言语,但早已心知肚明。   柳潇然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是在默许苏慕还未说出口的请求:“明日,你可与陆辰初一同再去看看尸体和现场,若是能找到些线索,或许对于查清这位新罗姑娘也会有益处。”   陆灵珏看了一天的卷宗正迷迷糊糊地想要上床睡个天荒地老,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过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地问道:“诶?大人你不和我们一起吗?”   “嗯。这人生前接触的人里还有些许并未排查完,明日我会带人去查清楚。”柳潇然看向了苏慕,斟酌了一会后开口道,“这边便需要你……多费心了。”   苏慕闻言微微一怔,迎上了柳潇然的目光,他的眸中不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疏离,如今透出的则是再简单真诚不过的信任,这让苏慕的心上掠过了一丝暖意,和一抹若有似无的欣喜。   “自然。”他最终还是没能压住心上那份淡淡的欢喜,轻轻勾了勾嘴角,“柳少卿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   到了第二日,苏慕在看到尸体的模样时,突然有些后悔昨日自己的自信了。   这尸体通身焦黑炭化几乎辨别不出人样,呈拳斗姿势被摆放在桌子的白布上,若非来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实在是会被这尸体的模样狠狠地吓一跳。   根据尸表状况来看,眼角处有鹅爪状改变,且眼睫只有顶端被灼烧的痕迹,口腔内有烟灰痕迹,确实是因火烧而死亡的无意,只是死者皮肤被灼伤严重,呈现出了许多假裂创的痕迹,皮肤斑驳,加上焦黑炭化,无法分辨皮下出血情况。在无法解剖的情况下,他无法判断这人身上是否还有着其他生前伤口或是搏斗痕迹。   苏慕很是遗憾地摇了摇头,在没有科技鉴定技术和明令禁止解剖的这个时代,法医能找到的线索确实少之又少。   他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对陆灵珏道:“只能再去现场找找了。”   一旁的陆灵珏也有些沮丧,连苏慕都在尸体上找不出什么线索,看来这案子当真有些难办了。   见陆灵珏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苏慕觉得有些好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别丧气啊,又不是什么都没找到,起码排除了这人是被人杀了之后焚尸的,排除一个错误的答案也是通往正确答案的一条路嘛!更何况我们还没去过现场,有些时候现场的线索可未必比尸体上的少,指不定还有什么线索凶手没发现,就在那儿等着我们呢。”   陆灵珏本来就好哄,加上他曾经对柳潇然的话深信不疑,如今又多一个苏慕,说什么他都闭着眼睛相信,现下便又活了过来,带着苏慕便去了起火的地点,城南的一处小铺子。   “他竟然还有自己的铺子?那看来生意应该做得还不错。”苏慕推开门,便被里面的烟尘给呛了一嘴,伸手在自己面前扇了扇。   “南诏国的香料气味独特,如今颇受人欢迎,生意应该确实不错。”陆灵珏跟着跨了进来,表情却有些不痛快。   苏慕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开口问道:“怎么了?是这味道惹你不舒服了?”   “不是。”陆灵珏瓮声瓮气地摇了摇头,“这南诏国总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让人见了害怕。”   “见不得人的东西?那是什么?”苏慕一面蹲下身子仔细查看起来,一面问道。   “具体的我倒是也不清楚,只是听人说过,南诏国又很多的药婆,会练一些很邪门的东西,被叫做……叫做,哦!”   陆灵珏一拍脑门,想起来了。   “叫做蛊!”   作者有话要说:   南诏国是哪儿呢?就是唐朝时期云南的称呼啦! 第38章 青苔   “蛊?”苏慕被这个词给唬得愣了一会, 才反应过来,这南诏国应当就是传说中的苗疆了,苗疆人会炼蛊似乎是从古至今都存在的传说,他虽然对于这种玄乎的东西保持观望态度, 但还是下意识地小心了一些。   他丝毫不怀疑老祖宗们的智慧, 这蛊虫即便没有传说中那么邪乎, 也肯定有它流传千年的道理, 若是不小心碰了什么交代在这里,可就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是头朝门口的方向……也就是这里?”苏慕在门口的地方仔细查看起来,屋内的东西多数都已经被烧得焦黑, 连地面上都铺着一层厚厚的烟灰,而且因为救火时需要用水冲洗,早就看不见什么明显的痕迹。   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味道,让他觉得有些刺鼻。他还未辨别出来是什么味道, 陆灵珏便说道:“这屋子里好大的桐油味, 做香料的也用不上桐油啊, 这绝对不正常。”   “桐油?”苏慕在地面上抹了一把焦黑的痕迹, 放到鼻下闻了闻,果然刺鼻的味道更重。   “是啊,这不就是桐油的味道?”陆灵珏跟着蹲在了他的边上,揉了揉鼻子说道。   在看到地面上几乎没有任何可用的痕迹,他正沮丧地想要叹口气时,苏慕抬起了头,问道:“这里有卖醋和酒的么?不拘什么酒和醋。”   府衙跟着他们来的杨客如今已经三十有余, 在府衙也算是能说的上话的一把手, 此前便是他带人来这里勘验现场, 且毫无所获。因此他并不觉得这两个看上去比自己小上一轮的小公子能查出些什么来,正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   “有是有,只是不知苏公子是要用来做什么?”他拱了拱手问道。   苏慕又开始为难起来。   酒和醋有很强的挥发性能够让地底下的血液溶解后再挥发到地面上这种现代人都不一定能理解的知识点他是要怎么解释清楚?   陆灵珏倒是已经习以为常,这会也没有再刨根知底地问,而是挥了挥手道:“别问,去准备就是了。”   杨客虽然仍然心有疑惑,但也只能按下,正打算告退去买东西时,苏慕突然叫住了他。   几颗碎银子被苏慕塞进了他的手心里,让他颇为诧异。   “总不能占差大哥的便宜。”苏慕笑了笑,“我也不知道这城里的酒和醋都是什么价钱,便先多给些,余下的就当是我请大家喝酒的。”   杨客一时间又是哑然,这从京城来的公子哥未免也太好说话,应了一声后便去就近的铺子买了酒和醋来。   而另一边苏慕已经和陆灵珏一同把地面上的灰稍微清理干净了些,露出一片平坦的地面来。   杨客酒是江州独有的桂花酿,一打开便香气四溢,陆灵珏馋得不行,而苏慕却是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从之前的事情后他便觉得,自己怕是连味道都得少闻些,一会晕头转向地说不定还得耽误事。   在陆灵珏眼巴巴地注视下,苏慕毫不留情地把一坛酒都结结实实地倒在了门前的这片土地上。   “喻之——你这!”陆灵珏虽然明白苏慕不会无缘无故做这些事,但还是很心疼被倒下去的桂花酿。旁边的杨客也是愣在了原地,全然不懂这位苏公子是在做什么。   “虽然有些浪费……但门前的这块地着实有些大,还是谨慎些为好。”苏慕拍了拍陆灵珏的肩膀,“来,帮我把醋也给倒下去。”   陆灵珏依旧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照做了,按着苏慕倒酒的地方把一整坛的醋给倒了下去。   这下酸味和酒味混杂在一起,屋子里的气味就变得奇怪起来,陆灵珏捂住了自己的鼻子问道:“喻之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苏慕没有回答,只是在一旁盯着这块地面看,过了好一会,就在陆灵珏都开始怀疑苏慕是不是傻了的时候,苏慕在一旁开口了。   “你看。”   旁观的两人便都朝着地面看过去,只见地面上不知何时浮上来了一层深色的东西。   陆灵珏上前窜了一步,蹲在地面上用手轻轻一抹,手上便多了一抹血色的痕迹。   “这……这是什么?”陆灵珏茫然地看向了苏慕,“这不会是血吧?”   苏慕被他这反应逗得笑了起来,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不然呢?没睡醒呢?”   杨客也是啧啧称奇,他们之前来此时看得也算仔细,可是却没看见地上有如此大片的血迹,这苏公子不过倒了些东西下去,怎么就出现了这些东西。   他为自己刚刚的想法感到惭愧起来,对着苏慕的真诚地说道:“这里竟然有如此多的血迹,是我们疏忽了。”   “血迹渗入了地面中,地面上的血迹又因为救火时的大水冲刷而被冲干净了,自然是很难发现的。”苏慕摆了摆手道,“我也不过是尝试一下而已,没想到这里当真有这么多的血迹。”   大面积的血迹靠近门口,看上去应当是上半身且接近头部的位置。苏慕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又想到那具几乎被烧得不见人形的尸体,隐约有了个猜想。   “你们在第一次来这里时,有找到什么凶器吗?譬如说匕首之类的?”苏慕在屋里踱步起来,打量起四周的环境来。   “没有,这房子四周我们都找过了,没找到什么凶器。不过——”杨客走到窗边,把窗框都已经摇摇欲坠的窗户拉开后,窗外赫然是条河流,“若是真有凶器,也极有可能已经被人丢入了河中,这便很难再寻着了。”   苏慕探头出去望了一眼,果然是临河的屋子,甚至没有什么台阶之类的可以落脚。   而就在他缩回抵在窗框上的手时,却突然觉得手上有些黏黏的触感,低头一看,便发现手掌中央沾了些青绿色的苔藓。   这里怎么会有苔藓?   苏慕走近了窗框,只见其他地方都没有,只有窗框下部有一处痕迹。   他探出去半个身体察看了临河墙面上,只见下面临近水的地方倒确实有些青黑色的苔藓。   “辰初,来搭把手。”苏慕拽住了陆灵珏的手,几乎大半个身子都悬在了窗外,伸长了手去够,好不容易蹭上了一点,陆灵珏才没被他带出去。   “咦?”他对比着两处苔藓痕迹,却觉得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墙面上的青苔部分呈棕绿色,且有很多淡黄色的小刺,而窗框上的则是呈部分棕红色,颗粒细密较小,不像是同一种。   陆灵珏和杨客都跟着看了半晌,没能想起来这种棕红色的苔藓在哪儿见过,苏慕也只能暂时作罢,只能又去旁边的店铺里要了些装食物的油纸来包好后放进了袖子里带走。   除了显现出来的血迹和青苔痕迹,这间屋子可谓是烧得干干净净,木架构的屋架都坍塌了不少,几人也只能暂且回府衙。   一回到府衙,苏慕便又去了停尸间,将焦尸重新检查了一遍,有了基本的猜想后,他尤其仔细地看了尸体的喉部,虽然已经被烧出了不少干裂的伤口痕迹,但依旧有一道伤口显得又深又长。   苏慕伸手轻轻一按,手上果然沾了些早已干涸的淡淡血沫。   “如何?”   就在他直起身打算看看其他地方时,柳潇然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身后响了起来。   “柳少卿?”苏慕转过身,很是诧异,“你查完了?”   “嗯。”柳潇然淡淡地回道,“要查的人不多。”说完他看向了苏慕,“你这里呢?”   陆灵珏在一旁抢答:“喻之用了很神奇的方法,发现那个屋子里有很多血迹,这人的死大有蹊跷!”   苏慕也跟着点点头,将尸体喉部的伤口展现给柳潇然看:“这人的喉部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只是因为在火灼烧下,皮肤很多地方都会行程一些干裂的痕迹,加上头发最易燃烧,头部位置最容易被烧得厉害,这伤口便很难辨别出来。”   “但若是再加上地面上的血痕,应该基本上能够确定,这人不是因为偶然失火而死的。”苏慕垂下眼,看着这几乎算是惨不忍睹的尸体继续说道,“而且辰初还在屋里闻到了桐油的味道,这若是有人刻意倒上的,那些人便很有可能是被人重伤后,放火活活烧死的。”   柳潇然听闻也不奇怪,他本就觉得这起案子并不普通,只是今日他走访了这剩下许多人,都说牟寻在死之前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也没提到有什么仇家,一时间也是无从下手。   “那位新罗姑娘为何与这件事有关?”苏慕拉起了白布,遮住尸体的模样后问道。   他虽然也知道先入为主是个不好的习惯,但这新罗毕竟是与苏启一路的人,也是苏启刻意让自己来的江州,如今这案子又与她有关,实在很难让人相信这都一切都是巧合。   柳潇然明白苏慕的考量,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新罗那日与开昌布坊王掌柜的二公子有约,他那日去门口接她时,正好遇上了新罗出来,他看见了铺里有两人的影子,随后有人开了门,将新罗送了出来,且起火时两人皆不在场,此事也有其他人为证。”柳潇然摇了摇头,“若是牟寻是被人捅伤后纵火烧死,那便更不会是新罗下的手了。”   没有作案时间,更有多人人证,即便苏慕还是颇有些不甘心,但也只能承认柳潇然的话是很有道理的,这新罗并不会是下手的那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江州的案子是很简单啦~重头戏在其他地方哦⊙▽⊙ 第39章 新罗   案件到此似乎就陷入了僵着, 无论是排查人际关系还是可疑人物似乎都走不通,即便他们可以确认这人不是意外死亡,再没有其他可用的线索。   陆灵珏看两人大有一直站到天荒地老的打算,开口提议道:“既然现在没什么线索, 天色也不早了, 我们不如——先去找个地方用饭吧!”   “大人你别这么看着我!”陆灵珏撇撇嘴, 理直气壮地解释道, “这市井小巷里的消息最多了,说不定还能有些意外的发现呢。而且这位新罗姑娘虽然来的时间不久,也已经算是江州的小有名气的人了,这坊间关于她的传闻可不少呢。”   虽然这话有给自己贪嘴找借口的嫌疑, 但苏慕还是很容易地被说服了。   毕竟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陆灵珏得了乖,已经开始罗列起江州城里各种好吃的好玩的地方,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头一回来这里,苏慕为此问了一嘴后, 他眨巴着眼睛无辜道:“我是没来过, 但是我昨天在大人批公文的时候溜出去和府衙里的衙役大哥聊——哦不, 是打探消息来着, 顺便打听了几句这城里有什么地方值得一去,这不是难得出趟远门,总要不辜负了这一趟才好嘛。”   柳潇然闻言淡淡地瞥了一眼陆灵珏,后者讪讪笑了笑,嘴上却没停:“我听说这江州最有名的当属这里的柴桑鸭,是用虫草、泽兰炖白鸭制成的,虫草泽兰乃是滋补之物, 又带了清香, 白鸭肉质细腻, 当属绝顶美味。只是这里原先最有名那家酒楼似乎最近没开……但是没关系,它对面那家据说味道也不错!”   被陆灵珏一打岔,苏慕倒把这起失火案没着落的烦恼给淡忘了两三分,左右这案子如今看上去似乎牵涉并不大,还没到火烧眉毛的时候,慢慢查总能有线索的,但是这苏启……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苏慕正在神游天外,陆灵珏突然拽了拽他的袖子。   “喻之你看,那里就是那位新罗姑娘在的地方。”   苏慕抬起头顺着他点的方向看了过去,看上去谜之熟悉的三个大字出现在了眼前。   “醉——春——楼。”   从里面出入的形形色色的皆是男性来看,这莫不又是个青楼?   还没等他揣测完,陆灵珏先一步开口了:“这新罗姑娘长得似乎和中原人不大一样,因此颇受青睐,且舞姿曼妙歌喉婉转,更是迷倒了无数人,每日去醉春楼的不说十之八九,起码一半都是去寻她的。”   从前苏慕就听说过这新罗的长相特殊,但一直未得见,如今又听了陆灵珏的话,更加好奇了:“新罗姑娘应当不是中原人,那可有人知道她是哪里的人?”   “青楼不问出身,这是老规矩啦。”陆灵珏摇摇头,“之前京城关于她的事我知道的便不多了,我只是被大人临时拉出来跑腿的罢了。”   苏慕点了点头,一个念头突然窜进了他的脑海里。   “菩萨蛮……”他转向了柳潇然,开口问道,“柳少卿,你可知道菩萨蛮是什么称呼吗?”   柳潇然微微思索片刻,随即回答道:“菩萨蛮称呼的是女蛮国送入我朝境内的奴隶,因她们危髻金冠,缨络被体,所以如此称呼。”   说罢他似乎明白了苏慕的意思:“这新罗是女蛮国之人?”   “是,之前在府内时曾苏启用这个称谓称呼过她,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菩萨蛮究竟是何含义。”苏慕皱紧了眉,“这江洲毗邻女蛮国,新罗又是女蛮国之人,这中间——”   “我们可否去拜访一下这位新罗姑娘?”苏慕问道,她既然是和苏启一道来的这里,那想必也知道是苏启特意引自己来的这里,应当也知道内情,如今就算撇开失火案不提,他也该去见一见这位异域的姑娘了。   “可以。”柳潇然颔首,“她身上也有着很多秘密,是该去见一见,只是如今她被排除了纵火的嫌疑,若是需要前往拜访,只能以自己的身份前往了。”   苏慕还没品出来以自己的身份前往是什么含义时,陆灵珏拉住了他。   “到了!”   陆灵珏拉着苏慕走进了酒楼的大门,这酒楼建得也算大气磅礴,比其碧水县中的第一楼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厅内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门口接待的小二也是有眼力见的,看见几人便知道气度不凡,上前很是殷勤地问候起来:“几位客官里边请,可需要小的给你们安排楼上雅座?”   陆灵珏刚想乐呵呵地应下,柳潇然就冷冷地开口了。   “不必,楼下便可。”   “大——”   “在雅间如何探听消息,这可是你说的。”   陆灵珏顿时垮了脸,这倒确实是他说的来楠漨打探消息来着,可他也万万没想到会变成柳潇然来堵他的理由,一时间很是憋屈,看上去颇像个受了气的包子。   苏慕在一旁看得想笑,但又觉得此情此景笑出来对陆灵珏来说又是个打击,只能轻咳了两声压了下去。   这一物降一物还真是有道理。   好在陆灵珏看重的主要是还是吃的,即便是坐在楼下大厅里,见了吃的也又欢快了起来,这江州的菜色比其碧水县口味偏重,但却更香,加上红红绿绿的点缀,看着让人颇有食欲,让苏慕的心情也开朗起来。   相较之下,面对面坐着的柳潇然和墨书,一者几乎不怎么动筷,神色似乎也很是疲惫,一者咽了几口之后就开始如坐针毡,看向苏慕的表情上写满了想走的意思。   苏慕看了眼墨书,见他似乎实在不习惯在人多的地方用饭,便也由得他去了。   “大人,你怎么都不吃啊?”陆灵珏左边夹一筷子,右边又是一筷子,吃得不亦乐乎,“这个鱼头也好好吃哦。”   柳潇然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也不知为何,从刚刚开始他便觉得有些晕沉的感觉,见到饭菜也丝毫提不起食欲。   兴许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   “嗯。”他虽然是这么应下了,可依旧是没怎么动筷子,陆灵珏见自家大人确实没什么兴致,便也不再劝了。   苏慕也打量了几眼柳潇然,隐隐觉得他今日的脸色比平时还要白三分,话也更少,不禁有些担忧。   不会是之前通宵批文给累垮了吧?   柳潇然感觉到了苏慕的目光,微微一抬眸便看到了苏慕眼中丝毫未曾遮掩的担忧神色,微微一怔。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轻轻摇了摇头。   反应过来后的他又是一愣,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他顿时又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苏慕自然察觉了柳潇然是在告诉自己他没事,此前他总觉得柳潇然这样的人应当是不在乎别人的担忧的,毕竟连他自己都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如今得了回应,很是意外。   正在埋头苦吃的陆灵珏全然没注意到这两人之间的动静,他的注意力全在那琳琅满目的菜品上。   “喻之,怎么你也不动筷了,这样显得我很能吃欸……”陆灵珏不满道,“你快一起吃嘛!这可都是天地精华,不吃多可惜啊!”   “可别只顾着吃,你还记得你来时说的话么?”苏慕笑着凑近了些,“你可是说要好好打探消息的。”   陆灵珏吃的动作微微一顿,支支吾吾地说道:“哎呀……那这不是还在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打听消息嘛,一会就去一会就去!”   苏慕对这个活宝也算是束手无策,只能无奈地笑了笑,也给自己夹了些菜,权当是如他所说的先攒些力气了。   柳潇然本还想撑着再陪这两人坐一会,却不想晕眩之感愈来愈严重,让他不得不开始思考提前离开的可能。   “柳少卿?”苏慕的声音响了起来,但在柳潇然听来,却是忽远忽近,且都伴着一阵阵耳鸣,让他不得不耗费许多精力去辨别他在说什么。   “无事。”他知晓自己不能再继续呆下去了,周围的声音对他来说都显得过于嘈杂,“我还有事需要处理。”   在苏慕和陆灵珏齐刷刷的诧异目光下,柳潇然站起了身,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并无异常,“这里就交给你们。”   “欸,大人——”陆灵珏嘴里还塞着东西,和苏慕在原地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柳潇然这是怎么了。   “你们来这里还有其他事?”苏慕问道。   “没有啊,要真有其他事也不在这里啊,而且大人什么都没和我说啊!”陆灵珏也是一头雾水,“我不知道啊。”   苏慕看柳潇然的状态实在有些不对劲,但人已经走远了,便也只能暂时按下了疑虑。就在两人沉默的当口,楼上突然传来了骚动,随即一群人便从楼上走了下来。   等到人走近了,苏慕才发现,这群都是簇拥着中间那一人走的,而那人身着华贵,头戴金冠,一看就是大富大贵的人家。   还没等苏慕看清这人的模样,他便听见这其中有人说:“王兄今日也要去找那新罗姑娘吗?”   听到熟悉的名字后,苏慕心念一动。   随即他便听到其余人说:“这要见新罗姑娘的人可真是太多了,也只有王兄家财万贯才有这个机会了,像我们,可真都是可望不可及咯。”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开始正式走副本啦! 第40章 故人   等到这群人哄哄闹闹地出去, 苏慕和陆灵珏的周围也多了不少议论声,或是在说这位王公子的,或是在谈那位新罗姑娘的,堂内又再度热闹起来。   苏慕和陆灵珏对视一眼, 便都站起身来, 装似随意地转过身掺进了他们的谈话中。   “嘿大哥, 我们是外边过来这里游玩的, 这我们家呢,也算有点小钱,刚刚听了那些公子的话,我大哥对那位新罗姑娘也颇有兴趣, 不如您赏脸给我们讲讲?”陆灵珏露出一个再灿烂不过的笑,朝苏慕眨了眨眼,“是吧大哥。”   苏慕见他的神色活脱脱就是一个纨绔小公子,觉得实在有意思, 便也跟着糊弄起来:“是呢, 这位……咳咳, 新罗姑娘据说容貌极其出众, 在下也是仰慕已久了。”   那饭桌上的人见苏慕和陆灵珏都是身着不菲之人,便也没怀疑他们的话,而和人聊些自己知道的事又会让人很有成就感,因此他们也就敞开了谈。   其中一人先说道:“这新罗姑娘啊,是十几?还是二十几天前才来的江州,一来啊就进了在我们这儿算是最有名的醉春楼,这里面出入的大多都是些有钱人家的子弟, 一晚上……哎哟, 可是得砸好多钱进去呢。”   “是啊是啊, 而且这姑娘歌喉好听得很,唱起歌来可真是醉人,头天一亮嗓子就把人给迷倒了。”   “但是这新罗姑娘的名声传开后,这去看的人也就多了,自然是千金才能买上一面咯。”   “你若是想见,那给楼里的老鸨的钱也得备足咯,然后她才会给你递拜贴,那新罗姑娘才会选要不要见你呢。”   “如此……那多谢这位兄台了,若是在下真能有缘得见,必定不会忘了兄台今日提点之恩。”苏慕拱了拱手说道,露出一个真诚的笑来。   又和他们寒暄客气了一遭,苏慕和陆灵珏转回了身,开始掂量起究竟是一掷千金来得痛快还是等上几天来得划算。   “我觉得真要是想见也不是没有办法,直接让府衙找个由头把人给再带过来一趟吧。”陆灵珏咬着筷子提议。   “你刚刚也听人说了,这新罗姑娘初来乍到就在全城人面前都露了脸,别说会为她说话的人有多少了,就算是那醉春楼的老板怕也是会千方百计地阻挠吧,这可是他们活生生的摇钱树啊。”苏慕晃了晃脑袋,他觉得不太可行。   “也是哦,若是她称病不来,我们倒也是不能光明正大闯进去,这毕竟不是咱们的地盘。”陆灵珏耷拉下了脑袋。   苏慕被他这话逗得直笑:“什么叫不是咱们的地盘,说得我们像地头蛇一样。”   “你别笑呀,我认真的,这要是在京城,管他是哪家楼哪家院里的人,听了我们大人的名字不都得乖乖低头,就是这是在江州,终归还是不方便了些。”陆灵珏戳了戳眼前的那盘肉,似乎是为吃不下它而觉得有些遗憾。   苏慕想起刚刚柳潇然离开时的神色,隐隐约约地又有些担心起来,见陆灵珏也没有要再继续吃下去的意思,便打算结了账先回去看看。   叫来了小二,小二却是摆了摆手道:“刚刚另一位公子已经给过银子了,而且还多给了些,说是若两位公子还有什么需要都可尽管添上,所以公子快收起来罢。”   陆灵珏听了更觉得遗憾了,轻轻叩了叩桌子道:“那把你们这儿好吃的点心都端点上来,我们要带走。”   苏慕便又是无奈地看向了陆灵珏,后者很是振振有词:“这浪费钱多可惜啊,大人既然都给我们垫了钱了,总该吃回本才是,况且他刚刚都没怎么吃,想来是会饿的,我这也不是只为了自己对吧!”   如此一想,苏慕便也觉得颇有道理,两人又提着一大袋的点心回了入住的客栈,走到柳潇然的门前就发现,里面的灯是熄的。   “莫不是大人还在府衙没回来?”陆灵珏好奇地隔着门想要张望一眼,却是什么都看不清。   苏慕也知晓有这个可能,便拦下了楼下的掌柜问了一句。   “那位公子先前就回来了,应当没有离开过才是。”掌柜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说道,“也或是我没注意到,晚间入住的人有些多,一时忙不过来也是有的。”   回来了?   苏慕疑惑地望向了那扇紧闭的门,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刚刚柳潇然又些苍白的面孔。   “柳少卿他,可是身体有些不适?”   陆灵珏也疑惑,他家大人素来不会这么早睡的。   “兴许是吧,前些日子他批公文也累了,可能……是在休息吧。”   两人在门口又站了会,里面依旧毫无动静,便也只能作罢。陆灵珏带着一袋子的点心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不会全部吃完后,两人就此分别,各自回了房内。   第二日清早,苏慕本想看看柳潇然的状况,一推门便和陆灵珏撞了个正着,陆灵珏比起苏慕稍矮一些,苏慕便直直地撞上了他的额角,一时间痛得瞌睡都醒了。   “抱歉抱歉,我本来是想叫你起来的,刚想拍门,没想到你就出来了。”陆灵珏揉着自己的额角道。   苏慕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怎么了,是有什么事么?”   陆灵珏清了清嗓子回答道:“刚刚我把新罗姑娘的事儿都告给大人了,他说让我们去便是了,若是需要银钱,问他要便是了。”   “柳少卿人呢?”苏慕往他的身后张望了眼,“他去府衙了?”   “是啊,他说兴许还能从那些人中找到些什么纵火案的线索来,便回去查卷宗了,让我们去便是了。”陆灵珏说完,突然眯着眼小声说道,“不过呢,我觉得大人应当是不想去青楼的原因,所以这才没和我们一起。”   “怎么说?”见他神秘兮兮的模样,苏慕就知道这人又要开始抖那些往事了,他也挺感兴趣,端出一副认真的模样。   “之前也有几回,大人需要去青楼拿人问话的,那会子大人刚进大理寺,还没这么……这么——嗯,你懂我意思的对吧。”陆灵珏笑嘻嘻地说道,“然后大人长得多好看啊,这青楼里的姑娘们各个都热情似火的,大人最后虽然还是一副冷冰冰的神色,但仔细看就能看到,他的耳朵啊,早就红成一片了。”   苏慕想了想那个场景,觉得又是又些好笑又是又些心酸。   “然后大人便格外不爱去青楼,能少去就不去,一般都是打发别人去或是请人来问话的,或是等衙役已经把地方给封上了再过去,我琢磨着,他这次肯定也是因为这个缘由才只让我们去的。”陆灵珏总结道。   “那大人他……没事吧?”想起昨晚的反常,苏慕还是有些担忧。   “看上去没啥事,实际上就不知道了。”陆灵珏习以为常地摇摇头,“大人若是不想告诉我们,我们就算开口问了也是没结果的,他肯定会说自己没事。”   见苏慕还是有些在意,陆灵珏伸手拍了拍苏慕的肩膀道:“你若是担心,等我们回来找个大夫来看看便是了,到时候你摁一边我摁另一边,大人一定会乖乖听话的。”   苏慕又是一阵哑然:“你不觉得这么做的后果会很严重吗?”   “要担心那也是我要担心自己嘛。”陆灵珏很有自知之明地说道,“我看大人对喻之你还是很客气的,别说动手了,他对你的时候都比对我温和三分,要揍肯定是我第一个,你放心吧。”   苏慕被他一脸视死如归的神色说服了,便也暂且按捺下了担忧的心绪。   “走吧,我们今日怎么着都得见上这位新罗姑娘一面。”   见到新罗的过程似乎出乎意料的简单,那老鸨是个见钱眼开的人,苏慕出手阔绰又大方,立马就把苏慕的拜帖递到了新罗那里,一面还不住地朝苏慕和陆灵珏夸赞新罗的曼妙多姿。   苏慕也算是第二回 进青楼了,都说一回生二回熟,可因为他长相俊美,时不时地就有路过的姑娘抛来的媚眼,还是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恨不得拜访完立刻就跑路。   好在这新罗姑娘还算给面子,没一会就派人来传话,说是请人上去一见。   老鸨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推着两人上楼,一边走一边说道:“哎哟这可真是难得了,寻常来递帖子的人也不少,难得见新罗如此之快便应下了的,看来二位公子可真是有缘之人呐……”   苏慕挂着已经有些僵硬的笑容谦虚道:“能得见新罗姑娘真容,还是托了您的福,之后在下定会重谢。”   到了房门前,老鸨便带着其余人都离开了,只留下了苏慕和陆灵珏。   两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后,苏慕伸手推开了门。   他刚跨进房门一步,新罗就款款地迎了上来。   只见来人一身金玉珠翠,身着薄纱,声音更是如银泉落石,清脆婉转。   “苏小侯爷,许久未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预警一下,本副本柳少卿出现频率会比之前低,因为江州的故事和安定侯有关,所以主要是围绕小侯爷展开的>3<) 第41章 厚礼   这话不免说得苏慕有些紧张起来, 但想到原主和苏启的关系都冷成那样,和这个被弟弟带回来的姑娘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交集,因此又渐渐放下心来。   只要不做什么严重ooc的事情,想必对方也发现不了自己已经不是苏慕本人了, 如今对面这位姑娘指不定藏有什么天大的秘密呢, 可不能自乱阵脚。   “新罗姑娘, 有礼了。”苏慕微微一欠身, 拱了拱手。   新罗对苏慕的到来毫不意外,引着两人便坐到了桌旁,又给两人一人倒了杯茶,自己也在对面款款地坐了下来。   即便是素来爱尝些新鲜玩意儿的陆灵珏, 此时也没有去动那杯茶,两人都再清楚不过,在没搞清楚对面这人意欲何为的情况下,是绝不能掉以轻心的。   新罗察觉了两人的戒备, 却是毫不介意, 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抿了一口, 带着些遗憾的语气道:“这茶可是中原难得的好茶, 两位因为奴家而错过此等好茶,实在有些可惜。”   苏慕闻言弯了弯眼,浅浅地笑了笑便就此揭过,开门见山地问道:“新罗姑娘,你可知道我二弟的下落?”   新罗轻轻晃了晃自己手上纷繁复杂的金银首饰,发出一阵丁零当啷的声响。   “二公子嘛……”她捞起了一缕自己的发丝把玩起来,眼角的一抹嫣红衬得她浅色的眸色更为妩媚, “他就在这江州城里。”   苏慕倒是没料到她如此爽快地便承认了, 且见她神色依旧如常, 似乎全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小侯爷莫要这么看着奴家,您不就是为了二公子来的江州么,听到这个消息,应当高兴才是。”新罗轻笑一声,声音虽然依旧如铃音清脆,却让人颇有些不寒而栗的感觉,“我们为小侯爷您备下了一份厚礼,等到礼送至,二公子自然会来见您了。”   还没等苏慕做出什么反应,陆灵珏先一步站了起来,面色很是严肃。   “苏启与京城一起命案有关,你若是知晓他之去处而不报乃是包庇,本官一样可以把你带到府衙去问话。”   新罗神色未变,慵懒地垂下身子靠在桌上,用手支着下巴直直地看着陆灵珏:“是吗?那大人就把奴家带去府衙罢,奴家还从未去过呢。”   陆灵珏也开始没辙,本来那话就是用来吓唬人的,不说这新罗出了门可以完全不认账,若是她在府衙依旧咬死不说,总不能对她上刑,既不合规矩又落人话柄,徒劳而已。   苏慕知晓新罗有恃无恐,今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出苏启的下落,也只能暂且作罢。只要这两人日后还有接触,应当总能寻到蛛丝马迹,只是他很是在意新罗所言的那份厚礼,直觉告诉他,这应当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苏启那可是想杀了自己的存在,不给自己在路上埋炸弹反而备礼物怎么看都是很诡异的事情。   “既然姑娘不愿说,那我们也不强求。只是敢问新罗姑娘,这份厚礼是什么?”苏慕平复了一下心绪,开口问道,“又或是,我何时才能见到这份厚礼呢?”   新罗又开始笑起来,这回她似乎格外开心,连握着杯子的手都因为她的动作而洒出来了几滴茶水,滴在了她轻纱似的衣袖上。   “这嘛,就难说了。”她伸手轻轻拂过自己被水沾湿的衣袖,看着苏慕说道,“兴许,现在便已经在路上了?”   她看着苏慕的眼神中含着许多复杂的色彩,苏慕虽然看不透,但却本能地感受到了一股从心底而生的寒意。   “既是如此,那我们告辞了。”苏慕微微垂眼,错开了和新罗的眼神交汇,起身告辞。   陆灵珏虽然还觉得心有不甘,但也还是不情不愿地跟着苏慕出了门。   甫一关上门,他就气鼓鼓地抱怨道:“就没见到过这么嚣张的人!”   苏慕只觉得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新罗所说的厚礼已经在路上了究竟是什么含义,难不成,已经有什么很恐怖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而自己还没发现?   陆灵珏在一旁自顾自地生了会气,见苏慕神色很是凝重,以为是因为没问出苏启下落的原因,伸手勾住了苏慕的肩膀安慰道:“没事,她不肯说苏启的下落,我就盯死这里,只要苏启敢露面,小爷我就把他擒拿归案!哼哼,只要我想,他们谁都别想发现我在这里盯着。”   苏慕见他信誓旦旦气势颇足的模样,又想起之前碧水县的吴县令总说这陆灵珏好像经常一溜烟就没影了,有些好奇地问道:“辰初,你是不是会轻功啊?”   “啊?”陆灵珏愣了一瞬,表情变得有些奇怪,就在苏慕猜测是不是这个时代还没有轻功这种说法的时候,陆灵珏嘟囔了一句,“有这么明显吗?”   见苏慕投来了讶异的目光,陆灵珏索性也就承认了:“是!而且我的轻功可厉害,从前就没多少人能追得上我,如今应该更加没多少人能追得上我了!”   苏慕心道了声果然,随即微微一转念,接着问道:“你这个没多少人里,是不是就有柳少卿?”   陆灵珏睁大了眼,眨了眨眼后点点头:“喻之怎么连这个都发现了,大人的武功确实比我厉害了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   似乎怕苏慕不信,他摇头晃脑地说道:“我也就是比大人小了那么一点,矮了那么一点,等我长到和大人——或者到喻之你这么高!我一定就比大人厉害了。”   他跳起来比了比苏慕的身高,颇为遗憾地说道:“也不知道多久才能长这么高呢。”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府衙的门口。江州府不同碧水县,连这最高长官办公的地方都气派了许多。   苏慕本还在想着要怎么才能名正言顺地和陆灵珏一同走进去,陆灵珏就亮了腰牌后挥了挥手。   “这位是安定侯府的小侯爷苏慕。”   此话一落,门口的守卫皆是一副惊诧的模样,对视一眼后毕恭毕敬地朝苏慕行了礼,放二人进去了。   苏慕有些疑惑,在碧水县时柳潇然曾说他的身份可能会造成不便,怎么现下陆灵珏报他的身份报得这么理所当然,而门口的那几人的神色更是让他觉得奇怪,像是见到了什么大人物一般。   “辰初,你刚刚……”   “为什么说你是安定侯府的小侯爷是吧?”陆灵珏咧嘴笑了起来,“这里可不比碧水县,你这名头可比我们大人还好用呢!”   还没等苏慕问清楚,陆灵珏就停下了脚步,拍了拍右手边的房门。   “大人!大人我们回来啦!”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中秋快乐!! 第42章 刺史   门是敲了, 却没人来开。   陆灵珏有些疑惑地和苏慕对视一眼,又拍了拍门,依旧无人应答。   “难不成大人又出去了?”陆灵珏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即很是干脆地推开了门, 而在看到熟悉的身影后, 两人都是微微一愣。   “大人?你怎么都不给我们开门啊?”陆灵珏更奇怪了, 想着自己最近也没干什么坏事, 柳潇然不至于是在生自己的气吧。   苏慕见柳潇然依旧没动,昨天的那些不安再度涌了上来,很快上前两步,蹲下了身子。   “柳少卿?”他伸手轻轻推了推柳潇然的肩膀, 后者终于因此有了知觉,微微动了动,直起身似乎是想看看是谁。   苏慕看着柳潇然的模样绝不像是没事,正想开口问, 却不想柳潇然竟然直接身子一软, 靠到了他的身上。   “柳少卿?!”苏慕微微一低头, 便贴上了柳潇然的额头, 那温度让他迅速意识到,这人的体温高得离谱。   “大人!”陆灵珏也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跟着蹲了下来,“喻之!大人他——”   苏慕迅速地冷静了下来,沉声问道:“这府衙里可有供人休息的卧房?”   陆灵珏微微一思索便点了点头:“有的!我之前好像见到过——跟我来!”   苏慕本来是想把柳潇然扶起来走,但柳潇然几乎没什么力气,他努力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最终等陆灵珏回头的时候, 苏慕已经直接把柳潇然打横抱了起来。   “走吧。”他把人揽得更稳了些, 点点头示意陆灵珏带路。   他的面上看不出什么, 心里却还是有些庆幸,这小侯爷的身体还算结实,抱起人来的时候手臂还有些酸痛,如今撑久了倒也没什么感觉了。   陆灵珏随手抓了个府衙中的下人给他们开了门,苏慕几乎是三步并做两步走地进了门,把人放下的时候,他的额头上都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   “柳少卿?”他又轻轻叫了两声,见人还是毫无反应,便知晓这已经不是可以忽视的高烧了,转身刚想问陆灵珏附近可有什么靠谱的大夫时,陆灵珏已经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喻之我去请大夫!这里就交给你了!”   见他身影轻盈地直接跳上了围墙,苏慕明白陆灵珏的速度不是自己能比的,便也不再说什么,转而在房间内四处找起东西来。   这屋子看上去是供府衙内的诸多大人办公时小憩所用,因此陈设极其简单,除了床之外几乎没什么其他家具,没找到什么能用的东西。   思索再三后,苏慕小心地把自己的手贴在了柳潇然的额头上。   临近深秋,外边的风也开始萧瑟了起来,他刚刚就发现自己手的温度和柳潇然形成了鲜明对比,如今贴在柳潇然的额头上,他更能感受到柳潇然体温高得异常。   等到一只手被硬生生地捂热了,他便换了另一只手,交替着盖在柳潇然的额头上。   也不知轮到了第几回,外边突然来了人。   红衣凛凛,气度不凡,花白的头发更衬得这人威严非常。   苏慕站起身,正在思考该怎么见礼的时候,那人已经先一步开口了。   “你就是苏仪之子?”他的目光从苏慕的脸上划过,微微点了点头,“是有点相像。”   还没等苏慕回话,他便又开口问道:“言轩如何了?”   苏慕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说柳潇然:“他——”   只见那人已经径直走过了他的面前,走到床前看了一眼后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皱了皱眉道:“来了三日就把自己先放倒了,也是本事。”   这人语气严厉,听得苏慕眉头一跳,在场的其余人都是见怪不怪地保持着沉默,鸦雀无声下,氛围显得很是凝重。   就在苏慕沉默着不知道是该开口还是不开口的时候,陆灵珏的声音及时地响了起来。   “我回来了回来了!哎大夫你慢——不不,你还是快点吧。”等到他咋咋呼呼地推着已经一把年纪的大夫走进门的时候,也被房间里突然多出来的一堆人给吓了一跳,而在看清了房中之人后,他突然噤了声。   “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把把大夫带过来!”红衣的老者开口呵斥道。   陆灵珏回过神来,赶紧连连点头,把大夫带了过去后,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杜大人。”   苏慕这才晓得,自己眼前的人,正是这江州刺史杜涵本人,早就听闻这位刺史德高望重,从前更是位镇守边疆的老将军,极有威严,如今一见果然气势强大。   刚刚被杜涵一打岔自己忘了见礼,如今再行又有些刻意,苏慕虽然心有敬畏,但也只能当做无事发生,垂着手站在一旁看着。   在长辈面前,爵位都是浮云。   陆灵珏难得地安静了下来,乖乖地站到了苏慕的身旁,甚至还往他的身后挪了挪。   被陆灵珏连拖带拽带来的大夫是就在府衙一条街开外的闫大夫,本来正在铺子里盯着徒弟抓药,被陆灵珏连句话都不说明白地抓了就跑,匆匆忙忙地提上了自己的箱子便被带了过来。   一进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看到刺史大人就在其中,登时一颗心又提了起来,江州城内谁人不知杜刺史的脾性,饶是他从未作奸犯科也是战战兢兢。   见他连把脉时的手都抖得厉害,杜涵咋舌了一声。   “慌什么,好好诊治便是了,死不了就成。”   这话说的在场的几人又是一抖,苏慕更是觉得心下一惊。   这柳潇然可是大理寺少卿,就算品级比不上刺史,也不至于落个“死不了就成”吧,苏慕往一旁看了眼,素来以维护大人名声优先的陆灵珏如今依旧默不作声地当做没听见,顺便还朝苏慕微微摇了摇头,做了个鬼脸。   ……   看来这杜涵和他们的关系匪浅。   苏慕默默地揣摩道。   闫大夫把了脉,又仔细看了看柳潇然的神色,躬身道:“这位大人得的似乎是热疾,且脉象上看来已经有些严重,还需尽早用药才好啊。”   杜涵闻言轻轻瞥了眼陆灵珏,道:“还不快带大夫下去拿药?杵在这儿是你能变出药来吗?”   苏慕清晰地感受到了陆灵珏打了个激灵,随即便带着大夫用比来的时候还快的速度窜了出去,连头都不带回的。   这下又没了旁人,杜涵转过身,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苏慕,过了许久才摇了摇头:“你和你父亲一样,这般精瘦的身体如何能在关键时候派上用场?都爱求那劳什子的风流。”   苏慕听他训苏仪都和训小孩一般,更对这人产生了敬畏之心,老老实实地在原地低着头听着。   “不过你父亲可不凡呐——当年在江州,他可是一个人领着三千精兵就将那女蛮国的将士逼退回国都之内,这胆识,如今朝野之中可不多见了。”杜涵的语气柔和了三分,“就是可惜了。”   苏慕在心里暗暗惊奇,原来击退女蛮国之人正是安定侯苏仪,将新罗和苏仪串联在一起后,她与苏启为伍陷害自己的缘由似乎也就清晰了起来。   杜涵说了这一会话,似乎是终于意识到边上还有个病人,摆了摆手道:“我平常事务繁多顾不上他,前几日见他说起你时也颇为信任,便托你照顾了,若有任何需要告知府衙之人便可。”   苏慕闻言赶紧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劳杜刺史打点了。”   杜涵点点头,随即便带着人离开了,苏慕也得以从他的威压中解脱出来。   等到人刚散完,苏慕正打算再去看看柳潇然的情况时,一转眼便看见了柳潇然睁开了眼。   “柳少卿?你醒了?”苏慕又惊又喜地上前了几步,坐到了床的边上,还没开口说话,柳潇然突然伸手抓住了苏慕的袖子,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气力并不够,声音更是几乎微不可闻。   苏慕俯下身,凑到了近处仔细分辩,才听清柳潇然似乎说的是“回春馆”三个字,听上去像是个医馆的名字,还没等苏慕琢磨明白,他突然感受到了胸口的一股推力,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推到了一边。   而柳潇然则是把头转向了一边,用被子捂着狠狠咳嗽起来。   咳嗽的声音即便隔着被子也依旧听上去撕心裂肺,苏慕想要伸手去夺,却被柳潇然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手腕。   异常的温热从他的掌心传了过来,柳潇然挨过这一阵后,才从被子露出半个脸来。   “别靠近。”他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才能勉强发出声音来,“离我远点。你……不能再染上。”   苏慕闻言愣在了原地,古代是否对传染病有认知他不知道,但他也知道普通高热应当不至于让人如此紧张,柳潇然一定是因为什么原因才如此的。   想到他说的医馆名字,苏慕突然开口问道:“是和回春馆有关?”   柳潇然点了点头,随即又是一阵咳嗽,渐停之后,苏慕见柳潇然半天没有动静,赶紧伸手扯下了薄被,却看到其下已是一片暗红,登时慌了神。   “柳少卿?柳少卿?”   门口被吩咐的人听到了声音正打算进来,却被苏慕一声给叫停在了门外。   “别进来!”他轻轻把柳潇然安置好,转过身道,“去找些纱布过来,还有醋。”   “放在门口就好,无需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对不起今天回家迟到了呜呜! 第43章 病症   陆灵珏这边风风火火地带着大夫的小徒弟刚杀回来, 到门前就发现自己吃了个闭门羹。   “喻之!你干嘛!”陆灵珏在外问了一圈,所有人都不知道苏慕究竟为什么突然关上了门不让人进去,只能拍着门大声朝里面喊,“让我进去!药要凉了啦!”   还没等他一句喊完, 苏慕得声音便从里面传了出来:“辰初, 我一会再和你详细解释, 你现在先把药递进来。”   苏慕说完后, 将门开了一道口,而陆灵珏虽然依旧不明所以,但还是把慢慢一碗的汤药递了过去。等到苏慕接稳了碗,他刚想开口问, 就听到啪的一声,苏慕又把房门给关上了。   罢了,一会再问。   陆灵珏相信苏慕不是无事生非的人,这样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因此遣走了阎大夫的小徒弟后, 就干脆坐在了门口等着苏慕出来。   而苏慕端着药进了门后, 在要不要喝和能不能喝中做起了激烈斗争, 如今尚不知道柳潇然的病症由来,而那位大夫多半是按照风寒发热开的药,若是不起作用也就罢了,雪上加霜可不行。   最终他还是决定先给人灌下去,缓解下高热的症状总是好的,起码也能好受些。   喂药的过程也并不轻松,柳潇然如今全然没有意识, 一勺下去几乎是本能地便会吐出来大半, 苏慕已经尽可能小心, 但汤药还是洒出来了大半。   他小心地替柳潇然擦净嘴角的痕迹,又将手贴上他的额头感受了一番,叹了口气。   他可从未见过柳潇然如此模样。   这一会后他也算是完全冷静了下来,回春堂这一趟看来是必须得走了,但是柳潇然这边若是贸然让其余人来照顾,感染开来反而更危险……苏慕慢慢地用纱巾沾了醋擦净了自己的双手后,给柳潇然掖好了被角便打开了门。   门口是等得心焦的陆灵珏,刚看到苏慕开门便蹦了起来,凑过来问道:“喻之你出来了,大人怎么样了?”   苏慕斟酌了片刻后,把陆灵珏往自己这里拉了拉,压低声音把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遭,为了让陆灵珏听得懂,他很贴心地换上了“瘟疫”这个词。   陆灵珏听完后足足愣了十几秒,才瞪着眼睛又重复了一遍:“你说什么?瘟疫?”   苏慕轻轻拍了拍陆灵珏的肩膀道:“倒也不一定是,只是柳少卿似乎很怕将这个染给我们,而且——普通的高热应当也不会到吐血的地步吧。”   “什么——大人他——”   “嘘——”苏慕见陆灵珏就要叫出声来,赶紧把人的嘴巴给捂严实了,“如今都是猜测,具体如何还是要去一趟回春堂才见分晓,只是如今若是我们都走了,柳少卿这边便会无人照应,若是旁人不知晓情况,我怕也会有危险,所以……”   “可是回春堂若真是有什么问题,那你——”陆灵珏听出了苏慕的言外之意,着急道,“而且喻之你也不是官家中人,要是那个回春堂里有什么穷凶极恶之徒怎么办?”   苏慕摇了摇头,安慰道:“怕什么,不是有墨书在旁么?而且再退一万步,这可是光天化日,那医馆也是在人多繁华的所在,总不至于当街就让我有去无回罢。你呢,就在这里好好照顾柳少卿,只是有一点千万要注意。”   苏慕伸手把多余的纱布交给了陆灵珏:“记得用六层纱布捂住口鼻后再靠近,若是一只手不方便,便把布缠在脑后,过一会便用醋净手,这样能尽量避免你也被感染上。”   “虽然有些繁复,但也是为了保证我们都不再出事。”苏慕想到了柳潇然如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的模样,只觉得一阵心疼,但再担忧也罢,事情还是要查清楚的,若真是瘟疫,那对于这座城而言,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柳少卿可是把这些都交付给我们了,至少在他好起来之前,我们需要保护好自己。”   陆灵珏从前跟着柳潇然的时候,甚少会遇到他如此模样,即便有过一两次,柳潇然也往往会冷着脸和自己说“慌什么”,似乎只要他在,陆灵珏就永远不需要去想后面需要做什么。如今还是第一次遇上柳潇然昏迷连话都没法说的情况,又被苏慕如此一说,他竟然觉得眼眶都带着要滚出眼泪来,赶紧抬起了头应了下来。   向陆灵珏问清楚回春堂的情况后,苏慕便找个了人带路过去,临行前他也是对墨书千叮咛万嘱咐的,直到确保墨书都听明白了才肯动身。   还在一条街开外苏慕就已经能听到医馆门口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苏慕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屏住呼吸,转过身确认了好几次墨书捂严实了才敢往里走。   陆灵珏对回春堂也算有点印象,这里的阮大夫此前曾与牟寻有过接触,因此本来就在他们需要排查的范围内,只是经过问话,这人也没有任何作案的时间和机会,因此本来也算是排除了嫌疑。   现下看着医馆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几乎都是咳嗽风寒的症状,和柳潇然几乎如出一辙,呕血之人也不在少数,看着颇有些惊心动魄的意味。   医馆的大门未开,苏慕在人群外等了许久,只见到有人从里面递药出来,他思索了片刻后,绕到了屋子的后门处,果然拦下了一个小姑娘正急匆匆地往外走,听到苏慕要找阮大夫后几乎是头也不抬地就拒绝了:“他不在这里。”   “姑娘留步。”苏慕也顾不上什么礼仪,见人向往外走,微微一侧身便挡住了小姑娘的去路,“那么敢问他在何处?”   那小姑娘似乎颇为不耐烦,冷声回到:“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只晓得这里的病人都还在等着我去外边买药回来呢,公子还请不要再拦着我了。”   见她行色匆匆,苏慕也只好作罢,让开了一条路,小姑娘跑出去几步后,突然又止住了脚步,回头问道:“你找阮大夫要做什么?”   苏慕虽然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又转了头,但还是如实答道:“关于这些——这些病人,有些话想要问他。”   小姑娘抬起了头,打量了下苏慕后开口问道:“你和前日那位来的大人是一路的吗?”   苏慕微微一怔,随即便反应了过来,这应当说的是柳潇然,点了点头道:“是。”   那小姑娘的神色变得犹豫起来,思索了许久后才开口道:“你们不要在这里了,这里……”她看了眼大门前的人群,叹了口气,“这里不安全,你们和我走吧。”   苏慕先是为着这个小姑娘说这里不安全而诧异了一瞬,看着小姑娘扭头就要走远了,也只能跟了上去。   小姑娘也不磨蹭,直接开口道:“我叫阮青,你们要找的阮大夫是我爹。”   这茬苏慕倒是没想到,他本以为这就是个医馆里普通的伙计。   阮青顿了顿,转而问道:“为什么今日不是那位大人来查了,他怎么了吗?”   “他……”   “他是不是也病了?”   见苏慕诧异,阮青又叹了口气:“那日他来的时候,我不在医馆,没机会遇上他,等我回来的时候,便是见他从医馆出来了。那里面的情况你也看见了,若不是提前知晓或是有准备,很容易便会染上。”   “这种病症是何时开始传开的,看这人数似乎已经不少了,只是前几日似乎从未听说有这等怪疾?”   阮青的神色又变得凝重起来:“我虽不知道它的由来,但我记得第一位出现这种症状的病人,是此前因为摔伤了腿来我们医馆抓药的李大叔,过了一日便说得了风寒,过了一日,李大娘也得了这个病,到后来连李大叔隔壁的街坊也有得了这种风寒的。我父亲本说这没有什么大问题,只要吃了他开的药就一定能药到病除。”   阮青绞着自己的裙摆,继续说道:“那李大叔凑齐了钱拿了几贴药回去,本来那几日都见好了,却不知道为什么过了几日,李大叔就突然没了。”   “什么?”   “父亲知晓后也是久久不能相信,只是当时其余人都觉得应当是因为李大叔年纪大了,所以没受住这病痛。而父亲开的药确实能缓解些症状,那些得了病也就不找其他医馆的人了,便都来我们这里抓药。”阮青摇了摇头,“我本来也以为这药是能治好人的,却不想过了几日后,父亲突然告知我,不许我再去医馆。我与他争闹起来,他便指着医馆下的人说,看到了吗,得了那种病的……都治不好了。”   苏慕闻言呼吸一滞,而阮青的声音也不复刚刚那般平静:“我当时问,不是父亲您说一定能治好的吗,为什么现在又治不好了?”   “我父亲当时凶得很,他从来不会那么和我说话的。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治不好了,说这和当时一点都不一样,我当时被他的反应吓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愣在原地只知道哭,后来仔细想想,我觉得父亲似乎瞒了我很大的事。”   “只是那之后他便不喜欢和人说话,也不露面了,遇到医馆有人求医的,都是随便打发了人抓了药后递到门外去,刚刚你也看到了,那医馆的大门都不开,平常也只让我们从小门出去。只有那一次,他说有位大人要来,所以开了医馆的门,应当就是你的那位朋友了,而且那日他不让我呆在医馆里,说是里面病患太多,怕我也染上,打发我去其他地方买药材了。等我回来后,他便以又把人都赶了出去,说是要休整一番,然后用艾草将医馆仔细地熏了一遍才放下心来。”   两人沉默了许久后,苏慕突然开口问道:“所以,你告诉我们这些,是觉得你的父亲知道些什么,希望我们来查清楚这件事?”   阮青点了点头,顿住脚步后抬起头看着苏慕,眸中是一点点隐隐的泪光:“我和父亲是从外面来的,开的小医馆名气也比不上那些城里有名的老字号,虽然清贫了些,但父亲一直都是尽心尽力,只是如今这许多事——我虽说不上来,但我总觉得父亲从一开始似乎就笃定了会有这种病症,连药都是前一天就配好的,我……我有些害怕。”   “这绝不是普通的风寒,若是再这样下去,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染上。你们虽然不是大夫,但是我听父亲说了,那位公子是好大的官,你是他的朋友,一定也很厉害。你们既然能管这座城,所以也一定能救他们。”她垂下了脑袋,伸手抹了抹眼泪,“我父亲就在医馆里,你们从我刚刚那个小门进去到二楼便是了。”   说完她低着头小跑了出去,只留下苏慕看着手心那枚钥匙愣在原地。   这小姑娘想必已经试图和父亲交涉过很多回了,才会退而求其次地去寻求其余人的帮助。   这接下的又岂止是一枚钥匙,这分明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小姑娘沉甸甸的那份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   把钥匙给陌生人不可取!请勿学习! 第44章 回春   苏慕循着阮青的话走上了二楼。医馆并不大, 二楼看上去更像是日常起居的地方,只有三间屋子。苏慕还没开始判断究竟应该推开哪一扇门,就听到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青儿,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苏慕闻言一愣, 这倒是省了他挨个敲门的功夫。他轻轻扣了扣门, 里面的人没意识到来的人并不是阮青, 只是低着声音道:“敲门做什么, 直接进来便是了。”   推开门后,屋子里杂乱无章的各类书籍让苏慕一时间有些无从下脚。   纸页和书胡乱摊在地面上,而有一人正坐在中央的桌子旁边低头写些什么。听到有人进来,阮文平头也不抬地就说道:“去底下盯着他们发药, 记得每人只能发一帖,告诉外边的人若是还要得等明日了。”   “阮大夫。”   阮文平听到不熟悉的声音,飞快地从一旁的书堆下抽了把小匕首出来对着苏慕,只是他全身都在发抖, 即便是握着匕首, 也没有任何威胁可言。   墨书已经抽身挡在了苏慕的面前, 手也按在了腰间长剑上。   眼看着阮文平紧张得似乎就要当场撅过去, 苏慕伸手拍了拍墨书的肩膀,自己上前一步,拱了拱手道:“阮大夫不必如此紧张,我们不过是来问些事情。”   阮文平依旧哆嗦着手用匕首指着苏慕,他努力地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些,但声音出口便是不可抑制的颤抖:“你们……你们是谁?怎么上来的?”   苏慕挑着第一个问题回答道:“在下苏慕,是受柳少卿所托。”   阮文平听到“柳少卿”后又是狠狠地一晃, 但手中的匕首却往下垂了下去:“你们是柳少卿的人?”   见苏慕不否认, 他垂下了眼:“柳大人找我还有何事,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我是认识牟寻,可不过是因为他偶感风寒来我这里医治罢了……其余的,就再没有交集了。”   “风寒……”苏慕蹲下身,从地上随手捡了张纸看了看后,反问了一句,“和门外的那群病人一样的风寒吗?”   阮文平瑟缩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背看上去佝偻得更厉害了些。   苏慕见他的反应,就知道自己所猜不差,不会有无缘无故而起的疾病,江州城内既无战乱又无天灾,既然没有自然原因,那就一定有什么人为因素在作怪。   回春堂是最早出现病患的所在,而听阮青若说,阮文平似乎一早就备下了药材,这更加不同寻常,只是此前他还未曾想到这事与牟寻会有关系,刚刚听到牟寻曾因风寒而来此医治后,他才意识到这件事或许牵涉得比他原来所想的还要大。   “柳少卿从你这里回去后也感染了你所说的风寒,若说他是因为接触了这医馆的其余人所致,那为什么天天身在医馆的阮大夫您可以完全置身事外?”苏慕眯了眯眼,指节用力得有些发白,“阮大夫莫不是早就知晓,这病症是会传人的?柳少卿初来乍到并不知晓你们医馆前几日都是关着门的,敢问阮大夫为何偏偏在这一日善心大发地开了门?”   阮文平似乎想要辩解,声音却小得可怜,几乎让人分辩不出。   “不……我只是,只是——”   “只是不想让柳大人起疑对吗,你在害怕什么?”见阮文平不回话,苏慕心中已经有猜想。   “牟寻是来自南诏国的商人,他有些寻常人没有的东西。”虽然依旧不知对方究竟知道多少,但如今事态紧急,苏慕也没有什么时间和人兜圈子了,“比如说,蛊?”   阮文平的神色再度变得复杂起来,却依旧没有开口否认,见他如此,苏慕只觉得自己心中那个最坏的猜测在一点点成真。   他压着隐隐的怒气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是不是在药里动了手脚?”   这似乎成了压垮阮文平的最后一根稻草,连日来压抑的所有秘密似乎就被眼前之人随随便便地便捅穿了。   他突然崩溃地跪到了地上,嘶吼着喊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那次他也是这般病状,可是用那药方便治好了,我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如今会变成这般模样……”   苏慕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得厉害,愤怒混杂着不解在他的脑袋里搅成一团,让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冷静下来继续和阮文平对话:“你和牟寻做了什么交易?”   隐瞒已经没有意义,事态的严重程度早已超出了阮文平的控制范围,这些天他早就已经身心俱疲,更别提被苏慕这样连番质问,意志崩溃后,他把事情颠三倒四地说了出来。   “那日……那日我本来只是开了医馆普通地看诊,临近关门时分,牟寻上门来找了我,彼时他正是这种症状,头晕体热,且时有呕血之状,我本以为是风寒所致,但用了两日药,却是不见好。”阮文平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也觉得蹊跷非常,“过了几日,来了一位姑娘,那位姑娘纱巾覆面,来了也不看病,只是给了我一张药方,说是可以治那奇异的症状。”   “我看过那方子,想着都是些正常的药草,虽然有几味难寻,但用起来应当不会有什么坏处,所以我便给那牟寻用了。”   苏慕轻叹一口气,问道:“牟寻的病症消失了?”   阮文平点点头,接着往下说道:“后来那牟寻突然与我说,他之所以得了这个病症,是因为一瓶他从家乡带来的药水,我本想着这东西想来是不吉利,便劝他早日处理了。可是他说……他说……”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起来,随后呜咽了一声,“他说这对我来说可是个机会,如今这病症只有我一人可解,若是——别人都得了这病,那他们便只能来寻我,说完他走了,将那瓶药留给了我……”   “所以你就在来找你看诊的人的药里,下了那种……”苏慕只觉得又是可笑又是可恨,几乎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你可知道这会害死多少人!”   “不……不是的,我一开始也觉得害怕,觉得这药万一是毒药何解?所以我便寻了只鸟,用药水拌的米粒喂给它吃了,那鸟过了几日依旧活得好好的,我就想着应当是没什么危险——”阮文平的表情变得痛苦起来,满眼都是悔恨的泪水,“所以那一日,我给那李叔的药里,掺了点药水。”   “本来,本来用了药后,他的症状已经缓解了,当时我觉得这药方果然有效,所以又在其余几人的药里也放了这药水,却没想几日后,竟在人群中传开了,我那时才意识到这病并不是如此简单可以解决的,便想去找牟寻问清楚,却不想他在那日的晚上便死了。”阮文平的身体似乎已经承受不住身体的力量,伏下了身。   苏慕在一旁看着满地的废纸与医书很是觉得无奈,他何尝不知道眼前之人想必早已后悔,只是如今早已不是他能控制的局面。   “那你为何不直说此病有自口鼻传染之兆,还放任病害蔓延,是还想以此来收揽钱财么?”他蹲下身,直视着阮文平的眼睛问道,“你为何不告知柳少卿,而是让他无辜染病,错上加错?”   阮文平瞪大了双眼,着急否认道:“并非故意害柳大人染病,只是——只是我知晓这件事罪孽深重,一旦事发,我必然十死无生,因此……因此不想让人如此之快便发现端倪。且寻常之人若非靠得近,也是不会感染此症的,小人是真的未曾想到,柳大人也会染上此疾啊!”   即便苏慕如今对眼前这个所谓的医者失望透顶,但从对方神色来看,却也不像作假。   柳少卿怕不是真的只是受了牵连。   苏慕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只觉得如今这情形实在有些恐怖,坐实了这病症确有传染可能后,那这座城都身在险境之中了。   他摆了摆手,沉吟道:“如今我暂且不抓你,只是你但凡还有一丝良心,便该知道如今需要做些什么来弥补。那牟寻给的药可还在?”   阮文平低着头回答道:“此后我怕事发,便已经把它砸碎了埋进了土里。”   苏慕猜到了这个结局,因此也没多说什么,如今当务之急还是需要告知江州刺史,如今疫病尚无有效之法医治,只能先找些地方稳住已经患病的人群才是,只是不知道这人群中还有多人已经感染这种疫病。   而若是这已经染病的人又出了城到了外边,那这场风波波及的就不再是一个江州城,而是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了。   苏慕有些头疼,自己虽然学的也是医学的分支学科,但实在也是专业不对口,面对这种情形颇有些束手无策,皱着眉想了许久后,他突然问道:“那个给你药方的女子,你可还记得是谁?”   阮文平想了许久后有些犹豫地开口道:“她用了纱巾覆面,看不清脸的模样,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   似乎是想不到什么词语来形容,阮文平卡在了这里。   “眸色可是浅色?”   “是是是,长得似乎与普通的女子有些区别,但具体的我也实在不清楚了。”   苏慕心一沉,他知晓这人是谁了。   新罗,你何至于此。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柳大人到底是怎么染上的,肯定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啦,大概是因为人美心善(×),后续会提到的!   小侯爷冲鸭!拯救江州就靠你了! 第45章 我信你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苏慕走出回春堂时已经恍若隔世,太过繁杂的各类信息在他的脑海中交织在一起,密密麻麻的让人找不到思绪。   而不过走出去几步,他便听到了门口的嘈杂声, 聚集的患者似乎还并没有死心, 依旧拍着门乞求着医馆的施舍, 比起来时的惊心, 如今苏慕更觉得一种莫大的悲伤由心底而生。   百姓何辜?   “走吧,我们回府衙,这些事需告知刺史——越快越好。”   正等着苏慕回来的陆灵珏听见敲门声的时候,几乎是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却又在想起苏慕的叮嘱后没着急打开门,而是飞快地用醋清洗了手后,才将门打开了一道缝。   苏慕见他脸上捂着厚厚的几层纱布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很是欣慰。   陆灵珏瓮声瓮气地问道:“喻之, 怎么样了?”   “进去说吧。”   苏慕并非是大理寺之人, 虽然有个安定侯的虚衔, 但终究还是没有无端介入江州事务的权限。他把与阮青和阮文平的对话由繁化简地复述了一遍, 陆灵珏的表情从一开始的严肃变成了不可置信,费了很大的劲才能捋清其中的关系。   “你是说——这疫病竟然是有人刻意散播的?”   见苏慕点了点头,他就像颗被点燃的小炮仗一般,连着骂了几声“岂有此理”后问愤愤道,“我这就去告诉杜刺史,断不让这种毫无仁心的大夫逍遥法外!”   苏慕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轻轻地摇了摇头:“如今抓他也已经于事无补, 且我到那里时便看到他已有悔意, 似乎是在翻阅医书寻找解决之法, 如今这种情形下,他是最早知晓了解这种病症的人,让他做些弥补也未尝不可。”   但想到人心终究难测,苏慕还是补上了一句:“只是如今还是需要派人盯住他,以防他临时逃脱。”   “那这已经染上的要怎么办?”陆灵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大人怎么办?”   这确实是个难题,苏慕也是头一回遇上如此棘手的问题:“已经染上的为了防止传开,还需要尽快与普通人分隔开来,传染范围扩大之后只会越加难办。”苏慕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只是这解决之法——还需找出能够治好这种病症的药来,或许需要把这城里的大夫都叫来瞧瞧了,只靠一人怕是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出应对方法。”   “这病症如今还没有治好的方法吗?”   “阮文平那里的药方不过能缓解一二,却不能根治,不是长久之法,牟寻更是已经身亡,唯一还能知晓解方的只有新罗一人。”想到新罗,苏慕自心底觉得,这人绝不会交出药方,“但她引我们来此不就是为了看我们为了这场病症手足无措么?也只能尽力试一试,能否从她的手里拿到解法了。”   陆灵珏知晓此事不可拖延,因此弄清楚原委之后便直接去找了杜刺史,留了苏慕一人呆在屋里。   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太多,苏慕觉得自己累得很,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背靠着床柱便开始发呆。   他不是没有经历过大规模的疫情,只是从未觉得离自己如此之近,而对比起设备齐全的现代社会,在这样一个科技尚不发达的时代,他几乎不敢想象一场疫情将会带来什么后果。   就在他不断地朝着最坏的结局思考时,他突然听到了身后有些动静,正想着回头看看的时候,柳潇然极为虚弱的声音响了起来。   “别回头。”   知晓柳潇然是为自己考虑,苏慕也不强求,干脆维持着原来的模样轻声问:“柳少卿,你醒啦。”   柳潇然低低地咳嗽了一声,问道:“如何?”   苏慕愣了愣,思考了一瞬自己该如何回答,柳潇然如今昏睡的时间多于清醒,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能醒着听自己说完这玄之又玄的前因后果,到最后他只能轻轻说了句:“有人刻意为之。”   这一句话似乎就已经涵盖了很多东西,柳潇然没有回话,屋子里便又安静了下来,就在苏慕以为不会有回应的时候,柳潇然轻叹了一声:“何必牵扯无辜之人。”   苏慕只觉得心上有些酸涩,小声地说道:“柳少卿你不也是无辜之人吗?”   这句声音极小,但在密闭的屋子里,柳潇然依旧听了个清楚,他皱了皱眉,望向了苏慕的背影,虽然依旧挺得笔直,但他似乎已经能想象出,如今这人应当是一副多么难看的表情。   “无须把别人的错揽在自己身上。”   “嗯?”苏慕微微一怔,全然没想到自己那一瞬间划过的愧疚居然都能被柳潇然听出来。   柳潇然沉默了一瞬,继续说道:“你不是官门中人,这些事本不该牵涉于你,如今江州城内并不安全,你——”   “柳少卿。”苏慕出声拦住了他的话,他再清楚不过他想说什么了,“即便这事情并非因我而起,新罗也已经告知苏启就在这江州城内,我尚未查清当时真相,如何能够安心离开,更何况……如今这江州城风雨欲来,我又岂能安心离开?”   他努力地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快些,说道:“即便真要走,我也希望是柳少卿您的身体好全了,查清当时苏启陷害我的真相,再清清白白地回京,这才不辜负如此跋山涉水地来一趟。”   柳潇然知晓苏慕虽然总是一副再温和不过的模样,但实则是个极有主见之人,只是如今他心有余而力不足,而陆灵珏涉世尚浅,有时又不知轻重,若是苏慕留在这里,多半又要为江州城的事奔波劳碌。   这明明不该是他要承下的责任。   像是怕柳潇然还要反对,苏慕转过了身,看着柳潇然的眼睛认真道:“柳少卿莫不是还不信任我?”   柳潇然被这话问得一噎,他对苏慕的防备似乎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土崩瓦解,如今即便对方只是轻轻一问,他的心底泛过一阵紧张,似乎有声音在不断催促着他否认。   “不是……我,咳咳咳……”   苏慕没想到自己这随便一问竟然惹得柳潇然如此大的反应,正想上前询问的时候却又被柳潇然挡在了原地。   “柳少卿?你没事吧?”苏慕知道这病无法让人靠近,便只能站在原地着急。   “不是。”等到咳嗽声渐停,柳潇然不仅脸上有些微红,连耳尖也红得有些厉害。   “我信你。”   轻轻的三个字落到了苏慕的耳朵里,让他一时半会的有些没有回过神来。   他本来倒也不是真要问出个结果,只是单纯地拿这句话来堵一堵柳潇然想让自己先离开的想法,却没想对方如此直白地回答了他。   “那不就好了。”苏慕笑了笑,轻轻帮柳潇然理了理被角,“那便一定要信我。”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又迟到了!!!明天一定准时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第46章 天光   “喻之——”吱呀一声, 门开了条缝,陆灵珏探出了一个脑袋,“喻之?”   苏慕看过去了一眼,有些奇怪:“怎么了?为什么不进来说话?”   “那个……”还没等陆灵珏说出个所以然来, 门就被人推开了, 紧接着杜涵走了进来, 带着一股夜色里的寒风, 连苏慕等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小子没头没尾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来和本官说,这到底出了什么事?”杜涵已经换上了常服,且行色匆匆, 想来是刚刚匆忙赶来的,而跟在他身后的陆灵珏垂头丧气的,顺手把门关了个严实。   “这……”苏慕下意识地往柳潇然那里看了一眼,后者神色如常, 只是似乎想要起身行礼, 被杜涵毫不客气地开口打断了。   “你就躺着吧, 还差你这点礼数吗?若是真有心孝敬我, 不如早些把身体养回来,省得让我费心。”杜涵说完便看向了苏慕,“说说吧,我这江州城内出什么事儿了。”   陆灵珏已经很自觉地搬来了凳子让杜涵坐下,而自己则是闷声不响地走到了床边站着,用眼神朝苏慕发了个求救信号。   苏慕本有些担心这事情太多太杂,若是在这里说完会耽误柳潇然的休息, 如今虽然没有疫病的解法, 但是休息是无论如何都不可少的。看到苏慕望向自己的眼神里满是犹豫和担忧, 柳潇然觉得心上淌过一阵暖流,柔声说道:“无妨,你说便是。”   既是如此,苏慕便也不再顾虑,将牟寻是南诏国之人带来了疫毒以及他和新罗是如何设计阮文平致使疫病开始扩散的前因后果事无巨细地全盘托出。   杜涵的神色也开始逐渐变得严肃,到后来也是眉头紧锁。   以毒致病的先例可谓是少之又少,即便是他早年去了许多地方,也是第一次知道南诏国还会有疫毒这种东西。   是以他才听完之后生出了好几分的疑窦,眼神紧锁苏慕,开口问道:“苏家小子,你提起那新罗时神色有异,可是相识?”   苏慕微微一怔,还是点了点头,如实回答道:“二弟苏启似乎与她有关,我必行前来也是为了寻找二弟的下落。”   杜涵上下打量了番苏慕,他与苏仪虽然有过几面之缘,他也对苏仪之功绩有些刮目相看,但如今依旧是没留任何情面,继续问道:“那本官如何知晓,你们几人并不是合起来诓骗本官,又或是这从头到尾都是你们几人的阴谋?”   杜涵说话时眼神如鹰隼一般盯着苏慕,苏慕又何时被人如此问过话,一时间愣在了原地,连辩解的话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陆灵珏在一旁看着着急,刚想顶着杜涵的压力开口替苏慕说话,柳潇然先他一步开口了。   他虽然身体还在病中,说话亦是没什么力气,却依旧掷地有声,坚定无比。   “杜大人,随意揣测是否有失偏颇?他不是这般的人。”   苏慕有些诧异地回头看了眼,只见柳潇然按着胸口撑起了身,低低地咳嗽了两声后继续说道,“若是需要证据,如今去找阮文平一问便知,至于这疫病,我更是亲眼所见,杜大人若想见,第二日在回春堂门前便可得见何为民生悲苦。”   杜涵眯了眯眼睛,他知晓柳潇然的性格,从来不愿意轻易相信别人,如今竟然能如此直白地来反驳自己,想必果真是很信任苏家的这个小子。   他冷哼了一声,站起身后拂了拂袖子:“本官自会前去查证。”   走出去几步后,他又突然顿住了脚步,回头看着柳潇然说道:“先入为主,焉知有失偏颇之人不是你?”   柳潇然朝他拱了拱手,平静地说道:“是,我信他。”   杜涵又是一声冷哼,随即走出了房门,而站在苏慕身旁的陆灵珏也得以喘口气。   “天呐喻之你都不知道,刚刚他追着我问一堆问题,我刚刚着急忙慌地也没捋清呢,结果就……结果就没回答上来。”陆灵珏颇为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的脑袋,“他就让我来找你了。”   苏慕还没从刚刚的场景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啊”了一声,依旧看着门口发呆。   “你……不必理会他的质疑。”柳潇然只觉得自己眼前如今阵阵发黑,只能不再勉强自己,靠回了床板上,“杜大人此前曾受奸细蒙蔽,险些战死,因此对人格外苛刻些。”   “你不必放在心上。”   苏慕终于回过神来了,看向了柳潇然,兴许是因为后者还在病中的原因,他总觉得柳潇然比此前似乎都要柔和许多,少了许多冷若冰霜的味道。   想到刚刚柳潇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替自己作证和说话,苏慕就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杜涵的目光实在太过锐利,总让人觉得是想把自己剖开来看个清楚,让他现在都还有些心有余悸。   “嗯,没事。”苏慕缓缓摇了摇头,“只是希望杜刺史能够尽快证实我说的话,然后尽早防范,如此……还望能够赶得上。”   柳潇然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再也撑不住眼前的晕眩感,往一旁歪了过去。   苏慕见状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柳潇然,小心地扶他躺下后,搭在他的额头上又细细感受了一番。   依旧是高烧。   苏慕叹了口气,而一旁的陆灵珏则是难得地若有所思起来。   “喻之,今日你跑了这许久也累了,回去休息罢。”他拽着苏慕的胳膊道,“大人这里就交给我罢,我保证一定照顾好大人!”   苏慕还没来得及反对,就被陆灵珏连推带搡地推到了门外,见他一副若是自己不去休息就誓不罢休的模样,苏慕也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知道了,那你也要注意休息。”   陆灵珏应了下来,紧接着补了一句:“明日若是喻之要过来,直接进来便是,门口的人都认识你了。”   苏慕点了点头刚想走,陆灵珏又一次出声喊住了他。   “喻之!我也信你的!”   苏慕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点点头。   “嗯,我知道。”   长夜尚未明,所幸并不孤独。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疫毒——实际上瘟疫一般都是因为战乱啊之类的,导致细菌滋生产生的,只不过古代的时候因为大家不知道细菌是个啥,所以会觉得是被人下了蛊。在这里就直接沿用了这种说法让疫毒变成了可以散播的病毒,就假设南诏国的人天纵奇才能够提炼病毒吧>3<(不要认真,认真就输了!) 第47章 疫病(一)   第二日苏慕醒得格外早, 天蒙蒙亮时他便睁开了眼睛,更完衣走到楼下时,就看见了看上去昏昏欲睡的陆灵珏正在没精打采地啃小酥饼。   “辰初?”   陆灵珏如今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直到苏慕走到近处才听到了对方在叫自己。   “喻之——”他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苏慕甚少看见连陆灵珏都如此疲惫的时候, 还没等他开口问, 陆灵珏便解释道:“昨夜杜大人连夜审了阮文平, 他也基本上倒干净了, 和喻之你说的没有什么出入。”   “只是等我们赶到醉春楼时,被告知那新罗在见完我们之后,便说有事离开,再没有回去。”陆灵珏的嗓音很是沙哑, 还笼罩着一层浓浓的无力之感,“到后半夜的时候,大人突然开始咳血,即便闫大夫彻夜都在, 但也算得上束手无策。”   苏慕闻言一颗心都揪了起来:“那柳少卿如今呢?”   陆灵珏摆了摆手:“后来用了阮文平的方子, 才勉强压下来些, 如今还算安稳。”   苏慕闻言皱起了眉, 若是连柳少卿这里尚且如此,那感染了疫症的普通百姓如今又是何等模样。   “这病症能传人,任何人近距离接触都会有危险,那闫大夫——”   “放心,除了你叮嘱我的那些以外,阮文平也说清楚了这病症多是从口鼻入,因此大家都留了神, 还算小心。”陆灵珏似乎是累极了, 趴在了桌子上, 闷闷地说道,“我本来不想回来的,但是大人刚刚清醒了一小会,愣是把我给赶回来了,说是我这个样子留在那里也只会把自己拖垮。”   苏慕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柳少卿可一点都没说错,你如今确实已经太累了,好好休息会吧。”   “对了,说起这个!”陆灵珏突然抬起头来,从怀里摸出了一块腰牌递给了苏慕,“这是大人让我带给你的。”   苏慕疑惑地接过一看,那腰牌上赫然是大理寺三个大字,背面则刻着“柳”。   “这是……?”   陆灵珏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大人怕你之后行事不方便,所以让我把他的腰牌给你。”   “他说从现在起,你做的任何事都与他亲自下令无异,若有违抗,皆等同于违抗大理寺之令。”   “什么?”苏慕握着腰牌,沉甸甸的分量让他觉得有些恍惚。   陆灵珏又仔细回想了下,把剩下的话一并说完:“哦大人还说,此地不知道还会有什么祸患,若是你想离开可随时离开。”   见苏慕愣着许久没说话,陆灵珏憋了憋,最后还是没能忍住,开口问道:“喻之,你会走吗?”   见他可怜巴巴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哭鼻子的模样,苏慕收拾了下自己复杂的情绪,笑着摇了摇头:“我来这里是为了找苏启的,现在不仅苏启都还没看着影,连新罗都不见了,我如何能离开得安心?”   “更何况……”他握紧了手上的腰牌,一股说不清的情绪萦绕在心尖挥之不去,却抓不住源头,“总之,我不会走的。”   看着苏慕笃定的眼神,陆灵珏觉得鼻尖一酸,虽然他与苏慕认识不能算久,但他早就已经把苏慕当成了可亲之人,在江州城如今的阴霾下,柳潇然又病倒了,而苏慕在,似乎就能让他觉得安心许多。   赶了陆灵珏去休息后,苏慕则是直接前往了江州府衙。   既然杜涵已经查清了疫病来源,那想必对自己的防备也能少些,根据他浅显的经验来看,如今最要紧的是立刻排查已经感染的人,并且让他们与其他人隔离开来防止疫病扩散。   府衙守卫见是苏慕,也都没有阻拦,苏慕随便问了个人,便摸到了杜涵平日里用来办公的屋子。   杜涵和陆灵珏一样,几乎是一夜都未曾合眼,他今晨已经亲自前往了回春馆,看到了门口求药之人的惨状,而因为阮文平已经不在回春馆,自然不会有人来开门和分药,这群病人走投无路,大有去其他医馆求援的趋势。   杜涵当机立断,命人打开回春馆后让人都先进去,又安排了人在那里看顾,按照之前的方子熬药先控制住局面。   如今他几乎是心力交瘁,听到敲门声时头也不抬地便道:“进来。”   苏慕虽然还有些忌惮这位不苟言笑的刺史大人,但推开门后看到伏案的人几乎花白的头发,只觉得他也实在辛苦。   “杜大人。”他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听到是他的声音,杜涵看了一眼过来。虽然昨日他对这位苏小侯爷有些猜疑,但他也没觉得别扭,很是干脆地说道:“昨日对你有些误会,如今既然已经查清,那本官也再无疑心。只是说出去的话,我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你若是心有怨怼,也无不可。”   苏慕自然没有揪着不放的理由,换了人在杜涵这般的位置上,想必也不会轻易相信自己。   “杜大人言重了。”苏慕拱了拱手,“敢问大人,城中现下情况如何?”   杜涵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是在思索是否该告诉苏慕,但想到昨日柳潇然的反应,想着即便自己不说,也会有其余人告知他,便也不再隐瞒:“尚未查清染病之人究竟有多少,且此症难医,如今召来的大夫也都没有解决之法。”   “疫症一旦传染开后会变得更为棘手,还需要尽快把染病之人都集中到一起进行救助才是。”苏慕同样忧心忡忡,即便如今城内看上去还未出现大面积的传播,但潜在的危险也足以让人担忧了。   杜涵点了点头,他虽然从来没遇到过疫毒,但也知晓现下确实需要如苏慕所说一般准备起来。   “杜大人可是已经向百姓说明了此病的症状和易染的特性?”   “是,正在拟公文。”杜涵的手轻轻扫过纸面,露出了几分为难的神色,“但如今若是将此病说得严重,会让城中人心惶惶,可若是不明说,只怕是有人会刻意隐瞒,酿成大祸。”   见杜涵并不因推脱责任而刻意隐瞒,而是担忧城中人心和百姓安危,苏慕也更为敬佩了几分。   “若是能有些用于防范的措施,应当能够让百姓不至于太过恐慌。”苏慕问道,“大夫可有提什么防治的办法?”   “如今只说了可熏艾叶泼陈醋,其余的也没有有效的法子。”杜涵摇了摇头,随即想到了什么,看向了苏慕,“倒是你此前用的纱布捂住口鼻,若从染病成理来说还颇有几分道理,只是这唯余一手空余终究有些不便。”   苏慕回想了下现代口罩的模样,在脑子里大致构思了一遍后道:“若要不碍于行动,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只是可能需要对它做些变动,敢问这城里可有专门做裁缝生意的铺子?”   杜涵虽然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但见苏慕的模样也不像是在开什么玩笑,只当是他又想到了什么办法,便找了个府衙里擅做女红的丫鬟来。想着也并不难,苏慕本想自己动手便算了,无奈那小丫鬟战战兢兢地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他便也只能妥协,在一旁指导着她缝制。   几层纱布被针线密密地缝制在了一起,又在旁边缝上了几条细细的棉布,看上去虽然颇有些笨拙,但也有些现代口罩的雏形了。   苏慕朝小姑娘道了谢,将纱布围在自己的面前试了试,纱布经过了粗略的消毒,带着一股艾草的清香,但苏慕还是感受到了几层纱布带来的窒息感。   在只能通过增加层数来加强防范能力的这个时代,也只能忍一忍了。   一旁的杜涵这会也终于明白了,立马吩咐了人下去找些裁缝铺子大量缝制,对苏慕的态度也更加缓和了三分。   虽说苏慕看着似乎不比骁勇善战的苏仪那般果敢,但处理事情上临危不乱又耐心仔细,也是个可造之材。   苏慕一回头,就发现杜涵正在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己,正在想自己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可疑的事情,杜涵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轻咳一声后道:“你倒是颇有主意。”   苏慕莫名得了句夸,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谦虚一下,只能受宠若惊地在原地怔了一瞬后道了声不敢当。   见苏慕确实值得信任,杜涵索性也就不再管他插手之事,而是给手下的人打了声招呼,让苏慕得以行事更为方便。苏慕虽然并非官家人,但如今能在江州府衙出入自如,更是手握大理寺的令牌,除了杜涵也没什么人能拦他,活脱脱也是个官家中人。   见柳潇然没有醒的迹象,苏慕也只能按下担忧,而是打点起能够容纳病患的处所来,这阮文平如今被扣在府衙,回春馆变成了没人的所在,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只是回春馆地处偏僻且占地不大,容纳的人数并不多。不过是一个上午过去,这里便已经人满为患。   苏慕看着在里面忙碌的从各个医馆来的大夫陷入了沉思,长此以往下去,只怕是连大夫都要倒下好几个,那这江州城的祸患便更无缓解的可能。   就在他愁闷的时候,身后突然乍然响起了一个颇有些嫌弃的声音。   “啧,脏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噔噔噔!新人物登场啦! 第48章 疫病(二)   苏慕循声回头望了一眼, 说话的是一个一袭白衣的年轻人,而他的身后还躲着一个黑衣少年,从前面之人的肩膀上露出一双眸色通透的眼睛来。   而白衣之人话是这么说,走向屋内的步伐却是丝毫不见慢, 苏慕见他就要走进门了, 赶紧伸手拦住了他。   “这位公子, 里面不甚安全, 还是不要随便进去的好。”   听苏慕如此说,那人皱了皱眉,问道:“这病症可是有什么特殊之处?”   苏慕本想着先问问这人是谁,但又觉得着实有些不礼貌, 指不定是有什么家人也得了病所以来探病的,因此还是耐心地回答道:“这病症容易传人,若是不加防备可能也会染上。”   那人听闻后微微点了点头:“这染病之人增多得如此之快,原来就是因为传人之故。”   见他若有所思地在原地站着不动, 也没再有下文, 苏慕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阁下是?”   那人怔愣了片刻, 似乎是在思考是否要告诉苏慕, 随即回答道:“我不过是个偶然路过此地的游医,听闻此地有怪异病症,所以前来看上一两眼。”   “至于名字嘛?”他微微摇了摇头,“我素来不喜欢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有缘自会知晓咯。”   这下轮到苏慕怔住了,这人的话怎么听怎么可疑,只是他全然琢磨不透对方底细, 也不好再继续问下去。   那人依旧站在原地观察了许久, 才施施然地打算离开, 临走时还是皱了皱眉,对正在一旁打量自己的苏慕道:“即便是需要与常人隔开来治疗,这屋子里也太脏了些,这般下去只怕是没病都要捂出病来,尽早换一间吧。”   苏慕这下又想起来自己苦恼的事情来了,皱起了眉轻轻叹了口气。若是在京城倒是好办些,他这次出门确实带了不少钱财,可离要买下一块地还是有些距离。   看苏慕很是为难的模样,黑衣的少年突然伸手拉住了白衣人的衣角,用很小的声音磕磕绊绊地说道:“城南,很大,有房子。”   苏慕有些疑惑地看了少年一眼,那少年看上去至少也和自己差不多大了,但无论是说话还是举动,似乎都有些稚嫩的感觉。   感受到有人在看自己,少年微微一侧身,又躲回了白衣之人的身后。   “你确定?若是让他们住进去了,那屋子可就会变得脏兮兮了?”白衣人眉峰一挑,却也没有反对,只是看着黑衣少年问道。   “洗一洗,但是,他们,可怜。”   黑衣少年看了眼屋子里人满为患的模样,摇了摇头,“不要紧。”   还没等苏慕琢磨明白这话中的含义,白衣人就转过了身道:“既是如此,那便帮你们这个忙了,你若是在为找不到地方安置而发愁,那算是捡到大便宜了,这小菩萨可最见不得这种苦了。”   说着黑衣少年就往他的手里塞了把钥匙,白衣人顺手递给了苏慕。   “城南尽头的那处宅子是他家里人给他买的,你们若是需要便去那里吧,地方也大,容得下这么多人,不必在这里挤成一团了。”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以至于苏慕甚至连道谢都还不知道怎么开口,毕竟对面这位还没告诉自己他的名字,而白衣之人似乎也不太乐意听这些繁文缛节,轻轻拍了拍袍子便走了,黑衣少年转头看了眼苏慕,点了点头,努力地扯出了一个笑后,也跟上了前面的人。   苏慕盯着手里的钥匙琢磨了许久,既想不通这两个奇怪的人究竟是何来历,又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如此帮助这群病人,最后只能暂且放弃了思考,先去他们所说的地方看一看。   到了之后苏慕才发现,这岂止是能容得下人的宅子,虽然看上去似乎已经许久没人住了,但面积确实大得有些可怕,这完全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富贵家庭能买得起的屋子,比洪府还要大上一圈,很是霸道地占满了城南的这个角落。   对面的邻居似乎是听到了动静,也都三三两两地跑到门前来看,苏慕刚推门出来,就被一群人给团团围住了。   其中一位大娘凭借着自己高人一头的优势,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问道:“公子可是认识这家里头的人?”   苏慕觉得自己应该算是认识,但也没完全认识,只能轻轻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反过来问道:“大娘,你可是曾经见过这里住着什么人?”   “哎哟见过,我们大伙儿都见过的。”大娘手一挥,其余人也都应声道,“是见过的。”   “只不过这里头的人啊,绝不是什么普通人,我见他们装束都和我们大不一样,而且总是遮的严严实实,平常啊,也不见他们开门,进出时也都一言不发,可怕的很呢。”   苏慕闻言皱起了眉,他想起了白衣人所说的,这是黑衣少年的家里人给他买的房子,他向下追问道:“那后来这里的人是都走了吗?”   “这谁晓得,就是有一天开始,这里就没人了,消失得那叫一个干干净净。”大娘煞有介事地说完后,看着苏慕道,“你不是认识吗,怎么还不知道这里曾经住的人是谁?”   苏慕一时半会地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含糊地应付了两句后,带着墨书从人群中巧妙地脱身了出去。   如今虽然被人莫名其妙地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但左右也不是什么坏事,苏慕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回到了府衙,正想请杜涵出面整顿下那里的宅子,再布置点人手过去,却被人告知杜涵刚刚将公文拟完之后就去休息了,留下了人处理其他的各种事务。   想到这位年过六旬的老人一宿没睡,苏慕也不忍心打扰,只是这事不可再拖,只能掂量了下柳潇然的令牌,拿出来晃了晃。   府衙中的人本来就得了杜涵的吩咐,如今苏慕又用了柳潇然大理寺的令牌,自然没有不听话的,很快就府衙主簿便点了人前往苏慕所说的宅院收拾,另有他人前往回春馆告知,等到万事俱备便可转移过去。   走了这许多趟后,苏慕才忽觉距离日中都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而他这大半日奔来跑去的也都全然没记得吃东西,这会饿得厉害。   “墨书,你先去找些吃的垫肚子吧,顺便帮我带些小点心。我去看看柳少卿,兴许这会他醒了也有可能,告知他也可让他放心些。”   墨书犹豫了许久没挪动步子,苏慕便又伸手轻轻推了推他,“你要是不放心走远,就在这府衙里找些吃的,一会去那屋外等我就成。”   见苏慕没有动摇的意思,墨书便也不再坚持,几个旋身后便离开了。   苏慕则是揉了揉自己的腹部,往柳潇然的屋子里走去。   如今得了还算有效的防治的法子,杜涵便命人把柳潇然挪到了更宽敞的屋子里,更着人照顾在侧,苏慕进去的时候,闫大夫正在那里替柳潇然诊脉。   见闫大夫的神色严肃,苏慕也不敢开口,屏气凝神地等着听下文。   “唉——这病症,老夫可真是从来都没有见过啊。”闫甫不住地摇头,他也算是行医多年了,可如今确实是束手无策,无论是什么药灌下去,似乎都难以见到成效,让他也觉得颇为挫败。   苏慕虽然有些心理准备,可听到这话时还是不免心一沉。   这不是普通的风热,而是疫毒所导致的症状,本是需要对症下药,可那疫毒又被阮文平早就埋进了土里,若不能尽快找出有奇效的方子,再多的药品灌下去都是杯水车薪。   苏慕压下心里的沮丧和担忧,出言宽慰了几句闫甫后便把人送了出去。   等人走了后,他看着柳潇然苍白的面色,心上还是忍不住地泛上一阵酸涩。   他轻轻坐在了床边,即便知道柳潇然如今没有醒过来的迹象,还是细细地数着如今已经做了的事:“杜刺史已经命人将公文发了出去,城中的裁缝铺子也都在缝制可用来隔绝口鼻的面罩,想必不久城中的百姓便能人手一个了——”   “还有,今天突然遇到了两个……有些奇怪的人,但他们似乎心肠不错,还借了一套宅子用来安置病人,只是也没说怎么还,只能日后有机会见面了再认真感谢一遭了。”   苏慕伸手把柳潇然诊脉时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腕小心地塞回了被子里,把被子掖好后轻声说道:“总之,一切看上去至少都还来得及,你可千万不要再担心了。”   “如今就是盼着,能够早些找到治疗的法子,然后你就能快些恢复好了身体,最好还能把苏启和新罗给缉拿归案,这回他们可真是害苦了江州百姓。”   说完苏慕小声地添上了后半句。   “还有你。”   这话刚说出口,他就看到柳潇然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柳少卿?”苏慕轻声唤道。   但这一瞬的颤动转瞬即逝,柳潇然也再没有醒来的迹象,苏慕又在床边发了一小会的呆,直到听见墨书在外叫他,才起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物大概还会出现那么一两回,不是这本的主要人物!but可能之后会有专门属于他们的一本!and马上就可以见到美丽麻麻了(柳少卿的)! 第49章 疫病(三)   公文发出后, 在江州城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两日内,或是有人在质疑上面写的怪症究竟是什么,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江州,也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治不好的病, 而也有些人则是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得病之人的模样, 以此来博得别人的关注。   各种氛围交织在一起, 让江州城内一时间很不太平。   杜涵吩咐下去赶制的面罩已经分发下去, 并且已经按照苏慕若说,派人前去排查可能感染的人,也算是暂时压制住了扩散的苗头。   而比起还算平静的街头,无论是府衙还是城南临时的诊处都笼罩着一层压抑的氛围。   江州城内的大夫几乎都已经来过这里, 但对于如何根治都还是一头雾水,甚至用的药已经压制不住疫毒,最先染上的几个人已经奄奄一息。   医者仁心,饶是已经见多识广的闫甫也头一回感受到了自身的无力, 目睹着患者一日比一日严重而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折磨很快就拖垮了他的精神, 到了后面几日竟是也跟着病倒了。   苏慕听到闫甫病倒的消息也是脸色一变, 在如今这种情况下, 若是连大夫都病倒了,那得病的人真就失去了最后的希望了。   他和陆灵珏这几日都是从早到晚地奔波在各地帮忙排查和分发物资,如今的形势虽然并不算太糟糕,新发现的感染者甚少。但他们排查的速度实在比不上现代高科技背景下的摸排,除了一户一户地敲门问过去之外别无他法,且还时不时地要吃个闭门羹,让人很是头疼。   加之这病症前期的模样与普通风热无异, 脉象之类的皆是如此, 即便带走了也要与其余人在额外隔开房间来, 因此本来看上去还颇大的宅子也变得不够用了起来。   各种情况让苏慕身心俱疲,而柳潇然此时的状况算得上是命悬一线,不仅再没有清醒过来的时候,咳血的症状也愈发严重,更让苏慕觉得忧心忡忡。   陆灵珏虽然总把各种安慰人的话挂在嘴边,却因为年龄终究尚小,实则是最控制不住情绪的人,看到柳潇然的模样更是好几次都没能憋住眼泪。   正是因为知道自己身上的担子很重,苏慕这几日几乎都在强撑着打起精神,尽管夜夜都是辗转反侧,却能在第二日的时候恢复自己温和的神色,继续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这种仿佛看不到尽头的挣扎所积累起来的负面情绪被他深深地压在心底,直到那日有人来报,有人最终没能熬过疫病而离开了。   所有的担忧害怕都在一瞬间成真,苏慕不是没有近距离地接触过死亡,却从来没有一次觉得未来如此渺茫。   这是第一个,那若是在找不出治疗的法子,是不是还会有第二个,那第三个呢?   他的大脑短暂地陷入了空白,那宅子里躺着的不下百人,这些人难道注定就逃脱不了死亡的阴影吗?   那……柳潇然呢?   陆灵珏也同样愣在了原地,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苏慕的衣袖。   过了许久,他感受到有人轻轻拍了拍自己的手背,苏慕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我们还有该做的事。”   苏慕的手同样冰凉成一片,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他不是不害怕,只是知道如今不能害怕,这江州的百姓都还处在危险之中,即便他们做不到治好已经得病的人,但至少也要保证不再有更多人染上疫病。   但情况在那一日后就急转直下,那一日的晚上便又有两人因为疫病丢了性命,而这些消息很快便传了开来,不仅在城南诊处的病患终日惶惶,连城中百姓都开始人人自危,有许多人开始选择终日待在屋内不外出,街上很快就开始变得冷清起来,连本来人满为患的各色茶楼都关了门,江州在几日内变得死气沉沉起来,各处都弥漫着一股愁云惨淡。   “这百姓都闭门不出,虽然保得了一时平安,但这人终究还是要吃饭啊。”主簿杨洵弓着身站在杜涵的面前,“杜大人,再这样下去,江州必定是会垮的啊。”   杜涵自然知晓此事的严重性,但恐慌已经蔓延开来,如今再想要封锁消息已经太迟,他皱着眉思索了许久后问道:“带着人去城中的米铺里问问,若是能买的都用府衙的钱先买了,再分给已经撑不下去的百姓。”   杨洵长叹一口气,拱了拱手道:“可这府库里的钱财毕竟有限,最多也就撑上一月,且若是米铺的库存告急,那便更是……”   “先去便是,其余的再想办法。”杜涵手一挥后不再言语,杨洵也只能照办。   而在杨洵走后,杜涵坐了回去,开始提笔继续刚刚写刚刚的信笺,江州城的危机已经不是他一人能解决的了,如今还是需要尽快奏请朝廷,拨人前来一助。   百姓闭门不出,也是省了苏慕很大的功夫,大致上筛查完一遍之后,便只需要几个人再日常例行询问便好,而对于疫毒,他虽然试图帮着大夫从医书中找到线索,但因为没有习惯那时的书本的书写方式和各类字体,进展也是十分缓慢,让他更觉得沮丧。   左右帮不上忙,他便去了柳潇然的屋子里,这里如今到处都吵吵嚷嚷的很,大小官员们在面红耳赤地争论解决的方法,大夫们在为研制解方而焦头烂额,丫鬟小厮则是在各个角落里窃窃私语,传着从各种地方听来的消息。   似乎只有柳潇然的屋子里依旧安静的很。   苏慕小心地关上了门,这里便隔出了一方小小的天地。   他已经太累了,累到坐在凳子上靠着床柱便能睡过去,直到突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喻之——喻之?”   苏慕睁开眼便看到了陆灵珏正站在自己的面前晃着自己的手,但令苏慕有些疑惑的是,他看到陆灵珏的脸上挂着许久都没见到过的欣喜的笑意。   “怎么了?”苏慕揉了揉眼睛,一抬头便看到了陆灵珏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是一位极其好看的妇人,一席白衣衬得她端庄大气,发髻上只插了一根简单的木簪,却丝毫没能掩盖住清丽的面容和超尘的气质。   还没等陆灵珏开口解释,白衣的妇人就先开口问道:“如此,看来你便是辰初口中处处照拂我家轩轩的苏小侯爷了?”   这话信息点过多,苏慕一时间有点没反应过来。   我照拂谁?   轩轩?   这说的别是柳潇然吧?   苏慕在“我何德何能照拂柳少卿”和“柳少卿居然被人叫做轩轩”中晕头转向,一时间只记得需要站起来谦虚一下。   他有些呆滞地摇了摇头:“不敢当不敢当。”   陆灵珏则是在一旁拍了下苏慕的肩膀,轻快地说道:“白夫人可是天下第一神医,神医谷的最后一位嫡传弟子,有她在,这病一定能解。”   这话苏慕听懂了,转过头时白夫人已经坐在了床边,很是利索地从被子里把柳潇然的手腕拽了出来开始诊脉。   看着白夫人的眉头逐渐皱了起来,苏慕也跟着提起了一颗心,就怕连这位神医夫人也说没辙,好在对方还是没能让这个最坏的猜想成真。   白芷轻轻替柳潇然捋了捋额前的碎发后站起身,对两个屏气凝神盯着自己的小辈说道:“脉象确实与一般病症不同,不过若是蛊毒倒也不奇怪,虽然难解,却也不是无解。”   见苏慕和陆灵珏还是一脸紧张的模样,她宽慰道:“我从来不信这世界上有解不了的毒和治不了的病。”   “去做你们该做的事吧,我刚刚经过街头,可是看到了不少因为没有吃食而挨饿的百姓。”白芷温声说道,“其余的,那就该是第一神医需要操心的了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柳大人的娘是神医这件事!其实之前也有暗示哦!(为什么苏慕可以去古生堂,因为柳大人就是这里的少东家呗⊙▽⊙) 第50章 疫病(四)   苏慕一直到被陆灵珏拉着走出了门, 他还是没能缓过来,他的脑子里仿佛一下子多了很多疑问,看着陆灵珏的时候竟然一时间不知道从何问起。   两个人在原地大眼瞪小眼地站了许久,苏慕问了第一个问题。   “轩轩是谁?”   这问题确实是他最为纠结的问题, 看这样子应当说的是柳潇然, 可苏慕怎么也想象不出柳潇然被叫做轩轩的模样。   陆灵珏闻言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这许多天来的坏消息太多, 他都快忘了怎么笑了,如今扯着嘴角竟然都觉得有些僵硬。   “当然是我们大人啊?”   猜想被证实后,苏慕依旧有些说不出话来。   陆灵珏见他的模样,笑着继续往下说道:“不过也就夫人敢这么叫大人了, 这要是换了个人,大人非得叫对面彻底从世上消失不可。”   “这位白夫人,莫不是柳少卿的——”   “没错哦!夫人是大人的娘亲呀。”陆灵珏揽着苏慕的肩膀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道, “夫人可是个特别厉害的人, 大人很小的时候柳尚书就因病离开了, 都是夫人一手把大人带大的。而且夫人不仅能把府里打点得有序, 还在外开了医馆专门治病救人,喻之你说不定知道,那可是京城最有名的医馆了!”   似曾相识的说法,让苏慕迅速回想起了一个地方:“古生堂?”   陆灵珏很是自豪地点了点头:“你看吧,我就说你应该听过。夫人医术超绝,心肠又好,古生堂的规矩一直都是普通百姓若要取药, 都是一半的价格, 而亏损的银钱, 多是那些想要寻求长生之法的王公贵族送来的,夫人本来都说了好几次,这世界上哪儿有什么长生不老的说法,但他们还是不听,只觉得只要调理得当便能活得久些。夫人后来没法子,就干脆研制了几个滋补的药膳,虽不能延年益寿,但调理身体还是可以的。”   陆灵珏笑嘻嘻地补了一句:“夫人说,这也算是劫富济贫了,只不过这钱还是人家巴巴儿地送上来的。”   苏慕听了这一席话,对那位端庄的白夫人更心生了几分敬意,能够一人操持府内,又能将一间医馆打理妥当,将幼子抚养成人,这实在是许多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不过现在有大人来操心府内之事,夫人也不必再管府里了。”陆灵珏说完后,突然间又有些情绪低落,“只不过大人如今染上了这个病,虽然我是很相信夫人的医术没错啦,但是……”   他顿了顿,有些小声地说道:“但是夫人肯定也很担心吧。”   苏慕闻言也轻轻叹了口气,随后问道:“白夫人是得知后特意从京城赶来的吗?”   陆灵珏点点头:“闫大夫说此病无解的时候,我就往京城送了口信,连夜送到了京城。夫人知晓后应当也是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不过三四日的功夫便到了,直接来了府衙,还是杜大人把我给喊过去的呢。”   苏慕在心里算了算,便觉得有些惭愧,他们几人花在路上的时间可远不止三四日,多半是被自己给拖慢了几天。   见苏慕还在原地发呆,陆灵珏扯了扯他的袖子道:“走吧,今日我从外赶回来的时候,好像看到街上有人在施粥,不知道是哪位大好人,我们去看看吧。”   如今街上人丁稀少,米铺都关了门,即便杜涵命人开仓济民,但终究还是能力有限,这几日多出来了许多饿着肚子四处乞讨的百姓,苏慕有心帮,却也没办法凭空变出粮食来。城中库存的米粮或是已经被府衙采购完了,或是被得知了消息的富贵人家用高价给买走了,如今能一斗米的价格早已是天价,甚至到了有价无市的地步。   苏慕听闻后也觉得惊讶,如今城内人人自危不说,即便是平常时候,能够将家中的米粮用来救济陌生百姓的人家也并不多,如今既然这里不需要自己操心,那去看看倒也确实无妨。   他点点头,便和陆灵珏一同往街上走。   他们几乎不需要打听是哪户人家如此好心,因为街上的人流已经汇成了一股,都往一个方向去,而走过了几条街后,苏慕便被眼前的场景给吓到了,这人头攒动的效果仿佛是几日前还没遇到这等灾祸的江州城街巷,而他惊讶之余,更是忍不住有些条件反射地担心。   虽然大多数人都还是谨慎地带着面罩,但也有人耐不住饥饿早已解下了面罩席地而坐地喝起粥来,若是这其中有一人染了病,那都是一场小型的扩散和灾难。   为着这一点,苏慕就站在一旁心惊胆战地看着来往的人,有人经过时小小的一声咳嗽都会让他心一凛,以至于乍然听到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时,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往气派的大门口看了过去。   门口的人一身锦衣,明亮的黄色袍子让苏慕眼前一晃,而且这人没做任何防护措施,就这么大大咧咧地站在门口,扯着一个极其得意的笑大声说道:“这都是我们王府有先见之明,诸位莫要客气啊,尽快放开了吃,今日吃不饱的都算我王某人的!”   等待的众人发出了一阵欢呼,更努力地朝前面涌去,苏慕都被撞了一个趔趄。   他在脑中细细回想了下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突然就想到了在酒楼遇到的那个被人群簇拥着出去的王公子,可不就是眼下这位正在慷慨陈词的人。   而随着这个人影的浮现,另一个名字也悄然出现在了苏慕的脑海中。   他有些紧张地攥紧了手。   新罗。   但眼下他没办法从人群中挤进去问王安这个问题,而眼皮又跳得厉害,让苏慕生出了几分莫名的紧张感来。   陆灵珏见苏慕的神色很是凝重,以为是担心这里人多不好管的原因,开口宽慰道:“前几日我们不都筛完了嘛,还没被查到的应当都是很小的一部分人啦,你别太担心了。”   苏慕受了他的宽慰,却还是没能压下心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危机感,好在天色也已经暗了下去,王安最终也命人把东西都收了回去,门前的人群吃饱之后也都散了开来,没出什么意外的状况,这让苏慕小小地松了口气。   但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这个王安,便小声地和陆灵珏商量了下,陆灵珏也不含糊,当即拍着胸脯保证今晚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王家宅院里探查一番。   提心吊胆了一夜,陆灵珏揉着肩膀回来的时候表示这一晚上王安都正常的很,如今已经睡下了,王家宅院里也没什么可疑的人出现。   “不过,那王安看上去好像是真的挺高兴的。”陆灵珏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感叹了一声,“看不出啊,这人竟然还是个热心肠。”   苏慕闻言也稍稍放下了心,一转眼他突然看到了陆灵珏的肩膀上似乎沾了些东西,在黑色的衣服上显得格外明显,便凑近了些想帮人掸下来,却不想走近一看,却发现是些棕红色的苔藓,而且看上去颇为眼熟。   苏慕捻下了后仔细看了看,确认了这和当时火灾时看到的苔藓差不多后,开口问道:“你刚刚都去了哪里?”   陆灵珏虽然还不明白苏慕看出了什么,但还是如实回答道:“就趴在屋顶上,其他倒是没去哪里。”   “屋顶上,这江州城的屋顶用的材料多是一样的,都是些瓦片底下垫着防水的稻草,那苔藓应当也都是没什么区别,如果说那窗框上的苔藓是屋顶上的话……”   新罗和牟寻有勾结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或许是因为不想让人太早查出来,所以新罗才会对牟寻下了死手,可偏偏又有人能为新罗作证,所以当时他们才无法将新罗带回府衙,但若是屋内还有第三个人,或许事情又会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见苏慕一下子不说话了,陆灵珏也知晓他是在想事情,乖乖地在一旁托着腮等着苏慕开口。   苏慕在房间里踱步了两三趟后,突然停下了步伐。   他直直地看着陆灵珏,喃喃道:“对啊,别人只是看到了有人在和新罗说话,却不一定知道说话的究竟是谁,若是这个人才是最后放火的人,那么新罗确实有非常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陆灵珏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得愣了一瞬,还没想明白呢,苏慕又接着说道:“是苏启,他一直都在城里,他和新罗一人在明一人在暗,所以才能把事情处理得如此毫无痕迹。”   “苏启?”陆灵珏终于跟上了,“新罗之前确实说,苏启就在这江州城里。”   想通了之后,苏慕却是更为忧心,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或许从自己踏足江州城开始,所有的事情都在他们的计划之中,甚至直到现在,还有什么他们看不见的阴谋正在酝酿,等着这座城里的人一脚踏空万劫不复。   也就在苏慕对未来感到更担忧的当口,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一人白衣飘飘走了进来。   白芷一手用托盘端了两碗桂花羹,一手推开了门:“这么晚了还醒着,饿着肚子可不好。”   陆灵珏看见了吃的自然是欢呼了一声,而苏慕则还浸在自己越来越糟糕的猜想中,道了谢后皱着眉一勺一勺地喝着桂花羹。   白芷见她如此模样,温和地笑了笑,伸手轻轻摸了摸苏慕的脑袋,而低着头的苏慕一开始没察觉,抬头一看正好对上了白芷温柔的神色。   “老皱着眉多不好看呐,这么俊的小公子,还是不要皱眉的好看。”   苏慕晃神了一瞬,上一回他被人如此摸头还是在侯府,秦安和的手心也是这般柔软温暖,如今不知不觉间离家已经许久了,被众多事情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他,突然涌了一股难言的感情,连带着眼眶都有些酸涩。   “多谢夫人。”苏慕低下头小声地又道了声谢。   苏慕本就长得乖巧俊俏,如今又是一副疲累的模样,看得白芷更为心疼,等两人都吃完了后就毫不留情地把他们都打发去睡觉了。   “今夜还能做什么,你们也做不了什么,不如乖乖回去等着第二日,若是真有什么事,没了精神气儿什么都做不好嘛。”白芷一手拽着一个,把两人塞进了屋子里,还不忘补上一句,“若是轩轩在这里,肯定也得赶你们睡觉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是最后一关了,过了就好了!(有那么一丝丝难) 第51章 疫病(五)   似乎是什么厄运的预兆, 还未到卯时,苏慕便被窗外的狂风骤雨给惊醒了,雨点打落在瓦片上沙沙作响,而木窗则是被吹得不住嘎吱作响, 让苏慕再也没心思睡回去。   虽然没有惊心动魄的雷声, 但苏慕依旧觉得心间并不太平。   好在没过多久天色就亮了起来, 睁着眼睛胡思乱想了快一个时辰的苏慕干脆起了床, 刚推开门便闻到了一阵阵的药香,隔着院落望过去,便看到白芷正在门前熬药,坐在小板凳上轻轻扇着蒲扇。   前些日子杜涵发话, 说是觉得苏慕和陆灵珏跑来跑去也麻烦得很,索性收拾出了两间干净屋子让他们就住在府衙里。   见苏慕推门出来,白芷在烟雾缭绕里抬起了头,远远地抬起手摇了摇蒲扇。   “这么早就醒啦?”她眯着眼轻轻笑了笑, 拍了拍身旁的另一个小板凳道, “瑶瑶去抓药了, 正好还有个位置, 要不要坐一会醒醒脑?”   苏慕愣了愣,见白芷笑得温和,便也不再推辞,小心地坐到了板凳上。   “白夫人一宿都没睡吗?”苏慕看了眼白芷的神色,虽然并没有表露出疲惫的模样,但按照昨晚自己去休息的时间推算下来,才过了三个时辰而已。   白芷闻言轻轻摇了摇头:“当然休息了, 你们白日里要跑出去处理事情, 我就不同了, 可以在床边靠着打个盹,到了夜里自然就睡不着咯。”   白芷虽然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年纪,但苏慕却丝毫感受不出他和对方之间横亘的年龄鸿沟,白芷的字里行间总是活泼又灵动,但声音却又温柔如初晨的阳光,即便苏慕不过和她刚认识一天,也觉得格外亲切。   或许是因为白芷的神色实在太过温柔,让苏慕更加好奇柳潇然怎么会是如此冷若冰霜的性格,忍不住开口问道:“夫人你和柳少卿在行为处事上,似乎相差很大?”   白芷听他犹犹豫豫地开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拿着扇子轻轻拍了拍苏慕的肩膀问道:“说说看,怎么不像啦?”   苏慕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如实回答道:“柳少卿的性格更冷些。”   白芷点了点头,很是赞同地嗯了一声。   “轩轩小时候可招人喜欢了,长得好看又乖巧,逢年过节的有人上门来做客,都爱抱着他不撒手呢。”   她的语气中满满地都是怀念,以至于苏慕只是听着她的话,似乎也被带回了曾经无忧无虑的那段时光里,“长大了些许后,轩轩就没这么爱笑了。他的性格呢——倒是和他爹如出一辙,从小啊学东西是快得很,背书也是手到擒来,偏偏待人处事上呢总是不得要领,天天学着他爹板着一张脸,连那些将军啊尚书啊的小孩儿们结伴出去玩的时候都不带他。”   说着白芷就有些不满道:“我常说孩子不能闷在家里头,得多出去玩玩才好,可柳承之那个老古板,偏偏觉得轩轩这模样日后才能成大器,变着法儿偷偷鼓励轩轩继续做个小老头,当着我的面时这两人都是满口答应,一转头就是大的带着小的又去哪个僻静的角落里看书写字了。”   苏慕觉得颇有意思,这倒是很符合柳潇然的形象。   白芷说完,见苏慕的眉眼不再像刚刚那般阴云密布,轻轻笑了笑,问道:“听辰初叫你喻之,那我便也这么唤了。和轩轩相处,是不是颇为不易啊?”   苏慕没来由地紧张了下,觉得似乎有些被班主任抽查问题的窘迫感,但随后放松了下来,很是真诚地摇了摇头:“柳少卿虽然不爱说话有些冷,但其实细心周到,之前我们在碧水县遇到了案子,多亏他认真周到,才能让为恶者不至于逃脱,让冤死者得以昭雪,我可佩服他呢。”   若是换了旁人,白芷多半会猜对方是不是因为自家孩子太凶了才这么说,但苏慕的眼神干净清澈,一眼便能望到底,让她由心底相信,这都是对方的真心话。   她看着苏慕的神色便更温柔了三分,这样干净的孩子,即便是她阅人无数,也算是难得一见。   从屋檐上滴落下来的雨珠在廊外串成了一幕水帘,苏慕和白芷就这么在袅袅药香中坐了许久,直到陆灵珏打着哈欠从另一个房间推门出来。   见到苏慕和白芷并排坐在一起,他险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两人谈话熟稔的模样全然不像昨日才第一次见面。   “辰初终于醒啦?”白芷瞧了眼天色,也站起了身,“这药也该熬好了,你们先去用早点吧,一会肯定还要出去罢,拉着你说了这么久,肯定已经饿了吧。”   苏慕刚想开口说没有,陆灵珏就先应了声:“是呢,我都快饿坏了!夫人不用早点吗?”   白芷小心地打开了熬药的瓦罐盖子,摇了摇头:“我刚刚就已经用了点心了,你们去吧,我也该给轩轩施针了。”   苏慕听到这个词又觉得心一跳,从前他在医院里也见过做针灸的人,身上密密麻麻扎了好多针,还有在眼睛旁插成刺猬的模样,痛不痛倒另说,光看着就让人觉得有些心惊肉跳了,正想跟进去看看,就有人小跑着过来说道:“两位大人,杜刺史请你们过去。”   一度凝固的时间在此刻似乎又再度流淌起来,压在苏慕心上的那份沉重的不安在此刻也越发明显。   “别担心,说不定是来告诉我们有大夫找到疫病的解法了,或者是京城派人来帮江州城了呢!”陆灵珏虽然这么说着,但看着苏慕的神色,他也丝毫轻松不起来。   杜涵见人来了,也不含糊,开门见山地就说道:“今早守在城西的人来报,说是昨晚一夜之间多了数十位得病之人,昨夜他们便听闻彻夜咳嗽声响,今早叩门一看后发现确实有染病的迹象,而就在刚刚,城北也来报,说是也有此情况。”   苏慕心一沉,数十人,这已经不是一个小数目,而这些尚且是已经有发病迹象的人,这就说明实际数量只会多而不会少。   杜涵的神色变得更为凝重起来:“如今已经有人因为惧怕这瘟疫染身,想要从江州离开,因此聚集在城门口,就等城门开时。”   “不可!”苏慕脱口而出,“如今只在江州城内就已经是如此模样,若是这疫病流散至其余地方,那势必会变成——”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杜涵已经点了点头。   “是,因此我已经派人前往城门告知,只是怕……一旦城门封锁,城中百姓更会人人自危。”杜涵闭上了眼,语气间皆是无奈。   到那时,江州城压抑许久的躁动将会彻底压制不住。   苏慕和陆灵珏都没有开口,但他们都预见了这个最坏的结局。   如今他们甚至来不及猜想这一夜之间的疫病是如何传染开的,苏慕和陆灵珏便赶往了城门。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看到黑压压的人群时苏慕还是呼吸一滞,能看得出有些人匆忙得甚至没有打包好包袱,只是在身上挂满了东西,拖家带口的人更多,许多人都面带焦急,而有些妇人一面流着眼泪,一面还要哄着怀里的孩儿。   城门还未开,苏慕刚想上前,就被陆灵珏一把拽向了另一个方向。   “我们需要去城楼上,那里有守城的江州军队,有他们在,一会若是有什么意外,更能镇住这里的百姓。”   苏慕看着这群人们只觉得于心不忍,但此刻也不是犹豫的时候,转过身便跟着陆灵珏走上了城楼。   早先已经得了杜涵传令的黄羽此时看着城楼下的百姓也很是不忍,他看不明白这场局面,只知道需要听从刺史的命令,正憋着一股气,他虽不认识苏慕,但却知道陆灵珏是从京城来的官员,因此见到两人时很是没好气,粗声问道:“两位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陆灵珏被这语气撩得也上了火气,还没等他想清楚该怎么回答,苏慕拱了拱手说道:“黄将军,今日这城门无论如何都不能开,还望将军谨记。”   黄羽听了这话火气更大,重重地往桌子上砸了一拳道:“那我们就要看着百姓在这城里等死吗?”   陆灵珏顿时跳了起来:“放出去后呢,若是这人群中有任何一人染了病,不说在路上就有可能遭遇不测,若是到了另一座城内,让另一座城也变成了如此模样呢?”   黄羽听闻后冷笑一声,反问道:“所以便要江州城这数万百姓就此在这里自生自灭?他们就不是无辜之人?”   这下陆灵珏也说不出话来,如今还未找到疫病的解法,说再多反驳的话都是无解。   就在这时,苏慕压着声音回道:“城中如今病患颇多是事实,但是还有解决的办法不是吗?即便逃离了江州城,那之后呢,他们又该在哪里颠沛流离?”   “我们不只是为了城外之人考量,更是在为江州的百姓所想,杜刺史此前便已经上报朝廷,不日便会有人前来相助。”   “而如今我们要做的,就是守好江州城。”   作者有话要说:   某个屑已经在骑马赶来的路上(请一定要记住这个屑) 第52章 疫病(六)   黄羽似乎是被苏慕的神色给唬住了, 他只觉得眼前之人虽然不过弱冠之年,但话语间似乎已经很能让人信服,以至于他最后还是偃旗息鼓,冷哼一声后便再无下文。   见他情绪稳定了下来, 苏慕则是轻轻松了口气, 若是守城的将士存了想要放人出去的心思, 那即便他和陆灵珏督在这里, 也是于事无补,眼下看来黄羽虽然颇有微词,但也并不会违抗杜涵的命令。   而随着时间逐渐过去,城门口的百姓也逐渐躁动起来, 开始有人喊话城楼之上,询问何时才开城门,而守在城楼上的人既不回话也不开门,更让他们的情绪被一种莫大的恐慌所支配。   不知是哪家的婴孩发出了第一声啼哭, 仿佛星火落进了草堆, 开始有人跟着小声啜泣起来, 悲伤蔓延开来, 成了燎原之势。   “放我们出去!开城门!”开始有人往城楼上闯,被将士拦在了外面。   但紧接着其余人也跟着冲了上来,他们呼唤着城门口的其余人,试图突破这道铜甲组成的铁壁。   “放我们出去吧!我们不想死在这里!”   “让我们出去吧将军!”   “黄将军——”   身处屋子里的黄羽闻言,顿时又急起来,他素来听不得百姓哭嚎之声,如今更是抓心挠肺, 而一转眼, 他看见苏慕开始往外走。   “你做什么?”他站起身, 喊住了苏慕。   苏慕顿了顿,转过了身回答道:“告知他们城门今日不会开了。”   他的声音平静不起波澜,似乎觉得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黄羽却不似这般冷静,开口小声吼道:“你若是这么说了,就不怕成为他们群起而攻之的目标?”   苏慕听了后没什么反应,只是说道:“总需要有人来做这个人。”   他的手轻轻抚过腰间的腰牌,指尖却是控制不住地有些微微颤抖。   他不是不怕。   只是知道必须要这么做。   没等黄羽继续反驳,他抬腿走向了外面,在屋里愣了好一会的陆灵珏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跟着苏慕出了门。   黄羽晃神了一瞬,随后也跟着夺门而出。   苏慕站在城墙之上,他能从这里俯视底下挤成一团混乱不堪的人群,能看到躲在母亲身后哭泣的小女孩,能看到正涨红了脸和守卫争斗的中年男子,更能看到站在角落惨白着脸抹眼泪的老人,他们都是江州城再普通不过的百姓。   苏慕只觉得心上的负担压得他几乎开不了口,沉甸甸地似乎想要将他拽入深渊。   他张了张口,却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陆灵珏走到了他的身边,同样能望见城门前的百态,他有些犹豫地伸手拽了拽苏慕的袖子。   “喻之,要不还是算了……”他看了眼城下和百姓对峙着的守城将士,只觉得比此前自己经历过的任何事情都要可怕,连说话的声音都发颤,“有黄羽他们带人在,今天这城门是不会开的,我们还是——”   苏慕轻轻摇了摇头,他不是害怕城门失守,只是不忍这群百姓因为城门未开而觉得自己已经被遗忘抛弃,在绝望中自暴自弃。   还有人在为这座城而坚守。   “诸位!”苏慕最终还是压下了心上的各种顾虑,开口朝下喊道,居高临下的地理位置使得他的声音仿佛扩大了许多倍,在嘈杂的声音中开出一条路来,人们都望向了他。   视线齐刷刷地聚集在了他的身上,让苏慕觉得喉口哽咽得更为厉害。   “今日,这城门不会开。”他很艰难地调动了浑身的力气来说出这句话,“诸位请回罢。”   这话仿佛在油锅里炸开了一滴水,劈里啪啦地使所有人的情绪都炸裂开来。   有人发出了哀嚎,有人无助地大哭,更多的人则是在质问他。   “凭什么!”   “为什么不让我们出去!”   “让我们出去!在这里就是在等死!”   无数声音涌入了苏慕的耳朵里,震得他的耳膜不断作痛。   有孩童从来没见过如此的场景,发出了一阵阵的尖叫,场面一瞬间失去了控制,黄羽沉着脸,命令更多的人下城墙去拦住底下的百姓的躁动。   “这不是在等死!”苏慕走近了一步,几乎大半个身子都倚在了城墙上,“请诸位想想,如今你们在城内,尚且有刺史大人安排的诸多医治的所在,还有各种各样的措施防护,还会有人来告知你们周围何处有人染上了疫病。”   “若是你们中有任何一人也已经染上了此症,出城之后一旦病发,你们又要如何处理?”底下的人声小了些许,苏慕沉住气,继续说道,“你们或许觉得逃离江州城便是最好的归宿,可若是此病一旦染至城外,天下虽大,也终会有传开的一天,到那时你们又能逃到哪里?”   “即便真是如此,那也该是许多年后的事。”有人高声反驳道,“若是我们待在城内,不出几日,即便不是因为染病而死,也会因为没有吃的饿死!”   “你们这些官员身居高位不谋其职,又凭什么来阻止我们另谋生路?”   “你们若是想走自是毫无阻拦,将我们留在城内,可不知哪一日你们自己便跑了!”   这些质问仿佛直直刺入心上的利刃,让苏慕几乎透不过气来。   是啊,若不是他发现得还不够及时,江州此难或许不至于斯。   铺天盖地的无力感淹没了他,让他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陆灵珏见他神色难看,正打算把他扯进屋里再说,却没想苏慕抬起头,依旧是无比坚定的神色。   “我们都不会走的。”他直直地盯着城下的百姓,一字一顿地说道,“江州城此祸不消,我们绝不会离开。如今城中确实粮食不足,但还请诸位相信,我们一定会想办法保证诸位的温饱。”   “江州城是诸位的故园,我相信即便你们如今想走,心中也终会有不舍。”   城门下的啜泣声更响了些,对于已经定居几代的江州人来说,离开故园何曾不是一种折磨,若非迫不得已,又有谁会愿意离开。   “江州如今还需要你们留下。”   开始有人动摇起来。   疫病肆虐使得他们不敢轻易出门,没有粮食就是最让他们害怕的地方,而如今这个站在高楼上的年轻人告诉他们,会解决这个问题。   有妇人一边安慰着年幼的孩子,一面劝着身旁的丈夫:“我们回去罢,城门一定是不会开了,若是这位大人真能替我们分来粮食,我们整日在家里闭门不出,想必也不会染上疫病。”   “是啊,他们可是从京城来的官员,想必说话也很有些分量。”   这种声音开始传开来,其实百姓们都知晓,以自己的能力如何能和守城的将士抗衡,苏慕此言不过是轻轻抚平了他们内心最深的恐惧,在告诉他们,官府并没有放弃他们。   陆续有人离开,城门口的混乱在各种叹息声中消弭,而苏慕耳边的阵阵耳鸣也得以缓解了些许,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身后早已冷汗涔涔。   “走吧。”他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地不成样子,只能轻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我们如今需要先去解决粮食的问题,我此前和杜刺史曾经商量过,若是朝廷的援兵未到而城内已经支撑不下去,便向周边县先求助。”   陆灵珏闻言微微一怔,这确实是一个法子,但要想短时间内筹措到如此多的粮食还是有些困难,江州城是周围最为富庶的地方,县城如今虽然未受波及,但县衙所有的粮食也有限,也不知道能不能帮江州撑过这一遭。   苏慕自然知晓陆灵珏在担忧什么,但如今这已经是最无奈不过的办法,江州府衙的库存已经告急,若是对百姓不加以安抚,必定会使得城内掀起腥风血雨。   “此事需要尽快,所以还需要黄将军也派人助一臂之力。”苏慕在黄羽面前站定,轻轻一躬身,“事关百姓生死,还请黄将军应允。”   目睹了苏慕刚刚的举动,黄羽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的戒心早已减轻了许多,这个年轻人和那些居高位的酒囊饭袋似乎并不相同,也是实实在在地在为江州百姓考虑,此时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回府衙告知了杜涵后,后者也是迅速地拟了几份写给其余县县令的公文,苏慕则是让陆灵珏与将士和府衙的官员一同随行,一来是为了防止有人作梗,陆灵珏虽不过八品,却是身负大理寺令牌的朝廷命官,对地方官员也颇有威慑力,二来苏慕也见识过陆灵珏赶路的速度,由他随行应当能使这来往的时日缩短不少。   陆灵珏本还有些不愿离开,但苏慕仔仔细细地给他分析了一顿情况后,他便也答应了下来,几乎没怎么休整便带着人出发了。   他们一走,苏慕也没歇着,而是着手开始查起今日疫病突然扩散的原因。事情刚出时他便有些隐隐的猜想,在询问了几个突然得了病症的人之后,他便也差不多确定了心中所想,面色一沉,便带着人前去了王家的宅院。   早在先前,杜涵便已经在全城都贴满了通缉令抓捕新罗,却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讯,现下看来,当是有人刻意隐瞒了新罗的行踪,才酿成今日大祸。   苏慕觉得自己的理智正在逐渐被愤怒所吞噬,新罗对江州城有恨,可这王家在江州城已经繁衍了数代,怎能如此残害城内无辜百姓?   走到门口,他还没叩门,便有人慌张地从里面跑了出来,把他撞得一个趔趄。   “有鬼!有鬼啊有鬼!”那小厮面色惨白,见到苏慕身后站着几个衙役,便知晓这是府衙里的大人,跪下后连声道,“大人,大人我家二公子被鬼附了身啊!”   作者有话要说:   轻轻跪下,好像又迟到了呜呜 第53章 疫病(七)   苏慕心下一惊, 还没等他详细问发生了什么事,宅内的动静就传了出来,有人哭喊有人尖叫,早已乱成了一团。   等到苏慕走到院落里, 这才看清了恐慌的根源, 是一个浑身都燃着火光的人, 那人正在发出痛苦的咆哮声, 几乎已经看不清他的模样,而围观的人有提着水瑟瑟发抖站在一旁的,却都没敢再上前一步。   苏慕见情势危急,也没管这里的人未必知道自己的身份, 厉声道:“都愣着做什么,先把火灭了!”   提着木桶的小厮有些壮着胆子浇了派水上去,而还有些双腿发着颤,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上前一步了, 苏慕便干脆抢了水桶来, 见他毫无惧色, 也有人受了鼓舞, 上前了几步灭火,但为时已晚,等到火势被完全扑灭,地上的人已经没了动静。   见那人的皮肤几乎都已经被灼烧至焦黑色,苏慕心一沉,便知晓这多半已经是救不回来了,见这般惨状, 围观的人群又骚动起来, 而就在苏慕打算上前查看一番的时候, 人群突然让开一条道来,一位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的老人从外走来。   他被人扶着,颤颤巍巍地走近了些,在看清地上焦黑的人形时,连一声喊都没能发出来就晕厥了过去,周围再度骚动起来,紧接着便有人高声喊着快去请大夫,一时间竟然无人问津地上的尸体。   苏慕如今头疼得很,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附带了些什么柯南体质,才会没到一处都不得安生。   他虽不知道眼前的老人是谁,但大约也能猜出来是这位二公子的至亲,应当就是在江州城内颇负盛名的王家家主王显。   人声嘈杂,但他明白现在不是去理会府内家长里短的时候,他先小心靠近了看上去已经毫无生机的人,确认这人已经死亡后粗略地查看了尸体的情况。   他算是亲眼目睹了这人从浑身着火到最后死亡的过程,因此不需要多费功夫就能确认这人死于烧伤,生前被火烧死的特征也很明显,不存在作假的可能。   苏慕站起身,朝在一旁已经完全呆滞了的小厮招了招手,见他没有动静,他便朝随他一起来的杨客微微点点头,杨客心领神会,随即就将那小厮带到了苏慕的面前。   见小厮还是一脸惊恐的模样,苏慕轻轻叹了口气,亲眼目睹死亡可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更别说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怕是这辈子都会留下阴影,因此他伸手在小厮的肩膀上按了按,柔声道:“回神,现下我们要查清你们公子的死因,还需你帮忙才行。”见小厮还是没动静,他便也不着急直入主题,而是先问道,“你叫什么?”   这个问题小厮倒是听懂了,眨了眨眼睛道:“小的叫做竹云。”   见他终于有了反应,苏慕也松了口气,继续问道:“刚刚你急匆匆出门是想找人来帮忙?”   竹云愣了愣,随即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也涌了上来:“刚刚公子他本来是……本来是在好好用饭的,不知怎么的,他的身上突然就起了火,一下子就全燃了起来,小的吓傻了,想着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这样,就觉得是不是有什么脏东西上了身,这才出门想找人来看看。”   见竹云的年龄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如今不仅惊魂未定,还哭得厉害,苏慕更觉得于心不忍,等他缓过一阵后才继续问道:“你们公子是在用饭的时候突然变成这样的?”   竹云点了点头,很是确定地说道:“是的,公子今日晨起高兴得很,说是要去见什么人,还特意换上了新的袍子,正准备用了饭就出门的,却没想到……没想到……”   竹云说完又低着头小声抽泣起来,他怎么也想不通,今晨看上没有任何异样的公子怎么会在短短一个时辰里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苏慕听完后则是皱起了眉,若是说这人没有玩火自焚,那么便是自燃变成如此模样,而据他所知,虽然人体会有发生自燃的可能性,但不仅概率极低,而且需要符合多种情况才会发生,再退一步假设,这真的是自燃,那又为何如此凑巧地发生在自己来的时候呢?   要么是承认自己太倒霉,要么是这王兴太倒霉,两个人同时倒霉的概率实在太低,苏慕决定忽略不计,转而问道:“今日你们公子是要去见谁?”   竹云愣了一会,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这……小的也不知道,只知道公子为着这件事颇为高兴,昨夜更是如此,翻来覆去到了后半夜才睡过去的。”   见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苏慕也不逼问,若是真如自己所猜的那样,那么去见谁也不需要怀疑了。   他蹲下身,又再度仔细地看起尸体来,只见尸体身上的衣服早已被灼烧得四分五裂,且分布得并不均匀,下身的衣物看上去比上身的衣服完整得多,上半身的衣物几乎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苏慕小心地用手拨动了下衣物,正在仔细查看的当口,突然有人身边问道:“这位大人是?”   苏慕微微一抬头,便看见是一位温婉端庄的姑娘。   看来是周围终于安静下来了,有人发现自己这个外来客了。   苏慕站起身,将腰牌上的大理寺轻轻晃了晃,还未说话,她便先躬身行了礼:“原来是大理寺的大人,是民妇打搅大人办事了。”   见这姑娘神色淡然,丝毫不见惊慌,苏慕本以为她是府上的哪位小姐,却不想竹云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唤了声:“二夫人。”   这下苏慕一愣,也拱了拱手:“见过夫人。”   只见这位二夫人缓步上前,看见了地上的人后,没露出半分悲伤的神色,只是吩咐着身旁的人道:“快去请人来敛,一直在外像什么样子。”   说完后她朝苏慕微微一礼:“大人若是想查些什么,可在府内尽管查,若是有我帮得上的,还请尽管开口。”   苏慕愣神了片刻,点了点头,心中陡然生了好多疑窦,正在犹豫是不是该问出口,脸上露出了些许为难的神色,而正看着他的李清澜轻轻叹了口气,主动开口道:“大人可是在觉得奇怪,为何我毫无悲痛之意?”   苏慕见被对方给看穿了想问的话,便也不再藏着,点了点头:“这二公子……”   “大人,若是已经心死,那便会什么都察觉不出的。”李清澜摇了摇头,“我对他,早就已经无话可说。”   见她神色坦然,苏慕更是怔在了原地。   都说哀莫大于心死,这位夫人如此模样,究竟是经历过多么失望的事才会如此?   而他转念想到了自己和王兴初次见面时的模样,见所有人都对王兴流连青楼的事见怪不怪,也足以见得这人必然是个混账,以至于苏慕此前全然没想到这人在家里竟然已经有了夫人。   收回了思绪后,苏慕示意杨客带着人先将尸身带回府衙,自己则是留在了王家的宅院里,理清了王兴死之前的动向。   昨日才施粥,今日就突然自燃而死,苏慕知道这事绝不是什么巧合,但眼下他也解释不清自燃的起因,便只能先将死因放在一旁。   “不知能否进二公子的房间查看一番?”   如今府上能管事的也只有二夫人李清澜,而她似乎格外无所谓苏慕去哪里查看,甚至亲自来帮苏慕开了门。   “我与他很早之前便不在一间屋子里休息了,若是大人对我还有疑心,也可到我的屋子一看。”李清澜指了指廊子尽头的另一间屋子,“那便是我的屋子。”   苏慕点点头,道了声谢,便小心进了屋子。   王兴的卧房看上去没什么异常所在,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井然有秩,唯一有些杂乱的便是堆放着衣物的箱子,今日似乎被人翻动过,如今还没来得及收拾回去。   苏慕走近了些看,有一两件衣物堆放在外,应当是找衣服时随手放的,苏慕伸手轻轻摸了摸堆在箱子里的最上层的衣服,触手却有些奇怪的感觉。   他轻轻捻了捻,手指上便沾了一些灰色的粉末。   乍一看有些像墙上落下的粉灰,但苏慕小心地凑近闻了闻,便嗅到了一股很奇特的刺激性的味道。   这是什么味道?   苏慕在脑海里迅速搜索起来,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了一种在现代还算是常用的物质,和自燃对应上后,他突然间就明白了手上的究竟是什么。   见李清澜还在原地站着没动,他面不改色地转过身问道:“那烦请夫人带路,还需去您的屋子看看。”   李清澜点了点头,也很爽快地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她屋里的陈设更为简单,苏慕征询了她的意见后,便在她的柜子里仔细翻了翻,东西不多,也没花多少时间,就在他直起身,确认这里没有什么东西的时候,李清澜突然开口问道:“大人,今日我听说,城里突然出现了好些得了疫病的人?”   苏慕有些诧异地转过身,便看见李清澜的神色比起之前似乎有些不自然,开口问道:“是。夫人可是有什么想说的?”   李清澜低头沉思了片刻,突然开口问道:“大人今日来我们府上不是偶然罢?”   见苏慕没有否认,她又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坚定了决心,开口问道。   “是否,和昨日施的粥有些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可以见到柳大人辣! 第54章 疫病(八)   苏慕的神色一下子紧绷起来, 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一字一顿地问道:“夫人为何如此想?”   见他的模样,李清澜大致上也算确定了心中所想,喃喃道:“竟然真是如此……”   苏慕则是在一旁仔细打量着李清澜的神色, 只见对方脸上满是惋惜, 毫无心虚的模样, 一时间也是揣摩不透。   李清澜轻轻地叹了口气, 开口道:“大人,我曾听人提过,这江州城里的疫病来源于南诏国的疫毒,这是否为真?”   苏慕见也没什么必要隐瞒, 点头应了一声。   李清澜紧接着说道:“王兴的手里,想必就有疫毒,那日晚上他说要拿家中的米粮接济城中的百姓,我本以为他是转了性子, 但在子夜时分, 我听见后屋似乎有些动静。”   她走到窗口, 打开了其中一扇, 外面赫然就是宅中用来存放米粮的库房,里外都堆满了东西。   李清澜朝外微微侧头,解释道:“因着我不愿和他在一处,所以他便分了间最为偏僻的小屋给我,却不想这让我发现了那夜子时,他似乎在往米堆里倒些什么。”   “但那时我并未想到这层,是听闻今日……今日城西的孙大娘一家, 还有卖油饼的刘叔一家都染上了疫疾, 他们昨日我都见到了, 这才想到了莫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大人若是不信,可去那株枣树下挖一挖,我瞧见他把一个白色的小瓷瓶砸碎了埋了进去。”李清澜又是一躬身,“如此想来,若是我能早一些告知,兴许也不会有那么多人……”   见她神色不似作假,苏慕也觉得遗憾,只是如今早已无法改变结局,如今只能指望白夫人能够尽快找到疫病的解法,才能救下这群无辜百姓了。   “夫人与王公子可是有什么不快?”虽然苏慕并不是很想去怀疑眼前这个温婉有礼的姑娘,但如今死的本该是与她朝夕相处的夫君,而李清澜别说悲伤,甚至还露出了一两分解脱的神色,还是颇为可疑的,因此还是开口问道。而一旁的杨客已经得了苏慕的令,去库房门口的枣树下挖东西了。   李清澜也不恼,只是冷漠的神色中闪过了一丝厌恶,似乎连回想起和王兴的过往都让她觉得不堪回首:“王家是这整个江州城里最大的布匹商家,可在十年前,他们也并非一家独大,当时江州城还有一家能与之平分秋色的铺子,李家。”   苏慕微微一怔,看向了李清澜,后者轻轻点点头,苦笑了一瞬,回答道:“大人还不知晓我的名字罢,我名清澜,姓李,便是那李家的独女。”   “在我十六岁时,父亲开始着意为我寻找良人,一来是希望我终身有托,二来也是希望能有人承继李家的生意,也就是在这时,那王兴寻上了我。”李清澜微微摇了摇头,咬着嘴唇说道,“父亲见那王兴人还算机灵,且王家也算是大户人家,若是两家联姻,说不定还能合起来将生意做得更大些,因此便将我许给了他。”   “却不想这一动,彻底葬送了李家。”李清澜的眼眶泛红,却没有落泪,而是轻轻伸手抚了下头上的银簪,“这是出嫁那日,母亲替我选的簪子,彼时我想着总归都在城中,想要见也是可以日日都回去见的,没想过不过一月,王兴已经悄然架空了我们家的所有生意,无声无息地彻底毁了我们家的铺子。”   苏慕不懂生意上的事,但也为之感到些许惊诧,他本以为王兴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却不想他竟然还有这段过往。   话说到这里,似乎已经不需要李清澜将这个故事讲完,便已经能猜到故事的结局。   “李家的产业无声无息地被夺了个干净,父亲更是欠下了满身的债,他年事已高,早已没有东山再起的魄力,为了不连累我,他和母亲选了个夜晚,投入了护城河中,第二日我知晓的时候,便是他们……被人发现的时候。”李清澜的声音有些颤抖,最终还是没能收住自己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地面上。   苏慕见状颇有些束手无策,他本想出言安慰,却又想到这早已成为了不可磨灭的回忆,说再多也只是徒劳,便只能站在一旁静静地等李清澜收拾好情绪。   兴许是觉得不该在外人面前落泪,李清澜取出帕子轻轻擦了擦后,颇有些抱歉地道:“让大人见笑了。”   苏慕摇了摇头,温声道:“人之常情,夫人节哀。”   “我本还不知道这些事,是这人自那之后便开始不务正业,有一日喝醉了酒,亲口告诉我的,那时的我几乎不知道要如何自处,我爹娘虽不是他亲手所杀,可也是因他而死,这让我如何还能做他的夫人。”李清澜微微摇了摇头,“只是我爹娘都已离开,家中无人做主,即便想要走,也是全无法子,只能继续留在这里。我本想过一死了之,但家中尚有祖母在世,父亲离开后,我便是她唯一的后辈,若是我也……那祖母当真毫无指望了。”   “好在他们并未阻止我将祖母接来,便因此苟活到了现在。”李清澜自嘲地笑了一声,“想来也是窝囊得很。”   “夫人能谨守孝心,委曲求全,怎能算是窝囊?”苏慕轻叹一口气,虽然他能想见这两人之间必然有许多外人不得而知的过往,却也没想到会是如此令人扼腕的故事。   此时杨客在窗外突然喊了一声:“大人,找着了!”   枣树下果然有被砸碎了的小瓷瓶,王兴显然没想到会有人目睹自己的动作,坑挖得浅,瓷瓶上甚至还留了些不知是什么的痕迹,苏慕心一凛,小心地用帕子将碎片都给包了起来。   如今他已经知晓了王兴身上自燃的问题所在,要查也还算方便,李清澜虽然与王兴有过节,苏慕却也不觉得她会是凶手,他在李清澜的脸上看到过一闪而过的惊诧和惊恐,只是这一瞬的神色迅速地就被其余复杂的情绪所取代了。   或许是恨的日子太久了,她对王兴的死唯有觉得解脱。   据竹云所说,王兴今日的袍子是几日前自己带回来的,具体是谁给的无人知晓,苏慕有自己的猜想,却也亟需求证,出了王宅便问杨客城中可有卖火折子的地方,过去之后,很快便问出了答案。   那掌柜的从门缝中露出一只眼睛来,小声说道:“是位公子,颇为大方,几乎买走了我这里所有的火折子。”   苏慕下意识地追问道:“那你可知他是何人?”   话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这问题很没道理,人家做生意为何要追根究底,刚想开口说无事的时候,老板突然摇头晃脑地说道:“是谁我倒是不清楚,但是看他出手大方,我便顺口问了一句,若是需要送上门也可以由我们送过去。”   “他便给我们指了个地方。”老板皱着眉细细想了想,开口道,“就在府衙边上的客栈那儿。”   苏慕一愣,那不就是自己住的地方么?   若是真如自己所想,那这人多半就是苏启,而自己竟然与他住在同一间客栈里,莫不是早已擦肩而过了无数次,他微微一侧头,看到了远处的墨书,又觉得不应该,自己不认识苏启是真的,但墨书应该是见过苏启的,不至于认不出来。   那也就是说,如果这不是巧合,那么苏启其实一直都在暗中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直到回到府衙,苏慕依旧觉得有些说不清的后怕。   他曾以为不见踪迹的人,竟然一直就在自己的咫尺之遥,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杜涵并不在府衙内,而是早已前去安抚百姓,如今他俨然成了城中百姓的救命稻草,每日都是带着府库的存粮亲自前去分发,虽然如今府库也已经摇摇欲坠,能分发的粮食也有限,但比起挨饿的百姓来说,也已经如雪中送炭般重要了。   客栈里,苏启早已人去楼空,苏慕虽然也不意外,但还是觉得颇为挫败。   自己似乎总是慢人一步,无论查出了什么,最后都只能扑个空,到最后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正这么想着,他有些垂头丧气地走在路上,迎面扑来一股药香,他一抬头便看见白芷正端着一碗药渣走来。   苏慕一侧身,赶紧让开一条道来。   白芷浅笑着走上前,晃了晃手里的碗,轻声道:“这药渣需要去处理下,感觉似乎有些效果了。”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苏慕,他赶紧从怀里取出了用帕子裹得严严实实的碎片,小心地递给了白芷:“这或许是曾经装过疫毒的瓷瓶碎片,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强人所难。   这可不是能分解物质的现代社会,即便有病原体又能怎么样呢?   可他还是抱着那一丝希望,或许神医会有其他的法子呢?   白芷接过后也怔了片刻,若有所思地道:“这说不定还真能帮上忙呢……若是那个小朋友在的话……”   苏慕本想开口问问,白芷突然抬起头露出了一个浅笑:“辛苦啦,东西交给我便是,我现下要去做些其他事,轩轩那儿就交给你看顾了,如今他的病症被我暂且压住了些许,你只要别离得太近,应该都是不会有事的。”   苏慕点头应了好,白芷便如一阵风般走了过去,只留下一个仙气飘飘的背影。   等到他推开了门,就看见柳潇然依旧安静地躺在床上,苏慕突然涌上了一层难言的感慨来。   这是柳潇然睡下的第几天了?   他自己都记不清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中已经过了几日了。   屋里的凳子被白芷挪到了门外,说是凳子也需要晒晒太阳才能干净,苏慕刚刚去了许多地方,觉得自己身上脏得很,因此也没介意,直接坐到了床边的脚踏上。   似乎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他自言自语地说起了这两日的事,柳潇然未必听得见,可他需要说给自己听。   到后来有些累了,苏慕索性趴到了床边上眯起了眼睛。   “好累啊……”他困意朦胧,嘟嘟囔囔着说道,“怎么好像看不见尽头呢……”   没过多久,他就完全沉入了黑暗之中。   而在昏昏沉沉中,他似乎觉得有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替他拨开了盖在眼前的刘海,不小心蹭过了他一侧的脸颊。   “唔?”他想要睁开眼看看,但眼皮实在太沉,无论如何都睁不开。   意识模糊间,一道柔和的声音轻轻响了起来。   “睡吧。”   他只觉得自己似乎很相信这道声音,几乎没怎么反应,就如他说的一般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苏启:我哥竟然不认识我了?求问哥哥傻了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第55章 疫病(九)   此后的两日, 苏慕依旧不遗余力地一边帮着安顿得了疫病的人,一面继续寻找新罗和苏启的下落,自王兴一事便可看出,他们未必将所有的疫毒都给了出去, 放着总是一个祸患。   白芷本来还要来劝上几回, 但看如今苏慕确实也抽不开身, 便也只能作罢, 且这几日她自己也常常不见人影,每每都是到夜幕四合的时候才回来。   江州城如今米粮紧缺,即便是府衙的饭菜也是清淡得可怜,但苏慕这几日倒也顾不上用饭, 从来都是匆匆来一趟又匆匆地出去了,到了夜里若是来不及回府衙,便就与大夫们一同随便找个角落倚上一晚。   但令人欣慰的则是,城中的百姓似乎也看到了官府的努力, 虽然想要离开的人也仍有, 但比起第一次已经少了许多, 甚至有人愿意主动站出来揽下排查和分发物资的活, 无形中减轻了不少府衙的压力。   而在将王兴的死因告知王家人后,王显没扛住亲眼目睹儿子惨死的打击,彻底病倒了,王家长子更是数年前就已经意外去世,一时间王家便彻底没了主心骨。   那日苏慕走在路上,突然便被人叫住了,他回头一看, 便看到李清澜带着侍女走在他身后。   “李夫人?”苏慕转过身, 有些诧异。   李清澜似乎有些迟疑, 顿了一顿后才开口道:“大人,江州府衙如今可还有拿得出手的余粮?”   苏慕微微一愣,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若是再这般拖下去,也是有见底的时候。”   李清澜随即接话道:“既是如此……那,那人他曾经购入了许多的米粮,如今堆在家中库房中,若是长久没动怕也是会坏的,所以我想着……”   见苏慕似乎想要推辞,她赶紧说道:“大人莫要推辞,一来我本就是江州土生土长的人,这座城如今这般模样,我看着也难受,二来……他做的错事,总也要偿还一二,如今这也是个赎罪的法子。”   见李清澜神色诚恳,而江州城的粮食又实在紧缺,苏慕也只能承下了她的好意,而这批米粮也确实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这边刚刚缓上了一缓,那边白芷就传来了消息,说是已经找了根治疫病的法子,令人振奋的消息一个接一个,让苏慕几乎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就在他照着白芷给的位置赶到医馆时,映入眼帘的却是两个有些眼熟的身影,正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还赠与了一套宅院用作收留病患的白衣男子和黑衣少年。   苏慕怔愣间,白芷从里面出来了,招呼着苏慕往里走:“怎么这么着急就赶过来了,都找到法子了,你就先好好休息一回罢。”   见苏慕全然没有休息的自觉,她笑着点了点苏慕的脑门,开口说道:“就这么不珍重自己的身体,我可得替你娘亲好好说你两句。”   说着她转向了一旁,介绍道:“喏,这是我师门里的小师弟,虽然我的师父对外都只称我是他的最后一任弟子,但其实这位啊,才是他最疼的小徒弟。”说完她招了招手,“白术过来。”   白术对白芷这种仿佛和小孩说话的口吻有些不满,但还是不情不愿地挪了过来。   “又见面了。”他简单地朝苏慕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嗯?见过啦?”白芷拍了拍白术的胳膊,“看来你到的比我还早嘛?”   白术的神色不自然起来,低低地嗯了一声。   苏慕这回终于知道了这人的名字,也是有些惊讶这人竟然是白芷的小师弟,拱了拱手道:“白公子,上回还要多谢你们出手相助。”   白术摇摇头:“是他。”   他让开了一些,露出了躲在他身后的少年。   这回黑衣少年比起之前倒是不那么拘谨,甚至对着苏慕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   白芷闻言一愣,虽然她不知道上一回是为了什么事,但也不在意,笑着说道:“那这回也是多亏了他呢。”   见苏慕茫然的神色,她开口解释道:“上回你带来的小瓷瓶,还记得吗?这毒我是查不出究竟是什么,但是——”   她走上前几步,很是熟稔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我们小泽可厉害了。”   被叫做小泽的少年轻轻摇了摇头,纠正道:“巫泽。”   白芷不以为意,点点头爽快地回道:“好嘛小泽。”   巫泽见状也很无奈,也就不再管这个称呼,转向苏慕说道:“我之前,见过。”   “见过?”苏慕一愣,而回想起他刚刚自称的名字时,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少年,居然也是南诏国的人么?   巫泽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瑟缩了一下,似乎有些害怕:“不害人。”   说完他便又躲到了白术的身后。   苏慕见是自己吓到了人,刚想开口道歉,白术将巫泽往身后揽了揽,摇摇头道:“先谈药方吧。”   白芷也扯着苏慕往里走,闲话掰扯完是该做些正事了。   “此前也没想到,其实这疫病的解方并不复杂,只是因为不知道疫毒究竟是如何研制的,因此一直不得解法。”白芷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如此,江州也算有救了。”   苏慕先将方子送到了城南的宅子处,白术和巫泽也跟着一同过去查探情况,而白芷则是回了府衙照料柳潇然。如今有了治疗的方向,守在各处的大夫也有了希望,一个个都打起了精神,忙得不亦乐乎。   白术进了医馆就一瞬收起了面上有些嫌弃的神色,丝毫没有犹豫地便与大夫们一起照顾起病患来,他让巫泽就在一旁等他,但后者显然对人多的环境颇为不适应,看上去似乎恨不得躲进墙角里。   苏慕见状便带他去了后院,和自己一起看着煎药,那里人少且幽静,能让巫泽好受不少。   巫泽对他放下了不少戒备,因此听话地便跟人走了,两人就在后院和几个零星的小药童一起找了个小板凳坐着。   巫泽盯着炉火一言不发,偶尔歪下脑袋打量下火候,苏慕看着他,好奇心顿时又涌了上来,这一整个宅子都是他的,而他又是南诏国的人,身份肯定不是普通的百姓。   对于南诏国这个神秘又有些恐怖的地方,苏慕谈不上有什么好感,但巫泽已经不止一次帮了江州城,必定不是和新罗牟寻一路的,那他究竟是什么人?   绕绕绕去,苏慕还是好奇巫泽的身份,因此总是控制不住地往旁边瞥一眼,巫泽显然也察觉到了苏慕的目光,有些奇怪地望过来了一眼。   苏慕被抓了个正着,只能轻轻咳了一声。   “我那个,就是,我有些好奇,真的只是好奇。”他真诚无比地开口问道,“南诏国,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巫泽被问得一愣,随即垂下了眼睛,轻轻地抖了抖。   “有坏人。”   苏慕看他突然低了头,觉得自己或许不该问这个问题,想开口转移话题的时候,巫泽又忽而抬起了头,浅灰色的眸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但也有好人。”   他的眼神懵懂茫然,恍若孩童般澄澈,让苏慕一时间说不出什么话,只能循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嗯,我相信的。”   随着药物的起效,病患的症状都逐渐好转了起来,虽然多数还在受病痛折磨之苦,但左右也是有了希望。   杜涵得知了这个消息后自是喜不自胜,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在这十数日里看上去似乎苍老了十岁,而府衙的诸位官员听了这个消息,有欣喜若狂的,也有直接当场落泪的。   这场无妄之灾似乎终于望见了尽头。   而欢喜过后,众人便又忙碌了起来,分发药材,照顾病患都需要人手,苏慕自然是尽心尽力地冲在了最前面,以至于几乎都没找到什么时间回趟府衙休息。   而也就在两日后,陆灵珏终于马不停蹄地从其余县城带来了援助,甫一回江州城,他便赶到了府衙,将所有的东西都清点好上报给了杜涵。   有了物资,府衙告急的库存也有了救星,陆灵珏自己也觉得满心欢喜,正想和苏慕分享一下见闻,却是没能找到人,反而因为走得太急而在转角处直直地撞上了人。   对面的人似乎被他撞得一个趔趄,陆灵珏赶紧开始连声道歉,却在抬眼的一瞬间愣在了原地。   苏慕正在医馆内帮着给病人喂药,给大夫们打下手,好不容易抽出点时间正打算随便打发下自己的晚餐,急吼吼地跑出门,便看到一人长身玉立,安静地站在门外。   陆灵珏则在那人身旁挥着手,然后跳着扑上来抱住了苏慕,将人扑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我回来了!喻之有没有想我!”陆灵珏嗓门大,这一声喊得里面的好些人都好奇地朝门外看了过来,“我们琢磨着你肯定没用饭,正想着来找你呢,没想到你就出来了。”   苏慕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柳潇然,一股不真实感漫上了心头,又被陆灵珏扑得措手不及,听着熟悉的吵吵闹闹的声音,他觉得鼻尖酸得厉害。   “嗯。”   “走吧走吧,白夫人听说你最近忙得连饭都不常吃,特意让我们来押着你吃饭的,回趟府衙休息休息吧,如今情况好了许多,这里也不差你一个人了。还有还有,我这趟去碧水县——哎我和你说……”看陆灵珏大有滔滔不绝的意思,步子却是半分没挪,柳潇然皱起了眉,轻轻咳嗽了一声。   “回去再说。”   一如既往地,陆灵珏抖了抖,很是乖巧地点了点头,顺带着闭上了自己的嘴。   柳潇然静静地看了眼苏慕,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轻轻道:“走吧。”   这一幕太过熟悉,也太过遥远,久远得让苏慕几乎忘了自己该怎么反应。   直到被陆灵珏拉了一把,他才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嗯,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苏慕同学终于可以休息了呜呜呜呜呜 第56章 疫病(十)   说是用饭, 实则府衙里的饭菜也是清淡得很,虽然有了陆灵珏带回来的援助,但也多半分给了寻常百姓。   杜涵为人严厉,底下的官员自然是不敢不从, 因此府衙里的官老爷们吃的也和外面平民没什么差别, 一粥两菜的很是朴素。   一路上苏慕都没什么说话的机会, 陆灵珏显然是憋坏了, 这嘴叽里呱啦的就没停下来的时候,柳潇然难得的没开口训他,而是在一旁仔细地听着。   “你们知道吗,我在碧水县的时候, 遇到了洪三姑娘,我们走了这也才几日,她竟然真的就已经把铺子支楞起来了!”陆灵珏比划着说道,“她听说我来这里的目的后, 当即就拿自己的存款换了米粮来一定让给我背上, 说就当还喻之的利息, 我怎么推辞她都不肯收回去, 后来甚至连铺子门都不给我开了,大有要和我绝交的意思。”   苏慕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那个干练爽快的洪家三小姐,忍不住开口问道:“她最近和丁夫人过得可还好?”   “看上去还不错,洪三小姐看着瘦了些,但气色还是很不错的,我甚至觉得比我还要好些,至于具体的我也没来得及细问——这不是挂心你们的情况嘛!”陆灵珏眯了眯眼睛, 有些惬意地仰起头对着阳光, 感慨道, “没想到我走了这几天,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变好了!疫病有了解决的方法,连大人你都好起来了!”   兴许是太过欢喜给了他勇气,陆灵珏一手一个地钩住了苏慕和柳潇然的肩膀,而他身高又够不着这两人,顿时像是挂在了两人的身上,差点摔个趔趄。   “好好走路。”柳潇然淡淡地瞥了眼陆灵珏,语气中却只有无奈,“还远没有结束。”   说完,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了苏慕的脸,而后者也正笑着看着自己,视线交触的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的心上似乎轻轻落了片鸿羽,荡起了一阵浅浅的涟漪。   这场插曲很快就又被陆灵珏给打断了,他又开始讲起了自己去其他地方时的所见所闻,有大耍威风的,也有低声下气地请人帮忙的,虽然过程有些坎坷,但他确实也处理得很是妥帖,几乎是把周围能带来的县衙库存都给整个搬了过来。   他讲得有滋有味,正打算再描述些细节的时候,撞上了正回府衙找人的白芷,见到三人,白芷笑得很是亲切,但手上的速度却是一点没落下,一把揪住了打算溜之大吉的陆灵珏的衣领。   “白夫人!你为什么只逮我啊?”陆灵珏嘟囔着道,有些不服气。   白芷眯起了眼睛,笑着反问道:“那你觉得我该再抓个谁来陪你比较好呢?”   这下陆灵珏哑口无言,说柳潇然吧,人家大病未愈的,不合适,说苏慕吧,又觉得人家忙了一早上了也于心不忍,最后他只能把苦水都咽了回去,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嘛,夫人您放开我吧,我保证不跑了!”   等到白夫人松开了手,陆灵珏理了理自己的领子,小声嘀咕道:“你们娘俩可真像,揪领子都一个样儿!”   柳潇然也没理他的嘀咕,转身轻轻唤了声:“娘。”   苏慕也赶紧跟着喊了句:“白夫人。”   白芷对于他们俩并排站着一起叫自己很是受用,点了点头道:“你们刚回来,都还没来得及用饭吧,快去吧别站着了。至于辰初嘛——我征用了,到时候再给你们送回来可好?”   陆灵珏可怜兮兮地看着苏慕,后者便心领神会地开口道:“白夫人,要不我……”   “你不成。”   “你留下。”   两道声音同时响了起来,白芷见柳潇然的模样,心中闪过了一丝讶异,但还是很欣慰地道:“喻之这几日太累啦,还是好好休息一番吧,我那里有辰初这个小帮手就成了,你说是吧,辰初?”   陆灵珏这会哪里还敢说话,战战兢兢地点了头,便被白夫人给带了出去。   苏慕无端被两人都给否决了提议,还再晃神呢,柳潇然走到了他的身边,轻轻开口道:“走吧。”   “欸?可是辰初不是也还没有——”   “他刚回来的时候就嚷着饿,已经搜刮过一回厨房了。”柳潇然的语气颇有些无奈,“他怎么会饿着自己。”   苏慕这下才放下了心,白夫人从来也不是个多么无情的人,想必也不会多累着陆灵珏,左不过是陆灵珏刚赶路回来正犯懒不爱动,这才嚎得那么悲戚。   就在两人刚迈出一步时,白芷又突然转身走了回来,在门口喊了一声:“喻之,一会你替我盯着轩轩喝药啊,他虽然身体比常人好些,但终归还是没好全,这药可是不能落下的啊!”   这一声喊得声音说大不大,刚好能让苏慕他们都听清,说小也不小,苏慕明显感觉到柳潇然的身体突然绷紧了些。   “娘。”柳潇然转过身,“我知道的。”   白芷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摆了摆手:“做娘的嘛,哪儿有放心的。”   见柳潇然还是那般看着他,白芷自然最明白他想说什么:“知道了知道了,轩轩你不喜欢别人知道你这个名字,但是这是喻之嘛,你都敢把腰牌给他了,自然是很信任他咯,这么好的关系听到轩轩也不会怎么样嘛?”   说完她转向了苏慕,很是亲昵地唤道:“对吧之之!”   这下不仅柳潇然身体有些僵硬了,苏慕也跟着一抖。   还没等这两人说什么呢,白芷就又像一阵风般地离开了,潇洒的背影让苏慕很长时间内都凌乱得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直到柳潇然轻咳了两声,苏慕才茫然地看向了对方。   “我娘她,嗯……”柳潇然觉得自己语言有些匮乏,显然找不到什么词来形容。   苏慕从善如流地给他挖了个台阶。   “白夫人,很是平易近人。”   一时间氛围很是僵着,柳潇然沉着脸正想着怎么开口的时候,苏慕突然笑了一声。   他抬起眼看着苏慕,有些不明所以。   “没事,咳咳。”苏慕试图收起自己的笑,但并没有成功,从前他听着白芷叫轩轩的时候还是震惊多些,如今亲眼见着了本尊被这么叫之后的反应,只觉得柳潇然本来如冰山一般的形象陡然塌了一个角,露出了几分其下的真容来。   柳潇然自然也悠悠地反应了过来,若是换了人敢当面这么笑自己,他必定会让那人领略一下重新做人的滋味,只是如今看着苏慕卸下了眉眼间的疲惫真心实意地笑起来的时候,他竟然全然不觉得恼怒,除去有一两分不自在之外,只觉得甚好。   这许多日,他一定没有这般真的愉悦过罢。   这个念头从他的心底滋生出来,牢牢地扎根在那里。   等到苏慕终于笑够了回神,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件多么大胆的事,正以为柳潇然一言不发是生气了的时候,一抬眼却发现对方不仅看上去没有生气的意思,眸中更是柔和得让苏慕很是怀疑眼前这人到底是不是柳潇然。   “先去用饭。”柳潇然收回了目光,往前走去,淡淡地说道。   “啊好。”苏慕忙跟了上去,兴许是真的觉得轻松了许多,他竟然能察觉出自己饿了。   之前那几日他没什么心思操心自己的饭菜,自然也从不觉得有什么饿的时候,通常是墨书看不下去了硬拉着他吃点东西,因为这个原因,素来身体没什么毛病的他头一回感受到了胃疼的滋味。   想到痛得抽抽的那种感觉,他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走起路来都快了几分。   “柳少卿?”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转头问道,“你是什么时候醒的啊,还有,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柳潇然微微一怔,随即垂下了眼睛回答道:“也就是这几日醒的。”   “嗯嗯,那你现在呢?”苏慕颇有些担心地问道,虽然白芷的医术本来也不需要他操心什么,可还是会由衷地害怕,这般难解的疫病若是有什么后遗症可怎么好。   “没什么异样之感,只是比起之前略微嗜睡一些。”柳潇然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见柳潇然的神色确实已经恢复了不少,苏慕也算是放下了一颗心,情不自禁地喃喃道:“没事可真是太好了。”自言自语完,他很是郑重地解下了腰间悬挂的腰牌递给了柳潇然,“既然这样,那就物归原主了!”   柳潇然接过了自己的令牌,也想起了几日前的场景,那时他昏昏沉沉地几乎完全没有思考的能力,但却依旧记得要把腰牌交给苏慕。   虽然自己的本意是怕杜涵阻拦苏慕离开,将令牌交给他,也是为了让他能够顺利地离开江州城,却不想如今看来,倒成了苏慕身上的一道枷锁。   如此想着,他便更为歉疚。   见柳潇然突然停下了脚步,苏慕有些奇怪地转过了身。   “柳少卿?”   “这几日,你……没有想过离开吗?”   作者有话要说:   江州马上就要收尾啦!但还有一个人,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第57章 烛光   苏慕被问得一愣, 几乎是脱口而出地问道:“我为什么会想要走?”   柳潇然看他的神色满是理所当然,便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徒劳。   这人还是把这件事整个揽在自己身上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无事。”   苏慕见他没接着说完就往前走,虽然心里还是疑惑得很, 但也没继续追问, 只是将此事揭过, 上前几步走到了柳潇然的身边。   午后的暖阳格外让人觉得惬意, 苏慕微仰着头满意地享受着这份难得的清闲。   这几日缠绕在他的心头的唯有阴霾,以至于他一直都未曾发现,秋日早已来临,而离他来时的盛夏, 已经过去了许久。   虽然这些日子算不上有多太平安逸,但苏慕还是非常的知足常乐。   在这个时代能够不考虑吃穿用度的人都是被命运之神眷顾的存在。   江州城的一切都在慢慢变好,病患们在大夫们的医治下也逐渐可以回家休息,有了解方后, 白芷更是连夜找到了更为有效的用来防治疫病的药方, 这让人们得以不必整日待在家中, 陆续开始恢复了日常的劳作。   而就在江州城内万物复苏的时候, 从京城远道而来的救兵终于姗姗来迟。   苏慕刚被白芷劝出医馆,走出门就看见街上好大的阵仗,虽然如今街上已经陆续恢复了往日的繁荣,但也没有像今日这般,连小孩都被父母抱到了街上看热闹。   凭借着身高优势,苏慕还是很轻易地便从人群中望了出去,等了许久才陆续听见了马蹄声, 紧接着便是几个长得颇为雄壮的将士身披铠甲, 骑着高头大马列队从他们的面前经过, 饶是苏慕此前在京城,也没见哪位官员出街有这般的排场。   苏慕顿时也好奇起来,这莫不就是传说中朝廷来的人?只是这般声势浩大,难不成是哪个特别大的官员亲自带着人来了?   又过了一会,终于出现了一顶颇为华丽的轿辇,由八匹马一同拉着往前,帘子上都缀满了珠宝,看上去岂止是贵——   简直就是贵。   苏慕倒吸了一口凉气,周围的百姓更是小声地窃窃私语起来,都在兴奋地讨论着这位大人物是谁,苏慕正打算好好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就突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柳潇然正身着红色官服策马跟在轿辇的后面,旁边还有同样一脸严肃的杜涵,而跟在他们后面的人群里,除了苏慕较为熟悉的陆灵珏和其他江州城的官员外,还多了不少生面孔。   想到今日他起来就发现柳潇然和陆灵珏都不见了踪影。   这下他终于明白,都是去城门口迎接这位大人物了。   苏慕在人群中伫立着,等到长长的队伍终于走尽之后,人群也都四散了开来。   他思考了一瞬,随即又溜回了白芷待的医馆内。   白芷配着药,正让小药童递东西呢,一转眼就看见苏慕又溜溜达达地回来了。   “白夫人先别急着赶我,我这是有原因的!”苏慕先发制人,开口将街上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遭,然后很是认真地分析道,“如今府衙肯定要接待那位大人物,我要是回去了反而添乱,白夫人您就收留一下我呗。”   白芷听着倒也是很有道理,她素来也不喜官场上的往来,苏慕又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她自然是一万个不忍心把这个又尽心又温柔的小年轻给赶走,但还是正色道:“收留你自然是没什么问题——那喻之就去后院帮我看着药吧。”   “我——”   “不听话我可就不收留咯?”白芷笑眯眯地说道,语气更是没得商量,苏慕也只能妥协,乖乖地去干这个和坐着休息也没什么差别的差事去了。   等到白芷一个没留神,苏慕便将蒲扇塞给了小药童,又混到了前厅照顾起病患来,她也只能无奈地由着苏慕去了。   这孩子什么都挺好,就是未免太关心旁人了。   这一忙碌便到了深夜,又有两个病患的家人来接走了人,苏慕站在门口目送着几个蹒跚的身影互相扶持着走远后,也觉得颇为欣慰。   这般下去用不了多久,这里的人们便都可以回家了。   虽然不可避免的,还是有人因为疫病而离开了人世,但在经历过数度死亡之后,见证了这恍若新生的一幕,还是让他油然而生了一种自心底而发的感慨。   白芷早已忙碌了一整日,到了夜里便成了苏慕千方百计劝她去休息了。   “这里交给我看着就好,白夫人快去歇一会吧。”苏慕神色坚决地堵在了门口,颇有不让白芷进门的气势。   白芷自是没想到向来好说话好脾性的苏慕竟然会如此坚持不放,最后败下阵来,嘱咐了几句后便带着侍女回了府衙。   苏慕本是打算收拾完便离开的,但没料到等到他终于安置好所有人的时候,已经到了巳时,连值夜的衙役都已经打起了瞌睡。   对于习惯日落而息的古代人来说,这个时间早已超过了该休息的时辰。   苏慕歪着脑袋想了想,如今府衙里的事情想必不会少,自己倒还不如留在这里看着,还省下了明日再来一趟的功夫。   好在刚刚让墨书跟着白夫人先行回去了,如今只有自己一人,做些决定方便了不少,因此苏慕当机立断地合好了门,打算在医馆的前厅的桌子上凑活着趴一晚。   本就是劳累了一整日,苏慕靠着没多久就有了困意,而就在他即将完全睡过去的时候,突然响起了两下敲门声。   他本以为是自己听岔了,却不想刚一闭上眼就又是两下,比前一回更清晰了些,连打盹的衙役都揉了揉眼睛,露出了几分茫然的神色。   苏慕站起身,晃了晃脑袋,走到了门前,拖长声音问了句:“谁——呀——”   门外没有声音传来,苏慕顿时心一凛,这大半夜的,哪儿有正常人会在大街上乱逛啊,难不成……   他的脑子里一下子划过了许多身影,到最后定格在了新罗和自己素未谋面的亲弟弟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地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咦?”   他一抬眼就看见了一双很是熟悉的眼睛,随即发出了一声由衷的疑惑。   “柳少卿?”   门外站着的确实不是什么正常的百姓,而是大理寺少卿柳潇然本人。   看清了来人后,苏慕赶紧把门拉开了大半,这短短的一会内,他已经想到了无数种柳潇然来这里的理由,最后筛出了一条他觉得最为靠谱的。   “白夫人还没回去么?我刚刚让墨书送她回去了,难不成是还没到么?”   他有些紧张地问道。   “一早便到了。”柳潇然淡淡地回答道。   “那是怎么了?”苏慕不明所以,看柳潇然的神色也不像是又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那还能有什么事能让身居高位的柳潇然大半夜的不休息而是在街上晃悠?   见苏慕的神色确实很是疑惑,柳潇然一时间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在沉默了半晌后,他开口问道:“你为何迟迟不归?”   苏慕眨巴了两下眼睛,没绕过弯来。   “啊?”   柳潇然看他这副模样,更觉得无奈,只能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为何迟迟不回府衙?”   为了让看上去很是不解的苏慕不至于又理解歪了,他还特意加上了地点,这下意思就更为明确了。   苏慕终于听懂了,但兴许是实在有些困,他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今日看到你们似乎接了什么大人物到府衙,觉着应当会有不少事,所以——”   “你不习惯人多?”柳潇然轻轻皱了皱眉,今早得到消息时太过突然,他也没来得及告知苏慕这件事,却不想夜里好不容易空下来,又迟迟等不到这人回来。   想到如今新罗和苏启都可能尚在江州城内,他更觉得有些放心不下,这才找了出来,却没想苏慕竟是因为这个理由才未归。   “若是觉得府衙嘈杂……我去告知原本客栈的掌柜,让他收拾出原本的屋子来。”柳潇然思索了一番,犹豫着开口道,“今日府衙内已经都安置好了,你可放心。”   苏慕在原地愣了片刻,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那句“倒也不是”就这么生生地卡在了喉口。   自己对人多没什么偏见,只是单纯怕对上这种大人物,自己要是有什么纰漏连累了柳潇然他们就罪过大了,但如今想来这理由似乎有些说不出口,总觉得有些莫名的矫情,便也只能吞了下去,当作无事发生。   “不必不必了,就是今日处理完这里的事情有些太晚了,怕你们都睡下了,回来还会打搅到你们,索性就在这里将就一下,这样明天就不用跑一趟了!”这么一想,苏慕觉得自己还是颇为英明,甚至露出了一个小得意的笑来。   这话说完,他就发现柳潇然看着自己的神色更为奇怪,还没等他琢磨出来这究竟是怎么了的时候,后者幽幽地又叹了口气,语气更是无奈。   “你该先保重自己才是。”他抬眸直直地看着苏慕的眼睛,“这里既然留了值夜的人,便还是回去休息罢。”   苏慕还是第一回 见到柳潇然能够连着说这么许多话,而且这神态实在有点像——有点像白夫人!   想到这里,他觉得陆灵珏确实说得颇有道理,柳潇然和白夫人在某种时候实在也很是相像。   见苏慕一副出神的模样,柳潇然轻咳了两声说道:“走吧。”   苏慕这下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毕竟柳潇然都亲自来接自个儿回去了,这要是再不回去——诶诶?   他迟缓运作的大脑终于转了过来。   柳潇然是特意来找自己回去休息的?   等他终于确信了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跟着柳潇然走到了空无一人的路上,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窗,比起白日里确实阴森了不少。   饶是苏慕也不怕什么神神鬼鬼,也被夜晚的凉风吹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半步开外,柳潇然正提着一盏亮着烛光的灯笼,安静地走在他的身旁,明黄色的烛火被风吹得微微跳动,却依旧散发着阵阵暖意。   在烛火的映照下,柳潇然的眉目温柔了许多,专注的神色让苏慕甚至不想开口打破这份静谧。   “怎么?”柳潇然注意到了苏慕正在看着自己,微微侧过头问道。   “嗯?没什么?”苏慕赶紧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欲盖弥彰地看向了地面。   柳潇然也没有继续说话,两人便这样肩并肩地走在寂寂长街上。   一路无言。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能猜到这个终于赶来的人是什么身份嘛? 第58章 生变   府衙的清晨并不安宁, 苏慕早早地就被外面纷乱的声响给吵醒了,坐在床上蒙圈了好一会,看了好几回窗外的天色,无比肯定这会换算成现代的时间怕是连七点都没到。   就在他好不容易将自己收拾整齐出门的时候, 门外似乎已经来来往往地有许多人在走动。   他一面揉着自己的脑袋, 一面有些疑惑地打探着人群, 每个人面上都带着些匆忙, 显得他分外格格不入。   在他思索的时候,走廊尽头突然冒出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陆灵珏一副没睡好的模样,打着哈欠走了过来。   “喻之喻之, 大人让我回来告给你一声,今天我们都有些事,可能要到晚上才能回来了。”他昨儿睡得也不早,今天偏生又起得早, 现在恨不得一头扎进地里变成个大萝卜睡个天昏地暗, 无奈如今来的这位大人物不是能容他放肆的人, 只能勉力睁着眼睛保持清醒。   苏慕见他困得都快找不着北了, 觉得有些好笑之余,还是有些担心:“你困成这样真的没事么?还是先休息比较好吧?”   陆灵珏摆了摆手,刚想说话,又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哪儿能呢,我倒是想睡啊。”   “那位大人到底是谁啊?”苏慕小心翼翼地问道,他本觉得再大不过宰相此类,但看如今连杜涵都要毕恭毕敬的模样, 应当是没有这么简单。   陆灵珏歪着脑袋想了想, 显然是在思考这是不是能告诉苏慕, 没一会他就作出了决定。   自家大人连代表自己身份的腰牌都能交给苏慕,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这次本说是让张相来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宁王殿下亲自请缨要求来这里。”陆灵珏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说道,“所以昨日来江州的,正是宁王殿下本人。”   这下苏慕也终于恍然大悟,皇子亲临,怪不得整个江州城的官员都如临大敌了。他虽然不知道这位宁王是何方人士,但皇家子弟想必是惹不起的,便赶紧推着陆灵珏往外走:“那你还愣着,快回去罢。”   陆灵珏晃了晃脑袋,开口道:“那我先走了,喻之你自己好好休息,别太累啦!”   等到送走了陆灵珏,苏慕随意地找了些吃的填了肚子,便又回到了医馆帮忙。如今病患的数量减少了许多,医馆里也空下了不少,苏慕难得的有些清闲,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发着呆。   “喻之,这边有几味药材似乎不太够用了。”白芷从一旁的屋子里走了出来,递给了苏慕一张写了药材名字的纸,“你去别的医馆帮我要些来吧。”   见苏慕立马精神抖擞起来,白芷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这药材不急,你就在街上逛逛透透气,一整天都闷在这里也不怕闷坏自己。”   苏慕揉着被白芷的指尖碰过的额头也笑了起来,这几日他似乎都习惯了白芷用如此亲昵的方式来教训自己,比起秦安和的温声细语,白芷更为爽朗活泼些,但都能让他觉得安心又温暖。   没想到自己从小缺失地与母亲之间的时光,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在这里延续。   他正神游天外地走在路上,前方突然传来了些许嘈杂的声音,偶尔掺杂着几句谩骂的声音,江州的方言他虽然听不太懂,但还是能依稀分辨出几句“祸害”“妖怪”此类的声音。   苏慕从人群中小心地挤了进去,看清其中的情形时,顿时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大汉,正拿着手臂粗的棒子往缩成一团的一个少年身上抡去,而裹着脏兮兮的斗篷的少年正在地上滚来滚去地躲。   即便如今苏慕还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很清楚,若是着棒子真的落到了如此瘦弱的少年身上,即便不落下什么残疾也得十天半个月地都动不了了。   而围观的群众非但没有阻止的,更有在一旁叫好的,见此情形,苏慕自然是不能再坐视不理。   他朝墨书看了一眼,后者立刻会意,立刻用了轻功从人群中脱身而出,几步上前很是轻松地就制住了大汉的动作。   而苏慕则是借机拉起了地上的少年,甫一照眼,却是愣在了原地。   那可不是什么少年,而是他此前一直在找的阮青,小姑娘如今蓬头垢面,脸上满是污渍和泪痕,眼神更满是恐惧和不安。   “阮姑娘,怎么是你?”苏慕怔愣间,旁边围观的人不满意有人插手,都一个个地开口嚷嚷起来。   “你做什么!这个祸害的父亲就是害我们如此惨的元凶,我们讨点说法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多管什么闲事!”   “对啊你是谁啊,快滚开!让我们给这祸害一点教训看看!”   一旁的大汉被墨书制得动弹不得,也破口大骂起来:“就是因为他们,我娘没能安享晚年,就这么被这个病给折磨死了!打她怎么了!给我放开!”   周围的人顿时又有了共鸣,七嘴八舌地说起自家因为疫病遭受到的损失,情势很是不容乐观。   苏慕知晓现在不是问话的好时机,正想带着阮青先离开,却不想围观的人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即便他想走,却也找不到缺口出去。   墨书夺下了大汉手上的棍子,远远地丢出了人群,他站到了苏慕的面前,想要替他们破开一条路来,无奈对方都是普通百姓,让他无从下手。   也不知道是谁高喊了一句“今日绝不能再让这个祸害跑了”,人群一下子激动起来,开始不断朝苏慕他们靠近,更有甚者来拉扯被苏慕护在身后的阮青。   见此情形,苏慕只能心一横,伸手抓住了阮青纤细的手腕,小声地说了句“别怕”后,便和墨书交换了一个眼神,墨书也在下一秒挡开朝他们伸过来的手后,开始硬生生地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   苏慕一步都不敢离地紧紧抓着阮青的手腕,不断地替她挡开人群的推搡,就在几人快要离开包围圈时,人群的另一端突然响起了一声小小的惊呼,随即突然让开一条道来,苏慕还没来得及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就看见眼前寒芒一闪,他几乎是本能地把阮青拉到了自己的另一侧,伸手用手臂护在了她的面前。   他只觉得手上突然多了一阵冰凉的触感,在一瞬过后,突然钻心地疼起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墨书正好不容易将面前的人群都推开,一回头便看见了苏慕手上不断渗出的血色。   苏慕此时脑子有一瞬的空白,用来反应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在这时,对面的寒芒再一次晃了晃,眼看着近在眼前,墨书从一旁狠狠地把手执柴刀形似癫狂的人的手狠狠踢开,而这人手里的刀也随之飞了出去,人群中登时又让开一条路,发出了一阵惊呼声。   墨书有些急切地想要上前看苏慕的情况,后者的脸色白得厉害,而额头上也布满了细汗,血水已经染红了整个左臂,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显得很是可怖。   “没事。”苏慕努力地让自己忽略手臂上的痛感,咬着牙说道,“我们先离开。”   阮青早已被吓傻在了原地,如今连哭都哭不出来,怔怔地盯着苏慕手上的血色发楞。   “你们谁都不准走!”被墨书踢了手的人又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虽然没武器,但他的眼睛猩红宛若修罗,让墨书更加不敢轻易放他上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人,您是不是不认得我啊?”那人披头散发地突然笑了起来,“那日您在城楼上豪言壮语何等潇洒,那日我家中本还是妻儿具全,若是那时你放我离开……若那时不是你阻拦——他们就不会死!他们谁也不会有事!”   苏慕如今需要完全集中注意力才能勉强听懂这人的话,手上不断流失的血液似乎也在不断抽走他身上的温度,他觉得自己有些发冷,且头晕目眩起来。   “你……说什么?”   “拜这个妖女,也是拜你所赐,我的妻儿都染上了疫病,如今……哈哈哈哈如今,我什么都没了,都是你们干的好事。”那人露出一个惊悚的笑来,“他们死了!你们为什么还能活着!你们凭什么还活着!”   最后一句话说完,他便突然暴起,下一刻便被墨书一把按在了地上。   这一幕实在太过惊心动魄,周围的群众窃窃私语起来,但再无人上前。   苏慕努力维持着清醒,晃了晃自己的脑袋,低下头对着阮青说道:“走,我们先离开。”   还没等他们走出去两步,街上突然传来了更多脚步声和嘈杂的叫嚷声。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都给我散开!”   声若洪钟的将士们一喊,人群便呼啦啦地散开了许多,苏慕一抬眼,便看见了一个被人群簇拥着走来的身着明黄色衣物的人。   更多的人围了过来,而他只来得及看清了朝自己走来的一个熟悉身影,眼前的所有事物便都一瞬暗了下去。   “苏喻之!”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不是某位大人第一次正儿八经在人前喊苏慕童鞋的名字? 第59章 养伤   此后, 苏慕便再感受不到外界的动静,他在黑暗之中沉沉浮浮,既抓不住自己的思绪,也看不清任何事物。   “扶他起来, 先要把伤口处理……否则……这血……”   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苏慕努力地分辨着词句的意思。   他感受到自己似乎被人托了起来, 一股淡淡的檀木香味传了过来。   这味道很熟悉, 即便他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但却让他莫名安心了些。   但下一秒从手臂上传来了剧烈的痛感,几乎在一瞬间就扯碎了他仅存的意识。   他下意识地挣扎起来。   “按住他,现在不能动!”   有人紧紧地箍住了他的肩膀, 而痛感还在持续,一阵阵地不断侵扰着他的神经系统。   一只有些冰凉的手按在了他的手腕上,而已经全然没有任何自主思考能力的苏慕反手抓住了这只冰凉的手,手指也因为疼痛而不断绞紧。   不知过了多久, 疼痛开始减弱, 虽然依旧传来一阵阵火辣的痛感, 但比起先前已经好了许多, 苏慕也在一瞬间卸下了所有的力气,连维持意识的能力都消耗殆尽,再也不记得之后发生的事了。   他醒来已经是两日后的清晨,他睁开眼的时候还没能从混沌中找回失去了许久的记忆,看着床的顶板思考了许久,才勉强拼凑起破碎的前情来。   他想起了自己似乎是遇上了对自己颇有怨言的百姓,手臂上挨了一下, 然后——   然后他好像看见柳潇然了?   最后那段他有些拿不准, 不好说是不是自己已经提前晕了头臆想出来的。   他本想直起身子观察下这是在哪儿, 没想到即便已经用了没受伤的右手,浑身没什么力气的后果就是他没撑起身子,滑了下去的同时还压到了自己的左手。   猝不及防的一阵钻心的痛差点让他喊出声,好在意志力及时地夺回了身体语言系统的控制权,让他得以把痛呼声憋回了胸腔里,只是闷闷地传出了一声。   就在他努力地和左手臂作斗争的时候,一旁传来了声响。   墨书的脑袋突然出现在了床帘之后,苏慕一转头,又是吓了一跳。   一大早的经受了挺多刺激,他这会是一点困意都没了。   “墨书?”刚开口他就觉得自己的喉咙被火燎过似的疼,只能无奈地缓了缓,开口道,“能不能麻烦你扶我起来……然后再帮我倒杯水?”   经过刚刚那一遭,他对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算是有了个基本的认知,决定还是不为难自个儿了,偶尔依靠一下别人的帮助。   墨书轻手轻脚地扶起了苏慕,然后又一下消失在了床帘后,随即便端了杯水过来。   还好伤的是左手。   苏慕一面接过水,一面庆幸道。   不然生活起居都成问题,那麻烦就大了。   等到温水润了喉咙,声音也不像破鼓风机似的呼呼吹了,他开口问道:“我们这是在哪里?”   墨书先是拿走了苏慕手里的杯子放到了一旁,然后用手指轻轻地写了两个字。   “府衙?”苏慕恍然大悟,怪不得这里的装饰看着颇为熟悉,刚想接着开口问墨书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却又想到若是墨书要说,也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来,着实有些累,正在犹豫的时候,几下轻轻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墨书我进来了哦,白夫人让我拿药过来。”陆灵珏的声音响了起来,知晓墨书不会回答的他下一秒便推门走了进来,看见苏慕靠在床板上看着自己的时候,瞬间又惊又喜地窜了上来。   “喻之你醒了!”   苏慕点了点头,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陆灵珏就开始自顾自地转起圈来。   “可终于醒了!你都不知道这两日我们都担心死了,你那天脸色白得简直要吓死人了!啊虽然说这几日大人的脸色也挺吓人的。那群百姓也真是的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呢!那天还好我们正巧和宁王在街上巡查,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他一口气说了许久,然后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手里还端着药,讪笑了两声后坐到了床边,很是理所当然地打算动手喂苏慕喝药。   连一开始来这里在床上躺尸时都亲力亲为喝药吃饭的苏慕刚表示了自己右手还可以动的事实,陆灵珏就有些委屈地问道:“前两日还都是大人喂的呢,喻之怎么就嫌弃我一个!”   苏慕听这话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一时间没捋直,连话都有些结巴。   “什……什么?”   “说起这个,我和你说,大人那天脸色岂止是吓人,他那样子我都怕他把那人当场就地正法了,好在大人还是挺冷静的,把人抓了后先带你来了医馆。”陆灵珏说着就递了一勺药过去,装模作样地吹了两口,满眼期待地看着苏慕。   苏慕虽然有些哭笑不得,这热气腾腾的药很明显对他的舌头不是特别友好,但如今他也不忍心拂了陆灵珏的好意。   “那阮青姑娘呢?”确认了当时最后看到的柳潇然不是自己的幻觉,苏慕也放下了心,但还是有些在意阮青如今的状况。   此前阮文平锒铛入狱之后,阮青便音讯全无,苏慕虽然暗中寻找了许久,但也都没能找到她,却没想到再次见面,竟然是那般场景。   可是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提起阮青,陆灵珏也有些感慨:“那姑娘被吓得够呛,大人把她一并带回来后交给了白夫人照料,现在整日都是一个人待着不愿见人。”他叹了口气,“大人本想着让她见一见阮文平,可这姑娘一听这话就哭得厉害,怎么都不肯去见,也只能作罢了。”   苏慕闻言也皱起了眉,阮青如今的感情当是十分复杂,怕也不是轻易就能够解开的。   见他自个儿都还没恢复好就又开始操心其他人,陆灵珏赶紧把手里的药又吹了吹:“哎呀阮姑娘好歹是已经找到了,你就先放心吧,如今还是先把自己的胳膊养好吧。”   说完他也跟着拧起了眉头:“白夫人说了,那一下可是铆足了劲儿的,都见骨头了,要不是你遇上的是她,能够缝合伤口,不然你这左手臂就别想要了。”   苏慕看了眼自己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左臂,也后知后觉地害怕了起来,要真的少了一只手,那确实是很不方便。   “真是多亏了白夫人了。”他由衷地感叹道。   “是啊,真的吓坏我们了!”陆灵珏撇了撇嘴,“知道你老把别人放在第一位,可也要偶尔顾一下自己啊,我们都会担心的!”   见他的神色确实如此,苏慕只觉得心中淌过了阵阵暖意,被人关心的感觉确实不错,这似乎也意味着自己这趟异世之行不算毫无进展,起码多了几个真心实意的朋友。   喝完药后,昏沉的感觉再度涌了上来,陆灵珏见他神色有些疲惫,也是很自觉地端着空碗出去了,屋内安静了下来,苏慕便也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间并不算太好,外面夜色正浓,苏慕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似乎看见烛光下有个人影,正支着脑袋靠在桌上。   喉咙照旧疼得厉害,但如今不仅喉咙难受,连脑袋都痛得厉害,苏慕咬着牙勉强直起了身,但掀开被子下地的一瞬间,还是腿一软摔了回去。   这动静惊醒了桌边的人,苏慕好不容易压下了眼前的阵阵发黑,就看见一袭白衣的柳潇然正站在自己面前,正伸手扶着自己。   因为脑袋涨得厉害,苏慕反应了一会才觉得不对劲,开口问道:“柳少卿?你怎么在这里?”   柳潇然没有回答,只是先把苏慕扶回了床上靠着,然后直起身倒了杯茶水,递过去之后才轻声回答道:“墨书这几日都守在这里有些累了,我来替他一会。”   苏慕喝了茶,喉咙间的痛感是减轻了不少,但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正想开口道谢,柳潇然突然将手伸了过来。   反应慢了一拍的苏慕甚至没想到躲,柳潇然有些冰凉的手就这么贴上了他的额头。   触手的滚烫让柳潇然确定了苏慕真如白芷所说那般发了烧,好在白芷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提前备下了药。   柳潇然撤下了自己的手,叹了口气:“你如今还是多休息,靠一会,我去拿药过来。”   因为发烧的缘故,苏慕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恨不得下一秒就能闭上,可偏偏头又痛得厉害,难受得很。   他听话地躺了回去,正打算闭上眼睛,柳潇然的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现在别睡,先喝药。”   柳潇然的语气温柔又耐心,像极了哄小孩,即便苏慕如今有些意识模糊,也忍不住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还是头一回听到柳潇然这么说话。   等到柳潇然披着夜色回来的时候,苏慕果然强撑着精神没有睡下去,只不过眼神更为迷茫了些,湿漉漉的仿佛下一秒就能倒头睡过去。   柳潇然没给他自己喝药的选项,不容分说地已经舀起了一勺,他的动作比陆灵珏要仔细得多,认真吹了许久才送到苏慕的嘴边。   温度正好,虽然依旧苦得有些反胃,但好歹是放过了遭受双重暴击的舌头。   苏慕安安静静地喝完了药,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大脑在困意和痛楚的作用下已经无法再继续工作,他头一歪便失去了意识。   柳潇然腾出一只手托住了苏慕的侧脸,然后将碗先随手放在了地上,小心地把人塞回了被窝里,这才松了口气。   看着紧闭双眼,皱着眉头的这张脸,他的心上掠过一阵心疼,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伸手轻轻碰上了这张脸。   ……   柳潇然迅速抽回了手,见苏慕毫无动静才放下了心,心却跳得厉害。   他似乎越来越看不懂自己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有!苗头!了!来自一个慢热型写手的心酸感叹π_π 第60章 父亲   江州的诸多事宜还需要收尾, 虽然柳潇然并非江州城的官员,但他素来不是个能对百姓疾苦不闻不问的人,加之宁王亲临,需要处理的事情便更多, 因此几乎没有什么空下来的时间。   自从苏慕的手臂伤着了之后, 白芷是一点事儿都不让他沾了, 即便他已经反复申诉自己如今除了左手臂还不能轻易动之外已经没什么不适的地方。   阮青过了两日也算稍微平静了些, 也肯见人了,白芷也不着急开导这个小女孩,只是给了她一堆医书让她慢慢去琢磨,苏慕正巧也闲了下来, 便干脆跑来和阮青作伴,多掌握点医学知识总不是什么坏事。   两人一人一本书,可以在庭院里从天亮坐到天黑。   苏慕一开始是想挑起些话题的,但无奈自己怎么说, 阮青都甚是惜字如金, 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肯多说, 与此前想见时的模样算得上是天差地别。   苏慕也知晓这事也急不来, 因此也没有强求,从来也不主动提起阮文平的话茬,两人坐在那里大半的时间都在各自默默地看书。   转机发生在一个寻常午后,苏慕那日看得出神,忘了自个儿的左手如今还是不能动的状态,大剌剌地抬起左手就想去端茶盏,抬起的一瞬间牵扯到了伤口, 猝不及防的疼痛让他“嘶”了一声。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 他换了只手刚想去拿杯子, 一抬眼就看见阮青正直直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看阮青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苏慕敛起了面上的痛色,温声问道。   阮青犹豫了许久,眸中的神色闪烁不定,最终还是低下了头,轻轻地说了句:“那天,多谢你护着我。”   她一直都知道,当时如果没有苏慕,那么自己可能丧命当场,不是被人活活打死,便是被那个愤怒的人用柴刀砍死,她知道自己该好好地和苏慕道一声谢。   可是她却又不可避免地会想到,也是苏慕亲手把自己的父亲送进了江州的牢狱。   这句话似乎耗光了她这些天攒下来的全部勇气,苏慕恍惚了一瞬后,便看见阮青低着头,眼泪一滴滴地落在她揪紧衣摆的手背上。   “阮姑娘……”苏慕站起身,有些束手无策。   “我知道都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告诉你们那些事情,是我把我爹送进了死牢,是我害得我们家身败名裂,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像是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有了发泄口,阮青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   苏慕闻言心中更是酸涩。   阮青不过只有十三岁,十三岁而已。   若不是她,或许自己还不能如此之快地揪出阮文平,不能将疫病的相关情况告知杜涵,江州的百姓或许会因为这几天的延迟而有更多人丧命。   她本该是这座城的小英雄,却落了个家破人散,人人喊打的下场。   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安慰,只能轻轻半蹲下身,伸手轻轻拍了拍阮青的肩膀,一遍遍地告诉她:“不是你的错,这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东躲西藏的这几日,阮青遇到的人或是对她冷言冷语,或是拳脚相向,已经许久没有人如此温柔地对待过自己。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苏慕,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是在下一秒哭得更为大声。   哭声在寂静的后院里显得尤为突出,柳潇然本是回来取些东西,闻声脚步一顿,随即也往后院而来。   刚走进去,就看见苏慕正单膝跪在地上不断安慰着阮青。   他微微皱了皱眉,走得更近了些。   他的脚步声很轻,以至于苏慕原本还没发现来了人,等到想要起身时,因为左手不便扶着桌子,又因为膝盖在地上杵了许久,狠狠地踉跄了一下,被人一把扶住时,他才发现柳潇然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身后。   “柳少卿?”他先是诧异了一瞬,就着柳潇然的力站稳后,后者很是干脆地把他按回了凳子上。   “路过。”柳潇然淡淡地回答道。   阮青看见柳潇然的时候便愣住了,这是自从那次在自家医馆门口打过照面后,她第一次见到柳潇然。   柳潇然与苏慕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苏慕即便不开口说话,也会让人觉得如同冬日暖阳,而眼前的白衣之人,则是硬生生地将人拉回了凛冽风雪之中。   “阮姑娘。”柳潇然依旧是同样的语气开口,虽然对方还是个小姑娘,但他还是如同对待旁人一般行了礼。   阮青似乎已经忘了该怎么反应,苏慕见状也能猜到,这多半是被柳潇然身上生人勿近的气息给吓到了,也有些哭笑不得。   其实这位柳大人明明是个耐心又仔细的大好人啊。   他轻轻咳了一声来提醒阮青回神,小姑娘懵懂地看了眼苏慕后,才抹了把眼泪,哑着嗓音站起身:“大人。”   这时柳潇然才微微侧身问苏慕:“怎么了?”   苏慕正想着怎么开口解释阮青突然哭起来的这件事,阮青就自己抬起了头,哭了那么久,她像是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大人,我想……我想见一见我爹。”她的声音很轻,依旧带着七八分的犹豫。   柳潇然怔了一瞬,微微侧目便看见苏慕的眼中也满是意外。   “可以。”他点点头,“只要你准备好了,我随时都可以带你去见他一面。”   虽然如今江州府衙还未审理阮文平此事,但招致了如此大的祸患,他的结局已经注定,即便因为是受人蒙蔽而可以酌情从宽,想必也是终身都不能回江州了。   阮青虽然涉世未深,却也能预感到这或许是自己和父亲的最后见面的机会。   如今她依旧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父亲,但她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催促着她:去见父亲一面。   阮文平是重犯,关押他的地方在府衙牢狱的最深处,阴冷潮湿的氛围让苏慕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柳潇然的脚步随之一顿,转过身看了过来。   他本来是没想让苏慕一起跟过来的,一来是苏慕的身体本就还没养好,还需要以静养为主,二来也是地牢内光线昏暗,路面上还很是坎坷,要是磕着左手崩开了伤口也不是闹着玩的。   但苏慕表示了自己无论如何都想陪着阮青一起过来,而且对于柳潇然质疑自己是否能够保护好自己的行为表示了强烈抗议。   他怎么说也是个独立自主的成年人了,总不能连十三岁的阮青都不如。   最后柳潇然勉为其难地妥协了,但走在地牢内,他的注意力时时刻刻都放在走在身后的苏慕身上,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回头看一眼。   以至于苏慕从走进地牢开始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三分,但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气息,他收着气反而呛到了自己。   面对柳潇然的目光,苏慕下意识地想把自己的咳嗽声憋回去,却不想越是努力越是咳嗽得厉害。   ……   不是的你听我解释!   苏慕咳嗽得狠了,眼睛中都带了些生理性泪水,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柳潇然摇了摇头,那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他在说自己没事。   柳潇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很想叹气。   他无奈地点了点头:“知道了,别急。”   苏慕这顿咳嗽到头了,阮文平的牢房也就到了。   阮青又瑟缩了一下,在往前走一步,她就能见到这几日都出现在自己梦里的自己最亲的亲人了。   但是自己出卖了他,才让他如今身陷囹圄。   阮青还是害怕。   苏慕见状轻轻摇了摇头,走到了阮青的身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小声地说道:“别怕,去吧,我们都在这里,你也该相信你的爹爹对吗?”   他的手上微微用了劲,阮青便被他推出去了半步,这半步最终还是给了她开口的勇气。   “爹……”   阮文平背对着房门坐着,这里的牢房除了烛光之外,没有其余的光源,但阮青还是能一眼认出了自己父亲的背影。   佝偻着的身影微微一颤,随即转过身来,阮文平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见到朝思暮想的父亲,阮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随即扑到了门前,阮文平也是没有片刻停留地跨步到了门口。   隔着房门,他不能把自己最心疼的女儿搂在怀里,只能紧紧攥着阮青的手流泪。   柳潇然微微一示意,一旁的狱卒便上前打开了门。   开门的一瞬间,两人便紧紧地搂在了一起。   阮文平此刻已经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不断地喊着女儿的名字,阮青更是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她曾经害怕父亲见到她会生气会责怪她,到这时她才意识到,父亲还是原来那个最疼爱自己的父亲。   苏慕看着也觉得眼眶发热,来到这里诸事繁杂,以至于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时间去细细怀念那个将自己抚养长大,永远都笑着迎他回家的小老头了。   柳潇然见苏慕如此,微微一思索便想到了或许也是想起了自己的亲人,而想到苏慕的父亲苏仪,一桩被他遗忘在角落的往事也渐渐地浮上了心头。   遗憾渐渐漫上了心间。   他轻轻叹了口气。   柳潇然没有那么好的共情能力,即便他也是从小就失去了父亲,但或许是白芷将他保护得太好,又或许是那时他还不明白死究竟是什么,因此他虽然偶尔会想起父亲曾经带自己读书写字的日子,但也因为时间的冲刷而消失在了脑海深处。   如今他几乎已经快要记不清柳念的模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柳大人和小侯爷父亲的往事下一大章里应该就会写出来了! 第61章 宁王   父女相见的场面令人动容, 可也终究不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   阮文平轻轻拍了拍阮青的肩膀,有些留恋地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挲了一下后,将泣不成声的阮青扶稳后缓缓地开口道:“青儿,是爹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为父此身死不足惜, 只是连累了你, 我实在是……枉为人父。”   阮青闻言后哭得更为大声, 阮文平则是颤颤巍巍地转过身,对着苏慕和柳潇然便跪了下来。   苏慕一愣,本想上前扶起他,柳潇然却是一把拽住了他, 轻轻摇了摇头。   阮文平跪下后又伏下了身,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道:“二位大人,草民知晓自身罪孽深重,此生怕是再难见天日, 只是青儿自幼便没了娘亲, 如今我又……又这般光景, 她如今年岁尚小, 若是一人生活便只能自生自灭……”   他埋首更低:“二位大人宅心仁厚,还望垂怜小女,替她寻个去处,只求能够有活下去的一席之地便足矣。”   说完,他将阮青也一把拉了过来,让她和自己一同跪下磕头,苏慕见状满心酸涩, 赶紧伸手将两人都拽了起来。   “阮姑娘心性善良, 我们自当尽力而为。”   苏慕在心里琢磨了起来, 若是将阮青带回京城,即便只是待在侯府,也应当是衣食无忧,只是——他低头看着满脸泪痕的阮青叹了口气。   这离别之苦,又该怎么让一个小姑娘独自承受呢。   阮青自是听出了阮文平语气中的诀别之意,眼泪涌得更凶,抱着父亲的胳膊就直喊自己不愿走,要留在这里陪着父亲。   阮文平满心都是遗憾和愧疚,耐心地哄了一会后,替阮青抹去了眼角的泪痕,正色道:“青儿,你不该被我绊在这里,你自小就是个聪慧的孩子,你爹我二十好几才能背下的医书,你如今便已经可以信手拈来,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天分。”   “从前我在师父那里学习医术的时候,曾也立下了誓,说此生必定以救死扶伤为己任,药炉生尘又何妨,惟求举世病乱解,却没想到,自己成了这江州城最大的罪人。”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往事历历在目,如今却都成了最可笑地讽刺。   “所以青儿,你爹我也是个七尺男儿顶天立地,自己犯的错也该由自己一身承担。你还有想做的事,你不该因为为父的错付出自己的一辈子。”   阮青还是第一次与父亲用如此郑重的语气的对话,一时间也愣在了原地。   回过神来的时候,阮文平已经站起了身,他对着柳潇然和苏慕又是一躬身,抱拳道:“多谢二位大人让我再见了青儿一面,虽说我才是年长的那一位,却不想到了最后,还是青儿阻止了我犯下了更大的错,我这半辈子也算是白活了。”他苦笑一声,随即又摸了摸阮青的脑袋,最终还是转过了身,颤着声音道,“此后一切,便只能求两位大人多多帮衬了。”   还没等苏慕两人回话,外边便有人匆匆忙忙来报。   “宁王殿下请柳少卿还有安定侯一同过去。”   苏慕微微一怔,看向了柳潇然,这宁王想要见柳潇然他可以理解,可自己和这位宁王素不相识的,怎么也被叫过去了?   柳潇然也微微皱了皱眉,显然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但宁王毕竟身份尊贵,无论缘由如何,苏慕也是必须一去了。   阮文平也拱了拱手:“已经耽误了二位大人太久的时间,如此,便请大人们将青儿带走吧。”   阮青含着眼泪又想扑上前去,而狱卒已经拎着叮叮当当的钥匙走到了门前,苏慕也知道宁王那里想必是不能耽搁,便也只能伸手按住了阮青的肩膀将她往外带。   阮青挣扎得厉害,苏慕不得已地只能用了些力,牢房的房门并不大,趔趄间,左手臂便撞上了边缘,疼得他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   柳潇然刚一回头就看见苏慕皱着眉吸了口气,几乎没怎么想就猜出了经过,便径直地走到门前伸手拽住了还想往里走的阮青的手腕,轻轻把人一提,便提出了门外。   随着锁头一落,阮文平背过了身,再不往外看一眼,无论阮青如何哭喊,他都再没回头,只是无声地在黑暗中流着眼泪。   事到如今,已经再无回头的机会。   等到柳潇然吩咐人将阮青送回了后院,苏慕的左手也已经没什么感觉了,正打算开口问问宁王在哪儿的时候,柳潇然皱着眉转过了身问道:“手怎么样?”   “没事,真没事。”苏慕赶紧摇头,“就是刚刚蹭了下。”   柳潇然打量了一番,觉得这人应当没有哄骗人的嫌疑,便也不再说什么。   苏慕则是在内心暗暗松了口气,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他总有些怕柳潇然发现自个儿又有什么异样,每每被看见了的时候都会有些心虚的感觉。   他暗暗反思了下自己的这种莫名其妙做贼心虚的心理,然后小小地疑惑了一下,关于这位柳大人为什么像是在自己身上装了雷达一样,什么风吹草动都能被他看到,可谓是天网恢恢,藏都藏不住。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已经到了府衙的正厅,杜涵正坐在一旁的座位上,而最中央的主位上,则坐了一位身着金色衣袍,一身贵气的人。   苏慕几乎都不需要猜,便知道这位必然就是传说中的宁王。   他和柳潇然并肩上前行了礼,宁王也没让两人傻站着,很快便赐座让两人都坐下了。   这时苏慕才看清了这位宁王的长相,这位宁王的长相俊美,一双上挑丹凤眼更是让人容易移不开眼睛,且面上带着笑,显得很是和善,但他身的气派依旧尊贵,让人很轻易便能生出几分敬畏来。   苏慕对宁王的了解仅限于他是当今皇上第二子,一出生便被赐封亲王,尊贵无比,其余的便一概不知。好在据他所知,安定侯府素来和这位宁王没什么交集,想必应当也并不相识,自己也无须担心宁王发现什么端倪。   因此苏慕虽然正襟危坐,却坦坦荡荡,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的地方。   宁王先是聊了些江州城中后续需要处理的事宜,嘱咐杜涵必定要倾尽全力恢复江州往日繁华,正在苏慕百思不得其解这些事为何要让自己旁听时,季景宸突然话锋一转,看向了苏慕,微微笑了笑之后开口问道。   “听说,此次祸事是由一人而起,名唤新罗?”他的目光轻轻地从苏慕的身上扫过,看似无意,却让苏慕无端地觉得有些脊背发凉。   “是。”见季景宸望着自己,苏慕也只能开口应道。   季景宸闻言后眯了眯眼睛,低头抿了一口手中茶水之后微微顿了顿,才继续开口问道:“这位新罗姑娘,从前可是在京城的环彩阁?”   环彩阁这三个字对于苏慕来说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词,他隐隐约约地似乎也猜到了季景宸接下去想问的话,正想开口回答时,柳潇然的声音先一步响了起来。   “是,她本是女蛮国之人,应当是对江州城颇有怨怼,因此才如此戕害城中无辜百姓。”柳潇然声音冷冽,“如今江州城内已经对新罗下了通缉令,此事微臣必会追查到底。”   季景宸似乎是没料到柳潇然会主动回话,眸中闪过一刹惊讶,但随即便被几分玩味的神色所取代,他好整以暇地将茶盏放下后点了点头:“这女子心肠歹毒,自是不能放过,只是——”他的目光再度落到了苏慕的身上,“听闻与这位叫做新罗的女子一同离开京城的,还有安定侯府的二公子?”   虽然猜到了季景宸意有所指,但当对方真的点破之时,苏慕还是微微一愣,随即站起身微微躬身回话道:“是。”   季景宸见状也敛了些笑意,神色陡然变得严肃了许多:“江州之祸,与苏启是否有关?”   苏慕虽曾从店铺的老板口中得知新罗还有一位同伙是个年轻公子,但他如今也无从确认这人是否就是苏启,正在犹豫间,季景宸又接着问了一句。   “或者说,你是否知情?”   这句话如同一道雷劈得苏慕一时半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季景宸的目光直直地钉在他的身上,几乎让他动弹不得。   “他毫不知情。”柳潇然站起身,站到了苏慕的边上,不动声色地微微挡住了季景宸看向苏慕的目光,“且江州疫病若非有他,想必到如今都未必能找到解法。”   杜涵也跟着站起身,拱手道:“此番确实多亏这位苏小侯爷相助,才能让江州城的祸患不至于蔓延四方,老臣也相信他。”   季景宸的目光一转,随即轻笑了一声。   “你们这都是做什么,本王不过是随口问一句,并非真的疑心这位小侯爷,两位爱卿何以如此紧张,快坐下吧。”   见几人都还是不动,季景宸也不强求,站起身道:“既然诸位都已经休息够了,那边去准备一番,随本王一同继续去视察城内状况罢。”他缓缓地走了出去,在经过苏慕身旁的时候微微一顿,随后像是有些疑惑地说道,“实则本王不过有些好奇,为何他们偏偏选择了江州此城下手,且为何——”   “偏偏选在了苏小侯爷你来的时候呢。”   似乎有许多被压抑了许久的想法顿时又再度一并活跃起来。   苏慕只觉得有许多声音在脑海中不断地质问自己,像是千千万万个江州百姓在一同指责他。   “为何你来了,江州城便成了如此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想到,之前一直忘记解释给大家的关于那个王姓仁兄的死法,其实很简单,只要在衣服的夹层里放点着火点很低的白磷粉就好了,只要温度一高就会自燃,而且很难扑灭,but要做到这么细致肯定是很难的,依旧还是用了一点为剧情服务的夸张手法,现实中可不要轻易尝试哦! 第62章 手谕   宁王留下这一句话, 挥了挥衣袖便离开了,他的声音并不大,柳潇然只能依稀听到他说了话却听不真切,走上前时便发现苏慕愣在了原地。   对方垂着眼眸看不清神色, 一动未动, 柳潇然思索了片刻, 轻轻地唤了一声。   “苏喻之。”   “嗯?”苏慕猛得回过神来, 抬起头便看到了柳潇然有些担忧的目光,顿时微微一愣。   “怎么不走?”柳潇然皱起了眉,即便苏慕已经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神色,但眸中的迷茫依旧没能完全消退。   “我……我没有官职在身, 就不和你们一起了。”苏慕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将有些冰凉的右手缩进了衣袖里握紧,不长的指甲在掌心印出了几个小月牙,这种隐隐的疼痛似乎能将他从那无止境的黑暗中带回这个世界。   柳潇然还有些不放心, 正欲开口问时, 杜涵走上前, 粗声粗气地说道:“不可让宁王久等, 先去门口罢。”   苏慕也顺势点了点头,柳潇然也知晓苏慕在对于自己的事上从来就不甚坦诚,一时半会也问不出结果,便暂且作罢。   临走时他还有些不放心,回头望了一眼,便看见苏慕又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周围的人声渐消, 苏慕又在原地愣了好一会, 直到墨书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他才回过神来。   “没事。”他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们走吧。”   他先打起精神又去看了眼阮青的状况,小姑娘哭得眼睛都红肿了起来,好在白芷已经回来了,正小心地用冰袋替她敷着。   见她也已经有了着落,苏慕放下了心,回房间一个人待着去了。   一直到陆灵珏饿着肚子嗷嗷儿地嚷着来拍他的门,才把他给从各种胡思乱想中拽了出来。   “喻——之——喻之!喻之喻之喻之!”   有规律的拍门声后,苏慕一脸无奈地打开了门:“听到了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   见他开了门,陆灵珏夸张地松了口气,咳嗽了两声后说道:“大人让我来叫你出去吃饭,而且还说的是!必——须把你叫出来!”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小声嘀咕:“上次大人这么给我下命令还是上次。”   苏慕被这话逗得心情好了些,但也有些疑惑,开口问道:“怎么今日要出去吃,不留在府衙内?”   陆灵珏顿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笑嘻嘻地勾上了苏慕的肩膀:“喻之你最近几日都没出门想必还不知道,江州城里已经恢复了许多啦,今日连那家最有名的菜馆都开门重新迎客啦!”   “大人说这几日大家都太累啦所以请我们出去吃顿好的!”他伸手将苏慕往外带,一边还在继续絮絮叨叨,“你都在府衙呆这么几天了,一直闷着可不好,出去散散心呗!更何况这可是大人亲口说的请客,占便宜还能等明天不成?”   兴许是被陆灵珏眉梢的喜悦给感染了些,苏慕也提起了些兴致,几人刚走到门口,便看到了正站在门外的柳潇然。   “大人大人!我们来了!走吧走吧快走吧!我快饿死了!”陆灵珏嚷嚷着上前,一马当先地走在了最前。   “一个时辰前你刚买了点心。”柳潇然开口道,“你的一天只有三个时辰?”   陆灵珏脚步一顿,讪笑了两声,装作没听到似的晃了晃脑袋,然后继续乐颠颠地往前走。   江州城里果然如同陆灵珏所说那般,许多店铺已经重新开始营业,苏慕一面走一面观察着四周,本已经好了许多的心情却又因为眼前突然出现的一抹白而跌入谷底。   柳潇然感到身旁的人突然间停下了脚步,微微侧头便看见苏慕盯着不远处一户正挂着白幡的人家出神。   “怎么了?”   他退后了半步和苏慕站在一起,开口问道。   “柳少卿,这江州城内,因为疫病去世的人多吗?”苏慕眯了眯眼睛,转过头问道。   柳潇然微微皱起了眉,苏慕的眸中充斥着许多他看不真切的神色,与平日里的模样很是不同。   “不知道。”柳潇然直直地看着他回答道。   苏慕的眼神一瞬间更为暗淡,而下一刻右手臂上就被人轻轻捏了捏,他有些诧异地抬眸,就看到柳潇然很是严肃地继续说道:“但如果没有你,因为疫病死去的人,一定会更多。”   苏慕微微一怔,还未开口回话,陆灵珏就在远处喊了起来。   “大人!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说着便朝两人小跑了过来,“一转眼你们俩怎么就都不走了,让我也听听呗!”   柳潇然淡淡地瞥过去了一眼,后者就很乖巧地不说话了,转而勾着苏慕的肩膀小声问道:“我看刚刚大人好像抓着你,是不是欺负你了,你记得遇到这种事儿一定要告诉白夫人,我虽然打不过大人,但是白夫人一定会帮你的!”   “她可宝贝你了!”   苏慕闻言轻轻笑了笑,摇了摇头,心底却未能轻松分毫。   他心底不是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牟寻被杀和阮文平真正下毒的时间都在他来之前,即便他因为害怕不来江州,这场疫病也已经在所难免。   只是心底还是隐隐约约的有声音在问他。   若是能再早一些察觉,再早一些将新罗和苏启找到呢?   到后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钻牛角尖了,又不想扫了陆灵珏吃东西的兴致,便笑着拍了拍陆灵珏挂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   “柳少卿可在旁边听着呢。”   陆灵珏回头看了眼,果然看见柳潇然正看着自己,顿时哆嗦了一下,转而挑起了别的话题:“据说这香悦馆的清蒸蟹极为肥美,乃是江州一绝,我们一会……”   等他们到的时候,香悦馆里的人虽然不多,但也有逐渐变忙的趋势。   陆灵珏秉持着先下手为强的原则选了个二楼的雅间,又闭着眼睛点了一桌子的菜便蹭蹭地窜了上去,看上去颇有做东的气势,像是怕柳潇然突然反悔一样。   柳潇然对此早已习以为常,面不改色地先行垫了钱,和苏慕一同慢悠悠地走了上去。   香悦馆的装饰更为雅致,但空气中弥漫着的食物香味让本来还没什么感觉的苏慕也觉得饥肠辘辘起来。   “白夫人不来么?”苏慕环顾四周之后开口问道。   陆灵珏此刻已经吃上了桌上摆着的花生米,一边嚼得嘎吱作响一边回答:“她今日说是要去送送小师弟,所以就不和我们一道了。”   “白术?”苏慕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两个如同及时雨一般的人来,想到自己似乎总忘了要好好感谢这两位,便有些惭愧起来,“他们要离开了?”   “这两位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指不定哪天就又突然出现了,我都习惯了。”陆灵珏摇了摇头,拍了拍苏慕的肩膀宽慰道,“喻之若是想和他们结交,之后有的是机会。”   说话间,小二已经把菜端了上来,陆灵珏顿时发出了一声欢呼声。   香悦馆的菜品色香味俱全,让人不经意间便被吸引了注意力,即便是苏慕还有心事,如今也被搁到了一旁,在美食面前不好好珍惜,实在是很对不起自己。   陆灵珏吃得开心,也没忘记叽叽喳喳地继续讲话,他似乎搜罗了一堆的逸闻,就等着有朝一日空下来能讲给人听,一顿饭吃的也是热热闹闹,正当他讲到自己在路上遇见的一个可怜老太太的故事的时候,雅间的门突然被人轻轻敲了敲。   陆灵珏下意识地便觉得是有人来上菜了,嚷嚷道。   “进来吧进来吧!”   而推开门后,明黄色的衣摆却让三人都一愣。   “宁……宁王殿下?”   愣了好一会,陆灵珏突然意识到自己嘴里还叼着吃的,赶紧忙不迭地放下,跟着其他两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季景宸依旧是一副垂眉笑脸的友善模样,眯着眼睛乐呵呵地等几人都见完礼,才温声道:“掌柜说这里也有几位贵人,想着便是你们了,真是巧。”   说着他便踱步走了进来,开口问道:“不知本王是否有幸能与诸位一同用膳呢?”   这哪儿还有不答应的道理,店家已经殷勤地添好了位置,几人便又一同沉默地坐了下来。   “此前都未能有机会好好与你们叙叙旧,真是许久都没能这般坐在一起了。”季景宸拨了拨眼前的茶盏,看向了柳潇然,“言轩,见你如今似乎过得甚好,我也就放心了。”   苏慕对季景宸言语中的熟稔有些惊讶,下意识地看向了柳潇然,而后者神色似乎很是复杂,过了许久才应了一声。   “是。”   再看身边的陆灵珏,他正盯着自己面前的茶杯像是在放空自己,一副已经入定的模样。   他们之前认识?   柳潇然的身份背景他确实一概不知,不比信息透明的现代,在古代打听别人的家底还是颇为不易的,特别是柳潇然这样身处高位的人。   而因为苏慕认识柳潇然时对方便已经是大理寺的人,无形之中他总是下意识地相信对方,因此也从来没有想过去查柳潇然的过去。   他想起了陆灵珏曾经称呼柳潇然的父亲为尚书,六部尚书地位自然不一般,但也不至于能和皇子有什么关联,但听季景宸的语气,两人倒像是相识多年的朋友一般。   柳潇然的回复算不上热情,但季景宸似乎也全然不介意,擦了擦手后才缓缓开口道。   “刚刚,本王收到了父皇的手谕。”   这话一出,连前一秒还在发呆的陆灵珏都回过了神,紧紧地盯着季景宸。   “江州刺史杜涵遇事不察酿成大祸,着削去刺史一位,由本王亲自带回京城受审。”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改宁王的名字orz~ 第63章 离别   气氛在这一瞬间似乎凝固了, 陆灵珏下意识地就想出声反驳,但被柳潇然无声的一个眼神堵了回去。   “宁王殿下,此番江州之祸是因奸人狡诈,散播疫毒所致, 即便杜刺史事先知情都尚且防不胜防, 且事后也已经——”柳潇然皱着眉, 看向了季景宸, 而后者则是直接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言轩,我知晓你们与杜刺史从前有诸多交集,如今自是不忍,只是江州损失惨重乃是事实, 且如今拥有疫毒之人尚未归案,我殷朝仍在危险之中,他作为江州刺史难辞其咎。”季景宸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这是父皇手谕, 想必你也不会不清楚其中分量。”   柳潇然眸色一沉, 季景宸这话已有威压之意。   “杜刺史曾为我朝镇守边疆功不可没, 想必父皇也会酌情从宽, 只是这趟京城之行,也是不可少了。”季景宸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尔后又轻笑一声,拍了拍衣袍便站起了身,“看来今日本王在这里,你们是注定不会继续安生吃完这顿了,既是如此, 便也不留了。”   临到门口之时, 季景宸突然开口道:“言轩, 如今朝中早已不似先前,置身事外……”他眯了眯眼睛,微微摇了摇头,“不过是你的奢望。”   等到季景宸终于离开,陆灵珏没忍住,拍着桌子站起了身:“岂有此理,朝廷的援兵来得如此之慢也就罢了,竟然还要处置杜大人。若不是杜大人全力撑持,怕是等他们到的时候,江州早就遍地尸骨了!”   苏慕在一旁也是心情低落,更是有些不可置信。他在城中这些日子也早就听闻了杜涵的过往事迹,知晓这是一位多么有魄力又立下过汗马功劳的老将军,如今却要因为一些根本就无法预料到的祸患而被押回京城受审,这让人如何能够接受。   不可避免地,他又因此陷入了这一切是否都是因自己而起的自我怀疑之中。   柳潇然的神色同样并不好看,但在陆灵珏跳完脚后,他似乎又恢复了往日里的冷静,开口便带着冰冻三尺的寒意:“这是陛下手谕,在外慎言。”   陆灵珏虽然还有些不服气,但也知道自己的抱怨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将会是多么可怕的下场,便也只能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这顿饭最终还是没能愉快地吃完,从来时的兴致勃勃到离开时的各有所思,连陆灵珏都难得的表现出了几分美食都打动不了的低落。   白芷在房间门口便见到三个人都沉着脸走回来的模样,顿时好奇起来。   “怎么了三位公子哥儿,有什么事能让你们仨一起这么不高兴?”她在几个人面前轮番看了一阵,很是自然地点了其中最瞒不住秘密的那一位来回答,“说说?”   陆灵珏皱着脸仔细想了许久,似乎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表述才能显得自己不那么大逆不道,最后只能干巴巴地陈述了事实:“宁王殿下要带杜大人回京城受审,连刺史之位都给撤了。”   白芷听闻后倒是颇为淡定,“哦”了一声后问道:“你们就是在为这个不高兴?”   她突然笑了笑,拍了拍陆灵珏的脑袋瓜。   “你们啊,年轻人争强好胜的心思可别安给所有人。”   “杜大哥前些日子就和我说过了,说是这件事即便不能善了,朝廷要治罪削了他的官位也不是什么坏事。”白芷的语气温和又平静,“对于他这般征战沙场的人来说,整天坐在府衙里才闷得慌呢。”   “可是万一有人揪着这事儿不放,那——”   “不会。”柳潇然突然开口道,他似乎知道陆灵珏下面要说些什么,“此番江州祸事虽大,宁王亲临至此或是因为忧心民生,但兵部侍郎崔明缘何至此?”   苏慕迅速反应了一下,中央公务员视察地方,应当也该由御史台出人,兵部侍郎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来这里的原因自然并不简单,只是他不甚清楚官员之间各种纠葛的关系,因此也只能猜到这里。   陆灵珏则是想了许久之后恍然大悟,脱口而出问道:“他是来替——”   “是。”柳潇然轻轻叹了口气,“从江州的消息传回去的时候起,他们便应当已经做了决定了。”   陆灵珏顿时垂头丧气起来,即便是如他一般的性格,此刻也不得不承认现下已经是无可挽回的局面。   他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句朝堂风云莫测的变化后便闷声不响地回了房。   “回京只是为了让杜大人让出位置罢了,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柳潇然走到苏慕的身边,便见后者的神色还满是疲惫,“去休息罢。”   这一晚三人都睡得并不踏实,江州情况好转本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却没想如今就要面对这般糟心的事。   苏慕更是无端生出几分愧疚之情来,江州若是没有此等祸事,杜涵前半生早已功勋无数,若是能够安然度过江州这几年,便算是功成身退,如今却落了个回京受审的结局。   想到昨日杜涵还在宁王面前替自己说话,苏慕便更觉得难过起来。   一夜无眠。   两日后便是宁王启程之日,此时江州已经几乎完全恢复了原状。   也正如白芷所说,杜涵离开之时除了对江州百姓有些许不舍外,对刺史一位毫不在乎,在看到陆灵珏瘪着嘴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时候更是爽朗地笑了笑,拍了拍陆灵珏的肩膀就说道:“伤心什么?老夫回了京城就更有时间管教你们了,一个个的身手都退步了不少罢,正好捡起来些。”   即便上一秒陆灵珏还是一副潸然欲哭的模样,在听到这句话后也不禁打了个哆嗦,从前被这位老将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日子还历历在目。   他顿时换上了一副生不如死的表情。   被这个活宝一打岔,本该是有些伤感的离别也变得不那么难以接受起来。   “苏家小子,本来老夫是该怀疑你的。”杜涵直直地看着苏慕的眼睛,虽然话语严厉,但苏慕也分辨得出,这位老者对自己没有分毫恶意。   “但你在江州这几日我也算是看出来了,你不是有这种心思的人,旁人遇到祸事躲都来不及,鲜少能看见你这样不管不顾往火坑里跳的,也算是言轩没看错人。”   说着他皱着眉看向了柳潇然,似乎是终于想起来和柳潇然算算帐了:“你小子连腰牌都能轻易给别人了,看来是这大理寺庙小你瞧不上?”   柳潇然被问得轻咳一声:“他本就是值得信任之人。”   杜涵哼了一声,远远地望向了城门外:“如今看来,这朝堂又要变天了。你也好自为之吧,有些事未必是躲得掉的。”   苏慕闻言不禁看向了柳潇然,宁王先前也曾说过这样的话,总让他有些在意,这朝堂变幻为何会牵扯到柳潇然。   但后者神色淡漠,似乎全然没听见这句话。   浩浩汤汤的车队终于缓缓驶离了江州城,一切似乎都在尘土飞扬里成为了定局。江州的百姓知晓杜涵已经离开了江州城,虽然也有人前往城门相送,但不出两日,这便会成为尘封在这座古城里一段微不足道的往事。   阮文平是此次疫病之灾的要犯,也被一同押往了京城,阮青意欲同行,白芷自然也不忍让她独自随行,便也匆匆收拾了番一同回返京城。   送走了所有人之后,江州府衙变得寂寞了几分。   一纸诏书从京城传来,新任刺史果然便是曾经的兵部侍郎崔明,已经猜到了这一幕的几人相顾无言,都只能轻轻叹息了一声。   秋意已近尾声,苏慕的左手伤口虽然还未完全愈合,但也能做些简单的动作,白芷走后,便是闫大夫来接手了苏慕的手伤,经过疫病这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这个小老头倒是没见得憔悴,而是因此更为刻苦地钻研医术。   “这番老夫可真是丢脸丢大了。”他摸着自己的胡子感叹道,“还好有白神医在此。”   “闫大夫哪里的话,您医术高超人所共知,不过是这疫病本源于诡谲之术,解法也实在难寻。”苏慕安慰道。   “这医术不精便是不精,老夫都这把年纪了,没什么不好承认的。”闫大夫很是利落地给苏慕换好了药,他对这个温和的年轻人也颇有好感,“再过几日便不需敷药了,只是近半年还望公子处处小心些,伤口过深,还是会有开裂的可能。”   苏慕点头应了下来,送闫大夫出去的时候,便看见陆灵珏正站在门外徘徊,似乎是在等大夫先行出来。   “怎么了,在我门前晃悠多久了?”苏慕笑着问道,替他掸去了衣服上落的一片小小的枯叶。   “我们……这个……”陆灵珏神色犹豫地纠结了好一会,数度想要开口都被自己憋了回去。   苏慕一脸狐疑地看着眼前之人纠结了半晌,正欲再开口问时,柳潇然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了起来。   “我们明日便要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章了耶耶耶! 第64章 余温   “离开?”苏慕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 下意识地追问道,“回京城?”   陆灵珏摇了摇头:“我和大人还要去一趟望江。”   苏慕顿时愣在了原地,望江又是什么地方?   “望江还有一案需要我们去复核,但已经与环彩阁之事无关了。”柳潇然顿了顿, 继续说道, “苏启和新罗之事我已经修书给大理寺卿余大人, 他应当会上报朝廷之后全力追查二人下落。”   苏慕缓缓点了点头, 柳潇然的话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他们便要在这里道别了。   “喻之,等我们处理完望江的事就回京城啦,到时候我要去你们侯府蹭饭!”陆灵珏突然觉得氛围有些说不出压抑,赶紧勾上了苏慕的肩膀嘻嘻哈哈地说道。   “好啊, 你若是来了,我一定让家中最好的厨子给你备下一顿盛宴。”苏慕点点头,压下了心上的那股不舍,“或者, 任你点菜?”   陆灵珏嘿嘿地笑了声, 开始得寸进尺地报起菜名来。   苏慕见状也轻松了些许, 即便如今不能同行, 回了京城也是能常聚的,更没什么好伤感了。   柳潇然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苏慕与他们同行的日子,如今到了要分别的时候,他隐隐约约的总觉得心上突然空了一块。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他便听到门外似乎有些许动静,鬼使神差地, 他轻手轻脚地披了件衣服便站到了门边。   陆灵珏在门外小声地问道:“我们真的不和喻之道个别再走吗?”   “现下出发尚能在天黑前赶到驿站。”柳潇然的声音也压得很低。   “我知道啦, 但是——”   “让他好好休息罢。”   “唔……那也行吧, 反正回京城还能再见!”陆灵珏的语气满是遗憾,但还是认同了柳潇然的话。   脚步声渐起又渐远,苏慕的瞌睡也醒了大半。   “那便下次再见啦。”   他在内心默默地与两人告了别。   自从杜涵离开后,他们便回到了原本的客栈,如今楼下已经有不少在用饭的人,苏慕刚挨到一张桌子的边上,小二便将琳琅满目的早点给端了上来。   “我这还没开始点呢?”苏慕对着桌子上越来越多的点心发出了一声疑惑。   “是啊,这是刚刚那位柳大人临走前吩咐的。”小二殷勤地把点心都摆满了桌子,用肩膀上的粗布擦了擦额头笑着说道,“那位大人还特意吩咐了,说您似乎偏爱吃这桃花酥,所以多备了些,您慢用。”   苏慕看着眼前一桌子的点心很是哭笑不得,这两人一走,自己和墨书两个人如何能吃得下这么多的点心。   他伸手取了一块桃花酥,心中有些讶异,自己偏爱带着丝丝桃花清香甜味的桃花酥,柳潇然竟然知道。   看来柳潇然确实如同自己想的那般心思细腻。   苏慕想着,不禁微微扬起了唇角。   那便不要整天都板着脸了么。   “墨书,再过两日我们便也回京城吧。”苏慕咬了口桃花酥,微甜的清香顿时盈满了唇齿间,“等到伤口不用再换药了就走。”   这几日闫大夫忙的很,苏慕便也不再请他来自己这儿换药了,转而变成了自己前去医馆找人换药。   午饭时分,医馆里的人不少,苏慕正在一旁等着闫大夫空出手来,发呆那会突然有一个小女孩跑了过来,拽了拽他的衣角。   “嗯?”苏慕蹲下身,以为这位小姑娘有什么事需要自己帮忙,“怎么了?”   小女孩趴到他的耳边问道:“大哥哥,之前在街上走在你旁边的那个大哥哥去哪里啦?”   苏慕微微一愣,走在自己身旁的人,这说的是谁?   “你说的是谁呀?能不能和哥哥说他长什么样呢?”   “就是那个,一身白衣服的大哥哥呀!”   苏慕回想了下,几人中最常穿白衣服的应当便是柳潇然了。   “那个大哥哥去其他地方啦,你是有什么事情要找他吗?”   小姑娘歪着脑袋想了想,开口说道:“前些天,翠儿得了病,但是翠儿没有人管,大哥哥带翠儿去了医馆,翠儿想谢谢他。”   苏慕微微一愣,花了一会才明白翠儿是自称,还没来得及捋清状况,就有一个医馆的小徒弟来牵小姑娘离开,苏慕赶紧伸手拦下了人问道:“这个小姑娘是……?”   那人愣了一下,显然也认出来了苏慕是什么人,恭恭敬敬地解释起来:“翠儿本来是个乞儿,之前又染上了疫病,是柳大人送到我们这里来的。只是当时医馆的人手不够,闫大夫也只能草草开了几贴药让她服下,腾不出人手照料她,却没想后来发现她的症状与疫病相似,竟是无形之中保全了我们。但那时候城南处的医馆已经人满为患,因此闫大夫便让她继续留在了我们这里小心照料,好在如今也恢复得差不多了,算是翠儿自己福大命大。”   怪不得自己没有见过这个小姑娘。   苏慕暗暗想,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道:“你的谢意下回哥哥一定帮你转达。”   直起身后他接着问道:“那翠儿日后?”   “闫大夫说了,也算是和我们有缘,打算收翠儿在医馆里帮忙呢。”小徒弟笑了笑,伸手拨了拨翠儿的小辫子,“有这么个活泼可爱的小妹妹,我们也都开心呢。”   见着两人走远,苏慕只觉得似乎周身都流过一阵暖意。   到这时他才知道,柳潇然那日染病或许不是因为去了回春馆,而是因为半途中救下了这个小姑娘。   “这人真是……”苏慕无声地感叹了一会,到最后也没能找到什么合适的形容词。   他是怎么有底气说自己不顾身体的。   苏慕的手伤终于不需要再用药了,而在临行前,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黄羽却亲自上门来找了他。   与上一次相比,这次来时的黄羽已经不再是那般针锋相对的模样,见到苏慕时甚至还有些局促。   “黄将军?”苏慕见到他的时候很是惊讶,但还是起身拱了拱手。   “小侯爷——”黄羽一顿,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开口,最后抓了抓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前几日是我脾气不好,还望小侯爷见谅。”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分开太久的!(大概——)   第二天就会更新三合一的万字啦!希望大家多多支持!么么~ 第65章 诡变   苏慕闻言一愣, 别说那时候黄羽是为百姓才如此愤慨,即便不是,过了这许多日了,哪有人还会为这点事记恨的呢。   “将军言重了。”苏慕请他坐在了自己的对面, 小二来添了壶茶, 正当他打算给黄羽倒上一杯的时候, 黄羽结结巴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从前……从前总听侯爷提起家中的孩儿多么活泼, 但因为我们奉命镇守江州,早已在这里落了根,因此从未得见,直到近日才知道……才知道原来你便是侯爷口中那位公子。”   苏慕倒茶的手微微一顿, 看向了黄羽,后者的眼神中满是怀念,似乎已经完全陷入了对过往的回忆之中。   “侯爷当年带着我们四处南征北战,平定了无数战乱, 我们本都以为能够就这样一辈子跟着侯爷, 却不想被下令永远镇守江州, 成了江州与女蛮之间的一道防线。”黄羽说着便有些愤愤不平, “可这女蛮国何须如此重兵镇守,我们在此终日不过例行巡查,实则根本无用武之地,本想着等到侯爷奏请皇上,便可再度驰骋疆场,却不想等来的竟是侯爷……战死的噩耗。”   黄羽的眼眶倏然红了起来,但也是突然想到了眼前应当是比自己更伤心的苏慕, 赶紧抬起手摆了摆, 连声抱歉道:“小侯爷莫要被我的胡言乱语坏了心情, 您在江州这几日我也有所耳闻,若非您即时发现疫病又冷静应对,这祸患想必不会如此之快便消弭,有您这样的孩儿,侯爷九泉若知,也一定欣慰。”   苏慕知晓这位小侯爷的父亲苏仪是威震天下的安定侯,但却也是第一次离这段往事如此之近。   “将军不必如此,我没事。”他摆摆手,将杯子稳稳当当地放到了黄羽的面前,沉默了一瞬后开口问道,“若是将军得空,是否可将父亲的过往于我一叙?无论什么都可以。”   黄羽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连声应了下来。   他跟着苏仪的时间算不上长,苏仪却也已经让他印象深刻。   苏仪长相不与普通将领一般三大五粗,面相白净,立如芝兰玉树,更像是京城中的锦衣玉食的公子哥。   加上他的父亲乃是朝中御史台之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官,以至于苏仪刚来军中之时颇受将士刁难。   而偏偏是这样的苏仪,武艺绝伦,又颇有智谋,很快便以三战定漠北的壮举让军队从此归心。   此后他一路平步青云,更是年纪轻轻便被彼时刚登帝位的皇上赐封安定侯,一时间威名远扬。   女蛮国之乱是苏仪带领这支最初的军队打下的最后一场战役,此后军队收归江州,苏仪孤身返回了京城。   再后便是他战死于突厥可汗的刀刃下,消息传来之时朝野震荡,一代战神就此陨落。   提及这事时,黄羽还是颇为惋惜,他素来觉得若是出战的还是他们这批一直跟着苏仪的将士,断然不会是如此的结局。   “那慕容——哼,侯爷征战四野的时候,他还在襁褓里呢,小娃娃都能平定的战乱,何以让侯爷身死,必然是那军队不上心,才让侯爷枉死!”说到激动处,苏慕只听得一声脆响,低头看时,便发现黄羽生生捏碎了手里的杯子。   苏仪英年早亡,确实让人惋惜,即便苏慕知晓这不过只是原主的父亲,也不免觉得心里闷得厉害。   离开江州城的那日清晨,黄羽带着一干曾经的将士在城门口与苏慕道别,见到苏慕之时,他们都很是感慨万分,说苏慕长得与苏仪实在相像,有些甚至忍不住落下眼泪来。   苏慕一一应下了他们的嘱咐,便与墨书一道启程返回京城。   比起来时,如今倒是不需要着急,两人一路走走停停,全当散心,两三日的路程被生生拖成了三日。   几日跋涉后,他们兜兜转转地又回到了碧水县,虽然此前不过在这里停留了几日,但苏慕也生出了几分怀念的感觉来。   住进同个客栈的时候,掌柜都显得很是熟络。   在掌柜里拿了钥匙,苏慕和墨书正欲上楼,此时楼上哄闹着走下来几个人,为首的人一脸横肉眼神犀利,直勾勾地从苏慕的脸上划过,让苏慕有些警觉了起来。   虽然以貌取人是不可取的,但这人的面相着实有些凶悍。   苏慕默默地想着,让开一条路来。   等到这群人走出去后,他才接着上楼,刚到二楼便看见转悠着两个同样身形彪悍的人,时不时地用力跺几下地面,显得很是不耐烦的模样。   苏慕觉得有些蹊跷,不免多看了两眼,这两人注意到后,顿时嚷嚷起来:“你们干什么,什么人啊就敢随便看,小心老子挖了你的眼睛!”   见墨书似乎有些想要上去给他们点教训的趋势,苏慕赶紧伸手拦住了人,安抚了两句后,转过身便去了自己的房间。   而到了收拾完,他打算去看看洪家如今的状况时,推开门便发现站在门口的那两人不见了。   苏慕有些狐疑地往那几间屋子看了一眼,见没什么奇怪的动静,便也没放在心上,匆匆地便离开了。   洪溪知如今经营着布匹生意,她见多识广又胆大心细,做出了许多别具一格的花色,而丁紫萍则是心灵手巧,一双剪刀用得出神入化,店铺里头挂满了她用心做出来的成衣样品和小玩意儿,因此苏慕找到这里时,店里正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   洪溪知一抬眼便见到了人群中颇为扎眼的苏慕,身形颀长的他即便站在最外圈依旧显得很是出众。   她赶紧招呼着人进铺子里休息一会,不远处丁紫萍认出苏慕之后也颇为惊喜,站起身行了礼,将苏慕迎了进去。   墨书照旧对人多的环境很是抵触,便索性上了屋顶等苏慕出来。   而等店里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洪溪知便和丁紫萍一同来招呼算是客人的苏慕。   见两人气色比起先前更好,苏慕也觉得放心了不少,本觉得两位女子在这样的社会中处境会有些艰难,但她们似乎比自己想的还要能干得多,倒让他有些自愧不如了。   “苏公子,真是许久未见了。”洪溪知给人倒了杯茶,坐下来后问道,“前些日子看到陆大人来此找救兵,也不知江州如今的状况怎样了?”   苏慕将江州的情况由繁化简地说了一遍,丁紫萍和洪溪知也都放下了心。   “那日陆大人来的时候是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可把我们也给吓了一跳,好在这几日陆陆续续也有人在传,说是朝廷派了人下来,压住了这场疫病,江州的情况已经好转,我们这才稍微安心了些。”   回想当时的场景,苏慕也依旧觉得惊心动魄,那时的无力感和绝望已经恍若隔世,以至于如今他能够坐在这里和两位故人谈笑都让他有些不真切的感觉。   “欸?说起来此番怎么只见苏公子,陆大人和柳大人他们——?”   苏慕举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回答道:“他们似乎还有其他要事在身,所以没有和我一道返回京城。”   被洪溪知一问,苏慕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全然忘了要关心下他们去望江是要做些什么。   能惊动大理寺的事,应当不会是什么小事罢。   他微微皱起了眉,虽然他丝毫不怀疑这两人的能力,但想到江州此行中让人防不胜防的阴谋,还是不免有些担心。   苏慕并未久留,出来后又在碧水县上随意地逛了逛,便与墨书一道回去了,正走到门口,就撞上了一个埋头往外走的女子。   苏慕被撞得趔趄了一下,站稳的时候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眼前同样趔趄了下的姑娘,手刚搭上这位姑娘的手臂,就有一道声音炸响在了他的耳旁。   “干什么!放开!”   一个膀粗腰圆的男人从客栈里走了出来,随即一把拽开了苏慕眼前的女子,瞪着苏慕道,“滚!”   苏慕一听这声就大约能猜出来这和此前遇到的那群人是同一批了,他有些无奈地伸手微微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顺便拉住了黑着脸上前一步的墨书。   “姑娘没事罢。”他打量了下撞上了自己的那个女子,身形清瘦,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面纱看不清容颜,但眼下的乌青很是明显。   她垂着眼站在男人身后,拼命摇了摇头。   还没等苏慕接着问清楚,男人便斜睨了一眼苏慕,随即带着女子离开了。   外边的声音不小,惊动了午后正在休憩的小二,他探出个脑袋来招呼着苏慕往里走,一面小声地道:“公子您可别生气,这几位客官脾气实在是大得很,但他们人多,和他们杠上,您怕是不好过。”   苏慕点了点头,皱着眉开口问道:“你可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如此豪横,倒是颇像鱼肉乡里的恶霸,但此前苏慕来碧水县时也未见得有这些人,加上刚刚那般模样,他总隐隐有些放不下那个女子。   小二见状把声音压得更低:“不知道,欸但是公子啊,不瞒你说,这几日,我们这里来了好几拨与他们有些相似的人,从前虽然他们也来过,但却没这么频繁。这回他们定了我们六间上房,每两人便带着一位姑娘,欸——这几位姑娘啊,嘿哟,都白纱覆面,看不清究竟什么模样,而且平常也甚少见到这几位姑娘出门。只有偶尔几日会像今日这般带着人出去。”   苏慕听闻这些后眉头更紧,这怎么听都有些不太对劲。   今日他也曾见这几人在门口徘徊,如今联系到一起想,他们莫不是在看管着屋子里的姑娘?   他往楼上的几个房间里望了一眼,生出几分担忧来。   到了夜里,得了苏慕吩咐的墨书如同鬼魅一般悄然攀上了客栈的屋面,小心地挪开屋顶铺的青瓦后,他拨开了其下的一层稻草,屋内的场景便尽收眼底。   床上坐着一位一身白衣的姑娘,身形打扮都与先前遇到的那位如出一辙,而屋子的桌边则是坐着两个男人,正在有说有笑地吃着零嘴,时不时地发出些放肆的大笑来。   此时已经夜深,两个大汉显然也是有了困意,粗声粗气地便让那姑娘赶紧去睡,两人自己则是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扒拉出了两柄刀,一人抱着一柄便坐到了门边打起盹来。   而床上的姑娘似乎早已习惯这般场景,摘下了面纱后便和衣躺到了床上,墨书又观察了一阵,见人确实都已经睡下,这才又把东西挪了回去,轻轻地跳下了屋顶,回到了房间内。   等墨书好不容易通过手写的方式告知了苏慕其中情况后,已经是后半夜的时候了,但苏慕却丝毫没有睡意。   光凭那两人拿着刀守在门口这一点看,苏慕就实在无法认为他们是正常人,且听小二说这群人并不是只有一拨人,而是常有这般的人来到碧水县落脚,更让他觉得这并不简单。   他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自己这也才潇洒了没两天,怎么就又撞上了奇怪的事?实在很难让人不怀疑是不是又是自己那个神秘兮兮的弟弟在暗中监视着自己。   尔后一日,苏慕一直都注意观察着那几间屋子里的动静,正如小二所说,姑娘们有时也会出来一次,但身边都跟着人,且这些人格外忌讳有人盯着他们看,路过的人有时不过看过来两眼,都会被吼得一哆嗦。   更可疑了。   无奈他实在找不着什么机会当面问问这些姑娘,就在他绞尽脑汁地想办法的时候,他又再次见到了那个头一天撞在自己身上的姑娘。   那个姑娘一出来便与苏慕打了个照眼,见苏慕也在盯着自己看后,她微微一愣,又再度垂下了眼睛。   但在她跟着男人经过苏慕时,苏慕听到她像是有些小声地自言自语了一句:“也不知道在灵衣坊定做的那些衣物今日能不能拿到?”   走在前面的男人回头瞪了眼她,似乎有些嫌弃她的多话,不耐烦地说道:“能不能去看了就知道了,闭上你的嘴。”   那姑娘被这话吓得抖了一抖,随即便低着头再不发一言,而苏慕则是很为敏感地捕捉到了她所说的地点。   他总觉得这话似乎是刻意说给自己听的。   灵衣坊他也并不陌生,原因无他,这就是洪溪知所开的布匹坊,因其也能购置成衣,所以便起了这个名字。   苏慕坐在位置上思索了片刻,为了防止那些人起疑,他与墨书换了条更远的路也去了灵衣坊,他们到的时候,那两人已经离开了。   洪溪知见到苏慕一怔,刚想开口问苏慕是不是也想买些什么的时候,苏慕用极快的语气开口问道:“洪姑娘,刚刚你们这里可来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和一位姑娘?”他用手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高,洪溪知便反应了过来。   “他们刚走,是来取昨日来我这里定的衣服的,你们认识?”   苏慕没着急否认,而是接着问道:“他们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洪溪知放下了手上的活计,沉思了起来,过了半晌后有些为难地说道:“要说奇怪,便是他们似乎很着急,照理说这成衣制作是颇费一番功夫的,若是放在平日里,总要登上个三五日才行,但昨日他们来找我的时候很是着急,说是无论如何今日都得拿到手。还说好看与否并不重要,只要能够上身便行,我便也只能应了下来,匆匆忙忙赶制了一身。”   苏慕微微点点头,皱着眉低头思考起来。   若说那位姑娘是刻意让自己知晓这个地方的,那么她一定是想让自己知道些什么,若不是从洪溪知的口中得知,那便一定是留下了什么线索。   还没等他开口问,洪溪知就抱怨了一句:“不过要我说,这两人也着实有些……来我这铺子里拿了衣服也就罢了,也不知道是其中的哪个,还把吃完东西的油纸丢在了我这里,若非我刚刚走出去一回,还没发现呢。哦哦,那姑娘临走前还突然还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说我们碧水县的白醋很不错……唉,也不知道这姑娘年纪轻轻的,都在想些什么。”   “油纸?”苏慕抬起了头,“什么油纸?”   洪溪知一脸不解地看着苏慕将已经被揉成一团的油纸打开铺平,上面除了几处油渍之外空无一物,但苏慕的神色却很是专注,甚至还将油纸放到鼻尖轻嗅了一下。   ……   若非她之前便已经知道苏慕是个怎样的人,这会定会觉得这人多半有病。   苏慕刚凑近便嗅到了一股浓浓的酸味,这味道让他很容易便想到了一样东西。   白醋。   “洪姑娘,这铺子里可有蜡烛能借我一用?”他一脸认真地问道。   洪溪知不明所以,但还是从一旁端来了烛台,又替苏慕点好了放到了桌边。   此时铺子里来了些客人,洪溪知便也无暇再来顾及苏慕,抽身离开了。   苏慕将油纸放到火下小心地烤了烤,没过一会,油纸上便显现出了一个字,虽然比划有些断断续续,但也能大致辨认出它的样子。   那是一个“救”字。   回到客栈后的他左思右想,很是犹豫,虽说碧水县的县令不是什么坏人,但若是贸然报官,怕是容易打草惊蛇,这群人手中既有兵刃,便绝不是什么易与之辈,而且若真如自己所猜,那前面来的这几批姑娘,想必也都是一般的境遇,这可能不是普通的绑架威胁,更有可能是一整条人口的运输链。   苏慕心乱如麻,先前他便向掌柜打听过,这群人第二日便要启程离开了,在这之前,自己必定需要做些什么。   其中两个彪形大汉正一脸满足地踱步回到了那位姑娘的屋子里,刚坐下便听到有人在敲自己的门,打开门后,门外却是空无一人。   两人正在狐疑间,一旁突然弹来一颗小石头,准确无误地命中了其中一人的侧脸。   那人嗷的一声叫了起来,一转头便看见墙边闪过了一角黑色的衣摆。   男人顿时恼火起来,大喊了声“小兔崽子”便追了过去,而一旁的同伴本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拉住这人想要问个清楚,另外一颗小石子也准确无误地弹到了他的额头上。   “什么东西敢打爷!”他往地上啐了一口,两人顿时像两个被点燃的炸药桶般追了出去。   屋子里的姑娘似乎听见了些许动静,她绞紧了自己的手帕,心上总有些惴惴不安。   一切都还只是她自己的猜测,那位年轻公子看向自己的目光里似乎很是担忧自己的状况,若真是这般,或许他能读懂自己留下的信息也未可知。   一路上她已经试过了很多次这种方法,但兴许是能听懂又或是知晓的人太少,无论如何努力,总还是被人很轻易地便忽略了。   那是她随父亲出海时学到的传递消息的方法,非常隐蔽,即便被他们发觉,那也不过是一张废纸罢了。   她不敢在这群人面前轻易冒险,连当着苏慕的面直接给他的勇气都没有,只能趁男人取衣服的时候丢在铺子里最显眼的地方。   如果,那位公子能够及时到的话,一定能看见的。   她有些紧张地等在屋里,迟迟没看到那两个看守自己的人进来。   他们去哪儿了?   她小心地站起身,踱着步子在屋子里走动起来。   现在就跑,可行吗?   而就在此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了起来,她的心也瞬间提了起来。   那两人是绝对不会敲门的。   她按捺住心中咚咚如擂鼓般的声响,将门打开了一条缝。   一袭靛青色衣衫的苏慕正站在门外。   她的呼吸随即一滞,苏慕也知晓墨书能拖延的时间有限,因此没给这位姑娘犹豫的时间,将门的缝隙推开了些跻身进去后便轻轻关上了门。   “嘘——”他做了个噤声的表情。   看那姑娘恢复了冷静之后,苏慕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那油纸可是姑娘留给在下的?”   叶蓉见苏慕真的看懂了自己的留下的话,顿时开始掉起了眼泪。   但苏慕此时急需弄清事情原委,因此也没有宽慰,而是耐心继续问道:“姑娘可否告知这些人与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叶蓉擦了擦眼角,也小声地回答道:“我家本在乐清县,是被他们虏来这里的。”   苏慕对于地理区位也有了个大概的印象,大约知道乐清县离碧水县少说也有好几日的路程。   “那日我本是去家里的米铺里取点东西,不想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我便被人从后打晕了过去,醒来之时就被人带到了一间屋子里,那里有许多和我一般年纪的姑娘,又过了几日,陆续地有人带走其中几个,然后便是我也被他们给带来了这里。”   苏慕沉吟片刻,接着问道:“他们要带你们去哪里?”   叶蓉摇了摇了头,这些天她也一直在刻意听这些人日常的话,但却从未听他们提及最终的目的地在何处,偶尔接近答案时,那些人也会即时收口,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本来我们会继续一路南下,但因为有一位姑娘中途……身体不适,弄脏了衣物太过显眼,因此他们才在这里稍作停留,让我去定了一身新的衣裳。”   通过叶蓉的话,苏慕也终于确认了这还真的是人口绑架的案子,但眼下看来这群人带走的必然不止这几个姑娘。   他有些犹豫地思索着对策,如今摆在自己面前的路大致两条,一是即刻报官,全权交由县令来审理这起案子,但这也极有可能导致其余被带走的姑娘被藏得更深无法解救,二是放任他们继续前行,一路跟踪,找到最后的地点之后再上报给当地官员,将所有人一并救出。   但此举同样有着不小的风险,先不说是否能跟踪到最后的目的地,这位姑娘但凡露出些许破绽,也极有可能导致所有人都身陷险境。   他飞快地在脑中权衡着利弊,叶蓉则是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等着,见苏慕半晌都没有继续开口说话,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公子,我不是想让你救我出去。”   苏慕闻言微微一愣,显然有些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还有一个姐姐,也是一年前突然不见了,我有些怀疑,她是不是与我一般也被人给抓走了。”叶蓉垂着眼说道,“且如今即便你救我一个人出去,这群人必然会发觉,那么我日后也是不能安心生活,随时都要担心会有人将我抓回去。”   她的声音有些许颤抖:“若是可以,我会尽力留下线索让你们能找到我们,等最后到了他们的地盘,那时还请您将情况告知官府。”   她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苏慕诧异之余,也很是敬佩。   叶蓉浑身都在微微地颤抖,足见她实则有多么恐惧,而能在这种情况下她仍然冷静思考递出消息,又不只顾自己逃生,即便是自己,也未必能有这样的胆识。   窗外响起了几声骂骂咧咧的声音,苏慕明白这是看守叶蓉的两人已经在回来的路上,来不及做过多表示,他轻轻地朝叶蓉点了点头。   “自当尽力。”   回到屋内没多久,墨书便从窗户外跳了进来,身上虽然沾了不少尘土,但看着也没受什么伤,苏慕更是松了一口气。   如今事情的原委是清楚了,可对苏慕来说,不亚于又出了一个世纪难题。   碧水县的县令想必是处理不了这般大事,现下也只能靠他们两人来追踪了。   苏慕叹了口气,遇上这种事,不会武功实在是有些不方便。他最近又常常和那几人照面,很容易一眼便被人看出了踪迹。   无奈之下,他只能再度将希望交托在了墨书的身上,墨书的身手了得,若只是在暗处跟着,想必很难被人发现,而自己可以跟着墨书的线索前行,如此当是唯一的方法了。   墨书自然没有反对,相反,他对这几人的行为同样很是愤愤不平,若非是苏慕解释清楚了其中原委,苏慕丝毫不怀疑这几人今晚就会被他狠狠修理一顿。   第二日那些人也如叶蓉所说一般启程了,墨书更是彻底消失在了苏慕的视线里,只不过沿路他都留下了各种约定的标记,苏慕小心地记着路,一面刻意慢下些速度跟着前行。   过了四五日,苏慕看着眼前气势恢宏的城楼很是感慨。   “望江……”他喃喃道,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是巧合,这群人一路南下的目的地,竟然也是柳潇然和陆灵珏前往的望江城。   墨书留下的讯息也就此中断,苏慕在城中等到了日落,才在最后一个有标记的地点等来了行色匆匆的墨书。   “怎么了?”墨书还未完全走进,苏慕便看到他的神色似乎并不是很好,有些着急地开口问道,“可是被发现了?哪里受伤了?”   墨书摇了摇头,眼神中满是凝重,在苏慕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所见所闻。   “城外,三十里,山……很多,进不去?”苏慕仔细辨认着字迹,将零碎的词语拼凑在一起后,也猜出了墨书的意思。   “你是说,他们最终去了离望江城三十里外的山里……那里有很多人,你进不去?”   墨书点了点头,随即又在苏慕的掌心写道:“还有很多姑娘。”   苏慕眸色一沉,这里居然还有个人口贩卖工厂?   两人的胜算实在太小,苏慕下意识地想到了如今应当也在城内的柳潇然和陆灵珏,虽然尚且不知道他们两人是为什么来到了江州城,但想必求助他们是最稳妥的选择。   但第二日,苏慕来到望江府衙时,衙役的神色却很是变化莫测,他上下打量了番苏慕后,让他在门口等待片刻,说是要进去通传,随即没过多久,一个身材矮小却眼神精明,身着红色官服的人走了出来。   苏慕不认识这人,但却认识这人身上的官服。   这是望江府的刺史。   那人的眼神在苏慕身上上下扫了几眼,摸了摸自己嘴边的两撇小胡子,然后开口问道:“你是何人啊,找柳少卿何事?”   苏慕按下内心的疑惑,还是很给面子的拱了拱手道:“晚辈苏慕,乃是柳少卿与陆司直的好友,听他们日前所说要来这里办些事,而我又恰好路过此地,因此前来拜访,不知刺史大人可否代为通传一二。”   虽说苏慕也是名义上的安定侯,但他年岁刚及弱冠,在朝中又无其他任职,知晓他的人并不多,威望远不如自己的父亲。同时望江远离京城,官员体系某种程度上也自成一派,因此他并不打算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知,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那人听苏慕说完后,冷哼一声,有些不耐地说道:“这两位如今都不在我望江府衙之内,你快走罢。”   这样的回答倒是让苏慕有些始料未及,他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那人已经背过了身,踢拖着脚步往里走了。   门口的衙役见状也摆了摆手道:“听见了没有,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快走吧快走吧,别在府衙面前晃,自己找个地儿凉快去。”   他们说话的语气极为轻蔑,即便是好脾气的苏慕也被惹出了三分火气,但事关重大,如今也不是纠结这些小事的时候,他只能暂且从府衙的门口离开。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一旁的石狮子边上窜了过去,墨书似有所感地回头看了看,却什么也没瞧见。   回到客栈,苏慕觉得此事实在有些蹊跷,柳潇然与陆灵珏应当在十日之前就已经出发来了望江,他们既为公事而来,怎会不在府衙,而且这个刺史……苏慕摩挲着手中的杯盏,总觉得似乎哪里都很不对劲。   若是柳潇然从来没有来过,那为何衙役还要先去通传一声才告知呢?而且不说刺史打量自己的神色很是奇怪,连门口的衙役说话都带着一股痞气,若非身着官服,倒真会让人觉得是哪里来的山匪霸王。   墨书从回来的路上便总觉得似乎有人在跟着他们,因此多留了个心眼,这会苏慕想事情想得认真,他便尤为仔细地听着外边的动静。   突然,窗外传来了沙沙的声响,像是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苏慕本没有在意,墨书却是突然冲到了窗边打开窗扇,一把提溜起树上的一个小身影,将人扔进了屋里。   “哎哟!”小孩儿叫唤起来,揉着字的屁股起身指着墨书开口就骂,“你这人怎么这么凶啊!”   苏慕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孩儿,有些没反应过来。   见墨书一副冷冰冰并不打算搭理自己的模样,小孩瘪了瘪嘴,站起身很是委屈地走到了苏慕的边上,然后伸手拿过了苏慕手里的杯子,很是熟练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虽说这看上去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孩童,但言行举止间总让人觉得有股子大人的样子,苏慕看了看墨书,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孩子,有些不知所措。   “你是……?”   “你真的好笨哦,我跟了你一路啦!”小孩好了伤疤忘了疼,老神在在地对着苏慕开口道。   一旁的墨书顿时垮下一张脸来,似乎下一秒就要来教这小孩儿见识一下人心险恶。   小孩被他的神色吓了一跳,也很识趣地闭上了嘴,喝了口茶后,终于开始说正事儿了。   他先是简短地做了个自我介绍:“我呢,叫小石头,是这世上武功第二高的人,当然再过几年,我应该就是第一高了。我师父说了,我的天资,那可是一般人求都求不到的。”   苏慕很是捧场地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很好地满足了小石头的虚荣心。   “当然,你也不用羡慕,毕竟像你这样的普通人还是很多的。”   眼看着墨书又要上来揍人,苏慕一边拉住墨书一边接着问道:“是是是,那敢问小石头大侠,来找我们有什么事呢?”   第一次被称呼“大侠”的小石头对这个称呼很是受用,得意了一会后正色道:“我是为了救师父才来找你们的。”   苏慕微微一愣:“敢问你师父是……?”   “我师父你们肯定不认识,他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当然啦,本来谁都不会是他的对手的。但是就在两个月前,我师父突然间就不见了。”   “不见了?”   “是,不见了,而且据我观察,我师父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在府衙里。”   小石头的神色严肃起来,稚气未脱的脸上露出认真的表情来,“我们是一路游行到这里的,师父本来打算过几日就带着我去下一个地方的,但在就在他不见的前几日,我隐隐约约记得他说好像在山里发现了什么秘密,说是想要顺手做件好事再走,但后来他去了府衙,就再也没回来了。”   小石头又突然沮丧起来:“但是我在府衙里找了好一阵,都没能找到他,因此就只能天天在那里埋伏着,我的直觉告诉我,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困住了我师父。”   苏慕听着他的话,莫名地想起了本来也该在府衙的陆灵珏和柳潇然,他有了猜想,开口问道:“所以你来找我们是……和我的两个朋友有关?”   小石头露出几分欣慰的神色来,拍了拍苏慕的肩膀说道:“没想到你还是很聪明的嘛。”   没等苏慕开口问,他就自己解释起来:“几天——几天来着,可能是四五天前,你说的那两个人应该就来过府衙了,我问你哦,那其中一个人是不是不爱说话,另外一个是不是特别话多?”   见苏慕没有否认,小石头接着往下说道:“那个话多的和我师父一样,进了府衙之后就不见了,我当时还没注意他们,所以也不知道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不见的,让我开始觉得有些奇怪的是在某个晚上,那个像猴子一样的大人带着那个话少的,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人出去了,然后到天亮的时候,他是悠哉悠哉回来了,那个话少的就没见着了。”   苏慕心一紧,抓着小石头的肩膀轻轻晃了晃,试图知道些更多的东西:“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   “我又不关心那人,干嘛要管他们去哪里了,我只在乎我师父在哪里。”小石头耸了耸肩,“再说了,他们不是一伙的嘛,我怎么知道后来人也不见了。”   他伸出了一只手拍了拍苏慕的肩膀,老气横秋地说道:“你看,你要找人,我也要找我师父,我们不如互相帮一把呗,我虽然是很厉害没错啦,但是这许多天确实也没找到什么线索。”   “但是人多总是能找得更快些嘛,我们可以一起把那个府衙翻个底朝天!”   作者有话要说:   柳少卿去哪儿了捏? 第66章 山寨   小石头说完了, 在一旁很是悠闲地喝了口茶,即便品不出什么味道,但还是装模作样地“啧”了一声。   苏慕在一旁飞快地将他所说的所有事连在一起后,心中担忧更甚, 但却还是小心地敛起了自己的神色。   “既然是你的师父出了事, 为何你看上去似乎并不着急?”   小石头闻言一愣, 歪着脑袋想了想之后, 有些不解地问道:“我为什么要着急?”   苏慕见他如此理所当然,更觉得好奇,听他的言语里对自己师父是难得的尊重,但却丝毫不担心, 这是什么道理?   小石头摆了摆手,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我都说啦,我师父是这天底下武功第一高的人,从前他被仇家追杀困在山谷整整三月都能够毫发无伤, 这群人嘛……”   他伸出食指左右晃了晃:“还不够格。”   “那你为何还要找他?”苏慕皱着眉问道, “你既然如此相信你师父, 应当乖乖等着他出来才是。”   “因为我想快点离开啊。”小石头托着腮说道, “这望江城里好玩儿的我都玩过了,本来就呆腻了,师父说好的办完事就带我一起离开,结果就这么不见了,我还等着他带我去下个地方好好游历一番呢!”   他从凳子上跳起来,握了握拳:“所以!早点找到师父,就能早点出发去下一个地方!”   小石头的神色真挚而热烈, 让苏慕不得不自心底承认。   这孩子应该是真的这么想的。   他不禁从心底感叹了下这位师父的能力, 能将一个徒弟教得如此心宽, 一定是真的把人保护得很好了。   见状,苏慕也只能放下了自己心中的犹疑,如今他和墨书不仅人少,且初来乍到,对于望江的诸多情况所知甚少,确实也需要一股额外的助力,加之小石头的愿望实在很是朴实而简单,也让他找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   两方算是达成了初步的共识,小石头将自己观察到的府衙内的诸多现状都粗略地描述给了苏慕听,他虽然年纪小,但确实观察入微,且因为年纪的原因,即便一不小心被人发现了,旁人也不会轻易起疑,倒给了他更多的机会仔细地去查探情况。   “要我说,这个府衙里的人都不像什么好人。”他一脸笃定地说道,“我和师父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了,对某些好人坏人还是分辨得出的,又不是没见过寻常的衙役,从没见过做事这么——这么——”   他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后,想出来了。   “像坏人的人。”   苏慕对他的描述深有同感,他不过和那位李刺史打了一个照面,便实在生不出好感来,无论是他看自己时那种如鹰隼一般的眼神,还是说话间透露出的丝丝冷意,都让他有些许惧意。   据小石头所说,这位李刺史有时会在夜晚接见一些奇怪的人,但他也描述不出那些人的模样,离得距离太远,加上他年纪尚小,记忆力也有限,如今只留下了个依稀的印象,虽然也有几次他远远地想要跟着这群人去看看究竟,但对方实在过于警觉,即便是他这般不差的轻功,也最终还是跟丢了。   了解完所有的情况后,苏慕只觉得这件事似乎与自己所追查的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先是小石头的师父也曾说过在山里发现了什么秘密,这与墨书所查到的据点相对应,而因为这件事而莫名在府衙内消失,便很容易让人怀疑,这府衙之内的秘密是否也与之有关。   那柳潇然与陆灵珏来此的目的,是否也与自己相同呢?   小石头讲完了也不着急,坐在凳子上晃着腿等苏慕开口。   过了许久,苏慕才沉吟道:“如今既然府衙查不出什么线索,那或许只能从那处隐于深山的地方查起了,只是这边府衙若是有什么动作,说不准也会让人防不胜防——”   小石头见苏慕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顿时嚷嚷起来:“我先说好,我可不趴这屋顶上了,这几日趴得我都快累死了,要查府衙你们自己查去,我师父反正是不在里面。”   说完见苏慕不回话,他凑近了些,用肩膀轻轻戳了戳苏慕:“你就让我和你一起查那个你说的地方呗,之前师父没告诉我究竟是在哪儿,我也好奇呀,你就带我去看看嘛,说不定我师父就在那里!”   见苏慕似乎还是有些犹豫,他再接再厉地说道:“而且,我要是找到了我师父,我也可以让他帮你们一起找人嘛,如果你要找的人真的是被人抓住了,我师父武功那么高,一定可以帮上忙的对不对?”   苏慕最终还是被说服了,便只能让墨书凭借脑海中的印象画出了一张简略的地图来。   第二日分别的时候,墨书显然还并不是很信任这个突然蹦出来的小少年,即便苏慕多番安抚,依旧是绷着一张脸。   这两人不对付,小石头也没给墨书多少好脾气,临走的时候甚至朝人做了好几个鬼脸,让本来心情很是忧虑的苏慕有些哭笑不得。   有机会他实在也很是想见识一下小石头的师父,都说有其师必有其徒,这师父必然也是个人中龙凤。   见小石头一脸欢快丝毫没有紧张的感觉,反倒是对周边的一切都新奇得很,苏慕忍不住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你真的,一点点都没有担心你的师父吗?”   小石头听了之后微微一愣,随即倒是低头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慎重地回答道:“从前有一次,师父被人困在山谷的那次,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浑身上下都是血,身上起码断了有……有两支——不,是三支箭,更别提各种刀伤剑伤了,当时我也害怕呀,害怕师父会不会就这么离开了,再也不能陪着我了。”   苏慕光是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就觉得有些触目惊心,而小石头微微仰起的脸上满是认真的神色:“但是当时师父醒过来了,而且很快便处理好了自己的伤口,带着我回去了,后来虽然躺了很久,但是最后还是和寻常一般好了。”   “当时我和师父说我害怕,我师父想了很久之后告诉我,永远不需要为了这件事害怕。”小石头抬起了眼,眼睛闪闪发亮,“他说在我成为真正的大侠之前,他一定不会离开,而等我成了真正的大侠之后,就不会因为和他分开而害怕了。”   “所以——”   “成为大侠的第一步,就是要不因为别人的离开而难过害怕。”   苏慕看着小石头的表情全然不像说的话那般毫无破绽,至少刚刚那会,他依旧能看到小石头眼睛里遮掩不住的一抹惧色。   他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若是这孩子真的丝毫不担心,就不会在这望江城里久久不离开了,只是现在的情况尚不比起之前遇到的最差的情况,所以还没让人觉得害怕罢了。   苏慕本想伸手摸摸眼前这个毛茸茸的脑袋,随即想到眼前的可是未来的大侠,转而拍了拍小石头的肩膀表示肯定道:“你师父说得很有道理,看来他真的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小石头点了点头,顿时自豪起来:“那是自然,我师父可厉害了,所以他一定没事!只要找到他,一定可以帮你找到你的朋友。”说完他看向了苏慕,眨了眨眼睛说道,“我之前说你笨,我现在要收回这句话!”   苏慕微微一怔,小石头开口解释道:“因为你能听懂师父和我说的话,所以你也和我一样聪明,不是笨瓜!”   苏慕再度有些不知道怎么回应这份纯粹的夸奖,只能顺着小石头的话点了点头。   “那还要多谢小石头大侠不嫌弃了。”   小石头的脸因为这句话也有些红扑扑的,但还是很大度地挥了挥手:“不客气!”   跟着墨书的地图绕了许久,苏慕又按照路上人的足迹稍微推断了一番,两人终于远远地看到了深处的一片寨子。   苏慕还是第一次真正地在山里看见寨子,走近了才发现这寨子比自己想象中的人贩子据点要大得多。   他仔细回想了下自己从前看过的诸多电视剧中的情节,不禁对眼前这个堪比一个巨大村落的寨子产生了些许的疑惑。   看来在古代,拐卖人口不仅是个能牟取暴利的行业,官府还查得不怎么严,不然这么大且显眼的山寨就在城的三里开外,即便是人口普查的时候随便来查个户口,也能发觉这里的不对劲了吧。   想到那个行为举止都颇为不合常理的刺史,苏慕不禁联想到了一个很不好的猜测。   若是官匪勾结在一起谋取利益,那便完全能够解释这些现象了。   苏慕有些担忧地望了眼山寨里面,若是柳潇然真的是为了查这件事来到这里的,而那李刺史又心怀叵测,那便是真的孤立无援了,如今他与陆灵珏又音讯全无,实在很让人担忧。   小石头也屏气凝神仔细观察起来,他跟着自家师父的时候,埋伏潜入别人大本营的事也没少干,如今算是积累了不少经验,因此观察了没一会,他伸手拽了拽苏慕的衣服,语气是十足的自信和肯定:“我知道从哪里进去最隐蔽了!”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能见到老熟人了!(除了柳少卿和陆灵珏之外的老熟人嘿嘿嘿,猜猜看?) 第67章 变故   苏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小石头就很是身手敏捷地窜了出去,他身形小,半人高的树丛堆成了他最好的保护伞。   苏慕只能猫着腰,小心地跟上他的脚步。   对于一个从小在现代法治社会长大的人来说, 如此刺激的经历还是头一回。   小石头溜了几个弯, 随即便到了一棵小树下蹲好, 等苏慕跟上来之后扯了扯他的衣服问道:“你要和我一起进去吗?”   苏慕对于是否要进去查探这个问题实则还没有完全考虑好, 他对于自己不会武功这一点始终有些介意,对自己的能力也有着清醒的认知。   若是一不小心羊入虎口成了刀下冤魂,就很对不起那位姑娘,也对不起原主的母亲秦夫人了, 但眼下在望江城,他既没有认识的人,也没有可以倚靠的势力,本来应该第一个想到的望江府衙看上去还非常的不靠谱, 似乎还真就只能靠自己了。   小石头则是在一旁摩拳擦掌地很是兴奋, 见苏慕低头沉思, 他在一旁坚持不懈地煽风点火:“旁人都喜欢在夜半三更地潜入, 但我师父和我说过,其实白天,特别是午后才更好呢,夜里头他们都提防着有人来,所以反而难进,但白天他们都觉得不会有人闯进来,因此才会懈怠呢!”   他指了指在偏门打着盹的守卫小声说道:“午后人最容易犯困, 这会不进去更待何时?万一你那朋友就在里面, 指望着你救他呢?”   苏慕对比了一下自己和柳潇然的实力, 他觉得这会要是进去了,柳潇然来救自己的概率会比自己救人的概率要大得多。   但小石头似乎全然不打算再斟酌一番,见苏慕犹豫不决,他一个利落地起身便从树丛堆里闪了出去,小声说了句:“看我的!”便窜出去了。   苏慕甚至连他的衣角都没能抓到。   紧接着不远处传来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声,门口的守卫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打量了下周围,眼神很是迷茫,就在他们努力集中注意力的时候,又是一阵响声传了出来,这下两人清醒了,对视了一眼后,提了提腰间的刀便走了出去。   而此时,从墙角突然跳下来一个身影,小石头站在门口朝苏慕挥了挥手,用口型说道:“快来快来——”   眼看守卫随时都有回来的可能,即便苏慕前面还有些犹豫,这会也被紧张和压迫感逼着做出了决定,他从树丛中站起身跑向了门口,小石头则是一把抓过他的手便带着他往里跑。   后边没有响起异样的脚步声,小石头便也放缓了脚步,苏慕也得以松了口气。   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实在是太过于惊险,以至于苏慕反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山寨之中。   相比起门口的守卫,山寨之中倒显得不那么戒备,其中纵横交错排布了许多房子,更像是个隐匿于山间的小村落,虽然偶尔也能见到有人在路上巡逻,但大多数时候都显得格外安静。   苏慕小心翼翼打量着周围,从一些房子半开的窗户内看进去,能看到有许多姑娘坐在屋子里面,但她们几乎个个都低着头沉默不语,也不见有什么动作。   小石头一路都很是警觉,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周边的动静,刚走到其中一个拐角,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仔细分辨了一遭后朝一个方向点了点头:“我听见那里好像有人在说话。”   说完便小心地靠着墙挪了几步,绕过了几间小屋后,人声逐渐清晰起来,两人便一齐屏住了呼吸,蹲下身子更加小心地挪近了些。   屋子里面的人似乎是饮酒正酣,时不时地便能听到几声酒罐碰撞的声音和几声放纵的大笑声,挨得近些后,苏慕便更清楚地听到了他们在谈论的东西。   本还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闲扯,小石头耐着心听了一会便开始想要逃开了,但他被苏慕一手一个肩膀地按在胸前,挣脱了好一会都没能成功,微微一转头便看到苏慕听得认真,便只好跟着一同继续听下去。   酒过了不知几巡,几人谈论的东西也开始从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转向某些正事了,其中一个低低的粗犷声线首先挑起了话题。   “诶——兄弟们,听说过几日,那小白脸又要来了?”   另外一人先是打了个响亮而持久的饱嗝后,应声道:“是啊,这娘们唧唧的东西又要来我们这边看情况了,也不知道又怎么着他了。”   似乎是某个词语让剩下的人产生了共鸣,一群人顿时发出了一阵爆笑,随即才有一个人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都别说了,小心被人听见。要我说啊,那人之所以能来管咱,多半是和那位大人……哈哈,说不得说不得,咱可得罪不起那位大人。”   苏慕听得认真,听到“那位大人”后情不自禁地更认真了三分,寻常人必然是不能称作大人的,这人难不成就是官家人,会是那位刺史李大人么?   但这群人除了发出一阵意有所指的大笑声后,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苏慕也只能暂且放下对这位大人身份的猜疑,继续听下去。   “哎你们说,最近这几日怎么感觉,这生意特别多啊,是不是,上头又给关照了?”   “这话倒是不错,最近风头这么紧,生意还不断,啧啧,不寻常啊。”其中一人又捞起了一个酒罐,狠狠灌了一口后,又往地上啐了一口,大声地抱怨了声酒和水一样淡后,继续说道,“前几日不还有个找死的来查么,听说还是什么京城来的大官——嘿,这好好的京城不呆,赶来送死来了。”   “京城……”苏慕按在小石头肩膀上的手瞬间加了力,正听得云里雾里的小石头只觉得肩膀一疼,转过头就看见苏慕的神色比刚刚更加凝重了几分,眉间似乎也添了几分焦急的神色,登时回过神来了。   “他们说的,不会就是你那个朋友吧。”小石头小心地凑近了问道。   苏慕没有回答,似乎没有听到的模样,小石头见状也不吵,乖乖地跟着苏慕继续听着。   “哈哈哈哈哈哈都送上门来了,可不得送他一程!诶但是要说起来,那人的武功是真的不差,要不在咱的地盘,他又被人提前下了药,我们还不一定就能打赢呢。”   周围人又是一阵附和,谈论的话题也开始变成了花天酒地的荒诞话,苏慕如今懒得再继续听,脑子里不断回放着刚刚听到的那几句,心中一团乱麻。   即便很不想那般去想,但柳潇然每一条都与他们嘴上的人吻合,难道说他真的遇到了什么不测?   小石头眼看着苏慕的脸色越来越黑,也从刚刚的话里察觉出了些东西,伸手拉了拉苏慕的袖子小声说道:“我们得挪一挪,若是他们一会喝完酒了出来,很容易就发现我们了。”   苏慕低着头应了一声,刚想起身的时候,就听到小石头叫了一声。   他条件反射地捂住了对方的嘴,但为时已晚,里面的人同样听到了声响。   小石头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苏慕,眼神里满是恐惧,原因无他,就在离他小腿不远的地方,正盘着一条浑身洁白的小蛇,似乎是两人的到来惊醒了它,如今它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前方,随时都有往前扑的可能。   苏慕看了眼,基本上排除了这条蛇有毒性的可能性,看这模样,多半是条无毒的小水蛇,但眼下也没时间和小石头科普这些常识了,屋内的人已经陆续起身开始往外走,随着脚步声逐渐靠近,苏慕紧绷的神经在一瞬间下了指令。   他飞快地在小石头的耳旁说道:“分开跑,记得好好用你的轻功。”   说完他在小石头的脑袋上轻轻拍了拍,从一旁随便找了根枯树枝,从前他学过该如何用木棍对付蛇的方法,如今倒也算能派上些用场。   几番引诱下白蛇很快窜到了树枝上,苏慕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把树枝连同蛇一起扔向了有人来的方向,随着几声惊呼声和咒骂声响起来,他用力地在小石头的身上推了一把,在人到达他们这个拐角之前把小石头送了出去。   他一回头,便看到几个有些气急败坏的人正从墙的尽头跑了出来,他刚跑出去几步,便听到这群人喊了起来。   “有人闯进来了!快抓住他!”   “快来人啊!”   苏慕的呼吸随即一滞,立刻狂奔起来,从前他虽然没受过什么训练,但学校也是要求他们每个学期都要定期打卡锻炼,因此速度也不比那群三大五粗的人慢。   即便对地形尚不熟悉,但苏慕已经管不上这些,在屋子间的各种小路间不断改变方向,后边的声音虽然小了些,但整个寨子似乎都因为这场插曲热闹起来。   就在他逐渐有些力不从心的时候,一双纤细的手突然从屋子里伸了出来,拽住了他后往门内一带,随即捂住了他的嘴轻轻“嘘”了一声。   苏慕定睛一看,是一位素未谋面的女子,屋子里还有这五六位同样有些紧张的女子,她们齐刷刷地紧盯着苏慕,但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快,藏到那里。”将他带进来的姑娘拽着他到了床边,将床下挡着的各类杂物随便清理些,便将苏慕塞了进去。   其余的女子也都跟着忙碌起来,或是将棉被拉下来几寸,或是将自己身上的轻纱盖在了前面,等到有人开门的声音再度响起,苏慕的眼前已经看不清外面的场景。   “刚刚看见人了吗?”有人粗声粗气地问道。   女子们一言不发,这人似乎已经习以为常,骂了一句“一群哑巴”后在屋内踱步了起来,就在苏慕听脚步声越发近了后,门外突然传来了叫喊声。   “那边有动静!”   “快追!”   随即这人便推门冲了出去,紧跟着狠狠摔上了门。   等到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后,苏慕才听到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声,咚咚咚得几乎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们祝福苏慕同学! 第68章 疑雾   一只白净的手将盖在苏慕眼前的衣物撩起了一角, 紧接着一道温和的声音怯怯地说道:“公子?出来吧,他们应该走远了。”   等到苏慕站稳后,就发现这几位姑娘的脸上同样是惊魂未定的神色,刚刚若是那人发现了自己, 那么她们很有可能会因为这件事受到牵连。   苏慕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感谢这些姑娘。   “公子没事吧?”站得离苏慕最近的姑娘正是一把将苏慕拉进屋里的人, 此时她眼眶微红, 声音也有些微微颤抖, 但看向苏慕的眼神里却没有任何猜忌。   苏慕的心上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涩。   他头一回觉得在这个世界里,有一身绝世的武功,或是像苏仪一般人心所向,能胜过所有的虚名。   起码不会在这种时候觉得自己四面楚歌。   他点了点头, 却有些不敢看向对方的眼睛,用很轻的声音应道:“多谢姑娘相救。”   虽然得到没有任何的保证,但叶苧依旧放下了心,她刚刚全凭借着本能才出手相助, 甚至未来得及想清楚若他是匪徒或是窃贼又该如何, 只是觉得若是这人落到了那群凶神恶煞的人手中必然生不如死。   如今看着苏慕的模样, 她便由心底相信即便这位青年不是来救她们的, 也必定不是什么坏人。   其余的几人也都围了上来。   她们此前都互不相识,只知道都是被人从各地拐来的人,但在这里相处了十几日,也知道彼此都是同病相怜之人,能互相能帮衬的从不吝啬帮忙,因此刚刚叶苧将人带进来之后,她们也都很有默契地选择了替苏慕遮掩。   她们似乎是互相小声地商量了一阵, 叶苧才小声问苏慕道:“公子是什么人?”   苏慕微微一忖度, 开口答道:“受一位姑娘所托, 来这里看看情况。”   虽然苏慕未言明自己的身份,但这句话显然让她们都松了一口气,内心都猜测或许是哪家的家人寻人来救她们了。   叶苧则是继续问道:“那……公子可是一人来的?”   苏慕皱着眉摇了摇头,想到小石头,他又觉得甚是担心,虽然自己已经帮他吸引走了大部分的注意,但是也不知道他如今是否真的平安无事。   夏萱与叶苧是同一日被送到这里来的,她自小便被父母带在身边四处经商,与人交流也更为熟练,因此见苏慕对自身没有威胁后,也跟着开口道:“公子,这里的情况复杂,你们还是快些离开为好。”   其余姑娘也跟着点了点头,更有人叹了口气道:“连官家都蒙了心,我们还有什么出路呢?”   此话一出,众人便都又是一副垂目沮丧的模样。   苏慕立刻抓住了这句话中的重点,开口问道:“姑娘说的……可是这望江——”   他的话还未说完,夏萱便摇着头开口道:“我们也并不清楚,只是几日前,我们曾从窗外见到有官府的人来,本以为能就此得救,却不想为首的人竟然还与看管我们的人交谈了起来,尔后他们便离开了,因此有此猜想。但若说当时的人究竟是谁……”   她苦笑了一下,看着周围的其余人说道:“我们都并非望江城内之人,又如何得知呢?”   苏慕闻言在心底思索起来,几日前,应当就是柳潇然来这里的时候,小石头也曾说柳潇然与李刺史一同外出,通过夏萱的话,算是变相坐实了他觉得这位李刺史有问题的猜想。   那柳潇然呢?难道真如那群人所说一般,已经——   苏慕没有办法想象这种事情的发生,但如今柳潇然没有任何的消息,这里又没留下任何他的痕迹,即便再怎么不愿意承认,苏慕也知晓他必然是遇到了不同寻常的事。   他压下了那股因为担忧而产生的烦躁,让自己冷静下来后,他继续问道:“除了那群官府的人之外,这里还会有什么人来么?你们又是否知晓他们将你们带来此处的目的?”   叶苧几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摇了摇头,自从被带到这里后,她们虽然也偶尔会看见被带走的女子,却从没有人提起过是去哪里又去做什么,她们仿佛被什么人豢养在了这里而一无所知。   “但每隔十日……会有一个人来这里,那人的身份似乎比其余人要高些,即便是刚刚那些人,对我们呼来喝去,但在那人面前还是恭恭敬敬的,但那人总是带着面具,我们看不见他的模样。”夏萱有些迟疑地开口道,“算起来,这两日——是不是他也会来?”   苏慕想起了刚刚在门外听到的话,那群匪徒似乎对这人颇为不屑,但又不得不听他的话,究竟是什么身份的人,才能让这里的亡命之徒不敢违抗呢?   将疑虑暂存在脑海中,他环顾了下四周,知晓这屋子绝不是能长久留着的地方,且对于这里的姑娘们来说,自己的存在不仅会带来不便,更是会招致危险。   “多谢诸位姑娘告知,在下一定会想办法,只是如今不能拖累你们,便先行离开了。”   叶苧等人也明白这里终究不是安全的地方,若是那群人真要进屋一个个搜,那么留在这里反而不能脱身。   夏萱走到门口观察了一会动静,确认了没有人来的迹象,才招了招手,打开门让苏慕出去。   “公子切记万事小心,这里除了门口的看守,还会有人每隔一个时辰巡视一回,要避开他们才好。”说完她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也只知道这些了,其余的……便要看公子你自己了。”   苏慕点点头算是道谢,随即便顺着来时的路小心翼翼地闪身了出去。   小路上如今没有什么人,苏慕贴着墙边挪了一会,果不其然地看到门口打盹的两个人已经被撤换了下来,现今门口的守卫看上去很是精神抖擞,不住地朝四周环视着,苏慕矮身躲在树丛里,又挪回了原来的位置,不禁在心底暗暗着急。   如果一直这般被困在这里,即便没被人发现也很是棘手。现下也不知道小石头去了哪里,他若是已经从这里脱身倒也罢了,若是还留在这里,那同样危险得很。   他思考了一会,开始在山寨里找起路来,山寨三面环山,即便入口处都设有守卫,与山交界的地方说不定也会有些突破口。   他一面注意着周围的声响,一面四处观察是否有小石头的踪迹,小孩鬼灵精怪的,指不定在哪里给自己留了什么线索等着自己发现。   这般摸索了许久,他也将整个寨子的位置探了个遍,排除掉翻过栏杆就是万丈深渊的地方外,还算是有几处值得一试的地方。   还没等到他付诸实践,他便听到不知哪里传来了一阵有些嘈杂的声响。   难不成是小石头被人找到了?   苏慕的脑海里瞬间划过一个不怎么好的猜想,思虑再三后,他还是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还没到声音的来源地,人就一下子变多了起来,他便也只能暂且停下了自己的脚步,隐蔽在一堵矮墙之后。   来往的人步履匆匆,没有人注意到他这边,而跟随慌乱的脚步声一同响起来的,还有几声刻意压低声音的抱怨。   “不是说还要过两日才来么?怎么今日就过来了?”   “谁知道呢,他向来想一出是一出的,说不定是一时兴起提前过来了。”   苏慕立刻意识到了这场动静不是因为小石头,而是他们口中的那位来视察工作的大人提前来到了这里,这才慌乱成这样。   他的内心开始天人交战起来,若说要跑,此时便是最好的时候,趁着这里的人都把注意力放在来巡查的人身上,自己可以找出一条逃生的路来,但眼下不仅小石头还未得见,苏慕对这位大人也很是好奇。   这人的身份是否也会是这里的突破口呢?   思量再三,苏慕还是没有挪动自己的步子,虽然看上去还是颇为冒险,但他并不想就此错失良机。   随着大呼小喝的声音响起,苏慕也得以从墙角处看清被人簇拥着来的人,只是离得距离有些远,他只能分辨出这人身上的衣物乃是极其醒目的大红色,在一群身着朴素衣衫的人中间显得格外抓眼。   苏慕只觉得这颜色很是似曾相识,就连这场景都似乎唤起了他的某些记忆。   他努力地想在脑海中翻找出答案,但人群已经逐渐远离,就快要消失在转角处了,为了更快得知这里的情况,他从墙边闪身出来,远远地跟着他们向前走。   等到绕了三四个弯后,一幢似乎格外精致些的屋子便出现在了苏慕的面前,而在门口更是围拢了不少人,等到红色衣服的人进了门,门口的那些便都一哄而散,苏慕也赶紧躲进了一旁小径深处。   没有光照到的地方显得很是阴暗潮湿,但却很好地将苏慕隐在了阴影深处,过往的人甚至连眼神都没分给这处角落。   但苏慕并没有发现,有一束目光幽幽地落在了自己这边,且停留的时间并不短。   他似乎发现了什么,皱着眉回头看了看已经紧闭门窗的屋子后,紧接着被后面的人推搡着往前趔趄了一下。   他再度把目光投向了那个角落,但随即便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垂下了眼睛,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低着头走起路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是卡点的王 第69章 重逢   人潮散去的速度很快, 等到外边没什么动静了之后,苏慕从小径的另一头刚探出了一个脑袋,身后便多了一双手捂住了他的嘴,把人又拉回了阴影里。   苏慕猝不及防地被人拉了把, 脑子里下意识地轰隆一声。   难道被人发现了?   就在他疯狂头脑风暴思考对策的时候,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是我。”   这声音不仅听上去很是耳熟, 而且让苏慕差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柳潇然看苏慕似乎没有继续动作的意思, 便也松开了他,却没想刚松手,苏慕便转过身按住了他的肩膀,转而把他抵在了墙边。   柳潇然克制住了身体自动想要反击的惯性, 只是轻轻皱了皱眉。   苏慕终于从被绷带裹得几乎严严实实的脸的边角缝确认了眼前的人确实是柳潇然,顿时各种复杂的情绪都翻涌了上来。   毕竟三个时辰前,他才刚刚从别人嘴里听到了关于柳潇然不敌他们的噩耗。   苏慕心底的某块大石头似乎终于落了地,让本来积压着的重担轻了不少。   他就知道, 柳潇然这样的人, 怎么可能会这么轻易地就被算计了。   比起苏慕的感慨, 柳潇然更觉得后怕, 刚刚不是没有人注意到这里,若非自己刻意引开了话题,将他们骗去了其他地方,苏慕又该怎么逃出去?   想到这里,他的语气便又严肃了些。   “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慕试图把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凝练成几句话,但由于涉及到的人和事实在太多,他只能憋出一句:“说来话长……但是柳少卿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为了不被人发现,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但在最后一句话的时候, 依旧加重了语气。   虽然这两句话有点前言不搭后语的意思,但柳潇然能听出苏慕的语气重是清晰可辨的欣喜,心上那股压抑了许久的异样顿时又再度蠢蠢欲动起来。   “嗯。”他微微垂下了眼睛,避开了苏慕看向自己的目光,小声咳嗽了一声后说道,“这里人太多不安全,你和我来。”   柳潇然对这里显然比苏慕熟悉得多,他带着苏慕很轻易地便避开了几波在巡视的人,藏进了一间有些简陋的屋子里。   刚推开门,苏慕便闻到了一阵食物的诱人味道,一整日几乎没吃什么东西的他顿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饿了。   柳潇然确认了周围没什么人后刚松了口气,一转头就发现苏慕很是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连语气似乎都有些委屈。   “柳少卿你为什么要特意带我来这么个全是吃的地方?”   柳潇然刚想出口的话为之一顿,他觉得苏慕如今的模样实在像极了陆灵珏,又是无奈又是觉得有些好笑,但声音依旧不起波澜:“你若是饿了吃便是了,少了几样他们发现不了。”   苏慕在“柳潇然是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和“可是味道真的好香啊”中几乎没怎么犹豫地就选择了后者。   柳少卿都发话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但他比起陆灵珏还是比较克制,只是随意地挑了块小糕点,便很是乖巧地等着柳潇然开口。   从刚刚进门他就有一种预感,柳潇然应该要解释些东西,顺便批判一下自己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的行为以及就自己差点被发现这一错误作出深刻检讨。   果不其然,看苏慕已经挑好了吃的,柳潇然斟酌了一番,最终还是开口问道:“刚刚引起骚动的是你?”   苏慕很想说其实刚刚弄出声响导致自己被发现的人不是自己,但是想到小石头才十岁,自己这么说很像是拉了个小朋友来给自己垫背,有些不道德。   因此他点了点头,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是。”   见柳潇然没有立刻开口,苏慕赶紧找补:“但这真的是一个意外。”   “为什么会在这里?”柳潇然有些头疼,就他所认为的,苏慕此刻应该出现在京城的侯府里,而不是在这危机四伏的山寨里。   苏慕看这问题确实是绕不过去了,便也索性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描述了一遍。   柳潇然皱着眉听完了这算得上很是曲折的经历,内心很是复杂。   没想到两人阴差阳错地还是在望江城为了同一件事又碰上了。   见柳潇然听完后虽然依旧皱着眉,却发出了一声叹气,苏慕便知道他是不打算追究自己有些莽撞地闯进来的事了,因此瞬间反客为主。   “那柳少卿又是为什么在这里?”   问出口后,苏慕才发现自己对这件事也颇为介意,语气也有些沮丧,“我本来是想去府衙找你和辰初的,但是被告知你们都不在,又被人告知你与李刺史一同离开后就再没回来,好不容易找到这里,偷听的时候又被人告知你已经……还好没事。”   柳潇然听完后,顿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负罪感萦绕在心间。   他侧目看了眼低着头认真吃着点心的苏慕,开口解释起来:“近一年来,各地有不少年龄相近女子的失踪案件,本也不会递交给大理寺,只是因为数量过多,且由各地县令调查后,都指向了望江城,所以才交由大理寺处理。”   “之前这卷宗并非我接手,而是交由大理寺司直温临,但他出使后不过半月,便传回了他失足落水身亡的消息。”   苏慕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出使不过半月便身亡,这听上去实在不像是意外。   柳潇然继续往下说道:“此后大理寺又陆续派遣了两位大理寺司直前往,但无一例外,不出半月皆因各种原因身亡,有一人甚至连尸首都未能寻见。”   “如此,便无人再敢接受此等卷宗,这便一道道传到了我手里。”柳潇然皱着眉摇了摇头,“只是……李河曾在京城任礼部侍郎,与我父亲是故交,我年幼时曾见过他多次,印象之中他为人恪守礼节,我从未想过他会与人沆瀣一气,谋害朝廷命官。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来望江之前,我虽然知晓这里危机重重,却也没想到他们会如此快的下手。”   苏慕想到了陆灵珏,不禁隐隐担忧起来,他似乎并没有和柳潇然在一起,那他去了哪里。   在他开口问之前,柳潇然便开口道:“辰初确实是突然间失踪的,那日我们本是去找李刺史问些具体的情况,他并未隐瞒城外有匪徒扎寨的消息,且在中途有衙役来报,说是有人发现了匪徒的踪迹,我便与李河一道出去问询,辰初便留在了正厅里。待我们回来的时候,他便已经不见了。事后我在望江府衙也查探过一番,却并未找到他的踪迹,但在正厅的角落,我看到了他应当是情急之下用匕首所刻的痕迹。”   “那是军中传递信号的用法,意思是让我注意府衙内部。”   这几日柳潇然又何尝不担心陆灵珏的下落,只是身在此处,即便再焦心也只能忍耐罢了。   苏慕见状,伸手轻轻拍了拍柳潇然的肩膀,他能感受到说话之人刻意隐瞒在平静语调之下的忧心。   “辰初武功不差,又懂得变通,应当……会没事的。”   说不担心必然是假的,但眼下不能因为这件事而自乱阵脚,唯有回去之后再仔细寻找陆灵珏的下落了。   柳潇然微微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两日后李河便说自己手下的人已经发现了线索,让我与他一同去查看,那时我早已对他起疑,几乎不踏足府衙之内,却没想李河那日提前服下了解药,随身佩戴的香囊里是味道极浓的迷药。”   苏慕闻言一惊,竟然真如那群人所说,柳潇然被李河算计下了迷药,那难道后续的事情也是真的?   此时的他才发现,柳潇然身上本该闻起来清冷的檀木清香换成了一种味道有些刺鼻的草药味,顿时紧张起来。   “柳少卿你——是不是受伤了?”   柳潇然微微一怔,随即没有否认,轻轻点了点头:“那日我虽彻底知晓了李河与人勾结的事实,但也无力对抗早已设好的埋伏,便孤注一掷从山壁而下,却不想底下竟然有个无人问津的山洞,在那里算是勉强躲过一劫。”   苏慕即便未曾经历,但也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一定惊现非常,连手心都攥出了一把汗,忍不住地往柳潇然的脸上看过去。   难道这脸上的绷带……是因为受伤了吗?   柳潇然显然也感受到了苏慕的目光,知晓他想问什么,摇了摇头回答道:“脸上只为伪装,你不必担心,伤势也已经无碍。那日我从悬崖离开之后,因为迷药以至于体力不支,醒过来的时候便遇到了一个人,那人脸上缠满了绷带,且不能开口言语,他用棍子写在地上告诉我,自己是这山寨里负责吃食的膳夫。”   苏慕这下反应过来了,怪不得柳潇然带自己来了这里呢,敢情他是顶了别人的身份混进了山寨之中。   “他不是山寨中的人么?”苏慕有些疑惑,“又为什么帮你?”   柳潇然正打算继续开口,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他眼神一凛,很是利落地抓住了苏慕的手腕,把他塞进了身后的草堆里,匆匆盖好了一层后,状若无事地倚靠在上面假装起打盹来。   苏慕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上便感受到了柳潇然压下来的重量,只能憋着气提心吊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有人一脚踹开了门,苏慕感受到柳潇然很是敬业地抖了抖。   很不错,大理寺少卿的演技也是可以拿奥斯卡的水平。   他苦中作乐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   轩轩这不就上线了嘛! 第70章 困局(一)   那人踹门进来后嚷嚷道:“今日份的吃食需要格外上心, 派了几个人来帮你,你自己掂量着办,那位大人你也是知道他的口味的,惹他不悦了有你好受的!”   恶狠狠地把话撂下之后, 他便又把门踹开后扬长而去, 几位瑟瑟缩缩的姑娘站在门外, 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   柳潇然很是为难, 苏慕还在自己的身后,这藏得了一时半会,总不能一直闷在里头。   他直起身,伸手轻轻拍了拍身后的草堆。   苏慕心领神会, 知道柳潇然这是在安抚自己,颇有些欲哭无泪。   难不成自己真得在这草堆里呆一整晚?   还是在食物香味的熏陶之下?   他的身心都在发出抗议,但也只能忍着。   毕竟大事面前,行差踏错都会覆水难收。   柳潇然一面让几位姑娘先进来, 随便指了些东西让她们准备。   被掳来的姑娘们多半都是家中不那么富裕的人家, 因此切些小菜还是不在话下, 随着齐齐整整的切菜声响起, 苏慕突然萌生了一种被人遗忘在角落的悲凉感。   就在他神游天外思考人生的时候,其中一个女子突然开口问道:“这里的菜也要一并择干净吗?”   随即另一名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应当是要的,这边都归了我们。”   这声音太过耳熟,苏慕的脑海中随即便浮现出了一个身影。   这不就是当时自己在碧水县遇到的那位姑娘么?   虽然不知姓名,但苏慕还是认得她的声音。   此时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一道粗犷的声音传了进来:“山下有人送了东西上来,你去看看有什么用的上的没。”   苏慕闻言立刻警觉起来, 柳潇然也有些犹豫, 这里若是没有旁人还无所谓, 但这里还有不知情的女子在,若是一不小心有人扒拉开了干草堆,那岂不是会引起莫大的恐慌惹人注意?   那人见柳潇然愣着没动,顿时不耐烦起来,推搡着人就往前走:“听到没有,现在去接,傻愣着做什么,今天要是有什么岔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万般无奈之下,柳潇然只能跟着他离开,所有的一切只能寄希望于没有人会掀开草堆了。   苏慕同样这么默默地祈祷着,但所谓墨菲定理,便是无论变坏的可能性有多少,它总会发生。   因此苏慕现下正和一脸惊恐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的某位姑娘面面相觑。   “嘘——别叫!”在场面完全失控之前,苏慕赶紧跳起来开始解释,“我不是什么坏人!”   话说出口后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可疑,但好在还是转移了部分人的注意力,除了个别还是没忍住叫了一声且往后退了三步有余之外,总算是没招来什么其他人。   叶蓉更是在看清了苏慕之后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公子?怎么是你!”   苏慕再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说来话长,思索了许久之后,只能简短地介绍了一番自己来这里的大致经历。叶蓉虽然对有些地方还云里雾里,但也知道不是过分深究的时候,转而小声问道:“公子藏身在这里,若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苏慕被这问题一噎,苦笑了一声道:“所以当然是——最好不要被发现了。”   叶蓉闻言认真点了点头,但又有了个新的疑问,有些紧张起来,开口问道:“你藏身在这里,那这里的那个人,他没发现你?他不会告发你么?”   苏慕纠结了许久,还是觉得柳潇然如今的身份知道的人应当是越少越安全,便只能含糊道:“他……是我的一个故交,许久未见了,不想他竟然在这里做了膳夫,这不就顺手救了我一把。”   叶蓉见苏慕的神色确实很是笃定,便也放下了心。   而待到柳潇然回来的时候,往草堆那边望了眼,就发现似乎被人翻动过,正要着急的时候,一个脑袋从灶台后面露了出来。   “我在这里!”苏慕站起身,从灶台后走了出来,一手替柳潇然分担了大半的重量,开口问道,“你回来啦?”   他说话的神色实在太过自然,以至于柳潇然开始怀疑莫不是自己也出现了什么幻觉,否则为什么苏慕混在人群之间会显得如此和谐,丝毫不像他离开时紧张兮兮的模样?   苏慕也知晓这事情是需要解释一下的,因此放下东西后便挪到了柳潇然的边上,附在他耳边轻轻道:“这位姑娘就是我之前在碧水县遇上的那位。”   柳潇然微微一愣,顺着苏慕的目光看了过去,那位姑娘的脸上虽然依旧有些紧张的神色,但比起之前确实友善了不少。   他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一面将自己手上的东西摆在了桌子上。   苏慕凑上来,对着满满当当的食材感叹了一声奢侈,一侧头便发现柳潇然的眉头皱得厉害。   “怎么了?”他扒拉了下食材,有些不解,“是这些食材有什么问题?”   柳潇然皱着眉沉思了许久,似乎在纠结该如何开口,苏慕很是贴心地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写吧。”苏慕小声道,“我在墨书那儿都练出来了。”   柳潇然见他的神色似乎还有些小自豪,和过年被白芷带着串门时遇上的要糖吃的小孩一般,觉得颇为无奈,伸手轻轻在他的手心写道:“要合口味。”   虽然只有四个字,但苏慕也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平常因为这膳夫是个哑巴,脸上又缠着绷带,即便是假扮的也不容易被人发现,寨子里做的菜似乎也不过是普通的家常菜,只要有了指点便很容易做得像模像样。   但今日来的人不一般,原先的膳夫想必已经很熟悉来访这人吃饭的习惯,今日做的饭菜若是不合那人的口味,便很容易露馅。   苏慕小声地问道:“那人没告诉你来的这位喜欢吃些什么吗?”   柳潇然摇了摇头,他仔细回想过那位膳夫离开之时写下的东西里,虽然记下了日常的菜色,但却没有注明还有这等特殊的时候,想必是因为觉得这两日应当不至于遇到,这才没有写上。现下要去找人,也怕是来不及了。   这可就难办了。   苏慕也皱起了眉,嘀咕道:“这人到底是谁啊?”   排场也忒大了。   柳潇然听了他这句嘀咕后似乎有些疑惑,盯着苏慕看了一会,抓起他的手腕,在手心写道:“你不认识他?”   苏慕不明所以:“我难道认识吗?”   柳潇然见他确实是完全摸不着头脑,叹了口气,继续写了一个字。   “颜。”   苏慕在自己的脑海中迅速搜索起了这个姓氏的相关人员,一个身影逐渐对应上了那袭艳丽颜色的衣袍。   “什么?他是颜慧?”苏慕的声音一高,其余人便都看了过来,他赶紧压低了音量。   “怪不得,我总觉得那身衣服扎眼的很,似乎在哪儿见过。”苏慕越回忆便越觉得有道理,“我一开始竟然都没认出来!”   柳潇然一开始只是隐隐有些怀疑,跟着人群跑去看了一眼后听到了颜慧的声音,这才确认了真是自己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苏慕这会恍然大悟,咂摸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震惊:“颜慧居然是这群人的——”   柳潇然点了点头,这件事显然也在他的意料之外。   从前那一面,他虽能看出来这人心性与常人不同,却也没想过他竟然会与这等事有关。从山寨的规模与他们和府衙之间的密切联系里能看出,这背后之人的身份绝不简单,地位甚至很有可能在刺史之上,而颜慧不过只是碧水县里的一个媒人,实在很难让人把这两者等同起来。   苏慕还没来得及好好思索这其中的关系,一个有些怯怯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敢问二位,我们要做些什么?”   已经将基础的菜切齐了的叶蓉带头问道,她们被指派来帮忙,但如今做完了手头上的活,却毫无头绪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柳潇然还在犹豫间,苏慕突然开始望着屋顶,眯着眼睛报起了菜名。   等到他磕磕绊绊地报了十数个,停下后抓着柳潇然的手两眼放光地说道:“你还记得吗?之前,就是之前他和我吃饭的那一次,那一桌子的菜都是他点的。”   柳潇然自然记得是哪一次,但却没想到这能在这里派上用场。   苏慕踱着步在房间里转起了圈,细致地分析起颜慧的口味来:“他似乎格外偏爱甜食,和辰初倒是有些像,菜色里清一色都偏甜口,鱼香肉丝,干烧岩鲤,这些应当都是甜口的菜系罢。”   “还有各种小糕点,但是具体的名字我记不大清了,好像就是各种形状的小糕点,有兔子样的,还有金鱼样的——反正就是很多。”   这一点苏慕算是记忆深刻,作为一个从小偏爱重口偏咸的人来说,甜口的菜系入口便让他印象颇为深刻,好在他对糕点没什么偏见,因此饭桌上吃得依旧还算开心。   虽然有赌的成分,颜慧可能只是挑选了碧水县较为常见的吃食来招待苏慕,但如今没有其他选择,只能按照这个方向准备些。   苏慕本来还是在想要不要自告奋勇地打下手的,但在看清了柳潇然几乎都已经出现残影的动作后,他选择了默默退到一边,心安理得地和其他姑娘们一起择菜。   柳潇然这根本就不需要人打下手。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有很多人猜出是谁辣! 第71章 困局(二)   颜慧此番提前两日来虽然本就有些其他的目的, 但在看到端上来的菜色后还是不免有些惊讶,在一旁点头哈腰的男人叫做黑三,性情暴躁,见颜慧对着菜色愣了一瞬, 立刻开口问道:“可是这菜色不合您的心意?”   说完他朝一旁喝道:“今日这东西都是谁做的!还不给老子拿下!”   颜慧本还好了些的心情被这人又给搅了个干净, 皱着眉“啧”了一声。   “我何时说过不合心意了?”他抬起眼, 眼角的一抹红在烛火下格外明显, “你在揣摩我的心思?”   尽管他说话的声音很轻,语气也算不上有多严厉,但那双眼睛里传递出的危险信号还是让黑三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收敛了自己的声音, 垂着眼恭敬道:“是是,是我唐突了。”   颜慧一手托起一块做的白净可爱的兔子糕点,突然露出一抹笑来,另一只手轻轻地掠过自己的嘴唇, 捻起了身前的一缕发丝。   “还真是只小兔子。”   而在厨房里, 鉴于端菜上菜往来的人不少, 苏慕便又被柳潇然塞进了一个角落里, 他百无聊赖地听着往来热闹的声音,又嗅着空气中飘来的香味。   刚刚柳潇然本来问了他要不要吃些东西再填填肚子,但为着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他就吃了些剩下的糕点,新鲜的食材一点没碰,如今早就消化干净了,肚子又开始轻微地发出些声响, 好在外界声音很大, 掩盖得干干净净, 没有让人发现端倪。   但又累又饿又有些无聊的苏慕缩在角落等着等着便睡了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便是柳潇然在小心地拍着他的肩膀。   “结束了,不要在这里睡着。”   苏慕茫然地点了点头,现在他的大脑还处于刚睡醒的空白期,因此迷迷糊糊地只觉得自己似乎应该站起来,但却忘了缩在角落的时间太久,两条腿早就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因此好不容易直起身,也完全没站稳,朝前踉跄着就倒了过去。   柳潇然刚伸手去接,便被他扑了个正着,饶是他反应极快,也还是堪堪靠到一旁的墙上才稳住了身形。   苏慕则是几乎整张脸都埋进了柳潇然的肩窝,嗅到对方身上残存的烟火味混杂着有些刺鼻的草药味,他彻底醒了。   他很想立刻站稳给人道歉,但双腿已经从不是自己的状态演变成了一动就又酸又麻的第二状态,因此他没能成功。   只能勉强用手支着墙壁让自己挪开一些距离后,低着头忙不迭地开始道歉:“抱歉抱歉,我那个……腿有点麻了……”   声音越到后面就越小,连他自己都觉得实在有些丢脸说不出口。   等了许久,柳潇然只是轻轻咳了一声,淡淡地说道:“无事。”   苏慕一抬眼,便刚刚看到柳潇然颇为不自然地挪开了自己的眼神,刚想开口继续说话,就发现自己一手还紧紧地抓着对方的手臂,顿时更觉抱歉起来,慌乱之间自己用的力气可算不上小。   他赶紧松了手,又是一阵连声抱歉,但这波还没倒完歉,柳潇然突然伸手捂住了他的嘴,随即门外便过去了两个有些摇晃的身影,似乎是两个已经酩酊大醉的人,他们对于屋内毫无兴趣,跌跌撞撞地便离开了。   等到声音完全听不到了,苏慕才眨着眼睛看向了柳潇然,后者的眼神也逐渐从戒备放松下来,一侧目,两人的眼神便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一起。   柳潇然仿佛被烫到了一般收回了自己的手,眼神也再度有些仓皇地躲开了。   苏慕虽然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这里的气氛似乎总是带了些别样的味道,但还是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他突然很想扯下柳潇然脸上的绷带把这张脸看个仔细。   这时他的双腿也终于恢复了知觉,因此苏慕轻轻跺了跺脚,站稳后拉开了两人的距离,这才觉得呼吸稍微顺畅了些。   “外面都结束了?那群姑娘们都回去了么?”苏慕晃了晃自己的手腕,转动了下自己有些酸痛的关节。   柳潇然点了点头,这会他觉得自己的掌心有些火燎过似的发烫。   “颜慧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吧?”苏慕问道,虽然柳潇然如今看上去平安无事,但还是问一嘴更能让人安心。   柳潇然闻言一怔,随即回答道:“尚不清楚,但如今还未有人找来,想必今夜应当无事。”   苏慕松了口气,刚想开口继续问点什么,柳潇然便如同变戏法一般端出了一盘形状各异的糕点。   “有些菜放久了腥味重,糕点最易存,留了些在锅里热着。”他把盘子递到了苏慕的面前,面点的香气顿时扑面而来,让苏慕觉得饥饿感仿佛被放大了好几百倍。   见苏慕没动作,柳潇然以为他还是在意会被人发现连累自己,开口解释道:“这些都是多出来的面点,不必担心。”   等了许久,苏慕才低低地应了一声。   “多谢啦,柳少卿。”   可能是真的有些饿了,苏慕看见糕点时竟然觉得感动得都要落泪了,好不容易维持住了自己的形象,一口咬下去后,松软的口感和甜香的红豆馅更是彻底让他缴械投降了。   “柳少卿做的糕点比京城里最有名的兴安记还要好吃欸。”他心满意足地做出了评论,意犹未尽地拿起了第二个。   柳潇然很有耐心地在一旁看着,闻言很是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如何能与他们相比。”   等到苏慕吃完,他便很又变得严肃起来,看向了柳潇然:“所以我们晚上是不是要夜探一下这个寨子?”   柳潇然微微一愣,露出了有些疑惑的神色:“夜探山寨?”   苏慕点点头,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后说道:“难道不应该趁他们都睡了,然后把这个山寨的底细都摸清楚吗?”   话说出来后,苏慕自己也品出来了。   要说这寨子的底细,柳潇然都待了这么久了,还能没摸清楚吗?   他赶紧换了个说法:“或者去打探一下颜慧住的地方,指不定他们会有一些机密的谈话,夜间最适合说见不得人的事了。”   见柳潇然皱起了眉,苏慕以为他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想要开口安慰两句的时候,柳潇然开口道:“北面临山处有个缺口,待到他们换防之时,我会掩护你出去。”   苏慕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柳潇然的意思是想把自己送出去,大脑空白了一瞬后,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那你呢?”   柳潇然顿了顿,平静地回答道:“我还要留在这里,查清颜慧的来历。”   “那我为什么就一定要走?”   苏慕知晓自己在这里算得上是举步维艰,但也依旧不放心柳潇然独自在这里。   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柳潇然的“无事”并不可信,那么同理也可推得,“没有大碍”也必然没有什么可信度,从他身上的浓重草药味和露出的小片苍白皮肤来看,苏慕有足够的理由怀疑柳潇然的伤势不仅没好全,而且可能依旧不轻。   柳潇然不是普通身份,这里更是不比其他地方,若是只有他一人留在这里,那万一被人发现,便是真的羊入虎口。   苏慕试图讲道理:“你看,你要是一个人留在这里,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情况,也来不及应对嘛,但是如果我也还在这里,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可以带消息也可以帮你拖住别人,还是很有用的对吧——”   柳潇然眉头皱得更深。   苏慕还在絮絮叨叨各种理由试图说服柳潇然,后者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这些事本身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让你平安无事地离开这里。”柳潇然的语气有些急促,很想把这些话刻进苏慕的脑子里,“即便之后真的遇到了什么事,你也记住须保全自己。”   苏慕还是第一次遇上柳潇然这般的语气,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挑了个自以为是重点的地方展开:“之后——所以柳少卿你不打算送我走了对吧?我可是答应了别人的,这也不能算事不关己罢。人贵在言而有信,因此找出这里的真相,我责无旁贷。”   柳潇然见他似乎全然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而且笃定了要留下来,只觉得有些头疼。   但苏慕的心性似乎便是如此,无论自己说过多少次这些事本来都与他无关,还是会为了其他人毫不犹豫地站出身来。   但或许这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   他叹了口气,他如今伤势确实没有好全,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送苏慕安全离开,因此也只能随了苏慕,有些无力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万事都需要小心。”   得到苏慕非常诚恳的保证后,柳潇然也只能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的伤口本来已经算是有好转的迹象,但今日又有开裂的趋势,如今放松下来后才觉得一动右肩,便是一阵有些难忍的疼痛。   在自己夜探山寨的点子被柳潇然以“颜慧早就歇下了”为由直接否决后,苏慕正端坐在草垛上思考自己一会怎么才能不至于睡到落枕,微微一瞥便看到柳潇然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几乎没怎么思考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柳少卿,你的伤口是不是不太舒服?”他站起身,见柳潇然迅速放下了手,便知道这人又要开始否认了,因此在人开口之前便很是无奈地说道,“我都看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颜慧是为什么来的捏? 第72章 困局(三)   柳潇然的身体微微一僵, 莫名生出了一分罕见的心虚来,更觉得不自然了许多,连动作都跟着停滞了一瞬。   苏慕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柳潇然的身侧, 微微垂眼看着还在装作无事发生的柳潇然开口道:“伤口一直捂着也不好, 我来帮你上药吧?”   柳潇然下意识地就想摇头, 苏慕抓紧时机问道:“为什么不行?”   柳潇然顿住了, 他总觉得似乎不必如此,但要让他想出一个完全拒绝苏慕的理由,他似乎也想不到。几番心理交战后,他败下阵来, 点了点头,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苏慕便又坐回了草堆上等着柳潇然去拿伤药,而等到柳潇然真的坐到他面前时,苏慕突然又觉得有些紧张起来。   刚刚问得太过顺口, 但他活了这二十岁好像还真没干过帮人上药这等大事, 从前最多不过就是贴个创口贴就能解决的问题, 而就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受伤经历来看, 上药绝对是个技术活,一不小心就能让伤者的疼痛指数飙升。   柳潇然全然没发现苏慕的变化,犹豫了一会后还是把药和绷带一并递给了他,伸手将自己触手很是粗糙的外衣给褪到了腰间,又将里面的里衣扯下了一边,露出了缠满绷带的右边肩膀。   苏慕看到白色的绷带上渗出的血迹就是眉心一跳,深吸了一口气之后, 小心地解开了绷带, 等他一圈圈地解到最后, 手上的力气便更轻。   绷带闷在伤口上的时间太长,已经被血黏在了上面,苏慕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小心地撕开了最后一层,随即底下狰狞的伤口便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了的眼前。   右肩胛骨处的伤口竟是直接贯穿了整个肩膀,虽然边缘已经有结痂的趋势,但看上去依旧很是可怖,苏慕盯着伤口愣神了一瞬,随即心上便爬上了一阵细密的疼。   “这就是你说的快好了?”苏慕皱着眉,对于柳潇然睁着眼睛说瞎话的行为表示了谴责,这哪里看上去是快好了的模样。   他鲜少有用这般语气说话的时候,以至于柳潇然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怔了一瞬,肩膀上随之传来了一阵刺痛感,药物撒到伤口上的清凉感和伤口本身的火辣痛感瞬间交织在了一起,饶是柳潇然不是第一次体会这种感觉,也还是绷紧了身体闷哼了一声。   声音并不大,但落在寂静的屋内还是颇为清晰,苏慕便又再度将自己手上的动作放得更轻了一些,想到之前手上上药时生不如死的模样,他便更对这种疼痛感同身受,眉头皱得比柳潇然还要紧些。   好不容易把后边的伤口上的药都涂抹均匀了,他很是自觉地带着药又蹲到了柳潇然的前头,后者微微一愣,开口道:“前面的我自己来便可。”   但苏慕很快便拒绝了这个提议。   “你又不是左撇子,用左手上药肯定不匀,还是我来罢。”   他的语气非常不容置疑,虽然还未上手,但看向柳潇然的眼神很是坚定,颇有柳潇然不答应就要和他争论到底的感觉。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几乎从不让步的柳少卿再度点了头。   前边的伤口看上去更恐怖些,那将刀子捅进来的人似乎还很有心机地在里面转了圈,以至于整个肩膀看上去都是血肉模糊的状态,更让苏慕有些无从下手。   他小心地用指尖沾了伤药,贴到柳潇然的伤口之上。   比起快要结痂的伤处,血肉直接接触伤药的痛楚更甚,苏慕刚按上去,便感受到了柳潇然似乎在微微颤抖,他几乎不用抬眼就能想象出如今柳潇然的神色必然不大好,但眼下只能一鼓作气地把伤药涂上。   他只能咬着牙,忍着指尖的微颤,将伤药一次性都涂了上去。   等到结束的时候,他刚刚呼出了一口气,便感受到了柳潇然的身体微微一歪,赶紧伸出另一只手扶住了人,有些着急地开口问道:“没事吧?”   柳潇然摇了摇头,刚刚的疼痛让他几度眼前有些发黑,因此放下心的时候便感受到了一阵晕眩。他借着苏慕的力靠回了墙壁上,闭着眼睛缓了一会才开口道:“没事。”   苏慕有些担忧地观察了一会对方,才从一旁拿起了绷带,帮人一圈圈地缠了回去。   柳潇然垂着眼看着苏慕低头很是认真地替他捆扎着伤口,对方从两侧垂下的发丝总是会在不经意间蹭过他露在空中的皮肤上,惹得人心底发痒。   等到终于把伤口处理完,苏慕觉得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劳心又劳力的斗争,用袖子随意地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之后,他很是自然地替柳潇然拉上了衣服,一边还小声嘟囔道:“现在这天气还露这么久,一会感冒了就更完蛋了。”   柳潇然此时觉得自己似乎难得又有了些睡意。之前这几日,为着时时刻刻关注外边的动静,他一直都紧绷着神经,虽然如今依旧如此,但似乎苏慕在一旁,他总是会卸下些许的防备。   因此等到苏慕将所有东西都收拾好回来的时候,便发现柳潇然已经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他正打算在柳潇然的身边躺下,却在坐下的一瞬间又从草堆上弹了起来,刚想挪开,柳潇然就睁开了眼睛,有些疑惑地看了过来。   “那个——我,嗯……”苏慕有些不自在地抓了抓脑袋,“我换个地方睡。”   “为何?”   “我——”苏慕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破罐子破摔地坦白道,“我素来睡相不算太好,我怕一会晚上碰到你肩膀上的伤口。”   柳潇然如今有些昏昏沉沉,好一会才想明白了苏慕的话,却更是有些不解:“你在我的左手边,要如何压到我的右肩?”   苏慕卡壳了,虽然他也短暂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但从自己睡觉总得抱点什么才能睡着的情况来看,还是少睡在柳潇然边上为妙。   但柳潇然显然并不打算就这件事和他继续争论,他定定地看着苏慕,说的话也无比简洁。   “过来。”   苏慕在内心挣扎了许久之后,最终还是坐了回去,但以防万一,他还是刻意与柳潇然拉开了很长一段的距离,在入睡前更是虔诚地向灶神爷祈愿,希望自己今晚的睡相能好些。   这个愿望没能实现,睡下不过一个时辰,柳潇然便觉得自己的身上搭上了一只手,若是之前,他必然是会立刻清醒过来,但眼下他几乎不怎么用想便知道这是苏慕又如同曾经一般挂到了自己的身上,因此也没有睁眼,只是放任自己继续沉沉睡了过去。   伤口未好全,又有些发炎,柳潇然如今很是畏寒,而到后半夜,苏慕几乎整个人都贴了上来,温暖的触感环绕着柳潇然,让他情不自禁地朝热源更靠近了一些。   苏慕在梦中自然毫无察觉,只觉得如今的姿势睡得很是舒坦,柳潇然微微一动,他便搂得更紧一分。   本来也是能相安无事地待到天亮,但屋里的窗户突然被人悄悄挑开了一条缝,紧接着便有一个小身影从外面跳了进来。   他落地的一瞬间,柳潇然便迅速清醒了过来,下意识地便挣开了苏慕的手,站起身来。   闯进来的人似乎是没想到里面还有人,微微一顿就想从窗户再跳出去,但柳潇然的动作更快,苏慕揉着脑袋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便看到柳潇然和一个有些矮小的身影正在无声地对峙着。   就是这个小身影为什么看着这么眼熟?   苏慕摇摇晃晃地走到那人的面前仔细一看,果然是老熟人了。   “你怎么在这里?”对方先一步叫出了声,好在及时地收了声,没引起什么动静。   苏慕也很是惊喜,这不就是自己担心了一下午的小石头本人么?   柳潇然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大概也清楚了这人就是苏慕之前所说和他一同进来的孩子了,还好不是山寨中的人半夜突发奇想地来翻窗,不然苏慕的存在暴露之后,他还真有些头疼该怎么处理闯进来的人了。   “啊,这是我的一个故人,所以顺手帮了我一把,你呢?没受什么伤吧?”   小石头见警报解除,也恢复了原本的模样,摆了摆手,很是不屑地说道:“他们能奈我何,自然是抓不到我的,我就是怕你会被人给逮住,还好有人帮你。”   苏慕闻言点了点头,随即继续问道:“你深更半夜地来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趁机跑出山寨?”   小石头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还在里面呢,我怎么可能自己一个人先跑啊,既然是一起进来的,那我肯定要和你一起出去!至于为什么会来这里嘛……”   还没等他说出口,苏慕便明白了。   “你是不是饿啦?”   小石头感动地点了点头,他本就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又和人斗智斗勇了许久,早就饿得不行了,这才想着趁着半夜没人来膳房里找点吃的,却没想正好撞上了苏慕和柳潇然。   柳潇然做的糕点即便冷了也依旧很是可口,小石头狼吞虎咽地吃了好几个后才停了手,对柳潇然的好感度也噌噌噌地窜上去了些。   这么一折腾,天色也就亮了起来,提防着有人起早,柳潇然索性不睡了。   伤口经过一晚上的休整已经好了许多,他便开始着手处理起早点来。   苏慕看过了他的伤口,觉得自己实在不该放任不管,因此也跟着起身帮忙,年纪最小的小石头闲得无聊,便坐在一旁发呆。   他的脑瓜子里转过了很多事情,最终视线还是落在了忙碌的两人身上。   他拖长了声音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去呀?”   苏慕微微一顿,看向了柳潇然。   后者的神色微沉,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两日。”他也抬起了眼,对上了苏慕的目光,“若是这两日查不出线索,便先行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在努力推感情线了!   (关于古代拐卖的一些小知识:一般干这种事的,男的称之为人牙子,女的叫牙婆——也就是三姑六婆中的其中一位,那么关于量刑上,各个朝代基本上都还是严打的,特别是汉朝,会使用一种剔肉离骨,分解肢体,再割断咽喉的极刑,叫做磔刑,唐朝相对来说在刑罚上人性化了点,取消了一些之前的特别残忍的刑罚,但同样规定了贩卖人口的主犯,无论多少,处于绞刑死;知情不报者,流放三千里,家人同样会被连坐,这也导致了拐卖人口的人基本上不是无知,就是有靠山,不然和杀人差不多,下场都会很惨的。) 第73章 困局(四)   颜慧在看到比起前一晚外形更为精致可爱的面点时, 笑意更甚,看得一旁侍奉在侧的人颇为不解,甚至还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今日的点心做得很不错。”他的指节在桌面上轻叩了两下,玩味的目光从金色面具后落到了柳潇然的脸上。   柳潇然几乎没有怎么反应就做出了应对, 他似乎很是惶恐地弯了弯腰, 颤抖的手摆了摆, 甚至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两声粗糙且意味不明的嘶哑声音。   颜慧眯了眯眼睛, 轻轻地发出了一声笑,随后拍了拍宽大的衣摆,施施然地从主位上站起身。他身上系着的牡丹鎏金银香囊下坠着一个小巧的铃铛,随着他的步子一步一响, 未等人走近,浓烈的香气已至。   停步后,他将食指竖于嘴前,轻轻地摇了摇头, 随即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   “去看看人。”   没给柳潇然回应的时间, 颜慧已经对其他人下了令, 屋里的人没多久便撤了大半。   “你还站着干什么!把东西收拾干净带下去!”黑三见颜慧已经走远了, 顿时颐指气使起来,对着人大呼小叫道。   柳潇然回过神来后,也装回了原来佝偻的模样。   虽然只交眼了那么一瞬,但他已经能够确定——颜慧已经认出了自己。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对方究竟是怎么看出的自己,若论旧识,颜慧和自己不过一面之缘,绝不可能熟悉到能够通过一些微小的地方便能人出自己的地步。   苏慕正在和小石头在地上画着山寨的地图, 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 忙不迭地往旁边一滚便躲进了角落, 看到是柳潇然之后,又齐刷刷地松了口气,但一口气都还没松到底,苏慕就发现柳潇然的眉头皱得仿佛整个麻花,顿时又把剩下半口气憋住了。   “怎么了?”他小声地问道,为着不被突然开门的人发现自己,他只露出一个脑袋,下巴则是靠在了桌子上,小石头不需要像他一般屈着腿,但也跟着他学,露出一个脑袋靠在桌子上望着柳潇然。   柳潇然看着这两个仿佛萝卜一般从地里冒出来的脑袋,只觉得本来犹豫紧张了一路的情绪都消失得很干干净净。   他顿了顿,才找回了一丝紧张感,开口道:“颜慧认出我了。”   他从刚刚便已经在打算将离开的计划再提前一日,颜慧如今身份并不简单,更不知晓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危险。   他沉吟道:“只是他既然已经认出了我,为何不是直接点破,而是状若无事地离开了,似乎全然并不在意我在此的目的。”   苏慕和小石头对视了一眼,都发现对方的眼里有震惊也有疑惑,虽然一者是因为柳潇然的话,一者是因为柳潇然说话了。   小石头率先反应过来,往后退了一步,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不是哑巴吗?”   苏慕随即接着问道:“那你是怎么知道他认出你了的?”   柳潇然微微一顿,摇了摇头:“他没有什么明显的动作,是从他的眼神里分辨出的。”   苏慕闻言点了点头,其余人的眼神可能会出错,但柳潇然看人一向很准,且既然都用上了肯定句,那多半就是如此了,这时他才开始有些着急起来。   “那怎么办,你得赶紧离开这里,现在可是整个山寨的人都要对他马首是瞻,若是他告知了其他人,那——”苏慕还没说完,看到柳潇然的目光后,他突然止住了后面的话,他明白柳潇然想做什么了。   “你想直接去和他当面对质?”   柳潇然默然不语,但他心中确实如此打算。   这算得上是非常冒险的举动,颜慧极有可能设下了陷阱诱自己进去,但他还是想一试。   在寨中这几日,他基本上已经摸清了这里的其余人都只能算是虾兵蟹将,对于自己的上家一无所知,偶尔也有人提及一位不可冒犯的大人物,但却也是不知所云,最后随意搪塞过去。   如若颜慧不是那位大人,那么这个背后一定还有个幕后黑手尚未浮出,而在这里或许只有颜慧知晓这人是谁。   苏慕知晓自己劝不动柳潇然,因此也没做什么无畏的挣扎,而且他和柳潇然一样,都想查清这后面的人究竟是谁。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小石头见两人自顾自地说话没理自己,觉得很是不满,伸出自己的小短手在苏慕面前晃了晃,抗议道:“你们俩怎么不搭理人的啊?他是不是就是你想找的那个朋友啊?”   苏慕被他引回了注意力,点了点头,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小石头一脸开窍的模样:“原来你就是那个不爱说话的大官,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脸上缠这么多我都没认出来你,诶我可是在屋顶上趴着看见你好几回了……”   见小石头大有和柳潇然好好叙旧的趋势,苏慕赶紧适时地打断了他的话:“那你打算怎么办?现在就去把颜慧当场拿下?可是你的伤——”   柳潇然同样有些犹豫,即便他现在看来,颜慧全然不像一个会武的人,但这江湖之中各式各样的门派也多,会暗器和会毒的人同样不少,自己也未必就能顺利地制服对方,更别提在这里,颜慧随便发出些什么声响,都有可能招来一整个寨子的人。   小石头听了苏慕的话,在一旁洋洋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开口道:“不是还有我嘛,我可以帮你引开其他人的,或者我帮你们一起去打坏人也可以!”   苏慕赶紧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这小孩吃了饭连声音都亮堂了许多,一激动这嗓门就大了起来,一面摇头道:“这事可危险了,一会把你也给卷进去了多不值当,你还要去救你师父呢。”   小石头奋力地挣开了苏慕的手,虽然有些不服气,但还是听话地降低了自己的音量:“我很厉害的好不好,昨天要不是我弄出了动静替你引走了人,你还没那么容易躲起来呢!”   这下苏慕想起来了,就说昨天那阵响动怎么恰到好处地帮了自己一把呢,原来是小石头特意为了救自己弄出的声响。   他和小石头虽然不过认识了几日,但共闯了一次虎穴,也算是生出了几分感天动地的队友情来。   小石头摆摆手不要他的道谢,并以此为佐证继续坚持自己的提议:“你看,我都这么厉害了,没有我帮忙,你们肯定不行。”   柳潇然本来是想把两人先一同送出去再去查探,但见这一大一小都没有离开的自觉,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接什么,只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最后苏慕终于和小石头达成了一起去的协议,看向柳潇然的目光也格外炯炯有神,让柳潇然几乎找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   他自心底觉得,即便自己这番拒绝了这两人,他们也会在自己行动的时候偷偷溜回来,与其到时候再为着他们提心吊胆,倒不如现下就一起行动。   苏慕本以为还需要和柳潇然争执一番才能劝他留下自己,却不想柳潇然这回很是爽快地点了点头,甚至没有用“有危险”这种理由来劝退自己,顿时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还在做梦。   “柳少卿你答应了?”   柳潇然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反问道:“我要是不同意,你会离开?”   “那肯定不会。”苏慕理所当然地回答道,随即便看到了柳潇然一脸“那你还问什么”的表情,讪讪地笑了两声,“那以前你都会先劝我离开的。”   柳潇然在心底叹了口气,开口叮嘱道:“无论到时候情况如何,一定要记得先保全自己,这里不比之前那些地方,他们多为目无法纪的贼寇,下手狠厉,能离开时一定要先行离开,切记。”   苏慕很是诚恳地点了点头,一如往常,但至于听进去了几分却不好说,小石头则是很不悦自己被当作小孩一般对待,拧着眉头就想说些什么,被苏慕先一步给堵了回去。   “就算武功再好,打不过就得跑,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没柴烧,明白吗?”   “知——道——了!”   白日里,山寨里似乎格外安静,偶尔有一两处传来声响,也都迅速平息了下去,三人本来因为颜慧还很是提防戒备,但却没想整整一日,颜慧不仅没来找麻烦,连午餐都派人来传说是免了,让苏慕也禁不住心里有些打鼓,难不成是柳潇然的感觉错了?   柳潇然虽然也不清楚颜慧的举动究竟意欲何为,但他知晓自己的那一照眼绝不是错觉,本来若是只有自己一人,拖一日到自己计划的时间也非难事,但眼下他不想拿苏慕的生命来做赌注。   看着两个凑在一起研究逃跑路线的脑袋,柳潇然突然觉得,从前孑然一身之时,他即便在更危险的情况下也不曾觉得害怕,但如今有人在身侧,倒额外多出几分牵挂来。   苏慕一抬眼,便与柳潇然看过来的目光撞个正着。   “怎么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沾东西了?”   小石头闻言看了过来,仔细检查了一遍苏慕的脸,很是确定地说道:“没有。”   柳潇然顿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轻咳了两声后,挪开了自己的目光。   “没有,只是在想晚上的事。”   他们的计划可以说是非常简单,颜慧算得上是柳潇然和苏慕的故人,合该见上一面,小石头对于大人们间的谈话并没有什么兴趣,便自告奋勇地说去外面放哨,有什么情况便弄出动静来提醒他们。   而在分发下去的晚膳里,柳潇然加了些从前白芷交给自己的白色粉末,效用与曼陀罗相似,能让人昏睡一段时间,但因为所带并不多,或许效用并不明显,聊胜于无罢了。   等到外边的哄闹声响都平息得差不多了,柳潇然便带着苏慕小心地避开了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守卫,几乎没什么阻碍地到了颜慧的屋外。   一路上他都有些紧张,遇上有人无意间经过时都会不自觉地伸手握紧苏慕的手腕,到后来索性便一直握着,到了门口才松开了些。   比其先前一个人躲藏时,苏慕倒是放心了不少,有柳潇然这样的堪称人形全自动雷达在,他走路都顺畅了不少,还避免了迷路的麻烦。   颜慧屋里的灯已经熄灭了大半,按照昨日的情景来看应当是已经睡下了,两人把门开了条缝,刚从中间跻身进去,却没想床上正侧卧着一人。   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颜慧笑着睁开了眼,声音依旧一如往昔绵软缱绻。   “终于等到二位了。”   作者有话要说:   金属香囊当当当,一些唐朝的特产?由于唐帝国的强盛和中西文化的密切交流,使得金银器的制作空前繁荣。在国家博物馆里,有一枚鎏金银香囊,1963年出土于陕西西安的沙坡村。高5.1厘米,直径约4.8厘米,球身精巧雅致,通体为银质,外层鎏金,在上下两个半球上镂空雕刻着花鸟纹饰。球体外面还有一条银制的链子,以便悬挂或系带。当年杨贵妃身死香却不消,便是因为用的金属香囊(不会坏)! 第74章 困局(五)   颜慧站起身, 把玩着手中的火折子,随即打开后轻轻一吹,将屋里的烛火添了些,周围顿时亮了些。   他见到苏慕和柳潇然时毫不惊讶, 甚至似乎早已等候了许久, 饶是两人已经知晓他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还是不免觉得意外。   颜慧见他们两人都是一脸严肃的模样, 轻笑了一声,不慌不忙地坐到了桌边,甚至伸手取了个葡萄晃了晃:“喻之,久别重逢, 可别这么严肃呀。喏,可甜了,要吃么?”   苏慕觉得眼前的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但颜慧偏偏把这话说得熟稔又亲近, 见人不接, 甚至还皱着眉可惜地摇了摇头, 顺手剥了皮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颜……咳咳, 颜公子,你——”苏慕见柳潇然只是神色严肃地盯着颜慧,却没有开口问的打算,只能先一步开口打破了这阵尴尬,却没想还没问完,颜慧就有些不满地“啧”了一声。   他缓缓抬眼,将面具从脸上解了下来, 露出了妆浓却俊秀的面庞, 直直地看向了苏慕:“我不是告诉过喻之, 叫我云泽便好了么?怎么还是这么生分,真是让人伤心。”   苏慕很是无奈,但颜慧大有不这么喊就不开口的意思,他便也只能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云泽兄,敢问你为何会在这里?”   颜慧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后,眯着眼睛问道:“喻之觉得,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苏慕一时语塞,有些捉摸不透眼前之人的想法。   颜慧也不强求,扯出了桌子下的另外两个凳子,微微点了点头道:“两位也别站着了,你们若是要问由来,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讲得完的,不妨坐下慢慢聊。柳大人也是,我都摘了面具了,还捆着那东西做什么,挡住了你那张俊俏的脸,未免碍眼了些。”   说完他便自顾自地给两个人都斟了茶,自己也端起一杯,颇为闲适地品了一口。   柳潇然依旧皱着眉未动,而苏慕则是直接顺了颜慧的意思,坐下来后还伸手拽了拽柳潇然的袖子:“坐下罢,看来云泽兄是想与我们好好叙旧了。”   柳潇然犹豫了一瞬,还是跟着苏慕坐了下来,颜慧这才又露出了惯常挂着的笑:“还是喻之给我面子呢。”   苏慕此时也明白,眼前之人暂时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威胁,因此尽力让自己看上去放松些,也笑了笑,应声道:“既然如此,那云泽兄可否告知这座山寨的来历,能在望江城外三里存在至今,一定有什么别样的理由罢。”   颜慧闻言,摆出一副有些为难的表情来,转着自己手上的杯子,语气也平添了几分无奈:“实在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呐,这寨子关系到的人啊,可远在你们的想象之外。我要是告诉你们了,我是要活……还是想死呢?”   苏慕微微一愣:“你不是这里的……?”   颜慧见他似乎是真的觉得惊讶,又是轻轻笑了两声,白玉般的手指环绕在杯壁上摩挲着,另一只手拨了拨笼在眼前的碎发,一双桃花眼似乎盈满了委屈:“我如何能做这里的主人,我不过是被人踩在脚下的一抔尘土,卑贱之身罢了。若是论,我们之中谁最有资格做这里的主人,那想必应该是柳大人了。”   他看向了一旁的柳潇然,眼中的神色更为戏谑:“只可惜柳大人,似乎不那么愿意。”   苏慕这会是真的读不懂颜慧的话了,只是本能地随着他的目光看向了柳潇然,后者眉头皱得愈发紧,却不发一言,屋内顿时又再度陷入了沉默之中。   就在苏慕左思右想都想不通的时候,柳潇然终于开口了,声音冷漠一如往昔:“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最开始也是没有认出的,只是那日看到了你的眼睛。”他托着腮,看着自己手中的杯子是,似乎是自言自语般说道,“一个膳夫,一个活在山寨最苦最累的角落的人,他的眼神里会有什么呢?”   “是日复一日的疲累,和日渐丛生的怨气,他的眼神应当是浑浊不堪的,而不是柳大人你这样仿佛能够看透人心的。”   他说话的神色比起先前专注了许多,说完后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突然看向了苏慕,歪了歪脑袋,拈起一缕发丝轻轻转了转:“不过要说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认真关注膳夫的,那还是因为一只可爱的小兔子。”   “喻之,你可知道我为何喜甜食?”   苏慕默然地看着颜慧,对方的语气依旧轻佻,但不知为何,他似乎能感受到这并非是颜慧本来的面目,就如同放在桌上的金色面具一般,都是这人的一层伪装罢了。   “因为这人世间的苦,实在是太多了,浸得久了,也就腻了。”   “既然吃腻了苦,那边多吃些甜的,即便只是化在舌尖,转瞬即逝,但起码也能让人感受到那一瞬的欢愉。”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平淡,苏慕却只觉得无言以对,他不知晓颜慧的过去,却也能从短短的话里,感受到其间铺天盖地而来的苦涩之味。   就在苏慕还在回味他刚刚的话时,颜慧话锋一转:“但在这里,我从未告诉过人我嗜甜,这边的膳夫此前都觉得我格外偏爱咸味,因此我呢,还是头一回在这里看到做得如此精致的糕点。”   他笑着摇了摇头:“这不,才一下子就记起了你么?”   苏慕闻言又是一时间不知该摆出一副什么表情来,颜慧说话时的神色让人根本无法分辨这究竟是真是假,可若是仅凭一席菜便认出了自己,那也太过离谱了些,但见颜慧一脸笃定的模样,苏慕知晓在这个问题上,自己已经问不出结果了。   屋内的气氛还没缓和,门口就传来了小石头的声音,似乎有些着急,也没等里面吱声,他便一下推开了门,喘着气扑到了苏慕和柳潇然的面前。   “他们——他们好像都死了!”   苏慕本就被颜慧绕得有些晕晕乎乎的脑袋被这个信息砸得有些没缓过神来,下意识地追问道:“什么死了?谁死了?”   柳潇然的神色也变得更为严肃,看向了对面似乎全然不介意又有人闯进来的颜慧。   “就是那些……那些大个子啊!”小石头比划了半天,似乎都没找到合适的表述,“我本来想看看那白色粉末的作用有多厉害,趴在屋顶上久了有些无聊,见他们在那边一动不动,我丢了个石子儿过去他们都没反应,我就小心过去看了眼,结果,结果就发现——无论是门口的那些,还是屋子里的,他们都没气儿了!”   这话的信息量太大,苏慕缓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赶紧追问道:“那那些姑娘们呢?”   小石头顿了顿,喘了口气后摇了摇头:“她们好像没事,我看见屋里还有走动的人影,就是那群——哎呀就是那群人死了。”   他和自家师父走天涯的时候,见过了太多死人,因此现在也算不上有多害怕,只是一下子,这么多人突然一起死了,还是很让人震惊的。   柳潇然闻言也终于露出了惊诧的表情,他冷冷地开口问道:“是你?”   苏慕也看向了颜慧,饭菜里确实有他们下的迷药,却绝不是致命的毒药,而这般杀阵,像极了是有人想要灭口。   颜慧对着他们看向自己的目光也毫不闪躲,只是依旧浅浅地笑着,又抿了口杯中的茶水,悠然地点了点头:“是我,也不是我。”   “有人需要他们死。”   一杯茶终于见了底,颜慧也站起了身,柳潇然立刻侧身挡在了苏慕的面前,神色更为戒备。   颜慧对他的敌意并不在意,绕开了几人后推开了门,看向了一片寂静的山寨,像是累极了一般舒展了一番,转头对着柳潇然说道:“柳大人,其实山寨之外已经布满了高将军的人马,对吗?”   柳潇然沉着脸没有回应,握紧的手越发用力,指节都泛出了青白色。   颜慧歪着头继续说道:“你迟迟没有动手,只是想要弄清这山寨背后之人究竟是谁罢?如今我已经给出了回答,你可满意?”   见柳潇然依旧没有回话,颜慧也不甚在意,手中的火折子又被他吹起了一道微弱的火芒,他伸手轻轻在火苗的上方拂过,眼眸中也映上了一层跳动的火光:“有些时候,风吹草动,都可能造就一场燎原之火。”   苏慕和柳潇然都是心下一惊,想要上前时,却已经为时已晚。   火折子已经在颜慧的手中划过了一道弧线,落到了前方不远的一处草丛处,迅速腾起的大火和弥漫开来的浓浓酒精味让这块地方瞬间变得燥热起来。   火势腾跃之快让所有人都未曾想到,且火苗迅速地便缠上了不远处的小屋,屋里屋外丛生的杂草使得火势蔓延得更为凶猛,随即便传来了女人惊恐的尖叫声。   就在柳潇然想要上前的时候,一道黑影从屋顶落了下来,来人一身黑色夜行衣,蒙面不见真容,手上的利刃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更为阴气森森。   颜慧站在他身后,因为火势带起的劈里啪啦的声响和逐渐慌乱起来的寨子中的各色声音,他不得不提高了音量喊道:“柳大人,今日有他在,即便高将军的人马在此,想必也是拿不下我的性命的,而在这山寨里,究竟孰轻孰重,想必你也知晓,不必我多说了罢。”   他顿了顿,拢了拢自己的袍子,笑着对苏慕道:“至于这里的七十九位姑娘的性命,就当是送给你们久别重逢的礼物了。喻之,下回若是……当然,最好是不必再见,但若是再见面,可一定要记得,不要这么生分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应该是进度最快的一个副本了?但是望江的案子还没有结束奥! 第75章 脱困   那时的情景容不得苏慕再仔细去分辨颜慧话中的含义, 火势已经卷至其余的屋子,越来越嘈杂的声响和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使得他甚至无暇去顾及如同鹰隼一般带着颜慧离开的黑衣人。   茅草屋顶和木制屋架使得本就被人刻意设计过的火势蔓延得更快,寨中火光四起,很快惊动了埋伏在周围的人马, 高焕立刻下令一部分人马与自己直接进入山寨, 很快便在门口发现了气绝多时的守卫, 更撞上了从里面跌跌撞撞逃出来的部分姑娘。   好在此时并非是夜深入睡之时, 许多人反应也并不慢,苏慕和柳潇然分开查了已经起火的屋子,确认里面都已经没人之后才跟着匆匆往外赶去。   小石头本想跟着颜慧追上去,但被柳潇然一把抓了回来, 此刻憋屈得不行,但也是个有侠义心肠的,在路上照应着惊慌的人们,时不时地搭一把手。   高焕很快便弄清了寨内的状况, 心系柳潇然的安危, 他立刻派人先稳住已经逃出来的人们, 如今天色已黑, 山路难行,贸然跑下山可能会遭遇不测,自己则是和其余人一起冲进了寨里。   柳潇然将这边最后一间屋子的情况看完,正想去与苏慕汇合之时,便听见了高焕正在高声叫唤自己的名字。   高焕见柳潇然似乎没什么事,也是松了口气,正想开口询问两句, 身旁的屋架承受不住火势, 轰然倒了下去, 高焕将人使劲儿一拉,骂了一声后道:“得了,还是不在这里问了,我们出去再说!”   柳潇然望了眼早已变成火海的山寨,本想着问问高焕是否见到了苏慕,但周围一片混乱,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高焕又并不认识苏慕,便也只能暂时作罢。   他应当已经离开了吧。   柳潇然动了动自己的肩膀,前一晚敷上的药早已失去了原本的效用,此刻伤口在火燎的环境之下似乎疼痛更甚,他暗暗地压下了这阵痛楚,与高焕一同离开了。   而等到他与高焕撤到寨外,外边早已人声鼎沸。   柳潇然迅速地将周围的人都扫视了一番,却是没在人群中看到苏慕的身影,他顿时又有些心焦起来,如今里面早已变成一片火海,难道苏慕还没出来?   他在人群中奔走了起来,但每走一步似乎都在验证自己那种最不好的猜想,人群中充斥着各种不同的面孔,却没有自己如今最想见到的那张脸。   他的思绪越来越混乱,随即一个小身影撞了上来,小石头和他撞了个满怀。   “你看见他了吗?”小石头在看清柳潇然的一瞬间也蹦了起来,“就是那个大哥哥,你的那个朋友,我怎么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他叫什么——不是,我刚刚看见他好像在拖着什么人,本来想上去帮一把,但是刚巧有位姐姐在我旁边摔了,他便让我先扶那位姐姐出去,结果等我想要回头去看看的时候,那边就已经没人了,你看见他了吗?”   柳潇然闻言,心中的焦急更甚,也再顾不上给将所有人再辨认一番,便想再进火场查看一番。   而高焕此时正在焦头烂额地让手下的人找办法救火,这在深山之处的火一旦燃起来,后果不可估量,极有可能使得这一片的山头都彻底变成焦炭。没想到他不过一个转眼,就看见柳潇然一副要再进去的模样,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拨开人从上前去一把拽住了柳潇然。   “干什么?嫌命长?进去送死?”他对于柳潇然这种不顾死活的行为虽然也算是见怪不怪,但为着自己后半辈子的幸福,他还是见一次骂一次。   柳潇然没有转头,语气却早已没了平日的冷静自持:“有人还没出来!”   高焕被他说得一头雾水,全然不知道这个有人指的是谁,但由于他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本来有多少人,如今没什么打包票的底气,只能死死拖着柳潇然,一面嚷嚷道:“就算没出来,现在这种样子你进去了有什么用,给人收尸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高焕觉得自己一定是说错了什么话。   柳潇然还是头一回用这般的眼神盯着自己看,本来从不起什么波澜的眼眸如今被火光映照成血红的一片。   宛若修罗。   还未来得及言语,高焕就觉得自己的手被狠狠地甩开了,力气之大差点没让他跟着趔趄一下,他刚想张口骂一句“小兔崽子”,一旁就急急地传来了一个声音。   虽然穿越了大半的人潮赶到这里让苏慕亟需好好喘口气,但他还是赶紧拽住了柳潇然的手。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听到熟悉的声音,柳潇然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直到手上传来清晰的触感,才将他从刚刚如坠冰窟的寒意之中带了回来。   “我刚刚在里面发现了一个人,他还没断气,兴许是他被下的毒药不多,所以没能死成,我就想着把人先救出来,刚拖出来呢,就有个姑娘说自己学过点医术可以帮忙看下,我就在角落里安顿那人,没见着你在找我,刚小石头撞上我了我才——我那个——”苏慕头一回觉得自己的词汇有些不太够用,他很想简洁明了地把所有的事情都解释清楚,但越着急似乎就越找不到合适的话,还没等他说完,柳潇然便转过了身,随即苏慕便觉得自己的肩头微微一重。   柳潇然的额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柳柳柳——柳少卿?”苏慕顿时结巴起来,他一只手还紧紧拉着柳潇然的手,现在很是不知所措,只是凭借本能地磕磕绊绊地又补了一句,“我没事,真的没事。”   柳潇然没有回答,但本来扶在苏慕另一只胳膊上的手陡然一松,整个人便都瘫软了下来,苏慕没什么防备,被这突如其来加重的力度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半抱住了怀里差点滑下去的人。   “柳少卿?柳少卿?”他有些着急地想要低头看看柳潇然的状况,但对方的脸上依旧挡着严严实实的绷带,看不真切,一旁的高焕也发现了情况不对,赶紧几步上前帮着苏慕扶稳了柳潇然,更是很利索地伸手扯下了他脸上的绷带。   即便是在这般昏暗的环境下,苏慕依旧能看出柳潇然的脸色白得吓人,而他搂在柳潇然肩头的那只手的掌心,也逐渐变得粘腻起来。   他几乎不需要抬手去分辨,便能猜到柳潇然的肩膀如今的情况必然很是不好。   “别在这里呆着了,咳咳——这个烟也真的是——”高焕又骂了一句,看着苏慕,也猜出来了柳潇然刚刚是在忧心这个人的安危,想必应当是关系很要好的兄弟,因此很是放心地大手一挥,对着苏慕道,“你先把他带走吧,这伤还是需要来个人看看,别一会留下个什么毛病。来人,把我的马带过来,护送他们立刻下山。”   “到山下我安排的住所,立刻找个大夫来!”他吩咐完手下的人,正打算再和苏慕多叮嘱两句,后者却先一步开口了。   “高将军,那边还有一人,他可能知道山寨这里的其他秘密,是否能将他也一并先带往山下。”苏慕将柳潇然整个人都接了过来,一面将人稳稳托起,让他在自己的肩膀靠得更舒坦些,一面和高焕道,“被这里祸及的姑娘远不止这些,若是这人知道曾经的那些姑娘的去处,或许……或许还能救下一些。”   高焕闻言微微一怔,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打量了一会后摆了摆手:“可以。”   这时已经有人将高焕的马给带了过来,将柳潇然安置妥当后,苏慕也翻身上了马,让人靠在自己的后背上后,将柳潇然的手攥在了手里。   山路颠簸,他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策马狂奔。   好在这几次的赶路让他基本上掌握了骑马的精髓,虽然一路上还有些胆战心惊,但好歹是平平安安地到了高焕安排的地方。   很快便有大夫赶了过来,柳潇然肩膀的伤处贯穿了身体,因此苏慕只能坐在床沿,把人扶起来后靠在自己的胸口,这才露出了整片伤口。   请来的大夫姓王,是个脾气有些不大好的老大夫,看到了伤处更是直接咋舌了好几声,也没顾忌着眼前的人身份皆是不凡,张口便道:“本来就严重的伤口还硬生生地拿什么破烂药耗着,这一天天的烂得都能看到骨头了,这手还想要不要了!”   苏慕眉心一跳,几乎不敢低头去看柳潇然的伤处。   王大夫骂完了,也要做些正事,命人将自己的小刀在蜡烛上过了火,又浸泡了酒,晾干了后拿到手上,看着苏慕嘱咐道:“这伤口周边的烂肉我要剔掉些,好得才能快些。”   苏慕看着明晃晃的刀尖,只觉得自己的心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抓紧了。   “剔……肉?”   王大夫见他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顿时又不耐烦起来:“是啊,只不过这应该痛得很,但熬过去了便好了,欸你一会可要记得,这中间的时候动不得,否则剜掉一块好肉可不能算到我的头上啊。”   苏慕似乎听到自己的耳边有些嗡嗡作响,还没来得及回应,王大夫就已经动起了刀,他的动作不墨迹,一刀下去便流出了些许已经有些发黑的血,苏慕则是感到怀里的人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却并没有挣扎的迹象。   他垂下了眼,便看到柳潇然的额头早已冷汗涔涔,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更是死死地抓着身下的床沿,但即便他如今不省人事,也依旧牙关紧咬不发一声。   苏慕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他不知道自己现下究竟能做些什么,只能用力将柳潇然的另一只手从床沿裹到了自己的手里。   似乎是缺了什么支撑,柳潇然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反手紧紧抓住了苏慕的手,指节用力收紧,绞得苏慕的半只手掌都变成了青白色。   “没事,没事,很快就好了……”他垂下头,把脸轻轻贴上柳潇然的发丝,一遍遍地呢喃道。   似乎是说给对方听的,但似乎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作者有话要说:   无奖竞猜第二轮——高焕和柳潇然是什么关系呢? 第76章 疑窦   高焕回来的时候, 王大夫已经雷厉风行地处理好了所有的事情,苏慕带回来的已经被毒得有些半死不活的人也在他的银针下恢复了正常的面色。   随苏慕他们一同回来的是高焕手下的小将蒋玉,他虽然在军中任职,但气质温润如玉, 办事牢靠又负责, 因此颇受高焕器重。   高焕一面听着他将事情都汇报了一遍, 一面行色匆匆地跨进了房间里, 柳潇然要是真在自己地界上出了什么事,那自家姐姐可不得剥了自己的皮。   苏慕两头跟着跑了好一阵,好不容易能够歇下来松口气,就看见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高焕打了个哈欠走了进来。   “高将军。”苏慕站起身, 朝人行了礼,他虽然不知道高焕是什么品阶的将军,但也能从高焕带的人马和现下他们所在的住处判断出这人必然不是什么小人物。   高焕这才又想起这个年轻人来,刚刚夜色暗, 情况又混乱, 他没能仔细看清苏慕的脸, 现下对着苏慕, 他竟然无端觉得有些熟悉。   想了一会没什么结果,他便只能暂且放过了自己已经想倒头就睡的脑子,点了点头算是应了,转而问道:“他怎么样了?”   苏慕将王大夫的话原原本本地又复述了一遍,高焕才算是松了口气,绷了一晚上的神经也算是轻松了些。他抹了把自己的脸,随口问道:“看上去你和言轩是一路进去的, 怎么说, 你们结伴进去的?”   苏慕再一次面临着如何长话短说的困境, 但想到一旦解释就需要从京城相遇开始,顿时觉得还是顺着高焕的话说便是了,日后有机会再慢慢解释便是了。   见人点了点头,高焕便也不再深究,只是看着柳潇然叹了口气:“我姐还说我年轻的时候是个莽的呢,没想到这小子比起我有过之无不及啊,一封书信差点没把我给吓死,想着这是出了什么大事呢,没想到只是一个小山寨,亏得我还带了半数人马赶过来。”   柳潇然能递出消息应当是在他进入山寨之前,当时情况不明,苏慕能想到当时的他极有可能是孤注一掷地想要先剿灭山寨救出里面的姑娘,不禁为此举的惊险感到心惊肉跳。   若是那些下手的人再心狠一些,或是他没能侥幸从山崖底下逃生,又或许那个膳夫没有发现他,那或许自己现在连在这里担忧他的机会都没有。   高焕见苏慕垂着眼,想着前一晚着实也有些累人,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身心俱疲,便立刻吩咐底下的人收拾出几间干净的屋子来。   “这里是我的私宅,你安心住着便好,屋子多的是,那李河断不敢来我这里造次,言轩的信件里说的东西我还要再去核实一番,待到我捋顺了再定夺接下去该怎么办。”高焕想起这件事就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这望江边界竟然有此等据点,而作为军府统领的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虽然这也姑且算不上是他失职,但也有些被人糊弄的不爽。   “算算算,先都睡一觉好吧,起来了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看你也累得很。”高焕摆了摆手,刚跨出门槛,又探回来一半的身子,开口问道,“看我这记性,都忘了问你是哪家的小子,怎么会被言轩拖来了这种鬼地方?”   苏慕微微一愣,斟酌了一会是不是该自报家门,最终思及自己对于官场上的各种关系都不甚了解,因此还是谨慎地只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晚辈苏慕,与柳少卿有几面之缘。”   “还几面之缘呢,昨日那架势,嘿哟,我看他是非得把你找着不可。”高焕知道年轻人的这些事怕是一时半会的讲不清楚,因此也不强求,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蒋玉带着苏慕去了收拾好的屋子,苏慕谢过了他后便关上了门,半躺到了床上,却未合眼,而是回顾起这两日的事来,小石头已经替他去找墨书了,若是现在睡下了,怕是会错过他们。   想到颜慧那番意有所指的话,苏慕便有些头疼,他似乎全然看不懂这人的所作所为。   若说他只是单纯为了灭口来此,又为何不一早便下毒,而偏要过这两日再动手,而他所说的自己卑贱之身又是什么意思,在他背后到底是谁能够不动声色地杀人于无形?   疑问太多而线索太少,根本无法串联在一起,饶是苏慕素来很有耐心,如今也只觉得思绪一团乱麻。   按照约定的暗号,小石头很快就找到了墨书,见墨书急匆匆的模样,他便猜到了这人必然是担心死自家公子了,因此很是贴心地提前回答道:“没事没事,你家公子什么事都没有,有我这个武功盖世的大侠在旁边保护他,能出什么事,哦而且,我们还找到了……”   一路上他把经历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墨书,听得墨书眉头直皱,正打算赶紧找到苏慕好好看看人是不是真没事,就在门口撞上了处理其他事务的蒋玉。   后者看着墨书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仔细分辨,墨书便垂着头躲过了他的目光,小石头则在一旁很是自来熟地挥了挥手:“我们找苏大哥,他在哪儿?”   终于从苏慕嘴里知道名字的小石头本想直呼其名,但想到师父提醒过自己,比自己年纪大的都算是长辈,不可以太无礼,因此便换了个亲昵些的称呼,毕竟两人也算是同生共死过的好兄弟了。   蒋玉顿了顿,随即为两人指了方向,小石头便拽着墨书的袖子匆匆地赶了过去,等到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转角,他才回过神来。   或许只是自己想多了。   蒋玉垂下眼,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小石头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才发现墨书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神色也比刚刚看上去更复杂,立刻停下了自己的话题开口问道:“你怎么啦?怎么看上去好像很奇怪的样子,都说了你家公子没什么事了嘛。”   墨书的神色微微一变,随即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刚刚那一眼的感觉太过熟悉,让他几乎不敢抬眼继续分辨一回。   兴许只是自己认错了。   苏慕正在屋子里发着呆,小石头嘹亮的声音便传了进来:“我们回来啦!”他迅速地从床上起了身,打开门见到熟悉的身影后,也松了口气。   虽然墨书的武功不太需要自己去操心安危,但一人在那深不可测的府衙呆了两日,其间会发生的事也是不可估量的。   墨书见到苏慕确实没事,脸色也缓和了些许。   他在府衙这两日,李河似乎格外安分,既没有会见什么神秘人,也没见他做过什么可疑的举动,只是每日的午间,他总会在自己的书房呆上好一会才出来。   苏慕本也觉得没什么,但墨书随即在他的手心写道:“我去看过,里面没有人。”   见苏慕的神色有些迷茫,墨书也有些不大确定,补上了一句:“可能是我看错了。”   苏慕盯着他看了好一会,觉得墨书看错的可能性比这件事是灵异事件的可能性大不了多少,难道这人的书房里有什么古怪?   思索了半晌,他觉得所有的猜想都还需要去验证才算作数,眼下他也实在困得睁不开眼,便也干脆不再继续想了,昏天黑地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的时候外边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苏慕终于觉得自己变得神清气爽了些,微微收拾了番便想去看一眼柳潇然,本以为这人的伤势不轻必然还昏睡着,没想到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屋里有说话的声音。   他往里探了一眼,便看见柳潇然半倚在床边,而高焕正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和他交谈。   就在苏慕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换个时间来的时候,柳潇然已经发觉了门外的一片衣摆,高焕见对方突然盯着门外不说话了,便也跟着看了一眼,随即朝着门口道:“都在门外了就进来,又没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下苏慕确实是不太好意思继续在外边站着了,轻轻咳嗽了一声便走了进去。   “别站着,坐着呗。”高焕对待后辈没什么架子,说话也算和气,苏慕便也微微放松了些。   “正提到你呢,言轩啊,你是从哪里把人给拐来陪你一起不要命的啊,看这孩子的模样,应当也是个世家公子吧。”   见高焕把目光放在了自己的身上,苏慕顿时又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还真不是柳潇然把自己拐来的,相反的,柳潇然还天天想把自己往外送出去呢。   柳潇然本想开口回答,但想到提起苏仪,说不定会触动苏慕的伤心事,因此卡了壳,而苏慕回过神来后,则是先一步地开了口:“家父安定侯苏仪,晚辈不才,不及父亲威名,因此先前未曾告知。”   高焕这会终于明白了刚刚那股子眼熟的感觉是怎么来的了:“你原来是苏仪之子,怪不得我刚刚看你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你和你的父亲眉眼之间还真是相像,当真是亲父子才能有的模样。”   苏慕想到了此前黄羽也曾如此感叹,不禁更为好奇苏仪的长相,高焕则是继续往下说道:“当年你父亲可是这京城——哦不,京城之外的人应当也都听说过你父亲的名气,我也一直钦佩不已,只是可惜了,你父亲镇南之时我守着京城,你父亲回京之时,我又被派到了岭南一带,竟然是一直都未能好好结交一番。”   他回顾了一番过往,不禁很是感慨,苏仪征战四方之时,何曾不是他意气风发,想要和人一较高下的时候,如今在望江这边呆的久了,想起这段岁月,还依旧觉得怀念得很。   见高焕的思绪大有一去不复返的趋势,柳潇然很是无奈,从前他便听这位小舅舅多番表达过对安定侯的向往,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高焕依旧如此。   他看了眼有些手足无措的苏慕,安抚地轻轻摇了摇头,开口将话题引了回来:“高将军,火势既灭,你可曾派人进去山寨查探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墨书的过去开始铺垫ing——(虽然下个副本才是他的故事)世界是个圈! 第77章 傀儡   高焕闻言皱着眉啧了一声, 紧接着就开始数落柳潇然:“叫什么呢小崽子,从前在京城你说是公务所需,怎么现在你也还是有公务在身是吧,一口一个将军, 我是你谁, 啊你说说, 我是你谁?”   他像连珠炮似的劈里啪啦地说完, 这场面倒把苏慕给唬得愣住了,这两人什么关系?   他本来还以为高焕会是第二个杜涵的。   柳潇然似乎对高焕的行为已经习以为常,很是无奈地看了眼后者,高焕则是梗着脖子丝毫不退。   “舅舅。”   这下高焕舒服了, 笑眯眯地应了一声:“这才对么,给我写信的时候也记得这么喊啊,要不然我看见那称呼一个高将军上来就是头大,你是不知道, 这但凡给我的信件用这个开头的, 都不是什么好事。”   苏慕在一旁又被这一声舅舅给叫得云里雾里, 怎么他记得白夫人是姓白来着, 这高焕怎么就是白芷的兄弟了,他有些茫然地看向了柳潇然。   柳潇然自然知道苏慕不知道这其中的关系,便开口解释了两句:“我母亲如今的名字是神医谷谷主所赐,原本是姓高。”   高焕这下来了劲,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往事来:“我们家里小时候穷,两个孩子一并养是养不起的,所以我姐——我当时害怕父母丢了我姐, 每天晚上都拽着她的衣角才敢睡, 没想到他们割断了我手里的那片衣角把我姐抱了出去, 醒来的时候我就没有姐姐了,好在,我姐姐和我呢,从小手上就有个对应的胎记,她在左手,我在右手,等我大些,嘿,闯进军里有了些名气,这才到处去找我姐的下落,在江南一带找到的她。哼,否则你爹那老古板怎么可能娶得到我姐那般的人物。”   苏慕这才明白其中的关系,顿时对白夫人更为肃然起敬,一个被父母放弃的孩子,还能凭一己之力成为名动天下的神医,这其中的艰辛必然不是旁人能够揣摩的。   柳潇然很是及时地打断了高焕的话,把自己的问句重复了一遍:“寨内的情况如何?”   高焕这才止住了自己的话,摸了摸没什么胡茬的下巴道:“进去了,好多人烧的人形都没了,骨头都脆了,这要是昨夜这火没救下来,可不得直接烧成灰了。看这火势起得快,想必也都是有人提前安排好了的,真是铁了心不给活路啊。”   苏慕想到了那晚空气中浓烈的酒精味,大致也能猜出屋子的周围恐怕早就被淋过了酒,在这样的深山里,若非是恰好柳潇然让高焕在周围接应,怕是烧到第二日才会有人发现,但到那时恐怕早就成了一堆灰烬,任凭谁也查不出东西来。   高焕话音刚落,蒋玉就在门外恭恭敬敬地禀报道:“将军,派去府衙的人来回话了,李刺史说自己丝毫不知山寨之事,只是近日有人报官才得知,这其中定然是有误会,且言您既然已经来到城中,不妨去府衙与他当面一谈。”   高焕听得差点就想掀桌子了,他还算是顾及李河从前在京城的时候与自己还算有几分交情,因此特意给两边都留了脸面,只是派人先去府上质问,也给他个辩驳的时间,没想到这李河竟然全盘不认,更是让自己上门去讨个说法,顿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他堂堂刺史,对自家地界上的事毫无察觉?那寨子少说也在了有好几年了,他当真毫无察觉?”高焕一面气得跳脚,一面转过身问柳潇然,“他是不是不知道你还活着?”   柳潇然沉默地点了点头,那日自己在他面前跌下悬崖,想必李河定然觉得自己早已身亡,只是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高焕来此是因为自己这一点,颇有些不合情理。   高焕急吼吼地就想杀去府衙问个明白,也没等柳潇然说完话,便摆了摆手出去了,苏慕还在努力捋顺这其中复杂的关系,就看到柳潇然想从床上下来。   “你你你干什么?”他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挡住了柳潇然想要直起身的动作,“伤还没好呢。”   柳潇然看了眼窗外的夜色道:“夜深易有变数,还是走一趟当面对质才能安心。”   苏慕知道这话很有道理,高焕对这里的情况毕竟还是不如他和柳潇然清楚,但他依旧有些犹豫,前一日柳潇然的模样实在很难让人安心放他下床。   他还在思索间,手上突然盖上了一层冰凉的触感,柳潇然轻轻地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而他一抬眼,就看到对方的眸色坚定。   “没事的。”柳潇然的声音虽然有些哑,却异常温柔,以至于苏慕恍惚了一下,手上的力气松开了些许。   罢了罢了,从前自己乱跑的时候,对方也是这么苦恼的罢。   这就是传说中的现世报吧。   苏慕认命地放人站了起来。   高焕刚换了身衣服急匆匆地到门口,便看到了苏慕和柳潇然两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他一时间还以为自己看差了,好一会才开口道:“你们要和我一起去?”   “是。”柳潇然的回答很简短。   高焕对他的倔脾气也算是颇有领会,因此也没挣扎,摇了摇头便让两人一同跟上了:“先说好,回去之后可不能让我姐知道你受着伤还和我乱跑,否则我这皮是要还是不要,记着啊——”   一行人赶到府衙的时候,苏慕便发现门口的守卫似乎都换了一批,这一群看着倒很是老实,见了高焕便知晓这必然是什么大人物,立刻就进去禀告了,但高焕在门口等了好一会,都没能等到那人回来,正不耐烦之际,里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响,随即刚刚进去的那人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   “大大大大大人——李大人他他他——”   这场面太过熟悉,苏慕下意识地便觉得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府衙书房内,李河伏在地面上一动不动,早已没了生息。   在高焕的示意下,两人上前把人翻转了过来后平放在地上,便可看到李河的肚腹微膨胀,面色青紫,连同十指的指甲也呈现青黑色,即便在场很多人都没学过鉴尸,也都能猜到这人多半是中毒而死。   屋内除了李河之外再无他人,门窗紧闭,而桌案上正有一杯只留下小半杯的茶水,无论怎么看都像极了是他畏罪服毒自尽。   在大夫的协助下,很快便确认了杯中乃是剧毒的砒/霜,而验尸的结果也与砒/霜中毒的死状无二致,饶是苏慕最近觉得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高了不少,也还是为这中毒后的尸体惨状而感到有些不忍。由于尸体□□肿胀开裂,地上更是有不少污秽之物,味道之大让人作呕。   高焕对于这个结果除了头疼,还是头疼,这刺史可是朝廷命官,如今不明不白地死了,他可得好好琢磨番怎么上奏皇上了。   柳潇然在一旁看着苏慕和仵作一通忙乱,好不容易确定了死因和死亡的时辰应当就在这一个时辰之内,仵作已经直起身站在一旁等待下一步指示了,而苏慕还蹲在地上,抬起死者的手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怎么了?”他跟着蹲下了身,开口问道。   “唔?没什么……”苏慕沉思着把李河的手给放了回去,他在检查死者指甲的时候便发现这人的手上布满了厚茧,反而是读书人常有的中指和无名指上的茧看不出明显的痕迹,要论这刺史也绝不是什么需要干重活的差事,怎么这李河的手像极了常年做些辛苦劳作的人而非一个官员?   但由于他对李河这人印象还算深刻,这人又确确实实长了一张和李河一模一样的脸,脸上也没有任何伪装的痕迹,照理说是出不了错——   他突然转过头,近在咫尺的距离让柳潇然微微一愣。   “李刺史,有什么同胞的兄弟么?”   屋内除了高焕一干人等,剩下的便只有府衙里的主事杨平,就在所有人都一脸茫然地摇头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有的,大人还有一位同胞弟弟。”   此话一出,连高焕都觉得有些惊讶,同在京为官这许多年,他可是从未听说过这人有什么胞弟,但杨平拱拱手,垂目禀告道:“就在三年之前,大人初来乍到之时,有一位自称是李大人胞弟之人曾找上门来,当时因为……因为他与大人长得实在相似,所以下官至今仍记得清楚,还有当时在场的陆别驾,司马孙大人皆在场。”   “怎么,你怀疑这不是陆河本人?”高焕大剌剌地直接问道。   苏慕犹豫了一会,还是将手上发现的细节一五一十地告知了高焕,本来他倒是也没抱什么希望,想着或许不过是自己想多了,但万万没想到,这陆河还真有一个双胞胎弟弟。   “你刚刚可是亲眼看见陆大人进去的?”高焕手一挥,找来了在门外哆哆嗦嗦候着的仆役。   那人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连磕了几个头道:“是真的,小人亲眼看着大人走进屋里,随即便再也没出来了,这中间——应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只是似乎听见大人在里面拖动桌椅,然后小人便被叫去做其他事了,再回来的时候里头已经没了声响,再就是有人来请大人,一开门……一开门便是这般场景了!”   屋内霎时陷入了沉默之中,府衙内的官员皆有些不敢置信,与他们相处了这许久的刺史大人竟然不是刺史本人,高焕更是如此,这事实在过于荒唐,让他一时半会地有些没法接受。   烦躁之余,他只能挥了挥手:“把尸体先带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中毒挂掉——是不一定会七窍流血的!(只有很少一部分毒药会导致,但是起码砒/霜是不会)砒/霜中毒其实到死亡也需要一定时间的,而且非常非常的痛苦,死状也会很难看,过一天就会起小疹子,舌头也会烂掉! 第78章 双生   此事尚未有明确的证据, 即便是高焕位高权重也不好轻易定夺,只能先行扣下了当晚在府衙之内的其余人,自己更是直接留在了府衙。   苏慕乍然提出了一个如此大胆的猜想,正在冥思苦想自己那日见到李河时的场景, 那日他虽然也有些怀疑眼前之人, 但终究还是没能记住他面貌上的细节, 如今人已经凉透了, 从行为举止上找线索就已经算是没有什么可能性了,而与此同时,若是真的存在双生弟弟假冒身份的戏码,那真正的李河又在哪里?   就在他情不自禁地倚靠着柱子发起呆的时候, 身旁突然落下了一片阴影,他几乎不需要转头看,就能知道是必然是柳潇然。   “柳少卿,你还记得那位李刺史都有些什么特征吗?”苏慕眯着眼往黑漆漆的夜色里毫无目的地抓了一把又放开, 似乎是和廊间点起的灯火较起了量, “我只记得他大概的模样了。”   柳潇然没有应声, 只是轻轻侧身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 也跟着看向了黑夜漫漫的院子里,过了许久才低低地回答道:“若只论外貌,应当是与我印象中无异,且即便真有端倪,高将军此前曾和他共事过一段时间,应当不会察觉不出。”   苏慕也自知不会有什么结果,也没继续开口, 只是点了点头, 微微抖了抖自己的衣摆便跟着坐在了石凳上, 脑袋却依旧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接二连三的变故再起,让他本来还没享受几天的安闲日子又稀里哗啦地碎了干净,想到似乎自从自己来到这里之后就可谓是险象环生,也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还是原来的社会好啊,一个人活了一辈子,遇到的大事可能都比不上这里短短几日遇到的,金枝玉叶的小侯爷会被人发现差点死在青楼里,一个宅子里好端端的也会起祸事,姑娘家走在路上也会面临一个不小心便再也找不回来的困境,甚至连掌管一方死活的刺史,都有可能无声无息地死得不明不白,只留下一堆的摊子等着人去收拾。   而这一切事情似乎都蒙着一层同样的阴影,让人琢磨不透,而这背后的人的目的,于他而言也如同雾里看花一般,全然看不真切。   他跌跌撞撞地用这个身份走了这许久,却依旧没有得到来自这个世界的任何的归属感。   柳潇然见苏慕少见地露出了几分颓丧的模样,连带着发丝看上去都有些无精打采,在微风里瑟瑟地发着颤。   “万事万物皆有迹可循,一切真相终会见分晓。”他看着苏慕说道,声音虽轻,却一如往常坚定,似乎从头到尾,他都不曾怀疑过这一点。   苏慕微微一怔,没有焦距的目光最终落到了柳潇然在夜色中依旧如寒星一般的眼眸之中。   虽然听上去有些扯,但和自己一路走到现在的,竟然是一开始把他“逮捕归案”的铁面阎王,这放在开始也是他未曾设想的发展。   “是啊,总会有迹可循的。”他点了点头,继续冲着夜色发呆,“柳少卿,你觉得李河会是这起案子的源头吗,他是真的因为害怕被人发现才自尽的么?”   柳潇然没有回答,但苏慕显然读懂了他沉默中的含义,也跟着摇了摇头:“是,我也觉得这一切的源头不会是他,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背后的人,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一州刺史放下身份唯命是从,他的权势该有多大呢?”   “你不害怕吗?”   他有些迷茫,他似乎很久没有如此胆战心惊地为一件事如此担忧了,从前他可以奋不顾身地救人不管身后事,是因为他知晓那是自己的命,所有的选择都在自己手上,而线下,他从别人的身上得到了这段不属于自己的生命,他又是否能全然不顾苏慕曾经拥有的一切,继续毫无顾忌地追查下去呢?   这是苏慕想要看到的吗?   “查下去,一定会有真相。”柳潇然淡淡地回答道,“在其位,谋其职,仅此而已。”   “若说苏启之事与你尚有关联,那么如今这件事你便已经可以完全置身事外了,这一切你都无需背负,那位你说的姑娘想必也已经平安无事,若是——”   “我知道。”苏慕闷闷地应了一声,他今日似乎格外觉得累,兴许是李河的死于他而言就像一记警钟,无声地在告知自己即便身处高位,能让你死的人绝不会让你活得过今晚。   即便知晓这种情感就是害怕,但他依旧还是因为柳潇然的话觉得有些许憋闷。   他明明不是因为觉得自己有危险才害怕的,如若可以,他也希望自己可以不顾一切,只为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其余人便罢了,为何连柳潇然也依旧认为自己是贪生怕死之辈?   柳潇然从他的语气中能听出苏慕的情绪与以往相比有很大的差别,正想开口之时后者却是突然站起了身,不言不语地走出去好几步。   但随即他又像是认命一般转过了身,朝柳潇然行了个礼后有些生硬地说道:“最近事情太多,因此有些累了,说话不得体的地方还请柳少卿见谅,就当是我今日困了说胡话呢,若是没什么其他事,我便先回去休息了。”话说完后,他刚转身想走,但又突然止住了身形,有些别扭地开口道,“夜里天寒,柳少卿伤势还未好,早些好好休息罢。”   门口的守卫已经被蒋玉换成了高焕手下的人,他这会正在门口部署各类事项,一抬眼便看见苏慕行色匆匆地走了过来,知晓他是何人后,蒋玉也没有阻拦,而是很恭敬地把人送了出去,就在苏慕即将跨出门口的时候,他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叫住了苏慕。   “小侯爷,敢问那位……那位白日里来寻你的少年,是何许人?”   苏慕拨开自己冗杂的思绪想了想,大致也能知道蒋玉问的应当是墨书。   “是我从家中带出来的——呃,侍卫,怎么了?”   蒋玉微微一愣,随即便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只是他眉目……似乎与我的一位故人有些相似。”   苏慕皱着眉仔细想了想,自己对墨书的了解同样不亚于一片空白,也无法提供什么线索,正想直接问问墨书的时候,却发现从前即便不跟在自己身旁也在自己视线所及之处的墨书此刻不见了踪影,顿时也没了其他法子,只能和蒋玉告了别往回走。   这才走到半路,墨书便又突然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   “诶?墨书,刚刚那位蒋校尉打听你呢,本想找你问问,他说你长得有些像他的故人,怎么,认识吗?”苏慕抬起头,勉强打起了精神问道。   墨书似乎有些闪躲地避开了苏慕的目光,只是摇了摇头。   虽然算得上有些可疑,但苏慕如今觉得有些身心俱疲,也实在没什么心力去继续盘问了,只当是墨书如今还不愿说,那便等到他愿意说了再说罢。   柳潇然在苏慕走后在原地怔了好一会,苏慕似乎从未在自己面前表现出过这般激烈的情绪,无论何时他总是如同和煦暖阳一般,沉着冷静,言语温和,几乎看不出什么棱角和傲气,以至于他几乎忘了眼前之人是比自己还小的,不过弱冠之年的小侯爷。   他知晓或许是自己的话触动了对方的情绪,但却依旧想不透究竟是哪一句。   他只是不想看苏慕再度因为毫无关系的事被卷入无穷无尽的灾祸之中而已。   苏慕本想去看看那些被安顿好的姑娘们,却不想远远地便看见那里的灯光早已灭了,便也不好前去打扰,只能回了自己的屋子,和自己较劲了一晚上,好不容易有了些困意,迷迷糊糊地睡了没一会,就听到有人在拍自己的门,用力之大几乎让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房门是不是已经英年早逝了,这才刚刚勉强捡回了自己的思绪,那边小石头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破门而入了。   “你怎么还睡着呢!快起来快起来,出大事了!”   苏慕晕乎乎地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小石头拉出的门,一路上对方语速很快地和他念叨着:“嘿,那个前天晚上死了的——那个大坏人又活了!这可是大热闹,你怎么还能睡得那么安心的?”   苏慕一愣,好不容易理清楚了这句话的意思,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大坏人?李刺史?”   “诶对对对,就是这个人,现在这消息可都被压得死死的,都没多少人知道呢!”   “没多少人知道?那你怎么知道的?”   小石头闻言微微一顿,神色顿时有些不自然起来:“我那不是,我本来想去问问那些大官,有没有找到我师父的下落,但是嘛,我又不认识他们,所以呢,想来找你陪我一起去的。”   “但我刚晃悠到你的门口,就看见了你那个不爱说话的朋友也在你的门前发呆,他走来走去的也不见敲门,我便想帮他叫醒你,但他不让,只是托我在你醒之后告诉你这件事,说是那什么,你昨天猜的好像是对的,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小石头摇头晃脑地描述道,“那我琢磨着,一模一样不就是死而复生了嘛。”   苏慕闻言步子微微一顿,心上突然撩过一阵异样的情绪。   是柳潇然?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位被我们遗忘了很久的大兄弟即将上线! 第79章 密道   就在他思索间, 两人已经到了府衙门前,门口的守卫显然也得了吩咐,见到是苏慕后便放人直接进去了。   苏慕忖度了一会,带着小石头拐了几个弯去了正厅, 虽说这边的府衙自己也算是头一回来, 但在布局上应当还是逃不出那个基本的轮廓。   如他所想, 正厅内果然里里外外地都站了不少人, 他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往里看了一眼,便正好对上了柳潇然投来的目光。   电光火石间苏慕又想到了两人昨日的那段对话,虽然如今想来,他能理解柳潇然的话里或许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些意思, 但还是不可避免地依旧觉得有些尴尬,因此他有些欲盖弥彰地挪开了自己的目光,只当刚刚那瞬间的交汇只不过是错觉而已。   柳潇然微微一愣,随即便轻轻皱起了眉。   兴许是因为苏慕平日里一向都不曾用这般态度对人, 如今乍然觉得自己与对方之间隔出一道天堑, 即便是素来不在乎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地位的柳少卿, 也头一回生出了几分失落来。   苏慕收回了目光, 将思绪整理了一番后,便大致也能看懂屋内的情形,正在最中间的位置上站着一人坐着一人,站着的自然是如今所有人的主心骨高焕,坐着的便是前一天晚上已经身亡如今却死而复生且蓬头垢面瘫在位置上的李刺史了。   小石头身高矮站在人群后看不着,和苏慕打了声招呼,便小心地溜进去了。   屋内的大多数人也都没发现苏慕的到来, 高焕更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看着李河, 几度想要开口问却都有些无从下口, 只能摆了摆手交给了一旁看上去比他急切得多的望江府衙的其余官员。   顿时里头热闹了起来,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开始问候起了自己这位神奇复生的上司来。   以主事杨平为首的官员率先发问:“你……你是李大人?”   正瘫在位置上的人看上去似乎极度虚弱,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高焕在一旁只觉得这事情实在有些说不出的蹊跷,昨天那苏家的小侯爷才刚说这说不定是个双生的兄弟俩,这边天还蒙蒙亮呢,就传来了消息,说是李河死而复生了,把他吓得瞌睡都醒了。   而等他匆匆忙忙赶过来后,便听到这个看上去似乎只剩下半条命的人正在絮絮叨叨地说自己是被人陷害的,定睛一看,还真就和昨天那尸体一个样儿,把尸体抬上来一看,去掉尸体身上冒出来的小疹子,这两人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虽说这事情原委其实明眼人也都能猜出个七八分来了,但秉持着需要公平公正的原则,高焕还是迅速召集了望江的官员一同来辨认,这位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李河李刺史。   没等众人开口问他的经历,这位新鲜的李刺史就自己开口解释起来:“咳咳……本官才是陛下亲封的望江刺史,没想到……李某前半生兢兢业业,就怕踏错分毫,一心为民,却落到了这般田地。”   他一开口,高焕就觉得这味儿似乎确实正宗了不少,那个在京城之时就能用一套陈旧且繁复的说辞把自己说得头疼的李河开口就是这般模样。   李河似乎是为自己的命运觉得不公,连本来苍白的脸色都在提到了自己的同胞兄弟时涨红了几分:“那人如何能被称为我的胞弟,他就是个……是个——”   他在原地吭哧吭哧喘了半天的气,才吹着胡须骂道:“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畜生。”   “我与他幼年失散,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有相见之时,因着他千里迢迢投奔我而来,那几日我还欣喜不已,想这定当是老天爷的垂怜,让我们兄弟终归有了再见的时候,却不想这一切到最后竟然都只不过是他李代桃僵的阴谋罢了。”   “他步步为营,趁我不备用迷香将我迷晕之后,便藏入了密室之内,虽隔几日便会送入吃食来,但却让我终日不得外出,盗用我之名号,干下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说道情急之处,他咳嗽起来,过了许久才接着往下说道,“好在老天有眼,两日前他最后一次前来密室之时,似乎心神不宁,连这密室的关卡都未扣上,这才……这才让我得以重见天日啊。”   说到此,李河顿时老泪纵横,他虽然未至孱弱难行的耄耋之年,却也已经生了华发,如今披头散发的模样任谁见了都要多出两分怜悯之心来。   苏慕也为之有些动容,却依旧对他话中的诸多细节存疑,若说事实真相如此简单,那为何那假李河不一早直接杀了哥哥弃尸于密室之中,而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如此之大的隐患?这点尚且可解释为兄弟尚存一线亲情,因此李河不愿下此杀手,那么为何前日便已经留下的生机,他却到今日才逃脱?他是否真的就如自己所说一般,是真的刺史李河?   他离得远,因此疑惑也没有问出口,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但很快,便有人将他心中所想问出了口。   柳潇然神色淡漠,开口问道:“李大人可有其他证明身份之法?仅凭一面之词,尚且无法让人笃信你便是李刺史。”   李河微微一愣,但随即便回过神来,面色一沉,开口道:“从前在京城时,你父亲与我乃是故交,我离开京城之时你不过八岁,而你的父亲也在两年后病逝,我没有记错罢?”   饶是这话本意是证明自己,但也听得苏慕心神一凛,朝着柳潇然的方向望了过去,见后者神色没有明显的变化,这才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专挑别人的伤心事说,这位李大人若不是故意的,那边着实是有些低情商了。   高焕同样皱起了眉,对于李河这种哪壶不提开哪壶的行为感到有些不悦,正想开口时,那李河突然又转向了他,开口道:“高临简,你初入军中之时曾因鲁莽行事被罚闭门思过,我可说得对?”   连这种陈谷子烂芝麻的小事儿都被翻出来了,高焕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晓了,他本就不爱看李河那副文人的臭脾气,此刻更是身居高位不必怕他,当即转过了身吩咐把这人先带下去好好休息。   李河再多留一秒都会让他觉得自己要气得控制不住自己揍人的手。   屋内的人群随即呼啦啦地散开了一大圈,苏慕本是打算再张望一会,但高焕却一眼认出了正在观察旁人的苏慕,立刻喊了一声:“苏小侯爷,看什么呢。”   “高将军。”苏慕刚抬起手打算作揖,高焕就摆了摆手。   “得了,跟我就不用这一套了,你有爵位在身,要是行礼我还得还上一次,麻烦得很,就都免了吧,你我都轻松些。”   苏慕一愣,纠结再三后,还是放下了手,从善如流地应了一声。   他如今完全靠直觉行礼,由于对于这个朝代谁该给谁行礼实在没什么把握,因此见到比自己年长的他都不厌其烦地把这表面功夫先做到家了以防后患。   现在高焕能够如此通情达理地打开了说,也让他觉得省心了不少,毕竟自己也确实并不知道眼前这位将军的品阶究竟如何。   “李——咳咳,李刺史指了那间密室的所在,你可要和我们一同去看看?”   苏慕下意识地就想答应,但眼角的余光一落到柳潇然的身上,他便又开始犹豫起来,斟酌了许久之后才垂着眼回答道:“晚辈能力有限,或许也帮不上什么忙。”   还没等苏慕话音落下,小石头便从角落蹦了出来:“我也要去我也要去看看!说不定我师父也在里面呢!”   高焕更是为苏慕的话一怔,琢磨着前一天自家侄子才跟自己夸了半天苏慕是个心细且思维敏捷的人,从昨夜他能够从一些小细节里看出异样来也可见一斑,怎么着如今是在和自己谦虚?   他扫了一眼站在另一边的柳潇然,就发现对方也似乎在出神,顿时觉得奇怪了起来,要说这两人的关系,那都舍得豁出命去救了,必然是一等一的好,现在一个推脱一个也不挽留,前一晚和自己讲的那些话难不成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   高焕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最终还是觉得这两人似乎有些不对劲,索性利用长辈的身份替他们做了决定:“今日我还要再继续查查这里之前的卷宗,去盘问一番李河,那密室应当是没什么心思去管了,言轩你既然说辰初那臭小子也是在这里失踪的,说不定和这个有关,你们俩叫上几个人一同去查查吧。诶,你现在可以吗?要是身体不适我就找其他人进去看看。”   柳潇然摇了摇头,正想开口时,高焕先发制人地走了出去:“那成,你自己悠着点,我就先走了啊。”   他一走,氛围便瞬间冷了下来,即便是小石头,也察觉出了这两人似乎与先前有些不同了,很有眼力见地闭上了嘴没说话。   苏慕自觉那些都是自己的心结,不应当迁怒柳潇然,但如今也和对方有些相顾无言,只能有些尴尬地伸手蹭了蹭自己的鼻尖。   过了许久,柳潇然才开口道:“我会带人去看,你……不必勉强自己。”   苏慕恍神了一瞬,柳潇然便已经走出了门,看着柳潇然的背影,他的心头涌上了一阵无力感,他真的要和并行一路的人渐行渐远吗?就此收手,折返京城?   正如柳潇然所说,答应叶蓉的话自己已经做到了,应当可以安心离开了,这后面的推手与他而言不过只是额外的风险罢了。   他算不明白。   也就在这个时候,小石头突然可怜兮兮地拉着苏慕的衣角道:“我们就去看看嘛,又不会掉一块肉,而且——而且你就不想知道,那个密室里有什么线索吗,万一那个大坏人死之前还留下了什么东西在那里呢?”   苏慕伸手摸了摸小石头的脑袋,最后还是深深叹了口气。   密室并不小,入口在书房之内,但真正打开之后,便能发现这府衙的底下,竟然是一整个错综复杂的迷宫,弯弯绕绕的全然看不清尽头。   高焕派了不少人跟着,苏慕便让墨书留在了外边。   他这几日隐隐感觉墨书似乎格外有些躲藏得厉害,但问了却又问不出什么来,只能待这里的事情都了结了再去问问了。   柳潇然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接火折子,身旁便突然响起了一道极为熟悉的嗓音。   苏慕在一旁吹亮了手中的火折子,火光映照之下,他的眸光微闪:“你肩伤未愈,我来拿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可恶,这一章没让他出来!下一章一定!——来自被遗忘了的陆灵珏.JPG 第80章 身后   密道之内被这一束幽微的火光照得亮了些许, 苏慕一面左右打量了番,一面开口道:“没想到这府衙底下还有这么个庞大的工程,这应当不是李河自己挖出来的吧?这么大的工程量,这得需要多少年?”   小石头在一旁有样学样地摸了摸墙壁, 很是笃定地回答道:“应该要十年。”   柳潇然过了好一会后才缓缓开口道:“此处在百年之前曾有一场大战, 持续了十数年, 彼时征战双方僵持不下, 其中一方欲出奇制胜,建此密道,可通敌军内部,最终里应外合, 战后此密道失去了原有的作用,就此尘封。兴许是被有心之人发现之后,重新启用了。”   苏慕的脚步一顿,柳潇然的言外之意也很明确, 这密道在书房这般隐蔽的所在, 若非长久在此之人应当无法轻易发现, 但李河说自己从一开始便被囚禁于其中, 说明囚禁他的人自一开始便知晓这个密室,一个从未踏足府衙之人,要如何发现这里呢?   书房里密道的入口处,被人仔细地用书架和挂画挡了个严实,必然是精心布置过的,除了李河本人之外,没有人能轻易出入书房。   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个时间的悖论了。但反正如今李河身上的疑点多得很, 高焕虽然明面上未说, 但也是打心底的有些怀疑, 因此只是先将人扣下,而未立刻下定论上奏朝廷。   一行人弯弯绕绕地走了好一会,果然出现了一排算得上简陋的栅栏,在密道里隔出了一块三角区域,里面还铺着一层干草,看上去便是李河所说关自己的地方了。   苏慕在里面翻了好一阵,果不其然地没找到什么能用的线索,里面没有留下可疑的物件,只有墙壁上刻着有些歪歪扭扭的一笔一划,看上去像极了是用指甲硬生生地划上去的用来计算时间的标志。   那密密麻麻的痕迹,即便苏慕只是旁观者,也能感受到在这片暗无天日的小空间内的窒息和绝望。   “走吧,这里应当没什么其他东西了。”苏慕直起身,微微叹了口气。   这要是换自己在这里,别说好几年,几个月就能疯了。   顺着密道又走了一会,前方出现了一道向下的台阶,紧接视线便开阔了起来,出现了一片空地,比起刚刚的逼仄的空间来说,这里更像是一处停留的厅室。   苏慕的方向感本来就算不上好,如今更是全然分辨不清这里是哪里,柳潇然则是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着顶部,过了一会后开口似乎有些疑惑:“这里是——正厅?”   苏慕下意识地跟着抬头看了看,果然瞥见上方有一处方正的石板嵌其中,因为与其余地方相比更为凭证,所以格外突出。   柳潇然也不算确定,立刻命人传消息出去验证,虽然听不到上方交谈说话的声音,但几人还是敏锐地感受到了在踏过其中一处时,头顶传来了声响。   交流并不通畅,但随着顶上的人将地面上铺设的地衣掀开之后,便很轻易地发现了一处有缝隙的所在,几人轮番上手想要强行打开,都纹丝不动。   听完前来禀告之人的话之后,苏慕和柳潇然都明白,在正厅内显然也有一处机关能够直通此处,或许整个望江府衙都布置有这般机关,因此才能让人无缘无故地在其中失去踪迹。   柳潇然眸色一沉,开口道:“那日辰初便是在正厅等我之时突然消失的,若是——”   那日陆灵珏突然消失,他在府衙内曾找了许多遍,都未能找到痕迹,如今想来,应当是被人算计投入了密道之中,但这许多日过去了,若是他被困在密道内,那没有任何的吃食的下场只会是死路一条,可若是他已经离开,又为何一直未见踪迹?   “那他一定在这里找到了方法逃出去。”苏慕迅速地接口道,“辰初那般的身手,一定没事的,走吧,我们接着走下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他给我们留的线索。”   柳潇然微微一怔,苏慕便已经走在了他的身前。   “别担心,一定会没事的。”   苏慕不是没有想过最差的可能,但眼下也算是有了线索,比起一无所知,已经算不上是完全的坏消息。   密道之内的空间越到里面便越窄,到最后只能容一人通行,为了不让打鸡血一般乱窜的小石头冲在最前面一转眼久找不着人,苏慕便走到了最前,身后紧随着柳潇然,再后面便是高焕派来与他们一同查探的普通衙役。   密道之内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装饰,几人又都极其警戒,因此周围便只剩下了众人的呼吸声和踏在石面上的脚步声。   小石头个子小,又走在中间,本就无聊得很,一面摸索着墙壁一面向前,突然间,他觉得自己摸到了一块有些光滑的突出石块,与其余地方的触感都有些不同,他刚想要出声喊住苏慕来看看,脚步一顿的同时,身后人高马大的衙役便撞上了这个小身影,小石头跟着往前一扑,手上一用劲儿,往下按了下去。   他刚叫了一声,前方便突然落下了一道石门,事情发生的速度实在太快,小石头更是直接愣在了原地。   等到轰隆一声石门落地,苏慕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接住了撞到自己身上的柳潇然,有些茫然地开口问道。   “这是——怎么了?”   他在前面走得认真,需要不停注意周边的情况和脚下的磕绊,因此丝毫没注意到后面的动静。   情急之下柳潇然知晓时间已经来不及将苏慕一并带出,因此几乎是没有任何考虑便选择了委身从下落的石门下跌进了苏慕这边。   柳潇然借着苏慕的力站稳后,还没开口,石门另一边的小石头便嚷嚷起来。   “你们没事吧!这个门,它它它打不开了呀?”   那边顿时开始骚动起来,衙役们也都有些六神无主,关在另一边的是普通人也就算了,这两位无论哪一位都身份尊贵,这万一出了什么事怪罪下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苏慕这下也明白了,提高音量问道:“你刚刚是按下了什么机关吗?”   小石头立刻点了点头,但随即便反应过来这会苏慕看不见,只能大声地应道:“我刚刚摸到了一块突出的石头,然后就按上去了,然后然后,它现在按不下去了。”   就在这边束手无策的时候,柳潇然和苏慕也没能从另一边找到线索,无奈之下,柳潇然只能吩咐几人先行回去告知高焕这边状况。   “兴许是因为机关存在的时间太久了,如今已经失去了效力。”苏慕再墙壁上摸索了一阵,也没能找到相应的机关,“既然这是用来抵御外敌的密道,想必这石门应当是用来抵挡被人发现之后追来的敌军的,顺着这里继续往下走,应当还会有出口。”   柳潇然也赞同这个看法,若是这里迟迟没有解法,直接破开便可,还不需太过担心,既然眼下没有解法,往下查探也未尝不可。   没了后面一串尾巴,两个人的脚步声听上去显得周围更加寂静,苏慕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都有些无法接受这般环境,嗡嗡作响起来。   突然,他听到身后柳潇然的脚步一滞,刚回头就看到他正靠近了墙面像是在找些什么。   “怎么了?”苏慕将手上的光源更靠近了些,这才看到上面似乎也刻了什么痕迹,是一个形状有些诡谲的三角形。   “是陆辰初留下的,他来过这里。”柳潇然沉声道。   苏慕这下明白了,想必这也是柳潇然之前所说的能在军中传递信号所用的标记,想到陆灵珏来过这里,他便更有了几分精神:“那我们继续走下去看看?若是辰初都留下了痕迹,想必一定能找到他。”   密道之内虽然有分岔口,但陆灵珏很是细心地在每一处都留下了痕迹,就在苏慕觉得找到他的希望越来越大时,他却突然在脚下瞥见了一抹浓重的色彩。   他为了看得清楚些,缓缓停下了脚步,身后的柳潇然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   苏慕知道那东西极有可能是血迹,但想到刚刚柳潇然的神色,他突然有些不愿开口,沉默了一瞬后摇了摇头。   “没事,继续走吧。”   光源能照见的范围有限,柳潇然没注意到脚下的痕迹,苏慕小心地挪步向前,却发现地上的滴溅痕迹越来越密集,心上顿时笼上了一层寒意,手脚都变得冰凉起来。   柳潇然注意到了苏慕走一步便会顿一步再往前的异样,正觉得疑惑想要开口询问之时,苏慕手中的火折子却是在挣扎了几下之后熄灭了。   周围顿时变得一片漆黑,苏慕也随即停了下来,突然陷入黑暗使得心中本就存在的恐惧放大了数十倍,他几乎是立刻抓住了身旁之人的手。   “这火折子……”他努力地稳住手上的动作,又往上面吹了口气,却依旧没有火光燃起。   “兴许是里面的燃料已经用尽了罢。”柳潇然被苏慕突然抓紧了手,也是心下一惊,但随即便发现这人的手凉得有些可怕,甚至还有些微微颤抖,顿时皱起了眉,“你怎么了?”   苏慕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算慌张,胡乱应了一声没事。   这个说辞显然并没有让柳潇然相信,他开口道:“前方不知道还有什么机关,我们便在这里折返罢,等到那边想出办法之后再取些火折子——”   “不。”苏慕想到了地面上的血迹,不安的感觉愈发明显,“我……我们再往前走走吧,现在回去这段路也未必就安全,还是……还是再往前看看吧。”   若是陆灵珏就在前面呢,这血迹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现在是什么模样?   苏慕几乎不敢想。   柳潇然虽然还有些不解,但察觉出了苏慕的异样后,他反抓住了苏慕的手,像是安慰一般回答道:“好,那就往前走吧,我在你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陆灵珏:就是说谁能想得到地板上会开洞啊可恶! 第81章 同行   在黑暗中摸索比起先前确实麻烦了不少, 好在后边的路再没有岔路,也不需要分辨墙上的痕迹,苏慕每走一步都觉得心更沉了些,周围充斥着阴暗湿冷的气息, 安静得出奇, 全然不像有人的模样。   那血迹也未必就是陆灵珏的, 兴许……兴许还有其他人来了这里。   苏慕心乱如麻, 一面还要绷紧神经注意前方的状况,黑暗中他的其余感官都被无限放大,以至于连偶尔传出的滴水声都会让他心一颤。   他从前就有些怕黑,如今心里又装着事, 手上也不自觉地就加了力度,几乎是紧紧攥着柳潇然的手一步步往前挪。   “我走前面罢。”   苏慕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抖了抖,但还是立刻坚决地拒绝了这个提议:“我没事, 就这么走着便好了。”他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声线都还在微微颤抖, 说完后便装作无事一般继续向前走。   柳潇然本还想开口, 但苏慕似乎全然不打算就这件事继续与他争辩, 只是继续拽着他继续向前走,他便也只能作罢。   好在过了几个弯弯绕绕之后,突然在尽头透出了一丝光线,两人走近之后,便发现那是被一丛灌木挡得严严实实的出口,石门的机关已经被人开启,而拨开灌木丛后, 赫然是清晰可见的几道已经干涸的血迹。   乍然被光亮刺激了眼睛, 苏慕闭上眼睛缓了好一会才睁开了眼睛, 看到血迹的时候呼吸一滞,下意识地看向了柳潇然,后者显然也注意到了叶片上的血迹,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这……兴许只是其他人留下的……”苏慕的声音到后面逐渐变得几乎听不清,刚刚那般走了一路,他无数次试图这样说服自己,但很显然没什么作用。   就在他垂着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柳潇然轻轻拍了拍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声音依旧如同往常般平静:“你刚刚不让我走在前面,就是因为这个?”   苏慕还没回答,后者便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且不说这血迹未必是他留下的,若真的是,既然他已经找到了出口,凭他的能力也一定能找到生机,即便——”   他微微一顿,还是继续往下说道:“即便真的……我们此前都已经知晓此行必然暗藏杀机,也不算毫无准备,所以——”   苏慕觉得自己的大脑可能是因为刚刚的情绪内耗而导致有点空白,几乎是立刻脱口而出道:“所以就算死了也没关系?”   他突然就明白柳潇然为什么敢一个人与李河前往山寨了,这人压根就是抱着敢死队的心态来的。   怎么这古代的公务员还动不动就要以身殉道的?难道这就是现代法治社会的好处?可这种思想到底是为什么会出现在出身京城世家又身负大理寺要职的柳潇然身上?   苏慕觉得自己现在突然冒上来的火气有点没道理,他自己明明也是个英雄主义情结的人,甚至上一辈子还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为了救人躺进了棺材板,但或许就是经过这一遭后,他才明白死亡的感受有多难受,才会更加见不得人如此轻描淡写地划定自己的结局。   更何况这人是柳潇然,他似乎一想到这句话的结尾,就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既然决定了来这里,本就该有相应的觉悟。”柳潇然也有些读不懂苏慕眼里复杂的神色,“这本是我职责所在。”   苏慕默默地把脸转向了前方,这实在与他想象的大官的生活天差地别,似乎是跟着柳潇然走了这一遭,他才发现这人似乎从没觉得自己的命有多重要,明明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牵挂他的人——他叹了口气,决定之后再慢慢纠正柳潇然这种不珍惜生命的错误想法。   然后正想往前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紧紧抓着对方的手。   ……   刚刚在密道里一时激动,后来又黑成一片,不觉得有什么尴尬的地方,但如今光天化日的自己拉着大理寺少卿的手不松,就显得很是诡异。   他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手,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一声。   柳潇然也没有说话,两人便沉默地顺着痕迹开始在周边寻找起来。   血迹断断续续,最终还是在一处完全断了痕迹,就在两人正思索该如何继续往下找的时候,树上突然探出了一个脑袋,紧接着便是一道有些惊喜和沙哑的声音:“大人!喻之!”   树上的不就是刚刚让苏慕担心了一路的陆灵珏本人?   苏慕一头雾水,任凭从树上一跃而下的陆灵珏把自己和柳潇然抱作了一团。   “你们都不知道,我这几天可实在是……实在是太难了!”陆灵珏夸张地嚎叫起来,“也不知道那个破密道通向的这个地方是个什么破山谷,我愣是找了四五日都没能找到出去的路,又怕离出口太远你们到时候万一找不到我呢,真的是——”   苏慕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把人打量了一番,确认这人除了比先前憔悴了些瘦了些也没什么区别,脸上甚至还和苹果似的看上去很有气色,不禁觉得自己上一个时辰的担惊受怕有些不值得。   柳潇然只在一开始露出几分惊讶的神色,到后来便依旧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在陆灵珏开始絮絮叨叨自己这几日都靠吃什么野果过活的时候打断了他的话:“那日是谁算计的你?”   陆灵珏一愣,随即便跳起脚来:“还能是谁!还能是谁!可不就是李河手下那个叫杨平的狐狸!他诓我喝茶,结果我才刚走近,杯子都还没端呢,那地上突然就出现了一个洞,要不是小爷我轻功卓绝,可不得摔惨了!”   苏慕闻言一惊,脑子里便浮现出了那张在角落瑟瑟缩缩的脸,不禁觉得很是难以置信,这人生在世果然还是需要演技。   “等小爷回去非得把这群人的面具都给撕了不可!”   苏慕很是熟练地拍了拍后者的肩膀宽慰道:“没事就好,这附近你都找过了,没找到出路?那既然这样,我们就原路返回罢,想必高将军能找到打开石门的方法。”   陆灵珏刚顺口地想要答应,却突然一拍脑袋,突然道:“不成,我还忘了一个人!”   他带着苏慕和柳潇然回到了这几日他过活的地方,是个隐藏在山壁之中的山洞,等到他们走到里面,便发现在其中躺着一个人,穿着一袭靛蓝色的衣衫,但在腹部却是一片血迹斑斑,将月白的祥云纹腰带都整个染成了红色,脸上更是毫无血色,连嘴唇都呈现出虚弱的白色,若非还能看到胸口的轻微起伏,都要教人分不清他还是不是活着了。   饶是如此,这人的容貌依旧让苏慕为之一愣,他倒也不是没见过长得好看的人,但能够好看到模糊性别的,除了绮丽妩媚的颜慧之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眉眼精致如清水芙蓉一般好看的男人。   “这是谁?”苏慕收回了视线,有些不解,“你认识?他怎么了?”   陆灵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思索了一会后才开口问道:“算不上认识,就是我不是被丢进去密道了么,他是我在密道里遇上的,也不知道是哪位仁兄也被人算计了,甚至还被人捅了两刀,我这不能见死不救吧,就把他一同背了出来,这几日用白夫人之前教给我们的土方子,勉强地把他的伤势稳定了一番,总算是还留了口气。他中间倒是醒过来几次,但基本上都是在发呆,我问他他比我还犯迷糊,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个傻子了。”   苏慕这下想起来一个人,心上浮现出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想:这不会就是小石头那个心心念念的师父吧?   不管是不是,人还是得救的,陆灵珏嚷嚷着这几日自己快累死了死活不肯再背着人走回去,柳潇然的肩膀上又有伤,苏慕本来是想代劳的,但却被柳潇然一把拽住了手腕。   “让他自己来。”他淡淡地瞥了眼正在上蹿下跳抗议的陆灵珏,“不像是没休息好的样子。”   苏慕正想打圆场,柳潇然便转过了身,对着陆灵珏道:“知味观。”   这下仿佛给上一秒还叽叽喳喳的陆灵珏按下了暂停键,他立刻精神抖擞地点点头道:“人是我背过来的,合该由我背回去。”说完便很是自觉地把人放到了自己的背上,轻轻一托,便稳稳当当地站了起来,“我们走吧。”   苏慕对这三个字的威力算是叹为观止,还没开口问,柳潇然便已经解释道:“是望江城里有名的饭馆,他念了好多次。”   这下苏慕恍然大悟,陆灵珏果然还是原来那个陆灵珏,听到吃的便什么都不在乎了,在这荒山野岭的过了七八日,也亏得他还真的有力气背人一路走回去。   找到了人,氛围明显轻松了不少,有了陆灵珏这个大喇叭,路上都不显得无聊,但在洞口之前,柳潇然没给苏慕机会,先行走在了前面,陆灵珏背着人,便走在最后,刚没入黑暗中,苏慕便觉得自己的手被柳潇然牵了起来。   他的脑袋中哐当一声,刚刚那是因为突然陷入了黑暗,心里又担忧血迹是陆灵珏的,这才慌得一时间没注意抓住了对方的手,但眼下他知道身旁有人,倒也不觉得像来时那么害怕,更何况陆灵珏还走在他们身后,这要是被他宣扬出去,自己怕黑走路还要人牵着,自己还要不要做人了!   虽然心中无数个观念都在叫嚣着让他松开柳潇然的手,但就是那么一丝丝依恋的感觉,把他的手牢牢禁锢在了柳潇然的掌心。   当年自己怕黑不敢走夜路的时候,都是施庆澜牵着自己走的,一转眼这么多年了,他似乎已经忘了这是多么安心的一段路。   走出去好一段距离后,苏慕故作镇定地安慰自己:周围这么黑,陆灵珏一定看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陆灵珏:虽然我是看不见但是你们这样我真的会伤心! 第82章 引蛇   几人走到原先的石门前的时候, 果然发现高焕已经在命人把石门凿开了,乒乒乓乓的声音不绝于耳,在封闭的空间内震得人耳朵生疼。   苏慕和柳潇然很是心有灵犀地在此时各自把手都收了回去,状若无事地默默站远了些。   陆灵珏则是不堪重负地把人小心放到了地上, 这口气还没松到底, 就听到那人幽幽地发出了一声抱怨。   “好吵。”   如今密道里没什么光线, 陆灵珏也看不清周围状况, 更看不清对方说话的模样,顿时被吓了一跳,从地上弹了起来,空间狭窄, 他一头撞上了后边的墙壁,痛得嗷地叫了一声。   这声音穿透力不小,门对面的声音停了停,高焕嚷嚷道:“你们怎么回事, 现在才回来?嘿这声音怎么听着像是辰初那个小子……”   “是我是我!高将军, 就是我嘛!”陆灵珏把疼出来的眼泪给憋了回去, 捂着脑袋蹲下来缓了缓, 声音依旧很是嘹亮,“您怎么也来这里啦?”   好一招反客为主,高焕被问得愣在了原地,一时间竟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问问问,出来了再废话,现在都给我安生点,言轩和那苏小侯爷都在你边上吧。”   “我在。”柳潇然的声音响了起来, “高将军, 这里大致还需要多久才能通行?”   高焕听到柳潇然的声音后也安了心, 提留着旁边工匠问道:“听到了?还要多久?”   那工匠打了个哆嗦,颤颤巍巍地说道:“约莫,约莫再一炷香的时间便可以了。”   苏慕知晓柳潇然是担心杨平得了消息逃出去,但眼下确实也急不得,外面有多少人尚不好说,若是贸然告知高焕,万一有人通风报信,反而难办,如今能做的便是等到这里能够通行之后再立刻下手为强了。   他轻轻往柳潇然的方向凑近了些,小声道:“一炷香的时间,他跑不了。”   黑暗中他看不清柳潇然的具体位置,因此也丝毫没发现柳潇然此刻也转过了身,两人几乎是面对面地靠在一起,他的唇更是几乎要贴上对方的脸,而他说话时带起的一小股热气,则是轻轻拂过了柳潇然的唇。   柳潇然的大脑在此刻几乎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也没有回应他的话。   苏慕以为是自己凑的还不够近,因此又往柳潇然那里轻轻挪了几分,随即他便感觉自己的额头贴上了一片冰凉的触感。   不对劲。   他终于察觉出了异样,这触感像极了——   他贴上了柳潇然的额头。   这下轮到苏慕大脑一片空白了,但慌乱中他依旧记得迅速拉开距离,甚至由于退得太急还踉跄了一步,在下一秒就听到了陆灵珏再度嗷了一声。   “喻之你你你你——你踩我!”   他本来好不容易蹲回去想问问那人是不是清醒了,这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就被苏慕狠狠地踩了一脚。   “我我我我抱歉,我那个,太黑了没看清,不是有意的!”苏慕觉得自己的脸现在一定涨得通红,好在想必不会有人发现,他手忙脚乱地给陆灵珏道了歉,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柳潇然。   怎么说,自己没想到离他这么近?   他在脑中自动过滤起其他可能来,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刚刚自己贴上的可能是边上的石壁。   柳潇然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开口说道:“无事。”   陆灵珏刚揉着自己的脚缓过来,听到这句话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自己大人还替自己应了呢?这不该是自己回答的台词吗?还没等他琢磨明白,对面就传来了几声轻轻的咳嗽声,他又被迅速地吸引了注意力。   “你醒啦?你还好么?你知道自己是谁吗?”他连珠炮似的问了一串,这几天可把他憋坏了,这人不是在睡就是醒来了也呆呆的不说话,睁着眼睛看自己一眼后,就再度默默地闭上了眼睛,若非他对自己的长相还算是有点自信,他就要怀疑这人是不是被自己丑晕过去了。   但是嘛,这人确实长得好看。   陆灵珏从前办案的时候也算是见多识广,年纪小小就见过了不少人,但也是第一次觉得能用“美”这个词来形容一个男子,他甚至觉得京城那些风月场所里的头牌姑娘在这人的面前也不过尔尔。   要是个傻的,那岂不是白瞎了这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对面又没了声音,就在陆灵珏认为这人多半又晕过去了的时候,外边突然传来了一个很是稚嫩的声音,嗓门却和自己不相上下。   “嘿咻!我来一起救你们啦!”   小石头在外找了半天顺手的工具,这会刚从厨房里扛回来一个比他还高一截的锄头,兴致勃勃地打算帮工匠一同开凿,还没开始动手,就被高焕一把提了起来。   “干什么干什么,小孩子捣什么乱。”   “干嘛,谁是小孩子,我是大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力气超大!”   陆灵珏正在好奇这小娃娃是谁的时候,耳边就传来了一道有些疑惑的声音:“小石头?”   “嗯?你认识?”陆灵珏的声音不小,苏慕和柳潇然也都听了个清楚,苏慕更是确认了心中所想,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之后,他也跟着蹲了下来,小声问道:“你是小石头的师父?”   “小石头?谁是小石头?”陆灵珏一头雾水,柳潇然则是立刻明白了苏慕所指。   “你认识小石头?”那人的声音依旧虚弱,但能看得出,他算是承认了苏慕的话。   “嗯,这些说来话长,但如今他就在门外,你可放心,至于其他的,我们还是先出去再捋这些罢。”苏慕温声道。   又过了一会之后,那边才低低地应了一声。   陆灵珏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人遗忘了,刚打算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感,这一声咳嗽还没咳完,柳潇然便堵住了他的话:“有什么话,出去再说。”   于是他只能委屈巴巴地憋着,好不容易过了一炷香,石墙终于被凿出了一个洞,工匠们手脚很是麻利再接再厉,很快便清出了一条路来。   顿时,光线涌了进来,好在只是烛火的光芒,适应起来快得多,他刚睁开眼睛,就听到小石头叫了一声,随即就看到他和炮弹似的从高焕的身边冲了过来,把所有人都挤了一遍之后,扒拉上了自家师父。   “师父!师父师父!”他这会倒是没先前那么自在了,见人没睁开眼,还以为自家师父就这么英年早逝了,鼻涕眼泪都要出来的一瞬间,脑袋突然被人轻轻揉了揉。   “没事。”   得以重见光明后,几人很快兵分两路,尚且没搞清楚状况的陆灵珏被留了下来,高焕刚想问问他们在里面有什么发现的时候,苏慕和柳潇然却是已经突然消失了。   苏慕刚踏出房间门,墨书就从屋顶上跳了下来,神色似乎还有些自责,苏慕知晓他是因为没和自己一起进去而有些后怕,但现下来不及和他明说,因此苏慕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和我来。”   高焕为了万无一失,依旧没有把府上的人放回家,因此苏慕和柳潇然要想找到杨平并不难,他们刚打开房门,杨平就一脸紧张地从凳子上站起了身。   “二……二位大人。”他打了个哆嗦,颤巍巍地行了礼,也不知道究竟是做贼心虚,还是演技过好,连这会都还依旧想着迷惑别人。   苏慕一进门便很快地关上了门,还没等杨平发出些什么声音,墨书就已经绕到了他的身后,将人轻松地擒住了,那人正想开口叫,柳潇然冷冷开口道:“若是出声,罪加一等。”   杨平一下子便被唬住了,他本就心里有鬼,现在更是被柳潇然的威严吓得一动不敢动。   “望江刺史究竟是谁?这里又发生了什么?你现在尚有机会说个清楚,若是等到——”柳潇然的神色更冷,连站在他身旁的苏慕都感受到了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森森冷气。   杨平左看看右看看,一句“我不知道……”刚想出口,墨书很是时候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剧烈的同感从肩胛处传来,柳潇然的眼神则更是变成了与看死人无异,身心的两相折磨之下,他很没骨气地妥协了。   “我我我真的不知道那刺史究竟是谁,那同胞弟弟也是真的,这其他人都可以作证的,我是真的不知道之前究竟是大人还是……”他垂头丧气地回答道,“这望江府,与城外的一个山寨有着往来,我本来也不知晓,只是有一回无意中撞见了李大人与那里的人谈话,这才——”   “但是我发誓,我没做过坏事,我只是知道,我从没助纣为虐啊!”   苏慕听得只觉得好笑,开口问道:“那看来陆司直还冤枉好人了?”   杨平听了这话顿时一抖,眼神中顿时惊恐和慌张起来,甚至小幅度地挣扎了一下,但立刻便被墨书按了回去。   “不不不,我不是,那是——那是被逼的!柳大人!这望江城内,谁敢不听李大人的话啊,小人尚有妻儿在家,这实在是不得不听啊大人!”   苏慕与柳潇然粗粗盘问了一番,除了依旧无法确认李河与他的胞弟究竟是谁外,杨平将自己所知抖了个一干二净,就在柳潇然思索该怎么处理这人的时候,苏慕突然眼睛一亮,附到柳潇然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天时地利。”他眨了眨眼睛,看向了正一脸惊恐看着自己的杨平,“不如引蛇出洞?”   李河自从听到了陆灵珏被人从密道里救出的消息后便沉下了脸,而在听到陆灵珏重伤尚在昏迷之时,表情又变得微妙起来,他像是无意地走到了进进出出颇为热闹的陆灵珏的房前,往里面探了一眼,那王大夫正长叹了一口气。   “这情况,怕是要好一会才能醒了。”   而周围几个看热闹的衙役则是匆忙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道:“那位公子,怕是悬咯。”在看到李河之后,几人赶紧闭上了嘴,正想离开的时候被李河叫了个正着。   “里面的人伤势很重?”   “岂止啊李大人,那人就剩一口气了,醒都不一定醒得过来。”   李河闻言微微点了点头,心中却是突然有了计较。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们感谢杨平同学下线前为推动剧情做的伟大贡献。(关于墨书——是苏慕不让他跟着进去的来着,在78章哦) 第83章 出洞   转角处, 苏慕与李河撞了个正着,他忙不迭地开始道歉,拱了拱手关心道:“李大人没事罢?”   李河见是苏慕,神色微微一变, 开口道:“无事。”   两人就此沉默地擦肩而过, 苏慕走出几步之后脚步微微一顿, 转过身看着李河离开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如若可以,他更希望一切都不过是自己想错了而已。   李河背着手到了一间屋子门前,刚敲了敲门,里面便传出了杯子落地的清脆响声, 疑惑间,便有一人哆哆嗦嗦的声音传了出来:“谁……谁在外面?”   他沉着声应了一声:“是我。”   嘎吱一声,门被打开了,里面赫然是面色惨白的杨平, 他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在哆嗦, 开门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见是李河后面色更加难看:“李大人, 你……”   李河见他的模样便皱起了眉,点了点头道:“进去再说。”   等到杨平合上门,李河立刻开门见山地说道:“你当日不是信誓旦旦说已经处理好了么,怎么陆灵珏还活着?”   杨平抖得更厉害了,那日他按照李河的吩咐将陆灵珏丢下密道,本想着这样的高度不把人摔死也能半残,但却没想进到密道之时只见其中虽有血痕, 却无人影, 他曾随着血迹一路找出去但却无果, 想到脾气阴晴不定的李河,他便觉着若被李河知晓自己将人弄丢了,自己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想着陆灵珏受着伤应当活不久,这才情急之下扯了谎,说是自己已经将人处置妥当了,彼时李河也正在思索与柳潇然周旋的方法,倒是没细究这件事,却没想这最后竟成了最大的隐患。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屋内的某个挡得严实的角落,瑟缩了一下:“你……你真是李大人?”   李河听后更为不耐,一挥手便道:“我究竟是谁你还分不清?”   杨平又咽了口口水,继续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死的是,您的……”   “养兵千日终有一日之用,这番倒也不枉我养了他这许多年。”李河嗤笑了一声,“不亏。”   说完,他便看向了杨平,脸上的神色更为高深莫测:“你今日埋下了祸根,若无法善了,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甚至无需我动手,你便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要么趁他什么都还没说的时候让他消失,要么……”他后面的话没再继续说下去,但杨平早已知晓他的意思,很是欲哭无泪。   两边都想让自己死,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情况已经明了,李河正要起身,里屋的帘子突然被人一把掀起,陆灵珏揉着自己的肩膀走了出来,他摆出了一副很是求知若渴的表情:“不知李大人,是想让谁消失得干净啊?”   李河这边一愣,门便被人从外推开了,苏慕和柳潇然也走了进来,他这会才反应过来,立刻对杨平怒目而视,后者则是打了个哆嗦,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李大人……这……这小人实在没有选择的余地啊……”   李河见已经无法挽回,索性也就露出了原本的面目,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坐了下来,甚至给自己斟上了一满杯茶水,对着三人道:“算计我?”   柳潇然见他如此的反应更是觉得心情复杂,在他的印象里,这位李大人曾经是最讲究礼法之人,但如今他的所作所为,却是最不为礼法所容的事。   陆灵珏见苏慕和柳潇然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帮着开口问道:“李大人,你还有什么要为自己解释的么?比如说你是不是也有什么把柄落到了别人的手里,或是有什么人也拿了你的什么人来威胁你?否则就你刚刚承认的那些来看,谋害朝廷命官就已经是重罪了,再加上私通山匪,诱拐女子……你这罪可不轻啊?”   李河闻言丝毫不慌,甚至悠然地抿了口茶,轻笑了一声:“那又如何?不过一死罢了。”   苏慕叹了口气,早先他们便已经得知,李河除了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弟弟之外,实在算得上孤家寡人,妻儿都已经身亡,更无父母在上,无怪乎能有如此底气。   “为何?”柳潇然皱着眉,问出了自己心中所想,他虽然与李河交集并不多,但他毕竟是父亲多年的友人,见到这人堕落至此,他不理解。   李河被问得微微一怔,过了许久之后,似乎后知后觉地才意识到柳潇然在问什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他笑得更为大声,笑够了才问道:“为何?这需要理由?哦我是忘了,你和你的父亲一样,都是只信书上那些圣贤言的人,但是啊言轩,这世间上有太多东西——比那些你们苦守的大道理好多了,权势,地位,甚至是珍宝,都比那些空泛的东西好得多。”   “你摸得着,你也看得见。”   李河站了起来,步伐有些不稳,他靠近了柳潇然,神色变得怀念起来:“我的曦儿若是没有早亡,现在应当就比你小上四岁,从前我与你父亲煮酒之时就常玩笑道,等到你们二人都到了该婚配的年龄,就将你们凑成一对。可惜……你父亲去的早,曦儿……也没能长大成人。”   苏慕闻言一惊,他本以为柳潇然的父亲只是与李河相识,却不想二人竟是如此要好的朋友,连下一辈的婚姻大事都给安排上了。   也就在这时,李河话锋一转,眼中露出了些许凶光来:“我也曾经克己复礼只为大道之行,我不想去信这些吗?我信,可结果呢?结果就是我处处被人弹劾,结果就是我的曦儿在白日落水却无人施救而丧命,我的夫人因为悲痛过度而遗憾离世,这个世道——还有什么出路?”   “那宣怀是个什么东西?他以莫须有的罪名嫁祸于我,而偌大朝堂竟无人信我,一纸诏书便是贬黜至荒蛮之地,我却毫无招架之力。”李河的眸色怒意更甚,“世道既然不公,那我又何须再护守那些所谓的礼仪道法?”   “你既然也曾膝下有女,又如何忍心将失去爱女之苦加诸在如此之多的无辜百姓身上,那山寨之中的姑娘,又何尝不是命苦的人家?”苏慕想到了如今依旧不知去向的诸多女子,更觉得李河的这番话没有道理,即便他有过苦难的过往,这也不该是他将痛苦加诸在别人身上的理由,他看着李河,继续问道,“她们究竟送去了哪里?你的背后之人又是谁?”   李河又是一愣,随即却是眯了眯眼睛,答非所问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苏慕思索了许久,很是纠结该不该告诉李河自己到底是谁,但没想到李河突然接着说道:“刚刚便似乎听见有人提及苏小侯爷,你是安定侯苏仪之子?”   见苏慕承认了,他便又露出几分沉思的表情来,过了许久才答道:“我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好,又为何要去操心别人家的女儿,这没道理,至于她们的去处……”他摇了摇头,“我不会说的。”   陆灵珏在一旁本就听得牙痒痒,听到这话恨不得给这人狠狠来上一拳,这人分明丝毫没有罪犯的自觉嘛!   柳潇然见这人确实没什么要继续说的了,立刻吩咐陆灵珏道:“去请高将军过来。”   李河似乎也全然不介意,甚至又坐回了凳子上,喝着茶等着高焕前来,但在屋内陷入寂静的当口,他突然开口问道:“你们是如何发现我有异的?我那同胞弟弟竟然没瞒过你们?”   “本来也不算确信,只是你那胞弟的左手上的茧子比起右手更为明显,我当时便有些怀疑,他可能惯常所用的手为左手而非常人所用的右手,而在密道之内,我们曾看到墙壁上有被人划下的痕迹,几乎都是左边收力的模样,说明那刻下痕迹的人,也多半惯用左手,但是你——并不是。”苏慕示意了李河如今端着茶水的手,也是左手托着茶盏,右手用杯盖拨弄其中的茶叶,“这些东西若非天生,很难后期做到毫无两样,因此才觉得或许可以一试。”   李河也跟着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是没想到这样一个动作也能成为自己的尾巴,随后便露出了几分赞赏的表情来:“倒是颇有些小聪明。”   苏慕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回答这句不知道算不算夸奖的话:“不过是佐证而已,你既已经承认,那便也算不上什么了。”   李河又是一笑,叹道:“没想到这有朝一日,居然还会栽到小辈的手里,本来山寨已毁死无对证,却不想你竟然招来了高焕,逼我使这一招金蝉脱壳,竟是这般都还无法逃脱,果然是天要亡我。”   柳潇然如今对这人已经是失望至极,冷冷开口道:“即便今日你侥幸逃脱,天理昭彰,你也难逃罪孽。”   “好一个天理昭彰,你果然像极了你爹。”李河喝了口茶,摇了摇头,“你和你父亲如何能与我一样,你的父亲有个好妹妹,你更是家世显赫,如何懂我们这样一步步爬上来的人的难处?若无靠山,如何站稳脚跟,我怕是现在还在荒芜之地。”   “你们兴许看不得这般行径,那也不过是你们从不知晓那种感受究竟如何而已。”   门外传来了有些嘈杂的脚步声,就在苏慕两人打算开门的时候,李河突然似笑非笑地说道:“苏仪的儿子啊……有意思,但你与言轩,不会是一路人。”   作者有话要说:   李河的案子就结束啦,关于背后到底是谁,后面就会提到了,下一个副本就是墨书的故事了!距离墨书掉马还有x天? 第84章 穷途   门口的两人都是一愣, 苏慕听清了之后倒是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古时世家多有纷争,李河又是柳潇然的爹那辈儿的人,指不定说的是哪年的老黄历, 但既然秦安和和白芷都没表现出什么异样来, 自己应当也犯不着为了这些和柳潇然有什么嫌隙。   但出他意料的是, 柳潇然似乎很在意这句话, 转过身后语气更冷:“你说什么?”   李河却只是眯着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吹了口氤氲在眼前的雾气,再没说话。   高焕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破了屋里那一刹的寂静, 他推开门后还有些摸不清楚情况,刚刚陆灵珏颠三倒四地也不知道说了个什么东西,但他隐约也能判断出来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因此匆匆忙忙地便赶了过来。   一推开门, 他就觉得屋里的氛围很不对劲。   杨平瑟瑟缩缩地躲在角落, 那样和瘫在地上没什么区别, 而李河则是在桌上悠然地喝着茶, 一点不像几个时辰前在正厅那般虚弱的模样,门口的两位更是神色各异,让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思虑再三后,他对着杨平先厉声道:“堂堂主事这般样子成何体统,还不赶紧从地上起来!”   杨平闻言立刻又是一哆嗦,等人爬起来垂着手站好后,高焕才问正一脸凝重的柳潇然道:“到底怎么了?”   柳潇然只能暂且压下心上那阵强烈的不悦, 将事情从头至尾地捋了一遍, 略去了无关紧要的细节之后, 高焕终于明白了,这岂止是案子,这分明是件要案。   本来还想着若是这边李河是真的,尚且能把球踢给他,自己也可以放心地撒手回自己的老巢,但没想李河是真的不错,伤天害理的事却也全是他本人干的。   他素来最讨厌写那些麻烦得要死的公文,如今碰上这件案子也算是彻底傻眼,别说写清楚后呈报陛下了,他这会都还只懂了个大概呢。   他沉着脸看向了李河,他在京城之时因为自家姐夫与这人算是熟识,这才见过几面,从前看着人也挺正常,就是个处处瞎讲究的老古董,怎么着在望江不过几年,竟然变成了这般心机深沉的人。   高焕摩挲着腰间的长剑,心情很复杂地开口问道:“他们说的,你都认了?”   李河放下了杯子,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云淡风轻地回答道:“是,都是我做的。”   高焕见他的样子就气更不打一处来,态度也不耐烦了起来:“李大人可真能耐的很啊,堂堂刺史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我就不明白了,你都位高权重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李河没等人说完就开始摇头,等到高焕话音刚落,他便紧接着答道:“哦不不不,高将军,小小刺史如何算得上位高权重?这人的贪心何曾会有尽处?你也未必就甘于留于此位上罢?”   高焕一愣,随即有些不耐烦地回道:“怎么,是你犯了事儿还是我犯了?老子就算不想在这位子上待了也从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问心无愧!倒是你实在是让人没想到啊,从前多讲究礼义廉耻的一个古板,怎么着,这些姑娘家家的就能帮你得到更高的位置?你也不看看这什么出息,对着一群姑娘家下手,还反问我?你也配?”   若非考虑到现下李河还是刺史的身份,高焕早就像军中一样开始骂人了,眼下只能压着火气,但依旧把李河怼得脸色都阴沉了些。   “还愣着干什么,把人给我带下去好好看管,这府衙里的人一个都别给我落下,都给我看紧了,一个个地查!”   府衙内顿时又乱成了一团,好在高焕带来的人手足够多,很快控制住了情况,挨个审讯起来,这其中的人多半都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与李河这件事有些联系的,也都全招了个干净,气得高焕又是一阵脑仁疼。   “这李河还真有本事啊?这望江城真就他一手遮天了?我说怎么我前几回来的时候丝毫不知道这里面有这么大的破事儿,敢情知道的人都为他是从,连吱声都不敢?”   “还有没有王法了?”他气得把那些写了口供的纸一拍,连一旁的砚台都抖了抖。   柳潇然在一旁垂着眼没说话,他虽然也为李河之事觉得惋惜和不解,但同样也为这背后还未现身的主使而有些忧心。   “你们不会是一路人。”   这句话宛若咒术一般,不断地在他的脑中闪回,波动着他本就有些不安的心绪。   “怎么了?脸色不大好啊,这边没什么事了,交给我就好了,回去休息吧,不然回去你娘又要修理我。”高焕抬起眼看了眼柳潇然,赶紧开始赶人,“你也知道我虽然皮糙肉厚的可也经不住你娘的折磨,赶紧休息去吧。”   柳潇然这回倒是一反常态地很是听话,点了点头便离开了,倒让高焕颇为讶异。   “嘿哟,今天这小小子怎么听话?”他一面打量着柳潇然离开的身影,一面对着站在一旁的蒋玉道,“这样子,多半有什么事儿不肯说呢。”   也正如高焕所猜,柳潇然回去之后根本没进自己的屋里,而是在院子里坐着发呆,一直到苏慕在他身后出声喊了一声,他才从纷杂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苏慕本来是打算睡了的,这么多事连轴转,他早就身心俱疲,本想去找叶蓉姑娘问情况的事也被迫又得推迟一日,正打算关了窗好好睡一觉,就发现窗外坐着一个很是熟悉的身影。   柳潇然坐得端正,若非这确实是月黑风高的夜间,苏慕还以为他应当是在认真聆听什么重要人士的讲话,见他半晌都不带动一下的,苏慕还是决定提醒一下这位觉得自己是个铁人的柳大人。   “柳少卿,不回去休息么?”苏慕刚到外面便被风吹得一个激灵,把本来的困意吹走了大半。   柳潇然的身形微微一僵,转过身看向了苏慕,随即苏慕便发现,柳潇然靠在桌上的那只手攥得紧紧的,似乎有些紧张,顿时有些茫然。   怎么着,这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他环顾了下四周,琢磨着这周围应当也不该有什么人在盯着他们罢,那柳潇然怎么这副模样。   苏慕不禁也紧张了几分,在柳潇然对面坐下后,做好了对方要和自己说什么关于案情的大事的准备,严肃地看着对方,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些。   柳潇然似乎还是有些踌躇,就在苏慕都要怀疑这不是什么秘密不能被自己知道的时候,对方终于开口了。   “有一些事,我觉得或许应该如实告知。”   苏慕一面点头,一面又在心中打起了鼓,这么严肃,那事儿得多大。   “李河所说的,我父亲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姑母。”他顿了顿,继续往下说道,“是当今圣上亲封的淑妃,也是宁王的母妃。”   苏慕先是微微一惊,他能猜到柳潇然必然身世显赫,却也没想到竟然还算是皇亲国戚,那宁王居然还能算是他的堂兄弟,但随即他便也觉得事情如此,便也算解释的通为何宁王一副与柳潇然熟稔的模样了。   “怪不得……”他喃喃道,随即点点头应道,“原是如此,然后呢?”   柳潇然见他似乎接受得颇快,本想解释的话便梗在了喉口,过了一会才问道:“你……你不介怀?”   苏慕更迷惑了,柳潇然这话问得奇怪,自己应该介意什么?   他揉了揉自己被风吹得有些僵硬的脸,摇了摇头:“这有什么好介怀的?柳少卿是指什么?”   柳潇然这下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他平常不愿别人提及自己家世,便是最厌恶别人认为自己是因为这层身份才得以崭露头角的,而李河有意无意提及姑母,更说了那般话,让他尤为不安。   前几日与苏慕的那番交谈,自己说的那般绝对,若是有朝一日苏慕知晓了自己的家世,是否也会觉得自己只是因为有人庇佑而无所畏惧,又或是将自己划归为宁王一派引起误会,逐渐生分,这都是他所不愿见的。   更何况,颜慧曾在他面前有意无意地暗示过,这一切的幕后主使,甚至有可能便是宁王一派。   因此他才决定主动来向苏慕坦白这些,在他身边,除了陆灵珏这般与他一早便熟知的人外,若没有人刻意打听,因他一向忌讳别人提及,便都是不知晓他的姑母便是柳淑妃的。   话是说完了,但苏慕既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惊讶,也没有因此生出厌恶来,这让他颇为不知所措。   苏慕此刻也在心里迅速盘算着,柳潇然如此介意这般身份,难不成是这宁王与自己家有什么过节?可也没听旁人提起过啊,这安定侯府虽然自从苏仪死后就有些落寞,但也没有被人整过,还算是过得安生,不应当啊——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柳潇然却像是突然卸下了力气,低低地松了一口气后垂下了眼:“你不介怀……那便好。”   苏慕正想开口,柳潇然便突然又看向了他,如同之前无数次对话的时候那般,神色专注又认真地说道:“若以后你对我有任何疑虑,都可直接问我,我绝不会隐瞒你,我……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任何的误会。”   苏慕瞬间忘了自己刚刚想说些什么,大脑短暂地陷入了一片空白,这算什么?   这可是大理寺少卿,这可是号称铁面无私□□权贵的大理寺活阎王啊?   他这回露出的神色比刚刚听见柳潇然是宁王的堂兄弟还震惊。   这说话的是柳潇然本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为什么苏慕没注意到颜慧的话,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柳潇然和宁王有关系,所以肯定不会往这方面想,但是柳潇然知道啊,又很介意,所以会很敏感。) 第85章 冰消   尽管苏慕的心里不是特别平静, 但柳潇然的神色实在太过较真,让他觉得自己此时要是怀疑这句话的可信度或者是面前这人的真实度都是一种罪恶且欠揍的行为,因此他还是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放心吧,我会的。”   他保证完之后, 又赶紧接上了一句:“但我还是觉得, 我能对柳少卿你有什么疑虑?”   柳潇然抬起眼看着他, 神色更为复杂:“我从前也未曾想过, 李河那样的人会是这样的结局。”   苏慕闻言一愣,万万没想到柳潇然会用李河来反驳自己,但眼下他根本无法将这两人联系在一起,因此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回答道:“柳少卿肯定不会如此。”   “为什么?因为我……家世显赫?不会落到那般无人问津的地步?”   若换了旁人, 苏慕几乎就要觉得对面是在故意和自己抬杠了,但他能从柳潇然的眼中看出,对方似乎真的很担心这个问题,又联系到此前几个时辰柳潇然身边的气压比从前更低的情况来看, 这人兴许已经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许久了。   虽然他有点想不通一个明明是三好少年的人怎么能开始担心自己一下子变成年级倒数, 但依旧绞尽脑汁地开始给人讲道理, 试图说服柳潇然一个人变坏的可能性不仅和外界环境有关系, 更和一个人的内心有很大的关系。   “那莲花还出淤泥不染呢,总有人能在各种各样的困境和逆境之中依然坚守初心的。”苏慕语重心长,甚至觉得自己像个初中班主任在关爱自己班上成绩最好的独苗苗,“柳少卿你守的真相,一定不会辜负你。”   眼看柳潇然又要反驳自己,苏慕又找了新的话来堵:“好,退一步说,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那不是还有辰初, 还有白夫人,还有那么多在你身旁的亲人朋友,他们肯定都不会放任你沉沦的,那李河是因为在世上已经没有可亲可近的人才会堕落至此,柳少卿你可不一样。”   柳潇然这回没再开口了,就在苏慕刚松了口气,同时油然而生了一种成就感的时候,对方突然开口问道:“那你呢?”   苏慕险些被自己那口没咽下的气呛到,缓了一会后才有些茫然地问道:“什么?”   柳潇然的皮肤在月光下显得白皙而光滑,此时他垂着眼,好看的眉眼被两侧的发丝遮住了些许,眉头也有些微微地蹙起,沉默了一会之后才继续问道:“若我有一日真的如李河一般沉沦泥淖,你……”   苏慕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来自己刚刚是真没听岔,柳潇然居然还真是这个意思,不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先不说这个前提实在是很难成立,这句话——他觉得自己似乎现在才听懂柳潇然刚刚跑来和自己解释的理由。   像是冰雪消融之后,万物带着朝气破土而出般,那股呼之欲出的欣喜感让苏慕的语气都欢快了几分:“我当然不会坐视不理。”   柳潇然听到回答后蓦然抬起头,便撞进了对方眼眸之中,苏慕的眼睛一如往常般干净澄澈,如今更是映照着点点星光,让人不舍得移开目光。   “柳少卿,我们现在是不是算是朋——不,友人了?”苏慕趁热打铁,凑过头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从来还会觉得这句问话显得很多余,觉得朋友之间还能不知道自己是朋友么,但现下他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答案就像一个承诺般,像小时候的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虽然幼稚,但却能让人无比安心。   等到了那一句意料之中的“嗯”后,他突然觉得雀跃起来,看上去是有些没出息,但这确实是来到这里后,第一个完全不因为他的身份,更不因为他是苏慕而交到的朋友,而且,这可是柳潇然诶。   至少想让陆灵珏承认与自己是朋友绝对比让柳潇然承认难得多。   似乎是被苏慕眉梢之间突然跃上的欢喜也感染了些许,刚刚那一句话出口时的些许别扭如今也被这股自心底而生的畅快而吹散了,柳潇然自己都未曾发现,他的眉头早已不似先前紧锁,甚至极为难得地舒展了开来,连唇角都微微勾起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同时,他想到了一个在心中重复过无数遍却难以问出口的问题。   “喻之。”柳潇然看着他,问道,“我可以这样叫你么?”   “当然。”苏慕眨了眨眼,思绪又被带回了许久之前,他笑着摇了摇头,“柳少卿,我明明很早之前便说过你可以这般叫我的。”   “言轩。”柳潇然微微皱起了眉,开口纠正道,“礼尚往来。”   苏慕显然是没想到和谪仙一般的柳潇然还能有这般孩子气的时候,又情不自禁地笑了笑,点头应道:“好,言轩。”   “咳,天色不早了。”他站起身,“回去休息罢。”   苏慕刚点了点头,打算告别的时候,柳潇然又叫住了他,他一转过身,便看到柳潇然沐浴在月光之下,白衣上都流淌着皎皎月华。   “嗯?”   “我那日并非质疑你贪生怕死,只是……这些事本都是我分内之事,你只是被无辜牵连而已,我不想你因此受伤或是——”   苏慕本来都快忘了这码子事了,虽然为着这件事也算是和柳潇然头一回摆了脸色,但如今柳潇然提起后,他简直就想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过了一晚上便就想通了这一点,柳潇然必然是出于好意才会如此说,但前一日刚对人那种态度,他这才觉得别扭,根本不敢去看柳潇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表现得更诡异了。   他顿时舌头有些打结,捋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回道:“不不,不是,那就是我的问题,我该知道的,只是当时那个……”   柳潇然见他似乎想要解释,但又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便很是好心地替人解了围:“不管如何都是我言有歧义,既然你并不在意,那便最好了。”   苏慕赶紧圆润地顺着台阶下去了,摇了摇头道:“所以我们都快去歇下罢,这已经这么晚了,不好好休息第二日一定没什么精神,我便先进去了!”   “明日见,柳——言轩。”苏慕走进门前,扒拉着门框又回过了头,“可别再想那些事儿了,你和别人不一样。”   看着门被人关严实,柳潇然才动身往屋里走。   听到轻轻的一声门响后,苏慕才放心地脱了衣服躺到了床上,或许正如书上所说一般,每到夜间,人的思绪似乎会格外容易脱离原本的轨道,他几乎能想象到第二日自己想到今晚说的话时必然会觉得奇怪得很。   但他不后悔。   有些话总还是需要说出口,才能拨开人与人之间相隔的那层薄纱。   果不其然,第二日苏慕一睁眼,脑子里便开始自动回想昨夜的那些话,先是对这究竟是不是一场梦进行了合理的探讨,随后确认了这的确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后,他又开始觉得自己的脸一阵阵地发烫。   奇了个怪了,也不多大的事,不就是交了个朋友么,至于吗?   他麻木地揉捏着自己的脸,试图用手上有些冰凉的温度使得脸恢复原状,好不容易觉得可以出门了,却是刚一出门便撞上了柳潇然。   好消息是,旁边还有个陆灵珏。   坏消息也是,旁边还有个陆灵珏。   陆灵珏早就恢复得活蹦乱跳的了,探出了一个脑袋,和苏慕打了招呼。   “喻之喻之!我们正要来找你呢!”他笑嘻嘻地说道,“你今日是不是要去瞧瞧那些被救出来的姑娘,我们和你一起去,大人说也要去问些事情,而且而且为着我大难不死,要请我吃饭呢!”   苏慕也笑着点了点头:“好啊,那便一起罢。诶辰初,那位和你一同被救回来的,小石头的师父呢?他情况如何?”   陆灵珏歪着脑袋想了想,从柳潇然的右手边溜了出来,勾上了苏慕的肩膀,小声地说道:“他中间倒是醒过,但除了安慰了小石头几句,依旧对其他人都不怎么搭理,诶你说这人是不是……这里有点不好?只认识一个人?”   苏慕拍了拍他挂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也小声说道:“小石头说了,自家师父是大侠,脾气奇怪点也是有道理的。”   “我可是,我可是他的救命恩人诶?要是没有我,他早就死了,而且你都不知道,昨天审讯李河和杨平都说看到了血迹以为人死了才没继续管的,阴差阳错的,李河觉得这人死了,杨平觉得是我死了,嘿嘿嘿结果看到我们俩都没死成,哎哟那脸色——”   陆灵珏正说得起劲,就觉得领子上搭了一只手,随即便被人提了起来。   “大人大人,你怎么又提我,我干啥了我又?”陆灵珏不解,委屈地望向了柳潇然。   后者神色平静,只是淡淡地说道:“什么时候办完事,什么时候用饭。”   陆灵珏乖乖地闭了嘴,神色也变得正经起来,如果忽略掉他表情中对吃食的渴望的话,看上去还挺像那么回事。   苏慕被他的模样逗得想笑又不敢笑得太大声,怕伤人自尊,便转过了头道:“柳少卿,那我们走罢。”   话出口后,苏慕还没什么感觉,他纯属叫得太过顺口,但陆灵珏凭借多年和柳潇然打交道的经验来看,他亲眼看着自家大人突然露出了一分有些失望的神色,随即他便感受到了一道凉飕飕的目光。   “陆辰初,你留在府衙上。”   作者有话要说:   陆灵珏:我没惹你们任何人! 第86章 渺渺   “啊?”陆灵珏险些觉得自己听岔了, 反应过来后一脸震惊,“为什么?”   如今他满心满眼都是念叨了许久的知味观,好不容易磨着柳潇然才蹭到的大餐,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要从嘴边溜走了, 这下他不干了。   “不是, 大人您刚刚答应我了啊!”他试图挣扎一下, “这这这我们都不是已经说好了嘛——”   见柳潇然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意思, 他开始转变攻略对象。   “喻之——”   苏慕这会也没明白柳潇然怎么突然改主意了,正想表示自己爱莫能助的时候,架不住陆灵珏可怜兮兮像是下一秒就要当场哭出来了,只得轻咳了一声, 很没底气地问道:“这辰初这几日也算是不容易,要不还是带上他吧。”   柳潇然不为所动:“既然这几日劳累,便更该在府上呆着。”   苏慕继续输出:“那话也不能这么说,这好吃的也是恢复身体的一个办法嘛, 我们这许多日没见了, 合该好好聚一聚是不是?”   柳潇然严谨求是:“我们在山寨里便见了。”   苏慕看了眼眼睛里泪光闪闪的陆灵珏, 眼神安抚了下, 纠结一瞬后,走到柳潇然的身边,凑近了之后小声说道:“辰初是不是做什么了惹你了?唉他就是小孩心性,别和他计较嘛,你看他现在这样,留在府里肯定也不安生,还是和我们一道吧。”   柳潇然继续抿着唇没有说话。   苏慕没辙了, 只能换了种语气:“就这样吧好不好, 言轩?”   他试图拉近两人的距离来达到替人求情的目的, 但这句话仿佛格外有用,柳潇然眉宇间的冰霜瞬间化开了不少。   正在原地眼巴巴看着两人的陆灵珏惊奇地发现,柳潇然再转过身的时候,已经没了刚刚那种凉飕飕的感觉,反倒是变得柔和了不少,虽然出口依旧是一句简短的“嗯”,但他依旧是长长地出了口气。   虽然过程有些曲折,但起码这顿饭还是稳了。   陆灵珏喜上眉梢,正想给此事最大的功臣苏慕一个热情的拥抱的时候,熟悉的锐利目光又如同利刃一般飞到了他的身上。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收回手一定是对的。   果不其然,一缩回手,那股如芒在背的感觉顿时便消失了。   陆灵珏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是他现在还有些琢磨不透,且一路上都没再和往常一样嬉皮笑脸勾肩搭背,而是站在两人的身后仔细观察起来。   等看到柳潇然在和苏慕交谈时明显放松的状态后,他突然觉得自己悟了。   大人是有了新欢就看不上旧爱了是吧。   他悲悲戚戚地正想咬块小手帕去哭一哭的时候,突然又觉得不对啊,大人对自己那是从小就这个态度,也不止是他,对其他人那都是一样的,最多在白夫人面前稍微柔和一些,何曾对其他人如此和煦过。   这么一想——   他把手揣进了自己的袖口,皱着眉回想起来,这一路上自家大人似乎都对这位小侯爷有点特殊,先是一开始就没阻止无关人员参与办案,如果说这还可以解释成是欣赏苏慕独到的验尸技巧,那后续他连自己的腰牌都给了别人,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但眼下没有继续深思的时间,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到了安置姑娘们的宅院。   为着能够把所有的事情都记录清楚载入案卷,高焕并未立刻放人离开,而是将她们一并安置好,等待录入完毕之后再送她们回家。   苏慕几人刚走进去,便听到了两声惊呼,叶蓉和叶苧都在院子里说笑,看到熟悉的人影后都是一阵欣喜,赶紧站起了身。   “公子。”两人走了过来,款款地行了一礼后,叶蓉笑着说道,“没想到公子和我们姐妹如此有缘,我姐姐也说遇到了你呢。”   苏慕这才知晓,那个在危急之时拉了自己一把的女子便是叶蓉被掳走的姐姐,顿时也觉得惊讶:“还未好好感谢叶姑娘救命之恩呢。”   叶苧在那山寨里呆了许久,几乎都要放弃能回家的念想了,却没想到阴差阳错救的人竟然真的将她们都带了出来,还遇到了自己的妹妹,更是激动,只能连连摆手后道:“若无公子相救,小女这辈子怕是都要无望了,万万没想到还能有朝一日和亲人团聚,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您道谢了。”   又有几位姑娘围了上来,但似乎都有些惧怕柳潇然和陆灵珏,当是觉得这两人并不熟悉,苏慕便将两人介绍了一番,还笑眯眯地把柳潇然当时在山寨中为了探听消息当膳夫的经历都数了一遍,人群中顿时又是一阵惊呼。   原因无他,苏慕好看早就是有目共睹的事,可这柳潇然曾经缠满绷带的模样已经深深刻在了她们的脑海中,乍然看到如此光风霁月的一位公子,都觉得难以联系在一起。   柳潇然有些无奈地看着苏慕神采飞扬地讲完,露出了一抹有些狡黠的笑,凑过来小声说道:“总不能不让她们知道真正的救命恩人是谁吧。”   他是误打误撞进了山寨,而柳潇然却是早就做好了一切排布,若非临时有了变故,应当也能有惊无险地救出这群姑娘。   围在旁边的人越来越多,一声声的道谢瞬间便把人给淹没了,等到姑娘们们好不容易都泪眼汪汪地平静下来后,柳潇然才慢慢开口问道:“你们之中,可有人知晓一位叫做许知意的姑娘的去处?”   话刚落地,所有人便都低声讨论起来,过了许久才有一人小心翼翼地出声道:“许姑娘是与我一道被抓来的,但是她……已经被送走很久了。”   柳潇然眸色一沉,这与他所想无异,但还是不免有些遗憾,但说话之人顿了顿,随即从怀里取出了一支玉簪,走到柳潇然的面前后递给了他。   “她离开之前,曾把这支玉簪托付给了我,说若是之后有人来问起她,就把东西交给他。”   苏慕和陆灵珏都并不清楚其中的故事,但柳潇然却是低低地叹了口气,接下了玉簪。   等到告别了这群姑娘走出门之后,陆灵珏才好奇地问道:“大人,那位姑娘,你认识?”   柳潇然轻轻摇了摇头,显然是不打算说清楚,只是将簪子收好之后轻轻道:“你不饿?”   陆灵珏赶紧狠狠点头,在知味观面前,所有的东西都是浮云。   这知味观也不负它的名气,热闹非凡,若非柳潇然轻轻松松地就动用了钞能力,这位置也得等上好几个时辰,陆灵珏喜滋滋地蹭了一顿大餐,心情好得不行,但柳潇然似乎心中有事的模样,也没动几口便说还有事要出去一趟,陆灵珏正在和眼前的全鸭煲斗争,含糊地应了一声。   但苏慕颇有些放心不下,经过上次江州那一遭,他觉得实在不能太相信柳潇然的话,因此也匆忙扒拉了几口菜,拍了拍陆灵珏的肩膀便出去了。   陆灵珏见两人一个赛一个地消失得快,本来还是有些疑惑的,但看到满桌子的菜,便又打算什么都不想了,还有什么能比吃饭更重要的,况且这两人在一起,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于是他便又心安理得地吃了起来,甚至离开之时还有些依依不舍,没了其他两个人,这桌子的菜他只消灭了一半,突然间他灵光一闪,想到了府衙上这不还是有个病号么,就当是包起来带回去请人吃的好了,顺便还能留点做宵夜。   他越想越有道理,立刻让小二都打点好了,这才带着东西满载而归。   另一边苏慕匆匆忙忙追上了柳潇然,还没喘口气就问道:“刚刚就看你神色不好,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这人也都抓了,难不成是幕后黑手有了什么动作?   苏慕有些紧张地等着柳潇然开口,但后者轻轻摇了摇头:“不是,只是受人之托,要把东西交还给他而已。”   见苏慕一脸不解,柳潇然也不隐瞒,就将事情全部都告知了对方:“我要去见那位真正的膳夫,他本名姓周,是苏源县的一位酒楼着案,但却被人在夜里打晕了带到了山寨这里做了膳夫,这群人为了让他无法逃离,先是动用了手段折磨了他一顿,又划伤了他的脸,毒哑了他的嗓子,因此他才会用绷带覆面又不能言语,经此一遭算是彻底毁了他想要回去的心,便留在了寨内做了膳夫。”   这经历实在过于惨了,苏慕禁不住都为这人感到惋惜,这手段也是过于恶毒了些。   “他留在寨中安分守己,很快便没有人再疑心他,转而将所有采买的事项都交给了他办,每隔两三日日他便会下山一趟,也就是因为这个契机,他救了我。我醒来之后他曾与我说过,救我一来是对山寨早有怨言,二来也是希望我能在日后替他寻一个人。”   “就是那位许姑娘?”   柳潇然微微点了点头,从袖里取出了那支玉簪:“我虽不知晓这中间的故事,但大抵也能猜得到几分,只是……”   只是这许姑娘早已被人送走,音讯全无,如今虽然他们将李河投入了狱中,但他对此缄口不语,因此依旧不知晓这些姑娘们的去处。   苏慕也知晓此事困难重重,但还是宽慰道:“也不是全无办法,那个我从山寨里救出的人,如今已经脱离了危险,大夫说应该不久便会醒过来了,他必然知道得更多,而且生死场上走过一次的人,应当会比李河更加容易说出来的多。”   柳潇然默默攥紧了手上的玉簪,点了点头,轻声道:“走罢。”   作者有话要说:   收尾ing 第87章 相顾   周文这几日几乎没有从房间里出去过, 既是因为自己的脸不便示人,也是怕偶然被山寨中的人认出来,因此不敢出去,听到敲门声的时候, 他先是下意识地狠狠一抖, 稳住心神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条缝, 见到是柳潇然之后才松了口气。   见到柳潇然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之前没见过的人, 周文顿时又紧张起来,苏慕自然捕捉到了他的神色变化,笑着摆了摆手:“别怕,我和柳少卿是好友。”   柳潇然闻言微微一怔,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如此自称是自己的好友了,从前即便偶尔有过一两个年少时的朋友,也早就因为身份各异而形同陌路,这个称呼于他而言实在有些过于遥远了些。   他微微点了点头, 周文便也不再疑心, 转而关好了门, 比划了两下。   苏慕还未看懂这其中的意思, 柳潇然便摇了摇头:“姑娘们都已经安全了,那山寨遭逢变故,几乎所有守卫都一夕遭了灭口,如今望江刺史已经认罪,只是此前那些姑娘的去处……尚不明朗。”   周文露在外面的眼睛显出了几分惊讶,他虽憎恶那群人,却也没想到偌大一个山寨, 竟会被人全部灭了口, 若不是自己偶然救起了柳潇然, 或许此刻自己也会是那山寨中横尸的一人,思及此,他不免有些胆战心惊。   柳潇然等到他平静下来之后,犹豫了一瞬,还是取出了玉簪递给了周文。   “我已经替你问过那些姑娘们了,但许姑娘在半年之前就已经被人送离了山寨,去向未知,但在她离开之前,曾将这玉簪交由李姑娘,想来应当是留给你的。”   周文的手有些微颤,接过玉簪后更是害怕碎了一般小心地捧在手心里,他说不出话,直到最后落下眼泪的时候,也只能低低地发出几声呜咽,柳潇然和苏慕也都是心下酸涩,周文虽不能言语,但他们也都能从这阵悲戚之中读出背后的那些故事来。   柳潇然轻轻地说道:“此事我们必然会追查下去,若是能有一日找回许姑娘……”   周文回过神来,胡乱地抹了把眼泪,看向了两人。   苏慕见状,立刻很是贴心地递上了手,由于已经习惯了和墨书这样的交流方式,他现在对于不能说话人士都格外敏感。   周文一愣,随即感激地朝苏慕躬了躬身,伸手在上面写道:“多谢二位,我亦会寻她,去留随她。”   关上门的时候,苏慕往里望了一眼,周文小心地将手掌合拢,贴到了自己的额头上,虔诚无比。   吱呀一声响后,所有的故事都留在了那个已经成为灰烬的小屋子里。   一个贪嘴爱吃东西的年方十六的小姑娘,一个被不言不语的怪人,两人仿佛在一静一动之间练就了最完美的默契,每当黎明初晓之时,小姑娘会来厨房里讨一块糕点,和周文胡乱说上几句话。   说自己想回家,说自己想家人。   她告诉周文自己的名字,却同意周文隐瞒自己的身份,他们像是相识多年,又留有陌生人之间的拘谨。周文无法说出口的话,在心底生根萌芽,许知意是夜色褪去之时留在他心上的第一抹天光。   但小姑娘还是被人带走了,临走之时,她留下了簪子,这个山寨里,除了和她一般同病相怜的姐妹们之外,只剩下一个人还会记挂她的死活。   “就当是报答这么多天的糕点好了。”   许知意离开了,但把簪子托付给了一间屋里的姐妹。   不知所起,无疾而终。   苏慕和柳潇然踱步在午后喧嚣的街市,却都是沉默不语,这场案子之后的线何其长,背后之人又该有多么难缠,可若是他们都不继续找下去,那些姑娘们便真的再无指望。   他们如今只能从其余人的口里整理出一份名册来,仅是如此,便已经有百余位姑娘被带离了山寨。   苏慕心中想要找到真相的心如此强烈,以至于在和曾经的那些顾虑对立之时,让他更为痛苦。   “再过几日,我们是不是该回京城了?”苏慕突然问道。   柳潇然的脚步随之一顿,转过身后轻轻点了点头:“需将人带回京城。”   苏慕眯了眯眼睛,离家之时秋意还未始,如今却已经是到了需要着冬衣的日子了,他确实离开得太久了,久到他已经快要忘了,自己本是为了苏启的下落才一同前来的。   虽然算不上毫无所获,但他依旧摸不清楚苏启的目的,若说苏启只是因为与原主有些过节才设计陷害,那之后江州的一切都无法解释,若真有恨意,直接派人刺杀岂非来得更快,而不是以江州无辜百姓为代价,又将自己暴露得干干净净,如此得不偿失的手法后面,目的绝不是如此简单。   想到宁王和杜涵离开之时的那些话,苏慕即便不谙朝堂之事,也能感受到暗潮汹涌。   柳潇然垂着眼,同样思绪万千,若非职责在身,他并不想回返京城,京城里处处都有处理不完的人情世故,即便因为他软硬不吃的脾性已经省去了很多的麻烦,但依旧有人不厌其烦地想来拉拢他。   他对于那些皇子们的争斗毫无兴致,更不想插手,如今接二连三地受了人的提醒,他已经可以预见京城早已变成了一片腥风血雨,早在今年年初便已听闻皇上身体不适,太子平庸,皇上言语之间有过斥责,更无意间流露出过换储之意,因此诸位皇子都蠢蠢欲动,尤以宁王为首。   或许到日后,根本没有他选择的余地,他就会被划归为宁王一派被卷入争斗之中。   “言轩。”苏慕突然出声道,虽然如今叫起柳潇然的表字来还是有那么些陌生的感觉,但他已经在变得逐渐熟悉这个名字了。   “嗯?”柳潇然正在为未来的争斗忧心,乍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转过头便看到了苏慕的眼睛里闪闪的亮着光,不禁又是心神一动。   “我们回京城了之后,我还能来找你么?”苏慕笑着说道,“当然,我知道你们大理寺忙的很,但是我是说偶尔,偶尔我们也可以一起像现在这样一起走走?”   像是突然被风吹散了心上的阴霾,柳潇然内心深处所担忧的那些陌路的结局似乎都在这一抹笑意之中消失得再找不到踪迹。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也跟着勾起了唇角,出声更是温柔:“当然。”   这是苏慕头一回看到柳潇然的笑,竟然一时间恍了神。   他从前就不禁想过,这样一个成日里都板着脸的人,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呢?柳潇然的眉眼俊秀出众,年轻轻轻又事业有成,若是不这样整天板着脸,一定是很多人朝思暮想的理想型。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让他心尖一跳的事,他突然止住了这个念头。   他好像也想象不出柳潇然若是有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模样了。   柳潇然见苏慕半天都不回神,心下也有些慌张,他似乎很久没有和别人这般笑过了,莫不是吓到了苏慕?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但声音依旧柔和:“怎么了?”   苏慕立刻摆了摆手,试图把自己在脑子里编排柳潇然的这件事给掩盖过去:“没有,因为从来……从来没见过你笑,所以一不小心就走神了。”   他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这话有多直白,毫无自觉地继续往下说道:“你笑起来可真好看。”   柳潇然也不是没有被人夸过长得好看,但从来没有人如此直接地在他面前说过,而对方偏偏又是苏慕,他只觉得自己的耳尖迅速腾起了一股热意,以至于他几乎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夸赞。   苏慕从来不觉得好看是什么不能说出口的形容词,但等走出好一段距离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用这么个词形容男子是不是会有点冒犯?   他立刻小心地瞥了眼柳潇然,对方神色如常,似乎并没有因此而生气,他才松了口气,开始反思起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但越想他便越觉得,自己这话确实没错。   那柳潇然确实就是很好看啊。   还没见到的时候他便久仰大名,初见之时虽然有些仓促,但依旧让人印象深刻,只不过太多时候柳潇然都把自己好看的眉眼藏在了冰霜一般凌厉的气息之后。   但好像渐渐的,柳潇然在自己面前已经没有了这身冰霜一般的盔甲。   苏慕突然又觉得很有成就感了起来,这也算是独一无二的待遇了吧,这在京城之中,自己也终于不算是孤立无援了,虽然凡事还是得靠自己,但有人在旁总能安心不少。   这般即便自己后续没有什么正当理由参与这起拐卖的案子,也能偷偷去找柳潇然了解情况,满足自己那颗不甘于止步于此的追寻真相的心。   啃着糕点等着两人你回来的陆灵珏看到的便是心情似乎很好的苏慕和神色有些奇怪的柳潇然,他狐疑地打量了下两人,自从今早他越想越明白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莫名错过了很多事情。   甚至在这里显得有点多余。   “你们回来啦!”见确实没什么会引火上身的兆头,陆灵珏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刚刚王大夫来看诊,本来是想替大人你看看伤的,但是你不在,就留下了药走了,说是让你记得换,哦哦还有就是,他说那个中毒的人已经好转了,最迟明日便会醒了。”   “到时候我们便可以问问他知道些什么了!那个李河嘴巴实在是太硬了,怎么审都不说,手下的人虽然骨头软,奈何知道的太少,这审了大半天还是没什么线索。”陆灵珏又坐了回去,很夸张地叹了口气,“就要看这人知道多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怕回京城之后生疏?那咱不回了(bushi) 第88章 印证   正如王大夫所说, 黑三在夜里头果然睁开了眼睛,只不过看到床边围着的人,又差点没厥过去。   他自然不知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记得自己那日因为吃坏了东西, 所以和人喝酒到一半便出去了, 但等他回来的时候, 在路上突然觉得头晕眼花, 腹部也开始绞痛起来,挣扎了一会之后便倒了下去失去了意识。   他虽然不认得苏慕和陆灵珏,可这柳潇然可是他亲眼看着摔下悬崖的,而正巧屋内光线昏暗阴森, 看上去几人的脸都是晦暗不明,因此黑三摸了摸自己的脸,笃定自己必然是已经到了阴曹地府,忙不迭地开始喊冤。   “不是, 那天真不是我把你弄下去的, 我当时就是站旁边看着, 我真没动手啊, 你这……”他的声音突然弱了下去,“你这不能趁着我死了报复我吧。”   苏慕在一旁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了,这黑三看着虎背熊腰很是凶悍,原来这么怕柳潇然啊。   转念间,他突然又想到了柳潇然那个在京城广为人知的绰号,不禁觉得真有意思,这果然是能镇得住小鬼的活阎王。   柳潇然内心毫无波澜, 皱着眉看着眼前这个胡言乱语的人, 非常认真地在思考是不是毒药残留在体内会致使人的神志不清, 却不想身旁突然传来了一声轻笑,他有些疑惑地偏过头,苏慕一见要被抓包,赶紧咳嗽了一声,掩盖了过去,小声道:“看起来他比李河要容易说话得多。”   不用他们俩发话,陆灵珏已经先一步当起了陆牛头。   “呔!你还知道自己害人不浅啊!到了我这地府还不说实话,立刻就把你拖进畜生道,再也不能转世为人,并且——嗯,每一世都会死得很难看。”他把眼睛瞪得滴溜圆,“说不说!”   这边苏马面也接茬道:“听说那人间新出了一种极其残忍的吃肉的方式,把那,诶就是那些牲畜都绑在棍子上,用小刀一片片地把那肉都给片下来,然后放进滚烫的汤水里煮熟了吃,据说鲜美得很啊,只是可怜那牲畜,活生生地被人剜下肉来,却连叫都叫不出声,就这么一片——一片——”   “够了够了,我不要做畜生,我不要做畜生!”黑三从床上滚了下来,对着柳潇然就磕起了响头,“二,不,三位,三位大人,我都是情势所迫,都是那李河李刺史让我们这么做的啊,你们大人有大量,放过小的吧,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见他似乎确实被吓得够呛,苏慕忍着笑意,继续问道:“你们究竟是怎么在那里扎寨的,那些姑娘又究竟是怎么回事,都一五一十地招来,我们再考虑是不是能对你酌情从宽处理!”   黑三立刻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知道的抖了出来,这人都已经死了,从前的那些顾忌都实在算不上什么了。   “我们本来是扎寨在那山间的一窝劫匪,本来也没什么,就是做些打劫过路人的小生意……”他说话的声音又微弱了下去,那从前做山匪时,在他刀下死的人可比后来多多了,但这不能说,他只能咽了口口水,试图蒙混过去,却没想陆灵珏立刻接话道。   “哦?杀人灭口劫财劫色的小生意?”他尾音上扬,极尽嘲讽,听得黑三又是一抖。   “不不不不,大人,我们那都是生活所迫啊,我们都是没家的可怜人,这才想着靠这些混口饭吃,都是为了生计啊我们不是有意要害人的——”   眼看陆灵珏就要继续痛骂下去,苏慕赶紧拦住了人,把话题绕了回来:“那李河是怎么找上的你们?那山寨里的姑娘又被你们送去了哪里?你要是如实告知,兴许还能将功折过,落个稍微好些的去处!”   劫匪们杀人灭口的卷宗应当大多数都还存放在府衙库房之内,一查便知,眼下还是要赶快问出有关此事的线索。   黑三抖成了筛子,哪儿敢不说,赶紧接着往下说道:“我们扎根在山上,那从前官府也是派人来剿过几次,无奈不熟悉地形,也都不能奈我们如何,直到有一日,我们山寨里来了一个人,那人自称叫做颜慧,说是要和我们谈一桩大生意,还说若是此后能达成合作,再也不会有官府来管我们,从前我们做的事都可一笔勾销。”   “我们一开始也是不信的,但他说的实在是鼻子有眼的,我们就想着,试试也成,毕竟我们不亏本,他便说第二日就会把货都送来,我们哪曾想他说的货竟然都是些年轻姑娘。”黑三咽了口口水,很是紧张,搓着手说道,“第二日那人把人都送到了之后便离开了,还说每隔十几日他会过来一趟,带走几个,而日后需要我们做的一来是看管这些姑娘,二来是去他所吩咐的地点,把人都接上带回来,而其余时候若是我们需要有人掩护,他让我们便去寻那刺史李河。”   柳潇然闻言冷冷反问道:“那些姑娘不是你们抓的?”   黑三随即狠狠地点了点头,这一点他是真没扯谎:“我们就是去那个地方接上人,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那颜慧的身边有不少武功很高明的人,可能也是用不上我们。我们每办完这一趟,颜慧便会赏我们一箱金银,这人怎么能和钱过不去,加上又从来没人来查我们,便一干就是这两三年。”   “没了?”陆灵珏眯起了眼睛,声音也带着威胁的意思,“你要是敢隐瞒——”   “真没了真没了,我们知道的东西就这么多了,那颜慧素来都不告诉我们这些姑娘是用来做什么的,而且我们只管接不管送,每回都是他带着人走的,去哪里我们是不知道。”黑三简直都要哭出来了,他这辈子虽然是干了不少坏事没错,但那么多的姑娘要是算他头上,他恐怕是这永世都做不了人了,“但是但是,我想起来了,有一日我本来是给颜慧去送些茶点的,进去之前似乎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提到了京城什么的,但是听不清,后来我进去的时候却发现里面没什么人,因此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   苏慕和柳潇然顿时都是心神一凛,这些姑娘的去处竟然是京城?   天子脚下,谁敢如此胆大妄为?   若说之前还是有些隐约的猜想,那么现在算是坐实了幕后之人必然是个权倾朝野的人。   等到三人从屋里出来,苏慕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阵凉意。   在这个时代,真相可未必真的都能大白于天下,若是有人刻意隐瞒,这些姑娘的存在连同他们本身,都可以被轻易地抹杀。   就连陆灵珏也感受到了此事非同小可,难得的板着脸没说话。三人沉默地走着,迎面跑来了一个欢快的小身影,直接扑进了苏慕的怀里。   “小石头?怎么了?”苏慕把人扶稳,蹲下身问道。   小石头这几日找回了自己的师父,心情好的很,又因为和苏慕算是同生共死过一会,因此对他格外亲热,这会也是清脆地说道:“我找你一天想和你玩啦,但你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这些日子承蒙诸位关照了。”   苏慕一抬眼,便看到前些日子那个和陆灵珏一同被救下来了的小石头的师父站在不远处。   温夙在小石头的身后微微点了点头,随后朝着陆灵珏道,“此前不知晓是你救我,一直未表谢意。多谢相救,温夙来日必报。”   这下轮到陆灵珏摸不着头脑了,他此前觉得这人不说话若不是脑子不好使,那必然就是和自家大人一样惜字如金,冷飕飕地不愿意和人讲话,怎么现在看起来他说话颇为柔和,倒是看不出曾经对自己爱答不理的模样。   似乎是听见了他内心的疑惑,小石头摆了摆手,走到陆灵珏的边上拍了拍他的手臂:“哎呀你不要和我师父计较嘛,他反应比较慢,受伤的时候尤其慢,看谁都不对劲,之前对你不说话那只是他还没反应过来,现在好啦,他终于明白是你救的他了!”   陆灵珏几乎都要落泪了,这世上居然真的有反应这么慢的人吗?他们一起呆的那几日不算,救出来之后也躺了两天了,才意识到自己被人救了?   他沉痛地点了点头,对于小石头见怪不怪的模样表达了由衷的敬意:“想来你应当也是很不容易。”   小石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也没有啦,我师父除了这一点之外都很厉害!”   苏慕也同样对这巨长无比的反射弧表达了惊讶,调整了下自己的表情之后,他开口问道:“温公子可是因为这山寨之事被人暗算才重伤至此?”   温夙闻言点了点头,虽然他也是今天才想明白自己是被人算计了。   “那人燃的香料里有迷药,而我对于这些没有什么防备,因此才会变成如此。”温夙说话时神色极其认真,既不因为被人陷害而恼羞成怒,也不因为这件事而伤春悲秋,似乎全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山寨之事可是已经解决了?”温夙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其中哪个在管,便跟着自己的直觉看向了一直都没说话的柳潇然,他虽然反应比别人慢一拍,但直觉总是异常准确。   柳潇然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告诉无关人员,但陆灵珏已经一股脑地开始往外倒了。   “算不上完全解决了,还有些姑娘没找回来。”   温夙转过身,接着问道:“她们去了哪里?”   陆灵珏一愣,反问道:“怎么?你要去找她们么?”   温夙点了点头,语气毋庸置疑:“锄奸扶弱,本是吾辈之责。”   作者有话要说:   小石头的师父终于醒了hhhh 第89章 月明   由于温夙说话实在过于正气凛然, 陆灵珏巧舌如簧的本事竟然一时间没能用上,在原地看着温夙有些无言以对,现场氛围一度也有些凝滞。   而最先打破这阵沉默的是柳潇然,他毫不遮掩地表达了自己的不赞成。   “此事事关重大, 关系盘根错节, 不要轻涉其中。”   温夙却依旧秉持己见:“既是如此, 便更不能坐视不理。”   这下连苏慕都不得不感叹温夙的心理素质实在过强了, 不说他不久之前刚因为这件事受了牵连险些连命都丢了,这番柳潇然说的话不说没留情面吗,也已经算的上严厉,几乎就是点明了这些事背后的势力不小, 不是普通人可以抗衡的,但对方却依旧不以为意。   眼看柳潇然的眉头皱得更深,苏慕和陆灵珏立刻开始和稀泥,本来柳潇然就已经是个很坚持己见的人, 眼下这是遇上对手了。   苏慕伸手搭上了柳潇然没伤着的肩膀, 轻轻用力推着人往前走, 一面走一面道:“此事再说再说, 刚刚王大夫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了你这伤口得换药,现在也不早了还是赶紧去换药吧。”   陆灵珏则很是配合地也侧身挡在了温夙的面前,笑着说道:“哎呀就是,左右今天晚上是查不下去了,明日的事那边明日再说,小石头前些天老说你们来这里之前遇到了很多事,但是他年纪小不记事, 要不温公子和我说说?你都说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了, 那给我讲故事总可以吧?”   小石头不服气, 跺着脚质问:“我哪里不记事了!你不要——唔!”   陆灵珏一把捂住了小石头的嘴,一个头两个大,好在苏慕和柳潇然已经走出去了一段距离,眼看着是不可能再对上了,他这才松了口气。   却没想松开小石头后,温夙站着没动,只是看着陆灵珏。   陆灵珏一头雾水,而对方则是开口问道:“你想听哪一桩?”   坏了,人当真了。   陆灵珏从没遇上过这种情况,从前基本上别人都能察觉出这是在帮人解围,但他没想到温夙确实和普通人不大一样。   “就——”他看向了小石头,而后者丝毫不理睬他,显然是为着刚刚诬陷自己的事情怄气,陆灵珏只能抓了抓脑袋,强行憋出了下文,“就越惊险的经历我越爱听!”   温夙闻言,则是垂下眼细细思索起来,过了许久之后,他看向陆灵珏的神情有些犹豫和为难。   陆灵珏赶紧给他找台阶下:“就算没有也没关系的!”   温夙摇了摇头,回答道:“太多了,只是不知道究竟哪一次才是最凶险的。”   陆灵珏一愣,温夙的长相实在太具有欺骗性,若非小石头渲染了千万遍自家师父是个武功超绝的大侠,单论外貌来看,他更觉得对方是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寻常在家里都不会受欺负的那种。   毕竟对着这样一张脸,也没有人会下得去手吧。   当然了,有些坏人还是要除外的,比如说李河。   因此他先入为主的印象使得他本能地觉得温夙必然没经过什么风雨,却没想这人告诉自己,经历的凶险太多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这下陆灵珏是真的有兴趣了。   “没事,那就慢慢讲,现在月色正好,我去拿些茶点来,我们就在院子里说呗。”他说完后拍了拍小石头的脑袋,“至于小孩儿还是先去睡觉的好,否则的话,容易变成小矮子!”   小石头绷紧了脸,他对于长不高这件事着实有些在意,因此没等陆灵珏继续赶他,便求证似的看向了自己的师父,温夙也点了点头,应允道:“夜里太迟睡确实于身体无益,回去吧。”   小石头立刻蹦了起来,他此前从未觉得睡觉如此重要过。   拜托,他可是要做大侠的人,怎么可以长不高!   这边陆灵珏正端着各式点心摆到了桌子上,那边柳潇然正有些不知所措。   他倒是察觉出了苏慕只是想缓和他与温夙之间的对立,因此本想着两人到了各自的屋前就该分开了,没想到苏慕很是自然地跟着他一路回了屋子里,在门口有些茫然地反问道:“啊?我不是说了要换药么?”   见柳潇然眸中似乎有些惊讶,苏慕有些好笑地说道:“你不是也听见了辰初转告的话么,那不就是要换药么?我们还都站在这里干什么,赶紧换上药,然后早早休息,这几日可真是太累了。”   一直到后来苏慕很熟练地替柳潇然拆下绷带的时候,柳潇然还是没怎么想通中间的弯绕,但他遵循了自己内心的选择,他并不想让苏慕离开。   伤口虽然依旧有些斑驳,但比起之前已经好了许多,苏慕一面小心地把药涂抹均匀,一面小心地往上面吹着气,虽然他依旧没找到这样做的科学依据,但总是下意识地觉得这样能够减轻些许疼痛。   “咳咳……”涂到某一处时,柳潇然突然动了动,轻轻咳嗽了一声,苏慕赶紧停了手。   “怎么了怎么了?这里有点疼?”   柳潇然本来下意识地就想否认,他一向不喜欢在别人面前示弱,更不愿意把疼痛表露在别人面前,但眼前的苏慕神色关切,周身笼罩在暖暖的烛光里,让他一时间并不想在那般刻意地去隐藏自己所有的弱点。   他轻轻点了点头,但随即又加上了一句:“一点。”   这番话落在苏慕的耳朵里就绝不是一点点了,而成了亿点点。   这柳潇然是连大夫给他剔除死肉时都不吭一声的人,这会居然喊疼了,那必然是自己下手太重了。   因此之后他上药便更加小心,每次只沾一点药膏后用指尖轻轻抹开,上药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柳潇然微微偏过头,便能看到苏慕极其认真的侧脸,好看的眉眼在烛光下依旧毫不逊色,只是比起白日里更为温柔,他此前从不觉得一个人的模样能够有多吸引人,只觉得一切都不过是浮华的外表而已,却在此时发现,原来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一个人的脸,会让自己觉得如此安心,会如此吸引自己以至于让他根本不舍得再度挪开眼。   苏慕自然没注意到柳潇然的目光,他如今打着十二分的精神替人上药,等到好不容易把干净的绷带又绑了回去,一抬眼便撞上了柳潇然专注的神色。   本来也没什么,如果不是发现对方在看着自己的话。   苏慕一怔,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我的脸上沾什么东西了?”   柳潇然立刻挪开了目光否认道:“没有。”   更可疑了。   从柳潇然屋里出来的苏慕第一时间选择了去找了铜镜仔细照了照,确认了没什么东西之后才作罢。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苏慕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想着,他总觉得柳潇然看着自己的神色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大一样了,这几回撞见他在看着自己,对方似乎总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但要是说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反倒是每次仔细琢磨的时候都觉得心跳得比平常厉害些。   他翻来覆去地想了好一阵,最后还是没能挡住这几日连轴转的疲惫,睡了过去。   但府衙之内,依旧有人在望着窗外的明月出神。   蒋玉伫立在窗前,思绪却是不断翻涌,再过几日,便又是恩师的忌日了,无奈此次事发突然,他只能随军而行,也不知晓此时赶回去还是否来得及。   思及七年前的这一日,他依旧觉得心上落着一块大石头。   七年,足够让真相变成皑皑白骨,也足够让世人只记住那个公之于众的结局。他是为了洗清恩师冤情而选择离开故园,抛弃曾经最引以为傲的文人风骨,成为了一名将士,九死一生也从未后悔,只求有朝一日能在其中发现蛛丝马迹,但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依旧无法触碰到当年事情的真相,甚至连接近当时处理此事的那些人都做不到。   卑微的出身或许已经注定了他无法做到任何事。   就在蒋玉努力消化心中的这股挫败之感时,他突然瞥见不远处有一个黑色的人影迅速地窜了过去。   “谁?”他立刻警觉起来,随即便推开了门追了上去。   他的心中隐约有自己的猜测,却一直逼着自己不去想。   在军多时,他本没有什么武功的底子,但在战乱之中练就了一身耐力,即便如此,眼前的黑影与自己的距离依旧越来越大,眼看着人轻轻一跃便上了屋顶,蒋玉咬咬牙,甚至没来得及和门口的守卫交代清楚,便跟着追了出去。   街上早已空无一人,各家都已经熄了灯火。   眼看即将跟丢,蒋玉不想再就此错失,缓了一口气后朝着黑影的方向,用足以让对方听清的声音喊道:“小景!是你对么?”   黑色的人影一顿,似乎有那么一瞬间,黑影好像真的有转过身的趋势,但一刹过后,那人却是脚尖一点,继续往前飞身掠去。   蒋玉没再继续跟上去,虽然只是一瞬,但也足够让他确定,此前自己没有认错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好像是不是已经没什么悬念这是谁了—— 第90章 往事   第二日清早, 苏慕正收拾完往外走,刚推开门就撞见了在自己门口徘徊的蒋玉,对方似乎一宿没睡,眼下都出现了淤青, 而在看见了苏慕之后, 他的神色变得更为犹豫了起来。   “蒋校尉?有什么事找我吗?”   见蒋玉欲言又止的模样, 苏慕沉思了一瞬后, 把门打开问道:“若是这里不方便,那要不进去说?”   蒋玉来找自己的原因多半和墨书有关,他此前便有些在意当时墨书的反应,只不过因为有其余事情而被耽搁了, 这次他也要打算问清楚,蒋玉究竟将墨书认成了什么人。   果不其然,蒋玉进屋之后,甚至没有坐下便开口问道:“不知侯爷可知道您的那位侍从在哪?”   苏慕被问得一愣, 墨书不该在自己的屋子里么?   蒋玉似乎知晓他在想什么, 立刻回答道:“屋内并无人在。”   这下苏慕皱起了眉, 墨书此前从来不会不与自己打声招呼便离开的, 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如此。   他正色道:“蒋校尉,你此前便格外关注墨书,不知道究竟是将他认成了谁,你如今只有与我说明,兴许我才能帮上一二。”   墨书是苏仪几年前突然带回来的,关于他的身世府内无人知晓,苏慕自然也无从了解, 如今蒋玉这般模样, 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内情。   见蒋玉似乎依旧犹豫, 苏慕也颇为无奈:“你若不告知,那么我即便想帮你,也是有心无力。”   蒋玉的内心极为纠葛,贺朗之事牵涉重大,他此番若是告知旁人这件事,无疑是一种冒险,若是有人将这事告知了不怀好意之人,那景煦……   他最终还是无法用景煦的命做赌注。   “侯爷见谅……我有不能说的缘由,此事事关重大,若有朝一日……”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若是侯爷愿意帮我,还请在他回来之时告知,他平安无事……便好。”   见蒋玉的情绪低落,苏慕也没有追问,把人送了出去。   等到蒋玉的身影消失不见,他便靠在柱子上琢磨起来。   “事关重大……能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呢?”他回想着与墨书相处时的一点一滴,墨书似乎格外抗拒呆在人多处,见到血迹斑斑的现场时也会有些异常的反应,一切似乎都在告知苏慕,墨书的身世绝不简单。   他正在想着事,柳潇然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边,见苏慕正在出神,他便也没说话,等到苏慕终于意识到边上有人的时候,他已经站了好一会了。   “言轩,怎么不叫我?怎么了?”苏慕赶紧转过了身,寻思着自己这发呆的本事也是越发长进了,连一个大活人站在自己身旁都没注意到,“是又出了什么事?”   他最近神经绷得紧紧的,总是下意识地觉得柳潇然来找自己多半都是因为有什么事,脑子里瞬间划过了许多种不好的猜测。   柳潇然见他神色紧张,又是无奈又是有些想笑,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不必担心,这里的事已成定局,后续应当无虞。”   苏慕闻言松了口气,但也更好奇了。   “那是——”   “这边的事项已经大多处理好了,此事牵涉到一方刺史,应当需要尽快送与大理寺交由三方会审,因此我们打算明日便启程回返京城。”   苏慕这下明白了,点点头道:“好,那我们明日便走,那高将军他们?”   “高将军会与我们一同将人押送回京,刺史毕竟位高,还需慎重。”柳潇然见苏慕似乎松了口气,又想到自己来的时候对方似乎想得颇为出神,开口问道,“怎么了?”   苏慕本想直接说没什么事,但一想到对面站着的可是大理寺少卿,他突然眼前一亮。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蒋玉之所以遮遮掩掩必然是因为墨书的身世恐怕见不得人,那么一般这种情况下,墨书的出身必然不一般,而且他的家族一定遭遇过什么,像这种名门望族遭遇到了什么,必然都是会有案卷归档的,而这些档案,最终都会汇集到大理寺。   “言轩,你们大理寺是不是存放着近几年所有的大案要案?”他突然凑近了小声问道。   柳潇然被他呼出的气吹得有些发痒,咳嗽了一声后点了点头:“是。”   苏慕继续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若是你的话,应当能看到所有的案卷吧?”   柳潇然也继续点了点头:“嗯。”   “那可太好了!”苏慕突然觉得事情似乎又能看见希望了,接着问道,“若是可以,到时候回到京城,我可以请你帮我查一桩旧案吗?”   柳潇然微微皱起了眉,这件事倒是没什么问题,毕竟只是调取案卷,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但他有些担忧,苏慕这是又把自己卷进了什么事里?   见柳潇然皱起了眉,苏慕便觉得有些不妙,难道这些案卷都是需要保密不能随意查看的,这古代也管得这么严格么?   但柳潇然随后便应了下来:“可以。”   就在苏慕想要表达自己的谢意时,他又接着说道:“但你若是遇上了什么事,也需告知我。”   他看着苏慕的眼睛,直白地说道:“我会帮你。”   苏慕过了许久才回味过来,这句话多么有分量。   柳潇然甚至没有加前提,也没有加后果,只是说会帮自己。   这不就是传说中地给了你一张支票金额随便写么?   苏慕一面忍住了自己有些窃喜的小表情,一面一本正经地试探道:“你就不怕这件事有悖道德仁义?”   柳潇然显然是真的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他也就思索了一瞬便立刻回答道:“你不会。”   苏慕又是一怔,他全然没想到柳潇然会回答得如此毫不犹豫,只觉得内心暖意更甚,笑了笑,点了点头:“那当然,我不会。”   像是心照不宣,有些话不必多说,就已经心中有数。   “说起来,所以言轩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苏慕终于想起了被自己带跑前的话题是什么,既然没什么要紧事发生,那他也想不出对方来找自己的原因。   而提到这个,倒是柳潇然有些踌躇,他停顿了好一会后才开口道:“明日便要离开了,望江城内有许多有意思的地方,因此不妨……咳咳,今日去看看。”   苏慕的表情变得惊讶起来,如果他的阅读理解能力没出什么bug的话,柳潇然这话的意思是在约自己出去玩对吧?   想到此前在碧水县的时候柳潇然没日没夜工作的模样,苏慕突然涌上来了一阵欣慰。   这实在是太令人感动了,柳潇然居然知道在闲暇时候还能出去走走了。   感动之余他还不忘问了一句:“辰初不去吗?”   柳潇然摇了摇头:“他今日还未起,不必叫他了。”   苏慕闻言不禁为还没改掉赖床这毛病的陆灵珏简短地遗憾了一小下,这老板好不容易开窍,他却因为睡懒觉错过了。   可惜啊可惜。   “行,啊但是我还得先找着墨书,一大早的也不知道去哪儿了。”苏慕叹了口气,看见柳潇然有些疑惑的表情,最终还是决定直接告诉对方比较好。   反正迟早也要说的。   “边走边说吧,这件事其实我也不太清楚究竟怎么回事。”苏慕幽幽地叹了口气,和柳潇然并肩往外走了出去。   而此时,被昨天温夙的故事勾起了久违的澎湃心绪的陆灵珏确实在蒙头大睡,丝毫不知道自家上司已经出去了。   而等到他咂摸着嘴迷迷糊糊睡醒的时候,四处都没能找到柳潇然和苏慕,这才知道自己被人无情地抛下了,顿时嗷嗷地叫了起来。   “大人他变了!他出门都不带上我了!我我我我不是他最看重的部下了吗!”陆灵珏觉得很悲伤,非常的悲伤。   他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一种危机感——自家大人好像要被拐跑了!   但想到这个人是苏慕,他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如果说柳潇然一个人出去是必然不会带吃的回来的话,那么如果是他们俩一起出去,起码苏慕一定会记得自己。   这样自己好像不亏哦。   陆灵珏算明白了这笔账,乐颠颠地继续去找温夙了,温夙经历过的事又多又繁杂,写进话本子里都比现在市面上流传的那些好看多了,多听一件都是好玩的!   苏慕一路上把自己的猜想连同墨书与蒋玉之间的关系都告诉了柳潇然,由于他无法确定墨书究竟是哪一年来的侯府,因此柳潇然也无法就此判断出与哪件事有关,但他与苏慕的感觉一样,认为墨书的身世恐怕并不简单。   “墨书应当不会去人多的地方,他既然不在府衙,那一定是去了什么偏僻的所在。”苏慕沉吟道,“这附近有什么不会被打扰的地方吗?”   柳潇然对这里也算不上熟悉,只是隐约记得有几处所在似乎比较荒凉,两人走走停停了好几个时辰,却是依旧没能找到人。   “若是往常,他不会离我如此之远,想必昨夜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会如此反常。”苏慕叹了口气,墨书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但因为他平日里不言语,所有的事情都埋在心底,也不知道究竟瞒着怎样的事情一个人扛着。   就在他有些苦恼之时,柳潇然突然停下了脚步,苏慕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发现一家似乎有些冷清的小酒馆里正趴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墨书?”苏慕迅速地掀开帘子走了进去,推了推墨书的身子,而老板见到有人来更是喜出望外,走上前便连声诉苦。   “哎哟可算是有人来了,这小哥在我们这里喝了不少了,而且一坛接着一坛的,可把我也给吓到了,这不,已经睡过去了。”老板搓着手问道,“二位可是认识他?”   柳潇然自然知晓老板是指什么,从荷包里随便取了些碎银子,老板便满意地离开了,还很是好心地提醒道:“这天可不暖和,若是再这般睡下去怕是要冻着,快带他回去吧。”   苏慕摇晃了许久,都没发现墨书有醒的迹象,便也只能无奈地打算先把人背回去再说,柳潇然帮着他把墨书扶起来背好。   墨书并不重,苏慕背起来也不算费劲,但没想才走了没几步,他便觉得自己的脖子上有些许湿漉漉的感觉。   苏慕微微一怔,侧过脸,便能听到近在咫尺的小声呜咽。   “墨书?”   作者有话要说:   柳少卿:本来想去约会的= = 第91章 梦魇   “夫人, 你可别再念叨了,着前前后后算下来我也打了这么多年了,还能没点数?”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了眼前,但始终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   “这倭贼来势汹汹, 你怎么能如此掉以轻心?”   “哎哟我的好夫人, 你啊就放心吧, 和煦儿一同在家中等我的好消息便是了, 我贺朗镇守磐城也不是这一两日了,对这倭贼也算是和手心手背一样熟悉,更何况对方只有区区三万人,而这城内我军可是十万人之众, 有何可惧?”   “这……”   “等我得胜归来,皇上必然又会赐封嘉奖,到时候啊,那神策大将之名还不是手到擒来。”贺朗得意洋洋地说道, 眼前之战他几乎看不到任何会败的可能。   “都让你莫要如此忘形了, 怎么还是如此模样?”   “夫人, 这可真不是我自满, 你都不知晓,几月前我回京述职时,那魏太傅拐着弯儿问我对于皇上立嫡之事如何看待。”   “你如何回答?”   “我能如何回答,自然是皇上说谁是太子我便认谁了。”   “可这魏太傅……”   “煦儿?怎么过来了?”   “来来来煦儿,你给爹评评理,爹是不是所向无敌的大将军?”   “你莫要带坏了煦儿,煦儿别像你爹一样, 天天没个正经, 天天把自己英勇挂在嘴上, 也不知道被人听去了害不害臊呢。”   “夫人——”   言犹在耳,就在贺景煦想要努力地拨开眼前的场景之时,周围却是突然暗了下来,再也看不清那两个朝自己伸着手的人影,就在他环顾四周之时,铺天盖地而来的哭嚎声却是震得他耳膜一阵阵生疼,血色的火光随即亮了起来,有什么人在拽着他往外走。   “放开我。”他知道自己该回去。   但身边的人在絮絮叨叨地说道:“公子你别为难我了,夫人可是散尽家财才换来了你一条命,嘱咐了小的一定要把你送到安定侯那,你以后就好好跟着他,安定侯是个难得的好人,也对将军欣赏有加……”   “可惜了。”   随后是苏仪的声音,虽然同为征战四方的将领,他的声音与自己的父亲却是全然不同,温和儒雅,更像是读书人的模样。   “景煦……这名字怕是不能用了。”   “墨书,你跟着我回去罢,我的家中也有两个与你一般大的孩儿,你便和他们呆在一处,在我这里你可安心,不会有人来带你走的。”   墨书墨书,于过往,化墨为书,于当下,莫书,莫记,莫念。   贺景煦在那时便已经随着贺家的覆灭而一同葬于尘土,留下的墨书,只是个已经不能言语了的侯府小侍卫。   柳潇然推门进来之时,苏慕正对着在梦中依旧挣扎得厉害的墨书束手无策的模样,他轻手轻脚地把醒酒的汤药递给了苏慕。   “多谢。”苏慕接过后小声地道了谢,随即便极为小心翼翼地给人喂起汤药来。   他本就对这些事格外有耐心,在福利院之时便是最懂得照顾别人的那一个,因此丝毫没有露出厌烦的神色,眸间皆是关切之意。   柳潇然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此时若是其余人以侯爷之尊在这里亲自照顾别人,他一定都会觉得很是违和,但只有苏慕如此,他丝毫不觉得意外。   苏慕永远都如同暖阳一般,对所有人都是一贯的和煦,在他的身上永远看不到三六九等的待人准则,与自己一视同仁地不信任所有人正好完全相反,他似乎是一视同仁地对所有人展现着善意。   他并未发觉,自己看向苏慕的眼底已经满是柔软之色。   “刚刚蒋玉在门外,问我墨书的情况。”   苏慕的动作一顿,随即有些犹豫地抬起眼看了眼柳潇然。   “现在是不是还是别让墨书见到蒋玉的好?”他叹了口气,看向了脸色苍白的墨书,后者紧紧地抓着胸前的被褥,全身都在微微地发着抖,“昨日见了一面便如此了,这要是再刺激到了他,怕不是连我们都不一定能把墨书找的回来。”   “左右高将军会与我们一同回京,日后还有再见的机会,如今还是先让墨书好好休息罢。”   柳潇然微微点了点头,蒋玉还是颇为畏惧他,因此并未过多询问,得了答案之后便离开了,想来若是他与苏慕一同在此,蒋玉应当也不会再前来了。   “这都是遇上什么事儿了……”苏慕一面叹着气,一面熟练地用已经被沾湿得能挤出水来的帕子替墨书又拭去了眼泪,“都说有泪不轻弹,能哭成这样,是有多难过。”   他记忆中自己唯一一次嚎啕大哭,也就是在看着警察把蒙着白布的施庆澜装进袋子里推出来的时候,至亲离开时的痛楚实在太过苦涩,以至于如此他只是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也不禁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悲伤的情绪果然是容易传染的。   墨书醒来的时候,头还在一阵阵抽搐地发疼,他在梦中回忆了太多压在心底的最不愿回忆起的事情,因此此时恍若隔世,还未完全从迷惘中抽身,眼前便多出了一碗热腾腾的粥。   陆灵珏闻着香味垂涎已久,但眼下得了柳潇然的命令,也只能递给了墨书。   见对方似乎迟迟没有反应,他好心地提醒道:“空腹喝酒很伤身的,你家侯爷说了,到时候会不舒服的,所以赶紧把这粥喝了,已经不是很烫了,吹吹就能吃。”   墨书这才意识到自己昨天因为一时难掩情绪,在一家小酒馆里喝了个天昏地暗,此后便是数不尽的噩梦在眼前不断轮回,再记不得之后发生了什么。   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墨书懵懵懂懂地伸手接过了碗,但却没有什么其他动作,只是垂着眼发着呆。   “昨天是喻之把你带回来的,他可是走了好几个时辰才找到的你。”陆灵珏这嘴就不舍得闲下来,手上得了空便开始念叨起来,“可从没听说过哪家小侯爷还能像喻之这么好的,你也是,若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可以叫上我们嘛,一起喝酒也比一个人喝酒好多了,你这要是有什么心怀不轨的人趁机把你给拐走了可怎么办?这望江城可是刚出了那么大的案子呢。”   墨书抬起眼怔怔地看向了陆灵珏。   他想起了些许,自己似乎是被人一路背着回来的,只是他没想到,是苏慕把自己找了回来。   从前他为了报答苏仪,一直跟在苏慕的身旁,在苏仪身死之后,他对苏慕的悲伤有着自心底而生的共鸣,因此更觉得自己需要好好保护他,但对方毕竟是安定侯府世子,是未来的侯爷,因此他也总会刻意地保持着一些距离,苏慕自从苏仪离世之后便更为不爱言语,两人虽为主仆,却是一天到头也没有多少交流。   而在环彩阁那一案之后,他几乎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自处,本该是他的职责,他却因为受人设计而使得苏慕差点身死,好在此后苏慕死而复生,让他得以觉得自己还有回报的机会。   但也是自从那之后,苏慕似乎与以往不一样了许多,从前他虽然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傲气,但终究骨子里是生来尊贵的侯爷,也不会与其余人有过多的交涉,但现下的苏慕会与自己一起说笑,会拉着他一同用饭,会照顾他所想,更像是……   在对待一位普通的友人。   啪嗒。   陆灵珏滔滔不绝的话又被打断了,他有些惶恐。   因为墨书的眼泪一滴滴地落进了粥里,而且似乎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不是,怎么了?”他手忙脚乱起来,赶紧凑过去问道,“别哭呀,被看见了一会我们大人就该训我了。”   事实证明,陆灵珏的乌鸦嘴还是颇为好使的,话音还没落下呢,苏慕和柳潇然已经走了进来。   “墨书醒了?”苏慕松了口气,但刚靠近,就看到墨书红着眼看着自己,顿时愣在了原地,“这是怎么了?”   陆灵珏立刻自觉地让到了一旁,顺便替自己辩解了一句:“不是我干的。”   还没等苏慕走近,墨书就掀开了被子,单膝跪了下去。   “别跪,快起来快起来。”苏慕赶紧伸手把人拽了起来,他实在是不习惯别人跪自己这一点,虽然封建迷信要不得,但万一呢,万一一会折寿了,这不亏大了。   他哭笑不得地安慰道:“没事就好,其他的之后再说。”   此时站在门外的蒋玉闻言也终于放下了心,他看见苏慕带着墨书回来的时候,本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好在平安无事,而听着里面的动静,又想到苏慕和柳潇然的身份,他突然萌生了一种将一切都明说的想法。   苏慕能够如此对待墨书,就说明他的心性是难得一见的良善,而景煦既然在安定侯府的庇佑之下活了下来,就说明此事必然是苏仪授意,他是景煦的救命恩人,也为贺家留下了最后一点血脉。   更为重要的是,自己已经苦苦挣扎了这许多年,终究还是被拦在了权利和贵族的隔阂之外,即便他很想靠自己的力量完成这件事,却也不得不承认,或许穷尽一生,自己都已经输给了那群无形之中操控局势的人。   在权力之下,他不过是蝼蚁。   因此在约定的时间,在看到苏慕的身影之时,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朝人跪了下去。   苏慕懵逼的同时,心中更为无奈。   好家伙,短短一个时辰里,折了两回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叮叮,即将进入最后一件案子! 第92章 蜉蝣   “蒋校尉有事直说就好, 我此前便说了,若有力所能及,一定会帮忙的。”苏慕将人扶起之后,也不含糊, 开门见山说道, “墨书的身世让你如此为难, 想必并不简单?”   蒋玉既已跨过了心上的那一道门槛, 便也就将事情全数告知苏慕了。   “我本是磐城安县人,家境贫寒,在家之时也只会些笔墨文章,本想考些功名出来, 但十年前磐城突然遭逢倭寇来犯,那时我年仅十四,被择去后奔赴阵前,一介书生何用, 自然是数度遇险, 也就是在那时, 我遇到了恩师, 定远将军贺朗。”   苏慕闻言点了点头,但又有些不自在起来,这也是个将军出身,难不成又和苏仪是什么老相识,那自己是不是该表现出一副了然的模样?   但蒋玉摇了摇头,神色凝重又无奈:“若是在七年前,提及恩师之名, 朝中应当无人不晓, 但现下, 怕是已经成了不能提的禁忌,彼时侯爷你也尚且年幼,想必并不知晓。”   苏慕点了点头,随即开口问道:“成为禁忌……可是出了什么事?”   蒋玉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往下说道:“将军在那一战中大破敌军,名声远扬,因他英勇又不惧生死,数度在绝境中逢生,在随后几年之中也接连打了许多胜仗,到七年前,已经成了云麾将军。”   “但也就是在七年前,三万倭寇再度来犯,那时磐城之中有着十万守军,当时将军便说,此战必胜,不仅将军如此想,我们也从未想过,那一战会败得如此之惨烈。”蒋玉垂下了眼,声音也变得更为低沉,“三万倭寇攻破了磐城。”   苏慕的呼吸一滞,这人数对比着实让人想象不出败的可能,更何况是在我方军队更强的情况下,如果不是遇到了什么特殊的意外情况,那必然是军中出了问题。   “尔后朝廷之中闻此消息也是大愕,皇上即刻派了龙武大将军出征磐城收回失地,也就是后来的安定侯,侯爷你的父亲苏将军。”蒋玉的神色变得沉痛起来,“随苏将军一同来的,还有皇上的一道圣旨,有人向皇上告发,贺将军与倭寇私通款曲,此战乃是故意战败,将磐城拱手让人。”   “此时皇上本就为这场战败而恼怒不已,闻言更是龙颜大怒,当即下旨将贺将军就地正法,家眷等全数流放三千里,永世为奴不得回京。”   饶是苏慕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不免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一位将军必定是立下了赫赫战功才能升至如此高的位置,却因为一场战败而丢了性命,甚至累及家人,即便这是在封建帝制的环境之下,也实在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恩师得知此事之时,圣旨已到,我甚至没有机会与他再见上最后一面。”蒋玉的眼眶微红,这一段过往于他而言实在过于锥心刺骨,只是回想就已经痛彻心扉,“我随后匆匆赶往京城,想去再见夫人和景煦一面,将此事告知,却没想等我赶到之时,将军府早已成为了一片废墟。”   “城中之人皆说,将军府是因为遭了贼匪才被洗劫一空,那劫匪又放了一把大火,将府邸烧了个一干二净,但试问天子脚下,何来贼匪如此胆大妄为?”蒋玉的声音陡然一高,全身都在微微地发着抖,“若是……若是无人授意,谁敢在宵禁之时擅闯京城?”   苏慕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却想不通其中道理,这将军府上剩下的不过只是些贺朗的家人而已,若真是皇帝授意,何必如此偷偷摸摸,直接一道圣旨便可满门抄斩,又何必多此一举?   但他不清楚其中弯绕,便也没有开口,心上对墨书的身份也有了猜测。   “因此墨书他便是……”   “是,他应当便是将军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我从未想过景煦居然活了下来,在那之后我曾去乱葬岗替夫人和将军府的其余人收敛,也曾见到了一具与景煦身材相仿的小孩尸骨,因为所有人早已被烧得面目全非,我并未想到那竟然不是景煦。”   蒋玉说着又站起身来,深深一揖:“我虽不知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景煦既然留在侯府,又平安长大,想必安定侯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因此,真的多谢你们,护下了景煦。”   苏慕此时的心情颇为复杂,他算是知道墨书——贺景煦为什么会在梦中如此挣扎了,这孩子怕不是在小时候亲眼看着自己的家人都被杀死在了自己的身边,这换谁都得抑郁了,他能够一声不吭一个人扛到现在,意志力就已经非常人能及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也站起了身:“你后来再度回到军中,可是觉得此事真相并非如此?”   蒋玉点了点头:“恩师虽然经常有些出格之语,但一向最为憎恶来犯倭贼,更不可能与其勾结,这事即便没有人告知皇上,战败一事也足以让将军身败名裂,他为何要做如此得不偿失的事,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而将军甚至没有申辩的机会,便被魏太傅手执圣旨就地处斩,如此心急,又怎么不让人心生疑窦?”   “而此战战败,也让人想不通,将军自从知晓我志不在军中之后,便并不让我与他一同上阵,我那日虽未亲眼得见,但也从侥幸逃脱的将士口中得知,开战前几日发下的战甲几乎经受不住任何兵器的攻击,极为易碎,甚至有人还未来得及上阵,战甲便已松散,不止如此,那战中所用的战车用的也是内中腐朽的枯木,根本就无力对抗倭寇。”   蒋玉定定地看向了苏慕:“侯爷你或许会觉得我只是想多了,但那是我的恩师,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这件事没有背后操纵之人的,将军他绝不是这种人。”   “因此这七年来我一直想要查清当年之事背后的真相,但一切都被掩埋得太深,我身份卑微,有许多地方许多事都无法触及,到如今也依旧什么都做不到。”   “若是侯爷日后能为将军留意当年之事的端倪,蒋玉愿肝脑涂地报侯爷此恩。”   眼看着这人又要往地上跪,苏慕眼疾手快地先一步拉住了人。   他如今也实在不敢打包票自己能做到什么,这时间实在相隔甚远,而且就如蒋玉所说,能在京城神不知鬼不觉地灭口之人,若不是皇帝亲允,那必然也是权力极大之人才能做到,查不查得到尚且不论,这即便查到,以安定侯府如今的地位来看,也未必就能替这桩七年前的旧案翻案。   苏仪当时既然救下了墨书,想必也是相信贺朗的为人才会如此,说不定也动过替他翻案的心思,可惜如今苏仪也已经身死多年,若他还在,以他的人脉,一定有更多办法罢。   苏慕虽有诸多顾虑,但也依旧没有明言拒绝,只能道了一声:“尽力而为。”   他告别了蒋玉,刚回到自己那处小院,便看到柳潇然依旧坐在外边,几乎不用想便知道他是在等自己,看着柳潇然手旁一看就是特意准备好的点心,他没来由地觉得更累了。   夜风微凉,吹得他心神一凛。   柳潇然也察觉到了苏慕的脚步声,抬眼交会一瞬,他能看出苏慕眼中毫无掩饰的深深的疲惫。   他的心突然抽疼了一下,仿佛还呼呼地刮进了些许寒风。   “怎么了?”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把自己心上的异样表露太多,“先坐下休息一会罢,这些糕点——”   他话音还未落,苏慕便已经坐了下来,取了一块糕点放进了嘴里。   丝丝甜意开始在舌尖弥漫开来,随后一点点漫到舌根,但苏慕却依旧觉得苦涩。   柳潇然见他神色不像之前那般轻松,便知晓蒋玉与他所说之事想必让他很不好受,因此也没有继续询问,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苏慕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精致的糕点。   也不知道过了许久,苏慕放下了被自己咬得已经有些面目全非的糕点,看向了柳潇然。   柳潇然是大理寺少卿,那他是不是见过很多很多这样的事?   悲欢离合,生离死别。   是妻子再也等不到丈夫,孩子再也等不到父母,是睁眼一瞬,本来幸福的家庭瞬间只剩下了一片断壁残垣。   他从前觉得生来被抛弃已经是最苦痛的过往,却没想到来了这个世界他才知道,人世间的苦痛太多了,而自己所经历的,与他所遇上的很多人相比都太过微不足道。   最起码,他有过温柔教导自己的师长,有耐心抚养自己的养父,有能够一同说话的伙伴,能够在平安和乐的氛围下长大的无限可能。   柳潇然的目光虽有疑惑,但却如一汪深潭般,让人能够在其中渐渐平静下来。   “言轩,我好像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做众生皆苦。”苏慕长叹了一口气,望向了挂在空中的一轮明月,伸手似乎是想要抓住明月一般,但却只是比划了两下便放了下来,“我想帮他们,但我不知道,我究竟能做到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苏慕同学还没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第93章 回京   知晓了墨书的身世后, 即便苏慕有心想要装作没什么事,也总是克制不住地比先前更关注一些他的情况。   柳潇然在知晓了是有关贺朗一案时神色颇为凝重,这场发生在京城的灭门案在当时也曾一度被传得神乎其神,但很快一切痕迹就好像被抹去了一般, 连饭后都不再被提起, 成了京城中的禁忌, 彼时他尚不在大理寺之中, 因此也从未见过这份案卷。   “一夕家破人亡……”苏慕仅仅只是想想,都觉得难以接受,“蒋玉说墨书从前是会说话的,想必是因为刺激太大, 这才硬生生地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因为害怕墨书听见他们的议论,他这回是特意裹着斗篷来了柳潇然的屋子里。   “当时的事我也略有耳闻,贺朗战败的消息传回之时,朝中以魏太傅为首一派在朝中极力主张斩杀贺朗以示惩戒, 更有人要求将其首级悬挂于城门口以鞭策将士, 若非当时以你父亲等人极力劝阻, 或许远比现在还要惨烈。”柳潇然皱着眉回忆起来, “现在想来,磐城并非重地,即便失守也威胁甚小,更何况只是三万倭贼,他们应当是摸准了皇上因十万精兵不敌三万贼寇而气急,因而极力主张立刻处刑。”   苏慕跟着点了点头,他虽然不懂磐城地理位置究竟如何, 但也觉得因为一场战败甚至不问清缘由便就地处决有些小题大做, 经柳潇然这么一说后, 两人几乎是同时想到了一处。   “这魏太傅和贺朗将军可是有什么过节?”   柳潇然闻言一怔,思索了许久之后才开口道:“未必就是得罪了魏太傅。”   “你对朝中之事了解多少?”   苏慕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对于朝中确实就是一无所知,以他贫瘠的历史知识来看,他甚至连下一代皇帝是谁都没记住,毕竟也不是每一个朝代都有着波澜壮阔的历史,也不是每一任帝王都能留名青史供后人瞻仰的。   柳潇然也不觉得奇怪,苏慕未曾入朝为官,不了解其中局势也算正常,因此很是耐心地开口解释道:“当今皇上共有五子,有三位已经离开京城前往了封地,而剩下留在京城的,一是当今太子,二便是宁王。”   苏慕这下大致也能猜出来些,这多半是要兄弟阋墙了。   柳潇然将朝中大致分成的两派简略地告诉了苏慕,包括魏太傅在内的宁王一派,以及以慕容家为首的太子派,苏慕好不容易终于理清楚了人物关系,这才发现其中有不少老熟人。   “没想到杜刺史居然是太子一派?”苏慕回想起了杜涵临走之时说的话,不禁喃喃出口,“京城的风雨欲来,难道指的就是两派的相争?”   柳潇然点了点头,如今太子式微,宁王派则是早已暗中蛰伏多年蠢蠢欲动,杜涵被传召回京之时,他便已经隐隐能感觉到,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京城必然已经发生了许多事。   苏仪已经身死,若是按常理来说,安定侯府应当是掺和不进去的,但苏慕不禁还是为柳潇然感到些许担忧,柳潇然有那样一层身份,恐怕在这场局势之内必然是身不由己,而派系之争必然不是什么过家家的玩闹,稍有不慎便会招致杀身之祸。   如此想来,查下去若真是顺藤摸瓜找出了幕后主使就是宁王,那么必然会引起宁王一派的敌视,能不能让幕后主使受到惩罚另说,这其中的阻挠必然甚大,而若是不查下去,回到京城之后,柳潇然也很容易便被划为宁王一派,那太子又未必肯轻易放过他。   他越想越觉得这场面实在是进退两难,想起前几日与柳潇然的那段对话,更觉得那句“真相”于柳潇然而言有多艰难。   柳潇然看着苏慕的神色越来越凝重,本还以为是在担忧贺朗一案会查不到线索,开口道:“等回到京城,我会找出当年案卷,若此事真有转机,我必定会查清,你不必过于忧心。”   苏慕虽然是在忧心,但更多的还是担心柳潇然回京之后的境况,乍然听见对方还在反过来安慰自己,心上更是酸涩,几乎是想都没想,便伸手扣住了对方的手腕。   “言轩,这件事查下去太过危险,若是你放心,将案卷之中的线索告知我,我去查便是了。”苏慕垂下了眼,带着些许的鼻音,“这本就是我答应别人的事,是我没有弄清朝中局势便贸然找了你帮忙,孰不知这样会给你带来多少风险,所以——”   “我既身在大理寺,查清真相本就是职责所在。”   苏慕的心一沉,他就知道柳潇然会这样说。   “此前在江州之时,我也曾劝你离开回返京城。”   “但你也没有,不是吗?”   苏慕下意识地反驳道:“我那是……那毕竟是苏启与新罗招致的祸患,那事情与我就有关,又怎么能临时脱逃呢?”   柳潇然看着他的眼睛,定定地说道:“那这件事也与我有关。”   “你这就没有道理,这件事明明是别人托付给我的。”   “既然与你有关,那我要管又有什么不对?”   柳潇然的这句话问得太过理所当然,以至于苏慕想了很久都没想到什么继续反驳的话,过了好一会还是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短路,垂下眼看着认真注视着自己的柳潇然的眼睛,露出了有些迷茫的表情。   “啊?”   柳潇然却是突然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苏慕搭在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有些无奈地说道:“京城之中虽然暗潮涌动,但也不至于就如此危险了,我的家世虽然会成为争斗的缘由,但同样也会成为别人顾忌我的所在,应当还没有人会胆大妄为到在京城对我肆意妄为地下手。”   苏慕将信将疑:“真的吗?”   柳潇然见他神色颇为怀疑,手上也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只能又保证了一次:“我会小心的。”   虽然莫名其妙地被哄出了门,但苏慕躺回床上之后依旧是翻来覆去地没睡着,兴许是因为即将回家了有点近乡情怯,也兴许是对前途莫测的未来有些担忧,但到迷迷糊糊将要入睡之际的时候,他的脑中又浮现出了柳潇然最后说话时的眼神来。   “言轩……”他最后轻轻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沉入了睡梦之中。   这次赶回京城虽然算不上紧急,但也确实并不轻松,每日几乎不是在赶路的路上就是在准备赶路,墨书经过那一遭之后除了话更少了之外也再没什么其他的异常,苏慕也没想清楚要怎么开口,因此只能继续装作无事发生,而虽然蒋玉也与高焕一同回京,但在路途中似乎刻意避开了与他们的接触,应当也是怕再刺激到墨书。   一群心思各异的人中间,只有陆灵珏是真的无忧无虑。   京城的风暴于他而言是既来之则安之,而他现在热衷于天天跟温夙打听江湖上的诸多有趣的事,什么各大门派之间的恩怨啦,什么名门望族的秘辛啦,温夙虽然有些时候不靠谱,但记事情却格外清晰,而且他讲故事的时候从不带有主观情绪,永远都是一副局外之人的模样,加上小石头绘声绘色的渲染,故事就变得格外有意思起来。   至于温夙最后究竟是怎么跟着他们一同返回京城的,大抵还是因为他实在过于固执,苏慕则是考量到万一两边一起行动而并未互相告知或是照应,很有可能反而会出什么乌龙,因而还是劝柳潇然同意了温夙与他们一道同行。   这边陆灵珏刚晃悠着听完了故事,想来苏慕这里要些小点心吃,就看到苏慕和柳潇然正坐在一起不知道说些什么,言笑晏晏,他突然就很识趣地停下了脚步,转过了身便溜了。   小石头见他去而复返,很是好奇:“你怎么又回来了?”   陆灵珏解释不清,只能老神在在地说道:“我觉得那边不适合我去插嘴,一会再说一会再说。”   他越来越觉得那两人之间似乎容不下第三人了,这种感觉出现在一些特定的情况里,比如说他有好几次想要伸手搭上苏慕的肩膀的时候,都收获了自家大人谴责的眼神一枚和一句严厉的批评:“成何体统。”   不对啊,先前自己这么勾肩搭背的时候也没见得自家大人阻止啊,他决定回京城后一定要到处勾搭一下其他人的肩膀试试,在大人面前光明正大的那种。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和苏慕有关。   一行人赶回京城的时候,京城恰好落了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的一片雪白。   苏慕不是没有见过大雪,可这是第一次看见大雪覆盖下的古代长街,远比影视剧里来的要震撼,他与墨书回到侯府的时候,在门口的守卫几乎是嗷的一声嚎了出来,随即连行礼都没顾得上,冲进去便朝着里面喊。   “夫人,夫人!小侯爷回来啦!”   作者有话要说:   陆灵珏:我有以下六点要说……不我不敢 第94章 纸醉   秦安和听闻苏慕回来, 手上的杯盏差点就惨遭不幸,好在一旁的阿佩眼疾手快地扶稳了。   许久未归家,苏慕几乎都快忘了侯府的氛围,直到看见双眼含泪的秦安和站在门口遥遥地望着自己之时, 他才久违地感受到——自己是真的回到家了。   一路上发生的事情太多, 离家也比他所想的要久得多, 即便他并非是真正与这家有联系的人, 也忍不住觉得甚为思念。而秦安和更是立刻着人下去准备晚膳,又惊又喜地拉着苏慕的手不住地打量。   侯府因为苏慕的归来瞬间热闹了起来,而苏慕也难得完全放松下来,第二日睡到了日上三竿。   就算明天又有一堆事儿等着他去调查, 今天这觉他也是睡定了。   他醒来的时候,外边的太阳已经照了进来,而不出门,他也得以不必一直束着头发, 和从前一般松散地系了根带子又插上了原来的白玉簪就算完事儿了, 还没等他收拾完, 阿环的声音便在门外响了起来。   “小侯爷, 大理寺的柳大人好像找你有事,现在在前厅等你呢。”   苏慕的手一顿,虽然但是,这场景为什么会如此似曾相识。   但似乎又与之前不同了。   等他匆匆忙忙赶到前厅的时候,秦安和正坐在位置上笑眯眯地和柳潇然攀谈,当然似乎是单方面地输出,柳潇然显然有些招架不住秦夫人亲切的问候。   就在一炷香之前, 他还在为该如何和秦安和开口而感到无措, 毕竟两人的上一次见面实在不算愉快, 自己还强行从她的面前带走了苏慕,虽然是公务在身不得不为,但现下想来面对秦夫人还是有些自心底而生的歉疚。   但事实似乎并不如同他所想的那般。   秦安和不仅态度温和,甚至极为自然地便与他交谈了起来。   柳潇然一面压了压自己内心的惊诧,一面努力地开始应对秦安和的问话,苏慕来的时候,话题已经进入到了关于柳潇然为何这般的年纪还未成家上了,这个亘古不变的命题让大理寺少卿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苏慕还没跨进门就听到了秦安和正在盘问柳潇然是否已经有了家室,脚步一顿,很不地道地闪身躲到了一旁,他其实也对这个问题好奇得很。   在现代社会,柳潇然不过二十四,没有结婚是再正常不过了,但这可是在时间倒退一千年的古代,二十四岁还未成家的也算是屈指可数,更何况是柳潇然这样事业早有所成的人。   看柳潇然许久都没回答,他憋不出笑出了声,还是很难得看见柳大人吃瘪的时候。   不过柳潇然这样就是传说中的把自己的身心都奉献给工作了吧。   抱着对国家工作人员肃然起敬的心情,苏慕最终还是收拾了下自己嘴角的笑,清了清嗓子,很贴心地给人解了围。   “娘。”他先走上前,朝秦夫人行了礼,然后转向了柳潇然,看见后者陡然松下来的神色,他微微勾起了嘴角,弯着眉眼笑着说道,“让柳大人久等了。”   虽然本该是句有些抱歉的话,但苏慕的神色更像是偷吃了点心的孩童,柳潇然微微一思索,便将刚刚门口悉悉索索的声音和眼前的人联系在了一起,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喻之来了,那你们还有正事便先谈着,娘先不打扰你们了。”秦安和依旧是一派和气,临走之时还仔细地把柳潇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离开了。   前些日子那王夫人来打听自家孩子是不是已经有了婚配,那王家小姐倒是都挺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比苏慕大了两岁,但又碍着情面不好拒绝,今日见着柳潇然,发现对方着实一表人才,年龄又合适,这不是正好能促成一段好姻缘?   她越想越有道理,乐滋滋地领了阿佩便出门了。   这消息还得尽快告诉王夫人去,让人亲自去和柳家说道说道。   等到秦安和出了门再看不见身影,柳潇然才有些犹豫地开口问道:“夫人她……”   “可能是我信中老写你对我有多照顾,因此我娘也感激你呢。”苏慕笑着拍了拍柳潇然的肩膀,“若是过问得太多了,还请柳大人多多包涵了。”   柳潇然一侧头,便能看见苏慕此刻也不藏着掖着了,笑得很是明目张胆。   “你……”   “好了好了我不笑了,就是难得看见我们柳大人也有回答不上来的时候,因此觉得实在有趣,这才忍不住多听了一会。”苏慕笑着解释道,看柳潇然的神色他就知道,对方肯定没有在为这件事而恼。   就在他好不容易收起了笑意打算问问柳潇然来这里的目的时,柳潇然突然高深莫测地开口问道:“你也到了成家的年龄,可是有了意中人?”   苏慕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果然当被问倒的人是自己,似乎看上去就不如同刚刚有意思了,他过了许久才看见柳潇然脸上一抹一闪而过的笑意。   没想到啊,柳少卿竟然这么记仇。   等到这个插曲好不容易揭过去,柳潇然也没耽搁,他前一日回去之后便将当年贺朗案的卷宗给找了出来,但很可惜,关于他叛国通敌一说的证据除了那朝堂之上的略略一笔之外再没有其他描述,而京城将军府灭门一案同样记载甚少。   “将军府应当有三十二人死于这场大火,本不该只有如此几笔。”柳潇然皱着眉说道,“即便是因为贺朗通敌以至于连累家人,如此多的人数也不该如此草率地便以贼匪入室结案。”   苏慕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道:“你是觉得,有人刻意抹去痕迹,或者说,从一开始便隐瞒了真相?”   柳潇然点点头,虽然现在没有什么直接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但种种异常都足以说明,贺朗案的背后一定有人在推波助澜,甚至连最后的灭门也是如此。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那带头指认贺朗通敌的魏太傅,便是最有嫌疑的人,而魏太傅是宁王的人,难道这一切也都是宁王的手笔?   “他长我三岁,七年前,也不过弱冠之年。”   苏慕看向了柳潇然,后者垂着眼,淡淡地说道:“幼年时我们算是亲近,读书习武都在一处,彼时他也曾说过,若有一日能够独当一面,必然会庇佑天下百姓无灾无难。”   苏慕微微一愣,他倒是没想到柳潇然与宁王还有过亲近的时候,在江州城时要不是宁王出口便喊柳潇然的表字,他都以为这两人不认识。   “那时我们也曾约定,长大成人那一日,我会如同……如同你父亲一般征战四方护一方安宁,而他则会尽心尽力为民谋求福祉,享太平盛世,后来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但我却也一直记得当时的话,那时岭南战乱,朝廷派安定侯率兵远征,那时我本想借机进入他的麾下,只是可惜……”   他轻轻摇了摇头:“可惜那时得了一场急病,待到痊愈的时候,早已错过了军队出征的时候,便就此失之交臂。”   苏慕听着他的话,心中更是诧异,他知晓苏仪是个人人敬仰的英雄,但也没想到柳潇然居然也曾奉他为目标。   “那你为什么最后在大理寺?”苏慕对此颇为不解,“照这么说,言轩应该从军才是。”   “是,先前我也并不是大理寺之人。”柳潇然声音一顿,但还是将过去全盘托出,“我曾是神策军中的护军中尉。”   神策军。   苏慕的眼皮一跳,又是个熟悉的名词了。   据他所知,那神策军现任的大将军的儿子,疑似坑蒙拐骗了自家弟弟来杀自己。   “神策军本该是京城之师护卫京师,但事实上早已并非如此,掌权者早已不再有着纯粹的护国安邦之心,我看到的神策军,只是上位者施展权力的傀儡,我们剑之所向,不是祸害百姓的战乱,而是贵族们争权的鸡毛蒜皮,我虽痛恨,却依旧无力改变。”柳潇然摇了摇头,“官官相护早已成为一张盘根错节的网,要想从内部一点点瓦解这张网,我必须要找到他们依仗权势为所欲为的证据,才能将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   “这是我来大理寺时最初的念想。”   柳潇然的眼神执拗而坚定,虽然依旧是一副淡淡的神色,但苏慕却能感受到这番平静的话语之下,是意气分发的少年郎离开之时的心灰意冷,和进入大理寺之时想要揭露一切罪恶的雄心壮志。   他似乎明白为什么一开始所有人都会强调柳潇然是个专治权贵的冷面阎王了,毕竟人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大理寺。   “也就是在那之后,我发现了宁王已经与曾经的模样不同了,他也曾为了手下之人意图拉拢我,希望我能网开一面,甚至不惜动用姨母的关系来劝说我莫要如此,这般只会断了自己的后路,若非母亲替我处处拦着,兴许我……”   “不会。”苏慕坐在他的对面,颇为认真地摇了摇头,“即便白夫人没有拦着,你也不会就此放弃。”   “否则你就不会离开神策军来到大理寺了。”   他定定地看着柳潇然,无比肯定地下了结论:“我认识的大理寺卿,就是这样的。” 第95章 京兆尹   能用的线索实在太少, 两人合计之后,最终还是选择先去拜访七年前审理此案的京兆尹,虽然到最后移交给了大理寺,但京兆尹应接触到的应该是最为直接和清楚的证据, 即便是他有意隐瞒, 时隔多年, 攻破他的心理防线能问出些东西也未可知。   当年的京兆尹岑舒如今已经告老, 但他就居住在京城之内,要前去拜访倒也不难。   由于此事关系到墨书全家的性命非同小可,但是否能查清也不是个定数,因此苏慕依旧选择了隐瞒下来, 临行前刻意嘱咐了此番出行墨书不必跟着自己。   看着对方眸中的惊慌之色,苏慕赶紧摆了摆手:“我……咳咳,我和柳少卿是去拜访一位故友,因此不必担心, 更何况, 这可是在京城, 即便真有什么意外, 柳少卿也一定能救我于水火的,是吧?”   苏慕朝柳潇然挑了挑眉,而却不知自己这小小的一个动作,已经拨动了对方的心弦。   “嗯。”柳潇然点了点头,很是言简意赅。   虽然仍旧有些不放心,但苏慕的态度坚定,墨书便也只能作罢, 听从苏慕的吩咐留在了府内。   直到跨过了一条街, 苏慕才感受到了熙熙攘攘的烟火气息, 虽说自己如今也算是个正儿八经的京城人了,但也是头一回以这般轻松的姿态来到京城的街头,繁华的景象让他的心情不由自主地就明媚了些。   “诶?辰初呢?”   柳潇然微微一愣,随即有些无奈地问道:“为何总是问起他,是因为与我单独在一起……不自在?”   这下轮到苏慕不知所措了,他本来就是随口问一嘴,毕竟从前三人确实经常一同出入,他只是单纯地关心一下同伴而已,自然不是柳潇然说的这般。   “不是,我就是——”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就抓住了柳潇然眸中一闪而过的失落,顿时心一空,更着急了,“那我之后不问了不问了。”   他伸手揽住了柳潇然的肩膀,试图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真诚些:“我们都出生入死过这么多回了,就凭这关系,我也肯定不会这么觉得嘛,言轩你可别想多啊!”   他急于解释,自然也没能发现柳潇然眼底那淡淡的笑意。   “他和温夙在查关于那些女子的下落,一般这样的姑娘若是被带到了京城,多半都会被送去一些风月之地,而这些名册多数都是不会轻易给旁人的,要想查,必须要去实地走访才行。”虽然柳潇然话说得委屈,但最后还是把陆灵珏的去处解释了一番,“我素来不擅长应对那些地方的人,更何况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让他去更好。”   苏慕这下也明白了,若论在陌生人中谁能如鱼得水,那确实还是得看陆灵珏的,只是他想到陆灵珏和温夙都是长得一表人才,去这等场所必然也是很受欢迎,应付起来怕也不轻松。   “那真是辛苦他们了。”他由衷地感叹道,但话音刚落,他就对上了柳潇然有些高深莫测的目光,让他不住地怀疑自己刚刚这句话是不是又有什么说错了的地方。   两条街开外,正跨进仙宁楼的陆灵珏鼻子一痒,随即很没形象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而在他身旁,是带着黑纱斗笠的温夙,正在关切地问道:“可是受凉了?”   陆灵珏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兴许是哪家姑娘在想我吧。”   仙宁楼的老鸨是个身材婀娜多姿的妇人,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本来远远地看见了一个俊俏的公子跨进来的时候心头一喜,却没想走近了一看,看清了是陆灵珏后,顿时苦了一张脸。   “哎哟,陆大人,怎么又是你?”   一旁的温夙一愣,随即看向了陆灵珏。   对方小小年纪,难不成之前竟然已经频繁出入风月场所了?   陆灵珏看上去似乎和老鸨颇为熟络,开口很是自然地说道:“哎呀林姨,你这话说得我好伤心,像我这么风流倜傥的公子哥那京城也是少见的,来你这儿你应当高兴才是,今儿也还是老样子,多谢林姨——”   最后一句他特意拖长了声调,而林鹭虽然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但见识过陆灵珏的神通,也只能甩了甩自己的手绢,扭着身子下去了。   “得嘞,陆大人您先坐会儿。”   陆灵珏轻车熟路地找了个位置刚坐下,就发现身旁的温夙似乎没有坐下的意思,他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有些不解:“别站着呀,快坐下休息会,可累坏我了。”   虽然他们不过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但陆灵珏看上去似乎已经累坏了。   温夙沉默了好一会才坐下,坐下后最终还是没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刚刚让她下去准备什么?”   陆灵珏刚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得正开心的时候,听到温夙这有些犹豫的问话,似乎一瞬间便明白了温夙话中的意有所指,一个没忍住,把水咳了出来,呛了个惊天动地。   “不是,你不会以为我是,我是点了两个姑娘吧?”他擦着嘴,很是无辜地看着温夙问道,“我在你心中就这么不正经是吧。”   温夙没有说话,但他确实想不出在这青楼里还能点什么正经的东西。   陆灵珏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我伤心了,一会你就知道我点了什么了,到时候你就知道……哼哼,你错怪我了!”   过了没一会,便有一个身姿曼妙的姑娘端着一碗精致的点心挪步走了过来,朝着陆灵珏甜甜地笑了笑:“陆大人您又来啦,许久没见您,可真是有些想您了!”   温夙的眉头一皱,就这般模样,他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了。   但下一刻,陆灵珏已经伸手接过了姑娘手中的点心,很是敏捷地闪身躲开了姑娘一同伸过来的手:“诶——我也可想你……手上的点心了!”   那姑娘一怔,却丝毫没露出尴尬的神色,像是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一般,笑着应和道:“陆大人果然还是这般不解风情,不过你还小了些,等长大些,可不许再对姐姐这般了。”   说完,那姑娘便又扭着身子离开了,而陆灵珏则是两眼放光地拿起了一块精致的糕点,递给了温夙:“这仙宁楼的糕点都是小巷子里卖得最好的那一家的,平常还买不到呢,直到有一次我偶然发现那家的老板和这边的老鸨定了规矩,每天都会供应许多给仙宁楼,这不就被我找到了好办法,不用等上大半天吃些冷掉的,这里可是能吃到新鲜热乎的!”   看着陆灵珏手上的糕点和眼中丝毫看不出作假的期待神色,温夙再度陷入了沉默。   “所以——你对这里熟悉,只是因为这里的糕点精致可口?”   陆灵珏举得手酸了,干脆把温夙遮面的黑纱拨开了些,直接送到了人的嘴前,很是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不然呢,不止这里呢,一会我们要去的天沁阁里的桃花酿最是一绝,还有玉烟楼的果子,都好吃得很呢,哎你快尝一口嘛,吃了就知道这糕点有多好吃了!”   得知了前因后果的苏慕不禁对陆灵珏肃然起敬,这是一个真正的美食专家,蹭吃蹭喝的天才。   “这京城里的风月楼,若非是忌惮他的身份,怕有朝一日会被大理寺找上门,是绝不会轻易让他进门的。”柳潇然面无表情地说道。   而苏慕却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脑子里仿佛已经出现了一幅画面,上面是店家特意挂出的一块木板,写着“陆灵珏禁止入内”。   人才,这绝对是人才。   陆灵珏的光辉事迹讲完,苏慕和柳潇然也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前京兆尹岑舒的住所。   “岑舒的长子因病离世已经很多年了,而次子则是个不学无术之徒,很早便与家中断绝了关系,去年他的夫人也病故了,因此只有他一人住在此处。”柳潇然简略地把岑舒如今的状况告诉了苏慕。   苏慕的眼前不禁浮现出了一位佝偻着身子孤苦伶仃的老人形象,正泛上一阵同情的时候,柳潇然叩响了屋子的门,从里面传出来一道声若洪钟的“来了”,让他的思绪乍然被打断了。   而一开门,里面的老人虽然两鬓都已经斑白,但神采飞扬,全然不似已经日暮西山。   “怎么,你们两位小娃娃来找老夫,有什么事?”岑舒摸了摸自己引以为傲光滑亮丽的两撇胡子,打量着柳潇然和苏慕问道。   “岑大人,在下大理寺少卿柳潇然,这位——”   苏慕立刻回过神,也报上了家门:“小辈苏仪之子苏慕,见过岑大人。”   岑舒放下了自己靠在门框上的手,眯了眯眼睛,看了看柳潇然,又看了看苏慕,神色有些微妙:“大理寺少卿,苏仪的儿子,安定侯府的小侯爷,你们两位来找我,可难倒老夫了。”   “我可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二位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哟。”但随即他很是潇洒地往后退了一步,大大剌剌地做了个里面请的动作,“不过来者是客,那二位还是先里边请吧,老夫看着你们应当也不想在门口站着说话罢,可不要为难我这把老骨头哟喂——”   苏慕跨进门的时候在想:自己刚刚在脑补什么东西来着?   作者有话要说:   逛青楼不点姑娘的陆灵珏是屑! 第96章 旧案   等到苏慕坐下之后,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于一位曾经的京兆府尹来说,这院落未免也太朴素了些,甚至连一些富贵人家的屋子都比不上, 不仅如此, 里里外外虽然整洁, 但连一个仆从都没有, 旁边的花架旁放着一个木水桶和木瓢,看上去岑舒在开门之前,正在照顾花花草草。   这就是这个时代公务员退休后的生活方式吗?   岑舒坐下后还给两人一人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白净茶盏,起身给两人添了茶。   “这茶就是几个月前收下来的桂花晾晒而成的, 香的很,喏,就是门口那棵,现在都没啦, 什么香味都没啦。”岑舒摇头晃脑地介绍着自己的茶, 随着滚烫的茶水落入茶盏之中, 清香随之扑面而来。   柳潇然和苏慕对视一眼, 道了谢之后却并未品尝,而是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岑大人,我们今日来,是为了七年前的一场旧案。”   岑舒恍若未闻,拿起杯子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口后才皱着眉不满道:“急什么急什么,哎你们这些小公子哟, 平日里就是太过顺遂, 这性子啊, 急得很,这茶可等不了我们交谈完,你们不爱品,总得让小老儿先喝上几口吧。”   从未遇到过如此情形的两人只能暂且不提这些事,在氤氲的雾气里等着岑舒喝了好几口后,咋舌了一声,放下了杯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成了,知道你们俩是静不下来了,问吧问吧,你们说的七年前的案子,唉哟我记性不好,你们给我说说,具体是哪一桩啊?”   苏慕看着眯着眼睛一脸放松的岑舒,无比确信眼前的这位老人绝对是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只是不知道是否因为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理由,才藏着掖着地不肯直说。   既是如此,他便也只能从善如流地开口解释道:“七年前,贺朗贺将军镇守磐城失利,被皇上下令就地处决,但就在两日之后,远在京城的将军府一夜之间突遭灭门,那时这件案子由大人经手,最后以贼匪杀人断案,不知道岑大人可想起来了?”   岑舒的表情一顿,但立刻就恢复了常态,嗯了一声后反问道:“这你不都挺清楚的么,最后的结果不也已经上报给大理寺了,怎么还要来问我?”   “岑大人当时在查案之时,没有觉得任何的奇怪的地方?”苏慕试探地问道,柳潇然说过岑舒似乎并非是宁王一派之人,更与魏太傅没有什么联系,他们这才寄希望于岑舒能告诉他们一些额外的线索,但看岑舒如今的模样,他不禁也有些怀疑,对方是否在当年也帮助了真正的杀人者隐藏真相。   “奇怪的地方——唔……”岑舒放下了茶盏,似乎是真的仔细思索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后才摇了摇头,“可真是问倒我了,这要说奇怪的地方,肯定也是有的,只不过……这隔得也忒远了些,我给忘了呀。”   苏慕有些没辙,再看柳潇然,他显然也没预料到岑舒竟然是个如此心性的人,谈话间似乎全然没把他们当作同僚看待,倒是很像在逗着他们两个小辈玩。   “岑大人,您再想想?”   岑舒皱着眉眯着眼又啧了一声,拍了拍脑袋后像是突然恍然大悟一般:“哦,你说的是贺朗府上的那场大火啊,哎哟,那烧得可真是大,大半夜的,我远远地就看到了那火光啊,直冲云霄!到辰时,就有人来禀告我了,说是那府上的三十二口人啊,都被烧死了,我一听这可还得了,赶紧赶了过去,惨呐,那火还烧着呢,把天都烧红了半边。”   “诶要说这案子,那也算是万众瞩目了,连素来没什么往来的军器监的张大人都来过问了,嘿这倒是很稀奇的事,论说我这京兆尹的案子,怎么着也是和那军器监,没什么关系吧。”岑舒摸着自己的胡子,眼睛闪闪发光,看上去像是真来了兴致,“这都不提,那些尸体哦也是可怜,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都在那大厅里堆着呢,尤其是那府中小公子,那脸简直就是没法儿看,血肉模糊的,又被烧成了焦炭,嘿,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啧啧,实在是太猖狂了。”   听岑舒提到府上的小公子,苏慕顿时心一凛,对方依旧自顾自滔滔不绝地往下说道:“这本来是起要案,毕竟三十几条人命,但都说这府上的人本就是要流放三千里的,和死了也没什么差别,让我也别太过劳心搭上自己这副老骨头了,我一听,有道理啊,反正这些人啊,是命中注定啊……”   柳潇然皱着眉,对于这种命中注定的说法显然不是很认可,岑舒如此说,便是相当于承认了自己当时根本没有查清这案子的真相,只是为了结案而匆匆下了定论,但还没等他开口,岑舒便看向了他。   “说起来,这可还是你们的大理寺卿裴大人亲自批的,怎么不去问问裴大人,反倒问起我这个闲人来了?”   柳潇然闻言一愣,岑舒所说的应当是当年的大理寺卿裴铭裴大人,但早在四年前,裴铭就已经病逝,虽然岑舒在此之前就已经卸任,但毕竟身居京城之内,也不该对此一无所知,但如今他刻意提起,难道是意有所指?   果不其然,下一刻,岑舒便点了点头,像是自问自答一般说道。   “嗯,也是,你们不会去问他,因为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岑舒站起身,很是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自己的筋骨,“同样的,知道的太多了,就会变成死人。”   “走吧,我已经不记得其他了,再问也是白搭,你们若想查,便去找其他人吧。”   岑舒下了逐客令,两人也知晓他的态度应当不会再有转圜之机,便也只能起身告辞,跨出门的时候,岑舒突然喃喃了一句。   “安定侯,苏仪……苏仪,唉……”   苏慕转过了身,老头像是很可惜一般地摇了摇头:“几年前,这话我也和你爹说过,但是可惜了——”   他看向了苏慕,神色无奈。   “你可要听进去啊。”   还没等苏慕有什么回应,房门便被关上了。   一路上,两人都在细细思索岑舒所说的话,这人看似什么都没说,但却又好像句句都有着他的用意。   “那火光既然是在半夜时分就已经起来了,为何到辰时才有人报案,即便是因为夜半无人看见,那巡逻之人反应也不该如此慢才是。”苏慕按捺下自己忍不住要去想岑舒所说的关于苏仪的那几句话,强行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回了前边的线索上,“还有他提起墨书,不,提起贺景煦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似乎有些刻意,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柳潇然也点了点头,岑舒说的话状似是些不着边际的回忆,但仔细一想却是处处蹊跷:“还有那位军器监的张大人,既然与此案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关联,为何要如此着急过问……”   提到这个,苏慕也有些疑惑,他转向了柳潇然问道:“军器监,可是朝中用来赶制军械的?”   柳潇然点了点头,解释道:“百姓不得擅自制造大规模的兵器,因此战场上所用战甲军械一类,都交由军器监统一监制后下发给将士,如此想来,也不能算是毫无关系。”   苏慕正点着头,突然间,蒋玉所说的话便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开战前几日发下的战甲几乎经受不住任何兵器的攻击,极为易碎,甚至有人还未来得及上阵,战甲便已松散,不止如此,那战中所用的战车用的也是内中腐朽的枯木,根本就无力对抗倭寇。”   这若不是偶然,难不成是军器监有什么秘密?   他立刻把这段话告知了柳潇然,此前他并未把这些放在心上,是因为觉得战甲一类物品应当是由将士自己保管,即便真的有什么问题也应当与其他人无关,而若是这些东西是临到战前下发,那若是其中被人做了手脚,那倒是真的神不知鬼不觉。   柳潇然听后也沉思起来,若是将两者联系起来看,这军器监确实很有嫌疑,但眼下所有的都不过他们根据蒋玉和岑舒的话猜想出来的结果,想要证实的话,还是需要确凿的证据。   “军器监一向属重地,那位张大人应当是张衡玉张大人,我也并不知晓他的为人。”柳潇然沉吟道,“但这军器监打造兵器的地方并不在京城之内,若是有机会进去一探,兴许能找到些当时的亲历者问些情况。”   苏慕对此深以为然:“兵器出自他们手下,有没有问题,他们应当是最清楚不过了。”   那么问题就是,两人要如何才能进去一探呢?   第二天,苏慕刚用完早点,门外就有人来报,说是大理寺有大人来了,他本想着应当是柳潇然来找自己商讨关于军器监一案的事,却没想进来的是许久未见的祁皓。   “小侯爷,久见了。”祁皓依旧是一派风流的模样,拿着折扇见了礼。   “祁大人,确实好久未见了。”苏慕也笑着拱了拱手,正想请人坐下的时候,后者打开了折扇,在正儿八经的冬日里扇了扇,施施然地说道:“小侯爷,我就不坐了,奉了柳大人的命,来接您一起去一探军器监。”   作者有话要说:   祁皓同学短暂地来刷个脸! 第97章 工坊   苏慕本还以为这般重地必然是需要从长计议, 却万万没想到祁皓一脸匪夷所思地听了他的话之后忍不住摇着折扇笑了起来。   “小侯爷,你可实在太看得起那些工匠了,那些军器监的大人们,可是从来不会管工匠们的死活的, 无非是需要什么了便吩咐下去, 那在城外的工坊看守的人可比不上张大人自家院子里的仆从多。”   苏慕这才明白了其中道理, 虽然军器监涉及到的是武器制造, 但在以冷兵器为主的这个时代里,是不必像现代社会那般严防死守的,加上贺朗一案早就尘封多年,世人更多的都是认为贺朗的家人早已死绝, 自然不会觉得有人会继续调查此事,即便军器监真的与当年之事有关,应当也不会引起幕后之人的重视。   既是如此,苏慕也不免热血澎湃起来, 想起自己似乎到现在都没见过柳潇然的身手, 今天既然是需要进去打探, 那必然是能一睹风采了。而他眼下也有些急迫地想要查清这件事的真相, 这几日出门都得找各种理由搪塞墨书,他实在是快要词穷了,再这么下去迟早都得把这事儿告诉墨书,那么他无比的希望自己是找到了线索而非无功而返,否则给了人希望又什么都做不到,也太差劲了。   而此外,他对于岑舒的那几句关于苏仪的话也颇为在意, 他从前只以为苏仪的战死只是世事无常, 但岑舒的话让他不禁也对此有了些许怀疑, 苏仪被称为战神自然是因为在战场上的战无不胜,而黄羽也曾说过,那场战役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多么惨烈,但在这样一场平平无奇的战乱之中,苏仪却战死了,莫不是连这中间,都是有人做了手脚的?   这样的猜想使得他更加担忧起柳潇然来,自己虽然也一直在不断的查探,但或许于别人而言,更多的还是觉得这都是柳潇然的职责所在,他反而变成了在暗的一方,若是对方察觉到了危险,是否也会如此不动痕迹地对柳潇然下手呢?   本以为回到京城会安全些许,毕竟这里怎么着也能算得上是天子脚下,法治水平也不是偏远地方可以比得上的,但从贺朗一家的惨案以及苏仪扑朔迷离的战死来看,自己似乎不该松这口气,反而更应该处处小心些。   若是此番能够查出线索来,说不定也能给他们一些规避风险的方法来,不至于对方找上门的时候措手不及。   但等到见到柳潇然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那种飞檐走壁进去一探究竟的想法有多么幼稚。   “大人,小侯爷已经到了,门口的人已经都安排好了,你们进入其中后只要小心些,不把这里闹个惊天动地,应当都没什么问题。那如果没有其他吩咐,卑职就先告退了,我会在门口随时等着接应你们。”祁皓一到这里就将折扇收了起来,很显然,在柳潇然面前他还是格外正经的。   柳潇然微微点了点头,祁皓便很是利索地离开了,树荫下便只剩下了苏慕和柳潇然。   “我并未将这件事告知他,所以他不便和我们一道。”柳潇然把手上的衣服递了过来,示意苏慕换上,“但那看守之人是他的亲属,最容易行个方便,因此还需要他来安排这些事宜,若是我公然出面,反而惹人怀疑。”   苏慕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将自己特意挑出来的黑色外袍给脱了下来,换上了摸上去颇为粗糙的深蓝色的衣衫。   他扯了扯有些不太合身的衣服,还没来得及说话,柳潇然有些冰凉的手便突然落到了他的脸上。   他下意识地一抖,一抬眼就看到柳潇然的脸近在咫尺,顿时呼吸一滞,有些疑惑地刚想开口问,柳潇然便解释道:“除了衣装,还需要再做些伪装。”   “否则,不会有人信的。”   苏慕这才感觉到了柳潇然指尖有些冰凉的似乎是什么液体,而随着对方的手轻柔地在他的脸上揉开之后,脸上传来了一阵微微的刺痛感。   “这是我娘配制的药物,能在一段时间里改变人的肤色,但是可能会有一点刺痛的感觉,一会便会消失了,到时候用解药洗干净就可以恢复如常了。”柳潇然抹完了,往后退了半步仔细打量了一番苏慕此时的脸后,微微点了点头。   不仅改变了肤色,甚至在一些地方还会生出一些小疹子,即便依旧有些没盖住苏慕俊秀的眉眼,但好歹是不那么出众了。   苏慕看着柳潇然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但又不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样,不禁有些好奇,但现下也没什么镜子,他便盯上了对方的脸。   他伸手从柳潇然的手里接过了那一小罐的药膏,说来也神奇,这药膏看着倒是很像从前自己烫伤时用的芦荟胶,但效用却天差地别,他更好奇了,立刻用指尖蘸了些许,凑近了柳潇然的脸道:“你也看不见自己的脸,我来帮你抹开吧。”   柳潇然自然没有拒绝,而下一秒,当苏慕的指尖真的触碰到他的脸之时,他却蓦然又觉得心砰砰直跳起来,苏慕离他的距离实在太近了,近到他甚至能看见对方眼眸中的自己,他的耳尖再度不可控制地开始发烫。   苏慕没注意到柳潇然的变化,只是用指尖很是认真地把药膏一点点地抹匀了涂开,等到终于抹完了这张脸后,他便发现确实如柳潇然所说,肤色立刻发生了些许变化,看上去很像是色素沉淀导致的色斑,让柳潇然本来如同冰山一般贵气十足的脸顿时变得普通了些许。   “白夫人也太厉害了,还有这么好用的药膏。”苏慕将小药罐递还给了柳潇然,啧啧称奇道,“我还以为像这种情况,都会用什么以假乱真的面具啦,易容成另外一个人呢。”   此时苏慕离远了些,柳潇然也得以不动声色地平复了自己的心绪,无奈地摇了摇头:“那都是说书的臆造出来的,即便真的有你说的那般高超的易容,那也必定是江湖中凤毛麟角的人才懂的,寻常想必是遇不上。”   苏慕眨了眨眼睛,很是虚心地接受了这个说法,虽然与他想的有些大相径庭,但最后的结果还是殊途同归的——他们顺利地混进了这座工坊。   工坊内分成了许多个不同的区域,冶铁、锻造各个区域各司其职,此时似乎并非是什么忙碌的时节,许多地方看上去似乎颇有些清闲,甚至有不少工匠都靠在一旁明目张胆地摸鱼。   果然无论在哪个时代,摸鱼人都是人上人。   苏慕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里还是有些没底,但转念一想,小侯爷从小就长在京城之内,不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遇上的人也多半都是些权贵子弟,最多也就是出去用点心的时候会撞上些普通人,京城之中见过自己的人应当都是少之又少,更别提是不在京城之内的普通人了。   如此一想,他便又有了些底气。   柳潇然那冷冰冰的气质应当是不会和人主动搭话了,那这大任还是得交给自己。   苏慕清了清嗓子,回忆了下自己之前从小丫鬟里学到的一些京城的地方方言,捋直了自己的舌头后,便状似无意地随意找了个角落也靠了上去,脸上也换上了一副很是和气的表情,对着一旁的工匠道:“大哥,最近不忙啊?”   那工匠正闭着眼睛哼着小曲,听到陌生的声音后把眼皮掀开了一条缝,打量了几眼苏慕后,瓮声瓮气地说道;“嗯?你们谁啊?之前没见过。”   “哎哎,新来的,来找口饭吃。”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可信些,苏慕努力搜罗着脑海中狗腿的表情,虽然不知道模仿出来的效果如何,但现下只要能让对方放下些许防备都算得上是胜利。   “啧,还招人呢。”那工匠终于提起了些精神头,“也不看看这周围多少人都闲得慌呢,怎么还放人进来呢。”   “哎,这也是没法子,家里……就,大哥你也懂。”苏慕挤眉弄眼了好一会,那人才露出一些恍然的表情来。   他摆了摆手,劝道:“别来了,来这里干什么呢,要不是找不着下一份生计,谁乐意整日里都在这里搭着,呛得很,干久了怕不是连命都短一截,小兄弟,家里既然有些关系,就该找份其他的出路去,在这里耗着啊,没意思。”   苏慕立刻摆出一副受教的表情来,点了点头,很像是在认真考虑这位工匠的话,对方见着苏慕似乎很是诚恳,便又开口说道:“唉,这里的人都干不长久,别看现在这里似乎挺好,一到战乱起来的时候,那连着十几日不能睡也是有的,唉哟,折腾不起了。”   “那照您这么说,这里的人都呆不久?”   “是啊,谁愿意呆着,找到下一份活计便走了,若是现在这会儿不走,那到了真要用人的时候,想走也走不了了。”   苏慕继续试探着往下问道:“那就没有什么人是一直呆在这里的吗?比如说,十年,或者七八年都没走的?”   那工匠皱着眉,脱口而出道:“有啊,怎么没有,那冯老头就是,他啊,一天到晚都板着张脸,凶得很。” 第98章 枯骨   冯元果然是个努力干活的人, 在一堆无所事事的工匠中显得很是格格不入,以至于苏慕和柳潇然几乎没怎么费力气便找到了他。   他丁零当啷地在操作着各种工具,察觉到有人靠近,连眼睛都不带抬一下的, 似乎是全然沉浸在自己手上的活计上了。   “前辈?”苏慕斟酌了许久, 选了个看上去算是比较稳妥的称呼, 既然自己如今是假装新人, 叫声前辈也算得上合情合理。   冯元这时才微微停了停手上的动作,抬起眼看了眼苏慕,随后又继续一言不发地继续着刚刚的活,像是没听到一般。   苏慕趁机靠近了一步, 也不管别人有没有在听,开口道:“我们是今天才进来的,对这里都不太熟悉,见您似乎格外娴熟, 所以想来讨教一二。”   冯元依旧没什么回答, 苏慕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道:“前辈您是已经在这里很多年了吗?这里是一直都……都这么清闲么?”   冯元似乎是被他问得有些不耐烦了, 抬起眼瞥了眼苏慕后, 极为敷衍地应了一声。   “想清闲来这里干什么,回家睡觉去。”冯元伸手开始赶人,“去去去,别老在我耳边嚷嚷,你不干活,我还不想停呢。”   要是往常,苏慕一定会选择先退一步, 但是现在他们没有多少时间, 这地方进来一趟尚且不会引人注意, 要是来的次数多了,即便真的最后查出了东西,也免不了被人察觉,来来往往的这些工匠虽然没有恶意,但一句饭后的闲谈都有可能被无限发酵引人注意,因此他没有因为对方的态度而退怯,而是摆出了一副死缠烂打的模样。   柳潇然本来也是想开口帮腔的,但是苏慕刚刚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他不要轻易开口,原因也简单,他一开口,那浑身上下执法者的威严就会暴露无疑,那脸上的伪装算是白费了。   因此他此时只能扣着苏慕的手腕,把人往后轻轻一带,防止看上去已经有些暴躁的冯元挥起的各类器材伤到苏慕。   “前辈别生气,我就是有点儿好奇,诶这里的兵器,可都是要送上战场的,那不都关系到将士们能不能打赢么,事关重大,怎么这里看上去好像……好像——”   苏慕的话音未落,冯元便冷哼了一声:“重要,是重要,那仗也打不到这里来,这里该吃吃该喝喝,谁管边疆战死战活?”   他的话没加主语,却让苏慕的心头一跳。   冯元抬起了头,看了眼苏慕和柳潇然,依旧有些不屑:“两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娃娃来这里做什么,这里可都是力气活,你们无非也是馋这里的那点银两罢了,要我说,这里的钱,你要是要命,还是趁早别拿了的好。”   “这是……什么意思?”看着冯元的话似乎多了起来,苏慕便又往那里靠近了一步,这是个好兆头,意味着冯元确实知道些什么,而既然开了这个头,这便是已经要松口的表现,“这里的钱——要命?”   兴许是意识到自己说了过多的话,冯元没有再接话,而是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才彻底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向苏慕和柳潇然的神色中也多了些许怀疑的神色。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再继续旁敲侧击只是无意义的浪费时间,苏慕和柳潇然对视了一眼,都做出了决定。   后者走上前,也不再隐瞒来此的目的,直接问道:“七年前,你是否也在这里?”   冯元果不其然被他言语中的威压给唬得愣住了,看向两人的眼神更为狐疑,还带着一丝无法掩盖的惊惶,他努力地平复了自己的语气,依旧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究竟是谁现在还没有办法告诉您。”苏慕赶紧开口开始打圆场,“但是七年前这里发生的事于我们而言非常重要,若是您知道什么,还请告知我们。”   冯元的神色更为犹豫,他能察觉出来,眼前的这两个年轻人虽然面相看上去并非出众之人,但即便身着粗布,也依旧没掩盖住他们身上与旁人不同的气场,这两人绝不是什么寻常人。   难道是……当年的那件事有人追查到了这里?   挣扎了许久,他最终还是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败下阵来,即便自己不说,那么若是那些人知晓了有人在调查自己,想必自己这条命也是保不住了。   倒不若告诉了这两人,死的时候还能痛快点。   “等我干完手上这点。”他叹了口气,又继续拿起了各种工具,一下下敲打在已经成型的兵刃上,到最后一下嗡嗡声响起,冯元终于下定了决心,把手在身上随意地擦了擦,走向了两人。   “七年前,你们说的是贺将军战败的那一次?”他眯了眯眼睛,见两人都是默认,也不追问,只是继续往下说道,“这里从前也有过,这送进来的东西,都是些市面上的次品,无论是用来编织战甲,还是锻造兵器,其实都够不上格。”   “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个事,也大概能猜出是怎么个大概,但是我们也就是拿钱办事的人,上头干了什么,我们管不着,也不想管。”   冯元摇了摇头,紧接着皱起了眉:“贺将军那一战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当时在这里干活的人,都怕得不行,因为我们再清楚不过,那十万铁甲怎么就打不过对面区区三万倭贼,我们知道,我们知道那些东西都是不行的,但从前从来没有……没有出过这样的事。”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柳潇然还是觉得异常愤怒,他也曾年少轻狂,跟随高焕去见识过兵荒马乱的边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知道会有多少人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就永远留在了异乡,他们浴血奋战埋骨他乡,却殊不知远在京城安享太平的这些人,踩在他们未凉的尸骨上,蚕食着克扣出来的金银。   感受到身边之人骤降的温度,苏慕自然也知晓柳潇然是为什么生气,伸手不动声色地拍了拍柳潇然的肩膀。   “我们当时也都怕,怕有人查到我们头上,谁都脱不了干系,说来也是荒唐,那些银钱,我们甚至连看都没看到过,但到了这种时候,最怕死的也是我们。”冯元突然苦笑了一声,这些话他憋得实在太久了,那些日子的提心吊胆使得他不信任任何人,也从未向谁提起过这些。   “既是如此,为何不离开这里呢?”苏慕能从冯元的话中感受到对方的无奈和恐惧都并非伪装,但七年之久,若是离开这里远走高飞,想必到现在应当早就有了全新的生活。   “走?有人走了,然后就死了。”他冷笑了一声,“这军器监下面的,除了京城这一批,还有其他九个作坊,可就是偏巧,那批东西是从我们这里运走的。你们不妨去查查,我们那时零零总总在这里的工匠当有多少人,如今你去问问,这里留下的当年的人还剩多少,若不是已经变成了废物每日都混着日子,就是早就扛不住了,有些人也像你们说的那样,离开了,但离开了便再没有了下落,谁都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死了,他们绝对都死了,我们是什么?我们就是些埋进土里就再找不着的蚂蚁,当官的要碾死我们,再容易不过了。”   冯元像是有些自嘲地喃喃道:“我虽然也没有那么想活,可我不想死。”   三人一齐陷入了沉默之中,七年的时间,足够让人将从前的痕迹都消除干净,即便他们现在能够从冯元的话中再现当时那些人丑恶的嘴脸,也依旧于事无补,就如同冯元所说的,他们即便知晓,也无可奈何,与贵族们相比,他们的命太过渺小,根本威胁不到任何人。   祁皓摇着扇子,在约定好的地点等到了一脸凝重的两人,他素来比陆灵珏更懂得审时度势,因此也没有开口询问,只是在一旁等着柳潇然开口。   “七年前的事如今要挖出来,太难了。”苏慕摇了摇头,即便他们有心继续往下查,但这时间的跨度实在太大,要想找到有用的线索实在太难,“这样的人若是尝到了甜头,必然不会就此罢休,想必这些年的战甲中也依旧有着他们的手笔,若是能从近些年的案卷中找到端倪,说不定能够循着这条线将当年的事一并带出。”   柳潇然此时的想法算是和苏慕不谋而合,近年来虽未曾发生如当年一般的惨败,但边境战乱也算是时有发生,高焕那边自是不用说,若是他们想查他军中的战甲自然是不在话下,只是高焕常年驻外,所用兵器多数也为周边州县运送而来,或许未曾中招,要说与这条线路重合最高的,应当是近年奉命抵御突厥的慕容府。   但即便是柳潇然,也与这位慕容将军素不相识。   他想到了白芷几日前曾与他说过,唐御史家中有喜事,似乎要宴请京中所有达官贵人,他从前也算是和父亲相识,早早地就给柳家递了请帖,慕容府是如今京中炙手可热的存在,想必也在受邀之列,若是能借此与慕容炀有些接触,或许也能问出些对方的口风。   他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但打交道此类的事,实在让他有些应对不来,此类宴席他不说从不参加,这近几年也是从未去过,仅仅只是想想,都足以让他觉得为难了。   “你回大理寺去找所有关于张瑜的案卷,事无巨细,全部都先取出来,但不要惊动其他人,其余的等我回来之后再定夺。”   祁皓领了命,很快便离开了,苏慕见状也朝柳潇然点了点头:“那我们也回去罢。”   看对方的神色由凝重又变回了无奈,苏慕意识到了自己必然又是忘了什么事,下一秒,柳潇然的指腹就轻轻擦过了他的脸颊。   “就这样回去?你就不怕秦夫人晕过去?” 第99章 端倪   苏慕回到安定侯府的时候,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即便刚下了雪的夜晚寒风瑟瑟,他的脸依旧有些发烫。   ——被搓的。   那药膏涂上去起效确实快,但卸掉的时候也实在是有些困难, 即便他能感觉到柳潇然对自己的脸已经手下留情了, 但还是不免火辣辣地发烫。   而等到自己脸上的痕迹好不容易被褪干净了, 他就发现柳潇然脸上的痕迹已经淡了许多, 如果不仔细看,几乎都要找不出来了。   ?   “这药膏还能自己消失的吗?”他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当然,时间久了自然就失效了。”虽然柳潇然说话的声音依旧很是平静,但苏慕看见了他嘴角若有似无的一抹笑意。   柳潇然你变了!   你不再是那个刚正不阿说一不二两袖清风走路带风的大理寺少卿了!   你居然会唬人了, 而且还一本正经地唬人。   眼看着自己嘴角的笑就要压不住了,柳潇然赶在这之前欲盖弥彰地轻轻咳嗽了两声,故作镇定地回答道:“刚刚看你似乎有些着急回府,所以才想着用药水能褪去得快一些, 没想到, 咳咳, 这么有难度。”   刚刚绝对是笑出声了对吧!   苏慕满眼的不可置信逐渐变成了君子报仇等不了明天的坚定不移, 他的脑子甚至没来得及转明白,就伸出自己被冻得冰凉的手贴上了柳潇然的脸,狠狠地捏了一把。   而一个时辰后的现在,安定侯府的小侯爷正站在自己屋子的门口,反思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   幼稚,实在是太幼稚了。   他已经不敢回想当时的场景,但是那场景却又时不时地飘进脑海里刷个存在感。   他的指尖仿佛还留存有一丝柳潇然的温度, 让他情不自禁地摩挲了一下指尖。   没想到看着和冰山一样的大理寺少卿, 脸居然是软乎乎的。   手感还是很不错的。   想法越来越诡异, 使得他不得不通过甩脑袋来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甩出去,等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了正打算从屋顶上下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停下了动作的墨书。   “不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苏慕试图说服自己。   尽管亲眼目睹了自家小侯爷的傻样,但墨书还是很善解人意地没有开口询问缘由,而是乖乖地从屋顶上跳了下来状若无事发生。   苏慕看见墨书就忍不住想起那些尘封的过往,生生忍住了想要叹气的冲动,眼下虽然算是有了线索,但却更不能告诉墨书了。   墨书要是知道自己父亲的战败是在替那些贪污枉法的官员背锅,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要是一个没看住,他跑去把人直接给杀了埋了,那就完蛋了。   律法可不会在乎你杀的是不是一个好人,刺杀朝廷命官这种事,还是想想就好了。   看墨书的样子像是想要问,但又吃了不能开口的亏,被苏慕先发制人地拦了回去:“今日实在有些累了,我先休息了,墨书你也是,赶紧去休息吧。”   紧接着他便很是利索地关上了门,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回来这还没来得及吃饭呢——可是话都说了,现在出去是不是有点……有点太没面子了?   他轻手轻脚地挪到了门边,仔细听了听外边的动静,又拉开了一条缝,确认了似乎没什么人站在门外之后,才赶紧拉开了门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而他才刚跨出去一步,就瞥到了好整以暇站在一旁的墨书。   “咦,墨书你也还没休息啊。”他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来,“哦,这个时辰,似乎应该先用晚膳了,那我们——”   墨书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随即垂着头微微躬了躬身,苏慕也知晓这是他这是有话要说的样子,这会也不能装瞎,只能伸出了自己的手,半闭着眼睛开始思索起胡扯的话来。   “公子若是不想告知,我不会过问,还请放心。”   苏慕微微一愣,看着眼前的少年,突然就涌上一阵难言的情绪来。   他本来是将军府上的独子,想必在贺朗春风得意的时候,也是个受尽疼爱的小公子吧,如今不仅已经失去了开口说话的能力,而且只能在其他人家里当个侍卫,这其中的冷暖心酸也只有他自己一人知晓,实在是——   他想要查清真相的心又更为坚定了些。   这些真相的背后,是墨书本该平安喜乐的一辈子。   而大理寺之内,以公事为由逛吃逛喝了两天的陆灵珏终于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他快乐摸鱼的日子,正在和柳潇然汇报这几日自己找到的线索。   “大人,我真不是在玩我和你说,我这是牺牲了自己的色相,才勉强从那些姐姐们的嘴里打听到事儿的,您看是不是……可以给我涨点俸禄?”   柳潇然翻动着手上的案卷没有开口,只是抬起眼淡淡地看了眼陆灵珏,后者便很自觉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我就是开个玩笑,玩笑嘿嘿嘿。”   “说。”柳潇然又低下了头,翻了一页。   “是这样的,我去那熙影阁的时候,有一位春颖姐姐和我说,说是曾经听到一位大人提起过,似乎是从哪里得了许多可人的姑娘,养在家里呢,为此还挨了不少夫人的训斥,这才一时憋屈,跑出来逍遥来了。”   陆灵珏掀开了自己的衣摆,丝毫不顾及形象地蹲了下来,趴在桌上接着说道:“而且,春颖姐姐和我说,那人说,这都是他凭自己本事换来的姑娘,这要是换了个废物,还没人送上门去呢,说自家夫人不懂得珍惜,像他这般有作为的人,即便是三妻四妾又有何妨,更何况只是多了几个通房的丫鬟。”   正在一旁跟着加班加点查案卷的祁皓闻言笑了一声:“你倒是学得挺有模有样的啊,以后是不是也打算——”   “说什么呢,先不提我比起你们来说,还是个少年郎,诶我就算之后有了家室,那也必定是要两情相悦,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哪儿像你啊,祁大公子,天天拈花惹草的,谁嫁给你都得被你气跑咯。”   “你出去了一趟这嘴皮子是越发溜了啊,看来长了不少见识?”   “那也是你先开始的,对吧大——”   陆灵珏一回头,就撞上了柳潇然紧皱着眉头的神色,顿时闭上了自己的嘴,乖乖地退到了一旁,硬生生地把祁皓挤出去了些,霸占了他的软坐垫。   若是这些姑娘便是被拐卖走的那些,他们竟然是被人送进了官员的府上,难不成是被人当作了某种珍宝用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官场之上,银钱,地位和美色往往都是最容易迷惑人心的,但这失踪的姑娘不在少数,若是真如自己所想的这般——   那多半是为了结党营私,而朝中如今最迫切地需要拉拢人心的人也只有一位。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即便之前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当所有的东西都开始逐渐明晰起来之后,失望便越发强烈。   “你们先走吧,剩下的案卷我自己来查便是。”他朝正在暗中较劲的两人点了点头。   “真的不用我们帮你吗大人?”陆灵珏久违地发现了自己还是有点良心的。   “你们要是想留下来自然可以。”柳潇然重新低下了头。   “那既然如此大人一定是胸有成竹那我们就不打扰大人您了!”陆灵珏扯起一旁也在犹豫的祁皓,立刻头也不回地小跑了出去,“那大人您注意休息我们就先撤了!”   ——良心有是有的,但不是很多。   柳潇然对于这种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了,因此也并不怎么在乎,张瑜从官已经有数十载,在这么大跨度的时间里要找到与他相关的案卷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他自己是做好了彻夜不眠的准备,但也并不打算拉着别人共沉沦。   祁皓和陆灵珏甚至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查张瑜的过去。   一夜烛火通明。   苏慕第二日到大理寺的时候,正巧碰上了打着哈欠的陆灵珏。   “喻之,好久不见,你来找大人?”   倒也没有好久不见。   苏慕笑着点了点头,下一刻陆灵珏就伸手勾上了他的肩膀。   “那站在这里干什么,走啊,进去呗。”   门口的两个人似乎想要阻拦,陆灵珏当即对峙道:“柳大人都不拦的人,你们就别管啦,睁只眼闭只眼行个方便呗,走走,我带你去找大人。”   那两人的神色还有些犹豫,陆灵珏可等不下去,带着苏慕就往里走,丝毫没管守卫的目光。   他很是顺手地把自己藏在兜里的饼叼到了嘴里,含糊不清地对着苏慕说:“唔大人应该在那间屋子里,如果人在里面,那就说明他昨天又没回去睡觉,你帮我拖会儿,让我啃个饼。”   说完他拍了拍苏慕的肩膀,勉强把睁不开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去吧,我就不过去了。”   苏慕被他这一气呵成的动作也给弄得晕晕乎乎,莫名其妙地就进了大理寺,面对着恢宏大气的建筑,他有一瞬的失语。   原来大理寺进来这么容易的吗? 第100章 宴席   苏慕顺着陆灵珏指的方向挪到了房门口, 正打算敲门的时候心念一动,仔细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后,把门微微地打开了一条缝。   也正如他所想的一般,里面的人依旧毫无动静, 他能看到柳潇然正用一只手支着头, 即便门吱呀发出了声响, 也没能吵醒他。   苏慕干脆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看见桌子上满满当当地堆满了各类案卷后不免也跟着感到了压力,这工作量真是肉眼可见的多,而看柳潇然的疲态,显然是为了找东西一宿都没睡, 现在才靠着小憩了一会。   苏慕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一些,就看到柳潇然的一只手下还压着一份案卷,而上面记载的内容与张瑜没什么关系,想来是昨晚没能找到线索, 旁边还有一堆看上去似乎是没被翻开过的案卷, 他思索了一阵, 从旁边搬来了座椅, 在柳潇然的旁边找了个位置便开始翻看起来。   过了一会,他的视线不自觉地便看向了柳潇然的侧脸,又慢慢地转到了柳潇然的手腕上,从前他似乎就看到过,柳潇然有时会露出手腕上的一小截红线来,虽然看不清究竟是挂了什么,但能够被一直随身携带的, 想必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如今这一截红线衬得柳潇然的手腕越发白皙。   鬼使神差间, 苏慕突然伸手碰了碰柳潇然的手腕。   ——大冬天的露在外面看上去似乎怪凉的。   而且手臂一直撑着一会就动不了了。   感受过这种酸爽滋味的苏慕在四周找了起来,这椅子也没个靠背实在是太不人性化了,好像除了趴着和靠着手也没什么其他舒服点的睡姿了。   那……那好像也没办法了。   苏慕重新低下了头,翻起了手上的纸业,但随即,他就感受到身旁的人动了动。   醒了?   他转过了头,发现柳潇然依旧没睁开眼,但确实撤下了手,皱着眉显然是有些不舒服的模样。   而下一刻,柳潇然的脑袋便微微一歪,苏慕几乎都没来得及考虑,就赶紧挪近了些,让对方正巧靠在了自己的肩头。   ……   反应过来后的苏慕有些进退两难,虽说现在也不怎么影响自己看案卷,但这么个姿势要是一会人醒了过来后,自己要怎么解释。   真的不是我动的手啊。   柳潇然身上那股淡淡的檀香味萦绕在他的鼻尖,以至于苏慕本来还有些浮躁的心情渐渐沉寂了下来,以至于后来有人敲门的时候,他甚至下意识想到的不是立刻摇醒身边的人,而是想起身去给人开个门。   直到身边突然传来一声低沉但是有力的“进”之后,他才发现,柳潇然居然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陆灵珏推着们进来了,显然他已经解决了自己的早餐,现在整个人看上去很有精神,一进门便亮了嗓子:“大人!我们来和你一起共苦了!”   祁皓在他身后揣着手,看见苏慕的时候愣了一愣,朝柳潇然见了礼之后才开口问道:“小侯爷怎么也在这里?”   “我找他过来有事商议。”   苏慕还没开口,柳潇然就已经代替他回答了,说完还不咸不淡地看了眼祁皓,反问道:“有问题?”   祁皓立刻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和陆灵珏一同乖乖地闭嘴了。   “说起这个,我刚刚找到了一份有关张瑜的案卷,只不过,算不上是直接联系,但有点间接的关系。”苏慕伸手把一份摆出来的案卷取了出来,在几人面前摊开点了点其中一个地方,“这里,是张瑜先把人给告发了是吗?”   案卷是十一年前的了,也是一桩贪污钱款的案件,只不过当事人并不是张瑜,而是兵部侍郎瞿霖,兵部本来算得上是六部之内油水最少的,但这瞿霖通过各种方法收受的贿赂足有几万两白银,也算是起大案,而将他检举的人正是张瑜。   “瞿霖……”太过久远的事情使得在场的其余三个官家人也是毫无头绪,毕竟十一年前他们别说入仕了,这些官场的事是碰都还没碰过,但仅从案卷上来看,这张瑜既然会检举别人也知道贪污的下场,与私贪军饷克扣生铁的形象实在有些不相符合。   祁皓和陆灵珏都还尚不知晓张瑜究竟是什么来历,只知道这人是军器监的大人,因此看着案卷上的记载便更摸不着头脑。   这看着不像什么坏人啊。   “这其中的原因只有他知晓了。”柳潇然垂下了眼,神色晦暗不明。   随着所有的案卷都被检查完毕,他们最终也确认了有关张瑜的只有这一桩事。   那么要想从过往案卷记载中找蛛丝马迹的路算是被堵死了。   “陆灵珏,你继续去查那些失踪的姑娘的线索,最好是能问出最为详细的一份名录。祁皓,你去把刑部今日送来的案卷都先过目一遍,然后再递到我这里。”柳潇然打发了两人去干活之后,只留了苏慕在屋里,斟酌再三之后,他轻咳了一声,开口道,“三日后,唐御史要办一场孙儿的满月宴席,慕容炀也在受邀之列。”   苏慕了然地点了点头,他自然知晓柳潇然是想趁此机会去打探一下对方的情况,若是对此并不知情,那么或许他军中的战甲会成为最直接的证据。   但柳潇然的神色似乎有些为难,过了许久才继续说道:“只是,我并不擅长言辞……”   苏慕第一个想到的人是陆灵珏,而柳潇然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立刻接话道:“他尚要去找那些姑娘的下落,且也并不知晓此事。”   “若是可以,或许——”   苏慕这下才明白,柳潇然这是想让自己和他一道去出席宴席,他倒也不是没有划过这个念头,只是安定侯府自从苏仪死后便已经算得上是没落,此番也没收到请帖,自己这番前去似乎也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若是被素来爱计较礼仪的古人们抓到了小辫子,那也是不大好的。   “可是我去的话,似乎,似乎好像没什么由头?”苏慕皱着眉盘算起来,“我也未曾收到请柬,这般贸然拜访是不是——不太合适?”   柳潇然见他是在担心这个,暗暗地松了口气。   “喻之,你承袭的是你父亲的爵位,既然是安定侯,地位早在百官之上,这唐御史虽然也算是位高权重,但也是不敢拦你的。”   “若是非要找个由头,你既是我的……挚友,又为何不能与我一同出席?”   正端着陆灵觉给自己倒的茶润喉的苏慕本来倒也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但听到“挚友”的称呼,被茶水给呛了个正着。   不是,等一下,这个称呼好像有点危险。   他好不容易平复了自己的气息,但一转眼就看到了柳潇然认真的神色,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自己应该是乱七八糟的东西看多了,这才会有这么多奇怪的联想,实在是有些不应该。   柳潇然既然连理由都给自己想明白了,那苏慕也就没有什么顾忌的地方了,自然是答应了下来。   事情商量完了,苏慕突然就又想起了刚刚那会柳潇然靠着自己的时候,但由于柳潇然在自己浑然不觉的时候就已经醒了过来,以至于他现在很是怀疑,那莫不只是自己的想象?   难不成昨晚自己也一夜没睡好,所以刚刚打盹来着?   走出门的时候,他还抬手轻轻捏了捏自己的肩膀,颇有些怀疑自己,刚跨出去一步,柳潇然就突然在身后叫住了他:“喻之。”   “嗯?”苏慕转过了身。   “没事。”柳潇然突然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多谢。”   三日后的宴席,苏慕束着头发出门的时候,由于脖子许久没接受过寒风的毒打,眼下有些不太适应。   柳潇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苏慕整个人都裹在白色绒毛边的斗篷里,在门口不停地跳来跳去,头上被高高束起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一抖一抖,看上去倒像个还没长大的小孩。   “喻之。”他站在苏慕的身后,冷不防地叫了他一声。   苏慕正在专心数着自己的步子,被吓得往后又跳了一步,看见是柳潇然后才笑着点了点头:“我们走吧!”   虽然已经做好了不要脸就能蹭饭的心理准备,但当他真的头一回参与到古代这种官员的盛宴中的时候,还是不免处处都有些拘束。   毕竟这里随便一个人,都不是什么普通人,比起在碧水县的那场宴席来说,这里更加马虎不得。   正在门口迎接的是唐泽的长子,也就是此次小寿星的父亲唐宇,正在朝中任太史令,见到柳潇然也算是颇为熟络。   “言轩,久见了。”他伸手行了礼,笑着点了点头,“这位是……”   “是我的好友,安定侯府的小侯爷。”柳潇然回答的时候很是淡定,倒是唐宇不禁一愣,打量了一番苏慕之后也立刻见了礼。   “原来是苏小侯爷,是我失礼了,小侯爷风神俊朗,颇有侯爷当年那般风姿啊。”   苏慕也立刻有样学样地回了礼,他还是头一回以这么正式的身份和人交谈:“贸然拜访,还请唐大人不要介意才好,这是一点心意,还望能够收下。”   果然一路畅通地进到了里面,苏慕刚松了口气,和柳潇然寻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本想好好找找慕容炀的所在,却不想突然有几个身影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为首之人一身抢眼的金色衣袍,面上更是带着有些挑事儿的笑。   不得不说,这人和他想象中苏启的模样算是不谋而合。   但确实不是。   那人的目光落到了柳潇然的身上,突然开口问候了一句:“柳中尉,真是许久未见了呢。” 第101章 慕容将军   虽然对方明显知道柳潇然过去的身份, 但苏慕还是有种隐约的直觉,那就是眼前这个人并不是柳潇然的故友,对方居高临下的神色让他忍不住蹙起了眉。   来者不善。   柳潇然则是恍若未闻,连眼神都没分给这人一点。   气氛一时间便冷了下来, 那人对柳潇然漠然的态度感到十分不满, 神色也变得难看了起来, 而他周围的几个人露出的神情则很是为难。   苏慕猜着应当是那几个既不敢对柳潇然摆脸色, 又不敢违抗旁边那位金色衣服的公子,这才左右为难,只能赔出一个苦涩的笑来。   “柳言轩,你还是原来那样儿啊, 忒不讨人喜了,你这样在大理寺,诶真的有人愿意和你一起共事?”   柳潇然依旧毫无表情,只是淡淡地瞥了眼这人, 看上去并不打算理他。   但苏慕听得心头一跳, 他还从未见过人敢这么嚣张地和柳潇然叫板, 就算不知道柳潇然的家室背景, 那么柳潇然周身的寒意也已经足以震慑一大批人,能够这么横地和柳潇然说话的,要么就是家室地位和柳潇然差不多,要么就是曾经有什么过节。   见依旧挑不起柳潇然的注意,那人很不甘心,干脆拉开了对面的位置直接坐了下来,其余人面面相觑了好一阵, 最后还是被那人狠狠一拍桌子的声音给吓得一抖, 只能讪笑着朝苏慕和柳潇然拱了拱手, 齐刷刷地坐了一圈。   本来还算是偏僻的一桌,现在倒是坐满了。   “柳言轩,别这么见外,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何必如此冷眼相对呢,当年……你也算得上是我父亲的同僚不是。”   他使了个眼色给身边的人,被示意的人立刻会意地开口问道:“曾经,柳大人曾经也在神策军内任职?”   那人故意声音更大了些,恨不得隔壁桌的人都能听清楚:“是啊,柳少卿柳大人,可是一开始便被皇上钦点为护军中尉,年仅十八的少年将军,那可真是风光一时啊,只可惜啊——”   其余人不能说对这个话题全然没兴趣,但离得近的,早就感受到了柳潇然周身散发出来的森森寒意,这会只能一个个低头喝茶装作没看到那人的暗示。   那人没得到应有的附和,皱着眉咋舌了一声,刚想开口自己往下说的时候,却有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原来公子是特意来表达自己对于柳大人的仰慕之情的,刚刚何必还如此拐弯抹角。”苏慕揣着手,笑着说道,“柳大人确实年少有为,无论是在神策军内还是如今在大理寺之内皆有作为,武艺超绝,更有过人智慧,这都是有目共睹的。”   “公子大可以直说的。”   “你在胡说些什么东——”那人被这话一激,下意识地就想反驳,好不容易刹住了嘴边即将要出口的脏话,却在看到苏慕的脸之后又梗住了。   “你又是什么人?”他一开始倒也是注意到了苏慕,但因为苏慕一直未发一言,因此没仔细打量对方,本以为是个和陆灵珏一般的小跟班,却不想如今仔细一看,苏慕的眉眼和气度都不像是个普通身份的人,有些摸不准主意。   “在下苏慕,敢问公子是——?”苏慕丝毫不在乎对方没什么礼貌的问法,而是一派和和气气的模样。   “神策军大将军次子,金翀。”这回说话的人是柳潇然,他不动声色地给自己添了杯茶水,耳尖却不知为何红得厉害。   “金公子?”苏慕的脑海中乍然划过王景曾与自己说过的话,神策军大将军的小公子,便是引诱苏启前往环彩阁的人,那么如今这人难道就是……   金翀在听到苏慕自报家门后也跟着一愣,随即上下打量了一番苏慕之后,才有些恍然大悟地感叹道:“原来你就是苏仪那个不习武的儿子,看上去倒还真是一副文弱的模样。”   ?   会不会聊天?   苏慕头一回生出了几分胜负欲来,虽然说自己是不会武功,但也是不能划归到文弱那一类的吧,怎么着自己也是能轻轻松松就把柳潇然抱起来的——   不对,这是什么奇怪的比喻?   苏慕又被自己脑子里的想法给吓了一跳,最近兴许真的是和柳潇然混熟了,老是萌生出一些大逆不道的插科打诨的话来,还好是没说出来,不然……   他强装镇定地看了眼柳潇然,暗自松了口气。   没有不然,没说出来就挺好的,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假设了。   “不是我说,这习武还是对体格大有提升的,连我三弟都看上去比你壮硕些,你既是苏仪的儿子,怎么偏生不爱习武,承袭父亲的事业有什么不好?”金翀突然絮絮叨叨起来,模样不像个咄咄逼人的贵族公子,倒像个循循善诱的老学究,直到身边有人听不下去了戳了戳他的腰,他这才停下了话头。   看来,不是他。   苏慕暗暗地又看了几眼金翀,实在想象不出这样一个人能是什么心机深沉的形象,他既然说了还有三弟,那应当不是家中最小的,也就不是王景所说的小公子了。   金翀被打断了话,坐下来之后又想了好一会,才拍着桌子怒道:“这么说起来,你们俩还真是一个德性,明明都是些好路数,非得走歪了,说的就是你柳言轩,神策军内哪里比不上大理寺了,看来真如我父亲所说……”   其余人虽然还在低头喝茶,但苏慕能明显地发现,他们都正在专注地等着金翀后续的话,苏慕打断了第一回 ,这会正想再打断一回的时候,柳潇然突然朝他微微地摇了摇头。   “无妨。”柳潇然淡定地喝了口茶,丝毫不在意金翀接下来要说什么。   “你就是怕了,你怕了那些觊觎京师的宵小之徒,这才跑去了大理寺做了个安生的文官,浪费了这一身的好武艺。”他好像是真有些生气,喝了口茶之后还是愤愤不平,“最见不得你们这种暴殄天物的人。”   苏慕这下也噎住了,他本来还以为这金公子多半是和柳潇然有着什么深仇大恨,都已经做好了听到他胡说八道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刚刚自己竟然一语成谶,这金翀看起来就是在仰慕柳潇然啊,这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真让人闻者伤心,听者落泪了。   一旦这么脑部之后,还在拍着桌子细数柳潇然的各种错处的金翀在苏慕的眼里逐渐变得慈祥了起来,他甚至还跟着拍了拍柳潇然的肩膀,一脸动容地点了点头。   柳潇然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下一秒苏慕就凑在柳潇然的耳边轻轻说道:“你看看,他是真的为你的前途殚精竭虑啊。”   也就说了这一句小话,金翀一抬眼就刚好撞见了,顿时就更火大了:“还说悄悄话呢,我这我这和你们认真讲话呢,还有那个,苏仪的儿子,苏……苏慕是吧,你也是,你父亲可是赫赫有名的战神,你怎么就……暴殄天物,真的是暴殄天物!”   苏慕有些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趁着对面低头喝茶的时候争分夺秒地问柳潇然:“你之前也是这么听着?”   柳潇然一副已经习以为常的表情,淡然地点了点头:“让他说吧,若是反驳了他,反而会让他说得更久,一会他累了,自然就停了。”   苏慕的神色复杂起来,只能默默地也跟着柳潇然一起重复着倒茶,低头喝茶,假装无事发生,连悄悄话都不能说的循环动作。   苏慕觉得这起码得过了半个时辰,金翀才停下了喋喋不休的话,因为宴席终于开始了,各类菜色都端了上来,总算是堵上了他的嘴。   苏慕久违地获得了宁静,这会很是感动,看到各色精致的菜品更是食指大动,正打算动筷子的时候,柳潇然突然开口道:“那就是慕容炀。”   苏慕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看到了一个一身黑色劲装,身材颇有些壮硕的人,而且这人的脸上有着一道长长的伤疤,让人一看就觉得很不简单。   “慕容将军看上去似乎已经年过四十?倒是比我想的大了些。”他若有所思地小声说道,本来按照黄羽的说法,既然苏仪大杀四方的时候慕容炀还在襁褓,他还以为对方不过大自己几岁而已。   柳潇然听了他的话微微一愣,随即便明白了,无奈地解释道:“是那人左手边的。”   “啊?不是这个?”苏慕跟着往左手边挪了一位,就看到了一个身形瘦小面色白皙,但脸上的笑容异常灿烂的少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说哪个?”他不敢置信地看向了柳潇然,“是那个左手边的那个吗?”   柳潇然被他话中已经有些混乱的那个和那个绕得有些想要发笑,但看着苏慕的神色是真的茫然和震惊,还是有些不忍心,点了点头,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顺便加上了许多可供辨认的形容词。   “就是那个身形瘦小,但是逢人便爱笑的,军中还流传着他的另一个名号。”   “笑面玉兔。” 第102章 军备   柳潇然见苏慕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把这名字的由来也大致地讲了:“他在军中向来都是这般模样,对谁都是一般的笑,但也偏偏就是这样的人,军中无人敢忤逆他的命令。”   “做事赏罚分明, 对待敌手毫不手软, 进退有度, 即便是在朝中, 也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从前似乎有人因为他的身形质疑他的能为,后来的下场都不算太好看。”   苏慕心一紧,这听上去对方似乎是个心狠手辣很是难缠的人。   柳潇然见苏慕果然露出了几分凝重的神色,抿了口茶, 才继续开口说道:“那人最怕鬼神,这慕容炀就日日在他回家的路上堵他,一日一桩有关神怪的故事,讲了三个月。”   “啊?”苏慕脑子里刚勾画出一个心狠手辣颇具手段的形象, 就被柳潇然这后半段的话给彻底搅没了。   “他本来还想躲开慕容炀, 但无论他选了哪条路, 慕容炀总是能准确地判断出来, 然后在路口堵着人,非得跟人一起走。听说那人后来回家了天天做噩梦,第二日也没什么精神头上朝,后来到了必须要有人在旁才能入睡的程度,慕容炀便也就停了。”柳潇然悠悠地放下了杯盏,“能够准确地洞察人心,判断对方的动向, 又直击对方的弱点, 他确实发挥到了极致, 无论是在战中还是在平日里。”   苏慕对此虽然不知道该评价些什么,但还是跟着点了点头。   原来古人报复别人用的都是这么朴实无华的方式。   “那我们要直接过去找他么?”他打量了一番围在慕容炀周围的人,看上去似乎都不是什么易与之辈,慕容炀这般年纪就得了皇上器重,前途不可限量,在京城中的官场受欢迎倒也算是合理,“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大方便。”   柳潇然也是同样的想法,本以为宴席之中总能寻到机会,但却没想到低估了慕容炀如今的地位,这般人来人往的模样,其中还有不少太子一派和宁王一派的人,若是被人传了出去,那便是真的打草惊蛇了。   “诶,我想到了。”苏慕突然眼睛一亮,凑到了柳潇然面前道,“刚刚你说他擅猜度人心,能够分辨出旁人从哪条道走,那么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效仿一下?猜一猜他最后会怎么回府?”   “最近几日京中落雪,马车行路颇为不便,而且你看他的衣摆下方是深色,凳子下也有水渍,多半是因为雪天行路过来所致。”   柳潇然闻言也点了点头,接着苏慕的话往下说道:“慕容府应当在平康坊,离这里应当有三条路,其中一条经由东市向南再行两处巷子,还有两处都是先向南行过一条街,然后分岔为经绕永嘉坊,或是穿过宣平坊直行回到平康坊。”   苏慕转过头,拨着自己盘子里的圆子汤,首先否认了第一条路。   “东市如今都是在购置年货的商人,熙熙攘攘极为难行,若不是绝对的捷径,慕容炀这般不需要自己购置东西的人,应当不会走这里。”   “那便是剩下两处——”   “我猜,他会选择先去永嘉坊。”   柳潇然闻言微微一愣,看向了苏慕,后者正眯着眼睛吞了口碗里的圆子,咂摸了一会后咽了下去,才开口解释道:“你看,他刚刚尝了好几口桌上的糕点,频次比起其他的菜品都要高。”   柳潇然转过头看了眼,确实如同苏慕所说,慕容炀现在也正是在品尝一盘米糕。   “刚刚有个大人塞了样东西给慕容炀,是枚长命锁。”苏慕意犹未尽地给自己又舀了一碗圆子,这软糯又香甜的口感着实让他有些惊喜,“一般来说,长命锁都是给小朋友的吧,这慕容将军府上,是不是新添了什么人丁?”   柳潇然回想了一番,犹豫地点了点头,虽然有些记不太真切,但去年的时候似乎确实听说过慕容府上办过喜宴,算算慕容炀的年纪,倒也该是有孩子的时候了。   “这就对了,他虽然尝了这么多糕点,却每一个都未曾吃完,都是咬了几口就放下了,但看他的神色也不是觉得这不好吃,当然也不能排除他一直都是那样的神色的可能,所以我想,一个人吃了这么多品种的糕点,自己却又不是个喜食糕点的人,多半是在给家中的孩子试吃呢。”   苏慕看向了柳潇然,神色很是高深莫测:“那永嘉坊内有很多家甚是有名的糕点铺子,喏,这个米糕,那个酥饼都是那一块的铺子里的招牌了,上面还有铺子的字样呢。”他顺手拿起了一块转给了柳潇然看,“看见了?”   “所以,他会顺路去买些糕点带回家?”柳潇然听完了苏慕的这一段话,眸中满是惊讶,但又不得不承认,苏慕的这番推测算得上有理有据,试一试也未尝不可。   “不过,你是何时知道了这么多点心铺子的位置?”   “啊?”苏慕手上的动作一顿,柳潇然似笑非笑的模样让他情不自禁地就想到了从前在福利院去厨房偷吃被抓包时院长的神色来,“就,前两日和辰初出去转了转。”   虽然柳潇然的神色看不出什么变化,但是看着对方垂下眼的时候,苏慕下意识地就开始解释起来:“这不是他这几日都在忙着查那些姑娘们的线索,在那些——咳咳,青楼里吃惯了那些糕点,心心念念得很,这才拉着我去找找,顺便也能打听些消息……”   柳潇然抬起了眼:“嗯,无妨。”   苏慕很是怀疑地看了眼柳潇然的模样,他实在是觉得对方不像是不在意的样子,看来这工作时间摸鱼果然是大忌讳,自己这算不算是把陆灵珏给卖了,回头柳潇然不会要修理他吧?   秉持着拉一把这个可怜孩子的心,苏慕斟酌了番还是开口道:“这个,也就外出了一日,而且我作证,辰初确实是在好好查案的。”   柳潇然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我信。”   真的?   苏慕又打量了好几眼,他着实有点摸不清楚,虽然看上去柳潇然确实是没什么生气的表现,但是他觉得自己的身旁似乎总有些凉飕飕的。   错觉,一定是错觉。   他压下了这股有些异常的感觉,又赶紧舀了一勺圆子汤。   这汤羹真的怪好喝的。   除却宴席上还时不时叨叨一嘴的金翀,其余都还算是顺理成章,等他们顺利地出了府,便直接朝着永嘉坊走了过去,路上的积雪果然还未完全化去,走到两个坊交界的小路上时,两人的衣衫下摆也都湿了一大片。   苏慕跺了跺脚,把靴子上沾上的雪给抖掉了些许,揣着手蹦了蹦。   算是做了个暖身运动,他倒也确实觉得暖和了几分,但兴许是刚刚蹦得有些太努力了,停下来后他觉得眼前有些小晕眩,晃了晃脑袋,才晃走了重影。   慕容炀行色匆匆地来买糕点的时候,刚报出了自己想要的种类,旁边就突然多了两道身影。   “慕容将军。”柳潇然和苏慕一齐行了礼。   慕容炀见过柳潇然,但没见过苏慕,即便如此,在盯着苏慕好一会之后,他还是认出了苏慕的身份。   “柳少卿,苏小侯爷?”   苏慕对于慕容炀居然认出了自己这件事也颇为惊讶,好在慕容炀用的不是肯定而是疑问的语气,这也让他不必担心自己会穿帮。   见苏慕没有否认,慕容炀笑了起来,依旧是一派灿烂,让人看着不觉就降低了些许防备:“果然是苏小侯爷,你和安定侯长得真像。”   苏慕对于别人说自己和苏仪相似这件事已经见怪不怪,微微一躬身,很是礼貌地笑了笑。   慕容炀知晓这两人必然是有事要找自己,很是贴心地支走了跟着他的侍卫,又找了人替自己在这里等着糕点,自己则是带着苏慕和柳潇然往外走了走,寻了个清净的地方,直接问道:“二位不是偶然在此的吧,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慕容炀看上去和苏慕的同龄人也没什么差别,甚至因为身形比起他们都要瘦小一截而显得更幼态一些,但不可否认,这人身上的气场依旧很是内敛强大,即便面上是一派和气的模样,也依旧让人无法掉以轻心。   苏慕闻言也不再兜圈子,开口问道:“慕容将军几月前曾率兵北征匈奴,不知可否有察觉什么异样之处?”   慕容炀眯起了眼睛,似乎是在考量苏慕这句话的含义,过了一会才笑眯眯地回答道:“未曾发现有什么异常,那些突厥残余势力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几乎不需要我们出击就已经溃不成军,此战算是难得轻松的一场。不知道……二位指的是什么异常?”   他的神色满是玩味,苏慕知道他必然还有所隐瞒,无非是在等着苏慕他们先开口罢了。   苏慕和柳潇然对视一瞬,无言之中已经拿定了主意,既然要查,便总该有些冒险的时候。   “敢问慕容将军,在军备之中,可有异常之处?”   此话一出,慕容炀微微收起了脸上的笑意,过了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道。   “我想,我知晓你们所说的是什么了。” 第103章 抉择   苏慕和柳潇然没想到慕容炀承认得如此之快, 一时间也有些拿捏不准他们和对方说的到底是不是一回事,就在斟酌着想要开口之际,慕容炀眯着眼问道:“二位为何要问这个呢?”   “我们……是在追查一起案件之时找到的线索,而若是我们所查无误, 慕容将军所率将士北征时的兵甲也同样与此案有关, 所以——”苏慕颇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慕容炀不是什么容易糊弄过去的人, 对方既然能凭借能力在京城和军中都站稳脚,撑持起一整个慕容府,自作聪明在他面前或许只是作茧自缚,因此最终他还是决定和盘托出, 只不言明究竟是哪桩案子便是。   慕容炀脸上的表情越发微妙起来,过了许久之后才笑了一声,朝着苏慕摇了摇头,感慨道:“你当真和苏候爷有七分相似, 从前我兄长还在之时, 有好几回都说过, 这安定侯平日里和他在战场上宛若修罗的模样可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若非这世上找不出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当真是要让人怀疑的。”   “之所以这么说,便是这苏候爷平日里极为温和,几乎就是有问必答,其他的暂且不论,你这对人有问必答的性子一定是像你父亲的。”慕容炀摆了摆手,“这事牵涉到的人可不简单, 就这么告诉我, 是真不怕我会对你们不利?”   苏慕在心里暗暗叫苦, 这是自己真不真诚的问题吗,这慕容炀自己心里门清,他和柳潇然刚刚问出那些话的时候就已经把自己暴露了个干净,若慕容炀当真也是和那群贪污之人是一丘之貉,他们也就只能自认倒霉,还能怎么办呢?   这不就是一场赌局么?   他有些无奈地等着慕容炀的神色认真了些,拱了拱手很是诚恳地道:“但是将军不会,对吗?”   这话他是真没底,但是一个坏人想必是不会跳出来说自己就是坏人的,除非脑子不幸出了点什么意外。   慕容炀又看了两人好一会,才勉强点了点头:“确实如此,此事不需要我对你们不利,若被人知晓你们在追查这些,自然会有人来给你们找些事儿做,好让你们没什么时间来顾这些事。”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苏慕现在莫名觉得自己的脑袋开始有些昏沉起来,被这话中的弯弯绕绕给绊住了脚步。   也就在此时,柳潇然开口道:“慕容将军既然知晓此事,为何不将此事上报朝廷公之于众,给那些受其之苦的人们一个交代?”   慕容炀看向了柳潇然,若说刚刚他的神色中还有几分玩笑的意思在里面,此刻他的眸中便是全然的严肃,深得仿佛看不见底:“柳少卿这话的分量可不轻,慕容何德何能,能够给别人交代?”   “你们都是京城世家子弟,既然如此,京城中的暗潮想必也瞒不过你们。”慕容炀淡淡地说道,“此事牵涉到的人不简单,也就意味着此事一旦披露于世,那么不仅是你们,连我也会被卷入这场争斗之中,到那时,我们是绝无可能独善其身。”   “若是你们觉得此事相比起这背后的真相无关轻重,那么我也想问问两位,太子和宁王,你们觉得谁可堪大任?”   饶是苏慕还不清楚京城之中的关系网,也知晓这话已经不能仅仅用胆大来形容了,他有些诧异地看向了慕容炀,对方此时没有了刚刚那般和煦的笑,周身顿时透出几分冷冽的气息来,给周围凝滞的氛围带来了几分肃杀之意。   “真相如何,事关的还有无数无辜之人的命,怎能用这些来衡量。”柳潇然皱着眉,并不理解慕容炀此话的含义。   “那些人已经死了。”慕容炀冷声回道,“即便你们找出了真相又能如何,死去之人无法复生,这是定局,但皇储之事,关系的是千千万万百姓的命。”   “话已至此,二位想必也听明白了。”慕容炀悠悠地叹了口气,“我尚且还未想清楚最后的抉择,因此在这之前,不必拿那些人命来压我。”   苏慕本还想开口,慕容炀却是没给两人继续说的机会,已经快步走了出去,几步之后却又突然回了头,露出一个和刚刚无异的笑来:“或是你们可以用些其他的办法,这样我一定心服口服,答案我已经给了,其余的你们自己定夺便是。”   慕容炀取了糕点便怡然自得地踱步继续往回走,苏慕和柳潇然则是相顾无言地站在了原地。   过了许久,天空中突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苏慕伸手接了几瓣,看着晶莹剔透的雪粒在自己的掌心倏尔化成了冰凉的雪水,突然也长长地叹了口气。   慕容炀这便是承认了军备确实存在缺斤少两的情况了,想必也是因为吃了苦头才会有所发觉,不仅如此,他必然已经私下调查过背后之人了,才会有今日这一番甚至算得上是劝告的话。   宁王和太子,一者颇有手段但是心机并不单纯,一者无为但是很是安生,这确实是一个很难抉择的命题,慕容炀若是亲自检举此事,那无疑是站在了魏太傅的对立面,京城之中又有谁不知道魏太傅是宁王的授业恩师,此举便是直接昭告世人,慕容府不属宁王一派,那么按照非此即彼的原则来看,太子必然能收获很大一批的墙头草,这或许便会让未来谁继承皇位成为一个定局。   他可以理解慕容炀的考量,但也不免有些泄气。   在权力争斗的面前,死去之人的真相似乎真的微不足道,活着的千万百姓不需要真相,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太平繁盛的未来。   他盯着飘飘摇摇的雪花发了好一会呆,从刚刚他便觉得自己的脑瓜有些转不过来,甚至有些时候都跟不上慕容炀说话的节奏,如今似乎更为严重了,连看向柳潇然的时候都出现了两个重影。   “言轩?”   柳潇然刚抬起眼,便接住了踉跄了一步的苏慕,看对方的状态似乎很不对劲,他着急了起来:“你怎么了?”   苏慕靠在柳潇然的肩头晃了晃脑袋,但这回不仅没晃走重影,反而更加晕了起来,他的思绪也似乎散了架一般,再也组装不起一个完整的念头来,只能循着片段含糊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   柳潇然本想把人扶起来看看到底是什么状况,但却没想推了一把对方不仅靠着岿然不动,在好不容易把人的脑袋抬起来一些的时候,苏慕突然抬起了头,几乎就要贴上柳潇然额头,眼神已经不复清明,而是懵懵懂懂的模样,像是在努力辨认眼前之人是谁。   这样近的距离和对方太过认真的凝视使得柳潇然一时间也没记起来自己刚刚要做什么。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后,苏慕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你是……言轩!”   他像是突然放下了心一般,直接倚靠在了柳潇然的身上,好在这是在小巷子里,柳潇然没站稳往后退了几步便靠到了墙壁之上,这才没有酿成两个人都摔成一团的惨剧。   好不容易站稳了,苏慕却突然伸手搂了上来,将柳潇然箍紧了之后,才放心地松了口气,很是满意地在柳潇然的肩窝里又蹭了蹭,随即便再没了声响。   柳潇然的意识也短暂地缺失了一会,他的脸蓦然地发烫了起来,而在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地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这般似曾相识的场景,似乎与那次去酒楼找苏慕的时候,对方因为一只醉蟹便彻底没了意识的时候一般,当时苏慕也是如同现在这样挂在自己的身上,难道……如今也是?   他一边小心地用着力把自己从对方的束缚中脱身出来,一边仔细回想起今日的菜色来,桌上的酒苏慕自然是一口都没喝的,此番应当也没有什么醉蟹之类的,那还能是什么——   他盘查着桌上的菜色,小心地把苏慕的手搭到自己的肩膀上,正打算扶着人往前走的时候,对方却很是不依不饶地又搂了上来,从前他倒是也不觉得,但如今才发现苏慕的力气着实不小。   好不容易让两人的走路姿势不至于看上去有多奇怪,柳潇然在大下雪天的出了一身的汗,走了几步之后,他突然福至心灵。   今日那餐桌上的圆子羹苏慕似乎格外喜欢吃。   那莫不是酒酿丸子?   相比起当时的醉蟹来看,这回的酒酿丸子杀伤力应当是小了不少,起码不是在慕容炀的面前就倒了,若是还有旁人的时候这般模样——   柳潇然一顿,突然冒上来一个念头。   他看了眼闭着眼睛睡得又舒服又满足的苏慕,斟酌了好一会儿。   他似乎说不上来,究竟第二日是苏慕更见不得人还是自己更加见不得人。   这几日苏慕总不让墨书跟着,陆灵珏也不在,柳潇然一人近乎是半抱着人往前走,这若是换了个人,说不定早就被拖在地上动不了了,好在这是从小习武的柳潇然,且还是个独独对苏慕最没有脾气的柳潇然。   阿环和阿莹本来是在门口和看门的牛老二嗑瓜子来着,这到年关了本该是最忙的时候,但是秦安和说近日抢年货的人也太多了些,说打算避开些再筹备,这才让府里人都空了下来,她们也得以有闲情偷会懒。   远远地看见了柳潇然,她们本还一个激灵,刚想见礼的时候,阿环很是眼尖地认出了被柳潇然扶着的人可不就是自家小侯爷,顿时叫出了声。   “咦?小侯爷怎么了?” 第104章 一线   秦安和听到消息匆匆赶回来的时候, 刚到门口就觉得里面的气氛有些不大对劲,门口候着的阿莹在见到她的时候似乎格外紧张,神色很是复杂,甚至还连着问了两遍。   “夫人, 您要现在进去看吗?”   秦安和看了眼阿佩, 有那么一瞬间怀疑是不是自己听岔了, 这向来最机灵的阿莹这是在说什么话。   待到打开门之后, 映入眼帘的便是正在努力把苏慕从柳潇然的身上薅下来的墨书,和在一旁干着急但又不敢上手扒拉的阿环。   秦安和默默地后退了一步,把门重新关上了。   “夫人?”阿佩还没来得及看清里面的场景,见秦安和很快便退了出来, 很是疑惑,这小侯爷还有什么是连夫人都看不得的?   秦安和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地看向了阿佩,平静地说道:“你来开门吧。”   阿佩的心里满是疑问, 但也依旧很是顺从地打开了门。   里边的人的关注点不在外边的门, 自然也没人注意到秦安和已经走了进来。   阿佩在看清了里面的场景之后, 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有些拿不准主意地看向了秦安和:“夫人,这……这是小侯爷?”   秦安和经过了刚刚那一遭,如今已经能面不改色地接受这个事实了,刚刚守卫急匆匆来禀告自己说小侯爷喝醉了,她本还想着应当也就是睡过去了,全然没想到会看到这一幕。   从前苏慕在家中滴酒不沾,因此也是难有醉酒的经历, 都说这醉酒了之后人的心性都会大变, 看来确实如此。   以后还是要看紧点自家孩子, 好在这对面的是——   秦安和彻底回过神来了,这是柳潇然,这是曾经大公无私把苏慕带走的大理寺少卿。   墨书和阿环终于发现秦安和已经进了门,立刻都站起身来行礼,没了旁人的阻挠,苏慕便更为放肆地把柳潇然搂了个紧实,脑袋搭在柳潇然的肩膀上,嘴里还喃喃着旁人都听不懂的梦呓。   “柳……咳咳柳少卿就不必见礼了。”秦安和一时间也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如今苏慕抱着人家不撒手,柳潇然也是实在腾不出手来,“喻之这是?”   柳潇然在看到秦安和的一瞬间,心绪就已经不复平静,热意迅速地扩散到了耳尖,一种不言而喻的紧张意味突然在他的心间弥漫开来。   偏偏这个时候苏慕的气息还不断地拂过他的耳廓,使得他本就有些紧张的心绪更为不宁,面对秦安和的问话时竟然久违地有些说不出话来。   好在阿环素来是个能言善道的,朝秦安和一行礼之后便解释道:“听柳少卿说,小侯爷应当是在宴席中不小心醉了,所以才变成了如今这般。”   为了苏慕此后的一世英名,柳潇然甚至没有告诉他们他很有可能只是吃了两碗酒酿丸子便这般了。   秦安和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但即便知道了起因,眼下的情况还是有那么一些难办,刚刚墨书用的劲也已经不小了,这样都没能分开两个人,要是再用力点万一伤着筋骨也是不好,可这人偏偏又是柳潇然,秦安和面上还维持着淡定的神色,心中却是早已不复平静。   也不知道人生气了没有。   柳潇然自然也能猜出来秦安和有些为难,本想微微调整下姿势后开口说话,刚把一只手从苏慕的禁锢中脱出来,却没想下一秒便又被苏慕重新箍了回去。   ……   他觉得自己的耳朵更烫了。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就这么开口道:“无妨,兴许一会睡过去了就……咳咳,就会松开了。”   连人孩子都这么说了,秦安和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这会抱着人不撒手的是自己儿子,柳潇然能够如此宽容毫无愠色实在已经很难得了,还能如此贴心解围,果然外人传的都是不准的——   这明明是个好孩子啊。   秦安和顿时对柳潇然的好感又更多了几分,看向他的目光便更多了些慈爱。   殊不知柳潇然如今连看都不敢看她。   “那,既然如此,我们,我们就先出去吧,这人少了就安静了,自然就能……嗯,我们出去吧。”秦安和点了点头,这么多人留在这里围观似乎怎么看怎么奇怪,她对柳潇然也还算是放心,因此便把所有人都带了出去,让墨书和阿环阿莹都呆在门外听着动静,自己则是带着阿佩离开了。   “若是一会柳少卿出来了,便来告知我。”临走前她吩咐道,“给他添了这么大麻烦,这天色也不早了,留人用了晚膳再把人送回去。”   屋内的人都离开了之后,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安静得柳潇然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的脑海中很是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了一个词。   耳鬓厮磨。   这个想法像是在他本来就已经有些不平静的心间又砸下了一块大石头,涟漪阵阵。   他微微一侧头,便能看见苏慕那双熟悉又让他夜回梦萦的眉眼。   此时苏慕全然不知外界的变化,正安然地倚靠在柳潇然的身上,嘴角依旧勾着一抹淡淡的笑。   这个人,连睡着的时候都是笑着的。   柳潇然就这么盯着苏慕看了好一会,过了许久之后,突然萌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念想,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般,他慢慢转过了头。   这个念想像是突然在他的心上扎了根,并且迅速地生根发芽了起来,待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唇已经贴上了苏慕的额头,对方的额头还留有外边雪天的温度,有些冰凉的触感传过来的一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退开了些,心上一阵慌乱,还没等他这边理清思路,苏慕突然抬起了头。   柳潇然的呼吸也在那一瞬停了下来,他的心绪从未像此时这般纷乱,各种念头在他的脑海中交织,让他盯着苏慕的脸却说不出任何解释的话。   要怎么解释,自己刚刚只是碰巧转过了头?   苏慕的眸光依旧很是懵懂,看了眼柳潇然后似乎依旧不明所以,晃了晃自己的脑袋,下一秒,便又朝着柳潇然倒了过去,这回柳潇然也毫无防备,只能下意识地接住了人,两人一齐往床侧一倒。   若说刚刚还只是靠着的话,那么这回就是实打实地紧紧抱着了。   柳潇然看着床板思考了很久,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道该是庆幸还是为这更难挣脱的姿势感到头痛。   总而言之,最后他终于能够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连等在外边的阿环和阿莹都差点依偎着睡过去,见到柳潇然出来,她们刚困意朦胧地行了礼,待到柳潇然走出去几步之后才突然叫了一声。   “留步柳少卿!”阿环赶紧上前叫住了柳潇然,“刚刚夫人说要留您用晚膳的。”   柳潇然这会只想着赶紧找个地方平复下心绪,哪里还能留着吃饭,当即谢过了秦安和的好意,随意地扯了个理由推托道:“大理寺内尚有要事处理,就不留了,你们照顾好喻之。”   阿环甚至还没来得及玩留下,柳潇然便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   “诶诶,你有没有觉得,柳少卿似乎有些着急?”阿莹凑过了脑袋,小声说道。   “岂止。”阿环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我觉得有点怪怪的。”   “兴许是大理寺的要事真的很着急。”   第二日苏慕醒来的时候,半天没想起来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家,揉着脑袋起来的时候只觉得饥肠辘辘,刚推开门想找些吃的,就看见了阿环和阿莹正在门外给绿植洒水。   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刚想出声,阿环先一步看见了苏慕,立刻惊喜地放下了手上的水瓢:“小侯爷醒了!”   这个“醒了”就很是微妙,让苏慕立刻意识到自己昨天一定不是自然入睡的。   他有些犹豫地开口问道:“我……昨日是怎么回来的?”   这问题问得好,阿环和阿莹齐刷刷地沉默了。   她们实在有些不知道这话该怎么回。   “怎么了?”苏慕心中不安更甚,开始回想起昨日的场景来,他昨日应当是和柳潇然一同去找了慕容炀,刚问完的时候自己似乎有些头晕,到后来……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不对劲。   他敏锐地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好端端的怎么会头晕,难不成是昨天的菜里有什么迷药?自己中毒了?   他这边还正在瞎琢磨,阿环已经很是好心地解答了他的疑问:“小侯爷,你昨天回来的时候好像……喝醉了。”   “怎么可——”他下意识地想要反驳,自己昨天明明滴酒未沾,总不能是闻着酒香自己就醉了吧?自己就算酒量差也不能这么离谱吧。   “昨日是柳少卿把你带回来的,而且……”她突然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来,“而且——”   “而且什么?”苏慕的心一紧,他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这个而且之后的话对他很重要。   “没有而且没有而且,就是柳少卿把你送回来了!”阿环及时地止住了话头,“夫人还在等着您一起用早膳呢,您也饿了吧,奴婢带您过去吧。”   见阿环阿莹都咬死了不说后边的话,苏慕也只能先去了正厅见秦安和。   秦安和的神色依旧一派温柔:“昨日给柳少卿添了不少麻烦,他在我们这里折腾到夜深了连饭都没用上就又回大理寺去处理事务了,这也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这里有些点心,一会你要不去送给柳少卿罢。”   苏慕刚拿起的筷子又顿在了空中。   他很是诚恳问道:“娘,昨日……我醉了?”   秦安和被他问得一愣:“应当是……罢。”   这要不是醉了那还得了?   “那,孩儿做了什么,才耽误了柳少卿回大理寺?”   秦安和默默地捧起了自己的茶盏,在是否要告知苏慕上做起了心理斗争,最后,想着万一到时候柳潇然计较起来而苏慕全然不知,这实在是不好,便还是抿了口茶,慢悠悠地说道。   “你昨日醉了,兴许是把柳少卿当作了什么人,一直搂着人不松手。” 第105章 赔罪   啪嗒一声, 是苏慕的筷子落到桌面上的声音,他虽然是做好了某些心理准备不错,但也万万没想到是这么回事,怪不得他刚刚觉得阿环的欲言又止之外神色还颇为微妙——   怎么连秦安和都知道了?   难不成, 自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强行抱着柳潇然不撒手?   苏慕一向是个珍惜生命的好孩子, 难得生出几分想要就此与世长辞的念头来, 头一回是知晓了自己是在青楼被大理寺的人带走的,半死不活还留下了一些不好的名声,这一回比起上次有过之而无不及,上回还算得上是原主本身的经历, 这回实打实就是自己干出来的荒唐事,连分辩都没什么理由了。   他在原地发愣了好一会,才被秦安和叫回了神。   “喻之?”   “娘,我看那个——”他看向了秦安和已经细心包好的点心, 觉得很是棘手。   这自己要怎么去找柳潇然啊, 对方应该能看出来自己是醉了的对吧, 可是昨日里自己也确实没喝什么酒啊……柳潇然要是认为自己这是在装醉耍流氓怎么办?   这自己要是解释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会有点用么?   思绪翻涌间,他想到了当时和颜慧的那一顿饭,吃到最后便是如此的情形,那一日之后陆灵珏看自己的目光也很是微妙,彼时自己还想不出其中缘由,眼下联系到了一起之后,他突然便顿悟了。   上回必然也是差不多的情形罢。   最后还是提着点心走在去大理寺的路上的苏慕默默地想着:这都说一回生二回熟, 如果自己这般乱来的模样柳潇然已经见过了两回, 那自己昨晚的行为是不是看上去能合理些?   这一路上他心理作用作祟, 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好心把自己送回来的柳潇然,耽误了人家的事儿不说,这被一个大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好像也怪怪的。   昨晚自己在梦里昏昏沉沉的,鼻尖却总是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怪好闻的,想来就是柳潇然身上的味道了,如此一想,自己似乎都快要熟悉这种香味了。   那个味道格外令人心宁神静,在任何场景下都能有效抚慰他不安的心情,昨晚本来似乎还是在做着什么乱七八糟的噩梦,这股淡淡的香气不仅把自己拽了出来,最后还让自己捡了个一夜无梦的便宜。   若是柳潇然没为昨日的事生气,那日后自己可以打听打听这香味的配方,也忒有用了些。   胡思乱想了好久,等到他抬眼看到了大理寺几个大字后,看似已经平复下来的心情又瞬间不平静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躲到了一旁的巷子里,在里面来回踱步起来。   青石板上还留有未化的积雪,他踏在雪水汇聚而成的小水坑里,小小的涟漪混杂着尘土一阵阵荡开来,正如他如今的心情。   照理说,柳潇然似乎是不会为这些事生气的,这几日他也算是摸清楚了对方虽然看着冷漠,但实则却是个生气阈值很高的人,若非是触及底线的问题,柳潇然是不会轻易动怒的,相处了这么久,正儿八经见过柳潇然生气的次数也算是屈指可数了。   但这搂搂抱抱的,实在也是有失体统,苏慕踱着步,光是想象了下自己死死抱着柳潇然不撒手,可能还说了些有的没的的场景就觉得脸烫得厉害,虽然从前也不是没有和朋友们这般亲密地勾肩搭背过,和陆灵珏靠得近也是常有的事,男子之间有些接触看上去似乎不是什么特别值得在意的事,但这是柳潇然。   苏慕说不清为什么在心里已经默认了柳潇然不能划归为那一类,只是很固执地将他圈进了另一块地里。   他在这边走来走去,点心挂在他的手上晃来晃去,脚步声回荡在这一段窄窄的巷子里,还留有一阵阵清晰的回响,使得他的心绪更加纷乱如杂。   就在他低着头不知道走第几个来回的时候,突然一道声音叫住了他。   “喻之?”   苏慕的脚步一顿,有些呆滞地转过了身。   自己所有纠结的根源,大理寺少卿柳潇然,正站在巷子的另一头看着自己。   苏慕短暂地思考了下在柳潇然的眼皮底下逃跑的可能性是多少,但随即便狠狠唾弃了自己这种遇事不决就跑路的鸵鸟心里,作为新世纪的有担当的好青年,安定侯府的小侯爷,实在不该这么犹豫。   他深吸了一口气,捏紧了自己手上捆扎点心的绳子,活动了下自己明显有些僵硬的面部肌肉,勉强维持住了自己的表情不至于整个垮掉。   他不太敢看柳潇然的眼睛,只能微微垂着眼,把点心递了过去。   “昨日,昨日给你添麻烦了。”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脸上的温度更高了,让他甚至萌生了去挖一抔雪捂一捂的心思,“这是一些点心,给你赔礼道歉的,我也实在是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   最后几个字的声音明显弱了下去,苏慕觉得自己现在像极了一个仗着喝醉了就胡作非为的登徒子,正在很没有说服力地为自己的行为进行一些小小的辩解。   “咳咳,无妨。”   柳潇然很快便表示了自己的态度,苏慕也得以小小的松了口气,正如他所想的,柳潇然想来是不在乎这些事,应当也不会因为这等小事就生气。   那应当就是自己觉得怪了点。   但等他抬起眼看见柳潇然的面色之后,又是愣在了原地。   柳潇然面色并不好,眼下甚至还有淤青,阿环说昨日刚入夜柳潇然便回去了,这般模样,难道是处理事情处理了一宿?   他顿时又愧疚起来。   柳潇然素来就是事务繁多,自己昨日还耽误了他这么久,害得人一晚上都没能休息,实在是不该。   “我——”   “你——”   两个人一齐开了口,又一起顿住了。   苏慕颇为不好意思地刮了刮自己的鼻尖,谦让道:“你先说罢。”   柳潇然斟酌了一会后,又仔细打量了苏慕的神色,才开口问道:“昨日,你应当是不记得了?”   坏了。   苏慕脑中警笛作响。   这话问的意思,难道是自己除了抱着别人不撒手之外,还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吗?   可还有什么能比这种事更加大逆不道的?   他的脑子里一时间没想到答案,因此只能茫然地摇了摇头,看向柳潇然的眸中更多了几分紧张。   但让他不解的是,对方似乎松了口气。   这是什么情况?   苏慕觉得自己一早上大脑中枢处理的信息已经超过了负载,现在明显的运转起来有动力不足,也绕不过这个圈儿来。   “没事,就是问问。”柳潇然又轻咳了一声,再开口时已经没了异样,“你呢,刚刚想说什么?”   “啊我,我刚刚想说……想说什么来着?”苏慕歪着脑袋想了一瞬,便记起来了,“是这样,昨天是我耽误了你处理事务,所以这也很过意不去。”   他又看了眼柳潇然的神色,更为歉疚了:“若是你们大理寺的什么活计能让我这个外人插手的话,你尽管开口,这几日就当是为了替我昨日的胡闹买单了。”   柳潇然本想拒绝的话本来都已经到了嘴边,一来是昨晚自己也确实不是因为处理事务才没休息好的,二来自己实在——算不上吃亏,若真要计较……   其实该是自己趁人之危了才是。   但他看着苏慕,这后半句话却是说不出口了。   他想让苏慕留在自己的身边。   此前约定了宴席之后他们分开了三日,这三日他出神的次数几乎都快要追上此前二十几年出神的次数了,连陆灵珏踹门这回事他都懒得和人计较了。   他虽然不愿处理人际关系,但却不是感情迟钝之人,他明白自己这般度日如年是为了什么。   “好。”   “我什么都会一点点所以什么都可以帮你一定不给你——诶?”苏慕正在细数自己的好处试图说服柳潇然,却没想对方很是爽快地应了下来。   “怎么了?”柳潇然的眸中似乎带着些许笑意,“想反悔了?”   “我没有我就是——”苏慕张口就想替自己辩解,但又迅速地反应了过来,柳潇然那丝笑意怎么像极了逮着能薅羊毛的黑心老板。   自己应该不是把自己卖了对吧?   柳潇然不是黑心老板,苏慕也不是羊毛,他们相处得很是融洽和自然,他们坐在一张桌子旁的场景让推门进来的陆灵珏险些以为是自己还没睡醒,退出去的时候撞到了打算进门的祁皓,后脑勺磕到了祁皓的鼻梁。   祁皓本来还有些不太清醒的神智现在全醒了,伸手就在陆灵珏的脑壳上敲了下。   “你干什么?”   陆灵珏捂着脑壳嗷的一声,正打算撸起袖子和祁皓好好较量一番的时候,想起了自己刚刚退出来的理由。   他退后了两步,推了推祁皓。   “你走前面,我刚刚开门的方法可能不大对,我怎么看见喻之也在里面?”   祁皓还没来得及听清陆灵珏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玩意儿,手就已经下意识地推开了门,他刚双手并拢打算给柳潇然行礼,里看见了笑得一脸和煦的苏慕朝着他摆了摆手中的笔杆。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我眼花了?”陆灵珏的声音从后面响了起来,紧接着他也跟着跨了进来,“咦?”   “喻之?你怎么真的在这里啊?”陆灵珏被祁皓敲了一扇子才记起来得先给柳潇然行礼,匆匆走了个过场后迫不及待地上前问道,“你在帮大人看案卷?又有什么新线索吗?”   苏慕讪讪地笑了笑,这其中的原因他不好细说,只能随便找些话糊弄过去。   “就,今天天气不错,所以来帮你们分担点活,为人——不,为百姓干事不容易啊。”   “没什么特殊理由,没有,真的。” 第106章 习武   虽然陆灵珏对于这个理由还是有些半信半疑, 但也依旧需要屈服于柳潇然的威严,只能把疑问都咽了回去。   这不对劲,这两人怎么越看越不对劲了。   陆灵珏摩挲着下巴神游天外,得了柳潇然的授意之后, 他终于能拉上祁皓和自己一起同甘共苦地查那些可能接手了被拐姑娘的官员名单。   “如果到时候不幸被人发现, 别人要追杀我, 还能拉上你给我垫背, 我武功比你好,一定跑得比你快。”   祁皓对于这人说话十句有九句都很欠揍的模样早就已经习惯了,手上的扇子下一秒就出现了陆灵珏的脑门上。   “没良心的。”   这边祁皓已经把进展都大致讲清楚了,那边陆灵珏还在打量着柳潇然和苏慕, 他的目光很是直接,不带任何掩饰,苏慕倒是没什么关系,除了偶尔瞥见两眼之后心里咯噔一下, 但介于陆灵珏之前就已经见过自己喝醉的场景, 所以算不上有多介意, 毕竟脸已经丢过一回了, 不差这一次。   但柳潇然就要在意得多,在陆灵珏第四回 看向了自己的时候,他把笔一搁,看向了对方。   “既然名单还没查清楚,那便继续去查罢。”   祁皓和陆灵珏应了一声,刚打算退出去的时候,柳潇然慢悠悠地继续说道:“这些日子看你圆润了不少, 再这样下去怕是会影响你的轻功, 祁煜落, 看着他点。”   祁皓微微一怔,随即便明白了柳潇然的意思,忍着笑忽视了陆灵珏的龇牙咧嘴:“是,大人。”   门一关上,陆灵珏那不敢置信的大呼小叫就响了起来:“我哪儿有啊,我变胖了吗?我没有啊,我这几天殚精竭虑,为了这份名单操碎了心,怎么能说我胖了呢?你别笑了,诶你说真的,我胖了吗?”   苏慕也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柳潇然作为大理寺少卿,居然还会关怀自己下属的身材管理,实在不可谓是操碎了心,其心可叹。   他顿时有些肃然起敬,看向柳潇然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你真不容易”的意味,柳潇然一侧目就正好对上了苏慕眼里几乎就要溢出来的敬佩之情,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这是为什么。   他在嘴角扬起之前捧起了茶盏,恰到好处地挡住了自己那抹笑,放下茶盏之后,又恢复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   “怎么了?”   他明知故问。   苏慕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柳少卿实在是很关心下属。”   柳潇然依旧端得八风不动。   苏慕突然凑近了些,把笔往旁边一放,神秘兮兮地打听道:“这轻功,真的很身材有关系?那你觉得,我现在开始练轻功还来得及吗?”   柳潇然微微一怔:“你要学轻功?”   谁还没个武侠梦了,苏慕撇了撇嘴,多少人小的时候都想着成为一个能够飞檐走壁的大侠,来无影去无踪,潇洒肆意,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可现代社会出现了火车和飞机,小轿车都比飞檐走壁要快,这种传说中的绝世武功自然没有用武之地,被淘汰了,眼下好不容易遇上了传说中会轻功的人,说不好奇肯定是假的。   当然这个念头出现很久了,促使苏慕最近几日格外在乎这个的是因为——前几日秦安和便告知他,他如今已经过了弱冠之年,作为京城的世家子弟,年前需要参加一场冬狩,这相当于是皇帝在替自己找些未来的人才,也方便作为储君的太子能够及时与这些未来的股肱之臣有些接触,不至于到时候真登基了还两眼一抹黑。   本来苏慕也不是爱出风头的人,但秦安和告知他,由于自己老爹苏仪是有名的武将,因此自己自然而然就被分到了那些武将出身的子弟一边。   苏慕想了想那样的场景,顿悟了。   这不就是相当于自己作为一个只会念书的书呆子被丢到了一群体育生的中间比赛么?输了也就算了,输赢总会有人的,但输得太难看,实在有些丢安定侯府的脸。   所以他为着这事困扰好久了,本想让墨书教自己一招两式的,但墨书最近几日似乎明显有些情绪低落,他便收回了这个念头。   如今恰好柳潇然提到了,他便干脆一起问了。   要说武功,那不是柳潇然和陆灵珏都很不赖么?   苏慕比划着说道:“也不定就是轻功,就是那么一点点,然后最好是能抓些小动物的。”   柳潇然思索了一番,也明白了:“你是说几日之后的冬狩?”   苏慕一下被柳潇然点破了心思,索性也干脆地承认了:“这不是……不想太丢脸么?”   柳潇然也是世家弟子,自然在邀请之列,只不过按照老祖宗传下来的归类方法,他的父亲是朝中的文官,便是和那群文官的子弟一道。   “这冬狩,从前便有三三两两一道的先例。”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努力让自己的话听上不去不那么带有目的性,“若是,你信得过我,或许……”   “你是说,我可以和你一道吗?”   话音还未落,苏慕便眼睛一亮,伸手握住了柳潇然的手背:“是吗?”   苏慕的掌心温热,与自己冰凉的手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柳潇然好不容易压下了心中的悸动,点了点头:“自然。”   苏慕正想跳起来欢呼一声,但突然又半道刹住了车:“可是……这样我要是拖累你了怎么办?我可连骑马都是前不久才学会的——不成,我觉得还是不能太依赖你了,虽然言轩你是很厉害,但是我也是能——”   他的后半句话戛然而止。   这个时代似乎没有引体向上这种东西。   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大学体测还能保持在优秀水平的人,他对自己还是有些自信的,虽然是临时抱佛脚,但也能抱一点是一点了。   柳潇然对着苏慕闪闪发光的眸色毫无抵抗力,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答应了对方想要自己教他些基础的武功的请求。   “好,那么眼下的任务就很明确了!”苏慕又握上了笔,气势很足,“好好工作,这样才能准点下班,不是,是准时开始上柳先生的课了!”   “柳先生还请多多指教了!”他一脸正经,收起了自己的笑,看上去确实比先前还要认真些,柳潇然的心绪却是好一阵都没法平静。   几日之内能学什么呢?若是先前,自己必然会觉得这是一桩浪费时间且没有什么结果的事,但这是苏慕。   他是特殊的。   无论做什么,都不是毫无意义的。   柳潇然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勾起了自己的嘴角,小幅度地微微摇了摇头。   无妨。   虽然干劲满满,但到了日暮时分,苏慕的干劲也差不多消耗殆尽了,除了从前高中和大学期末考试周的时候,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长时间都呆在一个地方办公了,等到他把小山似的案卷的最后一本记录在册之后,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伸了个很是彻底的懒腰。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他更加敬佩柳潇然了。   自己已经算得上是有点耐心的人了,也已经觉得腰酸背痛头脑都有点昏昏沉沉的了,而柳潇然除了偶尔停下来喝口茶,几乎看不出有什么不耐烦的时候。   这就是已经磨练出来的公务员的毅力吗?   苏慕肃然起敬。   柳潇然批下了最后一个字,也放下了笔,把笔悬挂好之后,又把案卷微微收了收,转过身看着已经瘫在椅子上的苏慕问道:“先去找个地方用饭罢。”   两人草草收拾了一番刚出门,迎面却遇上了一个不速之客。   一个看上去脸色就有点不太好对付的红色官袍之人。   苏慕对比了下柳潇然和对方的衣服,一模一样。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大理寺中的另一位少卿?   柳潇然微微蹙起了眉,但还是见了礼:“广大人。”   那位被称作广大人的人明显也不是很乐意和柳潇然打招呼,但是碍于两人是平起平坐的位阶,他也只能不情不愿地还了礼。   就在苏慕装模作样地也行了个礼打算和柳潇然离开的时候,对方说话了:“这位就是最近和柳少卿你走得颇近的安定侯府小侯爷罢。”   苏慕心一紧,这样的开场白,下一句话必然不是什么好话,而且必然是和自己有点关系。   “柳少卿不是常被人称作冷面无情的活阎王么,对待权贵更是毫不手下留情,既是如此,这安定侯府的小侯爷,我记得也是背了桩命案的罢,怎生就这般特殊?莫不是因为,柳大人奈何得了那些个尚书家的公子,却不敢得罪侯爷?”   这话就没水平了。   苏慕觉得这话不在理,在安定侯的爵位本就是个挂名的世袭爵位,家里除了有些苏仪传下来的小钱之外,实在算不得是什么权贵,自己说话的分量更别提和一个尚书去比了。   不然这什么广大人也不敢在自己面前这么说话了吧。   他刚想开口反驳,但又觉得这么说有点自贬身价的意思,这出门在外还是要顾及点安定侯府的名声。   得换个说法,而且自己怎么就又和那桩案子有关系了。   苏慕愤愤不平,但又不知道贸然回怼会不会使得柳潇然和同僚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化,使得他在大理寺内受到更多阻碍。   也就在此时,柳潇然开口了:“那桩案件我已经上报刑部,复核之后已经证实了喻之乃是无辜,广大人还请慎言。”   他的声音已经算不上客气,甚至已经带上了一丝怒意,这般明显的情感即便是向来喜欢挑衅柳潇然的广平也难得听见。   他立刻下意识地看了眼苏慕,显然,是因为事关这人,柳潇然才会如此。   “啧,难得竟然还有能与柳少卿交心的人,柳少卿这难道不该替小侯爷去求皇上给个恩典,也送到大理寺来,这般日日见可好,如今以外人的身份进来,名不正言不顺的,多没意思。”他眯了眯眼睛,显然对于这件事介怀已久,“毕竟柳少卿可是一句话便能从神策军来到大理寺的人。”   这回苏慕先一步有了反应,他捂着嘴露出了有点痛苦的表情。   柳潇然果然先开口问道:“怎么了?”   苏慕从善如流地放下了手,收敛了些表情:“你没闻到吗,这周围的味道——酸死了。” 第107章 柳暗花明   很明显, 酸的说法太过先进,对方没反应过来,苏慕便慢悠悠地换了个说法。   “这醋味都飘到我这了,广大人, 言轩能够在这般年纪就与你平起平坐自然有他的道理, 你在这里明里暗里地说他攀附皇恩, 难道不知道这是对当今圣上的大不敬,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此乃十恶之一,我可是都听见了。”   广平的面色一变,被人戳中了痛处的感觉并不好受, 他看向苏慕的目光中带上了些许怒意,但苏慕也不怕,虽然说与人为善是一种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但对于这种情绪化的人, 还是不能憋着, 否则对方只会得寸进尺。   “对别人的仕途做这种无端揣测, 广大人看来是很有闲心了。”苏慕眯着眼睛笑了笑, 面上依旧是一派和和气气的模样,“还是说广大人因为自己内宅的私事心有愤懑,特意挑了我们来出气呢?”   “你……”广平似乎噎住了一般,脸色青红相接很是有趣,随即便甩了甩袖子离开了,而苏慕则是揣着手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直到柳潇然开口问他, 才老神在在地回答道:“这广大人啊, 前两日肯定刚和夫人吵过, 而且应当是挺激烈的,动了手的那种。”   “为何?”   “他刚刚作揖的时候露出了一小截手臂,上面有两道抓痕,抓痕细长,而且已经结痂,又在外侧,必然是和什么人在争论的时候被划上的,这样的痕迹只有女子养的指甲才能形成,而这位广大人看上去很像个正人君子,想来是不会在外七七八八地认识些什么其他女子。”   苏慕理所当然地说道,“那肯定就是夫妻之间有矛盾了,而且既然都能到动手的地步却只有手臂上有抓伤,我猜,这广大人是不是惧内?”   这倒也是真的,广平虽然在大理寺内常常疾言厉色,在家中却格外低眉顺目,出了名的惧内。   柳潇然点了点头,也微微笑了笑:“你就拿这堵他,就不怕他日后寻你的麻烦?”   苏慕闻言一怔,很是无辜:“我这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又不是你们大理寺的人,他就算看不惯我,又能奈我何呢?退一步说,若是真有这么一日,那也该是我们的柳少卿亲自来审我罢?”   柳潇然知晓他是在开玩笑,但也还是不免心中顿了一顿,皱起了眉:“莫要胡说。”   “好好好,不说不说,但反正道理就是那么个理儿。”苏慕很是自然地把手往柳潇然的肩膀上一靠,夕阳将他们俩都裹在一片温暖的橙红色之中,让他很是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虽然现下没解决的事情也不少,但再走在这条路上,自己和柳潇然似乎已经从刚开始的天堑之遥,变成了如今早已熟悉彼此的模样,他微微一侧头,便能看见柳潇然一如往昔的俊朗眉眼,但冷峻的气息似乎早就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   真不错。   “既然要去找吃的,那不妨——我们去吃那家馄饨铺吧?”   柳潇然偏过头,正好对上了苏慕被夕阳映照得格外温柔的眼眸:“嗯?”   “就是,我那回来找你问案件的后续,你恰好从里面出来,我们一起去过的那家!”想到当时的场景,苏慕又笑了起来,“当时和你一桌用饭,我可是说不出的紧张,就怕你们这般的世家子弟,都要讲究些什么食不语,连坐的姿势都要规定好了才能开吃,但现下看来,言轩似乎并不在乎这些?”   不然,陆灵珏应当已经被柳潇然揍了好几回了。   “曾在军中,自然不会在乎这些。”柳潇然的神色也柔和了下来,比起刚刚面对广平时的锋芒毕露截然两样。   苏慕这才想起来,面前这位大理寺少卿曾经是神策军中的人,见过了柳潇然,又认识了慕容炀,再想到从前旁人对苏仪的描述,这里的将领们似乎与他想象中的都有些大不相同,如此想来似乎只有高焕的形象像极了他所想的模样。   如此,他便更加好奇:“那若是在军中,是不是就必须要每日都起得很早开始巡视京城,或是隔三岔五地就要演练?”   柳潇然见他神色之间似乎很是向往,也有些失笑,先是点了点头,随后问道;“你既然如此向往,为何从前未曾向苏候爷一样习武,有他引领,你在军中必然能够如鱼得水。”   这话确实是问住了苏慕,这他还真不知道原来的小侯爷是为什么没有选择习武,眼下也没法儿下地里去问人,只能含糊地随便应了一句:“小的时候身子不太好,因此不能习武,如今倒是没这个烦恼了,可也无人能教我了。”   他又可怜兮兮地看向了柳潇然,后者本就是最容易对苏慕心软的人,这会更是有些束手无策,过了好久才咳嗽了两声,轻轻地应声道:“若是你想学,之后我都可以——”   苏慕一看时机成熟,立刻接口道:“那就先提前多谢柳先生了!”   又是这个称呼,柳潇然这会红的已经不仅仅是耳尖了,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脸颊都有些微微发烫:“不要随意改口,从前那般称呼便可。”   说完也没管苏慕答应了没,便走到了前面。   苏慕早就把对方的变化收入了眼里,虽然不知道这究竟是些什么心理,但如今他似乎突然无师自通地摸到了能让柳潇然都无奈的法子,得逞之后看着柳潇然的模样,自己竟然会有几分很是诡异的新奇感。   这不好。   苏慕在心里谴责了自己的行为,但下一秒还是没能压住自己的嘴角。   自己今早一开始是干嘛来了的来着?   好像是赔罪?   这个念头从他的脑海中迅速地划过,随即便消失不见了。   等到终于慢悠悠地要开始进入正题,柳潇然很是无情地让苏慕先扎起了马步,这算是习武的基本功,本来他想着对方如果只是几天之内想要速成那么一招半式能唬人的招式,是可以跳过这个步骤的,但刚刚看苏慕似乎大有要继续学下去的趋势,柳潇然便也很贴心地改了最初的对策。   一开始倒也还没什么感觉,苏慕自信满满,甚至还装模做样地要了本入门的书,打算有效利用一些时间,到后来腿逐渐失去知觉的时候,他便意识到了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飞檐走壁哪里是几天就能学会的,这离柳潇然一开始给自己留的一个时辰还有整整一半,苏慕抬眼看了下正在一旁认真翻着书的柳潇然,只能咬着牙继续坚持下去。   到后来时辰到的时候,他差点一个趔趄就坐到地上,最后被柳潇然很是眼疾手快地捞了回来,瘫在人的胳膊上动弹不得。   站军姿都不带这么累的。   苏慕欲哭无泪地扶着柳潇然的手勉强挪动了几步,终于使得腿在酥酥麻麻和痛感中逐渐恢复了知觉。   “这入门得站上多久啊?”他锤着自己的腿问道,“每日都要站这么久么?”   柳潇然点了点头:“我刚入门时只有六岁,我的师父是一位隐士高人,他每日都会让我在门外站上三个时辰,早中晚各一个时辰。”   六岁?站三个时辰?   苏慕默默地收起了自己的痛苦面具。   自己怎么能连六岁的小孩子都比不过呢!   见苏慕紧绷着脸似乎下一刻就要再接着去站一个时辰,柳潇然微微笑了笑,伸手把人从地上拽起来:“此事急不得,贵在持久,你就算头一日在这里站上一整天,也是不能一蹴而就的。”   “可那冬狩,也就……也就五六日了。”苏慕掰着手指数着,有些泄气地又垂下了脑袋,“这要是输得太难看,一会又连累你被那群人阴阳怪气。”   “既然有我在,你便不必担心这个问题。”柳潇然看着苏慕已经耷拉在额头的碎发,恍惚间便伸手拨开了些许,待到回过神来后又是一愣,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其实冬狩本就不止世家子弟参与,你不必觉得有什么负担。”   “不止?那还有谁?”苏慕又来了精神,这冬狩的规矩他都是听秦安和随便说了几句,但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却是不知道的,柳潇然亲历过,一定知晓很多细节,冬狩听着排场不小,想来应当不会很无聊。   柳潇然见他一下子便又把习武的事都抛到了脑后,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冬狩本是为了感念神明一年来庇佑京城风调雨顺而来,选的地点便是城外的一处狩猎的山林,那里既有温顺的猎物如鹿和兔子一类,也有猛兽如虎狼。最初这冬狩只由皇上亲率百官参与,但百官一列有些早已上了年纪,没了这等争强的兴致,冬狩便一年不如一年有趣,因此先皇于二十年前修改了规矩,让世家子弟都一并参与进来。”   苏慕趴在石桌上听得很是认真,若非他现在手上没有一捧瓜子,现在必然是要磕上一嘴的。   “这群世家子弟逐渐成为了冬狩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存在,这传统便也就传了下来,到后来,这便成了一场人人心知肚明的赛事,若在冬狩之时出彩,便会得皇上垂青,若是随手指了官位,也算是捷径,如此,便有更多人都想参与这场盛事。”   “包括如今在城中想要得皇上重用的普通将士,也可在冬狩中占一席之地。”   苏慕睁大了眼睛,开口问道:“那也就是说,神策军也会参与?”   “不止,慕容府的将士,以及高将军此次返京带回来的将士,都是可以参与的。”柳潇然点点头,“因此,冬狩早已不是只有世家子弟竞逐的场合,这群将士多为训练有素之人,比不过他们的大有人在。”   他的话音刚落,苏慕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定定地说道。   “我好像有办法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逗别人,都要还的。——不愿透露姓名的小侯爷 第108章 故事   冬狩是临近年关难得的大事, 很快便有人来安定侯府宣了诏书。   秦安和颇为淡然,悠然地抿了口茶水后安慰道:“喻之莫怕,这冬狩本就是留给那些想要建功立业的武将的,你既然志不在此, 便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苏慕自然知道这个道理, 但眼下他和柳潇然还要在冬狩上有个算不上很成熟的计划, 因为摸不清对面是否如他们所想一般, 因此只能说是尽力一试。   这几日他照旧天天往柳潇然那里跑,虽然算得上是临时抱佛脚,但也总好过到时候束手无策,经过这几日, 他觉得自己还是初有成效的,比如说走路明显比以前轻快了不少。   陆灵珏和祁皓兵分两路,也林林总总收集到了一份还算完整的名单,光是他们秘密打听到的, 就已经涉及到了六部的近四十名官员, 这要是藏着掖着没说出来的再一并加上去, 怕是整个朝廷就没剩下多少清清白白的人了。而在看到名单之后, 柳潇然便知晓当时的猜想算是有了印证。   “户部王大人,吏部张大人,还有礼部赵大人,这不都是出了名的宁王一派嘛。”陆灵珏叼着笔画着人物关系网,在这群人上都画了个红色圈圈,像极了下一秒这群人就要被押赴刑场,颇为大逆不道, “前些天还听到他们在说朝中有人上奏想请皇上改立宁王为储君, 这几个都吵得挺凶的吧, 还真是不怕人议论,要我说啊皇上就唔……”   祁皓见他说话越来越嚣张,赶紧捂住了他的嘴,生怕他下一句就要开始议论当今圣上了,虽说屋子里坐的都是自己人,但也难免隔墙有耳,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   陆灵珏挣脱了他的钳制,很是不满:“干嘛呀,我就是想说这不都是因为儿子太多了嘛,才会兄弟阋墙斗来斗去,所以,一生一世一双人,就很重要。”   祁皓也算是万花丛中过的高手,听到陆灵珏突然目露向往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登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话?看不出来啊,辰初也动了心思?来说说,是哪家姑娘,让我好好开开眼。”   这下连苏慕和柳潇然都笑了起来,不得不说陆灵珏那句话确实不太像是他能说出口的,刚刚也听得他们俩都很是诧异。   “什么啊,是我最近啊,发现这铺子里卖的那些话本子,还颇有意思,就比如说那什么,穷酸书生俏佳人,还有什么,哦哦,夜半牡丹花下死,有意思。”   陆灵珏眼睛一转,突然看向了柳潇然,抿了抿嘴,最后还是大胆发言:“其实,刚刚那句话,是我最近刚看完的那一本里写的,”   柳潇然看着他的目光,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这人接下来要说的话不是什么好话,但想要阻止的时候,对方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是那本《和冷面少卿二三事》。”   “噗。”正在喝茶的苏慕直接呛到了自己,“展开说说?”   祁皓不敢问,但已经支起了身子很是认真地竖起了耳朵。   柳潇然无奈地看了眼这俩仿佛突然看到了什么稀奇事的人,本想用眼神警告一下陆灵珏让他适可而止,却没想有人捧场了之后,越发有兴致起来,压根就没注意到自己的暗示。   “这话本子啊,是真的有点意思,大人你别这么看着我啊,我这就是随便讲讲,而且冷面少卿,那不是还有个广少卿么,也不一定就是你对吧,别这么看着我嘛。”陆灵珏撇了撇嘴,虽然有些慌张,但他还是要说,这情节可是让他翻来覆去好久都没能睡着,“这故事啊,讲的是一位大理寺——哎呀大人,这大理寺不是有两位少卿嘛!就是这位冷面少卿,姓刘哈,咳咳刘少卿,某一日呢,在查一桩案子的时候,遇上一个穷凶极恶的大恶人,他带着他英明神武的几个部下查清了真相,最后将坏人绳之以法后,才发现这恶人的女儿,竟是自己失散多年的青梅,这下可好,那柳——刘,刘大人就不忍心啊,这青梅小姑娘心地善良,必然是接受不了自己的父亲竟是个大恶人的。”   “所以,他最后没告诉这小姑娘真相,结果那小姑娘便一门心思地觉得是大人冤枉了她父亲,哎哟,蛰伏了三年之久,就天天想着怎么杀了他,最后她终于成功了,大人死之前便握着她离开时的发钗,念了这么一句话,原话应当是,世事纷杂无所惧,只盼来世一生一世一双人。”   陆灵珏苦着脸继续说道:“最后这姑娘也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了真相,知晓自己错怪了心爱之人,便也跟着跳了河一并去奈何桥上找人了,故事的结尾便是,那守着奈何的孟婆没把汤给他们俩,让他们带着前世的情意去投胎了,最后啊……”   “一生一世一双人了?”祁皓扇着扇子忍着笑说道,明眼人都能看见柳潇然面色不善,这陆灵珏马上便要挨打了。   “不,他们虽然带着前世的情意,但到了重生之后,相处之时却生了很多的嫌隙,或是性格不合,或是理念不合,最后不欢而散,各自寻了良人。”   这结局倒是出乎了苏慕的所料,听前面这大半的时候他本以为这是一个俗套且不科学的故事,但听到这结局,竟然出乎意料的有些真实。   “你们是不知道,这看的我真是抓耳挠腮的,结果这俩最后还是没能在一起,想来也是有些荒唐,前一世都能为了对方而死了,后一世竟会为了小事而一拍两散,可惜啊可惜,看来这寻觅良人,仅凭一时间的你死我活是不得行的,还需得日久天长方是道理。”   看陆灵珏一副很有感慨的模样,苏慕笑着摇了摇头,正打算看看柳潇然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动手把人丢出去的时候,一转眼就看到柳潇然正看着自己,目光似乎若有所思。   苏慕一愣,那眼神中有些他看不真切的意味,却突然拨动了他的心弦。   还没等他品出这是什么味道来,柳潇然点了点头,竟然是附和了一声:“确实如此。”   这下连祁皓的扇子都没拿稳,差点摔到了地上。   他刚刚是不是听错了?   冒着生命危险讲完了故事的陆灵珏正在做着挨打的心理准备,却不想等来了柳潇然的这么一句,顿时有些受宠若惊,但也就一瞬而过,下一秒他便开始得瑟起来:“是吧是吧,这书说的还是很在理的,大人我和你说,这书里的人和你真的太像了,说起话来能冻得人牙齿都咬碎了的,所以啊,我在看这最后一回的时候,脑子里可都是你——哎大人大人,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啊……”   苏慕看着陆灵珏果不其然地被柳潇然拎起了领子丢到了位置上,终于觉得世界又回到了正轨,但下一刻,他的脑海中就不由自主地把柳潇然代入进了刚刚的故事里。   他的脑海中立刻勾画出了一副凄惨的画面,但他却丝毫不觉得如同自己设想那般的好玩,甚至当他想着柳潇然如同故事的主角那样在满心遗憾中离开之时,他竟然觉得心莫名空了一块。   他赶紧端起了茶盏,把这个念头晃出了脑袋。   他似乎想不得这样的场景。   名单最终交由了柳潇然保管,如今尚不是时机,而且女子之命于这些官员而言实在无足轻重,否则也不会如此放肆地在外边还不知收敛了,若是想要一并救出这些人,或许当真只有把这群官官相护之人连根拔起才能做到。   据他们这几日翻阅的所有案卷来看,这与张衡玉有关之人并不少,且都有些不干不净的案底在身上,虽然最后都被刻意地大事化小,找了个从轻的罪名便掩盖过去了,但依旧留有些许的痕迹。   “所以,若是能将军器监的问题揭露在所有人面前,这便会成为一个突破口,将这后面的人都顺藤摸瓜地查些端倪出来。”苏慕看着逐渐串联起来的证据链叹了口气,“只是相比起这群人,我们未免式微,只能兵行险着了。”   他抬眼和柳潇然对视了一眼,都能看出彼此虽有顾虑,却无惧意。   柳潇然本是有些犹豫的,他曾经并不想让苏慕一直涉足此事,只想着让他平安便好,即便最后两人分道扬镳也无妨,但后来全然劝不动对面,便也只能暂时搁置了,到今日听了那个无厘头的故事,他却突然并不想如同先前的想法那般了。   或许人总是会贪心的罢。   他已经无法接受分道扬镳的结局。   他也想一生一世一双人。   见柳潇然的神色很是凝重,苏慕本还以为对方是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情,耐心地等着他的下文,却没想下一刻柳潇然便定定地说道:“我会护好你。”   啪嗒,是祁皓的扇子最终还是被他甩到了地上,他的反应非常迅速,立刻扯了扯旁边的陆灵珏:“我的扇子似乎沾上了灰尘,你和我一道出去洗洗罢。”   陆灵珏不明所以,本想赖着不走,但却没想祁皓用的力气还不小,他就这么被人生生拖了出去,还抱怨了好几句:“扇子脏了拿衣服擦擦不就好啦,你这穷讲究有什么意思!”   本来还没什么异常的氛围被这两人一闹,便突然凝固了起来,苏慕也说不清自己心里这种又有些小尴尬又有些小欢喜的是什么变态的心理,但有一种感觉他还是知道的。   他很信任柳潇然,是一点怀疑都没有的那种。   比如说柳潇然都这么说了,他便安心了很多。   “好啊,那就要麻烦柳少卿好好看着我点了。”他笑着说道,打破了这股莫名的氛围。   “诸事顺利。” 第109章 悸动   不过两日, 京城又下了一场大雪,银装素裹,让人一眼看过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只在其中夹杂着些许人影走动的黑点。   冬狩如期而至, 这算得上是苏慕第一次如此正式地以安定侯的身份参与这桩盛事, 早膳时分, 秦安和一边用着清粥, 一面很是满意地打量着苏慕。   似乎跟着柳潇然走了这一遭回来之后,苏慕就变得更为活泼了些,不仅脾性越发温和,带笑的时候比起之前也多了许多。作为母亲, 能见到孩子不在困囿于往事,是一件值得喜悦的事。   想来,柳潇然应该给了苏慕不少裨益,合该找个机会好好请人来府上用顿饭聊表谢意。   “娘, 那我走了?”苏慕抖了抖自己的斗篷, 朝秦安和摆了摆手, “外边冷, 您先进去吧。”   柳潇然已经在门外等着了,此前两人已经商量好了,一道坐马车前往。   这冬狩场地虽然在京城的边上,但来回也需要一两日才行,冬狩更是要持续三日,如此算来,等到回来的时候, 也是该过年的时候了。   秦安和点了点头, 也朝柳潇然笑了笑:“你们互相照应着些, 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柳潇然立刻恭恭敬敬地回了礼:“夫人还请放心。”   墨书也朝着秦安和行了一礼,然后跳上了马车,和车夫坐在了一道,柳潇然没有带侍从的习惯,几个人也算是坐得宽敞。等到马车终于吱呀一声开始启程,苏慕掀开了马车的帘子又朝秦安和挥了挥手,等到拐了弯之后她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这才放下了帘子,朝手里哈了口气。   “化雪天最冷了,言轩你穿得这么单薄,不冷吗?”苏慕搓着自己的手,对比了下只穿了普通衣衫和裹成一团的自己,很怀疑自己和柳潇然是不是活在一个时节里。   柳潇然刚摇了摇头,苏慕就已经用实践来验证自己的想法了,他伸手碰了碰柳潇然的手背,果不其然地被这温度给凉得一个激灵,缩了回去。   “我刚在外面晾了这么久的手都比你热乎了,就这还不冷呢?”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从前他就知道同学之间有些人推崇“要风度不要温度”,作为一个怕冷星人,他是十分不能理解的。   大冬天的,不就应该裹成一个团子热乎才自在么?   “给,我里面的衣服都比你厚多了,别说习武就能抗冻啊,墨书都记得穿着斗篷呢,这样——我这斗篷就借给你了!”他不由分说地把白色风毛边的斗篷解了下来,盖在了柳潇然的身上,“诶,别和我客气,这是有条件的。”   柳潇然停下了打算扯下来的动作,被勾起了兴趣:“嗯?”   “五两银子一个时辰。”苏慕伸出了自己的手掌,一副较真的模样,“到时候回去了再仔细和你算。”   还没等这话说话,窗户上的帘子就被吹开了些,寒风一灌进来,他就很不争气地打了个喷嚏。   “别动,让我想想。”他按住了柳潇然下一刻就要把斗篷还给自己的手,这东西才刚送给别人,收回来也忒没面子了些。   苏慕的脑袋转得飞快,立刻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给我让个位置?柳少卿?”他打着商量,看向了柳潇然,在后者不明所以的目光里挤到了柳潇然的那一边,然后掀开斗篷的一角,钻了进去。   斗篷像是一席足够大又温暖的薄被,盖住了两个人。   柳潇然几乎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苏慕就已经很是怡然自得地又在斗篷里缩了缩,喟叹了一声后为自己机智的小脑瓜表示了赞许:“这样,那就收你一半好了。”   看着对方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柳潇然只觉得寒意似乎一瞬间便被驱散了个干净,不由自主地也勾起了笑,很是大度地回答道:“还是算你五两。”   苏慕笑得更开心,虽然这不过是随口扯的玩笑话,但有人煞有介事地接上便总让人觉得心情甚好。   车程并不短,等到了午间用过干粮,苏慕的意志力和困意在搏斗了一遭之后最后还是败下阵来,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下一回睁开眼的时候,便是已经不知道靠在柳潇然身上睡了多久了。   “不成,你身上的味道实在是……实在是……”   他打了个哈欠,摇头晃脑地说道,“实在是太催人欲睡了。”   “为何这么说?”   “你没发现吗,这股味道淡淡的,但是总能让人心宁神静,这心一旦放下了,不就容易睡着了嘛?”苏慕支出身子挑开了帘子看了看天色,这才发现居然已经到了夜间,而周围的景色也早就不是繁华的京城,变成了偶尔点缀着一两间小屋子的郊外,连绵起伏的山丘在夜色中依稀还能看清轮廓。   檀香确实是白芷为了自己平日里都能够宁心静气才熏上的,从前事务繁多几乎夜夜都不能眠,唯有檀香能缓解些许,才落下了这个习惯。   “那你若是还困,便再睡一会罢,应当再过几个时辰便能到了。”   “夜里还要继续行路?”苏慕有些疑惑,虽说路途中吃了干粮,但对于在外边赶车的车夫和墨书来说,彻夜赶路也实在有些累。   “这里没有合适的落脚的地方,应当还是过去了再休息为好。”柳潇然解释道,“那里会有为此次冬狩特意备下的客栈。”   苏慕点了点头,随即挑开了帘子,在墨书再三表示自己真的不累不饿也不冷后才又缩回了马车里,被外边的风一吹,他现在是清醒了,坐着发了一会呆之后,又再度把视线转向了柳潇然。   “怎么了?”   “你不累吗?”他循循善诱。   柳潇然还没回答,苏慕就已经很是慷慨大方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让你靠回来!”   有过被人压麻肩膀经历的苏慕知晓自己刚才那一路睡得如此安详的原因多半是柳潇然一路上都没挪过自己的肩膀,那滋味绝对是不好受的,因此他颇为过意不去,觉得是该让人休息回来的。   见柳潇然像是在犹豫,他朝对方那里又挤了挤,继续劝道:“还有好久呢,你这么一直不合眼,一会就得累了,这里又没什么你要处理的事,难得有能够休息的日子,还是要好好利用的,嗯?”   看着对方颇有自己不休息就不罢休的样子,柳潇然也只能领了这份好意,但真到了要寻个舒服的位置靠着的时候,心又不可避免地跳得更快了些。   斗篷上的风毛拂过了他的半边脸,他的脸几乎整个都埋进了斗篷里。   苏慕不爱用香,身上也没有任何的香囊,斗篷里便只弥漫着自己身上的檀香味,捂久了之后便变得浓郁起来,以至于本来柳潇然还只是打算闭着眼养神,到最后竟然也不由自主地完全放松了自己,在苏慕的肩膀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感受到自己肩上陡然一重,苏慕便知晓柳潇然这是真的完全放下了心思,左右手头上又没什么事,他便转过头细细打量起柳潇然的睡颜来。   柳潇然就连睡着时,眉头都不是完全展开的,似乎在梦中都有无数事务缠身,微微抿紧的嘴唇更显得他严肃了不少,苏慕看了好一会,最后还是试探地伸出了手,轻轻地在他的眉上轻轻揉了揉,把微蹙的眉头揉开之后才停下了手。   “这样才对嘛,睡觉可是人生中难得幸福的大事,可不能绷得这么紧张。”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随后很是满意地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成果。   柳潇然的面貌本就是好看,若非他实在过于冷峻,想必到如今这个年纪,应当是媒婆踏破门槛的时候吧,也不该到现在还没成亲了。   这个问题他先前就想过,他甚至想过柳潇然或许会喜欢怎样的姑娘,一路上也遇到过不少形形色色的姑娘,但柳潇然似乎从来没有表现出对谁的偏爱,而据陆灵珏所说,柳潇然就仿佛是个封心锁爱的世外高人,还从未见过有谁能够入得了眼。   苏慕胡思乱想着,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把各种各样的姑娘都排除了个遍,但却不知为何,在得到了这个答案之后,他竟然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柳潇然没有喜欢的女孩,自己为什么要松口气?   苏慕反思了一下自己这有些反常的思想,苦思冥想了许久之后,得出了结论。   应当是因为自己也还未成家,所以有个人能陪着自己一起单着似乎很不错。   虽然这理由看上去错漏百出,但他刻意地避免了去深究,他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直觉,若是再深究下去,得到的答案或许会颠覆他如今的生活。   还是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来细究罢。   马车颠簸,但却因为驾车之人高超的技术立刻又平稳了下来,苏慕的心似乎也在一瞬间又平静了下来,强行地把思绪又扯回了即将到来的冬狩之上。   也不知晓自己那算得上简单的计划是否能如愿进行下去,若是可以……   他望向了门外,墨书应当正端坐在前面替他们开着路。   新年之前,是否能给墨书一个交代?   长夜未明,而自己又是否能得见那一片天光?   马车像是轧到了什么石块,柳潇然靠在自己身上的那部分身子也在一瞬间突然滑落了下去,苏慕下意识地便伸手将人搂紧了些。   斗篷也滑下去了些许,苏慕伸手扯上来了些许,那一瞬间,他突然萌生了一种自心底而生的冲动,在脑子下达指令之前,他已经把另一只手也搭上了柳潇然的胳膊,将人整个裹进了斗篷里,也裹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其实是会怕的。   没有人会对来自上位者的威胁视若无睹,但有些事总需要人去做。 第110章 冬狩(一)   等到苏慕和柳潇然他们到了客栈, 已经是半夜时分了,却没想刚下马车,就和差不多同一时间来的金翀碰了个正着。   怪不得自己刚刚老看见有一辆马车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呢。   苏慕下意识地打算先溜上楼防止又要被这人叨叨半天,但对方先发制人, 先行叫了一声。   “柳大人, 苏候爷, 你们也来啦, 这冬狩可不是什么写文章就能嬴的地方,输得太难看可别哭啊。”   依旧是一如既往阴阳怪气的声音,但毕竟是在和他们打招呼,苏慕还是很给面子地回过神点了点头:“彼此彼此。”   金翀瞬间炸毛:“彼此什么彼此, 谁跟你彼此,我可是——”   “二哥。”一个很是柔和的声音从马车里面传了出来,紧接着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了帘子,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露了出来, “二位大人莫要见怪, 我二哥说话有些不得体了。”   本想当作没听到直接走进去的柳潇然此刻也不得不回过了身, 看向了来人。   金恪伸手朝苏慕和柳潇然行了礼, 态度比起自家哥哥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垂眉顺目的很是乖巧:“在下金恪,见过柳大人,见过苏候爷。”   这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柳潇然虽然很疲于应对金家兄弟,但也还是还了礼。   苏慕则是下意识一凛,金家总共三子, 那看来, 这位就是当时将苏启带进坑的小公子了?   他眯了眯眼睛, 虽然也还了礼,心中却已经拉响了警钟,明摆着坏的人可远远不如口蜜腹剑的人来的可怕,即便现在苏启身上的谜团还未解开,但就从是他把苏启带入了环彩阁这一点来看,这人多少都并不单纯。   或许是有些心理因素,他总觉得金恪看着自己的时候的眼神格外的微妙,挑不出一丝错误,但让他觉得有些凉飕飕的。   等到两拨人各自分开走向了自己的房间,柳潇然才开口问道:“刚刚怎么了?”   苏慕正在揉着自己的脖子,酸胀的感觉让他恨不得立刻就在床上躺平了完事,听到柳潇然的问话后很是诧异,自己刚才应当表现得没有这么明显吧。   “这你都看出来了?”他转过了身,确认了那两位金公子已经离开了他的视线范围后才小声道,“我刚刚表现得很明显吗?”   柳潇然微微一顿,刚刚苏慕的确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但他能从对方突然紧绷的动作里感受到他似乎对金恪的出现有些警戒,和之前见到其他人相比起来似乎格外在意,这要是旁人看到了,兴许是不会问这句话的,只是他太过了解苏慕了,才会发觉有异常。   这问题他回答似乎没什么说服力,因此他看向了墨书,示意苏慕问问其他人。   墨书茫然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苏慕这才放心了些,对方未必知道自己已经查到了他的身上,这时候能装傻就装傻,全然暴露只会让自己陷入被动。   他斟酌了一会后,才打开了门,拽着柳潇然的袖子便走了进去。   “苏启当时将我约至环彩阁之前,曾经和这位金小公子见过面,而且很蹊跷的是,自那之后苏启才频频出入环彩阁,所以我总有些怀疑,这金恪金公子是不是知道些内情,比如说苏启究竟是为什么要杀我。”苏慕捋了捋这件事从头到尾的经过,如今空白的地方依旧不少,比如原主既然和苏启关系不好,又有什么理由只身前往赴约,比如这位金恪扮演了个什么样的角色,他所代表的是否是神策军一方的势力,又或者……   是不是和宁王有关系?   “我有一个猜想,但是这件事没有任何证据。”苏慕定定地看着柳潇然,将自己心中那个压了许久的猜想缓缓道出,“或许我父亲的战死也并不是简单的意外。”   当时岑舒的话让苏慕一下子便怀疑到这上面,但由于没有任何的证据,现在都是猜测而已,因此苏慕长话短说地将自己串联起来的一些片段化的东西都告诉了柳潇然。   听完之后,柳潇然的神色便更是凝重,苏仪战死之事非同小可,但过去时日已久,当时似乎也没有任何人觉得这件事有任何的不妥,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本是常事,因此虽有感慨苏仪英年早逝的,但从未有人怀疑过其中的蹊跷之处。   “岑大人的话说明,我父亲也曾插手查过贺将军一案,但最后还未得结果便离开了人世,若是把这所有的事都串联在一起的话……”   这是一条已经死了无数人的路。   苏慕说完,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后,他才继续开口说道:“所以,言轩,这件事或许从头到尾都与我有关,你也别再让我置身事外了,恐怕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都是绝不可能在此止步的。”   “为我父亲,为我自己,为墨书,为无数已经再也无法开口的人。”   柳潇然抬眼看着苏慕,还未开口,对方便轻笑了一声:“也为你,你还在这里,既然你还在漩涡里,那我便更没有离开的理由了。”   像是心中某个角落的情愫一瞬间全数涌了出来,柳潇然甚至不敢和这双赤诚的目光对视分毫。   明日便是看他们是否能够将计划进行下去的时候了,苏慕本以为自己会紧张得一宿都睡不好,却没想竟是沾上枕头就很没心没肺地睡了过去。   身体的自动调节机能还是很有用的。   第二日,他换上了一身黑色劲装,把自己的头发束起成马尾后,神奇气爽地走了出去。   客栈之内的人比起昨晚更多,来参加冬狩的世家公子们都已经有些跃跃欲试的模样,到处都能看见大冬天还折扇不离手的翩翩君子和摩拳擦掌显然是筹备已久的人,他在人群中扫视了一眼,没看到柳潇然,便顺手叩开了旁边的门。   “言轩,你醒了吗?”   里面传来了响动,随即门便被打开了。   甫一看见柳潇然的模样,苏慕便是微微一愣,比起柳潇然从前最常穿的宽大衣服来说,这身窄袖的衣服更能凸显出对方好看的身形,宽肩窄腰,身姿挺拔,配着他冷冽若冰雪一般的气质,当真会让人觉得这是哪位江湖中的游侠而非是个公子。   “下面太吵,等你一起去。”柳潇然言简意赅地说道,他注意到了苏慕丝毫未掩饰的目光,即便不是第一次,但还是有些莫名的紧张。   等人关好了门,苏慕笑眯眯地感叹道:“言轩的这一身可实在是衬得你越发俊朗了,想来是能让人看得移不开眼了。”   柳潇然看了眼神采飞扬的苏慕,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苏慕当真是丝毫没有自己才是最惹眼的那类人的自觉。   冬狩是难得的盛事,世家公子齐聚于此,因此也吸引了不少急于给自家女儿安排婚事的夫人们,苏慕刚到楼下,便有数道目光都投到了他的身上。   就在他还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已经有许多家的夫人满意地将他列入了自家宝贝女儿心仪的名录内。   “这是哪家的小公子,长得着实出众啊。”   “现在还都不知道呢,一会就能听到了,宣旨的时候可要注意看了。”   “诶诶我觉得那边上小公子也好得很,就是这一副冷冷的模样,怕是难相处。”   “诶哟,你还不知道那是谁么。那可是柳家公子,在大理寺的那一位。”   “那还是不了,这大理寺的人在自家宅院内,可不得……”   柳潇然的听力极好,听到了妇人们的评论之后淡淡地往那个方向看了眼,随即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恰好挡住了她们看向苏慕的目光。   他微微转过头,看着正在和掌柜报着菜名的苏慕轻轻叹了口气。   头一日算是开场,苏慕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每逢节庆日学校要举办晚会前校长和领导又臭又长的发言阶段,古代这仪式比起现代那是复杂了不少,先要跟着皇上一道祭拜天,又齐刷刷地朝地拜上几拜,最后是活动的发起人——当今皇上的发言代表,中书令钱大人宣读皇上对诸位人才的殷切期盼,情真意切,听得苏慕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哈欠。   他们站得远,连皇上的脸都看不真切,便更为无聊,他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刚一转头就看见柳潇然神色严肃认真,顿时不好意思再这般摸鱼,只能打起精神也乖乖地听着。   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个流程,后面便是更为无聊的面圣,只有一轮便罢了,这么多的人都要一组组地下跪,拜,再拜,然后由皇上点评两句,话家长里短,这才完事,苏慕摇头晃脑地注意着里边的动静,本以为还远轮不到自己,却没想自己的爵位在这群世家公子中都是靠前的,还没等他进入休眠状态,宦官尖细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宣,安定侯苏慕——觐见。”   苏慕一抖,这还是头一回要顶着这么多的目光,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社恐。   但眼下没有发呆的时间,临走时柳潇然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像是在让他不要紧张,微痛的感觉传来,苏慕也清醒了些许。   他快步走至人群中央,垂着眼一路走到该停的位置,跪了下去之后俯首一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仪的儿子……苏慕,起身罢。”   这皇上的声音倒是比他想的要温和许多,苏慕立刻又是一拜,谢恩之后站起身,依旧双手合拢举在胸前,才能抬眼看不远处的皇上。   正如他所想,这皇上确实算得上和蔼,但这份和蔼有多半来源于有些苍白的脸色和说话时有气无力的模样。   苏慕的脑海中迅速划过柳潇然的话,当今的皇上似乎身体并不好。   不然也不至于在他的眼皮底下,宁王能有这般幺蛾子了。   还没等他的心思转完,皇上先一步开口了:“你父亲乃是我朝最为骁勇之将,年少之时便已能带人平定西陲,当年可真是,何等意气分发。”   “只是如今,都不在了……” 第111章 冬狩(二)   季骁如今已然年过半百, 回想起当年的事便格外感慨,自顾自地说了一大段,但后边的声音逐渐变得微弱了些,风又呼呼地刮得厉害, 苏慕只能隐约听见一两句惋惜, 其他的便听不真切了, 站了好一会, 季骁才点点头,手一挥,示意苏慕可以退下了。   苏慕刚回到原本的位置,便察觉出了不对劲, 周围的人的目光似乎黏在了自己的身上,连带着远远看着的达官贵人家里头的夫人和小姐都不住地频频往这里看。   这是怎么了?   自己一开始上前的时候也没见的有这么热烈的反应啊?   他疑惑地朝柳潇然看了一眼,后者似乎也有些若有所思,但碍于现在看着苏慕的人有些过多, 交头接耳的就有些不太合适, 因此苏慕也只能暂且收起了自己想要询问的心, 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地直视前方。   这般又站了许久, 等到所有的世家子弟都上前面见了一轮之后,这仪式才宣告结束,等皇帝和诸位后宫妃子皇子都退了之后,才由宦官们一波一波地带着世家公子们离开,苏慕也得以微微放松了些,凑在柳潇然的旁边问出了那个困扰了自己许久的问题。   “刚刚为什么这么多人这么看着我?你们都听清楚皇上说的话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四周,确认了这会没人盯着自己, 开始大胆发言, “刚刚站这么远, 我也就勉勉强强能看清皇上的面孔,那声音被风一刮,就什么也没听见,难道是皇上说了什么,才让人这么看着我?”   柳潇然顿了顿,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离得如此之近都尚且听不清,更何况是我们,不过,应当就是因为听不清,所以才会让人如此在意。”   “嗯?什么意思?”   “你可见到了皇上在其他人的身上停留了这许多时间?”   苏慕回想了下刚刚那两个时辰的经过,似乎自己圣前站的时间确实久得很,本还以为是自己因为有些紧张才觉得时间过得慢,却不想在别人眼里竟然也是如此。   “这场冬狩虽说是为了感恩天地馈赠,以求来年丰兆,但实则,也是皇上用来择用人才的第一关,若是得了皇上青眼,平步青云自是不在话下,而能在冬狩还未开始之前便得了如此青睐的,自是更加令人艳羡了。”柳潇然轻轻拍了拍苏慕的肩膀,一半玩笑一半正经地说道,“看来,算是出师大捷。”   苏慕这下大致也能明白为什么听到了一些关于自己的窃窃私语了,没想到这皇帝不过是多和自己说了一会话,也能有这般的效果,这个时代当真是极其需要看重统治者的脸色,生在富贵人家尚且如此,那要是普通百姓,当真是只有为人鱼肉的份了。   这般不仅没让他更加宽心,反而更加生出了几分忧虑来,这若是到时候皇上并不信,那岂不是白费了这许多心思,说到底,这相当于全然把希望寄托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这感觉着实有些像在过独木桥。   苏慕叹了口气,还没等他回柳潇然的话,身旁便突然多了一道脆生生的声音。   “轩哥哥,久见啦!”   苏慕一愣,转过身便看到自己的身后站着一位一身粉衣,格外娇俏可爱的姑娘,对方在接触到自己的目光后,似乎还很是害羞地撇过了目光,几步上前走到了柳潇然的面前。   “洛弦……?”   “是呀,轩哥哥还记得我呢!自从我和父母离开京城去了戚城,我们已经有五年未见啦!”柳洛弦一笑便露出了两个酒窝,更显得可爱。   柳潇然沉默了好一会,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位算是远房堂妹的姑娘,从前他们也算不上熟悉,只是因他们一家曾来京城述职,在柳家落过脚,这才有了交集,这位堂妹在他的记忆里只存在些许片段,如今若非对方这指向太过明显的称呼,他是记不起来的。   “轩哥哥还是一如曾经那样玉树临风,想来应当有很多姑娘都惦记着吧。”柳洛弦一步步地挨近,柳潇然则是毫不留情地往后退了一步,生生错开了距离。   眼看着似乎陷入了某种尴尬的境地,苏慕在心里暗暗疑惑,这姑娘叫得亲热,怎么看上去似乎不太熟悉柳潇然的性格,这到底是熟呢还是不熟呢……?   “咳咳,这位姑娘,我们尚且还有其他事在身,不如先就此别过,之后再叙旧?”他双手作揖,给足了礼数,而柳洛弦也很会顺着台阶而下,立刻又笑着转向了苏慕,行了一礼。   “小女柳洛弦,见过苏候爷。”   苏慕对于对方直接能叫出自己已经见怪不怪,毕竟刚刚在众目睽睽之下已经被报了名字,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事。   “见过柳姑娘,那既是如此,我和言轩便先——”   “苏候爷,您和轩哥哥是很好的朋友吗?”柳洛弦眨着眼睛问道,似乎对这个问题颇为感兴趣。   “是。”回答的不是苏慕,而是柳潇然,他的神色已经从刚刚的些许讶异转而变成了如往常一般的淡漠,“这里人多,你当是和伯父伯母一道来的?”   “是呢,爹爹特意带我来长长眼呢,可惜了,洛弦没有一个好兄长,只能在旁看着你们大展伸手啦!我记得轩哥哥武功高强,想必这冬狩也不在话下。”柳洛弦依旧笑着,似乎丝毫不为柳潇然语气中的疏离而感到有任何不自在。   “一人在此并不安全,还是尽快和伯父伯母会和。喻之,我们先离开吧。”柳潇然说话时的语气向来不由分说,如今也没等到柳洛弦再回话,便转过了身。   苏慕也立刻选择跟了上去,朝柳洛弦点了点头,便追上了柳潇然的脚步。   看小姑娘在原地愣了好一会才离开,苏慕忍不住问道:“这位柳姑娘,你似乎与她并不熟悉,她为何这般热情?”   柳潇然也不明白其中道理,但他自到大理寺之后,便对这种毫无由来的亲近十分警惕,而柳洛弦当时虽然面上是在和自己说话,眼神却时不时地往苏慕身上瞧,更让他觉得有些不适。   如今苏慕问他,他也没有细说,只是嗯了一声便再无下文。   苏慕走在他边上,莫名地便觉得柳潇然今日似乎比从前还要冷上三分,看来和那姑娘是真的不熟了。   怪了,那柳姑娘这么热情,上来就夸柳潇然玉树临风,他本还以为是哪家姑娘看上了柳潇然呢,现在看来,即便落花有情,这流水不仅无意,还给冻上了。   当真是没什么可能了。   第一日并未安排什么行程,是留给公子们休息熟悉的时候,也是留给各家夫人们近距离挑选良婿的机会,苏慕一进客栈,便感受到了一阵黑压压的紧迫感,脂粉味道混杂着各类菜香,反而两头不讨好,让苏慕几乎不想踏进去。   “你若是不想进去,我们便去外面走走。”柳潇然看着身边之人皱着眉的模样,就能猜到苏慕必然是对这种景象不太适应。   苏慕立刻点了点头,转身便远离了些,等到冷风混杂着冰雪的味道钻入鼻腔,他重获新生一般深吸了一口气,喟叹了一声:“舒服多啦。”   柳潇然心上本还沉甸甸地压着第二日的事,但就在他垂着眼思绪万千的时候,一团雪突然砸到了他身上的斗篷上,紧接着便是苏慕得逞的笑声。   “趁着这里没什么人,我们来打雪仗吧,言轩应该知道打雪仗吧,就是拿雪——看招!”又是一团雪落到了柳潇然的身上,碎了之后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京城的雪干干的,捏成团后只能勉强成型,砸到人的身上不痛也不会弄湿衣服,简直就是打雪仗的绝佳搭配。   苏慕上一次打雪仗应当还是在高中,下了大雪,班主任直接挥手放了他们一节课的假,他就和同学在操场上打了一节课的雪仗,回来的时候连衣服里面都带着雪渣,手也冻得通红,但快乐得不行。   班主任当时就说,这个年纪的孩子们,乐趣太简单了。   虽然自己现在已经过了幼稚的年纪,但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笑着朝柳潇然招了招手:“言轩!接着!”   打雪仗这种事不管怎么想都和曾经的柳潇然格格不入,但苏慕今日是铁了心要拉着柳潇然一道,在他坚持不懈的努力之下,柳潇然的雪球很是准确地命中了他的胸口。   由于斗篷给了穿着单薄的柳潇然,苏慕便挑了件最后的衣服穿在身上,这会虽然雪球砸上来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对他而言却是没什么感觉,登时他便更得意了些。   “诶,一点都没感觉哦!”   在这片无人的小小天地里,苏慕就像是许多年前和要好的朋友一般,彻彻底底地放飞了自我,柳潇然则是刻意放轻了手上的力度,一招一式认真地和对面你来我往,却不想苏慕像是发现了自己的意图,一下便加快了捏雪球的速度,彻底地搅乱了他原本所想。   罢了。   柳潇然笑着看向了躲在大树背后,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的苏慕。   明日之事,便该明日再想。 第112章 冬狩(三)   “他们过来了吗?”苏慕隐蔽在盖着雪的灌木后面, 小声地问着柳潇然。   “尚未。”柳潇然倚身在一旁的树木背后,观察着不远处的动静。   “神策军此次有一百三十一人来了冬狩,而慕容府来了九十八人,其余金吾卫以及高焕所带来的将士林林总总还有一百七十七人。”苏慕在心里计算着, 按照他们之前查到的军备流转的情况来看, 这批人中应该只有慕容府的将士不幸踩雷。   只要在众目睽睽, 特别是皇帝的面前让他看到前线的将士穿的竟然是一划就会开裂的盔甲, 必然是能引起一些注意的,但至于是否要严查下去,还是得看皇帝的意思。   苏慕甚至想好了若是皇帝一开始不以为意,自己需要在旁边怎么带个节奏, 声音得不大不小刚好让人听见,但这无疑就是完全把自己暴露在了对手的面前,算是下下策。   所以最好的情况还是,皇帝能够自觉一些。   这可都是在为他镇守疆土的将士。   他昨日便在人群中看到了蒋玉, 对方似乎也很想和他们搭上话, 应当是想问墨书近日的情况, 但人太多, 也没机会见上一面。   墨书身份特殊,苏慕也没敢把他一直带在身旁,好在墨书如今对柳潇然还算是放心,因此没有违抗苏慕的话,乖乖地待在了屋里。   还是等到事情有些着落后再好好一叙,解开这两人的心结罢。   “有动静,有人朝这里来了!”苏慕从灌木里冒出了一个脑袋, 往外看了眼, 确认了是神策军之后, 朝柳潇然点了点头,“万事小心。”   柳潇然点了点头,随即便从树后闪身了出去,而苏慕则是猫着腰,小心地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那里应当是慕容府的将士。   “可千万别遇上慕容炀本人啊。”他在内心默默地祈祷,这要是遇上心眼子八百个的慕容炀,自己这么简单的计划还不得被看个一干二净?   金翀被勒令要跟着神策军的将士们的时候本还有些不乐意,毕竟这世家公子本该是有一套自己的规矩的,自己若是跟着神策军还用了那一套,是会被人笑话的,这无疑是给他的冬狩增加了难度。   总不能比那几个不学无术的人要不行吧?   他正愤愤地想着,拉弓搭箭颇为积极,但到了现在也不过只猎到了些兔子之类的,于是乎便更为闷闷不乐,直到他看见双手似乎什么都没提的柳潇然朝自己走过来——   嘿,这人不会什么都没猎到吧?   他顿时乐开了花,本来乐颠颠地想要上去嘲讽两句,却没想高兴劲儿都还没过呢,一脚便踩上了什么东西,随即整个人都被挂了起来。   “什么玩意儿!这都这都什么玩意儿!”   被吓得不轻的金翀顿时哇哇乱叫起来,而周围跟着的神策军的将士也是被吓了一跳,愣了一会才七手八脚地把人放了下来。   “二公子你没事吧?”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机关?”   “难道是用来猎物的?”   “猎什么猎,这明明就是来整人的!”金翀刚刚被倒挂着,觉得自己脸上有点充血,脑子也晕晕乎乎,“这玩意儿除了能勾住人的脚,还能猎到什么,把老虎吊起来不成?”   说完,他看向了依旧怡然自得走着自己的路的柳潇然,咬牙切齿地问道:“是不是——”   “不是。”   柳潇然回答得很快,看向金翀的眼神很是莫名其妙。   这表情很微妙,既没有让别人察觉出来,但又让金翀立刻觉得自己被冒犯到了,张牙舞爪地就想扑上来和柳潇然较量一番。   柳潇然很是时候的出声道:“刚刚似乎看见慕容府的人经过,还曾说能中这陷阱的,必然都是身手不行的人。”   他幽幽地看向了金翀,眼神中带了那么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见他说得煞有介事,且金翀下意识地觉得柳潇然这人虽然不求上进,但是个不会说谎地人,当即被撩得想去找慕容府的人问个清楚。   “什么东西这群人,一个个都吃饱了闲的吧,慕容炀仗着自个儿打了胜仗就就就,闲的吧他,不成,是可忍熟不可忍?这群人呢,都去哪儿了,寻小爷的乐子,小爷非得证明给他们看不可。”   柳潇然对于他的反应毫无意外,淡淡地回答道:“看他们刚刚离开的方向,应当是去了北面。”   “北面?啧,走,找面子去,我的面子事儿小,让他们看不起兄弟们,这我可就忍不了了。”他义正言辞地说道,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就往北边走。   而神策军中虽说也有些人看出了些许问题,但最近慕容府的将士得了胜仗,在皇上面前长了脸,终归都是有些胜负心在身上的,如今又是个绝佳的机会,倘若能在这里赢了慕容府,还愁不能一振威名吗?   另一边,苏慕刚靠近人群,还没来得及说话,慕容炀就笑眯眯地在他后边出了声:“苏小侯爷,是有什么事吗?”   苏慕下意识地紧绷了身子,转过了身之后就开始暗叫不好。   若非是为了让皇帝亲眼看到,就该让柳潇然直接把神策军诓来这里的,遇上了慕容炀,这下别说五成把握了,他连开口都觉得有些心虚。   “这……我看那南边似乎有许多猎物,所以——”   “所以特意来提醒我们过去?”慕容炀依旧是一副和煦的模样,但苏慕已经能感受到对方锐利的眼神了。   这绝对是不可能骗得到他的吧?   就在他琢磨着是不是该换个稍微靠谱点的理由,启动planB上演一出大戏煽动将士情绪以求绕过慕容炀的时候,慕容炀突然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那倒确实不该拂了小侯爷的好意。”他超苏慕笑了笑,随即吩咐一旁的侍卫传命下去,“我们都去看看罢,这小侯爷定是给我们安排了什么惊喜。”   事情发展得出乎意料地顺利,但苏慕也开始飞速思考起来这其中的蹊跷之处,按照慕容炀上一次的态度来看,不该这么轻易地就顺着自己的话走啊,难道他会没有察觉自己的意图吗。   这不可能。   自己和慕容炀唯一的交集便只有这件事,无论如何对方也不该没有察觉自己是为了军备一事才接近的,难不成……   这军备并不是他们所想的那一批?   他有些紧张地往旁边的将士身上看去,当时的工匠曾告诉过他们一些细微的可以辨认的方法,从色泽和边缘来看,也确实是有些残缺的一批。   这是为什么?   他真的想不通。   慕容炀把苏慕脸上的神色尽收眼底,却是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   三拨人就这么正正好地遇上了,只不过皇帝所率的百官等人来的稍迟,到的时候两边早已剑拔弩张,下一秒便混在了一处。   “这是怎么了?”   来的人都是些没见过沙场拼杀的老古董,见到这场面立刻护着季骁往后退了好几步,礼部侍郎更是直接痛斥道:“这群莽夫,惊了圣驾他们可担当得起?”   而季骁从前也是征战过四方之人,对于这类场面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后来逐渐没了什么机会御驾亲征,养在皇宫里,倒把身子也给养懒了些许,这会看见这般场面不仅没有伸手阻止,更是饶有趣味地在旁看着。   金翀本来就是个受不得委屈的人,碰上慕容炀后也没给对方说话的机会,这边就开始嚷嚷起来,什么“只会用奸诈招式的人怎么能登的了大雅之堂”,“原来慕容府上都是这样的人”,“不会也是用这种方法击退旁人的罢”,慕容府的将士虽然也是训练有素的人,又有慕容炀压阵,但毕竟也都是血气方刚的人,立刻也回呛了对方。   这一来二去的甚至都不需要苏慕再多做些什么,两边就已经打了起来。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慕容炀依旧很是淡定,甚至没有出手阻止,只是在一旁看着,而等到身后的皇帝和百官都到了之后,他依旧冷眼旁观,直到有人上前请他的时候,才作出一副刚刚才发现的模样。   苏慕亲眼看着这戏精一副才知晓的模样故作惊讶地在皇帝面前见了礼,他也只能跟在慕容炀的身后行了礼。   季骁眯着眼睛问慕容炀:“慕容将军不约束一下他们,就让他们这么放肆地和其他人争斗起来?”   慕容炀依旧很是淡定地拱了拱手,毕恭毕敬地回答道:“既然已经许久都没有松动过筋骨了,练练也无妨。”   而随后,苏慕便意识到了为何慕容炀如此云淡风轻了,这武力值仿佛不是一个水平的,神策军照理说也已经算得上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存在了,但别说划破对方的盔甲了,基本上就是被慕容府军耍得团团转。   “这都是我们军中难得见到的好苗子,若是能够——”慕容炀正说道一半,脸色却突然变得微妙起来,因为一旁突然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划入了战场。   坏了。   这下是得认了。   他从前那零星半点儿的惫懒心理,这会也不得不收起来三分。   慕容炀微微眯起了眼,开始思索起来。 第113章 冬狩(四)   虽然早知道柳潇然身手不凡, 但苏慕还是第一次如此直观地亲眼看到,慕容府军训练有素,但也逐渐被柳潇然逐个击破,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表情颇为难看的金翀正捂着自己的手腕站在一旁。   天晓得自己刚刚是怎么手腕一痛, 然后手上的剑就莫名其妙地没了的。   在战场上, 失去自己的兵器算得上是大忌, 但他虽然恼怒, 却也无可奈何。   一来是追不上,二来也是——柳潇然这好像是在帮自己打对面。   怎么回事,这人怎么一反常态地开始帮自己了?   金翀想不通,干脆站远了些, 看着柳潇然在人群中翻飞的身影感慨起来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柳潇然的剑尖直指府军盔甲,几乎只是轻轻一划,本该是用来防身的盔甲便被划开了口子, 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反而成了累赘。   原先站在边上的季骁等人还看不真切, 直到被柳潇然挑开盔甲的人越来越多, 这场景便显得越发的滑稽, 围观之中也有不明所以的人,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   “慕容将军,你这府上的将士的盔甲,怎的被人一划便有了口子?”   “是啊,这样的盔甲,可不能带到战场上丢人现眼啊。”   慕容炀此时已经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柳潇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这一切都直接揭露在季骁的面前, 无非是已经不怕将自己暴露在那群人的眼前, 毕竟军器监的张大人就站在人群之中, 他现在几乎不用看对方就能猜到张瑜的脸色不会好看了。   真是后生可畏啊。   季骁此时冷冷地盯着战局,眼中全然没了刚刚的和蔼,顿时生出了几分肃杀之意来。   “哦?当真有意思。”他眯着眼睛,状似无意地扫视了一下周围的人,“朕倒是从来没看过这种好戏。”   这下窃窃私语的官员也立刻察觉出了不对劲,登时都闭上了嘴,慕容炀也立刻跪了下来,这事虽然算不上是他的问题,但毕竟是自己的手底下的将士,还是需要聊表一下对此的震惊的。   “皇上,这战甲……臣也不知为何会如此,当都是——”他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面上却依旧挂着不可置信的模样,远远地看向了张瑜。   人群很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来,张瑜此时已经慌得六神无主,下意识地便朝魏留魏太傅那里张望,后者一个眼神也没分给他,他便已经晓得,自己这回怕是真的要躲不过去了。   等他颤颤巍巍地跪在季骁面前时,季骁却依旧一派平静:“这是柳家的那孩子吧,身手依旧如此不凡,若非当时他去意已决,朕也是绝不愿意应下他的辞呈的,今日他必是特意安排了这一出戏,便等他亲自来说罢。”   此话一出,饶是张瑜已经心乱如麻,也只能跪在原地并不吭声。   此事本就做得错漏百出,只是认定了不敢有人轻易揭发此事而得以度日,却没想得胜归来的慕容炀还未检举,这大理寺居然查到了他的头上。   怪矣。   军备之事事关军队,这柳潇然如何得知?   但眼下他也没什么心情来思考这件事,虽是在寒冬腊月,但张瑜的额头早已布满了细汗,风一吹便是一个哆嗦。   战甲的拖累使得慕容府的将士很快就败下阵来,而苏慕此时也提起了一颗心。   既然季骁如此发问,那便是要柳潇然直说为何查到此事的了,按照柳潇然的性子必然又是要把自己摘出去,好保自己平安,但如此便是成了一个活生生的靶子,刚刚他便察觉到了魏太傅的眼神不善,更似乎是隐隐有恼怒之意,倘若真的交起手来,大理寺少卿虽然已经算得上是百姓眼中的大官,在太傅面前还是过于弱小了。   绝不能只有他一人。   柳潇然解决了战局,将剑丢回给了一旁的金翀后,便缓步朝这里走来。   而就在他也行了礼之后正打算开口,一旁的苏慕突然上前一步,先一步开了口。   “皇上,关于此事,臣有话要说。”   柳潇然微微一愣,季骁也随之一愣,他本以为此事是柳潇然一人所为,却没想这苏慕也参与了其中,看着这位与苏仪实在相似的小辈,他允了开口说话的机会。   “臣曾在途中偶遇一位故人,他告知了一件七年前的案子,而臣的父亲也曾追查过此案,只是后来不幸于战中身死,因此未能查清真相,也是因此,臣才将此事托付于柳少卿一同查探,今日这一出,也是为了让皇上您看清,我朝在边疆洒热血的将士们,身上穿的都是此等战甲。慕容将军神勇不假,突厥战败也不假,可是皇上,突厥一战慕容府军死伤惨重,若是问题出在这战甲之上,那边关那群尸骨未寒的将士们,又如何瞑目?”   “还望皇上将此事查清,还将士们一个公道。”   这先发制人使得柳潇然瞬间便从计划者变成了受人之托的人,但苏慕既然已经如此说,要是贸然反驳只会酿成欺君之罪,柳潇然虽然心下着急,但也只能低头不语。   季骁面色更冷了些,开口问道:“你说的那七年前的案子是什么?”   苏慕一愣,贺朗虽然是被人陷害才遭此横祸,但毕竟是眼前这位皇帝亲笔写的判书,这要是当面说出来了,是不是算得上是在打对方的脸?   可皇帝都问了,也不得不说了。   苏慕垂目,心一横,回答道:“乃是七年前贺朗将军战败一事。”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果然都窃窃私语起来,注意力瞬间也都哦不在那慕容府军上了,更有甚者直接出声问道:“可是贺朗十万不敌倭贼三万之事?”   苏慕朗声应道:“正是。”   季骁的脸色变得更为严肃,此事虽然尘封已久,但如今被人提起之时,倒确实颇有几分怪异的所在,消息传回之时,他为此事恼怒不已,而更有人参奏贺朗通敌,使得他一怒之下下令斩杀了贺朗,而那些通敌的证据,也不过是几封字迹潦草的信件,这若是放在平日里,他定不会如此轻信,只是因为战败一事让他心中恼火,差距悬殊却败得如此难看,又实在难以让人不多想,这才轻易地便信了。   如今亲眼看到了这如同纸糊一般的战甲,当年之事,就不得不重新审视一番了。   “好,朕今天就要好好听安定侯把这来龙去脉都解释清楚了。”季骁手一挥,“先回行宫。”   张瑜此时吓得腿都软了,七年前贺朗的案子他何曾忘记过,但想着当年贺朗一家早已死得干净,应当不会再有人调查这件事,这才安生了这许多年,这苏慕的故人究竟是谁?   “皇上,皇上这不关臣的事啊,臣是清白的啊皇上!”   此时的张瑜早已顾不得什么形象,在地上连磕了好几个头,连声音都颤抖不已。   “张爱卿何出此言,若是清白,朕何曾冤枉过人?”季骁淡淡地瞥了一眼张瑜,还未开口,周边便有懂眼色地宦官将张瑜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走罢。”   一声令下,再无转圜余地。   行宫之内,季骁将闲杂人等都屏退了,只留下了慕容炀和张瑜两人,一道和自己听苏慕和柳潇然的叙述。   “说吧,这其中究竟如何?”   季骁坐在龙椅之上,虽然并未疾言厉色,却威压毕露。   苏慕略去了墨书和蒋玉的部分,将他们到达京城之后所查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而在听到他们在工坊所见所闻之后,张瑜便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但他还没开始喊冤,慕容炀便先一步截住了他的话头。   “皇上,此事非同小可,若是我军之中当真出现了此类问题,那战死沙场的将士着实是不能瞑目,但张大人执掌军器监已经多年,属德高望重之人,此事还需查清楚才行,不可因为小人之过而错罚了张大人才是。”他虽然面露悲痛之色,但说话确依旧恳切。   但这番话落在张瑜的耳中却无疑依旧是晴天霹雳,他如何经得起查,若是能够就此判了他的罪,兴许还能将一些事掩盖过去,可若是要查清楚,那便是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但季骁已经作出了决断,他看向了柳潇然和苏慕:“既然此事是你发觉,又已经查了如此之多,那朕便赐你能够随意进出军器监之令,朝中之人皆不得阻拦。言轩,你乃是大理寺之人,此等要案移交大理寺也无不妥,你们便继续查吧。”   “你们势必要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他转过身,瞥了眼跪在地上抖成了筛糠的张瑜:“张爱卿,在事情查明之前,你便先留在府中不得外出,若有违者,斩。”   听到最后一个字的张瑜顿时又卸了力气,跪坐到了地上。   与此同时,殿门外的魏留绷着脸匆匆离开了。   他从来不吝啬牺牲一些棋子,而在这样的关头,更不可能留下此等祸患。   还需将东西都弄干净些。 第114章 坦白   陆灵珏这会仗着冬狩怎么着也得持续好几天, 正窝在房间里,琳琅满目地堆了好多的吃食在桌子上,这冬狩不仅柳潇然要去,大理寺内叫得上名字的那些大人们走了一波, 这不就给了他为非作歹的机会。   柳潇然行色匆匆回来的时候, 看到的便是这人翘着腿, 搁在桌板上, 抓着一把无花果干,正有滋有味地翻着手上的话本子。   ……   他觉得自己如今的忍耐力比起先前已经好了许多,没有把陆灵珏拎起来丢出去已经是个绝佳的例子。   “陆辰初,很自在?”   “那不是大——”陆灵珏抬起眼看了眼门口的人, 恍惚间以为是自己还没睡醒,“大人?”   “嗯?”   语义不明的问句让陆灵珏警铃大作,飞快地从自己的位置上弹了起来:“大人!”   “你怎么回来了!”   柳潇然扫了眼遍地残局,甚至懒得说他, 只留下了一句:“收拾干净, 来我这里。”   然后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留下了一个被冷风吹得很是凌乱的陆灵珏。   ——我要不要先写封遗书?   而另一边, 匆匆回到府上的苏慕着急和墨书讲清楚事情的原委,事到如今已经不得不将事情全盘告知,但等到屋里真就只剩下了他和墨书之后,又不免有些难以开口。   这毕竟算得上是横亘在墨书人生中的一道坎,怎么开口都显得有些残忍。   这是要把别人的伤口血淋淋地揭开。   过了许久之后,苏慕才缓缓地出了声,只不过这次叫的却不是墨书。   “景煦。”   墨书听到名字后愣了许久, 眼中顿时流露出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这个名字于他而言, 似乎恍若隔世。   前几日在望江时, 蒋玉的那一句“小景”把他瞬间带回了那段最不愿意回想的过往,母亲的哭喊声,丫鬟们的尖叫声,落在他脸上尚且温热的血滴,和在身后腾起的大火。   可是为什么苏慕会知道?   苏慕见墨书,现在当叫贺景煦的身子颤抖得厉害,虽然无奈,但后面的话却也是不得不说,他只能伸手拍了拍贺景煦的肩膀,如同往日里一般温和地轻轻捏了捏。   “有些事,还是需要让你知晓。此事关乎你的全家性命,也是这几日我一直所查之事,先前是怕最终没有结果,才不愿你知晓,如今——算是有些眉目,你且听听?”   虽然是个问句,但苏慕也没真打算等对面的回答,捋了捋思绪之后,便将之前的事又复述了一遍,连同在冬狩之时的见闻也一并告知。   “大致便是如此,如今虽然还未尘埃落定,但我们既然已经得了皇上的允准,便可调取军器监的流水账簿,张瑜行事虽然谨慎,但也终究是无法抹平如此之多的纰漏,想来找出马脚必然是时日的差别。”   看着贺景煦久久不抬头,苏慕刚想开口问问,便又头疼地看到对面跪了下去。   “先起来,你知道我不喜欢别人跪的。”苏慕立刻伸手想把人扯了起来。   但这一回贺景煦却是格外坚定,仿佛是在地上生根了一般,任苏慕用尽了力气都没能把人拔起来。   更让苏慕大惊失色的是,对方似乎有要磕头的趋势。   这怎么行!   他立刻蹲下了身,威胁道:“你要是给我磕头,我势必是承受不起,到时候因为这个折了寿,你还得替我将养我娘。”   这下轮到贺景煦不知所措了,他有些惊恐地抬眼看着苏慕,显然是被这话给吓到了。   “行了,先起来。”苏慕趁热打铁,“即便是真要谢我,也等事情真正了结之后再谢不迟。”   如今的情形,是他之前从未想过的,他仍记得当时母亲将他从后门送离之时,身上早已满是血污,却依旧执着地要他发誓,之后便隐姓埋名,不必再为家中之人做些什么,只消让世上所有人都知道贺府无一生还。   “孩子,我和你父亲什么都没留下,唯有这一世洗不清的骂名,如若可以,只求你从此远离朝堂,莫再掺和此事,且……本已经受了侯爷荫蔽,便不要将祸患再加诸于他们了。”   这些是母亲与他说的最后一番话,因此在此后数度梦回之时,他都将自己拿那份想要查明真相的心压在了心底,加之苏仪战死,他便更觉得自己需要做的,只是尽自己所能,保护好侯府的唯一血脉,以报苏仪此恩。   这许多年,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做到不再去想那些悲伤的过往,却没想真当旁人再度触及这份记忆之时,如坠冰窟的感觉依然和那一日一样。   此前遇到蒋玉时如此,如今听苏慕提起之时亦是如此。   “我还要去一趟大理寺,那些账簿应当是被送到了那里,若都只交给言轩一人,怕是他今晚又不用休息了。”苏慕正色道,“如今捅了这片天,怕是如今盯着我们的人不少,你身份特殊,便暂且都留在府上,我这边你暂且不用担心,有柳少卿和辰初他们在,应当不会有什么事。”   贺景煦似乎想要反驳,但苏慕已经打定了主意,虽说这事是七年前的旧事,但也难保会被人发现,蒋玉不就认出了他么,要是被人盯上了,反咬一口安定侯府私藏当年贺朗之子,那便麻烦了。   有了诏令之后,进出大理寺不仅方便了许多,也有底气了许多,见到那位不太拿正眼瞧人的广少卿时,苏慕也能笑眯眯正大光明地无视了对方眼里的不悦。   而等到他轻车熟路地找到柳潇然的门前时,正好遇上陆灵珏风风火火地从里面出来,好在这几日他算是练出了反应速度,侧身一躲便躲开了,没被这突如其来打开的门撞上。   “喻之!你来啦,大人在里面呢,我还要去找些人问话,你进去吧。”陆灵珏看上去行色匆匆,不像是去找人的,更像是去避难的,“之后再叙啊,防止大人一会记起来了要找我算账。”   说完他便如同脚上生风一般迅速地走远了,苏慕也再度打开了门走了进去。   “辰初这是怎么了?”他有些好笑地拍了拍自己身上落的薄雪,把斗篷随手搭在了一旁的架子上,找了个椅子拖到了柳潇然的对面坐下了,这几日他算是已经熟悉了这种办公的模式和氛围,两人和谐地占用长桌子的一边,翻看东西和递东西都方便得很。   “无事,不过是被我抓到了在吃零嘴罢了。”柳潇然没有抬头,只是还在翻动着手上的账簿,“这些都是这几年来军器监的支出和收入,我让陆辰初找人把这些曾经为军器监供铁的商贩都先去找齐了,防止被人灭了口,如此两相照应,方能将事情原委真正还原。”   苏慕点了点头,刚坐下,就察觉到了柳潇然似乎依旧散发着一股冷意,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因为自己在季骁和百官面前揽下了所有的事情,被柳潇然定义为引火上身之后,整整一路对方都没有和自己说过一句废话,除了些必要的需要解释的话之外,其余时候都是冷冷的模样,若不是现在天上下的是大雪,苏慕都要觉得自己是不是做了个很长的梦,毕竟一开始的时候柳潇然对自己倒确实是这般冷冰冰的模样。   若是其余事,苏慕必然会反思一下是不是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这次他却再明白不过了,不是自己便是柳潇然,把柳潇然一个人推到风暴眼的事情,他是绝不会想的,更何况,这件事本就是自家老爹先揽下来的,子承父业也没什么问题嘛?   但这般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总得缓和一下氛围,不然这屋里虽然比外头暖和许多,自己怕不是也要被这柳潇然身上散发出来的森森冷意给冻得伸不出手了。   “言轩?”   毫无反应。   柳潇然垂着眼,似乎并不打算接茬。   ——垂着眼我也有办法让你看到我。   苏慕当机立断地把脑袋搁在了垫在桌面上的手背上,自下而上地看着柳潇然,试图讲道理:“独自一人查案多危险,那两个人一起当靶子总比一个人当靶子要轻松些。况且,这江州一案既然有宁王插手的痕迹,说明那苏启指不定早就是他的同伙了,那这么说起来,我也早就被暗算过了,算不算得上是一回生,二回熟?”   柳潇然简直就要被苏慕这些话给气笑了,最后还是伸手用笔杆在后者的脑门上点了点:“暗算这种事,还想二回熟?”   他用的力道很轻,苏慕自然也感受不到什么,摸了摸额头笑眯眯地说道:“反正就是这个理儿,这可是京城,而且我们才刚得了皇上的御令,又在京城之内,想来不会有如此胆大包天的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对我们下手罢?”   这倒是正理,现在若是对他下手,也就差把做贼心虚写在脸上了。   柳潇然本还想开口,苏慕先一步截住了他的话:“而且,真要论起来,也是有人先不按约定的。当时言轩你冲入战局时可也没提前和我说罢,这算是一次对一次,这不就正好扯平了?”   说到这里,苏慕变得理直气壮了一些,眼看着柳潇然神色已经开始动摇,马上就要让步了,他赶紧又加了把劲:“言轩若是一直这般对我,我们之间当真是会生分的!”   这下柳潇然算是彻底溃不成军,神色也越发无奈,奈何苏慕似乎还颇为严肃,大有不解决这个问题便不罢休的趋势,只能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没有要和你生分的意思,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第115章 旧事   苏慕自然是最晓得柳潇然嘴硬心软的性格, 虽然偶尔会变得和冰块一样散发寒意,但实则好说话得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办法的, 而且, 若是那些人当真有了顾虑有所动作的话, 反而容易露出马脚来, 也不失为一种尽快揪出幕后之人的方法。”苏慕伸手从柳潇然的边上取走了几本账簿,因为诸多事情的磋磨,他已经从一个完全看不懂账簿的人进化成差不多也能一目三行看数字的正经古代人了,“既来之, 则安之。”   看着苏慕一副似乎天塌下来都不打算哭丧脸的模样,柳潇然也只能暂且放过这场变数,两人似乎无言之中又达成了某种默契的约定,随后屋内便只剩下了沙沙的纸页声。   军器监这几年来积累了不少坏账, 苏慕翻的仅仅只是其中一年的账本, 就已经发现了好几处明显的错处, 这张瑜显然是连糊弄都懒得糊弄, 所有的数都是一团乱麻,看上去更像是张瑜按照心情随意填上去的。   “这么大胆,是真没想过会被查出来?”苏慕难以理解,这即便是真要贪污,起码面上也要做做样子吧,像这样直接宛若烂摊子一般地堆在这里,当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看来这上头的人也需要好好查一查了, 这样的错处都能安然无恙地过上这么多年。”   柳潇然没有说话, 但他在旁边所放的纸张上已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一看也是收获颇丰。   两人就这般在桌子的两头忙碌到日落西山,陆灵珏的办事效率从来都很高,待他回来的时候,苏慕的账簿还没看完,但他已经按照名录上的名字把人都找人盯了起来。   “放心啦,一个都没落下,而且有几个似乎已经知道了些风声了,过去的时候正收拾东西打算跑呢。”陆灵珏颇为不屑地摆了摆手,“才不给他们机会嘞。”   柳潇然和苏慕已经看完的账簿在一旁堆得和小山一样,这些东西已经足够让张瑜在皇帝面前需要好好解释了,如今只要这些源头都被找出来,那么张瑜私贪军饷就是板上钉钉之事。   “七年前的账倒是比后面的要仔细了些,但还是有着诸多纰漏。”苏慕指了指其中几处明显有过改动的痕迹,皱着眉摇了摇头,“这里便是当时贺将军战败的消息传来之时了,看来他也有过慌张,怕被发现了,这才修改了其中几处,只是想来这人的筹算并不过关,修改了之后依旧……一言难尽。”   陆灵珏就是苏慕话中筹算不过关的人,倒也不是说学不懂,实在是他看见数就开始犯困,有些时候顶着自家大人严厉的目光都能当场睡过去,因此他只是象征性地走过来看了眼,便很是嫌弃地走远了些。   “夜里头看这东西伤眼睛,喻之,你和大人都已经找出了这么多问题了,先休息,明日再看也不迟,到时候我们再将这些人捉——”   “这些人根深蒂固的,一个后面兴许还连着好几十个,现下可缓不得。”苏慕笑着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实如陆灵珏所说,这晚上看账簿实在有些伤眼睛,但也是迫不得已,“现下连那些货商都得了消息,京城之内张瑜被进禁足的事怕是已经传遍了,如今数不清有多少人都在着急抹掉自己的痕迹呢。”   “所以今早定论,便也能尽早将这群人都连根拔起。”   陆灵珏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随后便被柳潇然以挡着光线为由给驱逐回家了。   “真好啊,辰初还有自家大人放他回去休息呢。”苏慕用手撑着头,停下了笔,看着烛火摇曳中柳潇然的清冷眉眼笑着打趣,“怎生柳大人就押着我看账簿?”   柳潇然闻言也抬起了眼,很铁面无私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岂敢,这不是苏候爷自己揽下的?”   好家伙,这事儿还没翻篇呢。   苏慕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这柳潇然竟然还知道拿自己做过的事来堵话了,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夸张地哀嚎了一声,像是被什么黑心老板逼着打工的可怜人,提起笔的时候唉声叹气了许久,惹得柳潇然不得不再度抬眼看着他,有些无奈地问道:“那苏小侯爷可是想回去休息了?”   苏慕立刻顺着杆子开始往上爬,往前凑了些许。   “倒也不是想回去休息了……就是,有些怀念一样东西。”   柳潇然露出了些许不解的神色:“什么?”   “你还记得上一次我们这么看账簿的时候,是在哪里吗?”苏慕也不直说,先卖了个关子。   “碧水县衙?”柳潇然依旧不明所以。   “言轩既然记得,那是不是知道我怀念的是什么了?”   柳潇然沉默了半晌,才有些不确定地开了口。   “你,饿了?”   他清楚地记得两人是特意在外用了饭才来的,这最多就过了一个时辰,苏慕竟然是又已经饿了?   “没有,只是那时看到柳大人亲自下厨,做出来的面也很是惊艳,这才念念不忘,今日此时此景都与那时相似,所以……”苏慕的眸中期待更甚,“柳大人应不应?”   柳潇然自然是记得那一晚的,彼时他对苏慕还颇为设防,只是为着那人在为案件奔波才有此一举,但现下仔细想来,却是依旧很不合常理。   他似乎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已经对苏慕尤为特殊了。   他轻轻笑了笑,将账簿又翻过了一页。   “应了你便能好好看账簿了?”   “那自然!”苏慕立刻很是认真地捧起了账簿。   “大理寺内的膳堂已经落锁,最近的便是我那里,只是若看完之后再去,兴许便会遇上宵禁,你若是回不了侯府——”   苏慕刚刚一时间没记起来,大晚上的自己还不是自由身,到点了还得卡着坊市间的宵禁回去。   可这好不容易凑上的机会,这么放弃了也实在可惜,他左右摇摆纠结了好一会,皱着眉很是苦恼的模样很快就让柳潇然松了口。   “宅院粗陋,若是苏候爷并不嫌弃,那便留宿一晚,明日再回便是。”   苏慕眼前一亮,这似乎是个好主意,他前几回去的时候便发现了,柳潇然的宅院是活脱脱的小康家庭才能拥有的小宅院,虽然比不上自家的侯府,但住一大家子人还是绰绰有余了,这离上班的地方还近,当真是地理位置绝佳,一看就得花不少钱。   他在侯府的经济实力之下依旧没有忘记自己是劳动人民的事实,时时刻刻都有一把小算盘在劈里啪啦地换算着物价,感叹着京城有钱人可真多。   “那敢情好,我这就找个人递消息回府,让娘不用等我回去了,早些休息。”苏慕刚站起身,柳潇然便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一声,补上了一句。   “如此,今晚便能将账簿都看完了。”   ?   苏慕迅速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自己这似乎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待到两人终于离开大理寺地时候,漫天繁星在预示着明日终于是一个晴日了,连日下雪给百姓们出行造成了极大不便,虽然对于南方人苏慕来说,雪天是很难得也很令人兴奋的,但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时代,对大多数人来说,雪天只会意味着寒冷和饥饿。   他想起了原主压在书桌上的那些书信,苏仪便是战死在大雪纷飞的北境,如今关于他战死的真相,苏慕虽然依旧查不到清晰的眉目,但自从察觉到此事并不是个意外之后,一份沉甸甸的压力便时时刻刻都萦绕在他的心头。   最起码要替这位还未来得及好好长大的小侯爷,查清楚父亲死亡的真相。   苏慕靠在门边,望着星空和未化的雪往手心呵了口气。   “就这么站在门口?”柳潇然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苏慕回过头,便接住了对方丢过来的火折子:“生火。”   就和上次一样。   想到自己虎口的烧伤以及那一瓶没怎么用的膏药,苏慕便又笑了起来,挪到了灶台后面,开口聊起了这桩阴差阳错的事。   “那日言轩你把我从火场揪出来,那脸色我都怀疑你下一秒就要伸手揍人了。”苏慕熟练地先拨了一堆小木屑在一起,然后用火折子轻轻一点,便燃起了一堆小火苗,比起先前熟练了许多,“不过后来你看到我手上的伤口,似乎就又心软了是不?”   他笼着小火苗往灶台里一丢,干枯的松枝发出了燃烧的声响,随即暖意便传了过来。   “但其实,那伤口不是因为那场火,是前一日在生活的时候太心急,才不小心擦到了手上,本来这样小的一个伤口,我自己都没怎么在意,但你还特意送了膏药给我,倒让我很不好意思了。”苏慕拿起扇子微微扇了扇,眸中映着跳动的火光,整张脸都被热意熏得有些红扑扑的,“但被火折子烫伤这件事实在有些丢脸,我就一直没告诉你,今天正好想起来了,便来澄清一下。”   柳潇然的视线终于从切菜的案板上挪到了苏慕的脸上,过了许久之后才轻轻笑了笑:“那现在呢,会生火了?”   “那还用说!早就修练出来了。”苏慕熟练地向里面添了些柴火,这可都是他趁着在外跑的时候观摩了很多次厨房大爷生活才积累出来的经验,为的就是让自己看上去有些生活技能,不至于是个十级生活残废,也不会闹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误会来。   柳潇然垂着眼继续切着手上的菜料,这还是前一日白芷特意送上门的,幸好冬日食材易于保存,今日才派上了用场。   还没等苏慕吃上这一口热腾腾的面,外边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笃笃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尤为突出,让两人都是一愣。   深更半夜的,都已经宵禁了,这还能有人找上门来? 第116章 再现   虽然疑惑, 但也终归是要去看一眼的,苏慕看了眼明显腾不出手来的柳潇然,立刻自告奋勇地跑到了门前,保险起见, 在没有猫眼的情况下, 他还是先问了一句。   “哪位?”   门外的人似乎有些惊讶, “咦”了一声之后才出声道:“苏侯爷?”   这声音听着耳熟, 但苏慕一时半会也没记起来到底是在哪儿听过,但还是下意识地顿了顿手上的动作。   因为这声音似乎是个姑娘家。   这里的主人毋庸置疑是柳潇然,这姑娘大半夜地来寻人,既然不是什么路人, 那便定然是为了主人家来的,可这时都落宵禁了,而现在这深更半夜的……   他的脑中百转千回,但让姑娘等在外面终究还是不太礼貌, 所以他动作一顿, 但还是打开了门。   “姑娘是——”开门照眼的一瞬间, 苏慕越发觉得来人熟悉了, “柳姑娘?”   门外之人正是曾在冬狩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柳洛弦和她的侍女,叫做阿碧。   “苏候爷,小女有礼了。”柳洛弦见到苏慕之后先是吃了一惊,随即才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倾身行了礼。   后面没有传来响动,想来是柳潇然还未发现这里的动静,但既然这是柳潇然的远方妹妹, 还是该放人进来的, 因此苏慕也只能笑了笑, 让出了一条道,却总有些不大对劲的感觉。   就算是有点血缘关系的亲戚,柳姑娘大晚上不在家待着,来柳潇然这里做什么?   柳洛弦跨进了门,也未直说来意,只是问道:“不知轩哥哥在不在?”   “柳少卿他——喏,来了。”苏慕的视线掠过柳洛弦的头顶,看向了正皱着眉从远处走来的柳潇然。   好在柳潇然做事很是细致,身上也没粘上什么厨房里的菜叶子,看上去不像是刚从厨房出来,倒像是刚从书房出来的。   柳洛弦顺着他的目光往后一转,便也看到了柳潇然,立刻又见了礼,在柳潇然开口询问之前便先坦白了来意。   “轩哥哥,洛弦本是在这义宁坊里随处转转,却不想在附近的酒楼里误了时辰,出来之时便发觉宵禁将至,这附近也再没有其他熟知的地方,便只能来这儿了。”她的模样楚楚可怜,而阿碧的手上也提了满满当当的东西,看上去当真像是刚采购完出来的。   苏慕虽然对于这番说辞保留了一定的怀疑,但也知晓事情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柳洛弦在此留宿已成定局。   怎生如此巧?自己这也就是头一回心血来潮地想要借宿一宿,就正好遇上了柳洛弦也错过了宵禁的时间?   倒不是不愿意和人分享那一碗汤面,就是实在有些蹊跷,加上柳潇然曾说过与这个妹妹并不亲近,但柳洛弦却人前人后一口一个轩哥哥,旁人看了只会觉得这像是亲兄妹一般,这般套近乎,如果不是真的是什么社交恐怖分子,那便必然都是有目的的。   苏慕掐了把自己的手心,心中两道声音正在激烈地争论,其中一道直言是因为自己心里有异,才这般无端猜忌小姑娘的,但另外一道却信誓旦旦,昭示着对这柳洛弦无端之举的怀疑。   兴许人柳姑娘只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里,对幼年时见过几面的哥哥有点依赖呢。   摒弃掉这些想法,他现在正和柳洛弦坐在桌子上吃着柳潇然刚做好的面条。   柳洛弦小口地嚼着,时不时地抬起眼看苏慕一眼,又迅速地收了回去,红着耳朵继续扒拉一口。   苏慕也觉得浑身都有些不自在,也不是没有和姑娘一起在桌子上用过饭,只是这般面对面,还略有些小尴尬的场合,是实打实地头一回。   柳潇然正在厨房里面无表情地收拾着东西,心里同样有着不少猜疑。   照理说,这柳洛弦的父母应当都和这些贪污之人没有什么瓜葛,那么也应当与自己所查的事情无关,如此频繁的偶遇实在让他难以全然相信都是巧合,可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   突然间,一个莫名的念头闪过了他的脑海,曾经的一幕场景浮现了出来。   柳洛弦在对待苏慕之时似乎尤为害羞,总是说一句便要低头好一会才咬着嘴唇回话,露在外边的耳朵也经常通红成一片,却又仍时不时地便要看一眼。   难不成,是为苏慕而来?   柳潇然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停了下来,眉头也紧锁了起来。   可若真是如此,苏慕今日来自己这里算得上是临时起意,柳洛弦从何知晓,难不成是一直都在偷偷跟踪不成?她若是待在冬狩,应当还要再两三日才能回来才是,怎会今日就已经在京城采买了?   种种迹象结合在一起,都在说明着一个事实,柳洛弦此来是刻意而为。   只是,所求为何呢?   他给柳洛弦安排了东边的客房,而让苏慕住到了自己西边,两人中间隔着他的房间,这般即便夜里有什么动静,自己也应当能够发觉。   柳潇然躺下的时候,心中还依旧留有一股异样的感觉。   这一切是否只是自己多想了?   只是因为自己对苏慕存了并不单纯的心思,才这般揣测柳洛弦的来意,毕竟这一切也是可以用其他巧合来解释的,而自己选择了最为不好的一种解法。   另一旁的苏慕同样有些合不上眼,总觉得怪怪的,刚来之时的那种新奇和兴奋感似乎都因为柳洛弦的突然出现而被搅了个干净。   两人虽然是不同的心思,可都没能睡个好觉。   第二日好不容易才缓过来些,苏慕和柳潇然整顿好了正想把柳洛弦送出门后赶往大理寺继续昨日的查案,柳洛弦却在两人临走之时突然叫住了苏慕。   “苏……苏候爷,小女在京中的舅姥爷给小女一家安排的住处就在安定侯府不远之处,初来乍到也并不熟悉京城之人之事,小女的父母也久闻侯爷大名,若是哪日侯爷得空,能得见侯爷尊容,便是最好了。”   这一番话说的苏慕更不自在了,自己这虽然挂着侯爷的名字,但在朝中有几斤几两自己还是清楚的,这柳洛弦的话他可真是一万个不信,听到的时候瞬间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但看着垂着眼很是可怜兮兮的姑娘,他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推辞的话,只能含糊地回答了一句:“抬举了。”   随后柳潇然便冷冷地开口道:“还有要事在身,便不奉陪了。”   说完他便拉着苏慕转身便走了,等到两人的身影都在拐角处不见了,柳洛弦才露出了几分不屑的神色来,微微弯着的腰也挺直了。   她轻蔑地冷哼了一声,也转过了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出去。   苏慕被柳潇然拉着手腕走了两步,柳潇然的脚步明显比平时快了不少,好不容易才勉强跟上了他的速度,但被带着走的感觉显然有些过于束缚了,他只能出声提醒道:“已经看不见人啦,可以放开我了。”   柳潇然这才脚步放慢了些许,也松开了抓着苏慕的手。   “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看?”虽然隐约也能猜到些原因,但苏慕依旧是被柳潇然阴沉的表情吓了一跳。   柳潇然没有回话,只是依旧皱着眉,显然是觉得这件事似乎不好开口,苏慕便索性起了个头:“言轩是不是也觉得,你这妹妹似乎,别有目的?”   柳潇然抬起了眼,看着苏慕未发一言,苏慕被盯得有些发毛,立刻补上了一句。   “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单纯地觉得有些太过巧合了罢。”   柳潇然没有反驳,沉默地点了点头,原来苏慕也相同的感觉,那便不是自己多心了,而且今日柳洛弦临走之时说的那番话更让他尤为在意。   即便安定侯之名曾经的确威震朝野,但那也是几年前苏仪征战四方之时,柳洛弦的父亲不过是县衙之位,又在富足的江南一带,从没受过安定侯的恩惠,如何会对苏慕产生了兴趣?   他突然有些不自在地扫了眼苏慕的脸。   难不成是在冬狩之时看上了……   苏慕正在等着柳潇然的下文,却没想一转头就发现对方正在打量着自己,看着自己的神色也很是若有所思,顿时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妹妹诶,你怎么看着我?   过了好一会,他才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怎么?是我今日脸上有什么东西?”   柳潇然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那样的揣测,还是不要轻易告诉苏慕为好。   两人刚到大理寺没多久,门外便突然多了好几道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有人来扣柳潇然的房门。   “柳大人,今日清晨时分,有人在城内环彩阁内的水塘内发现了一具死尸,府尹大人请您过去看看呢。”   苏慕和柳潇然都是眉心一跳,寻常的命案是不会惊动大理寺的,只有涉及到要案或是权贵,这些事才会交由大理寺接手,眼下的情况来看,莫不是什么和贪污一事有牵扯的人?   而且,又是环彩阁。   两人对视一眼,一齐站起了身。   等他们赶到之时,环彩阁的老鸨哭天抢地地哀嚎得厉害,距离李青鸢那一桩案子过去了不过几月,这边便又出了命案,又在临近年关的时候,可不得让人老板给愁死了。   这也忒不吉利了些,日后怕不是都没人愿意来这里寻乐了。   苏慕甚至还未来得及挤进去,便有人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上一回是安定侯府的小侯爷,这一回是二公子,诶你说这安定侯府是不是和这环彩阁有什么仇啊?”   苏慕的脚步一顿,脑子里也轰隆一声。   二公子?   苏启死了? 第117章 死因   走在一旁的柳潇然自然也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衙役来通报时只说情况紧急,其余情况便是一问三不知,到了这里之后他才明白,为何这件事惊动了大理寺。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身旁的人, 虽然从先前种种来看, 苏慕与苏启的关系已经恶化到了刀剑相向的地步, 但毕竟也是曾经朝夕相处的家人, 想来难免还是会有些难以接受。   而苏慕眼中也确实是十足的震惊,连动作都停滞了下来。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苏慕的肩膀,温声说道:“便先不要进去了。”   苏慕迟疑了一小会后果断地摇了摇头,垂着眼拒绝了对方的好意。   “若真是他, 我定是要查清楚这背后的缘由的。”   安定侯府的二公子,意欲行刺自己不提,又神出鬼没地去了江洲搅起了风云,此刻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环彩阁, 这若是不弄清楚, 那之后整个安定侯府都会连带着蒙羞。   而且……这素未谋面的弟弟就这么离开了, 苏慕确实无法淡然接受。   如果是原本的小侯爷还在的话, 现在会是什么心情呢?   会是大仇得报的快感吗?   苏慕的脑中思绪纷乱如麻,混在一起成了一团浆糊,而在看见那张莫名熟悉的苍白脸颊之时,他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苏启的长相虽然并不出众,但也算得上干净清秀,只是如今整个人都被水泡的发白,肿得厉害, 看上去就很是可怖。   柳潇然见拦不住苏慕, 便也就不再言语, 先行朝一旁亲自到场的京兆尹楚离行了礼。   楚离看着苏慕蹲下身子审视起尸体的状况似乎有些疑惑,这位小侯爷他并非不认识,只是如今这般场面,苏慕似乎很是镇定,知晓这两人关系的他颇有些不解,摸着胡子开口道。   “这位可是安定侯府的小侯爷?”   “正是。”柳潇然垂眼答道。   楚离的目光变得更为犹疑起来,他此次特意命人请柳潇然过来,便是因为上一会苏慕的案子也是由他手移交给柳潇然的,想着此回这嫌犯算是撞上门来了,却没想到柳潇然竟是和苏慕一道过来的。   “这小侯爷,懂验尸?”虽有怀疑,但楚离也算是见过诸多风浪之人,颇有气度,也未追究对方仿佛看不见自己的无礼之举,并未出声打扰,只是在一旁看了一会后才继续问道。   柳潇然点点头:“此番追查苏启下落之时也遇上了不少案件,多亏有他才得以告破,楚大人还请放心。”   虽然不熟悉苏慕的为人,但楚离知道柳潇然向来的秉性,便也打消了疑虑,只让仵作也一并上前查看,但不阻止苏慕的行为。   苏慕此时勉强把自己的实现从苏启已经扭曲的脸上挪开,开始认真打量起尸体的情况来。   虽然身体发白,已经出现了皮肤皱缩、膨胀与鸡皮样变,但手脚干净,并未发现泥沙,且口鼻处也没有出现白色泡沫,并非是溺水而亡。   仵作显然对于苏慕直接蹲下身便开始检查尸身的行为感觉有些不解,但碍于不知晓眼前这位锦衣华服的公子是什么身份,楚离又未说话,便只能在一旁闭嘴不言。   苏慕检查完了皮肤露在外面的部分,并未出现明显的外伤痕迹,那边说明致命的另有他处,但指甲和嘴唇都没出现中毒的症状,也不是中毒而死,他思索了一会后,正打算上手除去苏启的衣服看看里边的状况,却被柳潇然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手腕。   “先带回去再仔细验罢。”   苏慕这才意识到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若是自己真把人脱了个干净,指不定苏启也要从哪里爬出来和自己拼命呢,当即点头应允了。   等到他站起之后,柳潇然便吩咐了衙役将尸体暂且带回大理寺,而苏慕也注意到了站在一旁同样审视着自己的楚离。   “这位是京兆尹楚大人。”柳潇然小声提醒,苏慕立刻伸手行了礼。   “楚大人。”   “侯爷有礼。”楚离见苏慕似乎神色无异,除了有些未散去的惊讶之外似乎并未悲痛之意,便更觉得奇怪。   这两兄弟似乎当真关系很是不好。   但这毕竟也是安定侯府的家事,他不好过问,也没什么兴趣插手,客气寒暄了一番后将此事全权交由了柳潇然,随后便带着人离开了。   比起来时,回去之时的气氛明显紧张了不少,苏慕只觉得周围环境一静下来,苏启那张脸便会不断浮现在他的面前。   算不上熟悉,但确实能在记忆中找出一两分蛛丝马迹出来,想来两人在江洲之时当真见过面,只是,为何苏启就这般死在了环彩阁?   又是环彩阁。   他皱着眉,只觉得各种疑问已经把他给淹没了。   苏启的身上本来就有着诸多谜团还未解开,如今一死,便更平添了几分诡异,更让他觉得多了几分无言的压迫感。   若是苏启当真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又受了什么人的庇佑,那么如今这个局面便不是一个什么好兆头,这说明对方似乎已经失去了耐性,在逐步地走向鱼死网破的结局。   柳潇然见他皱着眉一言不发,想着东西很是出神,脑袋磕在马车壁上一点点,发出的声音让他听着都觉得有些心疼。   这是察觉不到痛意?   他最后还是伸出了手,在苏慕的脑袋即将再一次和马车壁磕上的时候垫在了下方。   骤然改变的触感很快破坏了苏慕思绪的平衡,他被迅速地拉回了现实之中。   “嗯?”他刚从自己的思绪中脱身,呆呆地盯着柳潇然的手好一会都没回过神来。   “有任何事都不必心急,我在这里。”   柳潇然收回了自己的手,却没收回自己的视线,“若是觉得心中难过,也不必瞒在心里。”   苏慕依然能听出柳潇然话中的关切之意,一阵暖意立刻从心尖弥漫开来。   他确实已经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这种感觉,有些难以形容。”   “照理说我应当不该为他觉得难过,江州城那些无辜之人的命尚且还未与他清算,只是,我总觉得这件事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苏慕掀开了半卷帘子,今日是个晴天,外边人群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所有人都在忙碌地准备年间的各类大小事,但越是这般平和的景象,苏慕便越觉得不安。   柳潇然从一开始就知晓苏慕怀疑苏启不过就是别人手里的一把刀,此刻也能体会他的心情,他虽尚未到每日都要上朝的位阶,但对朝中之事却依旧知之甚多。   如今的储位之争早已不再是风平浪静之下的暗潮,而是已经摆到了明面之上的龙争虎斗,宁王一派早已蠢蠢欲动,更是已经出现了直言请皇帝换储这般的奏折,虽然因此闹得沸沸扬扬也未得皇帝允准,但算是彻底引燃了两边在朝中的战火。   一向没什么棱角的太子似乎也在这种无声的紧迫之下开始展露些许锋芒,不再是木讷寡言的模样,因着他好几番进言颇有见地,皇帝还数度夸赞,更引起了宁王一派的攻势。   如今朝中还能独善其身的,已经所剩无多,朝堂之中的多数人,早就已经在知或不知的情况下被卷入了党派之中。   或许苏启的死,便是已经有人坐不住了。   只是,苏启身亡,那新罗呢?   她手上可是有能够致疫的药,江州一案尚不知晓她是否已经用尽了疫毒,若是没有且已经落入了有心人手中,虽白芷已经研制出了能够治疗的药方,但也依旧会给京城造成不少麻烦。   回到大理寺之后的苏慕立刻着手开始全面检查苏启的尸身,他虽并不知道苏启的长相究竟如何,但王景已经被人带来了大理寺,看到苏启的那一刻便跪了下来嚎啕大哭起来,终归是他跟了好几年的主子,虽然算不上有多亲密,但感情终归还是有的。   既然确定了身份,那边只剩下死因了,可疑的是苏启身上也没有其他外伤,也没能从喉口发现中毒的痕迹,若不是他身上没有生前溺水的特征,当真会让人觉得是溺死无疑。   可这绝不是溺死。   仵作已经束手无策地在旁站了好久,虽然与他平日里验过的尸身有些差别,但这皮肤发白发皱的模样又实在像极了溺水而亡,身上又没有其他外伤,他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   但这位小侯爷似乎并不打算罢休,在一旁皱着眉思索了很久之后,才开口问道:“可有什么刀具?”   仵作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抖了抖,前朝也曾有过切开人的尸身寻找线索的,但由于毁坏尸身乃是大忌,尸身不全之人是无法落叶归根的,因此本朝早已规定了不可用此法,这小侯爷难道是想……?   他立刻求助似的看向了柳潇然,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柳潇然似乎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而是立刻着人去寻了把小型的匕首过来。   苏慕此时已经用手开始摸起尸身的头部来,照理说不该没有一个合理的致死因,那么全身上下还有可能出现伤口的,便是有头发遮挡的头部了。   柳潇然将匕首递给他之后,虽然有些不太熟练,但他还是小心割掉了苏启最上方的一部分头发,刚刚他伸手摸到此处的时候,似乎感觉有些异样。   等到一小块皮肤逐渐露了出来,苏慕蹲下身仔细查看起来,刚刚触手感觉到的异样现在终于有了答案。   “言轩,你看这里。”   苏慕指了指留有一小块针眼的所在,叹了口气。   “将长针这般刺入,既不会有血迹,又能致人于死地,抛尸于水中还可以掩藏掉其余的所有症状,当真是省心的方法。”   “只是能够将针刺入头骨,这人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第118章 珊瑚珠   仵作盯着这一个小孔惊讶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样的杀人手法实在过于隐蔽,若非剔除了那一小部分的头发,根本就无从察觉。   若是他来断定死因,是必定会向溺亡之上靠的。   钦佩之余, 他也不免有些讶异, 这苏小侯爷面对尸体时委实镇定, 旁人便也罢了, 这可是他的兄弟,竟然也能面不改色地检查了全身。   这中间……   察觉到了仵作打量的眼神,柳潇然皱着眉瞥了对方一眼,严厉的神色立刻让仵作收回了目光, 垂着手不敢言语。   “死因既已查明,此处便无你的事了,下去吧。”柳潇然冷冷开口,仵作立刻如释重负般麻利地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苏慕盯着尸身依旧有些无法自拔, 他想过无数次和苏启再会面的场景, 却从未想过是如今这般。   他就带着身上的那些秘密这样永远睡了过去, 不多久就会变成山野之间的一抔尘土。   “先出去罢。”柳潇然轻声道。   苏慕点点头, 将视线收了回来,沉默地跟着柳潇然出了门。   “苏启,虽然做了诸多错事,但终归是我的血亲,也是安定侯府之人,因此,我一定会找出凶手。”苏慕揉了揉自己有些发抖的手腕, 当真的看见针眼的时候, 这样诡异凶残的手法, 说不害怕自然是假的,“他虽有错,但也该是律法审判,绝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柳潇然明白这其中道理,更能体会苏慕的心情,闻言点了点头:“我亦如此。”   苏慕抬起眼,看着一脸关切看着自己的柳潇然,本想安慰两句示意自己没事,但却发现自己连扯出一个笑的力气都没剩下。   他现在是真的有些茫然无措。   从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苏启便是他追寻真相的理由,却没想如今牵涉进了如此之多的风波之后,故事最本源最初的那个起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像深夜出海的人突然间发现自己失去了原本的方向一般,只能任由暗潮汹涌的洋流裹挟着自己坠入未知的海域。   “此事我也需先回去告知母亲和其余人,王景先行回返,他不知其中缘由,怕是会吓到母亲。”苏慕疲惫地拱了拱手,“便先告辞了。”   而等苏慕离开了大理寺,柳潇然却并未回到自己的屋内,而是直接动身去了环彩阁。   今日因为看到了尸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上面,可既然这并非溺亡,那么必然有着一个地方,在那里苏启被人所杀。   或许就在发现尸体的岸边,又或许……在这青楼的某间屋子里。   老鸨姓杨,本名便叫杨花,因这青楼的生意,在这京城内多多少少还算是叫的上名字的一号人,旁人都要叫一声杨妈妈,也是因为生意做得好,这才能在那场血案之后重新开张,却不想好日子才过了没多久,便又遇上了麻烦。   如今她看见柳潇然便是一脸痛苦的神色,迎上来刚想叫苦,柳潇然便开门见山地问道:“苏启昨日可是来的环彩阁?”   杨花听见这话便是一个激灵,这苏启的通缉画像可是全城都贴满了,她哪里还敢留一个这样的人,但如今这人又确确实实死在了自己这里,实在是有苦都说不出啊。   “柳大人明鉴啊,这人我实在是不敢放进来啊,绝没有这样的事。”   杨花虽然做生意颇有一套,但确实是个胆小甚微的人,有着风吹草动就要怕上好几天的,柳潇然也知晓她应当不是会故意为这件事撒谎的人。   “那昨日可有什么可疑之人来过?”   虽然从尸体上无法判断出确切的时间,但这环彩阁人员众多,若是已经抛尸了好几日,是不会到今日才被人发现的,那么最有可能的,便是昨夜发生的事。   杨花不敢怠慢,立刻叫来了姑娘们一起帮着想,这人来人往的她记不清,可姑娘们接待的客人,自己都还是门清的。   过了许久,才有一人的声音涩涩地响了起来。   “妈妈,昨夜那金小公子似乎有些怪异。”   说话的人叫做秋莲,是刚来了半年的新人。   金小公子……金恪?   想到此前苏慕与自己提到过的事,柳潇然的思绪一动,立刻追问道:“为何如此说?”   秋莲立刻行了礼,将昨夜所知一并说了出来。   “金公子也算得上是这里的常客了,但从前他带的仆从,都是一个身量矮小的人,昨夜所带的,却是一个瘦高之人,且遮着脸,我觉得奇怪便多看了两眼,金公子便有些怒意,斥责我不该这般放肆。”   柳潇然默默记下了这些细节,用眼神示意秋莲继续往下说。   “而后我不过弹了一支小曲儿,他便听的有些烦了,说我琴音不佳,让我出去听听春桃姐姐的琴再回来,我看他神色很是不耐,也不敢反抗,便走了出去。”   “待我回来之时,屋内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我本以为是金公子等得不耐便离开了,但如今想来……似乎很是奇怪。”   柳潇然的眸色一沉,立刻吩咐道:“去屋内看看。”   秋莲把人带到了自己的房里,香雾氤氲缭绕,有些刺鼻,柳潇然不适地皱了皱眉,而屋内的摆设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异常。   “昨日你回来之时,除了人已离开之外,可还有其他不寻常之处?”   秋莲思索了许久之后,才摇了摇头:“我回来的时候没了客人,便在房内只是坐着,再没动过里边的东西,唯有今日晨起的时候收拾了桌上的茶盏,其余的便都是原样了。”   柳潇然点了点头,屋内人多反而不利于他仔细查看里边的线索,因此他立刻把人都拦在了门外,自己则是在屋内踱步起来。   那般隐蔽的杀人手法,留不下任何血迹也是自然,他扫视了一周后并未直接放弃,而是各位细致地开始在角落查看起来,金恪并不会武,那般凶残的手法自然也不会出自他手,那么若是此处真是案发地,便一定有着第三个人。   突然间,桌角旁一颗鲜红色的珊瑚珠引起了他的注意,珊瑚珠是近年京城才兴起的饰品,虽然已不如从前刚传入时那般贵重,但也依旧是寻常人用不起的物件。   “难道是金恪不慎遗落的?”他拾起了珊瑚珠,这颗珊瑚珠两边有小孔,且边缘有磨损,应当是被人串成了珠串,上有刻字,但如今已经看不真切。   他将东西给秋莲和其余人看了,所有人都是一脸茫然,全然不知道谁有这样的一串珠子,至少在环彩阁内无人有过。   柳潇然将珠子收好之后便匆匆离开了,金恪虽然是一条线索所在,但如今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指向他,只因为曾经与苏启有过交流,和昨夜秋莲的一面之词,也实在有些牵强,那便只能寄希望于这颗珠子是否能带来什么线索了。   他立刻着人去查城中还有售出珊瑚珠的胡商所在,询问是否有类似款式和大小的珊瑚珠,若是这珠子并非是金恪所购,那便很有可能是第三人所留了。   这一夜他急于寻找名录和排查线索,回去沐浴之后又回返了大理寺,这一宿又是无眠。   第二日他一睁开眼,便觉得自己的肩头似乎有些沉,而一旁也传来了沙沙的声响,似乎是有什么人在翻动自己身侧的书页。   “喻之?”   肩上落的自然是苏慕的斗篷,将人裹了个严实,带着一丝外边冬日暖融融的味道。   “醒了?”苏慕翻看着柳潇然前一日写下的名录和排查范围,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和对比的注释便知道柳潇然又是一宿都未眠,即便知晓这人的性格便是将案子放在自身面前,也依旧还是有些歉疚。   昨日若不是自己心神恍惚,柳潇然也不必一人在这里查到天明了。是自己放话说的要查清真相,结果却是花了一整日在平复心情,实在让人觉得惭愧。   柳潇然刚直起身,苏慕就如同变戏法一般从一旁拿出了一盒点心,他一来便看到柳潇然靠在案上正在小憩,立刻让才懒洋洋地从外边进来的陆灵珏去买了点心,看到自家大人还未醒,还能名正言顺摸鱼的陆灵珏立刻便应了下来。   但临走前他还是很装模作样地安慰了一顿苏慕,作为一个很是嫉恶如仇的人来说,他对于造成了诸多苦难的苏启并没有什么同情心,如果不是因为耳濡目染地被柳潇然带得正直了些,他保不准还会觉得这是哪位仁兄在替天行道呢。   因此,他安慰得很是敷衍,且十句里有九句都是觉得苏慕若是为了这样的人伤心实在不值得,在苏慕再三向他保证自己不会因为苏启的死而太过消沉之后才去买了点心。   糕点虽然已经有些凉了,但入口即化的口感还是让柳潇然的清晨不至于太过阴郁,昨夜虽然已经排查了许多拥有珊瑚珠货源的商家,但依旧无法从一颗小珠子里找到什么线索。   苏慕仔细地转着手里的珠子,珊瑚珠颜色鲜艳亮丽,通红得仿佛能滴血一般,这样的装饰是胡人女子的最爱,传入京城之后也曾一度受人喜爱,但终究过于张扬,因此日常带在身上的人也并不多见。   而且这珊瑚珠上的字早已磨损,但珊瑚珠传入京城也不过就是近几年的时间,磨损成这般模样,倒像是这主人颇为喜爱,日日都要摸上一阵,若是这样的话——   “如果这么心爱的东西被人扯坏了,应当是会心疼的吧?”苏慕将珠子放在了手心,又仔细端详了一阵,“他会不会去找人修复它呢?若是被告知缺了一颗……”   柳潇然缓缓抬眼,似乎有些明白了苏慕的意思。   “他会不会回来找呢?” 第119章 黑衣   这其实算不上什么好办法, 准确来说应该还算得上是个笨方法,特别是对于被安排来这里蹲点的陆灵珏来说,他很怀疑是不是自家大人因为自己最近摸鱼,特意来公报公仇了。   他已经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了, 困得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索性就在柜子里找了个稍微不那么难受的姿势开始半眯着眼睛睡觉。   怎么可能会有人自投罗网嘛?   而且一枚小珠子真的能看出来别人有多喜欢吗?   他没见过珠子, 如今越发好奇, 真的会有人天天摸索自己的手链么?他的手腕上一向带不得东西,不出三日就能给他薅丢了,而且——这能轻而易举杀了一个成年男子的人,难不成是个女子?   珊瑚手串这么张扬的东西, 一个男子戴着怎么想都有些诡异吧?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乱七八糟的问题,但依旧时刻注意着外边的动静。   窗户吱呀地响了一声,他便立刻警觉了起来。   是起风了?还是有人进来了?   外头没有任何的脚步声,但影子却是遮盖不住的, 陆灵珏透过柜子狭长的缝隙, 很快便看到了一个模糊的黑影。   还真的会有傻子自投罗网?   他内心大受震撼。   眼看着黑影快要摸索到柜子边了, 他索性也就迅速推开柜门从里面窜了出来, 身形矫健地扑了上去,黑影的反应亦是快,找了个角度便从陆灵珏的身旁翻了出去,跳出了窗口。   还顺手把窗户给合上了。   陆灵珏躲得还算及时,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敲了一脑袋。   嘿这仇我们结下了——   他推开窗跟了出去,两个人轻功都并不弱,挑个两三层楼都是不在话下, 但夜色是黑影最好的伪装, 陆灵珏虽然能够勉强辨认方位, 但终究还是耽误了速度。   不好,这要是让人跑了,大人的脸色绝对会很恐怖。   情急之下他便更有些慌张,听到扑通的一声响后炸毛了一瞬,朝声响的方向赶了过去。   一过去,他便看到黑影已经被同样一袭黑衣的温夙将人已经牢牢制住按在了地上。   “温夙,你怎么也在这里?”   倒不是陆灵珏没礼貌,前些天他也很是客气地问了温夙的表字,想来称呼得亲切些,却没想温夙一本正经地告诉他,由于没什么人教养,他就一个名而无字,直接称呼名字就好,他这才大着胆子直呼其名,叫着叫着便顺口了。   而随后,柳潇然和端着手的苏慕也从一旁走了出来。   柳潇然的眼神很平淡,但陆灵珏无端读出了几分其他的意思。   ——果然。   “不是,大人我就是,刚刚没看着,天实在有些黑,这人乌漆嘛黑的都和夜色融在一起了,看不清也是常有的事嘛。”他弱弱地试图辩解。   苏慕微微笑了笑,开始给陆灵珏铺台阶。   “是这样了,所以也找了温公子在外,这般便是万无一失了,人多怕是会被发现,但是温公子这般身手当是无碍了。”   本来是该柳潇然亲自来的,但是他们在来的路上正巧遇上了在找陆灵珏的温夙,说是这人前一刻还在咬饼,下一刻如临大敌般冲出了门,怕是出了什么事,因此他便想着能否帮上忙。   实在也是陆灵珏自己的问题,约好了时辰,吃了顿饭的功夫就给忘了,这才如同被追杀一般匆匆忙忙地出了门,惹得温夙在意了好一会。   但温夙此时没开口,柳潇然和苏慕也没提起,陆灵珏自然是不知道这一茬,案犯当前,唠嗑显得很不礼貌,因此他少见地没有刨根问底。   待安排的衙役将人扣住绑上了锁链打算带走时,电光火石间,柳潇然突然伸手在那人的下巴敲了一记。   咔嚓一声轻响,那人瞪着柳潇然,却是再无法动作了。   “他想自尽。”看出端倪的温夙皱着眉摇了摇头,“应当是在齿间藏了东西。”   “一被抓就急着自尽,这般的亡命徒,你是哪家的人?”陆灵珏蹲下身子打量起这人来,接着月色和烛火,大致能将人的面貌看个七七八八,眉眼虽然有戾气,但却出奇的干净,和他印象中的亡命之徒似乎有所不同。   苏慕在看清了那人的脸之后却是一愣,这人的面貌,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皱着眉思考了片刻,他便反应过来了。   这是那日在山寨大火之前,带颜慧离开的那人。   难不成……   艳红如血一般的珊瑚珠,确实和颜慧颇为般配。   柳潇然显然也认出了这人,着人带下去之后便看向了苏慕,两人都知晓彼此所想,苏慕点了点头:“应当是他,看来这些案子的头绪,都来自同一人了。”   陆灵珏一头雾水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领会不到这两人又在打什么哑谜的他很是乖巧地没有开口询问,当然主要还是觉得自个儿今天不靠谱还被抓了个正着,实在有些丢脸,也不甚好意思开口。   “既如此,今夜算是你额外出力。”柳潇然转向了陆灵珏,淡淡地开了口,“前几日的账便一笔勾销。”   陆灵珏刚露出了些许喜色,柳潇然便接着开口了。   “除此之外——”   陆灵珏刚亮起的眼神又迅速暗淡了下去,看来大人换套路了,都会先礼后兵了。   “今日之事多亏温公子,本该致谢,只是他道是为帮你,不需要报酬,这便算在你头上了。”柳潇然朝温夙微微点了点头,“这个月多发半月的俸禄。”   涨钱是要走流程的,而且特别麻烦,苏慕在一旁望着天想,不出所料的话,这笔钱到最后定然就是柳潇然自个儿掏了,财大气粗的柳少卿是不会为区区几两银子多跑几趟的。   但甭管是朝廷给的还是柳潇然自己给的,这显然都让陆灵珏吓得不轻。   天地良心,他跟着柳潇然这许久了,从来都只有被扣的份儿,还没有这般掉馅饼的好事,当即欢呼了一声,转了两个圈还嫌不够,冲上去就搂住了一旁站着没说话的温夙。   “温兄,你人可太好了!过几日等这些破事都结束了,我定是要好好请你吃顿饭的。”   “用别人让给你的银两请人吃饭,出息。”柳潇然瞥了眼陆灵珏,后者立刻默默地从温夙的身上跳了下来,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好了,回去休息罢。”柳潇然摆了摆手,显然是没什么其他力气去对付似乎又精神了不少的陆灵珏,“明日若是再——”   “不会!明日一定不会了!”陆灵珏立刻保证,拉着温夙走出去好一段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回了头,“大人,你们要去审那人么?”   “不审。”这次回答的是苏慕,他随手替柳潇然理了理沾上了碎叶的斗篷风毛,“算是和他叙叙旧。”   “毕竟我们都有共同的故人。”   认为睡觉大过天的陆灵珏茫然地离开的时候,苏慕正在和枯叶的碎片作斗争。   啧,冬天的静电真的很会给人添麻烦。   柳潇然没有打扰苏慕的动作,等到背后的小动作的触感消失之后,他才缓缓开口:“你……”   “好了。”苏慕抬起眼,碰上柳潇然也刚好转过了身,看到对方眸中的关切神色,他突然轻轻笑了笑,“又是他,但是也还好,还是他。”   又是颜慧,又是宁王。   苏慕的内心似乎已经全然平静了下来,仿佛越接近真相的时候,解开谜底的人便会越淡定。   因为自己似乎已经无数次设想过这样的可能了。   被卸了下巴不能说出完整语句的黑衣人正恶狠狠地瞪着苏慕,因为苏慕此时很有兴致地搬了个小椅子坐在旁边看他,既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动作。   苏慕这次特意向柳潇然要来了审讯的机会,又屏退了其他的人。   在他看来,这样宁死不屈的人,还是需要打心理战的,人越少,眼前的人越没有威胁,便越容易问出些东西来。   烛火忽明忽灭,在微风中晃荡,似乎下一秒就会熄灭,漫长的黑夜使得空气更为凝滞。   “是颜慧送你的?”   他的手中把玩着红色的珊瑚珠,这东西确实稀奇,在黑夜中依然灼灼如火一般,丝毫不逊白日里的光华。   黑衣人似乎对这个问题和苏慕的动作都颇为不满,喉咙里发出了有些干瘪的嘶吼声。   “看来是了。”苏慕点点头,神色变得稍微正经了些,“如此珍爱这枚珠子,想来他对你很重要。”   黑衣人一顿,随后恍若未闻般把视线投向了别处。   苏慕在内心啧啧称奇,这死士面对死的时候如此从容,怎生是个也只会欲盖弥彰的人,想来那些小说和影视剧里冷面无情断绝七情六欲的杀手都是杜撰出来的罢。   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他便也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他回到京城了?”   黑衣人继续装作听不到。   “这珠子可不是什么寻常人都买得起的,虽然颜慧在碧水县也算是有点名声,但是一个媒人能赚多少银两,买得起这样的东西,你们背后的人,想来定然是很有钱了。”   “敢在京城随意地杀害侯府之人,即便侯府式微,也实在是大胆。”   苏慕转动着红色的珊瑚珠,一字一字清晰地往下说道。   “一来兴许是因为你武艺高强,轻易不会被人发现痕迹,即便被发现,你也会第一时间自尽而不会留下任何的线索,所谓艺高人胆大便是如此了,但这毕竟是京城之内,那背后之人敢这么动侯府的人……”   “应当也是个权势滔天之人吧。”他眯了眯眼睛,看着似乎有些僵硬的黑衣人,“比如说,宁王殿下?” 第120章 舍得   等到苏慕最终脱身出来的时候, 已经到了丑时一刻,黑衣人一直不肯吐露自己的名字,一副舍身取义的模样,他虽然算是得到了些侧面的回应, 但是也只能说聊胜于无了。   苏启和宁王之间, 又存在什么利益纠葛呢?   他一路沉思着走出来, 等到丁零当啷的锁链声响起又落下, 他才抬起眼,朝着柳潇然微微笑了笑。   “都这个时辰了,先走罢。”他拢了拢自己的斗篷,半开玩笑地摇了摇头, “这狱里呀,阴气太重,深更半夜的万一遇上些什么作恶多端的恶鬼,那便不好办了。”   柳潇然微微一愣:“喻之信这些?”   苏慕心道我本来也是不信的, 但现在自己就是个实打实死过一回的人了——不得不信啊。   难保有人和自己一样变成了超自然物种呢。   但面上他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眨了眨眼睛:“说笑的。”   就算真遇上什么了, 也未必就能打得过自己身边这位大理寺少卿吧。   如此一想, 他更放心了些。   他将里头的情形描述给了柳潇然,这算是在两人的预计之内,因此算不上有多失望,更何况,这人的出现可不仅仅只是带来了一条线索。、   “看来,我们是需要好好拜访下这位金小公子了。”苏慕看了眼晦暗的夜空,眯了眯眼睛, 随后突然转过了身, 有些无奈地感叹了一句。   “没想到今日, 又不能回自个儿的床上了,想来我这自打回京之后就多番冷落它,着实是有些对不住它了。”   柳潇然侧过身,看着苏慕颇为认真的神色,也不禁勾了勾唇:“那等到下一回遇上,可一定要给它好好赔不是了。”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走了出去。   虽然前途未卜,但起码眼下尚且安心,便足矣。   第二日,派去金家的人很快来报,说是金小公子昨日正巧和朋友们相约出城赏梅未归,扑了个空,陆灵珏听完便炸毛了,一脸急吼吼地问道:“这怎么办,他绝对是跑了!”   而无论是苏慕还是柳潇然,似乎对这个问题都表现出了十足的淡定,柳潇然更是连头都没抬。   “不是,你们不着急?”陆灵珏掀了衣摆,有些着急地凑到了柳潇然面前的桌子上,“大人,大人你刚刚听到了吗?”   柳潇然终于抬起了眼,淡淡地点了点头。   “嗯。”   “嗯?”陆灵珏一脸茫然,“然后呢?”   苏慕正在旁小口喝着热腾腾的姜茶,看柳潇然似乎不打算再继续解释的模样,好心地开了口。   “眼下最着急的,应当不是我们。”热气氤氲中,他轻轻地放下了杯盏,“今日抓到不明黑衣人的消息一出,最慌张的应当就是金小公子本人了。”   陆灵珏依旧不明所以,茫然地歪了歪脑袋:“对啊,所以我们不该——”   一旁的祁皓似乎终于转明白了,啪的一声把自己的玉骨扇一收,露出了了然的神色:“原来如此。”   那么屋子里便只剩下了一个人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觉得自己受到了排挤的陆灵珏委屈巴巴地看向了唯一一个会好心且耐心解答自己问题的人。   苏慕也不负他所望,提点了一句:“若是你手下有一人,在紧要关头露出了马脚,被人抓住了把柄,那么你会怎么做?”   陆灵珏心思单纯,绕了半天才恍恍惚惚地反应过来,有些犹豫地看了眼柳潇然,随即很小声地回答道:“杀了这个人。”   柳潇然果然投来了一道凉飕飕的目光,吓得陆灵珏立刻开始保证自己绝对没有动这样的心思,嘟嘟囔囔地说了半天自己是个好人之后,柳潇然才又低下了头。   在大理寺之内说这么血腥的话,可不得被自家大人好好收拾一顿。   虽然因此遭受了柳潇然的眼刀,但陆灵珏依旧没有减少自己的好奇心,顺着这个方向想下去之后,他狠狠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悟了。   “这黑衣人一暴露,相当于暴露了苏启是死在了那间房里的事实,那么那晚去过且呆在那里的金小公子就没得抵赖了,若是他背后的人不想因为一个人的暴露牵扯到自己——”   “那么他就一定会想法设法地斩草除根!”   苏慕很欣慰,陆灵珏虽然偶尔反应慢些,但好歹还是会思考的。   那么像金恪这样精打细算的人,想必就更能体会其中道理了。   只是……也并非就没有隐患,他们所猜金恪会不惜暴露自己回返京城是建立在他是个正常人的基础上,一个怕死且会审时度势的正常人,但若是这金恪不是个正常人,那么这结果可能就并非如此了。   或者,这宁王的刀够快,在人做出选择回到京城之间,就了结了这个人。   但眼下金恪已然没有踪迹,那赏花的托辞在简单调查之后便被查出是作假,想要找人也是全然没有方向,只能希望这人是个正常人了。   毕竟在不知名的角落被人不明不白地杀掉,还不如回到京城风风光光地被送进大理寺,那金大将军又是个护短之人,平日里最宠爱这小儿子,兴许还能有个好结局。   苏慕皱着眉,对自己这般轻描淡写地想象此等事情表示了谴责。   兴许是在这个时代呆久了,都已经快要忘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一贯穿法治时代的准则了。   但这个时代,官员本身便是比普通人多上好几条命的,苏启虽死,但直接凶手是黑衣人而非金恪,这若是有人在其中转圜,指不定连流刑都未必能用上,金恪便能平安无事地离开了。   但即便如此……   他看向了坐在主位的柳潇然,他既然是大理寺少卿,那便必然是见过无数回这样的场景,明明已经将人绳之以法,却最终无法让罪魁祸首受到最终审判和惩罚,在这般境况下仍能坚定真相存在的必要,这才是真正固执的人。   注意到了苏慕的目光,柳潇然微微抬眸,似乎有些不解,而陆灵珏先一步开口问道。   “喻之,你在看什么呢?”   苏慕笑了笑,缓缓挪开了自己的实现,恍若无事地端起了自己的茶盏。   “赏梅。”   陆灵珏看向了窗外,果然在白色的纸窗外,有着虬劲枝条的影子:“是这株啊,这株梅花说来也很是蹊跷,旁人都说这花已经好几年没开了,但我和大人来的那一年,这花开得可好,之后年年岁岁都开得好,想来是我们把这儿的风水变好了,这才养活了这株梅。”   柳潇然又瞥向了陆灵珏,缓缓地重复了一遍这人的话:“风水好?”   陆灵珏立刻反应了过来,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摇了摇头:“不不不,不语怪力乱神,没有什么风水,都是凑巧,凑巧……”   苏慕却对这段话深以为然。   这兴许就是理由呢。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京城一处精致典雅的屋内。   烛火晦暗不明,屋内之人的神色同样如此。   一者面色冷峻严肃,展现肃杀之意,而另一人嘴角噙笑,仿佛怡然自得。   “下去。”上位者的声音充满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使得下跪的黑衣之人心一凛,即刻站起身走了出去。   “就这般不要那颗棋子了,殿下真是一如既往地心狠。”一双葱白修长的手轻轻扣着桌面,发出令人有些焦躁地“笃笃”声。   “惹出了这样大的麻烦,你可知错?”   声音中透露出铺天盖地的杀意来,而那人却浑然未觉般,有些不解地抬起了眼:“殿下这话,我可听不明白了。”   “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金色衣袍的人倏尔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只着了一身薄薄红纱之人,眯着眼睛,像是在打量着什么猎物。   “哦?”眼波流转,那人继续装傻充愣,“不明白。”   “颜云泽,收好你的尾巴。”   面对着逐渐逼近的熟悉眉眼,颜慧只觉得有些好笑,伸手勾起了眼前之人的一绺头发把玩起来:“尾巴?我的尾巴不都被殿下收着么?”   话音刚落,唇上便传来了痛意。   被称作“殿下”的人,咬上了他的唇。   一阵尖锐的刺痛过后,他的唇才被人松开,上面传来的血腥味让他无比确信,这人和兽没什么区别。   “殿下的本事真是不敢恭维。”颜慧轻轻伸出舌尖,卷走了嘴唇上溢出的血珠,在烛火之下,这样的他如同曼陀罗一般,摄人心魄,但却危险无比。   像是在挑衅一般,他用另一只手支起了头,煞有介事地看着面色愈沉的人,缓缓开口。   “那南苑里的小倌,兴许会更让人舒服些?”   他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嗤笑,随即便被人整个打横抱了起来,就在那人抱着他往内屋走时,他已经伸手攀上了对方的脖颈,像是讨要糖果的小孩一般,轻轻贴上了那两瓣冰冷的唇。   血腥的味道在两人唇瓣相贴处弥漫,更催生了心底的欲望和情愫。   “殿下,你不舍得。” 第121章 余响   熙熙攘攘的长街上, 一家小酒馆照旧人满为患,在坐满人的桌子旁,有几个人凑在一起,神秘兮兮地谈论着早已传遍大街小巷的事。   “诶你们听说了吗?最近朝堂之上, 出大事了——”   “哎哟, 哪能不知道啊, 这可牵连了不少人啊。”   “这果然啊, 越是平静,底下的东西啊,就越烂。”   “哟喂,你可少说两句。”   “怕什么, 这都连根拔起了,还能有人来……”   琐碎的声音不断钻入耳朵里,正在晃动酒杯的人突然在手用了点劲,淡青色的瓷杯顿时裂成了几瓣, 甚至在那人的手心划出了几道血痕, 只是这人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一般, 随手取了锭银子放在了桌上, 挥挥袖子便离开了。   而与此同时,苏慕和柳潇然正忙得焦头烂额。   将这群肮脏的东西连根拔起实在很耗费心力,饶是已经证据确凿,还有不少人在负隅顽抗,以至于整理各类账簿人证又花了不少时间。   此事是皇帝亲自下旨,两人免不了要一趟趟往宫里跑,苏慕拖着柳潇然学了一宿的礼仪规范, 昏昏涨涨的脑子里满是封建礼仪不可取, 这七七八八的条条框框实在把人给绕晕了, 一不小心出了错还会被人揪着不放,实在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终于出来了……”   等到走出了宣政殿,苏慕才锤着自己的肩膀低低地松了口气。   这口气还没松到底,眼前就如同变戏法一般突然多出了一个人。   来者是个宦官,恭恭敬敬行了礼之后掐着嗓子有些谄媚地笑了笑:“苏候爷,太子殿下请你过去一叙呢。”   “太子殿下?”苏慕一愣,这太子和自己是真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而且不是一向说这太子深居简出,很少与人打交道么?   来找自个儿有事?   他大致能猜出,必然和宁王有点关。   太子既只请了一人,那便只能一人过去,饶是苏慕总觉得有些隐隐约约的不妥,但还是迫于无奈只身前往了,见柳潇然似乎颇为不放心,苏慕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腕,点了点头。   “先回去罢。”   这一时半会的也未必就能出得来,天寒地冻的,他可不忍心让柳潇然等着。   随后,他便跟着宦官离开了。   让太子等着自己前去,他还是头一回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   弯弯绕绕了好几条路,终于进到了一处宫殿。   “殿下就在里头等着呢,侯爷进去便可。”   转而那人又朝着里面唤了一声:“殿下,苏候爷到。”   “进。”   苏慕也算是和这位太子有过几面之缘,但终归还是不熟悉,推开门进去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哪儿哪儿都有些不太自在。   身着月白色常服的季允澈正站在书桌前,听到来人的脚步声后,他微微一顿,随即抬起了眼,露出了一个最温和不过的笑来:“苏侯爷。”   苏慕这会自然是不敢抬头看人的,规规矩矩地开始行礼,打算一气呵成地把脑子里的礼数都过一遍,还没等到他回顾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搭上了他的小臂。   “侯爷无需如此多礼,请起。”   声音温和,倒是和苏慕所想中的太子有些出入。   之前听陆灵珏乱七八糟描述的时候,他还以为这是位郁郁不得志的殿下,应当是个性格阴郁内向,不喜与人交谈的性格,如今从声音来看,似乎并非如此。   待他抬起眼看清季允澈的模样时,又不禁是一愣,眉梢都带了温和的笑意,哪里有半分阴郁的样子。   “谢太子殿下。”   等到苏慕小心翼翼地坐下,季允澈便笑眯眯地开口道。   “侯爷这几日为着朝中这些事奔波,想来应当是颇费了心力,本宫钦佩。”   ……   苏慕真是诚惶诚恐。   “太子殿下言重了。”   不过倒是和他所想的不差,太子开门见山地就说这些,那么估计来找自己的目的多半也和这个有关了。   这么来回兜了几圈,季允澈轻咳一声,苏慕立刻心神一凛。   想来这位太子殿下终于是要开始进入正题了。   “这些时日的事情,本宫也稍作了些调查,相比起侯爷来,本宫在某些地方自然是要方便许多。”季允澈慢慢地给自己斟满了茶水,捧起了杯盏轻轻吹了吹,“倒教本宫查出些旧事来。”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依旧很是平和,但苏慕却从中听出了几分其他的意味来。   这太子所说的旧事,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此事与侯爷的父亲,也就是曾经的安定侯爷有关。”   苏慕虽有预感,但却没想到是有关苏仪的事情。   此前他虽有猜测苏仪的死可能关涉更深层的秘密,但终究没有找到确切的证据或是明确的指向,因此只能暂且搁置。   “殿下,此话何意?”苏慕站起身,神情严肃。   季允澈站起身,眼中似乎流露出了几分悲怆:“侯爷可曾想过,安定侯的战死并非是因为突厥猖狂,而是有人推波助澜?”   虽然和这位父亲没有什么缘分,既没见上面也没能说上话,但这可是原主实打实的亲爹,对方要是再卖关子——就有点不礼貌了。   “陆林陆大人,曾是安定侯的副将,他与你的父亲一样,战死于那一场与突厥的大战之中,但他曾寄回了一封家书,便在这里。”   苏慕双手接过了季允澈递过来的泛黄信件,年岁久远,但信件被保存得非常完好,除了边角不可避免的磨损之外,字迹清晰可辨。   “这封信中所言,那一战在开始之前便有端倪,那一战,宁王随军出征,却妄下论断,错判敌情,导致本一片向好的局势斗转之下,而前线的任何情况都无法传出,陆大人在信中多为不解,而想必苏候爷定能明白其中曲直。这封信乃是陆大人的一位挚友,正巧途经带回。但由于信中所写事关重大,无人敢动,直到几年前陆老夫人离世,本宫前去吊唁时,陆夫人才将这封信交予本宫。”   苏慕看着信件中的寥寥数语,一阵寒意自心底而生。   陆林显然是已经有了预料,他的言辞之间有不解,有不舍,却并无埋怨,想来埋骨他乡之时,他只当这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安定侯似乎爷曾拜访过与此案有关的诸多官员,想来应当也是对什么人起了疑心。”季允澈缓缓地坐回了位置上,“只是,有人先他一步下手为强,安定侯战无不胜,本该是人人景仰的英雄之辈,却最终……落了个这般的下场,实在可惜,也实在可恶。”   “可这仅是一封信件,尚且无法——”   “侯爷,信与不信,皆是一念。”季允澈垂着眼,轻轻地说道,“本宫如此,侯爷亦同,而父皇,也是如此。”   身着暗青色服饰的宦官贴心地将人送到了门口,又指了两位小宫女引着苏慕出宫,此时虽然是艳阳高照的日子,苏慕却觉得天上比正在飘着雪还要凉上几分。   宫墙迭立,红墙本该是尊贵的颜色,此时却显得有些刺眼,苏慕默不作声地慢慢踱步跟着两个小宫女往前走着,他不擅记路,此时只需要跟着人走便是了。   “喻之。”   一声熟悉的呼唤将他的思绪从纷杂的世界里拽了出来,苏慕一抬眼,便看到逆光站在面前的柳潇然正皱着眉看着自己。   他了然地勾起了一个淡淡的笑:“果然还是在等我。”   都让你先回去了。   “那你们便不必再跟着了,回去复命罢,外边天冷。”苏慕几步走上前和柳潇然并肩,转身吩咐了两位小宫女先回去,等到两个小姑娘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离开,他才眯了眯眼睛,看向了柳潇然,“没有言轩在身边,这宫里于我而言可真是举步维艰呐。”   “……”柳潇然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走吧。”   一直到坐上马车,柳潇然才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替苏慕理了理已经被风吹乱的领口风毛。   “喻之。”   “嗯?”   “不要再笑了。”   苏慕的身体在一瞬间似乎有些不自在地紧绷了起来,下一刻又像是泄了气,虽然没收起脸上的笑,但疲惫的神色却已经将他如今的心境暴露无遗。   “很难看么?”   “……不好看。”   没想到柳潇然居然真的认真回答了自己这个问题,苏慕倒是多出了几分真心的笑意来:“言轩的意思是平日里的时候,我笑起来好看?”   本就是句没过脑子的玩笑话,却没想柳潇然顿了顿,又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下让苏慕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不用这么认真地回答这个问题的。   “发生了什么?”   苏慕揉着自己有些微红的耳尖,而罪魁祸首已经转移了话题,巧妙地切入了正题。   “其实……都是些已经猜到的事情,就是如今乍然知道这些都变成了真的,还是会有些难以接受罢了。”苏慕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白皙的手腕上缠着一串秦安和刚从妙丽求来的珠子,说是能庇佑他在新的一年里都无灾无难,平平安安。   看着这串珠子,他在想着,苏仪是不是曾经也有这么一串,被人千年万叨地戴在身上,只为一句“平平安安”。   苏慕摩挲着冰凉的珠子,像是在自问。   “人怎么可以这么坏呢?” 第122章 絮絮   “看来这位太子殿下,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苏慕转着手里的花瓶,虽然他是个不懂欣赏文物的理科生,但上面的花鸟虫鱼画得活灵活现, 他还是分辨得出来的。   柳潇然则是皱着眉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   “宁王残害忠良不是什么好人, 但是太子手握证据已经数年却隐而不发, 足见这件事于他而言不过一个筹码, 一个能在必要之时提供助力的筹码。”苏慕放下了瓷瓶,撩起了衣袍,坐到了柳潇然的对面,“而现在, 应当就是太子殿下所认为的——必要之时了吧。”   对上柳潇然的目光,苏慕似乎有些不太自在,将脑袋微微撇到了一旁。   “言轩是不是觉得,我怪怪的。”   没等到回答, 苏慕垂着眼, 摇晃着自己的脑袋慢悠悠地自言自语起来。   “明明事关父亲战死的冤屈, 但却还能像旁观者一样说这些话, 甚至……连帮父亲报仇这种事都在犹豫。”   若是原本的小侯爷在这里的话,想来是会和自己好好打上一架的。   太子已经给出了买卖,只要苏慕以家属的身份将此事上报,皇帝本就念旧,看到故人之子,又想到故人可能是被人陷害而至战死,雷霆大怒是必然的, 此时那些贪污党徒的供词再一并发作, 那宁王便是再也脱不开身, 而太子也就可以就此坐稳朝堂,再无人可动摇其位置。   看上去,这桩买卖既能替他们省去了与皇上辩驳的时间,要让一个父亲相信自己的儿子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想来还是有些困难的,但若是将旧事一并摆上,便是事半功倍,而且……太子此番似乎势在必得,自己若是和他达成了合作,那么日后太子必然也会提供庇佑。皇上身体不济,太子即位只是时间问题,这样强大的靠山,谁又能说不心动呢。   但是……   苏慕却有些不敢相信太子。   蛰伏这许多年而不乱,还能算准时机,明面上似乎是将选择权交给了苏慕,实则却是在逼着苏慕迅速做出抉择,这样的城府,比起宁王也未必就差了。   鸟尽弓藏,庇佑未必是真,最后落个连累侯府的下场,他可真就无颜去见原主了。   而且,作为这个世界的变数,他的内心深处藏着最深的恐惧。   他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影响整段历史的发展脉络,若是……若是太子即位之后成了一个昏君一个暴君,自己又该怎么面对天下百姓?蝴蝶的翅膀若是掀动了,那么是不是之后的所有都会被改变,这样做的后果是不是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年前还是个在为了能不能上大学而烦恼的普通高中生,实在想不透这么多问题。   “你有你的顾虑。”柳潇然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但是喻之,我曾说过无论发生什么……”   “嗯?”   “我都会在。”柳潇然轻轻叹了口气。   这也是他曾经最不愿意看见的局面,被卷入这场没有对错之分的漩涡中,每个人都只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考量,稍有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但如今他们已经深陷其中,开弓没有回头箭。   就如同苏慕所说的一般,宁王是个残忍且有手段之人,但太子也未必就是个心底善良的人,双方既然能够明争暗斗这许多年,就意味着必然都不是普通人。   “安定侯之事,终归关乎侯府本身,你既是这安定侯府之主,便当由你来决定,其余人都逼你不得。”   虽然是这个道理……   苏慕把脑袋搁到了自己的胳膊上,闭上了眼睛。   但都是沉甸甸的人命,自己何曾做过如此艰难的选择题。   一边是父亲,是死去的那些无辜之人,一边是百姓,是未来可能会掀起的腥风血雨。   苏慕幽幽地睁开了眼睛,颇有些自暴自弃。   “还是先把手上之事处理好吧。”   这几日,军备贪污一事算得上水落石出,而牵扯出来的官员林林总总多达百人,如此阵仗自然是气得季骁就差掀桌子了,立刻命三司会审,势必要把这祸患彻底除个干净才好。   为着这事,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连着加了好几天的班,而苏慕作为一开始的那个牵头人,倒逐渐变得清闲了起来,毕竟事情已经牵出了大半,而审讯还是需要交给专业的来。   需要审讯的人数众多,而三方的人手显然都有些不足,苏慕在府里捧着信纠结的时候,大理寺里正忙得人仰马翻,连陆灵珏都没多少休息的功夫,顶上的几位大人,从大理寺丞到大理寺卿自然就更没什么空闲的时间了。   苏慕在桌前摇头晃脑地走了好一会,他将墨书的身份上奏之后,季骁也不是个玩不起的皇帝,当即对自己当年气昏头的举动表示了后悔,不仅钦赐府邸,更是下旨彻查当年灭门一案。   但还是那个问题,人手不太够,所以也就是只开了个空头支票。   墨书走之后,苏慕便彻彻底底地只能一人思考这些深奥的问题了,明明是风雨欲来的时候,他却似乎比从前还要平静得多。   改朝换代的大事在历史书上也就是寥寥几笔,更何况是兄弟两人间的小打小闹呢。   只是这小小的一笔,自己却连写下的勇气都没有。   “小侯爷,外边有位姑娘找呢。”阿环的声音响了起来。   姑娘?   苏慕动作一顿。   “小侯爷?”   “是哪位姑娘?”   如今最好还是不要沾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比较好,若是被人扣个什么乱七八糟的罪名就不大好。   “那位姑娘好像说——说自己姓柳。”   柳洛弦?   怎么又是她?   苏慕对这位柳小姐,虽然说不上有什么不愉快的经历,但这柳小姐每次出现,似乎总能带来一种莫名其妙的尴尬氛围。   她不是柳潇然远方妹妹么,来找自己做什么?   “就说我身体不适不宜见客,今日就不见了,改日若有机会再致歉。”他当机立断地做出了决定。   “是。”阿环应下了之后,原封不动地告诉了柳洛弦。   后者娇俏的脸上迅速浮现出了失望的神色,但也没有胡搅蛮缠,只是回头又深深地望了一眼,便转身离开了,而回完了话的阿环则是和阿莹悄悄咬着耳朵回去复命。   “小侯爷,那位姑娘离开啦!”阿环端着茶水进来之后,轻轻放下了茶盏,还是没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   小侯爷如此和善,想来应该是不会怪她多问一句的吧。   “那位姑娘,看上去似乎有些伤心。”   “嗯?”苏慕抬起了眼,微微皱了皱眉。   “小侯爷,我们瞧她那般的模样,倒觉着……觉着……她似乎是很想与您见上一面的。”阿环斟酌着词句。   她想起了前几日秦安和还有意无意地提到了自家孩子已经弱冠,是时候该寻门好亲事了,既是如此,自己也合该为夫人分忧,打听打听这位姑娘的来历。   “这位姑娘是什么人呀?”   “是柳少卿的堂妹。”苏慕说出来的时候总觉得还是哪里有些怪怪的,特别是配上阿环一副恍然大悟且有些欣喜的表情。   “看来身世不错。”阿环在内心默默地合计,“这姑娘模样是没得挑,说话温软可人,可不是做少夫人最好的苗子?”   她这边正暗戳戳地想着呢,苏慕就有些苦恼地发出了一声疑惑:“对啊,非亲非故的,也不知道寻我做什么?”   “小侯爷,那位姑娘,兴许是对你有意思呢?”   “什么?”苏慕险些把茶盏给摔了。   “小侯爷可别恼,但阿环看得真切,那姑娘的神色可写在脸上呢!”   “没有。”苏慕斩钉截铁地否认了这个可能。   总共才见过三次,不至于就这么夸张了。   “可是——”   “不会的不会的,肯定不是这样的。”苏慕极力阻止阿环往这方面发散思维的时候,自己的脸也开始发烫,“那个阿环,我想吃些小点心,你帮我去看看还有什么,最好是桃花酥什么的,快去快去。”   得了命令,阿环自然是不能逗留了,但看着苏慕脸红的神色,她偷笑着跑了出去,远远地应了声:“好嘞。”   才走出去没几步,她就突然又回过了身,“小侯爷,此番外边都在传,您立了大功,之后是会被赏的,夫人说了,年后要带您去见见齐国公家的小姐呢,若是小侯爷心有所属,可不能够耽搁了哦。”   话说完,她便一溜烟地消失了。   等到四周终于安静了下来,苏慕觉得自己的心境似乎也不复刚刚那般平静。   不是,自己才二十!才二十!   但是古代这个年纪,确实也该成家了——不,柳潇然都还没成家!   而且……心有所属什么的,怎么可能?   苏慕努力地想要甩掉自己脑海里的那个熟悉身影,但却似乎是徒劳,一种莫名的紧张感充盈着他的胸腔,以至于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哪有时间想这种事……”他嘟嘟囔囔地坐了下来,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到了自己勾勾画画的势力分布图上,满是线条的纸面上到处都是叉叉,足见他这几日的劳心劳力。   与虎……谋皮吗? 第123章 陷害   太子似乎也是很沉得住气, 自从那一日将自己叫走之后,便再没有其他的动静,平静得让苏慕都觉得,那太子是不是就只是来试探下自己的态度, 而并非是想得到什么答案。   朝堂上的局势不可谓不紧张, 不仅派系分得愈发清楚, 撇清关系之外, 双方也是卯足了劲,弹劾更是一波接着一波,乌烟瘴气之余,更是人心惶惶, 所有人都在提防着自己被人给卖了。   相比之下,处于风暴眼的苏慕反而很是清净,大抵也是因为安定侯府实在是退出朝堂太久了,久到即便如今这事儿是他挑出来的, 也没人能记起来这回事。   然而清净的日子, 是有尽头的。   第二日晨起, 苏慕本是想去大理寺关心下如今审讯的状况, 却不想到了门口却被人拦了下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在这个门口被人拦下来了。   苏慕下意识地便察觉到了事情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本侯是来询问相关事宜,皇上特赐御令,你为何拦我?”   守门的衙役看上去似乎也很是为难,即便他知晓苏慕是个脾性很是温和的侯爷,但也实在害怕触怒了苏慕,当即解释起来:“侯爷,实在是事出有因, 还望见谅。”   这就是在糊弄自己了, 看来这大理寺内出了事, 而且似乎还是什么不能让自己知道的事情。、   他的心瞬间收紧了,大理寺内若说有谁和他关系最为密切,那必然就是柳潇然,难道是柳潇然出了什么事?可这是在大理寺之内,能有什么人胆大妄为到在大理寺内掀起风浪?   “若是你不说清缘由,那么今日这个门,本侯是必定要走进去的。”苏慕的态度也一改曾经的温和,眼神一凛,立刻拿捏出了几分侯爷的威严来。   衙役哪里经受得住这样的问法,当即也只能先违了上边的令,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所知告诉了苏慕。   “侯爷,是昨日的日落时分,来了位柳姑娘,说是柳少卿的妹妹,想要见一面柳少卿。您也是知道的,今日大理寺内事务繁杂,柳少卿哪儿有时间来招待这位姑娘呢,但这位姑娘就不肯走了,呆在门前,颇有要坐上整宿的架势,我们只能又去禀明了柳少卿。”   “柳姑娘,她可是有要事?”苏慕顿时愣在了原地,昨日柳洛弦似乎是先来找的自己,但是当时自己随便找了个由头便没见人家姑娘,却没想柳洛弦转头就来找了柳潇然。   难不成她来找自己是真的有什么急事?   自己不会闯祸了还不知道吧?   苏慕顿时就更紧张了,眼神催促着衙役继续往下说。   这会衙役似乎是讲到了兴头上,咽了口口水便继续往下说道:“有没有要事我们是不知道哇,但是最后柳少卿似乎是觉得她一直这般等着并不是法子,便放了人进去,让柳姑娘在里头等他,这本来倒也是没什么事——”   “但是,也就过了一个时辰,突然间那柳姑娘的丫鬟哟,就大叫了一声,还喊了一路,说是柳少卿对自家姑娘图谋不轨,还伤了自家的小姐。”   苏慕险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这样戏剧化的场景怎么看都很扯淡啊?   而且柳潇然根本就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哎哟,这姑娘嗓子可嘹亮得很呐,而且她一路小跑着出了门,嚷得这周围的街坊都听见声儿了探出头来瞧,这可还得了,王大人立刻便着我们将人扣下,带了回去,说是要查明真相,这不,到现在还是一团乱呐,这事关柳少卿可不得掉以轻心,所以王大人特意吩咐了,无论是谁来了,都一并挡在外边,等处理完事了才能放人进去呢。”   苏慕的心里如今已经是惊涛骇浪,比起刚刚听到时觉得荒诞,他如今却愈发觉得,这柳洛弦似乎是故意为之,而她先前来找自己,莫不是原本的目标是自己?   只是因为和自己尚且不熟悉,即便是她说了有急事自己也未必肯见上一面,这才换成了柳潇然?   这两人可是远方兄妹,图谋不轨这种话也能说得出口?   他分不清自己现在心里是焦躁更多些还是愤怒更多些,好不容易平复了心绪,他立刻做了决定。   “所以啊侯爷,您就别为难小的了,这实在是——”   苏慕朝着衙役很是歉疚地点了点头:“抱歉,若是之后有任何处罚,你都可说是本侯强行闯入的。”   “诶?哎侯爷你这——”   苏慕已经动身往里面走了,而错失了拦人先机的衙役又不敢真的对苏慕动手,只能在后边唉声叹气地看着苏慕往里头走了。   出了这样的事,大理寺会用怎样的程序来审讯呢?若是如那丫鬟所说,柳洛弦真伤着了,那么现在就相当于一方无法开口说话,审讯的对象就只能是柳潇然了,但柳潇然是大理寺少卿,想来也不能如此随随便便地就把人给扣押了,应当需要先上奏禀明情况,才能再做定夺,只是这样一来,便又要耽搁许多日,即便他相信柳潇然必然不会做这些事,但是证据存在的时日是有限的,一旦被人破坏了,那便真的是有口都难说清了。   不成,得先下手为强。   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柳潇然屋子的方向,既然柳洛弦是来找柳潇然的,那事情必然也是发生在这间屋子里的,线索和证据多半也就在这里了——   “你是何人,擅闯大理寺有何目的!”   一声喝把苏慕震得耳膜都有些发疼,他专注想事情没曾注意,自己已经走到了拐角处,而一探头,便是齐整的好几名衙役守在房门前。   “本侯来找柳少卿商议要事。”苏慕伸手解下了自己的腰牌,“怎么?本侯还要先向你们告知不成?”   安定侯奉命追查贪污一事大理寺内也是人尽皆知,而衙役们在看到了苏慕的腰牌后也立刻齐刷刷地跪下来见了礼:“侯爷见谅,今日柳少卿应当是无法与大人商议了。”   虽然已经知道事情始末,但苏慕转念一想,或许可以套问出柳潇然如今在何处,当即装出一副不明白的模样,皱着眉问道:“何意?”   那领头的衙役便又把刚刚的事大致复述了一遍,倒是没什么出入。   “柳少卿如今被余大人安排在了南边廊房,此处因为涉及案情,所以暂且不能让人进去,还望侯爷体谅。”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若是自己再强行想要进入,便会成为了毁坏现场的人,到时候反而给柳潇然带了麻烦,苏慕心中自然知晓,也并不强求,点点头,收起了腰牌便离开了。   这位余大人他倒是也有听闻,似乎是位很是能干的大理寺卿,从前还有过一月之内断了八千桩案件的记录,至今无人能破,若是真如传言一般,想来应当也会知晓保存证据的重要性。   只是如今,他必须要见上一面柳潇然才能放心。   心中的那种担忧被他强行压下,他冷着脸到了衙役所说的南边廊房,果然也有不少衙役看守,而在认出了他的身份之后,衙役们显然有些犹豫,随即便有人进去通传,不多久,一位双鬓有些斑白的老者便踱步走了出来。   “余大人。”虽然并不相识,但苏慕也能从官服上猜出来人的品阶,应当便是大理寺卿余大人无疑。   那老者拱了拱手,认下了自己的身份:“侯爷有礼。”   余朔并不是个古板之人,也对柳潇然这样的后辈爱惜得很,知晓苏慕是柳潇然的好友,便也没有为难,立刻便带着人走了进去。   “余大人,此事蹊跷,还望大人——”苏慕心急,立刻便直奔来意。   余朔也乐了,这年轻人果然便是沉不住气。   “老夫自然知晓,言轩是怎样的孩子,怎么可能做出如此下作之事,那姑娘在门口候了这许多时间,若真是言轩爱慕之人,又怎么可能需要这般才能见上一面。”余朔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皱起了眉,“这姑娘显然是有备而来啊。”   苏慕见余朔是个讲道理的人,心也放下了一半。   “那屋子里可就言轩与她两个人,又是一把匕首捅入了腹部,手法得当,饶是旁人在场也未必就能看出破绽,只消自己反手便能做到,想来若是那姑娘真的存了这般的念头,也是认定了这样的手法找不出证据,到最后,旁人只会相信伤者的话。”   余朔也是个见多识广的人,这般的手法也不是第一次见,因此虽然叹了口气,却并不惊讶。   而苏慕也深以为然,即便是在现代社会,这样的场景在没有监控的情况下也很难自证清白,更何况是在技术尚且不发达的古代,连伤口鉴定也未必准确。   这该怎么办呢?   说话间,余朔已经打开了门,里头正坐着故事的主角,只是柳潇然似乎很是平静,开门一瞬,在对上苏慕的视线时,他讶异之余,还微微躲闪了一下,看的苏慕便是心头一跳。   “言轩。”他几步走到了柳潇然的身前,见人似乎真的没什么事后才长长地松了口气,但还是谨慎地问了句,“你没事吧?”   柳潇然过了许久才低声应了一句:“无事,你莫要担心。”   他垂在袖子里的手上还缠着好几圈的纱布,此时也不自觉地被他自己捏紧了。   当时的情况紧急,在他发现了柳洛弦的举动之后本想阻止,便用手心握住了刀刃,却没想柳洛弦下定了决心要如此,硬生生地将刀挺进了自己的小腹处,饶是柳潇然已经尽力阻止,刀尖依旧没进去了好几寸。   应该更早些察觉的。   他的心底是有些懊恼的,如今事情演变成这番模样,少不得又要折腾许久,很多事也会就此耽搁,实在是——他甚至有些不愿意在此时见到苏慕,这般的情形,自己实在是……   但下一刻,手便被人小心翼翼地捧了起来。   苏慕皱着眉看着缠满纱布的手,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当真觉得自己能够瞒得过我?寻常怎么不见你用左手批文,这般明显的差别,当我是瞎了不成?”   柳潇然一愣,还未来得及开口,苏慕便又是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这手也实在是命途多舛,前些日子肩膀上的伤才好,这会手心又给伤着了,在这般下去,迟早有一日你就得提前回家养老了,柳少卿。” 第124章 蹊跷   一旁的余朔被这一幕吸引住了, 从前柳潇然是个怎样的人,他自是最清楚不过了,可曾有人敢这般和柳潇然说话,还能这么肆无忌惮地数落他, 看来当真是对不同的人, 态度也很不同了。   有意思, 挺有意思。   虽然形势严峻, 但屋内的氛围却很是融洽。苏慕本就很合余朔的眼缘,刚刚那一幕又让余朔确信了这两人的关系十分要好,因此如今对着苏慕,余朔的态度也越发像是在对待自己的后辈一般了。   “其实这事若是真需要澄清也并不难。”余朔伸手打开了自己桌上的盒子, 里面是一把沾了血迹的匕首,“这匕首是那姑娘自己带来的,怎会有人亲自将匕首送上门任人宰割,这在情理之上便已经说不通了。”   “况且这般的事, 不是亲眼所见, 便都无法盖棺定论, 她认准了我们找不出证据, 但是想要指认行凶之人便是言轩,她也拿不出证据,那一身伤与人证丫鬟皆有存疑,无非是双方都如此而已。”   余朔早已久经沙场,对待这样的案件也是手到擒来。   “因此倒也不必太过担心,此事待我奏明圣上,想来陛下也会有自己的定夺, 在此之前为了免去他人闲话, 便只能让言轩暂且只留在此处了。”   “多谢大人。”柳潇然此时乖巧得仿佛是在听老师作报告的学生, 眉目之间不仅没了冷意,更是充满了歉疚之色。   此番又给旁人添了不少麻烦。   “无妨,不过是不想错失这样一位后辈罢了。”余朔点点头,起身后轻轻拍了拍柳潇然的肩膀,“既有友人在此,那老夫便先行离开了。”   等到苏慕和柳潇然一齐又见了礼,送走了这位说话和善的大理寺卿,屋子里便又恢复了一派寂静。   “是不是很痛啊?”苏慕盯着柳潇然的手,还是很在意这个问题。   这可是柳潇然的手,是能写出一手工整好字,挥剑潇洒自如,甚至能够下厨做出最好吃的汤面的手,若是到时候落下什么病根,也实在是亏大发了。   “不痛的。”   这句回答倒是真心的,刚握上去的时候兴许是有一阵痛的,但是眼下敷了药又缠好了绷带,便只剩下了一阵火辣辣的感觉,偶尔伴随着一两下的刺痛,也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见苏慕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他忍不住伸出左手轻轻揉了揉苏慕的眉尖。   “真的没事。”   额头上乍然传来了冰凉的触感,吓得苏慕就是一个激灵,好不容易克制住了自己跳起来的冲动,但还是没能改掉抖一抖的反应。   “抱歉。”察觉到苏慕的动作,柳潇然立刻收回了手,耳尖也带上了红意。   “不……不是,没事,我就是那个——你那个妹妹到底是什么情况?”苏慕讲不清楚那一瞬间仿佛给自己通了电的感觉从何而来,只能干脆转移了话题,很是生硬地扯到了柳洛弦的身上。   “难道,你们幼时有什么仇?惹得她过了这许多年还记在心里?”   柳潇然沉默着摇了摇头,自己与柳洛弦在幼时的交集实在是少之又少,更不可能有什么结怨的地方,但昨日之事又确实发生了。   苏慕看着柳潇然的反应,这也与他所猜的差不多,想来这柳洛弦压根就没在他的记忆里出现过几回。   若是没有旧怨……便是有什么利益纠葛了,而这柳洛弦先来找的自己,同时能与两个人有利益纠葛的事,就很显而易见了。   看来是和他们如今在追查的事情有关,难道柳洛弦有什么亲人也在那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上?否则一个姑娘家的何以如此兵行险着,而且看上去似乎全然没有什么计划,像是赶鸭子上架一般。   “看来要好好去查查这背后是谁在捣鬼了,用如此下作的方法,也忒给人添堵了。”   饶是心中有猜想,那也不过是猜想,求证还需要证据才行,而这些人既然能想出这种阴招,就是已经没什么其他办法垂死挣扎罢了,保不齐到时候又要折腾出什么新的事情来。   “那余大人,不会为难你的吧?”虽然已经见过了和蔼可亲的余朔本人,但苏慕谨记大理寺的人多半都是老狐狸这件事,万一是演给自己看的,他就不太放心这么走了。   “是,余大人为人磊落,一言一行皆是如此。”   苏慕闻言稍微松了口气,便站起了身:“这件事就交给我去查吧,背后捣鬼的人多半和这些事都有关系,可不能放过了他。那……言轩你要一直呆在这里么?”   “嗯,还需先如余大人所说那样,禀明圣上。”柳潇然刚要站起身,就被苏慕按住了肩膀,后者盯着他的手显然还是有些在意,皱着眉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先走了,可要照顾好自己。”   而出了门之后的苏慕也未直接离开,转身就去了隔壁,向余朔讨了个能进出的特权,余朔倒是也好说话得很,当然也是因为苏慕的身份本就是侯爷,又是得了皇上御令追查的人,这样的通融也是情理之中。   “多谢大人。”   “侯爷,你若是要查这背后之人,不妨与广大人一道,他也对此颇有些疑虑。”   谁?   广大人。   正在说话间,广平已经推门走了进来,看见苏慕后,他的神色很是明显的一滞,而苏慕也跟着一个激灵。   虽然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但是毕竟当时见面挺不愉快的,如今见面多少还是有点谜之尴尬。   广平已经向余朔行了礼,而余朔也将刚刚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苏慕虽然满心觉得难以置信,但广平似乎狠轻易地便应了下来,朝着苏慕又是恭恭敬敬地一礼。   “侯爷若是有心,广平自然知无不言。”   乍然遇上对方这么好的态度,苏慕险些还以为自己跟前的是别人呢,直到两人走出门后,广平才冷冷地哼了一声。   奥,敢情是因为在自家上司面前不好闹得太僵。   苏慕颇有些哭笑不得,虽然能有大理寺的助力自然是事半功倍,但是就广平和他们上一回的交锋来看,他实在有些担心对方会不会有些芥蒂。   察觉到了苏慕的目光,广平也并不藏着掖着,转过身便板着脸道:“侯爷若是觉得本官会借此落井下石,大可收起这样的心思,虽然我有不满,但柳少卿之为人我亦知晓,更不会因为这些事就左右真相。”   他的神色笃定且并不好看,让苏慕由衷地觉得,自己要是再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看,下一刻对方就会和自己就这个问题争论起来,那就有些不太礼貌了。   他立刻拱了拱手,很是谦和地应声道:“广大人多心了。”   广平闻言,脸色缓和了些,嘴上还是哼了一声。   “若是侯爷如今得空,便可与本官一同看看这柳家的卷宗,平白无故地做出这样的事来,若非至亲牵连到大案之中,也实在没有其他的理由,可若是是因为这样的缘由,柳姑娘这样的做法却有些引火上身的嫌疑。”   这话很是中肯,就连和柳潇然不太对付的广平都能觉得柳潇然做这件事显然是扯淡,难道柳洛弦当真指望通过这一遭拖住柳潇然的脚步?这大理寺内必然是相信柳潇然的人多,到时候发现蹊跷,必然少不了要调查柳洛弦本身的背景,要真是她的父母犯了事,岂不是直接送上门来了。   “那大人先前可是看过卷宗,是未能找到线索?”苏慕看着广平眉目紧锁的神色,就知道这条路必然是被堵严实了。   广平果不其然地摇了摇头:“就本官所查来看,柳家的案卷没有任何不妥。”   若是柳家本身没有问题,那是不是……有什么人控制了柳洛弦?   他如今有些条件反射地就会想到那些身处高位的人是不是又在操纵什么底层人民了,这目的性实在有些明确,而且,柳洛弦既然是柳家人,那和宁王也算是沾亲带故,这要是动用了关系网也是容易的。   但猜测终归是猜测,如今要是想要搞清楚真相,似乎最直接的办法便是等柳洛弦自己醒来了,即便她不愿意承认,一个人总会有说漏嘴的时候,到时候再追查下去也能有明确的方向。   “广大人,如今柳姑娘是被安置在何处?”   “她如今昏迷不醒,但又是本案重要的证人,因此被安置在了大理寺内,请了医师上门,又有人看守,想来当是无虞。”   “那大夫可有说柳姑娘何时才能醒来?”   “并未,这般的伤于一个女子而言终究还是伤身,醒来与否皆要看命数,大夫又不是神仙,如何能断言何时醒来。”广平对于苏慕似乎有些着急的态度有些不满,“侯爷也不必如此心急,左右柳少卿不过是被关在屋里头好吃好喝地供着,拖上几日又有何妨,那贪污的案子自会有其他人接手,大理寺内人才济济,又有什么担忧的呢?”   话虽然是有道理的,但这说话之人的神色配上这般的语气,又实在是阴阳怪气。   苏慕在内心暗自感叹,看这这广大人行事也不是小人的做派,怎么偏生长了张这样的嘴呢? 第125章 自尽   尔后便又是枯燥的看案卷时间, 苏慕无奈地发现,自己似乎都快要习惯这种在案前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的生活了,没想到重生后自己不是公务员,过的日子却和公务员一模一样。   就当是为祖国未来的法治事业加砖添瓦了吧。   柳家的案卷确实是没什么问题, 这柳洛弦的父亲似乎是个老实本分的地方县令, 从来没什么案底, 干干净净, 和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网隔了十万八千里,纯纯是那种这边京城的权贵都不屑于看上的类型。   那既然柳洛弦的父母和这些事八竿子打不着,难不成……   他的脑子里不可避免地划过了许多狗血的剧情,但是每当一个女孩子做出一些很匪夷所思在旁人看来找不到缘由的事情的时候, 她们的背后往往都会有一个在操纵一切的男人,这无论是在什么时代似乎都很适用。   即便不是男人,也必定是有什么接触过的人,不然柳洛弦吃饱了撑的特意演这一出?   既然柳洛弦重伤在身无法言语, 那身边的小丫鬟一直跟着自家小姐, 总该知道些什么。   “广大人, 不知那位丫鬟又在何处呢?一直跟着柳小姐的那位。”   “当是与柳家小姐在一处。”广平微微抬眸, 神色似乎是在思索,“侯爷想去问问这丫鬟?”   “是,不过想来大人们昨日应该也已经审过了罢,这丫鬟算得上是证人。”   “嗯。”广平点点头,昨日他们确实已经问询过这个小丫鬟了,而这小丫鬟虽然没进去,却一口咬定了必定是柳潇然下的手, 而其他无论问什么都是一概不知, 咬死了不说任何话。   果然如此, 这般不就是更加坐实了她们心中有鬼么?   苏慕颇为无奈,这还真就是一场无组织无纪律且没有事先好好合计过的陷害?   就在苏慕暗自惊讶的当口,外边突然传来了骚动的声音,两人出门后,便有神色匆忙的衙役前来禀告,说是那柳姑娘的父母在门口闹开了。   还没走到门口,便已经传来了哭天抢地的声音。   “今日我们奉了余大人之命上门告知,也告知了前因后果以及此事存疑,但是柳大人和夫人似乎全然不接受这样的说法,便一路争论到了此处,说是必须要与余大人见上一面,或是将女儿带回家中照料。”   余朔已经闻声而出,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是惊动了他,虽说大理寺卿的品级比起小小县令高出了不止一点点,但是余朔本人很是随和,也未疾言厉色怪罪此事,反而是温声与柳家两位老人解释起来。   “余大人!小女如今已经是这般模样,烦请余大人可怜可怜她,让我们把她带走罢。”柳柒已经五十有余,两鬓斑白,如今更是红着眼,模样让人看着颇为不忍。   而一旁的柳夫人更是潸然泪下,连话都说不出来,这样的两位老人横在门口,便又是吸引了一群看热闹的人,而因为大理寺的威名在外,路过之人也只敢偷偷议论,有好事者更是趁机将昨日的事情与今日联系到了一起大做文章,顿时各种版本沸起。   余朔见状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当即决定将两位老人先行请入大理寺再做定夺。   而等把人带到了正厅,还未来得及坐下好好说上两句,便有慌慌张张的衙役来报。   “余大人!那柳姑娘,柳姑娘……自尽了!”   “什么!”   这下算是彻底炸开了锅,苏慕未处其中都感受到了混乱,哀嚎声顿时再度响了起来,双眼通红的柳柒更是什么礼数都顾不上了,拽着衙役的领口便问自己的女儿在何处。   事发突然,也已经失去了控制,余朔此时更是焦头烂额,带着人便赶往安置柳洛弦的地方,只见如今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大理寺内的衙役显然素质都很不错,并未慌乱,只是已经有人先将人放了下来,脸色惨白的柳洛弦已然断气,而丫鬟思思则是在一旁不知所措地跪着,双眼满是惊恐和不可置信。   眼看心爱的女儿已然咽气,柳夫人晕厥了过去,而柳柒则是扑通一声便跪在了柳洛弦的面前,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   怎么会这样?   苏慕看见了挂在房内的白绫,似乎是用绷带做成的,如今被人割断了之后,一绺绺地散在地面上。   不是刚刚还说这柳姑娘没醒么?怎么一下子就有力气做这么多的事,又自尽了呢?   腹部受伤即便清醒了,也该是很虚弱的状态才是,这般自尽,又是这样的时机,未免蹊跷了些。   余朔此时已经开始厉声问责那些看守的衙役,而衙役们战战兢兢地跪在一旁,支支吾吾地也说不清楚,只道是听到了思思的声音,推门进来看之后才发现柳姑娘自尽了,而因为屋内没有任何动静,他们未曾发觉有异常。   更奇怪了。   苏慕此时已经褪去了最初的震惊,他现在很是怀疑柳洛弦的死因。   在大理寺之内,仵作立刻便带着箱子来到了屋里,趁着屋里乱成一团,苏慕知会了一声广平,便闪身走近了屋里。   那仵作先前也见过苏慕,此时再见也不惊讶,更是主动让出了块地。   而等仵作将柳洛弦的领子褪下,露出里面的缢痕时,苏慕便无比肯定,这绝对不是自尽。   那溢沟处没有明显的生活反应,不仅没有明显的出血点,甚至没有表皮脱落,只有一道紫红色的痕迹,但撑开柳洛弦的眼皮,却又能看到里面有瘀点性出血,且面部出现了肿胀和青紫,这又是窒息死亡的典型特征——   难道是被人用什么办法先行导致了窒息死亡,然后才被人挂上去的?   他立刻扫视了眼有些凌乱的床上,被子似乎就是很好的作案工具,悄无声息地把人闷死,然后挂在上面,等着别人来发现?   若是这样的话,他开始仔细检查柳洛弦身上的痕迹,被人捂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即便当时柳洛弦还是昏迷的状态,应当也会出现挣扎,那么说不定便会留下什么伤痕成为证据。   可惜的是,下手之人应当是个老手,且力气不小,伤痕这一条似乎没什么明显的线索。   “诶?”他突然小心翼翼地捧起了柳洛弦的手,里边沾着的些许血迹让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古代的小姐都会格外珍重自己的指甲,而柳洛弦的指甲也被保养得很是得当,半长且圆润,只是如今指甲的边缘处似乎有些许皮肉的碎屑,和一丝丝血迹,看上去便有些可怖。   苏慕立刻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手,状若无事一般继续看起了其他部分,而眼神则是在暗中悄悄打量起周围人来,直到他接触到了一道躲闪的目光和那人刻意缩进袖子里的一截手腕,他才突然站起身,朝着那人走了过去。   “你的手腕怎么了?是受伤了?”他神色温和,语气也一如既往,但眼前的丫鬟此时却是面色苍白,立刻摇了摇头。   “怎么?伤着了可还是要赶紧治一治,这人的指甲厉害得很,若是不处理得当,怕是会留疤,到时候姑娘家的手上有了伤痕,可不好看。”苏慕的话锋一转,开始变得严厉起来,“若是不拿出来,便是承认了你就是杀害你家小姐的人。”   此话一出,吵嚷的环境顿时安静了下来,连刚刚如同困兽一般嚎啕的柳柒都投来了目光,喃喃道,“你说……什么?”   思思的脸色顿时更为难看,但眼神里却闪过了一丝凶狠之色。   “怎么样?考虑好了么?”苏慕的神色很是认真,“你要是现在划上去的话,可就是做贼心虚了哦,而且相隔太短,反而惹人怀疑,不必如此费心了。”   思思的手里的动作便又是一滞,但随即便又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有些慌乱地跪到了地上:“奴婢不知道侯爷在说什么。”   “你——”   下一刻,思思的身子便是一歪,随即便倒在了地上。   等到衙役将人翻过来的时候,思思已经断了气,而嘴唇发紫,面色发青,是中毒的症状。   如此之快的变数,使得在场的人顿时又傻在了原地。   这般的死士……苏慕的眼眸微垂,这和前几日杀了苏启的死士,当是同一拨人。   若是那人是宁王的人,那么这丫鬟多半也是了。   也就在他思索间,余朔的声音响了起来:“侯爷,这究竟是……”   苏慕这才抬起眼,然后将所发现的事情一一在人前讲明。   “只是未曾想到,她的动作竟会如此之快。”苏慕有些懊恼,当时思思跪下低头之时自己毫无察觉,这般打草惊蛇实在是可惜。   他轻轻拨开了盖在思思手腕上的袖子,果然在上面看见了好几道长长的抓痕,显然是思思觉得这般的痕迹怕是抵赖不了,这才直接选择了自尽来保全身后之人。   “可是她为何要害我的女儿——我们待她不薄……这——”   “柳大人,敢问柳姑娘此前,可有与什么人有过来往?”苏慕站起身,朝柳柒拱拱手,“这可能会与如今柳姑娘的遭遇有关。”   “这……弦儿自小便是乖巧懂事,此番来京也只是为了与她娘亲一路有伴,怎会与什么人有过来往?”   柳柒的神色悲戚不像是在说谎,想来应当是真的一无所知,那如今线索倒是断得干净,这背后之人当真是干完了坏事,自个儿消失得干干净净。   苏慕的目光在柳洛弦的身上停留了一会,毕竟也是曾经相识的人,如今对方变成了一具尸体,也实在让人感慨,若真是被人利用又遭杀害……当真是不值得。 第126章 窃窃   这夜的风波像是说清楚了什么, 又像是什么都没说清,柳洛弦的死虽然与柳潇然无关,但是先前的那桩案件也算是彻底被死亡掩盖住了真相,饶是笃定了圣上的旨意必然是保柳潇然无事, 但也终究成了一个疙瘩。   那思思原本的目的当是怕柳洛弦说出什么事来, 这才想着灭口, 既可以让柳洛弦从此说不出话, 又可以将这盆脏水泼到柳潇然的身上,伪装成羞愤自尽的模样,她却是没想到会如此之快便被人识破了,这才用了最极端的方法, 干净利落。   这样忠心耿耿的死士,也不知道宁王的背后究竟还有多少。   灯火摇曳下,苏慕小心地给柳潇然的手上着药,匕首造成的伤深可见骨, 足见当时情况的紧急, 这般的力度若是当真整个没入柳洛弦的腹部, 怕是都不需要思思动手, 柳洛弦便活不到今日了。   柳洛弦对自己能够狠下这样的心肠,若真是在帮人做事,也实在是全心全意,可这样的心意,得到的却是那样的下场。   这朝堂之上,多的是心狠的人。   虽然心里头思绪万千,这种厌恶的感觉却并没有影响到苏慕的动作, 他轻柔地将药膏揉开抹匀, 随后小心地吹着气, 又一层层地将干净的绷带绕了上去。   或许就是因为在这样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地方,柳潇然这样的人,才更值得好好珍惜吧。   明明在这样的环境中已经呆了许久,却还是一如最初那般干净。   苏慕轻轻捏了捏柳潇然的指尖,对上柳潇然的目光时很是理直气壮:“在帮你按一按指尖的穴位,缠着绷带,血流不顺畅,活血的!”   这当然是胡扯,但是苏慕笃定,柳潇然是不会反驳自己的。   果然,对方什么话都没说,像是默认了这种胡闹的动作,任凭苏慕将他的指尖按了个遍。   最后苏慕玩够了,把柳潇然的手小心翼翼地又放回了桌上,站起了身:“也该回去了,不然一会就该宵禁了,落了锁,就得留宿大理寺了。”   “若不是言轩你不能离开,去你家过一晚倒是不错。”   柳潇然抬起了眼:“若是你想,何时来都可。”   “好,那便等圣上的旨意下来——唔,那你就得继续埋首那些贪污的烂摊子了,还是等到一切都结束吧。”苏慕笑了笑,语气却很是轻快,“等到所有的所有都结束,我便可以日日都去你那儿蹭饭了!”   所有的一切。   走出门后,苏慕的面色也冷了下来,这场闹剧似乎让他坚定了某个本还在摇摆的信念。   当今朝堂之上早已乱成一团,而各方弹劾更是让水患旱灾的险情被搁置一旁,这些事情若不结束,这样的混乱便会一直持续下去,而且……前几日偶遇高焕,对方告知他,年前镇守漠北的军队即将回朝,那大将军徐烨便是宁王亲信。   起兵造反,这是最坏的结局,如今不断削弱宁王的势力,而皇帝的身体又每况愈下,这似乎都在增添着这种可能的筹码。   好像已经不容自己再犹豫拖沓下去了。   太子究竟如何或许不得而知,但是宁王一而再再而三陷害忠良,肆意轻贱他人性命却是定数,这样的人,绝不能成为这个国家的君主。   第二日,听到门口通传的声音,季允澈的目光顿时变得柔和了许多,摊在他面前的纸张上,一个“忍”字遒劲有力,似乎在彰显着书写之人的内心。   “侯爷可是想清楚了?”   “父亲之仇,不可不报。”   两个人各有心思,却互不拆穿,维持着狂风骤雨前的最后平静。   大理寺少卿柳潇然被圣旨宽宥无罪的那一日,朝堂之上,安定侯苏慕以一纸书信,老将之言控诉魏太傅唆使宁王紧闭城门,断军后路,致父亲苏仪战死,此言一出,震惊朝野,皇帝震怒,命太子彻查此案。   当年人证皆被召回,真相具出。   皇帝下旨,削魏留太傅之位,交由三司会审。   证据究竟几分真假,连苏慕都未曾清楚,季允澈早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要的无非是让苏慕以苏仪之子的身份将这些事都展露在朝堂百官面前而已。   一连几日,苏慕几乎都留在宫中无法外出,安定侯苏仪再度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侯爷,此番必能为安定侯讨回公道,这般心思歹毒残害忠良之人,实在——留不得。”季允澈坐在苏慕的对面,神色温和。   “是,多谢太子殿下。”苏慕缓缓躬身。   他无法知晓这究竟会对宁王的势力造成多大的冲击,但他知道,这一步的跨出,已经注定了历史的车辙该偏向哪里。   魏太傅的倒台,使得许多本来受他所庇佑的人都失去了倚靠,越来越多的弹劾将那些人的所作所为都曝光得一干二净,朝堂之上彻底变了天。   而等到苏慕终于回府的那一日,他实在觉得累极了。   宫里的那几日,纷争太多,让他都快忘了自己还在人间。   “小侯爷,您可回来了!”阿环和阿佩见到苏慕的时候,激动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安定侯身亡的内幕早已在外边传得沸沸扬扬,她们自然也已经知晓。   “小侯爷,我们……我们给您去端点心!”   “夫人在里面等着您呢!”   看到秦安和哭红的眼睛时,苏慕的防线也终于彻底崩塌,他似乎不想管自己做的事对后世究竟会有怎样的影响了。   “娘。”他走到秦安和的面前,轻轻地跪了下来,把脸靠到了秦安和的膝盖上,“我回来了。”   秦安和也什么话都没说,她虽也有隐隐约约的预感,知晓苏仪的死未必就是如此简单,却不想真相有朝一日真的会如此血淋淋地在她面前揭开。   “喻之……”秦安和的手碰了碰苏慕的脸,眼泪最终还是落了下来,从一开始沉默的落泪,到最后逐渐抑制不住的抽泣,“我们喻之,一定累了吧。”   苏慕在秦安和的手心蹭了蹭,最终还是将眼里的热意压了回去。   或许,原主也可以安心了吧。   从皇宫回到府里,像是从冰冷无声的历史里终于回归到了现实,第二日苏慕特意起得早,去从前自己最爱吃的那家馄饨铺子里等热腾腾的馄饨。   现在朝上一团乱麻,本来自己不该这么清闲的,实在是因为皇帝觉得这样的真相残忍,又觉得对不起苏仪,这才硬塞给了苏慕好几天的安生日子,让他散散心。   也算是有心了。   苏慕刚坐下,就听见隔壁桌的正在兴致勃勃地讨论什么,朝堂之上的乱子,坊间虽然也有传闻,却最终还是一知半解,只知道些皮毛而已,这样乏味的事情自然让人没有多少兴趣,不过说了几嘴之后,这群人便开始讨论起其他东西来。   “哎哟你们听说了吗,那大理寺少卿哟,还强抢自己的妹妹,害得人姑娘自尽了。”   苏慕的眉头一皱,顿时不淡定了。   这都是什么屁话。   他将视线分了一半到那桌上,那围着的几个人说到这个倒是来了劲:“可不是嘛,昨日那姑娘下葬,那夫人可是嚎了一路哟,听得人心里头都发毛。”   “现在可是半个京城都知晓这件事咯,那柳少卿我倒是也见过几回,长得那叫一个白净哦,却没想居然是这样的人。”   “现在的官呐,哪儿有不坏的,你看这朝堂上如今的风风雨雨,不都是这群人给闹的嘛。”   “你可小点声吧,这万一被哪位大人听见,可不是闹着玩的。”   “现在那群人一个个都焦头烂额的,哪儿有时间在这来碗馄饨呐——”   又是一阵哄笑声,于京城百姓而言,那些暗潮涌动不过只是茶余饭后的消遣,他们只会觉得这把火终归是不会烧到自己的身上,却不晓得这朝上百官每一位,都与他们的生计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位大哥,你刚刚说的那桩柳少卿的案子,不是旁人陷害么,怎么倒成了柳少卿的不是了?”苏慕强压着心头的烦躁,勉强缓和了脸色,站起身走到了那桌人的面前。   “嘿哟,你懂什么,那都是官话,官话知道么?”那人见苏慕一副闲散公子的打扮,便也没忌讳,张口就来,“这里头啊,烂得很,告诉咱的话能信不?”   “就是啊,那姑娘的娘亲哭的那一路我们可都是看见了,更何况那日还有人在门口,见着了有人大喊非礼,这还能有假?”邻桌的人听着有意思,便也开始帮腔。   “那官场的事啊,哪儿这么简单,小兄弟,你还是年轻咯。”   他们哄闹起来,便也没再管苏慕的问话,自顾自地又开始说起些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传闻,虽都是没什么根据的事情,却都一桩桩被渲染得无比真实。   这是京城百姓最真实的面貌。   苏慕再清楚不过了,即使争辩,即使告知他们自己便是当时的见证人,也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第二日,兴许更加添油加醋的版本便会传遍千家万户。   他随手取了几枚铜钱放在桌上,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127章 听不得   他好想柳潇然。   现在就想见到他。   如果连自己都能听到这样的风言风语, 那满大街对柳潇然指指点点的人又该有多少?   难道说,这才是宁王玩弄他们的手段?   他在门口正好撞上了好几日都被困在屋里处理事务的陆灵珏和祁皓。   他们俩这几日简直快要写断了手,连柳潇然出事的那一日,他们也都不得停歇, 连去看上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这几日好不容易转移了风暴中心, 柳潇然也有心让他们放松些许, 派了这两人出去找人,算是正大光明地给人找理由休息片刻。   “喻之?你怎么来了?不会又有什么大案要案吧?”陆灵珏觉得自己现在头已经比以前大了一圈了,“欸对了,还有你最近——”   他想起了这几日苏慕似乎因为苏仪的事情整日都呆在宫里, 自己还是需要好好关心一下,却没想话还没说完,就被苏慕打断了。   苏慕的心情还未完全平复,语气也稍有些着急:“我找言轩。”   见他神色似乎有些不对劲, 祁皓立刻贴心地指了指里面:“大人在呢, 侯爷进去便可。”   门口的衙役早就对苏慕的到访见怪不怪, 此刻也只当作自己是空气, 望着天无声地行了礼便一言不发了。   于是乎陆灵珏和祁皓就这么看着苏慕步履匆匆地朝着柳潇然屋子的方向走了过去。   “喻之这是怎么了?”陆灵珏有些疑惑地抓了抓脑袋,“他看上去似乎很是着急?”   “兴许有什么事情要和大人商量吧。”祁皓倒是不以为意,拿出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脖颈,“这几日可真是折磨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快了吧,这朝堂都闹成这样了,迟早都会有结果的。”陆灵珏已经走了出去, 转过身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说我是先去吃桃花酥呢, 还是先去吃龙须糖呢?”   苏慕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那间屋子,却迟迟有些不敢叩门。   胸腔处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很是有力,震得他的鼓膜都在一阵阵发痒。   他这么着急,是来做什么?   他的身影在门前形成了一片阴影,柳潇然一抬眼便看见了,正以为是什么人来送东西,却没想等了许久,这人似乎没有推门进来的意思。   他皱着眉刚推开门,便看到了带着一身寒意站在门外的苏慕。   后者似乎没想到门被人打开,抬起的眼里满是猝不及防的惊惶。   “喻之?”柳潇然也很是讶异,他知晓苏慕这几日都在皇宫之内,却没想苏慕已经回来了。   “我……”苏慕的脑子里仿佛变成了一团浆糊,本就是不知所起的心情,如今更不知道如何描述,他只晓得自己在看见柳潇然的那一瞬间,似乎有些早已萌芽的情感,已经克制不住地生根,在他的心上破土而出。   见他神色有异,柳潇然立刻伸手将人先拉了进来,刚带上门,便被人死死得箍紧了。   他顿时整个人都变得僵硬了起来,连垂下的手究竟该怎么放都不知晓。   满心讶异,却有说不出的那一丝欣喜。   苏慕将脸埋在柳潇然的肩头,对方身上的檀香味顿时充盈了他的鼻尖,明明是浅淡的香气,却让他觉得无比安心,脑内的那些情绪被迅速地放大,似乎是委屈,又好像是难过。   但明明,最应该委屈的人,是柳潇然啊。   他明明殚精竭虑只为了能够还所有人一个真相,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能够为了救下柳洛弦徒手握上锋刃,割开的口子那些人看不到,他们追寻的真相那些人也看不到,因为离得太远,这些似乎都和他们失去了联系,可是明明,都是在为了让所有的百姓,不至于生活在一个官员尸位素餐,到处乌烟瘴气的时代啊。   言轩明明是那么好的人。   察觉到苏慕的微微颤抖,柳潇然从不知所措,开始逐渐将手放上了苏慕的后背,像是小时候安抚养的小兔子一般轻轻地拍了拍。   他虽然不知道苏慕究竟是为何如此,却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不断散发出来的悲伤。   无言,但是却让苏慕逐渐平静了下来。   但即便他的心绪已经不似刚刚那般汹涌,心底还是有一道声音,让他不愿意放开自己的手。   “言轩。”   “嗯?”   柳潇然本是在等苏慕的后话,但等了许久,苏慕似乎都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喻之?”   虽然他的内心也很贪恋这份暖意,但是眼下确实不能一直这般模样,还有诸多案卷等着他去批复,而且若是有什么人进来找他商议事情,看到这般模样——也实在不合适。   察觉到了自己在这么赖下去怕是要给柳潇然造成困扰了,苏慕最终还是有些不舍地从柳潇然的肩头抬起了眼。   但等他与柳潇然的视线交会时,苏慕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下发红的耳尖和闪躲的目光。   “喻之,可是出了什么事?”柳潇然的眸中满是担忧,苏慕向来不会如此的,如今这样……难道是因为出了什么变故?难道是在宫中的时候出了什么事而自己尚不知晓?   而发现柳潇然忧心忡忡的模样时,苏慕更觉得有些说不出口。   柳潇然自己都未必在意外界的闲言碎语,自己怎么倒是替对方先难过上了。   话是这样没错但是——   “没事。”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撇开了自己的眼睛。   自己就是看不得也听不得别人说他的不好。   但苏慕这般模样落到柳潇然的眼里,就又变成了另外的味道。   竟是连自己都不能知道的事吗?还是……苏慕是不想让自己担心才如此的?   “喻之,有任何事你都可以告知我。”柳潇然的语气中更显担忧,“你不必在我面前藏着。”   听到这话,苏慕便晓得柳潇然必然是误会了,可是自己这理由说出来——会不会很尴尬?柳潇然会不会觉得自己的脑袋出了什么问题?   但眼看着对方越来越担心,这事儿又实在是自己撞上门招出来的,苏慕也只能旁敲侧击地解释了缘由。   “真的没有什么……就是,许久未见,有些——”   好吧,这话好像没有人会信的样子。   “就是,今日听到了一些……”苏慕有些不自在地看向了空空荡荡的窗外,“咳咳,颠倒黑白的话——”   这下柳潇然便明白了。   这几日在外疯传的那些闲话自然不是关于苏慕的,而是关于自己的,前些日子陆灵珏差点就在酒馆和人为这事打起来了。   怎么一个个的,都如此在意?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既是颠倒黑白,那便无需在意。”   苏慕竟然只是因为这件事……如此吗?   温热的呼吸仿佛还在他的耳边轻轻晃动,知晓了缘由之后,柳潇然只觉得自己更加欢喜。   他应当……也还是在乎自己的吧。   ——果然如此。   苏慕猜到了柳潇然必然会劝自己不要在意,但是听到柳潇然的这句话后,心中的那股子愤愤和不平就又开始汹涌起来。   “为什么不在意?可是我很在意。”苏慕知道自己的想法算得上小肚鸡肠,但还是不想让步,“他们为什么用这样无端的恶意来揣测你?他们知道什么?他们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也不知道,言轩是多好的人。”   最后一句话轻轻的,却像是一块石头砸进了柳潇然心底的深潭。   “我……”   “如果你是要反驳我刚刚的话,那么我是不会听的。”苏慕的表情十分笃定,看向柳潇然的时候也依旧如此,“言轩在我心里是多好的人,你一定不知道。”   “所以我听不得。”   这般孩子气的话从苏慕的口里说出来,总让柳潇然觉得有些恍惚,知道苏慕轻咳了两声之后,他才缓缓回过了神。   不知不觉间,他只觉得自己的脸上已经泛起了热意。   苏慕自然注意到了柳潇然的变化,本想着再好生借题发挥一下,但又想到了自己确实是有事前来的——罢了,待到这些麻烦事都结束的时候,有的是时间。   他开始转移话题。   “我……我那个还有正事儿要说的!”   柳潇然也能察觉到自己如今的脸色必然有些不对劲,但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假装无事发生一般,顺着苏慕很是笨拙的转移话题的方式点了点头:“嗯。”   “此番进宫本是为了我父亲一事,但其实,也不全是我父亲的事。”苏慕斟酌着措辞,这几日宫内并不太平,而太子的拉拢之意又很是明显,为了能让双方都通力合作,对方也提供了不少苏慕此前没有接触过的信息。   “此番魏太傅之事一出,宁王必然不会坐以待毙,若是按照魏太傅这条线一路向下查,父皇不过多久就会知道二弟所做的那些事,彼时他即便想要脱身,想来也是不可能了。”季允澈的目光一凛,“所以,若是如本宫所料一般,如今他便应该已经在筹措之后的打算了。”   这话说的含蓄,但苏慕也不傻,能读懂里面的意思。   这话里话外都是在暗示自己,宁王打算拼死一搏,起兵造反。 第128章 变局   “漠北军战无不胜, 威名在外,此番回京若是成为了宁王助力,那无论是从战力上来看,还是从人心上来看, 宁王都会占尽先机。”苏慕轻轻叹了口气, 他本来对于这种朝堂之上的事情不是很感兴趣, 也一窍不通, 若非是不能在太子面前表现得太好拿捏,他是有很多问题想问的。   “太子殿下的意思是,若是想要在这个时候仍能有抵抗的能力,那么眼下我们便需要提前准备, 如今驻扎在城内的军队除了护卫皇城的神策军和皇宫近卫金吾卫,还有的便是高将军和慕容府的将士了。”   高焕在这里也是纯属巧合,若不是当时在望江凑巧遇上了那样的案子,他也不会因此回返京城, 想来这也是宁王不曾预料到的变数, 而慕容府此前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 直到此前慕容炀在冬狩之时被苏慕和柳潇然狠狠坑了一把, 被迫站到了宁王的对立面,如今京中若是真的起事,想来他也不会置身事外。   这么一看,京中能用的人其实并不少。   “但是,若是这几支守军都各过各的,那便是一盘散沙。”苏慕歪着脑袋将几股势力简化成了几个圈圈,将其中的纠葛和关系都用最简单的包含关系图给表达出来了。   虽然丑了点, 但是看得清楚最重要。   柳潇然皱着眉听完了苏慕的话, 他虽然也有预感, 宁王和太子之间必然会演变成如今的局面,但也没想到竟会如此近在眼前。   “哦对了,说起这个,神策军还有一个最大的变数,便是那个如今不知道身在何处的金家小公子金恪,那地牢里的死士是真的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从他的身上问出金恪与宁王的关系想来是不太可能,而这几日太子殿下也有召见过金大将军,但是就我来看——他好像是真的不知道金恪与宁王可能有关。”苏慕将笔搭在自己的拇指上轻轻转了一圈,随后又稳稳地提住了笔,在图上又画了个大大的圈,一个豪放的箭头,连到了神策军的圈圈上。   “若是金恪偷偷折返家中劝说自家父兄,夸大宁王的实力,或是渲染太子羸弱,神策军就此反水也未可知。”   “神策军可是皇城的守军,若是真的到这个地步,与宁王的势力里应外合,那么公攻下整个京城岂不是都像瓮中捉鳖那样容易?”苏慕叹了口气,季允澈说的他自然也能考虑到,但这人也不是他们想逮就能逮到的啊。   怎么感觉在季允澈的概念里,好像大理寺在抓人这件事上就应该是无往不利的呢?   大理寺的人也是人啊。   又不是专门抓耗子的猫。   就在苏慕惆怅金恪的下落究竟要从哪里开始查的时候,柳潇然突然开口问道:“喻之,你可是决定好了,自此便与太子共进退了?”   苏慕一怔,纠结是否该站队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说不清究竟是哪一个瞬间自己下了决心。   “并非和太子共进退,只是希望那些因为这些事情无辜枉死的人能够安息而已,我的父亲也好,墨——景煦的父亲也是,还有那些无辜被当作了筹码和工具的姑娘,他们都需要最终的审判,可若是想要将一切都揭示出来,便只能站在这一边。”苏慕垂下了眼,他也曾犹豫过,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已经因为涉入了政治这摊浑水而失去了原本的意义,追寻的真相是否已经不再如从前那般干净。   但后来他发现,无论往哪个方向反思,最终都会绕回最初的起点。   死去的人们或许已经看不到真相揭露的那一天,但是活着的人依旧需要真相。   光凭这一条,自己就只能选择这条路。   他本以为柳潇然这样问,是觉得自己这样做有失偏颇,本想再解释一番的时候,柳潇然却很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   他本要说出口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口。   “我知晓喻之的心性,所以,不必多说的。”柳潇然伸手在金恪的名字上画了一个新的圈,为了能和苏慕画的那些歪七扭八的圈保持一致,还特意轻轻歪了下自己的笔触,“金恪的下落,我们会继续追查,我们已经派人去往城外最近的几个县域排除,若有消息会立刻传回。”   苏慕还没从刚刚被噎着的话里回过神来,反应了一会才问道:“可是如今大理寺不是尚在忙——”   “贪污一案已近尾声,那些人的名录已经呈给皇上,之后便会移交给刑部复核。”柳潇然的动作微微一顿,轻轻摇了摇头,“只是这刑部侍郎的名字,也在名录上面。”   当真就是自己查自己了。   对于这种知法犯法的人,苏慕没有半分同情。   这些人贪污的地方可谓是方方面面无所不包,从军备到赈灾的物资一项不落,无孔不入,早在旁人还没察觉的时候慢慢地将本还是富足的朝廷蚕食得千疮百孔。   “只是,我们能做的便只有这些了,其余的——”   “其余的便不是我们该插手的了,不是吗?”苏慕突然俯下了身,两人的距离一瞬间被拉近,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我们追寻的一直都是同一样东西,苏启究竟是为什么遭人灭口,他是如何与宁王相识又成了宁王手中的刀,这些都需要金恪来给我们答案。”   无关乎立场,只为真相。   这是最初的方向,到现在仍然是如此。   还有柳洛弦,她又是为何卷入此事?   苏慕这几日也算是有了一个别样的思路,只是不太想让柳潇然再为这件事劳心费力了,这若是被有心人曲解了含义,那风言风语就有要多出好几个版本了。   这件事还是他来继续查下去吧。   看着柳潇然近在眼前的脸和那双永远如同幽深潭水一般沉静的眼眸,苏慕突然生出了几分有些邪恶的想法。   他伸出手又狠狠地抱紧了柳潇然,但很快便又松开了,看到柳潇然眸色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后,他很是心满意足地站起了身。   “那我便先离开了,你桌上的案卷还不少。”他走出去了几步之后,又突然毫无预兆地转过了身,对着似乎还没有回归神的柳潇然笑了笑,“那知味观新上的菜品很是可口——”   “知晓柳少卿公务繁忙,想来没有时间小聚了,那我晚上提了送上门来,柳少卿可赏脸?”   那本是情绪决堤之下的拥抱,却好像无意间开启了他心上最隐秘深处的那扇门,如今有些话突然就变得信手拈来,这让苏慕很是自在。   而与他如今的心情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柳潇然,若说那刚进门的时候,苏慕是一时间无法克制自己的心情,那刚刚呢?   他分明看见对方笑了。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刚端起了杯子,就看到了其中倒映着的,自己嘴角的笑意。   ……   他不动声色地合上了茶盏,轻轻咳了两声,开始提笔批复起案卷来。   出了门后的苏慕目的地也很是明确,之前他也遇见过柳洛弦,第一回 遇见的时候,她身边的侍女分明是那个叫做阿碧的姑娘,虽然一个大小姐有几个不同的侍女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但那叫做思思的侍女却是个死士,柳洛弦是否知晓呢?   若是不知晓,又为何要把自己贴身服侍的丫鬟换掉呢?   这个阿碧是不是知道什么?又或者她和思思一样,都是宁王手下的死士?   来到柳柒和夫人暂住的府邸前,苏慕思考了许久该如何开口,却没想从身后传来了一声疑惑的声音。   “公子,可是什么有什么事?”   苏慕转身一瞧,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得来全不费工夫”,身后这人不就是自己打算盘问的阿碧么?   阿碧身上还是一身白衣,脸上亦有泪痕,脸色苍白,眼眶红肿,看上去当是真心在为自家小姐觉得难过的。   如此,便只能指望这阿碧知道些什么特别的了。   阿碧在苏慕转身的一瞬便认出了这位年轻的侯爷,但一时间既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也忘了身份有别,自己合该行礼之后再开口,就这么站在了原地,直愣愣地看着苏慕。   被阿碧盯得有些发慌的苏慕也没耽误时间,当即直入主题。   虽然站在别人家门口谈论让自己看上去似乎很是可疑,但是能够避免和柳柒的见面还是能省掉不少麻烦的,柳柒至今仍觉得就算柳洛弦并非柳潇然所杀,也是因他而死,而且无论怎么和他讲道理,这位失去女儿的父亲还是不肯接受。   大抵是觉得丧女之痛要想转化为恨意,必须要有个发泄口吧。   “阿碧姑娘,本侯来此是有些话想问你。”   比起柳柒,阿碧兴许是害怕苏慕的身份,也有可能是还没回过神,总之还是很听话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颤抖地回答道:“侯爷请说。”   “从前我见你们小姐的身边总是你跟着,为何后来……换成了其余人?”苏慕一面留意着周边的动静,一面观察着阿碧的神色变化。   阿碧似乎犹豫了一瞬,才慢慢摇了摇头:“禀侯爷,奴婢也不知晓缘由。”   但她顿了顿,像是在回想什么场景,过了一会之后,才用很不确定的语气接着往下说道:“似乎是有一日,小姐不让奴婢跟着,而是让思思跟着出门了一趟,从那之后,小姐做什么便都只让思思跟着了。”   “那你可记得是哪一日?”   阿碧沉思了许久之后,才眼睛一亮,抬起头道:“就是那一日,小姐和奴婢还在柳少卿那里借宿了一宿,在那之后又过了两日。” 第129章 追悔   柳洛弦借住柳潇然家里之后的两日, 那就是苏启被杀之后的两日,也是他与柳潇然盯上金恪的时候。   苏慕将这些时间点串联在了一起,根本无法说服自己这是巧合。   会是巧合吗?   可他们偏偏都和宁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你对思思的印象如何?”苏慕皱着眉问起了那个已经自尽的死士,普通侍女是不可能有那样快的反应速度和能力的, “她可是与你一样, 一直都陪在你家小姐的身边?”   “思……思思?她不是和我一般从小跟着小姐的, 思思是……是——”   几年前的事情已经有些遥远, 阿碧思索了许久之后才回答道:“具体是什么时候,奴婢实在记不得了,但是奴婢记得,思思是小姐有一回来京城之时, 突然带回来的,当时小姐说,是在街上遇见了这姑娘可怜,这才带回来的。”   “当时你并不在吗?”苏慕见她说得犹豫, 开口问道。   阿碧摇了摇头, 当时她被自家小姐支开去买点心了, 等回来的时候便找不着自家小姐了, 因为这事还唯恐老爷和夫人责罚,却没想自己找了半晌无果打算回去求助的时候,自家小姐就已经带着那个名叫思思的侍女在家中了。   果然是来路不明。   但是一个深闺大小姐,怎么会与这种纠葛缠在一起呢?   京城的事,又如何能惊动偏远县城的柳洛弦呢?   “侯爷……有一件事,奴婢不知该不该说。”阿碧的神色有些紧张,她这几日翻来覆去地想着自家小姐不明不白的死, 总觉得日日夜夜都有小姐的哭声, 便笃定了自家小姐的死是有冤屈的, 而她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出这一桩有些不寻常的事了。   “前几日,小姐曾无意间提起过,那金家小公子金恪品行端正,是个良配。但是当时夫人劝小姐,神策军的大将军之子不是我们这样的小门小户能够攀得起的,当时小姐便很是失落,但奴婢能看得出,她没有改变自己的主意。”   这倒是意外的消息了。   这柳洛弦竟然心仪金恪?   “你们家小姐,怎么会认识金大将军之子?照理说,不应该是很少见上面吗?”   “我们家老爷是后来才离开京城的,小姐和金小公子,应当是小时候便认识了,只是小姐离开京城之后,他们便很少有往来了,偶尔有看到过几封书信,但那都是小姐的宝贝,外人是碰不得的,奴婢也从未看到过上面的内容。”   “既是旧相识,那你所说的不寻常的事是——”   “前几日,小姐曾经想去拜访金小公子,但是却被金公子拒之门外,等了许久都没能见上一面,回来之后伤心哭了半日,但第二日,小姐便带着思思出门了,回来之后又和夫人说了那番话……所以,奴婢总觉得或许……”   苏慕了然:“你是觉得,你家小姐是去见了金小公子,所以才会有后面的这些事?”   阿碧吓得脸色苍白,赶紧跪了下来:“侯爷,奴婢也只是胡说八道,只是小姐此番实在是离开得匆忙,奴婢……奴婢只是想——”   话未说完,苏慕已经伸手托起了阿碧。   “你放心,若是此事当真如此,我必然是会还你们家小姐一个公道的。”他抬起眼看了眼天色,摆了摆袖子便往外走了几步,“先进去罢。”   阿碧站起身,又深深地朝苏慕躬了躬身子,才飞快地打开了门,走了进去。   金恪,这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一直出现的人,到底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而不过两日之后,这个他与柳潇然一直在追查的人,被自己的亲爹扭送到了大理寺。   这样的结局是苏慕和柳潇然都没想到的。   “逆子犯下了大错,便由我亲自带到这里交给余大人了,还望余大人不必顾念旧情,秉公执法便是。”   能让护短的金大将军说出这样的话,余朔的第一反应便是这金恪做了什么忤逆的事,惹得金成大义灭亲,柳潇然也与他上报过对金恪的怀疑,但终究只是怀疑,而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能够证明金恪所为,按照他素日里对金成的了解,合该极力维护自己的孩子才是。   送上门来——倒是真的出乎意料。   “人我便留在这里了,至于这逆子究竟犯了什么,便还请余大人细细审问了。”金成离开之时,一个眼神都未曾分给跪在地上已然伤痕累累的金恪,“我只当从来没有你这个儿子。”   这场闹剧让余朔颇为措手不及,但随即便丢给了柳潇然处理。   从哪桩案子来的,便让哪桩案子的人负责审理。   狱内,柳潇然看着面前坐着宛若石刻一般僵硬的金恪,觉得有些头疼。   对方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如今整个人都没了生气,若非还有脉搏,当真会让人觉得这是个已死之人,更是一句话都不说,无论柳潇然说什么,他都无动于衷。   一直到苏慕得了消息风风火火地也赶来了大理寺,这位金小公子还是一个字都没说了。   苏慕见这场景,思索了一会之后,突然想起了阿碧说的那些话,虽然有些冒险,但是不妨一试。   “金公子,你可还记得柳小姐?”   柳潇然没想到苏慕会提及柳洛弦,更没想到金恪的神色真的因为这句话而松动了不少。   “柳小姐曾与母亲说过,你是位品行端正的君子,是值得托付终生的良配,想来,柳小姐应当很中意你罢?”看着金恪的神色出现了裂痕,苏慕立刻抓住了机会。   周围的其余人都被柳潇然屏退了,也不必担心这些话会传出去对柳洛弦的名声有什么伤害。   金恪突然露出了有些痛苦的神色,发出了低低的吼叫声。   “洛弦……我不该把她卷进来的,不该——不该让她卷进来的——”   “我不该信那些人,我不该信,他们的话我统统都不该信——”   他像是追悔莫及似的,挣扎从椅子上站起身,却又跪到了地上,紧接着便将头狠狠地砸向了地面,一面还在念念有词。   “洛弦,洛弦我对不住你,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给你自己报仇——求你——”   这可使不得,要是身上多了几条伤,一会说他们俩严刑逼供可就洗不清了。   苏慕和柳潇然一边一个将人架了起来,随后传人进来,将人用链子箍在了椅子上。   “你若是有什么话要说,便还是趁现在说个明白,否则,便是再也没有机会了。”苏慕继续沉声道,“柳小姐的死,是否与你有关?”   虽然本来是为了苏启的案子,但是显然柳洛弦的死是撬开金恪嘴巴的突破点,他便直接从这里着手。   金恪起初还像是没听到一般,在椅子上挣扎扭动,不断哭嚎着,但后来兴许是累了,声音也小了不少,开始讲述起他与柳洛弦的故事来。   本来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青梅竹马的故事,却因为他的行差踏错,而成了覆水难收的悲剧。   “那是一场宴席,我本是不擅饮酒,便离开了纷杂的人群,到了后花园走走,却没想遇上了宁王殿下。”这仿佛还是发生在昨天的事,却在今天早已经变成了抓不住的一握残沙。   “我有那样出色的大哥,二哥虽然平日里反应总慢些,却也是个武艺高强之人,兵法上更是无师自通,而我却因为体弱无法习武,那父亲的位置,终究是轮不到我头上的。”   苏慕静静地听着,此时的金恪已经不像是从前他们在冬狩上遇见时那般仿佛万事都尽在掌握的模样,而是露出了他最真实也最脆弱的一面。   “可我也想有机会证明自己不是废物,宁王殿下说,他可以帮我,只需要我好好跟着他,替他做事,便有出头的那一日。”   “我替殿下办了很多事,出入各种公子们的宴席,替他打听消息,笼络人心,宁王殿下也愈发器重我,这般便更让我觉得,有朝一日,若我助他成大事,便可名流青史。”   这就是没有全局观念了,要辩证地看待这个问题。   苏慕在内心默默地想着:若是宁王此番功成,那确实是名扬天下,可若是他败了,那就是遗臭万年了,可能你的子孙辈都会指着教科书骂一句,看,这是什么犯上作乱的贼子。   “我……我想告诉洛弦,告诉她我就要成大事了,可却没想到,宁王殿下觉得洛弦也有可利用的价值,便让我将她带到了他的面前,我当时只想着成事,却没想到那是我给洛弦招去的杀身之祸。”金恪的声音愈发悲戚,他哀嚎了一声,眼眶红得更甚。   季景宸只是不愿意有什么东西脱离他的掌控,柳洛弦他此前也曾见过,算得上沾亲带故,若是利用得当,也能成为自己的一把利剑,更何况,这是一个女人。   若是女人,利用的价值便会更高。   他甚至将自己的一个死士送给了柳洛弦,只为了有朝一日若是出了什么事,死士能替他将所有的痕迹都抹去。   府上最不缺的就是死士了。   “苏启是我杀的,是我奉了殿下的旨意,带了人去杀了他,本以为这般行事不留痕迹,却不想那死士却会回返,暴露了身份之后,我便想寻求殿下的庇佑,可殿下……当是从来没将我当人看待罢。”   虽然金恪没有明说,但苏慕也能想象出,他成了弃子。   “洛弦,洛弦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她只是想拖住你们查案的进度,来为我争取一线之机,可是……可是,殿下容不下那么多知晓他秘密的人——” 第130章 萌芽   金恪虽然说的断断续续, 但也算是把他所知道的都说清楚了,他究竟因为什么而彻底崩溃已经不得而知,但能看得出来,他对宁王算是彻底死了心。   “我本想回去寻求父亲的帮助, 却不想被他带来了大理寺, 多么可笑。”   金恪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再凄惨不过的笑来:“我活得多么像一个笑话, 丧家之犬便罢了, 还亲手断送了唯一在乎自己之人的性命,落得这样的下场,可笑啊,真的可笑。”   破罐子破摔的金恪显然给他们提供了不少线索, 但至于宁王究竟为什么要杀了苏启这件事,他却也并不知晓缘由。   “左不过是和我一样,知道的太多,便死的更快罢了。”   “你曾约他一会, 究竟说了什么, 是你将新罗带给他的?”这件事有关安定侯府, 算得上苏慕的家事, 因此苏慕也问得格外细致。   “哈,苏候爷,你还能猜不出来吗?他的母亲受你父亲冷落这许多年,早就积怨在心了,你们之间的关系,我只需要稍稍拨上一二,便可以四分五裂, 我不过是给他提供了一条和我一般的路罢了, 至于新罗——那便是偶然了, 她恨苏仪入骨,本是想杀了苏启的,却没想这仇人之子与她一般憎恶父亲,便成了合作的关系,其余的,我便不知晓了,那是他们之间的事。”   他此时已经不想给任何人遮掩了,反正都逃不过责难,倒不如一了百了,将这些人一并拉下水,当是给自己和柳洛弦作伴了。   “若是将这人的话都交予皇上,那江州疫案与望江种种,宁王便是脱不了干系了。”苏慕翻看着金恪的口供,揉着自己已经麻了的胳膊道,“只是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全信了。”   “即便不信,疑心已起。”柳潇然也在整理着手上的口供,这金恪不开口的时候是一句话不说,这一开口便和流水一般,洋洋洒洒地记了十几页的纸。   苏慕将手上的口供还给了柳潇然,干脆趴在了他的桌上,看着烛火问道:“言轩,你说如今的宁王会怎么做呢?这般情形,怕不是要逼得他提前作出反应了?”   “那般的大事,若是随意更改了时间,那所有的东西都需要重新推演——否则,便是徒增变数。”   苏慕也知晓柳潇然说的是对的,但突然间,一个想法电光火石般窜进了他的脑海中,他突然伸手握住了柳潇然靠在桌上的手腕。   “怎么?”   “今日,金大将军亲自带人来的时候,排场不小罢?”苏慕眨了眨眼睛,毕竟当时自己都不在大理寺,就已经从街头的各种议论声中听到了过程。   若说这样的权臣家中出了这样的孩子,正常的人不该是唯恐有其他人知道吗?哪儿有金成这样满大街宣扬自己把儿子扭送法办的,这既不符合对方护短的人设,也不符合正常大官的脑回路。   “有没有一种可能——”苏慕眨了眨眼睛,“这是故意的呢?”   柳潇然明白了苏慕所指,微微皱起了眉:“你的意思是,这是金将军刻意弄得满城皆知,从而,逼宁王提前起事?”   “猜测而已。”苏慕又趴了会去,他对于这些事很有自知之明,“这群人加起来有八千个心眼子,不想猜了。”   他静静地靠在桌上,在烛火前晃了晃自己的手心,屋里就变得忽明忽暗起来。   “反正在他们眼里,所有人都可以是棋子,不会有人关心那些背后的真相是什么,只要能让自己爬上应该去的位置,就够了。”苏慕叹了口气,把手放了下来,“也不知道我哪天是不是也会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呢。”   话还没说完,他就感觉到了自己的脑袋被人摸了摸。   “那我一定会把你买回来的。”   他像被电到了一般抬起了头,看向了柳潇然。   虽然但是,这个话怎么听着怪怪的呢?   他突然凑上前,一脸无辜地问道:“买回来,柳少卿买回来我,要干什么?”   最后几个字刻意地上扬了语调,使得整句话听上去似乎带上了些许暧昧,即便是在灯光下,他也能看清柳潇然脸上的慌张。   很好,自己虽然在对待女生的时候是个不折不扣动不动就脸红的人,但在柳潇然的面前,似乎很有点没脸没皮的趋势。   “柳少卿怎么不说?买我回去做什么呢?”他忍着笑意,依旧追问着这个问题。   柳潇然被他逼得没有法子,只能强装镇定,轻咳了一声后道:“不过是玩笑话而已。”   “玩笑?可我不是在开玩笑啊?”苏慕坐了回去,在桌子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趴着,“那既然柳少卿觉得是玩笑,那便算了。”   他委屈中透着冷淡的话让柳潇然的心跳顿时漏掉了一拍,当即开始解释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慕陡然间又直起了身子,两人的距离便瞬间缩短了一半。   灯火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窗户纸上,不断地随着烛火摇晃着。   “柳少卿想说什么——”苏慕抿着嘴,但还是没能压住嘴角的笑意,“咳,我听着呢?”   由于自己实在太像个调戏别人的浪荡子,苏慕甚至不敢想一会自己该怎么面对柳潇然。   管他呢,现在他还就是想这么逗对方玩。   “你若是在我这里,自是什么都不必做,自在便好。”柳潇然最终还是轻声说了出来,他的神色带着一丝不自在,这样曾经如同冰霜一般不近人情的活阎王,如今却是这样温柔地看着自己。   苏慕只觉得自己的心正在胸腔擂鼓,咚咚咚地敲得厉害。   “言轩,那若是真有那么一日,我日日都赖在你家不走了,赖到两鬓斑白还要蹭吃蹭喝,你会不会赶我走呢?”苏慕的声音轻柔,一阵阵热气擦过柳潇然的耳尖,让他更为不知所措。   “自是……自是不会的。”   “那若是我要和言轩待上一辈子呢?”苏慕又凑得更近了些,眼中更带了些许紧张和期待。   他好像知道答案,又好像不敢确定答案。   柳潇然只觉得自己几乎已经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思考苏慕的问题,越来越近的距离和越发炙热的呼吸使得他的脑海已经成了一团扯不开的浆糊。   柳潇然定定地看着苏慕的眼眸,下一刻,他伸手搂住了眼前的人。   檀香味立刻充盈了苏慕的鼻尖,他已经熟悉了这样的味道,也只有这样的味道能够让他安心。   这一回,他也伸手紧紧回抱了柳潇然。   虽然没有听到答案,但是他已经不在乎了。   烛火摇曳之下,是两个许久都未曾放开彼此的身影。   事实证明,苏慕的担心是对的,虽说前一天的晚上自己稀里糊涂地就回府了,第二日一大早醒过来的时候,才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   “小侯爷,你的脸怎么了?看上去好像比平日里——”   “更红一点。”阿莹凑在阿环的边上小心翼翼地问。   自家小侯爷仿佛是着了魔一样,一大早的用冷水洗脸不说,洗完了还捂着自己的脸半晌不肯放下来。   “没事,没事。”苏慕摇了摇头,最后狠狠地拍了两下自己的脸颊之后站起了身,“我去大理寺瞧瞧。”   如今阿环和阿莹对于苏慕洗漱完甚至都不吃口早点就往大理寺跑的日常已经见怪不怪了,小丫头们甚至私底下还想过,莫不是小侯爷之后要在大理寺谋差事,这才三天两头地往大理寺跑,但最终也都是随便说说,小侯爷做的事,她们自然都是赞成的。   苏慕一面提了小厨房刚蒸好的糕点,一面急匆匆地走着路,脑子里仿佛电影一般回放着昨日的场景。   自己在大理寺调戏大理寺少卿诶?   这种感觉是说不出的诡异——和一点点刺激。   他说不清自己现在行色匆匆究竟是为什么——大概是为了关心昨天的口供有没有整理好吧。   对,一定是这样的。   苏慕走到门口时,衙役客客气气地让了路,还贴心地指了路:“柳少卿还在屋里呢,又是一宿没回去。”   苏慕皱起了眉,昨日自己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柳潇然要注意休息按时回家,果然还是高估了柳潇然在这件事上的信用度。   但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胡闹,所以才害得柳潇然没整理完回不去呢?   这么一想,他又生出了几分愧疚。   但等他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后,复杂的情绪便只剩下了心疼。   柳潇然一手还执着笔,一手撑着头,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这样的姿势坐一晚上,也不知道多难受呢。   苏慕轻轻叹了口气,将糕点放在了一旁,小心翼翼地挪到了柳潇然的边上,先是将还未干的墨笔从他的手里抽出,然后将人整个揽进了自己的斗篷里。   像是大鱼吃小鱼一样,他把柳潇然裹得只剩下一个脑袋露在外边,然后调整好了自己的姿势,让对方靠得更舒服先,期间柳潇然曾有要醒转的趋势,但过了一会便又睡了回去,苏慕便这么揽着人,一面轻轻翻看着昨日的案卷。   暖意让柳潇然往苏慕的边上靠得更紧,而苏慕也干脆伸出一只手搂住了要往下滑的柳潇然。   祁皓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自家大人和小侯爷用这样亲昵的姿势靠在一起。   苏慕抬起眼的一瞬间,正好看到祁皓目瞪口呆的模样,就在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思考方法的同时,他的手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   他竖起了食指抵在自己的嘴前,朝着祁皓微微摇了摇头。   已经不知道作何反应的祁皓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轻轻地关上了门,然后一把揪住了打算往里冲的陆灵珏,顺便捂住了他打算开始大喊大叫的嘴。   “嘘,大人在休息。”   陆灵珏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用做贼一般的轻声问道:“那你干嘛这么紧张?”   祁皓头上都冒冷汗了。   “我好像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祁皓镇定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第131章 行宫   柳潇然醒过来的时候, 只觉得周身都很暖和,但这样的触感……自己似乎是靠在了什么人身上。他霎时清醒了过来,从前他也是个极度浅眠的人,有任何动静都会醒过来, 能让他如此卸下防备的人, 自然只有那一人了。   “大人醒啦?”苏慕转着手上的笔, 笑眯眯地侧过了头。   “咳, 抱歉。”看清自己几乎是整个人都被苏慕半搂住的状态,柳潇然顿时觉得自己的脸上又漫上了一阵热意。   “没想到,柳大人也会说话不算话。”苏慕放下了笔,转过身, 神色也变得很是认真。   柳潇然正在思索这句话的意思的时候,苏慕已经自己公布了答案。   “昨晚可是有人答应了我会回去休息的。”苏慕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扣了扣,“看来这就是柳大人说的回去休息?”   眼看柳潇然又该拿出公务繁忙作为借口,苏慕早就已经想好了应对的话。   “看来, 言轩是真的很需要我, 这样, 若是言轩出的价钱合适, 那么我旁的可能不一定会,每日在你耳边催你回去休息还是做得到的,这般正好我也安心,是不是一举两得,言轩要不要考虑吧下?”   一提到这件事,柳潇然的脑海中就不可避免地浮现出了昨日的情景,虽然也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但似乎已经有什么悄然发生了改变。   譬如现在, 苏慕离得和自己很近, 一只手还盖在自己的手背上,身后的披风将两个人都裹在其中,这样亲密的距离,是他这许多年都不曾和人有过的。   见柳潇然只是发呆,似乎没有要回答自己的意思,苏慕正打算结束这个玩笑话,却没想下一刻,柳潇然抬眸看着自己,然后清了清嗓子。   “一年俸禄两千石,另有京城地契两处,宅院两处,城外田地数十亩,不知喻之可还看得上眼。”   ……   这下轮到苏慕愣神了,柳潇然这是把自家的家底都给告诉自己了。   过了一会后,他突然笑出了声,随即点着头连声应道:“够了够了,自然是看得上眼的,这样,留个字契,这样我们都心里有个底儿,唔,这张是口供,那边,啊这张是白纸!”   他提笔蘸墨,在纸页上开始写起东西来。   由于写得太着急,还蹦出了好几个错别字。   “就这样吧,可能字迹有些丑,不过能看懂就成。”他按照现代合同的方式,写了一封疑似卖身契,“若是柳大人觉着没什么问题,就在最后落款吧,到时候交付,你交钱,我给人可好?”   这宛若小学生过家家的东西,苏慕本来还是觉得拿不出手的,但是他却格外有自信,柳潇然一定会签上的。   果然,柳潇然读完了那页惨不忍睹的字后,很是爽快地在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好。”柳潇然的字工整且有力,和苏慕的字形成了鲜明对比,这让苏慕再一次痛定思痛,之后还是要对练字这点事上心,不然到时候无论写什么似乎都有些上不得台面。   “那便成了,这东西本该一式两份,一份给你,一份留给我,但今日只有这一份,既然你是那个要给钱的,就留给你好了,这就是我们到时候交接的凭证。”苏慕将纸对折了两次后递给了柳潇然。   “等到这些事都结束之后。”   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大人,你醒了吗?我进来啦?”察觉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早就在外等着了的陆灵珏立刻跳到了门口,扣了扣门。   “进。”   得了许可的陆灵珏立刻推门冲了进来,把自己这几日的工作成果都哗啦啦地铺在了柳潇然的桌子上:“大人!这些案卷我都已经核过了,应当没有什么问题了!”   他和祁皓这几日连轴转,好不容易才把这些案卷都核查完了,这会迫不及待地希望柳潇然把休沐的日子还给自己,好去搜罗京城里各种好吃的。   而在他身后走进来的是,是连眼睛都不知道该往谁身上放的祁皓。   祁皓走过来后有些僵硬地行了礼,斟酌了一会之后才开口道:“大人,今日属下似乎听到了一些传言,但不知真假。”   柳潇然低头翻看着陆灵珏上交的案卷,头也没抬地问道:“如何?”   “似乎有大人说,今日早朝,皇上并未出现。而宫内有人传出消息,说是皇上身体不适,欲在年前前往行宫,带到春暖之时再回。”   好家伙,这祁皓也很有点本事,早朝也就是刚刚结束没多久,这人就已经有了消息,而且连宫廷秘闻这样的事都能被他打听到。   “这种时候皇上要去行宫?”苏慕觉得难以理解,明明太子和宁王这边争斗的趋势已经这么明显了,作为他们的老爹这个时候却要出城?这不是直接给了两边打起来的机会吗?   “具体的情况我们也不知道,但是……”祁皓打开了扇子,轻轻摇了摇,“感觉京城总有一种——要出大事的感觉。”   “大事?能有什么大事?”陆灵珏不明所以地抬起了头,“都快过年了,总不至于还要在年里出点事儿吧?”   要真是这样,那岂不是自己年里头的休沐都要没了?   神仙打架不要牵连凡人啊。   苏慕这边才从祁皓这里听说了这个消息,一回到府内,就有宫里的公公来传消息,说是让苏慕立刻收拾收拾,跟着皇上一同前往行宫。   “让我同去?”苏慕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和皇帝不过就那么几面之缘,怎么去行宫还要特意带上自己?   但是日子已经定下了,苏慕也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随意收拾了下便跟着公公进了宫,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苏慕甚至没有机会告知其他人,再后来,他便是已经在去往行宫的马车上了。   但他甚至连皇上的面都还没见着。   一直到马车不知道行了多久,苏慕都睡了一觉醒来了,这才有人掀开帘子,恭敬道:“侯爷,到了。”   还没等苏慕弄清楚周边的状况,他就被请到了季骁的寝殿。   他恭恭敬敬地在外站了许久之后,才得以进了门,但当他行礼之后站起身,看见半靠在塌上的季骁时,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不过才回府几日,再见季骁,竟感觉对方好像变了个人一样,若说此前季骁虽有病态,却仍能看出眉宇之间的威严,那么如今的季骁,就如同快要燃尽灯油的火烛一般,了无生气,连眼眶都深深陷了下去。   “皇上。”苏慕只觉得眼眶有些发酸,季骁之前总对他和颜悦色,就像家中的长辈一般,却没想不过是几日没见,便已经是这般模样了。   “喻之,坐吧。”季骁睁开了眼,声音沙哑,气息微弱。   屏退了其他人之后,季骁才缓缓地又睁开了眼睛。   “你和你的父亲……真的很像。”   这已经不是季骁第一次说这句话了,苏慕能从他的眼中看出,季骁在透过自己,看着已经离开了许多年的苏仪。   “当时,朕还是皇子的时候,也是如同澈儿这般,并不被人看好的,虽有太子之名,却并无人愿意拥戴亲近,算得上是个孤家寡人。”季骁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似乎到了这种时候,过去被自己已经遗忘的种种,都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那年冬狩,朕想给所有人都看看,朕不是一个无用之人,却没想因为深入山林而迷失了方向,又遇上了雪狼,只觉得自己实在是可笑,连上天都不待见。”   苏慕已经能猜到季骁后边要说什么了,这种时候必然会有一个人从天而降救了他,联系一下上下文,应当就是自己那位父亲了。   “当时你的父亲,他告诉朕,人生于世,若是时刻都在想着让别人认同自己,那便是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季骁突然轻轻笑了起来,那是第一次有人用那般教训的口气和自己说话,从前自己虽然式微,但毕竟是太子,即便是太傅,也是不敢如此说话的,但苏仪那时并未进入朝堂,也并不认识自己太子的身份,只因为知晓了他深入山林的理由,便狠狠教训了自己一顿。   后来再次见面的时候,苏仪已经进入了军中,而他被安排与军队一起出征,在认出自己之后,苏仪却好像没有半分胆怯或是不自在,除了称呼和礼数上稍微有了变化之外,既不想有些人那般惧怕自己,也不像很多人那样轻看自己。   “殿下,外边太冷了,来你帐里取个暖。”   苏仪掀开帘子,大大方方地走近了季骁的营帐内,这样的场景已经不算罕见,每逢苏仪需要值夜巡视,他都会找个机会偷偷溜进来,顺便指导下季骁后续进攻的方向和路线。   “他是个推演军事的奇才,即便当时还未能崭露头角,却已经显现了自己的才能。”季骁的言语之中毫不吝啬对于苏仪的赞赏有加,让苏慕都不禁更为好奇,苏仪究竟是有多厉害,才能让这位已经迟暮的皇帝依旧念念不忘。   季骁比起苏仪年长了七岁,但在处事上却不如苏仪更为老成,甚至总被这个比自己小的少年将军教训。   决战前夜,他曾问过苏仪,回京之后打算做什么。   彼时身披战甲的少年苏仪站在帐帘前,看着天边的弯月,想了一会才回答道。   “自然是要去城里最好的馆子里,好好吃上一顿,然后睡一个不必闻声而起的觉,最后再找几个朋友,去近郊痛痛快快地赛上一场。”   苏仪笑了起来:“怎么样殿下,若是有机会,要不要和我一起?”   季骁长长地叹了口气,过了许久才看向了苏慕,露出了几分落寞的神色。   “朕曾想着终会有这样的机会,却不想,再记起这桩事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第132章 岌岌   等到季骁撑不下去了, 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时候,苏慕已经听他絮絮叨叨地讲了好多苏仪的往事,他之前虽然也听旁人提起过,苏仪与这位皇上的情谊深厚, 却没想, 季骁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念念不忘的, 竟然会是这些看上去鸡毛蒜皮的小事。   所以,季骁把自己带出来,就是来怀念自己父亲的?   苏慕眯着眼睛看着窗外陌生的景色,还是压不下自己心头那股惴惴不安的心思。   此时的京城, 又是什么模样呢?   皇上离京,太子监国,想来应该所有人都已经能看出,季骁如今的身体已经撑不了许久了, 若是等待一切尘埃落定, 那么宁王就将失尽人心, 再无转圜的机会。   所以, 此刻他必然是坐不住的吧。   那京城,是不是马上就要变得腥风血雨了?   他有太多在意的人都尚在京城之中了。   但之后两日,都并未传来生变的消息,苏慕在行宫之内也很清闲,除了季骁清醒的时候总要被带过去叙旧之外,也没什么其他的事。   还好季骁聊起来的都是些自己还没出生时候的事情,这要是闻起来一些自己本该知道的事情, 那问题就大了。   “侯爷, 皇上请您过去。”   苏慕已经习惯了季骁天天都把自己叫过去的生活, 刚打算按照之前一般去对方的寝殿,那宦官就伸手往另一个方向一撇:“侯爷,请往这里来。”   不是寝殿的方向?   苏慕虽然不知所以,但知晓也只能跟着宦官走,而等到拐了不知道多少个弯后,一片宽阔的场地使得他的视野豁然开朗。   “陛下,侯爷到了。”   苏慕走近之后才发现,今日季骁的气色格外好,且换上了戎装,正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喻之,来,和朕来赛一场。”   虽说苏慕是学会了骑马不假,但是这仿佛和领导比赛的场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季骁前几日已经是……那般模样,今日的精神头如此之好——难不成是……   “皇上,这……”   “与你父亲的约定已经是不可能实现了,你既是他的孩子,想来,也能成全朕的这个夙愿。”季骁的模样神采飞扬,似乎真的找回了曾经那股驰骋疆场的意气分发。   这让苏慕根本就不忍心拒绝。   “是。”   宦官将早已准备好的白马牵了上来,苏慕翻身上马,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到一声长啸,季骁已经冲了出去。   嘿,这就不讲武德了!   苏慕勒紧了缰绳,夹紧了马肚,随即,他也飞奔了出去。   从前骑马都是为了赶路,还从未如此单纯地与别人赛过马,寒风呼啸着刮过他的脸,但这种天地辽阔的感觉,却让他心中的那些担忧和阴郁都似乎随风而散了。   怪不得这古人常喜欢纵马驰骋,这样的感觉确实不赖。   他追逐着季骁的身影,很快便在终点前超过了季骁,此时此刻倒也没想着需要给皇帝留面子,他总觉得若是苏仪在这里,也应当是不会让步的。   “好!好啊!畅快!哈哈哈哈……咳咳!”   苏慕刚下马,就听到人群一片惊呼,紧接着便是一堆宦官冲上了前,接住了从马背上摔落下来的季骁。   “皇上?”   是夜,随行的太医们行色匆匆地出入于季骁的寝殿,而苏慕和其余一干随行的大臣,则都候在门外,虽然没有人敢妄议季骁如今的身体状况,但他们都心知肚明,今日怕就是回光返照了。   虽然苏慕并未入朝,但安定侯的身份使得他在诸位大臣中间依旧是最尊贵的一人,季骁的随侍宦官也是径直走向了苏慕,随即双膝跪地,伏首在地,瑟瑟缩缩地道:“侯爷,还请入内。”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苏慕皱着眉轻咳一声后,这些声音便又都小了下去。随即苏慕便拍了拍袖子,进入了寝殿之内。   太医正伏首跪在地上,见苏慕进来了之后,立刻磕了头,瑟瑟缩缩道:“侯爷,皇上怕是……怕是最多只能再撑上三四日了。”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乍然听到太医如此说,苏慕还是觉得心下难过不已。   明明刚刚还是那样有精神的模样,怎么会只剩下了三四日呢?   但李太医是太医院之首,医术超绝,自是不必多说,他所诊断出来的,多半也都是无可改变的事实。   苏慕镇定下来,伸手扶起了太医,沉声吩咐其余人道:“今日所见,都不许对外透露半个字,若有违者——”   他并未说后果,但眼神之中冷意乍现,当即所有的宦官与侍女都齐刷刷地跪在了地上。   “是。”   “李太医。”   “臣在。”   “还望这几日你多费心。”   李太医叩首答道:“此乃臣之本分。”   随后,苏慕跟着太医们走到了门外,对着已然有了猜测的百官,朗声道:“皇上只是感染了风寒,身体有些不适,本侯此后会留在这里侍疾,大人们也不必太过担心。”   “若是有任何风言风语,想必各位大人也知晓后果。”苏慕双手作揖,下了逐客令,“现下皇上需要休息,诸位大人请回。”   等到乌泱泱的人群都散去,苏慕又重新回到了屋里,这才有时间来细细思索之后的事情。   这边若是传出了季骁身体已经撑不住的消息,那边的京城势必会失去平衡,到时候一旦人心大乱,那么京城便可能岌岌可危,但如今季骁的身体也必然撑不到回到京城……   需要尽快告知季允澈。   行宫离京城有两日的路程,还需要是一个会骑马的人,否则光是路上耽误的时间便已经注定了结局,而且,必须要是一个不会泄露信息,至少是太子阵营的人。   若是宁王提前知道了,那么只怕行宫就会成为宁王第一个下手的目标。   那么谁能够做这个传递消息的人呢?   苏慕只觉得头疼得很,此番突然被拉来了行宫,自己身边亲近的人是一个都不在,而这群面上恭恭敬敬的文武百官,谁晓得背地里有多少心眼了,都并不值得信任,也难担这样的大任。   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个身影,当时将他请去太子所在殿宇的那个宦官,似乎也在这次随行的人员当中,他甚至在季骁的寝殿还见到了这人好几次。   他皱着眉,思索了片刻之后,便起身打开了门。   “你,过来。”   那人似乎并不奇怪苏慕要找自己,没有流露出半分慌张,恭恭敬敬行了礼之后,比苏慕先一步开了口。   “侯爷可是想要找人递消息给太子殿下?”   苏慕在心中暗道了一声果然,但面上依旧很是平静。   “哦?”   “太子殿下是特意让奴随行的,侯爷还请放心。”那人伸手从胸口摸出了一封信,递给苏慕之后,又继续站在一旁不说话了。   季允澈果然是个狐狸中的狐狸,在自家老爹决定要去行宫的时候便已经猜到了会有这样一天,为此特意安插了一个不起眼的人在随行人员之中,比起百官来说,久居内宫的宦官即便消失,也不会有多少人注意,而这人又是当时接引苏慕之人,他已经算准了苏慕认得出此人。   苏慕不仅又为这个人的八百个心眼而感到敬佩。   明明事事都思虑周全,这人是怎么会被别人觉得是个草包的?   既然季允澈都已经安排好了人选,那苏慕也就不必再费这个心,拨了匹快马,便将人连夜送出了行宫。   做完这所有事后,他便回到了季骁的寝殿。   年迈的帝王依旧在昏睡之中,但比起前几日,季骁今日的心情似乎真的很好,即便是昏睡之时都带着笑意。   他应当是真的很想自在一回吧。   苏慕如同他与百官所说一般,留在了这里侍疾,而太医们也是绞尽脑汁,用尽办法吊着季骁最后的几天日子,即便苏慕已经处处小心,不断压下风言风语,但远在京城的宁王,依旧听到了风声。   “苏慕……他当真,是非要挡着本王的路。”   酒杯应声而碎,沾染上了血渍的碎片,被另一双手轻轻地捡了起来。   “可怜这小侯爷,明明是被人拉进局中的,却还要在这里被殿下埋怨。”   季景宸的目光霎时变得更为冷漠,他毫不怜惜地掐住了来人的脖颈,厉声问道:“你在替他说话?”   颜慧对于这样的威胁早就习以为常,他笑了笑,被扼住的咽喉只能发出几个脆弱的气音。   “殿下觉得……是什么……便是什么。”   季景宸倏然放开了手,颜慧便被重重地甩在了地面上。   “既然你如此在意这个苏慕,那么等到本王功成之时,一定赏他个五马分尸的归宿,到时便将他的头颅赏给你,如何?”   颜慧莞尔一笑,轻轻将自己被扯乱的衣服整理干净,冷漠得仿佛没有听懂季景宸的话   他站起身,继续将碎片捡起来握在手心里。   “那便要先谢过殿下隆恩了。” 第133章 垂暮   “大人, 你听到外面的传言了吗!”陆灵珏一把推开门就凑到了柳潇然的跟前,急吼吼地说道,“他们说——”   “你先把门关上再说话,这样的闲言碎语都敢乱说, 真不怕一会丢了你的小命?”祁皓跟在他的身后, 虽然也是行色匆忙, 但还算冷静。   柳潇然自然知道这两人要说什么, 最近京城不断流传着皇上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甚至很有可能已经驾崩的传言,只不过是因为遗诏与玉玺都尚未传给太子,这才被人压了下来而已。   “那若是这样的话, 喻之不是还在行宫吗?他可有消息传回?”陆灵珏倒是理不清那些弯弯绕绕,只知道苏慕还在行宫内,若是真出了这样的变故,那行宫可就是最危险的地方了。   现在朝中有不少人都盯着那传国玉玺和遗诏, 行宫可谓是众矢之的。   柳潇然皱着眉没有说话, 陆灵珏说的也正是他所担心的, 但如今京城之中人心惶惶, 局面混乱,消息也都是鱼龙混杂,根本无从判断真正的情况如何。   要想知道最准确的信息,便只有一条路。   “你想要见太子?”高焕的神色很是复杂,京城之内的风雨他也确实都有所耳闻,太子也曾召见他,旁敲侧击地表达了对于宁王起兵的担忧, 但是他是一届武人, 对于其中的弯弯绕绕实在摸不清门路, 每次只能糊弄过去,只等若是有一天京城真的起了祸患,他的军队也可随时护卫京师。   但柳潇然怎么会突然想见太子?   他印象中,自己这个小侄子好像也不是很爱这种闲事的人。   柳潇然也并不含糊,直接告知了原因:“是,我想知道喻之的情况。”   “他不是跟着去行宫了?这京城的事哪里还能牵——”高焕反应过来了,这不是牵连与否的问题,这行宫分明就是事件的中心。   “成,那你今日与我一道进宫吧,前些天太子才找过我呢,这一天天的——”高焕倒是没让柳潇然别跟着,他对于自己有着比较全面清醒的认知,如果是柳潇然去的话,应该会比自己问出来的东西更多些。   “太子殿下,高将军与大理寺柳少卿求见。”   正在京城布防图上涂涂画画的季允澈听到下人的通报,立刻便允了两人进来。   “臣参见太子殿下。”   “二位请起,你们都先出去吧。”季允澈一面让二人进来,一面便挥手将下人都屏退了,他对于柳潇然的来意再清楚不过了。   “高将军此番前来,可是有什么事要与本宫商量?”季允澈端坐在桌前,看着两人问道。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高焕索性将事情直接交给了柳潇然,后者淡淡地双手作揖,很是恭敬地开口道。   “太子殿下,下官是想问,行宫究竟如何?”   这小子说话怎么这么直接?   高焕没想到柳潇然竟然就这么直白地问出了口,这行宫如今在朝上也算是个忌讳,旁人都是尽可能不提起,这人倒好,直接说出口了。   但季允澈似乎并不惊讶。   “柳少卿是为了苏候爷而来的罢。”   他知晓这二人的情谊非凡,如今局势多变,柳潇然又无法离京,想来定是比旁人都要更担忧苏慕的情况。   “二位都是朝中良臣,本宫也不隐瞒了,就在昨日,苏候爷吩咐回返京城的人给本宫递了消息,说是皇上身体已经撑不下去,太医说,最多不过三四日。”季允澈的目光扫过了柳潇然和高焕的脸,这两人一者眉头紧锁,一者却满是震惊。   虽然听闻了这些消息,但高焕怎么也没想到,竟然只剩下了这几日。   “行宫距离皇城尚有两日距离,也就是说……留给京城的时间,并不多了。”季允澈轻叹了口气,“苏候爷应当是害怕这消息若是人尽皆知,京城便会陷入混乱之中,这才选了亲信之人送回消息告知本宫,而未让其他人得知,只是,这消息应当也是瞒不过几日了。”   他抬起眼,望向了高焕:“高将军,京城之外,漠北军已然回返,宁王如何狼子野心,本宫相信将军并非全然不知,如今城中百姓,便都只能倚靠你们了。”   这话便是让人不回答不行了,高焕立刻双手抱拳:“太子言重,护卫京城本就是末将之责,责无旁贷。”   “而柳少卿……不知柳少卿可有想过,回到神策军中?”季允澈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柳潇然,他曾经见过这位神策军中天赋异禀的小将,连彼时还未成为大将军的金成都对其赞不绝口,却不想这人在几年后便离开了神策军,转而成为了大理寺之人。   如今神策军虽有金成统领,但对方毕竟已经不再是年轻时期骁勇善战的模样,膝下子嗣也都是勇猛有余而谋略不足之人,神策军中竟然连一个能让他放心统帅全局之人都没有。   若是柳潇然回到神策军中,便会成为最好的人选。   “殿下,微臣离开军中已久,如今怕是已经不适合待在军中。”   虽然柳潇然没有答应,但季允澈也不恼,他自然知道柳潇然不会如此轻易地便同意。   “也罢,你既不愿,本宫也不强求。”季允澈缓缓地端起了杯盏,“行宫那边本宫自然会多加注意,苏侯爷如此为京城着想,本宫不会让他寒了心,二位还请放心便是。”   与此同时,在行宫之中的苏慕正坐在季骁的寝殿里发呆,整整两日,季骁都没能睁开眼睛,只是偶尔会喊着什么梦呓,却并未有醒来的迹象。   “总感觉,风雨欲来啊……”   随行的官员都被他扣在了行宫之内,除了出入采买的宫人,其余人皆不得擅自离开,各种传言已经逐渐有扩散的趋势,也不知道季允澈做好准备了没有。   他皱着眉,总觉得自己好象是被人给坑了。   他现在无比怀疑自己被钦点来行宫这事儿就是季允澈给自挖的坑。   而这种不好的预感很快就得到了印证,不过半日,便有人匆忙来报,说是行宫之外有行军之人,且已经将行宫给团团围住了。   随行来到行宫的只有少数金吾卫,无论是人数还是战力上似乎都没有什么可比性。   黑夜里,周边荧荧火光便愈加明显,很快便有人已经受不住这般煎熬,试图闯出行宫。   “苏侯爷,你拦着我们不让出宫,又不让我们面见皇上,莫不是你有什么别的考量?”那人提高了音量,“皇上是否已经被你所挟持了?”   这话虽然在苏慕听起来是无稽之谈,但却是其余很多人的心声,他们早就有了各种各样的猜测,急于求证,却又被苏慕封得死死的,如今又遇到了大军围城,更是心中难安,当即一群人便开始围着苏慕,誓要讨个说法。   “大人如此揣测本侯,可知该当何罪?”苏慕冷眼扫过,那些人被他的气势唬得语气都弱了三分,但依旧不依不饶。   “今日不见到皇上,我们不安心呐!”   “让我们面见皇上!”   眼看着就要压不住场面,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威严的声音:“放肆!”   这群人一看身后的季骁,登时一个个都被吓得愣在了原地,最后扑通几声跪到了地上。   “拜见皇上,吾皇——”   “免了,朕即便是真能万岁,也要被你们这群人气得少上十年寿命。安定侯乃是奉了朕的命如此,你们连朕的旨意都要过问?”季骁显然是真的动了怒,扫了这群人一眼后,便转过了身,“喻之,过来。”   等到两人都进了寝殿,季骁刚走到床边,便是整个瘫软了下去。   “皇上!”苏慕将人扶到床上之后,季骁便惊天动地地咳嗽了起来。   “无妨,朕的身体,朕知道。”   饶是季骁与自己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关联,却也是个和蔼的老人,如今真到了要永诀的时候,苏慕只觉得自己的眼眶热得厉害。   “你是不想京城大乱,才不许人将消息传出,朕猜得可对?”季骁的语气依旧很是温和,与刚刚的模样截然不同。   “是。”苏慕垂着眼应道。   “喻之,你可知朕为何要来行宫?”   季骁的问话让苏慕一愣,来行宫不是为了休养身体么?   “有些事……朕不想看。”季骁的声音很轻,似乎刚刚已经用尽了力气,“朕知道,但朕不想看见。”   “都是……朕的……孩子。”   声音越来越轻,苏慕抬眼的时候,正看到季骁垂下去的手,鬼使神差一般,他伸手接住了这只已经失去了力气的手。   “喻……喻之,你的父亲,朕……对不住,对不住……他。”季骁的眼神有些涣散,在看见苏慕的时候,手上的力气又突然大了些,“喻之……你过来……”   手中的温度在逐渐流失,苏慕慢慢地将自己的手抽出,随即轻轻给人盖好了被子。   他退了一步后,伏首恭恭敬敬地叩首。   “臣,定不辱命。” 第134章 涉险   “陛下——驾崩——”   一声高嚎, 群臣齐齐下跪。   随之而来的是,是围宫之军的异动。   京城之外,漠北军驻扎于外迟迟不归,就连寻常百姓, 都已经嗅到了空中弥漫的不详味道。   “殿下, 皇上, 驾崩。”影卫将消息火速递到了京城, “皇上最后一个见的人,是安定侯。”   季景宸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来,拍了拍自己的衣摆便站起了身:“很好,找到玉玺和遗诏, 然后,把他带回来。”   “也是时候,该和我那个好哥哥说说话了。”   与皇上驾崩的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行宫被围困的消息, 京城城门已闭, 漠北军临城下, 压迫感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上。   如今季允澈是太子, 是承袭皇位最名正言顺之人。   但若是谁先一步拿到了玉玺和遗诏,便可改变这个局面。   苏慕知道这个道理。   漠北军的主力显然在京城外,而围在行宫边上的,只是很小一部分的人马,即便如此,也依旧将他们困在了行宫之内。   他们的耐心有限,最多——最多再两日, 便一定会闯入行宫。   金吾卫的人数对上他们便是螳臂当车, 自己必须要寻找别的出路。   “城门已闭, 任何人不得出入!”   黑夜中,守卫拦下了骑马欲出门的人。   “听到没有!退回去!”   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并不说话,但却也不让步。   就在双方僵持之时,又有一道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紧接着,一枚神策军的令牌便出现在了守卫的面前:“放人。”   夜色掩蔽之下,无人发现城门口已经悄然打开了一条缝,而一人一马,随即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侯爷!侯爷!他们……他们开始逼近了!”   苏慕立刻转向了金吾卫的统领蓝雨:“蓝将军,最多能拦几时?”   “侯爷,恐怕,最多抵挡三日。”   三日,也不知道京城那边是否能有余力来对付这边的行宫。   苏慕苦笑了一下,合着这个香饽饽只有宁王眼馋,这太子坐拥名正言顺的位置,就不管这边死活了?若非是答应了旁人,言而无信怕是会遭雷劈,他也很想撂挑子不干了。   “尽力而为,如今只能尽可能拖延时间了。”   攻破一座围城最好的方法,就是火箭,四处燃起的火焰,使得本就惶恐的宫人更加不知所措,刚扑灭了这边的火,那边便又燃了起来,也有人试图打开门逃出去,却很快又被逼得只能躲回了宫中。   “西侧宫门有人袭击!”   “南边……南边又烧起来了——”   混乱的环境让苏慕总觉得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耳畔皆是嘈杂的声响,让他甚至无法静下心来思考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这支军队显然是有人授意,虽然发动了攻击,却又并不赶尽杀绝,更像是在不断逼其中的人做出选择。   想死,还是要活。   唯一薄弱的防线只有北边的山林,那里虽然也有军队,却并不如其他地方那样森严,山林形势险峻,不是普通人能够离开的路径。   要是自己也有一身的武功,是不是就可以直接带着东西从后门跑路,然后彻底解决这个麻烦了?   苏慕已经不止一次就这个问题发表感慨了。   怎么偏生是自己在这里?   若是柳——不对,苏慕这个念头刚出现就被自己扼杀了。   他不想让柳潇然出现在这里,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   只是因为他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所以表现得格外比其他人淡定一些。   “侯……侯爷!”   这声音一出现,苏慕便是眉头一皱,按照先前的规律,这回应该是对方留给自己的喘息的时间,难道对方已经放弃了这个政策,打算强攻了?   “北边,北边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人?什么人?”苏慕警惕起来,单枪匹马出现,莫不是想要降低自己的警惕性?   “不知道,那人好像……好像不会说话!”   什么?   不会说话?   难道是……   苏慕迅速地站起了身:“我去看看。”   “当真是墨书——快开门!”苏慕见到那人的时候,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如今虽然夜色正浓,但也保不准对方随时会发现,他立刻吩咐人将门打开,把墨书接了进来。   “墨——不是,应该是景煦,你怎么来了?”   这个突然的改口让贺景煦自己都很是有些不习惯,他扒拉着苏慕的手有些笨拙地表示道:“公子还是叫我墨书便是。”   确实自己叫着也很是别扭,苏慕便也不推辞,立刻改了口。   “我来看看公子。”贺景煦的脸上满是着急的神色,他在京中便得知了行宫出了变故,但是京城同样遭遇了围困,他便只能孤注一掷地选择了夜闯城门。   “是柳大人送我出来的。”墨书仔细回想了下当时的场景,又补上了一句,“柳大人,好像成了神策军中的人。”   “什么?”苏慕怀疑是不是自己认错了墨书的字,“可是言轩他……”   他怎么会回到神策军中?   但墨书对此也一无所知,只能不住地摇头,示意自己也并不清楚。   也罢,只能回去之后再问清楚了。   苏慕伸手拍了拍贺景煦的肩膀,看他风尘仆仆的模样,心上便是一阵感动。   这般情况之下,墨书居然还会为了自己赶到这里……这份情谊,自己合该好好记在心上。   突然间,一个想法浮上了心头,苏慕转过身仔细打量了番贺景煦,斟酌再三之后,还是开口问道:“墨书,我确实有一事犯难,欲求你之助,只是,这件事凶险,若是出了意外,便很有可能危及性命,你——”   话还未说完,贺景煦便已经用力点了点头。   “公子吩咐。”   怎么都不听人把话说完的。   苏慕在内心深深地叹了口气。   若是此番真的能够成功,回去之后,他定是要包上最好的酒楼好好请墨书吃饭的。   第二日,宫门开了一条缝,紧接着,北边的山坡上便起了骚动。   “有人逃出来了!追上去!”   “那人的衣饰华贵——很有可能便是安定侯!都给我追!”   山上的地形复杂多变,各种磐石树根交错,很容易便让人迷失了追寻的方向,饶是漠北军骁勇,遇上这样的地形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而与此同时,各处宫门纷纷被人打开,无数人涌了出来,更有甚者远远地朝着军队叩首,大呼小叫地表达着自己的愤怒。   “我们都看见了!安定侯跑了!安定侯跑了!”   “放过我们,放过我们吧!”   “那玉玺,那玉玺还在他的身上!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样的变故使得驻扎在此的将士也无法定夺,只能暂且将人全部扣下,随即立刻禀告宁王此事。   “追,将人都扣在宫内,给本王仔细地搜。”季景宸如今的语气算不上好,京城这边的对峙,对面也未曾落下风,倒是他这边要面临粮草断绝的问题,如今正焦躁得很,“若是找不到,便把这群人一并杀了。”   我拿不到的,别人也别想拿到。   京城之内,亦有消息传回,安定侯带着玉玺与遗诏离开了行宫,下落不明。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陆灵珏百无聊赖地趴在柳潇然的桌边看着对方画布防图,而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陆灵珏当即蹦了起来。   “什么!喻之离开行宫了?”   他立刻看向了柳潇然,柳潇然此番重回神策军,为的便是让京城守军有余力前往行宫支援,却没想这边的援军才刚上路,那边苏慕竟然已经离开行宫了。   “怎么办啊大人,喻之的身上可是带着玉玺的,这这这还不得被人追杀到天涯海角啊?”等人一走,陆灵珏就开始着急地满地转圈。   柳潇然虽然没有言语,但心上却浮现出了许久未曾出现的焦躁情绪。   带着东西自己离开,把自己彻底置于危险之中,这不像是苏慕的性格会做出来的事情,他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的计划?   他甚至想要直接请奏季允澈,放自己出城去找苏慕,将人平安带回京城,但随即,理智便告诉他,这似乎是不可能实现的。   而且如今,没有人知道苏慕究竟在哪里。   他轻轻地抚上了自己的心口,那里有一张苏慕黑纸白字写下的契约,等着他来兑现。   “大……大人?”陆灵珏看着桌上被柳潇然生生抓出的指印,铺天盖地的压迫感使得他甚至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自家大人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这般表情了。   “将图送去给金将军,神策军如今在城中过于分散,若是城门被攻破,便很有可能被彻底冲散,需要尽快按照上面的示意布置好防线。”柳潇然面无表情地把图折好交给了陆灵珏,随后便站起了身。   “大人,你要去哪里啊?”害怕柳潇然一个情绪不稳做出什么事,陆灵珏冒着被柳潇然修理的风险问道。   “去见太子殿下,这般僵持下去不是办法。”柳潇然的眸色冰冷,说话也毫无情绪波动,“不破不立。” 第135章 生死局   京城的这场硝烟来得很快, 前一日还在安眠的人们,第二日便听到了震天响的喊杀声,从前还是共同戍卫山河的同袍,今日便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只是因为上位者的纷争, 便要血染整片土地。   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 唯有行色匆匆的将士们不断往城门口涌去。   “娘, 我害怕。”趴在母亲怀里的小孩捂着自己的耳朵, 带着哭腔小声喃喃。   同样不知道未来如何的母亲只能紧紧搂着孩子,紧张地盯着窗外的动静。   在这京城之内,唯有一家还依旧敞开的店铺,那便是古生堂, 白芷不仅没有关门谢客,反而将招牌就这么挂在了门外,意思也是再清楚不过了。   若是在战场之上受了伤,古生堂都可以医治。   且分文不取。   眼下她正和青儿忙着熬各类药品, 忙得连坐下来休息的时间都没留下。   而安定侯府内, 则是一片寂静。   此番变故发生之快, 让秦安和几乎都不敢相信, 前几日还言笑晏晏的孩子,如今不知身在何处,更是生死未卜。   外界的纷扰似乎都与她没什么关系,她安静地跪坐在祠堂之内,一遍遍地祈求着能让苏慕平安回来。   这是一个母亲最朴实的愿望。   “太子殿下!有……有人来报!”   屋内尚有各路兵马的统帅还在商议战策,但这人依旧急匆匆地叩门而入,必定是有什么要事要禀告。   柳潇然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跳得厉害。   看到众多人在场, 那人瑟缩了一下, 看向了季允澈。   季允澈大致也能猜到两三分, 冷声道:“直说便是。”   那人立刻跪了下来,声音颤抖:“有……有人来报,安定侯带着玉玺与遗诏被逼入了山谷,无路可退,跌入山谷之后——便……便不见了踪影。”   一瞬间,屋内的声响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柳潇然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的门,又是怎么回到了神策军的军营内。   “怎么可能?你在胡说什么!”陆灵珏一把揪住了正在谈论此事的将士,几乎就要把对方推搡到墙缝里,“你——说——什——么——”   “我……那都是听人说的,听那些回返的人说的,说是赶到的时候就已经迟了,那山谷可深得很啊,估计——”   “住嘴!”祁皓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事情尚未证实,胆敢在这里乱嚼舌根?”   那士兵显然受了惊吓,立刻噤了声,但陆灵珏已经没有办法冷静下来思考了。   “祁皓,他们在说什么,他们说的——”   声音戛然而止,两个人齐刷刷地停了下来,柳潇然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穿过两人身旁的时候,两人都感受到了一阵刺骨的寒意。   “大人……”   “你别过去。”祁皓一把拽住了陆灵珏,把人往后拖了拖,“过来。”   陆灵珏被人扯着走了好一会,才勉强回过了神,挣开了手之后,才颤抖着声音问道:“刚刚……大人那样,是因为喻之——是因为喻之真的出事了吗?”   他是自心底不想相信这件事,可是刚刚柳潇然充满杀气的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   “喻之……喻之真的出事了吗?”他只觉得自己的眼眶已经开始不可抑制地发热,手也不住地微颤,“可是……可是不是已经派人去了吗?”   祁皓此时虽然也觉得难以置信,但是这样的事情必然不是空穴来风,苏慕……应当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现在一切都还不是定数,先别急着难过,兴许……还会有转机呢?”   坐在位置上,看着眼前的布防图出神了许久,才抬起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刚刚他好像听人说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很不好的消息。   他心中的无力和愤怒逐渐浸透了身上的每一处,他想让那些狼子野心的人付出代价,他头一回想要不受任何法令的约束,将那些人全都千刀万剐。   喻之……   那个临走之前还说要来自己家里蹭吃蹭喝一辈子的人。   胸口处传来的一阵阵绞痛将他拉回了现实,窒息感同时涌了上来,但满腔说不出的情绪,却到最终都没能让他落下眼泪来。   他只是觉得自己仿佛溺入了水中,无论怎么张口都无法呼吸。   无数的话仿佛就这么哽咽在了喉口,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指尖缩在掌心,在不断收拢的掌心里划出了一道道的血痕,痛楚自手心传来,似乎这样才可以让他勉强从这片泥淖里清醒片刻。   一阵清脆的瓷器摔落的声响传了出来,门口的守卫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就看见了双眼血红,宛若修罗的柳潇然。   从来都是清冷如同谪仙一般的柳潇然,如今正在用那样的眼神盯着自己,饶是他已经见惯了沙场,也是下意识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他总觉得仿佛有一把利刃已经悬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出去。”   清冷的话一同往日,却在今时今刻格外悦耳,守卫忙不迭地小跑了出去。   柳潇然麻木地看着自己手上的血痕,瓷器碎片在手腕上划出的刻痕带来的痛楚使得他如今终于能够集中一部分的注意力去思考对策。   他想去找苏慕。   但是他知晓季允澈不会允许。   他也知道若是自己这么做了,贸然打开城门带来的变数不可估量。   他可以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但是他不能拿京城去赌,这里有着千万他和苏慕曾一同守护过的人。   看着棕色的桌面上逐渐泅开深色的痕迹,他失去的各种感官也逐渐回归了身体,胸口处的那一页薄薄的纸尚在,但如今揪着胸口能感受到的,只有深深的绝望。   季允澈加派了人手前往找寻下落,但结果究竟如何,没有人抱有什么期待。   那样深不可测的山谷,是不会留下什么生机的。   如今双方同时没了玉玺和遗诏两份凭证,城外的季景宸便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就在第二日,便朝着京城发动了一轮试探,双方都各自留手,最终打了个平局。   高焕是个惯于利用地形的高手,京城平旷的场地则恰好是他的短板,慕容府的将士虽然颇有威名,但漠北军的人终究比他们多少一倍有余,到最后,便不得不将神策军也编入外攻之伍。   季允澈本以为苏慕的事情传回,柳潇然会彻底成为一枚同样排不上用场的棋子,但似乎结果与他所想大相径庭,对方甚至平静到让人怀疑他是否知晓此事。   情势紧急,也容不得他揣摩其中的含义。   兴许这两人之间,也不过就是君子之交,如水一般淡了罢。   金成擅城内布局,却并不精通各种对阵阵法,最后便是由慕容炀与柳潇然合作,慕容府与神策军,曾经也是在冬狩场上动过手的,如今成了共同浴血之人,虽也有死伤,但比起先前已经好了太多。   这般到了第三日,有人来报。   “城门外有一人求见——他——他带着玉玺!”   此话一出,在座之人无不惊讶。   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找到了浮木,柳潇然的神色久违地发生了些许变化,那是一种不可置信与疑惑相交而成的情绪,这点希望却在那人来到众人的面前后,化为了乌有。   “你是……贺朗将军之子?”季允澈皱着眉,认出了这个少年,黑色斗篷之下,是一张早已沾满了尘土的俊秀脸庞。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玉玺为何会在你身上?”   贺景煦仿佛听不到一般,将东西托在手上,一言不发,甚至连神色都未曾有丝毫改变。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安定侯……究竟怎么了?”   “安定侯”三个字像是戳中了贺景煦的脊梁,他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狠狠地伏在了地上,头靠到地面时那一声声响,让季允澈都觉得心惊肉跳。   等到他想将人扶起再仔细问话时,就发现地上落了一滴滴的眼泪,那个瞬间,他似乎觉得自己又什么都不用问了。   就在五日前,贺景煦到了行宫,而苏慕要他帮的忙也很简单,便是让贺景煦替他好好保管玉玺和遗诏两样东西。   他一开始并不理解,直到苏慕用“我不会武功,要是别人抢我就挡不住”的理由给搪塞了过去,他是墨书的时候,很相信自己的公子,如今他做回了贺景煦,也依旧还是对苏慕的话深信不疑。   直到那一日夜间他昏昏沉沉地睡去,再醒来时便已经是第二日,而周围的混乱让他措手不及,数不尽的哀嚎声在他的耳边炸开回想,几乎就要把他拉回那个充满血色的夜晚。   床头被人塞了一封信,是苏慕留给他的。   “墨书,可能是最后一次这么称呼你了,玉玺和遗诏兹事体大,我虽无力保证其安全,但却能尽量为你转移视线,双方对阵,这样东西便是稳定人心的最好利器,你若是醒了,便带着东西找个机会离开。我会假意逃离,彼时他们的视线便只会在我身上,这里必然会放松警惕,那便是你离开的最好时机。”   “抱歉,若是之后有机会,再来当面于你致歉,这份职责,本不是你的。”   贺景煦的脑袋嗡的一声,冲出门外的时候,从慌乱的宫人口里得知了安定侯逃离的消息。   他也想去找苏慕,可是玉玺的重量和那一纸信上凝结的苏慕的愿望,都让他动弹不得。   他必须要回京城。 第136章 功成   有了玉玺和季骁亲笔所写的遗诏, 殷朝的新一任君主就这样匆匆忙忙地在战火之中即位。   这使得军心大振,从古至今向来讲究“师出有名”,如今季允澈即位,便意味着季景宸彻底成了乱臣贼子, 即便是拥戴他的漠北军, 也有不少人心生退意。   这战的结果其实已经注定。   廿九, 本该是京城最繁华最好看的一日, 但今日,却充斥着紧张的意味。   “大人,城门外——”   季允澈如今已经即位为新帝,统帅京城之师的人便是慕容炀, 今日之战算得上是要划定生死的最终战,因此不可马虎,双方之间绷紧的琴弦,断裂就在一瞬之间。   此时此刻有人来报, 总让人不免心头一跳。   “说。”   “城门外——突然跑来了一匹马, 上面——上面有人——”   慕容炀皱着眉, 显然是觉得这人的话有些没头没脑, 受伤的将士未能及时退回城内,也是常有之事,断不会如此急匆匆地来报告。   “似乎……是安定侯!”   “什么?”慕容炀的神色顿时变了,安定侯苏慕于几日前身殒山谷是人人尽知的事,那这如今又是什么情况?   他还未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已经有人匆匆离开了。   高焕还没听清楚那人说了什么,身旁的柳潇然就已经像一阵风一样卷了出去。   “这小子……”   之前不是最耐得住性子的人么?   柳潇然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 只是麻木地朝着城门口的方向赶去, 还未到就见到了一群人正围拢在一起。   苏慕这会正忙于证明自己的身份, 实在是有些难以和一群觉得自己死得透透的人解释清楚这个问题,唯一的希望就是季允澈不要这么着急的就给自己办了什么追悼会,要真是这样,自己可真就是亡者归来了,而且……   他有些不敢想,自己该怎么去面对那些人。   比如说秦安和,比如说陆灵珏——   比如,柳潇然。   但眼下他一抬眼就能看到那个身影就站在自己的不远处。   柳潇然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个什么表情,但他知道对面那个真的是这几日无数次萦绕在脑海之中的身影。   等到再回过神的时候,苏慕已经拨开了眼前重重的人群,朝自己跑了过来。   随即,熟悉的触感便已经紧紧包裹着自己。   苏慕的身上混杂着各种各样的味道,似乎是刚跋山涉水回来的一般,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脖颈,熟悉的嗓音有些沙哑,恍若隔世。   “我没事,我回来了。”   苏慕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但他知道柳潇然也一定早就听闻了自己身亡的消息。   对不起。   柳潇然身上的轻甲凉得很,总让苏慕想着能不能再捂得热一些,下一刻,有些颤抖的两只手便抚上了自己的后背,随即紧紧收拢,用力之大,是从前的柳潇然都不曾用过的。   周围嘈杂的声响仿佛在一瞬间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苏慕只能听得见柳潇然的呼吸声。   他回来了。   他终于见到柳潇然了。   “喻之!”陆灵珏的声音仿佛炸雷一般传了过来,也使得苏慕和柳潇然都回过了神。   紧接着,慕容炀和高焕也匆匆赶了过来,临到战前,却没想还额外收获了一个这样的好消息。   “侯爷居然还活着?”慕容炀确认了眼前之人就是如假包换的苏慕之后,心情也放松了许多,忍不住开口揶揄了一句,“当真是安定侯能力出众,在这般情况下都能全身而退。”   “哪里比得上慕容将军运筹帷幄呢。”苏慕拱拱手,他还是听得出对方在为自己回来高兴的,“这一路上都听说漠北军吃了好几次亏,还得是将军运筹帷幄呢。”   “一个个的,有话屋里说去,也不看看这是在哪里,嫌被人围观得还不够?”高焕大剌剌地开始赶人,大手一挥便很有气势,“一个个的,仗不打了?别觉着自己胜券在握就一个个懒散了,都回自己该去的地方去。”   这样的消息自然又被快马加鞭送到了季允澈的手上,年轻的帝王听闻之后微微一愣,似乎是没想到苏慕居然还能回来,过了许久才微微一笑。   “朕知道了。”   苏慕,看来是天都打算要让你好好在我麾下做事呢。   漠北军的号角已经吹响,京城之内也容不得再叙旧了,苏慕刚回来还没坐热自己的凳子,就要看着京城的守军出门迎战。   “那就待到你回来再说。”苏慕站起身,有些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这会回来他总有些不敢面对柳潇然。   “嗯。”柳潇然深深地看了眼苏慕,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而随即,安定侯苏慕就收获了和新帝一起观战的vip席位。   这战的结果已经注定,季允澈也并不担心,甚至很有闲心地和苏慕扯起了天。   “所以,你是特意用了这样的方法骗过对面来争取一线生机?”   苏慕忙不迭地开始点头:“当时的情况,不是我在山谷里和那些鸟兽虫鱼天长地久,就是破釜沉舟摆对面一道,与其被困在那里不得其法,倒还不如用后一种方法。”   季允澈本以为苏慕就是个稍微有些能力的闲散侯爷,但如今也不得不改了自己的看法,这天底下能拿命来搏出路的人可当真不多。   “虽然暗流是个险关,但只要对方看见我坠崖,又找不到我究竟在何处,必定都会觉得我已经身殒,如此不仅能让对面放松警惕,又给自己争取了时间离开。”苏慕的目光在战场之中来回徘徊,无数人影混杂在一起,从这样的高度看下去便是密密麻麻的一片,从前在电影院也感受过千军万马的镜头,却从来没有这般直观地感受到这样震慑人心的壮观情景。   但柳潇然在哪儿呢?   战场之中,也不知道他又添了几分伤。   “确实如此,你不仅瞒过了对面的人,也瞒过了其他人不是吗?”季允澈眯着眼看向了远处的漠北的军营,他仿佛能感受到季景宸的目光同样跨过了这万千人马遥遥地望着自己。   “只是,有些人,你还是需要好好解释清楚的。”季允澈收回了目光,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苏慕,“有人可是担心了许多日。”   ……   “的确如此。”   漠北军抵挡得越来越吃力,慕容炀也不拖拉,直接发动了总攻,随即,随着溃败的漠北军被彻底冲散,京城的守军转变了攻势,攻入了军营之内。   “走罢。”季允澈甩了甩自己的袖子,“该去迎接朕的将士们得胜归来了。”   从头到尾,季允澈都没有担心过自己会败。   苏慕恭恭敬敬地对这位帝王一揖:“是。”   城门大开,归来的将士们欢呼着拥入了城内,而慕容炀则留在了敌营清扫最后的俘虏,以及将一切事情的推手带回城中。   季景宸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在有人靠近自己的时候,露出了极为厌恶的神色。   “带我去见季允澈。”他的眸光冰冷,说话也不再是曾经那般柔和的模样。   这才是他最真实的模样。   慕容炀也没什么兴致去纠正这位曾经的宁王对新帝的称呼,挥挥手,立刻便有更多人走进了帐中。   他拱拱手:“殿下见谅,这该有的,臣也不敢私自撤了,如若殿下想见,便还是要走走这一程规矩的。”   铁链的声音响了起来,季景宸的目光虽然满是厌恶,却最终还是没有反抗。   在另一个营帐内,陆灵珏正挑开了帐帘,正打算进去的时候,便看见了床上一片白花花的皮肤,吓得他赶紧又把帐子给关上了。   “怎么?”柳潇然颇为不解。   “里面——好像——好像有个女子?我瞧着没穿衣服,咱们这怕是不合——”   “……”柳潇然的神色很复杂。   但下一刻,熟悉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要让……小将军失望了。”   陆灵珏的神色一变,这声音他怎么好像听过?   而且怎么是个男的?   难不成自己刚刚看花了眼?   柳潇然显然也听出了这声音熟悉,他微微一顿,伸手拉开了帐子,随即便走了进去。   颜慧如今已经勉力给自己披上了一件衣服,但是力气不济,披得歪歪斜斜,身上交错的青紫痕迹在白皙的皮肤上很是明显。   陆灵珏只看了一眼便有些讶异。   这宁王怎得还虐待别人?   柳潇然皱着眉,从一旁的地上捡起了外袍,虚虚地给人罩上了。   颜慧的身上,似乎还有很多秘密。   包括他的身份。   “柳大人,真是巧,又见面了。”颜慧轻声笑了笑,看向了营帐外,“看来,终于结束了。”   这场由累累白骨造就的梦境,到尽头了。   “既是如此,我有一事请托大人,不知大人……可愿意帮忙?”   对方并未回话,但颜慧已经从枕下取出了几纸薄薄信纸,随后便赤脚站到了地上,摇摇晃晃地跪了下来。   “沈琢,求柳少卿重查当年祖父沈默通敌叛国一案。” 第137章 上元   “沈琢……他竟然是当年沈太傅家的公子。”陆灵珏一副震惊的模样, 他实在没办法将世家公子与颜慧这样的人联系起来。   “当年沈太傅一案匆匆结案,想来也是宁王的手笔。”祁皓老神在在,靠在一旁的书桌上,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折扇, “没想到宁王居然这么早就开始铲除异己了。”   柳潇然翻看着案卷, 只觉得满心遗憾, 沈太傅一事清平之名, 最后落了个满门抄斩的罪名,实在可惜,而沈琢……自己似乎在幼年之时也是见过几回的,只是都不过是远远地看一眼, 又不曾有过其他交流,记忆便很是模糊了。   但他记得,彼时的沈琢是京城四大公子之一,被称作文渊公子, 很负盛名。   “可是, 这般深仇大恨, 颜慧——哦不, 沈琢怎么还会留在宁王的身边呢?”陆灵珏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件事,“这可是呆了接近十年啊……”   颜慧请求隐瞒名姓,只当是沈家旧人来申冤,柳潇然也明白他的考量,除了知晓内幕的几人之外,便无其他人知道颜慧便是当年的文渊公子。   季允澈刚刚即位,本就是需要以儆效尤的时候, 沈家的旧案自然也成了宁王罪状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宁王罪大恶极, 自然是不能再留, 只因新帝念及手足之情,只将其囚禁于先帝陵寝之内思过,而不夺其性命,但其余同党,皆于明年秋后斩首。   年里,是沾不得血光的。   “唉,这个新日当真是过的乱七八糟,休沐的日子也没了,这日子一天天的……”陆灵珏趴在桌上没精打采地抱怨着。   祁皓则是伸手在他的脑袋上又轻轻打了一下:“抱怨什么,余大人不都说了,明日是上元佳节,又正巧是休沐的日子,你可以放心好好过了。”   听到了“休沐”,陆灵珏又噌的一下站起了身。   “正巧,温夙过几日就要离开了,还能留他在京城里过个上元节,也很不错。”   柳潇然的笔尖微微一顿。   上元节……   前几日,苏慕便与自己说了,要约他一同去上元节的灯会。   似乎是怕柳潇然拒绝,苏慕这一连几日都没来大理寺。   他垂下了眼睛。   那便还是要去赴约的。   而在侯府内,苏慕正在忙活一件大事,这边季允澈很有本事,把新政处理得井井有条,而且也遵照了约定,没给自己什么奇奇怪怪的头衔,只不过涨了侯府的月俸,这就使得苏慕又闲了下来。   本来还能去大理寺溜达,但自从……自己回来之后,又和柳潇然详细解释了自己当时的经历之后,他就总觉得,柳潇然似乎是有些生气的。   虽然对方既没有疾言厉色,也没有冷若冰霜,但那偶尔的沉默和游离的目光都让苏慕无比确定这个事实。   他承认,自己是有那么一点赌的成分在里面的。   即便是他如今已经平安回来了,自己想起来都还会有些后怕。   所以要趁着这个日子,好好地告诉对方,自己已经回来了。   “侯爷,你这……哎哟阿莹你往旁边稍稍,这里过不去了。”阿环抱着一摞东西走了进来,是竹篾和防水的白色油纸。   而在地上,安定侯正在专心致志地做手工。   还好自己当时闲着无聊在网上看了不少教程,歪歪扭扭地还是能做出来那个模样的。   被拉过来帮忙的贺景煦很认真地跟着苏慕的步骤一步步地做着,阿环和阿莹在忙着糊纸,一屋子都很是忙碌。   “第十三个!”苏慕举起来看了看,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但没过一会,就又皱着眉头摇了摇头,“这大过节的,白色不吉利呀。”   “要不,加点东西?你们会画什么花花草草么?”他看向了其余三人。   面面相觑。   成吧。   那写字也行。   苏慕拿着笔歪着脑袋想了许久,最后才提起笔,一气呵成地写完了心里的那句诗,还没来得及欣赏一下自己的大作,阿环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侯爷,这是什么意思?愿——”   “诶,别念出来,念出来就不灵了。”苏慕宝贝一样地护住了自己面前的东西,心里咚咚地在打鼓,脸上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发烫,“嘘,你们也可以自己写点东西上去,什么愿望啊,都行,会灵验的。”   小姑娘们当即就被这件事吸引了注意力,她们虽然没念过多少书,但学会的字也足写出自己的愿望了。   苏慕也得以松了口气。   总算不至于当场把自己给处刑了。   上元那日,苏慕一早便神秘兮兮地吩咐了几人:“要做什么,都记住了?”   阿环阿莹,还有被拉来的王景都齐刷刷地点了点头:“放心吧侯爷,记住啦!”   苏慕这才点了点头,拍了拍自己的斗篷,走出了家门。   今日他未穿张扬的红色,而是一身靛蓝色的长袍窄袖,与夜空的颜色倒是很契合。   而出乎他的意料的是,柳潇然今日却不是一身白衣。   对方身着一身竹青色的常服,长发也只是松松地束在身后,周身罩着一层朦胧的浅色灯火,使得他看上去仿佛一个误入人间烟火的谪仙。   大约是好几日没见,苏慕总觉着自己似乎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等很久了么?”   柳潇然轻轻摇了摇头。   “那……我们逛逛?今日灯节,可有好多好看的呢!我前几日便听说了,有个来自域外的使团会变戏法,今日要当众表演呢,我们去瞧瞧?”   “好。”   两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走了许久,就在苏慕快要把柳潇然带到那个自己早就安排好的地方时,前方突然出现了拥堵。   那个外域使团竟然真的这么受欢迎?   就在他试图挤过去换个场地的时候,柳潇然却扣住了他的手腕,有些不解地看了眼台上:“你说的使团,不久在这里?”   这问题把苏慕给问住了。   早知道就胡诌个更靠谱的理由了。   “人这么多——不如我们换个时辰再——”   “二位,二位公子,要尝尝这玫瑰甜酿吗,配这上元佳节可是再合适不过了?”   苏慕一低头,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妹妹正举着一个很是精致的小酒壶期待地看着自己。   没想到这个时代就已经有散装酒酿卖了。   苏慕很是礼貌地拒绝了。   今天自己可不能喝醉了,当众做了什么的话,是会被写入史册的。   “抱歉,不必了。”   但就在他试图往前挪动时,一转眼就发现柳潇然居然拿出了碎银子买下了一壶。   ?   他记得柳潇然是不爱喝酒的。   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目光,柳潇然淡淡地解释了一句:“还未尝过域外的玫瑰酿。”   苏慕斟酌了许久,突然间就有了新的想法。   “那不若我们去前面的那个亭子里歇歇脚,言轩也可以尝尝这美酒?”   亭子里倒是没什么人,这样的节日,大家都忙着在街上猜灯谜,这临水的亭子便成了无人问津的所在,这就是意外之喜了。   就在他往对面张望观察队友们是不是准备好了的时候,一转眼就看见柳潇然似乎是真的很认真地在品尝佳酿。   那小姑娘临走之时还贴心嘱咐了一句。   “公子,这酒可烈啦,要小心些喝哦!”   虽然他还没见过柳潇然被什么酒灌醉过,但是……这个烈到底是有多少度数的意思?   他突然就顿悟了现代酒精含量计数的意义所在。   “言轩?”   “嗯?”柳潇然抬起了眼,似乎在询问苏慕要说什么。   看着对方一如往常般平静的眼眸,苏慕突然觉得自己后面那句“你没事吧”好像是不需要问出口了。   “没……没事。”苏慕有些紧张地朝对面又张望了一眼。   也不知道阿环他们准备好了没有,约定的哨响怎么还没起?   “喻之。”   “怎么了?”苏慕一转过身,就闻到了一阵淡淡的酒气,柳潇然的脸便贴在自己眼前,吓得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下一刻,柳潇然突然靠在了苏慕的肩头,而身体似乎有下滑的趋势,苏慕赶紧伸手揽住了他,半抱着人坐到了一旁的座椅上。   不是,这酒是什么迷药吗?   上头得是不是太快了点。   就在他思考是不是该和那个小姑娘当面对质一下的时候,靠在他身上的柳潇然闷闷的声音突然传了出来。   “我……很怕。”   “什么?”苏慕一边伸手将人抱得更紧了些,一边注意着往来的人群,好在由于夜色正浓,似乎也没什么人注意到了这边。   柳潇然没有回话,苏慕便垂下眼看了眼,正巧撞上了柳潇然那双有些泛红的眼眸。   这下可把苏慕给唬住了。   “言轩?怎么了?”   “我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柳潇然又把头靠回了苏慕的肩膀上,一只手绕过了苏慕的脖子,搂住了苏慕的半边身子,“我不是在生气。”   “我只是很怕,这就是我的一场梦。”   “醒过来的时候,你就不见了。”   苏慕何曾听过柳潇然这样的语气,顿时只觉得千错万错都是自己不该冒险这么行事,早知如此,那玉玺和遗诏自己就该塞进哪个犄角旮旯里等着季允澈自己回来找,以报对方把自己坑去行宫的仇,而不是巴巴地想了一堆方法把东西送回来。   “我回来了。”苏慕只能将柳潇然更用力地搂紧,似乎只要两个人贴近的心跳声愈近,对方便越能相信自己已经回来了,“我在这里。”   “言轩,我在这里。”   一声一声,像是在哄着小孩儿一般,柳潇然似乎慢慢也卸下了力气,等到他再次抬眸时,眼神中依旧潋滟着些许水光,下一刻他看着苏慕的脸,歪着头像是在想什么,下一刻,便在苏慕的额上轻轻啄了一口。   !!!   苏慕目瞪口呆地看着柳潇然一脸似乎理所当然的表情,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自己还在梦里了。   “还是——冰冰凉凉的。”   ???   什么还是——还——   苏慕的大脑一瞬间融会贯通了。   这个还字很微妙啊。   他看着柳潇然,无比真诚且直白地问道:“言轩,之前就亲过这里?”   柳潇然抬起眼,想了好久才点了点头。   “趁人之危——的时候。”   很好,很实诚。   虽然苏慕不记得究竟是哪一回,但这似乎并不重要。   “既然如此,那我今天是不是也可以趁人之危,而且,应该是——”他笑着伸出了两个指头,“两下?”   柳潇然是真在思考这个问题,过了好一会后才慎重地点了点头。   “嗯。”   下一刻,苏慕有些冰凉的唇便覆到了柳潇然的唇上,他并不懂什么接吻的技巧,只是凭借着本能,轻轻吮吸着对方还带着酒气的嘴唇。   他能看见柳潇然的瞳孔似乎一瞬间长大了不少,茫然的表情比起平时更可爱了几分。   他忍不住轻轻咬了一口。   “嘶……”   趁着柳潇然还没控诉自己的行为,他先发制人:“还剩一下,先留着,现在——”   哨声吹响,随即柳潇然便顺着苏慕手指的方向看向了河对岸,无数孔明灯摇摇晃晃地从地面上升了起来,周围顿时发出了一阵阵的惊呼声,亮闪闪的灯光在黑夜中显得格外美轮美奂,很是壮观。   “上面……写了什么?”   眼看柳潇然似乎有要用轻功去和孔明灯一较高下的趋势,苏慕赶紧伸手把人拽住。   “你想知道上面的字?”   “嗯。”   “上面的字是我写的,你问我就好了。”苏慕笑着凑近了些,“想知道吗?”   柳潇然立刻点了点头。   苏慕凑到了柳潇然的耳边,温热的呼吸擦着柳潇然的耳畔而过。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部分到此全部完结啦~这是来自小新人的第一本书,真的非常感谢一直陪着我的小天使们qwq作为一个不擅长处理感情线的人,真的很感谢大家如此有耐心!   番外会陆续更新。   分别是——   柳少卿和苏侯爷的婚后日常(包含见家长等等等)   温夙拐跑了陆灵珏二三事   新罗和苏启以及苏启娘亲和苏仪的过去   颜慧和宁王的过去以及最终结局   (因为非常琐碎所以分成了这四个番外~会将这些都讲清楚的!再次鞠躬!)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