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视帝十五岁》作者:青律   文案:   “旁人的青春,是小学装一书包零食去郊游,初中拉着同桌在操场打球,高中考试一次一次又一次。”   “可是蒋麓,我这十年,从十岁到二十岁,除了这个剧组,除了这九季《重光夜》,就只有你。”   他深呼吸一口气,声音沙哑。   “蒋麓,我有时候都在想,这到底是出戏了,还是……我一直都在戏里。”   男人按灭了烟,在黑暗中握紧了他的手。   干燥冰冷,指尖交叠。   “苏沉,到我怀里来。”   -   “你是万千星火的凝聚,注定被众人爱到忘神。”   ============   ·事业流/剧内无卖腐内容/攻后面会转型导演不再演戏   ·正剧/甜虐皆有   【早恋不好喔,攻受都会满18岁再恋爱~】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娱乐圈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命运的宠爱纷至沓来。   立意:雕琢职业技能,尽心成就自我。 第1章   他记得一切起始于一个潮湿的清晨。   秋日一落雨,遍地暑气都驱了个干净,窗沿滴滴答答的声响让人只想蜷进被子里再多睡一会儿。   苏沉是被梁谷云从被子里拽出来的。   “不早了不早了,醒醒,记得昨天咱们怎么说的吗?”   他懵懵地应了一声,虽然意识还没回笼,但已经被拎着胳膊套衣服,像个被母亲随意摆弄的小熊玩偶。   梁谷云见儿子还没精神起来,一面转头看墙上的挂钟,一面大声催促。   “他爸!他爸过来!你先帮着穿衣服,锅里煎饼要糊了!”   “来了来了——”厕所紧接着传来哗啦冲水声。   一直到衣装整齐地被架到餐桌边,小孩还有点犯迷糊。   “现在几点啊。”   “七点半,不早了。”梁谷云简直想替他吃早饭,干着急了一会儿,又扭头对苏峻峰念叨不停:“听说前几天试镜的队伍就长到门外面,今天是选主角,有家长早上五点就替孩子在那等着了。”   “你哪儿来的消息?”   “报名处有我一个高中同学,”梁谷云翻着文件夹,确认身份证报名表都放好了没有:“这机会还是她帮咱争取来的。”   苏峻峰看看儿子,欲言又止。   这机会是难得,可他家儿子看着……不像个演员。   虽然长得算清秀,但突然被寄予这么大的期望,一落选得多难过。   他算了算自己的私房钱还剩多少,决定从烟钱里扣掉一半,回头请儿子吃顿麦当劳。   原本都计划着出门赶公交车了,梁谷云又冲去书房,抱了一摞小说出来。   “你还指望碰见作者一本本地要签名?”苏峻峰揣好公交卡,拍了拍儿子的小书包:“这么多书,拿着太重了。”   梁谷云把话咽回去,想来想去把五本放了桌上,手里揣了一本:“万一要考里头的台词呢,总算有个照应。”   “行,给我揣着。”   虽说报纸刊登的试镜时间是中午十点,等他们早上八点半赶到的时候,现场早已水泄不通。   “风靡亚洲的古风奇幻小说《重光夜》正进入选角试镜的火热阶段,”站在栏杆旁的记者示意镜头往远处人头耸动的人群里拍:“今天正是主角元锦的选角日,与此同时还有多个配角也在海选阶段,接下来我们要采访的是负责B组的副导演——”   苏沉个子不高,踮着脚在长龙里探头看。   这儿像是没有摩天轮的游乐场,无数家长带着孩子一起排队,哪怕天上仍落着点滴细雨,地上四处都是积水。   海选处设在时都剧院二楼,而绝大部分人群都挤在时都剧院外的露天广场里,议论声哭闹声皆是不停。   梁谷云怕儿子着凉,特意让出了伞下的大半空间,细细叮嘱。   “还记得这是什么面试吗?”   “妈妈最喜欢的电视剧……”小孩努力回忆:“爸爸读过两本,后面没看完。”   “后面这句就不用说了,”梁谷云继续循循善诱:“如果他们要你表演节目,你就?”   “诗朗诵,或者唱首歌。”苏沉看着远处有点走神:“还有人会变魔术哎!”   “是吗?”苏爸跟着瞅:“哪儿,哟看到了,那小孩真厉害。”   梁谷云不着痕迹地掐了丈夫一把,又是期待又是忐忑。   她很想多帮到一点忙,可家里都是职工出身,哪里有人懂这个。   人群已经要漫到广场之外,陆续有孩子匆匆赶过来,走进父亲或母亲早已排队许久的靠前位置。   苏沉靠着爸妈默默伸手接着落雨,冷不丁被高个子男孩撞了一下。   他一抬头,看见妆容姣好的年轻女人。   “你们也是面试元锦啊,”女人唇红泛着金色碎光,眼尾有微微上扬的眼线:“我家儿子准备半年多了,光是台词就背了大半本,还不知道能不能过初试呢。”   高个子男孩站在靠前位置,又开始低着头念叨台词,如同在提前准备小升初考试。   梁谷云下意识把苏沉护住,笑容有点勉强:“这样啊。”   “我家原原没什么出息,就演过两三个广告,在电视剧里跑过小龙套。”她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炫耀还是真的担心:“前头有好几个童星都在抢这个角色,我们也就是来走个过场。”   “万一能进个复试,怎么也能写进简历里,不是?”   “简历?”苏爸呆在一边:“你家小孩多大啊,已经有简历了?”   “十一岁,喏。”女人扬了扬过塑精致的得体简历,笑着摇头:“这有什么,场子里七八成小孩都有的东西。”   还没等其他人接话,前头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有戴着袖套的工作人员开始巡逻,拿着大喇叭通告前后。   “元锦海选即将准时开始,所有家长去一层收看转播,孩子自己拿好报名表跟随引导进入二楼阶梯,身份证件遗失概不负责。重复一遍,身份证件遗失……”   停滞多时的队伍骤然开始往前涌去,在保安的指示下快速分流前行。   眼看着有大批小孩排成长列从螺旋状露天楼梯进入剧院二楼,苏沉下意识抓住母亲的手,又像是意识到什么,怔怔松开。   梁谷云蹲下来,与孩子平视。   “害怕吗?”   “有一点。”   “什么都不用担心,”她努力按下自己的情绪,环顾左右的小孩大人,笑着道:“就当是进去玩一玩。”   “入选也好,失败也好,你都是爸妈最骄傲的沉沉。”   苏爸揉了揉男孩的头,温声道:“爸妈都在楼下看你,你就当我们一直陪在你身边。”   苏沉刚点点头,旁边保安又在大声催促:“小孩自己拿好资料报名表,往前走往前走了!”   他接过半透明的文件夹,仰头看向父母,挥手告别。   秋后细雨里,小孩头发微湿,看起来干净又柔软。   所有父母都不忍离去,分岔口的孩子们也是走走停停,回头看了又看,最后登上高楼。   工作人员们训练有素,依次核对好身份信息,给他们戴上标着不同字母数字的胸标,引领孩子们前往中心剧场。   “B09,苏沉,十岁,元锦组对吧,对吧?”有叔叔弯腰给他别上胸针,打气般的拍拍肩:“跟着队伍进去按序坐好,加油。”   这是苏沉第一次走进剧院。   红毯有丝绒般的质感,舞台高处还可以看见古老的黄铜色管风琴。   他坐进属于自己的位置,辨认最前端不同人举的引导牌。   旁边有别的小孩已经开始交谈起来。   “元锦组,龙鱼组,黎思雾组,……不对,怎么会没有姬龄组?”   “姬龄有人演啦,”有小孩神神秘秘道:“你还不知道啊,早就内定给导演的大侄子了!”   “你胡说,我不信!”   不过多时,又有工作人员示意全场安静,接着四架摄影机在不同方位架好,开始实况转播海选的全部过程。   多个报社的记者拥挤在狭小角落里,用闪光灯捕捉这里上百个小孩的不同模样。   “第一轮即将开始,所有小朋友请坐在原地,乱跑会直接取消资格哦。”   有三四人被簇拥着从另一扇门走来,以检视的目光径直走上席间长阶。   苏沉坐在偏右的位置,虽然没法看见最前面的状况,但耳朵很灵,一直能听见身后同龄人的议论。   “看见那个山羊胡子没有,那个是导演!”   “他旁边的呢?”   “男的不认识,戴眼镜长头发的是编剧,也是作者!”   大人们行进速度极快,由导演和编剧陆续报出多个编号,身后有人员负责记录,随即把被点名的孩子请离现场。   “糟糕,他们来了,快管好表情!”   “菩萨保佑上帝保佑,千万不要淘汰我!”   苏沉再抬眸时,已与所有人视线交汇。   他对现状一无所知,在人群中却显出独有的安静从容。   自进场入座以后,他没有试图和任何人攀谈,也没有流露过任何躁动不安的情绪。   山羊胡子爷爷看向他身后,陆续报出几个编号。   工作人员双手往上平抬,示意那几个孩子可以走了。   接着由戴眼镜的阿姨念出好几个名字,又有人陆续离开。   眼看着数百人的剧场已经空了大半,留在原地的越来越少。   剧场门口传来细碎的啜泣声,男孩女孩都有。   苏沉并不关注他们的举动,目光扫到成年人队伍的中间。   有个少年单手插兜,一边听歌一边嚼着薄荷糖。   他穿着斑马纹宽大T恤,脖子上挂着银链子,头发用发蜡抓过,张扬凌乱,和本人一样吊儿郎当。   小孩盯了他一会儿,后者原本在看别处,过了一会儿才瞧过来,眉毛一挑似是提问。   苏沉眉毛一抬,并不打算解释,把视线转到另一边。   少年莫名觉得好笑,从兜里掏了个小银盒:“来一块?”   苏沉摇头,后者哦了一声,似笑非笑:“不敢啊。”   “……”   山羊胡子导演已经走到高处,转头发觉侄子不见了,隔着人群长唤一声:“蒋麓,干什么呢?”   “来了。”   苏沉被留在原位,思忖片刻后吃了薄荷糖。   是有点呛人的蓝莓味。 第2章   被簇拥的那三个核心人物,似乎仅靠着眼睛就能敲定许多。   他们逛完两圈,剧场里的候选人直接少了三分之二,淘汰的简单利落。   无论有多少履历,会跳舞还是演过话剧,神态气质不像角色就会被直接筛除。   实况转播至一楼大厅,许多家长已经看得脸色惨白。   他们没想到事情会残酷到这一步,有人前一秒刚在几百个小孩里找到自己的女儿坐在哪,下一秒就得匆匆起身接她一起回家。   梁谷云忧心忡忡地看到最后,直到导演编剧都离开了,工作人员公告中场休息,才像是终于记得呼吸换气。   “沉沉还在里面,对吗?”她求助般看向丈夫:“我们没看漏吧?”   “没有,淘汰名单刚才也念过两遍了。”   苏峻峰终于得了个位置,方才被其他人挤得就差踮脚站着。   他坐在椅子上终于能抻开腿,弯腰揉了揉膝盖:“能过第一关,咱儿子很不错。”   “还记得咱们读高中的时候班里有多迷这书吗,老师没收了好几套,还有人偷偷抄了半本传给大家看。”   梁谷云笑了笑:“也是没想到,有一天我居然能把儿子送来试镜。”   中场休息时间只有十分钟,刚刚够小孩儿们放松一小会儿。   没等工作人员示意坐好,突然剧院右侧大门打开,数十个陌生成年人鱼贯而入,散落坐入刚刚空出来的位置里。   方才还活跃轻松的气氛登时凝滞许多,再调皮的小孩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等这些人坐好之后,又有几十个陌生样貌的小孩被送了进来,紧接着随意坐下。   梁谷云看得莫名心惊,伸手抓紧丈夫的手腕。   “这是干什么?”   苏峻峰正要说话,突然看向一楼入口处:“云云,看那边!”   家长们已经快速站了起来,顷刻间掌声雷动,甚至有人高吹口哨以示欢迎。   山羊胡子导演以及另外两位核心负责人已经走到主持台中央,向所有人深深行礼。   “各位家长,感谢你们前来参加我们这次的选角大会。”   “我是导演卜愿,身旁两位分别是总制片人姜玄先生,总编剧兼原著作者闻长琴女士。”   话音未落,场中已有十几个家长高高举起手里的《重光夜》小说,兴高采烈地挥舞起来。   总编剧目测四十余岁,含着微笑和大家一一颔首示意。   卜导演略等待了一会儿,举手示意大家安静,转身看向大屏幕。   “接下来,我们将进行第二轮筛选,将六个儿童角色的候选人数控制在五人以内。”   “我想这次最受瞩目的角色,当属贯穿九部小说的主角元锦,对吗?”   “对——”   “导演看看我家儿子!他的名字都叫原原!”   “还剩这么多人,直接削到只剩五个?!”   “为了选角的公正性以及确切性,”老导演清了清嗓子,再度压下议论声:“场内会有工作人员负责解说角色,帮助孩子们再次明白自己即将饰演怎样的人。”   “而我和闻女士也会留在这里,为各位家长解释我们这样选择的原因。”   “等一下!”有家长立刻举手:“为什么后来又进来这么多人?他们也都是竞选者吗?!”   “当然不是。”卜导演的眼睛里泛起精光来。   也许是为了戏剧效果,他俯身靠近话筒,不紧不慢道:“这些新入场的大人小孩,都是我们为了第二轮考核放进去的……群众演员。”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内应?演员??”   “等会到底是要考什么?!”   姜玄打了个哈欠,看向身侧的总编剧。   “这点子跟你本人一样刁钻。”   “多谢夸奖。”女人微笑着说:“我很喜欢这样的好戏。”   二楼中心剧场内。   苏沉动了动舌尖,将最后一点甜味抿掉。   他很喜欢安静坐着,然后思考些天马行空的事情。   至于周围的吵吵嚷嚷,只需要用耳朵过滤出有用的信息就行了,他不用掺和进去。   没等小孩儿继续享受身处众人里的独处,台上有主持人拿着台词卡走上来。   她大致说了些欢迎词,宣布即将开始下一轮选拔。   “首先,元锦组的小朋友们,我来再次强调你们即将扮演的角色。”   “元锦,幼时流亡于北疆,在第三十六轮重光夜里天启为……”   “他十二岁时即位为帝皇,在将军姬龄的守护里独面宫廷乃至各国之间的博弈……”   主持人停顿几秒,不太确定面前这群八岁到十三岁的小朋友听不听得懂这么多的设定。   她又看了一次手卡,重点强调道:“简单来说,他前期是一位孤傲、冷漠、易怒的小皇帝。”   “请元锦组的小朋友们把自己代入到这个角色,一举一动都算现场表演。”   “那么,考核开始。”   伴随着咔的一声,计时器在旁侧开始实时滚动。   考核开始了?   开始做什么?!   大部分人还没有听懂规则,主持人和工作人员都已经快速离场,连记者也被安排着撤了个干净。   有小孩以为要表演些什么,慌慌张张地对着镜头念念有词,甚至虚空比划些什么,假装自己是个发号施令的小皇帝。   其他小孩也有样学样,努力摆出高傲或愤怒的表情。   计时到五分钟时,突然有些大人站起身,头也不回的径直离开。   他们的动作无疑引起大部分小孩的注意,后者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要跟着走,咬着嘴唇左顾右盼,不知道该如何表现。   十分钟时,不仅大人们在陆续离开,还有些小孩也快速起身,跟随着他们一起离开剧场。   他们不解释自己为什么站起来,为什么走,起来以后会去哪里。   却全都一去不返。   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   有人在犹豫要不要起身,有人在考虑到底要不要走。   不安焦虑的氛围在不断加重扩散,一切都显得莫名其妙。   一楼大厅里,家长们已经顾不上找编剧现场签名,全都忧心忡忡地涌到大屏幕边观看实时情况。   梁谷云还在等总导演的解释,旁侧的苏峻峰猛然拍了下脑袋。   “你看,”他压低声音道:“已经有几个小孩跟着群众演员走出去了。”   “走出去了,然后呢?”梁谷云下意识道:“第一轮里头,走出去不就是淘汰了吗?”   “对,你也看懂了对吗?”苏峻峰像是解开了这道题,眼睛里都在泛光:“如果把你放在那里面,你会跟着其他人往外走吗?”   梁谷云愣了一下,下意识道:“当然会,你知道的,我很容易从众……”   “当皇帝怎么能从众呢?”苏峻峰重声道:“所有人都跟着大局左右摇摆了,随波逐流了,最高位的人也不能动摇啊!”   “……你不是才看了两本吗。”   “那不影响,你也知道我比较喜欢看史书而不是流行小说。”   “……”   “这位家长分析地很中肯,”卜导演突然在不远处大笑出声:“这一轮的测试,正是群体性的顺从性操纵测试。”   “闻女士,你愿意为大家解释一二吗?”   人们下意识转身看向中央位置,总编剧缓缓起身,再度向大家鞠了一躬。   “我们寻找的主角,不仅是在外貌、气质上要与元锦这个角色有所贴合,更重要的是,内心性格相互契合。”   “每一个人都可以穿龙袍,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被观众记忆为皇帝。”   她看向屏幕,示意家长们看看摄影机里每一个小孩的神情。   不安,着急,茫然,焦虑。   有的小孩在啃手,还有其他选角组的小孩也搓着衣角惶然起身。   大部分人都在起身离开,似乎独自被留在这里,就会落单,就会处于劣势。   从众是能给予人安全感的本能选项。   梁谷云在屏幕里找了又找,始终没看到自己的孩子。   反倒是她身后有熟悉的声音尖叫出声。   “原原!你在想什么!”   “快回去坐着!不要走,坐着!!走了就被淘汰了!!”   她的声音显然无法传递到屏幕另一端,那个训练有素的高个子男孩很是不安地环视全场,跟着另一个女孩走了出去。   闻编剧予以同情的注视:“很遗憾。”   画面终于移到苏沉那里。   老导演看到他时,露出颇为惊喜的笑容。   小孩儿跟第一轮没有太多区别。   他撑着下巴坐在原位,无聊到打了个哈欠。   此刻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好的答案。   摄影机在他身上停留了三分钟,而男孩也静静地坐了三分钟。   沉稳,平和,纯粹。   在此时此刻,在混乱不安的现场,这简直是一种奇迹。   大厅角落里,有个少年靠着墙角,漫不经心地玩着银色小盒子。   他注视着那个稚嫩的面孔,良久才移开视线。   很难想象,自己有可能和这个小屁孩搭档演十年的戏。   “他做到了,”梁谷云嘴唇都咬到没有血色了:“他做到了——”   苏峻峰高兴到没法说话,原地蹦了两下。   直到元锦组最终只剩下五个人时,老导演才通过对讲机示意测试终止。   他看向这对年轻夫妻,笑容很是和蔼。   “恭喜你们,接下来就是元锦组的最终面试。” 第3章   五个小孩被工作人员带进小房间里,待遇骤然升了好几个档次。   比起前面广阔到让人生畏的中央剧场,这里被布置的温暖舒适,如同要举办什么生日聚会。   独角马小推车上堆满了零食:棉花糖、薯片、肉松饼、彩虹糖、奶酥团……   各种汽水被摆放成金字塔的形状,上面有个小标牌画了个大大笑脸,注明欢迎取用。   沙发椅旁精心点缀着各色气球,花束,大大的毛绒恐龙和小黄鸭,一切都看起来轻松有趣。   大人们都还没来,墙侧有大屏彩电播放着猫和老鼠,供小朋友们等待时解解闷。   “现在还没到考试的时候,小朋友们之前辛苦啦,我是小京姐姐,有任何问题和需求都可以和我说哦。”   穿着青苹果长裙的年轻少女晃了晃手中的工作证,笑容亲切温柔:“总导演在和你们的爸爸妈妈聊天,大概还有二十分钟才会过来,在此之前,请在这里等一等,好吗?”   “柜子里有《奥特曼》、《鼹鼠的故事》、《蜡笔小新》,你们可以随时换碟,或者找我帮忙,看自己喜欢的动画片~”   苏沉没有选择自己的座位,他大致看了一眼室内环境,转身看向门外。   小京很快注意到他的举动,询问道:“你想去找爸爸妈妈吗?”   “我想出去走走。”   小京抬头给了个眼神,立刻有同样工作牌的大男生予以引导:“我来陪你一起逛,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   苏沉轻嗯一声,对这种殷勤照顾不以为意,径直走了出去。   这是他第一次来时都大剧院。   作为首都规模最大的古典式剧院,建筑仿似海螺,穹顶天光由透明悬梯穿叠透下,明红深黑的石壁高耸斜立,透露出无声的肃穆。   即使是成年人徘徊其间,也会有蝼蚁亲面巨象一般的震撼感。   苏沉仰着头慢慢走,看天光,看大理石墙内嵌的雕像。   看玻璃匣里珍藏的签名唱片,看百年前欧美影星的黑白照片。   他身后的引导员没想到这小孩会这么安静,预先准备好的各种暖场话全都咽了回去,有点不知所措。   苏沉走走停停,隐约听到人声,试探着想要走过去看看。   “那边还在试镜,”引导员下意识道:“应该是成人组还在选角,小朋友你……”   没等身后的人出声阻拦,他已经拉开白铜扶手,往里看了过去。   仅仅只是一瞥。   像是骤然从光明殿堂里撬开一角,瞥见晦暗又混乱的反面世界。   有数十个男男女女或坐或立,手里拿着薄薄台词纸,排成长队等待着被甄别挑选。   人们站在昏黄的光里,面色疲惫忐忑,局促不安。   苏沉呼吸微滞,还想再往里看,门缝被另一只手盖了回去。   “走吧,咱们回去,”引导员笑了笑:“里头没啥好看的。”   终试时间比预估的还要晚半个小时。   导演组临时开了个小会,同时帮家长们安排了临时增加的转播。   原本小房间让人觉得温馨又自在,但摄像机一摆进来,有些小孩就笑不出来了。   黑洞洞的镜头很像一只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个人。   三个大人随意找了个坐处,和小孩儿们介绍自己是谁。   “好啦,大概就是这样,可以轮流介绍一下你自己吗?”   闻编剧目光一转,看向斜对角的苏沉,笑容明朗:“从你开始好不好?”   总制片人轻咳一声。   就算有内定的心思也不要表现的这么明显,咱增设转播不是为了和家长避嫌吗。   苏沉刚撕开一袋小面包,冷不丁被叫到,把面包捧在手心里,小小吸了口气。   “我叫苏沉,今年十岁了,出生于1995年1月27号。”   “我喜欢拼图、看书,”他想了想,感觉履历很单薄,又添了一项:“是班里的卫生委员。”   闻编剧越看他越觉得喜欢,用手背掩着笑容,忍不住再逗逗他:“好的,苏沉,你在学校里成绩怎么样?”   “语文还可以,老师说我认识很多字,作文写得也不错。”小朋友如实回答:“数学很差劲,期中考试只有七十多分。”   苏沉有种天然的诚实,以至于每个人距离拉近仔细看他的时候,都会有种这孩子好乖的感叹。   老导演对自我介绍环节没什么兴趣,全程都在看手里的几张纸。   等小孩们一轮讲完,闻长琴拿手肘顶了他一下,后者才反应过来。   “要开始了?”   “是这样,一般试镜呢,是要演员们读几段台词,试着表演一下。”老爷子把几张纸交给了闻编剧,倾身看向他们:“但我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不管你们培训过还是没学过,进组以后总归要全部推翻,从开头跟着老师一起学,重新打基础。”   “有些能力都可以后天培养,有的只能靠老天爷赏饭吃,”他挥了挥自己留下的那一页,清嗓子道:“所以我临时决定,让我读一段,老闻也读一段,你们在旁边听就行。”   他坐正了,刚要念出几个字,身后有人小声道:“卜导……”   “哦哦,”老导演揉了揉眼睛:“虽然你们是小朋友,但出于版权法和相关规定,还是要强调一遍。”   “等会我们念的内容都是还没有出版的保密内容,即使记住了,回家也不可以和爸爸妈妈讲哦。”   小孩儿们异口同声地答应道:“好——”   “转播准备切静音,三,二,一!”   『一条白绫从高阁上落了下来。   老人怔怔看了一会儿,举高双手把自己的紫玉冠摘了下来。   他年事已高,发色驳杂,衬得麒麟袍都多了一层破败的旧色。   “早该知道。”他喃喃道。   一世忠臣,六十年清官,身为定国公立功千百,最后却只换来赐死两字。   老人目光悲切,双手拧着白绫,却迟迟不肯把脖子套进去。   “陛下,陛下——”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楼阁里,只有手捧鸩酒的太监深深俯首。』   导演念到忠臣吊死在房梁间,尸身在夜色里摇晃时,后头的制片人伸手捏着鼻梁。   ……给小孩们读这段是不是太冒险了。   但凡被个记者捅出去又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新闻。   老导演的声音自带低沉苍凉的质感,读到后面的时候,好几个小孩都红了眼眶,有人甚至真的落下泪来。   屏幕另一侧,家长们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在读什么,但是看大家的表情都严肃凝重,也大致能猜到是什么悲剧片段。   有人吸气有人踱步,只有梁谷云嘶了一声。   “这孩子居然这个节骨眼吃面包!”   现在是吃东西的时候吗!快听人家在念什么!   “估计是饿了,”苏爸小声道:“他早上起太早了,你那个煎饼又油……”   整段念完,转播恢复声音,闻编剧笑道:“那么,大家来说说看,听完这段以后的想法好吗?”   “我好难过啊,他一定是冤死的,”有小孩感同身受地呜咽起来:“我感觉到他特别的不甘心,特别挣扎和痛苦。”   “如果是我,我会冲过去给他解开绳子,这么好的大臣不可以这样死掉啊。”   “我想,我是皇帝,赐死他肯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吧?”   “嗯,苏沉,你觉得呢?”   苏沉刚吃完小面包,在俯身拿纸巾擦嘴。   “挺好的。”他简洁回答道。   姜总制片愣了下,追问道:“你为什么觉得很好?”   这段剧情,是除了他们三人以外,没有任何读者知道的未出版剧情。   哪怕家长们拿着已有的原著提前套题猜题,也绝不会想到这一刻的走向。   可是——   “皇帝赐死,大臣听命。”苏沉抬眸道:“问题解决了。”   “问题解决了,”闻长琴径直转身抓着姜玄的肩膀,语气难掩兴奋:“你听到了吗,他说——问题解决了!”   和原著走向几乎一模一样的台词,这个小孩在完全没有看到保密稿的情况下居然直接说了出来!   到底是有多贴切的程度,能直接感受到角色自身的心意啊?!   姜玄被摇的眼镜都快掉了:“你克制一下自己。”   “但是你听见了吗?!”   “咳咳!!”   闻长琴坐回原位,跟总导演象征性欠了个身表示失礼。   但再看向苏沉时,她的眼睛里都是光芒。   卜导看了看其他的孩子,再看向苏沉时,忍不住叹了口气。   眼缘这种东西,真的没话说。   再往下考,都只是进一步确证他们的预判罢了。   “你还想读一段吗?”   闻编剧刚要说话,姜玄突然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小朋友们,”他往前坐了坐:“你们知道,拍戏的时候,经常有要哭的戏份吧。”   “有的人会回想家人去世,有人会偷偷抹洋葱。”   “你们当中,有谁能五分钟内,或者十分钟内哭出来吗?”   有小孩提前预演过这个题目,立刻举起了手。   “我可以!”   只要偷偷想着爸爸妈妈去世的场面,就一定会哭出来,他在家里练习过好几次了!   还有小孩有点不安:“……那,那我可以掐自己吗?”   “都可以,”姜玄温和道:“那我们计时开始咯?”   “咱们之前可没商量过这一题,”闻长琴瞥向他:“你不觉得这种测试很俗套吗。”   “但是很管用,”姜玄耸了耸肩:“你不想看看吗?”   他们正要计时开始,刚才一直保持安静的苏沉终于举起了手。   “请问,”小朋友鼓起勇气提问:“可以给我刚才那页纸吗?”   “刚才那页纸?”老导演愣了下,把自己手里那页往前递:“你是要我刚才读过的这一页吗?”   苏沉点点头,把纸接了过去,然后看向姜玄:“我也不知道这样管不管用,但是试一试。”   姜玄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猛然抬起手臂宣布计时。   四个小孩或坐或站,努力尽快流下眼泪。   只有苏沉坐在旁侧,低头默默读每一行字,第二次咀嚼那位老人自缢前的最后一刻。   绝望,不甘,孤独,悔恨。   角色的代入转换只在一念之间。   下一刻,豆大的泪珠落在纸上,洇开墨痕。 第4章   怎么会有小孩拥有这样可怕的天赋?!   同一段文本,笑也是他,哭也是他,角色的转换代入毫无间隙。   直到终试结束,老导演都没从这个认知里缓过来。   他从业数十年,遇到过的各色演员数不胜数,但许多人追逐一生的能力,可能都只是这个孩子的开始。   苏沉还没有接受过任何系统性的训练,是一块未曾打磨的璞玉。   而凝聚他们三人毕生心血的《重光夜》,即将动用数十亿投资,动员近千人参与制作演出的传奇史诗,今后会把这孩子推到怎样的高处?!   他被自己清晰预想的未来惊异到失语,以至于送别的时候都没有说些什么。   千百句话汇成一个眼神,与老友相互致意。   门关上的时候,闻长琴背靠着门长长呼吸。   “我们找到他了,”她望着两位挚友,眼眶都红了起来:“……实在是不可思议。”   苏沉抱着礼物篮重新出现在父母面前时,被揉头到差点摔倒。   梁谷云直接把他抱了起来,用力亲了三下。   “太棒了——你怎么这么厉害!”   苏峻峰在旁边帮忙拎着大包小包,给儿子递上他喜欢的冰牛奶:“快告诉爸爸,你当时怎么想到一直坐在那的?”   “所有人都离开位置了,你坐在原地不害怕吗?”   苏沉被妈妈亲的晕晕乎乎,声音都有点懵:“因为,说了是在考试啊。”   “走出去不就被淘汰了?”   两个大人欢呼一声,一人牵着小孩的一只手大步往前走:“今天吃麦当劳!我们走!”   虽然剧组说的是一周内给出答复,但能进入海选决赛已经完全超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接下来的一周该上班上班,该上学上学,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寻常的轨迹里。   音乐课上一群小朋友跟着钢琴乱唱一气,老师忍着笑在前头弹钢琴,随他们的调子跑到天外。   商朝阳拿A3开的大音乐书挡住脸,神神秘秘地戳了一下苏沉。   “你有没有看昨天下午播的《鸭子侦探》?”   苏沉还在认真唱歌,瞧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他去试镜了,没有看电视。   “可好看了——它们跑到阿拉斯加去了,还有狗拉雪橇!”商朝阳瞄了一眼音乐老师有没有看他们,又转头道:“我今天借了漫画回去看,你要不要来我家一起玩?”   小朋友又摇了摇头。   “今天作业好多,”他惦记着没解完的数学题,还有美术老师异想天开布置的手工作业:“我得早点回家。”   “不要嘛,”商朝阳沮丧道:“作业给我写好了,我们放学了一起去玩!”   苏沉刚要开口,音乐老师已经笑眯眯地看了过来。   两个小朋友立刻闭嘴,乖乖地继续跟着唱。   “很好,再来一遍——”   尽管好朋友再三诱惑,苏沉仍是背着书包按时回家。   还没开门就能听见厨房里锅铲翻炒的油烟噼啪声,苏爸刚打开电视机,一板一眼的新闻播报声也很有穿透力。   “沉沉回来啦?”梁谷云挽着袖子出来看他:“晚饭还要大半个小时,你先去写作业。”   “别的作业都在学校写完了,”小孩如实道:“但是手工作业我不太会……”   “孩子他爸!!”   “来了来了!”   苏峻峰把电视声音调小,示意苏沉过去:“要做什么?”   “用废品做个机器人。”苏沉想想发愁:“我们家又没有易拉罐……”   “走,我们去废品站悄悄买一点,”苏峻峰扭头看向厨房,小声道:“洗干净了再用,你妈妈怕不干净。”   “嗯!”   父子在剁肉声里蹲在客厅摆弄胶水易拉罐,电话响了半天都没听见。   梁谷云把火啪的一关,大吼一声:“接电话!”   “哦哦哦哦!”   苏峻峰一只手还在帮苏沉扶着可乐机器人摇摇欲坠的脑袋,另一只手够了老长去接座机,扬长声音道:“喂您好?”   “对,我是苏沉的爸爸,您说?”   苏沉全神贯注地用纽扣给机器人粘眼睛,压根没听电话在说什么。   “真的?!”   “真的??”   梁谷云意识到了什么,擦擦手走到客厅,苏峻峰两个胳膊撑在客厅中间,还在努力帮儿子扶住机器人的脑袋。   “对,我们有空。”   “今晚有空的,几点?去哪里?!”   苏沉后退两步,还在打量他的小机器人。   还缺个鼻子……不对,机器人有鼻子吗?   电话一挂,苏峻峰高喊一声老婆,说话时声音都有点发抖:“我们沉沉,沉沉被选中了,他被选中了!!!”   “我就知道,他可以,他一定可以!!”   苏沉啊了一声,拿起胶带道:“所以我们还做机器人吗?”   “做!!吃完饭我们一起做!”   “晚点导演约我们去咖啡厅谈合同的事情!”   “那就明天做!”   当天晚上,一家三口打车去了市里最豪华的咖啡厅,在一众服务生的欢迎下被迎接至顶楼的私人包厢。   草莓冰淇淋芭菲和热乎乎的舒芙蕾一并被送了上来,夫妻两则是一人一杯特调咖啡。   秘书双手递上这周现拟的合同,制作人和导演都坐在一旁,等待后续。   苏沉提前问过今晚大人们可能要聊很久,带了一本《汤姆索亚历险记》在旁边看,对甜品兴趣一般。   等一页一页的合同内容看过,梁谷云才从冲击里缓过来,不安地看了一眼丈夫。   人们买彩票的时候,往往提前都有玩票的预期。   没谁会把中五百万这件事当真,也没有谁真的会预料自己会成为影视主角,或者影视主角的母亲。   合同条款事无巨细,甲乙丙方责任义务具体明确,每一行字都在把这对父母带回现实。   电视剧合计九部,每部二十集,每集约四十至六十分钟。   九部,大概要拍九到十一年,每年都要有至少五个月呆在剧组,或者随剧组去天南海北。   夫妇都是硕士学历,每个月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到两千五百块。   但苏沉拍一集就有三万到六万的收入,具体视戏份而定。   哪怕某一集里他只是露了个脸,简单说个五六句台词,也一样会至少有三万块到手。   ——这还只是第一部的片酬。   今后随着剧集播出,广告投资随着人气水涨船高,还有一系列涨酬条款。   在这方面,导演和制片人堪称慷慨,没有在合同上玩弄任何文字游戏。   他们清楚这是一场长达十年的漫长合作,在最初就该有明确的诚意。   “当然,这份合同欢迎拿去给其他律师咨询,有任何觉得不妥地方,我们都可以反复沟通调整。”   “谢谢您各位的好意,”梁谷云看向桌子对面每一个她原本这辈子都可能不会接触到的人物,硬着头皮道:“方便我和我先生出去聊一下吗?”   “隔间也是我们的,天台那里也有很漂亮的夜景。”姜制片温和道:“我们都有时间,慢慢来。”   夫妻两走到天台,两人面面相觑,表情皆是愕然。   从试镜到接到通知,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准备好面对这些,此刻根本没有任何参考。   真的要送沉沉去拍电视剧吗?   他要转学?还是每年只在学校里读一半?   谁去剧组陪他?工作直接辞掉?   十年,这个小孩要在剧组生活十年,他的生活会和所有普通小孩断裂开,甚至可能没有中考,没有高考,一辈子都被这个合同彻底改变。   谁能替他做决定,谁能为这个决定负责?   夫妇对视时甚至在彼此眼中看到恐惧,两人一时间没有任何话说得出口。   与此同时,苏沉被留在蛋糕旁读书,从进屋打招呼之后就没什么声音。   平日里再大牌的明星到了老导演面前都得毕恭毕敬,今天轮到卜导演开口,反而有点小心翼翼。   “沉沉,打扰你看书了,爷爷想问你几个问题。”   苏沉拿书签仔细夹好自己看到的位置,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说了。   卜愿很怕吓到这么小的孩子,酝酿了很久才往下说。   剧本里的元锦大概十二三岁,但苏沉比他们预想的要小两岁,个子还没抽条,看着小小一个,很怕把他惹哭了。   但万一错过这个机会,会有无数的遗憾。   “如果爸爸妈妈送你去剧组演戏,有很多叔叔阿姨,或者爷爷奶奶陪着你、教育你,你愿不愿意?”   苏沉刚要说话,旁边姜玄也插话道:“你会有专门的家庭教师,不会耽误学习,然后漫画书游戏机什么的全都有,只要你配合大家一起快乐演戏,听起来怎么样?”   “爸爸妈妈也会一直留在那里吗?”   “不一定,但他们可以随时来看你,我们会负责全部的机票酒店。”   “你想,很多小朋友都在寄宿学校,其实和这个是一样的,你不用害怕。”   卜愿打开了笔记本,给他看剧组的各种照片。   从华丽辉煌的偌大宫廷,到山水园林花鸟走兽,再到温馨舒适的住所。   他不清楚什么最能吸引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翻看照片时努力观察苏沉的表情变化。   “要和爸爸妈妈分开吗?”   小孩低头想了想,笑起来有点为难。   “我哭鼻子可丑了,不太好吧。” 第5章   “关于合同的内容,爸爸妈妈就说明到这里了。”   梁谷云合上文件夹,把夜灯调柔了一些,和苏峻峰对视之后才再次看向他。   “宝贝,有两件事,一定要听好。”   “首先是,爸爸妈妈不希望你因为‘想要养家’之类的念头,来做出这个决定。”   “咱们家不算特别富有,但供你读到大学,甚至将来出国念书,努努力都可以做到,我们都还很年轻。”   苏沉还在望着那一本厚厚的合同,仔细咀嚼着其中的每一段内容。   他太年幼了,理解其中很多复杂的概念都需要时间。   “第二件事是,无论是你选择这个机会,或者放弃这个机会,我们都不知道这在未来几十年里会带来什么。”   也许是懊恼,也许是庆幸,也许有许多无法预知的伤害或者惊喜。   “但我们会陪你一起面对一切,责任,掌声,后悔,任何东西。”   男孩点点头,问出目前最关心的问题:“我要一个人留在那里吗?”   “不一定,我们走之前和卜导商量了,这周末带你先去剧组里转一转,多了解了解情况。”   梁谷云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来什么,笑着说:“卜爷爷还在时都谈生意,但副制片还有一个大哥哥会陪你一起去,到时候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要珍惜这次小旅行哦。”   卜愿他们的确看出了这对夫妻的许多顾虑,没有一味催促,而是提出了参观剧组的邀请。   刚好明天是周五,请个假连着周五周六一起,可以在当地好好转一转。   他们有几笔重要的投资还在谈,临时安排副制片人和卜导的侄子全程陪同。   旅行来的太仓促,搞得小朋友有点惆怅。   他花了好多时间做的作业都泡汤了,明天并不用交。   夫妻两连夜收拾好行李箱,这辈子第一次坐飞机还有点紧张,大清早找药店买了好几种晕机药。   早上八点,豪华保姆车准时来到小区门口。   苏沉推着小行李箱躲在父母身后,对一连串的突然安排有点不太适应。   司机刚欲从深黑长厢车上下来为他们拉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拉开了门。   秋末天气略有些冷,但少年只穿了个短袖,仅是开门的一瞬间,劲瘦修长的胳膊露了出来,线条流畅犹如游鱼。   他看向苏沉时目光定了一下,似是端详。   “请进。”   副制片和导演秘书连忙下车欢迎,小夫妻两也是受宠若惊,双方都特别客气。   “半夜临时订票有点急,只剩下经济舱了,抱歉抱歉!”   “哪里哪里,您各位客气了!”   苏沉直到看着行李箱被他们抢着搬到后面了,才再度看向那个大哥哥。   是之前给他蓝莓糖的人,看起来像初中生。   他才四年级,不好判断这蓝莓糖哥哥到底几岁,但本能地低低嗅了一下。   有烟味,不喜欢。   前往机场的一路上小孩的话都很少,主要原因是缺觉。   助理秘书别说晕车晕机药,吃的喝的都打包了一大份,生怕哪里照顾的不周到。   飞机目的地定位渚迁,国内第一个大型古装影视城。   “早在2000年前后,那边已经修了好几片古城池、古战场,方便各种影视剧集的拍摄,”助理把早已准备好的导览册递给他们翻看,语气有提前演练过的自然轻快:“现在好像在修民国街、欧洲街,但最值得一提的是,因为《重光夜》的缘故,我们拿下了整个B区,全部用于这部片子的拍摄。”   苏峻峰正全神贯注地听着介绍,忽然被小孩扯了扯衣角。   苏沉在用求助的目光看他。   “怎么了?”   小朋友瘪着鼻子,瞧一眼戴耳机听歌的蒋麓,又惨兮兮地看他。   苏峻峰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可能是导演侄子身上有烟味。   “沉沉,我怕你等会想去厕所,你来坐靠近走廊这边好吗?”   小孩如释重负点点头,刚换好位置靠着爸爸歪头就睡,都忘了惦记飞机起飞有多好玩。   副制片人眼瞅着助理秘书像导游一样介绍完了当地特色迷人风景,适时咳了一声,提醒蒋麓说点什么。   他们就是怕成年人这边态度坚决,特意带了个亲近的半大小子一块陪同。   多讲点剧组有趣的事情!   把沉沉的积极性兴趣都调动起来啊!   现在不是闷头听歌的时候!!   咳一声蒋麓没反应,咳两声没反应,到第三声的时候苏峻峰强笑着解场了。   “嗨,这位是卜老的侄子吧?样子看着有十五六了?”   “才十四,”副制片忙接话道:“他从小跟着家里人跑剧组混场子,身上有点江湖气,其实是很好很有个性一孩子,您别见怪。”   大概也是闻到烟味,副制片有意缓解下气氛,连珠串地报了几个知名影视作品。   “这几部您大概听说过吧,他都在里头演来着,可以说是从小被卜导教大的。”   苏峻峰第一眼就觉得这初中生很面熟,半天才反应过来:“噢噢,他是——”   “虽然演的都是些配角,最近才开始演男二,但这孩子可灵了,样子看着是有点痞,但一进了片场,演啥像啥,三教九流都模仿的一模一样。”副制片人笑容赞赏,一夸起来就停不住:“有时候在一部剧里串好几个角色,妆面一换气质跟着变,大伙儿都没认出来!”   蒋麓自上飞机以后就只是挂了个耳机装样子,他不擅长应付小孩子,苏沉被安排着坐在他旁边,他不习惯。   一直听到这串夸奖,少年脸上才有点挂不住,把脸别到一边闷闷道:“还行吧,一般。”   苏峻峰读大学时踢过好几年足球,先看看自己的胳膊腿,再看蒋麓,转头看向副制片调笑起来:“看着练过啊,一副武架子。”   “可不是!四五岁就有佛山来的老师父带着教了,”副制片伸手飞刀似得比划了好几下:“那家伙,飞檐走壁啊。”   苏爸听着好奇:“这孩子干翻我要多久?”   梁谷云一声重咳。   蒋麓难得听到这种大胆提问,伸手比了个五。   “喔!五分钟吗,真厉害!”   “五个。同时。”   “……啊哈哈哈哈。”   几个大人本来提前撺掇了好久,以为两个年纪小的孩子能相互聊到一起去,方便促进合作谈成。   在卜导的理想规划里,最好是下飞机前这两孩子就友谊深化到无话不谈,最好吃个午饭当场一拍即合签了合同。   谁知道这两谁也不主动理谁,距离不近不远时还聊两句,一安排坐在一块儿全闭了嘴。   导演秘书生怕因为这事丢了饭碗,又不敢催蒋麓,胆战心惊地继续努力当好导游,一路上笑容不敢间断。   苏沉一路表情淡淡,对飞机没反应,对五星酒店没反应,房间里的欢迎大礼包都没有拆开。   完了,完了。   导演最看重的小孩搞不好签不上了。   要出事,要出事啊!!   午饭后的间隙,秘书助理联合副制片趁着蒋麓出去抽烟的功夫,把人给围了起来。   “祖宗!!你帮帮忙啊!!”   “你知道你舅有多重视这事吧,他在谈好几亿的合资才走不开,你得帮帮哥们姐们儿啊!!”   “麓哥!我管你叫哥了,你跟那孩子好好聊聊,说点啥好听的哄人家笑一笑,烟咱回头再抽!”   蒋麓本来没这毛病,正是年少贪睡的时候被舅舅拎着成天拍夜戏,渐渐才开始抽烟。   少年比平时要缄默许多,等那帮人把好话歹话都讲完了,才捻掉烟摇摇头。   “让他自己选。”   他抬起眼时,声音不容置疑。   “入不入这一行,留不留在这里,让他自己看,让他自己选。”   “我什么都不想说。”   秘书捂着心口往墙上一瘫,扭头看着助理道:“回头卜老爷子要杀了咱,咱们一块手牵手走黄泉路。”   后者已经是慷慨赴死的表情了:“好姐妹一生一世一起走,做鬼也做开心鬼!”   副制片人留也不是跑也不是,良久之后才伸出了手,压力大到无以复加:“给我一根,我抽完了陪他们逛千阳影视城去。”   “今天好像是隔壁剧组拍宫廷剧的时候,有几个场子要临时通行证,都提前办好了吧?”   “早打好招呼了,在我这!”   下午三点,一行人抵达影视城深处,下车即跻身于民国街巷与紫阙朱阁的交叉口。   五六百米外,正有浩浩荡荡的宫女排成长队,在羽扇顶盖的引领下缓步向前,走向静谧的汉白玉阶。   苏沉刚一下车,看到的便是对面剧组的那一幕。   他的整个视野,全部世界,像是骤然站在了时光与命运的十字路口。   西北前街旗袍淑女在街头含笑撑伞,东南后殿有仕女在芭蕉树下婀娜漫步。   斗拱飞檐之上,琉璃瓦流转生光。   再一转头,又有骏马扬蹄,踏过山林长风。   宫舍旁便是古巷,古巷外又是上林苑,上林苑旁竟然是渡船长桥。   江南塞北,皇室乡舍,遥隔千里千年的无数风物,如拼图般紧密罗列,一切都真切又虚假到极致。   他瞳孔微缩,如同自此刻被宿命召唤,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步一步走去。   那是一种电脑屏幕、胶卷照片都无法复刻的真实漩涡。   他置身此处,看见高空之上的飞鸟与摇杆,看见战场古道上的滑轨机器,被吸引到快忘了要呼吸。   眼看小孩突然走向陌生的远处,秘书下意识要上前引路,突然被按住了肩。   “不要打扰他。”蒋麓看着那个小孩的背影,声音很轻:“让他继续往前走。”   “你们可以去别的地方逛了,这里有我陪他。” 第6章   着迷的感觉,像是一瞬间被彻底捕获吸引。   苏沉的脚步变得轻快敏捷,他的目光不愿忽略一丝一毫的细节,从布景到道具都一一看过去,没有发觉自己脸上都是灿烂的笑容。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喜欢这些——   喜欢看场务打板,看高高的录音竿在空中转来转去。   服装师在临时填补皇袍上破损的边角,道具师举着舞龙一晃而过。   这里的每一幕都充满了故事,哪怕录制并没有开始。   他入迷到都快忘记自己走到哪里,临时想回头呼唤一声家人,才发觉自己已经走了好远。   父母站在遥远的另一端向他们微笑挥了挥手,大哥哥站在他的面前,伸手递了杯水。   “我……”   “很喜欢吗?”   苏沉点了点头,这才反应过来走到喉咙发干,匆匆说了声谢谢开始吨吨吨矿泉水。   他外表原本看着很清冷内向,这会儿灌水的时候又傻的可爱。   蒋麓端详了他一会儿,忽然道:“我带你去做一回群演。”   苏沉呆了一下:“我还没有学过……”   “不用学,”蒋麓伸手吹了一声唿哨,跟不远处隔壁剧组的副导演打了个招呼:“这儿!”   他牵起苏沉的手,终于流露出几分少年人的痛快热忱:“走,我们演小叫花子去。”   “哟!小少爷来了!”对面的胖子导演笑道:“过来玩啊,阿花快拿冰饮料来!”   副导演有很多种,有的负责策应主导演协助现场调度走位,有的负责群演选角排戏。   后者地位谈不上有多高,但也能影响数十人乃至数百人的吃饭生活。   千阳影视城如今越做越大,听说要一个厂区逐渐扩展到三四个,涌进来的新剧组相当不少。   但无论是新是旧,大伙儿都认得这场子里的蒋小少爷。   叫一声小少爷,还真不是抬举。   圈里人都知道他舅舅是时都炽手可热的第五代导演,母亲又在顶尖高校担任物理教授,家里好几代书香世家的背景不是盖的。   卜老导演像山里的隐神,平日不苟言笑也不怎么应酬。   相比之下,蒋小少爷好套近乎多了,谁见了都喜欢,也乐得给他卖人情。   一听说蒋麓带朋友来跑龙套,胖子导演乐得像朵牡丹花:“啥龙套啊,男四男五要不要,加台词也好说!”   他答应太快,都没看见是给蒋麓身后那个小孩挑个角色。   诶?蒋小少爷平时不都往大人堆里凑,今天肯带小孩儿玩了?   苏沉有点害羞,怂怂道:“不太好吧。”   “好,”蒋麓拎着他就进了服装棚:“走,换衣服了。”   远处秘书本来还打算带夫妇两逛逛别的地方,没想到两孩子临时来这一出,也不知道是好棋坏棋。   “走,我们也去看看,”梁谷云放下拍照的相机,笑容真挚:“我们去哪是次要的,主要是陪孩子看看,他如果喜欢这行当然也很好。”   旁边助理长松一口气,忙不迭领着他们去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大一小两叫花子出现在棚子里。   化妆师哪管谁是谁,流水线式上妆又快又利落,转手给苏沉挑了顶鸟窝似的乱糟糟的假发。   苏沉还在看镜子,冷不丁手里被塞了个破碗。   道具师冲过来又递了个破树枝方便他拄着,临走时端详了一下:“你这叫花子的衣服新做的?补丁都没几块。”   服装师伸手在他胳膊上一扯,咔咔又在腿上剪了几道口子,接着就开始给所有难民群演脸上衣服上糊泥巴:“排队了——十五分钟后开戏,咱抓紧点!后面的别抽烟给老子摁了!烧了棚子你赔啊!”   胖子导演晃悠了一老圈又过来,手里多了两支香草冰淇淋甜筒,乐呵呵地给他们讲戏。   “小少爷你也是给我救火,刚好就差人,来得正好。”   “等会你们混在难民群里的讨饭,将军策马追人过来,近身了蒋麓你就一个后摔,小孩你扑过去护着他,喊声哥哥。”   远处喇叭一响,原本静默的长街登时涌来车队人马,呼喊痛哭声此起彼伏。   苏沉被人群裹挟着往前涌,一入景忽然像是额前多点了一盏灯。   他脸上挂着泥痕,在混乱里艰难跟着哥哥,硝烟伴长风飘摇而来,官兵骑马自对面奔驰而来。   没有任何信号,有蟒袍将军策马本来,冲到此处被人群蓦地一堵,战马铁蹄高扬嘶鸣不休。   蒋麓踉踉跄跄地往后一倒,苏沉本能地扑了过去,喊他时声音夹着哭声:“哥——哥!!”   “卡!”   “过了,下一场!”   众人随之转场,快到不用任何言语吩咐。   “群演换衣服!舞女准备上了,柳树那边补个光!”   胖子导演虽然急着去下一场干活儿,还记着冲过来夸了一声。   “第一次就这么顺挺好啊,走了少爷!”   蒋麓应了一声,扶苏沉起来回去换衣服。   小孩跟做梦一样:“就这样?”   “就是这样。”蒋麓弯腰给他掸衣服上的灰:“时间久了会上瘾。”   苏沉跟着笑起来,牙齿白白脸颊红红。   “你好轻,”少年带着他往回走:“扑过来的时候像个枕头。”   “他们说我还不够高……”小孩低着头道:“卜爷爷还量过我,说演元锦的时候得垫下鞋子。”   蒋麓噗嗤一笑:“急什么。”   他从乞丐内兜里摸出小银盒子,像初见时一样递给他:“来一颗?”   两人一块儿把薄荷糖放嘴里,任由蓝莓味在舌尖清凉漫开。   等洗干净脸再出来,大伙儿都等在外面,气氛比早上要放松自然很多。   他们都看见了,这孩子在剧组里一点都不怯场,换了衣服居然能直接上,效果好的不得了。   秘书看了一眼时间,庆幸还早。   “其实有很重要的地方,卜导说一定要带你去看看。”   “他有句原话让我转告给苏沉小朋友。”   姑娘很少说这样郑重的话,临时有点紧张,把小纸条拿了出来,磕磕绊绊地念了一遍。   “如果……命运会给人送礼物的话。”   “这也许是你这辈子能见到的,最惊艳的礼物,没有之一。”   夫妇两被这样的话吓一跳,生怕是导演为了留住这孩子给他们买了套房之类的。   但是想一想又不对,但也猜不出来会是什么。   苏沉方才玩的很开心,虽然也没听懂,但用力的点点头。   “我想看!”   这一次要靠坐导览车才能到达地点。   他们刚来的时候,实际是坐车停在了影视城供所有剧组自由租赁的A区,这里几乎全部开放参观使用,游人们可以自由合影。   但横穿过整个A区,穿过三层需要身份认证的关卡才能深入的B区,才是今天旅程的重点。   千阳影视城比他们预想的要大很多。   A区和B区中间还有接近十五分钟的车程,要穿过枝繁叶茂的森绿松林,在象牙白的长道上一直前行,最后才能一探究竟。   这里像是什么秘密基地,被隐藏在偏远城市的荒凉郊外,是不为人知的谨慎秘密。   苏沉扒着观光车护栏往外望,仔细看展翅高飞的群鸟。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接近六层楼高的数个仓库。   虽说地方偏远,但这里人流往来不休,有工程师拿着报表核对项目,有群演队伍在进行武打培训,远处能看见宫墙耸立,但瞥不见内里的神秘风景。   梁谷云看到重光夜相关的剧组印记时,像是无数记忆被骤然唤醒,整个人如同走进了书里。   “这里是——”   “是未来的拍摄场地,《重光夜》独属的定制厂区。”   秘书扬起微笑,侧身示意:“我们先从仓库开始游览,好吗?”   仅仅是赭石色偌大高房,就已经让人显得极为渺小。   但直到走进其间深处,明亮灯光随着脚步一盏一盏亮起来的时候,一切故事才好像真正要拉开帷幕。   第一层,是全部的服饰设计间、陈列间、缝纫间与展示间。   千百张手稿被钉挂在滑动展示板上方便主创随时核查调整,二十余条滑轨挂满了宫装盔甲常服裙袍,数百条衣服悬挂着被熨烫绣补,寂静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视觉盛宴。   珍珠项链,戒指耳钉,玉佩顶戴,玻璃墙上分栏成项地挂满璀璨生光的无数首饰,每一样都还原自小说,由专人亲手制成。   第二层用于摆放所有的道具。   用于悬挂在宫廷里的兽皮鹿角,雅馆墙上的丝扇竹琴,妖妃所执的红玉琵琶。   龙椅御榻,熏香金塔檀香屏风,从最细小的象牙筷子,到最庞大的青铜挂钟,还有许许多多都在赶制当中。   老头戴着眼镜为佛像细细描金画彩,机床上有工人在快速切割铁皮。   纸上平面的故事将由这里的万物缝织填满,变作最动人的真实。   第三层,第四层,第五层……   这里像是不被世人注意的万物博物馆,一切都显得盛大又微小。   一直到第六层,秘书才引他们走出室内,站在长风吹拂的天台上。   这里已是二十七米的高空,足以鸟瞰所有的风景。   漆金宫苑犹如展翼般自北方中央散开,瓦舍长街无一不还原书中字句。   湖泊、飞桥、草原、祭台……   成百上千人的心血凝聚于此,等待着一场即将开幕的盛典。   “你看见了吗。”   蒋麓站在苏沉的身边,轻声开口。   “一切,都只等你。”   繁花森木,天宫楼阁,乃至这里的每一个人,包括我在内,一直都在等你。   等待你的出现,为你准备忙碌不休,一直一直到今天。 第7章   任谁也无法抵挡这样的邀请。   直到坐上回程的飞机,夫妇两还未从这种震撼里完全走出来。   他们在来之前,一直有些隐隐的担忧和抗拒。   原本安心平凡度过一辈子,对孩子的期盼也只有平安快乐,哪里会想到会遇到今天这般的选择?   苏沉连着几天晚上都没有睡好,回酒店了也一直在看妈妈拍下的许多张照片,捧着厚厚的原著小说看个不停。   他来渚迁时没有看到飞机起飞的样子,回去时本来下定决心,还特意坐在靠窗的位置,结果等着等着还是歪倒在妈妈肩旁睡着了,梦里似乎还在影视城里到处转悠,呼吸绵长均匀。   确定孩子睡着以后,梁谷云看向丈夫,心知这个合同是必签不可了。   千万人趋之若鹜的机会,一辈子也许就只能撞到这么一次。   “怎么办?”她小声问道:“我们谁陪着他?”   “我可以辞职,”苏峻峰思索道:“我打听过了,渚迁那边也缺工程师,只不过都是些散碎的活儿。”   “真的吗?”梁谷云用力摇头:“首都的户口我们不要了吗?”   留在渚迁和留在时都,绝对不是一样的生活。   渚迁本身只是一个十几线的小城市,哪怕沉沉在这里能每天体验到丰富多彩的剧组生活,他们夫妻也始终是旁观者。   真的要为孩子牺牲掉自己的全部生活吗?   良久沉默之后,梁谷云才黯然开口。   “我辞职吧。”   “你留在时都工作,我去陪他,照顾他。”   “他才十岁,怎么能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过日子,我不放心。”   “更何况,我还是个书粉,在那里还能找到不少快乐,”她看向他,笑容勉强:“孩子不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苏峻峰垂头不语,半晌摇了摇头。   不该这样。   苏沉打算签合同的事情很快传到导演组那里。   蒋麓留在剧组继续训练,没有跟回来,但意外收到一大叠厚厚红包作为奖励。   “可不许拿去买烟了!好好存着,别乱花钱。”   “是,”少年隔着电话打哈欠道:“你们那边要定了?那小孩怎么办,他爸妈在剧组跟着?”   这种捆绑关系在各个剧组见怪不怪。   早在十年前,许多父母就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一门心思想培养出大剧组出来。   小孩儿刚拍了几个广告,父母就开始担任经纪人身份,带着孩子到处跑龙套求片约,甚至有献身换资源的骇人情况。   “没,我觉得悬。”卜愿看了眼还在通宵改稿的编剧组,对着窗外吐了口烟:“那夫妻两不像是一门心思扑在小孩身上的人。他们要是留在时都,我们派专人随时照顾沉沉,他的房间就安排在你旁边,你也照应着点。”   “别,”蒋麓笑不出来了:“我跟他可不熟。”   “这不是招了五六个小演员,他们玩得来,你直接在剧组开个幼儿园得了。”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老导演看了眼夜色,转身往回走:“还有事,回聊。”   “哎舅舅,别——”   电话挂了。   蒋麓在床上翻了个身,此刻只觉得头痛。   梁谷云不敢耽误辞职的事,周一上班便写了辞职信,早早交了过去。   她怕一迟疑,又有种种心思情绪涌上来,最后因为自己耽误了孩子。   剧组到底不是寄宿学校,也没有舍管帮忙看着,随时都有可能烫着伤着。   总之……   “我不同意。”女上司扶了一下眼镜,把她的辞职信推了回去。   “可是——”   “你不用解释,之前周五请假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老太太一手提携她走到今天,说话威严谨慎,眼神一直在外人眼里有点凶。   “你老公不辞职,你辞职?凭什么?”   “他的工作就是工作,你的不是?”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把你叫到办公室,原本是要给你升职?”   梁谷云双手捏着辞职信,被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低着头满是歉意:“我怕沉沉在剧组出事。”   “他在学校不会出事吗?”老太太拉开抽屉,给自己点了根烟,深吸一口:“学校里天天有老师看着,摔死的瞎的打架骨折的照样都有,你拦得住?”   “我问你,你家孩子每年拍戏要拍多久?”   “……至少五个月。”   “那就还有半年要回来过日子,”老人的眼睛盯着她,锐利到像手术刀一般层层剥拆她的内心:“你要做他的退路,懂吗?”   “这孩子但凡不想演了,累了苦了,剧组出事不让他演了,他要有个回得去的家。”   “你这么陪着他,你的婚姻不要了?三十多岁就开始当活寡妇?电视剧拍完你怎么办,继续当家庭主妇,最后连退休金都没有?”   “梁谷云,你到底在想什么?”   梁谷云怔怔站在原地,手里的辞职信拧的发皱,匆匆鞠了个躬,想要跟上司道歉。   “别说话,你回去吧,今天不用上班了。”   老太太挥了挥手,不想再跟她多说话。   “回家洗把脸清醒想想,你的升职我给你留着。”   “明天真的要走,自己直接收拾东西走人,别来见我。”   直到再与导演组见面的时候,苏沉都沉浸在幻想和回忆的快乐里。   他记得那天去演小乞丐的每一秒。   混在人群里,站在摄像机前,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妙不可言。   老导演看出来他变得开朗许多,很欣慰地点点头,起身给夫妻两敬酒。   苏家夫妇哪里敢被他敬,忙不迭起身道谢。   “今天等你们来签合同,卜导高兴地都破了戒,”旁人在一旁笑道:“他肝硬化很久,早早就戒了酒,谈投资的时候都是滴酒不碰!”   老导演仰头一饮而尽,摆摆手道:“别给他们压力。”   “孩子交给我,你们放心。”   “蒋麓那孩子性格野,家里也宠着纵着,不一定算是教好了。”   “但我会把沉沉当自家孩子,这一点,你们放心。”   他放下酒杯,温和道:“这合同咱们今天签了,我们额外给十四天反悔的机会。”   “十四天内,沉沉不想演了,你们觉得剧组照顾不够周到,随时可以走。”   “但是十四天后,违约就要承受代价了。”   “你们想好了?”   苏沉转头看着父母,又看向那一叠厚厚的文书。   他暗暗希望一切都简单一些,不要让爸爸妈妈太为难。   “我们签。”   梁谷云轻声道:“孩子很喜欢这一行,我们尊重他的选择。”   直到一式三份,各项片酬责任的合同都陆续签完,场中好几人才终于松了长长一口气。   苏沉年龄太小,本不用签下自己的名字,但也被鼓励着落了个款,按下指印。   老导演蹲在他的面前,用略有些皴裂的手摸了摸孩子的脸。   “你的爸爸妈妈没有卖掉你。”   “他们答应让你来我们这里工作,从今往后,你会变成很好很好的人。”   “和爷爷拉钩,我们一起加油进步,好不好?”   苏沉用力点头,和他拉钩约定。   事情一定下来,所有流程都随之快速推进。   剧组那边即刻收到消息,安排开机仪式时间、主演培训时间、剧本定稿时间等一系列事务。   如同庞大的机器工厂终于被按下启动按钮,所有部门职员都在正式逐一确认就绪状态。   苏沉被父母带去老师办公室解释情况,即刻收拾好课本杂物,准备离开学校。   由于保密协议,他们不能再透露和电视剧有关的任何事,只推说有个出国交流学习的机会,已经准备好了签证护照。   有同学突然要走,很多小朋友都惊讶又可惜,但最后给出的都是祝福。   “听说你要去美国啦?那边的汉堡包会不会更好吃啊?”   “呜呜呜我们怎么打电话啊,我妈说国际长途可贵了,比国内漫游还贵!”   “沉沉你会说英语吗?你们去外国以后会不会忘了说普通话?”   “记得想我们!!记得想四(三)班!!”   苏沉抱着小纸箱上车的时候,回头看了许久涌到校门口送别的朋友们。   成长是一场必然的离别。   哪怕脑海里已经预演过许多次,可是再告别老师,告别朋友,告别这熟悉的一切时,鼻子还是会发酸。   苏沉知道自己会回来,但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他眼眶红红,对着他们用力挥手。   “还会再见的!”   “一定再见!”   他即将踏上一条少有人走的路,去体验另一个同龄孩子的辉煌人生,扮演着他在镜头前喜怒哀乐,如同两人早已融为一体。   合约的期限,是十年。 第8章   开机仪式定在了十月十六日,据说是特意找道学先生算过,是五年难遇的大好日子。   宜开市,宜土木,宜祭祀,宜祈福,宜求财。   一言概括之,万事大吉。   有了导演嘱咐,夫妇参与面试了随时照顾苏沉的贴身助理,分别和单位请了一周的假。   第一周妈妈陪着,第二周爸爸陪着。   在那之后,便是他独自留在剧组里慢慢长大,等到中秋元旦之类的假期,再等着家里人过来探望。   单是导演的副助理,就已经前后办好各种长途通话的全家手机套餐,还琢磨着帮忙弄台电脑方便彼此视频。   与此同时,导演的第一个作业布置了下来。   “独自去采访指定演员,了解他们眼中的元锦。”   苏沉收到消息时,刚好在摆弄人生里拥有的第一个滑盖手机,他正试图通关里头的贪吃蛇,被突然来的电话吓一跳。   “嗨,我是导演助理之一小京姐姐,”电话里的声音很是亲切熟悉:“卜导还在忙其他事情,大概要一周之后再来渚迁,你在酒店里住的还习惯吗?”   酒店本身也是卜家资产,现在是全部包给了剧组,往后等这里开发成旅游胜地了,还能回一大笔血。   苏沉一个人住了个家庭套间,装饰精美到妈妈看了都为之咋舌。   他已经把自己的课本日记都摆好了,隔着电话点点头:“居然还有洗衣机,好方便呀,谢谢姐姐和爷爷。”   “好哦,那么我就要开始替卜导传达作业啦。”   “这两周里是咱们双方互相的考验磨合期,请你一定要认真对待这个作业。”   等题目如实交代清楚以后,小京思忖几秒,给出真诚建议:“宝贝,你最好带个本子出去采访,而且导演有可能会问你,你自己眼里的元锦是怎样的人——最好也提前准备一下。”   “酒店号码簿是剧组的重要秘密,千万不能给其他人看到。”   “我明白,”苏沉认真道:“谢谢姐姐。”   他从前做过很多种作业,这种采访整理类的还是第一次。   在此之前,还真需要好好思考这个问题。   元锦是谁?   自选角被挑中之后,《重光夜》他已经看了接近一本半,对前期故事有大致的了解。   天赐之幸,辉夜重光。   自中央之地的汉国,至四疆各地的别国,自古以来都流传着一种异象。   每年的某个日子里,夜如白昼,日月重光。   会有一抹坠星般的光华自天际垂落,最终笼罩命定之人,予以奇能。   无论富贵贫贱,男女老少,哪怕是牙齿尽落的将死之人,都有可能突然得到来自上天的临幸,得到出乎意料的‘天运’,被汉人敬称为‘天幸师’。   重光夜里,万民万物皆能仰望看见,有孤星般的华光自某个方向骤然出现,然后不作犹豫的坠向某一个人。   或许是能够活死人、医白骨,又或者能解鸟语,识金脉。   时间,地点,天运,皆是捉摸不透的迷数。   多有帝王遣术士择道师卜算其中奥妙,但最终都是参破不透。   近一百年里,百位天幸师里汉人占六十四位,其中之一便是中启大帝,元锦。   但在一切故事展开之前,他仅仅是一位瘫痪在床的废太子,甚至不能凭自己的双腿站立。 第一部的故事,讲的便是熙延帝于六十五岁贺寿时骤然发难,命三十余位皇嗣自相戗杀,最终幸存之人即位帝皇。   元锦原本承了皇家的字辈,旧名叫元衍锦,是第三位皇后萧氏生的嫡长子。   他自幼聪慧异人,四岁便会骑马射猎,六岁时一夜之间身患顽疾,不仅时常咳嗽伤风,到最后双腿动弹不得,渐渐成了废人。   元锦九岁那年,皇后被废,萧家崩颓,皇太子的位置更是被即刻剥去。   父皇对这么一个残废儿子厌弃至极,索性连他的字辈也一并夺去。   从那之后,元衍锦便成了元锦,在冷宫里活得连一条狗都不如。   最初出场时,元锦阴鸷孤冷,脾气易怒,早已不是柔软可爱的孩童性格。   十岁,他被姬龄带着逃亡天涯。   十一岁,他作为最容易得手的目标,诱捕着诸多皇嗣循迹而来,反手尽数诛杀。   十二岁,他着龙袍登丹陛,成为全天下第一个被剥夺字辈却掌权即位的帝王。   苏沉性格温和平稳,并没有在现实里碰见过元锦这样狠厉的角色。   他没有马上去拜访其他演员,一个人坐在酒店里又翻了两天的书,把所有情节都过了一遍。   字里行间的那个废太子,现在还离他很远很远。   第一个被采访者,是刚逛完布景回来的梁谷云。   “元锦吗?”   梁谷云想了想,以读者的身份思考道:“妈妈的第一反应是……他很让人心疼。”   “他做过很多残暴的事,但并不都是出于本心。”   “何况给他痛苦的人和事都太多了,从一开始元锦就没得选。”   “那么多谎言和假象需要承受背负……被迫坐在轮椅上任人宰割,唉。”   她讲到这里的时候,苏沉第一行字还没记完。   “你要全都写下来吗?”梁谷云有点吃惊:“现场记哪里有这么快,我帮你去找助理要个录音笔,你等等。”   她离开套间,不一会儿就拿着录音笔回来,很快就教会了苏沉使用方法。   苏沉重新录了一遍,听着录音一点点的往本子上记,墨黑睫毛低垂着,像只安静的小羊。   梁谷云趴在桌边望着儿子,良久叹了口气。   “其实,我都没想到你会被选中演他。”   “你太善良了,说话总是很平和,读幼儿园开始就很受大家喜欢,是个乖宝宝。”   虽然坐在这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但是她忍不住想,真按照沉沉那么听话善良的性格,在原著里估计……活不过两章。   苏沉听着录音把每一行写完,渐渐找到提问和记录的节奏,猛一抬头看见亲妈以很怜悯的神情看着自己。   “……?”   “没什么没什么,接下来要去采访谁?”   “一共有三个人,”苏沉拿出剧组电话本,翻出圈好的名字:“蒋麓哥,年迟,许瑞平。”   梁谷云听得吓一跳:“许瑞平也要演?!还有年迟??”   她接过小孩手里的电话册,把目前已入住酒店的名单都看了一遍,看到最后忍不住来了好几个深呼吸。   老天爷,影视圈的大佬全都过来了。   这么多老前辈给你作配……阵容也太豪华了!!   虽然原著本来就火的没得说,被翻译成亚太好几国语言各地畅销,接受邀请的一二三线青年演员都有不少。   可是这名册里……可是有不少老戏骨在场,现在的热门明星来了,在他们面前也得毕恭毕敬小声说话。   苏沉收拾好纸笔准备出发了,见妈妈还在原地满脸震惊,试探性扯了扯她的衣角。   “你知道吗……”梁谷云深呼吸道:“妈妈本来很担心你。”   “你一个人在剧组长大,要学那么多课本之外的知识,妈妈又怕你学不会,又怕你学坏。”   “但是……如果有这么多老前辈陪着你,每年都教你怎么表演,怎么生活。”   “你将来,一定会成为很很很了不起的人。”   苏沉没想到她会说的这么夸张,半信半疑道:“他们很厉害吗?”   “这个名字,”梁谷云把名单册递到他面前,蹲在他身边解释道:“这个老太太,妈妈是从小看她演的皇后皇太后长大的。”   “还有这个叔叔,他拿过四五次影帝,年轻时好多姑娘都非他不嫁,一听说他结婚了,有人伤心的要跳河。”   “这个爷爷,他年轻时帅的要命,你璐璐阿姨当年读高中的时候,房间里全贴满了他的海报。”   梁谷云一样一样介绍给他听,听得小孩一头雾水。   “妈妈你全认识吗??”   这样听起来,不是他们比较厉害,是你比较厉害才对啊。   梁谷云露出一脸‘你还不懂’的表情,郑重道:“答应妈妈,以后在剧组碰到哪个不认识的爷爷奶奶,甭管他们角色是大是小,都要对人家百分百的礼貌客气,谦虚谨慎,知道吗?”   “……我本来就很礼貌啊妈妈。”   “要更礼貌!!你明白我的意思!!”   梁谷云再沉得住气,碰到这个名单也按捺不住心情,转头给丈夫打电话。   苏峻峰还以为出事了,接电话的时候很紧张:“你们那边还好吗?需不需要我赶过来?”   “咱儿子,”梁谷云说话时都有点抽泣:“咱儿子领了导演的作业,等会要去采访别人。”   “啊?采访?谁啊?”   “年迟。”梁谷云加重语气道:“还有许瑞平。”   电话那边沉默数秒,传来重重一声我草。   苏沉在旁边眯起眼睛:“爸爸说脏话。”   “爸爸错了错了,”苏峻峰双手握拳:“我还上什么班!我现在就想飞过来找他老人家要签名!!!”   苏沉默默听着爸妈隔着电话叽里呱啦,去冰箱里拿了一瓶草莓牛奶,听他们聊个不停畅想青春。   真是的……还去不去了。 第9章   导演提前叮嘱过,需要独立采访。   梁谷云把苏沉送到对应的房间门口,努力控制好表情。   小朋友够不着门铃,踮脚试了一下,悻悻地敲了敲门。   我以后要天天喝牛奶。   两位老演员都在酒店提前适应,电话里对采访很有兴趣,还逗了他几句。   没想到业界名震一时的风云人物,私下里这么亲切。   年迟开门时,脸上还敷着面膜。   她如今六七十岁,仍保养的看起来只有四十出头,气质温润华贵。   苏沉从来没看过这位老影后演过的武侠戏,情绪很平静地鞠了个躬,大大方方说了声前辈好。   ——这是他妈妈急中生智想出来的好办法。   剧组里的俊男靓女再多,也不能随便喊阿姨叔叔,又或者爷爷奶奶。   喊前辈万无一失,绝对不会得罪人。   年迟笑了笑,先是点头问好,然后看向苏沉身后的梁谷云。   “你是沉沉的妈妈吧。”   梁谷云点点头。   “是我的影迷吗?”   梁谷云用力点头。   “来,我给你签个名,咱以后都会很熟,没啥不好意思的。”   年迟大大方方接过苏沉手中的笔,写了很长一句祝福,把本子交还给她。   “下次等我画个漂亮的妆,咱们合个影。”   梁谷云干巴巴地说了声谢谢,脑子已经宕机了。   “好了,沉沉交给我,大概四十分钟turnip以后来接他吧。”   “好……好的!”   过程之流畅,像是把小孩送来上钢琴课。   苏沉跟随她走进套间里,扑面而来闻到一阵好闻花香,但说不出它的名字。   “稍等我洗个脸,马上就好。”   不过一会儿,年迟穿着睡袍再度过来,倒了两杯大麦茶。   “做作业之前,咱们先认识认识。”   “我是沉沉,”苏沉没来由地有点怯场,在她面前不好意思抬头对视:“之后会饰演元锦。”   “你可以叫我年姐,”年迟笑道:“之后会演你的后妈,也就是现皇后。”   “沉沉之前有表演过什么吗?”   苏沉摇了摇头。   “不用担心,有时候不做什么科班训练,反而可能表现得会更自然。”年迟把翻阅到一边的剧本折好页码推到一边,示意他把录音笔推到正中间,方便采到更清晰的音源。   “我演戏之前,很喜欢去场景里走走坐坐,有时候会在和布景互动的时候,突然找到一些灵感。”   “灵感?”   苏沉怔了一下,追问道:“演员也需要创作吗?”   “就像写作文一样,”年迟端起热茶闲闲吹一口:“导演编剧给你规定好作文题目,比如《我的妈妈》、《一个难忘的周末》,但具体怎么写,写出快乐还是悲伤,都是你的选择。”   “我一直以为,表演会像是读作文一样……”   “读的越标准就越对?怎么会呢。”年迟笑起来,眼眸同鬓发一般鸦黑,显得很有精神:“我很高兴你这么快就听懂了我的意思。”   “来,我来讲讲作为现皇后,我眼中的元锦。”   “第一个印象,是觉得很可惜。”   “最开始,哪怕我还是皇妃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皇太子的最佳人选,品貌端正,比你那个疯子一样的爹要好太多。”   “后来不知道是被下毒还是真生病了,我看着你变成残废,性格也一点点变得阴郁颓废,觉得特别可惜。”   她轻叹一口气,已入了共情的状态,脸上露出了几分慈意。   说来奇怪,刚才年迟给人的感觉还是个年轻性感的女人,现在又很像个庄重温柔的母亲。   “这种感情在不断加深。”   “三十多个皇嗣都因为你那个疯子爹的关系,在汉国各地厮杀不休,有棵花树叫什么来着……”   “墨白梨花。”苏沉及时补充道:“是用皇室成员的血供养在太液池旁的花树。”   那棵树被龙脉精血滋养,一年四季花开不败,浓淡渐次的花如实反应出皇室人员的人数年岁,是活的宗室簿。   哪怕是被风吹落一朵,原位也会很快长出一朵,直到病死或自戕,才最终黯然枯败,留下疮疤般的痕迹。   这墨白梨花树亦是开国之时,先祖皇帝请托天幸师亲手所栽。   经过两百多年的滋养照拂,如今花开数百朵,年幼者白,年迈者黑。   每逢中秋时皇家宗室齐聚湖边,邀月赏花,是史书里的一大美事。   “我守在湖边,看着你们这一枝逐渐凋零,除了遗憾以外,也觉得很后悔。”年迟看着他,眼眶微红,声有哽咽:“这一场厮杀里,我始终是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沉沉,你知道我和你最难拍的对手戏是哪一场吗?”   “在第一部的剧末,”苏沉不假思索道:“我杀完最后一个躲在皇宫里的幼弟,然后在太液湖旁看到你。”   “你手里捧着瞬间灰败的花,转身看向我。”   年迟点一点头,揉了下眼睛道:“到时候咱们估计得磨好几场,真是个很不错的作文题目。”   “第二种感觉,是遥远。”   “最开始我们很亲近,我注定了不能生育,而你是我最喜欢的皇子,但后面你流亡出逃,变成我越来越不认识的人。”   “所以你在表演的前后,一定要注意距离感的表现,加深这种感觉。”   苏沉听得眸子微睁,一下子明白了导演的用意:“这个作业好棒……我原本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很不错吧,”年迟笑道:“你现在年纪小,还可以找我们一起对作业,但将来长大以后,很多东西就得靠自己领悟琢磨了。”   “听起来好难。”   “不着急,你可以慢慢长大。”   他们聊了接近一个小时,直到年迟送他出来的时候,苏沉还沉浸在剧本里面。   “好啦,回头见。”   苏沉牵起妈妈的手,回头与她道别时又愣一下。   年迟又变回那个妩媚从容的女人,和那个优柔寡断的皇后判若两人。   他像是有点不认识她,眨眨眼才回过神来。   回到电梯里,梁谷云随手按下对应层数:“现在回去整理,明天去见许爷——许前辈?”   “等一下,我想去个地方。”   苏沉把录音笔仔细装到包包内层,仰头道:“妈妈,你上午去逛景区的时候,在太液池边有没有看到墨白梨花树?”   梁谷云忍不住笑起来:“可好玩了,他们在试哪种花效果最好,我带你去看。”   道具组最开始的打算是移植一棵真梨花树,一半靠人工上色,一半靠后期特效,把这棵普通植物打造出历史感和灵幻感。   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副导演骂走了。   “镜头回回拍出来不一样,设定不就全都崩了!”   “要搞一棵假的,以假乱真以真乱假的梨花树!”   现在太液池旁边摆了二十几棵假梨花树,最高三四米最矮半人高,纸花绢花绒花轮着来,还没试明白。   苏沉过去的时候,一开始有工作人员以为他是从哪跑来的小孩,上前想要叱责赶走。   旁边立马有认识的人小声解释这是主演,现场哼哧哼哧忙碌绑花的大伙儿瞬间沸腾了。   “主演定了?!”   “难怪开机日子终于下来了——”   “快让我看看殿下在哪里!”   “殿下!来合个影吗!”   苏沉:“……!!!”   他轻微社恐,碰到这么多人涌过来本能想跑,还好有亲妈挡在前面笑着打哈哈。   过了好一会儿,有工头吆喝着催进度,大伙儿才各自回位,继续跟梨花过不去。   苏沉看过剧本草稿,自己未来好几部都会和这棵树有很深的羁绊,有好几场独戏也会在这里拍。   他担心自己年幼早夭的时候,他害怕自己死在混战的时候。   他再度折返皇宫的时候,他拥有第一个孩子的时候……   生和死被最直接的表现出来,成为印记般的花。   元锦对这棵树的感情,一定也很复杂吧。   这棵树的造型还没有彻底定下来。   树皮已经来来回回换了好几种,不同虬曲纹路都是手工绘制,现场泛着呛人的油漆味。   “来看看这个,”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半透明的琉璃片,配雾状纱,我刚从工坊仓库那边过来,顺便给你们带来了。”   “操!少爷你帮我们大忙了!”   “这个好好啊!!都不用加特效了!!”   “我觉得花瓣还可以画一下细节,来来来拿个样品给我看看……”   蒋麓走到近处,才发觉小不点蹲在一棵树下面。   “你在这?”   苏沉也惊了一下:“你今天没抽烟?”   蒋麓莫名其妙:“我困得不行才抽,有事?”   梁谷云哭笑不得,在旁边说笑几句。   “这孩子对烟味很敏感,导演先前给了采访的作业,他想都不想就把你排最后了……”   蒋小少爷的自尊心被当场扎了一下,这会儿逆反心都上来了。   信不信我现在就来一根。   他要跟半大奶孩子搭戏还没不爽,居然反而还被嫌弃了??   你,嫌弃,我?!   “抽烟不好,”苏沉真诚道:“你看许爷爷,我在大厅里碰到他的时候,他身上就香喷喷的。”   蒋麓磨了磨牙:“知道了。”   他突然反应过来,坐飞机那会这家伙突然要换位置,搞不好也是因为自己身上的味道。   苏沉凑过来闻了闻他,苦着脸缩了回去,看着他欲言又止。   “我。说。知。道。了。” 第10章   小孩儿往往对大孩子有种天然的畏惧。   三年级的小孩碰到六年级的学生都会害怕,如果对方扬言要带个初三的哥哥来揍人估计能被吓得睡不着觉。   苏沉哪怕之前被蒋麓带着演过小乞丐,发现坏脾气哥哥又黑着脸的时候,还是会试图小步挪动着躲到妈妈身后去。   后者偏偏不遂他的意,往前进了一步。   “走吧,趁着你现在有空,我带你去提前适应下轮椅。”   梁谷云乐得他们两多亲近亲近,方便以后互相照应着,特意把苏沉的手交给了蒋麓。   “快去吧,你还没有坐过轮椅,对不对?”   苏沉被连哄带拽的架走了,扭头还试图求救。   妈!!你不跟过来吗!!   梁谷云笑眯眯的招手:“玩得开心啊!”   木制轮椅已经被搬到了剧组,用的还是隐秘万向轮结构,可折叠可背负。   元锦虽然患了足疾无法站立,但好在年幼体轻,甚至不如姬龄家里一件趁手的兵器来得重。   他们逃亡时,姬龄常常把他装入果筐衣服包里同行,轮椅本身反而是用于招摇引敌的一大道具。   三十余个皇嗣里,只有这么一个瘸子废太子,是天然的靶子。   木轮椅推来时,苏沉下意识心里跳了一下。   他抬头观察蒋麓的神情,小声道:“你看完剧本了吗。”   “看完了。”   “那你知道吧,元锦他是……故意装瘸的。”   “嗯。”蒋麓双手举起他掂了一下重量,松了一口气:“还好,确实轻的像个枕头。” 第一部里,很多场戏需要他背着他或者抱着他,如果来个体重敦实的小孩,肩胛骨都得压出几道淤青出来。   元锦装瘸,一装就是六年。   他母亲来自世族萧家,家里有时代结交的道师,一卦卜出来上九巽卦。   ——巽在床下,丧其资斧;贞凶。   “巽有一应为大腿。”   “若是提前应了断腿之象,或许能避开一劫。”   贺声迭起的生辰宴里,老道婆接了萧家老太爷的一盏茶,低声解出其详。   “譬如有一悬卦,征象是引颈上吊,但同样是选条项链挂在颈间,同样也是应了征兆,有时便能如此避开祸事。”   若是太平盛世,有人说出如此预言,没有人会放在心上。   可当下世事混乱,帝皇喜怒无常,杀生无数,被亲生女儿触怒当即命人当堂杖毙。   萧家没有人不敢信这个预言,也不敢笃定元锦身为皇太子一定能平安长大。   更何况,三任皇后皆留有子嗣,且之后几年渐渐又有十几个皇嗣陆续出世,元锦生母不敢怠慢,一早与孩子陈明利害,让他一夜间成了瘸子。   “一定要听母后的话。”   “从今往后,不能让任何一个活人发觉你是常人。”   “你这双能跑能逃的腿,要留在最能救命的时候用。”   最大的弱点,往往便是最有力的利器。   也正因为这个设计,元锦在原著里有数场极为精彩的反杀。   他看起来柔弱内敛,是所有对手里最好被拿捏控制的猎物。   手无寸铁之人,在他这个残废面前甚至不会有任何戒心。   ——站都站不起来,还防他突然飞起来杀人不成?   可这一切都是假象。   识破这一切布局的人,只有日夜相伴的姬龄。   剧本里,他们有好几场针锋相对的对戏,后续联手诱敌时也相当的精彩。   苏沉坐进轮椅里,试探着拨动木轮。   无助感忽然就浸入了心里。   他生来健全,直到坐进这逼狭难受的椅子里才骤然感受到好几种不曾体验的感情。   不仅是视野骤然降低,取物移动都变得吃力。   更可怕的是一种被动的渺小感。   元锦竟然能坐在这椅子上,一过就是六年。   还没咀嚼完这种心情,后背突然传来推动感,是蒋麓在推着他到处走。   苏沉猝不及防地扶着一边,扭头看他。   “你慢一点。”   “根本不够。”蒋麓瞥向他:“逃命的时候不背着你飞都不错了,轮椅还怕快?”   苏沉没法预知他会加速还是会停下,双手紧紧抓着握把,有些恼又碍着教养不能生他的气。   他有点害怕。   等等……元锦会怕吗?   元锦看起来简直狠毒又凌厉,内心会不会因为轮椅的一个小举动怕起来,只是没有轻易展现给其他人?   小朋友脑子里一堆乱糟糟的问题急需解决,都没顾上跟坏哥哥生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摸索着掏出录音笔,复述了一遍导演的问题。   此时此刻,蒋麓正推着他熟悉轮椅手感,也在增加彼此的磨合,方便之后入戏。   “姬龄怎么认知元锦?”   他沉默几秒,反问过来:“你觉得呢?”   “……”   不是我在采访你吗!   苏沉脾气太好了,有点小脾气还肯认真回答他的话。   “我觉得,把他当成累赘或者麻烦吧。”   他垂着眼睫,声音很轻。   “按着姬家的安排,姬龄原本该去塞外出征,成为顶天立地的将军英雄。”   “但是他父亲临死前托付他保护照顾元锦,甚至就此远离皇城,有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   “姬龄对元锦的话很少,发生争执了也不会扔下他。”   “内心深处……肯定有抵触的想法。”   “如果没有元锦,他早就过喜欢的日子了。”   蒋麓本来想毒舌几句,没想到轮椅上的小孩突然瘪掉,委屈的像元锦本人一样。   他罕见地把话咽了回去,好一会儿才道:“不是的。”   轮椅停在太液池边,远处依稀能看到盛放一隅的墨白梨花。   “其实我舅舅也给我布置过作业,不过不是采访要合作的演员,是去采访编剧。”   “我问她的一个问题,就是姬龄第三部被元锦捅刀子的时候,到底恨不恨他。”   苏沉猝不及防被剧透到:“……!!”   “然后闻编反问了我一句,问我元锦在姬龄眼里,到底算什么。”   “我说君臣里的君,她说只答对了一半。”   “还有一半,是兄弟里的弟。”   “什么?!”   “你还没反应过来吗?”   蒋麓停好轮椅,绕到了苏沉的面前,缓缓蹲下。   他直视他的时候,莫名好像另一个灵魂在隔着时空凝视另一个灵魂。   “从姬龄被迫选择元锦起,元锦是他唯一效命的皇帝。”   “也许对于天下人来说,四散逃亡的三十多个皇嗣便是三十多个可能登基的皇帝。”   “但姬龄有且唯一有的选择,就只有元锦。”   “这就是君臣之中的臣。”   苏沉避不开他的目光,无意识地再一次握紧椅靠,看起来脆弱又倔强。   “兄弟?”   他看起来这么弱小,却仍然冷笑着反问出声,这一刻仿佛便是元锦本人。   “姬龄针刺穴位试探的时候,差点被龙鱼收买的时候,反手用刀搁在喉边的时候,居然还记得兄弟之情吗?”   “所以说,”蒋麓拉开距离,转眼便从角色里脱离出来,平淡道:“这种关系很复杂。”   “即使想演好,也要你琢磨体验过很多次,在镜头前尽全力还原。”   苏沉还没有挣脱那种情感,陷在轮椅里一言不发。   “你知道吗,当初我为了赢走这个角色,单是和武指打架就练了五六个月。”   “最终候选人有十个,我背完了所有的台词,试镜四次,到最后舅舅才选了我。”   “但他选中你,仅仅只是看了一眼。”   苏沉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到这个,条件反射道:“可是当时有人说……”   “有人说这个角色早就内定给我了,我知道。”   蒋麓很嘲讽的笑了一下,更嚣张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把柔顺的头发都揉乱了。   “现在有没有觉得同情我一点?”   “我那舅舅对自己人比对外人更凶,他要是有这么好心,那我真是要烧高香了。”   “所以啊,我会好好演的,皇帝陛下。”   苏沉隐隐约约地感觉这家伙是在哄自己。   他哼了一声,并不清楚自己刚才是在炸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沉沉:哼╯^╰)   -------------   装瘸的这个情节借鉴了美国很黑暗的一个案子,人物真实名为Gypsy Rose,   心理承受力比较低的最好不要搜……   这个案子后来被翻拍成电视剧《罪行》和纪录片《Mommy.Dead.and.Dearest》,看完也很后背发麻_(:з」∠)_   好久没有在作话里更新各种小碎片内容了,以后也会陆续放出各种影视幕后小资料O3O 第11章   出乎意料的是,第三个老演员,也就是老丞相的扮演者许瑞平,临时取消了苏沉的采访。   “我感觉不好说,得演演看再说。”   苏沉不好意思追问,隔着电话说了声谢谢,当天晚上把整理好的作业给导演发了邮件。   卜愿给了个B+的打分,算是无功无过。   小朋友有点沮丧,但一时间没有想好哪里还可以精进。   与此同时,数位老师排好了课表,对所有主要演员进行针对性的安排。   除了苏沉蒋麓之外,剧组里还有五位未成年演员,最大的十七,最小的六岁,四位都负责饰演不同年龄段的皇嗣。   “皇室礼仪课、台词课、形体仪态课、还有基础的武打课,每周一至周五每天各排两节,周六日休息。”教学主管在教室里给演员们整理表格:“这几节课是成人儿童共上,仪态课会有专门的老师指导小朋友。”   她的目光在蒋麓身上停留了几秒:“基础武打课你不用上,时间自由安排。”   苏沉拿着圆珠笔努力记下她说的每一句话,蒋麓隔着两张桌子懒散举手:“这故事不是架空的吗?”   “所以皇室礼仪我们参考了明唐等多个朝代的特色,结合原著进行调整,所有演员要有统一的认知和表现。”   “……”   “除此之外,所有未成年演员有专门的一对一文化课教学,以及台词课加练。”   幻灯片换了一页,放映出大楼的侧面图。   “未成年人出入酒店时都需要跟自己的生活助理打卡报备,来到临时教学楼还要再次打卡,以确认到场和安全。”   “第一场小考在十天后,不合格的人可能会被导演私下谈话,或者……直接走人。”   剧组成员已经陆续到齐,相关培训随之展开,让这里一时间显得像个艺术生集训营。   卜导一向严苛讲究,一不许演员轧戏,二不许演员糊弄,从前还传出过当场发怒让知名艺人滚出片场的传言,在某些新生代艺人那里名字约等于魔鬼。   但是他的电视剧拍一部红一步,这几十年里一手捧红了不知道多少位顶级演员,在‘偶像派’还是‘实力派’的争议里,以军训般的高强度统一管理震慑一方。   于是在梁谷云和苏峻峰的接力照顾下,苏沉开始了每天早出晚归的日常。   早上一般六点起,要上导演特别嘱咐的,单独只给苏沉加练的第一轮台词课。   他是主角,虽然剧本里也只是个孩子,但是剧本台词量极大,对情感的诠释也要求严苛。   八点吃完早餐以后,所有人去自习室研读剧本,然后八点半起练习形体仪表。   自这个时刻起,大楼里才正式热闹起来。   不同的形体老师分拨教学不同身份的仪态特征,自皇族的昂首阔步,至奴婢的含胸垂头。   行态,站态,坐态,肩膀肌肉的控制,背脊弧度的调整,每一样都要练上数十个小时来形成严格的肌肉记忆。   下午最适合台词教学,有时单是咬字和语气词,就足够教上一整个星期。   普通人说话的语气隔着屏幕,会显得过于松散平常,不足以达到应有的效果。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是停顿与迟疑,都要被充分的训练,以呈现出媲美现场话剧的清晰放大效果。   到了夜晚,还有剑术、书法等附加课程。   有的是自选,有的是导演单独圈了一个名单,叮嘱了必须练出样子来才能演。   哪怕高难动作有替身演员可以代劳,但实际的演练对演员气质的磨合调和功不可没。   等到一切课程结束,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时都小学一般下午四点半就放学了,往常十点钟小孩儿都洗完澡上床睡觉了,现在还未必能按时下课,练得眼见着瘦了一大截,苏沉脸上那点婴儿肥眼见着清减下去,和逃难时枯瘦的废太子越来越像。   梁谷云看着心疼。   “本来还以为你不去学校,天天估计跟过暑假一样,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东西要学……”   “我们那会儿初三才开始有晚自习,”苏峻峰到底按捺不住,提前请假过来看望他们,看着也觉得唏嘘:“有这个劲儿,考个清华也不难啊。”   苏沉像是提前考上了大学,每天在暮色里进出酒店,回房间有时连澡都顾不上洗,小小一团扑在床上就睡过去了。   他睡得迷迷糊糊,想起自己刚进酒店第一次吃自助餐时,悄悄看到斜对角桌子的蒋麓。   那个蓝莓糖哥哥梦里也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看着还算从容讲究,但眨眼的功夫就搬来五六碟吃的堆在面前。   荤素不忌,单是肘子红烧肉牛排就拿了两盘。   苏沉当时看的心惊,觉得他怕不是个怪物。   怎么会——吃这么多!!   现在,谜团才解开了。   你天天累死累活累到爆,你也吃这么多。   每天六点早上起来的,除了勤务人员和老师,就只有他们两。   在其他人争分夺秒补觉的时候,两个主演一个起床见武指,一个起来练台词,偶尔还会在大厅碰到面。   蒋麓吃再多都是一身劲瘦,有时候会晨跑完去空地练长鞭银戟,舞的风声猎猎,身手那叫一个飒爽。   苏沉原本不用练太多形体力量,直到服装组掂了一下皇袍冠冕的重量,临时找了一趟副导演。   后者苦着脸过来当黑脸,帮小朋友又加了一项体能训练。   “道具重量我们已经在减了,但是穿着大全套一演戏就是一整天,之后还有不少骑马吊威亚的戏份,对体力要求都需求不低,所以……”   所以得开始从八百米跑起了。   苏沉大概在跑了三百米之后软倒在地上,像只试图罢工的绵羊。   大早上的路上也没人,小孩闹闹脾气耍耍赖很正常。   梁谷云都没想到自家小孩能坚持这么久,这会儿反而还没劝他起来,心想在地上赖会儿也行,回头给他把灰拍干净。   “我不跑了——”苏沉跟羽绒服滚成一团,呜呜抗议:“我要回去睡觉!!睡觉!!”   亲爹蹲在旁边,跟戳蘑菇一样戳着玩,听到脚步声才抬起头来。   “早啊小蒋。”   苏沉一个鲤鱼打挺原地起来,后者轻飘飘看了一眼,跟他父母点头致意,继续跑到前面去了。   苏沉受到了莫大的冒犯:!!!!   “他过来你们怎么不跟我说!”   “你这不是在地上赖着嘛,”梁谷云如实道:“我们两把你扛起来不成?”   “他全都看见了?”   “看见了。”   “我讨厌他!!”   苏峻峰忍着没笑,一手捂着嘴道:“人家会理解的,你还小。”   “我以后再也不要来这条路跑步了!!”   小朋友的自尊心还是很可怕的。   从那之后,苏沉每天早上靠走都要走完八百米,坚决不给落人话柄的机会。   蒋麓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这小孩也就是个刚认识的同事,没事嘲讽他干嘛。   但他每天去食堂的时候,都会感觉到某个十岁小孩的瞪视。   蒋麓:……?   我身上烟味这么呛人?隔五十米你也闻得到?   你是狗鼻子吧。   开机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有贴身裁缝来量了尺寸再三修整多件戏袍的尺寸,越来越多的生面孔推着行李箱浩浩荡荡的来到酒店。   这个剧组像个郊外小镇,变得秘密又热闹。   十月十六日当天,所有人按规矩洗漱整齐,以导演为中心站在开机横幅的两侧。   数架摄影机摆在中间用红布盖好,上面还缀着喜事用的大红花。   而在剧组成员的对面,则是关帝像、红高烛、烤猪头,以及水果糕点的数碟贡品。   上好白酒今日也被启了封盖,用以敬神。   铜香炉已是烟雾缭绕,由卜愿导演首敬第一炷香,按身份逐序前去敬香。   剧组投资不菲,用的线香也是粗重华丽。   待数十人轮流敬拜呈香,偌大铜炉已被敬的满满当当,烟火昌盛。   苏沉先前过年的时候都没见过卤猪头,今天敬香的时候默默努力不要和它对视。   好大的猪头……有点吓人。   等他回到队伍里,蒋麓平视前方,继续看舅舅他们执行开机仪式,笑声还是出卖了内心。   “噗嗤。”   苏沉:……!!   你什么都没看到!   敬到一半,天上下起绵绵细雨。   制片人率先注意到这一点,兴奋地高高伸手去接。   “下小雨了!下小雨了!”   “遇水则发啊,”旁边有人捧场道:“卜导这回要来一票大的,肯定大红特红,红到发紫了!”   “老天爷都给面子了,你们看!”   卜愿老成持重,并不说话,但眼里也扬了笑意。   蒋麓站得无聊,又小声同苏沉说话。   他们两个主演在这群人里像两棵盆景,杵在那一杵就是一天,敬完香之后百无聊赖。   “你想过你红遍全国以后的样子吗?”   蒋麓有意逗他,压低嗓子道:“以后就是上厕所,都会有几十个人堵在你厕所门口,把纸从门缝里伸过来要签名。”   苏沉脸色微微发白:“你骗人。”   “你的电话一天到晚会响个不停,换多少个号码都没用。”   “有人为了跟你见面,跟你说话,甚至会偷偷躲到你家的橱柜里面!”   “还有啊……”   卜老爷子刚好走过来,神态放松地伸了个懒腰。   “饿了吗,还有半个小时就好了。”   “蒋麓哥他吓唬我!”苏沉立刻告状:“爷爷帮我!”   老爷子予以对视。   蒋麓被盯的后背发凉,把头别到一边:“知道了。”   切,不好玩。 第12章   第一场戏,拍的是先帝寿宴,忽传杀令。   按着宫里的规矩,皇帝的万岁寿节普天同庆,宫外休沐一日,宫内歌舞不断。   熙延帝重用昏庸狐媚之臣,素日沉浸于声色犬马,遇到这样的日子更是大操大办,极尽豪奢。   按着安排,他在午时与宠臣重臣宴饮,晚上再开家宴,难得与阖宫上下的妃嫔子嗣相聚一堂。   虽然要拍正午,实际剧组在八点就准备好了道具布景,预备从上午日出拍到下午四点及至黄昏。   苏沉躲在片场一隅,好奇他们会如何安排。   为了表现盛宴的铺张浪费,单是家畜鲜鱼便提前租借来了许多。   数百只鸭子源源不断地送入御膳房,鲜鳝活鲤更有上千尾,由标致宫女双手捧着头顶竹筒娉婷相送。   鲜果糕盘宛皆如琳琅珠玉一般,糖塔被吹捏作出龙凤呈祥的吉利形兆,更有涂抹金漆的许多糯米元宝铺洒满堂,其中还混了好几个真金嵌宝的赏赐,引得大臣们争相抢咬。   熙延帝戏份很少,但也特意请了履历极为漂亮的老演员谭倪过来。   六十五岁的人,虽是发染鬓白,但仍是眼眉极浓,看着多情恣意。   即便演昏君,也是别有一番气韵的独特昏君。   高处机械臂自御膳房拍到虹鹤廷,伴随着信号灯亮起,美人扬袖歌舞,琵琶玉笛振声,现场满目皆是虹光般的袖浪笙歌,白日里锦绣银丝灯笼缀了漫天,没有一处不是璀璨脱俗。   镜头自廷前流水移入浸酒龙袍,帝王酒意酣畅,笑而忘言,臣子们更是贺声不断,恭维连连。   几条下来拍的一气呵成,好是顺畅。   “朕,自今日起年逾六十五,”他凤眼微开,似笑未笑:“听着,像是该死了的年纪。”   宠臣们原先还满脸笑意,也是习惯了这暴君的突然发难,立马酒杯惊落,扑地告罪。   “陛下享寿千秋万代,何来此言!”   “臣惶恐,陛下若有不快尽可发难赐死,切勿拿寿数开这等玩笑!”   熙延帝自被母后扶持着夺宫上位之后便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连亲生儿女都杀了好几个,如今像是真活腻了年纪,来玩更真的了。   “你们觉得,朕是在戏言?”   他的声音还含着酒意,却听着让人彻骨发寒,恨不得把头都埋进玉砖里。   “臣不敢!”   “臣下敬听圣言!”   白发老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挽袖自酒池里自舀一杯,走向满廷跪臣。   没有人猜到他要做什么,但几乎每一个人都吓得发抖。   更为讽刺的是,舞姬歌伎无人敢停,继续战战兢兢地奏吉祥喜庆之乐,显得这般场景更加诡怖荒谬。   “他演的好好,”蒋麓俯身低声道:“这一幕是原著里没有的,全靠他自己理解。”   苏沉被身后突然出现的蒋麓吓一跳,条件反射翻了一遍初稿剧本,又去翻随身携带的第一部小说。   厚厚的两本文稿如今都添了不少笔记标注,相互对照着记录表演重点,圈画台词,是他随身必带的课本。   没有,真的没有。   倪爷爷是打算做什么?   青铜三角杯上雕龙琢鸾,独为天子所有。   它此刻盛满了琼色酒液,随着摇晃身形四溢而出。   “喝。”老皇帝像是又醉了,声音含混道:“朕赐众卿……天宫好酒。”   他扬起手腕,任酒液在空中划出锐利弧线,一一浇过每一个人的冠帽官袍。   有人惊恐抬头,更是被浇了满脸。   老人略一抬手,有太监手捧金卷快步而来。   “宣。”   “宣赐酒之臣,爵升二等,赐金百两!”   “宣赐酒之臣,官加一品,赐宅千顷!”   众人如梦初醒,慌忙叩头谢恩。   “琼浆玉露好喝至极,臣等谢恩!”   “陛下宅心仁厚,亲赐良酒,好喝,好喝至极!!”   苏沉看得呼吸停滞,扭头小声道:“我以为剧本里的赐酒是端过去给他们喝!”   “那样就没有戏剧张力了。”蒋麓轻轻拽他一下,轻声道:“你看导演和编剧。”   远处几人皆是满脸惊喜,连连点头。   “像谭前辈这样的人,一秒入戏,入行起就是公认的天才。他拍了一辈子的戏,好人坏人演什么像什么,一张脸像是能变成任何人。”   苏沉骤然间猛地深呼吸,手指握得很紧。   他看着第二排跪伏的许瑞平,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   如果这场戏拍的顺利,很快就是第二场,他和许爷爷的对手戏。   明明之前已经排练了很多遍,台词背的滚瓜烂熟,甚至还和爸妈都对了好几遍,也去现场走了位置……   可他现在慌的不行,生怕自己在镜头前连话都说不出来,被导演当场赶出去。   蒋麓倒是没感觉到某个表情平静的小孩内心有多恐慌,现场看戏看得津津有味,没事还拽了下他的长发。   “你这头发做的不错啊,假发套都没看到边线。”   苏沉的脑洞已经快进到全家流浪渚迁街头乞讨要饭了,再看向蒋麓时眼眶都是红的,肩膀都微微发抖。   少年眨眨眼,猜的很准。   “你怯场了?”   苏沉勉强点头。   “看着一副要哭的样子,不用猜也是,”蒋麓打了个哈欠:“你现在还能跑路不成,就当是排队打针,一恍神就过了。”   他原本这话能安慰到他,后者更是一个激灵。   “是这样,”苏峻峰陪在旁边,强笑道:“这孩子血管太细,护士经常打不进去,有时候手背肿好几个包了都没好。”   你不提打针他可能还不怕……   蒋麓伸手往嘴上比了个拉链:“我闭嘴。”   另一边,谭倪老前辈再度转身,自顾自痛饮一杯。   “宣。”   许多大臣接连抬头,以为他又要趁兴赏赐许多,巴不得被酒泼个一脸。   太监声音极利,高声道:“——自此刻起,朕之所出,凡诛杀同枝独活者,晋为新皇。”   话音既出,高处信号灯骤然转红,庭前院外所有丝竹一刹收声,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根本没有人能想到他会在寿宴突然给出这样的旨意,惊异到当场失声,连连叩头求他收回旨意。   “陛下,万万不可啊!!”   “为何您要手足间自相残杀,这于情于理皆有违天伦,万万不可啊!”   “陛下——”   “闭嘴。”熙延帝轻慢道:“你们以为,朕死了以后不会有夺位之乱?”   他像是醉了,又像是双眼清明。   “与其等朕进坟头了再让你们看一场笑话,倒不如活着的时候看个痛快。”   “帝旨已出,绝不再移。”   众人听得震惊恐怖,像是看见了活地狱一般。   这些年虽有党争暗涌,但都是私下博弈对峙,借着各个政事扳着手腕,哪里会残暴到当庭厮杀的地步。   就算偶有暗杀毒害之事,也为人不齿,彼此一向防范森严,少有人得手。   如今怎么会,怎么会?!   见满堂鸦雀无声,无人动弹,白发老人笑了一声,取下侍卫手中长剑,缓缓脱鞘。   “朕亲手来?”   登时有人起身疾步奔出,似是报信。   更多人随着这股动静猛然醒来,争相冲去庇护自己效忠站队的皇嗣。   快去报信,快去救人!!   皇上是认真的,再不带人逃出这皇宫就晚了!!!   “卡!”   卜导隔着监控屏拿喇叭喊了一声:“很好,过了。”   “场地收拾下,准备拍下一场。”   食堂的总厨在旁边守了半天,连忙指挥人搬东西。   “哎哎哎快给鱼灌点氧,晚上还指着吃新鲜的!”   “那边几头乳猪有没有人牵啊,搞快点没看见拉屎了臭烘烘的!”   蒋麓今天没戏,很同情的转头看了眼苏沉。   “该你了,补妆去吧。”   苏沉还在怯场,一直忍着没哭,用力点点头站了起来。   坏哥哥见他怕成这样,难得起了同情心,安慰道:“拍三五条不过也是常事,我舅舅脾气本来就臭,等会他发脾气你别当回事啊。”   苏峻峰在旁边本来哄了半天,这会儿已经在用眼神求救了。   哥!!闭嘴吧!!   苏沉忍得脸都红起来了,他以前文艺表演站前面都会怯场,今天要拍第一幕戏,临时怕的手心都跟着发痒。   忍住,忍住,我十岁了,我很坚强,我坚强!   蒋麓像是想起了什么,深有体会的叹了口气。   “当年我有一回群戏忘词,他那张脸黑的啊,像是要杀了我。”   忍不住了!!   小孩嗷一声哭出来。   “呜呜呜呜我好害怕——”   苏峻峰:“……谢谢你了。”   蒋麓:“……?”   半个小时之后,化妆师连哄带劝把废太子用轮椅推了出来。   他本来就生得白,甚至不用怎么上粉,模样很是上镜。   苏峻峰提前借来了摄像机,跟哄猫适应指甲钳似得给儿子看这镜头一点都不吓人。   “你看妈妈平时给你拍照,跟这是不是差不多?”   “你拍照的时候从来没有害怕过呀,对吗?”   苏沉算是花了些时间平静下来,看看镜子里截然不同的自己,伸手摸垂落的长发。   触感好真实啊。   他双手扶稳轮椅,静坐在湖畔的墨白梨花树下,对着远处遥遥点头致意。   我准备好了,开始吧。   “Action!”   作者有话要说:   蒋麓(挠头):我寻思着我挺会安慰人的…… 第13章   “殿下——”   远方有骏马疾驰而来,惊起飞尘如轨。   元锦原本倚着梨树独看太液池,许久未被呼唤过,此刻都不确定那声音是否冲着自己。   这里怎么允许随意奔马,是哪位大人不要命了?   婢女惊慌跪下,留他略有些吃力地撑起身体看向来人。   竟是老将军姬逢山。   “陛下突发杀令,许你们手足相残,事不宜迟快随我出宫!”   姬逢山猛一勒马,旁侧手下利落翻身,一人抱他一人抱轮椅,速度快到不留任何余地。   元锦体弱多病,被抱起来的时候身体像没有骨头一般垂坠着,即刻咬牙道:“姬大人,你不要命了?”   “你难道想保住我?”   他一只手撑在马上,并无逃亡之念。   “洪党猖獗意立五皇子,文党清贵簇拥八皇子,你现在竭力保住我,是想与他们所有人为敌吗?”   “现在放我下来当作无事发生,你还能保住姬家上下性命!”   此刻正是性命攸关的时候,元锦说得又急又快,绝望哀怮之意袒露无疑。   “我母家颓落之后,我只想残喘苟且直到病死,不想再连累任何人。”   姬逢山定定看他,深呼吸道:“先皇后病故之时,曾修撰密书藏于鱼腹之中送入姬家。”   元锦瞳孔一缩,手指本能地握紧马缰:“你说什——”   “快走,有什么路上再说。”   老将军一个用力把他按在鞍上,扬鞭怒号:“驾!”   “CUT!”   卜愿拿喇叭招呼了一声:“好,聊会等下再来一条。”   苏沉被许瑞平从马上抱下来,略有些不安。   “还可以吗?”   许瑞平借了助理递来的冰啤酒,一手把着假胡子啜了一口,还挺惊讶:“这是你第一次演?”   “嗯。”   “很不错啊,感情到位不说,刚才那么急的台词都说得很清晰。”   “但是……”苏沉以为自己哪里做错了:“为什么还要再来一条?”   卜愿拿着剧本过来跟他们对戏,瞧见小孩儿有点紧张:“怎么了,演的挺好啊?”   许瑞平哈哈直笑:“他以为拍的不好才再来一条。”   “是这样,”老前辈拍了拍小朋友的肩,宽厚道:“一条就过的当然是好戏,但好戏不一定必须一条过。”   “我们多尝试几种演绎方式,就会为这部戏增加更多的可能。”   他转头看向卜导,早有一套自己的想法:“刚才给人的感觉不够紧张,氛围差了点。”   闻编剧抱着本子写写画画,侧目道:“来点烟熏火燎的效果,比方说你们是烧了东阁再过来的,配合群演尖叫求救之类的?”   “对对对,这样显得情况更急,”许瑞平思索道:“咱们要不把他抢上马再拍,表现得更仓促一点?”   “或者你亲自抱走他,后头的人拿走轮椅就行。”   卜导招手拜托马术师过来商量动作设计,旁侧副导演即刻跟着张罗群演加戏。   闻编剧写画几笔,把剧本递给苏沉看:“台词这里改了几处,你记一下,准备拍第二场。”   苏沉用力呼吸,意外但是不再怕了:“好,马上。”   “补妆!打光!全体准备!”   “Action!”   “朝华宫走水了!”有人尖声惊叫道:“来人啊,走水了!”   骚乱声自东而来,似有数十人奔走逃窜,好似突遇乱箭的惊慌难民。   废太子自浅眠里惊醒,一手握紧轮椅把手,撑着身体竭力看清楚情况。   “发生什么了?”   旁边的婢女吓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今天不是万寿宴吗,殿下,殿下我们现在去哪?”   已有马蹄声狂奔而来,一路飞溅尘土无数。   “来不及了。”元锦寒声道:“他们已经过来了。”   难道是宫变。   有人这就等不及了?   伴随着将军勒缰,战马扬蹄长嘶一声,稳稳停在他们身前。   竟是姬逢山姬将军。   元锦预设了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是他,看见老人是脸色都微微发白,手都在发抖。   “你烧了朝华宫?!”   “陛下令你们手足相残,跟我走。”   姬逢山弯腰一捞就把他提了上来,身后手下利落带走轮椅,三人扬鞭而去。   元锦毫无反抗之力,在马上仓皇回顾,看见硝烟四起的混乱宫廷。   “你不要命了吗?”他深呼吸着控制情绪:“大人,姬家上下一旦站队——”   “先皇后留秘书藏于鱼腹,临死前托老臣保你。”   “可是——”   “有什么事都出宫再说,再不逃出去你就没命了!”   姬逢山厉声道:“从东三门出,遇到挡路的直接杀!”   “是!”   “是!”   “CUT!”   骏马应声停步,像个训练有素的演员。   助理们帮忙扶着两人下来,在一旁递水递毛巾擦汗。   化妆师快步上来,帮忙补粉修妆。   “好点了?”   “有那个意思了,”老导演看向总编剧:“闻姐怎么说?”   闻长琴还在看监控屏里的回放,比手势示意他等等。   副导演在旁边跟着出主意:“小太子手里要不要放个茶杯之类的?”   卜愿眯着眼看他。   “为了表现一下震惊,哐当砸个杯子……”副导演越说声音越小,知道自己是出了个馊主意:“当我没说,您继续。”   苏沉匆匆喝了口水,此刻像是耳清目明,前所未有的专注清醒。   他终于明白年前辈之前说的‘写作文’是什么意思。   同一个段落,同一个情节,也能有各种细微和情绪上的不同诠释。   不是演的标准就是好,也不是演的一遍过就是好。   这是一种——所有人同时参与表达的创作!   导演们耳语几句,闻编剧刚好看完监控,快步走了过来:“服装师过来,给将军身上泼点血迹,显得他刚杀了人才过来。”   “来了!”   “脸上也沾点,”许瑞平侧身比划位置:“来,往这洒,记得从下往上溅,我那马很高的。”   “马身上也弄点,来小殿下旁边让让。”   “这血颜色太旧了,要新血,再红一点!”   苏沉听话地侧让几步,忽然道:“可以拍花落下来吗?”   卜导转身道:“我没听清楚,什么?”   “原著里,有个刚出世不久的皇子就在这一天被杀了,”他问道:“花可以落在我手上吗?”   “加!后期记得补一笔,花落在他手上转枯萎然后灰烬飘散!”   “道具师过来补花苞,各部门准备,十分钟后开拍!”   “Action!”   中宫热闹非凡,对比之下,太液池万籁俱寂,仿佛早已踏入寒冬。   废太子坐在轮椅上,披着的狐裘早已旧的发皱。   他遥遥望着平静湖面,静坐墨白梨花树下,背影孤寂黯然。   有嫩白花苞蓦然落下,打着旋落在他的掌心,一瞬色泽转如沉墨。   元锦倏然回过神来,看到枯萎花苞时肩膀微微发抖。   “宁则,出事了。”他寒声道:“推本宫出去。”   婢女困得打盹,睡眼恍惚道:“今日是万寿大宴,怎么会……”   远处有火光四起,骤然间有宫女惊声喊叫。   “走水了!快来人啊!朝华宫走水了!”   婢女吓得一激灵,快步上来就要推走他,却被元锦反手按住手背。   “不对,”元锦撑着身子吃力看向不同方向,声音里透出几分惧意:“还有箭声。”   是宫变。   有人这就等不及了。   “奴婢带您出去,”宁则仓皇地快要哭出来:“一定有办法的,奴婢这就带您出去。”   她刚匆匆推他几步,已有马蹄疾驰而来。   “来不及了。”   元锦十指握紧椅沿,指节用力到微微发白,咬着牙道:“你快走,不用管我。”   “殿下!”   有染血战马疾驰而来,铁锈般的腥味随飞尘而来。   姬逢山猛一勒马,脸上血迹未干。   “走,”老人快声道:“陛下令手足相杀,这里留不得!”   他伸手一捞把废太子提至马上,手下利落收走轮椅。   “姬将军,你要置姬家上下不顾了吗?”元锦骤然按住他的缰绳,神情脆弱孤高:“洪党文党各自混斗,你原本可以置身事外!”   “像我这样的废人,你保不住!”   姬逢山抬手狠抽马绳,抬手吹出尖锐唿哨。   犹如鹰鸟般的长鸣呼应各宫,四周景色一并急速倒退。   “先皇后薨逝前寄秘书于鱼腹,把你托孤给姬家。”   “有什么话都等我们逃出去再说!”   他大氅一扬,把废太子藏于袍内,身后手下亦拆好木椅装入马后,一路奔驰而过东三门。   “凡挡路者,格杀勿论!”   “是!”   “是!”   “CUT!”   “好得很,下一条!”   剧组一呼百应,即刻帮忙调整轨道移设机位,再次全体忙碌起来。   梁谷云苏峻峰快步跑过去,先是连声道谢许瑞平前辈指点,然后去给儿子擦汗。   “你太棒了!!演的怎么会这么好!!”   “刚才你爸看得一愣一愣的,还问我这是咱们孩子吗!”   苏沉直到摘下发冠才从戏里缓过来,发觉自己手心全都是汗。   他演得心脏都在狂跳。   “快喝点水,刚才导演临时改台词担心死我了……”   “你以前背唐诗都没这么快,我的天。”   小朋友昂头吨吨吨喝水,隔着人群看到插兜靠墙的蒋麓。   后者晃了晃可乐,笑着与他干杯。 第14章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要和父母分别的时候。   从导演通知试镜成功,半个月磨合期结束,快的好像就一眨眼。   苏沉父母在这段时间里左右摇摆了许多次,甚至动过一起辞职,重新陪他在渚迁生活的念头,但最终还是打消了。   戏总是会散的,等到《重光夜》拍完之后,他们还是要在时都生活,不是吗?   离别的前一晚,他们特意请导演、制片、编剧和蒋麓一起吃了顿饭。   “我们走了之后,沉沉拜托给各位了。”   “哪里哪里,您客气了!”   “交给我们没事的,一定照看好!”   苏沉虽然舍不得,但还是很听话地陪他们收拾好行李,第二天送到了渚迁火车站的月台上。   火车开过来之前,他用力抱了抱爸妈。   “我会想你们的。”   “爸妈等着看你的作品,一定会特别精彩。”梁谷云揉了下眼睛,郑重看向他身后的蒋麓:“叫声麓哥哥,以后要多麻烦他照顾你了。”   苏沉默默看了一眼蒋麓。   ……不用了吧。   这家伙好像不太靠谱哎。   火车轰鸣声自远而近,铁轨末端的风景被炙热温度扭曲了形状。   苏峻峰下意识提好行李,又确认道:“沉沉?”   “……麓哥哥。”   蒋麓把烟按灭,点了下头。   他不喜欢小孩,也从来没打算过一直仔细着照顾谁。   但苏家人一直对他体贴有加,亲切到让人没法拒绝。   罢了,破例一回。   再回酒店时,车里一下子空了两个人的位置。   苏沉一直趴在窗外看,明明知道爸妈是坐火车走的,却还是往离开的方向瞧着,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蒋麓坐在他的后一排玩了很久手机,感觉车里太安静了,伸手拧了瓶水给他。   “喝吗。”   小孩没吭声,小幅度摇了摇头。   蒋麓皱了下眉,自行喝了两口,不再说话。   他靠着边沿想浅睡一会儿,无意间看见玻璃的倒影。   苏沉红着眼眶,一直在忍着没哭。   十岁的小孩突然要长久离开父母,独自在陌生的地方度过半年,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蒋麓一个人糙惯了,很长时间里希望自己做大人而不是小孩,十四岁活得像十八岁。   他咳了下,不自然地开了口。   “前几年还小的时候,我刚离开我妈,在飞机上哭了一路,后面我舅舅都哄烦了。”   苏沉憋了半天,没想到还有人比他更幼稚,终于被转移重点,回头看他。   “你也会哭啊?”   废话,当然是骗你的。   蒋麓这些年都没心没肺的,拍打戏差点骨折了都没哭过,更何况是这种破事。   他略僵硬地嗯了一声,继续即兴发挥。   “有几天晚上打雷下雨,我睡不着,还给我妈打电话来着。”   小朋友逻辑敏锐:“雷雨天打电话可能会被劈死。”   蒋麓:“……我谢谢你提醒啊。”   坐在前排的助理姐姐忽然想起来什么,从包里掏出来一个小册子。   “喏,这是你妈妈特意给你的,一定要保管好啦。”   苏沉接过册子,在日光下翻看起来,发现里面都是爸妈画的小人书。   厚厚一本小册子,里面有微波炉、洗衣机等等电器的用法,从洗衣粉每次放多少,深浅衣服不能一起洗,到葡萄鸡蛋之类的东西不能放进微波炉里都写的事无巨细。   再往后翻,是遇到困难该如何求助前台姐姐、火灾时应该如何处理、紧急情况怎么保护自己。   外公外婆、爸妈单位、好朋友的各个电话也全都抄了下来,旁边还细心标注了打电话的时间,避免打扰到其他人。   他们白天陪他训练拍戏,晚上等他睡着了,一个人写注意事项,另一个人帮着画插图,每一晚都忙到深夜才休息。   一切只希望都顾虑完全,让他一个人也能面对一切。   苏沉一页一页的看过去,低着头不再说话。   蒋麓在旁边跟着看了几页,看到后面也是没招了。   “行吧,现在可以哭了。”   这还忍个屁。   他要是早几年,看到这么温情的东西也扛不住,可惜亲妈常年醉心学术没啥温情。   小孩呜呜两声跟着点头,眼泪即刻流的稀里哗啦。   剧组的第一场夜戏终于要开了,按照日程表里的安排,将从晚上七点天黑透之后开始拍,一直拍到凌晨三四点,直到天快亮了才收工。   原剧情里,皇嗣相杀,所有涉事者都争相奔逃出京,当权者要做的第一件事当然便是锁城。   洪党狂妄,又执掌兵权,得到消息时第一时间严密保护好五皇子的去向行踪,同时严控京城内外,连郊外也层层设防,派人拿着画像日夜比对筛查。   第一场追杀夜戏拍摄于千倾竹林之中,恰逢金月如钩,夜明星稀,很是应景。   剧组自四五点便在安排人手挂灯清路,还有群演被副导演带着踩点。   今晚苏沉戏份很少,只需要带好外套睡袋在旁边待命就好,但姬龄即将在竹林中踏霜沐月而来,要拍一次极其惊艳的开场。   导演说了要惊艳,两个字就代表配色打光运镜等等都得玩了命的推质量。   蒋麓白天睡到下午四点,早早养足了精神,五点去了片场陪其他人熟悉威亚。   他吊在高空飞来飞去,导演则跟上帝一样背着手到处转悠。   “竹子上的霜不够,再喷点。”   “颜色不够透啊。”   旁边围了一圈人,早就不敢回答‘导演这竹子本来就这色了您还要咋滴’了,转而拿出一长溜喷漆出来。   “我们跟着上色,再紫点还是再绿点?”   “要透,要盈润,要有露水沾着的感觉,明白吗,”卜老爷子仿佛在教书一样,掰了根竹枝给他们看对比:“老竹有老竹的翠,新竹有新竹的碧,景儿好看了才衬得人更好看,先去把那些枯的蔫的都去了。”   大伙儿齐齐应了一声,各自分工忙活起来。   化妆师们准点到了,给演员们弄头套发饰,先给蒋麓整好了放他去排练别的打戏。   蒋麓蹿了一半,被亲舅舅捉了肩膀。   “你这眉毛怎么回事。”   少年在老头面前早学乖了,这时候不吭声别找事装傻就行。   化妆师凑过来看了眼:“他不一直这样么。”   “眉尾不够挑,不够扬,”卜老爷子看到后面都有点嫌弃:“怎么感觉奶里奶气的,往俊了画。”   化妆师努力忍住腹诽。   大爷!他才十四岁,还没长开呢!   蒋麓露出被侮辱的表情。   我才不奶!!我一点都不奶!!   苏沉在片场坐了半个小时,无聊到贪吃蛇都打通关了,转而去四处转悠,刚好碰见道具师测试弓矢。   大伙儿看见他都笑着喊了声殿下,小朋友点点头,终于习惯了被这么喊。   “等会儿看戏来咱们这边,景儿可好了!”   “好,我搬把凳子来~”   子夜既深,鸦眠月沉,骤然有猎犬追吠,马蹄声声。   三架马车在一众掩护下不断加速,身后追兵眼看着距离就要不断拉近。   “站住!别废那个劲了!”   “再逃当场诛杀,听命还能留条活路!”   “姬逢山,你竟敢叛乱违逆!”   又一声尖锐唿哨响起,竟有人执刀割断马车后索,令数段圆木自厢顶滚落而下,阻挡追兵来路。   混乱里三架车分头而行,马上就要消失在竹林夜色里!   “不管了,放箭,当场杀无赦!”   “放——”   一时间万箭齐发,犹如夜风狂作,穿林而过!   追杀阵仗之大,惊得竹林深处的骑牛牧童从睡梦里惊起,拿斗笠掩好自己。   伴随着焰火一般的噼啪声响,三架马车皆是身中数矢,追杀者仍紧咬不舍,势必要把人逼到绝路。   为首将领大喝一声,高声震慑。   “姬逢山,你疯了吧,一个瘫子有什么好保的!”   “你若是亲手结果了他,洪大人保你封官加爵,总比现在要快活!”   他刚一说完,脖颈竟被林中银索器根斩断,顷刻人头落地!   两侧追兵还没反应过来,陆续有马匹惨嚎摔地,一个个人头噗通落下!   “停下,快停下!!”   “看清楚了,这林子里有悬索!!”   “狗日的,我们进埋伏了!”   一时间四处皆是勒马惊呼之声,三家马车早已不知所去,但仍有数人翻身下马,执意追杀领赏。   此刻蓦然风动,有少年的清朗笑声响起。   “洪老爷是许了你们什么好处,说给我听听?”   众人执刀抬头,在月色下看见有蟒袍少年踏竹而来。   ——是当年曾伴驾圣上,八岁便猎虎归来的姬少爷!   姬家真是疯了,豁出全家的命都要保那个废太子,他们到底图什么?!   只见他身形高挑,笑容轻佻,足尖只在竹枝上轻轻一点,随即便落在银弦血痕之上。   “现在想保命,还来得及。”   姬龄再开口时,手中弯刀缓缓脱鞘,唤起一片人的怖惧神色。   他的声音清冷低沉,有种早已在战场淬炼千百次的笃定。   有人刚看清是他,便吓得掉头就跑,不再管旁人死活。   还有人像是撞了鬼一般,举灯相照,正好映出少年的明朗笑容。   从容嗜血,一派天真。 第15章   镜头一转,最后几个追兵也猝然倒地,寂夜竹林再度无声无息。   少年手执飞索,几抛几越绕了竹林大半圈,终于看见小池塘旁安详嚼草的老青牛。   他悬身一沉,把那牛背上的牧童掳走。   “属下来迟了,殿下恕罪。”   元锦直至被安放回轮椅上,才终于抬眼看向姬龄。   自年幼起,废太子母家倾颓,双腿又形同虚设。   他身上有很强的一股排斥与戒备,像是拒食的雏鸟,不肯接纳任何人。   姬龄早已习惯了他这副自闭的性子,在寂静里推着他缓步向前。   如今已是深秋,松软竹叶犹如薄毯,踩上去会有轻微的脆裂声。   他们路过血泊尸首,两人的目光皆未停留半分。   “快到了,”姬龄脚步轻快,并未被他的沉郁气息影响:“饿不饿?等会吃碗热元宵怎么样。”   元锦不语抬头,刚好目睹有暗紫淡雾自远处弥漫开来,略有不安地往后缩了一些。   后者嘴角一勾,笑道:“太姥姥,孙儿来了。”   只见少年用指节轻叩紫竹中节,两人一椅于雾中消失。   幻雾不声不响地随风消散,千倾竹林随风摇曳轻响,如从未有人来过。   “CUT!”   直到听见导演喊停,苏沉才在轮椅上咳出声来。   好呛人!!这是什么烟!!   “是加了点料,不然也不会紫的这么漂亮。”蒋麓松了手,困得像大猫一样伸了个懒腰:“你是拍完了,我还要补两场打戏。”   苏沉没想到他突然松手,轮椅刚好又放在一个斜坡,吓得叫了一声。   远处助理忙不迭跑来,但蒋麓已经伸手抓稳了,半信半疑地看他。   “你知道你没瘫对吧?”   苏沉每次从角色里走出来需要好一会儿,皱着眉点了下头,像重新适应双腿一样慢慢走了出去。   不远处,卜老导演在看他们的背影。   “还不错啊,”闻编剧捂紧毯子道:“大半夜的真冷,早点收工呗。”   “有两个镜头被群演挡了身位,要补。”老导演终于把目光收回来,念叨道:“我总觉得那孩子,这么小就入戏这么快,不是件好事。”   闻长琴笑道:“你不是找这样的好苗子找了几十年?听说过叶公好龙,可没听过卜导好苗。”   “但他现在才十岁,还得在咱们这剧组里泡十年。”老爷子拧开保温杯,闻了闻里头一股中药味儿,对助理怒目而视:“你又往里头加什么了!!”   “师母说您嗓子早哑坏了不喝点罗汉果不行啊!”   “罗你个腿子!倒了!!”   闻长琴还觉得不够暖和,又揣了个热水袋,正色道:“戏里戏外有什么分不清楚的,假发套一摘,回城市里过段日子,到处都是电脑电梯电视,还真觉得自己活在古代不成。”   “是这么个道理……”卜导仍有顾虑,但不再往后说。   他没法解释自己的那股直觉。   苏沉回酒店时已经是上午四点,虽然困得要命,但头发带过假发套以后总有股怪味,洗洗涮涮天就已经蒙蒙亮了。   小孩贪睡,第二天又排了夜戏,索性一觉睡到下午四点,中间醒了两回,吃点东西继续睡。   再醒过来的时候,偌大套间里仍是空空荡荡,空无一人。   苏沉在大床上翻了个身,神情有点落寞。   他还是不太习惯这样的日子。   如果在寄宿学校,至少每天能和好多朋友说话吧。   今天刚好是星期六,苏沉试探着给商朝阳打了个电话。   “歪?”对面传来动画片的背景音,以及好友特有的大大咧咧招呼声:“谁啊?我爸不在家。”   “朝阳!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乱接电话!!”   “是我,苏沉。”   “啊!!你终于记得跟我打电话了!!”商朝阳激动起来:“你那边是美国时间吗?白天还是晚上啊?”   “不对啊,你座机显示还是在国内,区号我不太认识……”   “嘘,”苏沉想了想保密协议的范围,小声道:“我不能说太多,你那边还好吗?”   “好啥啊,天天作业又多,张老师还是那么凶,”商朝阳也不多追问,懒洋洋道:“你要是跑出去哪儿玩了,带我一个呗,我天天盼着不上学。”   “朝!阳!”   “哎哎哎知道了。”   苏沉隔着电话听他闲聊家里和学校的大事小事,听着怀念又失落。   他好久没被爸妈训了。   也没有见过老师,见过同学,或者去荡会儿秋千。   新的生活就像是被隔离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吃穿住行都开始和同龄人截然不同。   商朝阳聊了半天,倾诉欲得到极大满足,一口气干了半罐汽水,终于想起来关心下好朋友。   “你呢?你还好吗?不会是生病住院了吧?”   “没有,”苏沉叹了口气:“估计再过个大半年你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听说预告片会预先剪出来,方便广告招商。到时候他想瞒着,大家估计也都知道自己去拍电视剧了。   “那你开心吗?无不无聊?身边有新朋友吗?”   “朋友?”   苏沉第一反应是那个坏哥哥,表情很犹豫。   小孩儿生得根红苗正,从小是爸妈老师眼里的乖学生,上课讲话都会有点负罪感。   但蒋麓与他恰恰相反。   正如旁人所言,蒋麓身上有股江湖气,是自幼跟着跑剧组混出来的。   他基本没在学校里呆过多久,还在襁褓里就开始出镜,然后一直演到现在。   父亲身份成谜,母亲醉心学术,也就一个舅舅看管着,把他抚养到大。   所以显得世故,老练,甚至有一点点人堆里混出来的小滑头,以及缺乏细腻教养的痞气。   苏沉并不了解太多,但觉得如果说一个新朋友都没有说不过去,还是应了一下。   “认识了一个大哥哥,十四五岁,很会打架。”   “哇,酷。”商朝阳听得很向往:“十五岁都要读高中了吧!还有呢!”   “我有点怕他,”苏沉小声道:“我觉得他已经有一米七了,再过几年肯定有一米八几。”   “那家伙虽然经常抽烟,嘴巴很毒,但是……心眼不坏,一直有保护我。”   “那很不错啊。”商朝阳听得很心动:“一般来说,遇到这种大佬,要嘴巴甜点,多叫两声哥哥!”   “像我六年级的朋友,基本都是初中生哥哥的尾巴,让干嘛干嘛,还主动帮忙递东西,这样人家才愿意罩着!”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小朋友被灌输了很多莫名其妙的社会小知识。   直到蒋麓过来敲门。   “醒了没,等会上戏了。”   电话一直占线,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挂好。   “噢噢来了!”   苏沉高声应了,小声道:“我挂了哦,下次聊。”   “好嘞,白白!”   再打开门的时候,小朋友笑得阳光明媚:“哥哥我马上就好,你先去吧!”   蒋麓定定看了他几秒。   “你笑得好假。”   苏沉:“……”   门啪的关上。   我讨厌他!   最近连着拍夜戏,和剧情有很大关系。   虽然朝廷一直在各地设有兆幸府,每年按光落位置将命定之人登记入册,但相关名录名存实亡。   敢贸然向旁人展示异能的人,要么被捧到高位人尽其用,从此荣华富贵,要么便被算计到分毫不剩,家破人亡。   但凡有点脑子的,最后都会改头换面,重新变了容貌姓名和身份,低调小心地过日子。   兆幸府的存在,一半是为了招安收买,一半是为了常年监视。   双方互相提防着彼此的存在,世人也讳莫如深。   谁都没想到,近在天子身旁的姬家,家里竟然有位太姥姥也是天幸之人。   元锦被接进姬家竹宅的时候,真实的姬家早就在数年前撤的里外干净,空有其表了。   五代老幼、家产田地、藏书兵器,早已一样样移进这万千紫竹之一里,哪怕是追兵上下勘察摸索,也找不出半点破绽。   剧组当初买下影视基地里的这一大块儿地,耗了不少时间花在修府宅建皇宫上。   电视里两人是身形一晃在竹林里消失,其实就是在紧靠着竹林的另一片景里继续拍戏。   元锦深夜被接进姬家,一看亡母手书,二拜姬家众人,三备反杀诸乱。   几场戏里情绪变化有许多激烈起伏,很难驾驭。   对于故事里的元锦来说,一切都是他未曾预料的剧变,大悲大痛轮番而来。   但对于戏外的苏沉来说,他一晚上光是哭戏就要演好几场。   秘入竹宅,见其间灯火繁华的戏码,剧组早已拍的轻车熟路,一会儿就好。   哭戏愣是卡了一晚上。   也直到这个时候,卜老爷子的严厉苛求,才第一次显出来。   “你不能哭的太弱,也不能哭的太惨。”   “不能不哭,但同时要显出几分烈性子出来。”   “刚才那一镜拍的很勉强,我跟你说了,他病弱,但是内心非常的狠厉,你仔细思考一下,他这个时候看着先皇后的手书,是因为什么才流眼泪?到底在哭什么?”   苏沉凌晨两点之前还哭的很像模像样,到了凌晨三点往后又困又累,碰到这么哲学的问题已经懵了。   导演叹了口气:“还是没悟。”   小孩很受打击,吸吸鼻子说对不起。   “要不明儿拍,”蒋麓在旁边小声道:“他眼睛都肿了,不上镜啊。”   老导演予以智慧的凝视。   蒋麓举起双手表示投降:“您别瞪我,当我放屁。”   “不,”卜老爷子对着他指了指布景:“你过去,给他示范着哭一个。”   “要哭的傲而不弱,哀而不伤,哭的又烈又痛,肝肠寸断。”   苏沉还在拿热毛巾敷眼睛,听到这话瞌睡都醒了。   蒋麓:“……”   我就该早点回酒店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蒋麓:你鲨了我吧 第16章   在此之前,苏沉只见过他的打戏。   能打也是一种本事。   身手要矫健灵巧,劲道活如脱珠,收放自如靠的都是多年积累。   他举着热毛巾缩在一边,自知没有发挥好,此刻都不敢再说话。   卜老爷子看出小孩心思,安慰性拍拍他的肩。   “你累了,等会看完不用再拍,睡一觉好好消化一下。”   “给你看蒋麓演的,不是让你学他,你们两不是一个路子,只是看看能不能启发点什么。”   让搭档来演自己的戏是很怪的事,像是让鱼变鸟,让鸟变鱼。   苏沉没把想法说出口,安静点点头。   蒋麓演惯了姬龄,骤然要转换身份变成元锦,似乎也没有太多障碍。   他连借以入戏的妆容道具都用不着,上场前要打架般扭扭脖子晃晃肩膀,松快好了就踏入镜头之中。   姬老太太会意接戏,颤颤巍巍地把鱼腹血书递给了他。   “先皇后……曾赐宴姬家,交付帛书于鱼腹之中。”   “她曾救下我亡夫性命,又以灵丹保住我儿性命,如今我姬家拼死相效,亦是还以忠勇。”   蒋麓跪在地上,缓缓接了母亲生前的绝笔。   他动作很慢,像是重新打开自己的人生一般,将沾染血迹的帛书一寸一寸舒展开。   单是看他孤直的背影,便有说不出的颓然绝望。   一滴泪骤然落在娟秀字迹上。   紧接着是又一滴。   “殿下,”旁侧姬将军亦然动容,忍着情绪相劝:“切莫伤怀。”   “萧家筹谋十年,为的不仅仅是保住您。”   “也为了沉冤得雪,再度复势。”   蒋麓并不看他,怔怔用手指抚触母亲留下的每一行字。   就像是在触碰她的脸。   他高傲到不肯认下这样痛苦的现实,却又会被母亲的字唤醒仅剩的脆弱情绪。   就这样似哭非哭地抿唇沉默,良久才笑了一声。   可在他抬头想要说话的一瞬间,隐忍许久的一行泪猝不及防滚落而下,登时暴露出他内心的许多秘密。   “CUT!”   卜导演看得很满意,回头吩咐道:“大家都辛苦了,今天算打了个样,明天咱们继续!”   “这么早?三点就休息,我的天。”   “快收拾东西,回去睡觉咯!”   苏沉看到失语,顾不上拿好自己的笔记,匆匆跟上意欲离开的蒋麓。   “请等一等!”   他怕自己追不上他,伸手抓住他的袖子。   蒋麓一离开位置,又变回吊儿郎当的样子,嘴巴没怎么留门:“这会儿不嫌弃我有烟味了?”   苏沉像是被刺了一下,辩解道:“我不是嫌弃你,你不要误会。”   “没事,开玩笑罢了,”蒋麓任由他抓着自己的袖子,走路时感觉自己像是大猫被小猫叼着爪子:“要问什么,说吧。”   “刚才——刚才你是怎么做到的?”   苏沉在这段时间里,渐渐认可了自己的能力,觉得自己也许能做好一个小演员。   可蒋麓刚才的表演一下子击溃了他的许多认知。   有人能轻易替代他,甚至演的比他更好。   小孩没有展露自己的脆弱不安,努力进入学习的状态里。   “我想向你学习,拜托哥哥教教我。”   他努力说得平和踏实,但表情仍然暴露了内心。   “走了,一起去卸妆。”蒋麓打了个哈欠道:“你做得很好了,学什么都要循序渐进地来,我也不是第一天就会的。”   苏沉怔怔松开手,不敢再打扰他。   蒋麓都习惯被他拽着了,突然重量轻了许多,又停下脚步回头看。   良久叹一口气。   “你怎么这么要强啊。”   “以后的日子,卡戏卡的演不出来是常事,怎么可能次次都顺到一条过。”   苏沉低着头应了一声。   一看就是假的。   蒋麓没想到他倔成这样,伸手把他领子一拎,半拎半推的带着人往前走。   “你还想把自己关小黑屋里反省不成,走了,卸妆的时候讲给你听。”   小羊本来在闷闷地跺蹄子,这会儿才支棱起来。   “真的?”   两人回到化妆椅上,由着化妆师帮忙清理发胶,蒋麓闲散开口。   “我舅也说了,咱两不是一个体系。”   “我解释一下这句话,你看着像体验派,演什么都代入那个角色。”   “我是方法派,演什么都是找我自己。”   苏沉忍着擦眼线的痛,不自觉地拿指甲抵着掌心:“演你自己?”   “今晚的戏,首先是要哭吧?”   蒋麓转了下椅子,看向他道:“所以为了哭,我要回忆我奶奶去世的时候,我有多难过。”   “然后是哭的同时,要孤傲。”   “所以我想的是,我奶奶去世的同时,我当了影帝,得强忍着痛苦在一众关注里上台领奖。”   苏沉开始感觉到心脏梗塞。   你这是在演什么!   “再然后,是要孤傲同时还要脆弱。”   少年显然玩惯了这种大拼盘游戏,顺理成章道:“所以要加一点脆弱,比方说我初恋失败,刚被女朋友甩了,但真表现出来会很丢脸。”   旁边化妆师哟呵一声:“小少爷啥时候谈恋爱了啊?”   “我要是敢谈我舅舅不得打断我半条腿?”   蒋麓咳咳两声,继续往后讲:“然后再加一点不甘,绝望,愤怒,等等等等。”   “所以我刚才上场的时候,代入的就是……我奶奶去世同时我得影帝要上台领奖可是我初恋跟我提分手家里还中了五百万彩票不告诉我同时我玩坏家里电脑被我妈抓到以及我舅决定把我开除剧组。”   “……懂了吗?”   苏沉苦着脸看他。   我不太想懂,真的。   要不你还是自己懂吧。   日子眼看着就要降温了。   今年冬天似乎来得格外的早,看着十一月末就要下雪。   梁谷云和苏沉通完电话,再三确认他那边冬衣什么的都收到了,厚袜子也都有。   苏峻峰也坐在电话旁边听,直到电话挂断,两人像是骤然又空缺了什么,靠着沙发相对无言。   苏沉离开之后,他们的生活空荡荡的,像是破了个很大的洞。   “今天是第几天?”   “第三天。”   “才第三天?”   这感觉就跟做梦一样。   呆在爸爸妈妈的身份里久了,突然不用接送他上下学,不用陪他看电视写作业,两个人像是都变得混乱又茫然。   没生孩子之前,我们怎么过日子来着?   梁谷云本打算着拿这时间做个美容,再看看书提升自己,但家里已经安静到……让她不舒服。   她枯坐许久,想再去扫扫沉沉房间的灰尘。   刚一起身,门口传来铃声。   “是我,”老太太敲门道:“给你们送腊肉卤鸡来了。”   对于苏沉要去拍电视剧这件事,家里老人都表示欢迎支持,这两天眼看着外孙见不着了,还特意上门来关心关心女儿。   苏峻峰连忙上前接东西,喊了一声妈。   外婆一进屋子,就感觉这气氛不对,取笑道:“沉沉一走,瞧你们这副样子。”   “叫我说啊,刚好趁着机会给他生个弟弟妹妹,这不也有时间照料?”   梁谷云本来去给她泡茶,在客厅一没留神差点被热水烫到,急促道:“妈,你说什么呢!”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沉沉一回来发现我怀孕了,他会怎么想我们?!”   老太太一脸莫名其妙:“生孩子怎么了?你又没伤天害理,怎么搞得跟做贼一样。”   苏峻峰不便开口,默默帮着归置东西。   老太太跟检查作业似得开了冰箱,看见里头空空荡荡,什么瓜果蔬肉都没有,一脸了然。   “还说没事,现在饭也不好好做了,日子还过不过?”   “叫我说,你们两都是独生子女,生二胎也不罚款,怕什么。”   苏峻峰忍不住了:“妈,别说了。”   “是,如果怀的是妹妹,将来还能给沉沉添个伴,”梁谷云天生敏感,这会儿直接生气了:“可如果怀的是男孩,他会怎么想?”   “他会觉得爸爸妈妈把他卖出去演戏了,背地里又生了一个,好替代他的位置!”   “家里只有我们的卧室和他的房间,不需要再多一个!”   老太太听得哭笑不得:“哪儿这么严重啊,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你刚升了职,峻峰工作也不错,哪怕不动小孩儿的钱,现在换个房子也好说,我跟你爸出点钱,刚好换个三室一厅的好房子——”   “妈,根本不是房子的问题!”   母女两都是犟脾气,这会儿针尖对麦芒,话题还止不住了。   “你自己想想,”老太太索性把冰箱门大敞着了,对着夫妻两提高声音:“这才三天,沉沉才离开三天。”   “你们两饭也不做了,日子也不过了。”   “往后还有十年,年年他都要出去拍戏,你怎么熬?”   “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主儿,你们要是不喜欢孩子,结婚以后一个都不生我也不说话,还会去撕好事邻居的嘴。”   “但是云云,你们明明就喜欢孩子啊!从沉沉生下来到现在,你们多开心啊!”   “别说了!”   梁谷云哭出声来:“大不了我接他回来!你别说了!”   她直接跑去卧室把门猛地一关,再也不肯出来。   老太太这才住了嘴,一脸费解。   “背叛?”她扭头看向苏峻峰:“你姑妈当年生了三个,你家里人觉得背叛吗?”   苏峻峰伸手扶额:“妈……这是两回事。”   与此同时,剧组酒店里。   苏沉抱着书在敲蒋麓的门。   后者压根没睡醒,这会儿还有起床气,头发乱糟糟地出来开门。   “哥哥,现在才下午两点,您有事吗。”   苏沉冷不丁被他叫了声哥哥,又瘪着脸小小声道:“对不起,你睡吧。”   眼看着就要回自己房间。   蒋麓发现这小孩真的克自己,开不得玩笑说不得重话,把门敞开了。   “你来,来来来。”   苏沉抬眸看他:“我怕吵着你。”   蒋麓下意识都开始哄他了:“来嘛,我不嫌烦。”   等等,我嫌烦啊!!   这是怎么回事!!   “我想找你问数学题……”小孩苦着脸说:“老师布置的我不会做,今天晚上就要教了。”   蒋麓头顶缓缓浮现一个问号。   “你进来吧。”   他抓了抓头发,先从旁边拿了瓶可乐塞给小孩,一时间显得有点手忙脚乱。   “等等我,我给房间通风散散味儿。”   “吃点什么?我打电话叫点心上来?”   “不用,”小孩在客厅坐的端端正正,认真道:“谢谢哥哥。”   蒋麓拉窗帘拉到一半,匆匆忙忙把地毯上的大裤衩收好,隔着老远看他一眼,又叹口气。   算了算了,败给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沉沉乖巧歪头:……? 第17章   合同之前明确规定过剧组方的教育义务,大伙儿也不敢耽误孩子将来读书考试,特意安排了名校出身的全科老师,力求不仅跟得上对应年级的现有课程,还要力争上游。   老师看着年轻,其实教书时严谨敏锐,媲美帝都的许多特级老师。   作业留的也都相当刁钻,就算上网查也找不出答案。   苏沉把作业纸铺开,还特意给蒋麓看自己前头好几页运算的过程,证明自己确实是做不出来了才来找他。   初中生哥哥坐在一边,接过纸简单看了一眼。   我都学到三角函数了,小学生的题能有多难。   “把1至2005这2005个自然数依次写下来得到一个多位数12345……2005,这个多位数除以9余数是多少?”   初中生哥哥看了两秒,转笔速度略有僵滞。   苏沉趴在一边,很期待地看着他。   不行,现在说不会做太丢脸了。   要不把他支开,临时百度一下……   蒋麓装模作样地写了几个算式,不经意道:“你要不去看会儿电视,等会我来讲给你听。”   苏沉摇摇头:“我陪着哥哥。”   “……”   蒋麓叹了口气,把笔推到一边。   “我做不出来,你回头问你老师吧。”   苏沉很听话地应了一声:“我空着,往后面做。”   “嗯。”   小孩写了一会儿,像是怕被他赶出去。   “哥哥。”   “嗯?”   “我以后能来你这写作业吗?”   苏沉是有些小狡猾的。   他不问‘今天下午可以留在你这写吗’,也不问‘下次可以吗’,而是设了个套子,试图得到永久串门权。   蒋麓眯着眼看他,没马上答应。   虽然他平时在房间里休息也没什么事,但一个人自在惯了。   苏沉算完一题才停下来,侧身看他:“你不觉得这些房间都太大了,一个人呆着会很孤单吗。”   “我经常开着电视,洗澡也远远听着声。”   虽然剧组有其他几个小孩,但他们抱团一起玩,还有家长特意留下来照顾,好像融不进去。   比起那些陌生人,他在蒋麓身边反而更有安全感。   蒋麓说了声随意,起身看电视去了。   “有事叫我。”   “好。”   一呆就是一下午。   直到助理来敲门,苏沉才收拾好作业,还把他桌面的橡皮屑全部拿纸巾包好扔掉,礼貌到像什么教科书乖小孩。   蒋麓预感到他会认认真真道别,暂停了电影,在沙发上歪着看他。   后者就差鞠个躬了,挥挥手道:“等会见,哥哥。”   “昂。”   “对了,”小朋友眨眨眼:“哥,你房间里没有烟头了诶。”   蒋麓回过头继续看电影,随意糊弄了一句。   “忘了抽了,不重要。”   本来也就不重要。   按着第一部剧情,元锦按照母亲的嘱托,绝不在活人面前暴露自己其实可以行走。   但姬家对他推心置腹,直接把秘而不宣的珍宝拿了出来。   这件珍宝,在原著里也是非常精彩的一个设计。   ——不是名贵珠宝,不是神秘法宝。   而是他家下人都日常路过的一块地毯,原地翻一个面。   姬家战功显赫,先前几年为陛下收复南方失地,一直赏赐如流水一般。   许多人都悄悄关注过他家有哪些秘宝,收集了哪样的古董,会不会从哪个世外高人那里讨到什么延年益寿的好东西,让全家人体质康健不说,还得了个姬龄这样的奇才。   没想到,就放在侧厅的,一块人人路过的古旧地毯,反面竟是这天下最珍贵的地图。   当初为了做好这张毯子,道具组四处采买了十几种样品,从波斯毯西式毯到西北羊绒毯,纠结了半天专门请画师绘制出符合这个世界观风格的定制方毯。   八宝纹滚地、银万字镶边、四角绣抱角吉蝠,混色织成一派古典美。   这毯子打样得当之后,他们立刻委托工厂赶制出二十几块,均匀铺在姬家各室内布景里,每一块都看着一模一样,拼的严丝合缝。   但唯有三张毯子被道具师拿出去绘制地图,先用炭笔细细描好,再请专人绣银镀金。   正面看着灰尘扑扑,翻过来的一瞬间流光溢彩,恢弘大气。   这张地图,是萧家和姬家共同所著,两家数百人里只有两位老人知道这个秘密。   地图上以五国四海十二江湖的分布为基准,详细记录了萧家秘藏家产,世交天幸师行踪,以及三党势力范围。   剧组把主演们搁到一边,花了一下午纠结这毯子要怎么翻怎么拍。   质感就是一瞬间的事。   要调好光线,用好色彩,让一块脏兮兮的毯子绽放出沙漠珍宝般的光彩。   甚至有人提议撒点金粉上去,好让翻过来的那一秒有细碎发光颗粒感。   两个主演原定下午六点妆造就位,等到快八点半,卜导演还在拍毯子。   苏沉把原著当语文课本看,闲着也是闲着,拿荧光笔标其他人台词里他不认识的字,在上面标注拼音。   天都黑透了,那边也没有搞定的意思,最后是副导演出来了,提前带着他们熟悉蓝幕。   绿幕技术据说在一九九几年就在欧美那边流行了,很多好莱坞大片都在使用这个效果。   但真正好用的,反而是蓝幕。   与人类皮肤颜色相对,蓝色易于补色,但蓝眼珠老外太多,用蓝幕容易搞成恐怖片,才转换用了饱和度更高的绿幕。   元锦离开京郊之后,马上要去的两个地方都在原著里设计复杂,实景拍摄很容易出事,得靠电脑和室外影棚作为辅助。   一是万风集,二是谲蛇窟。   即便是京城之外,权臣的势力范围纵横南北。   武有洪党,儒有文党。   但文武之外,还有个鱼龙混杂的第三派。   这一派,荟萃无数奸商名流,大奸大恶大善大慈囊括于此,共同的交集在一个财字。   放眼江山万里,谁不是为了一口饭吃而汲汲一生?   恶人想抢走万人手里的饭,善人想施舍万人一碗白饭,纠缠到最后,竟都撞在了一起。   他们共同的汇集之处,就是三国分界之处,万风集。   上神开天辟地之后,江海分陆,似连又分。   万风集立于万丈悬崖之中,北抵冰海,南靠悬壁,东西皆是尖峰洞窟。   这样的地方,按理说应该是无人荒地,连麻雀都不肯落足筑巢,偏偏近百年来成了最繁荣昌盛的好地方。   原因无他,有个女人三山冰海的孤崖上建了一座空城。   先飞铁索引桥,再修栈渡相连,甚至在空中凭玄铁做出滑行船一般的摆渡,硬是把三不管的地带据为己有。   那一座崖上城自称一统,先是引来逃犯小偷开了黑市,后来三国商贩都经不起额外绕弯千百里的苦楚,悄悄过来做些生意买卖。   没想到那女人出手阔绰,一不收渡费,二不抽税银,在此处商贸过百万两也绝不沾手一点油水。   相比三国各个推陈出新的杂税苛则,这里简直是买卖人做梦才会有的好地方。   且不说各国特产之丰盛,进货品类之丰富。   光是无税就够大家哄抢摊位,恨不得一辈子住在这里!   随着日子往后,三教九流里的神秘人士都住了进来,成为万风集主人的客人。   三国皇族的利益链条也与这里牵扯渐深,就算有意插手,也会被彼端制衡。   天下商路便犹如千丝万缕的血脉,散布东西南北各个角落。   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心脏。   万风集如今已有过百年的历史,但主人却从未变过。   有人疑心那女人容颜不老,是个妖怪。   也有人说这地方原本就秘密买卖童男童女,供她滋补延寿。   活了一百多岁,模样瞧着还是二三十,管她是什么,反正绝对不是人!   这个地方,便是元锦想要扳回一城的唯一突破口。   母亲的遗命,是希望他继承大统,重还萧家昔年荣光。   他如果得到万党的辅助,便等于盘活遍布全国的势力,足以与另外两派抗衡。   苏沉当初读小说读到这里时,还特意想了一遍国内外的知名景区,琢磨得跑到什么地方才能拍出悬崖城的风景。   合着还是没出渚迁,摄影棚就在皇宫旁边,步行都只用十分钟。   他跟着副导演往蓝幕棚子走的时候,看见一行人提着木箱匆匆走过去,但去的是附近的另一个地方。   那些木头盒子里有什么在嘶嘶作响,像是装了活物。   苏沉还在边走路边默台词,没有多问,旁边蒋麓已经变了脸色。   “他准备用真蛇?”   “也不能全靠特效,”副导演安抚道:“你放心,我们请了专门的训蛇师父,找的也都是肉场养的无毒蛇,不会出事。”   “万风集还得拍两个星期,蛇窟那边还在弄布景,不着急。”   蒋麓走路光顾着看蛇箱,一回头差点撞着人。   “抱歉抱……”他抬头看清楚来人,笑容登时扬起来:“烟姐来了?”   “两年没见,是长高了不少。”女人笑道:“旁边这个是沉沉吧?”   “走,去对个戏。”她接过助理递来的一个缎带小盒,弯腰放到苏沉手中:“一点小小的见面礼,是我丈夫今天亲手做的草莓布丁,希望你喜欢。”   苏沉望着她的如墨眉眼,一时间不确定该不该收。   “忘了自我介绍了,”女人从容开口,神情温和:“我是饰演万风集主人的江烟止。”   “叫我烟姐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蓝色是人类皮肤颜色的补色,用蓝幕作背景应该是最容易处理的,近年来特技拍摄更多采用绿幕,是绿幕使用的荧光绿色在电脑系统中更容易与前景分离,同时这种颜色较为明亮,不易产生黑边。   在亚洲,一般使用蓝幕,而在欧洲,一般使用绿幕。主要是因为欧洲人(以日耳曼人为主) [1] 蓝眼睛的较多,使用蓝幕的话,后期处理容易把演员的眼珠处理掉   例如,电视剧《西游记》里孙悟空腾云驾雾的镜头,就是在蓝幕前拍摄的,再经过处理换成天空的背景。当然现在的技术要成熟得多,看起来也就没有那么“假”。好莱坞有些电影,已经实现了全部在绿幕前拍摄,完全不用真实背景。 第18章   苏沉看的电视剧不多,并不认识眼前人。   但他本能觉得,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姐姐。   江烟止眉眼很浓,红唇不点而朱,眼梢的笑意让人本能地有种喜欢。   她天生拥有电影导演钟爱的,大荧幕上的高质感五官。   不媚不艳,但看一眼就容易被迷住。   原著里的万曜之性格冷厉尖锐,和眼前的人相差甚远。   苏沉很礼貌的打了个招呼,对她保有疑虑。   等会儿对戏……也不知道会不会顺利。   现在剧组在同时拍摄两场戏,A组留在皇宫继续演绎后宫及朝堂戏码,而他们去了绿幕及万风集实景棚,暂时由副导演帮忙看着。   几人过了一遍台词,又确认完走位角度,道具师适时把琉璃酒瓶捧了上来。   “等会儿炸这个,要不要先炸一个看看效果?”   苏沉没太当回事,随口说不用吧。   逢年过节放炮仗的时候他都不害怕,还小心翼翼地点过二踢脚,挺好玩的。   道具师手中捧着的琉璃酒瓶通体皆是漂亮的琉璃紫色,哪怕倒半盏清水进去,也颇有股光华潋滟的美感。   他们还特调了好几种混色的‘酒’,四处摆置好以后,整个厅堂都像是珠宝陈列一般,虹光四溢。   苏沉不用,蒋麓自然也不用表态。   他顺手拿了道具师手里的曲颈酒瓶,半信半疑地问:“勇哥说这是用糖做的?”   “可不是,”道具师笑道:“这要是冬天,我就骗你舔一口了。”   蒋麓狐疑地看他两秒,还是没忍住诱惑,低头舔了一下。   “还真是。”   道具师捧腹大笑,摆摆手道:“我们场外试验过了,炸开的时候都很安全,你们放心。”   副导演确认好场间各项,拍拍手示意全员就位。   “准备了啊!”   “三,二,一!”   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灿如白玉的玉兰花树。   万风集高处筑有酌月宫,传闻每逢十五月明时高可摘星,妙不可言。   姬龄递过请帖,推着元锦穿过繁花灿烂的玉兰花林,虽然离那宫殿越来越近,脚步却在不断放慢。   他原以为自己还算了解这个废太子。   可太姥姥翻出的觅云毯,后者只沉吟几秒便轻易记住,随后安静地看着姬家的人当场把毯子烧了个干净,不作异议。   在那之后,他们单独离京,以各种方式匿踪避影,废太子亦是不声不响,从善如流。   姬龄脚步一顿,元锦已平静开口。   “你讨厌我。”   少年略一皱眉,把目光移到旁处。   “也许吧。”   他原本以为自己够聪明了,这些年总能放纵小得意晃悠一阵。   陡然身边多了个不相上下的人,他莫名觉得有种威胁感。   ——威胁?   这家伙站起来都困难,自己怕是睡糊涂了。   元锦望着远处宫门上的白银嘲风兽许久,跳过了刚才的话题,径直道:“等会进去,你不要开口。”   姬龄叹了口气:“你觉得你行?”   他们半路凑成君臣,领了父命奔波至此,并无太多默契。   连信任也谈不上多少。   姬龄天生自负骄傲,偏偏被他两三句话轻易压制着,如年轻野兽般时刻磨着牙,不驯又危险。   “你进城以后,有看过附近的布置吗?”   元锦转头看向他,单手轻扶轮椅,声音放得很轻。   “她自在长生,原因一看便知。”   姬龄:“……我不信。”   “你嫉妒我。”   “……”   少年磨了磨牙,索性把他推了进去。   殿内处处描金绣彩,繁花香果点缀四处,更有琉璃酒瓶或高或低布置着,让厅堂里光彩流溢,犹如整厅皆由宝石雕成。   他们刚一入座,大门缓缓关上,有侍卫高声唱报。   万曜之漫步而来,白袍金链垂坠其后,犹如孔雀翎羽一般。   姬龄起身叩拜,元锦坐而不动,双眸看着她的眼睛。   后者回以注视,冷然一笑。   “既然是来求人的,总不该这样傲气。”   元锦还未开口,身侧琉璃瓶骤然迸裂,碎片犹如霰雪一般尽数炸开!   怒意迸发之突然,冲撞到半瓶美酒都犹如利箭般迎面砸来!   姬龄扬袖一旋,立在元锦面前犹如展翼一般,竟眨眼功夫将它们悉数接下,沉稳不迫。   江烟止正欲开口,旁边副导演喊了声卡。   “等会儿,”副导演挥了挥手:“沉沉吓着了?刚才表情脱戏了。”   蒋麓抖了抖袖子,拍衣袍上沾着的糖渣。   “还好吗?”   苏沉还坐在轮椅上微微发抖,半晌都没说出话。   蒋麓察觉到不对,噢了一声。   “是吓着了,等会啊。”   苏沉有些慌乱地擦了擦脸,努力深呼吸平静下来。   他没法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瓶子的问题,我不怕什么爆炸的东西。   我怕的是……刚才烟姐的那个眼神。   她明明在笑,杀意却也纯粹到让人没法当成在演戏。   刚才瓶子临炸裂前,苏沉刚好与她对视,一瞬间直击内心,只觉得毛骨悚然。   小孩还在喘气,座上的漂亮姐姐已经缓步过来,拖着白金长袍像只可爱孔雀。   “是不是哪儿伤着了?”她伸手想帮他擦掉脸上的酒液,苏沉本能地直接躲开了,看着她时眼睛里都是恐惧:“等一下——抱歉,等一下。”   他慌乱到几乎没法组织自己的语言,顾不上什么礼貌不礼貌。   蒋麓原本也在检查他有没有小伤口,瞧见苏沉在躲人家,这会儿也反应过来,很是无奈:“您最近几年是不是演反派太多了,老吓着人。”   江烟止把手缩了回去,小声吐槽:“得亏没被狗仔拍到,路透出去得说我戏霸了……”   “你不用想她以前演的那些角色,至少万曜之不吃人对吧,”蒋麓拍拍苏沉后背,侧着脸方便化妆师补妆:“要是感觉离瓶子太近了,下一场我把你推远点。”   不是,我没看过她演的戏,今天是怎么回事……   苏沉好几句话在嘴边打转,像是炸毛了一样平复了好一会儿,对前辈充满了疑惑。   “其他人也是这样吗?”   “哪样?”   “是,”江烟止却听出来了他的话,笑眯眯道:“我这还算是好的。”   “我有个老师叫严思,现在是时都戏剧学院的教授,以前演贪官演到家门口被人摆花圈,出去买菜大伙儿都躲着他。”   “严老啊!”旁边副导演高高噢了一声,挥挥手里的台本:“严老下个月来,也是跟沉沉演对手戏,你第一部杀青之前搞不好还能见他一面?”   江烟止和苏沉同时笑容消失。   蒋麓看热闹不嫌事大,凑到苏沉耳边说了声恭喜。   “能跟这么多老戏骨对戏,你这是出道即巅峰啊。”   苏沉好不容易刚把毛捋顺了点,这会儿又快炸了。   现在跟烟姐对戏都搞不定,后面一个比一个难搞,他回去上学好不好!!   要知道,在学校里不会做的题可以问同学,上课不懂下课可以问老师,在剧组拍不出戏就是要强行推进度,一个人卡住全组跟着熬通宵,心理压力程度完全不一样——   比烟姐还恐怖的老爷爷演戏会不会更难接啊!!!   江烟止刚才还状态松弛,听说老爷子要来都顾不上休息了,强笑道:“来来来,早点拍完早点下一场,咱们不耽误时间了。”   蒋麓小声道:“姐你是有多怕他……”   江烟止瞪了过来。   “这么说吧,”旁边副导演点了根烟,歪嘴抽了一口:“咱剧组里半成的青年演员,但凡是科班出身的,都被他老人家指点过,明白了吗。”   “别抽烟,”蒋麓拿胳膊肘推了下他:“这怪闷的,根本不通风,灭了算了。”   “行,各部门准备!”   琉璃瓶迸裂开来的一瞬间,姬龄犹如鸿雁展翅般将袖旋开,悉数接下碎晶般的裂片。   “万宫主别这么凶啊,”少年笑道:“他都不会走,咱欺负了道义上说不过去。”   身侧酒瓶骤然炸开的时候,元锦目不斜视,呼吸都没有变过。   只是右手握紧椅靠,周身散出冷意。   “他不会走?”万曜之玩味道:“你还不知道吧。”   “我这次过来,不是来卖笑的。”元锦冰冷打断道:“若是奴颜婢膝便能谈成事情,那一步一跪三拜九叩地从山底一路爬上来,岂不是能轻易做成万风集的主人了。”   姬龄暗处掐了他一把。   兄弟你能不能别点火了,你不卖笑我一个人卖很累的知道吗!   “那请走吧。”女人淡然道:“看来你逃亡的很从容,一个人什么都能办到。”   姬龄正欲开口,身侧的几个琉璃瓶子已在震动摇晃,一如她此刻不悦的心情。   唉,两个臭脾气蛋。   一个没法跟人好好说话,另一个不爽了就炸人。   就这样还想扳回一局回家当皇帝……   他不打算招惹更多麻烦,推着轮椅意欲转身,下一秒被手腕被另一只冷白冰凉的手扣住。   “万曜之,”元锦开口道:“我一把火就可以杀了你。”   女人猛然抬眸,不怒反笑:“你在威胁我?”   “很好判断,不是吗?”幼童不紧不慢道:“万风集广揽天下来客,分文不取也会广通财路,命脉不就在……”   “你想要什么。”她盯着他,五指扣拢,杀意不减:“多说错一句话,你就可以直接睡棺材里。”   “不是我想要什么,”元锦歪头一笑:“是你想要什么。”   “我做了皇帝,可以直接切分半个京城给你。”   “比起荒无人烟的三国边隙,靠近港口的半京宝地难道不够吸引你?”   姬龄旁听了大概半柱香的功夫,忽然一拍巴掌:“噢——我跟上你们在聊什么了!”   原来是这样!命脉在那里啊!   两个人同时扭头瞪他。   少年摆摆手:“你们继续……”   “人还没有坐上皇位,倒是很会许诺。”万曜之皱眉道:“如今十二岁的孩子都来和我谈条件了。”   “他快十三了。”姬龄又忍不住插嘴。   “看着也就像根小芽菜。”女人往后一仰,随意捻了颗葡萄:“说吧小芽菜,你拿什么来保证这些?”   “我倘若真的劳心费神扶你上位,你过河拆桥即刻反悔,挫骨扬灰也补不了这几年的亏空。”   元锦沉默一会儿,转头看向姬龄。   “你说怎么办。”   姬龄还在掏耳朵,刚出场时那幅英气神武的样子基本是败没了:“你这会儿不聪明了?”   “我想不动了,”小孩靠着轮椅,沮丧叹气:“好饿,想睡觉。”   “……”   他们一直赶路,已经两三天没好好休息了。   到底年纪小又身体弱,高强度对峙体质吃不消。   万曜之看着像在欺负小孩,索性也就欺负到底了,这会儿并不吩咐下人端水果上点心,撑着下巴在这看戏。   姬龄跟着叹了口气,慢慢道:“我算了一下。”   “你这万风集里,至少藏了二十个天幸师,没错吧。”   女人眸色一动,并不回答。   “一路看过来,能发现的线索太多了。”少年继续道:“你们也就仗着人多物杂,到处都是大集市便于脱身,但凡在京城里这么招摇,隔天就得被官差抓走。”   “这二十多个能人异士,肯定有能做命契担保的。”   “如果没有呢?”   “那罢了。是你们两命不好。”姬龄打了个哈欠:“反正他登不了基,你分不走京城,我直接回家种田,就这样呗。”   万曜之盯了他们一会儿,伸手掩面。   “来人,送他两吃饭去。”   戏演到这,麻烦的事情才真正开始。   在众多场景里,只有万风集是异术纷呈,奇幻色彩最为浓郁的一个地方。   后续不管是游历当地风物,还是在她的宫殿里见识银光鸾鸟般的异兽,都基本靠电脑特效。   那些光效,幻术,奇兽,现场约等于一个零。   群演们对着空气张牙舞爪,主角们对着空无一物的宝盆面露惊喜,拍摄全部都靠导演和演员本人的想象力。   至于施法,掐诀,画阵,那就更是现场尴尬比划,所有人努力控制笑场了。   导演一说开拍,大伙儿就围着一个画了×的空地啧啧称奇,信号灯给个变色,所有人像是被鸟翼溅出的火星烫到。   某方法派老手无所畏惧。   ——拍什么不是拍!   反正都是调动以前早就有的情绪!   要露出惊讶表情的时候只要想想大清早看见亲舅舅在小区楼下学猫叫就可以了!   蒋麓演的都算轻松,戏份原本也都是锦上添花的类型,难度不算高。   可对于元锦来说,他要伸手去触碰银鸾鸟的羽毛,要亲身走进这光怪陆离的世界,需要演员本人更高的信念和专注。   好在苏沉感受到勉强吃力的前一刻,卜导演终于出现了。   “都凌晨两点了,大伙儿休息散了吧,今晚我请宵夜。”   剧组放声欢呼,张罗着去布置桌椅碗筷了。   “吃烧烤吃烧烤!”   “麻辣烫!大晚上的就该来点猪脑粉丝补补!!”   苏沉没有立刻去卸妆,他知道老导演有话要说。   “刚才忙B组去了,没马上过来。”   卜老爷子拍了拍阶梯上的灰,坐了下来,陪他说话。   “这几天感觉你状态还不错,下午和晚上演的样片我也看了,很可以。”   苏沉应了一声,又有点难过。   “我刚才进不去,”他试图描述那须臾间的状态:“就好像,以前都可以一恍神成为另一个人,现在对着蓝色的墙,或者蓝色的柱子,怎么都……没法融进去。”   他不喜欢这些只有一种颜色的场景。   像搭好的积木小屋一样,没有具体的轮廓,没有生动的道具,一切纯靠硬想。   往常可以轻易调动的细腻情绪,面对这些冷冰冰的东西,半点反应都没有。   “不是你的问题。”   老爷爷倾身靠近他,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   “有个影帝,以前也是我教出来的,当初死活不能入戏。”   “我教他刻了一个木老鼠,这是我刻的那个。”   苏沉下意识接了他手里的小玩意,翻来覆去的看。   “木老鼠?”   “你得亲手制作点什么,去贴近这个角色。”   老导演温和道:“与他有关的小挂件,他无意间会玩的小东西,任何能让你感觉到在接近他的都可以。”   “哪怕以后演别的戏,你也一样可以这么做,这是很有效的办法。”   “给你的角色写信,写日记,写情书。”   “为他做个风筝,捏个泥人,又也许是吃他喜欢吃的糖葫芦。”   “听起来是个很不错的办法!”苏沉眼睛亮起来,即刻就想起身:“我去试试,以后做好了只要演戏就带上它!”   “慢着,”老人按住小孩的肩,肃穆了神色:“这个方法虽然管用,但有个绝对的前提。”   “如果你做不到,就绝对不要尝试。”   “前提?”   “如果你为一部戏写了信,做了物件,留下任何痕迹,”他望着苏沉,神色郑重:“在这部戏结束之后,要亲手烧掉它们。”   “你必须这样做。”   苏沉愣了下,笑着反驳。   “不好吧,那样多可惜啊。”   总该留下一样东西,作为日后的留念不是吗。   “你可以带走剧组的小道具作为留念,很多人都这样做,法杖,长袍,还有演员把假发套都带回家了。”   “可是你亲手做的,亲手写的,链接了你和那个角色的任何东西,最后都要烧掉。”   苏沉察觉到老爷爷没有在开玩笑,半晌道:“听起来好难做到。”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很舍不得。”   “嗯,所以要慎重。”   老导演握住他的手,目光坚定。   “有的事,再可惜也要做。”   就像蝴蝶必须要离开它亲自做好的茧一样。   没有蝴蝶会困死在自己的茧里。 第19章   万风集颇有种东南亚山谷集市的感觉,剧组为了表现多国贸易的兴盛繁华,简直快把大半个中古市场搬过来。   水果容易腐烂,索性大筐大筐的布置塑料模型,曾经有群演随手抄了一个偷着咬一口,跟喷雪般咳出满口的泡沫颗粒。   铜碗银灯之类的摆设更是要摆出现场仓库的气势,丝绸锦缎漫帐挂好,下雨天还得找人匆匆忙忙抢收回去。   镜头拍一寸,布景便要一尺,越是信息量饱满的场景,越能让观众从每一个角落都感受到真实。   苏沉最近写作业之余的爱好,就是去万风集的景棚里走走逛逛,比逛大卖场还要来得好玩。   成串的宝石,堆了四五层的白玉佛像黄铜菩萨,还有各色香料,字画墨宝,全都被精心挑选好角度铺陈开来,让人目不暇接。   他忍不住想卜爷爷之前和他说的那些话。   可以带走剧组的小道具,但必须要烧掉自己亲手做的东西。   他不敢随意拿走任何属于剧组的东西,大概是太守纪律了,哪怕有工作人员允许,也总有种盗窃公物的不安。   越是这样,他越舍不得扔掉或者烧掉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样说来,一满本写画标注好的剧本之后也要烧吗?   好几个月里听表演课写的笔记也要烧吗?   苏沉闷闷地叹口气,心里还是觉得抵触。   他做不到。   “对了,蒋麓哥呢?”   “他去谲蛇窟了,说是不放心。”   “什么?我也要过去看。”   “不好吧,”助理为难道:“那里头在布置真蛇啊,我怕你被吓着。”   现在国内技术有限,真要做出万蛇涌动的效果,还是需要一定实物实景的支撑。   剧中角色按图索骥去蛇窟找人,全凭着姬龄身背元锦同时悬索过洞抵达彼岸。   这洞穴里有暗金色的致命毒雾,也有细细奔流的地下暗河。   蛇的眼睛在黑暗里泛出幽微萤绿色,犹如一片萤火。   苏沉到了剧组现场,才看见剧组真的掘了一条暗河,做出二十米长的室内洞穴。   为了保证摄像师能多角度取景,暗河蛇窟需要做成半开放式,同时用铁网拦住蛇的去路。   同时河流用暗管做出流淌的效果,数十条无毒小蛇嘶嘶吐信游动往来,还有道具假蟒放置好了无线开关,收到信号后会用灵活的骨节往上攀爬,探出水面。   暗窟在景棚里设了重重铁丝网,确保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失误导致满剧组都是小蛇乱爬。   苏沉隔着两层铁丝网远远往里瞧,因为身高不够,努力踮着脚往里看。   蒋麓抱臂站在里面,观察吊威亚的空间范围。   他需要背着苏沉穿梭石窟之间,偶尔还做个足尖轻点蟒头的特技镜头。   “确定安全吗?”旁边的导演助理不放心道:“他毕竟只有十四岁,背着苏沉会不会体力跟不上……”   “有两种办法,要么苏沉也吊威亚,要么切两个镜头,其实大部分镜头里他背着的是穿着元锦衣服的假人,不露脸就行。”   训蛇师手执铁叉,嚼着槟榔在和道具师念叨哪里还要怎样改进。   蒋麓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的废话,一侧头,正好与苏沉对视。   他正要开口打个招呼,世界突然陷入一片黑暗里。   “卧槽!停电了!!”   “啊啊啊啊救命——”   “叫什么救命,蛇又没跑出来,手电呢?助理找找手电在哪,其他人原地呆着不要动!”   绝对的黑暗是伸手不见五指,如同感官都被瞬间剥夺,无法确认自己或任何事物的存在。   苏沉住在老住宅区,家里隔三差五停电惯了,陷在纯粹黑暗里只眨眨眼睛,轻车驾熟地等有人找手电筒来。   他没什么反应,还安抚性拍拍身边的助理姐姐,镇定到显得很可爱。   远处传来铁丝网弹动的声响,听着像是有谁在跨栏。   不过一会儿,有个人身形矫健地落在苏沉身边,落地时单手撑地,重心很稳。   “怕么?”蒋麓问道:“我记得路,先带你回去?”   苏沉在黑暗里完全看不见他的轮廓,伸手试探着往声音来源处触碰,刚好抓住他的衣角。   “谢谢,”他不确定道:“你是特意翻墙过来找我的吗?”   蒋麓:“……”   他实在不擅长应付这个小孩。   “你爸妈叫我好好照顾你。”他任由他牵着衣角,懒洋洋道:“我是怕有人在这黑布隆冬的蛇屋里吓到哭出来。”   “我有点冷,”苏沉诚实道:“但不太怕,你不用担心。”   蒋麓沉默两秒,把外套脱下来给他披上。   他弯腰为他把两只袖子系在胸前,总觉得这家伙瘦小到像个毛茸茸的小动物。   像什么呢……   “哥,”苏沉悄悄地说:“你最近真的没有抽烟了诶。”   “要你管。”   剧组很快有人找来了蜡烛和手电筒,但由于担心着火,宁可多花点钱浪费手电筒电池,也把蜡烛都搁到了一边。   一时间世界如同换了一个维度,光来自多个线性角度,人的轮廓时有时无,一切嘈杂被稀释冲淡,只剩远方的鸟鸣。   已经是晚上了,屋内屋外一样黑。   “导演,今晚开不了机了,”有人喊道:“一公里外有个施工队修路,把电缆一铲子挖断了。”   卜老爷子骂了声他娘的,吩咐秘书组织有序疏散,同时确认蛇窟四周关好铁闸,别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再三确认之后,大伙儿撤到露天星空下,难得遇到这样空闲的夜晚。   不远处的酒店自然也全都跳闸了,柴油发电机都被搬去了冷库,确保各类食材不会变质腐烂。   回房间也没事做,屋里漆黑一片独处也害怕,还不如聚在一起看星星。   “趁着这机会,咱们来烧烤吧?”   “好啊,我去拿炭,小龚去搞点鸡翅土豆火腿肠什么的来!”   苏沉自从蒋麓翻铁墙过来之后一直跟在他身后,有人打招呼也很温和的点点头,只是蒋麓去哪他就去哪,像个安静的小尾巴。   蒋麓从前有过几个狐朋狗友,但没有碰到过现在这样的情况,有时候走几步回头一瞧,看见星空下小朋友亮闪闪的眼睛。   他好像学不会好好说话,眉毛一扬反问道:“不是说不怕吗。”   “不怕。”苏沉笑起来:“但是跟着蒋麓哥,感觉很开心。”   “……”   蒋麓磨一磨牙,心想这小子克我。   大伙儿笑闹着搭起篝火和烤架,还有人跑去酒店里取出来吉他和口琴,招呼身边人一起围坐着放松放松。   卜导演难得不用操心拍不完的片子,就势坐在老朋友身边,跟他们一起碰杯喝上大口的冰啤酒。   顺便还扭头看了眼蒋麓。   “你不许喝。”   后者耸耸肩,手伸了一半,转而拿了两罐冰汽水。   一抬头便是清澈深邃的夜空,繁星灿烂点点,在吉他小调里闪烁不停。   苏沉披着外套坐在人群里,看着哥哥姐姐们刷油抹调料忙个不停,偶尔帮忙递个葱碗和料碟。   忽然他被拍了拍肩,是自己的生活助理。   “接个电话,是你爸爸妈妈。”   “好。”   他起身离开他们,在不远处按下了通话键。   “喂?”   “沉沉最近还好吗~”苏峻峰在电话另一头听起来很开心:“马上就要周五了,我们打算让导演给你放两天假,回家来过周末好不好?”   苏沉睁大眼睛,一时间惊喜到笑容满面:“真的可以吗?”   “爸爸问过卜导了,他们周末有几场文戏要拍,暂时没有你的戏份,周日过完我们去机场把你送回来。”   “我好想你们!”苏沉快速道:“对了,我们这边停电了,大家这会儿在一起篝火烧烤!”   “哈哈哈哈,我们家昨天也停电了——”   “峻峰!说重点!”电话那边传来梁谷云的声音:“你绕好几圈了!”   “咳咳咳,这次接你回来,还有个很重要的事情!”苏峻峰深呼吸一口气,开心宣布道:“我们准备搬家啦!”   “什么——真的吗?!”   “刚好有个新小区就在你很喜欢的那个中学旁边,爸爸妈妈考虑了一下,趁着房价还便宜,咱们赶紧买了!”   梁谷云忍不住插嘴:“也没便宜到哪里去好吧……”   “前两年还只要两千一平,现在都涨到四千了!”   “四千,”苏沉感觉数目不小:“好贵啊,其实我们现在住的也还可以。”   “不要紧,爸爸妈妈有积蓄,单位不也有补贴嘛。”   “最重要的是,”梁谷云拿过丈夫手里的话筒,声调也有难以抑制的喜悦:“接你回来,挑个你喜欢的房子!”   “新家有电梯哦,你想住高高的十几楼也好,住二楼三楼也好,都听沉沉的!”   “居然有电梯!!”苏沉很给面子的提高声音:“以后提米提油就没有那么辛苦了!”   “是吧!!”   等一通电话聊完,小孩已经幸福到冒泡了。   他性格内向安静,这种时候不会又蹦又跳地找所有人大声分享,但眼里有止不住的笑意,看谁都眉眼弯弯。   再回到蒋麓身边时,篝火旁已是肉香四溢,还有两条鱼现杀好被架着烤制,鱼油滋滋地往火里流,淌的火星噼啪作响。   虽然酒店送来一推车的食材,但架不住剧组人多,基本上烤好了就有人伸手端走,供不应求。   有眼神机灵的好几个助理帮着给主演抢菜,还串好馒头片以及金针菇肥牛卷,不断扩大供应链。   苏沉浸在即将回家过周末的憧憬里,也不起身去抢,全程哥哥姐姐们给什么吃什么,坐在自己的碟子前面话很少。   大伙儿已经有人喝高了在放声唱山歌,唱到一半忘词了就瞎编,引得众人哈哈乱笑。   蒋麓看出他的拘束,起身帮忙拿了几样,放到苏沉碟子里。   小朋友诚实道:“我其实不吃也行。”   蒋麓:“吃。”   苏沉:“……”   他努力提升社交技能,拿了串火腿肠递给蒋麓。   “你来一个?”   蒋麓盯回去。   小孩默默啃火腿肠,放弃抵抗。   两人这一刻都忽视了一点。   大锅饭容易乱放佐料,特别是葱姜蒜。   也不知道是哪个奇人是蒜泥狂热爱好者,好几盘吃的都往里头狂放蒜泥,蒋麓拿的时候没仔细看,苏沉偏偏全程给啥吃啥,撑着了才停。   几个小时后电力恢复,江烟止招呼着睡前一起过遍台词再散,几个演员一块儿去了会议室。   苏沉打头念台词本:“我从未想过——嗝!”   大伙儿很敬业的没有转移注意力,继续一起过后面要演的剧情。   转到蒋麓开口,翻了一页剧本继续道:“万宫主,血契发作之日,你——”   “嗝!”   直到第五个嗝打出来,其他人才意识到哪儿不太对。   “呛风了?”   江烟止莫名想到自家儿子,忍俊不禁道:“蒋麓,你给他拍拍后背啊。”   苏沉已经灌了两杯水,艰难道:“好像不是岔气……嗝。”   我好像不能吃蒜,糟糕。   二十分钟后,剧本阅读会在小朋友的均匀嗝声里圆满结束。   “怎么跟喝了肥皂水一样,”某人走之前还没心没肺地调侃一句:“就差吐泡泡了。”   苏沉试图踩他一脚,被灵活躲开。   “哎,踩不着吧。”   “……!”   小朋友恼羞成怒,扑过去试图啃他。   难得苏沉试图挠人,绕了五分钟愣是没碰到衣服边。   蒋麓遛他权当饭后消食,背着手不紧不慢逗着玩。   “你再试试?”   苏沉停下来,旁边几个助理都流露出‘你放弃吧’的同情眼神。   可恶!!   身手好了不起啊!!   周五一到,飞机如时起飞,自渚迁抵达时都。   苏沉再回到故乡的时候,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一样。   飞机场里皆是时都的旅游特产,还有人混在大厅里散发一日特色游传单。   “一百块包吃包住玩遍八个景点嘞!走过错过不要路过!”   “快来看喽!时都最新精品游!八十块享受空调大巴全程导游讲解咯!!”   他明明是归乡人,又像是来客。   好在父母都守在出口等他,看见小孩孤零零的身影时伸长胳膊大声招呼。   “沉沉!爸爸在这!”   “沉沉快过来!”   苏沉压根没带行李箱,背着包就冲了过去,直接被爸爸伸手抱过了栅栏。   “哎呀,还长高了,不错不错!”   “外婆给你炖了猪蹄海带汤,走,我们回家吃饭去!”   回家路上,一切都变得熟悉又亲切。   他再也不是在陌生城市里独自晃悠的小孩,这里的每一处风景他都认得,他都去过。   这里有他喜欢吃的糖山楂、绿豆饼,还有好多和他一样年纪的朋友。   苏沉甚至想回学校看看所有人,他们这时候一定还在上课,商朝阳肯定又在语文课偷偷画小人了。   他鼻尖有些发酸,只仰头喝水,无法表达更多。   夫妇两时隔一个月才见到儿子,简直像是失而复得一般,一路有说不完的话。   转头第二天,他们带着他去逛新小区,以及那个他曾经说很漂亮的第四中学。   “还记得这里吗,你小时候妈妈带你过来玩,你说以后想来这里读书。”   “记得,”苏沉雀跃道:“我以后每年拍戏,还可以过来读书吗?”   “当然可以,哪怕不行,爸妈也会跟校长好好说说的。”梁谷云温柔抚摸他的头发,一秒钟也舍不得目光离开他:“你在剧组过得还好吗?背台词演戏难不难?”   小孩光顾着乐,被摸摸头都十分开心。   苏峻峰顺手拿出一张家具城传单,递给他看。   “爸妈想好了,你不在的这些天里,我们刚好把新房子装修的漂漂亮亮,等你演完戏回来,房子也通风好了,我们一起搬家住进去!”   “我看见有三个房间,”苏沉开心道:“还有一个房间咱们接外婆过来一起住!”   “爷爷奶奶有时候从乡下过来玩,刚好也可以住家里!”   梁谷云蓦然想到母亲说过的话,心里莫名被刺了一下,跟着点头笑起来。   “也可以做个书房,方便你以后回来玩电脑读书,对不对?”   “都好!听你们的!”   他们原本看好了靠近中心花园的好房子,挑了个三室一厅的中户型,再回售楼大厅时忽然销售经理过来,笑容殷切。   “先生请问是姓苏吗?”   苏峻峰以为是要谈合同了,点点头道:“是我。”   “卜先生跟我们总裁打过招呼了,您要来下次随便吩咐一声,我们派车来接您。”销售经理示意手下端蛋糕橙汁过来,看向苏沉时眼神有隐藏不住的热切:“这是咱们未来的大明星吧?”   梁谷云下意识护住苏沉,平和解释道:“孩子怕生,您见谅。”   “抱歉抱歉,我只是太喜欢那本书了,您见谅!”   说话间,他们被引至专间。   “比起三室一厅那套,我推荐这个四室两厅的,您看看沙盘和户型图,”张经理干练道:“除此之外,咱们都是自己人,直接享受七折优惠,银行贷款之类的也有专属福利!”   苏沉没注意大人们在聊什么,接过橙汁边喝边翻随身带的剧本,继续默台词。   其他销售看在眼里,都忍不住悄悄关注,眼神各异。   哇,听说他是个小演员,而且第一部演的就是卜导的戏!   他们家还需要贷款吗?不是说演员一集就好几万呢!   张经理说上头本来要送一套房子,卜导特意嘱咐了才转成打折,要是我我就直接要了!白送的四室两厅,我的天!   梁谷云似乎注意到其他人的眼神,感觉不太舒服。   其实只靠他们夫妻两的努力,哪怕不动用父母的钱,也能供一套属于自己的新房子,给沉沉一个温暖舒服的新家。   现在突然来了这么多关照,虽然确实实惠又贴心,可好像他们都成了……消费自己孩子的父母。   她胸口发闷,起身道:“我先出去透口气。”   苏峻峰亦有察觉,跟苏沉嘱咐了一句,出去陪妻子说话。   “他们介绍的,你不喜欢吗?”   “不是,”梁谷云低声道:“他们的眼神……你注意到了吗。”   “我知道,但他们只是销售,买完房子以后这辈子都未必再会碰面了。”   苏峻峰握住她的手,努力安慰道:“不管怎么说,这个折扣可以让我们省下很多贷款,还有余钱买辆车,以后接沉沉也方便不是吗?”   “本来只需要一个小家,两室一厅都够了,”梁谷云一瞬间提高声音,像是直面她一直回避的恐惧:“一下子变成四室两厅,如果沉沉出名了,将来你买奔驰都可能有人白送,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苏峻峰生性乐天,没有她这么细腻的心思,思维有点跟不上:“你慢点说,我确实没懂。”   “如果《重光夜》将来一夜爆红,我们作为父母,能帮到他的就微乎及微了。”   梁谷云抓紧他的手,露出慌乱又茫然的眼神。   “我们拼了十年攒的钱,工作积累的单位福利,他拍一年的片子就能全部挣回来,将来甚至更短,只要半年,一个月。”   身为父母的感觉,骤然变得空洞又无力起来。   “我们才三十几岁,将来看医生,买房子,做什么都会有人突然说,哎,你是沉沉的爸妈吧?”   她甚至感觉自己的存在意义都在被抹消,变成一个所谓的明星的妈妈。   未来几年,他们只会越来越不被需要……   他们会听不懂他聊的剧本,看不懂他所在的那个圈子,和这个孩子距离越来越远。   “我刚才真的差一点说出口,说其实我们不需要这么大的房子,两室一厅都足够装下我们小小的家。”   她眼眶红起来,咬牙道:“我已经糊涂了,我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对不起。”   “你想暂停吗,”苏峻峰再开口时,声音发涩:“你想把沉沉从剧组抢回来的话,我陪你,什么违约金赔偿金都无所谓。”   “不,不,不……”   那样太自私了。   他热爱那一行,他们没有权力那样做。   梁谷云深呼吸一口气,调整好自己的表情,挽着丈夫重新走回去。   苏沉正在玩积木,一看旁边散落的包装盒就知道,是有人特意去附近商店买来新的,特意哄他开心。   “你们不用这么客气,”梁谷云努力得体起来:“我们还在考虑,房子会不会太大了。”   “也许可以多做几个多功能室,如果你们喜欢看电影的话,可以做一个小家庭影院,效果会很好。”   销售经理满怀笑容,认真道:“您不用为价格担忧,咱们这也是还在谈,不行再往下降降!”   “能让您一家人住进我们小区,是我们的荣幸——当然信息会全部保密的,这个你们放心!”   “对了,沉沉喜欢什么样的屋子?可以和姐姐说说吗~”   苏沉给积木小屋搭好房梁,温柔一笑。   “都好,只要我们三个在一起。”   他要的并不多。 第20章   他们最终还是选择了三室一厅,第二天去家具城里挑窗帘和沙发,还相中了一只橘色的小象台灯。   返回渚迁时,苏沉手里多了一个小行李箱,里面满满当当塞满了家人的爱。   最开始是他爸爸试图多塞点漫画书和科幻小说给他,美其名曰‘另一种放松方式’。   当天晚上这个小举动就被妈妈抓到,把父子两抓到客厅审问。   “这么多书他哪里背得动!”   “机场不是有小推车……”   “我背得动,”苏沉努力证明自己:“我长高了!我还变重了!”   梁谷云叹了口气,把漫画书什么的全都倒在沙发上,转身去了卧室。   “我再给你找个小箱子。”   当妈妈的总怕孩子冻着,提前把围巾手套帽子都放了进去,第二天早上还特意买了副厚厚的兔毛耳罩。   周日中午外婆过来提前送别,好巧不巧也看见了门口旁边搁着的箱子,转头就拎了一大包自家做的麻辣香肠和风干排骨,想了想还觉得不够,又塞了两盒豌豆黄和绿茶饼。   “妈!别塞那么多东西!他在那边又没有厨房!”   “不是有助理嘛,让小姑娘帮着热一热,大伙儿一起尝点!”   小孩在旁边看着直乐,来者不拒。   “我推得动,没事。”   一家人愣是齐心协力把这箱子塞到拉链都鼓起来才肯罢手,还颇有些意犹未尽。   当天晚上苏沉抵达渚迁,给家里打了报平安的电话,还试图全程自己推箱子。   助理哭笑不得,帮他扶着另一边,两人一起往停车场的方向走。   “蒋麓哥今天不来吗?”   “他还在补觉,昨天熬到很晚。”   “你回头能帮我给他送盒礼物吗,”苏沉想到半箱子特产零食,不确定道:“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吃。”   助理是个很机灵的女生,看着大概二十出头,闻声笑得很开心。   “你知道吗,蒋麓他性格其实很容易害羞,有时候你靠他太近了,他就装作自己很酷,假装懒得搭理你。”   “啊,”苏沉惊讶道:“我以为他不喜欢我。”   “哪里,人家不擅长应付直球罢了,”女生拉开汽车后备箱,随口道:“其他人对他温柔的时候,他也会假咳一声,好掩饰一下自己。”   这倒是个新发现。   苏沉有心再仔细观察下,奈何剧组处在分班连轴转的状态,他回去的第一时间就要换装上戏。   姬龄虽有意时刻陪伴左右,但总有分/身乏术的时候。   也正在万风集这里,元锦面对了人生中的第一场刺杀。   副导演选了好几种血浆,手把手教他怎么佩戴在不同部位,以及伸缩剑的暗开关。   它们被小塑料膜包裹着,大小各异,还有伪装成胶囊的迷你血浆,方便藏在牙齿深处,随时咬破即刻吐血。   “以前那老哥调的不知道放了什么料,很容易麻舌头,”道具师得意道:“现在我往里头加了番茄汁,酸酸甜甜就是爽——但别往肚子里咽哈,演完及时漱口。”   “别贫了,灯光那边再补一点,”卜导演招手道:“再过来几公分,对,各就各位!”   六皇子元衍晖踹门而入时,元锦还在喝药。   “药罐子也真是能跑,”元衍晖扯嘴一笑,提着剑就走了进来:“躲得这么远,到头来还不是死路一条?”   两个黑衣手下快步上前,被元衍晖反手拦下。   “哎,别,对付一个瘸子不需要这么多人。”   年轻皇子弹弹双指,令他们关好门退出去。   “我和你这个弟弟好久没聊过天了,怎么也得叙叙旧,不是?”   元锦陷在轮椅里,用手背擦掉嘴角褐色的药汁,扫了他上下一眼。   “你一路跟着我到这里?”   “拜托,不是只有你想得到来万风集找援手,”元衍晖还在玩手中镶满宝石的佩剑,一只脚直接踩在他放在椅靠的手上,居高临下地把元锦笼罩在阴影里:“你这副可怜样子,能千里迢迢地过来已经不容易了,上山见宫主的事,还是交给哥哥我吧?”   元锦冷了脸色,右手被靴子碾得生痛。   “放手。”   他试图发力,但被重重踩到骨头都快要裂开。   “你放手——”   “砰!”   轮椅被一脚踹到翻倒在地,他整个人更是被压在木椅下面,勉强支撑着双手想要从禁锢里挣脱。   如同无处可逃的囚鸟,连站起来反抗的能力都完全没有。   “嘶……”   “我真恶心你这副衿贵清高的样子。”   元衍晖蹲在他的身边,剑尖已抵在他的肩头。   “明明早就被废了不知道多少年,还不肯低头求一句人。”   “求我啊。”青年嘲道:“折磨死一个瘸子,可不要太简单。”   没等元锦开口,剑已刺入肩侧,有血迹洇透衣袍缓缓渗了出来。   还没到时间……还差一点。   元锦痛到眉头紧锁,匍匐在轮椅下咬牙撑着。   “宫里最不缺奴颜媚骨的人,”元衍晖淡淡道:“哪怕是我,在父皇面前也得是条会摇尾巴的狗。”   “我问你,凭什么你就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凭什么?”   他反手虚晃一下,剑身转眼割破元锦的脸颊,又抵在了咽喉处。   “求我。”   剑身不断往下压,锐利痛楚在不断蔓延。   元锦吃力开口,喉咙被抵到音节都有些破碎。   “你……靠近一点。”   元衍晖不以为意,俯身向前。   猝不及防间被一拳轰倒在地,手中利剑都被夺了回去。   “你!!”   你怎么站起来了?!   你两条腿居然还能用?!!   这么多年都是骗人的吗——   元锦已经捂了他的口鼻,单手执剑一脚踩中小腹,膝盖发力同时以肘压制,动作快到只有电光火石的一瞬!   “唔!”   “安静。”   元衍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视角天旋地转,被卡着喉咙肚子剧痛,含混着发出声音努力叫侍卫过来帮忙,却连呼吸都越来越困难。   元锦第一次反杀兄长,声音冰冷平静到没有半点波澜。   “自己送上门的,我就收了。”   元衍晖死死盯住元锦,想用手掐住他的脖子。   你不是瘸了吗?!你这个狡诈的恶——   喉头蓦然冰凉一甜,青年彻底发不出声音,双手仍试图抓住眼前人的喉咙。   不,我还不能死,不!!   热血溅了元锦半脸,更是汩汩地涌上他的手背。   元衍晖死不瞑目地瞪视着他,终究双手一垂,睁着眼咽了气。   “卡!”   剧组传来欢呼声,还有人在跟着鼓掌。   苏沉回过神来,从青年演员身上下来,长长喘了一口气。   踹翻一个二十岁的人可真不容易,这家伙得有一百五十斤重吧。   “演的好好!我都看傻了!”   “刚才我还以为剑真扎喉咙去了,你们这假皮肤做的也太逼真了!!”   副导演不确定地看向卜老,试探道:“还需要再来一次吗?”   刚才杀人的时候,这孩子其实抖了一下,不过痕迹不太明显。   苏沉撑着地站起来,也听见了他的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有个地方失误了。   太真实了。   长剑刺穿喉咙,鲜血喷涌而出的那一刻,太真实了。   他感觉到温热的血蔓延过他的指尖,喷溅到他的脸上,一切都让他下意识地想要躲开。   明明道具师递过来的时候,小血包刚从冰柜里拿出来,像什么饮料的附赠品。   可是被人的皮肤焐热以后,连颜色都会鲜艳起来,变得让人……恐惧。   苏沉在那一刻好像真的杀了人,被死者睁大双眼绝望瞪视着,只觉得毛骨悚然。   小说里的元锦并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他自幼生活在尔虞我诈的宫廷里,所有人如同动物般为了求生和荣宠不择手段。   他杀掉同父异母的兄弟时,平静到甚至在笑。   卜导演和几位编剧都交谈了一会儿,示意助理给苏沉递块热毛巾擦擦脸上的血。   “我刚才没喊停,现在又看了一遍回放,觉得很好。”   他也看见有人在鼓掌,笑意渐深。   “你给了元锦属于你自己的诠释,也许书里的这孩子也会有害怕的地方,不是吗。”   苏沉呆了一刻,站在原地没敢过来。   “我一条过了?”   “对,不错,感觉很棒吧?”导演哈哈笑起来,举起喇叭吆喝一声:“下一场准备!其他人休息三十分钟!”   小孩欢呼一声,终于原地蹦起来。   一!条!过!   过了!!!   这种被肯定的感觉太美妙了,以至于食堂宣布暂时休业一天的时候,小朋友都还在乐得哼歌。   他今天本来要上班至少四个小时,但是一个小时就可以下班休息,还被大家夸演得好。   剧组场务在跟着张罗盒饭,在场外电话打个不停。   妈的,食堂关门就不能提前两天通知吗!   由于人员庞大,剧组一直跟机关单位一样开设食堂专门负责饮食,每天做好二三十个菜供大家自由取用,水果饮料不限量供应,拍夜戏还会附加各色美味的特定夜宵。   苏沉原先挑食,这些天被饺子馄饨羊肉串凉皮喂得都有了婴儿肥。   临时有食品部门突击检查,酒店厨房歇业一天,大伙儿只能扒拉几口盒饭凑合着吃下。   助理特意拿了两盒来给他选。   “现在只有宫保鸡丁饭,和青椒炒肉饭,你吃哪个?”   苏沉选了一盒,吃了两口就停下来,像瘪气的气球小羊。   ……油的味道好奇怪!!   助理眼看着不对,又拿了一盒给他。   “这个呢?”   小孩摇摇头,试图饿到晚上。   “晚上大师傅们做饭吗?”   “不一定,酒店那边说还在检查冷库,晚点可能还有别的事。”   助理拿出自己那份扒拉几口,没觉得哪里有问题,试图劝他吃饭。   “别饿着呀,小心胃疼。”   苏沉情急之中想到了折中计策:“我可以拿回房间吃吗?这里没有电视。”   “哦哦当然,你都下戏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姐姐你留在这吧!”   与此同时,蒋麓睡到脑壳发麻,站在套房门口透气。   一扭头就看见某个小孩手捧盒饭走过来,满脸写着崩溃。   他抱着胳膊斜靠房门,等苏沉走到面前了才伸手。   “给我吧?”   苏沉还在掏房卡:“给你什么?”   “你不是来给我送饭的?”   苏沉诚实道:“这饭馊了,你最好别吃。”   蒋麓已经接了他手上的饭,掀开盖子闻了一下。   一股地沟油味,是没法吃。   “你吃了?”   “我没有,吃不下去。”   苏沉苦巴巴看了一眼他手上的饭,也不打算拿回来。   “蒋麓哥再见。”   蒋麓反手把盒饭扔走廊垃圾桶里,拿脚抵住了他的房门。   “泡面吗。”   苏沉咽了口口水。   “我妈妈说泡面是垃圾食品。”   “哦,那你饿着吧。”   “……等一下!!”   蒋麓鬼使神差地跟他一块儿进了套房。   也不知道是想看他笑话,还是怕他烫着。   小朋友还真是第一次泡桶装面,仔仔细细跟阅读高精机器一样看说明书,看到蒋麓都烦了。   “面给我。”   “不给!”   他仔仔细细撕开包装纸,然后严格按照步骤往里头倒东西。   蒋麓看得拿指节敲桌子。   吃个面搞得跟破戒一样……至于吗。   苏沉双眼盯着注水线,力求面饼被冲泡完美。   两桶面被计时满五分钟,蒋麓松了口气,掰开叉子就开始吃。   嗦了没两口,还是停了下来。   “你不吃?”   苏沉闻着扑鼻香气艰难开口:“可我妈妈说这是垃圾食品。”   蒋麓也不跟他废话,把他那份掀开,用他的叉子挑了一大坨递到面前。   瞬间红烧牛肉面香气扑鼻,在空调房里更是效果加倍,如同具有了火车包厢里的夺魂感染力。   苏沉再回过神时已经干了一桶半了。   他不想吃来着!!可是里面还泡了火腿肠,卤蛋也好好吃,面也好Q好弹!!他忍不住!!   蒋麓自己那份都让了出去,撑着下巴在旁边看苏沉疯狂嗦面,颇有种看见小和尚破戒的幸灾乐祸感。   嗯……你妈将来搞不好要揍我。   苏沉吃到想要快乐扭动,擦嘴时打了个非常响亮的嗝。   他再看向蒋麓时,试图掩盖罪证。   “不要说出去好不好。”   蒋麓予以同情的注视:“我会说出去的,百分之百。”   “……!!”   正吃着面,门口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蒋哥!沉沉!你们在里面吗!”   苏沉条件反射就要把面藏起来:“你帮帮我!”   蒋麓脸都拧起来了:“你是认真的吗?”   “他知道了万一告诉我妈呢!”   “没有人会的,”蒋麓加重语气道:“没有人,会去告密,说你吃了一桶半的方便面。”   苏沉已经把面碗都扔到了厕所垃圾桶里,又急急忙忙开窗散味。   蒋麓以观察神奇动物的目光看着他。   一个人是从小野到大,另一个是从小乖到大,人生观基本是反的。   苏沉临开门前还闻闻衣服上的味儿,确认不会被抓到了才开门。   副导演和助理抱着笔记本电脑快步走进来,张口第一句话正中要害:“好香啊,你们谁吃泡面了?”   蒋麓没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   “我吃的。”   苏沉紧张兮兮:“有什么事儿吗?”   “给我也泡一桶,”副导演张口骂了一句:“什么破盒饭,一股泔水味儿。”   “说不定就是泔水。”   “那个,我也要,”蒋麓举手:“泡那个大份的。”   “你不是刚吃过了?”   “我是猪,吃得多。”   “……先别废话了,来看这个。”副导演打开笔记本,给他们看剪好的预告片。   “这个今晚就会放出去,我提前给你们看看。”   电视剧虽然才拍了一半不到,但得提前招商引流,在网络上造造声势。   他们提前带着各个主演跟拍广告似的把关键镜头拍好,按着广告脚本补上各类特效和旁白,气氛效果直接拉满。   【重光夜,近十亿投资,由名导引领千人团队,十年一剑的倾心巨献!】   【改编自亚洲畅销同名小说,千万销量传世之作,携国内外团队顶尖打造,即将迎来震撼影视化!】   蒋麓看完一分半的预告,予以温和提醒:“有点土,建议你们改改广告词。”   “土才能让煤老板看得懂,”副导演嗤之以鼻:“太高端了人家就不投了。”   苏沉第一次在电脑上看见自己演出的内容,有点认不出来那个人是自己,摸摸鼻子道:“我好像还挺上镜的?”   “那当然!一看就有观众缘!”副导演敲敲键盘,示意后期再修下广告词,乐得直摸光头:“这风声一放出去,媒体可有的忙了。”   苏沉把进度条移到前面,重新看那几个人施展法术时的瑰丽效果,衷心感叹道:“刚开始拍这个可傻了……”   “加上光效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你还不知道,我现在有三个手机,有个长期被各路媒体打到没电,我后来都关机懒得开。”   “这个预告片一放出去,所有人都会看见你们。”   副导演接过面嗦了两口,大赞一声,随口问道:“沉沉饿不饿?给你也来碗?”   苏沉回过神来,摇摇头。   “我吃水果饱了。”   “看看人家!蒋麓你再吃小心胖啊!”   “切。”   当天晚上,导演和主创团队出席招商晚会,和各大卫视台长推杯换盏。   苏沉第一次穿西装有点紧张,好在全程有某个高个子少年挡在前面,他对每个镜头都客气笑笑就OK。   《重光夜》预告片一放出来,各大贴吧论坛都讨论量暴增,各大报纸娱乐板块的新闻头条全都被这个话题占据。   ——要来了要来了!!我等了好多年!!   ——怎么还不放全片!到底哪个电视台播,新闻看得我急死了!   ——两个主演好贴书里的描写啊,蒋麓我认识,那个小朋友是谁?戏外也好可爱!   第二天下午,苏沉接到来自商朝阳的电话。   “你知道吗,班里已经炸了。”商朝阳难掩激动,隔着电话伸手比划:“就像过年放烟花那样,蹦!砰砰砰!”   “早读的时候就有人把报纸拿了出来,好几个女生都有印着你照片的杂志,你居然是拍戏去了!”   苏沉已经能想象到全班骚动的场景了:“然后呢?”   “然后其他班的同学也都来了,还有高年级的人,他们全被老师轰回去了哈哈哈哈!”   商朝阳讲得口干舌燥,终于想起来要紧事儿。   “对了,好多人要你的签名。”   苏沉:!!   他突然想到某人曾经吓唬他的事情,以及那天在售楼处也被拉着合影的奇怪体验。   “咱们之前不都是同学吗……要签名会不会很奇怪。”   “没办法,你现在是大明星了,至少给我五张,不对,十张吧,我借你的光碟你还没还我!”   “可是戏还没拍完呢,”苏沉小声道:“万一我搞砸了……”   商朝阳看热闹不嫌事大,乐道:“你看到第四部没有,后面你死了哎。”   苏沉猝不及防被暴击:“你说什么!!”   “现在一共出版了六本吧我记得,”小伙伴回忆道:“你是在哪被烧死的,让我想想……”   “你别说了!!我还没看完第二部!!”   “啊,第二部那谁也死了……”   “不许再说了!!”   苏沉强行挂断电话,被剧透到再度炸毛。   我没看到那去,太过分了!!   剧组刚好打电话来叫他上戏,苏沉收拾好东西转头出门,又碰到蒋麓拎着一个镶着血珀的发冠过来。   “瞧瞧刚打的样,给你定做的,等下一部重光夜那天戴。”   小朋友气成河豚:“不许剧透!”   “这就剧透了?”蒋麓咂了一下舌:“我还没说你会跟谁结婚生孩子呢。”   “不许讲不许讲!!”   “我不欺负你日子多无聊啊。”少年笑眯眯揉他头发:“且享受着吧,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第21章   作为主演, 早在进组时苏沉就收到了来自闻编剧的亲笔签名全套书,而且还是限量金装版,据说现在早就被炒的翻了好几倍。   虽然闻长琴早年接受采访时说从故事大纲来看将有九本, 但现在实际出版刚刚到第六本, 还有三本暂未问世。   苏沉想了又想, 晚上临睡前把那几本还没拆封的小说拿起来,最后还是放下。   他其实有时间看完这些书。   剧组安排戏份时间不一, 有时候赶上密集的文戏或者武戏,他可能三四天都呆在酒店,上上课跑跑步一天就过去了。   套间里预留给爸妈的房间暂时用来拼图, 助理姐姐特意买了一大堆给他,还会陪着一起给拼好的整图刷胶水,把他拼的白孔雀卢浮宫一样一样装进画框里。   最初那个房间空空荡荡, 后来被填装了各式各样的画, 像一个小型美术馆。   苏沉很久没有回学校了,但每次看见那几本没拆封的小说,就像是看见高年级的课本。   如果他提前读完那些情节, 脑子里会无时无刻地琢磨未来几部会怎么拍,怎么表演, 哪里可能卡到拍三四天都过不去。   想了又想, 小孩还是决定再整理一遍自己对全部剧本的揣摩问题, 找个合适的时间找导演编剧答疑。   他心思敏感细腻, 早已发现很多只属于自己的殊荣。   卜愿和闻长琴作为核心主创之二,经常忙到前一天奔赴各地开会应酬,后一天赶回来监督拍摄。即便是停留在片场里, 他们身边也总是电话文件不断, 有数不完的事情要定夺确认。   可不管什么时候, 只要苏沉为了角色塑造的事情找他们,他们都会暂时推开手头的繁琐事情,予以绝对耐心认真的解答。   闻长琴年近五十,体力并不算好,熬夜几次都会显得脸色苍白。   即便如此,她也一再坚持让苏沉随时找她问问题,不用写在纸上托人转交。   “这是应该的事,你完全不用担心别的。”   苏沉明白,他们的这些举动,皆是对元锦这个角色的郑重,也或许是对整部剧的珍重。   唯有以更真实的表演作为回报,也作为一个小孩对大人们的感激。   剧情终于推到谲蛇窟处,在那里他们即将收入第一个天幸师跟随身侧,为后面的刺杀埋下伏笔。   绝大部分要吊威亚的镜头都由蒋麓完成,但苏沉也免不了要上天飞个两回,因为太瘦的缘故,威亚师傅还得多绑两圈,防止意外滑脱安全衣。   威亚的本质是钢索被武术师傅们人力拉动拖拽,再由滑轨控制转向等,将绳索另一端的人拽到高空以完成各类表演。   蒋麓身形轻巧,在半空中执剑厮杀都形意具备,看着好像并不难。   苏沉并不恐高,但第一次试威亚的时候骤然升空,还是没忍住。   “喔噢噢噢啊!!”   下头的人笑成一片。   “合着小殿下还会怕啊。”   “难得听他这样叫哈哈哈哈怪可爱的!”   苏沉努力保持着平衡,还没按着台本做出规定动作,双胯肩胛都已经被勒的生疼。   他忍不住想蒋麓你难道是野猪吗,怎么就没见过你喊一声疼,此刻找镜头位置都有些吃力。   一上一下飞完,肩膀都压青了一块儿。   “行吗,”导演简单确认,嘱咐开拍:“来第五十六场第一次,准备!”   蒋麓带着他骤然升空,单手执银索渡河而过,身下皆是蜿蜒流动的银蛇。   苏沉完全没法融进角色里,按着剧本把台词一一说完,头一次觉得被他捉着也不是什么坏事。   蛇是真蛇,暗河也是真河。   在昏暗光线里,连呼吸声都会被清晰录入,他演得很勉强。   但这一场的主角是身轻如燕的姬龄,在黑暗环境里苏沉都不会被过多拍摄表情,一场下来没有人觉得哪里有问题。   “机位调一下,有几个地方太黑了什么都没拍到,灯组导演过来一下!”   录音组导演匆匆跑过来,说有几句录的不清楚。   卜导跟他们简单开了个小会,吩咐再拍一回。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到最后都成了机械行为,好像和表演没有什么关系。   苏沉始终都只有次要戏份,每次找准时机把台词说完就OK,剩下的全部交给蒋麓表演。   他忍不住去观察这个哥哥。   蒋麓平时也许话很多,真的做事时一句废话都不说。   像积蓄力量的猎豹一般,目光专注,气息收敛。   不会开玩笑般抱怨威亚勒着可真疼啊,每一分力气都只留在刀刃上。   导演要再拍一次,就一言不发的去拍。   起起落落间汗水都已经浸透了戏服,只默不作声地接过毛巾擦一下,然后继续。   他原先觉得自己开始了解这个人了,又好像完全没有。   这种对自己的狠劲是默不作声的,没有人点出来,就不会有人夸奖感慨,他们全都看不见。   可苏沉始终离他很近,无论是剧中还是戏外。   他看得见他用力时脖颈绷直时的青筋,也看得见没被戏服保护的,被磨出紫痧的后肩胛骨。   卜愿拍戏一向尽善尽美,最多只给三十分钟的体力恢复时间,然后吩咐再来一镜。   蒋麓点点头,再次穿好安全服,准备上绳。   苏沉深呼吸着在一旁同步穿好,和他一起暴露在镜头前。   “三,二,一!”   打板声啪的响起,长剑挟着风声刺破洞穴里的寂静。   群蛇引颈欲咬,远处忽地传来幽怨笛声。   苏沉突然听见了什么轻微的裂响。   “咔嚓。”   他不安地抓紧蒋麓,在半空中神情戒备。   “嚓……”   “轰!”   别轨器猝然迸裂断开,蒋麓直接失去提力急速往下砸去!   “麓哥!”苏沉恐惧到失声,伸手想要抓住他的手,但力气并不足以留住他,吃痛到不得不松手:“麓哥!!!”   “咔。”   “咔嚓。”   最恐怖的声音再次响起,近的像就在头骨里细细的钻破了一个孔。   威亚支撑不住受力失衡,瞬秒里轰的崩断一根,苏沉直觉天旋地转,双肺都要从喉间涌出来。   他在下坠时尖叫出声,但下一刻直接砸在地上,听见有什么断裂破碎,冰凉湿滑的绳子在缠绕他的胳膊。   不是绳子,那不是绳子——   他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的时候,四肢说不出的痛。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涌入鼻腔,远处有人在絮絮地说着什么。   苏沉努力睁开眼,但刺眼的光让他忍不住伸手去挡。   好亮……怎么回事。   “沉沉,你醒了?”小京姐姐守在他身边,忙不迭帮忙递水:“先缓一缓,你没事啊,不用怕,医生已经给你检查过了。”   小孩有点坐不起来。   他太累了,累的只想蜷进厚实温暖的被子里,哪怕在医院里多睡一会。   “咱们等会回酒店休息,卜导也给你们放假了,先好好调整一下。”   小京帮着喂了点水,习惯性伸手碰一下额头,确认他体温正常。   苏沉扛着困意看她,终于回过神来,记起刚才发生的事情。   “刚才——”   “麓哥!”他猛地坐起来,哪里还顾得上睡觉:“他有事吗?蛇有没有咬到他?”   小京手忙脚乱地帮他盖上外套,快速道:“你没摔伤,内科医生检查过了,只是有轻微脑震荡,睡几天就好。”   洞窟狭窄低矮,没到会让人摔骨折的地步,但也免不了皮肉之苦。   “麓哥在哪里,”苏沉抓住她的手:“他出事了吗?”   “他没事,你不要紧张,”小京努力安抚道:“他虽然……摔在蛇箱上面了,但都是无毒蛇,只是被咬了几口,不会有生命危险。”   苏沉匆匆问了病房号,光着脚就冲了过去。   由于别轨器脆化崩开的缘故,蒋麓被失控的威亚甩出布景外,直接砸到了道具存放区的蛇箱上。   苏沉摔在一旁的软垫上,皮肤也有一定擦伤,但内科诊断后没有其他问题。   苏沉听清楚了事情经过,仍然四处在找蒋麓病房的位置。   他共情能力太好,几乎能在脑中模拟出尖锐蛇牙扎进皮肤的瞬间。   不是一条蛇,两条蛇,麓哥是砸在一铁箱的蛇上!   他看清名牌时根本顾不上敲门,像是撞进屋子里一样快速冲进去,看见坐在床边等护士打绷带的蒋麓。   少年脸上多了两抹血痕,已经被涂了黄褐色的碘酒。   他伸出一只手任由护士拽着,怀里还放了本翻到一半的杂志。   “你来了?”   苏沉冲到他面前才发现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又不敢去抓他的手,双手抓着床尾的被子,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流。   蒋麓被他吓一跳,条件反射想帮忙抽张纸巾,被护士重重抓了回去。   “别乱动!”   苏沉看着他都说不出话,呼吸起伏大到如同坠落时的心情,哭的像只下雨天的小羊。   “你别哭的这么惨……”蒋麓艰难地想说点人话:“你醒醒,我是被咬了,不是被砍了。”   小京姐姐后一步才赶过来,手里还提着苏沉的鞋,又急急忙忙地去拿纸巾,把苏沉抱在怀里哄。   蒋麓看在眼里,有点烦躁,把脸别到一边。   他烦躁的原因是,他从来都不习惯苏沉身上这种过分的细腻。   不知道如何接受,如何面对,如何回应。   就好像飞鸟不会游水。   从来没有人为他留过眼泪。   更不会为了屁大的伤表现到着急坏了,好像天都要塌下来。   蒋麓小时候身体不算好,动不动就感冒发烧。   但他妈妈认为发烧只是一种生理现象,从来都是冷静自持地对症下药,然后在旁边给他科普化学小常识。   那时候他还是个小破孩,脑袋顶着冰袋在旁边被动地听些有的没的,自己迷迷瞪瞪地觉得好像要死了,但是一看亲妈冷静的很,又隐约觉得好像不会死。   “所以你可以在感冒发烧的时候吃冰棍,”蒋女士挪开书,语气平淡:“来一根吗?”   “……不用了。”后者完全没觉得高兴。   父亲从记事起就不存在,母亲又一向是副冷淡面孔。   反而是会生气会揍人,会催他练功教他读书的舅舅更来得生动。   蒋麓深呼吸一口气,想跟苏沉说声谢谢,嘴巴都张开了说不出来。   好像几个音节天生发不出来一样。   他没法像这个家伙一样哭笑闹着表达感情,他做不到。   还好有个助理姐姐能抱着哄几句,不然就得留他一个人盯着他哭了。   护士处理好最后一点伤口,有点看不过去。   “你倒是说声谢谢人家啊。”   蒋麓如蒙大赦:“谢谢谢谢。”   苏沉光是擦脸就废了好几张纸巾,又有点生气又有点较真地看着他。   “你疼吗。”   “不疼。”   “伤口多不多啊?”   “没。”   “你打针了吗?”   “昂。”   护士听得眉毛都竖起来了。   “人家在关心你。”   “我知道,”蒋麓艰难道:“谢谢啊。”   “……”   算了,教不动了,让他爸妈教去吧。   护士叹口气,收拾好棉球出去了。   “对了,我舅呢?”   “他刚才在医院,确认你们两没大问题以后回剧组骂人去了。”   小京默默想这回剧组得腥风血雨一遍,搞不好要裁换好些个人,把腹诽按下不表,笑着安抚道:“老天保佑,你们两都好好的,麓麓你打了破伤风血清,这段时间都不能吃辣的,饮食清淡小心着凉,之后我来负责给你换药。”   蒋麓点点头,倒回床上揉揉眼睛。   可算能休息了。   原先只说休息两三天,没想到后面会延长到一个星期。   苏沉连着几天没戏,闷头睡了两天就睡不动了,又留到组里去看其他人拍戏。   这次再去,之前面熟的道具组几个叔叔都消失了,气氛也变得更严肃一些。   卜老爷子跟蒋麓一样不善言辞,也不会说太多关心的话,看见苏沉说了声你来啦,再无他话。   但苏沉就是能从短短几个字里感觉到很多。   他早已觉得,剧组很多人都像家人一样,与自己有说不出的羁绊和感情。   他很喜欢这样。   谲蛇窟里住着一位蛇骨婆婆,传说她也姓佘,原先是皇宫里的掌事姑姑,年轻时犯了错才被赶到这来。   她被当地髓族的族长收留,跟着学会识百草医邪病,渐渐为众人敬重,直到重光夜意外来临。   她一夜间被众蛇视为同族生命,后来被窝一掀开都随时有细小青蛇追寻而来,被当地人视为天谴之人,二度放逐了出去。   可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会被旁人恐惧厌弃,当作不祥之人远远躲开。   重光夜的赐福,对她来说等同诅咒。   命运的几起几落一如玩弄,蛇骨婆婆渐渐年老,把自己幽禁在谲蛇窟内。   而元锦只用一句话打动了她。   “你不想手刃罪魁祸首吗?”   若不是他父亲那夜贪杯醉酒,掷壶破了贵妃的面,她又怎会被迁怒?   老婆婆癫狂大笑,醉醺醺地答应了他。   “无妨,无妨!”   万风集的关系打通,让他们拥有了财力和背景支持,得以在暗中保护下前往更多地方。   而蛇骨婆婆的加入足以规避任何形式的下药毒杀,深夜里有刺客钻开窗户纸风意欲迷烟相困,刚抹开一点小缝,就有银环蛇冷不丁钻出来,张嘴就是一口。   还有比蛇更警觉聪慧的守卫吗?   姬龄虽然不太敢和它们接触,但也终于敢放心睡个好觉,渐渐在卧榻上能睡的四仰八叉。   一路觅宝揽才,队伍关系都不断壮大。   眼看着日子变得顺风顺水,洪党的铁骑追杀而来,在夜市里当众斩杀了扮作菜贩的十二皇子。   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元锦被按在瓜筐里,连呼吸都一瞬消失。   这幕戏需要拍得凄厉血腥,前一秒欢声笑语不断的夜市,下一秒变成人头滚地的屠场。   他们本来以为是自己暴露了行踪,没想到却要亲眼看见手足咽气。   ……十二哥曾经还和他放过风筝。   屏幕外,观众看到的是导演和剪辑组的精细安排。   但其实在拍摄时,近远景的切换需要被反复设计。   元锦躲在瓜筐里,在菱纹缝隙里只露一双眼睛,要怎样才能拍出富有冲击力的画面?   副导演试着把摄像机怼到苏沉面前。   “……我看不见外头了,”苏沉蹲在西瓜筐子里,脑袋上还放了几只小瓜,被压得头大:“你放这么近,我只能看见黑洞洞的镜头。”   “那就假装你看得见,”副导演乐呵呵道:“发挥你的想象力!记得不要直视镜头哈!”   等一下!镜头怼脸我连别的都看不见啊!!   余光全是瓜藤和筐上的藤条,那边发生了什么全被你挡住了!!   卜导在一旁晒着太阳,闲闲点头:“是要这么拍,等会蛇骨婆婆给他盖盖子的时候,记得再往筐上面放几颗白菜。”   “那可够重的,当心压着孩子。”   苏沉哪里还顾得上白菜,眼看着镜头逼近堵住他唯一的视野,试图求助:“咱们不能只拍远景吗?”   “近景也得来,还得换好几个角度拍中景,”副导演帮忙洒了把土:“情绪酝酿一下,哭不哭看你自己。”   苏沉已经炸毛了。   你们讲讲道理!!   这怎么想象!!   他等会会被西瓜压得都没法完整抬头,景棚混乱味道还像是还掺杂了鸡鸭的臊味,强行共情也共不出个所以然来。   听着那边已经在倒数了。   “各部门准备,三——”   苏沉伸手揉脸,临时找了个借口。   我瞎了,对我突然瞎了,什么都看不见。   追兵的马蹄声自远而近,佘婆婆当机立断把他抱进瓜筐里,盖盖时不忘放上两根青瓜白菜。   他的视野猝然转黑,来自死亡的恐惧再次袭来。   镜头逼近的一瞬间,苏沉闭眼深呼吸,然后睁开眼面对黑暗一片。   他不去看镜头里的机械构造,捂住口鼻去听官兵杀人的混乱动静,再度拥有元锦的视野。   “他怎么可能是皇子,俺家两口都是卖菜的,官爷您抓错——救命啊!!”   “快跑啊,官爷杀人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能看见自己的哥哥被杀了。   皇宫里仅剩不多的,会为他笑容满面的,同他真心亲近的哥哥……   众目睽睽之下,一片黑暗里,他看得见。   他的身体在剧烈颤抖,喉头都好像涌来发甜的血,又想作呕又想喊叫。   疯了,都疯了,每一个人都疯了。   人头只在躯干上停留一刻,像西瓜一样骨碌碌地滚下去,双眼仍然睁着。   元锦看到了这辈子都没法忘记的绝望情景。   他的哥哥,和他一起放过风筝的哥哥——   “卡!”   几个导演看了一遍回放,看得直竖大拇指。   “不错不错!是那个意思!”   “你看,不把人逼一把,你怎么知道你这么会演!”   老婆婆笑骂一声,把苏沉头顶的西瓜挪开,扶着孩子出来。   “疼不疼啊?怪沉的。”   苏沉笑着摇摇头,长长吁了一口气。   拍这种戏,不耗体力,全都在耗精神。   他现在饿的能猛吃两碗饭。   自从月初下过雪之后,大伙儿饭量和气温都成反比。   剧组夏天拍冬天,冬天拍夏天都是常事,可不是活受罪。   每天天还没亮,剧组都有工作人员出来除雪除霜,再通过补光营造盛夏的感觉。   冬天天冷,演员说话时会因为口腔温热喷出热气,暴露实际拍摄的季节,让观众脱戏。   所以剧组还准备了取之不尽的冰块,让大家含过之后再去说台词,保证在寒冷天气里不会哈出白色的气。   天这么冷穿的还少,还得时不时含着碎冰说话,不来点大鱼大肉体力根本撑不住。   进组之前,苏沉饮食清淡,喜欢吃芦笋虾仁之类的小菜,油焖蹄髈之类的尝一块子就行。   来剧组三个月了,他现在一个人就能干掉一整盘红烧肉,外加两碗米饭。   每天消耗太大了,唯有重油重糖的食物能够快速充电。   自那场谈话之后,他许久都没有动过为元锦做个什么的念头。   一旦写了什么,做了什么,之后都会舍不得烧掉,那样不好。   可直到这场窥看杀戮的戏拍完,苏沉才真正动了这个心思。   他一直留着蒋麓给他的打样发冠,但没有完全悟透。   这顶血珀发冠,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剧组一直在商量着是否用真金和真宝石来打造一顶足够诱惑世人的华丽发冠,到现在都只是画出几个模样出来,反复做模具进行确认。   但苏沉要面对的问题是,权力到底是什么?   他作为苏沉,对这个问题毫无头绪,作为元锦又难以揣摩。   类似权力的争夺,三十多人的追逐厮杀,他一度有个朴实的想法。   ——不参加不行吗?   ——不做皇帝不行吗?   他心思纯净,对权力毫无欲望,面对今天这样的剧情只觉得困扰。   但这种东西问导演编剧不一定有用。   权力理应是诱人的。   可它看起来一点都不诱人。   苏沉在房间里吃完饭,叼着糖又去翻剧本。   翻来翻去,决定去找许爷爷。   妈妈说过,许爷爷之前演过好多皇帝丞相,很多作品都被奉为影视学的经典。   电话里确认过可以拜访之后,小朋友抱着笔记本下楼敲门,虔诚求教。   这些天里,他进过很多演员的房间。   有的香水缭绕,里面每日插花不带重样的,多坐一会儿都让人直打喷嚏。   有的放满了名贵包包鞋子,又或者是珠宝戒指,他不认识那些牌子,也不感兴趣。   也有的扔满了餐盒,到处都脏兮兮的没法落脚。   但许瑞平的那一刻,苏沉看见他身后的书柜。   大家基本都在酒店里要住个半年,很多人都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搬了过来。   “好多书……”他回过神来,忙不迭鞠躬:“前辈好!”   刚入组的时候,卜导让他去找指定的三个人采访,题目是‘他们对元锦的看法’。   许前辈当时说要演了才知道,苏沉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什么。   这一次私下碰面,苏沉不敢浪费他半点时间,很快把困惑讲了出来。   许瑞平年纪大了,听什么要反应一下,思考了很久。   他该怎么跟一个十岁的小孩解释权力是什么?   “你等一下。”   苏沉担心自己问了什么蠢笨的问题,给别人带来困扰,小心翼翼道:“您要是不方便回答,我也可以先回去自己想想。”   “不,这是个好问题,”许瑞平站起身,去书架上翻翻找找,又后知后觉意识过来自己老花眼是远视,临时找眼镜放在哪里了。   苏沉立刻在旁边花瓶上找着乱挂的眼镜,拿绒布擦干净了双手递给他。   “噢,谢谢。”   老爷爷翻翻找找,终于抽出来一本书,重新坐下。   他在章节之间选择不定,舔了下手指继续翻阅。   苏沉看着封面上的《1984》,隐约觉得这是本数学书。   “哦,在这,听我读。”许瑞平扶正眼镜,慢慢地读给他听。   老人的声音有些浑浊,但沉淀着岁月的气息。   “温斯顿,一个人是怎样对另一个人发挥权力的?”   “通过使另外一个人受苦。”   “说得不错。光是服从还不够。”   “他不受苦,你怎么知道他在服从你的意志,不是他自己的意志?”   “权力就在于给人带来痛苦和耻辱。”   这是苏沉第一次听别人给他读这样的书。   他听过老师读课本,父母念散文,但第一次听到这样凝重的声音。   像是透过声音本身,都可以咀嚼出许多苦楚和记忆。   以至于听完之后怔了很久,注意力才重新回到内容本身。   “这是乔治·奥威尔的《1984》。”许瑞平放下书,平和道:“有些事,也许我没法和你明白解释,抱歉。”   “我是不是该看看这本书?”苏沉觉得也许这里面的内容可以解惑,低头把内容记到本子里。   “时间到的时候,你会忍不住自己去看的,”老人笑了下:“现在显然还没有到。”   “我觉得很矛盾,”苏沉难过道:“权力不是可以用来做好事吗?”   “如果我是那个皇帝,我不会让大家互相厮杀,也不会让那么多人流血痛苦。”   许瑞平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才道:“你和元锦很不一样。”   “但在拍戏的时候,你必须要把自己放进他的生命里。”   老人俯身向前,如同催眠般缓缓发问。   “假如你是元锦,你觉得从一睁眼起,你生活在什么样的情绪里?”   十岁的苏沉,被父母深爱着,生活无忧无虑,没有面对过死亡,连殡仪馆在哪里都不知道。   十二岁的元锦,自出生起就在目睹死亡。   乳母,母亲,兄妹,所有人。   他感受过爱,但爱的来源陨落之后,他得到的爱就很少很少。   他看到过很多人受辱,也包括他本身。   尊严在死亡的困扰前不文一钱。   他常常坐在墨白梨花树下,看凋零的花,看随时可能夭亡的自己。   苏沉从和角色的链接里断开,只觉得后背都是汗。   “太痛苦了,”他忍不住握紧茶杯:“一切都太痛苦了。”   “这个角色很尖锐,”许瑞平温和道:“他后来也做了很多残忍的事,但从他有记忆起,没有什么不是残忍的。”   “所以……”苏沉低声道:“权力让我觉得很悲伤。”   “对,这是沉沉你的感觉。”   “可是对于元锦呢?”   “权力……让我觉得很安全。”   孩子梦呓般轻声道:“当我可以伤害任何人的时候,我很安全。”   “不,不对,”他微微摇晃脑袋:“我可以抹杀任何人的时候。”   许瑞平露出赞同的神情。   “你和元锦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安全感。”   “你是个很有安全感的孩子,你没有被伤害过,也不会心怀忐忑,患得患失。”   “元锦至少在我眼里,是个完全没有安全感的人,他狠厉是因为他多疑,他会通过伤害别人来确认自己是否还安全。”   “我不希望变成他那样……”苏沉小声说:“我还是喜欢我现在这样。”   “那当然,”老人笑起来:“你现在已经很好了,不需要刻意改变什么,戏只是戏。”   虽然很多戏里角色的命运,会潜移默化地影响演员本身。   但那些暂时都不用提,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说到这里,回到最开始你的问题,”许瑞平看向他,眼神复杂:“我眼里的元锦,可怜又可怕。”   苏沉没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我以为你会说可恨,”他感觉到内心的沉重,有些否定地说道:“我都不敢相信你帮扶他到最后,他却决定杀了你。”   姬将军早在第一部,为了保护元锦就差点死了一次,以命相托,嘱咐姬龄对他效忠。   谁也想不到到后面姬将军被封为定国公,却最终死在白绫之下。   苏沉去试镜时没有看过原著,读到还未出版的剧情时也没有对应谁是谁。   现在猛然发觉被赐死的竟是这个护他至登基的老臣,心里五味杂陈。   “恨当然是会恨,但更多的是怕。”许瑞平给自己又斟了杯茶,淡淡道:“至少作为演员,我读到的角色情绪是这样的。”   “您在剧里六七十岁,他到第七部也才二十几岁,差了很多啊。”   “年龄并不能决定这些。”   “我个人觉得,姬逢山是觉得……自己亲手放纵了一个怪物的崛起。”   “元锦登基之后做了很多事,就像是失控脱轨的马车一样,让所有人都渐渐无法掌控拿捏。”   “每一个重光夜都是命运的转折点,也在给剧情带来急速的转变。”   许瑞平摘下眼镜,说到这里已有些疲倦。   “你还要感受很多,但不一定是从剧本里。”   “只有你的人生经历丰富到可以媲美他的时候,你才会在最后几部真正演活他。”   苏沉知趣起身,对老前辈致谢道别。   他在回去的路上,决定回房间以后亲手画一画那顶血珀发冠。   感受它的形状,它的颜色,以及它背后代表着什么。   再上楼的时候,走廊里吵吵闹闹,还有人在语气欢快地打电话。   苏沉探头一看,发现是好几个少年组的小演员。   “沉沉你回来了!”他们笑道:“后天是那个日子,卜爷爷定下来了!”   苏沉这两天光顾着琢磨剧情去了,都没有听到别的消息。   “什么日子?!”   大家七嘴八舌地给那个日子起名字,最后哈哈大笑:“就是——那个日子!”   “所有的庆典,宴会,歌舞,戏法,一整天统统拍完的日子!”   “我已经给我妈打电话叫她过来看了!”   “听说晚上要放四五场焰火,跟过年一样?!”   “当然咯,京姐说我们也可以跟着玩花炮!”   “好像会有好多好多人过来跳舞,我跑到仓库去看了,裙子都有几百条!!”   苏沉听了半天,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间,脱掉外衣钻回被子里。   小孩一下午学了太多复杂的东西,已经消化不过来了。   至于焰火,戏法,宴会,唔……   他像只无暇顾及其他热闹的小羊,呼吸浅浅地陷入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 第22章   再睡醒的时候, 外面传来烟花的砰砰声,像是一觉就已经到了除夕。   几点了……   小朋友翻了个身,在黑暗里摸索着打开灯, 又听见响亮弦鸣, 像是有二三十个人突然冲到他窗外弹古筝琵琶。   “……?”   他坐起来, 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偌大房间里反应过来。   后天是“那个日子”。   这房间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仓鼠被养在了猫笼里。   周五人员陆续抵达,周六全天彩排预演, 周日正式开拍。   把第一部剧里全部的盛大镜头都截取到同一天开拍。   可能舞女半个小时前还在宫廷莲花池上赤着脚婆娑起舞,换了身衣裳又去民间巫坛上以身祭神,需要赶场子般跳一整天的舞。   听说来的人实在太多, 以至于酒店房间都登记不完,大伙儿在商量着临时腾房间协调。   还没等到上戏,电话已经打了过来。   “是我, ”蒋麓慵懒的声音很有标志性:“我舅舅想征用我的套间暂时拆成三个标间方便腾位置, 他让我来问你,我能不能过来住。”   苏沉很快意识到大家不想为难他这个小孩儿,而是把压力转到麓哥身上, 飞快地答应了一声。   好像答应的太快了,又有点纠结。   “我从来没和别人住过。”   蒋麓本来要挂电话了, 以为他要反悔。   “所以?”   “我怕我表现得不够好, ”苏沉补充道:“希望你不要介意。”   你认真的吗。   蒋麓本来想挂了电话再看会儿球赛, 他提了口气没说话, 把电视开了静音。   “我想问问,”他很少在电话里和任何人聊这种鬼话题:“你为什么搞得像,每天都有人给你打分, 而且你很在意这些分数?”   “有时候场务里有些人其实说话很不客气, 明明是找你要签名合影, 搞得像你欠他们的一样……”   蒋麓说到一半,停顿下来。   我在教他?   少年把话筒搁在耳边,看了眼球赛比分,又看了眼座机,闷闷地继续往后讲。   “这次是我来住你房间,就算要打分,不应该是你挑剔我?”   “但你是前辈,他们都比我年纪大。”苏沉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   蒋麓愣了下,起身坐直,把电视关了。   “听着,”他的口吻变得有些陌生:“不是每个大人都是好人。”   “这里是剧组,不是学校,这里没有学校那么干净。”   “大部分人看在你是主演的份上,都会好好做个人,但你不能对每个人都毫无防备,还把他们全都当回事。”   “只要是人,不管是老人,是看起来很温柔的姐姐,当你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他们就有可能利用你。”   苏沉本来以为这个电话会很快结束,现在坐在旁边听着,静静地不多插嘴。   蒋麓从来不习惯他的这种驯服。   他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讲得不够清楚。   “假如我要来你的房间住,你该顾虑我会不会乱动你的东西,偷拍你难看的照片,半夜放摇滚吵死人,抽烟抽的满屋子都是臭味甚至引发火灾……”   “你是有权利拒绝的,懂吗?”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会儿。   蒋麓伸手按住额头。   “你不会,”电话里清澈的声音带着笑意:“其他人也许吧,但是蒋麓哥不会。”   少年重新陷回沙发里,随手抄了个枕头闷住自己。   “挂了。”   “晚点见。”小孩礼貌道:“谢谢。”   “……”   白讲了。   当天晚上,蒋麓简单收拾了一下去他的套间住,整个酒店都吵吵嚷嚷了一整晚,凌晨三点拍完夜戏回来,好像还有人拖着一推车的乐器在往里进。   苏沉本来以为他们会有很多交流,但其实蒋麓进了客厅对面的隔间以后就没有再出来过。   他关了门,把声音都关在外面,像是不存在一样。   是非常冷漠且安静的房客,就差拿个蜡笔在门上写,我就是过来睡两天,忙完就走。   第二天下午,苏沉原本还拿出了大富翁和飞行棋,他看着紧闭的门站了一会儿,又放了回去。   几个棋盒连塑料纸上的价格标签都没有撕掉。   他太内向了,不会去加入走廊另一端小演员们吵吵嚷嚷的聚会,也不好意思开口邀请谁过来。   麓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玩大富翁啊。   他站在客厅的另一端,怀里还抱着棋盒,又站了一会儿,在心里排练台词。   麓哥,出来玩吗?   苏沉在镜头前可以自然从容地说任何话,但重新变回小孩的时候,又好像不会了。   他心里赌气的想,难道蒋麓就不是大孩子吗。   蒋麓哥不也是未成年。   而且我马上就要读初中了!我下个月过生日,再然后就是十二岁。   小羊自顾自地生了会儿气,回房间看电视去了。   这一天是彩排日,乱七八糟的鼓声唢呐声响了一整天。   演员们其实感觉还好,大伙儿专业素养都不错,吵闹环境里也可以试试入戏。   但卜老导演每次一开口就有唢呐响,吵到最后脑子都全是唢呐,压根想不起来要说啥,骂了声拍个屁宣布散戏。   蒋麓把自己关在陌生隔间里,跟拼图上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大眼瞪小眼。   他其实很好动,偶尔会在客厅里练拳,或者摊成大字在地毯上到处滚。   现在临时住过来,放屁都不敢太响。   小少爷跟狼崽子似得想磨爪子挠门,憋得难受。   他在家都没把电视调到这么小的声音,生怕吵着那谁睡觉。   漫画杂志很快看完了,私教布置的作业还没写。   少年在床上翻滚,无聊到啃睡衣的带子。   手机震动几声,来电显示闻姐。   “没睡吧?”   “闻姐,”蒋麓打了个招呼:“有事儿?”   “明天主要拍外景,没你们的戏份,早上十点你带着沉沉吃好饭来基地仓库。”   闻长琴想了想,补充道:“他不是下一部要重光夜嘛,我们提前做了十几种假发,想跟他试试哪种配。”   “我等会跟他说。”蒋麓问道:“银发?真的吗?”   “未成年不适合染发,对身体不好,”闻长琴以为他有什么建议:“你是想说?”   “没什么,有点羡慕。”   闻长琴原本在听着楼下吹笙的排练调鸡尾酒,随便尝了口味道,又开始往里面加威士忌。   “我差点忘了你也是小孩。”   “哎?你平时会不会觉得大家太关照他了,冷落了你?”   蒋麓平板道:“我这样承认会很没面子。”   闻长琴笑起来:“我有注意到其实别的小孩有点抱团冷落他,毕竟他是主角,太被剧组其他人宠着了。”   卜导跟那些小孩从来不多解释半句,甚至不会亲自去拍他们的戏份。   她自己也很少去看,顶多一两次。   有些软待遇,哪怕是四五岁的小群演,也许也会介意。   “他们不太好补偿,但是对于你……”   “别,”蒋麓有点抵触,生怕她要说什么肉麻的安慰:“我没在意这种事情。”   “我还没说呢,”闻长琴把剩下的大半杯酒倒了,直接来了一整杯的威士忌:“至少对你,我可以剧透一点,前提是保密。”   她一说到这里,蒋麓立刻提起精神。   “我保证。绝对保证。”   重光夜出版到第六部,宫廷里出了三个,宫廷外出了三个,每一本被天命选中的人都大受读者欢迎,成为热门角色。   现在论坛上最火的讨论之一,就是最后三本还有谁会被命运选中,更准确的说,命运的名字叫闻姐。   大部分人都在打赌,姬龄会拥有异能,甚至已经在多方面找伏笔,试图扒出来姬龄会有什么新设定。   蒋麓一直都试图揣摩出来这一点,但也没多问。   至少要效果很帅,少年心情激动,暗暗许愿。   越帅越好,没有银发可以整个红发紫发,两个眼睛蓝的绿的都行,哎,可以一只是蓝的一只是绿的。   闻长琴还在调整语气:“所以……”   拜托,没有蓝眼睛,来个兽耳或者尾巴之类的?这种好像挺流行的?   能控制什么呢……下雪?暴风?火焰?或者像那个控制蜂群的一样,来点刺激的?   他等了半天,对面还迟迟没有下文。   “所以?”   “对,确实有。”总编剧愉快道:“你在第七部被选中了。”   “但你但凡在第七部开播前跟媒体讲一点点这个,卜导会抽你。”   我就知道!!姬龄他怎么可能不被选!!!   蒋麓本来想大赞一声,看了眼房间门,捂着电话声音冷静克制:“还有呢?”   闻长琴有点惊讶:“你听起来很冷静。”   “早猜到了,大家都这么说。”   “也是,我多爆料一点,”她提示道:“你知道你要保密七年,之后被灌醉了都不能说吧?”   七年,七年后我都二十多了。   蒋麓试图逃离责任:“真说了会怎么样?”   “你舅舅对自己人比对外人狠。”闻长琴慢悠悠道:“举个例子,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一周最多找我改一次稿。”   “现在?”   “明白了,七年就七年,你说。”   “你会有……全剧唯一一个异兽坐骑。”   “卧……槽。”   他这一刻想跳起来欢呼,捂着嘴在床上蹦。   什么兽?!什么坐骑?!!   一定要能在天上飞的,求你了求你了!!   “我今天刚写完这一章,”闻长琴温和道:“首先别想龙啊凤啊朱雀玄武的。”   “现在但凡是个玄幻文这种设定都写烂了,而且容易做的很廉价。”   “这几个月我也一直在跟特效团队磨合,方便写个他们做得出来的。”   “然后?”蒋麓终于暴露渴求的语气:“姐——”   “姐——姐——”   “答案是龙马。”   “卧槽——”   “行了,就这样,你记得明天准时带沉沉过来,我们给他弄头发。”   “你也记得小说里,每个被重光夜选的人都会有个体征变化吧?”   闻长琴想了想他舅舅在剧场的各个暴躁场面,决定给这孩子予以更多关照。   “你可以自己挑一个,两个月内有效。”   “刺青,发色,眉间的印记——”   “你写吧,”蒋麓诚恳道:“我放弃,再给我个要保密七年的秘密我受不住。”   闻长琴乐了,愉快道了个晚安挂断电话。   少年抓着手机在床上蹦。   龙马!!   全局唯一一个骑龙马的!!!   管他到底是什么马好耶!!   他蹦到口干舌燥,决定去厨房拿汽水,临开门前又收敛了一遍面部表情。   不要一脸憨笑着出去,酷,懂吗。   内心叮嘱完毕,少年一脸冰冷的走了出去。   客厅没有人,厨房暗着,苏沉的房间没关门,只是虚掩着。   蒋麓去拿了罐冰镇可乐,想了想又拿了包薯片。   苏沉的套间一直整齐干净,也安静到像是根本没人住。   他很想提议咱们放点音乐嗨一会儿,但没法过去打扰人家。   搞不好这小孩在学习。   “那个,”他清清嗓子,隔着客厅道:“苏沉?”   小孩穿着睡衣走出来:“来了,什么事?”   蒋麓差点被可乐呛住。   “你居然戴睡帽。”   上头居然还挂着两圆耳朵……你迪士尼来的?   “冬天冷,我怕着凉。”苏沉望着他:“你找我是……?”   是不是要和我玩?   我作业全都写完啦。   蒋麓又喝一口可乐,很想问一句咱要不要一起干点啥。   打游戏吗?我把整盒卡带都带过来了。   他欲言又止,看着苏沉的睡帽思考了两秒。   “闻姐叫咱明天去趟仓库,到时候我带你过去。”   “你去睡吧,没事。”   小孩轻轻应了声,安静回去了。   唔,他不想和我玩。   ‘那个日子’大概是从早上五点开始的。   甚至鸡都没醒,人就已经全起来了,忙忙碌碌地开始换衣服化妆。   要拍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连导演秘书都临时当了副组导演帮忙组织走位彩排,昨天忙到夜里都没来得及搞完。   舞龙舞狮的队伍要放在最前面拍,中间给人家缓口气休息的时间,晚上还要拜托这些演员跳大神。   酒店没有广播系统,有事全靠大喇叭在一楼喊,每层座机更是响个不停。   紧接着到了六点,锣鼓铃阵陆续在响,还有人在开嗓唱戏。   苏沉对声音敏感,这种时候根本没法睡,简单收拾了下就出门吃早餐去了,出门前还看了眼蒋麓紧闭的门。   卜导刚好在自助餐厅嗦面条,吃得飞快。   “沉沉起这么早,”老爷子招招手:“坐我这边,刚好有事跟你说。”   小演员们已经吃完准备去化妆了,在餐厅另一端闻声看过去,互相交换眼神。   你看,他就可以去和导演吃饭。   ……卜爷爷压根不记得我姓什么!对他这么好!   “是这样,我想了个很不错的点子,是原著里没有的。”   “你闻姐本来有点意见,不过我送了她一瓶老酒,”导演咧嘴一笑:“现在没意见了。”   “我想的是,你十点赶紧试个妆回来,过来跟我们一起拍。”   “一起?”   “对,你是元锦,你在做梦。”   老头伸手在空中画了个圈:“像是站在这些早上晚上的所有盛宴里,你穿着皇袍,穿着麻衣,你的发型有十几种,衣服有十几套。”   “你在做很混乱的梦。这些画面当然都是真的,也会用在对应的地方。”   “但是也可以剪出很多碎片出来,闪回那样——”   “我明白!”苏沉雀跃起来:“蒙太奇,对吗!”   “对了,真棒!来!现在就去试发套吧,我跟仓库打个电话,”老导演抄起一根油条,跟教鞭一样虚空点几下:“你拍出来绝对让人印象深刻,我还得给服装他们打个电话——记得多吃点!”   事实证明效果真的是好极了。   元锦站立在月半弯的宫门前,看漫天的焰火;   站在人群往来的祭神坛前,像是透明的存在一般,回头望上千铃铛里的幽火。   他散发,他及冠,他脸上沾着血,他被塞在瓜筐里。   混乱的记忆在梦里组成失控的画面,每一幕都迷乱到疯狂。   他的人生也在不断走向疯狂。   “很好,再来一条!”   卜导在镜头前高声吆喝:“现在动起来,在舞龙的长街前平着走,就像和这个街是个垂直平行一样!”   闻长琴打了个哈欠:“到底是垂直还是平行?”   “那不重要!来,走起来,徘徊你明白吗!”   画面惊艳到让老人笑容满面,如同收获莫大的惊喜。   “你要悲伤地,慌乱地,喜悦地,徘徊起来——”   元锦在每一个睡着的时刻徘徊。   他好像披头散发的走在闹市里,独自看所有人喜笑颜开的庆贺除夕之夜。   他望见流血厮杀,在河川上,在宫廷里。   已发生的和未发生的都交织在一起,他甚至奔跑起来,像是竭力想要逃脱这一切——   灯火,铃鼓,酬神宴,重光夜……   “太棒了!继续!不要停!”   “你可以流泪,你可以突然加速往前走,你做什么都可以!”   电视剧里还从未有过这样的镜头。   他们总是在刻板的讲故事,卜导演很不喜欢。   他们应该用镜头去表达一个人的内心,哪怕镜头没有任何情节,但可以表现他潜意识里的迷乱情绪。   就像喝醉酒一样,就像忘记时间季节的顺序,哪怕颠倒过来。   拍电视就该这样,别那么规矩!   “对,你可以看镜头!”   “像是迷路了,像是在找人,像是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几个机位注意,刚才那一条再来一次,灯光补一下侧角!”   苏沉忙了一整天,换衣服换到人都乱糟糟的。   他今天大概穿了十几条……不,三十几套衣服?   导演简直像是在带他逛庙会一样到处转圈,哪里有戏就去哪里拍。   他的头发被解开被束起,又被揉的乱糟糟的还往里面撒草叶。   太疯狂了。   他又累又兴奋,像是用一整天的时间做了场盛大又狂乱的梦。   连推开房门都比平时用力许多。   蒋麓正在客厅打电玩,台词本散在旁边。   他看了苏沉一眼,继续操控马里奥蹦蹦跳跳。   “呃,”苏沉突然清醒过来:“蒋麓哥,我回来了。”   少年没说话。   “对不起,”苏沉猛然想起来发生了什么,语气有点慌:“我早上忘了和你说,我……”   我太着急了直接冲去仓库了,我忘了你要带我过去,没来得及写纸条给你。   “下次可以发条短信。”   蒋麓早上起来的时候,套间里已经没人了。   他看了看空空荡荡的卧室,以及空空荡荡的短信收件箱。   他本来不用早起的。   他听说了,苏沉今天又加了一整天的戏。自己只是配角,没有人会通知他。   他明白的。   苏沉站在原地,觉得再说什么都会让对方更生气。   对不起,我没顾上……   可蒋麓也没有发脾气,他只是平静地关掉游戏机电源,把手柄和其他东西都收回包里,起身时看了苏沉一眼,然后回了房间。   门砰的关上。 第23章   回房间以后没多久,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蒋麓本来在床上闷头回消息,听见动静就支起身,看见苏沉在给他塞小纸条。   小朋友字迹很清润, 笔画清晰, 还带着稚气。   “对不起, 下次一定记得,哥哥原谅我。”   ……这么点破事说什么对不起。   蒋麓把纸条收了, 想想不能揣在兜里怕被助理洗烂了,改放回行李箱夹层里。   次日上戏,他给小孩递了盒薄荷糖, 照常问了声吃不吃,两人对视一眼,默契知道这事过去了。   最近几天拍摄的是, 主角组游历哭鸟泽时救下一个被囚在水泽深处的少女, 是剧情里浓墨重彩的一段。   元锦不仅读过那条毯子,还读过宫中禁书,记得天下每一处官方有记载的重光夜之地。   正如前文所言, 不是每一个有过重光夜的地方都能找到对应的人。   极少数愿意被招安为朝廷命官,更多人选择尽快逃走, 或者利用自己的异技设下狡兔三窟, 最终把存在痕迹都悉数抹掉。   当他们赶路去找萧家遗老的时候, 恰好经过这一片哭鸟泽。   山苔覆泥, 鸟哭如泣。   这一带尽是暗沼毒藤,有时到了晌午砂青色瘴气都未完全褪尽。   他们放弃官道改走岔路,一方面是为了逃避追兵, 同时也是为了抄近路去找皇姐。   先皇后为熙延帝诞下一儿一女, 年龄相差三岁, 亡故之后女儿自请离京守陵,如同修佛般远离厮杀之地,还一度想把弟弟也带走。   现在事发突然,他们要在洪党的人找到她之前更快救人。   马车一路行至午后毒散才敢停下,几人出来透风,忽地就聊到哭鸟泽也曾有过重光夜。   而且时间近到在两年前,当时附近三个郡的老百姓都看见了,还指认出了同一个方向。   可这里一向毒虫走兽无数,官衙带人过来搜寻了几趟,跟上头盘报,说估计是逃走了,没找到人。   沼泽里也有不少蓬头垢面的原住民,靠捕鱼捉蛇为生,也都摇摇头说没看见什么人。   蛇骨婆婆原本在一旁生吃鸽子,从嘴里摘了两根翎毛出来,漫不经心道现在水底下就有个活人。   元锦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强作冷静,但手背起伏暴露了此刻心情。   “在哪里?”   “你们背后这片池沼里,”蛇骨婆婆逗弄着在吃鸽子蛋的小蛇,瞥了他们一眼:“被困在最底下呢,还有气儿,是个长头发姑娘。”   姬龄面有戒备:“你不会在诈我们吧?”   “真要杀你,趁你打鼾的时候抹个脖子不就完事了。”佘老太太不耐烦道:“走不走了,再晚点天黑了。”   元锦伸手戳了下姬龄。   “你去救。”   “我是会凫水,”小将军笑不出来了:“你看看这毒沼,我下去了还有命?”   “水里没毒,看着绿而已。”老太太已经在玩指甲了:“我的蛇下去探过了,藤口挺粗,你得叼着匕首下去。”   “你的蛇不能帮忙把她拖出来吗……”   老太太抬头盯他。   姬龄:“……”   造孽啊。   爹,你把这几个祖宗都扔给我是为什么。   单是为了拍这个开场,剧组就得废不少的心思。   首先是蛇骨婆婆的扮演者,褚秋英得模仿活蛇进食,囫囵吞下一整只鸽子。   他们专门找了几条蛇放在缸里,观察这些蛇的吞咽方式。   重光夜里,天命赐福亦会改变体质,以及许多意想不到的桎梏。   蛇骨婆婆一夜之后身如蛇女,虽然双脚灵活舌头不变,但路边猫狗遇到她都会弓背厉吠,鸟雀更是避之不及。   化妆组特意打电话去美国找外援商量怎么弄,决定给她做个假喉咙。   长蛇被透明玻璃绳绑好鸽子,被引诱着如同进贡般徐徐而来,吐着引信邀请同餐。   老妇人欣然接受,喉咙的倒影都隆起如妖异,很快将美味吞了进去。   镜头再一转,她已经在伸手往喉咙里摘羽毛了。   姬龄鬼使神差地递了半壶水:“往里顺顺?”   “不用,不过是有点渴。”   第二个问题,便是水下摄影。   姬龄脱掉外衣跃入水里,找到被囚于水下的应听月。   少女是当地苔族人,当晚独自在沼中沐浴,却被异光笼罩着失去意识,沉入深水之中,逐渐被族人忘记。   这两年里,她无数次想要浮出水面,但因昏迷时坠入暗沼藤蔓之间,脚踝被卡着挣脱不得,愣是无法脱身。   按理说,应听月是被困在水里的那个,应该最不好拍。   实际上演员小姑娘只要躺在被架好的玻璃缸下面,被道具藤蔓束缚着脚踝就可以了。   摄影镜头架在水缸正上方,透过波粼往来的水面去拍摄她的脸。   后者因为角色设定的缘故,压根不用吐泡泡,舒舒服服躺着就拍完了一场。   但轮到蒋麓,就得入水景棚,在水下睁着眼睛拍三场。   “水晶棚这玩意,真是个麻烦货。”老导演如是评价道:“但是贼好用。”   八年前《泰坦尼克号》火遍全球,据说导演就整出了全球最大水景棚,沉船之后的许多镜头都是实打实在水里头拍。   不只是演员本人,摄影滑轨、水下摄影机、打光灯等等一系列的工具都得往水底下摁,操作它们的工作人员同样得穿着防水服呆在里面,跟蒋麓一起一泡就是一天。   如果运气不好,拍的不够顺利,第二天还得继续。   导演提前交代了,叫蒋麓适应着在水底下睁开眼睛了游。   “水质你放心,大不了我们买几百桶矿泉水倒进去,保你不感染。”   蒋麓叫苦不迭。   “我洗脸都从来没睁开过!”   “要么弄要么换人,”老舅对侄子很冷酷:“别跟我说要替身,敢说这两字我把你扔出去。”   “靠……”   他早提前四五天练习这个,但心里就是有障碍。   闻姐你写水下戏份的时候就不能考虑一下我吗??   你稍微再爱我一点点行不行?嗯??   拖延的结果就是没法下水拍。   导演当场拿了个脸盆过来,往里头倒了半盆凉水。   “给你三十分钟,来。”   少年扎进水里咕咚咕咚去了,留苏沉裹着毯子在远处等。   大伙儿都过去忙活了,苏沉一个人默着台词,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个小孩。   “你的命真好啊。”那个七八岁的小孩说道。   苏沉没有理他,甚至没有从轮椅上下来。   不远处就有插着座的按摩椅,谁都可以舒舒服服地去那躺着休息。   “你看,连麓哥都得去水里呛着,你不用。”   那小孩露出嫉妒的目光,声音有种细嫩的尖锐:“我看你很久了,你每天坐在椅子上头,被人推来推去,说说台词就可以收工。”   “我妈妈说,你能赚好大一笔钱,但你连打戏都不会。”   苏沉被他打扰到从情绪里脱出来,喊了声隋姐。   助理刚刚交合同去了,闻声快步跑过来,推着苏沉拉远距离。   “小朋友你哪儿来的呀,先回去好不好,咱这儿拍戏呢。”   苏沉还在想剧本里的词,低着头继续念着没悟透的内容。   他像个裹着毯子的小火炉,每天要把几千字的剧本,连同所有人的戏份都嚼碎悟透,别人一张口,他就得知道对方台词有几句,自己什么时候该说话。   哪怕是背台词时间不够了,也必须得把其他人的次序全都记下来,避免进戏的分寸出错。   他没有时间和不认识的人吵架。   轮椅在道路上骨碌碌的转,那个群演小孩不依不饶地跟过来。   “凭什么?我哪里比不上你?”   助理隋姐变了脸色:“你再闹我直接叫保安了,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苏沉翻过一页,在语气没想好的地方用荧光笔画了两道,终于抬起头来。   “你不配,懂吗。”   他开口时,语气轻描淡写,瞳眸与元锦一模一样。   那小孩被看得后退一步,马上就要发作起来,可还没来得及被哭,又被苏沉打断了。   “我见过你,你当时在元锦组,离我三排。”   “第一轮,导演就把你扫了出去,明显是年龄不够混进来的。”   “后来你妈妈一直在剧组打点关系,给你找了个有台词的角色,让你在这里混着。”   小孩根本没想到他什么都记得,露出恼怒的表情:“你懂个屁!”   你知道我妈妈付出多少吗?!   这么多人,这么多的辛苦,凭什么只有你一个人能舒舒服服坐在这里!   我不甘心,我就是要骂你,我恨不得把你推到水里头!   “我看过你演戏。”苏沉叹了口气:“台词课你在睡觉,对吗。”   演得很次。   他看得很清楚。   “你该庆幸不用跟我对戏,只拿了个简单的小角色。”他平静地给出建议:“早点回去上课吧,这里不适合你。”   那小孩刚要爆发,有年轻女人已经冲了过来,一看见是苏沉,登即换上谄媚的笑容:“我正找乖乖呢,原来你在跟沉沉哥哥做好朋友啊。”   那个叫乖乖的小孩脸都红了,此刻被挤兑到有点发抖,在拿眼睛剜他。   助理低声说了几句,女人脸色一变,很快把孩子拉到一边,又怕打扰别人拍戏,压着声音骂。   远处角落传来压抑的哭声,很快又传来一声耳光。   助理神情复杂,把苏沉推到远处。   她没想到苏沉会处理的这么利落,根本不用她帮着开口。   “你……长大了很多。”   “也不是,”苏沉放下剧本,揉着鼻梁叹气:“我也就在读剧本的时候这样。”   他平时显得更内怯一些。   可也许是这个轮椅的缘故,也可能是他还穿着戏服,头发都未曾放下。   有一半元锦的灵魂停留在他的身上,语气讥讽,眼神戏谑。   这种来自角色的帮助……很方便。   要是在学校里,他才吵不过这种人,早溜到家里自己生自己闷气去了。   水沼另一边传来欢呼声。   “好了好了,准备拍!”   “蒋小少爷牛逼啊,这么快就好!”   “叫个屁的少爷,”蒋麓哭笑不得:“我就没见过哪个少爷有我这么苦。”   他们换好行头,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按着计划往后继续拍。   一看时间,才过了五分钟。   应听月被囚在水下,枯等到根本不知道时间流逝多久,像只被捆住尾巴的鱼。   她看见有人叼着匕首自高处游来,显然是要救她出去的时候,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姬龄颇为费力地锯开绳索,抓着她的手腕带她往上游。   气泡如银珠般漂浮向上,水面日光逐渐清晰。   应听月爬出水面的一瞬间,剧烈咳嗽到像是要重新适应空气。   她长着迥异于中原人的西南面孔,鼻骨低眼睛大,皮肤白的像是泛着光。   老婆婆见人捞出来才发现她只有十七八岁,连忙拿来毛毯姜茶,还生了一堆火。   但女孩哆嗦根本不是因为觉得冷,而是离了水。   元锦看在眼里,眼见着她呼吸越来越微弱,胸口剧烈起伏地像要窒息过去,快速道:“把她放回去!”   “什么?”   “放回去!”   姬龄还在帮她拧干衣袖上的水,以为他疯了。   “你见过鱼吧?”元锦瞪他一眼:“再不回去她要死了。”   姬龄刚把人捞上来,这会儿一头雾水地把人端了回去。   少女接触水面的一瞬间,呼吸骤然放缓许多,哪怕脸颊还没有碰着水,都表现出莫大的舒缓。   “等等……你说得有道理,”姬龄观察着她的反应,以及身上苔族人风格的草绿裙袍,转头看向元锦:“我有个大胆的猜测,她呼吸已经不是靠鼻子了。”   老婆婆还在看太阳,叹气道:“不行就把人家放了,天晚了不好赶路。”   “你看——她现在只是背面接触着湖泊,”姬龄把人又捞起来,一半浸在水里双腿悬在空中:“她现在还能正常呼吸,但是刚才带到岸上明显不行。”   “非常明智,”元锦撑着下巴看他:“所以我们把她装在鱼缸里带走?”   “……”   哪儿有这么大的鱼缸!   姬龄放也不是捞也不是,怀里的姐姐终于把肺里的水咳出来,气若游丝道:“谢谢你们救了我……”   “你感觉怎么样?”少年不太适应这样和异性接触,抱着她的时候表情有点窘迫:“我把你放回去?”   “不,我是人,”应听月也没有明白发生什么了:“我之前昏倒在水里,醒过来就被藤蔓困在下面了。”   她支撑着坐起来,先是坐在水里,然后一点点离开,直到再一次呼吸艰难起来。   姬龄看在眼里,不断确认她与水的接触范围。   “我没有看到你身上有腮。”   “但是显然,你只要接触水,就可以呼吸。”   他摘了马车上打水的铜盆,舀了一瓢水递给她。   “你试着把手放进来,然后离开那里。”   果不其然,只要她的身体有一部分泡在水里,就能够自如呼吸。   应听月很快意识过来不对劲,露出祈求的目光。   “带我走,求求你们。”   苔族对重光夜避讳不及,也是因为几百年前有族人死于此夜,才举家迁徙到这种无人之地,极力规避它的存在。   她现在回去,恐怕会被吊在树上活生生绞死!   元锦迟疑不语,应听月顾不上其他,抱着水道:“我能看见他们在做什么,绝对能帮到你们。”   “他们?”姬龄讶异道:“你能看见什么?”   “只要是我见过的人,我都能同时看见他们此刻正在做什么,”应听月惶然道:“像是有几百扇窗子,我能透过窗子看见有人在哄孩子,在睡觉,在捕鱼……”   “你们不要丢下我,至少把我带出这个地方,求求你们——”   “我没有拒绝的意思,”元锦终于开口解释:“问题是,我们怎么带?”   “这有什么,”姬龄半开玩笑道:“给她一个泡脚桶,在马车上一路泡过去,有人问就说她在养生。”   佘老太太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半信半疑道:“湿衣服行不行?手里攥个湿帕子?”   应听月快速摇头,面露为难:“我刚才试过了,水太少了,呼吸好困难。”   “至少要一小捧水……”   “含着呢?你含上一大口看看。”老太太说话倒也不避讳:“反正有个瘸子了,再来个含着水的哑巴。”   他们取水来试,果然可行。   “那也不能让人家不说话啊。”   “官兵巡查时含着水,平时把手泡在盆里,就这么定了,快走快走!”   这一幕戏杀青的时候,蒋麓还半开玩笑的给人家递了个泡脚桶,拍完被导演敲了下脑袋。   “女孩子的脚古代怎么能随便露!”   “人家不是少数民族……”   “那也得跟着你们回京城,下次自由发挥的时候想清楚了!”   距离收工时间还早,又趁着天气好,他们索性带着车队去影视城的A景区拍外景。   那边偏角有条随风摇摆的芦苇荡,很适合取景。   也不用设计什么台词,元锦靠着窗看风景,姬龄叼着草叶赶车,不同角度来一条即可。   苏沉在自家基地呆了三个月,都快忘了附近还有个其他剧组混用的地方。   等着架设机位的功夫,他下车眺望风景,看见有游客在冲着这边拍照。   卜导懒得管,也管不着。   这地方就这样。   为了增加开销,影视城每天都开放参观,还接收着旅游团大批游客,剧组想要拉障碍铺铁皮,偶尔得付另外的费用。   实际上,即便是封锁了一块儿,也架不住人家去别的地方登高望远,拿着望远镜再往你这看。   马车驶过落日里的芦苇荡,少年叼着草叶哼起小调,画面浑然天成。   苏沉半趴在窗边,看见人们举着不同的翻盖手机对他拍照。   就好像他们在进行什么舞台剧表演。   他隐约记得,其他剧组的演员经常得在游客的干扰下入戏。   穿着古装说台词的时候,冷不丁看见远处高楼有一群游客像看猴儿般指指点点,有时候闪光灯都不关。   ……难怪卜爷爷要自己买整块地儿。   收工之际,隋姐过来递水。   “马上就是元旦了,”她提醒道:“我给梁姐他们订了下周五晚上的飞机,问你有什么要帮忙带上的。”   苏沉脱离社会许久,都忘了节假日的存在,仰着头方便别人卸妆。   “要过新年了?”   “是啊。”隋姐笑道:“你也快过生日了。”   “不过,你爸爸妈妈打算过来陪你过除夕,他们明天过来看一下你,然后回去调班,估计来不及陪你过生日了。”   他终于反应过来,剧组要赶拍摄进度,所有人都会留在这里过年。   好几百人聚在一起看春晚,一起新年倒计时?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那麓哥呢?”他随口问道:“麓哥的爸爸妈妈过来吗?”   隋姐帮忙擦着他眼尾的妆,温和道:“以后最好不要跟蒋麓问这种问题哦。”   苏沉愣了一下:“他家……离婚了吗。”   “不太清楚,但最好不要问。”   业内八卦无数,一度传过蒋麓是某个知名演员,又或者哪个商界大佬的儿子。   说不清是隐婚还是未婚先孕,但总归是个忌讳。   苏沉一时间并不纠结他家里的事,而是想到那哥哥只能一个人过年。   哪怕舅舅陪在身边,听起来也好孤单。   跨年夜来临之际,剧组办了小聚会,安排大伙儿一起吃饭唱K,打牌玩真心话大冒险。   去的人有很多,还有人组织着一起合影,给彼此写几张新年贺卡作为回忆。   苏沉本来也想过去玩,临时被蒋麓带去了六楼会议厅。   “有个剧本研读会,”蒋麓难得连笔记本都带上了,此刻欲言又止:“但是……”   小孩好奇看他:“你看起来很紧张。”   还没等蒋麓说话,卜老爷子守在门口招招手,爷们两都是同一副表情。   ……?   卜爷爷你在紧张什么??   在苏沉认知里,总导演已经是剧组食物链顶端了,连他都心事重重,难不成是出事了。   “是这样,”卜愿重重地搓着手,没有马上给他们开门:“等会进去以后,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情况不对就撤。”   “我们要进去干什么?”苏沉有种要进火场的奇异预感。   “剧本研读会,”老导演显然刚连着抽了好几根烟,深呼吸时都有烟味儿从鼻孔喷出来:“是加冠礼刺杀的那场戏。”   “拍摄进度太快,时间提前了,等读完剧本确定好细节,再过一周就开始拍。”   苏沉微微睁大眼睛:“所有演员都在里面了?”   “都在。”卜愿自己都不想进去,一路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听我的,等会他们哪怕问你,你也别说话,笑一笑糊弄过去,懂吗。”   “好……好的。”   一打开门,左右两排人大概二十来号。   核心演员坐在内环软椅上,边缘配角坐折叠椅。   核心位置空了三个位置,显然是留给他们的。   这一场戏是这部剧的高潮,串起三个势力,夹杂三条明暗线,是极难拍摄的群像刺杀戏。   文党之首八皇子还有个亲弟弟,排位十四,即将年满二十,行公开加冠礼。   如今京城众人佯作风平浪静,竭力维持着皇室的体面。   这场加冠礼里,文党洪党核心人物皆有出席,均是动了鸿门宴的心思。   现皇后意欲下毒,却在宴会上意外小产。   一派人想刺杀熙延帝,另一派人想直接撕破脸杀了八皇子,但内部又争执不休,意图软禁他作为人质。   于此同时,姬龄也潜入其中,协助蛇骨婆婆隐秘下手。   剧本本身就涉及十几号人的台词,而且重要人物全部出场参与厮杀,老戏骨来了不少。   苏沉进屋子的第一秒,看见大伙儿都笑意平和,莫名嗅到战争前一秒的火药味。   他下意识想鞠个躬,被蒋麓捉了衣领,临时改成挥挥手表达友好。   “前辈们好。”   蒋麓不着痕迹地松开他后颈,跟着点了下头。   闻长琴坐在副主持的位置,喝光方酒杯里的烈酒,示意服务生续杯。   “来吧。人齐了。”   国内没有围读剧本的习惯。   卜导当年受邀去美国拍戏,在那边认识了这套规矩,感觉颇为不错就带了回来,渐渐成了习惯。   现在听说日本韩国也经常这样组织,每次拍戏时所有涉戏演员到齐,先把剧本系统过一遍,互相倾听理解彼此的戏份,然后交流自己的想法和建议。   不过碰到粗制滥造的剧组,演员拿了本子直到要拍了才跟对手碰头也是常有的事。   演之前甚至没有对过走位,照猫画虎演个过场,管他效果怎么样?   钱够就行。   “第八十二场,第一幕,清晗宫。”   副导演临时担任旁白,众人紧接着把台词顺下来。   第一遍不用在意语气情绪,通顺读完即可。   元锦隐藏在暗处,并不用说很多台词。   苏沉坐在蒋麓身边,更多时间在观察他们每个人的反应。   他现在能辨认出在场许多人的身份,还抽空补过他们的作品。   小孩悄悄数着现场来了几个影帝,几个影后,掰着手指头算还得加上哪几位视帝视后。   大伙儿第一遍读剧本都很克制,看起来只是走个过场。   等到最后一句旁白读完,卜老爷子深呼吸一刻,如同宣布战争开始。   “好吧,都来说说,有什么想法。”   年迟同江烟止交换了一个戏谑的眼神,演蛇骨婆婆的老太太率先开口。   “得扬着拍。越有张力越好。”   没等她的话说完,演皇帝的老演员快速打断。   “你疯了吧,情绪得收着,暗流涌动才针锋相对。”   “收着?”老太太眉毛都吊起来了:“全都收着?你再说一遍?”   “先不要考虑收放的问题,”许瑞平抬起手:“关于刺杀的时候,我有个想法——”   “前头几波人见面你们想怎么搞?大伙儿互相笑笑还是脸上已经表露出来提防了?”   “提防,肯定有提防。”   “哎,你说话之前先想想前面的剧情可以吗?”   “等一下!先聊收放的问题!”   蒋麓哧溜一下滑到椅子中央,被老导演看了一眼,又哧溜着坐好。   确实没他们小辈什么事,已经有人在掼茶杯高声争执了。   苏沉把椅子悄悄往他那边靠了一点。   爷爷奶奶们吵起来……阵仗也太大了。   老太后在和现皇后争情绪设计,蛇骨婆婆在和老皇帝吵表演形式,七八个人已经把椅子扯到一块争刺杀戏的先后顺序,还有原著里到底是谁先一步给现皇后和皇帝下毒。   “你清醒一点——”   “是你该清醒一点,这个戏就得这么演!”   “拜托,平时我都很让着你了,”老太太反手一指:“没看见两小孩在这吗,你这么演是要带坏他们?你这么影响他们将来孩子还怎么好好演戏?!”   “我怎么演了?我这是正统体系,他们将来考时戏院进了科班就得这么演!我当他们老师也得这么教!”   “迂腐!”   “胡来!”   被点名的两小孩在努力把存在感降到最低,被人点名也就尴尬笑笑,绝不说话。   偏偏几个派系的老演员都来齐了,单是摔不摔杯子都能吵到上头,拿着剧本连翻几页就差把总编剧抓过来说理。   闻长琴也在尽力维持微笑,在旁边兢兢业业捧哏。   “您说的对。”   “是,确实要往这方面考虑。”   “那也有道理,嗯,是啊。”   老导演早已碰到过这种菜市场吵架般的激烈场面,双手撑着脸一言不发,被吵得脑子都要炸了。   在片场他还能虎着脸镇住那帮小年轻,到这儿?哪个不是几十年的老资历,真要开口辩个高下才是疯了。   “——所以那个时候情绪必须放出来,最好要哭出声,老卜你怎么说!!”   “哭?不不不不,你想什么,亲哥哥出事当弟弟第一反应是哭?你把你自己代入进去!”   “代入?演到这绝对不能代入,要脱离剧本你懂吗!”   老导演被轮着叫着评理,这会儿也就很谦虚地让开,喝着茶摆摆手:“你们先聊着,我也想想。”   苏沉假装在记笔记,乱画几笔给蒋麓写字条。   「咱不能出去玩吗」   后者对着叫他们名字的老前辈笑了笑表示赞同,很快回了一行。   「不行。」   「我们又没有决定权……」   「得呆在这陪他们吵完。」   显然两个小演员的存在非常影响好几个前辈的语言发挥,本来有几位就是派系对立的教授,已经在替各自的戏剧学院占场子了。   “布莱希特很明确地指出了——”   “去你的布莱希特!”   “蒋麓!蒋麓你直接说你将来去我们时戏还是他们央戏读书!”   蒋麓予以僵硬笑容:“都可以……都可以。”   “那个,”有人试图插嘴:“孩子还小,这么早定表演体系不太好?”   “他是孩子啊!!□□!!小时候就教歪了大了怎么办!!!”   “我家孩子要是跟我说他信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那套鬼话信不信我直接就把他的腿打断!打成三节!”   “嚯,那你真是个好爹。”   “别告诉我你没这个念头!!你可是烧过希区柯克录像带的主!”   砰的又有人砸了个茶杯,拍着剧本扬高声音加入战局。   “这儿的氛围太好了,”闻长琴侧耳道:“我有次还人情,帮忙去了个剧组当临时编剧,谁管导演怎么排戏,拍完收工大吉,巴不得早点下班。”   “有时候太好了也是一种糟心,”卜老爷子耸耸肩:“你看我在这敢大声说话吗?”   “可不是,这才三十分钟,”总编剧笑道:“我瞧着茶壶都空了四大瓶,开水房忙得够呛。”   直到跨年焰火如哨声般尖鸣冲天,窗外绽出璀璨烟花,人们才陆陆续续停下来。   大伙儿听着隔壁景区的新年钟声悠远传来,互相又碰了个杯,情不由衷地说了声新年快乐。   “啥时候开饭?”   “嘶,是有点饿。”   “你要是刚才没扯着嗓子对我喷唾沫,现在晚饭还在肚子里。”   餐厅早已准备好夜宵多时,在门外听着动静愣是不敢进,这会儿才摇着铃铛把餐车推进来,给大伙儿发饺子年宵葱油面。   苏沉要了碗热乎乎的面,吃得心满意足。   他不在意最后怎么拍,因为有他们在,一定会拍得精彩纷呈。   能和这么多前辈坐在一起,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了。   蒋麓咬着煎饺,想到了什么。   “你好像快过生日了?”   “对,一月二十七号。”苏沉眨眨眼:“你居然记得。”   “送你个礼物好了,”少年今天心情不错,非常大方:“你想要什么?”   苏沉没想到他会直接问,笑得眼睛弯弯。   “哥,你变亲切了。”   “刚认识你的时候,看着挺拽的。”   蒋麓沉默两秒,又别扭起来。   “不说算了。”   “你的饺子看起来好好吃,”小孩诚实道:“居然是三鲜馅儿的诶。”   少年闷闷看他一眼,给他夹了一个。   半晌把醋碟也推了过来。   “麓哥送我什么我都喜欢。”   “……又是套话。”   小孩挠挠头,试探开口:“我看见你在玩滑板。”   “行,给你挑个好的。”   他们碰了个杯,一块看着烟花升到天际。   老前辈们推杯换盏,这会儿已经在勾肩搭背畅聊往事了。   不过也有人很快喝多了,又开始上头。   “蒋麓沉沉,你们将来到底来时戏院还是央戏院!”   蒋麓露出僵硬笑容,桌子下拍了拍苏沉。   “准备开溜了。”   “哎?”   “再不溜等着他们给你讲课呢,走!”   作者有话要说:   曾经被某教授硬抓着授课两小时理论课的蒋小少爷如是建议道。 第24章   元旦当天, 隔壁剧组有导演编剧过来串门,大伙儿还联着一块儿包饺子联谊。   说来也是奇怪,北方人好像过什么节都能扯上包饺子, 但他们的饺子馅大皮薄一个顶仨, 能吃得人像是自脖子到肚子都满满当当, 最后只能舒服地找个好地方窝起来,偶尔打个长长的嗝。   苏沉见到爸妈, 第一件事就是老老实实交代自己最近做了什么坏事。   偷着吃了三四次方便面啦,有几回偷懒没写作业,在老师面前撒娇耍赖蒙混过关啦……   “有一两次, 就一两次忘词了,”他仍然想证明自己只有一点点不够好:“其他时候都记得很牢。”   梁谷云把沉沉抱着猛亲。   太可爱了!!我儿子怎么这么乖!!   他们每次过来探望小孩都会带上满箱的东西,有平日逛商场时看中的衣服玩具, 每个月邮局按时寄来的杂志读物, 最近时都流行的好吃点心。   好像要把每个月的爱都完整补回,像行李箱一样在小孩的心里塞得满满当当。   这次虽然过来看他三天,但演员无假日, 元旦当天吃完饺子也得上工。   夫妇两在镜头外抱着热水袋看他演戏,看得感动又欣慰。   蒋麓刚好路过, 客气地打了声招呼。   “麓麓在呢, 穿这么少?”梁谷云招呼他过来坐, 从包里掏出来一支护手霜:“手给我, 你看都冻皴了。”   少年没感受过这种母亲般的照顾,坐在旁边有点不好意思。   梁谷云笑着说别紧张,仔细把护手霜抹匀涂在他的手上, 瞧见他食指指腹有小伤口, 又拿出随身带的创口贴帮忙弄好。   “晚点上戏的时候记得摘, 如果穿帮导演该生气了。”   她帮他擦手的时候,手掌自然地包覆轻抚,如同照料亲生儿子一样体贴细心。   蒋麓有些不知所措,终于表露出孩童般的神情。   也许苏沉的柔软来自他的家人,至少自己从未这样体验过,被温柔叮嘱,悉心照顾。   “谢谢。”他说话时声音有些干涩。   手上裂纹真的不疼了。   谢谢阿姨。   当天傍晚,剧组拍了第一个重光夜。   要表现天光降临,夜如白昼,最好的法子就是在棚子里拍。   天空留给特效组发挥,导演组只要掌握好不同光线的动态变化,以及引导群演们做出对应的表情,就可以在屏幕前结合出以假乱真的效果。   为了方便调度,室内棚子直接搭了半条街,再如千层蛋糕一样一层层往外设置光源。   室内和街道两个词原本不会有任何关联,但真走进景棚的那一刻,会给人《楚门的世界》一般的错觉。   苏沉站在古代街市的交叉口,一仰头能看见高处的弧状机轨,以及吊着安全绳修器材的灯光师,感觉自己像在拍什么科幻片。   穹幕被粉刷成纯色,方便后期特效配置,群演在街道上来回转圈,方便测试不同光线打到脸上的效果。   几个副导演站在不同位置,帮忙调度中层外层的实时渲染。   “A组灯光开!”   “B组慢一点进,射灯有点痕迹要再改下角度!”   “C组D组准备——”   如同调配鸡尾酒的颜色一般,首先是整个世界都暗下来。   最顶层的月光倾洒而下,朦胧轻盈,是轻微的白光。   然后是坠星一般的,变幻又华丽的虹光。   映亮整个夜空,自远及近,如神祗旨意的降临。   人们敬畏又恐惧,仰起头时瞳眸都被重光夜映出整个苍穹。   “是那个日子!来了,今年的终于要来了!!”   “快跪下,跪下!不要直视它,念经啊!!”   “小宝快跟娘回屋子躲起来,天没亮一定不要出门——”   元锦离开暂住的府邸,循着声响走上街头,看见百姓们已是跪了满街。   战战兢兢,不敢高声语。   元锦扬头看天,沐浴在异光之下,看着那束光落向天际线遥远的彼端,背影平静落寞。   总有人被命运眷顾,但始终不是他。   “CUT!过了,主演可以休息了,群演等会换个机位再继续拍,有几个台词没说清楚的,看见摄影机过来了不要慌!说慢也别说错知道吧。”   苏沉伸了个懒腰,快步走出镜头去找爸妈。   “怎么样!”   “你进步真的好大,你知道吗,”苏峻峰惊喜道:“刚才有两幕听你说台词,发音方式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们最初看他试镜,还有刚开始表演的时候,能听出来表演的痕迹。   当时苏沉才刚刚入门,没怎么经过打磨,总归有些瑕疵。   现在看着他一步一步成为更专业的演员,夫妇都发自内心地为他高兴。   “老师教了,要胸腔共鸣,”小孩很开心:“我真的变厉害了?”   “你自己每天感觉不到,”梁谷云笑着帮助理一起给他摘假发套:“我们是隔了一个月又见你,感觉可新鲜了。”   有些东西太专业,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夸。   沉沉马上要十一岁了。时间过得会越来越快。   刚进组的时候,很多台词他不认识,还需要标注拼音。   当时很多事情都要适应学习,做什么事都暂时没有掌握方法,背一幕台词要来来回回磨很久。   小孩从小不喜欢背课文,背固定的台词时时不时记茬点什么。   这也许在老师那里不会有什么太大影响,但对于演员来说,哪怕是一个语气词的错误,在意义的表达上都会截然不同。   梁谷云留在时都的时候总会担心他,担心他一个人没法按时背好台词,被导演叱责。   担心他没法独立生活,一个人完成那么多的工作,没有星期天,没有游乐场,早早地就开始感受工作的艰辛。   可苏沉全都做到了。   他看起来柔软安静,但有着超乎想象的韧劲。   他不光做到了,还做得比所有人预期都要好。   这漫长又崭新的三个月里,他独自汲取着大量的宝贵经验,在一众前辈的疼爱教导里快速成长。   哪怕剧组总是会熬夜,甚至通宵拍戏,也没有闹过一次孩童脾气。   听说好几次连群演里的小孩都在耍性子不配合了,作为主演,他反而一直沉稳不错,导演从未批评过什么。   也许这就是天意吧。梁谷云看着苏沉这样想到。   他注定是做演员的料。   助理隋姐帮着把苏沉头套边缘的发胶擦干净,笑道:“沉沉留在这剧组,相当于直接在这本硕连读了。”   “好几个老教授都天天在酒店里闲着没事干,教他台词,给他讲国内国外的表演体系,”她压低声音,不敢让旁人听见:“据说演洪大人的严老,快做时戏院的校长了,可能就是今年的事儿。”   “严思?等于说……”苏峻峰吃惊道:“现在是大学校长在亲自教他表演?”   别说表演系了,就是随便哪个专业,能有个博导系主任上课都是普通学生的荣誉,何况是校长私下里手把手的教!   “那可不是!嘘,我也是听得小道消息,您先别往外说哈。”   苏沉没少去陪老爷爷老太太们聊天,偶尔还看他们打麻将。   他没觉得自己是在提前读大学,听到这只以为大人们在开玩笑。   隋姐虽然只是生活助理,但好几年前就进了卜老团队,见多识广。   “平时那些好苗子,就是那些艺考生,削尖了脑袋进好学校里,听好老师授课教演戏。”   “您想想他们,再想想沉沉?”   “那以后沉沉万一演别的电影电视剧,估计效果也好得很。”   “可不是!”   “万一不演呢,”苏沉玩着玉佩,没当回事:“我还没读高中呢。”   苏峻峰笑着点头:“也是,将来再说。”   三天一晃就过,夫妇两又得回家继续上班,不过这一次临走前特意去了趟当地的商店,一块儿买了厚厚的三件套送给蒋麓。   蒋麓本来只是跟着送一送,到了车站被绕上厚厚的羊绒围巾,苏峻峰也跟照顾家人一样帮他把帽沿往下拉,好在风雪里不冻着耳朵。   “唇膏护手霜你们两孩子一人一份,”梁谷云笑道:“别以为男孩子就扛冻,冻坏了还不是自己难受?”   她弯腰抱紧苏沉,拍拍儿子的后背,又起身给蒋麓拍肩上的雪粒。   “太冷啦,你们赶紧回去,今天送到车站门口就行,不用进月台了。”   苏沉没再挽留,等着下个月和他们一起过年:“你们路上小心哦。”   “好,快回车上去吧,再见!”   蒋麓再坐回车上,脖子还套着围巾,任由它一圈圈地绕在脖子上,没舍得摘。   他忽然很希望自己的母亲也能这样,说些琐碎的话,做些平凡又温暖的举动。   苏沉坐在蒋麓旁边,见哥哥在出神想着什么,从怀里掏出捂了很久的小热水袋。   “你冷不冷啊。”他笑眯眯道:“捂一会。”   蒋麓第一次没有拒绝。   他其实不冷。   在开着暖气的车子里,他戴着羊绒帽子,被围巾捂得发汗。   但他接过小孩递来的热水袋,上面还套了一层绒布,怕人烫着。   双手指尖的末端终于开始回温,往年被冻了到反复开裂的皴纹暗暗发着痒。   暖和真好。   蒋麓暗自想着。 第25章   他们赶到的时候, 先皇后陵空无一人。四处荒草疯长,青藤漫冢。   虽然这里接近京畿边缘,但既无守陵人, 亦无供香清扫的奴仆, 便是寻常泼皮无赖混进来, 也能在故后陵寝里避雨睡觉,肆意便溺。   皇室的所谓体面就像个笑话。   先皇后被视为不祥罪人, 薨逝后不得与帝王同葬,独陵更是被安置在偏远地方,以示帝王厌恶冷遇。   元锦在看清母亲坟茔时, 气血逆涌,几乎要站起来奔向她。   母亲,是儿子来晚了, 母亲——   他双手紧握椅轮, 在寂静荒芜里看这附近的衰败情形,想呼唤长姐的名字。   他不敢叫,却又忧心安危, 椅轮快速往前挪了几寸,眼眶已经红了起来。   姬龄已肃穆神色, 双手推着他往前走去, 目力极佳地看到不远处的荒地。   “那边有一小片田野, 看着像是之前开垦出来的, ”少年欲言又止:“这附近地广人稀,也没法找旁邻讨什么吃食,难道公主只能……”   元锦看见虚掩着门的小棚子, 哑声道:“带我过去。”   “可能有埋伏。”   “一众人埋伏我们两个?”他指节用力到泛白:“带我过去。”   木门被虫蛀出许多细小的裂纹空隙, 他们还未走过去, 已闻到枯朽的臭味。   姬龄已有不祥的预感。   他想开口劝句什么,元锦径直打断了:“开门。”   姬龄回头和他身后的蛇骨婆婆交换眼神,皱着眉执剑出鞘,以备有人藏在里面突然发难。   门缓缓打开一条缝,灰尘扑得冒出来。   里面一片死寂,间或有虫鼠攀爬的细碎声响。   哪怕只开了一丝缝隙,元锦也清楚看见那衣袍上的花纹。   他不能自控地猛然拉开门,看见蛛网尘土里早已枯朽的尸身。   “阿姐——阿姐!!”   姬龄伸手要拽,被另一只苍老的手用力制住。   元锦扑倒着匍匐在地,撑着双臂去抱世间最后一个爱他的至亲。   骨架早已不剩几分血肉,连衣袍也被蛀得支离破碎,他抱着她的时候好似抱着尘与土,再用几分力便会让它们轻易碎作齑粉。   他的双肩剧烈地抖动起来,痛苦到像被活活剥开心窍的幼兽,跪在地上无力又绝望。   姬龄想扶他起来,刚往前一步便被厉声喝退。   “都出去。”   “可是留你在这——”   “我说全都出去!”   木门掩上的下一秒,元锦泪如绝提,呜咽不成声。   他哭到像要把这辈子的泪都流尽,失态到抱着姐姐的枯骨嚎啕,再顾不上半分其他。   最后一个,最后一个也没有留住。   她没有死于追兵,是死于失宠。   她不知道守在亡母陵前独活了多少个日夜,直到猝然病逝,又或者是饥渴而死。   失宠无权的皇嗣,甚至连一条狗都不如!   元锦抱着她怮哭到匍匐地上,挣扎着像是断了双腿,在无人之地也不肯站起来。   那些固执的坚持,萧家倾尽所有的保护,姬家抵上老小性命的效忠——   都是为了什么,都在等待他什么?!   他的眼神倏然空洞起来,咬着牙任由泪落在地上。   不,我不甘心,不——   “CUT!”   卜导演拍拍手,示意休息会儿再来一条。   “没什么问题,等会试试用别的方式继续演这段。”   苏沉长长缓一口气,被助理从灰尘脏乱的布景里扶起来。   拍哭戏好累啊。小孩忍不住叹气。   一哭起来连头都因为缺氧跟着隐隐作痛,体力都清空的好快。   “难得过个生日,还要拍这种东西,”隋姐小声道:“回头咱们跨个火盆,把晦气去了再进门。”   她都不太想看那个以假乱真的尸躯,光顾着拍他身上的尘土。   “跨火盆?”   “你还得跟导演要个红包呢,要了赶紧花掉,把红包压在枕头下面睡,好驱驱邪气。”   苏沉听得愣神,发觉是自己不懂这其间的规矩。   “大家都这样吗?”   “那当然了,”隋姐笑道:“咱这可是剧组,最忌讳的就是这个。”   但凡有个角色演了死人,自己的照片被弄成黑白遗照,又或者是在剧里作出自尽之类的举动,参与不吉利的情节,皆是要做些撒盐喷酒的仪式,好驱散晦气,继续过太平日子。   苏沉顾不上那些,前头演戏哭得太用力,现在困劲上来了,显得没什么精神。   “还要演吗?”他问道:“这段不是没什么问题么。”   隋姐刚才还能说会道,一提导演就哑火了,为难道:“要不你去和卜导说说,我是不敢问的……”   苏沉拿热毛巾捂了一会儿脸,去镜头外找卜爷爷。   他一靠过去,老爷子就摇摇头。   “还得再来两回,这事咱不能犯懒。”   苏沉话都没说出来就被他堵了回去,踏踏实实说了声好。   求总导演基本没用,其实大伙儿都明白。   区别就在于,大部分人求情会被凶回去,对苏沉他已经很客气了。   “不想拍了?!你困别人就不困?!”   “哭不出来直接滚蛋!多得是人想演!”   “换人!别在我面前碍事,赶紧换!”   苏沉旁观过几回老爷子骂人,旁边免不了各路人跟着劝。   “身体要紧,您别肝火太大,行了行了那谁,再酝酿下情绪继续来啊。”   他说换人那就一定会换人,哪怕拍到一半都能直接剔掉,手腕雷厉风行。   这样的导演打磨出一部好戏,全程能得罪几十号人。   但架不住作品风评太好收视率居高不下,演员明星全都挤破了头往卜导剧组里窜,宁可被骂也想火。   骂就骂!您喜欢多骂几句嘿!   说是要过生日,下午扎扎实实拍了三趟哭戏,每次保质保量,绝对不将就。   一般小孩哭到第二回 ,眼泪基本就放不出来多少了。   苏沉体力有限,第一场休息了二十分钟,第二场拍完找导演要了接近一个小时,在片场闷头就睡,睡醒了精神补足了继续去镜头前面哭。   还真别说,这三场各有各的妙处,混剪一下效果加倍,好得不得了。   蒋麓今天台词很少,基本没多少存在感。   他看着苏沉一遍一遍入戏出戏,跑去冲了杯热果珍,递给他补充糖分。   苏沉睡醒的时候,刚好看见麓哥蹲在自己面前,手里还有杯热橙汁。   “给我的吗?”   “嗯,慢点喝,烫。”   这个举动比热果汁本身还来得惊喜。   苏沉双手捧着果汁小口小口地吹着气,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你对我好好啊。”   蒋麓:“……”   能不能别说这么肉麻的话。   这种时候应该回一句什么??才没有?别多想?   “哭戏是很累。”他言不由衷地说:“你要是饿了,我去帮你找点零食过来。”   “麓哥,我看到你给我的滑板了,”苏沉捧着果汁露出大大的笑容:“谢谢你一大早就把它放在我门口。”   蒋麓叹了口气。   我把它放门口,就是为了避免这种交流。   他其实没那么不善言辞。   如果聊些乱七八糟的,互相开玩笑损几句,讲点冷笑话之类的,他比谁都会接梗。   偏偏苏沉总是认认真真说话,认认真真道谢。   蒋麓没法正经地过日子,这时候连自己都能察觉自己有多拧巴。   导演喇叭招呼了几声,大伙儿继续筹备着拍戏。   早上十点开了工,一直忙到晚上十点才歇。   等卸妆洗澡一条龙忙完,已经是十二点了。   隋姐直到陪小孩把小蛋糕的蜡烛吹完,才揉揉他的头发,说声晚安关好门离开。   苏沉一个人舀了一勺小蛋糕,尝了尝味道。   他太累了,累到吃不下什么,晚饭都只是扒拉了几口盒饭。   睡觉之前,他特意给爸妈打了个电话。   另一端秒接,想来在客厅等了很久很久。   “宝贝——生日快乐!”   “爸爸妈妈给你准备的礼物收到了吗?”   “我们听小隋说啦,你今天累坏了吧!”   苏沉揉着眼睛,已经陷进了被子和枕头的柔软包围里。   他一个人睡大床不习惯,很久之前就把四个成年人的大枕头在床上围起来,自己躲在枕头圈起来的小角落里睡觉。   “我今天还收到了一个红包,里面有八百块呢。”他小声说:“没过年就收红包了,真奇怪。”   电话那边问候着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今天天气预报说渚迁起大风了,他们拍戏的时候冷不冷。   苏沉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只嗯了几声,渐渐陷入了梦里。   直到听见均匀的呼吸声,苏峻峰才轻轻挂断电话,和梁谷云对视了一眼。   “我没想到拍戏会这么辛苦,”他揉着额头道:“一周能休息一天就不错了,有时候连着十天都要演,真怕他吃不消。”   梁谷云守在座机旁边,从头到尾都没听到儿子说完几句话,可见另一头已经累成什么样了。   “我问过蒋麓。”   “蒋麓?”   “对,我问他,他拍那么多打戏,而且还是比沉沉更小就进了剧组,这些年怎么过来的。”梁谷云躺回沙发上,有些出神:“那小孩说,硬撑。”   “撑不下去的都走了。”   她很想问问苏沉,是什么支撑着他这样坚持,能让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孩打磨到现在这样。   也许做演员……本身就需要一种奇异的信念。   不是为了出名,不是为了赚大钱。   对表演的信念,可以让他们付出一切。   苏沉睡得一觉黑甜,跟拉闸断电差不多,连梦都没做。   他还在补充体力,套间客厅那边门铃响了,铃声尖锐又响亮。   “苏沉——”是蒋麓在喊门:“起来了。”   苏沉翻了个身,不想理他。   又过了一会儿,隋姐也上来了,拿备用门卡开门,匆匆走过来。   “沉沉,”她温柔道:“导演那边在找你,去吗?”   “现在几点啊……”   “早上五点半。”   “现在去拍戏??”   “不,不是拍你。”   他再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在面包车上,手里还揣着热乎乎的包子豆浆。   蒋麓根本没睡醒,仰倒在椅子上拿棒球帽盖着脸,睡得人事不省。   苏沉往外一看,车子都开出基地了,还真不是要拍戏的样子。   “我们是去哪?”   “你看天上。”   ……?!天上??   他这时候才往窗外的天上看,被绚烂色彩惊到清醒过来。   是朝霞。   灿烂到像是浓烈色彩铺就,是由造物主信手画作的瑰丽晨光。   朝阳的光芒被云层二度诠释,金红黛粉浓淡恣意,舒卷间展现着无尽的魅力。   隋姐也在看窗外的云霞,笑意很浅。   “你知道吗,为了这片早霞,卜导他们已经连着蹲了一个多星期了。”   “等一下,”苏沉难以置信:“前头有好几天,下戏都半夜三点了。”   “对,所以他们索性熬个大夜,开开会打个盹,守着天亮,看朝霞光景好不好。”   前几部的基调是破而后立,要有朝气,有扑面而来的张力,让人能够感觉到新生。   所以必须是朝霞,不能是晚霞。   他们找气象局特意咨询过,得知晚霞还在预测范围内,但朝霞因为复杂原因,没法提前预知。   所以最后直接用了笨办法,每天早上起来,只要不是阴天雨天,就坚持不懈地等。   这样的好戏,值得一幕壮丽磅礴的日出,值得一场似锦云霞。   此刻的每一秒都妙不可言。   风在吹,云在动,天空犹如薄粉金红的海潮,在缓慢又曼妙地变幻舒展。   广角镜头都不足以完全还原其中的震撼。   一切都像是大自然赠与人世间的礼物,只有置身其间,站在草野里,站在天幕下,才能有沐浴于风景深处的震撼。   他们下了车,在最广阔的原野里仰头看这一场盛宴。   摄制组的人都高兴坏了,分成几拨忙碌不休。   一组拍宫楼日出,一组拍街巷朝霞,一组拍草野清晨。   导演特意把两个孩子叫起来,让他们看看这样好的日出,这样好的朝霞。   苏沉看得脖子都酸了,一回头发现蒋麓已经躺在荒草里,四肢舒展着舒舒服服的看。   他本想问问,这样衣服不会脏吗,你不怕虫子爬上来?   但却也学着对方的样子,自由洒脱地躺在野草荒野里,看无尽变化的云霞。   世界静下来,变得广袤,又变得渺小。   “麓哥。”   “嗯。”   “你说卜导演,他会不会很孤独?”   苏沉感受着混杂青草气息的风,慢慢道:“我觉得,他的世界也许比大家都精彩的很多。”   他拥有一双凝视万物的眼睛,他感受的一切也许都和其他人不一样。   “也许吧。”蒋麓也在看漫天的云,想了想又道:“但只要他把作品拍出来,就没有那么孤独。”   “会有很多人看到他眼里的世界。”   虽然云景很好,但小风一吹,布谷鸟一叫,苏沉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他一觉睡到下午,后头是饿醒的。   再爬起来,自己又呆在被子和枕头的壁垒里,像是清早的事都是一个梦。   隋姐把人抱回来的时候,还放了两张拍立得在他床头。   一张是瑰丽云霞,一张是他和蒋麓陷在葱郁草叶间,睡着时脸上都带着笑。 第26章   如今剧组进度已过大半, 皇袍和冠冕才姗姗来迟。   虽然正式登基都是第二部开头的内容,但第一部就要提前拍好几个片段备用,拖延不得。   在《重光夜》的设定里, 熙延帝以及之前的诸位帝王都是戴着旧式发冠, 冕旒样式也都大差不离。   但元锦即位之后, 意外成为天下独一重光夜加身的天子,沐光之后银发如雪, 彻底坐实众神庇佑的身份,得到万民敬献的血珀发冠。   他银发披落时华贵威严,束起反而像是遮蔽了上天的赏赐。   剧组考虑来去, 竟真做了一顶纯金发冠,血珀用的是天然红宝石,光是雕琢便请来了香港手艺最好的老师傅, 一点点地抠出细节。   由于登基时元锦只有十二三岁, 龙袍也暂时只定了一套,尺寸有意加宽一些,避免演员长个子太快, 服装适用期时间不够长。   这两样手工珍品被送进仓库时,苏沉被带去优先过目几眼。   旁人甚至连伸手摸一摸的资格都没有, 唯独他可以穿在身上, 亲身接触许多回。   苏沉第一次接触这样沉甸甸的纯金制品, 捧在手里都怕磕碰出痕迹, 站在原地不太敢动。   宝石光泽流转,纯金磨砂后的质感更是让人毕生难忘。   他第一次知道金子是这样的重量,硕大宝石摸起来是怎样的感觉。   据说现在这发冠给他看完之后, 要经过四道关卡仔细锁好, 一般人根本没法接近, 也无从盗窃。   旁边曾负责量头围的道具师看着也觉得稀罕,怂恿他戴上试试。   “对啊,快戴上看看好不好!”   “这也太漂亮了,我媳妇儿结婚都没带过这么大的纯金首饰。”   “那能一样吗!人家可是皇帝!”   苏沉只匆匆戴上试了下头围大小,说什么也不肯再戴了。   他刚才一眼看见镜子里自己还是学生打扮,戴上发冠时说不出的怪异。   只有成为元锦的时候,这顶金冠才能长久落在他发间。   蒋麓跟着看了眼,还上手掂了掂,赞了一句确实舍得用真东西。   这话一出,旁边有人跟着插嘴:“不是有句话说,真金不怕火炼——回头等电视剧拍完,咱还可以把这发冠融了,再打成金条!”   “哎?将来沉沉长大了,这金冠得再打两个尺寸吧?”   “那可不!”   这话一出来,隋姐听得大笑:“你听听你说得什么话,跟东宫娘娘烙大饼似的!”   “纯金当然值钱,但等这剧火了之后,怕是身价更要翻个好几倍!”   “到时候真正值钱的,可在于戴着它的人,在于元锦和沉沉了。”   大伙儿跟着连连点头,看苏沉的眼神都宝贝了不少。   再回去的时候,蒋麓叉着兜陪他走蜿蜒的小道,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戴着的感觉怎么样?”   “没来得及感觉,”苏沉跟在他身后,走的不紧不慢:“但是触摸它的时候,很像在触摸权力。”   蒋麓半开玩笑道:“这个回答很敬业。”   “话说回来,”他回头看他,步伐放慢了些:“你知道你会被评奖吗?”   “哎?”   “首先是最佳新人奖,大概率是你,”蒋麓注视着他:“除非你演砸了,中途被赶出去。”   第一有卜导的严苛要求,第二有剧本的深度刻画,苏沉不拿新人奖的概率很小。   他有可能会刷新记录,成为有史以来最小的电视圈最佳新人。   苏沉的身份意识还没有完全脱离学校,此刻隐约体会到蒋麓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你呢?”   “我?”蒋麓笑了下:“我不是主角,不参与。”   虽然有个名导舅舅,但他从最边缘的龙套跑起,一点点从男五磨到男三,再争到男二的位置。   这个路线没有娱乐圈众人预料的风光轻松,但如同在积累最扎实的童子功一般,每一步走得稳到极点。   如今在《重光夜》剧组里,即便是老前辈们旁观蒋麓的戏,也多是赞叹点拨,从未有人摇过头。   这孩子自幼被舅舅点拨教育,基本功实在太好了,是绝佳的好苗子遇到了最有经验的好老师。   他今后大概率没机会去评新人奖,再入围也许只是最佳男配。   “拿完新人奖之后,你的赛道就会和圈子里的大部分前辈一样,只剩一个最高奖项要去追逐。”   “……视帝,也就是白玉奖的最佳男演员。”   蒋麓知道他并不明白这条职业之路,加重语气道:“这基本是电视剧圈的最高荣誉,大部分人拼到四五十岁都未必能入一次围。”   “我不敢想。”苏沉笑着摇摇头:“在半年之前,我都没想到自己有可能会上电视。”   蒋麓注视着他,良久才继续往前走。   “难怪舅舅让你演元锦。”   “诶?”   “没什么。”   接下来连着好几天,剧组都在赶拍其他人的戏份,主演一时间反而显得清闲。   他们的大部分剧情都提前拍好赶送特效组,蓝幕本身也减少了很多布景的时间,拍起来很快。   等最终几场大戏的功夫,苏沉一直在片场看其他前辈对戏,或者在旁边默戏顺台词。   卜导看在眼里,到了第三天终于沉不住气了。   “沉沉!”   “哎。”   “出去玩,”老头儿挥挥手,做出赶鸽子一样的动作:“看见那帮小孩儿没,他们在放风筝,到处跑,你跟他们一起。”   苏沉努力留下来:“可是……”   “没有可是!跳房子去!或者跟他们一块儿去城里的游乐场玩,别老闷在这像个小老头!活泼点!”   卜导演斩钉截铁地要轰人,大伙儿哪敢留他,七嘴八舌跟着劝。   “你已经很棒啦,出去放放风,透透气!”   “是啊是啊,今天天气不错的!”   “跟其他小朋友合群点是个好事!”   “乖乖他们是不是在捉迷藏啊,你也跟着他们一块儿玩去!”   苏沉把笔记交还给隋姐,闷闷地走了。   他讨厌合群这个词。   隋姐知道苏沉喜静不喜动,看书能看一天,出去疯跑反而不太可能。   “你就当是导演给了个任务,”她小声道:“卜导也是怕你太老成,演戏演太深了拔不出来,没了小孩子的天真烂漫。”   苏沉跟剧组的其他孩子并不算熟,已经习惯了跟在蒋麓身边,这会儿苦着脸看她。   “……我真要去跟他们一起玩?”   隋姐其实也觉得勉强,但毕竟卜导在剧组食物链顶端,她没法反驳什么。   “试试呗,合不来再说。”她想了想又安慰道:“反正你是主演,谁敢欺负你,老爷子手撕了他!”   正好小孩儿们在撺掇着一起去宫城里捉迷藏,听见隋姐一声招呼,齐齐凑了过来。   隋姐两三句话介绍了来意,把苏沉带了过去,大伙儿也欢欢喜喜答应了,拉着他一起在宫城里捉迷藏。   负责抓人的大俊站在老槐树前,把脸埋进臂弯里。   “范围已经讲明白啦,我数到一百,你们都要躲起来哦!”   “被抓到的人会被弹额头,我弹额头可疼啦!”   “准备,一,二,三,四——”   小孩儿们鸟雀般散去,欢笑着闹腾着各自去找藏身之处,唰的一下全没了影子。   苏沉先是站在高处瞧了眼位置,过了一会儿也不见了。   隋姐看得不放心,高声喊道:“你们都注意安全,当心摔着!”   大俊有意增加游戏难度,慢吞吞拖了好久才念到一百,转身去找其他小孩。   没过五分钟,就从水缸旁边,歪脖子松树上面,还有壁橱里头找出来三个小孩。   乖乖被抓到时还想耍赖:“肯定是花妹告诉你的!”   花妹争辩道:“才没有,是你衣角露出来了!”   “反正你们是抓着了,还剩七个人,你们陪我抓!”   乖乖眼睛一转,示意他们凑近一点。   “其他六个咱们赶紧找,但是苏沉咱们晾着,故意不抓他。”   大俊愣了下,摸着后脑勺有点不安:“不好吧,他会生气的,而且隋姐还看着呢。”   “那怎么了,”花妹冷笑一声:“反正导演爷爷找不到他也会喊所有人去找,他们可疼他了!”   乖乖又道:“你不想让他吃瘪一回?咱一个人犯错,肯定屁股都会被打肿。”   “咱们十个人都故意犯错,就说找不着,他们还能把我们十个全抓起来打屁股不成?”   “可是……”   “哎呀,就假装自己是笨蛋嘛!看见他了也假装没看见!”   蒋麓睡醒的时候,天都擦黑了。   他拿开盖脸的杂志,睡眼惺忪的看了眼片场里还在磨戏的演员,起身喝水。   “感觉进度挺慢啊。”   “可不是,”副导演打着哈欠道:“好皮相的多,好演员不多,碰着几个二十几岁的漂亮哥姐才是倒了霉了,两幕戏从中午拍到这会儿。”   “你等会可别触你舅舅霉头,他一下午功夫都抽了半包烟了。”   蒋麓还有点困,点了头坐了一会儿,顺口问了一声:“苏沉呢?”   “那孩子乖得很,本来在这学戏背台词,愣是被你舅赶去和别的小孩儿玩去了。”   “玩去了?”蒋麓皱眉道:“跟谁?”   “大俊他们啊!”   “大俊他们在这打弹珠你没看见吗?”蒋麓已经掏出电话,立刻给隋枫打电话:“苏沉他人呢?”   副导演也傻了;“哎??几个小孩儿不是一块儿玩的吗,怎么这会儿分开了?”   “是我,蒋麓,苏沉回酒店了吗?”   “没有?那你在哪?洗衣房??”   蒋麓骂了一声,挂了电话匆匆起身。   操,千万别出事。 第27章   蒋麓几步到了大俊面前, 脸上已经没什么表情。   “苏沉呢?”   大俊道:“不知道啊,刚才就没见着了。”   “你最后一次见他在哪?”   大俊被他盯得想发抖,说话结巴起来:“下午, 下午四五点。”   现在已经是六点半了。   蒋麓冷了神色要出去找他, 那个叫乖乖的小孩突兀插嘴:“说不定是回去了?”   “他也许是饿了, 先去餐厅吃饭了。”   副导演本来有些不安,闻声放松了一点:“也是, 酒店那么大,指不定去哪了。”   苏沉没带手机,按性子去哪都会打个招呼。   此刻蒋麓眼神发暗, 转头看向副导演,说话声音很冷。   “你知道半个小时之内找不到他会怎么样吗?”   副导演刚缓了口气,闻声寒毛都竖起来了, 哪里还敢怠慢。   小孩万一出事, 不光是前面全剧组九十多天的戏全白拍了,他上哪再给卜导赔个主演去,被投资方活撕都有可能, 操!   一想到这后面的隐患,副导演直接打了个一串电话, 调了大批的人两头找苏沉去了哪里。   千万别是一不留神掉河沟里摔哪个坑里了!小祖宗你快出来吧!!   蒋麓本来想立刻动身去找人, 仔细一想察觉不对劲, 直接大步流星把那叫乖乖的拎了出来。   他即将十五, 个子高手劲大,拎着那小孩像是抓了只鹌鹑。   “说清楚。你们之前带苏沉做什么去了?”   乖乖禁不起吓,眼看着要哭, 被厉声堵了回去。   “不许哭!”   蒋麓在剧组一向随和, 骤然变脸把旁人都惊动了, 卜愿原本就拍戏不顺,听见动静也抬头看向这边:“怎么了?”   “我问你,苏沉在哪?”蒋麓咬字非常清晰,每个字都送到旁人耳朵里,引得其他演员和工作人员都脸色骤变。   乖乖他妈终于赶过来,试图把孩子从蒋麓手里抢回来,力气居然还拗不过他。   “你知道什么就赶紧说什么,”女人也是急了,慌张道:“快想想,沉沉哥哥去哪儿了?”   乖乖平时演个龙套就下戏,从来没被这么多人同时盯着,像是处身在足够窒息的噩梦里。   他发觉导演都脸色不善的时候,隐约明白自己闯了大祸,咬牙道:“我不知道!”   “你可以不知道,”蒋麓转身道:“徐姐,拿赔偿金文书来。”   女人听到这三个字直接疯了,差点跪在儿子面前:“你快点说,你说不说,再不说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你的脸!!”   男孩哪里扛得住这样吓,连哭带吼道:“我把他关起来了,你们谁都找不着他,我讨厌他,我恨他!”   蒋麓脸色泛白,女人更是瞳孔失焦,反手直接给了他一个耳光。   “你把他关在哪里了?关哪里了!!!”   卜愿已经站起身来,顾不上身后演员们戏还没拍完。   副导演叫苦连天,这会儿哄也不是骂也不是,沉着脸色问他关哪里去了。   “是这样,”导演平静道:“我现在报警,只用五分钟就能赶过来。”   女人被吓得快失去理智,哪里敢得罪这些个人,摇晃着宝贝儿子求他赶紧说出来。   “我真的不记得了!!”乖乖吼了回去:“他躲在皇宫的柜子里了,我拿了个扫帚把门顶起来就走了,根本不记得是哪里!!”   蒋麓骂了声脏话,抄起手电就冲了出去。   这皇宫不单纯是个皇宫。   从整体构造来说,宏观是仿了紫禁城的样子。   但诸如妃嫔、皇子、帝王的住所有的拍就够了,其他地方完全可以改建用于其他室内场景。   诸多王公贵族的府邸,衙门驻所的场景也设在这宫廷里,航拍时稍微剪辑一下就行。   真要仔细找过去,每个庭院各有变化,里头的柜子也放了许多种,哪里找的清楚!   他冲出去的时候,各队保安和工作人员也在拉网式搜寻,高声呼唤苏沉的名字。   “沉沉——你在哪——”   “沉沉,我是你徐阿姨啊,你听到了吭个声!”   捉迷藏散开的位置,刚好是在皇庭中央,以这里为中心往各个方向找过去,稍微夸张点能把全部宫城都算在范围内。   天色渐晚,刚才还能看见穹幕里的云霞,现在月亮都升了上来。   蒋麓脑子清楚,把路过的所有橱柜衣柜都大门敞开,方便后来的人节省时间。   他已经能想到那家伙会哭成什么样子,越想越是火大。   玩个破游戏还耍这种心思,不找也就算了,按苏沉的性子肯定会自己回去。   把人直接拿扫帚抵在柜子里,天黑了直接伸手不见五指,这些布景根本没人住,老鼠虫蛇什么都可能夜里出来,被吓着了都没法逃。   他一时间站定,手电晃过空旷寂静的皇庭,逼自己想苏沉可能藏在哪里。   那家伙好胜心不在这种地方,也犯不着跟那帮熊崽子证明自己有多聪明,大概率只会敷衍了事。   ……所以一定不会走太远,敷衍但是聪明的把自己藏起来。   可是刚才附近一圈都找过了,怎么会没听到回应呢?   前头求救的时候力气都使没了,还是哭累睡着了?   蒋麓拍打戏的时候都没这么专注过,想法子把所有的记忆和联想都调动起来,在脑海里逐处确认,到底还有哪里没有找。   ……会不会是那王八羔子撒谎了看错了,苏沉根本不在柜子里?   他念头一转,掉头往回跑。   刚才有好几间屋子,里面不光有柜子,还临时充作仓库,被道具组堆列了十几扇屏风,而且离他们捉迷藏的步程不到三分钟。   那个地方因为是仓库,灰大尘多平时也没人去,他刚才路过时只是拿手电筒简单照了一下,都没有仔细看。   蒋麓冲回去,再进去时直接张口叼着手电筒,双手一扇一扇屏风往外扒开。   这里如同交错复杂的迷宫,卍字型一般交错相扣。   直到中央靠近拐弯处,一扇墨鹤玉屏抵在墙边,一侧出口被扫帚紧紧顶住。   蒋麓心跳到嗓子眼,抬脚把那该死的扫帚踹到一边,猛地推开蛛网缠绕的侧屏。   苏沉抱着自己窝在狭小空间里,已经累到哭不出来了。   蒋麓在片场看惯了温和有礼的苏沉,看惯了骄纵自负的元锦,第一次看见他把自己团的这样小,脆弱到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对不起,”他压着情绪俯身道:“哥哥来晚了,是哥哥的错。”   他顾不上手机,但刚好有电话打过来,是徐姐和隋姐确认了几个片区里没有人。   “我找到了,等会把人带过来。”   隋姐此刻心急如焚,已经是万分的愧疚:“好好好,你先安抚下他的情绪,我怕他吓坏了。”   蒋麓挂断电话,小心翼翼靠近他。   “我带你回去,好好洗个澡睡一觉,别的都别管了,行吗。”   苏沉在这狭窄地方被关得腿都快没知觉了,红着眼睛看蒋麓一眼,再开口时嗓子都哑了。   “我没想和他们玩多久。”   他固执又认真地解释道:“我只想在这里呆几分钟,然后回去看书,我的作业还没做完。”   “然后我再想推开它,怎么都推不开了,外面有东西一直在顶着。”   一开始说这件事,豆大的眼泪又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我不想哭的——”   蒋麓已经俯身把他抱在怀里。   “哭,你尽管哭,我什么都没看到。”   “这个仓库太深了,你在里面喊救命大家都听不见,我知道,我明白。”   苏沉哭的都没有声音,愤愤咬了一口他的肩膀,把脸埋在蒋麓肩膀上闷头流泪,肩膀一直发着抖。   “太黑了,”小孩喃喃道:“一点光都没有,我都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他被关了一个半小时,却像是在这里已经度过了一整夜,浑身又痒又痛,根本呼吸不过来。   与此同时,报平安的消息通过对讲机传到卜导这里。   老人披着军大衣在寒风里一直在等,确认苏沉安全之后,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   副导演自知是责任连带人,战战兢兢守在旁边等候发落。   卜老导演低头点了根烟,他今天在寒风里拍了整天的戏,脚早就冻到发痒,再开口时声音也是嘶哑的。   “哪几个小孩。”   副导演把名字全报了一遍。   “换了。”   “是……”副导演确认时声音都压得很轻,生怕被训斥的像个孙子:“拍过的没拍的全换对吧?”   老爷子看他一眼,招了下手。   “小徐,过来算钱。”   “误工费,医药费,违约金,全算清楚了,叫那几个监护人给。”   卜愿心里很明白。   几个小角色的父母一直守在剧组里,根本舍不得走,恨不得给所有人塞红包,好多给孩子加点戏。   这年头许多家长自愿做了职业经纪人,把孩子当未来的摇钱树养,恨不得亲手捧个角儿来。   平时拍个没台词的戏份,都有当爹当妈的拿热水袋暖水壶在一旁候着,随时随地哄着小孩好好演。   真正的主演反而父母都留在时都,留他一个人在这里早出晚归,什么苦都吃得。   这件事因他而起。   他怕苏沉太老成世俗,有时宁愿看见这小孩稚气一点,童真一点,不要跟蒋麓似的什么都懂得太早,那不是件好事儿。   一个决定反而害了这孩子,差点吓出毛病来。   当天晚上,蒋麓没回自己房间,守着看苏沉睡觉。   隋姐也守在旁边,怕他做噩梦,也怕他被吓到发烧,自己没法跟任何人交代。   她心里叫苦不迭,但看见蒋麓在,只能苦笑。   “你也很不放心他?”   难得看见蒋麓这么在意一个人,大晚上还在这守着。   蒋麓像是刚刚经历一场漫长的长跑,裹着毯子陷进围椅里,很久才开口。   “我也走丢过。”   他看着苏沉的睡颜,声音放的很轻。   “我七岁那年去大学找我妈,跟我姥姥走散了。”   “那个时候也是晚上,到处都是陌生人,每一栋楼都不一样。”   亮着灯的教室空空荡荡,仰头看每一个人的脸都一脸木然,世界无声到让人毛骨悚然。   蒋麓看着苏沉,把毯子裹紧许多。   “我当时一直在心里想,能不能有个人救救我。”   “我不知道该往上走还是往下走,不知道该出去还是留在原地。”   “哪怕出现一个人,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出去也好。”   隋姐已经做好了被辞退的准备,此刻愧疚的说不出话,许久才道:“会做噩梦吗?”   “嗯,当天晚上回去就发烧了,然后我妈回来大概照顾了我两个小时,又回去继续做实验去了。”蒋麓想起什么,自嘲地笑了下:“她还跟我说,觉得热可以吃冰棒,冰箱里有。”   第二天苏沉再睡醒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披着军大衣的卜爷爷。   他吓了一跳,起身时都怕吵醒他。   卜老爷子睡得浅,听见被子摩挲声就抬了眼皮,声音干枯:“好点没?还怕吗。”   苏沉睡了一觉,脑子自动把很多不愉快的事都抹掉了,只顾得上眼前的事:“您先喝点水,我去给您倒——”   “没事。”卜愿示意他躺着,端过茶杯呷了一口,起身去摸他的额头。   “爷爷没照顾好你,”老人叹了口气:“不该赶你出片场。”   苏沉跟他聊了几句,穿着睡衣把老人送出去休息,看见客厅里睡着隋姐和麓哥。   “对了,”苏沉紧张道:“您千万别怪——”   “我不会辞掉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老人平静地摆摆手:“其他事情也都料理完了,你继续拍你的戏,不舒服就请假休息两天。”   他太疲惫了,像是负重前行数月的老骆驼,呼吸不平顺已是常态。   冬日里户外拍摄实在是个体力活,又连着没有休息好,看着也很快会病一场。   苏沉把爷爷送到门前,突然鼓起勇气用力抱了抱他。   “谢谢您照顾我。”   卜老爷子怔怔看他,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再去睡会儿,早饭吃饱点。”   “嗯!”   这件事像仅仅是一个小插曲,一夜之间,许多不该存在的人被快速送走,也并不用挨个去苏沉面前鞠躬道歉,再让人闹一回心。   只是剧组开始在好些地方装摄像头,保安也设的比从前多了好些。   本来按着拍摄需求,宫城这种地方不会有空调摄像头,电线全部埋着设,消防栓之类的也是竭力藏在不打眼的地方。   卜导说要装,大伙儿立刻照办,心里明白之后不小心拍着穿帮的痕迹了,剪辑那边又得费不少功夫。   细碎剧情如同饼干渣般被逐渐清理,重头戏只剩两场。   一场是先前老演员们一提就吵架的及冠礼,一场剧本最后,苏沉和蒋麓同时杀青的夺宫戏。   半年的忙碌终于要告一段落,大伙儿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大戏的前期筹备,也都在期待一场久违的大假期。   也刚好卡着这个节骨眼,蒋麓开始变声了,偶尔念台词念着念着不对劲,会伸手摸摸喉咙。   靠,这破嗓子还行不行了,赶紧变回去!   导演看得想笑,也不喊卡,就看他临时怎么个演法。   苏沉被迫出戏还不能笑,忍得很辛苦。   助理接完电话快步跑到导演旁边,小声说了几句。   老爷子眉毛一挑,转头看他:“你确定?”   助理拿出手机搜了个什么给他看:“我对过了。”   “蒋麓,别演了,收拾下过来。”   苏沉长松一口气,出镜头喝水去了。   蒋麓还是姬龄的战袍打扮,长戟在手发束银冠,眉宇间很有一番英气。   小将军跟着导演雄赳赳气昂昂地上了电瓶摆渡车,一路往酒店的方向开。   “今天不拍了?”   “不知道。”舅舅打了个哈欠:“有个人要见你。”   “谁?”   “管他的,见完早点回来。”   蒋麓嗅出点味儿来。   不对。   要是一般的阿猫阿狗,导演直接把助理给怼了回去,搞不好对着屁股还补一脚。   是要见什么人,还不在片场,得去酒店单独见面?   我妈终于准备扔下我出国了?过来找我安排后续事宜?   他一身古装进酒店,前台小姐姐也见怪不怪,笑容有点害羞的招招手。   “去旁边咖啡厅里等着,人安排好了。”卜导看了眼表,又看了眼他:“你自己随意发挥,我上楼开会去了。”   “噢。”   蒋麓自己找了个地方坐,大概等了十分钟,终于看见有个中年男人在两三个人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他翘着二郎腿观察对方的一身商务装打扮,没打算起身迎。   “乔总,这位就是了。”   “好,你们下去。”   姓乔的中年男人在他面前站定,皱着眉看他一身打扮,像是一时半会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   “我叫乔海厦,”那男的缓缓道:“是蒋从水的……老朋友。”   蒋麓猜到了大概,眯着眼看他,并不接话。   “我前段时间刚刚才得到消息,我和她……有个儿子。”   “所以,”蒋麓温和道:“你过来提醒我,我其实有个爸爸?”   这天突然就没法聊了,像是什么话都能被原封不动地挡回来。   乔海厦判断不清这孩子的情绪,拉开椅子坐在他的对面,希望能进一步拉近距离。   “我查过资料,你一直过得很辛苦,是我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他也没法接受自己突然多了个十几岁儿子的事实,有点笑不出来:“但希望你不要对我有偏见,我们可以慢慢熟悉对方。”   蒋麓看着他的面容,连对方的名字都不打算记住。   “我很忙。”少年平静而冷漠:“说完了吗?”   “乔家在时都发展的非常好,”乔海厦不想贸然抛出太多东西让他接受,努力控制着话头:“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帮忙的,随时都可以联系我,你也不用一时半会急着喊我爸爸——”   蒋麓笑起来,发上红缨随之轻晃,像黑狼不悦时尾巴卷起。   “你已经消失十五年了,也不差消失完一辈子”   他站起身,最后俯视对方一眼,迈步离去。   “别来烦我。” 第28章   及冠礼拍了整整四天, 摄影机轨快擦出火星来。   苏沉前头一直跟着在看,跟着摄影师们跑前跑后,被副导演笑着敲头。   “现在拍的太碎了, 你这样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还不如等剪辑好的成片。”   “那还要等好久……”小孩瘪了:“真可惜我没台词。”   “得亏你没有, ”副导演笑道:“真要同时跟这么多老演员对戏,你能焦虑到一宿都睡不着。”   他压低声音, 悄悄指给苏沉看在里头作配的年轻演员:“这几个看着也在别的戏里演过男主角女主角了吧,为了演好今天这场戏,这几天熬到背着人哭。”   苏沉跟着琢磨, 想想也是。   他第一次跟烟姐对戏被吓到发抖,跟闻前辈远远对眼神戏也能感觉到压力。   同时跟五六个这样级别的演员对台词,估计刺激到像坐过山车一样。   正憧憬着, 有个中年男人穿过人群冲过来, 被隋姐眼疾手快拦住。   “苏沉,苏沉——求求你了!你得帮帮我!”   隋姐压根不打算让他靠近苏沉,高声道:“保安!”   苏沉距离他们还有十米远, 抬眉道:“那是谁?”   副导演跟着瞧了一眼:“哦,应该是那个乖乖的爸, 他本来是个摄影, 现在在剧组的工作都丢了。”   已经有保安快速赶来, 眼看着就要把中年男人架走。   “我给你跪下了, ”男人噗通跪倒,神情激动:“我让乖乖给你道歉好不好,我们全家都给你道歉了!”   苏沉走向他, 隋姐生怕这人身上带了利器, 伸开手挡在前面:“保安, 探测仪扫一遍!看他身上带瓶子什么的没有!”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男人苦着脸道:“都到这个地步了,怎么会啊!”   “你为什么求我?”   “乖乖闯了祸,把你锁在仓库里,我揍过他了,狠狠揍了好几次,”男人露出哀求的眼神:“可是我跟孩子他妈妈在剧组没了工作,乖乖也没了机会,我们家房子都要供不起了,罚款还有几十万,这是要了我们一家老小的命啊!”   “你想怎么罚他都行,求求你给我们一条活路,跟导演求求情吧!”   隋姐听得就火大,张口骂了回去:“给你们活路?”   “昨天晚上万一出事了,他一个人被锁在仓库里着火了都出不去!”   “你儿子给他活路吗?给剧组活路吗?出事了所有人这三个月白干不说统统都要被连累,你现在反而搞得像是一个小孩子要搞死你们全家,你要点脸成吗?!”   男人被骂的脸上臊得慌,心想这女的也就一个助理,转而把求助的目光对准苏沉。   苏沉眨眨眼,温和点头:“她说得对。”   隋姐受到肯定,瞬间自信起来。   “可是我们也道歉了——”男人硬着头皮道:“最后也没出事,就是吓着你了不是吗?”   “这么多罚款我们根本拿不出来,上了法庭也请不起律师,咱们讲点理啊!”   隋姐猛提一口气,刚要发作,又看苏沉的意思。   小孩给予鼓励:“我不擅长这个,姐你来。”   “谁都是剧组里讨生活,管不好孩子就不要带他进来,现在要求也不是求苏沉,你就是看他年纪小好欺负是不是?!”   “我告诉你,他爸爸妈妈不在这,但我是他姐,我们这里每个人都是他干姐姐干哥哥,容不得有人欺负他!”   刚才大家还被乖乖他爸的一堆道德绑架听得有点摇摆,这会儿也跟着反应过来。   是啊!本来就是啊!   你这不是做错事还为难这小孩子吗?你这是来道歉的态度吗?   有人敢欺负我们沉沉,我第一个不答应!   乖乖爸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作势要跪也没真跪下去,这会儿已经说不出话了。   “我记得当初你儿子身高不够,还是你到处打点关系,硬是把过选的小演员挤走了,给你儿子腾的名额。”   副导演终于忍不住开口,几步走到人群中间,也挡在苏沉的面前。   “一般关系户在剧组都得夹着点尾巴做人,大强,我不是没提醒过你,你儿子到处找演员签名拍照,搞得好几个大腕都烦了,当时我劝你,你怎么说来着?”   男人涨红了脸,愣是不肯认:“小孩子懂什么事!他那么丁点大!”   “我们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们这是要毁了他啊!”   隋姐露出同情的日子:“那恭喜你们夫妻,终于能守着这宝贝疙瘩好好过日子了。”   “你——!!”   保安很有眼力见地把人架走,顺带着疏散人群。   “别看了别看了,都忙去吧。”   日子过得太快,一恍神就过完春节,杀青的角色越来越多。   每个人结束本部戏份的时候,都有人抱着花束上前庆贺,大伙儿一起合影留念。   剧组眼见着人少了许多,不断有演员拖着行李离开酒店,坐上车一去不返。   苏沉提前一个月就拿到了排期表,看着自己杀青的日子越来越近。   这是他第一次参与一部电视剧的拍摄,也是第一次留学般在异地住的这样久。   久到他快忘记做小学生是什么样的感觉,习惯着上班族般早出晚归的日子,在渚迁有了第二个家。   真到了拍夺宫戏份的那一天,他和蒋麓都起得很早。   自助餐厅早已没有人来人往的热闹,空旷的像是故事刚刚开始一样。   蒋麓拿了根油条,又端了碗皮蛋瘦肉粥,一如既往坐在苏沉面前。   他们日常在吃早餐时对词,背顺了也互相过一遍,提点叮嘱对手戏时注意些什么。   台词本身的交换,也需要有节奏感的交接,对手戏的两方都在这场舞蹈里,步伐一致,心照不宣。   一个人快了,另一个人会被打乱情绪。   一个人慢了,另一个人得分出一部分精力控场。   他们的默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但对戏时逐渐熟悉,不再有那种生涩的磨合感。   等最后一幕剧本对完,粥也喝得差不多了。   “什么感觉?”蒋麓观察着他的反应:“总算是结束了,可以回家呆着了?”   “我有点舍不得。”苏沉低头把一整本剧本从怀里拿出来,每一页快速翻开,看其间错落的标注笔记,像是突然就到了期末般有点恍惚:“居然拍完了?”   “这才是第一部。”蒋麓笑道:“还有九年呢,你不用急。”   皇嗣之战里,次余散碎的成员几乎都被洪党文党的人清理干净,两大势力不断积蓄着力量,意欲将对方的候选者一击即杀,名正言顺地迎新皇入宫登基。   那个疯子一样的老皇帝只不过仗着有天幸师看护性命,经此乱象之后,朝廷巴不得欢送他移居别宫,换个真正能担当大任的龙裔重掌全局。   及冠礼上各方厮杀不休,皇后当场流产几乎殒命,熙延帝被暗箭刺穿肩胛,被文党寄托众望的八皇子当晚在寝房毒发而亡。   与此同时,元锦被姬龄看护着自都城一路行至西南,又快马加鞭折返皇都。   他离开时形单影只,毫无还手之力。   再踏入这片禁地时,身边不仅多了两个天幸师辅佐左右,更是身怀可倾半国的异宝,借此找皇叔换来整只虎符,领十万寒甲军就此回京。   单凭蛇骨婆婆一个人半夜引蛇倾巢而出,都有能力直接灭掉首辅府的所有人。   再加十万寒甲军,已足够谈判筹码。   四月六日子夜,宫墙上的守卫统领被毒箭抹了脖子,上千禁卫形同虚设。   紧接着北方宫门洞开,寒甲军有条不紊散布各个角落,在太阳初起时夺宫相镇。   阖宫上下皆是死寂,仿佛迟迟未从睡梦里醒来。   元锦要做的,是杀掉他的幼弟,转身接受血染战袍的少将军跪地朝觐。   这个决定并不困难。   那个幼弟嚎啕痛哭,看起来甚是无辜可怜,衣袍下早已藏好抹了毒的匕首,只等着引诱对方放松警惕,然后引刀一快。   元锦抬手夺刀的那一刻,最终的结果已经十分明晰。   要演好这一幕,苏沉想了几个法子。   这场戏其实很妙。   两个人看起来都是弱者,也都是伪装者。   他作为夺宫而来的皇兄,始终坐在轮椅上无法自行走动。   他看起来阴鸷,病弱,被困在一张椅子里,毫无还手之力。   而最后一个幼弟看起来年幼可怜,满脸都写着无辜。   新来的小演员有点紧张,稚气未脱的说话方式倒是很契合现在的情景需要。   苏沉带着他演了两场,效果都感觉一般。   导演那边给了几个建议,还亲自上阵示范着演了一回,叫那小演员照猫画虎地跟着演。   苏沉一直在看,有句话压在心里想了很久,终于还是说出来。   “卜导。”   “你说。”   “这里可以改剧本吗。”   导演眼睛里露出兴味:“这不像你会说的话。”   苏沉笑了下,还是如实道:“我只是感觉,元锦这个时候,会伸手掐着他的脖子。”   短刀猛地拔出来的那一瞬间,他的手已经卡在幼子的咽喉处,一寸寸的收紧。   他掐着他的脖子,从那轮椅上缓缓站起来,以绝对的力量压制绞杀。   “这是一个秘密,”元锦注视着幼弟狰狞窒息的神情,声音里有一丝难以觉察的愉悦:“嘘,不要和任何人说。”   倏然间,幼子的胳膊猛然垂落,再无生息。   这段拍完,蒋麓看得咂舌一声。   “完了。”   苏沉弯腰把小演员扶起来,笑着说了声抱歉:“不好意思,掐疼你了吧?”   “没有没有,”小演员受宠若惊:“哥哥演的好好!像真的一样!”   等小演员跑去找导演合影了,苏沉才侧身看向他。   “哪里完了?”   “你开始跟我抢风头了。”蒋麓还张着胳膊方便道具师往他身上喷血浆:“听说现在观众很喜欢迷人的变态。”   苏沉想了想元锦后面略夸张的人物设定,耸耸肩道:“也许吧。”   “等会儿我就要对你跪地朝觐了,”蒋麓还在玩长发旁的红缨,跟玩鸡毛掸子尖儿似得拿翎毛逗他:“快,说声谢谢哥哥。”   苏沉眯眼笑了笑,也不退拒。   “谢谢哥哥,”他声音很软,听起来清澈又温柔:“谢谢我的将军。”   少年听得眉毛一跳,把头扭开,权当没听见。   嘶,这家伙克我。 第29章   “你这是在造反!”洪擒虎执刀怒道:“难道你连杀头的死罪都不顾了, 要与天下人为敌?!”   “做什么?”姬龄舔了一口手背的血,眼角轻挑:“洪大人,八皇子已经没了, 你知道吧。”   “那又如何, 你算个什么东西?!”五皇子紧随其后, 躲在洪家三兄弟身后厉声呵斥:“父皇还没驾崩,你们竟敢闹出这样的动静, 当真是疯了!”   谈话之间,已有人马快步赶来,当场奏报。   “报——熙延帝驾鹤西去, 玉玺国书皆已承托!”   “将军!兵部尚书已快马赶来,接迎皇太子回宫!”   “皇太子?”五皇子露出荒谬神情:“他被废了多少年了,怎么, 你们真的要迎一个瘫子当皇帝?!”   姬龄淡笑一声, 并不看他,一拽缰绳侧身欲走,唯独看了一眼领头的洪大人一眼。   “相国, 元衍息如今已有三十五了吧。”   “三十五岁,能武能文, 当真肯做洪家的傀儡?”   “我手里可有他和文党的密信, 你猜里头是写什么的。”   洪逾格怒目而视, 手中长戈反手一抵:“他说的当真?”   五皇子猛然间被制住咽喉, 慌的拼命往后仰,快栽下马去:“信口胡言!大人,这都是姬家小人的奸计, 你千万莫着了他的道。”   “是, 都是奸计。”姬龄懒洋洋道:“你若是登了基, 不和文党暗通有无才见了鬼。”   “相国,我家殿下可是许了半个京港给万风集。”少年狡黠一笑:“你猜猜,洪家权贵至此若是献宝而来,得到的赏赐会多还是少?”   五皇子双目圆瞪,仿佛听到最荒谬的笑话。   “他这是卖国,卖国啊!!”   “皇都乃是天子之地,岂可割许旁人!!!”   “他这是亵渎列祖列宗在天之灵,要做那活该被挫骨扬灰的罪人!!”   “你也看到了。”姬龄露出惋惜的眼神:“您家殿下显然很有道德感。”   “不必多言。”洪逾格冷冷道:“我这就将厚礼送上。”   元衍息惊惶道:“礼物?!什么礼——”   他直觉喉间一甜,双手后知后觉捂紧颈前长戈,猛然吐出一口黑血。   “比起诡计多端的瘫子,我更讨厌自以为聪明的蠢货。”洪首辅回手收戈,漠然看着最后一个幸存者踉跄坠马,转身道:“满意了?”   “自然。”姬龄笑起来:“我这便去送礼。”   他执缰欲走,前后皆有铁骑拦住去路,龙头盾如鳞甲般映出逆光。   “且慢。”洪首辅轻慢道:“老夫的厚礼,岂有旁人转赠的道理。”   他身后的三个儿子根本没想到那便宜殿下就这么被抹了脖子,此刻听到亲爹说这样的话才骤然反应过来,各自提刀相见。   “若我执意要去呢?”姬龄注视着他们三人,手中弯刀一转,终于收了笑意。   少年身形在孔武大汉身前始终显得单薄了些。   汗血宝马迈了一步,长刀在汉白玉阶上刮出刺耳声响。   老人鹰眸微眯,声音低沉:“那可由不得你了。”   “乒乒乓乓!!”   “啪!”   “轰!”   苏沉双手撑着脸看他们打戏拍到满场子乱飞,被长发套捂得额头痒,还得忍着不许挠。   “葛叔,”他小声道:“咱今天还有可能杀青吗。”   葛导演今天纯粹是过来看戏的,捧着可乐嗦了一口,不置可否:“也许吧。”   “您别这么说,”旁边有人慌了,小声道:“总导演说了,黄道吉日就得是今天杀青收戏,万一拍不完还得补些有的没的拖到下周六去!”   “我瞧着刚才那个飞身踢没踹到力度,”葛导演又唆了一口,咂嘴道:“以老卜那性子……”   “休息十分钟再来一镜!”远处传来大喇叭的怒吼声:“没吃饭就滚回去吃完三碗再来!”   “我说吧。”葛导演耸耸肩,起身帮忙去了。   苏沉等得无聊,索性在片场写作业。   他穿着华袍,手上还戴着元锦的扳指,长发垂在肩前,闷头算鸡兔同笼到底谁是谁的脚。   忽然有女声一旁笑起来,很有礼貌地开口道:“小朋友,可以拍一张你写作业的照片吗?”   苏沉抬头去看,瞧见一个穿斑马纹小西装的女人站在他不远处,模样看着很陌生,戴着墨镜也看不清脸。   都要收戏了,还有新演员过来?   也许是谁家家属……?   隋姐小声提醒道:“这位是导演的朋友,陈沉教授,她是过来探班的。”   卜导刚好下了导演椅喝茶放松,看见陈沉在这,快步过来握手打招呼。   “你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去机场接你啊!”   “来沉沉,我介绍一下——诶?你们都是沉沉哈?”   女人摘下墨镜,略有些惊讶:“巧了,我妈妈喜欢沉香,特意给我起了这个名字,你也是?”   “不是,”苏沉笑得有些害羞:“我是早产儿,出生时才五六斤,姥姥给我起了名字,说沉点才好。”   “咱们仨合个影,”卜导演对老朋友一向热情,拉着他们拍了好几张,还有意介绍:“这位是美国知名大学的教授,之前是我有一部剧的顾问,将来啊,你搞不好要做她的学生!”   “也可以来做我的演员,”陈沉半开玩笑道:“万一我以后当导演了呢?”   “好,到时候我第一个来捧场!”卜老爷子哈哈大笑。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不仅有导演的各个朋友过来探班,演员也有很多家属过来探望纪念,抓住最后的机会和喜欢的角色合影。   苏沉爸妈提前一天请好了假,也是特意过来帮他收拾行李,陪他一起回家。   夺宫戏从凌晨两点拍到日出,又从日出拍到快要日落,像漫长马拉松的最后一程。   苏沉原本以为,杀青戏会来得突然仓促,让他没有太多心理准备。   真在一旁候整天的场,忐忑兴奋的心情也被磋磨来去,最后只剩下‘到底什么时候能杀青’这一个念头。   远处枪矛相击声乍起乍落,演员身系威亚飞来打去,不时还有人身受重击猝然倒下,一趟戏翻来覆去的演。   直到导演隔着大喇叭喊了声过,场内场外所有人同时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化妆师给元锦补个妆,换场景了!最后一幕!!”   大伙儿都精神起来,簇拥着苏沉去演第一部的最后一场戏。   “终于到这个时候了!”   “我马上能回老家了呜呜呜!”   “想想还有点舍不得啊……”   苏沉一路往前走,偶然间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   偌大班底都围绕着他的左右。   摄影,录音,布景,化妆,场务……   台前幕后几百个人一起努力了半年了,终于等来了今天。   放假了,马上就要下班了!!   他深吸一口气,在妆造完毕以后坐在乾元殿前,等待姬龄的到来。   马蹄声渐行渐近,黄昏的灿烂光芒下,有少年踏马而来。   那人发上红缨犹如凤凰羽翎,恣意笑容很是轻狂。   “殿下——”   呼唤声飘扬在风里,散至宫中每一个角落。   侍人女婢皆是跪伏不敢言,空旷宫廷里回声阵阵。   “洪党伏诛,万事无虞!”   元锦坐在轮椅前,笑容浅淡。   小将军反身下马,战袍脸颊皆沾着热血。   他缓缓跪在他的面前,伏身以示效忠。   “至此之后,便该尊称一声陛下了。”   元锦倾身向前,轻声开口。   “将军辛苦。”   姬龄大笑一声,已是累极,一翻身躺在积雪与黄昏里。   他长发散开,战甲映着寒光。   两个少年一坐一躺,在宫庭前落影悠长。   镜头一路拉远,宫门逐一合闭,朱红宫墙在飞雪里变得渺茫微小,直至消失在山河万象里。   “卡!过了!”   话音一落,礼花爆竹同时燃起,焰火砰砰几声飞至高处。   漫天小彩纸被礼炮喷得到处都是,金粉红花四处飘落,天幕亦变得好似万花筒一般。   “恭喜杀青!!”   “杀青啦——”   “啊啊啊啊!!!”   苏沉在尖叫欢笑声里把蒋麓从人工雪堆里拉起来,帮他拍身上纸屑拟作的飞雪。   有工作人员快步送上超大花束,让两个小演员抱了满怀。   所有人都如过年般欢呼雀跃,大伙儿在烟花下合影拥抱,不少人红了眼睛。   “要再见啦。”   “沉沉记得想我哦!!”   “很开心这次的合作,期待第二部~!”   苏沉和每一个认识或陌生的面孔握手致谢,一整晚几乎没离开过闪光灯。   他像是迎来人生里的第一次大学假期,感觉仍像是在做梦。   剧组收拾撤离的时间给了三天,不仅仅是酒店里许多房间会空置下来,由酒店帮着看管清理,基地里许多场景也要拉上油布与防尘罩,如同暂时被时间尘封一般。   开始时有多盛大,离别时就有多恍然。   有父母的陪伴,苏沉很快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箱,把拼图和先前给元锦画的许多张草稿留在了那个房间里。   他摆放拼图画框的时候,特意跟爸妈讲过卜导演之前说过的话。   “你看,像我画的这个发冠,还有之前给元锦写的备忘录,那些将来都要烧掉。”苏沉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稿纸:“不过拼图不用烧,还好还好。”   梁谷云还在帮他叠枕巾,闻声怔了下,不确定道:“导演跟我们说的是,拼图好像也要烧掉。”   “哎?”苏沉愣在原地,一时间没有消化过来:“卜爷爷已经跟你们说过这件事了吗?”   “对的,”苏峻峰温和补充道:“老导演一路看护你半年,对你渐渐也了解了。”   “他说你这孩子心思细腻,太重感情,容易陷得太深。他之前特意私下跟我们讲过,这件事我们当父母的一定要帮忙监督,将来陪你一起走出去。”   苏沉学着葛导演的方式耸耸肩,做了个鬼脸表示妥协,惹得两个大人跟着笑起来。   去机场之前,他特意去找了一趟蒋麓。   “我要走啦,年末见。”   蒋麓抱着手靠墙瞧着他,半晌道:“是长高了点。”   苏沉很无奈:“我再过一年也要做初中生了好吗。”   “到时候我估计高二了,”蒋麓打了个哈欠:“回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吧,乖小孩。”   苏沉本来想伸手抱抱他,一见这家伙还是这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三月了,春天也要到了。”他从包里掏出一卷东西,递给眼前的搭档:“拿着。”   蒋麓犹豫了一下,接了他给的礼物:“这是……”   “我画的风筝,是一只长尾燕子。”苏沉笑道:“我知道,你不一定会放风筝,把它挂起来也很好看。”   蒋麓当着他的面把风筝展开,看见活灵活现的黑尾燕子,一时沉默,不知道该回赠什么。   “先欠你一份,”他闷闷道:“回头见。”   “好,拜拜。”   从渚迁回到时都,只需要两个小时。   他的房间一尘不染,书桌上的本子都维持着离开前的样子。   不仅客厅内外都有五颜六色的气球漂浮着,还有小横幅用彩笔涂出来“欢迎沉沉宝贝回家”,仪式感十足。   苏沉推着箱子回家时,有种从异国留学再回来的时空错乱感。   “现在是三月,”他想了想道:“是不是快要开学了?”   “已经开学两个多星期了,”梁谷云笑起来:“接下来爸爸妈妈还是和以前一样,继续接送你上学放学,当然如果你很累的话,咱们休息一会儿,不急着去。”   “没事,”苏沉雀跃起来:“我好久没有回学校了。”   比起天天在剧组上班,回家真是棒极了!!   再也不用早上五点起来背台词了!也没有长跑三公里了!   他也不用顶着那么重的假发套在剧组一呆就是一整天了!!   这世上就没有比上学更轻松的事情!!!   “还是得休息两天,毕竟学校里也有手续要办。”苏峻峰放好东西,临时想起了什么。   “对了,沉沉,爸妈还有件事要跟你说。”   “好?什么呀。”   “是关于……你初中的事。”   预告片放出来没几天,苏家梁家上下电话就没停过响,搞得老太太不胜其烦,有段时间直接拔了电话线。   按理说没这么多人成天关系文娱新闻,但苏沉到底过年时在各个亲戚那露过面,只要有一家知道自己有个小亲戚要当演员成明星了,消息就跟长了飞毛腿一样搞得四处轰动,恨不得邻居的邻居的邻居都来攀交情。   绝大多数人都自以为抓住了一支潜力股,到处搜这部剧的制作阵容。   瞧瞧导演是谁,瞧瞧都有哪些大腕明星跟着在里头演,能隔着电话把牛吹到天上去。   这么厉害的导演,亲自选中了我们沉沉!!   这么多明星,哎哎,一个个咱是从小看到大的老演员,给咱们沉沉作配!!   这八卦一传开,梁谷云和苏峻峰都恨不得跪着做人,生怕哪个不靠谱的亲戚到外头乱说,千万别惹祸别招事,更别跟什么鬼记者胡说八道,搞得鸡犬不宁。   第一波电话基本都是套近乎谈交情的,话里话外咱们也是亲戚朋友,将来火了全国出名了可不许翻脸不认人。   第二波就开始借钱了。   东家盖房子要钱,西家结婚了要钱,甚至连自己小孩想换个自行车都能打电话过来。   普遍意思基本都是,你们家要出个大明星了,怎么也不在乎个千把块百把块的,别抠门了赶紧接济咱们点。   梁谷云是工人家庭出身,亲戚们还算克制。   苏峻峰是农村出身,电话直接被打到欠费了,差点耽误老板打来的电话。   夫妇两都被这些人际关系搞怕了,平日也不敢再跟朋友们到处玩,明明是挺骄傲的一件好事,最后搞得必须得夹着尾巴做人。   以至于有朋友打电话说,他们想带着贵客登门拜访的时候,两口子第一反应就是想法子拒绝。   “等等!人家是初中校长啊,你们家沉沉将来不打算读初中了吗?”   于是,家里有史以来第一次有校长提着礼物登门拜访,诚恳招生。   第一次来的是艺校校长,给了丰厚奖学金许诺,还特意留下学校宣传册和自己的名片,表示半夜有兴趣都欢迎打电话告知。   第二次来的是一中校长。   第三次是实验中学校长。   ……   “所以截止到现在,”梁谷云哭笑不得:“已经有六个学校盼着你过去读初中了。”   苏沉呆了半天,迟疑道:“那个,我不是今年下半年才读五年级吗?”   “他们怕你太出名了以后不好抢,”苏峻峰忍不住叹气:“我都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打听到我们家电话号码的……”   “而且也有好几个校长说,可以给你直接跳级的特招名额,还能安排老师提前免费照料你的学习进度。”   有这样一个出名的学生在学校,学校肯定会名声大噪,入学名额都要变得抢手好几倍。   他们已经在留意保护苏沉的名声,任何礼物都不敢收下,一律退了回去。   即便如此,家门口仍有匿名的购物卡,甚至还有红包直接隔着窗户塞了进来。   梁谷云当机立断,给家里家外都装了摄像头,门口那个放在最显眼的地方,这样的事才渐渐平息。   苏沉接过厚厚一沓宣传册,一页一页看过去,许久没说话。   他不打算上艺校。   唱歌跳舞都不是他的强项,他也并不会任何乐器。去什么美术附中,或者音乐附中,听起来都很奇怪。   “如果我这几部戏演完之后不做演员了,你们会觉得可惜吗?”苏沉突然问道。   夫妇对视一眼,摇一摇头。   “这都是你的选择,这一点我们讨论过很多次了。”   苏沉点点头,把宣传册退了回去。   “顺其自然吧。”   他休息了三天,也无所事事了三天。   人一旦忙惯了,在家里闲散着睡大觉会很不习惯。   白天爸妈都要上班,手机留在家里方便随时联系。   他几次打开短信箱想给蒋麓发条消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无聊啊。   放假会这么无聊吗??   要不我直接跳级去读初中,搞不好能提前见到麓哥?!   苏沉闲着也是闲着,还真把电话打了过去。   对面嘟嘟好几声,许久之后才有人接电话。   是麓哥的助理,潮哥。   “喂,沉沉啊,”潮哥很客气:“小少爷拍戏呢,有啥事我回头转告一声?”   苏沉呆住:“不是杀青了吗?”   “哦哦,是别的电视剧,”助理笑道:“不是《重光夜》,你别紧张。”   苏沉噢了一长声,一时接不上话,含糊两句挂了。   原来你这么忙。   他倒回床上,抱着枕头滚了两圈,一个人生闷气。   坏哥哥。 第30章   再去上课时, 苏沉特意在镜子前照了两次。   他穿惯了戏服,每次出工前还要化妆接近一个小时,现在终于落得一身轻松。   蓝白校服依旧松松垮垮, 袖子上还有商朝阳先前给他画的皮卡丘。   同学们大概早早得到消息, 还有家长在门口送完孩子左顾右盼, 像是在等他。   好在那几个大人也没认出来他,压根没注意到这个擦肩而过的小孩。   然而踏进班里的那一刻, 满堂欢呼声响彻四楼。   “大明星来了!!”   “你不演戏了吗!”   “苏沉!苏沉!苏沉!”   “演戏好玩吗?咱们合个影啊!”   班主任手忙脚乱地控制着纪律,示意苏沉坐到空位上,再三跟这帮小崽子们叮嘱:“说了几遍了, 大家要用平常心和苏沉同学交往,不要过多盘问人家,让他好好上课!”   “如果有谁违反规定, 打扰人家正常听讲学习, 小心我叫家长!”   杀手锏一祭出来,大伙儿才噤了声,安安分分坐回自己位置。   班主任很满意地点点头, 又叮嘱道:“在生活和学习上,咱们也要多多帮助苏沉同学, 毕竟他因为工作耽误了整个学期的课程, 大家没事可以多帮帮他, 陪他一起赶上学习进度, 明白了吗?”   “明——白——了!”   学校恐怕是一早就收到消息,所有老师进教室时都会下意识看看那个空座位上多出来的小孩。   先前上课时不一定记得他,可现在听说这小孩演了现在全国出名的电视剧, 再稳重的老师也会多打量几回。   商朝阳先前就知道他出去演戏的事, 早早准备好了台词, 随时等着苏沉被老师刁难的时候蹦出来帮忙解释。   然而……事情和大伙儿预料的都情况相反。   数学课。   “来,苏沉同学,你上来解一下这道题。”老师给予充分鼓励:“不会随时可以问我,咱们越是不明白越要多练习,对不对?”   苏沉起身应了,接过粉笔流畅作答。   “首先第一种常规解法是这样……”   他的粉笔字写得又快又好,不仅答题思路清晰,过程也滴水不漏。   “然后还有第二种,大概是这样。”   然后写到了第四种。   数学老师意图给予特殊关照的计划当场落空,笑容有点茫然:“很对……苏沉同学写得非常正确?”   大伙儿跟着啪啪啪鼓掌。   语文课。   老师教小孩们念完古文,特意给了十五分钟。   “现在大家试试熟读并背诵这篇古文,如果有人可以当场背出来,所有人今天都免一半作业哦。”   苏沉忐忑一刻,举起了手。   说是古文,也就两百来字。   他在剧组被台词老师抓着天天背《左传》和《古文观止》的截选,再来这个实在要轻松太多。   一趟下来,只字不错。   老师和同学们陷入短暂的沉默:“……?”   商朝阳憋得脸都红了,只能用力鼓掌:“好!”   大伙儿跟着反应过来,啪啪啪啪继续鼓掌。   英语课,老师特意操着一口北方口音的英语跟他对话,苏沉有问有答,发音标准。   体育课刚好是体测,小朋友轻松跑完,把第二名拉开了半圈。   商朝阳目睹全程,实在是憋不住了,找了个时间悄悄把苏沉拉到一边。   “那个……你真是去当演员了?”   “是啊。”苏沉没明白他的意思:“我不是很早之前就跟你说了吗。”   “我不信!”商朝阳生气道:“我觉得你是背着我们留学去了!”   “……留学?”   “你是不是加入什么天才班夏令营了,”商朝阳努力从他脸上看出说谎的痕迹:“每一道题你都会做,什么课文看几遍就能背出来,连跑步都变得这么厉害!”   他压低声音道:“以前咱两跑步回回你倒数第一我倒数第二,你现在变得好厉害啊!”   苏沉笑了一下,问道:“那我变厉害了,你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那当然是为你开心。”商朝阳不假思索道:“我就是纳闷而已。”   “你知道吗,老师在你来之前就跟大伙儿强调,说如果你很多课程落在后面,题目不会做,大家不许嘲笑,一定要耐心帮助你。”   老师你给的情报完全反了啊!!   老师!!他比谁都厉害了!!现在拍电视剧还可以提高智商吗!!!   苏沉哈哈直笑,拉着他去小卖部买冰棍去了,没再往后继续话题。   事实是,有导演镇着,编剧在旁边盯着,剧组哪里敢耽误小孩的功课,特意给他找来了最好的培训老师,而老师本身带高三的学生都绰绰有余,教苏沉这样的乖小孩更是得心应手。   虽然剧组排戏有时候很紧密,但比起学校的群体授课,一对一精细教学到底效率高进度快,短短半年已经把英语时态讲完教透,数学快推到初一下学期的内容了。   除此之外,高强度的剧组生活也同样具有强化功效。   如果是次一点的剧组,什么都糊弄着拍,浑水摸鱼的来,那确实是荒废时间。   可苏沉在卜导的队伍里,拍一个人的戏要看所有人的剧本,背自己的台词要兼顾所有人的说话次序,阅读量和背诵量都远胜旁人。   他作为主演,完美而尽职地履行了主演的责任,自然得到了远超于旁人的能力进步。   原本在小学里中不溜的平常小孩,半年里像是换了个特别加强版,最后连老师们都忍不住议论纷纷。   梁谷云在家里一直担心他能不能融入回班集体里,怕他被过多关注,也怕他被欺负孤立,收到老师电话时又惊又虚,生怕对面传来什么噩耗。   “您说您说,”她紧张到咽口水:“沉沉在学校里还好吗?”   “是这样……”老师迟疑道:“虽然沉沉只回来了两个星期,但期中考试也是如期举办了,我想跟您说一下结果。”   梁谷云已经在靠着墙接电话了,心中默念几遍要有平常心,强作平静道:“如果孩子考得不好,还请您各位多多包涵,实在不好意思。”   “不,您误会了,”老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古怪:“他……语数外都是满分。”   “满分?”   “全部是满分,”班主任深呼吸道:“而且我们觉得,现在四年级的教学内容,有点不适合他了。”   梁谷云愣在原地,第一次隔着电话拿手钻了钻耳朵:“我,我没听错吧??”   沉沉以前考试常常是七八十分,家里不在意分数,也就放养式的兴趣教育。   现在他中断学业去剧组呆了半年,怎么没有退步反而进步到这种地步了??   “对,而且他上课的表现非常非常优秀,”班主任如实道:“可以这样说,老师提的每一个问题他都能完美回答,还能给出好几种解法。”   “我们今天找来五年级和六年级的试卷给他做了一部分,主要测试的是数学和英语。”   梁谷云呆呆道:“难道他都会做?”   “五年级的试卷,目前也是满分。”   “六年级有几个数学概念可能跟他私下学的不一样,扣了几个过程分,但分数也在九十五左右。”   班主任自己说到这些话的时候,都有些难以控制语气。   “您私下给他请了很好的老师吧?”   “呃,我也不太清楚,”梁谷云大脑一片空白,也没有隐瞒情况:“他可能是在剧组学的。”   对面传来明显的抽气声。   剧组?   剧组现在开始抢老师的活儿了??   “不管怎么说,以他的成绩,就算直接跳级到六年级,我们也觉得完全合理。”   班主任诚恳地给予各项分析,以及中立的角度:“我们都希望孩子快乐成长,协调发展,所以最终尊重您和孩子的意见。”   梁谷云礼貌致谢后挂断了电话,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了很久的呆。   居然会这样??   怎么还能这样???   苏沉再回家时被爸妈叫到了客厅,茶几上放着一本散文集,一本数学题,以及一本六年级的英文读本。   “是这样,爸爸想测试一下你的能力。”苏峻峰当着他的面随意翻了一页抒情散文,给他圈了一个自然段:“可以背诵一段给爸爸听吗?”   苏沉放下书包,随手接过散文集看了几遍,合上书仰头默背一遍,又打开书确认背得对不对,把书交还给了爸妈。   “背好了。”   梁谷云眉毛都快扬到天上了:“这就好了?”   “多少样不知名的小鸟,在枝头跳跃……”   苏沉思路畅通地背着,注意到爸妈都听到懵住,有点不太确定:“我背错了?”   苏峻峰看看书,再看看他,又看看书,瘫在沙发上。   “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明白……”梁谷云震惊道:“你以前背书不是要背很久吗?”   “可是在剧组每天都要背很多东西啊,”苏沉不假思索道:“而且你们探班的时候也看到了,每次演戏的时候,编剧们都是现场看现场改,根据演的效果来调整台词用语,有的时候一改就是一大串,要现场立刻背好。”   “是有这个道理,”苏峻峰为了掩饰情绪,随手抓了个苹果削给他吃:“老师今天特意打电话来,问你要不要跳级。”   按他现在的知识量,以及他这惊人的成长速度,再呆在四年级已经是浪费光阴了。   “我们担心你舍不得同学们,也不打算让你觉得有压力……”   “可以啊。”   “哎?!”夫妇对视一眼,完全没想到他答应的这么利落:“你不会舍不得同学们吗?”   “会,”苏沉接了一块苹果,咬了一小口才道:“我只是觉得,我没法再亲近他们了。”   有一些隔膜一旦出现,哪怕彼此不说,谁都能感觉得到。   在他离开以前,他们原本是平等的,关系简单而轻松,谁也不会对谁小心翼翼。   但现在……   除了大大咧咧的商朝阳之外,他能感觉到很多事。   老师们在过分关照,同学们又客气又有些陌生,很多事都变了。   即便他想回到过去,或者和大家说你们把我当成以前的苏沉就好,情况也不会如愿。   他现在头上顶着一个重光夜主演的标签,就连被路过的家长注意,也会忍不住多问几句。   孩子通透冷静,清醒到让人讶异。   梁谷云听着可惜,叹气道:“我本来执意让你回到学校,是希望你多交些朋友,免得觉得寂寞……”   “也许吧,”苏沉低着头:“但是……迟早我和他们还是会分开的。”   这个学期上完,下学期刚开始一会儿他就要回去演戏了。   再往后也是一样,转眼就是升学考试,所有人第一次面临毕业,也第一次各奔东西。   他想到这里,终于觉得哪里不对劲。   现在在他面前,最长久的陪伴和友情,已经不在于小学同学之间了。   而在于他,和麓哥。   他们会做十年的搭档,会比任何一个小学朋友,初中朋友,高中朋友都来得长久,也来得独特。   他们的对手戏是独属的,唯一的,为对方量身打造的。   哪怕现在仅仅只相处了半年的时间,他也能清晰记得许多姬龄的台词,记得他在竹林里的月下掠影,湖面上的轻鸿一点。   许多震撼与惊艳,早已超出了校园的范围。   会不会,我是急着见麓哥,才答应跳级的呢?   苏沉想到这里,才终于拍了下脑袋,感觉自己开了窍。   上初中应该很好玩吧。   夫妇两还坐在原地,看得有些忐忑不安。   他们碰到苏沉这样的蜕变,像是家里在连环中奖,而且中的还都是特等头奖。   “沉沉,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啊,没事,”苏沉摆摆手,把书包拎回书房:“晚上吃什么?”   “煎饺子吧?”   “好~”   回到书房之后,苏沉躺回床上,给蒋麓又打了个电话。   这次倒是很快接了。   “喂。”   “是我。”苏沉礼貌打招呼道:“你最近还好吗?”   “别这么官方,”蒋麓打哈欠道:“我刚下戏,明天最后一场,还行。”   “唔……我老师今天建议我,要不跳级吧。”他看向客厅的余光,压低声音道:“我想着,如果我跳到六年级,下半年直接是初一了。”   蒋麓本来困得一闭眼就能睡着,这会儿才醒过来,握着电话道:“你认真的?”   “还没想好啊。”   “那你可以来四中,”蒋麓半开玩笑道:“我们这初中部和高中部连着,而且话剧社还经常排练演出,有时候会抓初中生过来凑数。”   “话剧社!!”   “还有选修课,你初一就可以自己选,什么法语课,经济研究,随便选自己喜欢的。”   “选修课!!”   苏沉完全被他绕进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等等,你是说时都四中吗?”   “对,我最近一直在请假拍戏,不过……”   不过如果你来,我也能回来好好当几天学生。   毕竟你还缺个人带你熟悉这些,迷路了又要哭鼻子。   蒋麓没把话说出口,‘不过’两个字拖了半天才继续往后讲:“我也快回来了。”   “我的新家就在四中旁边!!”苏沉开心道:“好期待啊,可以在学校里看到麓哥了!”   他如果今年六年级毕业,下半年就可以正式入学了不是吗?   “你爸妈还不一定答应呢,”蒋麓其实也在笑,声音仍是一副淡定:“悠着点,急什么。”   他没想到,有人在剧组之外,也会记得常常给他打电话,记挂着他在哪里。   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因为一个小破孩,居然破天荒地想回学校好好学习。   仔细一想……享受下初中时光似乎也不错。   蒋麓隐约能感觉到,自己乱糟糟的人生一点点地被扶正回来。   他第一次不想再继续当野孩子。 第31章   西廷区实验小学的学生最近很躁动。   大部分小孩在预告片放出来没多久就知道了一个劲爆大消息。   “咱们学校要出大明星了!”   “那个超厉害的电视剧, 是咱们学校的学生去演主角诶!”   年年顺利毕业去优秀初中的人一抓一大把,但多少年才能出一个成为歌手演员的校友,而且是还是超大制作豪华阵容的核心主角!!   大伙儿八卦起来哪里收的住, 预告片播出没多久, 连他在哪个班都打听了出来, 一下课就冲过去找四(三)班那个叫苏沉的同学。   然后被班主任黑着脸赶出来:“你们也不想想,这个节骨眼人家怎么可能在学校里!”   这话完全坐实了苏沉的存在, 间接导致苏沉再回校时每次下课了都会被围观,甚至还有家长假借接送小孩的名头凑过来瞧他,同样被班主任赶了出去。   “多大人了好意思吗!回去回去!”   为了照顾不同学生的体能, 学校安排一年级在一楼,二年级在二楼,以此内推。   六年级学生面临毕业考, 一度惆怅没法去跟着凑热闹, 不少人都特意买了专题报道的杂志,因为那里头刚好有苏沉的几张剧照。   许多人早在这事出来之前,就看过《重光夜》的好几本内容, 对角色故事都津津乐道。   正悄悄讨论着,惋惜着激动着, 老师突然领着一个有点眼熟的小孩走上讲台。   “这位是我们的跳级插班生, 苏沉。”六(五)班的班主任也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来, 自我介绍一下。”   “大家好, 我是从四年级跳级过来的学生,”苏沉礼貌鞠躬:“很开心能和大家一起迎来毕业考,我会好好加油的。”   六年级小孩们没见过这种情况, 都呆了好几秒再齐刷刷鼓掌。   直接跳两级??真的吗??   从四年级直接跳到毕业班?你打算只用两个月准备毕业考了吗??   那可是毕业考啊!!!   “顺便, 我说一句, ”班主任看出来这帮小孩儿在嘀咕什么,信手抖开一片红钩的试卷:“期中测试之后,我们也安排苏沉做了五六年级的试卷,他数学九十五,英语九十九。”   “哇——”   “他不是演员吗?!”   “这也太厉害了吧!!”   苏沉笑容腼腆:“希望和大家成为朋友,一起加油。”   就这样,他顺利进入最高楼层成为六年级学生,并且提前通过了第四中学的提前校招小考。   在所有父母预先或正在忧愁自家小孩的毕业去向问题时,苏家已经无痛过渡小升初,拥有令人羡艳的全方位选择权。   与此同时,新家也已经通风散味完毕,不久之后可以搬家入住。   如今有苏沉的存在,生活的一切都变得轻松简单。   梁谷云总觉得他们在目送着这孩子离平凡两个字越来越远,有时候拿着他优异的成绩单看得怔怔出神,找不到形容词去表达自己的感受。   “峻峰,你知道吗,现在就像……就像……”   “就像一对麻雀生了一只小凤凰。”苏峻峰淡定道:“我经常怀疑自己在做梦,但只要沉沉拍摄顺利,再过十年我可能还会没事掐自己一下。”   梁谷云哈哈大笑,伸手掐他的脸。   “赶紧收拾搬家了,我们去住大房子!”   与此同时,时都江灿区某教师公寓。   蒋麓拖着箱子下了车,示意助理可以走了。   “要不我陪你上去?”潮哥不太放心:“你这箱子挺重的,而且……”   “没事。”蒋麓单手把箱子拎起来,背影很潇洒:“拜。”   “……拜拜。”   《重光夜》三月杀青,他拖到五月初才回去。   期间手机短信没有几条,有什么事舅舅都和母亲说过了,他甚至不用解释半句。   今天回时都的时候,蒋麓特意给她打了一通电话,说自己上飞机了。   另一边声音嘈杂,隐约能听见讲座的喇叭声。   “好,一路平安。”女人低声道:“我这不方便,先挂了。”   他嗯了一声,心想妈妈应该知道了。   少年一个人拖着行李箱上了电梯,手心莫名有些发汗。   他掏出钥匙,靠着电梯心神不定,像是突然怀揣了些希望。   电梯停在十楼,楼道寂静无声。   助理应该也给她发消息了吧。   刚一拐弯,饭菜的香气浓烈传来,是洋葱炒蛋的好闻味道。   蒋麓眼睛亮起来,一路加快脚步,利落开门。   “妈——”   客厅黑着,厨房没有人。   他站在门口,拿着行李箱许久没有动。   隔壁有穿围裙的男人突然开门:“咳咳咳!你下次记得开油烟机!”   “我这不是忘了吗?”里头有女人嚷嚷起来:“快晃晃门,窗户也都打开!”   男人看见蒋麓站在门口,挺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哟,麓麓回来了?好久没见啊!”   “钱叔好,”蒋麓勉强笑了下:“我先进去了。”   “好嘞,你王姨新卤了一只鸡,有空过来尝尝!”   “嗯,谢了。”   他关上门,把行李箱往前一扔。   后者重重地撞在木地板上,滑行了几尺,差点碰倒一旁的电视。   蒋麓拿出电话,随手摸了根抽屉里发潮的烟,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打火机。   “我到家了。”   “冰箱里有速冻水饺,”蒋从水翻了一页实验报告,不紧不慢道:“我晚上要改学生论文,晚点回来。”   蒋麓隔着电话把打火机按得很响,烦躁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知道我很讨厌烟味。”蒋从水皱眉道:“你提前接触成瘾物质是你的自由选择,不要把家里的公共区域搞得乌烟瘴气。”   “是吗?”蒋麓轻巧道:“晚了,我抽了好一会儿。”   女人叹了口气,算是妥协:“开窗通风。”   “妈,我在剧组的时候,有个男的过来找我,说是我爸。”蒋麓突然道:“你为什么从来没跟我提起过他?”   “我很忙,这件事晚点再说。”蒋从水疲惫道:“我已经两天没睡过了。”   “那是你自己的事。”蒋麓烦躁更甚,点燃了烟把打火机也扔了出去:“也许你希望我早点跟他走,不要来碍你的眼。”   后者没有回应,但似乎嘟哝了三个字。   “青春期……”   听起来轻蔑又无语。   蒋麓直接挂了电话,把手机也扔了出去,压根没有看手机扔到哪了。   他小时候仗着长得可爱还能讨讨这女人的喜欢,十二岁以后和亲妈过得像是房东和租客,索性跟着舅舅野在外面不回来。   每次回来都这样。   管吃管住,别的交流一概没有。   她喜欢的学术领域他不感兴趣,他看的综艺节目她漠不关心。   一个这样的妈,为什么会生出一个这样的儿子?   医院抱错了?还是说我其实是被领养的?   蒋麓真问过舅舅这件事,后者敲他脑袋,训他不许胡说。   “那为什么妈跟姥姥一个姓,你跟姥爷一个姓?”蒋麓又问:“这总能解释吧?”   卜愿大手一挥:“谁爱姓什么姓什么,你成年了姓爱姆骚瑞都行。”   蒋麓:“……”   你们姐弟两不耐烦的样子倒是一模一样。   他抽了两口烟,蓦地想起亲妈嘟哝的‘青春期’三个字,又很不服气地把烟按了,仿佛要以此证明自己不是因为叛逆期才做这种事。   明明已经心情差得要命,蒋麓还是打开客厅窗户通风,一个人在没开灯的昏暗客厅里站着。   站了好一会,感觉自己做什么都像叛逆期的臭小孩,越发炸毛起来。   他亲妈确实是他亲妈,三个字能把他搞得像刺猬一样浑身难受。   再回门口开灯,开关啪啪按了好几下,客厅一点反应都没有。   蒋麓:“……”   好家伙,我去年离开的时候这灯坏了,现在五月了您也没换过灯泡,前后得有十个月。   妈,您这日子过得也太像个人了。   苏沉放学时被又好几个大人认出来,一路假笑着跟大家招手问好,下楼路上被拦住拍照两次,废了好大劲才挤到小学门口。   梁谷云和苏峻峰在门口等了好久,看见他时笑容满面。   “沉沉!宝贝看这里!”   苏沉冲过去抱住他们,很快看到爸爸身后的新车,里面已经塞得满满当当。   “今天我们要搬新家哦,下午已经搬的差不多了,这是最后一拨!”   苏峻峰把后座收拾出一个小角落方便他坐着,得意道:“今晚你就可以睡大房间了,明天我们还可以一起去花鸟市场买个鱼缸之类的,让家里添点生机!”   梁谷云帮着把书包放到前座,临时想起了什么:“你今天上学没带手机,刚才我们来接你的时候,有个电话响了两次,我们搬家没顾得上看。”   苏沉怔了下,快速接了手机,啊了一长声:“是麓哥!”   “该不会有什么急事,”梁谷云催促道:“你回过去。”   “能有什么急事,”苏峻峰大大咧咧道:“闲的无事找他聊天呗。”   电话拨通过去,很快被接听了,只是声音听着不太对。   “苏沉。”   “哎。”   “你家人在旁边吗?”   “在的在的,爸妈都在!”苏沉立刻看向父母,后者露出不安表情:“怎么了?”   “你把电话给他们,给谁都可以。”   “我来,”梁谷云立刻接了电话,担心道:“是不是剧组出什么事了?还好吗?”   “剧组没有事,”蒋麓躺在地上,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您方便过来一趟吗。”   “我好像脱臼或者骨折了。”   四十分钟的路,苏沉一家赶过来只花了二十分钟,路上还闯了一个红灯。   “十楼,1012,”梁谷云急得冒汗,忍不住念叨:“今天不是周五吗,他家里怎么一个大人都没有。”   电梯门打开,苏峻峰忙拨通电话:“小麓,我们到了,你说备用钥匙在哪?”   蒋麓瘫在地上,痛得说话都费力:“门口有个福字看到了吧,撕了,钥匙在里头。”   梁谷云连忙指挥:“你可别撕了福,从边角掀开……对,小心点。”   “小心个屁,”蒋麓骂了一声:“撕得稀巴烂都行。”   苏峻峰只当他是痛极了才这样说话,小心地撬开边角取出备用钥匙,拧开门进去救孩子。   梁谷云在后头踮着脚把福字又完完整整粘了回去,很是郑重。   “屋子里真黑,”苏峻峰下意识左右找开关:“这都快天黑了啊。”   “他不是说了吗……”苏沉小声道:“就是换灯泡才摔下来。”   蒋麓连人带扶手梯一块砸在了地上,此刻一手捂着胳膊不敢动,默默许愿这对父母不要问东问西。   他不想给助理打电话,因为这样事情必然被捅到舅舅那里,回头又会被派个保姆寸步盯着。   也不想打给他妈,气早受够了,没必要雪上加霜。   更不想打120,因为怕被认出来招事……也不想让媒体议论他监护人在做什么。   “到底是十四岁的孩子,”梁谷云和苏峻峰一块把砸在他身上的梯子扶起来,看得心疼:“怎么一个人做这么辛苦的活儿,很疼吧,脸上都刮蹭出血了。”   他们还真的什么都没问,只顾着照顾他的伤口。   “马上十五了。”蒋麓面无表情道:“还行。”   他其实疼得生理性泪水都出来了,开门声响起时才匆匆揩掉。   “我们现在送你去医院,你放心。”苏峻峰扶他站起来的时候,认真确认其他地方有没有问题,裤兜里掏出绷带给他做了个简易的吊腕:“这样会好受点,你慢点走。”   蒋麓跟他们身后的苏沉交换了一个眼神,觉得自己有点丢脸。   在剧组里还神气活现的,一出来这么糗。   就这样还想在初中当他大哥,得了吧……   直到走到车前,他才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劲。   “呃……”   “你坐前面,谷云你抱着孩子坐后面。”苏峻峰快速解释道:“不好意思,我们刚好在搬家,车里比较乱。”   “没事,我可以坐后——”   话还没说完,蒋麓已经被苏峻峰塞进了副驾驶:“这里宽敞,我怕你再磕着碰着。”   真奇怪。少年忍不住想。   他在妈妈那里,从小被当成大人看待。   她放心他一个人在剧组摸爬滚打,放心他吊着威亚去万丈高空。   现在他坐在车里,这对夫妻甚至怕一把折叠椅碰伤他。   公寓地段很好,附近就有非常大的综合性医院,护士训练有素地登记好信息,顺口问了一句:“你们谁是他家属?”   “都是,”梁谷云抢白道:“我是他干妈,有什么话跟我说。”   “得拍个片子确认情况,你还有哪里疼吗?”   心里疼。蒋麓很想矫情一下,但也只是笑着摇摇头。   等拍片的功夫,梁谷云要来了蒋麓妈妈的电话。   那小孩似乎不太请愿给,磨磨蹭蹭还是报了号码。   “喂您好,打扰了,请问您是蒋麓妈妈吗。”   “我是,”蒋从水批画着论文,漫不经心道:“什么事?”   “这孩子换灯泡摔伤了,我们在陪他看片子,情况严重可能要打个石膏。”梁谷云转头看向被轮椅推走的蒋麓,说话时都觉得心疼:“他应该摔得很疼,我看好几个地方都破皮了。”   “在医院就好,”蒋从水淡淡道:“我给他助理打个电话,让他先过来看着,有什么费用可以跟他助理交代。”   “我晚上十点半左右下班,到时候过来。”   几句话听得梁谷云鬼火直冒,声音都扬起来:“您在忙很重要的事?”   比你儿子都重要?   你还要继续上班?上班上到点了再来医院?!   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对。”蒋从水叹了口气:“我现在赶过来,他该骨折还是骨折不是吗?”   “多谢照顾,你们忙的话可以先回去,他助理应该很快过来。”   “我先挂了。”   电话挂断的时候,梁谷云已经想骂人了。   你是后妈吧?!孩子受伤了你情绪都没变一下,什么人啊!   她再冲回诊疗室的时候,医生在翻看电子卡显示的既往病史。   “嚯,小伙子你这受伤史够丰富的啊,才十四岁就骨折两回了?”   “快十五了。”蒋麓固执道:“八月就满十五了。”   “医生,您给他上最好的药,千万别给孩子留下病根。”梁谷云忍着怒气跟医生沟通:“他其他地方也都检查一下,我怕还摔出什么别的问题。”   “还有,你今晚来我们家住吧。”她看向蒋麓,颇有种母狮子般的霸气:“我们来照顾你,你不用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家里呆着。”   “从今往后,我是你干妈,沉沉是你干弟弟,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苏峻峰适时道:“刚好家里多个房间,你先过来好好养着。”   医生眼珠转了转,开了张单子:“那先这样?”   梁谷云气冲冲拿了单子就走。   苏沉看得纳闷,推着轮椅小声道:“她怎么了……”   “很正常,”蒋麓笑了下:“谁跟我妈打完电话都这样。”   “不过……我等会还是回自己家吧。”他转头看向苏沉,笑容有些勉强:“已经很麻烦你们了,谢谢。”   “你现在倒是很礼貌。”苏沉有点小得意:“不行哦。”   我们家要把你抢走啦。 第32章   蒋麓坚持要拎自己的背包, 苏峻峰也没再坚持。   他们简单打包了他的换洗衣物,带好医生给的各种药,然后横跨一整个城区, 来到苏沉的新家。   离开时, 梁谷云虽然心有怒气, 但还是很负责任地和蒋从水打了个五分钟的电话,征得她的同意才把蒋麓带走。   “说起来, 你不是也在这读书吗?”她在车上有意岔开话题,缓解不自然的情绪:“平时要搭车很久才能过来吧。”   “每年在学校也就呆两三个月吧,”蒋麓回忆道:“确实跑来跑去很麻烦, 我一般直接住旁边的酒店。”   苏沉小声道:“你怕是菜市场都没进过吧。”   梁谷云警告般喊了他一声:“沉沉!”   “那倒是进过,”蒋麓笑起来,并不介意:“我在舅舅家住的时候, 他会亲自下厨给我做饭, 还教我怎么挑鲜鱼。”   他提起这件事时心情很好,搁别的话题早怼回去了。   “刚好,沉沉也大了, 有空我教你们做饭,”苏峻峰把车停好, 说笑着帮他们拎东西:“刚好沉沉今年准备升学, 有你麓哥在, 什么题都能请教一下。”   蒋麓很诚实:“英语可以, 奥数题我也不会。”   “啊哈哈哈……够了够了。”   蒋麓被他们迎回家里,不仅领到专属的拖鞋和牙刷,还被苏父照顾着洗好澡, 梁妈帮忙吹干了头发, 一块儿帮他把被子盖好, 很认真地说了一声晚安。   苏沉还处在搬到大房子的惊喜里,这个点根本睡不着,穿着睡衣溜到隔壁房间看他。   蒋麓也没有睡,单手翻着杂志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瞧见苏沉来还往旁边让了一下。   真是新奇的体验,就好像麓哥正式住进他家里,变成了他的亲哥哥。   苏沉坐在他的床边,仔细瞧他打了石膏的那只手。   蒋麓受伤以后,终于表露出几分从未有过的安静和柔软。   他以往总是痞笑着,什么都风淡云轻,诸事能打也能扛,有种不言说的强硬。   苏沉没什么话要说,单纯过来看看他。   反而是蒋麓沉默一会儿,认真提问:“你们平时也这样吗?”   “嗯?”小孩没懂。   “是对一个受伤的客人这样,为他吹头发,帮他盖被子,还对他说晚安,”蒋麓说得很慢,像是自行把伤疤揭开了,掀开看里面破损的形状:“还是说,你在家的每一天都这样?”   “当然是每一天。”苏沉眨眼道:“你平时不吹头发?”   “如果干着头发就睡觉,有可能会面瘫,要针扎才能好哦。”   那倒是感谢老天爷没有让我当面瘫了。   蒋麓皱着眉看他,像是看另一个世界的人。   他今天第一次被亲近的长辈吹干头发。   那和理发店里循规蹈矩的吹头发完全不一样。   她像母亲一样,离他很近,伸手抚触他的发间,任由他靠着自己的臂膀。   一寸一缕,用温暖热气烘干湿漉漉的头发,还生怕他被热风烫到。   蒋麓从未有过的感受,对苏沉而言不过日常而已。   他忽然很想说一句,我真的很羡慕你,羡慕你有这样的生活。   羡慕你把三室一厅都当作很大的家,能每天听到家人的晚安,被他们盖好被子。   少年低着头一直没说话,看起来像是受伤后体力不够,有些累了。   苏沉笑了下,坐得离他近了一些。   “我外婆问过我,如果爸爸妈妈生小孩了,是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我当时说,我想要个哥哥。”   他有些腼腆地握住蒋麓的手,声音很轻:“现在感觉像是梦想成真一样,真有一个哥哥住进来了。”   “我好开心啊。”   蒋麓眉毛一挑,勉强让他握了两秒,伸手拍了下他的爪子。   “肉麻一会儿可以了,回去睡。”   “你害羞了。”   “我没有。”   苏沉笑眯眯道:“哥很不擅长应付我哎。”   蒋麓咬牙切齿捏了捏他的脸。   “回。去。睡。觉。”   住在新家的新日子变得简单愉快。   卜愿对苏沉有提携之恩,毕竟他主导着做出决定,而这个决定足以影响苏沉一生。   梁谷云他们照顾蒋麓一半是为了感谢他们对苏沉的照顾,另一半也是因为这半年的相处,让夫妻两都越来越喜欢蒋麓这个小孩。   他看着是有点不良习气,譬如吃完饭不知道洗碗,偶尔身上有烟味,喜欢晃二郎腿之类的。   但稍微了解他一点,都会发现这些都是缺乏家庭照顾的后果。   而他们压根不需要代为教育。   第一次吃完饭,苏沉很自觉地起身收拾碗筷,把骨碟里的鱼刺倒进垃圾桶里。   负责做饭的梁谷云伸了个懒腰看电视去了,苏峻峰很自觉地去扫地拖地,顺便把厕所的垃圾倒了。   大伙儿各忙各的,剩下蒋麓有点不自然地坐在原地。   少年很快站起来,下意识道:“我可以做点什么吗?”   他一只手还吊着,像是什么都帮不到忙。   苏沉噢了一声,突然很高兴:“我够不到碗柜最顶层,你帮我放一下!”   夫妻两对视一眼,随他们去,碗打碎了也不要紧。   蒋麓当即就进了厨房,笨拙又认真地陪苏沉洗碗擦碟子,帮他把洗好的碗筷放到高处碗柜,一起拿干抹布擦净台面。   苏沉做事麻利轻快,还知道把剩余的蒜粒用保鲜袋装好放进冰箱里。   蒋麓站在他身边,忽然觉得四岁也没有差很多。   在刚见面的时候,一个是初中生,一个是小学生。   一个在剧场里泡大,另一个完全没接触过表演。   他们原本……陌生到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现在在一起相处,反而亲近又愉快。   苏沉把抹布放回原位,很自然地叮嘱了一句:“以后你手好了洗碗,记得也挂这里。”   他想起来什么,又哑然失笑:“不过那时候,你妈妈会不会已经把你接走了?”   蒋麓笑了下,没回答。   苏沉小朋友的毕业考试非常顺利。   剧组给老师签的是包年约,而且老师本人也是一度任职时都的特级老师,单纯是急着给母亲看病才跳了槽。   那老师一个人能同时教苏沉和蒋麓的全部课程,拿超高薪水完全不虚。   因材施教四个字被发挥到极致,就能让每个学生都变成天才。   正因如此,苏沉每周六去老师家里上四个小时的综合课,不仅顺利以满分度过升学考试,而且把初一各科的衔接课程也提前学完了。   他拿到时都四中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蒋麓刚好拿到这个学期的成绩单。   “哟呵,数学进步三十分,这次都过一百了,很不错啊。”梁谷云用力揉揉少年脑袋,笑得很开心:“你很厉害,老师也说你一学就通!”   苏沉举着录取书踮脚给她看:“妈!!”   “好好好!”苏峻峰跟着揉脑袋:“你也棒!和你哥哥一样棒!”   蒋麓眨眨眼,被夸到耳朵根发红。   他的孤僻和世故都在不知不觉地消融,像是终于记起来如何做一个孩子。   也就在苏沉毕业的这个间隙,《重光夜》正式开播。   电视剧原本便是边拍摄边制作,先前拍了六个月,三月杀青后又补后期四个月,花了接近一年去逐帧渲染建模和特效,刚好在暑期黄金档全线上映。 第一集 收视率直接破了十个点,红到广告时段都只是小幅下跌,根本没有几个人舍得换台。   当天晚上,一家四口坐在电视前看完全集,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苏沉臊得不行,完全没法直视屏幕上的自己。   好拽啊!!我为什么会露出那么臭屁的表情!!   我表现得好高傲啊!!不对!这根本不是我啊啊啊!!   夫妇两一脸神奇。   我家儿子是这样的?   哈?这是沉沉?   片头他杀人的时候那个表情也太真实了吧??   沉沉演技有这么好???   蒋麓非常平静。   妈的。   我果然是帅爆了。   与此同时,全国观众看得又爽又怒。   好看是真好看,不过瘾也是真不过瘾。   剧情这么好!演员这么棒!你倒是多给点啊!!   就那么几个预告片,翻来覆吊了我们半年!   半年!!你知道我们这半年是怎么过得吗!!   一时间《重光夜》贴吧迅速成为热门讨论区,各大论坛里的相关帖子更是分分钟上千楼,火热到甚至挤不进去,服务器都为之宕机。   目前播出的几集已经被大家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精彩截图贴了满楼,人人交口称赞。   网络还未完全发达,其表露的热度只是冰山一角。   各大报刊杂志的头条都相继刊登相关新闻,节目采访邀约更是如雪花一般。   主持人们都等着靠采访主演们被观众们熟悉认脸,记者们挤破头都想打听到一些独家消息。   两个主演住在一起,倒是方便保姆车过来接了。   他们住的小区开发商和卜导是老熟人,很有先见之明地加了两队保安巡逻保护隐私,地下车库不许任何记者混进去,各处都盯得严严实实,不许打扰里头任何人的休息。   卜老过来接两孩子赶通告,特地和夫妇两说了许久的话。   毫无疑问,整个暑假都会是《重光夜》的黄金宣传期,出于对角色形象的保护,他们不会让小孩代言任何产品,保留镜头外的充分距离感和神秘感,但许多人物访谈、剧宣拍摄都要连环进行,行程即刻安排的密不透风。   “暑假是过不成了,”老爷子居然还有点幸灾乐祸:“来陪我上班吧,这有两份采访稿,背完再走。”   蒋麓黑着脸把厚厚一沓采访稿领走,扭头进了书房。   苏沉好久没见到卜爷爷,在剧组外都觉得有点不太真实。   等两孩子都去背采访稿了,卜愿才和夫妇两相继坐下,郑重道谢。   “骨折的事多谢你们,我妹妹……她是那个性子。”   “多谢您四处照顾沉沉才是。”苏峻峰忙不迭上前倒茶:“我们昨天刚看了最新一集……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他们根本想不到,看起来温和内向的孩子能在镜头前爆发出惊人的表现力——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   “成片真的非常不错,”卜导颔首道:“可以说,这已经是我最骄傲的作品之一。”   “您也要多休息,脸色都看着不太好。”梁谷云关心道:“身体要紧,适当休息一下。”   卜愿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刚出院。”   “什么——?!”   “肝癌早期,已经做完手术了。”他平静道:“蒋麓摔伤的那天,他妈妈在手术室守着我,没打算跟他说。”   他除了是卜愿,也是《重光夜》的主导演。   一旦这个节骨眼被爆出来   “有些误会……将来迟早能解开,也不差这一时。”   梁谷云突然想起来那天她和蒋从水私下的电话,脸色变了又变,这才明白全部。   “术后恢复也很重要,您千万别硬撑。”   “这次过来,除了要接这两孩子,还有一件事一定要由我亲口来说。”   老导演露出笑容,很是珍重。   “样片剪好的第一时间,已经送去了白玉奖的评审会。”   “最佳新人奖这个位置,沉沉十拿九稳。” 第33章   直到送走导演和两个孩子, 夫妇两都没有从这个颇有冲击力的消息里缓过来。   一个人居然能为事业和项目付出到这个地步——   生病也撑到第一段工作结束了再去住院手术,术后不久还撑着出席重要场合,不去疗养, 不把沉重责任一卸了之。   卜导表现的太风淡云轻, 以至于沉沉有可能得奖这件事引发的情绪都被盖过去。   《重光夜》初诞于世, 承载着数百人的付出和心血,还没有完全平稳的运行。   负责掌舵的总导演不能倒, 不能病,更不能因此引发群众议论,动摇军心。   其中意义, 重于泰山。   苏沉和蒋麓都没有察觉。   他们进入人生的第一段忙碌宣传期。   哪怕有些话翻来覆去的说过许多遍,媒体也会乐此不疲地再二再三地继续追问。   沉沉,你是怎么做到的?!   全国有几万个小孩想要成为元锦, 你不仅从他们之间脱颖而出, 还演的这么传神!   你对《重光夜》有多深的感情?你最喜欢里面的哪个人物?   闻编剧有没有跟你透露什么还没有出版的情节?!   蒋麓,你太不可思议了!   我们发现你在那么多电视剧里有精彩戏份,而且你好像什么兵器都能信手操纵, 可以现场表演一下吗?!   和苏沉这样的演员对戏会不会觉得困扰?哪场戏你拍的最吃力?   你是否会因为自己没有演元锦而难过?大家在传你拿到姬龄全靠舅舅的内定,你怎么说?   他们第一次回答的时候, 尚且忐忑又紧张, 同样的问题回答十遍二十遍三十遍之后, 台词早就滚瓜烂熟, 笑容弧度也无需练习。   ——当你僵笑着24小时面对镜头,你本身想露出什么表情已经不重要了。   哪怕明煌娱乐提前签好了经纪约,谨慎而高傲地保留着他们的第一个代言约, 各个杂志和报社都抢着为他们拍摄写真广告, 就好像任何一张印着他们字句或模样的纸, 都会变得额外值钱。   生活变得忙碌又麻木,直到时都台邀请他们参加一场重量级的访谈节目——《臻时刻》。   如果是别的二三线关系,公司尚且能让他们跟着台本走,或者提前定好采访内容。   但时都一台是全国最大的电视频道,能上《臻时刻》的都是顶级的潮流人物,哪怕不红的上过一次也极有可能变得家喻户晓。   为了这个采访,蒋麓的经纪人踱步快踱了五公里,直接叫了一整个团队帮忙想主持人会给什么刁钻问题,提前让两个小孩儿跟背剧本似的互相熟悉答案。   苏沉不喜欢成天画眉毛描眼睛,捧着台本打哈欠。   “就不能实话实说吗。”   “能,”经纪人铃姐拿手里的复印件盖住了脸:“但只要一个不小心说错话,被记者们捕风捉影引申出别的意思——”   “他们不就是靠这个吃饭的。”蒋麓扫了一眼:“临场发挥吧,就这样。”   “哎!!少爷!!!”   进入电视台大楼,坐电梯进入第二十二层的时候,世界像是骤然被拉伸放大,天花板好像都有六七米高,空气冰冷又清净。   苏沉见惯了镜头,但很少像现在这样走进聚光灯下,靠着蒋麓打了个寒噤。   蒋麓胳膊好的差不多了,受伤的那一端半倚着他,不给外人看见半点痕迹。   “欢迎欢迎,都准备好了吗?”主持人踩着高跟鞋快步而来,简单对了一下流程径直吩咐摄影机就位。   现场稀稀落落的观众也如同任由导演摆布的管弦乐器,让鼓掌鼓掌,让安静安静。   前面一切都按部就班,介绍两个少年的成长痕迹,介绍他们拍戏时的有趣和艰辛。   苏沉坐在蒋麓身边,感受着来自他肩侧的温度,忽然觉得这才是他的期末考试。   从他选择这一行开始,语文数学都变成了选修。   如何使用公关辞令,如何展示他们的演出成果等等,反而是必修课之一。   “那么,现在你们结束了第一部的拍摄,有什么感受想和对方分享?”主持人笑盈盈道。   机械而正确的答案已经到了嘴边。   苏沉看向蒋麓,突然很想自己说话。   不是通过公关团队的笔,不是通过经纪人的要求。   “我想……”他垂眸道:“麓哥对我来说,一直是很优秀的前辈。”   蒋麓本来准备听第二十遍能让他耳朵起茧的鬼话,此刻也发觉苏沉脱了稿,神色有极细微的变化。   “我始终记得,你一个人在镜头前反复吊威亚,一声不吭地打磨表演的那一天。”   “那天冷得要命,冬风吹在脸上会痛得裂开。”他看着他,说得诚恳而真心:“我虽然候在场边,但好像也在和你一起表演。”   “我其实一直很崇拜哥哥。”   蒋麓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主持人。   “你也看见了。他经常夸得我很不好意思。”   主持人笑得不行,感觉这哥俩简直像亲兄弟一样。   “那你呢?”   “我?”蒋麓才不要当着镜头说什么煽情的话,他看了一会苏沉,像是回忆刚见面的那一天。   “报纸也说了,最开始导演打算招个十二岁的,但最终选了他。”   “我有段时间总是想,他撑得下去吗。”   蒋麓看向主持人,语气淡然:“当明星也许很耀眼,但当演员一定很苦。”   “我真正认识他,是每天早上五点起来晨跑的时候,发现每次都能遇见他。”   “他可能在上课,可能在慢跑,也可能跑不下去了,瘫在地上打滚。”   但每一个晨光熹微的早晨,空旷寂静的无人广场,他每一次都能看见他。   “所以……他撑过来了。”少年笑起来,眉宇英气,神情宽慰:“他做得比所有人都要好。”   苏沉怔了下,被夸得脸上发烫。   主持人笑意更浓,提议道:“要不要在镜头前抱一个?”   小孩已经很害羞了,双手交握很不好意思。   蒋麓拒绝得非常痛快:“不抱,抱就太假了。”   “哈哈哈哈,真有意思!”   他两不想抱,索性就不抱了。   整个节目拍得一气呵成,谁看了都说好。   白铃是他们两共同的经纪人,全程在台下看得紧张又纠结,直到结束的那一刻才长松一口气,大步过去拥抱他们。   “好极了!走,今晚吃披萨!”   “可是——”   “梁姐他们也来了哦,已经在包间等你们啦。”   “好耶!”   苏沉正是生长的年纪,现在眼看着身高在往上窜,吃啥都不胖。   他们去披萨店时差点被狗仔抓到,从后厨一路绕才顺利避开,经纪人还叫助理去别的店放烟雾弹,好把可疑人员全都引开。   席间大伙儿拿汽水干杯,聊什么都开怀大笑。   说到今天的采访,苏沉脑子转得很快。   “这样一想,我和麓哥至少要做十年的好朋友,不能吵架不能伤和气。”   蒋麓刚咬了一口边,挑眉看他:“听起来很幼稚。”   “人总会吵架的吧,”苏峻峰随口道:“哪有不吵架的人啊,我和你妈妈偶尔还拌个嘴呢。”   “但如果我前头跟麓哥大吵一架,后头又要去接受采访,现场还要演的好像无事发生一样。”苏沉较真道:“总不能当场翻脸,然后让记者乱写一通吧。”   经纪人听得捧脸。   “哎,年轻真好啊。”   我再年轻二十岁也问不出这种问题。   成年人的世故和套路都还没有浸染到苏沉身上。   他简单干净,光影分明,犹如剔透的水晶。   蒋麓肚子太饿,吃完一整块烤鸭披萨才缓过来一点,终于有心思逗他。   “比起担心这个,你还不如想想第二部里我们吵架的戏要怎么拍。”   姬龄大婚之前,因为私下说破元锦腿疾的假象,两人夜里大吵一架。   倘若说逃亡保命时用这法子能佯作柔弱,现在元锦已登大位,加冕为帝,何必再扮演这饱受诟病的样子。 第二部的姬龄只有十六七岁,还没有蜕变为之后的鬼才将军。   他莽且勇,诸事宁可摊在阳光下明朗解决,并看不起步步为营、苦心经营的那些委屈。   元锦却是自苦难中诞生,在无数死亡威胁里侥幸得活。   两人原本在第一部里友谊渐固,君臣地位确立不久之后就爆发了第一次激烈对峙。   ……往后的激烈对峙更是不少,双方也一度提着剑试图杀了对方了事,当然那都是后话。   此时此刻,蒋麓又咬一口芝士流心披萨,笑得很痞。   “吵架戏,你演得好吗?”   梁谷云早就看过好几遍原著,瞅一眼自家生气时说话都不大声的儿子,瞅一眼他老实巴交的亲爹,愁色渐起。   “糟了。”   苏沉没想到妈妈会露出这么担心的眼神,颇有种能力被否定的不爽。   “不就是吵架吗。”他支棱起来:“我演得好!那段台词我都背完了!”   蒋麓叼着披萨角,笑得不置可否。   小羊被激怒了:“我生气起来也很凶的!!”   经纪人差点被可乐呛着:“咳咳——咳!”   “我不凶吗?!”苏沉瞪过去:“我凶不凶?!”   苏峻峰伸手扶额,半是抱歉地看了眼梁谷云:“这孩子随我……完了。”   梁谷云已经愁得不行。   她再不熟悉剧组,这半年也明白导演拍不好就往死里拍的性格了。   孩子啊!!   你演个哭戏妈妈还放心,你生气起来太可爱了导演他不会放过你啊!!   苏沉鼓着脸眼睛都瞪了半天,半晌悻悻坐了回去。   “真的很一般吗……”   “非常一般。”蒋麓诚恳道:“特别一般。”   经纪人拿指节敲他的头:“不许打击弟弟!”   “哎哎,我说的实话嘛。”   蒋麓什么都演过,确实有经验。   元锦要杀人的戏其实好演,气质阴冷下来阴恻恻说句什么,看着就很真实。   但吵架是个力气活儿啊,不比哭戏好演。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少年又吃完一块,吮了下指尖,笑得吊儿郎当:“你吵架的时候掀过桌子吗?”   苏沉摇头。   “那踹翻过东西吗?”   继续摇头。   “骂过脏字吗?”   “……”   “别问了,”铃姐露出同情的眼神:“再问该哭了。”   “就是这样。”蒋麓平实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一顿披萨吃完,大伙儿一块儿回家,小孩气鼓鼓的,一路都没说话。   苏沉生气向来是生闷气,而且一般三五分钟就能消,甚至不用谁来哄哄。   他脾气太好了,这会儿反而是个缺憾。   闷气归闷气,全家准时收看最新一集还是要看的。   今天刚刚演到他们穿越风崖,在吊索上惊险抓鸟。   苏峻峰坐在两孩子旁边看得聚精会神,冷不丁被老婆拍了拍肩。   “跟我去趟书房,”梁谷云道:“有两笔报销的单子不对。”   “等会儿呗,”苏峻峰都舍不得离开座位:“先放那哈,晚点。”   梁谷云意味不明地长嗯了一声。   苏峻峰这才艰难起身,人都走了,脖子眼睛还在往电视那边杵。   苏沉窝在蒋麓身边,扭头道:“这么着急吗?”   “大人的事儿,”梁谷云已经在拽老公耳朵了,冒了个头道:“你们先看,爸爸妈妈明天下午看回放!”   苏峻峰进了书房,还在回味刚才的情节。   “这电视剧是有点意思,回头你把原著给我看看。”   梁谷云忧心忡忡地踱着步,还在纠结别的。   苏峻峰坐在床沿看她:“咋了啊到底,你怕苏沉不会吵架啊。”   “这点小事犯不上,我明天带他去菜市场看老头儿吵架去。”   “不是为了这个,”梁谷云脚步忽快忽慢,踱步踱得让人眼花:“是——是别的。”   “别的?”苏峻峰脸色一白:“你不会有了吧?”   “说什么呢!”梁谷云推他一把,直接气笑:“别乱说,我是担心沉沉。”   “你也是看过前三本的,”她终于肯站定了说话:“第二部里头,姬龄十六七岁娶亲,直接有了媳妇。”   “啊,是,”苏峻峰听得纳闷:“古代人这设定很正常啊,还有更早的呢?”   “蒋麓八月份过完满十五岁,本身人发育快长得俊,演个洞房花烛夜也上镜。”梁谷云迟迟没有把心里的担忧说出口:“关键是……”   “哎??”苏峻峰愣了下:“元锦几岁娶的亲?不对,他当皇帝以后得有皇后了吧?”   “我忘了,第三部还是第四部,”梁谷云满脸纠结:“可就算拍到第四部才成亲,沉沉也才十四五岁啊。”   “万一有吻戏呢?”   苏峻峰已经在摸后脑勺了:“不会吧……”   “沉沉是十四五岁,演得是十六七岁的元锦啊。”梁谷云欲言又止:“他要是在学校里谈恋爱,我还觉得好说。”   “但是……但是他如果现实里连恋爱都没谈过,初吻给了完全不认识的姑娘,那怎么办?”   苏峻峰一时觉得她想的太多太远了,又隐隐约约觉得有道理,仍是安慰道:“你先别提前担心这么多。”   “就算导演真拍了,电视台还不一定让播呢。”   “真的?”   “真的,”苏峻峰哪里知道电视台什么让不让播,先安抚好老婆别的再说:“你自己想想,现在哪个电视剧演过未成年啵嘴?有吗?”   梁谷云倒在他肩上,长长叹了口气。   “还不如顺顺当当读个高中。”   “噗……”   另一边,苏沉看着电视,看着看着就走神了。   他本来就不善于欣赏屏幕里的自己。   元锦性格姿态都高傲阴鸷,和他本人差距太大,看得陌生又奇怪。   今晚吃饭时聊到吵架的事,他一直耿耿在怀。   过了好一会儿,他戳了下蒋麓。   “你吵架的时候真的掀过桌子?”   “掀过。”   “真的踹飞过东西?”   “踹过。”   苏沉皱着鼻子,拧着眉毛不说话。   蒋麓并不觉得冒犯,似笑非笑看着他。   反正电视里放什么都是他们演的,要看也不急着这一会儿。   “我问你。”少年坐直了些,扬眉问道:“假如你在剧组里跑龙套,有人故意为难你,剪烂你的戏服,往你的杯子里吐唾沫,你怎么办?”   “我去找导演,”苏沉不假思索:“太过分了!”   “但你不是主角苏沉,你是小龙套苏沉,而且那些人就是打听到你在隔壁剧组有个导演舅舅,嫉妒你嫉妒得牙痒痒。”   苏沉听得纠结:“都这样了,导演不会管吗?”   “当然会管。但是会管一次两次,多了肯定会烦。”   蒋麓清楚他这里没有别的答案,倾身半寸,慢悠悠给出自己的解法:“还有个选择,就是比他们更狠。”   “我当时直接一把火点了他的头发。”   苏沉听得双手都扣进抱枕里:“不是吧……”   “抽烟的时候不小心而已,笑笑说声抱歉咯。”少年没有太多负疚感:“你表现的太没有攻击性,自然会有人觉得你软弱可欺,想法子从你身上讨到一点存在感。”   ——我狠狠欺负了大导演的侄子,我真牛逼!   这种愚蠢的念头,不分年龄,不分男女,单纯是个智力问题。   苏沉听得入神,隐约觉得自己逐渐开始掌握丛林法则。   “所以掀桌子、骂人、踹东西,类似动物们恐吓对方时张开翅膀一样,显示自己很厉害?”   “也可能就是气炸了。”   “噢……”他逐渐有了自信:“我觉得我会演了!”   蒋麓很惋惜地摇摇头:“你觉得而已。”   NG了你可别哭。   苏沉本来找回自信了,被他看得有点心虚:“不至于吧……”   “至于。”   蒋麓今天被他夸得非常受用,此刻不介意当个靶子,陪他练习一会儿。   “吼我。”   “啊?”   “吼我,随便吼句什么。”   “呃,”苏沉提了一口气,大声道:“你这混蛋!”   蒋麓眼睛都没眨:“你当是念课文呢。”   “你!你这混蛋!!”   “……哦。”   苏沉气坏了:“混蛋!!你这个混蛋!!”   蒋麓瘫回沙发上:“没事我继续看电视了。”   “啊啊啊啊!!”   梁谷云那边刚聊完天,一回客厅看见苏沉气得蹦起来,没忍住捂嘴笑起来。   苏沉炸毛:“不许笑!”   “好好好,不笑。”   蒋麓眼睛看着电视,嘴角一直扬着。   作者有话要说:   蒋麓:噗嗤 第34章   蒋麓的生日是八月十一日。   苏沉先前在拍戏时就听说了这个日子, 本来还可惜那天他们不一定能碰面,谁想到这个时间点大家居然住在一起。   苏沉本来想了好几个过生日的点子,私下雀跃地跟爸妈讲了这件事, 但他们的反应有些复杂。   “那天……他妈妈会过来接他。”   小孩怔了下, 终于反应过来, 蒋麓并不是他亲哥哥。   “好吧。”苏沉为难道:“可是他妈妈对他好像不是很好。”   “是这样,沉沉, ”梁谷云耐心道:“每个人爱别人的方式不一样。”   “有人天生不会爱人,也许一直在努力的学,不是吗?”   苏沉点点头, 最终还是答应了父母的嘱咐,没有提前跟蒋麓说这件事。   八月十一日到的那天,梁谷云起了个大早, 亲手揉面做出面条, 给蒋麓下了一碗整根到尾的长寿面。   这是梁家老太太传给她,她将来预备传给苏沉的一手绝活。   蒋麓跑通告跑得昼夜颠倒,这天直接一觉睡到十点多, 起来的时候看见掐着点刚出锅的面条,愣了好一会儿才接。   “我今天过生日?”   “对。”苏峻峰笑道:“生日快乐!”   少年接过面条, 又看了看厨房案板上的面粉, 语气奇异:“您……您亲手做了一碗面?”   “这可是我们家的独门手艺。”梁谷云很自豪:“所以沉沉每次过生日都记得吃面条, 一整根吃完, 日子也顺顺利利!”   蒋麓没再说别的,闷头把整碗面吃了,吃得狼吞虎咽, 汤汁都一滴不剩, 连带着葱花吃得干干净净。   他揉了下眼睛, 笑得很开怀。   “谢谢。真的很好吃。”   梁谷云坐在桌子对面,帮他倒了一杯水,许久才轻声道:“你妈妈在楼下等你。”   蒋从水其实早上八点就到了。   她并不急着催蒋麓起来,也没有应邀去梁谷云家里坐坐。   她只是靠着车,一个人怔怔出神,背影落寞。   十一点二十分,蒋麓才终于从楼上下来,拎着自己的背包。   苏沉一直把他送到电梯口,挥挥手表示道别。   蒋从水听到动静,很不自然地看向他。   “走吧,”她说话声音干涩,像是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儿子:“上车。”   蒋麓单手拎着包,和她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我都知道了。”   蒋从水皱起眉,良久叹了口气。   “知道什么?”   “你得肺炎的事。”少年很拿她没办法:“你生病了直接跟我说,有什么非要隐瞒的?”   “传染病是很麻烦,”蒋麓在这方面常识有限,但是听了梁谷云的解释以后怒意消除很多:“但以后有事说清楚,行不行?”   蒋从水皱眉未解,仰头看了眼苏沉家的方向,许久才道:“我会注意。”   蒋麓观察着她的脸色,终于上了车。   他们同处一室的时候,似乎总是话不投机。   但蒋麓毕竟才十五岁,遇到事不一定能沉得住气。   “我在电视台看到了。”   “那个男的,”他补充道:“他作为优秀企业家,刚刚在时都一台结束专访。”   蒋从水发动车子,有些费劲地把车子从一个刁钻的角度里开出来。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她很不擅长做母亲,也可能不擅长学者以外的任何身份。   单是把车从停车位开出去就花了很久,期间差点把车门刮了。   “你是自由的。”她在终于把车开到正路上时长长松了口气,说话时依旧和哥哥一副样子:“想和他接近就接近,不用考虑我的想法。”   “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蒋麓问出口:“你从来不说,以前舅舅跟我说我爸早就死了,我还以为是真的。”   “正常交往,然后分手了,仅此而已。”   “你如果不想要孩子,可以直接流产。”蒋麓毫不客气:“实话实说,我觉得你一直在勉强自己,如果我不在,也许你的日子能轻快很多。”   “蒋麓。”蒋从水加重声音:“你不能这样说。”   交通灯由黄转红,车子擦着线险险停住。   “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弃你。”她双手握紧方向盘,拧着眉毛绷着情绪道:“但是蒋麓,你也看清楚了。”   “我……非常非常不擅长做一个妈妈。”   “你明白吗?有人天生成绩好,有人怎么教都是零分。”   蒋麓没再回应她,在后座闷不做声地玩手机。   “我没有和任何人结婚的打算。以前不会有,未来也不会有。”蒋从水操纵着汽车转向,目光平视前方:“但是我在怀着你的时候,把烟戒了。”   “这是我对你最基本的尊重。”   蒋麓眉毛跳了一下,像是听见什么梦话。   “你会抽烟?”   他坐直许多,像是以为自己弄错了。   “你这么循规蹈矩的人,居然会抽烟?”   蒋从水轻叹口气,如实道:“我和你的生父,是在大学旁边的夜店认识的。”   “那家店现在还开着,以后可以带你过去看看。”   蒋麓:“……??”   “不是,我采访您一下,”他略烦躁地挠挠头发:“你为什么对我冷冰冰的?我以为你一直不喜欢我。”   “你是我的儿子,”蒋从水再次强调语气:“我对你已经非常亲近了。”   她和她哥哥完全是两个极端。   卜愿那个艺术家性格,完全活成了感性动物,成天沉浸在乱七八糟的剧本里。   她自己也一度琢磨过,是不是自己的情绪表达打小全都被亲哥吸走了,剩下的全是理性和逻辑。   现在能拥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家庭和后代,也算是一种侥幸。   “蒋麓,如果你是我的学生,或者是我的同事,我说话时基本都会戴口罩,同时尽可能地减少目光接触,你明白吗?”   少年通过后视镜注视亲妈依旧年轻的面庞,心情又荒谬又有点庆幸。   “所以……不戴口罩,是你表示爱我的方式之一?”   “非常好。”蒋从水欣慰道:“现在我们更了解对方一步。”   “以及来的路上,我一个急刹车把给你的生日蛋糕弄坏了,现在我们重新去买一个。”   “……行。”   “生日快乐。儿子。”   “我谢谢您。”   蒋麓被送走之后,剧组那边的通知也很快发了下来。   这次的安排,与第一部截然不同。   虽然是十月十号就要进组,十一号紧跟着搞开机仪式,但是投资方慷慨追加了一部飞机。   ——是的,一整架私人飞机。   这意味着剧组可以包机一口气出完外景,把先前省着拍蓝幕拍的一堆设想全都进一步丰富化。   现在特效不光烧钱还容易穿帮,有时候技术不够,锯齿边缘会被观众一眼认出,还是会影响观感。   当时这个消息传到卜导这里的时候,老导演还在住院,一边输着液一边拍了板,叫副导演组好团队先把外景坐飞机一口气拍完。   雪山,湖泊,草原,这回都要来更大的!   他刚好趁着剧组出外景的时候进行第二轮放疗,多争取些时间恢复身体。   《重光夜》首战告捷,要演就演更壮观的剧情,更庞大的世界,把书里的一切都展现出来!   消息一传过来,剧组上上下下都很激动,不乏现场搜索去雪山该带些什么的。   苏沉知道的时候,掰着手指算了算自己还能上几天学。   一个月,差不多刚好在他能认识新班级有多少人的时候,新的校园生活到此结束。   他摇摇头,把遗憾压回心里。   九月一到,全新的初中生活如期开始。   苏沉领了全新的校服,在崭新的校园里踏入初中生活。   由于《重光夜》处在大播特播的节点,时都台刚播完别的频道紧接着从第一集 接着播起,四中的学生一听说主演马上都要来自己学校上课了,乐得不行。   我和姬龄是校友!!!   元锦跟我是同班同学!!!   四舍五入我也是剧里的龙套了!!   我多跟元锦说几句话岂不是等于直接穿越了?!   苏沉基本不用自我介绍,去哪儿都有人热情打招呼。   大伙儿还算克制礼貌,同时也确实被神出鬼没的教导主任盯着,没有干什么特别令人困扰的事。   但所有人都有个不约而同的默契。   ——遇到苏沉指蒋麓,遇到蒋麓指苏沉。   他们两一个读初三,一个读初一,其实距离隔得非常远。   哪怕是做广播体操,也是一个在操场最东边,一个在操场最西边。   如果不刻意约定着碰个面,可能每天上下学都见不着对方。   偏偏群众们非常热情。   “蒋麓!!沉沉在那!!”   “这不是姬小将军吗,你家殿下在那边,对往实验室走了!”   “沉沉来吃饭啦?蒋麓今天点的鱼香肉丝套餐,你要来一份吗?”   苏沉本来有点腼腆,到最后也哭笑不得。   这是什么磁场控制吗,怎么所有人一见了我条件发射都要帮我找蒋麓。   我进了剧组不是天天能见他吗!   不对,我见他干嘛!!   话虽然这么说,到了体育课跑步的时候,他们刚好在操场打篮球。   苏沉打到一半,正运着球,队友对手同时嘿了一声。   “苏沉你看,蒋麓他们在跑步!”   “看那边!!”   苏沉手里还抱着篮球,顺着指引看过去,操场拐弯处初三班级正集体慢跑过道。   蒋麓在队伍中后部,不紧不慢看了他一眼。   大伙儿同时欢呼起来。   两人对视时都苦笑一下。   搞什么嘛。 第35章   为了这个事, 苏沉特意找同桌贺小善问过。   “话说……我跟他又不是不熟,你们为什么每次都叫我看他。”   贺小善快速左右看了眼,确定旁边没人, 才小声道:“其实不光是我, 还有班里好几个同学, 每次看到你走路都觉得怪怪的。”   苏沉:……   我就当你在夸我演技好了。   “你看你一整季的《重光夜》基本都在轮椅上,而且我们班基本每个人都是暑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可能对元锦比对你还熟,”贺小善实话实说:“至于为啥每次看见你们两很激动嘛,你听说过周边吗?”   “啊?”   “你也在, 姬龄也在,好家伙就跟《重光夜》现代篇一样了啊!”同桌说到这又激动起来:“你是没看到,好几个老师也在悄悄拍你们, 没办法这电视剧实在太火了。”   “你知道我们等更新等的有多苦吗!”   “第一部放完了, 要等一整年才能看第二部,这期间但凡你当着我们的面过去跟姬龄……啊不,跟蒋学长说几句话, 大伙儿就跟看番外一样,可不是津津有味了嘛。”   苏沉听到这话, 有种被其他人监督着赶紧回去上班的无奈感。   我校园生活还没体验一个月, 合着你们都盼着我回去拍戏……   “其实, ”苏沉压低声音道:“我确实快走了。”   “十月一到, 我就要去剧组了,蒋麓也去。”   他一放出这个消息,贺小善血液都沸腾了:“咱们加个qq!!求现场照片!!我叫你一声大哥!大哥求你了!!”   “我们签过保密合同, 不能乱拍的, ”苏沉笑道:“不过回头挑个剧组小物件送你, 怎么样?”   每次布景更换的时候,很多漂亮道具都直接扔了,仓库装不下,怪可惜的。   贺小善一拍胸脯,感动得不行:“课堂笔记考试卷子你都放心,有我一份就有你一份,还需要啥我都帮你备着!”   “那提前谢谢了。”   距离去剧组还有一周的时候,苏沉照例陪爸爸去花鸟市场挑水草和草螺。   他总是不在家,爸妈闲着无聊,弄了个很大的鱼缸,一块儿折腾着布景换沙之类的琐事。   他们其实不擅长养小鱼,刚开始温度和氧量都没控制好,又或者给粮给的太多,每周都得去换点新鱼回来。   但苏沉离开的时间实在太久了,久到后面小鱼都开始抱籽了,苏峻峰还知道怎么分开繁育,让小鱼苗钻开卵游出来。   苏沉许久没有逛过花鸟市场,每次陪爸爸来都觉得新鲜。   他分不清不同水草的功效,哪些螺能清理缸壁的草苔,只是四处转悠看着好玩。   一转头,刚好看见一家犬舍。   他跟爸爸打了声招呼,自己进去看那些刚满两三个月的小狗。   店里宠物种类齐全,小到博美泰迪,大到边牧拉布拉多,什么样子的都有。   小幼崽们都元气满满,一瞅见有人来了拼命地往上爬,希望碰一碰他的手,多和他亲近一会儿。   没有人能抵挡这样圆滚滚的小毛团们。   苏沉低头看了很久,才发觉爸爸也过来陪他。   “很喜欢吗,”苏峻峰拎着一袋水草道:“唔……可惜你不能带到剧组去。”   确实。   他的生活总是在城市和城市之间跳来跳去,从第二部开始,还要习惯出去拍外景,不可能再带上任何一只小动物。   苏沉蹲着伸出手,去抚摸小金毛犬厚实温暖的小脑袋,仍是舍不得走。   “好可惜啊。”他轻轻道:“算了。”   如果他没有去拍戏,现在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初中生。   他可以留在喜欢的校园里一直读到毕业,也可以和爸妈一起养大一只喜欢的小狗。   但是,既然选择了《重光夜》,很多事情必然要学会放弃。   “走吧。”   苏峻峰同他一起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刚转了一个弯,就忍不住开了口。   “其实……”   “没事的爸,”苏沉笑道:“我是没条件养,你不用安慰的。”   “不,不是这个。”苏峻峰看向他:“大概一个月前,卜老导演发消息问过我,你怕不怕狗。”   “诶?”   “我说还好,他从小喜欢小动物。”   苏沉愣了下:“我好像没有养狗的戏份啊?”   “确实没有,但是你忘了吗。”苏峻峰连着几天熬夜把小说追到最新章节,聊起剧情时很是骄傲:“第二部帝王游猎,姬龄还救下了一只细犬。”   “导演秘书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他们已经抱了两三只小细犬作为特训的动物演员,回头你搞不好可以相中一只,和它做好朋友。”   苏沉刚才还低着头慢慢走着,这会儿眼睛亮起来,开心得不得了。   “好耶!!”   我不光能养狗狗,还可以和它们一起拍戏!!   转眼就到了正式出发的日子。   助理们提前把行李箱运去了渚迁,而他们即将前往喀则雪山拍摄第一场外景,只需带少量的换洗衣物,以及导演组专门准备的供氧套装。   一切都将重新开始,踏入更加惊险而又新奇的旅途。   离别前,夫妇两把他们送到机场的VIP入口旁边,把两个孩子都用力拥抱了一遍。   “安全第一,拍戏第二。有什么事互相多照顾着。”   “嗯!到时候给你们带礼物!”   大家挥手致意,就此踏上专机,前往雪域高原——藏城。   元锦在第二部里,其实并未离开过皇都。   但他一直有个幻梦,在梦里徘徊于雪山脚下,拾起大雁的长翎,在夹杂着雪粒的长风里,寻找一扇嵌着暗红血珀的石门。   这个梦出现了很多次。   在他加冕为帝的那一天,在他混沌睡梦的缝隙里,甚至在他撑头浅眠的须臾里。   穿过松林,跨过雪河,随着冰冷又剧烈的呼吸,去找一扇门。   也恰好在这一部的中后期,姬龄于成婚不久后被遣往西南平定战乱,并且接下密旨,去找那一扇踪迹诡秘的门。   如同命运的召唤,亦如同冥冥之中早已布好的指引。   他们不断接近重光夜的起源,去探究神秘赐福的真相。   总体来说,雪山前后以群戏为主,苏沉过去大部分时间都在拍摄自己的幻梦。   这像极了先前‘那个日子’里焰火璀璨连天,而他徘徊于宫城之中一样。   卜导演是个非常浪漫的人,喜欢在政治和纷争里掺杂这些空幻的镜头。   他早早把涂鸦脚本托秘书转交给苏沉看,如同快速写画出自己眼中万千世界的一角,交付于他去演绎表现。   再睡醒时,苏沉第一次真正见到天山的雪。   他在漫长的飞行途中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直到广播声响起,才睁开眼睛。   与此同时,蒋麓在看漫画。   苏沉睡得迷迷瞪瞪,轻轻推了他一下。   “我们要到了?”   “要到了。”蒋麓瞥他一眼:“还记得剧组的安排吧?”   为了应对高原反应,他们提前一周开始服用红景天胶囊,剧组也提前备好了药物和糖水,并且安排了前三天都以睡眠放松为主,叮嘱所有人尽量不要搬卸重物,把活儿交给当地的工作人员。   苏沉暂时没什么不适感,还在想之后去草原拍戏时会遇到的那几只狗狗,随之扬起笑意。   他一笑起来,就像是春天住进了眼睛里,目光清澈又宁和。   蒋麓瞧他一眼,把漫画书合上。   “外套拿好,下飞机的时候如果站不稳,可以抓着我。”   一到地方,真感觉像是换了个世界。   天通透湛蓝,蓝的像是要把颜色都流淌进眼睛里,色草明朗丰富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太阳晒在脸上发烫,如火炉般红通通的照着人,狂风席卷而来,吹得脸上都发疼。   人骤然变得如蝼蚁般渺小,在广袤无垠的天幕下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苏沉下飞机前还在说笑,没走两步,有些呼吸不过来。   他的氧气出气一直断断续续,不知道是设备坏了,还是里面的氧气本来就没有多少。   蒋麓一直走在他的前面,回头看了几次,渐渐放慢了步子。   “不舒服?”   苏沉低着头没说话,只抓紧了他的袖子。   过于炽热的日光,以及要吹开拉链一般的狂风,让他的体力消耗比往日要快个两三倍。   很难想象要怎样在这样美,也这样令人疲惫的地方久留,甚至参与电视剧的拍摄。   蒋麓同苏沉一起在人群里缓步前行,原先任由他抓着,自己只提了一个包,偶尔吸两口氧气。   他知道苏沉看着柔软,其实又倔又喜欢逞强,此刻并不多说。   两人搀扶着走过雪堆时,脚步一深一浅,步履也蹒跚起来。   “本来还只是同事关系,”蒋麓叹了口气:“现在得跟你发展战友情了。”   共患难共到这个地步,你也是头一个。   苏沉喘不过气,都没精力跟他拌嘴,既不开口跟其他长辈求助撒娇,也不肯落后步伐,始终和队伍保持一致。   他没走多久,身体忽然轻松起来。   少年架着他的肩,自己吸了一口氧气,把便携瓶递到他的面前。   “用我这个。”他盯着苏沉的眼睛:“别说话了,呼吸。”   苏沉很少依靠谁的肩膀,这一刻半个身体的力量都被卸走,骤然轻松很多。   他看着他的眼睛,长长深呼吸了一口气。   新鲜充沛的氧气灌进肺里,让人安神又舒缓。   还能嗅到隐约的蓝莓甜味。 第36章   在校园里, 最称得上战友情的,大概是一块儿勾肩搭背地偷偷逃课,一块儿躲在教室后排睡觉, 偶尔一个人玩玩手机, 另一个人放风。   但在高原上, 一切变得迥然不同。   自然对人的震慑和威胁被骤然放大,恐怖感无刻不在。   藏城的美犹如巨龙的眼瞳, 既能让人被空灵超脱的雪域摄去灵魂,又能在冰冷积雪里因为落单而感到恐惧。   哪怕成年人也不敢在藏区的野外贸然落单,去哪里必然要三五成对, 时刻照应。   这里空气稀薄,极其考验人的身体状态,一旦意外感冒, 很有可能便发展成肺水肿, 进一步威胁到人的生命安全。   苏沉本以为自己去年在剧组天天锻炼,来这里应该没有太多压力。   但他清晰看到,从编剧到麓哥, 每个人面对拍摄任务时笑容较平日少了很多。   观光客尚且有些吃力,但麓哥要穿上战甲, 引领人群逆着雪原奔驰而上。   整个剧组要在狂风、烈日、冰雪的三重考验下, 以最快速度拍完这部分的内容, 每天休息吸氧时间至少三小时, 保护所有人的基本安全。   苏沉留在酒店里,尽可能地减少外出,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他戏份有限, 被排在靠后的日期。   所有人每天起得很早, 早晨八点可以听见走廊上重物拖拽的声响, 以及众人的低声交谈。   到了晚上八点,人们再陆续折返回来。   他手里捧着书,靠着猩红色的老旧绒墙,独自听走廊外的动静。   字里行间的壮阔波澜,在不远处被拍摄出一幕又一幕真实瞬间,是以所有人的性命作赌注的珍贵作品。 第二部故事起始于元锦登基,定年号为崇玉元年。   这一年,他父亲遗留的无数人祸至此爆发。   北方干旱,南方洪涝,天下暴乱,贪官横行。   元锦如同陷在废墟里的雏鸟,竭力扶持萧家起势,与洪文两党对峙制衡。   他一步步辨清幕后操纵文党势力的神秘人物,被当众刺杀时骤然起身,惊骇群臣的同时冷眼反杀,将洪党一举诛杀,至此不用再伪装自己有什么可笑的腿疾。   至于姬龄大婚,应听月通神八方,许多情节亦是让人能够回味许久。   剧本看完,百分之九十的剧情都可以在影视城内部拍完。   但为了百分之四的草原戏,百分之四的山岭外景,还有百分之二的雪山戏份,对观众来说可能只是看了就忘的调剂,也要以百分之两百态度去拼命。   剧组上下,没有一个人对此有异议。   苏沉一个人留在酒店里读背剧本,读元锦自登基以后有关雪域的幻梦,读草原之上的星河长夜,细细咀嚼每一刻的组成部分。   他一开始其实不明白。   为什么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去准备一盘菜里的葱花。   后来他隔墙听着人们返回时的疲惫笑声,又有些明白了。   因为这道菜需要葱花,所以一定要得到葱花。   尽善尽美时没有为什么。   小孩抱着剧本出神时,门口被按响铃铛。   “沉沉,不好意思,”潮哥开门时笑容抱歉:“那个……我是蒋麓的助理,你知道的吧。”   “嗯,有什么事?”   “蒋麓他高原反应一直很严重,”潮哥小声道:“我其实什么办法都试过了,还找队医看了两次,效果很一般。”   “我想着,你和他不是好朋友,也许过去陪陪他会好点?”   “很严重?”苏沉皱眉道:“他居然一直都不跟我说。”   “会头痛很久,晚上基本睡不着。”潮哥叹口气:“队医跟我说,你跟他都是未成年,还没有完全发育好,是容易这……哎哎?”   他话还没说完,苏沉已经披着外套快步出去。   “房卡还在我这!”   小孩又快步返回,拿了门卡就走。   门被推开的时候,蒋麓以为是助理过来了,拿被子裹着头闷在里头。   “葡萄糖给我。”   后者很不高兴地用力关门,然后去找架子上混在便携氧气瓶里的葡萄糖水。   “不就放在那,”蒋麓在昏暗灯光里把被子掀开一个角,后脑勺闷痛到语气都烦躁起来:“你不是知道——怎么是你?”   苏沉晃了晃手里的葡萄糖水:“还喝不喝?”   “谁让你进来的。”蒋麓皱眉看他:“东西给我,你回去。”   “潮哥说你已经连续两三天睡不着了,”苏沉利落上床,把他按回被子里:“喝两口,赶紧睡觉。”   “你在开玩笑吧。”少年还在瞪他:“我明天直接换助理。”   “那也是明天的事。”苏沉把糖水怼到他面前:“别拧巴了,快喝。”   蒋麓瞪着他喝了两口,也管不上头疼了:“我才是哥哥。”   “噢。”苏沉把瓶子放到一边:“闭眼睛,睡觉。”   他压根不听某人的抗议,把床头灯调的更昏暗了一些,靠坐在蒋麓身侧,轻轻拍他的身侧。   蒋麓虽说十五了,很多时候像个张牙舞爪的狼崽子。   凶起来两口能把人撂倒,脆弱的时候也格外不配合,还不肯暴露给旁人看。   他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声音很闷。   “你干嘛。”   “哄你睡觉。”苏沉如实道:“我妈以前就是这么哄我的。”   轻轻拍一拍,像是有什么魔法一样,能让人觉得安宁和平静。   他不明白其中原理,但十分清楚,裹在被子里的这个哥哥得好好睡一觉了。   蒋麓几句话已经在嘴边了,但他此刻能感受到清晰的依偎。   他的后背被紧紧靠住。   在藏城无尽的烈风里,在窗缝隐约透来的寒意里,他终于被紧紧相靠。   他的弟弟在轻轻拍着他。   节奏平缓,单调重复,简单到让人能逐渐忘记旁的事物。   纯粹而温和的轻拍,是婴孩焦躁不安时最直接的慰藉。   它是一种语言,告诉后者‘有我在’。   我会陪着你,一直让你感受到我的存在。   一下又一下,不轻不重,催眠般让人呼吸平缓。   蒋麓睡着前最后一个念头是,这还当个屁的哥哥。   然后他睡了这辈子最长的一个觉。   没有梦,没有感觉,像是拉闸关电,全身心进入休眠状态。   这样的睡眠很奇妙,好像有一部分意识分离了出来,能感受到自己停留在世间高处,夜里雪风呼啸,一下子离城市和家都很远很远。   还有一个意识始终黏在后背上,电路般确认着自己是否还有依靠,安全感是否断联。   就好像只要苏沉一离开,他就会即刻从沉眠里醒过来。   苏沉靠着他没多久,自己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期间潮哥隋姐都过来看过两次,给他们两盖了两床被子,把枕头仔细放好,怕两孩子落枕。   一觉直到早上十点,蒋麓终于醒过来。   他坐起来的时候,头不疼了,心悸消失了,整个人电量充满。   苏沉抱着枕头睡得正香,听见他起身的声音,条件反射道:“带我一个。”   “带你去哪?”   “出去拍戏。”苏沉半清醒半睡着:“我关坏了,就想出去看看。”   蒋麓表情很嫌弃,其实在笑:“我可没时间陪你。”   是我来陪你。苏沉抱着枕头打了个哈欠,演技自然地继续耍赖:“我不管,我要出去玩。”   “行吧。快点起来。”   等蒋麓去洗手间里洗漱了,苏沉才揉揉眼睛坐起来,在大床上活动了下睡僵的脖子。   他从前被他照顾很久,潜意识里总觉得蒋麓能打能折腾,什么事都可以依靠一下。   昨晚一过,才好像反应过来。   ……麓哥也会不安脆弱,一直嘴硬罢了。   在酒店关了十几天,一放出来感觉天蓝地阔,总算是能出来放放风。   剧组找好当地群演组成两军,战旗军马一概都是从时都带来的行头,在雪原里看着威风凛凛。   葛导演拎着大喇叭高声布置现场调度,外圈落雪被人踩得一片泥泞,不时有野狗溜过来瞧瞧热闹。   苏沉坐在棚子里烤火,远远看着小将军披甲上阵,殷红披风在长风里飘扬如翼。   昨晚还拧巴别扭,一上镜头又开始拽着脸耍帅。   他捧着青稞茶吹着热气,看得想笑。   隋姐帮他多加了条毯子盖在身上,生怕他感冒着凉。   “你麓哥帅吧,”她坐在一边八卦道:“暑假那会儿剧一播出来,好些姑娘疯了一样给剧组寄情书,据说潮哥在办公室快被礼物山给淹了。”   “她们怎么打听到的?”   “找关系出钱呗,现在网上什么人都有,肯定有歪路子。”   苏沉眨眨眼,调整了下烤火的姿势:“麓哥好像有女朋友了。”   隋姐吓一跳:“真的假的?你看见了?”   “没,他住我们家的时候,偶尔会偷偷给谁发短信。”苏沉笑道:“有也挺好,省得他那么孤单。”   “这话叫你们铃姐听到了,得一个头两个大,有也最好藏着点。”隋姐叹气道:“早恋是一回事,万一被哪个狂热粉丝知道了,肯定得把那姑娘的家底照片扒个干净。”   苏沉再抬头看,镜头里的姬龄扬刀立马,正把逆贼斩落马下。   飞雪吹拂他的乱发,映得少年人杀气凛然。   他瞧着一会儿,转问道:“我演戏的时候帅吗?”   隋姐愣了下,生怕小祖宗吃醋或者生气了:“帅的!!你演得那么好,大伙儿都夸你!!”   “那有人给我寄情书吗?”苏沉好奇道。   “是这样,”隋姐哭笑不得:“你才十一岁,虽然提前读了初中,但谁给你寄情书,跟犯罪没什么区别。”   不过确实,给蒋麓写信的都有好多二十几岁三十几岁的妈妈粉女友粉,给沉沉的也不例外……   “你跟蒋麓都签了明煌娱乐,经纪约里明确写了要保护你们身心健康的成长,所有的粉丝来信,我们这边都会谨慎确认过再给你们看。”   “礼物涉及吃食之类的,基本不会转送给你,就怕里面掺了什么东西。”   苏沉目前没有想和哪个女孩恋爱的想法,但一听到粉丝来信,心情显然好了起来:“原来我也有信?”   “当然有了,”隋姐认真道:“大家都特别爱你演的元锦,好多书粉剧粉都给你写信画画,我们存在公司里,怕打扰你暑假放松之类的,才一直没给你看。”   “等我回时都了带我看看!”   “好啊~”   苏沉裹着毯子远远看着葛导演他们拍战场群景,听着炉火噼啪声又有些犯困。   今天和隋姐聊起这个,让他想起临走时父母的叮嘱。   元锦这个角色一炮而红,自然会引起许多娱乐公司的注意。   不少人想着法子拿到他爸妈的联系方式,竭力推销自家的电影电视剧。   有人明确提出,不如苏沉中断学业,在每一部《重光夜》的拍摄间隙去演他们的戏。   也有人一开口就要替他们付掉天价违约金,直接想把苏沉挖走。   他的父母早已全都委婉拒绝,态度很坚决。   “沉沉,你一定要记得卜爷爷对你的知遇之恩,不要被任何这样的话动摇。”   “咱们家不缺钱,做任何事也都要有始有终,对不对?”   苏沉遥遥望着雪原里被涂抹开的血色,整个人陷进毯子里。   他才不会去别的剧组。   哪怕他没有去过,也有种直觉般的笃定。   ——没有任何剧组会比这里更尽心,更以一腔热爱来完成整个作品。   现场的积雪有时候能没过膝盖,骑在马上还好,一落地走路都困难,一不留神整个人跟拔萝卜似得,挪出来得靠大伙儿伸手帮忙往前拽。   几场戏拍下来,连成年人都叫苦不迭,拍一会儿就蹲棚子里烤火吸氧。   小将军仍是神采奕然,没事还在雪里遛马,情致很好。   “真厉害啊……”棚子里有老演员感慨道:“我拍了两场,风湿都开始发作了。”   “你看看这孩子,花枪耍得相当好看,拍到这会儿居然不累。”   潮哥憋着笑,看蒋麓跟个孔雀一样在那边显摆耍帅,半真半假道:“他睡饱了是这样,倍儿精神。”   几天的戏顺利拍完,很快轮到苏沉上场。   苏沉这半个月等得都快长芽了,偏偏要演的戏还没什么台词,全靠背影和侧影表达感情。   唯一的难点在于,他做的是幻梦,要穿宫廷里的绸缎龙袍,衣着非常单薄。   原著写得是光脚踩上雪地,半点感觉都没有。   但真要这么拍,估计半条命直接交代在这,镜头索性拉近到半身,导演还商量着要不加个披风,实在怕小孩冻感冒了出什么事。   最后协商的结果,就是衣服比预计的要厚两层,同时内里贴满暖宝宝,一旦感觉不对立刻停拍,休整着取暖吸氧。   肺气肿三个字听着像一种陌生的威胁,苏沉不敢怠慢,临上场前连脚底都随他们贴了暖宝宝,整个人全副武装地上了战场。   风雪里,他穿过松林,寻鹿而去。   穿过山岭,踏上褐石,去寻找雪原深处的一扇门。   那扇门像是凭空出现在那里,旁侧没有任何点缀。   没有任何线索,梦里荒无人烟,一切都靠奇异的直觉。   就好像他睁开眼站在雪里,宿命般必然要去找这一扇镶着血珀的门。   苏沉深呼吸着调整好状态,听到指示后步入镜头,凭着剧组早已画好的路线一步一步往前走。   镜头里的他踽踽独行,镜头外众人陷入沉默。   “是只有我一个人看得到吗,”蒋麓打破寂静:“他整个人在冒烟。”   葛导演以手掩面:“我们找特效帮忙消了。”   “他的两只脚都在冒烟,这也太夸张了。”蒋麓喃喃道:“现在他像个棉花娃娃在冒着烟往前走。”   旁边的人努力忍着不笑出声,副导演仰头长叹:“我这不也是怕他着凉……”   苏沉一趟演完,很期待地回来看效果:“还可以吗?”   大家强笑捧场:“还不错!”   “我觉得太热了,”苏沉张开双手,指向自己身上密不透风的暖宝宝贴:“这里,还有这里都烫得慌,有点影响我发挥。”   “来,调整一下,再来一镜!”   “我呼吸有点哈白气,需要含冰块吗?”   “不用不用,都交给特效了!”   苏沉点点头,又回去继续演。   蒋麓坐在葛导演旁边,慢悠悠道:“你看得到这回他脑袋上在冒烟吧。”   像个小火车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就过去了……怪好笑的。   “你严肃点,”葛导演拿剧本敲他脑袋:“人家演得很好!”   “是是是。”   剧组这次带苏沉来主要是为了拍远景,原先第一部时还没有包机,打算用人工雪来解决问题。   在影视基地里弄人工雪,基本就是打碎了纸屑用鼓风机往外洒。   纸屑的黏度、含水量、体积都很难控制,而且事后还不好清理,容易粘的满树都是,影响后面拍摄。   这次来藏城拍,道具门也跟着飞机一块儿运过来,血珀用了人工红宝石,折光度还有质感都相当漂亮。   几幕戏一拍完,大伙儿都长长松了口气,总算跟远在时都休养的卜导交代了任务。   听说卜导这回没来,是因为换灯泡摔了一跤骨折了,也不知道在医院养好了没有。   临走之前,剧组一块儿去景区逛街拍照,大伙儿还在雪山前一块儿合影,笑得特别开心。   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出差,虽然每天又晒又冷,但马上要走了,还怪可惜的。   最后一幕戏快拍完的时候,蒋麓照例去新雪上遛马,带着他新认识的骏马在雪上踩大字母。   他玩了好一会儿,一回头看见苏沉在烤火。   “嘿,来玩吗——”   苏沉听见呼喊,对着他指了指自己。   “对,雪上遛马可好玩了!”   潮哥适时站起来,阻止自家小祖宗带着别家祖宗撒野。   “别吧,你自己玩我都怕摔着!”   蒋麓还未下戏,身着战甲红缨,沐浴在日光下更显得俊朗不凡。   他一扬马缰,已经带着黑骏马快步过来,半个马头还探进了帐篷里。   “苏沉来玩!我跟你骑同一匹,不用怕。”   黑马嗅了嗅炉火,一撇嘴长舌头卷走矮桌上的整个苹果。   苏沉望着他们笑,起身道:“真行?”   “行。”蒋麓别了下马头,拍拍它的长脖子:“来,你把手给我。”   两助理都有点慌,异口同声道:“那你们慢点!!”   “一定注意安全啊!!”   苏沉一个借力,翻身上马,坐进蒋麓怀里。   黑马吃爽了苹果,昂头嘶鸣一声,昂首挺胸迈步出去,踩进新下的松软雪堆里。   马蹄长而有力,如木舟般平稳驶过厚厚的雪原。   雪堆下陷的声音听起来很奇妙,风吹在脸上并不冷。   苏沉握紧马鞍侧边,在高处看这一片广阔的世界,视野都比平日要开阔许多。   “好厉害,”他有点怕掉下去,但又因此感到雀跃:“像是在湖里骑马一样……”   “抓紧了,”蒋麓笑道:“我要开始小跑了。”   “诶?”   “驾!”   黑马长鸣一声,迈起蹄子痛快地跑起来。   世界在这一刻变得流动起来。   所有风景都在快速后退,他们也好像是雪湖中的一尾鱼,轻灵自由到不可思议。   苏沉都没注意到自己在高声欢呼,已经快乐到忘我的地步。   他们变成了风,变成了飞扬的雪,迅疾又明快地穿梭在这世间。   蒋麓大笑着又扬缰绳,马儿会意地越过障碍,再度疾冲。   所有的障碍拘束都至此消失。   湖泊山峦般的堆雪被猛地溅起,瀑布般拂面而去,散发出松林的沁人气息。   穿过雪原前往向阳之处,是碧叶繁花的草野,是湛蓝如天的琥珀。   “好漂亮!”   “他们昨天专门过来取景了一整天,什么都拍不完。”蒋麓笑道:“我当时想着,早知道带你过来玩,怎么样。”   “得亏来了,”苏沉看得目不暇接:“什么照片都不能形容这样的好风景。”   也许这辈子也就见识这一次,也已经足够回味到老。   有牧羊人远远看见他们,吹了声唿哨表示欢迎。   蒋麓回以同样的长长一声,调转马头向远方奔去。   “教我这个!”   “好,哥教你。”少年笑得很得意:“想学什么哥都教。” 第37章   蒋麓再见到亲舅舅, 是在多鄂的草原上。   老爷子近期养得气色好了许多,对剧组的动向也了如指掌。   当时葛副导演带着大家去雪原拍片子的时候,每天都会把片子尽快传回时都, 两方再电话会议。   蒋麓听到助理说‘卜导换灯泡摔了’这句鬼话的时候, 眉毛跟着一跳, 还好潮哥还在絮叨旁的事情,没有发现其中端倪。   这样的谎话, 勉强能解释拿命在拼工作的舅舅为什么没有去雪原。   他妈妈不会轻易解释,舅舅有事更不会说。   碰到这样的情况,要么是剧组本身出事了, 总导演必须留在时都找关系摆平,要么就是他舅舅出了什么严重到必须耽误工作的事情——譬如突然发现自己有个私生子,或者病得实在去不了高原。   按蒋麓对他的了解, 大概率是后者。   小少爷特意挑了个时间, 单独进了舅舅的帐篷。   “你骨折了?”   卜老爷子在翻剧本,瞥他一眼,含糊一声。   “石膏打哪儿了?”   “别问。”老爷子又翻一页, 心不在焉道:“你知道我脾气,不想说什么都不会说。”   蒋麓嗤了声, 转身就走。   “你去哪?”   “别问。”   他看着没心没肺, 其实比谁都敏感。   一预感到有事情不对, 绝不会轻易忽视。   闻编剧刚好也在自己帐篷里休息, 听见敲门声是蒋麓,很快让进。   “闻姐,我舅舅病了么?”少年目光锐利道:“你们是不是有事在瞒着我。”   闻长琴也没想到这小孩说话这么单刀直入, 失笑道:“你们家的事, 要问我啊?”   蒋麓看着她, 目光执拗。   老编剧叹了口气,心想卜愿你是了解他的性子,起身给他倒了杯水。   “先前查了个小肿瘤,已经动刀子活检过了,没事。”   “但你也知道,但凡开个刀是得小心养着,也肯定不能冒险去高原。”   蒋麓皱眉道:“真是这样?”   “你自己看他肚子,我骗你干嘛。”闻长琴本来还在笑,此刻也严肃了神情:“但你别往坏处想,没事咒你舅舅可不好。”   “再一个,说句不好听的,我和你舅舅作为主创核心,是剧组里最该保证健康的人,你和苏沉也一样。”   “遇到任何事情,你们都要保护自己的安全,以及自己的脸面。”   蒋麓将信将疑,低头喝茶时还在咀嚼她说的每一句话。   闻长琴把话题成功岔过去,见他犹有怀疑,笑了下又开了个话题。   “都聊到这里了,我也不用多对你瞒着什么。”   “你知道吗,每个人进组的时候都要签三到五份合同,里头有劳动雇佣关系,项目保密,三方关系责任界定等等。”   “但是只有我一个人,比你们任何人都多了一份。”   蒋麓从未听说过这件事,皱眉时有轻微的不安。   “什么?”   “我需要给出保险。”闻长琴淡然道:“也就是自第一部至第九部的全部设定和大纲。”   在《重光夜》还未彻底火爆的时候,第一部到第四部的出版速度都非常稳定,速度自影视化的决定出现起被无限拖慢。   大家都以为是她写作速度变慢了,又或者有很多商业活动,时间上自顾不暇。   其实她自从确定要当编剧以后,写作时间比往常要更多。   一个年近五十的女人长时间埋首案牍之间,对体力和精神的消耗都不可小觑。   “我必须要把未来几部的故事发展都提前给到,并且在剧组的见证下交由第三方银行保险代为保管。”   她看着他,声音理智而平静。   “如果我重病,遇到车祸,或者因为任何意外辞别人世,这个作品也必须要完整呈现。”   “如果你能理解这其中的寄托和承诺,你和沉沉作为最核心的两个角色,要学会爱自己,以及照顾对方。”   蒋麓突然间得知这件事,只觉得荒谬到难以言喻。   他在记事起已穿梭于各个剧组,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存在。   《重光夜》比起像一份工作,一个作品,更像是一个无形的契约,在绑定他们所有主要创作者的工作。   他们已经签下名字,必须要把一部分情感和年月都永久付出于此,不可背叛,不可逃离。   他的人生里还从未遇到过这样郑重的选择,惊觉时自己已经置身其中。   “苏沉知道这件事吗?”他回过神,第一个问题脱口而出。   “那孩子一直对这部戏很认真,我们没有跟他说过这些。”闻长琴轻捏鼻梁,平淡道:“但你可以知道一件事。”   “明里暗里,一直有许多人在二十四小时保护你们的安全。”   “原本这些保卫力量只用于你们离开剧组的时候,但是从捉迷藏出事之后……剧组也增加了对应的隐藏配置。”   蒋麓声音有些干涩:“我听完并不觉得高兴。”   “我像是被姬龄这个角色绑架了。”   “那倒不会,他选择了你,你也选择了他。”闻长琴笑起来:“等你反应过来的时候,你们会完全融合,在对方身上找到足够珍贵的意义。”   “再说就太哲学了,”蒋麓打了个哈欠,随之起身:“我回去了,你保重。”   “嗯,你也是。”   剧组自藏城飞到多鄂草原,像是穿梭在任意门之间。   昨天还处身于白雪皑皑,今天又能看见草长莺飞,野蛮生长的牧草能蹿到人的胸前。   视野一下子变得平坦而原始。   取景地没有高楼,没有公路,甚至连电线杆子都依稀难见。   时间和科技的存在都被淡化。   万里草原是一片奔放摇摆着的旷绿。   山峦碧野绿得深浅不一,翠色蔓延至天际水边,还有野马群奔驰往来,雄鹰翱翔于云端。   众人抵达扎营的时候,训犬师傅已经在临时基地里呆了三个多月,手里不仅养了一批小细犬,还有成笼野兔、野鹿黄羊之类的在精细养着。   苏沉本来在吉普车里晕了一路,下车时听见有小羊的叫声,水都顾不上喝就奔跑过去看羊。   驯兽师先前看了两遍电视剧,瞧见他时很是开心:“小殿下来了?来来来,给你一把草。”   苏沉很脆生地说了声谢谢,抱着一小捆牧草隔着栏杆看这些动物。   “那只是什么?羚羊吗?”   “差不多,我们管它叫黄羊。”驯兽师傅走进围栏里洗刷水槽,随口介绍道:“这宝贝可精贵着呢,要专门拿证去领,也就拍戏的时候放出去跑一跑,回头得还给人家。”   围栏里还有老人拎着水笼头洗刷脏污,闻声擤了擤鼻子,把鼻涕甩到一边。   “精贵?”   “三四十年前,草原上漫山遍野都跑着这东西,别说狼赶着吃,我自己都吃过三四只!”   “现在都快绝种了,可不是吃出来的,”驯兽师失笑道:“以前是好几个省都有,现在已经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了。”   老人很是埋怨地嘟哝了好几句,去隔壁栏喂兔子去了。   苏沉本来还想摸一摸黄羊修长弯曲的角,听完他们聊天,默默去左边喂绵羊羊羔去了,不敢太靠近这些保护动物。   “你们这批刚赶过来吧?”驯兽师凑过去跟他搭话:“我在这住了三四个月了,你看那边,还有梅花鹿呢。”   “对了,麓哥他们呢?”   “他们的车比你们的快,这会儿帐篷都搭好了。”驯兽师笑道:“你喜欢哪只羊,叔叔回头给你烤着吃,多放点孜然可香了!”   苏沉怀里还抱着只咩咩奶叫的小羊羔,笑容有点僵:“不,不太好吧。”   “那就烤兔子!”驯兽师撸起袖子,已经在挑今晚的食材了:“你这会儿舍不得吃,拍戏一样要吃的。”   剧组早早调了车队,不仅把全套行宫仪仗从时都运了过来,还特意选了好些当地面貌的群众演员,准备跟之前一样来一场壮观篝火,尽可能地多方位取景。   苏沉抱着小羊舍不得松手,小家伙也很温顺地拱在他怀里,估计是图他暖和。   一人一羊正腻歪着,蒋麓在后头笑了一声。   “舍不得走了?那我玩狗去了。”   “哎,你等等!”   苏沉一听见有狗,也顾不上羊,跑过去找蒋麓好几步,又冲回来找驯兽师,十分认真。   “这只不许吃!”   “不吃不吃,”驯兽师乐不可支:“这只是母的,可以留着下崽。”   苏沉:……!!   他找不出反驳的话了。   蒋麓溜达到一半发觉人又不见了,又回来拎他。   “不许人家被烤香了撒孜然,还不许人家长大了下崽啊,走了。”   苏沉走了好几步,扭头还在看小羊。   葛导演守在狗栏旁边,一瞧见他们两来了,很乐呵地放了栏门。   “来,跟小家伙们打个招呼!”   话音未落,一群狗崽们争先恐后地冲了出来,绕着他们晃尾巴舔手,热情到让人无法招架。   苏沉被舔的脸颊都湿漉漉的,差点被撞到跌坐在野草里,声音里满是惊异。   “这是狗?”   这真的是狗??   眼前的一切还真和城里的认知迥然不同。   每一只小狗都细瘦到肚子凹陷的程度,流线型身材以及紧窄的腰腹都相当与众不同。   它们灵巧纤细,高挑修长,奔跑起来犹如马驹般迅疾。   “细犬嘛。”葛导笑道:“还有鞑子犬和牧羊犬,在远一点的犬舍分开养着。”   “但这里的算是皇家御用猎犬,来,你挑一只有眼缘的。”   “要是养得喜欢,它可以跟你一辈子。” 第38章   细犬与其他猎犬不同, 生得周身紧窄细长,好似从水泥管子里钻出来一般。   幼犬虽然还稍有稚态,神情也都警觉机敏, 每个都看着让人喜欢。   蒋麓抱了一只稍大的黑犬, 苏沉刚要选, 被一只带斑点的小白狗舔来舔去,笑着选了它。   “好, 那你们给它起个能进电视剧的名字,反正原著没仔细介绍,”驯兽师笑道:“简单可爱都行, 趁着这个时间多跟人家培养下感情。”   故事里,几只小狗就是游猎时猎鹿有功,之后被带回皇城, 在日后起到意想不到的奇效。   苏沉想着后面的剧情, 留神数自己小白狗身上的灰点。   一、二、三……八。   “叫八宝吧。”他笑道。   打这儿起,两只狗各归各的帐篷,跟着小主人朝夕不离, 就是看他们试戏背台词也守候在旁边,坐得笔直端正。   由于场景还需要近一步搭建, 有几个演员迟迟没来, 他们跟着剧组在这里暂住, 偶尔跟着几个副导演去拍朝阳夕光, 生活得还真像当地自由自在的游牧民族——   时而骑马奔驰,时而带狗牧羊。   没有任何课业烦恼,也不用担心狗仔的神出鬼没, 天空和草原便是世界最中心的存在。   苏沉都穿惯了当地特色的袖袍, 自以为有几分草原气息了, 直到看见又有几队车辆驰骋而来。   “是闻爷爷他们到了?”   “不止,”隋姐在给他修眉毛,小心仔细地固定着他的额头:“别乱动哈,快好了。”   “那还有谁?”   “卜老爷子前两天不是出去了吗?”隋姐先前就是老导演团队的人,消息很是灵通:“他是特意请人出山去了。”   “请人出山?”苏沉好久没听到这样的形容:“又有什么大明星来?”   “不,是附近当地的歌者,大概有一二十个。”隋姐笑起来:“咱们城里人觉得上电视是个好事,人家不一定这么想,也许就喜欢清净。”   “据说啊,那些位老人一个个能歌善舞,只有当地有名望有脸面的人过寿办宴才请得动。”   她一松手,任吹拂的风把苏沉脸上的细碎毛渣吹走,苏沉再一揉眼,看见车已经停在了附近,有工作人员赶过去帮忙搬东西。   先出来的不是人,而是乐器。   然后还是乐器,以及更多的乐器。   十几样二十几样里,他只依稀认得马头琴,以及鼓。   旁的有像锯子的,像胡琴的,像笛子的,如同这里要建个博物馆一样繁杂丰富。   卜导在后头的车里下来了,显然心情很好,走路时都虎虎生风。   “沉沉在这呢?”   “我在给他理发,”隋姐笑着道了声好:“之后要戴头套了,提前打理一下。”   “沉沉还没有试过在有背景音的时候拍戏吧?”卜老爷子笑道:“头一回就有人现场给你来一段,感觉估计爽得很。”   苏沉望向他背后那些穿蒙袍的男女,半信半疑:“不会脱戏吗?”   正要说台词的时候,身边传来琴声笛声,思绪都会被打断吧……   卜导哈哈大笑:“那还有剧组专门配音响方便演员演戏呢!”   “明天不就要开始拍了吗,到时候你试试!”   晚上苏沉回了帐篷,凑到蒋麓那蹭他奶茶喝,有意无意提起这件事。   “明天要演的戏……我觉得不用吧。”   “你大不了就当没听到。”蒋麓把半拉奶皮子拽回来:“你的狗在叼我零食。”   苏沉伸手猛揉狗头:“你怎么这么可爱!”   蒋麓:“……”   按理说,真没必要。   这天要拍的戏,不过是皇家车队行至草原,准备安营扎寨。   元锦如今已身着皇袍,下车看看天气,听臣子汇报国事二三,然后背手吹一会儿风。   他的台词并不算多,主要文戏都在那几个臣子身上。   剧组连夜布置好马队仪仗的架势,第二天清早就开始赶进度。   那些位唱歌的老人主要戏份都是在一周之后,最近几天只是试试嗓子,找个默契。   伴随着灯光打好,录音筒举高,苏沉坐进微微颠簸的马车里,深呼吸着进入状态。   他一闭眼,像是将今秋与早春有关元锦的一切都衔接起来,通灵一般再度融合另一个人的魂魄。   戛然间,苍凉雄浑的十三弦雅托噶响了起来。   弦声宛如沾了草野的湿风,起落间有老人唱和应答,伴以牛羊呦鸣般的呼麦声。   古老的蒙语飘散开来,马头琴辗转摇摆,忽高忽低。   有三四个女人跟着唱了起来,歌声来自遥远的彼端,像孤独又离群的羊。   元锦再睁开眼时,眸子里因歌声起了一层雾。   他置身于庞大漫长的队伍里,前后千人皆是俯首称臣。   但听见这样凄冷绵长的歌声,他又像是自梦里醒来,心知只有自己一人。   朝廷内外,笑怒杀伐,全只凭他一人。   他掀开锦帘一角,近侍随及低眉。   “停车。”   太监们即刻高声唱话,车队如长龙般渐行渐止。   宫女们陆续散开,随吩咐取水炊食,臣子们也陆续出现,同他行礼问安。   歌声似乎停了,似乎仍在他的心口徘徊。   十几岁的少年天子倚着玉椅,看原野上朝阳渐起,野马奔腾而去。   他骄傲衿贵,孤独脆弱,一切不与人说。   “卡!”   卜导看完样片,示意大伙儿休息。   “拍得不错,等会再继续!”   场记吆喝着置换道具,灯光师松了口气,把大长灯杆小心翼翼放了下来。   苏沉从戏里回过神来,转身看向老导演。   “感觉怎么样?”   “像魔法,”他喃喃道:“太神奇了……”   如果说他们的工作需要消耗大量情绪,那这些歌谣,这些弦声,都像是取之不尽的力量。   在入戏之前,苏沉从未和那些歌者接触过,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在唱些什么。   可是他说台词时,因着这些歌谣旋律情绪饱满丰富,想象力都在不断发酵蔓延。   音乐是力量,是丰盈的灵魂片段,是心绪感受的天然交接。   葛导候在不远的地方,笑问道:“你听过《重光夜》的主题曲吧?”   “听过,听了好多遍!”   这部电视剧走红的一大原因,就是配乐称神。   主题曲既能将宇宙宏大变幻的一瞬淋漓尽致的表现,又像在讲述诉说宿命因果的无常。   任何人但凡听到一小段这样的旋律,都会着魔般不断地想要听更多。   “当时我们几个副导演审主题曲,审的耳朵都要听瘸了。”葛导用双手捏着耳朵道:“递上来的样曲没有五六十首也有一百多首,你知道卜总导怎么说吗?”   中年人眼睛里都含着敬佩,说起来很是赞许。   “不配的曲子,你得翻来覆去的听,反复琢磨到底配不配。”   “可是配的曲子,你从听的第一耳朵起,你就知道是它,一定是它。”   卜导演微微颔首,看着苏沉微笑:“演员也一样。”   苏沉被夸得脸颊发烫:“我一定努力。”   草原围猎这段,主要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是姬龄遇到了他未来的妻子,两家本来就在商定婚事,刚好因为这个机会让子女碰了个面。   第二是元锦察觉到重光夜的前兆,在盛会之际能听见星辰的异响。   而那些颇有民族风情的事物,如马群如表演,如歌舞如彩饰,都是这些情节间的点缀葱花。 第一部里,姬家原本匿于竹中,直到姬父过世,元锦登基,才重新回到京城,受封重赏。   先帝疯癫到令龙嗣残杀手足,各方站队里只有姬家选了看似最没有胜算的废太子,第二部自然一飞冲天,重回最瞩目受重的位置。   姬龄一直角色魅力十足,演员本人演得也相当贴合,直接导致妻子宫意棋的人选迟迟不定。   导演本来就没想好选谁,当时海选选了三轮最后都搁置,想着拍到第二部了再说。   后来电视剧一炮而红,别说宫意棋了,就连好几部之后的皇后都有投资方疯狂塞人,更加让人难以判断。   这样的配角,演好了狂赚,演砸了不亏,因为角色本身自带影响力,不少书粉都会翘首以待。   投资方会想方设法让青睐的演员进来抢角色,沾沾姬龄元锦的镜头,戏外搞不好还能炒个情侣档之类的话题出来。   各家娱乐公司更不会放过机会,别说空置待选的角色,连已经有人选的角色都在想方设法的塞钱打点关系,好让自家的艺人有机会出头露面。   选来选去,最后挑了一个小歌手,名叫郑棉。   她是直到开机前两天才拿到合同,一早就进组接受台词表演培训,迟迟没有露面。   如今戏份快到了,她终于坐车过来,笑盈盈的和所有人打招呼。   她来的时候,苏沉刚下了戏,瞧见人忍不住喔了一声。   “好漂亮啊。”   确实漂亮。   虽然只有十五六岁,还没有彻底长开,但郑棉笑容甜美,眼睛里含着灵气,有种天然的亲切气质。   她是杂志拍摄出道,还给好几个知名歌手合作过MV,本人很有才华。   蒋麓本来被凑对这事就不太乐意,宁可多演几场打架的戏也懒得谈恋爱,跟人不冷不热地打完招呼,回帐篷里逗狗去了。   “我听过你的歌。”苏沉在帐篷外和她聊天:“你弹吉他的时候特别帅!”   “是吗?”郑棉笑得特别开心:“我送你一盘签名磁带!”   “你进来一下。”某人撩开帘子,黑着脸道:“该对台词了。”   “哦,我吗?”郑棉忙不迭道。   “不,他。” 第39章   苏沉算不上郑棉的歌迷, 但是听过小姐姐好几首歌,对她也有印象。   郑棉性格开朗,看着是甜美款其实很飒爽, 两人聊天很欢乐, 没事儿还一起遛狗。   一时间, 蒋麓少了个小朋友。   他身边从前总会有苏沉在,或缄默或雀跃地观察四处, 偶尔聊句什么。   苏沉是非常非常适合做好朋友的对象。   他性格温柔,心思细腻,对每个人都很好。   小少爷本来拿对台词的事把人提溜回自己帐篷里, 过两天又见他们玩到一起去,不由得暗暗磨牙。   他有微妙的抢夺欲。   年轻人才不会承认自己很渴望友情,或者是独属的陪伴和关注。   十几岁的年纪只会觉得新来的有点碍事, 听导演说还得一块演什么感情戏, 那更碍事。   结什么婚!洞什么房!多拍几场狩猎戏不香吗!   这个节骨眼,戏刚好也是越拍越快。   小狗崽子们看着就三四个月大,已经会跟在成犬身后厉吠着追逐猎物了。   好几场马戏大伙儿都怕马蹄不长眼, 踩着那几个修长苗条的小细犬,没想到效果意外的好。   训犬师们预期都放得很低, 指望着狗群不影响拍摄, 能跟着骑马的侍卫们多跑跑, 混几个好镜头, 到时候再一切箭中鹿腹的画面就可以交差了。   没想到还真有好几只狗逮着草鼠野兔,甚至有一只叼了一圆滚滚的什么玩意儿回来,蒙族老人瞅见了, 说这是旱獭。   肉虽然不好吃, 但是皮毛油亮, 做帽子再合适不过。   拍完了这一幕,几只大狗轮番把土拨鼠叼来叼去当球玩,葛导演很有慈悲心肠,在一旁商量着说要不放了吧。   “放了?”蒙族老头嗤笑一声:“这东西到处挖洞,见着草根就啃,祸害了不少好草皮!”   葛导演拿皮手套抄着旱獭,这会儿都递出去了:“啊?”   圆滚滚的土拨鼠见机蹿了出去,尾巴一晃在牧草里没了影子。   老头见罢,拿鞋沿磕磕烟斗,猛嘬一口。   算球。   最重要的一幕群戏被安排在最后,此刻行宫搭好,花环挂了一路,还特意请了许多漂亮姑娘过来跳舞。   按着电视剧的播放,是先有行宫,最后才离开,谁想得到拍摄顺序完全相反呢。   这一幕戏里,群臣推杯换盏间暗渡消息。   有人在算计如何哄骗走国库里的金银财宝,有人在掂量这小皇帝命有多长。   有人窃窃私语,秘密改换党派,意图除掉姬龄,也有人暗观全局,隐在背后。   群戏之外,元锦高坐御椅,在歌舞升平之中忽然听见了星辰挪转般的声响。   关于这个设定,卜导演一度在剧本会时跟闻编剧抱怨。   “星星是个什么声音?你说说看??”   音效导演也苦着脸,想法子把能找来的音效都放了一遍,大伙儿几百张嘴吵来吵去,最后还是由闻长琴拍了板子。   “这场戏我们要的是什么?要的是在欢欣丰富的宴会乐声里,他突然能听到最幽静也最神秘的召唤。”   “这是重光夜的前兆,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听见。”   “最幽静也最神秘的召唤,”卜老爷子把油漆笔递给她:“你去白板上给大伙儿翻译一下,请。”   音效导演瘫在桌上:“闻姐你要不改改词吧,这玩意我哪里配的出来。”   闻长琴还真就拿着油漆笔上去了。   她的答案是,星辰声=冰块+金属+铃响+水滴声。   音效师死马当活马医,硬是拿这四种声音在电脑里融了又合,最后整出个来自宇宙的呼唤出来。   ——后来这个音效被用在了电视剧的开头,效果相当惊艳。   苏沉早就对过台本许多次,做好了演出的准备。   他在宴会现场坐在最高处,能看见歌女们扬袖起舞,臣子们交头接耳。   但如何要表现出……自己听见了不一样的声音呢。   是一瞬的皱眉,还是错愕的转头?   伸手摸一摸耳朵,确认自己没有耳鸣,还是左顾右盼,确认声音的来源?   群戏要拍很久,小皇帝得一直在高台上坐着当个摆件。   导演暂时没确认他那边的表演打算,拿大喇叭吆喝了一声,示意下头先抓紧时间拍群戏。   蒙族老人们放声歌唱起来,更有嘹亮琴曲随之伴响。   此刻烈火噼啪,舞蹈不休,有将士趁兴舞剑,诗客泼墨作词。   竟有汉子喝饱了酒,放声吼起了战歌。   此声一出,更多人犹如狼群闻月,随着放声大吼,颇有狩猎归来之后的痛快。   比起音乐的旋律感,原始的战吼在草野秋夜里振地作响。   姑娘们拍起羊皮鼓咚咚作响,战歌曲不成曲,额外浑厚嘹亮,好似兽类的嗥鸣。   就在此时,元锦微微抬头。   他听见天上有什么碎了。   苍劲而狂乱的战歌前,烈焰被长风刮的猛地窜高,文臣武将无不陷入这狂欢的氛围里。   唯独帝王昂首,仰看星辰。   只有他一个人听得见,就好像千人里只有他一人有了幻觉。   天上有什么东西碎了。   卜导下去拍群戏的时候,台子上只留了一个机位补拍角度,阴差阳错录下了这一幕的近景。   那摄影师发觉苏沉的表情状态不是一般的好,以至于拍完了直接大力挥舞手臂,越过人群高喊:“总导!!拍到了!!总导你看看!!”   卜老爷子还在给文臣导戏呢,听见上头有人喊他,心想拍个夜景嘚瑟个屁。   但那摄影师狂喜乱舞,老导演还是耐着性子上去瞅了一眼。   “叫你拍俯视景你怎么拍苏——操。真是拍的好。”   苏沉还在努力进入状态,不确定刚才那几个小动作能不能完全诠释人物内心。   “这样就可以了吗?要不要演得再明显点儿?”   总导演大手一挥:“过了!你就在上头坐着吧,玩手机看漫画随便!”   “哎??”   “就得这么演,明白吧,太明着表示你听见啥反而露拙了,”老导演自己也减轻了工作压力,高兴坏了,连连拍摄影师的肩:“你拍的好啊,等会给你个大红包!”   苏沉哭笑不得,重新贴了个暖宝宝,坐回原位当盆栽去了。   头一次刚开始拍就收工,居然还能这样……   与此同时,蒋麓已经换了常服,要在三角机位演和未来夫人的初遇。   少年板着个脸,没什么心情演情窦初开。   葛导演循循善诱道:“你要找初恋的感觉,表情放松一点。”   “十米外就是你未来媳妇儿啊,你再过几集会跟她洞房成亲,要把青涩又心动的一面表现出来,需要我演示吗?”   蒋麓捋开碎发,眼神淡漠。   让他演动作戏快,演这个难。   能不演吗,烦。   葛导演默认是要自己示范一遍,登时转立一旁,含情脉脉扫了郑棉一眼,再收回目光,佯装喝酒。   这么个演法,让翩翩少年郎演当然多情又潇洒,给胡子拉碴的胖大叔演忒怪了一些。   “看我眼神,要含情,要温柔,再来一丁点的克制,懂吧??”   蒋麓叹口气,拍拍葛导演的肩。   “你辛苦了。”   葛导演:“……??”   你几个意思??   对面小姑娘我不瞅着挺好看的嘛,我要是年轻三十岁我早心动坏了!   “来,先试一遍,开始!”   盛宴开场之际,群臣觥筹交错,少将军倚桌饮酒。   他扫了眼不远处的粉蓝裙袍,把目光收了回来,一饮而尽。   “卡!”   葛导演看得跺脚:“感情啊!!你得有感情!!”   “我觉得也还行?”旁边女摄影师窃窃私语道:“看着这么拽,我反正挺心动的。”   酷一点帅一点也不是不行嘛!   “你觉得没用,得让总导演满意啊,”葛导演刚要亲身示范怎么个多情心动法,眼瞅着卜总导演绕过来察看进度,登时噤了声。   卜老爷子走到机位前,大伙儿本能般打了个招呼。   老爷子目光威严,先是逐一扫过附近的布景,群演的面容,然后目光才看向这一对少男少女。   “样片。”   旁侧助理立刻把样片呈过来给他看。   一段放完,老人看向蒋麓。   “你不想演?”   蒋麓把头别到一边。   没谈过恋爱,硬拗拗不出来。   老导演举起了喇叭。   “来,沉沉。”   苏沉在高处很清脆地应了一声,穿着小龙袍登登登过来了。   一瞅见新朋友老朋友都在这,很开心地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这么多人在,郑棉也不好太热情,在悄悄和他招手。   “剧本看一眼,好了吧。”卜愿把剧本放了回去,从容道:“给你师哥打个样。”   场务作势打了个版,苏沉穿着龙袍就坐在了侧位,抬手拾起酒杯。   副导演在镜头外小声嘀咕:“这孩子还不到十二岁,能演得好恋爱戏?”   老导演笑了下。   “恋爱未必能演。但情绪这一面,他从来琢磨得很透。”   这一刻,苏沉抬眸与她对视,眸光流转一瞬,又快速收了回来。   转而低头啜饮,含笑不语。   葛导演看得心里砰砰,猛拍了下镜头外的蒋麓。   “你开窍了没?”   蒋麓做惯了优等生,敷衍地嗯了一声。   他不是不会。   他只是不想。 第40章   再回到剧组的时候, 像是旧梦重回。   比起年初,区域扩大了许多,已经在修建两三处不同风格的古战场, 以及江南水乡的景观了。   最初皇宫只修了两个宫, 还有很多场景没有正式开放, 偶尔拍摄时还能听到远处的电钻声,现在也渐渐开了好几处。   主演的房间一直被固定保留着, 回来时一切都和离开前一样,地毯墙纸被维护的一尘不染,依旧是最佳休憩处。   苏沉刚入住, 眼尖地发现楼下花园多了新的秋千架,和郑棉约好一起玩,聊得很开心。   “卜导说有好几个地方油漆还没有干, 所以要先演大婚前后的戏, ”他特意提醒道:“你盖着盖头的时候小心一点,别被地上的布线绊着了。”   郑棉笑着点头,从背包里拿出一副崭新的口琴。   “送给你, ”她摇晃着道:“我觉得你很有音乐天赋,唱歌也很好听。”   “我的第一个乐器就是口琴, 后来爸妈发现我吹得确实不错, 才终于舍得给我买吉他。”   苏沉试探着吹了吹, 失笑道:“不会喷的都是口水吗?”   “注意呼吸, 慢慢来。”   他正玩得开心,远远瞧见蒋麓推着行李箱路过,挥挥手和哥哥打招呼。   “麓哥!”   少年瞧了一眼他们, 径自进了酒店。   “他好像生气了。”苏沉放下口琴, 单手抓着秋千绳, 有些犹豫:“我该过去找他吗。”   “也许该让他主动找你。”郑棉比蒋麓大一岁,看事情更清晰:“你如果一直迁就着他,你们的关系反而不会好。”   “麓哥不像是会主动找人聊天的性格。”苏沉低头闷闷道:“有时候我给他发消息,他看了不会回。”   “所以你没有做错什么。”郑棉认真道:“好朋友该互相珍惜,明白对方值得被认真对待。”   小朋友的秋千停了下来。   “也许吧。”他轻轻道。   蒋麓回房间放下行李,一转头瞧见卜愿已经站在门口。   “有事?”   “你的戏提前了,”卜导演晃了下手里的行程单:“皇宫有几个地方油漆没干,先去侧殿拍你和元锦吵架,然后是你大婚。”   少年原本就心情欠佳,闻声只冷着脸哦了一声,继续收拾行李箱里的电玩卡带。   卜老爷子抱臂看着他,还有点乐。   难得看这小子吃瘪,他这情商怕是家里祖传的。   “我刚才在楼下看见,沉沉和小郑玩得很好啊。”老导演哪壶不开提哪壶,慢悠悠地提醒道:“你怎么也和她演两口子,不该亲近熟悉下?知道人家叫啥吗?”   “说完了吗?”蒋麓背对着他啪的一声扣上行李箱,语气不善:“说完了走吧,我睡觉了。”   老导演眉头一扬,单手准备关门,阖上前又顿住。   “记得跟沉沉对吵架戏的走位,明天一早就开始拍,可没多余时间。”   门没完全关死,蒋麓留着那丝缝听门外动静。   他和苏沉住套间的对门,从前便是这样留意对方动向。   这次一直等到傍晚,苏沉才说笑着从电梯那边过来。   苏沉手里还握着那个口琴,和郑棉聊着什么,像是永远有说不完的话。   蒋麓靠墙看着他们两,第一次感觉到让人烦躁的妒火。   有什么好聊的?   是我无趣吗?我很凶?   他沉默地看着他们,直到苏沉再次看向他。   “就送到这了,我先走啦。”郑棉温和道:“那本杂志我明天借你看。”   “好,回见。”   直到女孩消失,苏沉才收回视线,转身面对他不想靠近的压力来源。   少年低着头看他很久,才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话。   “跟我过来对戏。”   苏沉应了一声,快步去把剧本拿来,进了他的客厅。   蒋麓不会因为情绪耽误工作,但此刻很想和他说些什么。   每次一要开口,又会被强烈的不满压住话头,像是一说话就要发作。   他从小到大交的朋友太少,这次好朋友突然被抢了,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抢回来。   苏沉抱着剧本坐在他的对面,翻到对应的页数,见他仍旧沉默不言。   等了一会儿,对方还是没开口。苏沉等得无聊,翻看口琴背后的刻纹。   “那个是什么?”   “口琴。”苏沉眼睛里含着笑意,吹了首小调给他听:“怎么样?”   蒋麓缓缓点了下头,干涩道:“开始吧,第一句……”   “等一下。”   苏沉打断了他的话,把口琴放在了桌面上。   “麓哥,其实棉姐姐送我这个的时候,我并不开心。”   他平静地注视着对面那个比他高,比他更敏锐的哥哥,把想法如实托出。   “我和你认识一年了,对吗。”   “我总觉得,第一个来自剧组朋友的礼物,总应该是你给的。”   无关价值,无关内容,而是一个珍贵的纪念。   蒋麓简短道:“抱歉。”   他们突然都说不出话了。   客厅里安静到落了一根针都听得见,是种让人不安的僵硬。   少年像是要付出很多力量去对抗一种焦躁,但最后还是抬起头,直视对面的苏沉。   “有些事情,我还没有学会。”   第一次苏沉送他风筝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陌生的茫然。   蒋麓的家庭环境里,父亲不在,母亲舅舅都忙碌不停,助理常常像快递员一样送来许多礼物,但那些东西和肥皂拖鞋一样,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他收下那一只风筝时,在脑海里努力搜刮着对等的回应。   也许应该拥抱一下?或者握手?   最后只说了句先欠着,算是记了个账。   “苏沉,我很在意你。”蒋麓注视着他,有些自嘲道:“可能我不算个合格的朋友,有时候也只是看着很酷。”   他停顿了很久,有点别扭又很认真地补了一句。   “……下次荡秋千叫我。”   苏沉心想棉姐你是什么小天才。   麓哥居然主动说这些了诶!跟你猜的一模一样!   他试探道:“那以后你可以多找我玩吗。”   “嗯。”   “我游戏输了不能嫌弃我菜。”   “嗯。”   苏沉还想趁火打劫,蒋麓黑着脸敲了敲剧本。   “对台词了。”   苏沉习惯性听话拿剧本,书页都翻开了,又偷偷瞄他。   蒋麓叹了口气:“还有什么?”   “我想喝冰牛奶。”   少年剧本一放,起身给他拿去了。   苏沉骤然尝到甜头,终于感觉有被哥哥宠到。   学会了!!谢谢姐姐!!!   第二天他们起了个早,凌晨五点就开始化妆弄头套,预备着一直从早上拍到晚上。   吵架是个力气活,单是剧本便来来回回改了十几趟,每句话被编剧们来回推敲着改,演员还得一字不错地顺下来。   吵十分钟,台词大概就有一两千字,哪里要话赶话,哪里要打断抢白,哪里要被对方的话噎到,哪里情绪必须要爆发,全都得在表演的时候错落有序地呈现出来。   先前吃披萨的时候苏沉已经在惦记着这场戏,今天临上场前感觉颇像是要期中考,紧张到手心都有点发汗。   他来来回回捋了很多次,昨天走位和模拟也都还算顺利,但就怕导演不给过。   化妆师瞧出点什么,笑道:“小陛下今天有点紧张?”   “我怕吵得不好。”   “那有什么,想着对方欠你好多钱不还呗,”化妆师给他勾着眼线,热情鼓励道:“理直气壮点!拿出气势来!”   镜头一布置,元锦已落座龙椅,召少将军姬龄前来觐见。   一人即将大婚,一人依旧孤寡,聊起来话不投机。   姬龄好事将近,说话时都脸带笑意,但仍旧牵挂着一件旧事。   他一直知道,元锦根本没有瘸。   第一次是逃亡时元锦受伤,姬龄帮他扎针止血,意外探到双腿经脉一如常人,气血运转平稳,全无病疾之象。   之后再如何观察试探,答案也全都一样。   姬龄虽然忠君,但这一年来同样把他当作朋友。   一句话在嘴边停留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咽下。   “陛下……何苦呢。”   元锦倏然抬眸,声音冷了下来。   “你僭越了。”   姬龄仍看着他的眼睛,倔了起来。   “陛下,如今四处有人值守,臣等亦将死忠不叛。”   “倘若得以病愈,自由行走——”   元锦抄起手中热茶盏猛掷而去,破声喝道:“放肆!”   姬龄没有躲,被打得额上多了道红痕,滚烫茶水落在袍间,此刻还冒着热气。   “你真的想这样吗?”他反问道:“你自己不觉得痛苦吗?”   元锦怒意更甚,按着桌子道:“你在揣测朕?”   “我不敢揣测皇帝。”姬龄盯着他的眼睛:“但我为我的兄弟感到担心。”   “我会为他难过,为他两肋插刀。”   “我不想看见他像个废人一样整日坐在轮椅上,哪怕今后还有任何暗杀,也不值得——”   “什么值得?”元锦怒极反笑:“你好大的口气!”   他反手又抄起一本书册,直直掷到他的面前,响到啪的一声。   “滚出去!”   “滚!”   “卡!”   导演摆摆手,示意剧务收拾下现场,换碗茶水重新拍。   苏沉回过神来,知道这场没有过,快步过去看蒋麓脸上有没有伤势。   “哥……”他小声道:“抱歉啊,我不是故意的。”   “再凶一点。”蒋麓任他伸手揉额头,叹气指导:“就当你是气到想杀了我,情绪再激烈点,明白吧。”   苏沉软软的嗯了一声。   蒋麓眯眼:“我觉得你没明白。”   苏沉呜呜道:“还要怎么凶啊!!我已经很凶了!!” 第41章   几次没拍好, 卜导演直接站起来了。   苏沉心里一慌,呼吸都不敢太明显。   别人看见他凶不起来,顶多笑几下, 说这小孩性格太软了真可爱。   可对于导演来说, 戏不过就是不过, 是耽误全剧组的进度,前头蒋麓几场戏拍的卡壳了, 甚至在剧组被痛骂一顿,半点情面都没有讲。   苏沉一直记得,卜爷爷从台词骂到神态, 麓哥那么骄傲的性子,在众人眼前一声不吭地站着,洗把脸补好妆又继续往后拍。   总导演站起来的一瞬间, 苏沉在龙椅上即刻回过神来, 哪里还能代入元锦。   他心里只有两个字。   完了。   卜愿一起身,旁边还戴着耳麦协调的副导演即刻噤声,现场一片寂静。   “拍几次了?”   苏沉被他们盯得浑身发烫, 鼻子即刻酸起来。   “四次了。”   “给过你四次机会了。”总导演冷漠道:“功课没有提前做通,再演几遍都没有效果。”   他和蒋麓的台词虽然有几千字, 但现实里每次刚拍一截就会被喊停, 最长的也只演到一半。   苏沉从未感受过这样强烈的压力。   他必须要演好, 没有任何退路。   可是——可是要怎么演?!   到底要怎么演?!   他性格里的优秀稳定此刻都变成了绊脚石, 让他发挥不出角色的真谛。   然而总导演根本不给别人说软话的空隙。   老人反手一指,对向不远处的白墙。   “你过去站着,其他人休息。”   “什么时候站明白了, 再继续拍。”   苏沉有些摇晃地站起来, 喉咙发苦。   “对不起。”他鞠躬道了个歉, 转身独自走向那扇墙。   没有演好,被罚站了。   以往休息的时候,忙碌不休的大伙儿都会大松一口气,随即快活地招呼着喝饮料吃零食,好好放松一下。   此刻气氛凝重,灯光师摄影师都默然离开岗位,所有人静默地各自休息,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导演点了根烟出去抽了,留小孩穿着皇袍一个人站在那面壁。   苏沉在学校里都没有这么窘迫过。   他背对着人群,听着后方逐渐出现的细小议论声,眼眶红着还要努力忍住眼泪,不能放任自己哭出来。   本来就是自己没有演好,耽误了所有人接下来的工作安排,这就是他的责任。   哭只会显得自己更软弱,不可以哭。   小孩咬着牙在独自罚站,拳头握得很紧,从未感觉到时间过得这样漫长。   一秒像一年,偏偏还要站到醒悟为止。   其实导演对他已经很客气了。   圈子里已经混出名堂的演员,有的被当场开除,有的被厉声训斥,所有人都演得心惊胆战,不敢有任何纰漏。   在这个剧组,总导演即是前途二字,没有人会和自己的前途过不去。   苏沉盯着墙面上的鞋印和斑点,被骄傲感烧灼到内心痛苦。   他代表的不仅仅是主演,也是元锦。他不该在这里罚站。   太煎熬了……我该怎么办?   剧情台词都一幕幕地从他脑海里滑过,然后卡在看不见的桎梏里。   他感到呼吸困难,眼泪在眼眶晃得随时都可以落下来。   耳后传来脚步声,有人漫步走近。   蒋麓揣着长袖站在他的身边,随手拍了下官袍边沿刚才跪出来的灰。   苏沉快速看他一眼,匆匆拿手背抹眼睛,声音都有点含混,努力在忍着情绪。   “你来干什么。”   “陪你。”   “不要。”   蒋麓没搭理他,揣着手继续陪他罚站,两个人都看着墙,视线不再交汇。   苏沉一个人受罚时本来还能忍住,哥哥一站到身侧,像是防线忽然就有了溃口,开始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演吵架戏非常累,一哭更累,可泪意一决堤就没法控制。   他哭起来没有声音,但从几滴崩溃到泪流不断,最后肩膀都在耸动。   蒋麓安静地站在旁边,随手递了张纸。   “擦一下,眼线花了。”   苏沉眼睛红红地望他一眼,擦着眼睛声音压抑。   “我根本不会演,对不对。”   人就是这样。   一处输了,会忍不住否定全盘,好像从一开始就不该踏足。   他忍不住想,也许所有的天赋,还有那场海选,全部都是骗人的。   万一所有人都看错了呢。   也许第一部拍的都简单,后面会不断暴露出来。   蒋麓自顾自地罚站,等他缓过来一点了,才伸手又递了一张纸巾。   “你不可能永远考一百分。”   “不行,”苏沉本能否认道:“我是主演,我必须要演出来——”   “可你就是有做不到的事情。”蒋麓平静道:“你见过我舅舅通宵剪片子的时候。”   “他性格其实很极端,对演员严苛,对自己就更严苛。”   “可就算是他,也有剪不好的内容,拍不出来的效果,最后也要求助其他人伸手帮忙。”   “你在别的戏份里能拿满分,在这里未必可以。”   苏沉喉咙干枯到发不出声音,深呼吸着调整状态。   “哥,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演了。”   以苏沉的视角,他能理解的最极限的怒意,就是先前不成功的那几场表演。   蒋麓仰头看着白墙上深褐色的斑点,以及剥落的墙皮,许久后才开口。   “很羞耻吧。”   仅仅只是罚站,都会让你困扰成这样。   他转头看向他,反问道:“如果残疾,你会觉得羞耻吗?”   一句话坠入心门,激起千层浪。   苏沉像是被他一句话钉在原地,有几秒都找不到自己的呼吸。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苏沉微微有些发抖:“你说得对……”   他演戏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代入过。   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   苏沉从未残疾过,坐在木椅上只能共情到行动上的不易,内心深处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可元锦不是。   元锦为了保住这条命,为了亡母的遗愿,为了萧家,竭力扮作残疾已经有接近十年。   谎言持续的太久,就变成真的了。   ——如果在几十个人面前被罚站,都耻辱到这种地步。   元锦的阴郁狠厉,又会有多少?   他猜忌宫廷上下,不肯放下戒心,也不会真正信任任何人。   所以哪怕身居高位了,也要迎着耻辱佯作残疾,暴露弱点以误导暗中的敌人。   他这十几年里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竭力求生。   他的骄傲隐忍,在面对姬龄的从容轻快时会被刺痛——   对了,怒意是像刺痛一样,扎得人心口发痛。   羞耻,自卑,恐惧,都在不断地刺痛元锦。   他愤怒的不仅是姬龄的贸然揣测。   元锦做不到像姬龄那样明朗自信的迎战四方,他的敌人全都不在战场,而是宫廷里的每一个角落。   他要背负的重任和罪恶都远胜过眼前的这个朋友。   逃亡的那一年,他们的确是朋友。   可后者即将离开他,去和面目模糊的女子成婚成家,关系渐远。   无数种情绪被堆积挤压到极限,在今日尽数爆发。   苏沉想到这里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快速说了声谢谢哥就冲去找导演。   布景外头卜导拿了个烟头在接电话,一看见苏沉脸上又是泪痕又是笑容即刻了然,示意自己很快过来。   各部门再度就位,化妆师重新补妆打粉,全部就绪倒数三二一。   “咔!”   姬龄一句话想了许久,面露不忍。   “陛下……何苦呢。”   元锦骤然抬眸,眼神冷了下来。   你在可怜我?   他甚至露出一分笑意,声音发寒。   “你僭越了。”   姬龄仍看着他的眼睛,五指握拢,迎抗着对方的杀意继续道:“陛下,如今四处有人值守。”   “臣等亦将死忠不叛。”   他凝视着旧时挚友的眼睛,不由得加重声音:“倘若得以病愈,自由行走……”   元锦抄起手中热茶猛掷而去,怒而打断:“放肆!”   帝王此刻已有逼视之态,气势骤然压制住面前的将军。   你再多说一句话,就是死。   姬龄没有躲,脸上都被杯盏撞出红痕。   缕金瓷盏滚落袍间,发出哐当声响。   “你真的想这样吗。”他放轻声音道:“元锦,你自己不觉得痛苦吗。”   此时此刻,姬龄看到的,仍是从前和他生死与共的太子元锦。   他们浴血执缰,一路自西南奔回京中,把无数险阻都斩在马下。   少了任何一个人的计谋和周旋,他们两人如今都已是乱葬岗的白骨。   元锦,过命的交情,不足让我对你说一句真话吗?   元锦深呼吸一口气,双手按在桌沿,按得骨节发白。   他清楚他要失去这个朋友了。   他们也许能推心置腹。   但如今他是帝王,他是臣子,何况还即将成婚,今后万事以姬家为先。   少年帝王喉头滚动,眼中寒意更深,再开口已有决绝之意。   “你在揣测朕?”   “我不敢揣测皇帝。”姬龄注视着他的眼睛:“但我担心我兄弟。”   “我会为他难过,为他两肋插刀。”   “我不想看见他像个废人一样整日坐在轮椅上,哪怕今后还有任何暗杀,也不值得——”   “什么值得?!”元锦吼了回去:“你好大的口气!”   不过是要行婚成家,今后自立门户!   不过是要得意而去,又来我这里炫耀什么?!   谁也不会留,我早就知道!   他反手抄起一本书册,重重掷在姬龄面前,响到啪的一声。   尖锐书籍直接砸在姬龄额侧,血迹随之淌下。   姬龄不躲不避,仍皱眉看着他。   你的意思是,从今往后,没有兄弟,只有君臣,是吗?   元锦,你到头来还是不肯信我。   你为什么不肯信我?   他的眼神触怒帝王,后者怒意更深,再度爆发。   “滚!”   他一把掀翻桌上所有布置,凌厉道:“滚出去!”   姬龄站起身,不再顾忌所谓臣子本分。   “元锦,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想要的你能给我吗?”元锦怒极反笑:“听听你的口气——”   镜头外,卜导演再无打断,安静拍摄所有画面,看两个少年这么酣畅淋漓地演下去。   葛导演人都傻了,暗暗比了个大拇哥。   这才面壁思过十五分钟就反省到换了个人一样……   这该夸千里马还是夸伯乐啊。   作者有话要说:   苏沉:麓哥你头还好吗对对对不起Q-Q 第42章   苏沉一从角色里缓过来, 立刻快步冲下台阶,去看蒋麓额前破开的伤口。   “麓哥——”他有点慌了,不敢让拇指碰到出血的地方:“酒精棉给我一下!”   刚才演戏时他太过投入, 没来得及注意甩书的角度。   助理训练有素地帮着处理细小伤口, 苏沉穿着龙袍仍在蒋麓身边转悠。   “你疼不疼啊。”   “对不起, 我没想到……”   蒋麓被关心的非常舒服。   面上没有显出来,但故意迟迟不说没事, 悄悄观察苏沉的表情。   他好在意我。   少年嘴角露了一分笑,语气反而故作冷淡。   “小伤而已。”   “我怕你留疤。”苏沉陷入懊恼:“早知道砸歪一点。”   “他哄你开心呢。”潮哥都看不下去了:“喏,血止住了, 他自己不手痒乱扣就不会有疤。”   蒋麓暗踩他一脚。   “哎哎哎,你们继续拍。”助理掉头就溜:“我不打搅了。”   苏沉看见导演那边的表情,知道自己这场戏是过了, 欢呼一声出去卸妆。   下班了!我要去睡觉!今天好累好累啊!!   蒋麓习惯性跟过去, 被化妆师往反方向按:“走了新郎官,换衣服去。”   蒋麓略有不满:“今天就拍?不是说后天吗。”   “这不是你和小陛下拍得太顺了,赶赶进度呗。”道具师已经在招呼大伙儿帮忙布置鞭炮喜字了, 忙里偷闲凑过来逗趣:“第一次结婚紧不紧张?”   蒋麓:“……”   这些对他而言只是个工作。   跟端盘子扫大街一样没有区别。   蒋麓临换衣服之前,回身又望一眼。   “苏沉呢?”他明显不太高兴:“叫他过来。”   潮哥当这祖宗是拍戏累了耍小脾气, 跟哄孩子似得糊弄过去。   “估计是卸妆喝水去了, 你先忙你的, 我等会叫他。”   蒋麓皱着眉看他一眼, 转身回了化妆棚。   结婚成家乃人生大事。   哪怕第一次是在年少,那也得在镜头前拜堂交杯,把功夫做足。   一切都是假的, 可越是假的, 好像越需要在人群里见到熟悉的人, 多求得几分安定。   换好喜袍之后,蒋麓坐回镜前,任由化妆师给他描画剑眉。   长发半束半放,眼眉一提便聚了俊气,正是翩翩风流少年郎。   蒋麓天生高挑修长,这身板穿着喜服更是显得华贵从容。   他很清楚,这场结婚的戏,他的父母都不会在场见证。   舅舅在,但舅舅永远在镜头之外,并不会和他有任何眼神的对接。   蒋麓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来由地想起刚才独坐侧殿的元锦。   难以言说的孤单再次涌起。   剧组早已提前准备过,现在骤然加快进度,也只是补贴几张喜字,四处洒些金纸喜糖之类,姬家府邸早已布置出喜庆热闹的氛围,群演也是一叫就到。   葛导演拿着台本引这对少年夫妻彩排流程,把接亲成婚的逐一步骤讲得头头是道。   郑棉虽然大蒋麓一岁,听得也是耳朵发红。   ……比起臭着脸的蒋麓,她其实更喜欢沉沉一些,不过也仅是友情。   “哎,都渐渐进状态哈,”葛导演颇像在导演元旦晚会,一边跟他们确认行进路线,一边招呼着弦乐班子喜舞班子都张罗起来,一个人快掰成四个用:“新娘子多笑一笑,新郎官靠的跟她近点——近点!人家又不吃人!”   助理过来递纸巾擦汗,又被耳语询问。   “苏沉呢。”   “沉沉啊……”潮哥还真不清楚,摸着后脑勺道:“兴许回去了?”   蒋麓眸色微郁,不再说话。   他看见郑棉穿着金红嫁衣时,半分情窦初开的感觉都没有。   像是硬要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拴在一起,凑得越近心里越觉得违和。   蒋麓此刻心里并无一个确切的形象。   他只清楚,红帘下的不管是谁,都绝对不该是她。   “好,咱们最后走一次流程,这次群演跟上,都不用说台词哈,单纯排练四部分的走位!”   “注意擂鼓吹笙的不要挡住主演的机位!!鞭炮放的时候避开镜头,别炸着摄影师!”   “所有人回到原位准备!”   蒋麓翻身上马,视野骤然拔高。   他的视野穿越人群,忽然看见布景之外的白桦路。   已换回现代装扮的苏沉背对着他,和隋姐一起在往酒店的方向走。   苏沉下班之后心情大好,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乐得不行。   蒋麓长发披肩,身上喜服红的刺眼。   他屏了气,独自看向四面的镜头。   高竿上的信号灯由红转黄,新郎迎亲的车马踽踽而行,在热闹街市上穿行而去。   “大伙儿都笑起来!哎,气氛再热闹点!”   不同导演的喇叭声在人潮里响动。   “新娘子那边等会儿同时拍上轿子的戏份明白吧?”   “喜酒喜帕都准备好了吧?”   “四号机位再往前推一点!出景了!”   信号灯由黄转绿,唢呐锣鼓同时响了起来,鞭炮更是放个不停。   权贵大婚,满城相庆,当真一派红火。   姬家上下亲眷颇多,在姬逢山竭力救主时犹如死遁,发迹了又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人人争相与当今深受圣眷的少将军攀结关系,哪怕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远房,这会儿也全跑出来厚着脸皮讨把喜糖。   不仅如此,这也是战乱之后雍京第一次四处张灯结彩,过年般喜气洋洋。   婚事足以冲淡过往的许多血腥气,让所有人吃喝玩乐着过一回正常日子,不必再为旁的事担惊受怕。   戏一开演,数百人便犹如不同分区的齿轮一般,严丝合缝地紧密配合起来。   有人街前洒糖,有人连声恭贺。   鞭炮声响彻云霄,像是永远都放不完一般,红纸更是炸得满街都是,好似遍地开花。   英气不凡的少年郎迎来了贵门小姐,与她同拜天地,饮喜酒,至此结缘。   蒋麓面上含着笑,心里半分共情也无。   他是方法派,这很方便。   甚至不笑也行,左右给两个温和眼神,反正姬龄也是他这样子。   红盖头挑起的那一刻,郑棉披着红妆凤冠,对着他粲然而笑。   蒋麓看了她一会儿,还是承认这姑娘确实好看。   但再好看也就这样。   两个演员皆是假笑了一路,演得暗中臭脸。   什么破婚结起来这么麻烦,床上还洒了好多花生桂圆硌的屁股疼。   好在导演终究是没让他们演什么吻戏,倒是过门拜堂的戏补了好几个机位,拍得还算顺遂。   期间不住有人在镜头外赞叹。   “小少爷穿这身是俊啊!”   “现在十五六岁就能迷倒一片姑娘,二三十岁万一真喜欢谁了,多少粉丝得哭死。”   “棉棉也漂亮!你们两是登对啊!”   “哎哎别乱说,人家父母不放心,特意在旁边看着呢。”   “嗐,那我闭嘴。”   另一边,苏沉早早回到房间换好了睡衣,噗通一声倒进了厚实被褥里,困得被子都来不及盖。   他拍到后面,体力被透支的差不多了。   今天凌晨五点起了床,然后一直折腾到下午一点,又是哭又是闹又是掀桌子,现在他困得脑子里像是灌铅了一样。   眼睛一闭,就开始混混沌沌地睡觉。   也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隐约觉得忘了点什么事,他睡得并不踏实。   再被连环门铃吵醒的时候,他后脑勺还是沉甸甸地发痛。   门铃叮咚叮咚又响了两声,看这蛮不讲理的按法,大概率是蒋麓。   苏沉撑着睡意看了一眼时间。   晚上九点半。   ……啊,都是晚上了。   他摸索着爬起来,快步过去给蒋麓开门。   “麓哥?”   门一推开,是清浅的米酒甜香。   导演知道演员都是未成年,吩咐道具只给点甜酒,充充意思得了。   蒋麓已换回深灰风衣,伸手抓住苏沉脖颈后垂着的星星睡帽,给他扣了个严严实实。   苏沉一下子被睡帽盖住眼睛,还以为蒋麓在跟他开玩笑。   “麓哥!”他掀开帽子,看清对方是在生气:“片场出事了?”   蒋麓很不满意:“我结婚你不来?”   “啊……?”   “今天第二场戏就是拍我大婚。”蒋麓慢慢道:“我爸妈不来,你也不来。”   这辈子第一次结婚,戏份也是主角,却像个最无关紧要的配角。   谁都不在,谁也不来。   苏沉还在嗅他身侧的米酒香气,小声辩解:“是姬龄结婚,又不是你。”   少年勉强接受这个理由,挑眉又道:“你的意思是我矫情了。”   苏沉还想装傻,猝不及防被掐了脸。   “下次来不来?”   “来来来,痛痛痛!”   蒋麓松开手,没打算再跟他计较。   “走了,你继续睡吧。”   苏沉招招手,跟招呼大狗子一样示意他凑近点。   “你过来。”   他能闻见哥哥身上的古龙水味,还有身上残留的其他香水味,多半是化妆棚里人来人往蹭的。   蒋麓比他高出一大截,此刻插兜看他,态度欠奉。   苏沉却当他是喝醉了,张开双臂把哥哥抱住,轻轻拍了拍背。   “演戏辛苦了。”他温暖道:“大婚快乐。”   蒋麓任由他抱着,悄然弯了下腰方便他够得到背。   像是狼犬收了獠牙,别扭地任由拍拍。   “快乐个屁。” 第43章   第二部的亮点之一, 在于针锋相对又爽点迭起的权谋线。   洪家三兄弟连同父亲被姬龄一人夺宫时撂倒,洪党随之倒台,一众党羽混乱不堪, 急于找到新的靠山。   与此同时, 文党所扶持的皇子被毒蛇诛杀, 同样失去象征正统血脉的标杆,全靠首辅文寻敬的支撑。   混乱之际, 谁掌握了最强大的情报网,谁就能率先抢走绝大部分的主动权。   而元锦救下的应听月,一人足以洞听整个京城。   应听月原本是西南异族女子, 沼泽中沐浴时互逢重光天降,当即眩晕在深沼之中,被水草缠绕困住。   当时姬龄很废了一番周折才把她捞出来, 却发现这姑娘像是变成了鱼一样, 虽然没有长腮,但再也没法纯靠空气呼吸。   她身体的一部分必须靠着水,否则会窒息而死。   遇着这样的麻烦情况, 他们一路逃避追兵伺机反杀,还要一路帮她想遮掩的法子。   在马车时大可以打一盆水把双手放进去, 后面靠湿毛巾湿帕子之类的也勉强能撑过去, 可一旦行动剧烈, 呼吸便容易撑不过来。   她看起来是个让人头疼的麻烦, 但与之对应的,是拥有觉察动向的强悍能力。   重光夜夺走她自由的呼吸,也予以她游鱼般的洞察。   只要是见过的人, 哪怕不知姓名, 但凡记得住长相, 便足以时刻看见此人身处何方、行动做甚。   这一项能力在第一部里已是大放异彩。   她只见过追兵样貌一次,便已经能通过对方的眼睛,看见他们骑马奔向何方,在哪里落脚,预备去何处休息。   几番探听下来,元锦一行人的精力也安排得绰绰有余,逐渐找到行路的节奏。   到了第二部,应听月的能力才全部绽放出来。   她伪作皇帝女官,间或端茶递水,然后隐入屏风之后。   每一次元锦私下召见权臣,她都能看见他们的全部面目,进而得知他们的所有秘密。   这并不意味着全知全能。   一个人精力有限,每次只能选择一个对象同步视听,而需要掌握动向的权臣少也有十余个,需要额外安排确认时机。   有元锦作为帝王的庇佑,有姬龄的谋划策动,她逐步适应自己隐秘的身份,在报答救命之恩的同时,也逐渐施展自己的抱负。   这样的故事,在小说的文字里施展方便,怎么拍成了最让导演头疼的问题之一。 第二部最不好拍的,第一是应听月的能力展现,第二是元锦亲临的重光夜,第三是万风集移京的壮观场面。   考验的不是演员有多专业,而是导演有多敢想。   所以当卜导演敲定了要拍一镜到底的时候,大伙儿都觉得导演是不是疯了。   这……这怎么个一镜到底?   又不是同一个场景里的复杂变化,显然要搞好几个重要角色的核心场合,表现她视角里像万花筒般变化的世界啊。   导演,你确定你知道一镜到底的意思吧??   “镜头当然没法从宫里一口气跑到首辅家里,”卜导演不以为意:“但是首辅的家可以跑到宫里。”   众人:……   知道了,通宵肝对吧,我们这就去干活。   他们还真就拼出来了。   同一个地方,强行拼出四面不同场景,像是搭一场真实的大型积木。   苏沉听到消息的时候,还以为他们会把场景选在汉白玉庭那样宽广的地方,拿纸墙分割空间然后各行布置。   等他拍完别的戏路过御花园,当场愣在原地。   “那边是——”   “回头拍应听月戏份的地方。”隋姐会意解释:“先前跟你提过,还记得么?”   “他们选了御花园?”   苏沉顾不上换回衣服,拎着长袍小跑过去看个究竟。   四景四象,自然要显出最具有第二部特色风格的场景。   一幕直接选在御花园曲水流觞的辞花渠边。   这边不用任何装饰,架好机位就可以拍到典雅别致的皇家风景。   前有梅花引月,后有轩榭亭台,流水弯曲而过,再飘落些花瓣竹叶,整个画面就活了过来。   第二幕设在左边,是强行垫平道路,做了假的地板地垫,把文首辅的好些家当搬了过来。   文首辅的演员严思过来看了几次,特意吩咐随行的研究生摄影拍照。   他一重身份是许多经典老剧的核心演员,年事已高亦硕果累累,如今已经荣任时戏院的院长,轻易不出山演戏。   若是旁人拍照,场务当场会黑了脸当场过去撕胶片。   但严院长的学生来拍照,卜导都不好拦着,半开玩笑道:“你该不会要编到教材里吧?”   “看你这幕戏拍不拍的成。”老院长单手拄着手杖,不紧不慢道:“你野心可不小。”   “倒也不是奔着奖去。”卜愿哈哈大笑:“年纪大了,是喜欢玩点花的。”   文房墨宝,松景盆栽,一番工整规矩全都搬来了室外,像是隔空开了个传送门,在御花园里格外显眼。   正面是曲水流觞,转身是金屋墨宝,这转折叫一个漂亮。   第三幕是西南风情,亦是他们曾经救走应听月的池沼旁长久栖息的村落。   这一幕戏原本就是在棚子里搭景,方便吊着威亚拍水下戏码。   道具组直接把真树假树全搬来,临时搬走御花园的假山,把大半的西南风物强行塞在了这一角。   一面是繁华京城的典雅精致,一面是原始村落的绿藤老池,区别感登时就上来了。   最后一幕,是应听月看见的皇庭。   她能通过人的眼睛看人,亦能通过鸟的眼睛看鸟。   最后一幕铺了里外绿幕,配备纵向滑轨,让机器得以骤然拉升抬高,如同鸟瞰整个皇都,乃至天下。   如此安排一番,绿幕最快,西南最慢,文首辅的视野要安排在最后,要特意找个没有风的日子,在室外放好这些本应在室内的摆设,快速打好光快速拍完。   不然大风一吹,全都稀里哗啦刮到别处,根本拍不了多久。   现场仿佛四个传送门拼到一处,凑成人间绝无仅有的神奇景象。   卜导演敢想,剧组敢拼,愣是把文字里都没有写到的幻景给布置了出来。   这还没拍,单是绕着布景转一圈,都能让人感觉到心潮澎湃,妙不可言。   这种时候,两个主演反而都没什么存在感。   他们在曲水流觞那里会露个脸,但最出彩的不是他们,甚至也不是应听月本身。   而是摄像头所象征的那双眼睛。   一镜到底的拍摄过程里,从头到尾,应听月都不会出现。   观众只是透过她的眼睛,看瞬时变幻的四景,看无穷灿烂的世界。   闻编剧一开始没想到这个小细节会拍得这样用心,在现场看得感慨连连。   太认真了……她自己都从未设想过。   但凡是个水平一般,行事敷衍的导演,随便切个镜头展示一下也就罢了,哪里会这样兴师动众,哪里会拍出这样的镜头!   她看得激动,还有空照顾拍摄的旁余。   “你们打算怎么转换方向?”   一镜到底,代表的是全程只用一个摄像机,全靠演员配合、场景变化以及摄像者的走位来完成画面的变化。   “这次我亲自提着摄影机拍,”卜导演摸了下胡茬,发现已经好几天没剃过胡子了,又拿手背蹭了两下,怪刺得慌:“至于转折时的设计……”   “扇子。”蒋麓蹲在旁边看剧组忙活,冷不丁冒了一句。   他难得坐冷板凳,连续三四天都没什么事。   “拿扇子遮了再换?”葛导演大概能理解他的意思,但摇了摇头:“那跟切了镜头有什么区别。”   “扇子一挡,什么都看不见了,观众也不知道咱这布景有多牛逼。”   “半遮,”蒋麓扬眸念了句诗:“犹抱琵琶半遮面,你听过吧。”   “扇子半遮镜头?”旁边的另一个副导演愣住:“那转方向的时候岂不是花得很……”   “就该花得很。”卜老爷子难得应了次侄子的话:“他说得对。”   去皇宫,该用宫扇。   美人香扇含笑半遮,扇沿挪开的同时,是梅花微绽,雪落渠间,美酒歌谣无数。   去权臣书房,该用蒲扇。   佯作的谦恭文雅,半真的清贫文气,扇子一打,露出金粉墙,徽州墨,宣州纸,名画半卷,翠玉横陈。   去西南,该用大扇一般的蕉叶。   好似应听月从池沼里走回家中,推开重重掩映的芭蕉叶,能看见小孩赤脚跑去,看见妇女河边浣衣。   转换场景时,镜头由扇子半遮着,一转身画面会如滚筒般急速旋转变化。   观众看到这一幕时,可不就身临其境,好似自己也得到重光夜的召幸。   旁人听明白之后,都对这个想法夸奖连连,直声说好。   剧组二话不说,立刻找来对应的各种扇子,芭蕉叶是直接开车去隔壁影视城的兄弟剧组里现掰的,相当水灵。   葛导演兴冲冲地捧着跟他一人高的芭蕉叶子回来,大声问谁来应这趟活。   蒋麓起身伸了个懒腰,发觉所有人都在看自己。   “我来。”   他仍是玩世不恭的笑容,转头看向舅舅,心意已是笃定。   嗯,我来。 第44章   下第二场雪的时候, 白玉奖的入围通知被专人送了过来。   每次千阳影视城下大雪的时候,人们都又喜又忧。   天然的雪好过棉絮纸屑堆积起来的假象,但这也意味着剧务要快速修改所有人的工作计划, 赶在冰雪消融前把相关场景拍完。   苏沉反而没什么事。   他这两天的戏总是很早拍完, 一个人旁观太久没什么意思, 自行找了个空地堆雪人。   隋姐原本是跑出去买烤红薯了,再拿着信回来的时候人都在哆嗦。   “沉沉沉沉!”她颤声道:“看这个!快看着这个!”   苏沉摘了手套, 接过EMS的蓝色大信封,从里面拆出了黑金相间的信封。   再拆一层,才是洒着碎金, 有组委会评审亲笔签名的入围函。   “你入选了!!”隋姐抱着一大篮烤红薯,脸都冻得红彤彤:“你才十二岁不到,已经入选白玉奖最佳新人了!万一真评上了, 你会破纪录啊!!”   苏沉一行行看完上面的字, 讶异时还能保持冷静:“主要是导演爷爷教的好。”   “对,那当然也是,”隋姐把他猛亲一口:“太厉害了!真的太厉害了!”   苏沉想到什么, 询问道:“高考之后发成绩也是这样吗?”   这好像是他的普通一天,又好像是格外不寻常的日子。   雪照样下, 风继续吹, 什么都没有变。   “高考?我高考知道自己过了六百分都没这么开心过, ”隋姐把烤红薯篮子交给旁人, 蹦起来笑得不行:“你不知道我们多喜欢你演得元锦——连我姥姥都守在电视前面等着看你演的戏!”   “你别夸了,”苏沉小声道:“我脸皮薄,听着特别不好意思……”   “那你先玩着, 我去跟他们说一声!”   隋姐随口招呼道:“小沈, 给沉沉找根胡萝卜啊, 没看着人家堆雪人呢!”   苏沉本来想拦,再起身人已经跑没影了。   东边是工作到热火朝天的剧组,西边是冷冷清清无人逗留的酒店。   他思考片刻,继续一个人堆雪人。   自从捉迷藏的事件以后,未成年演员都自觉与他保持距离,非必要连话都不会说,害怕因为他丢掉好不容易得到的角色。   他的朋友一直很少。   电视网络之类的东西,在随意接触的情况下会渐渐变得枯燥无味。   他宁可站在漫天飞雪里,费劲地试图堆个什么东西出来。   蒋麓收工较慢,听说苏沉一个人跑去堆雪人堆了一个多小时,循着指引过去看。   擦掉妆容以后的脸总会有些涩痛,需要多涂些羊脂膏才能缓解。   他捂紧围巾,踩着漫过鞋面的积雪去找那个弟弟。   一步一步接近的时候,蒋麓发觉苏沉其实已经长高了很多。   2005年,他们在剧院里第一次见的时候,苏沉还完全是个小孩子。   个子单薄,面容稚气,但目光清澈又冷静。   转眼已是2007年,再过几天他就要过十二岁的生日。   苏沉个子眼看着在往上长,脸庞处在孩子和少年之间,很是温和清秀。   蒋麓盯着他侧脸看了两秒,快速得出评价。   还是我帅,真没办法。   青春期的迷之竞争意识虚晃一枪,甚至还让他目光里带了点同情。   苏沉专心裹着雪球,过了好一会才发觉是麓哥过来了。   “让我猜猜。”蒋麓插着兜上下观察:“你准备堆一个野猪,是吗。”   “……”   “是雪人,”苏沉皱着脸看他:“你才是野猪。”   野猪哥哥学他一样皱了下鼻子,转身就走,不一会找清洁工借了个铁锹过来。   “看着。”   他噼噼啪啪几下把干净的薄雪都铲起来,跟清理广场似得左三铲右三铲,眨眼垒了个超大雪球出来,完事很得意地拿铲子拍瓷实了,撑着杆看向苏沉:“厉害吧。”   苏沉予以诚实评价:“没有灵魂。”   拿铲子堆的雪人根本没有灵魂。   蒋麓本来以为弟弟会大喜过望,接过他垒好的巨人身躯共同完成作品,没想到苏沉还蹲在那继续弄他的小雪堆。   这家伙从海选时就这样,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可以独处很久,对什么都淡淡的,也没有太强的功利心。   蒋麓撑着铁锹看他独自折腾,瘪着脸不说话了。   苏沉拍拍雪球,一转头看见麓哥像被欺负了一样盯着自己看,无奈道:“你要是觉得冷,先回去吧。”   “这儿冷。”蒋麓反手戳戳心口:“你哥亲手铲了个礼物,你居然不要。”   苏沉心平气和地跟他讲道理:“你可以自己继续搭。”   蒋麓就不接话,继续瘪着脸看他。   苏沉本来还想继续忙自己的,莫名就是没法无视这个乱捣蛋的哥哥。   ……我要用的好多雪都被你铲走了。   我还没告状哎。   苏沉抬头看他,后者跟摇尾巴似得轻晃一下。   “哄我。”   “……?”   “你是哥哥。”   “那怎么了,”蒋麓露出得意笑容:“哥哥不能耍赖吗。”   “……??”   苏沉叹了口气,当着他的面把那超大雪球推到小雪球旁边,给两球分别插了根胡萝卜。   “你画个眼睛,差不多走了。”   蒋麓满脸问号:“这就走了??你不要头了?”   “好冷,冻得手疼,”苏沉瞧了眼仍未收工的剧组:“我都在这呆了一个多小时了。”   蒋麓刚起了玩心,这会儿也随着他,随意找了几根树枝插在两侧,顺道画了两对大眼睛。   “这还是我第一次堆雪人,”麓哥如是道:“看着幼稚,怪好玩的。”   他们收好东西一路往回走,一路听蒋麓得了便宜卖乖。   “你耳根子太软,将来谈恋爱很容易被吃得死死的,别见谁都哄。”   “早恋会被爸妈骂的。”   “……当我没说。”   大概也有第一部播出大红的缘故,剧本的定稿比初稿要厚三四成,还新增了不少面生的演员,听说有些在热播剧里都演过男二女二了,甚至愿意过来演个龙套,不要钱都图着能过来露脸。   单是去年暑假,各大卫视其他剧的收视率加起来都快够不上《重光夜》,老人小孩儿没有不爱看的,新闻话题经久不衰。有数据分析师指出来,这估计刚刚开了个头。毕竟第一部才开了个头,很多故事没有正式摊开讲,预计峰值会出现在第五部到第七部,也有可能一路猛蹿,到大结局的那天刷新所有过往的记录。   一般剧组塞了这么多人,导演总会头疼一下。再威严的总导演也架不住这么多关系户人情户,总不能各个都靠黑脸压制住,那得得罪多少投资方。   偏偏一个人的存在,镇住了酒店里所有的一二三四线演员。   连最炙手可热的歌星过来客串,在他面前也得客客气气说话,压根不敢抽烟。   这个人便是严思,时戏院现任院长。   他代表着国内最强表演系之一,但凡是科班出身的演员都得过来拜个山头恭恭敬敬喊声老师,没人敢轻易得罪,或者在他面前留下任何坏印象。   ——开什么玩笑,得罪他一个,等于自毁多少人脉?!   哪个表演系老师没听过他当年的讲座,谁不是从小看他的电影长大?   多少大腕都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学生,能亲口喊声老师已经是荣幸了!   校长搁这一镇,年轻演员都不敢乱说话,演戏走位全都小心翼翼,比平日争番抢戏改戏要老实百倍。   其他老演员们看在眼里,没少开严老爷子的玩笑,顺带当着他的面撺掇两孩子去帝戏院。   老教授看着不苟言笑,其实性格很好,但凡有人请教演法瓶颈,都会予以详细解答。   刚好时间到了元旦,所有人一块组织了场跨年宴,尽情放松三天作为缓冲。   老爷子多喝几杯,被导演起哄着上场表演节目。   “你看看小辈们全都表演完了,您也得露个手吧。”   “刚才沉沉诗朗诵,小蒋耍了套双刀,咱老辈儿不能落后啊!”   其他老演员跟着撺掇,眼看着严老院长喝得有点醉,跟着开玩笑。   “严老哥上我也上,翻跟头都行!”   “带上我啊老严,你想来个啥,要不俄语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还记得几句!”   严老院长众目睽睽下站起身,招招手示意服务员过来。   “你准备五个杯子。”   “一杯放醋,一滴水都别加,其他几杯放摇散了气的可乐。”   老爷子再转头,看向平时喜欢起哄的老兄弟姐妹们,下巴一扬。   “走啊,谁来?”   苏沉原本在专心卷烤鸭吃,冷不丁被哥哥拍了下差点呛着。   “怎么了?”   “有好戏看了,”蒋麓低声快速道:“看见了吗,四杯可乐,一杯醋,他们这是要比演技啊。”   苏沉还双手捧着烤鸭卷,嘴里葱丝没嚼完。   “他们都假装自己在喝醋,让人猜谁是真的在喝?”   “那几个,全是千年的老狐狸,”蒋麓已经在摸下巴了:“搞不好有人特意演自己在喝可乐,在里头浑水摸鱼呢。”   谈话之际,道具已经远远摆好,确保观众们只能看见演员表现,看不见背里形状。   导演还特意使了个坏,让服务员换成了深底瓷杯,好让外头的人没法看见半点杯中颜色,只能全靠这几个老戏骨的样子猜出来。   “那来吧。”老院长晃了晃手里的杯子,笑得很狡黠:“谁要是连着三回猜中了,我把我这辈子最大的秘诀教给他。” 第45章   严院长把话撂在这里, 桌前台后人们神色各异,关注点各不一样。   稚嫩的年轻孩子们当然在意他口中的演戏诀窍,渴望从实力方面异军突起, 诚心有意传承老戏骨的衣钵。   二三十岁的演员们注意力却停留在严院长的身份上。   他们渐渐觉得演技没有那么重要。   名利场里, 权色势力博弈不休, 想从一万个同类竞争者里破格而出,成为炽手可热的大红人, 演技好像只占万分之一的要素。   但凡能博得严院长欢心,和他有所交情,今后能置换资源, 对未来都大有裨益。   众人之中,只有单纯看热闹的人一身轻松。   卜导演还特意把桌子搬远了一点,闻编剧笑着招呼大伙儿等会站队投票。   平淡无奇的元旦宴会突然有了赌注, 全场气氛都活络了起来。   几个老演员相继站好, 第一轮各自拿了瓷杯,当着几十双眼睛饮下杯中之物。   是没了气的可乐,还是一杯子酸到呛鼻子的醋?   所有人都在仔细打量他们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像是开始玩找茬游戏一样。   有人举杯自顾自饮下一口,看不出是喝水喝醋喝苦药。   有人故意做得表情夸张, 却说不清是用力过度, 还是有意混淆。   苏沉眼睛里流露出几分认真, 抿唇一一看了过去。   与此同时, 蒋麓已经插兜起身,随着移动的人群站在严导的面前。   隋姐为了讨个彩头也混在队伍里,小声找蒋学霸透题:“你是怎么猜出来的?是不是他刚才喝的时候皱眉头了?”   蒋麓回头耸了耸肩:“怎么选都错。看运气。”   隋姐:……!   好你个蒋麓!!这种机会你也敢赌运气!!   我还特意跟着你站在这边, 万一错了怎么办!!   卜导演已经在敲桌子催玩游戏的人快点了。   苏沉站在原地许久, 最终才站在严思队伍的最末尾。   有人大声倒计时三二一, 前头的老演员们再次举杯,当场把可乐喝了个干净。   严思笑了笑,把杯子交还给服务员。   “是我。”   隋姐混在队伍里,睁圆了眼睛像是混到大奖,前看后看跟大伙儿乐成一团。   旁边两侧的失败者直接被淘汰掉,讪笑着逗趣几句散了。   “都回去了!第二场准备一下再来!”   大家回去坐好的功夫,隋姐溜回苏沉的身边:“你是怎么猜到的?”   “蒋麓太狡猾了,什么都不跟我说!”   苏沉看着自家助理姐姐,笑得没办法:“看手。”   “手??”   旁边刚被淘汰下来的演员都听傻了:“手上有什么端倪嘛?”   “你是怕满满一杯醋洒了,还是怕一杯可乐洒了?”   旁人不假思索道:“当然是醋,醋打翻了满屋子那叫一个——喔!!卧槽,原来破绽在这里?!我怎么没想到呢?!”   演员为了演的逼真,面部表情基本都各有演绎,当不得真。   可是一杯可乐,和一杯醋,端在手里的本能反应,会通过身体姿态暴露出来。   苏沉没仔细看其他同事醍醐灌顶的反应,而是看向坐回自己身边的蒋麓。   “你没有看他的手。”   “你还有心情观察我。”蒋麓嘴角上扬:“这么喜欢哥哥啊?”   “……”   小朋友本来想打听点别的线索,闻声白他一眼,继续坐好看第二轮展示。   在新瓷杯交到老演员手中时,苏沉的呼吸都在不断放慢,思维进入考试时的专注状态。   他同时仔细观察五个人的一举一动,思绪却有轻微的抽离。   既然如此……那什么才是表演呢。   是欺骗,伪装,还是自我催眠?   严导演的秘诀,会不会就藏在这三个一模一样的考题里?   “来,您几位喝一口给大伙儿看看!”   这一次,五个老演员像是早就商量好了,拿杯子的手一样,喝的姿势一样,脸上有苦有笑。   大家刚才从不同猜对的人嘴里套到各种线索,现在都拿来当试金石一般仔细对比,但越看越自相矛盾。   哪杯真的?哪杯假的?到底谁在演谁没在演??   时间一到,蒋麓又随着其他人过去站队,这次选了最左边的人。   隋姐很是犹豫,她不是演员,作为观众看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扭头看苏沉,后者还在出神思索,不知道在揣摩什么。   “别磨蹭哈,”卜导指指腕上的钻表:“再过五秒,五,四——”   苏沉站起身,同样选了最左边的人。   隋姐当机立断,跟在这两个孩子身后,凑热闹凑得一本满足。   第一波测试里,大家还站队站的很集中,这次像是抓住了不同的马脚,分散着选了各自相信的人。   最左边只站了五个人,而且看起来都不太有信心。   蒋麓站在第一个,依旧是漫不经心的玩乐调调。   苏沉还在低眉思索,像是已经给出解答了,偏偏脑子里的计算停不下来。   有人敲敲茶盖,老演员们举杯共饮,严思当众爽快的把可乐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哈哈大笑。   他面前的人们满脸被骗到了,哭笑不得的认了栽。   而最左侧的那个老太太把杯子往前一送,果真是墨汁般微浓的醋。   “神了,”隋姐喃喃道:“这是怎么猜出来的?”   猜一回是本事,猜两回得是神童了吧。   这么多老戏骨一块儿演,他们两居然能分出来谁真谁假,老天爷您是追着给人赏饭吃啊!!   闻长琴最开始还看得很乐呵,这会儿也露出诧异神色,凑过来问怎么回事。   “你们有什么小秘密吗?”她趁着布置道具的空档过来请教:“我刚才仔细看了半天,谁都像假的……”   蒋麓直言:“蒙的。”   闻长琴:“……”   苏沉没多隐瞒,目光还在看那几个围在一起又在出鬼主意的老演员:“鼻翼。”   他声音很轻,以至于闻编剧差点没听清。   “鼻翼?”隋姐在一旁重复道:“有人鼻翼收缩了嘛?不敢真喝,所以有反应?”   “喝的时候不一定,”苏沉复盘道:“但是不用喝的时候,一定会表现得很明显。”   大家都知道观察喝的一瞬间不同演员的反应,所以后者自然也知道要谨慎行事,不能表现出抗拒或者讨厌,或者故意夸张表演,搞得好像自己在灌醋喝。   但在放下杯子的那一刻,破绽才会逐渐浮现。   他如实相告,答案如波涛般一圈一圈往外传,几乎满场子的人都在竖耳朵在听。   其实元旦晚会既有联谊性质,也有交际性质,来得有剧组核心成员,也有各大投资商。   大伙儿不一定都渴求严院长给的这点甜头,但玩到现在全都认了真。   怎么这小孩能观察这么细??   我刚才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什么都没看出来!!   我不信!!最后一轮我一定行!!   蒋麓一直不解释,在隋姐这颇有点故弄玄虚的装逼感。   少年感受到朋友助理的目光,摊手表示无辜:“真是蒙的。”   其他人配合地点点头。   嗯,信了你的邪。   最后一轮,只剩下八个人。   老演员们商量了好一会儿,才吩咐服务员端瓷杯过来。   严思再度出面,解释刚才他们在聊什么。   “我们最后决定,还是这个题目。”   “——猜猜是谁喝了醋。”   “这一次,你们可要看好了。”   竞赛进入白热化阶段,场子里安静到没有一个人再交头接耳。   本来无意入局的人,好胜心都被彻底地勾了起来。   这虽然只是个老伙计之间的小乐子,现在却像是几十人的一场共同测验。   “来吧。”严思侧身一步,和所有人一起举杯:“最后一场,只许喝一口给他们看。”   五个人同时举杯仰头喝了一口,有人抹嘴,有人咂舌,有人像是被辣到了,有人笑得不行。   蒋麓几乎一秒做出反应,还没等严思杯子放下就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动作太快,以至于几个老演员都忍不住看向他。   “这小子绝对藏了秘密。”蒋麓的助理潮哥拉着隋姐小声道:“你看他这么笃定的样子——背单词的时候能这么明白都算千年等一回,今天反而像是早就看透本质了。”   隋姐跟导演挥挥手,表示自己只是来凑数的,自觉退出比赛,跟着同事们一块蹲在后方观察。   “我也觉得他知道什么。”隋姐小声哔哔:“但是怎么会呢?难道这家伙跟严院长私交很好,知道人家撒谎的时候有什么细节?”   “那不可能,”潮哥立刻否认:“小麓也是这两年才正式跟严院长有接触,以前就算见过也没搭过话。”   那真是邪门了。   隋姐更在意苏沉怎么选,可偏偏他始终留在最后面。   等所有人都站好了,导演也看向他。   少年缓缓起身,笑容有些苍白。   “不好意思,”他摇摇头:“我这次弃权。”   话音未落,众人都惊讶到唏嘘。   弃权??   为什么,你好不容易挺到决赛了啊!   严院长那么看好你,还特意鼓掌给你加油打气呢!   实在不行你蒙一个,万一对了呢?   卜导演反而没什么情绪变化,直接应了。   眼看着苏沉要坐下,他又哎了一声。   “你坐下可以,”卜老爷子道:“给个弃权的理由。”   严思看着苏沉的眼睛,若有所思。   “这次我选不出来了。”   苏沉深呼吸一口气,被众人注视时脸颊发烫,拳头握得很紧。   “我看每一个人……都像在喝醋。”   他声音干涩:“这次实在看不出来了,不好意思。”   大伙儿露出同情理解的表情,等着老院长公布答案。   “首先,让我们恭喜蒋麓。”严思开了口。   他又对了??   他居然又对了??   这小子到底看出什么来了!!厉害啊!!!   该不会是会算卦什么的吧?猜能连着猜中三回?概率学上得多少分之一啊?   一时间掌声如雷,有人高声叫好,还有人吹了长长的口哨。   严思再度抬手,示意自己还有话要说。   他看了一眼蒋麓,笑容里表达着肯定。   再看向苏沉时,多了许多的遗憾。   “最后一轮,其实有暗中的调整。”   “唯独这一次里,每一杯……都是醋。”   每一杯,都是醋。   与苏沉猜的完全一致。 第46章   刚才倘若苏沉没有弃权, 他等于猜得全中!   这一刻所有人都反应过来,跟着唏嘘不已。   真是随便蒙一个都对啊……   苏沉刚才要是报了答案没坐下,现在是远远赢蒋麓一大截!   人家只猜得中一个, 苏沉可是全都猜到了!   太可惜了!   严思看向苏沉, 观察着他此刻的表情。   “为什么想要放弃?”   “很气馁, ”少年长睫微垂:“我觉得我能力不够,不足以猜出最后的答案。”   闻长琴在一旁听得惋惜:“自卑心出现得不是时候, 耽误了你的好事。”   “也不一定是自卑,”严院长笑起来,像是被勾起了许多回忆:“我年轻的时候, 和这个孩子很像。”   “过分要强,对自己太苛刻,有时候反而自乱阵脚。”   蒋麓原本被簇拥着敬酒, 听见他们还在聊, 谢过其他人之后过来敬他们。   “严前辈,你的意思是……”   “你演过打仗的戏,对吧。”老人看向他, 目光如炬:“打仗,是十万人就会赢五万人吗?”   “……不一定。”   “很对。昆阳之战里, 绿林军两万人大败新军四十三万人, 靠得不仅仅是军力。”   老院长看向苏沉, 意有所指。   “能力再强, 要用对地方,才能当真。”   “你们现在还小,有卜导帮忙掌舵, 什么都能听他的。”   “哪怕演得不好, 我们几个糟老头子也能指点一下。”   “等成年以后, 怎么调兵遣将,动用控制你自己的十二般本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顿饭吃得大部分人红光满面,大鱼大肉之后再出去散步看雪,酒气一散更是浑身都快活。   这一晚,本该兑现一个礼物。   严思在提议节目之前预备好了,要找个年轻人教点独家绝学,哪里想到最后来领奖的是蒋麓。   结果出来的时候,老院长看看他,看看他背后的老导演舅舅,心想这还教个鬼。   这孩子自成一派,早就被那老狐狸教透了,好些东西融进习惯里跟本能一样。   正纠结着,卜导演笑眯眯凑了过来。   “老严啊——”   “别说了,我知道,”严思伸手挡住他:“麓麓,过来!”   蒋麓还在陪其他前辈说话,闻声很快过来。   “你这个礼物,我兑现不了了,你就跟着你舅舅好好演戏,听他教的就能成。”   不是一个体系,没必要硬拽。   卜老爷子得了夸奖还卖乖,作势要帮自家侄子言语几句。   “但——是!”   严院长就差捂住这老哥们的嘴了:“但是我也不是轻易食言的人。”   “这样,我欠你一个愿望。”   “从今往后,你但凡有什么难处,或者实在办不到的事情,你都可以来找我。”   卜愿本来想半开玩笑地讨个便宜,没想到老朋友张口直接许诺这么大的礼物,一时也愣住了。   “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严思不紧不慢道:“我既然许了,就一定尽全力帮你。”   “还愣着干什么,”卜愿直接把侄子摁了头:“快鞠躬说谢谢!”   蒋麓人都是懵的,鞠完一个躬还想继续,被亲舅舅眼疾手快摁住了。   再鞠就是遗体告别了!你这小子!!   隋姐本来担心苏沉情绪,见他平静如常稍稍放了放心,内心暗道是长大了,比从前沉稳很多。   一直到宴会散场,各自回房间,苏沉都没怎么说话。   外头落着飞雪,长风一吹都刮在脸上。   他站在露天长廊上,好像还在想刚才的事。   蒋麓跟几个熟悉的老前辈打完招呼,转了两圈才在这里找到他。   “就知道你在这,”他上前带他离开风雪里:“走吧?回去休息了。”   “我没想明白。”苏沉趴在栏杆上,羽绒服都沾了雪,说话闷闷的:“为什么会这样。”   “被老爷子的话伤到了?”   “不是,我在想你。”苏沉看向他,像是考场的灯都关了,还固执地留在那做题:“麓哥,我刚才其实也有观察你。”   蒋麓没觉得意外,抬手帮他抹掉鬓边的雪粒。   “然后?”   “然后什么都没看出来。”小朋友很挫败:“你反应太快了,我甚至觉得,好像还没等到他们喝下去,你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到底是为什么啊。”   他在这一刻,连荣辱都没有放在心上,也不觉得当众出了丑。   他只在乎答案。   是哪里看漏了?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醋在谁的手里?   “你把你自己代入进去。”蒋麓把他从栏杆旁边拎开,熟门熟路地给弟弟拍身上的雪:“如果你在那五个人里,你怕拿到可乐,还是醋?”   “醋。”   “对,四个人都拿着可乐,只有一个人拿着醋。”   “那四个演得好,还是演砸了,都不会有任何压力,也没有人会过度关注。”   “可唯一拿着醋的那个人,会本能感觉所有人都在猜忌他。”   蒋麓注视着他的眼睛,平淡道:“无论是严前辈,还是其他几位前辈,意外拿到醋的时候都会快速进入演的状态。”   他们会想要掌控,想要留意其他人的演法,同时流露出更明显的情绪。   这同样会反应在肌肉状态,呼吸频率,如此等等里。   四个人闲散放松,一个人紧绷刻意,一眼便可以看出来。   苏沉听完,抿着唇许久才开口。   “你能凭直觉看出来谁在演戏。”   “嗯。”   “怎么做到的?”   “直觉。”蒋麓哈了口热气,有那么点骄傲的意思:“所以没法解释。”   他隐约猜得出来,这就是舅舅暗中赠予他的礼物之一。   从小在剧组泡大,要么成为一板一眼的木偶,要么彻底能区分开许多细节。   就像把一个孩子自幼放在古董行老板身边培养,能一眼识货一样。   那种直觉判断,旁人轻易得不到。   “真好啊,你赢了。”   苏沉把头埋进他肩头,紧绷的状态终于缓缓放开。   “我就差那么一点。”小孩嘟哝道:“本来可以赢你的……”   “我请客,”蒋麓笑道:“想吃啥,明天我送你房间去。”   “现在就请,我要喝热牛奶。”   “好好好……等会就煮。”   消息隔天传到时都,苏峻峰正在熨家里的大衣外套。   他拿肩膀夹着电话,一边把衣服上的褶皱全都熨平,一边听得哈哈直乐。   “我家小孩是这样,着急了会有点想后退。”   “他以前可怕生了,逢年过节都不怎么跟亲戚们说话,现在跟蒋麓混久了,性格也开朗好多!”   “好好好,那你们先去,回头再聊哈!”   电话挂断,苏峻峰哼着小曲把衣服一一挂好。   “老婆,午饭吃什么啊!”   客厅那边没有声音。   “老婆?”苏峻峰以为出事了,放下衣服过去找她:“被烫着了?还是哪儿不舒服?”   餐桌上摆了三菜一汤,都是他们平日喜欢的菜色。   梁谷云坐在一侧,手里还拿着添饭的木勺,像是在发呆。   她过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木木道:“吃饭吧。”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苏峻峰俯身探她额头,发觉温度无异才坐下来,拿过碗筷随便夹了一筷子木耳炒鸡蛋。   “哎?今天做饭有点咸啊。”他吃了几口,确实也是饿了:“你要是这段时间累了,晚上我来做饭,洗碗还是我洗,你不用担心。”   “咸了吗?”梁谷云揉了下眼睛,低头吃饭。   “是有点,放盐的时候手抖了?”   她匆匆嗯了一声,闷头扒饭,动作不太自然。   “咱这段时间吃的是有点素,”苏峻峰以为她又想儿子心情不好了,半开玩笑道:“明天老公给你炖大肘子哈,大棒骨头那么一卤,开盖了那叫一个——”   “我怀孕了。”   苏峻峰大半口饭还含在嘴里,再要说话米粒簌簌地往外喷。   “什么??”   “我怀孕了。”梁谷云说话时双手都在发抖:“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们都有……”   她根本拿不稳筷子,勺子都被掉在地上,不住地转着圈。   苏峻峰嘴里满满一口饭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猛然嚼得腮帮子都鼓起来,焦灼地说不出话。   气氛骤然降到冰点。   他把筷子放下来,起身坐到妻子旁边。   后者已经方寸大乱,不住地吸着冷气,如同犯了大错。   “会不会是看错了。”苏峻峰低声道:“你月经不准也是常事……”   梁谷云没说话,伸手拽过旁边的包,拿出两根验孕棒,一张化验单。   全部显示有孕。   她已经怀孕十周了。   苏峻峰接过单据,看得发愣,半晌抽了自己一嘴巴。   火辣辣的疼。   没做梦。   “孩子已经有胎心了。”她嘴唇干枯,表情似哭似笑:“现在怎么办?”   “我这周末直接去做手术?”   苏峻峰听得胸口发沉,知道妻子混乱又难过,条件反射道:“你本来就身体不太好……再做手术流产的话……”   “现在怎么办?我们要是问沉沉,那完全就是把压力责任全都转移给他!他才十二岁啊!”   从回家那一刻起,梁谷云人就已经像是灵魂漂浮出去了一样。   她乱得没有办法,这一刻甚至希望时间重来。   “万一是女孩呢?”苏峻峰从来没有这么盼望过家里有个女儿:“你一直也想要孩子,我们……”   “你别说了!!”她重重打断,抄起钥匙就出了门:“什么都不要说了!!”   大门砰的一声关上,留苏峻峰独自坐在桌前。   屋子宽敞漂亮,空空荡荡。 第47章   生日一过, 很快就要拍重光夜的戏码。   苏沉背台词背到头痛,索性倒挂在沙发上,双脚搭着靠背, 脑袋冲着地毯, 像是这样能把几千字都灌进脑海里。   蒋麓坐得不近不远, 在专心打电动。   他们已经习惯了去对方的客厅里呆一整天,偶尔一起玩点什么, 也可能各干各的。   人都不喜欢孤独,何况是被困在孤岛的两孩子。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苏沉整个人都快滑到地毯上了。   “哥。”   他拉长声音唤他:“帮我拿一下。”   蒋麓还在打吃豆人, 一时没回头:“自己去。”   “哥——”   苏沉跟小羊一样又长长唤他一声,后者叹口气,暂停游戏去给他拿电话。   “懒得啊。”   苏沉望着他笑, 瞧着狡黠又可爱, 就这么倒挂在大沙发上接通妈妈的电话。   “妈~你在哪呀。”   梁谷云接通电话时,才总算回笼了一些理智,仓促地擤了下鼻子, 四处张望。   “妈妈在……在公园里散步。”   “今天时都下雪了吗?”少年翘着脚语气轻快:“你当心着凉,围巾紧点。”   “哎。”她短短应了一声, 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妈妈想你了。”   似乎很多情绪都可以融进这一句话里。   疲惫, 困扰, 难过, 期待,无助。   ……妈妈很想你。   “我也很想你。”苏沉歪着头看蒋麓又在玩哪个卡带,询问道:“你还好吗?”   “嗯, 很好, ”梁谷云鼓起勇气, 仍是说不出口,支吾几句才道:“妈妈……昨天做了一个梦。”   “梦见你不在家里,可是我又怀了一个,但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吓一跳,特别怕你生气。”   “生气?”苏沉把剧本放到一边,好奇道:“为什么我会生气?”   梁谷云在原地站定,看着远处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说话时白气不住地冒。   她冷得微微发抖,但不肯回家。   “你不会吗。”   苏沉再一睁开眼睛,突然反应过来。   他太通透了,什么都瞒不过。   “妈,你是不是……”他下意识看向蒋麓,把话尾咽了,小心道:“爸爸知道吗。”   梁谷云没想到他会这么快问到自己。   “不是,我,”她语无伦次道:“如果你介意的话……”   “哪里是我介意。”苏沉无奈笑道:“看您自己想法和身体啊。”   等到电话打完,梁谷云才缓缓呼了一口气,再一回头,看见丈夫抱着厚实外套在不远处等她。   他不放心,一路跟了过来。   女人有些想哭,朝他招招手。   “你快过来。”   另一侧,苏沉躺在沙发上,渐渐没声音了。   他背台词时偶尔会小声念出来,但嘀嘀咕咕地,又不会说得特别清晰。   蒋麓歪倒在豆袋沙发旁,随手又按了暂停键。   “你们家要有二胎了?”   “也许吧。”   “你没反对?”他没等苏沉回答,又笑了下:“也是,乖小孩是不会说这些话的。”   “说哪些话?”苏沉反问道:“几句话呛回去,让人心里不舒服吗?”   “他们会被你照顾的很舒服。”蒋麓看向他:“你自己呢?”   苏沉盯着他几秒,把头扭开。   “我回房间了。”   “话放在这,”蒋麓并不拦着:“你充大度,变宽容,未必都是真的。”   “你觉得我在演?”   “你最好是在演。”蒋麓看着他,良久才移开视线:“自私不是错。”   苏沉予以鄙视的目光。   这件事暂时没了消息。   他们十月进组,听说要一直演到四月末。   重头戏之二,便是元锦被重光夜选中的那一幕。   在第一部里,导演组用不同视角拍过很多镜头。   自暮色起天空里的异光,如白昼如黄昏的深夜,还有异样闪烁的群星。   元锦那时还只是昼夜逃亡的废太子,面对旁人的命运扭转只有匆匆一瞥。   天空仍然亮着,意味着少一夜不安睡眠,多一日马车颠簸。   可这一次,他是身处漩涡中心的帝王,年轻多疑,背景单薄。   母家在被竭力扶起,作为为数不多的支撑。   哪怕他能借由应听月的观探,一双眼看到无数人的举动,也无法掌控全局。   手握玉玺时,他似乎拥有一切。   面对朝臣时,又好像一无所有。   在进退维谷的局面里,重光夜来临了。   它来得突然,像是为紫禁城内外任何一个平民而来,会予以世间罕有的恩典,以及迥然不同的全新命运。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天光明暗间,星辰流转,异光坠落。   离皇都越来越近,又离宫城越来越近。   无数宫女太监露出渴望的神情,侍卫们故作镇定,却也想着一夜翻身。   大臣们披衣而出,夜不能寐。   几千上万人眼睁睁看着那束光落入宫城,却没有人相信那束光是追逐元锦而去。   要把这几层剧情由远至近的拍出来,需要极强的画面表达力。   天幕主要凭借着后期合成,但近景必须想法子拍出震慑画面。   重光夜来临之际,元锦在庭院中抬头看天。   他被光与风裹挟着吹散长发,冠冕脱开坠落在地,好似凭空被星辰托起。   皇袍舒展如翼,墨发转为银白,灵识一刹在脑海内撑开。   卜愿当初在剧组还没成立的时候,就拿着这段翻来覆去的看,抽了半包烟问闻长琴想怎么拍。   一帮人合计来合计去,想了个非常刁钻的法子。   首先要弄一个可以旋转的灯罩,让灯罩绕着演员悬空转动。   同时演员吊在威亚上,迎着鼓风机演戏。   星辰要托着他,犹如浪潮卷起鲸鲨。   现在真要这么拍了,剧组紧急把苏沉吊上去试效果,前几次连戏服都没换,主要看打光和上下造景能不能合好。   苏沉回回吊威亚都被勒的肋骨胯骨一块裂开般生痛,这次心知肯定要吊许久,苦笑着绑了好几个软垫。   武行师傅们正要拉他上去,蒋麓忽然叫住,从旁边拿了顶假发给他。   “你先套着这个,上去试下。”   苏沉没多想,套着长发一跃而上。   副导演吹了声哨,鼓风机同步开启。   “呼——哗!”   人还没弄清楚自己有多高,狂风已经劈头盖脸地吹了过来。   及腰长发登时像鞭子一样疯狂乱抽,眼看着还要挣脱发网飞出去寻找自由。   要掉了要掉了!!   “这样不行,”苏沉捂着假发对下头狂笑的蒋麓喊了一声:“你故意的吧?!”   蒋麓哪里是当好哥哥的料子,折腾人只怕整活不够花,瞧见弟弟在上头没太多同情心:“你得适应啊。”   “适应个屁!”苏沉难得爆了粗口:“你上来试试!”   副导演凑过来看,看得跟着摸胡子。   “沉沉啊——你得姿态舒展一点,要华丽轻松地飘在半空中,明白吧。”   “表情管理一下!别张牙舞爪像要吃人一样!”   “蒋麓你再笑!”   “噢,都不喊我哥了啊。”大男生在下头还在乐:“哟,假发掉了?”   “……!!”   正胡闹着,卜导演被助理们簇拥过来,闻声抬头一看,当即踹了一脚蒋麓屁股。   “不是让你先上去示范下吗。”   “我这不是给他机会。”蒋麓伸手接住降下来的苏沉,舅舅面前又兄友弟恭起来:“疼不疼啊?哥给你揉揉?”   苏沉瞪他一眼:“你上去也戴假发。”   戴就戴。   小将军演惯了武戏,长发散开依旧是英气俊朗的潇洒样子。   他披着长袍戴好威亚,压根没有用任何软垫保护,比了个手势便快速腾空而起。   再一旋身,烈风吹拂而起,将长发吹散开来。   这一刻,风反而是驯服又浪漫的了。   真正被驾驭的不是鼓风机,而是被肌肉平衡力巧妙控制的威亚。   蒋麓身着武将长袍,好似真漂浮在星辰之间,长发飘散如墨昙花,笑容恣意从容。   横躺,侧站,翻转,仰浮。   他在半空中一如自在的鱼儿,半点被勒痛的痕迹都没有。   卜导演陪在苏沉旁边,等完美示范从天上下来了,以为大功告成:“学会了吗?”   苏沉伸手揉脸。   这种事情看一眼就学得会才有问题吧……   蒋麓玩得很尽兴,下来时动作利落,像什么国家一级跳水运动员,就差做个体操式的落地动作。   苏沉不得不再次过去试戏,临上场前跟他侧身嘀咕。   “你不会痛?”   “疼习惯了。”蒋麓很可惜地看着他:“你这细皮嫩肉的……”   “我才不是!!”   蒋麓没拆穿他,目光看向绑带旁边的软垫。   苏沉本来还想嘴硬,憋了一会儿还是委屈。   “真的很疼啊,”他小声道:“我每次下威亚都要青好几天。”   蒋麓眸子微垂,俯身帮他调松紧带。   “我那里有跌打油。”   “你教我。”少年趁机讨要诀窍:“早点拍完早点收工。”   “秘诀就是……忍着。”蒋麓如实道:“咬着牙也得显得又酷又帅,不然白上去了。”   “……”   苏沉再一次腾空而起的时候,蒋麓站在外沿,抬头看高空处的单薄身影。   他渐渐觉得,他们越来越相像。   像是游鱼某一天发觉,自己拥有飞鸟的影子。 第48章   孤立无援的帝王, 在独友婚娶、父母双亡、群臣环伺的时候,被命运突然选中,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元锦漂浮在空中的那一刻, 感觉像是坠入冰与火的熔炉里。   他的如墨长发被狂烈夜风吹散开来, 被雪浸染一般, 一缕缕变得银白无瑕。   不是老人的苍苍白发,而像是最上好的银缎, 映着北辰星般的光。   他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在空中不受控制地漂浮至高处,下一刻失去了意识。   “卡!”   卜导演大声喊了个好, 示意机位按计划变化:“再来一镜,还是保持刚才那个状态,Action!”   这一幕拍摄在渚迁的一月, 而剪辑在电视剧里, 紧跟的内容却是去年拍的藏城。   日夜重光,天降玄命。   原著剧情里,元锦因这突如其来的际遇能在睡梦里前往任何地方。   像是魂魄离窍, 不再受地面的拘束,悬浮地越来越高, 直至看见山峦云海, 天下社稷犹如展开的山河图。   这个伏笔早在第一部里便有反复写过。   他在梦里总是见到过许多陌生的地方, 有从未踏足的河流, 从未攀登的雪峰。   以及不断出现的,那一扇镶着血珀的门。   说来奇怪,这一枚血珀, 与皇家世代相传的血珀如出一辙。   开国先祖乃是斩杀谋逆罪臣之际, 坠入雪渊偶得此珀, 视为大吉之物。   千百年前的冠冕皆是金银珠玉打造,唯独到了他们这一皇脉,冠冕中央血珀殷红,明贵到摄人心魄,美不可言。   重光夜之后,元锦昏迷了三天。   他沉入梦境里,像是整个人都轻盈了起来,再无拘束地离开宫城。   然后一路被直觉指引着,踏足从未见过的西北高寒之地,于昆仑山间找到那一扇门。   血珀冠冕坠落在地,却好像始终牵扯着他的脚步,消耗着他的呼吸。   离开的越远,他越感觉到心脏在剧烈跳动,体力消耗不断增加。   以至于离开到一半,又摸索着返回宫中,去找自己腾空而起时落地的发冠。   他彻底进入另一重世界,以魂魄的姿态游荡徘徊。   镜头之外,苏沉长长松了口气。   藏区的画面早就拍完了,他现在一身轻松。   这种感觉非常神奇,像是先把丝瓜鸡蛋翻炒撒盐,然后再取出来切碎打壳,搅拌均匀。   隋姐端着热饮料在不远处等他,眼瞅着这边下戏了,招手道:“这边!走了!”   今天还要去看万风集的新址,预备拍后面京港繁荣的画面。   趁着大部分道具布景都快安排好了,她抓紧时间带沉沉过去看看,方便后面商量走位。   几人坐着电瓶车一路跑到景区东北角,看见了布景棚内外的港口集市,以及模拟大船和游船的纸壳布料。   深色蓝布在远处围了大半,又用巨型纸壳做出桅杆长帆之类的东西,不经意看一眼,哪怕没有特效也颇为以假乱真。   苏沉正专注着看工人们摆放道具吃食,突然打了个喷嚏。   有点冷。   他忘记今天要出来逛外景,棚子里又太热,准备得少了。   隋姐啊了一声,有点着急。   “我出来得太快,没来得及给你拿围巾,还好吗?”   “等会冲包感冒药预防一下,还是我们现在就回去,明天再来?”   苏沉拿纸巾捂住口鼻,摇头道:“那边还没去,不要紧——阿嚏!”   他有些狼狈地打了个打喷嚏,下一秒被羊绒围巾绕了一圈,从脸颊到耳朵一下子温暖起来。   围巾带着宁静安神的百合香气,还残留着女人的温度。   苏沉从未碰触过陌生人的围巾,快速回头看是谁,瞧见陌生又熟悉的笑容。   “先用一下我的。”她轻快道:“小朋友感冒了可不好。”   “你是——”苏沉还在分辨她的样子,声音突然扬起来:“您是!!”   “您是陈遥对不对?!”他思路一时间来不及衔接,只来得及喊出她曾经角色的名字:“我好喜欢您的电影!!”   “闻姐,”隋姐愣了下,快速解释道:“这位是闻枫,也是闻总编剧的堂亲,这位是苏沉……”   苏沉还站在原地,一贯的清冷淡定都破了功。   他以前和爸妈一起看的电影女主角来了!!   他到现在都记得,男主角叫程慕笙,女主叫陈遥,那部戏超好看超好看!!   闻枫身形清瘦,有刻意保持身材的痕迹。   镜头会拉伸人的形象。   电影屏幕里是正常身形,现实就得是偏瘦。镜头要偏瘦,现实就得非常瘦。   哪怕隔着羽绒服,也能看见她身上没有一丝赘肉,天鹅颈修长白皙,锁骨更是突出而明显。   女人笑容温和,俯身帮他整理好颈间的围巾。   “现在还冷吗?”   ……电电电影女主角在帮我整理衣服!!   有个小朋友直到现在才终于反应过来,脸都唰得变通红。   怎么会这样!妈!!你最喜欢她了,你要是在现场绝对要开心坏了!!!   苏沉毕竟才十二岁,先前阅片量更多集中在海绵宝宝火影忍者之类的,成年人喜欢的电影看得很少。   电影电视都需要有一定阅历年龄了才能真正理解,相对应的,片场里巨星如云,他能记住的人也寥寥可数。   可是一看到闻枫,他一下子豁然开朗,明白爸妈之前听说他要去采访老演员时为什么会激动成那样。   大荧屏里的人走出来了!   她还在对我笑,给我递围巾!   苏沉双手捧着围巾,结结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真的特别特别喜欢您的戏,陈,啊不,闻前辈!!”   闻枫笑吟吟点头:“我看出来了。”   “元旦晚宴的时候,我也在场,就坐在你的斜后方。”她鼓励道:“你猜得非常准,一看就是演戏的好材料。”   苏沉被围巾包裹着,被温馨宁和的百合香气包围到心脏狂跳。   追星也太快乐了!!   他好想冲过去要签名合影拿回家挂起来!!!   “对了,你还不知道吧,”隋姐也没想到自家小祖宗突然变呆萌可爱了,哭笑不得道:“原来演医女的演员要怀孕生子了,现在换闻姐过来演。”   女人听见怀孕二字,晦暗情绪一晃而过。   “你还有好几部戏都要和她一起搭对手戏,开心吗。”   苏沉看向闻枫,又转头看隋姐。   “真的?”   “真的。”闻枫笑着摸摸他的头发:“小陛下不是在重光夜昏迷了三天吗。”   “我就是负责照顾你的医女,钱阅。”   小朋友这辈子没有蹦的这么高过。   他欢呼完,又找助理要来手机,现场跟爸爸妈妈打电话。   电话打到时都的时候,梁谷云正躺在沙发里,被孕期反应折腾到恶心反胃,好几天都吃不下东西。   “妈!”苏沉在那边难掩兴奋:“你知道我要和谁合作了吗!!”   梁谷云懒洋洋应了一声,支撑着坐起来。   “是谁?”   电话那边出现短暂的空隙,像是手机被递给了旁人。   “您好,我是闻枫。”   梁谷云懵了一刻,结巴的时候样子和儿子一模一样。   “您好?您好您好!”   “我超喜欢你演的戏,陈——哦不闻小姐!!”   “辛苦您和我儿子对戏了,感谢您照顾他!”   “倒也不用这么客气,”闻枫失笑道:“说起来,我和沉沉很有眼缘。”   “他元旦时在晚宴上表演很出众,一看就是天赋过人。”   “如果能教会这孩子一些什么,我也觉得荣幸。”   梁谷云一听见她的声音都忍不住喊陈遥,强行把脑海里角色和演员两个样子掰开,镇定道:“但愿沉沉能顺利演好,不给您添麻烦。”   “不会,”闻枫看向苏沉,想起了什么,随手掏出包里的一本书:“这本《演技六讲》送给你,回头如果想学什么,随时来B1204找我。”   苏沉抱住书,开心得不行。   “我可以打开看看吗?”   “当然可以。”   他露出开朗微笑,当场翻开书页。   里面不仅有细密清晰的笔记分析,还贴了各种便签纸,引用了很多相关著作的内容。   一看就是用心至深,时时有参考翻阅。   “哇……”小孩忍不住感叹:“我上数学课都没做过这么多笔记。”   助理隋姐站在一边,内心暗道这孩子真是碰对人了。   闻枫早早就是电视圈的大红人了,人送外号‘戏痴’,不爱别的,一心全都扎在剧组里。   旁人在她一半红的时候,早早就在接代言、上综艺、博出位,想方设法让自己更有名气一点。   她是实打实的好演员,宁可花休假的时间看剧本也懒得出去玩,这些年半点丑闻没有,气得狗仔都懒得跟拍。   ——拍什么拍!拍她天天学习看本子吗?!那我去清华北大拍那帮书呆子不得了!!   ——你好歹出去唱个K逛个夜店吧?二三十岁能不能有点追求啊?!   这样一心扑在戏剧生涯上的好演员,碰到沉沉这样纯粹又干净的孩子,怎么不会一拍即合。   等电话打完,闻枫已经加了梁谷云的联系方式,笑着和苏沉告别。   “我很愿意做你的老师。”   “这本书对你可能还有点难,但如果你愿意的话,随时可以来我这里补课。”   苏沉眼睛亮亮的,用力嗯了一声。   接下来再逛布景的时候,他都一直紧紧抱着那本书,像是进入魔法世界的小孩终于拥有一本参考读物。   隋姐一开始还忍得住,后面不禁笑出声来。   苏沉瞧她开心,小声道:“我这样很幼稚吗?”   “没有没有,”隋姐道:“你知道吗,刚才的闻枫前辈,人生和你很像。”   “她在比你还小一点的时候,就进剧组演了亡国的公主,然后从小演到大。”   “等电视圈的奖拿完好几轮了,又去冲刺电影,这不大红大紫了一辈子,红的不行啊。”隋姐想起什么,又八卦道:“你最喜欢的那个电影,不是她和梅衡演的吗。”   苏沉用力点头:“对!还有梅前辈!”   “他们在演完之后就结婚了,生了个小男孩,叫梅笙遥。”   苏沉头顶冒出三个大感叹号。   这就像电影变成现实一样!也太美好了!!   我最喜欢的两个角色现实里结婚了,小孩的名字还是用角色名字取得诶!!!   “所以当时我们都说磕到了磕到了哈哈哈哈哈,”隋姐不禁捧脸:“说不定哪天梅天王就来探班了,啊,好想现场听他唱歌!”   另一边,酒店套房里。   蒋麓撕开薯片,把剩下半幕戏的台词过完,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怎么还不回来,这都几点了。   不是约了晚上一块儿玩。   剧本被敷衍地翻了一页,客厅座机终于响了起来。   “麓哥!”电话那端的声音罕见的雀跃:“我晚上不来打游戏啦!”   “哦。”少年懒懒道:“拜。”   “你记得吃晚饭!”   蒋麓沉默两秒,反问道:“你家中彩票了,这么高兴?”   要不是声音一模一样,他都以为对面换了个人。   “闻前辈要教我演戏,她还说给我讲戏剧史和莎士比亚!”苏沉说话时声音很乖,像开心小羊一样蹦来蹦去:“所以我去学习啦!白白!”   蒋麓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把电话挂了。   “……哎。”   从所有未成年演员进入剧组起,面临的就是三重负担。   成年人演完戏就休息,想干啥干啥,压根没有升学压力。   但未成年演员未必接受过系统教育,声台行表都要从头夯实基础,基础课必须一堂不落,但凡态度出问题就可能被导演直接开除。   除了基础课,针对不同戏的表演重点,会有时戏院或者帝戏院的专业老师过来给予指点讲解,类似考前透题。   导演一开拍就是烧钱,所以不能浪费剧组时间,提前要演好几遍,直到戏剧课老师点头了再去现场实战。   在这两重压力下,还要兼顾文化课程,以及昼夜颠倒的打工时间。   蒋麓一向对文化课得过且过,方法派做久了,也不在意什么文化历史影视教程之类的东西。   好友沉迷学习去了,他突然觉得套间真他大爷的大,怎么就一点意思都没有。   第一天还忍得住,爱学学别带上我。   但紧接着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苏沉风雨无阻地提前到剧组默戏,基本都是在布置现场的阶段就开始走情绪进状态。   演完戏一溜烟跑回去洗澡看书,然后人就不见了。   一周过去之后,蒋少爷稳不住了。   你人呢??   你热爱学习学到忘我了是吗??   谁说要跟我学国际象棋的??说爽约就爽约了嗯??   苏沉不来找他,他只能硬着头皮过去找苏沉。   两个人认识两年了,彼此都很熟,有对方套间的卡。   一刷卡进去,门口摆了本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员自我修养》。   蒋麓露出被臭袜子熏到的嫌弃表情,用两根指头的指尖捻了一页。   “……”   苏沉在书房听见脚步声,端着茶杯走出来。   “哥,你过来啦。”   蒋麓没看他,保持着嫌弃姿态松开指尖,让书页落了回去。   “我有东西落在你这了,过来找找。”   少年心不在焉地扯了个谎,踩着拖鞋走进来。   “晚上看电视吗?我叫客房服务送个爆米花?”   苏沉献宝般把笔记捧过来给他看。   “不啦!等会有课,我要去找闻老师!”   “闻老师?闻长琴给你单独补课?”   少年终于有了危机意识。   “她不会悄悄跟你剧透了什么吧。”   “不是,是闻枫老师!”苏沉任由他翻看笔记,开心道:“她什么都会,好厉害啊,听说是在英国留学的表演系硕士!”   “小闻姐啊……”蒋麓惦记着朋友被抢了,占有欲难得上来:“你跟她学多久了?”   “每天都有上课。”   “她很会教?”   “嗯!闻前辈是天才!”   ……一口一个前辈,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多会演。   蒋麓想到这里,又敲了下脑袋。   也是,人家视后影后都拿完了,她不会演谁会演。   话虽如此,他仍然不肯松口。   “你就非要跟着她学?”   “演戏这种事情……有必要看书吗?”   “也不一定是看书,”苏沉认真道:“前辈还教我怎么拉片子,怎么看机位,怎么观察导演的思路。”   “今天晚上要讲希区柯克的《三十九级台阶》了,麓哥你来不来?”   蒋麓:“……”   来,凭什么不来。   我还真要过去听听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少年一时半会没有吭声,苏沉这才露出小心翼翼的神情,过去悄悄拽他袖子。   “干嘛。”蒋麓冷冷道:“你希望我也去?”   我也是疯了,高中化学都没搞完,跑去补什么影视史。   我舅要是知道我跑去跟别人乱学,搞不好要敲我的脑袋。   “你……你不去也可以。”   苏沉声音越来越小,显然还有别的顾虑:“就是,你能不能送我一下。”   “电梯坏了?”   “灯坏了。”苏沉瘪了下来:“我怕黑。”   蒋麓:“……”   蒋麓有时候觉得这个朋友很神奇。   你说他像个幼稚鬼吧,他演皇帝的时候凶气杀气要什么来什么,阴鸷眼神一点就通。   皇帝面对权臣的猜忌,提防,演得那叫一个通透。   不仅如此,还有他演元锦的时候,说话语气、思维方式、气场态度,都完全像变了个人。   时间一久,这些东西都带到了生活里,让人渐渐觉得他和角色有好几分重合。   仪表姿态,谈吐笑容,其实都已经超过十二岁的原有样子,比同龄人要成熟好几倍。   但一转头,他又跟个小羊崽子似得,哼哼唧唧别别扭扭,还怕黑。   蒋麓一盯着苏沉看,苏沉就不好意思再往下说,快速道:“不麻烦你了,我自己去。”   “……你就当我没说。”   “你们体验派都这样吗?”蒋麓突然问道:“你演元锦的时候,怕不怕黑?”   “这我哪知道啊,”苏沉也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个:“剧本里怎么写……我就怎么演呗。”   “我陪你去一次,需要提前跟小闻姐打电话说吗?”   “嗯!我去打电话!”苏沉笑容又灿烂起来:“你记得带笔记本,她讲得可好了!”   蒋麓半信半疑,趁着苏沉跑去打电话提前告知加学生的时刻,给舅舅打了个电话。   “舅。”   “有事?”卜老爷子这会儿在按脚,躺在大长椅上声音慵懒:“有事找助理去呗,找我干啥。”   “你不是把小闻姐换来了吗。”蒋麓清楚实情,直接跟他说了:“原来那个演医女的角色我知道,是个模特,好像是投资方的四姨太还是五姨太是吧?”   “你把投资方都得罪了,硬把人换下来,让闻枫姐过来演这个角色,为的是什么?”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老导演冷笑一声:“那个破模特过来试戏,我亲自看了,演得特么的跟狗屎一样!”   “台词都念得磕磕巴巴,还想当演员?!”   他一说起这件事,怒意都收不住了:“有几个臭钱了不起了?!我图他这么个几百万几千万的?!”   “我告诉你,没门!再有钱也不许把垃圾塞进来!长得跟仙女一样演得不好一样不行!”   “不是……舅舅,我不是问这个。”   “还有,你知道她是怎么走路吗?扭着!”   “我就问你,哪个医女,还是古代的医女,走路走猫步,哈??”   “当时我就差当场骂人了,她还觉得自己演得特别好!”   “不是,舅舅,我是要问闻枫姐……”   “闻枫她演得好啊!”导演当场大赞:“她演得那叫一个利落漂亮!”   “她本来没档期,来我这只能轧戏,我跟她说轧戏就轧戏吧,你能来我就谢天谢地了——”   “好家伙,她演得那叫一个快,隔壁电影剧组直接提前两个月搞完收工,档期这不就空出来了?”   蒋麓听他讲得唾沫横飞,这会儿才抹一把脸,选择直接说重点。   “闻枫姐在跟苏沉讲课,我能去吗。”   电话那边传来重物倒地声。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蒋麓知道这事要完,叹了口气:“我不去了,你别发脾气。”   “我们家是烧高香了,能让她给你私下讲点课?!”老导演吼了回来:“赶紧的!好好听课!一句都别落下!!”   “敢撬她的课我打断你的腿!!” 第49章   蒋麓陪苏沉去十二楼的时候, 出于礼貌带了本子和笔。   走廊还在维修中,据说是顶灯型号比较特殊,得两三个星期才能买到送过来。   他不介意送这小孩去听课, 但自己并没有太多兴趣。   理论这个东西, 听起来和实际演戏隔着十万八千里。   从前亲妈带着他逛图书馆, 从一楼到六楼半个小时走完,蒋麓就挑了几本漫画。   好在蒋从水也不干预, 随他喜欢。   至于什么《戏剧基础理论》,《戏剧分析学》之类的东西,蒋麓一概视为出版社循规蹈矩印点字赚钱罢了。   谁爱看谁看, 他才不。   闻枫那边听说蒋麓要来,答应地很平常,也没准备特意为他讲点什么。   两个少年在她门前站定, 敲门前对视一眼。   “先说好了, ”苏沉小声提醒道:“闻前辈讲得很快,你如果思维跟不上,得举手示意她解释一下。”   蒋麓嗯了声, 戒备心没有完全放下来。   门铃叮咚一声,穿着纯黑套装的女人轻巧推门, 耳间蜜蜡坠子随风一晃。   “你来了。”闻枫接过苏沉写好的论文, 下巴一扬:“找个位子坐吧。”   她提前泡好了蜜桃乌龙茶, 房间同样整洁干净, 有阳光晒过之后的洁净气息。   蒋麓环顾四周,发现这里还摆了个小白板。   一摞书摆在桌旁,其中有新有旧。   他顺着书脊往上读, 发觉里面不仅是表演相关的内容, 还有好几部导演的自传, 以及似乎毫无关系的几本小说。   “沉沉是刚入门,对很多东西都很新鲜。”   闻枫俯身放下瓷盏,抬眼道:“至于你……终于明白自己哪里没演好了?”   蒋麓皱眉:“我演得不够好?”   年轻的影后不置对否,继续给苏沉倒茶,后者连忙起身致谢。   蒋麓一向骄傲,听到她这样说,有种被冒犯的微恼。   “哪怕是和严思前辈对戏,他也没有……”   “如果他说了呢?”闻枫平淡道:“你还是会像现在一样,一头露水的看着他。”   “闻老先生比较忙,上课规模基本是千人起步。”她笑起来,有几分自嘲:“我嘛,二流水平,勉强能帮你启个蒙。”   苏沉听得不敢吭声。   ……您这视后影后都算二流水平,那我们得排到队伍多后头啊。   “你不像在挖苦我。”蒋麓看着她,仍语气不悦:“但我不觉得我的表演有硬伤。”   多年的演绎经验,以及舅舅作为总导演的严格要求,让他一直能把文戏武戏都以最高能力呈现表达。   如果他还需要‘启蒙’二字,姬龄直接换人演得了。   “你的问题……和苏沉一样。”闻枫拾起油笔,转身在白板上随手写了三个字。   「连贯性」   “你们有一场,就演一场。”   “昨日的姬龄,未必能续上今天的姬龄。”   “今天的姬龄,也不一定能让人延续着想到未来的姬龄。”   就如同搭一座屋子,上一天工便搭一天的墙,不看结构,不究整体。   咋一看,每面墙都平整稳定,真要互相搭在一起,得稀里哗啦全都倒下来。   她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听得在场两人都面色一白,全然是被说到了痛处。   苏沉属于这一周被当头棒喝习惯了,早就抄起笔开始记要点,笔记本都用完了小半沓纸。   蒋麓坐在原地,像是被一桶醍醐轰得一下砸了个全身。   她说的是真的。   ……怎么会??   积攒已久的傲气和自信,在这一刻变得极不真实。   他大脑里一瞬间幻灯片般闪烁出许多幕自己演过的戏,像是想竭力找出证据,跟她证明自己其实演得无可挑剔,任何人都说不出错处来。   闻枫轻飘飘几句话,完全把他打回原形。   蒋小少爷表情僵硬地举起手。   苏沉正写着后续的连环设计,瞧见大同学在举手,很欣慰地点点头。   “你说。”   “你是对的,”蒋麓再抬头看她,大概是底气消散的缘故,声音都有些涩:“我想问问,时戏院本科……跟你教的一样深吗?”   “深?”闻枫忍俊不禁:“我这个是启蒙,算前辈阿姨闲着没事,讲点敲门砖之类的小东西。”   “你们两现在啊,按名气过艺考绰绰有余。”   但真按全方位的能力,还真不好说。   “你才十五岁,着急什么呢?”她看向蒋麓,温和安慰道:“以前觉得自己懂很多,现在突然傻了?”   蒋麓没说话,终于把笔记本翻开了。   几百年没记过笔记,今天算头一回。   闻枫会意提笔,在白板上从容书写。   “那么今天,首先从角色的成长性和蜕变感讲起……”   这门课一讲就是三个小时。   到了结束时间,空气净化器的水都耗完了。   苏沉记完课后作业,心情很好地等着和哥哥一起走。   蒋麓还怼在客厅白板旁边有一堆问题要问。   “还有这里,”他哗哗翻了几页:“刚才你讲叔本华的时候……”   苏沉等了十五分钟,发觉麓哥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哥。”小孩试图催他。   又过了五分钟。   闻枫家的茶壶已经倒干了。   “哥!”   “走啦!”   “最后一个问题——”   “明天再来。”闻老师当机立断,把两孩子送出门:“做完作业再问。”   两人都乖乖地说了声闻老师再见,一前一后往电梯的方向走。   走廊昏暗,但每一步都走得充实又满足。   蒋麓很少有这样的感受,此刻刚刚发觉自己一直在笑。   他伸手摸脸颊上扬的弧度,还不相信般按了按。   “她很厉害吧。”苏沉感叹道:“而且什么都会,像教授一样。”   真难想象,闻前辈随便分享一些知识都够他们学这么久。   如果是严校长亲自教些什么,该需要多久来咀嚼啊。   蒋麓手里还握着笔记本,听到他的这句话,不假思索道:“我以后会比她更强。”   “你这好胜心……”苏沉莞尔:“比最好的演员还要强的,恐怕只有导演了吧。”   “那我就去做导演。”蒋麓并不觉得负担:“再过几年,你等着看。”   他们两就此有了新的习惯,就是天天一起赶作业写论文,外加去闻枫前辈那里上课。   三个人轮流都有戏,片场不一定重叠,但也不耽误。   闻枫单独表演时,他们就蹲在旁边看,一边看一边对照她提前讲解的要点,像是看现场实战教学。   蒋麓或苏沉单独对戏的时候,另外两人就站在镜头外,学生现场分析哪里符合或者背离预期效果,老师再逐一讲解。   如果每个人都能看得见经验条,他们两的增长速度至少快了两倍半,像海绵般不知疲倦地吸收着所有的知识。   楼上台球厅不去了,楼下游泳池不晃了,基本哪里都找不着人。   原先剧组呆得实在太闷,蒋麓没少撺掇潮哥带自己出去转转,单是开跑车兜个风也行。   现在人算是踏实下来,存在感都急速降低,不仔细找根本碰不着人。   卜老爷子看在眼里,连着给闻枫打了好几个电话,要请她吃饭。   闻枫沉迷于培养年轻下一代,自己还为了保持身材这些年连盐都要按毫克摄入,怎么可能去。   老导演过意不去,直接从酒庄挑了最好的收藏,亲自登门送了过去。   闻枫一个人讲课不够过瘾,又把堂亲也拉来,后者刚好沉迷拖稿,乐得躲过来放松。   “千万别跟那帮催债的说我在这!我好些天没写连载了!!”   “不会不会,”闻枫飞快锁门,跟地下接头一样隔着猫眼确认,拉着闻长琴跟两孩子打招呼:“来,今天我们全面学习下《重光夜》的阶级观世界观,分析表演的时候要注意什么……”   蒋麓闲散惯了,猝不及防被苏沉带入学习的深渊里。   至此一发不可收拾。   什么打游戏,什么看漫画,学习,我要学习!   苏沉表示非常满意。   以后过走廊再也不怕黑啦,麓哥一直在前面!   以至于有女生捧着情书表情羞涩地堵在楼梯间前的时候,哥俩都懵了片刻。   她是谁?   她找谁?   别抢电梯啊,等会上课要迟到了。   小姑娘其实是剧组的年轻演员,看见蒋麓时脸颊红红,手里抱着巧克力礼盒,还有一封粉色的信。   蒋麓先是按了电梯,半开玩笑地看了下苏沉:“找你的?”   小女生很少这样近地看到他,被少年的荷尔蒙迷得有些说不出话,鼓起勇气道:“蒋麓……我,我喜欢你!”   苏沉轻轻哇了一声。   “你哇什么,”蒋麓见怪不怪,平静道:“礼物拿回去吧,心意知道了。”   “我真的喜欢你!!”   “请你考虑一下!!我想做你女朋友!!!”女生已经红到耳朵根了,往前一步离他更近,鼓起勇气道:“你真得超帅!!真人比电视要帅一万倍!!!”   “我知道,”蒋麓郑重道:“我会好好珍惜自己这张脸的,这样吧,我们三个合个影怎么样。”   “也……也行!”   苏沉当电灯泡当了一半,没回过神就被麓哥抓到怀里,被半抱着跟那小姐姐一块合影。   “你也特别好看!!!”   女生趁着这个机会猛看他们两,强行把情书塞到蒋麓手里,超大声说了句谢谢你,抱着巧克力盒子扭头就跑。   “记得好好学习——”蒋麓随口高呼:“青春不再来啊——” 第50章   如果说颜值里满分十分, 上镜头前苏沉大概可以打个八分。   他生得清润灵秀,双眸大而有神,一看便是相当上镜的好胚子。   有顶尖团队的妆造一配, 描眉画眼时把面容优点逐一放大, 八分便能升至九分半, 叫人见之忘俗。   《重光夜》里群英荟萃,演员阵容堪称史上最豪华版本, 真要比一比,好些个八分九分的漂亮人物。   可苏沉还多了一项优势。   众人之中,只有他可以拥有熠熠银发, 以及极为贵气的血珀头冠。   单说亚洲人的偏黄色皮肤,但凡肤色发黄发黑,戴银发只会显得脏旧。   天生白皙的戴了, 又容易显得没有血色, 即便有殷红珠宝衬着,也会有几分病气。   正因如此,早在第一部剧情还没完全打开的时候, 发型师就特意拿着色卡对比苏沉的肤色,电脑里模拟了几回, 又做出好几个色号的银发出来, 就为了确认哪一款颜色配出来最为惊艳。   如今灯光一照, 周身蜕变一新的元锦走出来, 旁边场记看得都忍不住哇哦一声。   太……太好看了吧。   又冷又傲又美又酷……形容词已经完全没法形容了!   卜导撑着下巴在旁边看,没吩咐人马上开始拍。   妆造师也看了半天。   “好像太白了点?”   “他是没怎么晒太阳,主要都是拍室内戏。”卜老爷子抓抓头发, 感觉效果还不太对:“怎么说, 给他打点粉弄黑一点?”   “那也太糟蹋了……”   隋姐抱着保温杯站在旁边, 忽然道:“涂个指甲油怎么样?”   “会不会有点妖异了?”有人摇头:“男孩子涂指甲油显得娘气,小心观众说——”   “你懂个屁。”卜导演直接把帽子扣那人头上了,拔腿就走:“挑指甲油去!”   谁说只有女的才能涂指甲油了!   我就要挑个鲜亮的!最好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   化妆师颇为讲究,临时还从酒店把私用的紫光灯拿来,给他十指照了好一会。   苏沉长发披落,头顶还戴着血珀发冠,有些不安地抬头看。   “……真的可以吗?”   蒋麓原本在一旁凑热闹,被他瞥了一眼,没来由脸上发烫,含混应了。   “好看,”化妆师越涂越笑意浓厚:“哎,隋姐这主意好得很。”   真正的贵气,就要这样。   珠玉加身,指尖如沾血,同时流露出凛然神情,傲意尽显。   卜导演又确认一遍,吩咐演员道具录音师全部就位。   “准备——”   元锦醒来时,臣子医女跪了一地。   他张了张干枯的嘴唇,被侍女们小心地扶了起来,靠着软枕小幅度饮水。   沉梦三日,身体便是有参汤吊着,也虚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在梦境里跋涉雪原,终于找到了那扇门的位置所在,还去看了母亲的墓。   再醒来时,像是亲身越过千山万水,饿到直发冷汗。   医女钱阅跪在阶下,即刻吩咐道:“取肉粥来,伺候陛下慢服半碗。”   元锦眸子一转,戒备之意不加掩饰。   旁边大太监忙不迭介绍道:“这位是云游归来的首席医女,先前不仅救过难产的先皇后,还治好了太后的恶疾。”   这次得亏有钱医女主持大局,细心照料陛下直至醒来!   这一次日夜重光竟然选中了陛下,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上天在万千子民里,居然选中贵为天子的新任皇帝,予以至高无上的赐福!   陛下一夜之间长发如雪,连指甲都如血珀般莹润发光,莫不是——已得了长生?!   这是贵上加贵,注定不凡啊!!   钦天监没话说了,礼部也没话说了,一群试图对他下手的官宦们也都跟着吓了一跳。   所有人都亲眼看见群星如辇,送着那个少年天子青云直上。   他的长发旋散绽开,被星光染作流银般的颜色,今后更不知道要有什么世间罕有的本事!   待整碗热粥饮完,元锦的身体才终于暖和起来。   他一个眼神,训练有素的近侍便快速退下,独留钱阅与他单独相处。   饥饿感仍在腹中作祟,但尚且可以被压制不管。   元锦支膝而坐,圆润指尖挑了一缕披散的银发,由指腹缓缓捻过。   “谁派你回来的?”   能在这个节骨眼恰好出现,恐怕根本没有离开过京城。   钱阅起身行过拜见君王的大礼,眉眼和顺,气质内敛。   她周身有种奇异的笃定。   不仅仅是见识过瘟疫饿殍之后的泰然。   还有一种……知晓大局的安静。   元锦指尖微掐锦被,声音冷下来。   “朕在问你话。”   医女终于抬头,竟在并未得旨的情况下站了起来。   她站得太突然,并且不顾少年人的愕然,将外袍脱解而下。   元锦本能地后退一步,后背撞上身后的墙,厉声喝止:“你做什么?!”   那玄色黑袍半空一转,在长风里翻出内侧,随着她的动作被展示的一览无余。   炽烈阳光下,有字纹图案在黑袍内侧一闪而过。   元锦像是看见什么,竟不顾假意瘫痪的身体,踉跄着往前扑捉:“你拿过来——”   那是,那是!!!   钱阅向前一步,神色平静的双手递上。   “是先皇帝留给陛下的遗书。”   “卑职代管至今,不敢有所折损。”   元锦眼眶都红起来,惧意怒意混在一起,指节都攥得发白,死死握紧那血书在阳光下看过去。   不,这不可能。   是他把那疯癫生父赏给蛇骨婆婆,让后者被群蛇撕咬而死,听奴仆说最后连白骨都千疮百孔,不得全尸。   怎么会,怎么会——   “从一开始,这场厮杀就只可能有一个人活下来。”医女再度跪下,如是陈述:“哪怕是腿疾突发,废黜太子,也是先皇上同先皇后一致的决定。”   他们以命相保,求你能在党争里活下来。   元锦甚至没办法理解她说的每一个字,双泪本能地淌了下来。   “你已经犯了千刀万剐的死罪,”他声音干枯,像是血在从嗓子里淌:“竟敢戏言……”   不,母亲是被那个混账下旨赐死的……   萧家被放逐,还有数代族人被牵连为奴,不……   “先皇帝有言托卑职转述,”钱阅匍匐在地,声音不疾不徐:“吾儿衍锦,父伪饰至此,唯望与余母生死同寝,合葬一处。”   “若遗骨灰,倾洒其前足矣。”   阳光刺眼地可怖,将乌黑衣袍里的血字一行一行映衬出来。   讲出文党遍布全国的势力范围,讲洪党背后的军力分布,及戗杀洪氏之后会接续而来的世族之乱。   行行句句,深切至重,尽是父亲的手笔。   元锦看到最后,发出幼兽中箭般的怒吼声。   他不信,他决不能接受——   从前视为虫蚁的昏聩父亲,被他亲手赐死受尽极刑的父亲,用自己和母亲的一辈子去保他活下来?!   那般荒诞的逃亡猎杀,不过是引发文洪两党相杀的毒计之一。   如果没有这般设计,那两拨人早已分赃一致,齐架着下一个傀儡平稳登基。   那般奢靡疯狂的昏君行径,竟是将宫内财物保全大半,秘密借宴会赏赐之名移出宫外,供他取用。   如果没有文武群臣明知故纵的丑陋行为,国库都会被洪家设法掏个干净。   看似活得光风霁月、金尊玉贵的帝王之家,在世族面前好似门前石狮子,早就是个镇国的摆设罢了!   荒诞至极,荒诞至极!   元锦又哭又笑,把写满暗书的长袍披在身上,像是极力汲取血亲的半点温度。   他仍是稚嫩年轻,此刻长发如雪,十指如沾血,哭得痛苦凄怆。   医女静静抬头,抿唇等待。   她像是来自上一代的信使,此刻不多共情,只等他收拾心情,以再度交代后事。   元锦已经快要崩溃到如身坠深渊,恨声道:“所以你们所有人——每一个人,把最后的希望放在我身上,是吗?”   要我重振朝纲,要我收拾残局,把一切被夺走的要回来。   你们每个人都选了以死托付,然后就这么走了,一个一个全都走了?!   “陛下。”钱阅低声道:“再过不到半个时辰,文首辅就会过来看您了。”   哪怕有一百种办法杀了他一个,都没有办法彻底瓦解整股清流。   上下文官早已根系稳固,互相勾结。   前一代皇帝用尽气力搅浑了整盘水,设法勾得利益错乱,四处起火。   下一步尽数交代于衣带诏上,求他保得国家周全。   国家位列四国之间,若不是各方牵制着,早已有南北劲敌来犯。   此般情形,像是高塔悬于一根针上。   元锦裹紧外袍,哑声开口。   “父皇还说了什么?”   钱阅沉默片刻,如实以告:“莫罪己。”   少年很轻地笑了一声。   他像是过早地置身于刀枪剑影里。   早到不记得平静的生活本该是什么样子,不记得伸直双腿在众目睽睽下行走时的情形。   “叫姬龄来。”   他很慢很慢地开口,五指仍紧攥着父亲的字迹。   一切都在变得足够清晰。   “卡!”   演到这里,苏沉累得直接靠床榻滑下去,哭过之后眼睛都有点胀痛。   “还得再来一镜,”导演招呼道:“刚才有几个地方没演清楚,你吼太快了会影响后面的情绪。”   闻枫被助理搀扶起来,跟小同学耸了耸肩:“我说了得收着演。”   苏沉嗯了声,陷在被子里长长叹气。   上班好辛苦啊……   什么时候才能回家躺着!! 第51章   苏沉有那么几个瞬间, 能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职业。   ‘职业’两个字,原本不该出现在他这个年纪。   可一旦片场里泡久了,哪怕还是个未成年人, 他也能摸透诸如工作规律, 会议要素之类的东西。   剧组一般拍戏看两个重点, 第一是场景,第二是大腕的排期。   诸如雪山草原之类的外景, 当然不能拍一场去一次,有什么戏份都得提前捋顺了一气呵成全部拍完,回头再补是一万个不方便。   这类消耗重拍摄难的戏码按场景区分清楚以后, 再就是针对不同的大腕安排时间。   虽说有许多演员甘愿奉献半年多的光景泡在剧组里慢慢磨戏,但像严院长这类身居要务的演员也有旁事要忙,不可能在渚迁停留太久。   首辅文寻敬的戏份便是如此。   他的朝堂戏、群戏、武戏其实贯穿全剧, 观众在看的时候不会察觉任何异样。   但剧务在排期时, 早已把他的戏份单独摘出来,第三集 第三十二集第四十八集全都挤在同一个时间表里,抽离于剧情本身拍完。   这样的安排, 对旁人要求不大,但苦了靠体验入戏的苏沉。   他演的小皇帝, 在受制于他时要有强摁下傲气的压抑一面, 甚至为安抚政局, 龙颜屈尊, 半忍着耻辱去亲自为首辅斟酒。   文寻敬一声逆反,满朝文官能不要命的去东华门大闹罢官。   哪怕把这些读书的迂腐官僚全都杀个干净,新科举的又一批也会为他马首是瞻。   在一身清贵破除之前, 这个首辅都是万千读书人心向往之的存在, 是名垂青史, 是良臣明相,欺压不得。   但几集过去,他凭着应听月的眼睛看见文首辅的弱点时,又陡然会有了底气。   文寻敬看似清朗浩然,其实早已得了恶疾,还是绝不能与旁人说清的花柳疮病。   古有妓鞋行酒,被士子们奉为雅谈。但行歌作赋遇上疮脓满身,可就再也风雅不起来了。   这般绝症,往往是治不好的。   最后血毒会涌进脑子里,直至病患疯癫痴呆,再无半点体面。   元锦没有向世人揭开这首辅的道貌岸然,反而是当众给他赏了个医女,用意之深,堪称一击绝赞的反杀。   想要活命,便得从布线人的角色转为皇家的傀儡,烂透了牙也得往肚子里咽。   唯一的把柄,最不可告人的秘密,直接将攻势彻底逆转。   也不知道是剧务对苏沉太放心,还是实在排不开别的档期,竟然把这两幕戏,被安排在同一天拍完。   一幕是帝王斟酒,是最无可奈何的卑躬屈膝。   一幕是当朝赐医,又有今夕得势的畅快酣然。   哪个演员瞧见这排戏日程,都得感叹一声好狠的心啊。   就卜导审戏的强度,还有跟严导对戏的压力,搁谁演谁心态都得崩。   当事人目前情绪稳定。   闻枫早好几个月就瞧见了,本来还遗憾自己戏份不多,没太多发挥的余地。   但她后来顺水推舟做了苏沉的指导老师,登时有种与老前辈对弈的爽快体验。   临着拍这两幕戏的前一周,小朋友才终于结束其他头疼戏码的拍摄,过来找她过剧本。   蒋麓早已习惯了赖在她这蹭课听,如今坐在高脚椅上晃来晃去,很有看戏的兴致。   “先演一遍。”闻枫道:“看看你怎么演的,把我当文首辅就行。”   苏沉深呼吸一口气,按着剧本把台词说了,给她倒了杯酒。   闻枫没说话,瞥了眼蒋麓。   后者举起双臂摆了个叉,模仿达人秀里红灯亮起:“哔。”   苏沉:“……”   “你既要演得既傲又屈,还得人物前后呼应,而不是逢场作戏。”   闻枫给气泡水里加了几块冰,询问道:“从前演这皇帝的时候,你在体验什么?”   “傲慢,睥睨,”苏沉回忆了许多幕旧戏,以及自己演第一部时的状态:“其实……他以前也是这样啊。”   虽然贵为太子,或者贵为皇帝,他伪装作残废瘫痪,也有卑微自辱的一面,不是吗?   “这两个不一样。”   闻枫想了想,给他讲了个韩信的例子。   古时有名将韩信,曾当众被凌虐受辱。他年轻时被泼皮欺负,要当着所有人的面从对方胯下钻过才能平事。   “让皇帝给权臣亲手倒酒,比这个还要来得过分。”她解释道:“等于当众承认自己是任由驱使的侍者,而不是至高无上的天子,你能共情吗。”   苏沉默默代入剧情。   要元锦爬过别人的胯下,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但要元锦忍着耻辱为老臣倒酒,得有什么样的心境……   他下意识拿起酒壶,几番斟倒,更多感受到的是空荡荡的茫然。   闻枫看在眼里,同时也在思索对策。   太难了。这孩子才十二岁,哪里经历过那么多荣辱是非,有些东西是讲不来的。   “上次不是罚了个站罚明白了么,”蒋麓抱着软枕又转一圈:“我陪你再去站一次?”   苏沉双手握着酒壶,把所思所想坦然说了出来。   “如果是我,我知道要为了大局隐忍,会尽可能温和地斟酒。”   “如果是麓哥……”他扭头看了眼吊儿郎当的哥哥:“他估计笑嘻嘻就倒了。”   后者满意点头:“你很懂我。”   那么,苏沉是怎么想的?   闻枫看着他手里的玻璃壶出神,过了一会喃喃道:“如果倒得不是酒,而是他族人的血呢。”   是了,是了!   再好的酒,对他们这样的权贵而言和水也没有区别,要倒也就倒了。   可如果,这汩汩淌下的每一滴,都是他亡父亡母的骨血,是整个皇朝隐忍至今的血呢?   苏沉如同被当头棒喝,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他明白了!   日子一晃就到了对戏的日子。   严思提前三个小时就到了片场,早早换好妆容造型去首辅府邸里静坐入戏,然后与苏沉现场过了一遍。   卜老爷子面上跟平日没有什么区别,其实也捏了把汗,知道今天这几场戏都不好导也不好拍。   演员演得不好,导演少不了要亲自上阵示范一遍。   老头导演当场演个婀娜美女,演个顽劣小童都是常事。   但今天让他上,他不一定行,他心里也虚。   ……只能说先硬着头上了。   灯光一打,录音竿子一举,戏就开始了。   严思眸子一闭,再睁开眼时,已是苍老首辅,面色肃穆地坐在右侧首席。   文武列宴之际,有美人歌舞在前,珍馐美味尽数罗列。   侍人皆如流水般弓身进退,将百般美酒佳肴呈递在他们面前,其间有豹胎凤髓,熊掌灵芝,如同要把天下的奇珍都悉数选来。   老首辅捻须不语,幅度很轻地用指背把琉璃杯推开。   皇帝扶持姬家再壮兵力,令姬龄远征塞北,把文党的权势都分走了大半。   他一向对外淡泊,今天亲自来了,便是要个说法。   元锦看在眼里,原本在与武臣说笑,渐渐收了神容。   兵权于武,财权于文。   他在天平之间极力讨着平衡,但凡有一方掣肘,都可能崩翻全盘。   可偏偏他羽翼未满,被压制太多。   管乐丝弦一刻不停,乐师早已嗅到气氛不对,仍硬着头皮供群臣尽兴。   舞女察觉圣意渐冷时,涂抹胭脂的脸颊微微发白,作兰花指时都发着颤,生怕一个不小心被推出去砍了头。   正在此刻,元锦抬手托杯,向群臣示意。   “诸位爱卿,共饮一杯如何。”   得了好处或颇为敬惧的臣子们皆是快速相应,纷纷恭贺。   姬龄坐在左侧高处,长眉一挑,先是玩味着看了眼文首辅,然后才举杯对饮。   好几人的酒杯都一饮而空放置在案了,文寻敬仍是静坐不动,如若未闻。   元锦看着是醉了,哑然一笑,晃晃悠悠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旁侧太监面露惊恐,动作哆嗦地扶住陛下,不敢规劝。   但皇帝是醉了。   他任由太监左右搀着,一晃一摇地来到文寻敬的长案前,抬手撑在老人面前,与之对视。   这一对视,便像是寒剑出鞘,带了锐利的杀意。   老人自是泰然,予以回视。   若真撕破了脸——   元锦这一刻眼里泛了血丝,如同许多重旧事都汹涌回潮,激得他伸手直接扼住这老朽的脖颈。   剑拔弩张的这一刻,老人竟笑了一声。   苏沉骤然从角色里醒过来,清楚这不是台本里的设计。   铺天盖地的压力迎面压下,震得他几乎不知道怎么接这戏。   仅仅是一笑,就像展示出背后无尽的底牌,以及视他如儿童的懒然。   电光火石般的短短瞬秒里,他条件反射做出反应。   是径直抄起文首辅面前的琉璃酒盏,一抬手扬于身后。   “首辅劳苦功高,怎喝得这样的残酒。”   元锦再抬眸时,几分尊敬流露的恰到好处,语意又听得嘲讽。   从此刻起,一切都在剧本之外了。   他躬身向前,像是要噬人的烈兽,又像是要屈尊相迎。   极矛盾的态势浑然一体,融得刚柔相济。   文首辅看在眼里,干枯的一只手藏在袖中,是隐着疮疤不与外人看见。   另一只手却轻巧扬起,接了他空空荡荡的酒杯。   “那,依殿下的意思?”   旁的演员听到这里,已是心惊。   严院长难道是背错台词了?该喊一声陛下,而不是殿下啊!!   难得前头状态这么好,现在卡了重拍岂不是太可惜了?!   话音刚落,姬龄已大笑而饮。   “你这老糊涂,还以为他是阁中太子呢?”   群臣打了个寒噤,此刻不敢妄言。   元锦似站得住似站不住,单手掌着桌案,另一侧连肩带臂都任由太监搀着。   他的黑发如瀑垂落,玉旒摇晃生光。   “无妨。”   帝王盯着权臣的眼睛,当着朝臣的面,摇摇晃晃执起酒壶。   姬龄眸子已流露出极危险的神色。   “陛下,”他压着气息道:“您醉了。”   大太监被这声唤得打了个激灵,眼瞅着戏已经奔出剧本十万八千里了,强按着人设劝告:“陛下……陛下是醉了,容老奴扶您回去……”   元锦仍看着文寻敬,笑容绽了出来。   琼浆玉露汩汩而出,由万人之上的天子斟入这酒杯里。   每一股,每一滴,都像他亡亲的血髓。   他眼睛充血,红得吓人。   笑容是恭敬的,却又带着可怖的压抑。   “依朕的意思。”他话音在第二字落重,低眸缓声:“得喝这杯。”   卜老爷子心脏病都快看出来了,及时喊出声。   “卡!”   群演都快憋得喘不过气了,头一次等着听卡等到想喊救命。   刚才这情况,谁敢随便举动,毁了这么好的戏!!   “得亏是喊了停,”蒋麓穿着长袍溜达着从座位里出来,拿袖子给苏沉擦额头:“再不喊你得宕机了。”   严思在戏里留了一会儿,良久才收回权臣般的捉摸不透,露出几分老人的慈意来。   “演得很好。”他笑起来:“看得出来,你们是提前下了很大功夫。”   “还真不是提前准备的,”蒋麓没有苏沉的内敛拘束,笑得坦然:“我刚才也是凭感觉接的戏,给你们托了一下。”   严思方才要夸,听到这略微一愣。   “你们两刚才是凭默契互相接的戏?”   苏沉直到现在才猛然回了呼吸,还有点缓不过来:“是……是的。”   “好,好,好!”老人开怀而笑:“演得过瘾啊!”   苏沉除了刚才被文首辅的一声笑激得出戏,后面每一秒每一刻都神经高度紧张,像是入戏又像是灵魂出窍。   他后知后觉想起来刚才都演了什么,第一次不按剧本却演得像是全身上下都在燃烧,当即匆匆道谢,转头跑去导演组那里去看刚才的录像。   卜老爷子看得欣慰,大大方方让开给他看监视器。   闻枫在不远处等着下一场,给他们比了个大拇指表示赞同。   “舅,”蒋麓倚着镜头箱,没羞没臊道:“我演得这么好,过两天能放假睡几天吗?”   “那是你演得好?”老导演笑着踹他:“你弟弟刚才快拿命在演了!”   回头得多给小孩买两筐核桃! 第52章   第二部戏份演得有七八成的时候, 年关也就近了。   有风声说再过几年城里就不让放鞭炮了,也不知是真的假的,这两年人们都格外肯花钱买些烟花炮仗, 小年夜还没到就欢天喜地地四处放。   剧组众人本以为今年跟去年一样, 得留在这一直拍到忙完, 没想到总制片人跟总导演开过会之后,商量着给大部分人放了个假。   从大年二十八, 一直放到元月七日,足足有十日。   听说是隔壁剧组出了事,有大灯具从高处坠下, 差点砸死了人。   这一趟放假,刚好留着剧组里升级硬件、检修器械,安保维护一概做足。   无论留或不留, 都有厚厚一封新年红包, 留下的还有三倍工资作为感谢。   苏沉接过红包时,还有些舍不得走。   他惦记着没演完的那几幕戏,像是早早做好了考试准备, 一时突然知道不考了。   ……万一放个假台词都忘了呢!!   一定要回家过年吗!!   苏峻峰特意来渚迁接儿子回去过年,看见他留恋的样子, 登时什么都明白了。   “难得休息, ”当爹的如实道:“以后多得是日子让你上班加班, 走了, 回家玩去!”   小朋友甩甩脑袋,算是从那股劲里反应过来:“回家放炮去!”   “嗯!走!”   带着儿子离开之前,苏峻峰特意问了蒋麓的去处, 怕他过年时太寂寞, 大不了一块儿回去, 不过是多买张票的功夫。   “麓麓这回跟他妈出国旅游去,”老导演笑道:“多谢你一直有心照顾。”   苏沉推着行李箱在后头跟着,嘁了一声:“麓哥去外国玩都不跟我说。”   “你当是什么好事,”蒋麓面露郁卒:“她就是抓着我去学英语的。”   居然……居然还能这样……   蒋麓在数理化方面还有些天赋,背单词之类的一概不通。   回回被亲妈拎去国外观光,挑的都是说英语的国家,吃饭买票订酒店全都得自己来,哪怕菜单上一张图都没有。   有一回以为是荤素搭配有糕点有汤羹,上来五盘主食时人已经傻了。   亲妈笑眯眯看他:“这次长记性了?”   “记,记住了……”   时间一到,各自回家。   飞行途中,苏峻峰还满是歉意地跟苏沉又说了一次家里要添丁的事情。   “爸爸妈妈绝对不是不爱你了,你千万不要多想。”   “我明白的,”苏沉眨眨眼:“所以是妹妹还是弟弟?”   “你希望是……?”亲爹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有点担心。”苏沉抿了口果汁,看向爸爸:“你想过其他人会说什么吗?”   苏峻峰听到这个问题,怔了一下,像是有点不认识自己的孩子。   这个口吻,还有思考问题的角度,都不像一个刚满十二岁的孩子。   苏沉读惯了数百页元锦思虑全局的剧本,此刻并非入戏,而是思维模式都被提前打开许多。   他看着苏峻峰的眼神,都通透又明亮,几分像自己,几分像元锦。   “你怕亲戚朋友说闲话,让你不舒服吗?”   苏沉摇摇头。   “我不担心我自己。”   “我担心未来的弟弟,或者妹妹。”   苏峻峰已经觉得越来越陌生了。   “你担心那个孩子的健康……还是?”   苏沉嘴唇微抿,手中把玩着空姐特意递来的小贺卡。   他清楚自己已经成名了。   寄往公司的礼物一日都没有停过,去机场的路上有记者围追着拍,还有粉丝表情夸张地热情欢迎。   节目,访谈,拍不完的杂志封面……   聚光灯第一次打过来的时候,命运就已经转变了。   “我怕一个有名的哥哥,会给那个弟弟或者妹妹很大的压力。”   苏沉语气低落:“我不知道再过十年,我会变得更有名,还是变回普通人。”   “但至少在那个弟弟妹妹长大的时候,会不少被揣测询问,说你怎么不去当明星,不像你哥哥一样拍电视剧吧。”   他心思细腻,又生来善良,在早熟时优先考虑的仍是家里的其他人。   “我一直觉得,爸爸还有妈妈已经很辛苦了,我们家里的座机一直有陌生人打电话过来,换了好几个号码都没有办法。”   “……你们在看不见的地方,肯定也被经常骚扰。”   再要往下说,苏峻峰已经伸手抱住了小孩。   “这些是大人要操心的事。”   他拍拍儿子,笑容简单:“想这么多,都不像是要去过年了。”   “咱们都放松一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全家人一起度过这些小麻烦,怎么样?”   苏沉被抱着拍了拍,忽然像是松快了许多。   “好,听爸爸的!”   老太太先前得知女儿又有了孕事,乐颠颠地过来照顾。   过年好久没有回老家,刚好小孙儿又回来了,刚好一家子去乡下去热闹一番。   本来这个计划,是想带苏沉撒开了玩。去河岸上骑驴,田里赶牛,吃点土生土长的好蔬菜,再杀只大肥鸡宰个小肥羊之类的,年夜饭怎么热闹怎么着来,那帮狗仔记者什么的,总不能追着个小孩去田里跑吧。   没想到打麻将时家里老爷子说漏了嘴,第二天村里乡里全都炸了。   原本有对新人打算六七月年中再结婚,一听说沉沉要回来玩,直接把婚期都提前到了大年初一,好说歹说拜托他们家让大明星过来征个婚。   沉沉真要过来,哪怕就是坐一坐,喝杯可乐就走,那这个婚也结的是相当风光啊!!   老爷子刚想找补几句,村里跟放鞭炮似得接二连三轰动起来,最后村支书村长都有意无意地跟着打听。   小主角还没过来,各类土豆玉米青椒缸豆已经一袋袋砸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人多,但都坦荡真实,笑呵呵地很是热闹。   过了三四天,别说屋里,院子里都放满成捆的特产礼物,还有人真搞到了海报电视剧碟盘之类的东西,等着被亲笔签名。   从时都来景村要先坐飞机再转私家车,从小城市遥遥赶过去。   苏沉刚从小轿车里钻出来,被迎面来的大爆竹噼里啪啦地吓一大跳。   “哈!”   他再抬头,就瞧见老婆婆们叔叔婶婶们笑容可掬地迎他过去,人人都在摸他的头发,人人有说不完的话。   这要是一般的小孩,兴许就觉得厌烦不耐了。   但苏沉在剧组呆的时间实在太久,亲情一向感受地很少,麓哥又总是淡淡的。   此刻被热情亲近,他很开心。   村子年岁久,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好几辈的血缘关系,随便抓一个出来都是七爷爷家四闺女她婆婆的嫂子。   苏沉很多年没回过乡下,嘴巴很甜,爸妈让喊奶奶喊奶奶,让喊姑婆喊姑婆。   大家原本就喜欢他这样漂亮又可爱的小孩,更何况现在真是电视里的大明星跑出来了,还有人以为他的短发是假的,半开玩笑地揪了揪。   比城市里要大上许多的平楼客厅里坐满了人,电视还特意在放他演的第一部《重光夜》,气氛跟外头的礼炮一样欢实。   苏沉在目不暇接的热闹里,终于长长回了一口气,做回了小孩。   老人家眼里,十二岁是小孩,二十岁也是小孩,没什么区别。   他在剧组得成熟行事,得审时度势,在无数个优秀到发光的成年人里努力证明自己。   可是在这里,老婆婆蒸了珍珠丸子也笑眯眯夹一个给他,什么都不用再纠结烦忧。   开心吃丸子就好啦。   签签名,吃吃东西,聊些可以讲的剧组小趣事,一切都简单自然。   大伙儿哈哈大笑之际,苏峻峰照顾好了小腹微隆的妻子,又给其他人分了些烟,把苏沉悄悄带到一边。   “有个事……”当爹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讲算委婉,索性直接说了:“你小姑妈本来打算七月份再结婚,听说你回来了,特意定在大年初一,希望你也能去。”   苏沉吓一跳:“因为我?”   “还真是,现在村里都把你当成骄傲,能跟你说说话都脸上有光。”苏峻峰不想让他为难,思索道:“你要是不方便,我这边来回绝,没事,别勉强。”   “小姑妈以前就对我很好!”苏沉仰头道:“我五六岁的时候,她还带我骑大牛吃梅花糕,我都记得。”   苏峻峰眼里有了暖意:“所以什么都没变?”   “当然没有变。”苏沉笑着点头:“就当我是考上名牌大学了,大家来沾沾喜气。”   “能给他们添个彩头,我一定去。”   从年二十九到初五,他在村里痛痛快快过了个年。   同龄人终于如浪潮般多到记不住名字,带着他玩摔炮放孔明灯,枯叶堆里烤香喷喷的甜玉米吃。   几天一过,苏沉身上的早熟都褪了许多,笑起来很甜。   玩归玩,苏沉还记着在异国他乡的麓哥。   ……麓哥在国外过年,吃得着年夜饭吗。   他会不会给我带小礼物?   虽然账户里已经不知道有几个零,但他仍不好意思打越洋电话,只发了短信过去。   「麓哥,新年快乐!」   过了大概七八个小时,对面才回过来。   「……快乐。」   「你现在在哪?」   「唐人街。」   对面似乎兵行险着,在异国风情里找回半条命。   「吃着饺子的时候我快哭了。」 第53章   大家一部分的兴奋激动在于‘我终于见着一个活的明星’, 另一份是纯粹出于对电视剧本身的热爱。   沉沉是主演,这意味着什么?关于电视剧的一切有比他还要更清楚的吗?!   有什么情节在猜在纠结的,这还不赶紧抓着他去问?!   一趟年过下来, 从村里到城里, 从不认识的大婶弟弟, 到没事串门递水果的邻居,关于剧情有一千个一万个猜想。   你看过第六部第七部了吧?闻长琴啥时候写后面啊, 是不是早写好了憋着不卖啊?!   后来姬龄到底反了没有,村头老孙爷看电视可说这瘪犊子将来准得造反啊?   沉沉你看没看第四部!你那个时候可死了哎,电视剧拍到那就真不演了?   应听月是坏人吧?我觉得她就是幕后BOSS!   苏沉没想到热心群众的问题能这么五花八门, 听得时候还冷不丁被剧透了第五部的各种剧情。   他哭笑不得,尽可能照着公关稿的内容一一回答,也注意着照顾所有人的心情, 不至于让他们觉得被敷衍。   偶尔做回噩梦, 梦见自己回家过了一趟年真忍不住剧透了,第二天就收到剧组法务部的上门起诉函。   法庭上小朋友哭得涕泪交加:“我再也不敢了!”   再醒过来,苏沉裹着被子憋了会儿气, 做了个伸手拉拉链的动作。   不剧透,谁哄都不行。   这次回家除了过年之外, 还有个很重要的主题——照看妈妈。   梁谷云其实活蹦乱跳, 没有苏沉预想的那么脆弱。   “你妈要上班到差不多怀到九个月再休假, ”梁谷云剥着开心果, 絮絮道:“肩能抗手冷提,别什么都抢着帮我。”   “不是吧……”苏沉小声道:“有必要一直上班吗。”   他知道父母不想动用自己的收入,但现在情况特殊, 也没必要拼到那种地步吧。   “又不是只有我一个这样, 所有当妈的都要这样去上班啊。”梁谷云哭笑不得, 伸手喂他一颗甜甜的开心果:“你在想什么,不用说我都知道。”   “其实从一开始,你演戏的钱就已经很多了,多到可以再去买栋新房子,还不用还贷款。”   她悠悠叹口气,把坏了的果仁扔进垃圾桶。   “可怎么说呢,人如果一天到晚游手好闲,会闲得发慌,闲得生病。”   “好像就要从那些工作里找些存在感,获取哪怕一丁点的成就感,才觉得活着很有意思。”   苏沉默默道:“这种大道理是不是只有等我长大了才听得懂。”   “有可能,但你最好别懂。”梁谷云笑得开怀:“你要是闲得住,能在家放松休息个两三年,爸妈也不会嫌弃你的啦。”   “我才不会那样!”   他原本以为自己回家以后,要没事照顾她呕吐漱口,或者帮忙按腰捶腿。   没想到妈妈除了肚子隆起了些,吃喝有禁忌之外,一切都和平常没什么区别。   放假时间一到,又该回剧组上班,苏沉都有些舍不得。   他好不容易重拾身处家人近前的温暖,一上飞机以后又会相隔好远好远,一切都变成电话里遥远的另一端。   直到走进安检门里,苏沉还在回头看爸爸妈妈遥远的身影。   他用力挥了挥手。   “快杀青了!”   “等我回来!”   距离太远,他都看不清他们的神情,只是鼻子发酸。   好在后续都拍得简单顺利。   第一部主拍元锦逃亡反杀,在蛇骨婆婆和姬龄的保护下重回皇宫,终于成为最终的赢家。   第二部则是拍他极力平衡文党势力,扶持萧家旧人,同时发布承天诏这重大要旨。   从前官府对天幸师多有监视控制,使后者哪怕被重光夜赋予异能,也藏匿于人世间,害怕受到诽谤加害。   但如今连皇帝本尊都得到上天庇佑了,民间的人还怕什么?   承天诏要旨有三,一是应用尽用,按能力评定各赐官阶,用以惠国惠民。   二是想走就走,无需被拴在任何地方,拥有公平而宽泛的权利,不必再自觉低人一等。   三是允许改名易姓,任职官府期间可以用假面孔假姓名履职,不用怕事后落井下石,过河拆桥。   拍这段剧情,皇帝本尊倒是没有多少镜头,上朝时听太监念圣旨便行,旁的都靠拍市井小民反应来演绎。   另一段,则是第五部的伏笔。   目前出版进度到了第五部,所有人都知道元锦是如何死的。   第四部里,姬龄元锦彻底决裂,同时萧家太公篡位,直接在除夕之夜突行刺杀,让元锦暴血而亡。   他万万想不到,从前在难民潮里救回来的太公,母亲的亲舅爷,佯装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最后竟毒刃相向。   第五部里,姬龄独访东南,在应听月的帮助下找到又一位隐于世间的天幸师,极力让元锦魂还人间。   天幸师精通交换之术,直接坦白说清了复活的前提。   ——必须要找一个真心愿意救他的人,毫无痛苦留念地以自己的命作为交换。   而这个人,正是第二部里元锦无意救下的小女孩。   蛛丝马迹铺垫三季,直至第五部里小女孩虫毒发作时,才一切缓缓揭开。   女孩名唤丸丸,原是被秘密养于宫闱里的小宫女,亦是前朝宫女和侍卫私通留下的亲女儿。   她原先是宫里的禁忌,是许多宫女深宫寂寞时共同保护隐瞒的秘密。   她们呵护她如亲生的女儿,设法让她平安长大,又让她混迹在许多新入宫的小宫女里,无病无灾地过完一生。   可秘密总有被撞破的一天。   这件事由深宫里的老嬷嬷发现,事情阴差阳错捅到了元锦这里。   第二部元锦十三时,丸丸方才九岁。   元锦念头流转,原本想直接把不相干的人逐出宫去,不必关在这地方如同囚鸟,没想到小宫女哭跪在地,舍不得那些陪伴照顾她的老宫女们。   他把她留在身边作使唤丫头,教她读书写字,插花煮茶。   在混乱不堪的政治斗争之外,两个小孩在深宫里和平相处的日子反而像是黑夜里的一丝暖光。   年轻的小皇帝虽然满是戾气提防,但更多的是本能防御般的尖刺。   他清楚她没有威胁,说话时也并不尖刻。   两人相处并无男女之情,毕竟都算年幼,小女孩也确实心思平静、直率单纯。   她陪他放风筝的日子,是难得的大晴天。   第五部时,元锦十六,小宫女才十二。   皇帝被杀,乱臣当道,青瘟之祸接踵而来。   她被姬龄找到时,已经处在毒发深处的状态,喉头肿胀,呼吸困难。   奄奄一息的一条命,换回来元锦的另一条命。   青瘟的设计,刺杀的安排,全都是后话。   在第二部的拍摄期间,只要处理好小宫女丸丸的戏份即可。   副导演们开拍前找来找去,还真找到了如书中一般天真烂漫的小朋友,今年刚好九岁。   丸丸本来不叫这个名字,但是因为她还是小婴儿时一看见糖丸就笑,还差点吞木丸被噎着,被宫女们笑称丸丸。   几幕戏拍下来,苏沉多了些微妙的感受。   九岁的小孩毕竟还是奶声奶气,有些情节不太会演,得靠导演和其他老师现场耐心教。   他跟她对戏结束之后,忍不住开始思考自己在其他大人面前的形象。   ……卜导演在丸丸面前都像慈祥的老爷爷了,说不定看我也是个小不点。   那麓哥呢?   一想到自己在麓哥那就是个小屁孩,苏沉突然有点吃味。   他现在个子长得很快,有时候会因为缺钙,半夜小腿有生长痛。   虽然还没有进入变声期,但渐渐也有了更像初中生的声线,说话做事也比以前成熟很多。   再和蒋麓碰面吃饭的时候,苏沉没太多表情,眉头微皱着。   他原本就外形清冷,话一向少。   再一皱眉,就像在研究什么事,或者略微不悦了。   蒋麓扒拉了几筷子带鱼,没有只顾着吃饭。   “有谁犯浑了?”   “没。”   “……我舅训你了?”   苏沉摇头,自顾自喝汤。   他越是陷在沉思里,蒋麓越在意他。   “你直说,”蒋麓叹了口气,发觉自己也是习惯宠着他:“哪不舒服,我给你解决。”   苏沉一瞬回头,眸子盯住他。   后者挑了眉:“合着你是看我不顺眼?”   “我身上烟味没拍干净?”   “……”   苏沉又嗅了下,发现了一些盲点。   “下回绝不,”蒋麓举起双手:“我是碰着以前的狐朋狗友了,剧组江湖习气重,这不怪我吧。”   “哎,”苏沉扬起下巴,点了下自己:“你看我,像奶孩子吗?”   蒋麓啊了一声,没忍住笑。   “合着你在纠结这个。”   “你快说。”   “以前真的像,毕竟刚碰面那会儿,你才这么高,现在都快三年了。”蒋麓伸手比了个高度,叼着筷子道:“现在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蒋麓说话时没多想,听到苏沉追问,才定睛认真多看他几眼。   真是好看。   难怪这么多阿姨姐姐都迷他。   “你在长开了。”蒋麓喃喃道:“再过十年,得是个祸害。” 第54章   拍杀青戏之前, 服装师帮着苏沉穿好龙袍,发现肩膀又宽了许多。   “你的个子是长得快,之前看着还是个小孩子。”他忍不住感慨:“下摆也是, 去年穿这身还拖着地, 今天再穿都露脚脖子了。”   “哎, 张工!等会别拍他脚啊!打近景,反正最后一场了!”   “知道嘞!”   前有总制片人姜玄, 后有总导演卜愿,剧组预算从来都用在刀刃上。   能在布景道具上多花几分心思,宁可雇着道具师亲手串出小说里写的珠络子花步摇, 砸钱请绣师把衣袍锦带都做得更贴合剧情设定,也不在旁的地方瞎浪费钱财。   精的地方极精,糙的地方极糙, 账簿开支全都明明白白, 没人敢在这二位眼皮子底下偷吃油水。   整个剧组,只有男一男二和女一女二的衣服是独有的。   王公大臣虽然穿着锦袍,但常服官服基本都是换着穿, 不让人出戏即可。   前朝妃嫔和本朝贵小姐只在发型上做婚嫁区别,长裙妆面全都交换着来, 能省则省。   偶尔观众瞧见了, 大多笑着说说, 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男一是皇帝, 男二是将军,各自有华服十余套。   女一是还未露面的皇后,女二是应听月, 皆有符合出身性格的裙钗十余套。   在此基础上, 导演还在请更优秀的电影美术, 不断提升整体质感效果。   而苏沉身上这件即将退役的皇袍,在最后一场杀青戏里也将彻底被糟蹋得不成形状。   当初这袍子是服装师们连夜裁剪绣金做出来的,今天送它上路,都有些舍不得。   眼看着苏沉要进镜头里了,还有人凑近了摸皇袍上的龙纹,眼泪汪汪。   当年画了十几稿可画死我了……   “甭看了,”副导演把人拽回去:“回头还得绣新的,再来。”   “不要啊——”   卜导演同样在镜头里等着他,招招手,站在门扉之间。   摆在场景正中的,便是和雪山里一模一样的血珀门。   枝蔓相缠绕,银花含红珠,带着重光夜般寒冷又神秘的气息。 第二部最后一场戏,拍的就是元锦夜梦里推开门的那一刻。   开门的动作在雪山里拍了无数次,夜梦惊起也早已拍好,唯独剩下这中间的过程。   ——元锦无数次地寻找这扇门,在睡梦里终于得以接近,屏息凝神打开前往。   竟一足踏入暴雨深夜,被劈头盖脸的骤雨击打地睁不开眼睛。   他一脚落空,坠进深海狂雨里,呼吸被席卷而来的海潮悉数吞没。   ……然后惊醒而来。   第二季,终。   “雨戏拍得少,你也没淋过雨吧。”卜老爷子倚着门,点了根烟咳了两声:“怕么?”   怕?   苏沉抬眸瞧向对面,场外的蒋麓朝天上指了一下。   他会意往上看,后知后觉看见超强马力的巨大喷头。   等等!!   这东西要对着我呲水吗?!   卜导演吹了声哨,旁边有助理示意他们都后退一下,高处水枪应声发动。   轰的一声,如疾速过山车猛冲而下一般,千万雨滴铺洒而下,劲头之大像是陨石流星一般要把地上砸出好些个窟窿。   血珀门被架设在半米高的蓝幕木台上,一踏空就是半米深的人工冲浪池,水还被特意调深至藏蓝色。   他午睡时仍是晴天白日,一过这扇门便坠入深夜暴雨之中,全靠景棚和遮光罩完成转换。   水枪砰砰测试完,海面跟着波涛汹涌,苏沉原本不怕摔下去,临场有点慌了。   “没事,这池子只有这么高,”老导演伸手闭了下,流露出几分看热闹的意思:“你咕咚摔进去,挣扎几下呛个水,镜头立刻切到你猛然醒来的那一幕,咱们就杀青了。”   苏沉试探着伸了下脚。   ……自然地摔下去。还不能太刻意。   他把脚尖收了回来。   没事没事……摔池子里就好了。   “来,准备!”   “遮光罩再拉严实点,里头不够黑!”   “三,二,一!”   元锦拉开门的那一刻,还未看清前方漆黑一片究竟是什么,骤雨迎面而来,狂风将长发尽数吹乱。   他条件反射抬手想挡住些风雨,回头时身后是晴日雪山,往前竟是如墨浓夜。   暴雨倾盆,他却仍想要探看明白,抬腿向前走去——   然后猝不及防地坠入深海之中!   海面波涛卷起,乱雨拍面,海下呼吸全无,深不见底。   他惶急伸手,想要抓住什么,极力浮出水面,再起来些勉强想要呼吸一口气,被暴雨浇得睁不开眼睛。   救我,救——   “卡!”   卜导演笑着喊了声,场务一拥而上,把苏沉从造浪池里扶出来。   苏沉刚抹开湿漉漉的头发,花炮同欢呼声一起迸发。   “杀青快乐!!”   “恭喜沉沉啊!!放假啦!!”   金粉花片稀里哗啦地从两侧洒下来,浇得他发间脸上都是,还有好些洒进了海里。   蒋麓靠着池沿,伸手帮他捋了一侧头发。   “好玩不?”   苏沉连咳好几声,把不小心呛到的水都咳出来。   “去你的。”   蒋麓开怀大笑。   虽然已是四月春日,但剧组还是备了一大壶姜汤,生怕他淋雨落水着了凉。   等杀青合照结束,跟导演们一一致谢,喝完姜汤又赶回酒店洗热水澡换衣服,已经都到了日落黄昏的时候。   苏沉头发湿漉漉的垂在耳侧,一向都懒得吹干,拿毛巾简单擦了擦,跑去卧室又拿了一卷风筝,跑去敲蒋麓的门。   等着门开的时候,他抱着风筝想,明明是自己杀青,居然还是自己去送杀青礼。   第一部里他们还是一块儿杀青,后面估计就难了。   蒋麓开了门,瞧见苏沉怀里金红色的漂亮风筝。   小孩儿刚洗完澡,整个人都散着热乎乎的白桃香气。   “去年是红腮燕子,今年是红眼金鱼。”蒋麓接了他的礼物,也不客气:“挺好看。我给你的那份先欠着。”   又欠着。   苏沉鼓着脸看他。   “这不是一时半会想不到,明白了再还你。”蒋麓赖皮道:“不行啊?”   苏沉刚要说话,眼睛越过他的胳膊,看见客厅里摆着的一对手办,模样十分眼熟:“那个是什么?”   蒋麓本就是故意放那的,此刻存心不让他进去看,半抱着人拦住。   “哎,我还没让进呢。”   苏沉伸手揪他的脸,衬对方手一松,哧溜钻进去。   “蒋!!麓!!”   小羊难得剁蹄子,吼人都怪可爱的。   “哪儿来的!!”   他抱着那两个手办,小心翼翼举起来,生怕碰坏哪个零部件。   “导演他们居然不送我!只送你!!”   苏沉手中正是元锦和姬龄的两个等比手办,一人立于星间长发流转,一人手执长戟战袍翻飞。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模型,看得爱不释手。   蒋麓去冰箱里拿了两听可乐,随意道:“这是打样,人做的丑,哪里好意思给你看。”   “丑吗?”苏沉举着面容略扭曲的邪神元锦,比在自己的脸旁边:“长得不像吗。”   蒋麓识趣地没有多说。   你这是被自己蒙蔽了双眼。   要说这对手办,还得感谢姜玄总制片人的小舅子小姜。   当初《重光夜》第一部播出之后,一夜之间大火特火,街头巷尾连卖水果的都支了个小电视跟着看,相关盗版产业相当之多。   小贩们在天桥前后售卖盗版光碟,大衣一拉开全是《重光夜》全集光盘,外加盗版书五连合订本。   元锦贴纸,苏沉海报,类似种种周边也多是盗版商家自产自销,在小学初中门口卖得不亦乐乎。   官方唯一出过的,就是几大周刊的人物访谈,相关的报纸杂志卖的也很紧俏。   至于什么周边玩具,仿制的冠旒,当然都是无名无据的假货。   剧组沉迷拍戏,经纪人忙着推公告,影视公司顾不过来片约和广告,谁都顾不上赚这个钱。   也就在这个时候,总制片人的小舅子坐不住了。   这个钱咱们凭什么不赚!   版权在公司那就该大张旗鼓地卖周边!   制片人懒得管,表示要做就做,大不了赔了就赔了。   小舅子一展宏图,这才有了官方款泡泡机,官方同款换衣娃娃,官方款原声磁带和专辑,如此种种。   一经面世,全都脱销。实在是火的不能再火。   等第二部播出,估计同款假发套、同款血珀冠之类的可以卖疯。   小舅子再接再厉,联系了国内外的手办厂商,准备出等比的模型小人。   如今蒋麓客厅里摆着的这两个,便是第三次打样出来的成品。   现在建模能力有限,衣袍发冠都只能算还原了个八成,人物的脸面之前还印错过位置,活像奇怪邪神。   这两个小人长得虽然丑,蒋麓倒也没想扔,偶尔看几眼心情很好。   苏沉再拿住它们两,就舍不得放手了。   “你什么时候拿着的,都不跟我说……”   “急什么,”蒋麓随意道:“我问了姜哥,之后还要出棉花娃娃,徽章印章,签名海报都是成捆的印。”   “将来东西种类会多到你收藏不完,你还买个房子装它们不成。”   “那我就去买房子。”苏沉眼睛亮亮的:“就买我家对面,有多少放多少。”   他飞快地把姬龄放回蒋麓怀里,自己抱着那个元锦小人就跑。   “这个归我了!拜拜!”   蒋麓假意拦了下,拖长声音道:“那欠的账一笔勾销了啊。”   对门原本都要关门了,又探头出来。   “才不算!你还欠我两个!”   少年笑了一声,不多跟他计较。 第55章   四月中旬从剧组出来, 真等到回家躺倒,所有工作骤然卸下,过了好几天好像才能感觉到疲惫席卷。   敷衍演戏不过走个过场, 消耗不了多少体力。但万事就怕用心。   一旦想演好一个角色, 不仅要把台词背得滚瓜烂熟, 声台行表样样基本功磨练到位,更要把灵魂精神都十二分地投入进去, 杀青之后轻易没有一两个星期出不来。   苏沉原先觉得有些羞赧,每次杀青时被送花都表现青涩,还觉得剧组破费。   闻枫比他提前一个月杀青, 听出他的想法时哭笑不得。   “告别本身是一种仪式。”   “仪式?”   “就像给亡者送葬,焚烧纸钱、哭丧诉说、出殡守夜,更多是在让活着的人逐渐接受与告别。”   她手里已抱着另一个剧组的剧本, 即将踏上新的旅程, 像是步履匆匆,无心归家。   “同样的,每一次杀青, 大家都会给你献花,和你合影, 偶尔还放放烟花纪念这一部剧拍摄的结束, 都是在让你暂时和元锦告别。”   “你会完全和演过的角色告别吗?”苏沉不禁问道:“你不会觉得可惜吗?”   你拿过那么多奖, 演活过那么多角色……   闻枫听到他的问题时怔了下, 像是从未预料过:“当然啊?”   “我早就不记得以前的台词了,”她耸耸肩,居然流露出几分理直气壮:“演一部忘一部, 当时演的时候尽心就是了。”   苏沉听得惊讶, 心想这也太可惜了。   “我还以为你会让这些角色成为你内心的一部分。”   “最好不要, 不如都忘了。”闻枫淡然道:“每个人都是凡人,心里装不了那么多人格和情绪。”   “剧本里的灵魂住进来了,那你自己的去哪?”   她拍拍他的肩,很是磊落:“杀青的时候开心点,总算是放假了。”   回时都之后,苏沉先是活蹦乱跳了几天,然后突然就困得不行了。   他连着一个星期每天睡十二个小时,白天也懒懒的不想动,就像冬眠苏醒的小羊一样。   夫妇两本来都为苏沉回来这件事高兴,看见他这样都有点担心,虽然医生说没事,但还是买了好些个维生素片和钙片,白天监督他按时吃完。   到了这个时候,苏沉才像是醒过来,一点点反应过来。   自己在剧组呆太久了,生活习惯连同性格都被潜移默化地改了好多。   他再回到父母身边,在渐渐找回青少年的朝气,而不是陷在‘演员’或‘元锦’两个标签里。   梁谷云看在眼里,心疼也担忧。   苏沉在封闭环境里被关太久了,去逛街散步都时刻能看到记者。   他对很多事重新变得陌生,也更显得粘人。安全感很少,做不了的常事有很多。   梁谷云试着带他去逛菜市场,去公园喂鸽子,可每次都不了了之。   《重光夜》实在太火了。   火到今年第二部还没推出来,第一部还在被大伙儿翻来覆去地品,连卖小葱的大爷都认得出来。   “元元!小皇帝!嘿多拿把葱哈,回家弄葱油面吃!”   “小皇帝来逛公园了!!要不要坐旋转木马?!哎哎我们公园缺代言人呢,别走别走!”   刚开始的交流一般都热情友善,后面人越来越多,再想回家就得靠保安帮忙了。   苏沉也是熟了这些套路,哭笑不得地给全家准备了鸭舌帽墨镜口罩。   “这还出什么门,”梁谷云拿着口罩叹气:“搞得像做贼了一样。”   她本来想让孩子在家里多休息一两个月,不急着回去上学。   但思来想去,还是哄着小孩回到校园里。   沉沉,你多和同龄人打打交道,和大家一起做广播体操,上上课做做实验,多感受下这个年纪该有的日子吧。   苏沉没想到爸妈会这么建议,转头收拾好新教科书去了学校。   他一去,原本平静的一年级顿起波澜。   风声往外一传,初高中部跟着沸腾。   沉沉来了!!   他都来了蒋麓还远吗!!   沉沉有什么不会的随时来找师哥师姐啊!!要不要合个影再走没事我偷偷带手机了!!   去年入学的时候,刚上了两个月的学就去拍戏了。   再一回来,已经是初一下学期,好多课没有听,好些人还不认识。   苏沉适应了几天,性子也变得活泼起来。   上课时老师点他回答问题,他坦坦荡荡对答如流。   偶尔被调侃几句,也笑得温和亲切。   有时候一个人能做明星,确实是有天生的亲和气场。   他不傲不骄,即便是独处静坐,也仿佛被光芒环绕着。   没上两个星期的课,已经有女生揣着情书在门外等了。   从外人角度一看,想想也可以理解。   ——你怎么会不喜欢这样的同龄人呢。   他是当红电视剧的演员,是学校里走到哪里都被众人瞩目的焦点。   笑容温柔,目光清澈,偶尔能碰见说一句话,都让人觉得心里像绽开了花。   同班有男生刚结伴出了物理实验室,瞧见邻班女生拿着信等在门口,忍不住叮嘱一句。   “藏着点啊,刚才老师还在这。”   旁边女生看得惊讶,也帮忙望风。   “……苏沉大概率不会答应吧?”   “没事,”女生脸颊红红:“我是帮别人寄的。”   “哎??”   苏沉抱着教具和同桌兼课代表一块出来的时候,刚好看见女生站在门边等人。   “这个是——”邻班女生也是青涩:“这是我的好朋友拜托我帮忙给你的!”   吃瓜群众们哗然一声。   苏沉出于礼貌接了,有些好奇:“也是初一的?”   “嗯!”   “那她为什么不亲自来?”   女生第一次跟电视里出来的人说这么多句话,肩膀都有些微微发抖。   “因为——因为——他是男孩子!”   吃瓜群众:“……!!”   苏沉:“……!!”   课代表:“……!!”   “其实班里还有好多女生想给你写情书,”那妹子也是实诚人:“不过都是粉丝心意,我们知道你不会谈恋爱的!”   大家都是常驻在学校里的学生,他是行踪不定的明星,小说里的恋爱故事怎么会出现嘛,能做朋友就很好啦!   “但是!!我那个朋友是真的暗恋你好久了,去年你入学的时候他和你说过几句话,现在都一直记得!”   苏沉展信而读,不由得失笑。   “谢谢,心意都明白了。”   女生没想到他真的这么好相处,涨红脸匆匆鞠了个躬,冲回自己班里报喜去了。   注定单向的喜欢,能表达出来也是一腔孤勇。   等回到教室里,他才再次打开信,逐字逐行看完。   看得心里砰砰直跳。   他共情能力太强,读任何人写来的喜欢和情意,都仿佛能感同身受。   ……喜欢一个人原来是这么快乐的事情。   苏沉拿着信,十二岁初识青春气息。   信里写了许多对电视剧的喜欢,对元锦的喜欢,和对他的喜欢。   再回家的时候,苏沉拿着信回去,跟家里人说了一声。   “这信我当成粉丝礼物,也一块儿拿去收藏了。”   “情书啊?”苏峻峰正炒着菜,拿围裙匆匆擦了擦手,指向客厅电视柜下面的曲奇铁盒子:“那边还有一大堆,你放那吧。”   苏沉在学校里刚被冲击了一番,听见亲爹熟门熟路这么一指,好几秒没反应过来。   “我有很多信?”   “很多,非常多,每周都好几封,不是塞在咱家邮箱里,就是放在门口。”梁谷云倚着抱枕,换了个电视频道,找儿子最近的访谈节目:“同龄男孩女孩的有,稍微大一点的也有,我们提前看过……有几个变态寄了点恶心人的照片,那就直接烧了,省得让人膈应。”   苏沉:……!!   居然还有变态!!   他拿着手里的那一封,找到曲奇盒子随之打开,看见里面厚厚一沓的信。   不仅如此,电视柜旁边还有成瓶的彩纸星星,有整盒的千纸鹤和手折玫瑰,有无数种表达喜欢的东西。   ——这些都只是冰山一角,更多的都运到公司里,仓库里已经快放不下了。   苏沉看了许久,每一封都逐字逐句的看。有时候笑,有时候皱眉,看得入迷。   “我们再买个房子吧。”   他举起彩虹星星,看玻璃纸在灯光下变幻的色彩。   “就买在这个小区,用来装粉丝的礼物。”   梁谷云差点被茶水呛到:“认真的?”   “认真的。”苏沉转头道:“钱那么多,一部分存着供我读大学,一部分做好事,应该还有剩的吧?”   “行,我帮你看看,有合适的四室两厅直接买了,你爸去给你挑展览柜。”   梁谷云看着他,笑容很暖。   “妈妈也为你高兴。”   “有这么多人喜欢你,真好。”   苏沉正要接话,手机响了。   他快速放好盒子,眼神示意了下,梁谷云会意调低了电视声音。   “麓哥?”   “你去上课了?”对面声音懒洋洋的,隐约能听见电玩的声音。   “嗯,好些天了。”   “我听我哥们说,今天有人跟你递情书?”   “麓哥消息很灵通啊。”苏沉用肩头夹着电话,继续看千纸鹤里写的小祝福:“我很喜欢,留下了。”   他这样一说,对面反而没了声音。   像是闹起了别扭,都不回复什么,直接挂了。   苏沉看了眼手机,把星星瓶子小心放好。   他心情很好,不和坏脾气哥哥计较。 第56章   有一种友情, 叫互相都觉得自己非常大度。   蒋麓和苏沉目前就在这个状态。   没过几日,蒋麓回来上课,毫不意外地收获了更多来自苏沉的八卦消息。   他原本在学校里就有几个好哥们, 见着人还揶揄一句:“难不成你是被抓回去补拍了?”   “怎么人家都来上学快一个月了, 你今儿才来?”   蒋麓一扬脸, 跟人家指自己脸上挂的黑眼圈。   “这是什么?”   狐朋狗友当即会意。   “哦,你网吧包夜去了啊?不丢人, 上分了吗?”   蒋麓郁卒:“包个屁,我连刀塔图标是Z字还是D字都忘了。”   他原以为演完就能休息了,人还没走出酒店, 被舅舅一个电话扣下来,摁在机房里看着人剪片子。   四舍五入就是去当童工,还是无偿的那种。   影视剧往往在拍摄当天可以拿到粗剪的半成品, 便于导演确认全剧节奏, 以及后续拍摄添补事项。   自从蒋麓透露过想当导演的念头,卜愿基本就没留过情,把亲侄子当徒弟一样样教出看家本事来。   好处是, 他能早早入行,跟着业界顶尖的导演扩展视界, 有学不完的正确经验。   坏处是, 放假时间无限缩短。   现在能躲在校园里读几天书, 都算是难得享受下清闲。   蒋麓睡眠不足, 刚来的时候,语数外一节节睡过去,像是吃了十瓶安眠药, 下课也一睡不醒。   之前消耗太大, 轻易醒不过来。   旁的学渣想要这么干, 姿势到位可以轻松过关。   书一挡,手一撑,没什么问题。   奈何全体老师都发现班里多了个人。   ——长期空着的课桌突然有人,没瞎都看得见。   数学老师敲敲黑板,似笑非笑。   “来,这道函数题小将军起来讲讲。”   “这个式子还会解么?”   全班人眼睛跟打光灯一样唰的照过去,酣睡的本人尚未听见。   同桌轻咳一声,蒋麓会意抬头。   “看来是我的课讲得不够好,”老师失落叹道:“你睡得还挺香。”   “不是,您别多想,我有点倒时差。”蒋麓站起来,扫了眼题目道:“选C,下一道我也选了吧,选D。”   哎?   还真对了?   老师本来是有点伤心,发现他学业没退步,又高兴起来。   “还是给我个面子,多听听课。”   蒋麓应了声,慢悠悠坐下。   男生们没看着热闹,不多时就扭回去继续听课了。   好些女生还在扭头看他的脸,题目都讲到后面了还舍不得打住。   数学老师伸手揉脸,也不生气。   “我要是长成他那样,你们是不是现在高数都学会了?”   “那是那是!”   “老师吃醋了哈哈哈哈!”   没过多久,班主任找蒋麓单独谈话。   蒋麓自知有错,进办公室第一句话就认错。   “我错了,我以后不敢了。”   新班主任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老师,看见蒋麓本尊时人都有点呆,后知后觉道:“没事没事……老师们都很关心你。”   “你成绩一直不错,态度不够端正,不过也有老师担心你是不是病了……怎么睡这么久。”   “是有点。”蒋麓不瞒着:“回来之前,连着几天通宵盯着剪片子,有点吃不消。”   “我这周末猛睡两天,之后就好了。”   班主任点点头:“你记得吃饭,有数就行。”   “那这个事咱们了了,以后上课精神点,下面说第二件事。”   蒋麓本来起身想走,闻言有几分诧异。   “还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班主任指指桌上日历:“儿童节快到了。”   蒋麓愣住:“儿童节跟我有什么关系?”   班主任头顶出现巨大问号:“你才初三啊?你怎么就不能过儿童节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蒋麓这才反应过来,不太自然地坐端正了。   “然后呢?”   “年级主任跟我开了个会,说现在虽然初三了,但是也要松紧有度,初三跟其他年级一样过半天儿童节,可以参加低年级同学们的摊位,到处逛逛玩玩,适当放松。”   四中算贵族学校,能入学的基本都是人中龙凤,成绩方面很少让老师操心。   何况有高中部这个金字招牌在,大部分人都选择直升,没什么升学压力。   中考在即,儿童节照过不误。   班主任嗫喏几句,再说话时,有点不好意思。   “到时候……全校联欢会晚会的时候,你和苏沉能不能表演个节目?”   他是剧粉,也没想到能教到自己喜欢的演员本人,提建议时都有些忐忑不安。   “你们两唱首歌都行,我们不强求,当然要是能成的话大家肯定都很高兴!”   蒋麓没想到这一出,下意识问道:“苏沉怎么说?”   “苏沉那边,他班主任也在沟通了,但具体看你们两私下商量。”   “行,我去找他。”   蒋麓答应的爽快,班主任一顿狂喜,还得强行稳住表情,佯装镇定:“辛苦了,那先这样。”   这个时间刚好是大课间,距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   蒋麓从办公室里出来,右转下楼,毫不费力地找到苏沉在的班级。   说起来,他们两在剧组天天碰面,这次还是第一次他在学校里主动找他。   蒋麓自出现在走廊里,身边所有偶遇的学生都有点大脑宕机,站在原地忍不住往他的方向望。   高年级还算镇定,低年级学生直接傻了,不住地揉眼睛。   这这这不是《重光夜》的蒋麓吗!!   蒋麓回来上课了??   蒋麓来我们楼层找谁?等等!苏沉?!卧槽他们要碰面了?!   有人拔腿就跑找基友过来看热闹,还有人强忍激动过去打招呼,被回应时脸烧得通红。   苏沉正在埋头写作业,远远听见外头走廊一阵骚乱。   他没当回事,很快班长从外头冲了过来,满脸掩饰不住的狂喜。   “蒋麓!!蒋麓来找你了!!沉哥!!”   苏沉人生头一次被人喊哥,抬头时已经跟窗外走廊里的蒋麓对上眼。   下一秒钟,所有人跟着欢呼。   “嗷嗷嗷嗷嗷!!!”   “噢噢噢噢!!!” 第二部到底什么时候播!!要不你们两现场演一段吧!!   我今天太圆满了我要死了!两个主演终于在我面前碰面了!!   蒋麓学长真人好瘦好高好帅啊!!我为什么不是初三的学生!!   好想冲过去问一句学长你留不留在高中部,冲着沉哥在这你也得给高中部一个面子吧!!让我多看你几年!!   苏沉听见起哄声时耳根微红,盖好笔去教室外见他。   走廊里已经挤满了人,甚至还有年轻老师混在里头跟着一块看,气氛相当沸腾。   蒋麓置若罔闻,看向他时眉毛一挑。   “走,找个地方聊一下。”   苏沉忍笑:“我面前还装酷啊?”   女生们跟着长长感叹:“噢——”   蒋麓也不废话,一胳膊把人揽住肩,径直把人架走。   “出去聊。”   苏沉猝不及防被拐到他怀里,还惦记着没写完的作业。   “哎!”   大伙儿齐刷刷分出一条道,目送他们远去,满脸梦幻。   这个节骨眼里,还有高中部的人跑过来看,一看来晚了满脸痛惜。   “我还没有见过他们站在一块!”   “苏沉长什么样啊?蒋麓我昨天还跟他打过球,那盖帽帅的啊——”   旁人笑得不行:“苏沉还能长什么样!和电视里一样呗!”   “别乱说,真人清秀多了!!”   与此同时,苏沉被蒋麓拐到无人的角落。   “下次能不能短信说,”苏沉叹气:“我就是怕你过来,搞得上下轰动,给老师惹麻烦。”   蒋麓本来是找他聊唱歌的事,闻言眉毛一竖。   “你就因为这个,在学校里从来不找我?”   苏沉刚要答,蒋麓伸手捏他的脸:“我不来学校,你也不打个电话问问?”   “麓哥,”苏沉软软道:“刚才你也看见了,人那么多,我不好意思。”   “嗯,收别人情书你就好意思了。”   蒋麓眯眼看他:“你天天一口一个哥哥的喊,我看你根本没把我当回事。”   还过个屁的儿童节。不过了。   蒋麓转身要走,校服袖子被牵住了。   他仍背对着苏沉,冷笑一声,演得像真生气了。   “麓哥,”苏沉知道他在演,温声哄道:“上次是潮哥接的电话,说你一直在忙,恨不得吃住都在机房里。”   蒋麓沉默一刻,闷闷道:“要他多事。”   “班主任跟你说了吗?联欢会唱歌的事。”   “嗯,说了。”   苏沉从兜里掏出两张自助餐优惠券,递给他。   “我本来想约你周末一起吃这个,到时候商量去不去,唱什么歌。”   蒋麓接了券,不置可否。   “你想去么?”   “我觉得没意思,算了吧。”他把券交还给苏沉,袖子也抽了回去。   “你一个人挺好,用不着捎上我。”   苏沉站在原地没说话。   蒋麓转身就走,不再看他。   两人距离骤然拉远,十几步了都没回头。   蒋麓搞烦了,恼道:“我还要面子的好吧!!”   苏沉捧腹大笑:“我看你演得很投入啊,不想打扰你。”   “快点过来哄我!!快点!!”   “来了来了——” 第57章   全校都是剧粉, 去食堂都会被多给个肉丸子。   ——这还是大师傅极力克制的情况。   最开始苏沉回来上课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打饭卡就有同学闪电般请吃饭,再扭头追都追不着人, 是男是女都看不清。   饭盒也跟着被大师傅大婶子们塞得满满当当, 还多放了个卤蛋。   苏沉能吃完四层超豪华盒饭的一个小边角就不错了, 自然和身旁同学大方分享。   吃到一半,又在厚厚一层白米饭下面扒拉出一个卤蛋, 不由莞尔。   万千宠爱于一身,万千卤蛋于一盒,嗯, 没问题。   他胃口有限,但吃饭吃出寻宝游戏般的乐子,索性专心与层出不穷的卤蛋搏斗。   直到一向喧闹欢腾的学生餐厅骤然安静下来, 刚才还高声谈笑的同学连大气都不敢出, 苏沉才抬了头。   蒋麓端了碗面,高调显眼地走了过来。   苏沉前后左右早已坐满了人,但一见蒋麓过来, 强行挤出一个相当宽敞的好位置,正对着他。   苏沉刚好被蛋黄噎到:“……”   某人很招摇地坐下, 筷子一掰, 安心嗦面。   餐厅前后一片抽气议论声, 好像还有人悄悄掏出手机来拍照, 直到教导主任眼刀杀过来才连忙收回去。   苏沉顾着形象小口喝汤,同桌会意拍背,拍了没两下被蒋麓看了一眼, 默默把手收了回去。   “你很享受啊。”他看向蒋麓, 说话时有种不自知的宠惯:“以后三天两头来找我, 不怕我烦得慌?”   “那娱记有的发挥了。”蒋麓挑了一筷子面,笑起来很痞:“吃完跟我走,等会去练歌。”   苏沉屏息数秒。   旁边跟着吃饭的同学很少跟学长们坐在一块,更何况是跟这样重量级的学长一起。原本还诚惶诚恐,吃饭都吃得小心翼翼,听到这里齐刷刷抬起头。   “练歌?”   “是……六一节目吗?”   “对。”蒋麓回以慷慨邀请:“联欢会欢迎来听。”   “马上,马上要中考了!”有女生鼓起勇气道:“请问学长会考虑高中部吗!”   “咱们高中部在时都数一数二,学长听说成绩特别好,直升肯定没问题!”   蒋麓等面凉了才慢慢送入口中,闻声时眼眸一扫,说话时带了点笑意。   “这样啊。”   “你怎么想?”   苏沉瞥过去,筷子在饭里一滑,又扒拉出一个卤蛋。   ……到底是放了多少颗卤蛋!   “当然要留下来。”   他说得理所当然,听得旁人都有些惊讶。   蒋麓原以为苏沉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此刻动作微顿。   “麓哥一向关心后辈,在剧组都照顾我饮食起居。”   “再说了,”他开玩笑道:“万一我在学校里谈恋爱,还得靠麓哥掌掌眼。”   大伙儿会意大笑,跟着起哄。   蒋麓嗤之以鼻:“我忙着被人追,才顾不上你。”   “喔唷,真的?”蒋麓的死党刚好凑过来,半开玩笑道:“那我可追沉沉了啊?”   “你特么不是男的吗?”   “男的不行了?新世纪了别那么多偏见好吗?”   苏沉扒拉出饭盒里第四个卤蛋时,已经彻底无话了。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蒋麓看向后面的橱窗,刚好看见后头橱窗里戴着高顶白帽子的厨房大师傅。   大师傅予以憨厚笑容,挥了下锅铲。   苏沉下意识点点头,回了个笑。   他面相清爽干净,哪怕是礼节性笑一下,也显得单纯可爱。   蒋麓刚一抬头,即刻发觉他这个笑不是给自己的,回头去看却看不见身后刚才是谁。   再转回头,苏沉已经起身准备去还餐具:“我给你打碗汤?”   “不用,走吧。”蒋麓起身端走餐盘,和他一起离开。   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眼。   莫名就是有些在意。   他们从前的训练大多集中于声台行表,很少合唱表演过。   有音乐老师闻声自荐,约好每天中午一起去第一音乐教室排练。   苏沉唱的很顺当,旋律听一遍就会,天赋展现得很好。   蒋麓虽然轻微跑调,但胜在声线沙哑低沉,唱对音准就很迷人。   老师洋洋洒洒地弹着钢琴给他们伴奏,两人站在一起随之哼唱,窗外挤满学生跟着看,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苏沉唱得渴了,抱着水壶吨吨的喝,和老师闲聊了几句。   “你们一班这次出几个摊位啊。”   “四个吧,还有个街舞表演。”他想了想道:“有做章鱼烧的小摊,速写画画的摊子,老师到时候过来玩吗?”   “一定一定,在东操场还是西操场?”   蒋麓没参与聊天,继续翻看手里的乐谱。   “这次两个大操场都约满了活动,虽然说学校给半天时间,其实上午哪里还上课,早早从十点就开始了。”   音乐老师本身就是四中出身,聊起这些来津津乐道:“而且所有东西都不能用现金支付,而是靠参加各种活动拿的凭票——我当年去比试现场背百家姓,第一名直接赢了十张!”   “背书!”苏沉眼睛亮起来:“这个我可以!”   “一般都是两两组队,互相补个短板,一块儿逛也好玩些。”音乐老师随口道:“你们两一起吗?”   蒋麓沉默着,苏沉已经笑着点头了。   “我很想这样。”他转头看向蒋麓,晃了下对方的袖子:“麓哥,好不好?”   蒋麓很慢眨了下眼,安静答应。   少年突然发现,他们两人在剧组和学校里,性格好像是反过来的。   剧组充满江湖气息,全都是成年人的插科打诨,他混迹期间没有拘束,还能多照顾苏沉几番。   转换到学校里,他反而流露出几分内向拘谨,其实人际交往远不及苏沉。   蒋麓隐约觉得,苏沉答应地这么快,是有几分在暗中照顾自己。   以他的拧巴性子,不会刻意叫谁陪着自己,当天顶多双手插兜去展会里晃一圈就走,不会参加什么。   有时候所谓的酷,他自己也明白是种自我保护。   有苏沉在,反而可以借着‘陪小孩’这个破借口,什么都转转玩玩,百无禁忌。   ……儿童节,嘁。   排练结束之后,两人收好乐谱跟老师道谢,相继踏入走廊,熟门熟路在各种彩卡纸明信片上签了十几个名字。   收好随身带的软笔,苏沉掏出一份复印件,郑重其事交到他手上。   “这是当天学校特别奖柜的礼物单,最高那份要八十八张才可以换。”   “谁给你的?”   “一个学姐,”苏沉笑道:“她跟我说,别的奖励都备了好几份,但最高奖只有一份——我们试试好不好?”   蒋麓这才接了单子,逐行扫了过去。   校方一向提倡让学生们展开社交,全方位扩展,这次拿出不菲经费出来准备礼物。   小的有生日吊坠,龙猫抱枕,各种暖手宝冰丝眼罩。   贵的有等身大的泰迪熊,随声听,甚至还有彩蛋一般的《重光夜》第一部全套正版限量签名光碟。   当初他们两被公司扔在会议室里,抓着几千份包装纸没了命的签,居然有一份被四中买走了,现在还出现在他们面前,像是生活里也蹦出一个彩蛋。   从‘参与奖’‘鼓励奖’一直看到最下方,‘最高特别奖’才终于出现,   H520系列2K星象仪,外国进口,囊括十二星宫及流星雨,甚至白天都可以在家里放映观星。   原价15200,还是顶配。   蒋麓合上单子,看向苏沉。   “你知道我们本来就很招摇了吧。”   “主要是你比较招摇。”苏沉诚实道:“我已经在努力低调了。”   “如果我们赢了这个,不少人会骂潜规则和黑幕。”蒋麓自己不在乎,还是提前提了个醒:“你心理承受能力可以?”   “所以?”苏沉随意道:“网上还有人说我是闻编剧私生子,还说闻枫在跟你谈恋爱。”   蒋麓本在喝水,听到这冷不丁被呛到,伸手抹掉脸上的水。   “操,他们真敢编,我还是未成年啊。”   “所以——”苏沉又晃他袖子:“行不行啊。”   “行,到时候看看,都有什么项目。”   蒋麓随遇而安惯了,本来擦好脸继续往前走,凭对苏沉的了解,从他的表情上嗅出一丝不对劲。   “有人跟你泄题了?”   “不,那算犯规作弊。”苏沉正色道:“那种事我才不做。”   “是我们化学课上,老师嘴快讲漏了。”   ——这一次青春游园会,不光有学生会组织了各项竞赛项目,全科老师也破例全部出动了。   物理化学,历史地理,横跨高中部初中部,比拼项目层出不穷。   以四中的师资力量及学霸浓度,搞不好六一儿童节当天会有一场血战。   蒋麓听得错愕,没想到全校上下玩这么大,突然间回忆起来什么。   “等一下。”   “你手机忘在音乐教室了?”   “不是,”他抓住苏沉的肩,临时回忆起什么:“所以我那天偶然间看见体育老师搬室外攀岩的器材板,也是为了这个?”   苏沉笑容凝固:“攀……岩?”   “难怪还让初三高三的来,”蒋麓喃喃道:“这是全武行测试啊。”   哥哥为了你这星象仪,搞不好要上刀山下火海了。 第58章   旁的学校每学期有运动会, 四中则是把每个学期的六一、元旦和运动会融在一块,合并称作青春游园会。   到了当天,旌旗当空, 气球高挂, 热闹得连附近居民都扒着窗户跟着看。   如今正是春意灿烂的时候, 校园里金银花爬了半墙,栀子花大朵大朵开得灿烂欢实, 更衬得日光和煦。   蒋麓昨晚又被叫去看样片,盯着屏幕上自己那张脸直到半夜两点,再帅看到后面都嫌烦。   然后第二天果不其然迟到了。   闹钟第一次响, 他随手按掉,心想再睡五分钟。   再睁眼就已经迟到四十分钟了。   ……我不是就眯了一会儿吗??   某人再看见时间直接蹿下了床,抓了件校服外套往外奔, 一不留神差点忘了穿大裤衩。   紧赶慢赶, 再去校门口的时候里头已经是热火朝天了,还有些家长正在门口领临时通行证进去拍照。   蒋麓冲进门口,突然瞧见有一群人围着个熟悉的身影, 本能觉得那是苏沉。   哪怕那人被围得严严实实,连头发都没瞧见, 他就是知道那个人是苏沉。   有人无意转头看见了他, 惊呼一声:“蒋麓!”   一众求签名合影的同学家长齐刷刷回头, 露出里头的苏沉来。   “可算来了可算来了!”   “蒋麓!苏沉等你好久啦!”   “你们快进去吧, 这外面日头可晒了!”   蒋麓跑到苏沉面前时,额头都透着薄汗。   “你在这等我?”   苏沉轻嗯一声:“是啊,游园会有规定, 有排挡的话要一块登记入园时间, 有限时通关的活动。”   “何况两张通行证都在我手上, 我当然要等你。”   蒋麓看看他,又看向他身边许多的人。   你这么爱安静的性子,肯在这里等我。   这句话在嘴边顿了许久,像是没法说出来。   他给他递了瓶水。   “走。”   两人一并去签名定时间,在大伙儿的打气声里快步进去。   东西操场联通一处,足球场网球场都已经充作活动用地。   苏沉怕热,等得也脖颈有汗,抱着校服外套跟在蒋麓后面,听他安排十二关先从哪里开始。   蒋麓原本一路在快步往前走,走了几步回头看向苏沉,扬起了手。   苏沉哎了一声,虽然迟疑,但还是把手放在他手上。   怎么突然要牵手?   蒋麓没预料到他把手放在自己手上,耳朵尖一红,手又扬起来。   两人掌心一碰即离,都透着热。   “我是说衣服给我,”少年表情不太自然:“我帮你拿着。”   “好!谢谢麓哥。”   他们来得太晚,好在可供选择的挑战有很多。   全场地一共有二十个小活动点,只要率先完成十二关去出入口再次登记,核查时间无误后,前十对搭档都有额外奖励。   导览册上有个表情嚣张的葵花鹦鹉,旁侧列了关卡路线图和介绍短语。   “星象记忆、葵花桩、极限攀岩、好运莲莲……”   蒋麓嘶了一声:“都说有梅花桩,怎么还来了个葵花桩。”   他小时候跟着师父习武,还站过几年桩子,少林的拳法也跟着打过一段时间。   只不过后来学枪戟更有天赋,改专心练那一行了。   苏沉眼尖,拉着他袖子过去看。   只见有固定桩排了六十六个点位,像是按着两朵大葵花一样放置,其间高低不一,深一脚浅一脚很容易让人摔下去。   桩子不高,最矮的到人脚踝,最高的到人小腿中段,设计的刚好。   既不让学生摔得痛,又能考验连贯变化的平衡能力。   蒋麓没有多想,心想我从前练的比这个难多了,拿着通行证过去登记。   “你们挑战这个吗?”学姐眼瞧着远处的小学弟一个踉跄摔下去,利落盖了章:“第一次挑战,请吧。”   “需要按照路线一次性走完,期间不能掉下来。”   蒋麓刚要往前走,后头的人拦住了苏沉。   “抽题吧。”   蒋麓&苏沉:“……?”   他们两顿了一下,旁边已经有个妹子埋头做题一通狂草,继而大喊:“Y=SIN3X!!你去走Y=SIN3X!!!”   蒋麓笑容消失。   “难度随机,伸手到桶里就可以抽了。”   苏沉不假思索,两题抽出来,递给学姐看。   “喔,高考模拟真题,恭喜啊。”   蒋麓缓缓转头看向苏沉,后者回以勉强的微笑。   又有个男孩冲过来交题目:“Y=log0.5(3x-2)!对不对!”   后头有同伴随之大吼:“你走个对数函数给我看看!!”   “答对了,”学姐慷慨打钩:“去走吧,没一次性走完就再来领题哈。”   蒋麓看看葵花桩上歪七扭八的参赛选手,再看看努力和函数题做斗争的苏沉,陷入进退之中。   “我算出来了!这题老师之前给我讲过。”苏沉突然抬头:“是一条抛物线,很好走!”   蒋麓吸了口气:“我谢谢你。”   题目交到学姐那里,后者打了个叉。   “错了。”   苏沉呜呜:“麓哥……”   蒋麓接过他手里纸条,扫了一眼。   “答案是y=-2/3x2+4/3x+2。”   学姐赞了一声,指给他看葵花桩下面标的X轴和Y轴:“走个差不多就行,班长!你帮忙看一眼!!   蒋麓抬步上桩,一套行云流水走完,速度快到上下障碍都像是不存在。   苏沉候在场外递水,抱着他们两的外套笑得很开心。   两个章盖完,蒋麓才收回通行证,接过他手里的衣服,两人继续并肩往旁处走。   “刚才那里D点算错了,知道吗。”   “噢……”   这样的合作,像极了在剧组的时候。   演戏时,一人文戏出众,一人武戏惊群,再难的剧情设计都能设法合力完成。   游园会里花样百出,刚好能力也可以互补。   苏沉每天背惯剧本,不光记得住自己的台词,往往上下文各个前辈的词也全都记得。   现在再置身于人群里看星象图,扫几眼就能全凭记忆作答,速度快到让旁边家长都看掉下巴。   他——他不是演员吗??   演员现在天文学知识都这么丰富了??   再到诸如攀岩或篮球之类的项目,蒋麓身手敏捷,只要上去就像是上了秀场,完成度那叫一个漂亮。   什么三步上篮带球过人,没有玩不转的。   十二关过得飞快,最后也懒得选了,挑中哪个是哪个,轮流上去比试不带怵的。   主席台那边还为了加热气氛,不断宣布限时奖励还剩几份。   “恭喜——‘比赛赢了就让班主任请吃饭’队拿下限时赛第一名的好成绩!”   “恭喜——‘输了比赛学长请喝奶茶’队拿下限时赛第三名的好成绩!”   “恭喜——‘重生之我是容嬷嬷’队拿下限时赛第六名的好成绩!”   “还有四名!噢等一下,恭喜便当不让绑在板炖,不,扁担不让板在……等下,反正是过了!有人拿下第七名了!”   时限越来越紧,通报声接连不断。   蒋麓不急着去完成后面的关卡,还在数手里的兑换票。   “差十六张。”他转身道:“去玩个难的?”   苏沉一路上已经看完全部项目,此刻思维清晰,判断迅速。   双人全都参加,而且难度拉满的游戏,一般都有十张票。   想快速通关容易,专挑简单好对付的就行。   但是想攒够八十八张票,还要在麓哥迟到一个小时的情况下,前十名内完成比赛,选择就只有……   “得去地理角了。”他深呼吸道:“那个不好办。”   他地理知识有限,也不清楚老师会给什么题目。   但是一圈看下来,简单的地方排满长队,难的地方人非常少,难度又刚好和票数挂钩。   二十个项目,基本每个前面都有学生逗留。   只有自然角那里……所有学长学姐路过时都跟见了瘟神一样拔腿就走。   蒋麓也注意到那里的异样,同他一起快步过去。   一个秃顶的老大爷守在关卡处,翘着二郎腿在看报纸。   “来玩啊?”   “嗯,辛苦老师登记下。”   “不用,坐一天了,就你们两来。”老大爷敲敲规则板:“自己看吧。”   题目:从今日起出发,需根据洋流绘制八十天船游地球路线图,需标注所有经过的国家、城市及模拟用时。   苏沉愣了下,还没决定做不做,老大爷已经从底下摸了张白纸,递给他们。   “铅笔在旁边,世界地图自己画。”   这是送命题。标准的送命题。   等他们查完资料,核对航船用时,还有一个个国家名字之类的内容,时间绝对来不及了。   他正要放弃,身前的蒋麓忽然伸手拿起了笔。   “你确定吗?”苏沉不安道:“我怕画到最后发现太难了,浪费时间……”   蒋麓再回头时,神情很奇异。   “这道题我做过。”   “啊?”   “你敢信吗。”蒋麓看着他:“这道题,我读小学的时候,我妈给我做过。”   “她闲着也是闲着,出了套智商测试题,里头就有这个。开卷考试,满分五分我居然拿了四分。”   再回忆全部答案时,都好像是在昨天。   蒋麓神思泉涌,落笔如龙,地理图画得那叫一个漂亮。   苏沉看得有点像在做梦:“我记得你打算去学理科。”   但是这个大陆板块的形状……画得也太标准了。   “这是我们家的餐具。”蒋麓简洁道:“你每天盯着这玩意吃饭,你也会画。”   老头听得如遇知己:“你有个多好的妈妈啊!她是什么教书奇才!”   蒋麓:“……我也谢谢你。”   再交卷时,不光挣得了九十八张兑换票,还刚好卡在第十名的位置上。   “恭喜——‘重光夜什么时候播第二部’队,和队队,同时并列第九!至此全部限时奖励完成!!!”   两人拿着奖券去兑唯一的超贵特等奖,苏沉表情复杂,蒋麓笑容骄傲。   队队,我真是起名天才。   “这是你们的奖品,恭喜啊!”老师把整盒星象仪抱来,又拿来两箱礼物:“这个是限时奖励,收好!”   礼物盒上赫然一行大字。   《高考25套真题典藏精装版》。   “你们还在读初中啊?那没事,迟早用得上的!里头还附赠错题本哟!”   苏沉默默收下了礼物。   我早该知道的。   我从第一题要算函数曲线的时候就该知道……你们的这些套路……   他正准备走,袖子却被蒋麓抓住。   “看那。”   不远处的奖品墙上,还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其他奖品。   游戏掌机,U盘磁带,还有……一只小红猪风筝。   老师也听见他们的动静,笑道:“今年是猪年,这风筝特可爱,是吧。”   “只要十票就可以换,你们还有剩的吗?”   蒋麓予以明示:“你要不提前送我第三部杀青的礼物?”   苏沉反问:“那我的呢?”   “欠着。”   蒋麓欠的理直气壮,反正一时半会不知道还什么,索性耍赖。   苏沉掏出剩票,一数还刚刚好。   “再换一只风筝。”   他接过小红猪风筝,递给蒋麓。   “回头得给我准备个大礼啊。”   少年眉毛一扬,笑得很痞。   “等我当导演了,你第一个当主角。”   苏沉喟然:“就这……”   “这还不够好?”蒋麓自恋惯了,抱着风筝笑得很飒:“我拍的电影,那是一上映就能拿奖的。”   “噢哟,志气不小。”旁边老师跟着打趣:“我就当你们两的见证人了,回头真拿奖了,记得请我喝一杯。”   “好,一言为定!” 第59章   活动从十点开始, 一直到下午四点结束。   接下来就是各班的摆摊营业时间。   大家比拼时赢的不少票都可以这时候拿来吃吃喝喝,逛逛玩玩。   东西操场都面积宽广,自下午一点起, 就陆陆续续有同学开始支太阳伞, 拜托校工帮忙铺排电路, 又或者摆好长桌,放置类似羊毛毡、滴胶画、陶塑之类的道具。   竞争心强的去比试高下, 闲散安逸的去找章鱼烧吃,各方都乐得自在。   为了那只小红猪风筝,苏沉把最后十张票交了出去, 两人抱着战利品刚回班放好东西,再回来就像进了夜市。   “好香啊,”苏沉看得踮脚:“那边挂着彩灯, 好像还有卖元宵的?”   蒋麓环视一周, 发觉食堂里好些眼熟的阿姨伯伯戴了安全监督员的袖章,也都热火朝天地在各个摊位帮忙。   “看来是没有晚饭,饿了全都得自行在这边解决。”他伸手一掏兜, 反应过来:“我们是不是……”   “券全部用完了。”苏沉一派正经:“要不吃星星吧。”   蒋麓被他逗笑,领着人往前走。   “是我要的风筝, 我替你包晚饭。”   晚点还要上台演出, 饿着肚子怎么行。   他当惯了哥哥, 正准备再去赚几张券, 一侧身差点和棉花糖小羊贴脸。   苏沉笑眯眯:“可爱吗。”   “刚才学姐摆摊时看见我,说什么都要给一个!”   棉花糖小羊白白软软,还用草莓糖上了些腮红。   蒋麓看了几秒, 侧头看苏沉。   后者立刻挡住:“不许咬!”   蒋麓移开眼睛, 表示罢了。   他刚才攀岩太快, 其实饿了半程,这会儿刚回过劲来。   这种饥饿很不讲道理,像是无声无息潜伏了好几个小时,然后骤然发作。   饿得肠胃烧心,全都催着要糖份。   苏沉说话时半开玩笑,看见麓哥颈侧挂着汗,又把羊递给他。   “你拿着先吃。”他掏出纸巾帮忙擦了几下:“我再去别的摊位转转。”   “棉花糖嘛……给我留个羊屁股就行。”   蒋麓不推托,张口咬下一大坨,又道:“去吃苹果派?”   “嗯!那边还有海鲜化石饼!”   说起来,这好像也是他们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游园会。   蒋麓是从小就跟着舅舅跑剧组,基本没过感受过多久校园生活。   苏沉在剧组关了大半年,再看什么都新鲜。   演员这一行高薪暴利,自然不能随便说苦。   但他们都还是孩子,向往自由也是天然。   封闭式的剧组,一停就是半年,哪怕处身在城市的郊区,也好像一座孤岛。   没有同学来往,没有街市可逛,大厨子的那几套固定菜单吃到后面能让人背出来。   就算有夜宵或者下午茶点心,也没有此刻的有趣。   他们终于被放归到本应拥有的世界里,短暂地做一会儿学生。   大概是瞧见苏沉他们在闲逛了,好些同学才涌过来,纷纷邀他们过去玩。   大家都是同龄人,明白不能过多打扰,先前看他们玩项目时都默契地围在远处加油鼓劲,不怎么冒犯边界。   哪怕有那么一两个忘乎所以失了分寸,也会被旁人敲打一下,乖乖缩回去。   现在有了机会,同学们登时涌过来送礼物的送礼物,拉客的拉客。   “麓哥!来一杯泰式特调吗!我给你放七分糖!加葡萄柚果粒去冰怎么样!”   “玫瑰果子尝尝看呀!我亲手做的,一定请收下!”   “啊啊啊沉沉对我笑了他好可爱!!”   能亲眼看到自己喜欢的演员,而且还是彼此同学,哪个年纪都免不了激动一下。   好些人赢了想要的奖励,会特意拿给苏沉或者蒋麓,笑着希望他们收下。   不一定图个合影签名,就是单纯想给喜欢的人送自己最珍惜的礼物。   校园里灯火辉煌,笑声不断,仔细看去,每一处的大小展区的画板立牌都可爱有趣。   但再多人过来热情相邀,他们两也总是一起走,绝不分散。   旁人看在眼里,也忍不住感慨一声,这一对感情是真的好,不像电视里别的综艺里有些演员之间那样假。   但凡接近一些,亲眼看看,就知道两个主演对彼此都自然又真切。   苏沉看上想吃的,队伍再长蒋麓也安静陪着在后面等。   期间有人笑闹着过来攀谈,两人便一同对答,互相照应。   蒋麓喜欢吃辣的,点了变态辣的特别套餐,还不怕死的往上面继续洒辣椒面。   苏沉坐在旁边看他吃,偶尔也会试着尝一口,然后被呛出眼泪来,哭笑不得地吨吨吨灌水。   剧组里的七分默契,像极了某一种落入血脉的依赖与绑定,在不知不觉地生根萌芽。   有人忍不住小声感叹。   “他们要是能直播二十四小时综艺就好了……我好喜欢看他们两待一起啊。”   “不然你以为为啥每次蒋麓去楼下找苏沉,都有那么多人跟着。”有剧粉想想都觉得可惜:“之后麓哥进了高中部,再想过来得走好久,教学楼离得太远了!”   “对了对了,明天时都二台还有他们的访谈!!一定记得看!!”   一大圈逛完快到六点了,苏沉再一回头,看见走在身后的蒋麓。   夜色里,蒋麓冷白色的脸庞被映得很暖。   他高挑劲瘦,像时刻屏息的豹子。   哪怕年岁未到最盛之时,也有刀锋般的锐利感。   这样锐利又骄傲的人,拿着一根被咬了一口的棉花糖小羊,就这么替他拿了一路。   苏沉这一刻才看清,那根棉花糖,他至始至终都只舍得咬那一口。   麓哥一定是喜欢我的。   他望着蒋麓,笑眼明亮。   刚认识的时候,我还好怕他啊。没想到现在已经这么熟了。   喧杂热闹里,蒋麓任由他笑着看自己,过了会才道:“又想去逛哪个摊子?”   苏沉就着他的手,凑过去咬了一大口棉花糖。   “没什么,糖好甜。”   七点开始收摊,八点正式开始在操场公演。   这时候有许多家长也陆续进了学校,一起搬着凳子在晴夜下聊天谈笑,享受这温馨的春夜。   苏沉爸妈都来了,特意坐在临近的位置,等着看孩子在舞台上表演。   后台的学生们陆续就位,还有的在匆匆扒面,猛地咕嘟几口可乐,打长长的嗝。   两个演员习惯了各式妆容,碰到化妆师象征性帮忙描了两下眉毛,还有点不适应。   “不用铺个打底什么的?”   “你肤质这么好,镜头也拍不出毛孔。”化妆师感叹:“剧组的化妆老师一定很强吧,我先前看了好几个教学视频,能把男的都画成美女。”   蒋麓仰着头任由画眉,旁侧苏沉还帮忙打了下光。   “沉沉唇色真好看,”化妆姐姐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天生的演员胚子啊。”   “还是前辈没好看,剧组里像是神仙聚会一样。”苏沉感慨道:“我有时候对戏,偶尔都会被他们好看到分神。”   “看我的时候呢?”蒋麓忽然道。   他一侧头,被化妆姐姐轻轻敲了下:“当心把眉毛画歪了!”   蒋麓仍看着他,还在等回答。   “暂时还没有。”苏沉笑眯眯:“我一般不说谎。”   蒋麓嘁了一声:“当你嘴硬。”   临上场前,主持人已经在热络气氛了。   “今天现场来了这么多家长,应该也听说今天会有神秘嘉宾的特邀演出——”   他话还没说完,台下尖叫声欢呼声已经快要盖过音响。   “蒋麓!蒋麓!蒋麓!”   “来了来了啊啊啊我等了一整天了!!”   “他们要一起表演吗?!还是只上去一个啊!!有生之年可以看到他们一起唱歌吗!!!”   苏沉悄悄往幕布外望,已经看见好些相机的闪光灯,亮的快要接连成片。   他的心开始砰砰直跳,从没有面对过这么浩大的现场。   蒋麓抬手撩开帘子,笑容促狭:“怯场了?”   “有……有点。”   他牵起苏沉的手,挟着夜风迈步向前。   欢呼声被瞬间点燃,人潮涌动闪光不断,手里的荧光棒都映亮了夜空。   弦乐响起之际,蒋麓扶正耳麦,声音微哑悠长。   “那一刻——”   “那一刻。”   “明夜中——”   “明夜中。”   他们对视而笑,声线相合。   “命运扭转……终究忘我。”   “你从未看清的星火,追逐风与海的颠簸。”   “人间爱与欲相胶着,因果左右轮回穿梭。”   “再相见,却见谁泪眼闪烁。”   这一刻,两个少年身后的大屏幕里放着他们演的每一出戏。   是夜下竹林,是雪山回望。   是宫廷寂寞,是执剑相杀。   “不肯忘记——”   “不肯忘记。”   所有人都见证着他们的故事,在大声唱只属于他们的歌。   荧光棒犹如一片光的海潮,将夜幕都染了颜色。   “还想追寻——”   “还想追寻。”   “你是我多少次绝望梦境里,想要竭力救回的错过。”   “是徘徊等待放弃哭笑之外,再也不能触及的追悔——”   苏沉第一次站在舞台上,面对上千人鼓起勇气唱歌,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可蒋麓明白他的害怕,把他牵得很紧。   手心印得发烫,声线前后追随。   钢琴提琴交互婉转而去,一切情感回忆都尽数融进其中。   他此刻既是苏沉,也是歌中的元锦。   台下的人们在爱屏幕里的他,也在爱眼前的他。   何其幸运,能拥有命运里这独一份的特别。 第60章   周五上完课, 周六还要上班。   这次剪辑团队扩容,电视剧还没开拍就在提前准备建模和渲染的事宜,这次定档在七月十号, 比先前要早好几个星期。   距离播出还有一个多月, 各类宣传预热活动全都提上了议程。   导演发过话了, 不能耽误小孩正常上学,但电视剧的收益热度也不能扔在一边。   协调来去, 结果就是周六日的行程塞了个满满当当。   早上五点起来上妆,要穿着龙袍锦袍白袍再拍出许多个造型出来,方便各类商业宣传。   下午两点结束古装拍摄, 再换现代装十分钟一套继续拍杂志报纸专刊以及电视广告的造型。   造型师再进屋子,都是直接推着长龙般的衣架子浩浩荡荡的进来。   ——上头每一套都要换,每一套都要拍。   苏沉天生视力良好, 但眼睛也经不住闪光灯这么晃。   间隙里再喝水的时候, 他眼前都有白星乱冒,脚步都有些不稳。   领带,帽子, 袖扣,鞋袜。换不完的小装饰, 摆不完的姿势造型。   隋姐拿着清单坐在高脚椅上, 一边看他们两跟模特一样疯狂换衣服拍照, 一边拿文本对接下来的采访稿。   “晚上再做采访节目的时候, 不能剧透已经拍摄的内容……以及剧本里的任何原创剧情。”   蒋麓抬手拽开领带,偏开脖子任由摄影,神情慵懒。   “主持人如果探问你们的家庭背景, 还是之前的那套说辞……”   桩桩件件, 有教不完的规矩, 避不完的暗坑。   苏沉脱穿到有点烦了,穿小礼服时半带着情绪瞪了一眼镜头。   摄影师大喜,咔咔咔的拍:“这个眼神好!很犀利!再来一张!”   苏沉:“……”   路程安排太紧,以至于吃饭都是在保姆车上,差点弄脏了衣服。   看这架势,不像是要去光鲜亮丽地接受采访,而是一帮人着急忙慌地逃跑。   路上苏沉吃得太快,一不留神被炸鸡呛着:“咳咳咳!!”   蒋麓伸手要拍他的背,跟着被呛到:“咳咳咳咳!”   经纪人铃姐一手拍一个崽,哐哐哐地顺平了气。   “这家餐厅卖的难不成是芥末鸡,看你们两咳的。”   电视台还是老地方,只是这一次还没进地下车库,外面的阵仗就已经惊天动地了。   明明车子隔音效果很好,但有眼尖的粉丝从挡风玻璃前看到他们的侧影,在栏杆外高高举起海报和横幅。   “沉沉来了!!三二一,天子无双!唯我锦皇!”   “爱你爱你最爱你!!卿卿永远陪着你!!”   “蒋麓!!啊啊啊是蒋麓,是蒋麓!!”   “快拍快拍车子要进去了!!”   直到看不见栏杆外的人影,蒋麓才回过头。   “口号是不是有点土。”   “那也是爱,”苏沉笑道:“我的粉丝叫卿卿,你的叫什么?”   “小江水,”蒋麓不假思索:“很可爱。”   哪怕是匆匆一瞥,他们也看见花墙气球,还有许多人挥舞的手幅。   越到这个时候,越盼着第二部早一点播。   他们不一定有机会接触每一个观众,亲口说一声谢谢喜欢,谢谢你们。   每一次尽全力拍好的电视剧,都像是他们准备的一份礼物,想要送给爱他们的所有人。   这种欣喜还没有持续多久,演播厅里灯光就位,主持人一见着他们,满脸欣喜,不住地夸奖再三。   “再过半个月白玉奖就要颁奖了,沉沉会紧张吗?”   “还好,”苏沉笑道:“得奖感言倒是翻来覆去写了好几遍,好难啊。”   “你们来之前肯定对过台本,”主持人真挚道:“我知道有很多不方便说,但我们真的好喜欢这个剧,如果有什么好玩的事情能透露一下,拜托拜托~”   蒋麓思索片刻,像是想起来什么,和苏沉侧耳几句。   后者眼睛一亮,笑着说好。   再一开机,各个流程有条不紊地进行,两方说话滴水不漏,非常官方。   主持人不好意思为难他们,但也觉得惋惜。   要是能多知道一些剧组的趣事就好了……保密措施要这么严吗。   苏沉抿了口热茶,笑道:“还有件事,我很想分享一下。”   “每次宫廷盛宴,像是满汉全席一样,看着特别美味对不对?”   主持人精神起来:“是啊是啊,第一部就看得我馋死了!”   “小点心捏的像月亮一样,还有那次你们逃亡的时候吃了烤乳猪,看得我满时都找哪里能吃到!”   “其实……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假吃。”   “啊??”   这事说来也是啼笑皆非。   影视剧产业越发成熟,原先拍演戏吃饭都是真吃,后面还有专门的道具店卖各种菜肴汤羹的模型。   不光有假馒头假红烧肉假饺子,有的还带可拆分部件,能演戏时非常自然地夹起来。   根据拍摄需要,有时候只能用假的,有时候必须用真的。   “所以拍摄时真假菜肴混着上,但吃都是假吃。”   主持人听得惊讶:“那扇烤乳猪呢?”   “烤乳猪是真的,特别香。”蒋麓不禁回味:“我基本没什么台词,吃秃了好几根肋排。”   “其实可以这样观察。”苏沉悠闲道:“谁有台词,谁大概率假吃。”   嘴巴里在嚼东西的时候,说话容易含混。   他自己私下试过几次。   不管在吃什么,说话容易,也能让人听清楚。   但说台词时要加倍的口齿清晰,共鸣充分,让每个音都充分送进观众耳朵里。   边吃边说,非常容易呛着。   “好可惜啊,那么多好菜,演戏的时候不能吃……”主持人叹道:“我有时候半夜追剧,都忍不住泡碗面边吃边看。”   “所以仔细观察一下,你会发现大部分时候是端着杯子边喝边说,或者来回扒拉几下碗里的菜,做做样子。”   苏沉看向蒋麓,又想起什么,忍不住笑:“麓哥有次演戏的时候真饿了,趁着别的演员在说台词,自己夹了个丸子在吃。”   “然后丸子是泡沫做的。”蒋麓面无表情:“镜头还在拍我,我整整嚼了五分钟。”   主持人忍不住大笑,追问道:“什么味儿?”   “颜料味儿,齁咸。”   “哈哈哈哈哈——”   他们像是找到许多界限中的空隙,终于可以聊些与电视剧有关又与电视剧无关的事情。   经纪人在场外听着,也笑着点头,示意这些都但说无妨。   “那蒋麓觉得,最难拍的戏是哪一场?”   苏沉听到这里,脑海里浮现过许多画面。   蒋麓性子野,做事不怕危险,好几次都差点受重伤。   寻常的刮伤割伤早习惯了,从没有当回事。   他本来以为,蒋麓会讲些惊心动魄的故事,没想到蒋麓想了又想,展眉而笑。   “每次骑箱子的时候。”   苏沉跟着支棱起来:“噢——对!我也是!”   主持人以为是自己耳朵听岔了:“骑什么?”   “箱子,有摄影箱子,水果箱子,拍骑马戏的时候经常这样。”   虽然剧组也养了不少马,但只要骑马就会颠簸起伏,拍远景还能看,但拍近景时摄像大哥总不能跟着晃。 第一部还经常要拍他们两同骑一马,一边疾驰逃避追兵一边打嘴仗争输赢,真骑马会晃得什么都拍不清楚。   ——箱子的作用就出来了。   一可高速同轨拍摄,二可保证双方安全,可不得这么来。   主持人听得连连惊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一直以为摄像是开着车拍,放大镜头到你们半身?!”   “那样不容易和马控制距离。”蒋麓回忆道:“我们骑过什么?假马头桩子,长铁杆,木头箱子,道具组真是什么都敢扔给我们骑啊……”   “我还差点摔下去,得亏你拉我一把。”苏沉感慨道:“你忘了一样,还骑过马头竿。”   “马头竿?!”   “对,我们两假装在赛马,然后一人骑着一个马头竿子在那蹦。”蒋麓长叹:“上次这么干还是我三岁的时候。”   “我居然完全没看出来——”主持人忽然想回家再看一遍第一部:“我每一集都没快进过,居然从来没发现哪里有问题,你们这演得也太好了!”   “还有一回也挺累,不过是演戏之外的事。”蒋麓看向苏沉,流露出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第一部的时候,你演完刺杀戏太累了,后来是我背回去的。”   “看着这么瘦,背起来还挺沉。”   苏沉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此刻露出跟主持人一模一样的诧异神情:“你背过我?!”   “你忘了?”蒋麓乐得看他这副样子:“那回在等戏,你挨着我睡着了,隋姐过来挪都挪不开,我就直接背走了。”   得亏是练过,一路平稳,没把他颠醒。   蒋麓性子不算细腻,有时做这样的事是本能反应,事后亦是一笑付之。   他这样风淡云轻地讲了,苏沉反而脸颊发烫,为自己不够懂事感到有些惭愧。   “是我睡太熟了……”他小声道:“哥哥这样说,我都不好意思了。”   蒋麓听得心里一跳。   主持人坐在旁侧,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   沉沉……也太可爱了!! 第61章   白玉颁奖礼时间定在六月三十日。   消息早早就放出来, 把去年整年的电视剧进行逐一盘点,予以各类奖项荣誉颁布。   苏沉比外人早一个月的时间拿到内部说明手册,但当时忙着去学校上课, 没有仔细看。   直到日子近了, 他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东西, 翻开看了看阵容。   “……!!”   好多眼熟的名字!   严思爷爷今年还要被颁布终身荣誉,听说之前刚成为国家级终身名誉教授, 这是双喜临门啊。   他翻看画册时,一不留神跟照片里的自己面对面,还是觉得有些陌生。   我居然变成演员了……   几年前, 我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学生,谁都不知道如今会变成这样。   书房门外敲了两声,梁谷云略羞涩地开口:“爸爸妈妈换好衣服了, 你要不要来看看?”   “来了!!”   苏沉放下画册起身, 在客厅里看到身穿礼服的父母。   苏沉年纪还小,父母自然受邀出席,届时可能还会有镜头。   两人皆是第一次穿这么正式的礼服, 哪怕在自家客厅里,对着落地镜都有些左顾右盼的不自然。   “合身吗?”梁谷云紧张道:“我特意穿了大外套, 可以遮一下肚子。”   “很服帖, 衬得妈妈皮肤很白!”   苏沉笑起来, 微踮着脚帮爸爸调整领带:“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爸爸穿西服。”   “也就结婚的时候穿过一次, ”苏峻峰无奈道:“我哪习惯这个。”   平凡夫妻从未出席过这样隆重的场合,上次这样还是一起大学毕业的时候,戴着学士帽和所有同窗一起合影。   梁谷云自己不喜欢热闹, 但此刻也认真许多, 在镜子前看了又看, 回卧室里把全套首饰都拿了出来,一样一样的贴在脸边比对。   “金的太俗气了,”她低叹道:“我首饰买的少,这时候反而撑不住场子。”   “那就等会出去买,我付账,”苏峻峰不假思索道:“别人家孩子都是叫家长去学校开家长会,咱们是去颁奖礼看儿子领奖,不能显得太局促。”   “还不一定能拿到,”苏沉小声道:“万一不是我呢。”   梁谷云放下首饰,扶着肚子动作小心地俯身,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沉沉,你是最好的。”她看他的眼神温柔又笃定:“你一直是最好的。”   “如果拿到奖,说明这次你能力出众,所有人都会觉得实至名归。”   “如果拿不到,说明打磨的还不够,这一次没有,下一次也有大把的机会。”   苏沉点点头,微僵的肩头放松下来。   一家三口的礼服皆是明煌娱乐量身定制,丝绒暗缎华丽低调,恰到好处的真钻装饰也能衬得人容光焕发。   苏沉处在儿童和少年的交界处,被两个裁缝翻来覆去的量完骨架尺寸才做了这么一身。   他常服时看着清澈文静,礼服一换,少年的气质登时便显了出来。   描过眉,画过唇,再入镜时便像贵家出身,举手投足皆是矜贵。   保姆车里,化妆师还在给他的父母添补妆容,经纪人铃姐拿着场地单仔细解释。   “等会儿你单独走红毯,如果害怕的话,可以牵着你麓哥,他已经有经验了。”   “你爸妈会坐在亲属观众席的位置看你,但到时候你不一定能在颁奖台上找到他们,上台领奖的时候说完感谢词记得鞠躬。”   “哦对,你感谢词呢?这次是谁负责帮忙修改调整的,我都没看见。”   苏沉有出奇的淡定。   “我没写。”   经纪人呆在原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   “你忘了?”   “我不想背这个。”苏沉平缓道:“如果真的拿奖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尺寸我自己知道。”   铃姐是看着他入组的,只是没想到,这孩子会长得这么快。   两年前还是个奶孩子,现在已经在自己拿主意了。   “行,翻车了姐可跟你一块吃瓜落。”她习惯性想摸摸苏沉的头,发现上面都弄好了发胶,及时把手悬在半空中:“你和蒋麓之前在游园会里唱歌,效果相当好。”   用相当都显得谦虚了。   那天有不少家长带了专业的单反和摄影机过去,他们唱歌的许多照片视频流传到网上,论坛里帖子当晚就盖了千层高楼,那叫一个火!   剧粉演员粉原本就摩拳擦掌等着看《重光夜》第二部,最近电视剧同人文也井喷式爆发,各种衍生同人图同人视频都层出不穷。   合唱主题曲的视频一发出来,大伙儿都炸了。   “明煌娱乐你们干什么吃的!!这还不放官录2K超清视频!!我的崽难得唱一次歌你们人呢!!!”   “底线在哪里,链接在哪里,CD又在哪里!沉沉宝贝唱歌这么好听为什么不给他出专辑?这百分之百是真唱,不是我把头拧下来!”   “楼上说得好哇,我要是隔壁SPF的老板,直接把他签下来,找专业人才给他写歌,捧成个大爆特爆的偶像,出专辑开演唱会什么都可以来!”   “哎,签沉沉一个我都觉得不够,把蒋麓也签下来,他们两搞个双人组合得了!”   从六一到现在,相关的热烈呼声就没停过。   好在高层思路清晰,不欲让苏沉分摊太多时间在这些事情上,专注一门发展打磨到极致,不要门门兼顾得不偿失。   苏沉乃至父母都没有让他出道做小偶像的打算,也就作罢。   “也是最近有个叫戚麟的很火,造童星的就越来越多,我个人也不建议你再趟那个水。”铃姐接过毛刷,帮他扫掉脸侧的碎粉:“观众粉丝之类的,就是要吊着。你真要是随了他们的意去出唱片开演唱会了,人家还不一定买单,就是吆喝个乐子罢了。”   苏沉仰着头方便他们忙活,车窗外有人敲门。   “马上是你了!蒋麓等在外面呢,快快!!”   “来了。”   苏沉推门而出,看见同样是晚礼服打扮的蒋麓。   后者身形修长,英朗潇洒,已经有几分早熟的不羁调调。   苏沉看了他好几秒,蒋麓会意而笑:“行,收到你的夸奖了。”   苏沉收回目光,把手伸给他。   “走了,去红毯。”   “这么黏糊?”蒋麓口头开着玩笑,言语时却已经牵上了他的手:“不怕人家笑话你怯场啊。”   “你好好珍惜机会吧。”苏沉笑道:“再过一岁,你想牵我还不让牵呢。”   男孩之间的亲近,好像总被陈旧观念压着不让表达。   女生们亲亲热热牵手拥抱都是寻常,不说十二岁,就是二十岁,三十岁,上街时牵手也是自然,所有人都不会觉得哪里有问题。   可他们都是男生。   男生被叮嘱着‘不能太阴柔’,不能‘软弱’。   就算表达亲近,也得是打篮球或者碰面时锤个肩,拍拍背这样。   但苏沉和蒋麓之间,早已是相互依靠的深刻感情。   在雪山上,草原中,在无数个厮杀或争锋的戏码里,他的眼前只有他,另一人也是如此。   便是称一声竹马之情,也已足够。   两手相牵之际,滚烫温度瞬秒传递,却仍然是握得很紧。   “紧张也正常。”蒋麓低声道:“要开始了。”   他的嗓子有点哑,听得苏沉微微屏住了气息。   伴随工作人员一抬横杆,两人迈步走向红毯,如同相伴渡河一般穿过长短镜头的疯狂洗礼。   先前几位演员明星皆是不温不火,观礼席的观众们也是反应平平。   但当他们过来的时候,呐喊声欢呼声登时要掀翻天花板。   “来了来了!!”   “啊啊啊他们感情好好还牵着手哎!!”   “沉沉快看我!!姐姐爱你——”   闪光灯密集到让人没法思考更多,苏沉此刻才庆幸有哥哥牵着他。   他性格细腻敏感,有时候遇到庞然涌来的巨量信息,脑内会有些处理不过来。   但蒋麓始终都牵着他。   脚步沉稳,节奏明快,不会因为任何人有所停留。   他们的掌纹重合在一处,温度也融在一处。   穿过长廊,踏过红毯,所向披靡。   即便是写名字的时候,也是短暂分开,各自写下名字,再心照不宣地一起牵手转身,对着镜头挥手示意。   五十多米的红毯,走得人心脏狂跳,血液都在往上涌。   直到彻底走出镜头外,顺着指引牌走进颁奖厅的时候,苏沉才终于松开手,长长吁了口气。   “差点绊到,好险。”   “掌心全是汗,”蒋麓笑他:“猫儿大的胆子。”   “等会你如果拿奖了,你哥可不能再陪你上去。”   苏沉看向远处光芒璀璨的颁奖台,再看向他,像是又变回元锦,站在万风集的高崖之上。   “我等会如果拿奖了,”苏沉再开口时,底气稳了很多:“就算是一个人走上去,也不会怕了。”   人生的第一个奖杯,第一次在万众眼前致辞感谢,还有无数个第一次,都将会在另一个人的注视里。   他不会怕了。   “你会看着我,对吧。”   他笑起来,语气竟有几分怀念。   “只是认识你三年,像是有十年一样。”   “你看过我哭得冒鼻涕泡,看过我笑得像个傻子,也陪我一起罚站,一起挨训。”   如今有你陪着,以后不管有什么路,也要手牵手一起走。   蒋麓凝神看他,许久颔首。   “我很乐意。” 第62章   接下来的一切, 发生得像是按下了快进键。   从开场歌舞表演,到主持人串场聊天,每一幕在记忆里都变得模糊平淡。   直到四部不同电视剧的片段在双侧大屏幕上同时播放, 悬而未决的尾音拖沓起来时, 苏沉才骤然回过神来。   “最佳新人奖的得主是——”颁奖嘉宾封今笑道:“苏沉!”   这一刻满场喝彩声响起, 苏沉下意识站起来,连呼吸都有些发抖。   是我。   真的是我。   特写镜头切到他和蒋麓, 后者笑着拍了拍他。   “去吧,上去领奖。”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在鲜花和掌声里, 短短的距离走得让人心神荡漾,大脑都一片空白。   苏沉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来到颁奖嘉宾的身边。   他突然想, 难怪这么多演员明星都会拼尽全力的去争一个奖。   比起银行里暴涨的数字, 比起观众粉丝们的大声喝彩,在所有同行面前得到这样的奖项,是截然不同的震撼感受。   他往台下看去, 每一行都坐着眼熟的面孔。   几年前,他甚至连进入这个殿堂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现在, 他会在这些前辈的面前接过奖杯, 至此开启更加遥远的演员之路。   歌后封今予以微笑, 把银色奖杯递交到他的怀中, 半开玩笑道:“重吗?”   “好重,”苏沉感慨道:“我今晚得抱着它睡了。”   台下一阵大笑,还有人吹了声弯弯绕绕的唿哨。   他往前一步, 握紧话筒深呼吸着开口。   不需要任何华美致辞, 说自己最想说的话就可以了。   “其实大家都知道, 我最开始不会演戏,全靠导演们和前辈老师们的提点教导才走到现在。”   苏沉深深鞠躬,抱紧怀里沉甸甸的奖杯。   “最佳新人奖是一个起点,从这个起点往前走,征途也许就是一辈子。”   “以前体育课考试时,我总觉得跑八百米都好遥远,光是看着这个数字都会害怕。”   “可在麓哥的陪伴下,我晨练从一公里,到三公里,能跑的距离越来越远。”   他看向蒋麓的方向,在无数闪光灯里找不到对方,但始终目光真诚又纯粹。   “有前辈们站在远方,我求学磨练的每一步,都会是最珍贵的记忆。”   “再次谢谢大家。”   经纪人坐在观众席里用力鼓掌,心里松了一大口气。   确实不用提前给他再写些什么稿子,这孩子说得话符合年龄又谦逊可爱,好极了,真是好极了!   当天晚上,《重光夜》由‘最佳导演’、‘最佳美术’、‘最佳摄影’、‘最佳场景’和‘最佳新人’一共拿下五个大奖,以绝对优势成为最热门主角。   在第二部开播之际连夺数奖,已经是最好的广告了。   从庆功派对到得奖专访,苏沉都晕晕乎乎,直到凌晨一点跟爸妈一起回家,才终于找到一点真实感。   老太太守在家里看着直播,见他们回来还特意热好了香喷喷的鸡汤,直说辛苦了。   “我外孙儿拿奖了!那么多明星看着呢,真了不起!”   苏沉冲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出来时还有点懵。   奖杯被全家人轮流着又是摸又是亲,最后又交回他的手里。   沉甸甸的,银光流转,像是这世界上最好看的东西。   “知道你还没缓过劲来,”苏峻峰确认妻子情况尚可之后,转身过来帮他拿浴巾睡衣:“快洗个澡吧,发胶也好好洗干净,残留容易伤头皮。”   “虽然家里已经订好了展示柜,这两天你先拿到床头放着,想怎么抱着都行,腻了咱们再放柜子里。”   “我不是小孩子了,”苏沉赌气道:“颁奖词那是开玩笑的。”   “好好好,”苏峻峰笑着哄他去浴室:“咱家以后奖杯估计能摆满整个展示架,现在只是个开门红,对不对?”   梁谷云拿报纸敲他脑袋:“别给孩子压力!拿不拿奖都好!”   “爸说得对,”苏沉抱着浴巾,还没关上浴室的门:“以后还会有别的奖!要统统都拿回来!”   他至此心中被播种出许多勇气和渴望,像是亲眼看见自己是拥有无限潜力的宝石矿藏。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眼睛笃定明亮,盛满了光。   一整天忙碌折腾,人确实是累了。   直到睡前关灯,苏沉才又去看床头柜上放着的银质奖杯。   Y字银柱作为主体,白玉球上金纹华丽,上面还篆刻着他的名字。   小孩看了又看,还是伸手把奖杯抱到怀里,用被子裹好,安详睡去。   年年拿三好学生都没有现在一半的开心。   幼稚就幼稚吧,就要抱着。   趁着五奖爆出的热度,时都一台趁热追击,提前十天开始独家播出《重光夜》第二部,收视率跟坐火箭一样嗖嗖地往上蹿。 第一部再好看,那元锦都是在外头逃亡来去,还埋了好多伏笔悬念在里头,大伙儿等了一年哪里受得住。 第二部播出来,小皇帝的扮相帅到让人大呼惊艳,针锋相对的各个名场面更是迭出不穷,好看到爆炸!   “每天才播两集??时都一台你是不是想鲨了我??”   “大家提防诈骗活动!那些说有全集资源的都是骗子!还有的骗子说自己有七部资源——我买了里头全是葫芦娃!”   “周六周日还不播,我现在每天翻来覆去看前面的呜呜呜……”   “两个主演都长大了!!我麓现在好俊!小将军喝酒的样子帅哭了!!!”   电视剧每天晚上八点播出,这个时间在老式单元楼里从六楼走到一楼,每层都能听到一模一样的电视声。   小孩们凑过去跟大人们看,老人家看不懂也跟着看,还有粉丝搞起了应援活动,把时都好几个区的公交站台都买了广告。   不需要任何专家的认证,《重光夜》彻底从国民级小说变成现象级电视剧,还连带着推高了各大品牌电视的销售额。   广告商们原本就抢破了头,第一轮招商时恨不得砸穿各家金库,现在更是千方百计劝台长再来点贴片广告之类的东西,想着法子加塞再赚一笔。   好在观众们也不是吃素的,敢加塞就投诉,把电视台治得死死的。   看得真高兴呢你蹦出来一个保健品广告,起开起开,不要妨碍我看小皇帝和小将军!   这一次播出,好评度比先前还要更上一个层次,主要原因还是导演砸钱都砸得很准,每一个设计都能让人感觉到十成十的诚意和新意。   雪山和草原戏里异族风格浓郁,每一幕场景都美轮美奂,让人看了就想去那旅游。   特效建模越来越逼真,一镜到底那里拍得更是让人连连惊呼。   居然还能这么拍?!这也太厉害了!   现在电视剧的质量居然和电影一样,好特么讲究!   剧情推进到元锦得知先皇手谕,泣不成声那里,好些男观众都跟着红了眼睛。   故事原本就跌宕起伏,反转连连,演员又演得真情实感,像是敲透其中精髓一样,把最好一面呈现出来。   哪怕是看过书的人,再看到这些情节时都会大受震撼。   ——拍得实在是太好了,夸都不知道该怎么夸! 第二部还在播呢,各路盗版正版的周边玩具雨伞海报吊坠火热上市,像是只要印着他们两的照片就能卖钱。   各大栏目邀约像是雪花般飞进公司,哪怕演员本人就是去再重复一遍讲了好多次的官方稿都无所谓。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只要有苏沉和蒋麓,那就是收视密码,那就是商业密码!!   刚好在这个节骨眼里,两位主演都出现在了第八中学附近。   原因无他,蒋麓要中考了,考场安排在八中。   蒋麓别的事上可以犯浑胡闹,家里一向推崇自由教育,不会管得太严。   但必经的考试哪怕家里自己有关系,该怎么考必须去考。   这个都不用他妈蒋从水说什么,舅舅早就亲自盯着了。   蒋麓在剧组没怎么耽误课程,早早学到了高二的内容,但到底条件有限,诸如物理化学之类的实验题还得要摸过真东西再熟悉一下,否则移液管都不知道该怎么用。   他连着补了两周的课,心态平稳地去了考场。   保姆车里坐满了人。   经纪人和助理负责盯附近的狗仔,怕无关人等扰乱考场秩序。   舅舅和亲妈主要是来见证小孩的人生时刻,顺带敲打他不许叼着棒棒糖去考试。   苏沉坐在副驾驶悄悄地看:“好多人啊……”   “走了啊。”少年挥挥手:“中午见。”   蒋从水抱了一沓论文过来,准备边改边等他,顺口问了一句:“中午吃什么?”   “吃披萨吧。”   苏沉:“啊……?”   “就吃披萨!”舅舅挺乐:“我去叫小隋定个包间!”   蒋麓去了考场,一路习惯了被各路人等盯着看,脚步很轻快。   监考老师拿着探测器把考生们逐一从头扫到尾,轮到他时愣了下,没马上扫。   “你?你居然来考试了??”   蒋麓看着他乐:“可不是。”   这句话像是会传染。   考试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其他监考老师轮流路过,看见窗里坐了个蒋麓都吓一跳。   “他居然来考试了?”   “是啊,”前头那个男老师昨晚差点通宵追完进度,揉着黑眼圈道:“我还以为是我看傻了。”   老师们忍不住嘀嘀咕咕:“长得真是一模一样啊……”   “就是本尊,看过身份证了。”   “那苏沉怎么没来?”   “苏沉才初一。”蒋麓撑着下巴看他:“还得等两年。”   “好好好,”老师直乐:“三年后我还给你们监考。” 第63章   宣传归宣传, 上课仍是上课。   时都台买下了独家首播权,第一轮播完,各大卫视紧接着开始重播, 把收视率各自分走。   哪怕是到了九月开学的时候, 热度仍是居高不下, 看得叫其他影视公司都眼馋。   自从第一部红了开始,同类型的玄幻剧雨后春笋般生了出来, 偏偏再怎么个模仿,哪怕名字叫《重光日》,都没法蹭到多少关注度。   到底是靠质量而不是靠博出位, 观众都不是傻子,眼睛跟明镜儿似的。   公司一直谨慎着没有接广告,怕铺天盖地不分好歹的广告败了观众的眼缘。   像是捂着金玉之光, 直到盛极耀眼的那一刻, 再让彻底绽出光芒来。   苏沉虽然在遇着蒋麓之后性格开朗许多,到底还是喜欢清净。   九月一道,他就不想再去接受这个采访那个拍摄, 去学校里一躲了之。   蒋麓本来还跟舅舅去了几场高层的酒局,后来也觉得厌烦, 借口想好好读书, 也跟着走了。   他不是不通世故, 但也看不惯那些个投资方拉着舅舅谈天说地, 有吹不完的牛,装不完的场面。   舅舅先前有早期肝癌,虽然在家里瞒了些日子, 后来他还是知道了。   肝已经切了大半, 碰酒既是危险。   不管蒋麓拦或者不拦, 那帮傻货都会起哄着敬酒,恶心到让人没法摆出个笑脸。   能投资的非富即贵,要么是家财万贯的地产商,要么是华尔街上有头有脸的金融大亨。   几个亿几个亿的投,十几亿二十几亿的收回来,全都是相当漂亮的买卖。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卜导演在圈子里名望再高、资历再老,在一些人面前也只能笑着接酒。   蒋麓再回学校,听着朗朗的读书声,都蓦地生出几分贪恋。   他清楚家里为什么执意让他读书。   年纪太早见过那些烟酒味缭绕的脏处,再回到干净简单的校园里,人都能长长缓过一口气来。   苏沉等了两三周没见着蒋麓,听说他在学校里,却不见哥哥来找自己,想了想还是迎着被盯着看的压力去高年级找他。   从初中部走去高中部要十五分钟,学校太大地方又绕,一路还得问问学长学姐要怎么走。   所有人一见着他都惊讶到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客客气气不多打扰,还十分热心。   有个学姐直接领着他去高一四班,在门口招呼了一声。   “蒋麓,有人找你。”   蒋麓正在看着窗外发呆,再一回头,看见教室门口穿着初中部校服的苏沉。   他站起来,出来见他。   “有事?”   “走,出去转转。”   正是入秋时节,长廊上花藤绚丽,绿树都坠着许多小果子。   苏沉陪他慢慢走着,也不询问,低声道:“我本能觉着你不高兴,过来看看。”   蒋麓停下来,靠着花藤许久,皱眉开口:“我跟着去了几个酒席。”   “觉得很恶心。”   苏沉吓一跳:“他们对你做什么了?!”   “不,但是有些陪酒赔笑的小明星,看得让人难受。”   这种风言风语,在八卦小报里常有爆料。   说是潜规则,在好些人那里也是寻常旧事了。   每年想当明星演员的人有那么多,艺校里几千人,模特里再出几千人,演艺公司各选拔几千人。   但最后能火能出头的,不到万分之一。   用身体,用媚眼,凭资本,凭背景,得拿出十二分的本事争夺那一丝的曙光。   八卦小报里讲得多了,出身清白行事磊落的人,也免不了被泼许多脏水。   这些风声从来传不到被保护良好的苏沉耳里,但蒋麓一直清楚。   有暗中说卜老爷子男女通吃,一辈子不婚娶是造孽杀生太多的;   有嘀咕说苏沉早就是内定的权贵子弟,访谈节目里说的普通出身都是假的;   至于蒋麓他自己,父母都被杜撰了好几轮,还有人说他是舅舅的私生子,传得有鼻子有眼。   蒋麓不想让苏沉接触圈子里的脏事,真假一概不谈。   “我跟朋友说,现在回来上课,单纯是帮忙看着点你,怕哪个不长眼的祸害我弟弟——当然这也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去一次膈应一次。”   苏沉没问是去哪,大概是那些富人常去的地方。   高级会所,高尔夫俱乐部,游艇别墅之类的。   他坐在蒋麓身边,只安静听他说。   “我从小跟着舅舅长大,把他当作榜样。”   “他是最杰出的导演之一,早早被记入影视教科书里。”   “但每一部作品的人前风光,都少不了人后受罪。”   蒋麓讲到这里,嗓子微涩,停顿了许久,像是在尝家里长辈受过的苦。   “拍戏累,少不了熬大夜。”   “要指挥演员摄影灯光,事事操心,没得休息。”   “每部剧从定稿到制作,再到后头争取资源渠道,身份再高也得去走通活络门路,已经是常态了。”   舅舅带着他去那些地方时言有深意,他看得很明白。   苏沉自从领奖之后,渐渐定了做演员的心,没进组的日子里也在看闻枫老师送他的书,时时思索对比。   他看着蒋麓,听得动容。   “你在想以后的出路。”   “也许今后不做导演,去做别的?”   欲为诸佛龙象,先做众生马牛。   蒋麓学得了那些拍电视剧的本事,不一定受得住背后那些折辱。   “也许吧。”少年笑了下:“舅舅知道我的傲气,在敲打呢。”   谁说得准再过个三五年,世界又会怎么变。   说不定他去当律师当医生了,也说不定去出国留学了,还不一定留在这里。   苏沉想起什么,掏出一沓拍立得。   “看这个。”   蒋麓信手接了,登时笑容灿烂起来。   “是小斑和八宝!”   “几个月不见,长大好多啊!”   照片里两只狗狗在宫墙下撒欢奔跑,尾巴甩得老高。   它们两都被养得很好,偶尔还能吃大半只水煮白鸡改善伙食。   灿烂阳光洒下来,更是照得油光水滑,威风凛凛。   他们两离开剧组以后,两只细犬仍养在千阳影视城里,由工作人员代为遛弯照看。   先前在草原时,两只小狗半大不大,叫声还很奶。   他们拍完戏以后带着狗狗回到渚迁,平时他们上戏,两只狗就蹲在镜头外守着,像一对忠诚的石狮子,剧组里人人见了都喜欢。   蒋麓看了许久助理寄来的狗狗照片,心里郁气消解,又笑着逗他:“沉沉是宠着哥哥啊。”   “初中部离的这么远,你中午不睡跑来找我,也不怕被他们盯着看了?”   苏沉脸皮薄,一逗就臊。   “那我走了。”   “别,请你吃根雪糕,走了。”   一路吹着凉风慢慢散步,又聊起第三部的剧情来。 第一部讲逃亡,第二部讲宫政,第三部扩张更远,主题是战争。   万风集当初愿做废太子的背景,与那一句许诺大半皇都有关。   元锦言而有信,但并非把盛景繁华的皇都割让一半,而是把京畿港口的半城送了她。   税法归万风集,官家不问不征,但刑法官法仍是一切从国法,不许杀人越货之类的事。   第一场战争,便是来自北逸国的银钱之争。   商战来得悄无声息,但却如蛀虫一般,稍有放纵便会侵吞国本。   第二场来自南疆,数国并犯,侵占国土。   旧党将军屡战屡败,被蛇蚁湿热戗杀到尸骨无存,隐在幕后的祭司兴风作浪,布阵纵魔。   官场未清,内忧外患,元锦却一个人陷在第三场战争里。   他打开了那扇血珀门,落入深海与暴雨里。   元锦不会游泳,每次淹溺呛水都会惊梦醒来。   他几度极力睁开眼睛,看见深海底部有扇一模一样的血珀门。   每一重门,都是一重磨炼。   过关之际云收雨歇,连海都变作晴天下的澄澈碧海。   再醒过来,他便会耳聪目明,最终第十关时……甚至能听见旁人的心声。   “第三部要拍的东西有好多,”蒋麓撕了西瓜冰的外包装,十分熟稔地跟他讲:“前头有沧浪山之役,御驾亲征。后头皇家婚议,我还得了个儿子——”   苏沉在吃小布丁,好奇道:“你这次拿什么替代着演,现实里还没有过儿子哎。”   “胡说,”蒋麓正色道:“我那么多狗屁兄弟,一想到他们管我喊一声爹,戏里绝对演得真。”   苏沉大笑:“那是能演得大喜过望。”   战争戏好演,南疆蛊阵估计也是在影视城呢,只是不知道雪狼群那场戏……卜导演会怎么安排。   第一关里是深海骤雨,第二关是荒漠烈风。   前头还能硬抗,不管不顾拼了命去找那一扇门,到了第三关,竟是雪山里群狼环伺,獠牙沾血。   元锦本来是病恹恹的样子,为了过这几重关卡,不得不私下找姬龄锤炼修习,后头更是显得容光焕发,身手过人。   他最后是拆了根树枝亲手杀了头狼,在睡梦里踏着狼血一步一步走到终点。   前头蓝幕特效用得较多,苏沉又是体验派,入戏时看着贴蓝布的东西就头疼。   “估计是要搞个动捕,稀里糊涂拍完,直到明年剧播了才知道在演什么。”   蒋麓罕见地没有接话。   苏沉怔住,嗅觉敏锐。   “你别告诉我……”   蒋麓长长吸溜了一口西瓜冰。   “他们真找了狼。”   白的,雪狼。 第64章   “活狼?不是建模?”苏沉一时间想岔了, 语气紧张:“难不成真要我在镜头前杀一只……”   那绝对会被观众群起抵制……谁会忍心啊。   “狼是活狼,”蒋麓叼着棒冰,声音略含混:“但是驯过之后的狼演员。”   “国内对这个很忌讳, 怕有黑色产业虐待动物, 轻易不放开资质, 所以舅舅是请加拿大的驯兽师空运过来的外国演员。”   剧组先前有好几个外国人常驻,有的负责场景美术, 有的负责特技指导,时不时出现在片场里,西班牙语意大利语讲得唾沫飞溅。   苏沉先前几次演得很好, 被他们当场鼓掌大喊BRAVO,后头还特意拿了外国糖果送他。   这次驯兽师和一群狼都过来跨国参演,剧组估计会更热闹。   兴许是中间要周转的流程太多, 他们刚知道这消息几周, 外头就有小消息不胫而走,消息半真半假掺着往外放,引发不少人的猜测窥探。   公关团队一时间兼顾不暇, 又有乌泱泱的邀约过来。铃姐再三考虑,还是得引导下舆论重点, 给他们又安排了几个综艺通告。   各地卫视的节目其实大差不差, 邀两人去了唱唱歌, 做几个小游戏, 或者来几个小访谈,观众主要还是喜欢看那两个嘉宾,虽然觉得腻味, 仍舍不得换台。   不过再去白川台宣传时, 主持人在脚本之外额外准备了一个心理小测试。   “试试看, 用我、钥匙、兔子、桥关联成一句话。”   苏沉看向屏幕里的四样元素,思索一番后开口:“兔子脖子上挂着钥匙,被我抱着走过桥。”   蒋麓不清楚这测试的答案,随意道:“兔子窝在我头上,我拿着钥匙走过桥。”   主持人先前拿这个题目测过同事,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回答。   “窝……窝在头上?”   “像帽子一样,很暖和。”蒋麓一本正经:“所以它们代表什么?”   “请看大屏幕~”   钥匙,指代金钱。   兔子,指代爱人。   桥,代表人生。   苏沉听得有些郁卒。   他只是觉得钥匙好看,才让兔子挂着。   爱人和金钱挂一块,总觉得不够好。   主持人没注意到他的小别扭,笑着和蒋麓开玩笑:“没想到,蒋麓这么重感情啊。”   “将来要是谈恋爱了,岂不是要把女朋友宠到天上去。”   蒋麓并不否认,但眼睛却在看苏沉:“你不高兴吗。”   “有一点吧。”苏沉如实道:“我刚才说的是,兔子脖子上挂着钥匙。”   “这有什么不好,”蒋麓不假思索:“你的对象将来能给你带来滚滚财运,那得算爱情事业双丰收。”   “哎?这样吗?”   主持人在一旁听着,悄咪咪品出来了一点什么。   别的不说,蒋麓是真的对苏沉好啊。   从前蒋麓跟着别的剧组过来宣传过好几次,话一直不多,看得像是个很冷漠的性子。   原来不是性格冷漠,只是身边的人不一样。   她看得出神,听见副导演咳了一声,忙不迭笑道:“啊哈哈哈咱们这个不是算命题哈……仅供娱乐,观众们不要误会。”   整个节目录制的很顺利,后台更是堆满了送来应援的花束。   自从苏沉访谈时提过一句喜欢铃兰花,他后来去哪里,粉丝们都热情满满地送来成百上千束铃兰。   花朵看着小巧玲珑,悬在半空好似风铃般轻晃,绯粉色水蓝色皆是带着股出世的清新感。   收工之际,他们简单卸了妆,在后台给工作人员们轮流签名合影,旁边还有人打趣。   “我老公是开花店的,您不知道,一听说你们要来,整个白川市的铃兰花一夜之间全都被各路人买空了,可以看出来电视剧有多火啊!”   “就是就是!我看到还有手折的好多串铃兰花,哇,真的特别用心!”   苏沉年纪轻,哪里好意思受姐姐们的尊称,笑得脸颊红红,很不好意思。   他刚接话没客气几句,隋姐突然白着脸色冲进来,跟经纪人铃姐耳语几句。   后者反应很快,两三句话谢过送别工作人员,吩咐隋姐去改行程定机票。   “怎么,出事了吗?”   “是喜事,大喜事。”铃姐用力揉揉他的头:“明天拍摄我给你推掉了,我们现在定机票,早点回时都。”   苏沉立刻想起来:“难道是?”   “你妈妈在人民医院,有我们请的特护贴身照看着,不用担心。”   铃姐起身收拾手包,吩咐潮哥带蒋麓去赶下一班写真拍摄:“你们先去,我们晚点补。”   蒋麓单手拎着包,瞥向他们:“我不用去医院陪着?”   “又不是你要添弟弟妹妹了,”铃姐笑骂:“快去赶飞机,当心误了事!”   预产期在九月初,如今快九月中旬了还没动静,得算是晚产。   好在医生查过诸事无虞,估计是小朋友顽皮不愿意出来,这才挂了催产素,安排着即刻接生。   苏沉赶回时都的时候,梁谷云已经被推进产房许久,隔得很远听不见什么声音。   苏峻峰在外头忧心忡忡,一面忍不住左右踱步,又怕吓到苏沉。   “不用担心,你妈妈一直有保持科学健身,身体照顾得很好。”   又过了一个小时,有护士推门出来,门里漏出消毒水的味道,还有婴儿嘹亮的哭声。   “是个男孩!可重了,八斤七两,好家伙!”   护士刚忙活完,脸上擦不完的汗,像是亲身生了个孩子一样气喘吁吁:“你老婆是厉害啊!这都没剖!”   苏峻峰直接把苏沉搂怀里了:“不用担心妈妈了,没事了沉沉,一切都好,都好!”   老太太欢天喜地的在一旁谢菩萨,谢完又略有些遗憾。   哎,可惜不是个女孩。   这件事早早知会了乡下的爷爷奶奶,经纪人也守在外面,帮忙安排人反复驱散那些臭苍蝇一样的狗仔队。   “这么重的小孩,打算起个什么名字啊?”又有护士来登记名字,催促道:“提前有想过吧,还是先弄个小名叫着?”   “叫梁稳,跟他妈妈姓,”苏峻峰说出早就商量好的名字:“我们先前拟好了,是女孩就叫梁郁,香气浓厚草木茂盛的意思,男孩名字就糙点,叫梁稳。”   他有意安抚长子的情绪,温和道:“以后两个孩子是平等的,沉沉不用担心别的,亲戚们我也吩咐好了,不会乱说话。”   护士也认识苏沉,一边应了声在新生儿档案上唰唰地写,一边笑道:“沉稳,沉郁,你们这名字起的也是简单。”   “哎呀,沉沉要有弟弟了,开心吗?”   苏沉点头,礼貌性笑了下。   没过太久,母亲和小婴儿一起被推了出来,脸颊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   苏沉过去轻轻摸她的手,等其他亲戚都涌过来照料关心了,才一个人借口去洗手间,去了安全通道。   他有亲弟弟了。   这感觉真奇怪。   原本觉得这应该是一桩好事,可他笑得好像不太真切。   安全通道里透着日光,但被窗户滤过了色,显得像少了些什么。   他一个人走上楼,又走下楼,像是不知道该去哪里。   最后拿起电话,看着暮色黄昏里的城市,听电话另一端的声音。   第一次响了很久,没有人接。   很快蒋麓拨了回来,语气平快:“刚回车上,差点被粉丝拿相机怼着鼻子了。”   “你那还好吗。”   “……还好。”苏沉靠着玻璃窗道:“我多了个弟弟,叫梁稳。”   “跟你妈妈姓啊,”蒋麓叹道:“偏偏是个弟弟。”   “本来我爸想取名叫梁重,怕我妈揍他,”苏沉笑道:“合在一起是沉重,感觉怪不吉利的。”   “你听起来在害怕。”   苏沉安静了几秒,只抬眸看外面的黄昏。   “人有时候只是以为自己会懂事。”蒋麓玩着耳机线,慢慢道:“开始觉得孤单了吗。”   “我不知道。”他握紧了电话:“我就是觉得……很奇怪,像出门时穿错了衣服那样奇怪。”   “家里多了一个小孩,和我相差十二岁。”   “以前我离开时都去拍戏,还会担心他们,现在却感觉……好像我该早点去拍戏,不要给家里添麻烦。”   多了个小孩,多了许多事。   他们会越来越忙,忙到没有时间再看顾自己的那些小事。   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养鱼了,也没有再打算养猫或者养狗。   从妈妈怀孕以后,他就能渐渐感觉出来,有什么在变。   人有时候只是以为自己会懂事,麓哥说得很对。   “早点回渚迁吧。”蒋麓看着车窗外夜景呼啸而过,拉低了帽沿:“我也不太习惯。”   “不习惯什么?”   “我以前一个人在外面住,早就习惯了。”蒋麓贴着电话,流露出几分柔软:“现在好像才反应过来。”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睡一觉就走的酒店,什么都让人不舒服。”   “反而是见到你以后,才觉得安心。”   “明明我才是做哥哥的。”少年撑着脸叹气:“越活越幼稚了。”   苏沉冷不丁想起来什么。   “那以后稳稳岂不是要每天叫我哥哥。”   蒋麓:“……?”   “以后我可以教他骑马打架,陪他跑五公里,听他天天喊我沉哥哥哎!”   蒋麓:“等一下……?”   苏沉刚才还有点郁卒,现在突然充满了对新生活的向往:“谢谢你安慰我,我再去看看他,仔细一想长得还挺可爱的!”   “就这样,麓哥我先挂了!”   蒋麓挂断电话,笑着骂了一声。   小没良心的。 第65章   稳稳长得很粉, 跟个球一样窝在襁褓里,旁人的手都不接,只肯握妈妈和哥哥的手。   苏沉暂时还没感觉到争宠的气氛, 更多像是在研究神奇生物, 没事拿个小铃铛在小婴儿面前晃一晃, 逗得他咯咯笑。   梁谷云恢复地很快,这次又有月子中心高级病房精细养着, 第二天便恢复了红润的气色。   一听说这孩子八斤七两,孩子爹差点取名叫梁重,拿枕头敲了两下苏峻峰。   “瞎来!”   一家人和和乐乐, 还好没有太turnip多芥蒂。   夫妇两都暗暗担心过苏沉的反应,话里话外仔细照顾着,没想到他没事逗着弟弟玩, 这才松了口气。   “等你出了月子, 我去做个阻断手术,”苏峻峰半开玩笑般咔嚓一下:“省得以后再出意外。”   “我妈还嘟哝着要个女儿才好,”梁谷云伸手抚胸:“她老人家可饶了我吧, 这辈子不想生孩子了。”   娱乐圈原本就风吹草动都能传得满城皆知,当下最火的演员突然多了个弟弟, 消息根本捂不住三天。   哪怕是经纪人彻夜盯着医院附近, 架不住月子中心里的保姆们顾客们眼睛尖。   一时间论坛里议论纷纷, 说什么的都有。   “沉沉不会受委屈吧?!有他一个还不够吗!”   “你懂什么, 他们家生一个就是一个香饽饽,那肯定要多生啊!”   “预言放在这,之后他们家百分百生三胎。”   苏沉才懒得管外面的人说什么, 没事就凑在妈妈身边喂她喝汤, 再就是逗弟弟开心。   那种奇异的抽离感并没有消失, 但也不与这种有新链接的喜悦感相冲突。   直到隋姐带来北东市的机票,他才想起来自己还要与家庭告别。   “就不能多呆一会儿吗……”   弟弟现在都记得他了,每次看见他过来都会笑。   隋姐看着稳稳也觉得喜欢,探望时常带着各式玩具,找来的月嫂也格外用心,一个个经验丰富,能帮梁谷云度过这段难熬的大半年。   “其实已经后延一周了,”隋姐小声道:“卜导演知道你弟弟的事,特意让你晚点去,现在那边布景差不多了。”   苏峻峰见妻儿要睡了,送他们出来谈话,等苏沉去洗手间了,才特意感谢助理和导演的照顾。   “现在媒体耳朵实在太毒,”他哭笑不得道:“这次小孩才出生几天,唱片公司、演艺公司、娱乐公司,搞什么的全都找过来了,我的手机每天得拴在充电线上,短信箱全都塞爆了。”   隋姐半开玩笑道:“一半是沾了沉沉的光,一半也是想再培养个沉沉出来。”   这话其实不中听,但却是实话。   苏峻峰平日都乐呵呵的,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直到此刻才露出郑重表情来。   “希望这孩子不会被影响。”   “如果他将来像苏沉那样,天生喜欢这个,追求这个,那我们全力支持。”   “但我和他妈妈都不希望……将来这孩子被浪潮推卷着往前走,最后迷失了方向。”   “这当然看您各位的想法,不过卜导也托我带句话,如果将来真打算让稳稳入行,咱得先考虑考虑明煌——怎么也算老交情了不是?”   “哈哈哈哈,那是!”   十月二十日,苏沉坐上飞机,第一次离开时只有父亲的送别。   他坐在空空荡荡的头等舱里,像包机一般倚窗发呆,像是见着自己的夏天彻底过去。   期间有空姐递来餐食点心,笑容羞涩地询问几次,也仅仅是礼貌回应,笑得很少。   再过大半年回来,弟弟不会记得我了。   他轻轻叹气,还是认了命。 第三部的拍摄,所有外景集中在北东市,要花一个月的时间一口气拍完。   《重光夜》的播出,第一部带火了千阳影视城,搞得好多人冲过来想看剧组实景拍摄地,还真有人翻过障碍线混进剧组的车里,后来被场务发现是生面孔劝了出去。   渚迁的旅游业本来不温不火,现在直接周边游都跟着火了起来,还特意弄了个复刻的简陋版小宫城和墨白梨花树给游客们合影留念。 第二部一波,藏城和草原的风景美不胜收,好些背包客索性买了个卫星小电视,直接开着车冲去草原上感受情怀。   各地旅游局嗅到商机,纷纷伸出橄榄枝,表示欢迎过来拍戏拍电影。   这要是拍火了,餐饮娱乐一条龙都能盘活,得提供多少就业岗位,好事,大好事!   老导演暑假播出期间基本没去过几次电视台,全国各地亲自跑着圈找取景点,最后才选中有大山大河的北东市。   这里不仅山岭纵横,冰雪如画,还有现成的影视基地,群演们训练有素,好些都跑惯了战争戏,装死卧倒顺溜的很。   北东市最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大。   马路宽敞,楼房高立,松柏茂盛到直冲云霄,城郊外更是大江大山大平原,壮丽风景俯拾皆是。   当地人吃的饺子有拳头大,配酒得来大棒骨头,灶头炖着大铁锅鸡,南方人的饭量轻易驾驭不了。   剧组里的人南北成分掺杂,刚来这里时吃饭差点闹了笑话。   说是闻编剧出去采风,跟朋友一起点了四两饺子,被老板一眼就拒绝了。   “你们两吃不消,少来点。”   闻长琴性格很爽朗,招呼道我有时候饿狠了一个人都能来三两,没事!   老板半信半疑又看了看她们两文质彬彬的样子,没多久把饺子端了上来。   “然后我这时候才知道——他们说的两,指的是饺子皮有四两。”当事人如是说:“我们当时撑死了才吃了不到四分之一,剩下的打包在酒店吃了两天。”   “四两饺子皮能包多少,”制片人听着不信:“你这话有点夸张了。”   “不夸张,真的。”闻女士心有戚戚:“他们那个塞法,大饺子拿筷子往里头猛怼肉馅,个个不塞爆不算完!”   苏沉比他们晚来一周,入榻酒店时跟着吓了一跳。   怎么所有人气质都变粗犷了……个个说话带着股豪爽泼辣劲不说,口音也跟着跑偏了??   “正常。”蒋麓叼着大棒骨头过来帮弟弟接行李箱:“你再呆两周你也得跑偏。”   “那谁干哈呢!相机放下!”   苏沉:“……哈?”   十月正是深秋,今年温度暖和,估计要十一月才下雪。   卜老爷子特意选了这个节骨眼,要在下雪前下雪后分开拍戏。   前头是拍沧浪山之役,书里虽然写的是西南战事,实际在这取景也能对上。   后头要拍雪狼群阵,更得在下雪后挑准时机去拍。   演员大多在陆续进组,很多道具器材都在筹备当中。   但副导演又像之前拍云拍朝霞一般,早早就冒着霜露去深山老林里拍野生动物去了。   野鹿野狍子当然不能捉来当群演,提前拍好了素材,适当时候串进镜头里,效果那叫一个漂亮。   卜导演闲着没事,开着越野车带侄子和沉沉去附近转悠。   “我年轻那会儿,还在附近一个县插过队。”他叼了根烟,笑起来褶子都摞在一块:“哎,那会儿生态环境可好了,野兔满地乱蹦,有时候还蹦进人家里——湖里有野生的天鹅,你晓得嘛,根本不怕人,你在它旁边钓鱼它还要叨你!”   苏沉像在听天书:“在村里就能看见天鹅?”   “差不多,绿头鸭、鸳鸯、大雁,春夏秋冬可多了。”卜老爷子从后视镜看了眼两孩子:“你们没见过活鸳鸯吧,那鸟儿像是橡皮泥捏出来的一样,身上五颜六色什么都有,花哨!”   蒋麓趴在窗框上看外头连绵入山的深林,呼吸着带着深秋旷达气息的空气:“现在已经很好了。”   “时都有段时间风沙大,闷得人肺里恶心。”   卜老爷子意犹未尽,还想说鸳鸯,过一会儿又跟他们比划:“就我们当时钓上来的鱼,那可都不是鱼塘里养的,野生大肥鱼肚子奶白,这——么长!”   “舅!开车呢!!你把手放下!!”   “哈哈哈哈怕什么!”   越野车在山外公路开了几转,也不是为了找什么,单纯是把人带回森林间感受一会儿自然。   等快要回去了,老爷子才想起来说正事。   “外国人带来的狼,我摸过了,毛可刺手了,不好摸。”   “你也不怕被咬,”蒋麓叹气道:“人家一口下去,您就得找我帮忙端摄像头了。”   “那是从狼崽子开始驯大的,能一样吗。”卜导还在回味先前的记忆,以及白花花砸出去的银子:“也不知道是加拿大的狼那样,还是狼都那样,闻着又酸又臊,味儿挺大。”   苏沉紧急回忆了一遍目前的剧本,许愿自己不要受工伤。   蒋麓听得好笑:“现在洗个哈士奇还得要一两百块呢,大型犬都不好洗,人家还拴着狼里里外外抹肥皂啊。”   “回头带我去摸摸,我有八只手,不怕咬。”   卜老爷子直乐:“你看,沉沉刚才还跟着聊天,现在不吭声了。”   “我才不怕,”苏沉支棱起来:“我马上要十三了!”   老爷子哈哈大笑,伸手揉他的头发。   “舅!!开车呢!!” 第66章   第一次见小斑和八宝的时候, 两只狗还只会呜呜奶叫,拍狩猎戏时跟在脚步矫健的大狗身后,看得人生怕它们被踩着。   现在过了快一年, 两只狗崽也变成了瘦长机警的中型身材, 虽然还有些稚气未脱, 但已经能吓唬路边的陌生人了。   为了拍戏时能控制住狗子们不要伤到加拿大来的狼演员,苏沉和蒋麓听从安排, 带着自己的狗子去狼笼旁边进行预先熟悉。   “伊几,伊几。”加拿大驯兽师口音浓重,几句英文说得含糊不清:“受荡, 时漏荡。”   苏沉拽紧八宝,让细犬隔着笼子去嗅懒洋洋的白狼。   野兽抬起眼皮看了两只狗一眼,随即两狗子都炸毛暴起。   “汪汪汪汪!”   几个副导演在观望情形, 都怕狗太激动咬伤了狼, 一赔钱得赔几十万。   驯兽师戴着防咬厚毡手套,鼻音浓厚的又说了好几句。   翻译自己都没太听明白这哥们的意思,等对方又重复一遍, 才半懂不懂地说:“狗都会权衡实力,弱者才会乱叫。”   听他口音, 这怕不是个澳洲来的加拿大人……   这话一出来, 旁边几个糙老爷们乐了。   “狼就是狼, 你说它们看这几只狗, 估计就跟这几只狗看吉娃娃似的。”   “养得真好嘿……别光看它油光水滑毛贼亮,特别是那牙齿,一看就是常年吃好骨肉养大的。”   驯兽师又举手说了两句, 翻译很小心地往后站了几步。   “他说让你们两进笼子, 让狼熟悉你们。”   苏沉转头看蒋麓。   后者其实也有点怵, 不近不远碰了下笼子。   几头狼早就吃饱喝足了,正瘫在地上打盹,也就瞥了他一眼,尾巴都没抬。   “挺傲。”蒋麓弓身进笼,跟随指引过去给它们闻嗅:“皮毛是扎手,像在摸一把稻谷。”   苏沉站在靠后的位置,脑海里回忆所有相关的情节。   他记得很清楚。这些狼既出现在沧浪山之役的遥远高山上,一脸漠然地看人类流血厮杀。   也出现在元锦的梦里,成为开第四重门的障碍。   他屏了气息,迈步走向笼门。   有一只狼倏地抬头,森绿色的目光盯了过来。   锐利到像一把尖刀,让人后背发凉。   “你在怕。”蒋麓蹲在头狼身边,已经混得泰然自若:“接触这种动物,自己本身得有底气。”   “你但凡有一丁点的畏惧,它都会立刻看出来。”   苏沉顿足,重新调整状态:“你不怕?”   “将星落命,”少年半开玩笑地引用台词:“人都杀过,狼算什么?”   苏沉没想到这也是入戏的环节之一。   他能闻到兽类的腥臊气息,以及利爪不经意间刮过铁板的刺耳声响。   再往前走半步,那狼定在原地,目光如剖开他的防御般,直直看进内心。   驯兽师说了句什么,翻译还在发愣。   大胡子外国人又努力捋直舌头又说了一次。   “他让你明天再来试,”翻译道:“今天你已经有破绽了。”   和狼有关的戏都在靠后的日子,还不算紧急。   他们入驻北东市郊酒店时,战争戏已在就绪时刻,由葛导演那边看顾着进度。   数千人沙场对决,马蹄迅疾,金戈相击,更要拍出上万人鏖战的激烈氛围。   蒋麓虽然有单独的镜头,但更多时候也站在鸟瞰点看导演用喇叭指挥群戏,捧着布阵点位图大声嚷嚷。   “马跑起来的时候溅起来的草泥水花还不够,补几个点位多弄点水坑等下拍特写!”   “兵器!兵器抡起来!不要跟逛街一样揣在手里!!”   “等会绿灯亮起来的时候所有人用最大声音吼,像动物那样吼——这特么我不用教了吧?!”   苏沉抱着剧本同他一起坐在山坡上,看山峡间军队混战,旌旗飘扬,还皱着眉在想刚才的事。   蒋麓在低头擦自己的佩剑,用酒精棉仔细擦剑鞘上的锈。   良久之后才开口。   “很怕狼咬你?”   “不是。”苏沉浸在做题的状态里,过了好一会才道:“闻前辈跟我说过一件事。”   “她说,以我现在的状态,做个不会被骂的好演员很简单。”   “但做个能拿视帝奖的演员还有很远。”   他记得那个奖杯,入门时的辉煌荣誉是新人奖,登至巅峰的即是最佳演员奖。   每年男女演员各一份,只看演技高低,不看是否参与爆剧。   闻枫说,做个好演员很简单。   百分百的敬业,百分百的专注。   自己在打磨剧本、提升能力方面花了多少心思,最后都会呈现在表演里,观众都是明眼人。   可做一个能走到巅峰的演员很难。   “我刚才注意到,你进狼笼的时候没有犹豫。”   苏沉看向蒋麓,手里的圆珠笔握得很紧。   “你会试探对方,把握关系,然后无所畏惧地进去。”   “演戏的时候,你就是这样表现的。”   行事果断直接,做决定时又快又狠。   “等一下。”蒋麓打断道:“我就算演得好,也就拿了个最佳男配的提名,不用夸这么多。”   “我刚才在笼子旁边怔了几秒,是在想,怎样才会把本能里的犹豫给剔掉。”   苏沉望着他,双眸熠如晨星。   “去除杂质,提炼精髓,闻老师之前就是这么教我们的。”   蒋麓反问:“你一定要登顶?”   “当然,”苏沉笑起来:“既然要做,就一定要做到最好。”   他的挑战欲不来自于外界,而是一种向内的探索欲。   好像一个人拥有了宝石矿藏,要不断地开掘深处,看到更多辉煌惊艳的景象。   少年擦干剑鞘,低头笑了一声。   “有个很简单的诀窍。”   “什么?”   “打一次架。至少一次。”   蒋麓是个天才般的哥哥。   天才两个字也可以用五毒俱全代替。   苏沉听得诧异,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这家伙在误人子弟。   “也不算胡闹。”蒋麓起身掸土,轻描淡写道:“不论男女,身体里都有雄性荷尔蒙。”   雄性荷尔蒙越高,攻击欲和张力都会显著出现。   但克制的人即便拥有浓厚的雄性荷尔蒙,都能够平稳冷静地抑制住。   这种驾驭会变成一种性感,亦是一种强悍的吸引力。   “来试试?”   蒋麓见他站起来了,半开玩笑道:“你不发狠,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另一面。”   话音未落,苏沉已经抬手招呼了过来。   蒋麓一个翻腕化开力道,单手还插在兜里:“再来,不够狠。”   苏沉胜负欲骤然上来了。   不远处,隋姐跟卜导汇报完最近的情况,很快发觉那边的动静。   “怎么还开始动手了。”她有点不放心。   “是我吩咐的。让蒋麓带带他。”老爷子示意秘书过来,自己接了钢笔在文件上逐一签字:“苏家什么都好,但一家子人都太温和了,反而是种限制。”   他看着小朋友在努力折腾自家侄子,神情很欣慰:“麓麓心里有数,不会伤着他。”   苏沉体训得少,此刻才终于感觉到力量上的差异。   打架的时候,人和人不用讲任何道理。   他没有章法,更没有攻击性,自己一身是汗了,蒋麓甚至还插着兜,单手应付地很轻松。   他在表演杀意,表演怒意的时候,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情绪。   是荷尔蒙在快速上升,肾上腺素不断扬高,有种想要撕碎面前一切的冲动。   攻击,压制,破坏,占领。   蒋麓发觉他尝着了甜头,一个侧步转身,把人反手摁住了。   苏沉吃痛唔了一声,仍在试图反制。   他突然明白过来了。   饰演元锦的时候,每次有肢体冲突的时候,对手戏演员都因为他是小孩让着演。   要么慢动作拍完加速,要么没等自己伸手推就往后倒。   他真的没有尝过这种激烈对峙的感觉。   情绪永远平稳,攻击欲永远按而不发。   即便是释放杀意,也不够真实,与寻常的愤怒生气都区分不开。   荷尔蒙的浓度一旦上升,再看旁人时目光都会带着侵略性。   像是把不好惹三个字挂在明面上,但凡长眼睛的人都不会贸然打扰。   他看见挡在面前的桎梏,又好像更悟透了些什么。   演帝王,演权术,演从血珀门第一层挣扎厮杀到第十层之后的彻然通明,需要他亲身打破这一层温良平和组成的罩子。   元锦始终都是充满野心和侵略感的。   他桀骜,他控制欲强。   他伪装自己病弱无能,又反手杀掉无数个被假象蛊惑的对立者。   ……要演到最极致的状态,就必须走出舒适区,去碰触从来不敢尝试的事情!   蒋麓看着他自己快想明白了,放手松开压制。   老导演远远跟侄子交换了个眼神,表示满意。   嗯,是看着更外放了点。性格太闷了容易自伤,适当平衡才好。   “之后每天下午三点都有搏击课,我不一定在,但教练会从零基础开始安排。”   “感受到这个情绪就很好。”少年笑道:“我偶尔文气一点,你偶尔剽悍一点,电视剧销量估计能再翻一番。”   苏沉回过神,发觉自己额头都沁着汗,胸口还随着喘气在起伏着。   他笑起来,终于多了几分蒋麓一般的朝气张扬。 第67章   苏沉的课业学得很快, 现在虽然学籍还停在初二,但知识量快够上高一了。   他短暂地喘了口气,白天有更多时间跟着搏击教练提升体能, 渐渐走路说话都显得更飒爽利落。   十一月一到, 北东市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几场戏演下来能冻得人嘴唇发青,耳朵也跟着要冻掉。   现场到处都放着火盆供人取暖, 暖宝宝更是批发了数百箱供人取用。   风雪太大,大到隔十米都容易听不见导演在喊什么。   原著的这一段,讲得是一场奇招制胜的震撼战役。   西南湿热, 很少下雪。   从前早有军师出策火攻,可再好的火也受风雨摆布,在这样潮湿泥泞的地方作用有限。   这里的树叶枝藤湿润难燃不说, 居然还有的不少会分泌出凝滑绿液, 让火烧连山变得更加艰难。   动乱爆发之际,姬龄领军南去,数战数败, 在地形奇诡的西南山岭里鬼打墙一般找不到出路。   按理说古代消息传递奇慢,往往军机传到京城里都已经是好几天以后的事, 除了拨钱拨支援之外, 皇帝作为局外人根本做不了什么。   可元锦不一样。只有他一个人, 是亲身经历过重光夜的皇帝。   只有他陷入睡梦时, 可以灵魂出窍般离开身躯,羽毛般飘到天际上空,看见任何一个地方的行踪举动。   他看得见藏城雪山深处的那一扇门, 自然也看得见浴血鏖战的姬龄。   哪怕有秘不现身的大祭司纵毒作乱, 他也可以越过崇山峻岭, 在山寨里看清另一方异族人的行动举措。   能有这一双眼睛,再多的军机都透明公开,一览无余。   除此之外,朝廷还招募到又一位能行大事的天幸师,龙鱼。   她看着是只有十四五岁的少女,小村渔民出身,没想到一夜之间在海上被星辰选中,再醒来时抬手竟能召唤大雪。   ——交换条件是熄灭。   熄灭一盆火,能召唤一阵雪风。   熄灭一山的火,能冰封一整座城。   她一度被当地人供奉为雪娘娘,凡是城里哪家起火,或者附近哪里起了山火,都有八抬大轿极其尊敬地抬过去施救一方,从此不用日夜打鱼辛苦劳作,还救下不少失火人家的老幼,人美心善,赞誉不绝。   后来她被传召至京城里,当着一众官员的面捻火为冰,掌上雪花澄澈,也是相当惊艳的名场面。 第三部后半段里,元锦一封书信解了姬龄燃眉之急,还带着龙鱼御驾亲征,在沧浪山之役亲手点燃万缸炭火,引发封山暴风雪,场景震撼到令不少书粉拍案叫绝。   数十个祭司的巫蛊法阵看着惊悚可怖,人血为引毒木悬空,先后数百年里都震慑一方,让官家军马敬畏不前。   可再强悍的毒虫幻雾,也敌不过这样大的雪!   原文那一章名为‘万火唤雪’,读起来令人心神激荡,精彩至极。   圣驾在前,无数缸鼎炭木被军马运来。   元锦丢下火折子的那一刻,每一缸的炭火混着烈油熊熊爆燃,亮得好像要照亮这里的整片天。   也就在这时候,龙鱼站在烈火中央,双手合十潜心祝祷,下一刻暴雪骤至,真在西南一带唤起连岭狂雪,乃是惊世之景。   白雪与烈焰的色差交缠于昼夜里,天上是呼啸冰风,地下是失控火海。   龙鱼往前一步,再抬手时有霜雪席卷袭来,直接冲毁这百年里困杀数万将士的毒沼血阵。   这几万字要拍成电视剧,花了剧组接近三个月的时间。   当初海选时,有个叫戴欣的女孩跟苏沉同一批被选上,饰演的就是第一部开始时执杆摇船的龙鱼。   她当时只有十二岁,现在也长到十五岁,剧组还特意根据‘雪娘娘’的设定,给她定做了一整套潮汕风格的特色服饰妆容。   同样的一幕戏,要在青山碧水时演一遍,再在大雪漫天时再演一遍,剪接起来多番修饰,才能让观众感到信服。   戴欣刚来剧组时怯生生的,不太敢说话,不小心撞着人了也连声道歉,并不算自信。   剧组里来了又走的生面孔太多,苏沉对她原本没有太多印象,直到第一次在山间对戏时卜导演突然喊了停。   “卡!先不要拍了。”   苏沉台词还没说完,以为是自己侧身挡了机位。   卜愿还在看监控屏里的回放,人没有走过来,用对讲机道:“她眼睛里是什么?”   戴欣倏然一惊,慌慌张张站起来:“是我有什么问题吗?”   “化妆师,过来。”   负责她的化妆师不敢怠慢,一路小跑到了导演面前:“怎么了?”   “她眼睛里是什么?”   “噢噢,那个是美瞳。”化妆师隐约觉得要坏事,强笑道:“最近挺流行这玩意,我看别的剧组也有很多演员喜欢用,就没拦着……”   卜愿还在看回放,半晌道:“叫她过来。”   戴欣身穿雪娘娘的厚重祭服,揣着裙摆快步过来,声音很细:“导演……”   卜老爷子叹气道:“我们剧组没有这个,以后也不能有。”   “是美瞳吗,”戴欣连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觉得我眼睛太小了才这样,我现在就卸。”   化妆师生怕再留在这被痛骂,拉着戴欣想走:“我带她弄一下再补个妆,马上好!”   “站着。”老爷子的眼睛终于从监控屏上挪开,看向她:“你刚才说什么?”   戴欣已经快哭了,也不知道是哪句话说得冒犯,这会儿哪敢接话。   “你说,你觉得你眼睛太小了。”   卜愿重复了一遍,忽然喊了旁人:“苏沉,你觉得她好看吗?”   苏沉没多想:“很漂亮啊。”   “小隋?”   “漂亮的。”隋姐不假思索:“鹅蛋脸,柳叶眉,长相很古典。”   “你怎么会觉得自己眼睛小呢。”卜愿看着这小姑娘道:“第一部的时候,就有好几个女演员因为悄悄整容被我劝住了,别的事我从来不管,但这种事,能拦住一个是一个。”   老头说话从来不客气,今天难得有了耐心,看着她慢慢解释。   “人的眼睛是很美的。它不是纯粹的黑色,外缘有一圈是琥珀一样的颜色。”   “你戴了美瞳以后,瞳仁是和猫眼一样变得特别大,但是再打光到你脸上,眼睛那里就会变得跟黑洞一样,根本不会泛光。”   “你过来,看监控屏。”   他侧身让开,给戴欣看屏幕里她刚才的特写。   “特写是苏沉的时候,他的眼睛亮而有神,一半是凝着精神气,一半也是灯光师角度调的好。”   “你在戏里是雪娘娘,也是辅佐他们夺回西南疆域的功臣,你是很美很美的。”老导演凝神道:“哪怕是戏外,你不化妆,不涂口红,你也是美的。”   “人要先自己自信起来,不然戴几个美瞳都没有用,因为你打心眼里觉得自己眼睛小,不好看。”   “我现在不说这些话,今天你戴美瞳,明天就去开眼角,后天又去垫鼻子,那样不成。”   老导演絮絮地叮嘱着,旁边的工作人员借机喝水休息。   小场务溜到隋姐旁边,有点看热闹的意思:“老导演怎么对她这么上心啊,难道这是哪个投资方的亲戚?”   “嘴巴放干净点。”隋姐没有跟着笑,皱眉道:“他是对所有该用心的地方用心。”   戴欣跟苏沉一样,都是没学过演戏的普通小孩。   今天如果老导演没提一句,将来说不准就会走岔路了。   “真没什么人情关系?”小场务都难以置信:“我记得卜导平时可凶了,居然能和颜悦色跟她说这么多话。”   “哎,不过她平时是看着畏畏缩缩的,演戏的时候也没精神。”   隋姐一眼瞪过去,后者自觉住了嘴:“我不放屁了,您喝茶,喝茶哈。”   剧组其实备了不少人工雪,在还未下雪的时间用过。   晴日朗照,碧草绿树的环境里,有雪花一晃而过,接着越下越多,天色也随之变幻。   镜头再一切,来点特效之类的,配合群演们伸手接雪,大喊几声下雪了,真的下雪了,效果便不断变得真实起来。   但是他们没想到,这些戏足足拍到了一月份。   战争戏难拍,卜导又是个严苛到有时不通情理的性格,愣是把团队都留在了北东,一直打磨着镜头。   刚好这里有差不多的宫城布景,索性把原本在渚迁的许多戏也搬过来,几条线同步着一起推进度。   苏沉跟在老导演后面,过生日那天都闷在房间里翻阅美术设定的稿子,琢磨刻画着人物的性格该怎么连贯地演出来。   第二天再睡醒时,忽然发现不对劲。   床单是湿的。   他伸手一摸,突然想起那个热切模糊的梦,脸唰地红了。   ……怎么会这样!!   小朋友臊得要命,不敢让客房服务的人发现,自己拽了床单去卫生间里洗。   刚好这个时候,门口滴了一声,蒋麓刷房卡熟门熟路地进来。   “刚才打电话叫你吃早饭,怎么现——”   “出去!”   蒋麓站在卫生间门口,见他胳膊肘上都是肥皂泡,呦了一声。   “长大了?”   苏沉羞得不行。   “你出去!” 第68章   洗手间里稀里哗啦响了大概有半个小时。   苏沉依赖惯了洗衣机, 头一次亲手洗床单,手忙脚乱到差点想一烧了之。   他大概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但不好意思求证, 再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都已经是九点半了。   蒋麓在外头玩掌机, 半个小时的功夫打通两个道馆, 瞧见他衣装整齐到欲盖弥彰的地步,又笑了一声。   苏沉磨牙:“不许笑。”   两人并肩往楼下走, 过了一会苏沉又问。   “半夜膝盖痛腿痛也是正常现象吗?”   “你该补钙了。”   蒋麓渐渐度过了生长痛的阶段,想一想还觉得怀念。   我这不是亲哥也胜似亲哥了,难怪梁阿姨他们这么疼我。   战争戏的收尾阶段, 还有两幕大景要拍。   第一是士兵们凿河冰码运回都,第二则是针对元锦的又一幕暗杀戏。   书里的风雪皆是以火唤成,在现实里则有巧妙的转化。   熊熊火盆用的都是剧组提前备好的炭火。   拍戏时烧起来的镜头拍了半个多小时就圆满收工, 剩下的都是拍炭火一瞬熄灭的过程, 镜头一剪就得了成品。   这部分炭后续用了快一个多月,取暖烤肉烘红薯玉米都相当好使。   而另一部分的冰砖,还真是从梨花江上开采出来的。   苏沉在时都长大, 冬天会跟着爸妈去公园的湖上踩着冰鞋晃悠,来到梨花江上才看到什么是壮观。   说是江, 但横纵宽度皆是让人看不见尽头, 从岸边走上冰面, 像是至此踏足另一重世界, 要如荒漠般跋涉数日才能抵达彼端。   他们开车过去拍戏的时候,还刚好看见有渔业工人们凿冰网鱼,用机械滚轮卷起源源不断的千尾肥美大鱼, 尼龙网向上一扬, 身上带花斑点的鱼儿尾巴翘着乱飞, 几万斤几万斤地向岸上捞,全靠机械帮着使力。   仅是车窗外一瞥,都能看见无数鱼鳞映着日光雪光散射着纷乱的光点,如烟花般能看晃人的眼睛。   “三花五罗十八子,吃不尽的七十二。”葛导演看得啧啧惊奇:“我来北东得有五六次了,还没吃完过这里的鱼——看着真是有大几十种啊。”   “今晚加了场戏,你们几个演员得活受罪了。”   苏沉抱着热姜茶喝得额头冒汗,悄声许愿:“可别是下水戏。”   这么冻的冬天,去冰湖里会要命。   “那当然不是,”葛导演笑道:“是烤全羊,现烤现拍。”   蒋麓笑容消失:“……那我谢谢你。”   前头演烤乳猪就是全程能看不能吃,这次又来一回。   没台词的人敞着吃随便来无所谓,但他们几个主演全都得假吃,筷子戳来戳去根本没喂进嘴里!   这话说起来还不算冲击,等到了日暮黄昏,整只绵羊被串进铁钎里架在炭火上,油脂滚烫地浇到噼啪燃烧的松枝里,香味这才小火熬作沸火般浓浓的传出去。   香。特别香。   最初是炭火烧灼油脂的香,接着孜然辣粉都被羊油融开了,渗进嫩肉里往深处透,又膻又浓郁的味道香得人口里生津,不饿的都闻得人心动。   更别说,下午拍的戏是军马凿冰的费劲戏码。   城墙厚砖般的冰块裹着草叶被堆砌上车,行行列列的车马好似要行至另一处长城的筑处,一车一车的冰堆在冬日里看得人骨缝发寒。   人们白天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堆踽踽前行,夜色来临的时候,羊肉还未烧透,已有好些人被油脂香气勾得饥肠辘辘。   道具组特意摆了十余处火堆,位置就架在冰湖旁的岸上。   篝火上羊肥椒香,虽然不时有灰烬如落叶般飘舞,粗犷的气味更添出野外营食的趣味。   将士们大胜扎营,杀羊喝酒好生犒劳一番,也等待着风雪退散后凯旋归京。   就连一向沉稳文秀的雪娘娘也多喝了两盏烫酒,此刻脸颊微红,笑着同人说笑。   许多只帐篷围着篝火扎起来,马匹们围在火边扑棱着响鼻,或嚼草或浅睡。   浓烟漫过风雪,向着晚夜而去。   此时此刻,元锦披着狐裘缄默不言,垂眼看执刀片肉的姬龄。   他们在宫廷时,一直隔得很远。   纵使逃难时救过彼此性命,即使他们相携逃亡过整整一年。   现在一人做了君上,一人做了将军。至此纲常有道,不可能再如从前般嬉笑怒骂。   元锦曾费了十二分气力维持冰冷疏离的气度,不惧不喜,不怒不笑。   今日来到西南边陲,在篝火边贪恋几分温暖时,发觉自己又和姬龄坐得很近。   他抬起头,听见远处有野鸟被冻得哀哀叫唤。   漫天飞雪还未停歇,好像这里仍是塞北。   有那么一瞬间,他宁可留在这里,不再记得父母亡念,也不存在什么重光天幸。   “吃点吗?”姬龄前几日征战已是累极,此刻拿匕首先片了薄薄一抹羊肉,沾好椒盐递到他面前:“西南羊肉虽然有股膻气,但风雪这么大,人一饿吃什么都香了。”   元锦看着他,眼神静到透不出什么情绪。   姬龄这才想起来,要先敬称一句陛下。   他们许久没有坐的这么近了。   火边没有高低,他也不用再匍匐下阶下,看不清冠旒下昔日旧友的脸。   姬龄刀背一抬,自己吃了那片转瞬被风吹凉的羊肉,偎在火堆边又片一叶。   “在宫里很累吧。”   “以前在万风集的时候,反而还见你笑过几次。”   羊肉薄如暖玉,又沾了椒盐递到天子唇边。   “就这一晚,今晚没人盯着。”   “明日再做君臣,嗯?”   ……也只有你会说这样的鬼话。   明日再做君臣?   元锦佯作薄怒,却被喂了一口柔嫩暖香的羊肉。   他瞪着他嚼了几口,忿忿道:“这么薄。”   “薄还不好?”姬龄哭笑不得:“真难伺候。”   天子又要发作,后者见好就收:“风大,你小心呛着。我慢慢削……你慢慢吃。”   还是说你我更自然些。   姬龄穿着陈旧盔甲,此刻脸上带着伤,袖侧还渗着血。   元锦仍是坐在轮椅里,捂着暖毯手炉,披着狐裘斗篷。   号角声被风吹得很远,雪如鹅毛般肆意掠过,他们只看得清眼前的彼此。   像是这几年从未变过。   这场戏其实好拍。   但是一会儿火光乱晃,镜头要调整。   一会儿是收音不清楚,又或者有好几个机位要跟着拍。   苏沉一不留神,被蒋麓喂了四五碟椒盐羊肉。   卜老导演过来说戏,讲情绪还要更饱满一些。   苏沉嘴里羊肉还没吃完,腮帮子微鼓着点头反省:“我需要再傲一点?”   “不是你,你演得很好,”老爷子正色道:“蒋麓你走什么神呢?”   “我走神了?”蒋麓听得憋屈:“我尽顾着片羊肉喂他了,现在还没吃上一口哎。”   “你要一心多用,”导演严肃教导:“肉要片的好,显得你刀工好。”   “喂还要喂得敬重,毕竟元锦是皇上,他是臣下。”   “演得时候还要把兄弟情分表现出来,情感要饱满丰富。”   苏沉冷不丁打了个嗝,蒋麓跟着打了一个。   卜导演莫名其妙:“打嗝还带传染的?”   “好撑。”苏沉接过水吨吨吨好几口:“孜然椒盐放多了……好咸。”   老爷子也知道演戏时能看不能吃有多挠心,偏偏不给蒋麓偷着吃东西的间隙。   元锦要演出食欲寡淡的状态,戏里的状态是不怎么想吃,仅仅是渴望正常人而非君臣的接触才接了他递来的肉。   姬龄却是饿狠了,连着打了几个月的仗,又突遇冰雪封山,此刻其实饿得饥肠辘辘,但习惯性先照顾元锦。   两人从第一部起结下的生死之交,在第二部被权力争斗不断模糊之后,此刻在大雪纷飞的夜里再度变得清晰起来。   因此苏沉吃得越饱,戏感越对,蒋麓还就非得饿着演。   “其实结婚的时候跟这个也差不多,”卜老爷子拍肩安慰道:“你现在再拍半个小时就能收工,结婚还得结一上午加一下午呢。”   “到时候,满桌满席全是大鱼大肉,山珍海味什么没有,但都跟你没什么关系,你就得饿着结完整场婚!”   蒋麓没说话,眼神有那么点不信。   “你看看你,这会儿又心里嘀咕着吧。”老爷子一巴掌拍到他头上:“你见过哪对新郎新娘不去招呼宾客,坐在那猛扒饭吃肉呢。”   “人活着就有受不完的罪,可习惯吧!”   他们休息了片刻,等状态找的差不多了,副导演又吆喝着打光师录音师就绪,准备再来一镜。   苏沉喝完水,见蒋麓撑着下巴坐在火边等着继续喂自己,没忍住笑起来。   “刀给我。”   “嗯?”   他拿过匕首,挽起狐裘去片那焦香的羊肉。   此刻的苏沉还是帝王的打扮。   金冠绾发,狐裘披身。   垂首执刀的时候,长眉如墨,眼眸澄澈。   反而没有戏里元锦的执拗病态,有几分截然不同的温润。   蒋麓注视着他的侧影,良久才低头衔走刀上沾了椒盐的那一块薄肉。   苏沉期待道:“好吃么。”   “没注意。”少年仰头灌水:“还行。” 第69章   隔天再演刺杀戏, 苏沉提前半个月跟武指说了,要真打。   第一部时元锦被追杀毒杀,往往都是由摄影编剧设置好精巧情节, 即使打得不够激烈, 杀得不够痛快, 但一样能让人看得大呼精彩。   那时候他才十岁,道具剑稍沉一点都拿不住, 导演也没多为难。   如今再跟武术指导们排演过招,已显得游刃有余许多。   十三岁的苏沉,演十五岁的元锦。   现代人营养充分, 演一个自幼被冷遇的废太子,体格外貌刚好也够得上。   他自第一部入组时开启训练,即使是回了时都也与武术老师定期碰面授课, 虽然比不上蒋麓那般的能力深厚, 但也能挽出相当漂亮的剑花了。   开镜录制之前,卜愿导演招呼着他露一手,苏沉微微鞠躬, 接过蒋麓抛来的长剑,滑步一指。   背脊如绷直的劲弓, 剑风既起即如流风, 抬腕投足悬身一跳, 竟能如飞燕般滞空侧转。   他此刻身着帝王的华袍妆容, 身姿单薄却强韧,眉眼神态沉稳从容,又好似秋间流泉般澄澈。   再一收势, 云散雨收, 一切戛然而止, 长剑戛然落鞘,只听金玉一声。   “好!太好了!!”旁观的副导演都跟着大声叫好,其他人更是看得诧异又惊艳。   “沉沉居然还会这个?”   “卧槽,完全可以给他加个戏再录一段啊!!”   他们一直以为小皇帝是个偏文戏的角色,没想到能这样行云流水地舞剑!   太精彩了,这段不放进电视剧里也太可惜了!!   卜导演满意颔首,亲手给苏沉递水。   “你是个肯自我突破的好演员。”   “年纪小是好事,你还有许多年可以打磨,将来会越来越好。”   苏沉笑着道谢,见导演们去指挥布置场景打光了,把长剑交还道具组。   武术指导特意过来嘱咐,仍有些不太放心。   “等会要拍的戏很险,手受伤可以,要护着脸。”   苏沉回过神,低头称是。 第一部里很精彩的看点,是元锦看似残废,但能够反杀那些轻视羞辱他的劲敌。   但这种套路演过一两次就够了,多了观众们也会烦。 第三部这段剧情,是在归京途中被伪装成医官的敌国探子刺杀。   医官佯作诊脉,拔出药箱里藏好的弯刀骤然发难,而姬龄在军营远处整顿杂务,侍卫们被巧妙调走,营帐里只有落荒而逃的侍女们。   这一刻,元锦来得及滑出袖中短匕。   袖刀极短,但刃利刀尖,可刺可劈,随掌势灵活翻飞。   弯刀对短匕时,只见少年长袖游转,以掌抚刀。   探子不仅刀刀致命,步步紧逼,还一度意图掀翻各物将其逼杀。   反而是元锦进退如游鱼,嘴角还噙了笑。   时机角度恰好之际,柔软掌心反手一掷,短匕钉穿对方咽喉,满墙血瀑绽如生花。   负责对戏的武术老师已经打扮成了医官,特意过来给他看道具弯刀的构造。   “这东西没有开刃,但到底有弯折角度,边缘又薄又硬,不留神还是会划伤。”武术老师有点笨拙地打招呼:“我没想到你打算自己上来演这个戏,等会如果不小心伤到了,提前说声对不起。”   “当然该我演,”苏沉笑道:“不然还能谁来?”   隋姐在帮他调整发冠,闻声道:“现在其他剧组都开始讨巧了,能用替身用替身,偶尔有观众发现了,卖卖惨说来月经了发烧了,这事也就过去了。”   武术总指导把袖刀交给苏沉,示意他们再过一遍套路。   “差不多了吧?”那边葛导演遥遥喊了一声:“准备了,各部门就位!”   苏沉又走了一遍,心下有数,应声过去。   镜头对准了矮桌,场外倒计时三二一,打板声啪的一声响起。   医官取出软枕,目光在轮椅上停留一刻。   元锦抬腕时仍在思索密旨的内容,再抬头时耳边传来倏然一声。   “嚓!”   弯刀亮出雪光映得人眼前一眩,再回神来杀势汹涌而来!   元锦抬腕反挡,袖刀即刻滑出掌心!   镜头外,卜老爷子全程凝神盯着监控屏,其他人更是看得揪心又紧张。   这是真打啊!   武术演员演得好,沉沉回得也是真好!   这么刁钻这么难的动作设计居然全都按着小说里的演出来了!   十几招夹杂着劲风杀意,掌中刀更似雪蝴蝶般疾飞侧挡。   只见那医官动作一滞落了下乘,元锦反手就将袖中刀掷了出去。   唰的一声快到让人看不清光影,武术师傅会意引爆血包。   喉前被全然扎传颈后血喷如瀑,墙上骤然喷溅出大片血迹!   “卡!”   “好!!”武术指导这次带头鼓掌:“一招都没错!好极了!!”   隋姐松了口气,以为这场能一镜过了,把手里攥紧的纱布放回了桌上。   可导演那边静悄悄的,还在看监控里的回放。   良久之后,葛导演喊了声道具换墙,叫人把木板墙撤下来重新给换一墙没血迹的。   卜导演起身出来,跟武术演员说戏。   这种刺杀戏一般都是找有身手的来,但武术演员里要么会打不会演,要么会演会打长得不行,能三样俱全的稍微遇着点机遇都往上爬了。   当下的这位就是会打不会演,没把那医官给演明白。   苏沉撤到旁边,心脏还在砰砰跳。   他很习惯这种NG的情况。   演员往往是团队合作,一个人演得再好都不一定能过,自己演得顺还要所有搭戏的对手都顺,对手演得顺还要灯光录音摄影全部门都顺。   再好的戏碰到点意外情况,都可能要磨一整天。   这次是他第一次亲身上无减速的打戏,全过程一个动作都不能错,像是要打得人十二分的神经都绷起来得靠着肌肉记忆一溜儿全都打完。   “所以你的情绪是要有惊惧又强作镇定的,过招的时候还要注意眼神情绪,明白吗?”   武打演员有点紧张,连连道是。   “再来!”   苏沉定了定心神,再上前过去搭戏。   第二场。   第三场。   对手演员不知道是状态不好,还是确实没法兼顾两者,总是顾此失彼。   苏沉性子非常稳,此刻也不多声安慰,整个人浸在戏里,凝神贯注。   第四场再杀,那医官暴起拔刀,四招下来突然滑翻了刀背直直劈了过来!   失误来的突如其来,元锦拇指一抵拿刀身抵住了劈势,手背猝不及防被弯月般的刀刃给开了半拉口子,血汩汩地冒出来!   痛觉一瞬间火辣辣地顺着血扩散加深,可导演并没有喊卡。   一个动作错整套动作乱,那医官面有恐惧仍一脚掀了桌子极力逼杀,苏沉已被痛得出了角色,全凭这三年练出来的即时反应见招拆招,完全靠即兴在只有掌中袖刀的情况下抵住劈砍。   他手背上的血原本不多,之后接连挨了几下,指腹掌侧皆被自己或对方的刀刃伤出血痕,强撑着一个反身单手卡住对方咽喉,猛然扎透喉咙!   医官颈后噗地一声喷溅而出,墙上满是血花!   “卡!”卜老爷子已经看的站起来:“过了过了!手怎么样?!”   隋姐直接攥着酒精纱布冲了过去,全程看得心焦无比:“最好去打破伤风,这道具上头有锈!”   苏沉演得心惊大于手痛,这一刻听说戏过了才气顺下来,回过劲似的吸了口凉气。   隋姐很埋怨地瞪了眼那演员,临时给他处理了四五道伤口又喷酒精。   “痛痛痛痛!”   “等会打针还够痛的,”潮哥也过来帮忙披外套:“顾不得卸戏服了,我开车带你们去打破伤风。”   苏沉捂着手匆匆往前走,再一看蒋麓准备入戏了,还叫了他一声。   “麓哥我先走了。”   蒋麓已是姬龄的打扮,皱眉道:“早点回来。”   “我刚才打得漂亮么?”   “漂亮。”蒋麓留神看着苏沉裹满纱布的手,发觉他还在笑:“……你啊。”   苏沉还笑着又看他一眼,见他进镜头里了才走。   他回回打预防针都怕疼,这次被送进医院里提前有心理准备,看见长长针尖时也抖了一下。   虽然戏服招眼,好在医院里人不多,又有大外套裹着,发觉异样的人基本没有。   护士按流程念了名字,看清是他时愣了下:“真是你啊?小皇帝?”   她这一话出来,护士站里其他几个人也跟着吃惊:“什么什么?!谁?”   隋姐伸手抵唇:“嘘——”   “你受伤了?”小护士帮他清理完伤口上破损的地方,看得都心疼:“手这么好看,怎么伤成这样。”   “破伤风针可疼了,你忍着点……”   苏沉嗯了一声,侧着头不敢看打针的地方。   冷不丁被冰了一下,吓得眉头紧紧皱着。   “还没打,”隋姐哭笑不得:“人家涂碘酒呢。”   苏沉恨不得人都蜷起来,被抓着胳膊眼睛不知道放哪,被冰了一下又绷住了额头冒汗。   “还是在涂碘酒。”隋姐安抚道:“你放松……”   “嘶!!”   “好了。”小护士松开扎带,叮嘱道:“24小时内不要洗澡喝酒,一周内注意饮食清淡。”   她眨眨眼,又放低声音:“咱们能合个影吗?”   “可以。”苏沉脸都发白:“你先把针头放下。” 第70章   回去的路上, 气氛变得轻松许多。   “总算是拍完这个了,明后天剧组搬回渚迁,也不会用在冰天雪地里冻着。”   “渚迁听说也下了场小雪, 但肯定没有北东这么冷。”潮哥说到一半, 像是蓦地被什么卡住:“但是……”   隋姐开着车, 没注意到他表情的异常:“可是什么?”   潮哥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沉,犹豫了半天道:“可是沉沉要回去拍溺水的戏。”   前头刚好黄灯转红, 隋虹差点没刹住车。   “几号?”   “今天是1月14号,我看看,”潮哥翻看着手机里的备忘录, 补充道:“飞机是明天的,然后溺水戏在1月19号。”   隋虹忧心忡忡地隔着后视镜看苏沉,不太赞成。   “他刚打完针, 护士也说了要养养, 虽然只是手上有小伤口……”   “你还是关心下气温比较好。”潮哥插话道:“现在北东市是零下八度,到处都是大雪,渚迁没好到哪里去, 天气一直在三四度徘徊。”   这个温度下水绝对会出事。   隋虹不假思索道:“那我们找职业替身来演,沉沉还小, 经不起这么折腾。”   潮哥没再接话, 只和她对了个担忧的眼神。   “替身演员的表格我都看过了, ”苏沉平静道:“最大的十六岁, 最小的十二岁,都是为了配合我的身高体型。”   “我怕受罪就花钱让同龄人替我受罪,这不公平。”   隋姐应了, 保养精致的指甲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方向盘。   汽车再启动时她又开了口:“用热水。”   “多放几个加热棒, 整缸水都用热水和温水, 附近多开点暖风机,一出戏就拿厚毯子裹好,这样保险吗?”   “那场一直是室内戏,回头我多加几匹空调进来,”潮哥跟着松了口气:“沉沉你可得快点拍完,不然我跟你姐的心都得悬着。”   “咱说点开心的事情,”隋虹想起什么,表情和缓很多:“昨天我看了粗剪的样片,导演把你们骑马的花絮给剪进了正片里。”   “哎?!”   蒋麓喜欢骑马,特别是带着狗子们在雪原上飞奔。   烈风一吹,马蹄声迅疾欢快,猎犬们跟着追逐吠叫,很有小霸王般的迷之豪横。   他一个人玩着不过瘾,后来开始带着苏沉一块儿玩。先是缓速散步,然后是快走,渐渐就开始追逐奔跑,感受比骑摩托飙车还要来得奔放张扬。   有时候演外景戏,演一半要等调度调整很久,蒋麓就骑着马过去撩苏沉,拿马鞭一戳就跑,逗他过去追,两人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撒欢玩闹,幼稚得不行。   苏沉被戳个一次两次还沉得住气,后来也是恼了要回戳他的脸,两人像是羊追着狼一样满剧组闹腾,玩得戏袍上都溅得一身雪。   这些个花絮居然被剪进正片里了?   苏沉一回酒店就冲去看了粗剪的片段,发现导演真把蒋麓爪子欠抽的那段放进去了。   拍戏间隙里,他独自靠着马在调整手套,被蒋麓拿狗尾巴草挠脸。   葱绿的绒草逗猫似得晃来晃去,他刚开始瞪了一眼没管,后来烦了。   蒋麓得了趣,扭头骑马就跑。   两人一前一后骑着马跑到雪原里,正是日光和煦的正午,连荒原上暖融融的日光都显得衬景。   虽然背景里时不时地闪过稀稀落落的电线杆,但那些统统都可以被电脑滤掉。   镜头里只有他们在马上打闹欢笑的样子,和战争朝廷,乃至和全剧都没有任何关联。   姬龄在放声大笑,元锦在拎着狗尾巴草抽他。   马蹄在雪上踩出纵横交错的蹄痕,如无序又恣意的画。   好几个副编剧也跟着看了这一段,感叹导演剪得真好。   演戏最高境界就是自然到与角色浑然一体,他们那时候玩起来根本没有演,笑容都比平日要真很多。   元锦偶尔能有苏沉的几分真,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你麓哥看了这段没有?”有人打趣道:“可别让他瞧见,不然之后又要撩得你烦。”   苏沉还在看屏幕里其他的粗剪,跟着咦了一声:“对了,麓哥呢?”   这两天没怎么见他出来晃悠,人去哪了?   蒋麓正在导演的套房里,帮舅舅收拾搬回渚迁的六个大行李箱。   老导演东西实在太多,光是随身带的几个版本的剧本摞起来都能有半人高,公司相关的各类合同和文书也一刻不停地寄过来找他核对签字,还有衣物和常用药之类的又能装满一整箱。   偏偏老头儿还喜欢买特产,碰见晾肉觉得好吃要买一捆,碰见杏干好吃要买大半盒,再大的总统套都住得像招待所的小标间。   蒋麓粗枝大叶惯了,愣是被老爷子磨得没脾气。   “明天就要飞回去了,”他拿着标签枪又从乱糟糟的一堆东西里翻出个纸箱子出来:“您这东西乱的……草,玉米?舅你认真的吗?玉米??咱们家缺玉米吗???”   “那不一样。”   卜愿戴着老花眼镜拿红笔改脚本,蹲在沙发被收拾出空位的小角落里继续圈圈画画:“你看看,旁边还有榛蘑呢。”   “原生态的就是好啊,”老头拿笔划掉黏黏糊糊的情话,如是感慨道:“据说这玉米叫蓝莓糯玉米,颗颗粒粒颜色发紫,一看就营养!”   蒋麓略嫌弃的扔了条带洞的毛裤,又翻出一个透明玻璃罐,指尖一挨着就弹开了。   “蚕蛹——蚕,蛹。”大男孩原地炸毛:“你吃吗?你根本不吃!”   “平时我妈在家做干锅泥鳅你都说不吃,蚕蛹你碰都不碰买来干嘛!”   “脾气那么大干什么,”卜愿瘪嘴道:“我钱多了烧的,别管。”   后头有助理打包完一整个二十八寸的大行李箱,闻声幽幽道:“小少爷你可劝劝吧。卜老摆了一柜子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上回去藏城还买了壶蛇酒,花了三千多。”   “不许跟他说!”   “说得好。”   蒋麓反手把整罐蚕蛹扔垃圾桶了。   “浪费空间,下一个。哪天我得去你家里搬废品去。”   “喂!”   “不许喂!”   卜愿猛瞪大侄子,把分镜脚本放到一边起身就要去捡垃圾桶里的土特产。   “哎哎哎,”蒋麓伸出胳膊挡在他面前,拿出从床头柜里翻出来的药:“这又是什么保健品啊?”   老头扭头喊助理过来抢:“东子!过来!”   “还是外国的药,标签一个汉字没有,你也不怕出事,”蒋麓拦着乱扒拉自己的大舅,拼读道:“Sorafenib……Cancer?”   他认得这个词,扬起眉毛来:“这是抗癌药。”   “怎么回事你讲清楚。”   东子快步赶过来想把药收好,眼看着来不及了,讪笑一下。   老导演烦了:“术后恢复的药,还不许人吃这个?”   蒋麓并看不懂其他密密麻麻的英文词汇,此刻已经冷了下来。   “你当初给我请的英文家教,”他压着气息,沉声道:“每行字我都读得明明白白,我还得谢谢你。”   “肝癌靶向药,是不是?”   “你的病到底好全了没有?”   卜愿把药扔行李箱里了:“少管。”   蒋麓没再问他,继续翻床头柜和旁边文件柜里的杂物,找线索般一溜掀开柜子翻东西。   X光片,医嘱单,来自不同医院的塑料袋,还有形形色/色的外国药。   越看越觉得内心惊骇,心情远胜过第一次听说舅舅背着他做肝癌手术的时刻。   “这些年你什么病都不肯在医院呆满一个月,”他压着怒气道:“非要出事了才满意是吗?”   “东叔,这事他让瞒着你就跟着瞒,你不怕死?”   东子哪敢扛这么大的锅,刚要说话被老头拧了下,痛得龇牙咧嘴。   “到底什么情况。”   “复发了。”卜愿闷闷道:“它不听话,切了又长,这不怪我。”   老头在剧组里习惯了横着走,也就这时候肯在侄子面前耍赖。   “舅舅!”蒋麓完全没法跟他讲道理了:“这电视剧你就非要拍是吗?你撒手给别人管自己去养病行不行?你养好了再拍三十年不香吗??”   “医生查出来,说是血液系统里有癌细胞,所以切完了还是复发,”东子小心翼翼开口:“卜老每天吃药我都有提醒,他现在好多了,已经没有尿血了。”   “那是我辣椒吃多了,”卜老爷子骂了回去:“就去年尿过一回你还跟他讲!”   “这事我妈知道吗?”   “知道。”老头嘟哝道:“不然这么多药你以为谁整来的。”   蒋麓气得牙痒,想把这老头捆去医院里盯着他在里头坐牢。   “现在吃的是靶向药,蒋姐说已经是目前国内最靠谱的治疗方案了,”东子小心翼翼地给两边消火:“卜老你平时也少动气,中医不是讲究肝火郁结啥的吗……”   卜老爷子回沙发的小角落里重新蹲好,继续捧着脚本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谁想死在医院啊。”   “全身开满刀子,哪哪都切得跟毛血旺一样,胃插管喉咙插管尿插管你可算孝顺了?”他骂了句脏话,继续给脚本画叉,又涂了段写得烂俗的效忠台词:“你孝顺了,老子到时候在病床上骂娘都骂不出声音来,被管子捅得只能瞎哼哼,得了吧。”   “人到了年纪该死就死,你自己想开点。”   蒋麓被他这套话说得头大,始终放不下心来,拿起那英文药瓶子看了又看,努力再看懂点别的句子。   后头再帮忙收箱子的时候,他脚步停了很久,还是把垃圾桶里的玻璃罐子拿了出来。   老导演表示满意:“这才像话。”   蒋麓面无表情地拧开罐子,当着他的面把蚕蛹干全倒了。   “垃圾要干湿分类,懂吗。”   老导演伸腿试图踹他。 第71章   重光夜似乎并不像是一个单纯的赐福。   得到一样幸运的光明, 必然要折损另一样遗憾的暗影。   应听月一夕之间可以拥有所有相遇过的人的视野,代价是终身不能离开水。   她胸口袖内都常年藏着一方湿透了的帕子,休沐日更是泡在汤池里不再出来, 睡觉都如眠鱼般沉在水下, 无法在空气里自由呼吸。   雪娘娘得到了全族乃至全国上下的拥戴爱护, 代价是再也不能靠近火源。   她原本是农家渔女,日夜劳作泡在水里, 休息时才能烤一烤火。   可现在越靠近火,就越会引发不受控制的飞雪。   哪怕是行军时杀羊宰牛,篝火外将士们唱歌奏乐, 她也只能在帐篷里吃温凉的食物。   元锦所承受的结果,就是从此再无沉浸忘神的睡眠。   每一次入眠,都是一次长途跋涉的开始。   他像是在休息, 又像是变得更加劳碌。   所有的城墙、门扉、铁锁对于他漂浮的魂灵而言都毫无意义, 做梦的时刻想去哪里都可以。   正因如此,他可以轻易得到顶尖探子都无法窥得的深入机密,也可以看见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春夏秋冬。   各洲各陆的神秘感荡然无存, 唯一解不开的唯有那扇血珀门。   剧组在北东市拍完了中后期的绝大部分剧情,反而是第二部留到最后的悬念久久未拍。   第一扇门打开是暴雨深海, 要潜入最深处才能看清门扉, 尽全力才能缓缓推开, 掉入第二扇门背后的异界。   元锦本不会凫水, 性格里死磕的一面这才暴露出来,秘密叫了特使入宫,教自己如何闭气潜水, 白天理完政务之后龙榻一卧便浸入水里, 极力控制着呼吸却又反复被海浪卷走, 无数次在溺亡的幻象里惊醒过来。   惊醒要拍十种不同的效果,溺亡同样也要拍至少十种。   这种半命题作文实在考验想象力,在冬天还考验命硬不硬。   有人提议在附近设一个开水房,用锅炉烧好水以后用管子不断往池子里续,但摄影棚条件有限,最后还是半靠人工半靠加热管,尽量保持室内棚的室温和水温。   苏沉杀青还是在大半年前,如今个子窜高,骨架也在长开,刚换上新龙袍没穿几个月。   服装设计师亲手帮他理好上头的暗扣,目光沉痛:“去吧去吧,迟早得砸水里。”   “来,落水第一镜!准备!”   噗通一声元锦坠入水中,四肢不受控制地往上够着,指尖几度冒到水面上,但只能抓到浓夜里不休的暴雨。   他猛然呛出一大口水,如中箭般坠入深处。   “落水第二镜!准备!”   元锦极力游入深渊之下,某一瞬间与那血珀门一触而过,银发在夜色里犹如被击溃的流星。   他还想游得更靠底部,可激流倏然冲来,他不受控制地大咳几下,又被灌了大口大口的海水。   “第三镜!”   “第五镜!”   隋虹始终拿着能量棒和热姜茶守在池水边,看着半透明的深蓝池水眉头紧皱。   太难了。   每次中场休息的时候,她都会反复把手探入水中确认温度,几个温度计摆在一边同步监控。   但再强悍的体力,在水里折腾时都会消耗加倍。   何况池子里还有水泵随人工控制制造急流……   第八镜结束之后,苏沉爬出岸上,银发已经被毁的不像样子。   他湿漉漉的,呼吸都轻了很多,看起来狼狈又无助。   众人围过去帮忙盖毯子递暖手宝,姜茶也喂着喝了好几杯。   一圈毯子生怕不够,里里外外裹了三圈,假发套也被取下来,头发暂时吹干擦干。   半个小时休息时间一到,苏沉并不推辞,重新固定好新的假发套之后补妆再上。   此时此刻,皇宫里在拍文臣舌战戏,御林苑在拍蒋麓的骑射戏,几个副导演都出去忙活了,只剩卜老爷子在旁边看着。   苏沉只问他怎么样才能拍得更好,不问还要拍多少次才能算够,呛出来的水都是深蓝色,嘴唇没有太多血色。   卜愿是个惜才的人,寻常演员这么惨照样得拍够五十条才算完,但他清楚苏沉还是个孩子。   十三岁,骨头都没长开呢,别病着。   拍到第二十条,老导演就收了镜,简短嘱咐了一声。   “他这收工,捂干吹干了再回去。”   隋虹连声答应了,直接把临时屏风支起来架好,自己在外面帮忙递毛巾,让潮哥帮忙给他拆卸那身皇袍和银发。   等狼狈又虚弱的元锦被收拾回头发湿漉漉的苏沉,大伙儿也好像跟着回过神来,跟着心疼感慨。   苏沉裹好棉袄以后回酒店倒头就睡,隋虹不放心在套房里陪着,果不其然半夜发起了高烧。   去医院一查,病因不是着凉,是吸入性肺炎。   脏东西呛进肺里了,发烧是必然反应。   她原本只是被雇来的助理之一,如今也像他的亲姐姐一般,后悔连连。   “后悔没用,”医生查过温度以后吩咐护士尽快过来挂水,叮嘱道:“他在的那个池子估计不够干净,有很多杂质和细菌,简单呛一两次水都有感染的风险,何况是翻来覆去进去这么多次。”   现在几乎没有人没看过《重光夜》,越是这样,医生越不忍心看到这孩子病成这样。   “他怎么也是未成年人,”医生低声道:“你们让他演这种戏,能不生病吗?就不能找个替身或者特效吗?”   隋虹连连道歉,同其他助理一起跑上跑下,给苏沉喂药擦脸。   苏沉勉强保持着意识,在病床上哑声开口。   “别跟我爸妈说。”   “不行啊,”隋虹红着眼睛道:“是我们没照顾好你……”   他用没扎针头的那只手够到她的手,微微摇头。   别跟他们说。   小病而已。   蒋麓第二天才来医院。   他昨天拍夜戏到凌晨两点,早上八点习惯性去敲苏沉的门发现没人,知道这场戏还是出了事。   刚好主要戏份拍到阶段结束,索性直接请假去了医院,在隋虹旁边帮忙照看。   她一个人跑化验单取拿生活物品分身乏术,他直接要了病房里的另一张床,吩咐她晚上回去休息,自己在旁边看护。   隋虹再看蒋麓,都不觉得他是秘密传闻里哪个商业大亨的儿子,也不是著名导演的侄子,而是苏沉的哥哥。   “你晚上休息好,白天才好跟我换班。”蒋麓把她手里的药盒接了过去:“这个早中晚饭后各两片,这个早晚一片,这个消炎药得看情况吃,我知道,走吧。”   隋虹怔怔看着他几秒,用力嗯了一声。   苏沉送去医院的时间很及时,肺炎没有进一步发展到更坏的情况,但还是不断地在发烧。   退烧一阵,高烧一阵,身体的免疫系统持续几十个小时打着乱仗。   他像是清醒着,又像是糊涂着,偶尔梦呓几句,喊着爸爸妈妈。   蒋麓不是矫情的人,也没有隋虹的多重顾虑,转头就给苏家父母打了电话。   夫妇心里有愧,直接把还没断奶的孩子交给父母代为照管,赶了当天的飞机过来照看。   他们没来的时候,蒋麓彻夜守在苏沉旁边,体温一小时一量,苏沉的嘴唇从未干过。   他们来了之后,蒋麓安静让了位置,还帮忙放了张行军床,白天例行送饭时过来探望一眼,不多打扰。   只是到底还是缺席了三四天,被护工们私下里议论。   “这孩子爸妈也太不负责任了,听说就逢年过节过来探望几次——他们的孩子在这挣大钱,给他们买房子,居然生病了连管都不管?”   “嘘,你声音小一点。”另一人窃窃私语:“报纸不都说了吗,这家人生了二胎,且忙活着呢。能有一个金山,这不得再开第二座,是我我就叫老公过来守着,自己在家养孩子!”   “唉我跟你讲,沉沉他们家还算好的,时不时就请假过来看,蒋麓他们家爹妈那更不像个样子——”   “他爸爸好像是大明星?还是主持人?他爸爸到底是谁啊?”   “我悄悄跟你说,好像是个老头子……”   第八天时,苏沉彻底退烧了,他像是从梦里突然醒过来,满身都是虚汗。   “沉沉,沉沉……”梁谷云眼里都是泪,握着他的手,再开口时声音都发着颤:“妈妈辞职过来照顾你好不好?是妈妈不好,没有一直陪着你。”   苏沉微微摇头,眼睛越过他们去看身后。   病房里只有父母,没有其他人。   麓哥不在吗?   他的目光找了又找,不确定做梦昏睡时的那些记忆是糊涂了还是原本就不存在。   他像是记得,最开始的几天,蒋麓总是趴在他的床侧,半睡半醒地给他量体温。   不知道是演戏演得昏了头,还是每日都能见到麓哥。   苏沉记得他给自己喂粥的样子,一次次掰碎了药小心仔细地喂下,指尖拂过唇时有薄茧轻刮一下,泛着蓝莓薄荷的气味。   麓哥好久没有抽烟了,他一直记得。   梁谷云懊悔不已,甚至有给苏沉辞了这工作的念头。   她明白自己是一时失控,但又害怕苏沉今后遇到更多的危险和麻烦。   在病房外,她曾经问蒋麓,这一行到底有多危险。   蒋麓端着饭盒,想了想这样说。   “赚得多,命看命。”   “什么叫命看命?”   “运气好的小病小灾,磕磕碰碰也就过去了。”   “运气不好的,一开始就入不了这一行,就是一意孤行真入了行,也有不少丧命的。”   火灾,溺水。威亚断裂,摄影摇臂砸毙。   骨折的不少,烫伤烧伤扭伤摔伤的更多。   所以每个人都会花大钱买好意外保险,但轻易不和外人喊苦。   凡是高薪行业,喊苦都无异是和外人卖弄吹嘘,毫无意义。   梁谷云听得惊疑不定,又问这一行信教信佛的是不是很多。   但答案是各自参半,什么都不信的也大有人在。   “但是梁阿姨,你没有必要特意辞职过来陪他。”蒋麓把档期安排复印件给她,解释道:“苏沉还有半个月就杀青了,第四部戏只用演三个月就可以杀青,算起来可以休息一年半。”   苏峻峰这两年已经把连载到最新一部的《重光夜》翻来覆去读了两遍,诧异道:“他第四部真的不在了?”   “不在了,”蒋麓揉着鼻梁道:“等到第五部复活戏份了再开始演,到时候压力更大,要扛的主戏更多。”   如今是零八年三月,苏沉杀青之后只用在年末短暂演两三个月,然后就可以在时都待到零九年年末再进组。   蒋麓这些天在医院里闻惯了消毒水的呛鼻味道,原本觉得三个月太短,现在又觉得三个月太长。   沉沉和他不是一路人。   他在草野般的剧组里野惯了,日子可以糙,性格可以狂,乱糟糟的也就长大了。   但苏沉不是。   苏沉好像天生就适合呆在学校里,跟着钢琴一起唱歌,认真上课听讲,举手回答问题时还会对着老师笑。   你是该回去休息了。   蒋麓看着病房窗口安静地想。   好好呆在家里,离危险和混乱都远一点。   苏家夫妇最后达成一致,夫妇这段时间都留在剧组直到他杀青回家,之后如果有危险场景也需要导演提前告知,父母一定会到场陪伴,检查安全情况。   苏沉还剩七八场戏,但确实大部分重要内容都在北东市的影视城里拍得差不离了,出院以后还可以额外休息一周再复戏。   说是要养病,其实也没有什么实际的事要做。   吃吃饭,睡睡觉,再不就是看看杂志看看电影。   好处是爸爸妈妈都过来了,寸步不离的陪着,回酒店了以后甚至还亲手做饭给他吃。   苏沉不太习惯被当成婴儿一般过分照顾,烧退了以后确认没什么后遗症,又试图看看剧本准备回去演戏。   ……然后被所有人劝着再好好休息一下。   连副导演来了都表示不用看了不用努力了,多睡会啊别急着下楼。   苏沉愣是被养回了婴儿肥,哭笑不得地一碗一碗喝汤啃骨头。   他闲的发慌,托隋姐帮忙买了书法帖和白描画卷,在桌前凝神一笔一笔地跟着描画。   家人要是看得担心,就去床上支个小桌子继续画,一刻也不闲着。   这也是原著里元锦的一部分。   拍古装戏常有拟旨写信的镜头,元锦常临魏碑,字迹古拙正朴,看似循规蹈矩,又能在笔锋处透出放纵不羁的一面,与角色看似隐忍的性格十分贴合。   拍第一部的时候,他准备不足,也没有毛笔书法的底子,一般都是靠笔替。   每次拍到要写字的镜头,他拿着毛笔做出对应的姿势来,但镜头一切,只拍笔替演员的毛笔末端字迹形态,前后一剪就像是他亲身在写这些字。   苏沉当时让在一边,看笔替演员帮自己写完古文,不免还是觉得羞耻。   他看着性格温软,其实最要强好胜,不会随便让别人顶替自己。   后来没等任何人吩咐建议,他就自己去找了魏碑,从《高贞碑》临到《云峰山刻石》,至此风雨不动地开始临摹学习,一点点打磨其间的古意。   神奇的是,平日回学校里写字,他又能换回自己常用的清秀字迹,两者互相并不干扰。   养病的日子枯燥无聊,电影动画看多了也全都那样,苏沉从书法里感受不到太多乐趣,转而兴致勃勃地花更多时间去描画花鸟。   恰好这个时候,卜老爷子又来探视,看到他跟花猫一样脸上都沾着墨。   “您来了,”苏沉听见脚步声就猜到是卜爷爷,笑道:“看这个!”   卜老爷子以为他在补学校的作业,凑近一看发现是白描花鸟,戴了随身的老花镜仔细看。   苏沉发觉爷爷像是变瘦了些,很挂念地问了句好,待对方表示无事才继续解释自己在画什么。   “这次在画林良的梅花,旁边是临摹李苦禅的鹰。”他这会儿才感觉到鼻尖上也蹭到了墨,匆匆拿手背擦了一下:“您看着意象还行吗?”   老爷子有点纳闷:“你不休息吗?”   别的小孩这时候都在睡觉打游戏吧??   “休息啊。”苏沉还在揉鼻尖的墨点,把画展开道:“第五部不是要拍《出蓝墨鸟图》,我亲手亲笔的画了,还省得你们找画替。”   卜愿本来在聚精会神地看画,听见他提到这里,眼神变得担忧起来。   他真的开始担心这孩子了。   太爱一份工作未必是一件好事。   人们常说生活有时候必须和工作分开,情感最好也和工作完全分开。   如果这三者全都混淆到一起,一旦一个崩垮,那其他两者也会共沉沦。   老人开口想劝句什么,但过了很久都没说出来。   这孩子勤奋好学是好事,这时候说出口了反而是挫败他的兴趣。   何况平衡工作生活和情感……许多成年人都根本做不到,为什么要这么早就为难小孩呢?   “我这次过来,是跟你说排期的事。”卜愿收回目光,平和道:“你这个月底杀青之后,年底十一月十二月拍两个戏就休息,刚好准备过年和初三考试,考上高中了再回来演戏。”   苏沉本来还拿着毛笔笑意盈盈,听见自己直到明年年末都只有两个月的戏拍了,神色略有些惶然。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安排。   但是……但是听起来,好像还是和自己被单独流放了一样。   怎么会这样?   “怎么听到要放假还不高兴了,”老爷子安慰道:“你麓哥巴不得回时都到处野,你不上班还能拿工资,多好的事。”   苏沉长长啊了一声,意识到更糟的事情。   “麓哥他第四部要演一整部?”   “嗯,对。”卜愿回忆道:“他要从今年九月进组,一直演到明年三月末。”   那也就是说,我不光要在时都呆接近两年,在学校还见不到麓哥……   苏沉委委屈屈应了一声,还有点不死心。   “那我能来剧组旁观学习吗。”   老爷子伸手揉他的头发。   “咋就一天到晚净想着学学学。”   “我天天跟你说,你这年纪就是要阳光开朗点,回头有空去我时都的小院子里,我给你看我养的好几笼小画眉。”   “哎,好!”   这事一定下来,一切就像是按下了加速键。   苏沉三月拍完第三部杀青,回家去陪弟弟外婆,过了几个月又去剧组短暂报道,匆匆演完自己被刺杀的那场戏,第四部紧接着元锦这个角色就杀青了。   接下来,他要一个人在时都独处接近一年。   像是猝不及防的,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从剧组里被扔了出去。 第四部杀青的那一天,酒店里还住的满满当当,场务群演都忙碌不休,外头还有蹲点拍摄的记者。   连蒋麓都是临时翘了要演的戏,中途出来送他离开剧组,还只能送到剧组门口。   苏沉上车时回头看了又看,像是一个做了三年梦的人,在无数梦幻狂欢里突然被按下暂停键,要重拾普通初中生的生活,过每天上学放学的日子。   接下来的一整年里,不用背台词,不用接受各种复杂戏份的考验,也不会见到任何导演演员以及麓哥。   他暂时离开剧组,短暂失去这份工作。   “不想走?”蒋麓拎着他的行李箱打趣道:“要不换我走,我回去泡网吧里通宵上分,你在这替我演。”   苏沉还在看影视基地远处宫殿的屋脊,又看向穿着戏服出来送他的蒋麓,揉了揉脸道:“会不会太快了?”   怎么就演了两个月就结束了? 第四部就跟他完全没有关系了??   “咱们再碰面也得是明年夏天跑宣传通告的时候了。”   蒋麓笑得吊儿郎当:“好好准备中考,搞不好还会遇到找你要签名的监考。”   “说再见吧,明年再见了。”   苏沉看向他,犹有不舍。   “我都怀疑我的戏份是不是被砍了。”他罕见地抱怨起来:“自从肺炎之后,导演他们对我好小心啊。”   “我怀疑你在拖延时间,还是不肯去飞机场。”蒋麓大大方方张开双臂抱了他一下,半开玩笑道:“不习惯也得习惯,不然以后《重光夜》完结了,你岂不是要伤心成小傻子。”   苏沉嘁了一声,别别扭扭回抱一下。   那你就是大傻子。 第72章   再穿校服的时候, 苏沉还在想临走前拍的最后一幕戏。   他背着书包,接过父亲递来的豆浆和鲜肉包子,准备下楼去上学。   可攥紧肉包子的那一刻, 他又想起闻枫的刀穿过自己身体的那一刻。   刀刃是道具的, 他其实并没有被扎透心脏。   元锦永远想不到, 最后一个刺杀了结自己的人会是亲近如长姐的医女。   何况那人还是父亲留给他的信使,是看起来最可以信任的人。   心脏被扎透的那一刻, 喉头会是一阵冰凉,还是一阵滚烫?   “沉沉?”梁谷云拿好公文包,和还在带孩子的婆婆挥手示意:“走了啊, 妈,有事给我们打电话。”   “没事没事,你们去。”   苏沉回过神来, 手指下意识摸索校服上的拉链, 逐渐有几分回到现实。   电梯运行平稳,楼下三三两两有老人穿着棉袄在遛狗。   穿过小区和街道,学校就在街角对面。   接下来的一切, 都变得寻常而又陌生。   他在两个世界里徘徊游离,触摸哪一侧时都不大真切。   每天早上六七点起, 就有环卫工人推着橙色条纹的小车慢慢扫落叶, 早餐车随之会支在路边两侧, 做些手抓饼小汉堡之类的吃食。   不同学校的学生穿着颜色迥异的板式校服, 如交叉的群鸟般分散又聚集,停在十字路口时犹如在经历一场成群迁徙。   八点起,教学楼会上下回响着嘹亮的读书声, 渐渐又被讲课声覆盖。   他读小学时, 上下课的铃声还是急促的机械铃响, 现在已经换成柔和动听的旋律。   跑操,做作业,听讲做笔记,接受和所有学生一样的常规生活。   仅仅几天,如同几年。   苏沉原本以为自己会很适应这些。   他以前也是这样,在演戏之余返校学习,偶尔还会帮朋友去食堂打饭。   但那些时候……麓哥都在。   哪怕没有见面,没有任何接触。   只要潜意识里知道蒋麓也存在于这一片时空,他像游鱼能嗅到船锚的位置,能无所顾虑的向远方游去。   很难说这在心理学上是怎样的效应。   可蒋麓就是稳定出现在他双重世界唯一的人。   甚至可以说……是三重。   戏里,戏外,校园。   当他是命运跌宕的元锦,他就是庇护左右的姬龄。   纵使权谋斗争不断,纵使突逢生离死别,姬龄永远不会离开,迎他从死亡里一步一步走回来。   当他是剧场里或顺遂或忐忑的演员,他就是在一旁沉静陪伴的师哥。   高空威亚,震撼群戏,即便是在溺水的那一刻,蒋麓也就在近处。   苏沉听课时,笔尖不自觉写了蒋麓的名字,又胡乱涂去。   像是只要靠近这个名字一些,都能得到更真实些的安稳。   少年把脸埋进臂弯里,难为情地自我谴责。   不该太软弱,要更独立一些。   老是粘着麓哥,想想都招人烦。   可这个念头又支撑不了多久。   我已经坚持很久了,不是吗。   我可以一个人在异地演一年又一年的戏,背下学会那么多东西。   就允许我撒一点点娇,多赖着他一小会,行不行?   就一点点。   他低低哼了一声,闷着头不肯再纠结了。   同桌贺小善以为他是困了,心深领会帮忙观察老班的动向,一边给他递纸条。   「你困啦?可以悄悄睡一会儿,等会老班盯过来了我戳你。」   「不困」   苏沉想了想,又给他写了一行字。   「今天作业好多啊。」   「毕竟在准备中考,每天六七张卷子还算少的。」   贺小善听到有女生轻咳一声,会意地临时担任狗头军师。   「敏玲好奇你在剧组谈没谈过恋爱,她想追你。」   苏沉笑着摇摇头,用气声说了句还早。   他一说话不要紧,声音听得贺小善脸上一红,掩饰性也干咳了一下。   我是男的!想什么呢!   但是苏沉长得也太好看了吧……睫毛又密又浓。   他演姬龄的时候看着凶到有点恐怖,真人跟剧里完全不一样哎。   男同学跟远处心情忐忑的女生们摇了摇头,没等她们小声欢呼,又双臂比了个叉,表示苏沉不想被打扰。   班主任看在眼里,倒也没说话。   按苏沉来来去去的情况,估计没过多久就又要走了。   可这一趟,从十二月十号到元旦来临之际,苏沉都坐的稳稳当当。   既没有隔三差五去电视台录节目,也没有现身在任何采访和报纸上。   更重要的是,他在,蒋麓不在。   这不就出事了。   刚开始大伙儿还沉得住气,后面各种流言就传出来了。   虽然不少人看过剧本,隐约猜到他这是拍到被刺杀之后了,暂时没有戏份。   但更多人乐得听见什么大新闻,接头交耳甚至有说苏沉是被剧组给开除了。   “怎么蒋麓都没回来,就他回来天天在学校里呆着?”   “哎哎,我大舅妈在剧组里,她说现在还在拍着呢,没人休息。”   “不会是要换主演了吧?卧槽!上次他们说要找那个歌手来演是真的?!”   八卦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比传说里的中考真题流传范围还要广。   老师们本来都会明面上敲打这件事,但再上课时看见苏沉还是会流露出担忧和在意来。   这孩子这么好,不会在剧组真出了什么事被赶出来了吧?   ……看着不像啊。但是他怎么不拍戏了呢?   上学期期末考试,苏沉成绩排全班第三,全年级第二十三。   五月六月,九月十二月直到现在,四个月里他的成绩都平稳良好,偶尔还会去找不同科目的老师答疑。   老师们对职业和学生都很尊重,题目不管难易都会尽心尽力地讲好讲透。   但结束之际,总忍不住半开玩笑的说一句相似的话。   “真是沉沉啊?我感觉像做梦一样。”   “每次看见你,总觉得是看见现代装的元锦,我跟教书教穿越了一样哈哈哈哈。”   大概是他留在学校的时间太长太稳定了,还有人会追问一句。   “不演戏了吗?”   苏沉也跟着开玩笑:“不演了。”   对方脸色变了又变,以安慰的口吻道:“挺好的,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一样有出息!”   他留在循规蹈矩的世界里,几乎听不到剧组那边的消息。   蒋麓很忙,回消息往往会间隔两三天。   剧组但凡碰到熬大夜,全员都得兴师动众地折腾十几个小时,对外人就跟人间蒸发一样。   苏沉一开始还会发两三条无关痛痒的消息给他们,后来不怎么发了,一个人安静地画画练字,偶尔给弟弟读书。   小朋友正是满地乱滚的活泼年纪,口水一不留神能蹭得到处都是,但已经会磕磕巴巴地喊哥哥了。   说来奇怪,都是同一个爹妈生的,苏沉长得聪明灵秀,梁稳就像个没长大的熊猫崽子,圆乎乎的透着股憨气,生得壮实又可爱。   苏峻峰一度怀疑这孩子是不是营养太好了,长大了搞不好会变成虎背熊腰的糙汉子。   苏沉当时跟着脑补了一下,感觉迷之有安全感。   “挺好的,长到一米九都行。”哥哥诚恳道:“比我高都可以,我不介意。”   元旦那天放假,苏沉在陪稳稳玩九连环,看这崽子横着不锈钢环串一顿猛啃,偶尔递张纸擦擦口水。   小朋友很喜欢哥哥,自己啃爽了还把九连环递给他。   “我就不啃了,你玩吧。”   稳稳昂呜一声,继续一脸满足地和这玩意搏斗。   电话突然响了,苏沉以为是妈妈打来的,一接听见熟悉又久违的声音。   “沉沉——”   “麓哥。”苏沉笑道:“难得你休息,忙得怎么样了?”   “想哥哥没有?”蒋麓那边能听见呼啸的风声,电话信号不太好:“好久没看见你了,怪不习惯的。”   苏沉习惯性想答应一声,又觉得不能遂他的意。   “倒也没有想。”他平淡道:“学校里很忙,要中考了,一天七八张卷子。”   蒋麓靠着电话亭哈了口热气,擦亮玻璃看外头的人如何搬东西。   “这回答我不喜欢,换个答案再来一次。”   “麓哥,”苏沉这才小声道:“你都不回我消息。”   “我回了。”蒋麓跟他较真:“有时候晚个两三天,但看见了肯定会回你。”   “我们这边有时候三四点才下戏,我舅也是疯了……他不用睡觉的吗。”   两人絮絮叨叨地聊着天,几十分钟一晃而过,像是才刚刚开了个头。   苏沉突然想,他们现在的关系,好像真的很像一对亲兄弟。   亲近热忱,信任紧密,好的不能再好。   任何两个人一起经历了这么多,见证了这么多,恐怕都会这样吧。   他握紧电话,此刻觉得庆幸,又觉得有几分不满。   像是不满他们这样毫无杂念,亲热的没有任何阻碍。   这样的想法懵懵懂懂,自己也说不清是想要什么。   “……后来八宝再叼我的枕头,我就去捏它的后颈,拎起来吓唬一声。”   蒋麓讲到一半,感觉对面没了声音。   他并不问怎么了,反而是若有所思地停顿片刻,扔了个半真半假的消息出来。   “话说,你知道第五部要演帝后大婚吗。”   苏沉愣了下,短促地应了。   “嗯,原著和剧本草案里都有写。”   “听玄叔他们说,可能会安排吻戏。”   少年打了个激灵,坐直了道:“你再说一遍?”   开什么玩笑,他还没有谈过恋爱,居然要去为了拍戏亲不认识的人?   而且——而且——他肯定不会喜欢那个对手戏演员!那怎么亲的下去啊!!   “你演结婚的时候有吻戏吗?”   “没。”蒋麓拿道听途说的消息逗他:“这么紧张,你是想亲还是不想啊?”   苏沉凶巴巴怼了回去:“你肯定是在骗我!”   “上次你还骗我说要演飞起来的戏,导演组已经在给我做翅膀了!”   蒋麓隔着电话乐不可支,笑得声音微哑。   “你这么单纯,怕是被亲的时候都不敢眨眼。”   苏沉听得呼吸一顿,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又不是给你亲,闭嘴。” 第73章   蒋麓原本打算挂了, 隔着电话沉默了一会,像是在斟酌什么。   “舅舅瘦了。”他简短道:“不光瘦,还眼睛发黄, 我很担心他。”   苏沉听得担心, 追问道:“是生病了吗?卜导还是不肯好好休息?”   “私人医生劝过好几轮了, 我妈都被惊动着过来一次。”蒋麓叹口气:“我们家祖传的性子倔,拧起来根本不听人劝。”   苏沉转头就给卜愿老爷子打了电话, 连着响了两轮才接。   电话那边传来酒杯碰撞的声响,估计是在嘈杂的应酬里,还能听见陌生的说笑声。   “爷爷元旦快乐, ”他捂着电话想听清楚些:“您在哪呢?”   “沉沉啊——”卜愿脑子转得很快:“是不是蒋麓找你告状了?”   “没,就是想您了,打个电话问问。”苏沉听着他那边人声喧哗, 大概猜到那边也在过元旦:“天这么冷, 吃饺子了么?”   “渚迁的饺子你是知道的,馅儿不正宗,葱都给和进馅里捂闷了, ”老爷子也懒得跟那帮酒闷子逗趣,找了个偏安静的角落跟他聊:“等第四部拍完了, 你来我家做客, 爷爷给你包现剁的三鲜饺子!”   “好, 我会揉面!”   没等苏沉想好怎么拐着弯地关心他的身体, 老导演已经转了话题。   “你又天天在家里学习呢吧,别老想着考试什么的,多出去玩玩。”   “我们那个时候, 放了学就抓蛐蛐去了, 自己还会编小八角笼子, 嘿,我后来在花鸟市场看见,愣是想不起来这从哪里开始。”   “半年前就不咳了,您别担心。”   “是嘛。”老头笑道:“演戏是一辈子的事,急什么。”   “跟你说,人活七十岁,未必就中用七十年。”   “总有几年口水乱流,几年歪歪倒倒,你把精气神匀一点,别净想着一口气把功夫全都使完。”   等电话打完,苏沉被教得服服帖帖,直到要挂电话了才想起来自己是要说什么。   “您可注意身体,少喝酒!”   “是,记着呢。”卜愿咳嗽一声,感慨道:“要是能再活个二十年,我也就什么都戒了。”   电话挂断之后,苏沉又想了一遍,有一瞬间觉得不大对劲。   他仍以为老导演是慢性病犯了,没有往深处想。   初三这个节骨眼,换到许多家庭得是全军备战的气氛,除了看新闻联播,家里电视多半不开。   但苏沉算在外务工好几年,现在能回来常住一年半,家里人都不肯在成绩上做什么要求。   沉沉!我们去旅游吧!咱们一起去峡谷漂流!   今天要不要去博物馆,爸妈陪你去——   晚上一起用新买的烤箱试试烤整只鸭子吧,肚子里再塞个苹果!   元旦第二天仍是放假,苏峻峰不知从哪弄来两架山地自行车,带着他去环山骑行。   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日光虽然高高照着,但被强风刮得只剩下晒感,留不住多少温度。   苏爸虽算个业余爱好者,提前准备好全套装备,皮肤衣也买得很是合身。   他领着苏沉从山脚往上骑行,一路克服着重力往上骑,没过多久头盔外便是呼啸的风声。   初时还算轻松简单,越往高处散步观光的游客越少。   车轮碾过干枯落叶时有连续不断地噼啪脆响,再一抬头能瞧见有鸟雀展翅往更空旷处飞去。   苏沉初时只觉得累,跟在父亲身后时渐渐感觉到乐趣。   他的世界又变得纯粹简单。   社会关系,剧本作品,乃至学校里的大小杂事,全都在骑行的过程里被过滤到看不见的地方。   他只用看眼前的景,骑脚下的车。   山顶有寺庙渺远的敲钟声,如同宁和的数声召唤。   苏峻峰体力不如以前,但也一口气骑到半山腰才停下来,拿了矿泉水递给儿子。   再掀开头盔时,晴日的暖光从树林高处洒了下来,刚好落在脸上。   苏沉拧开矿泉水瓶喝了几口,突然道:“我觉得真实多了。”   “真实?”   “之前虽然回来了,但好像魂还被留在渚迁那里。”   这样的说法听起来有些迷信,但又一时半会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   苏沉喝得很快,差点把自己呛到,笑容变得爽朗许多。   “今天跟在爸后面骑车,走没有走过的山路,好像又找回来没入行之前的感觉了。”   “就好像……又变成小孩一样。”   他看向湛蓝的晴天,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难怪卜爷爷老叫我多出去晃晃。”   那种藕断丝连的关联感今日才彻底断开,他整个人都轻快了很多。   苏峻峰看得欣慰,拍了几张照片准备发给妻子,转身看向苏沉:“你肯定觉得,爸妈这段时间像是在补偿你。”   做了演员之后,生活里的许多事都不再如从前那样简单自由。   “其实我们也是想让你感受一下,你做别的事时……也一样很厉害。”   你可以做出色的大厨苏沉,又或者是校园里的学霸苏沉,也可以是旅行家苏沉。   ——但你绝对不是元锦的影子。   父子一清早出发,骑至中午时才抵达山巅。   此刻盛阳灿烂,俯瞰时都更显得壮丽旷达,心胸也随着一并打开。   苏沉单手扶着握把,看着城市远景里如同游蛇般的城铁与车流,能嗅到冷冽冬风里的松柏气味。   三年的时间,他已经习惯了时刻揣摩元锦的思想,感受元锦的喜乐。   每一次浸入剧本,在镜头前通灵一般替那个角色嬉笑怒骂,都在不断加深陷进去的程度。   “爸,我真该早点来这里。”   他喃喃道:“有时候,我可能被沙丘埋到肩膀了,自己还不知道。”   苏峻峰并没有完全听懂儿子在说什么,只拍了拍自行车:“你喜欢的话,以后爸常来陪你骑车,刚好锻炼身体。”   “之前被压力都埋到肩膀了,现在呢?”   “被爸拽出来了。”苏沉此刻觉得心明眼亮,有说不出的快意:“晚上一起包饺子吧,我来和馅。”   “好!咱们吃羊肉饺子!”   他身上的冷热,这几年一直在慢慢的转变,此起彼伏一般,忽高忽低。   十岁的时候,完全是冷的。   是尚未接触世面,在自我的小世界里怡然自得,对外人显得冷淡,对家人才流露几分温热。   后来演了元锦,又像是外热内冷。   热给应接不暇的媒体记者看,成名以后要对每个合作对象都亲和礼貌。   但独处演戏的时候,又得悟透元锦厌世的那一面,把冷透了的糜烂内心演在镜头前。   如今终于到了最好的年纪。   他被少年气小火般煨得笑容温热,心头滚烫。   有感受不尽的天赋召唤,像是学什么都能得心应手。   身侧也环绕着满满的爱和快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唯一会纠结的小问题,无非是自己还有好久才能回去演戏,以及自己是不是太粘着点麓哥。   骑行登山之后,苏沉在学校里显得更开朗明亮。   他没有蒋麓的嚣张痞气,有时候被女生搭话还会害羞,但渐渐也会主动参加很多事。   比如在数学课里上台讲题,一个人拿着粉笔清晰仔细地把算式书写分析透彻。   初三的考试题里总会混进些竞赛题,有些未必家教教过。   可他偏偏算得出来,算得比班里其他人还要快。   数学老师一开始发现是他起来回答问题时,又有点要接近喜欢的演员的兴奋,又有些老师对学生的关注和骄傲。   “这道题别人都做不出来,你居然会?”   “我知道思路,可能计算时有点难。”   苏沉执着粉笔,在三角形和圆形之间画着参考线。   他的声音被充分训练过,讲解几何关系时也如同在公开录音,每一个字清冽通透,能送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他的站姿被充分矫正过,即便只是穿着校服,站在黑板边,也有种在红毯旁落笔签名的不凡感。   在同桌贺小善的视角里,这哥们简直浑身都闪着光,魅力度高到吓人。   他自己都看得有点入迷,回过神来揉揉眼睛,发现班里最后排的学渣都有点发愣地看着苏沉讲课。   不得了啊……苏沉能出名是有道理的。   ……他怎么跟学过芭蕾一样,站都站的这么好看??或者说他其实是妖怪??   苏沉顺利解完题目,再回座位时数学老师才猛地眨了下眼睛。   “鼓掌,算得很对!”   大伙儿也跟着清醒过来,其实题目未必听懂了多少,但全都跟着哗哗鼓掌。   数学老师顺着他的板书再往后写的时候,都没来由地多看苏沉好几眼。   真是奇怪。   这孩子不算特别妖媚或者俊朗的长相,真要对比一下,蒋麓浓眉大眼多了。   但是……就是从上到下都显得清爽干净,像夏日里的冰块一样,就是能让人移不开目光。   贺小善悄悄跟苏沉咬耳朵。   “你说话声音跟我们都不一样,有点……有点语文老师那个味?”   “是用了胸腔共鸣,”苏沉小声道:“我回头教你。”   “你好强啊,又是学霸又是好演员,家里祖坟得冒火箭了吧。”   苏沉被夸得脸颊红红,摇摇头。   那还是麓哥更厉害一点。 第74章   如果人与人的交往, 像是企鹅软件一样有好友申请,那苏沉之前的好友申请也许已经排到了999+,但始终没有按下通过键。   现在他留在学校的时间越多, 越能叫出来大部分人的名字。   像是细小的幼芽寻墙攀援一般, 好友网络在不断扩充发展, 再去哪里都能遇着熟悉面孔。   时间一长,蒋麓的几个旧球友也悄咪咪过来搭人。   “来打篮球吗!我们缺人!”   苏沉先前就记得他们的面孔, 还担心给他们添麻烦。   “我不太会……”   “简单!多玩玩就好,来啊!”   高中部几个学长一带,午休时间额外多了一项联谊项目。   苏沉看着斯文, 其实体力和爆发力已经攒了三年的底子,上手之后动作灵敏,很有一套自己的章法。   他以前看过蒋麓的比赛。   蒋麓神似姬龄, 看着莽撞快意, 怎么爽怎么来,其实有时候是靠猛劲盖过对手,抢球运球都来得霸道, 一般人轻易不敢拦。   苏沉这方面则谨慎周全的多。   他抢的少,在场中也总是身居后位。   但任何队友抓到球抬头探看, 苏沉都已经在最好的位置准备就绪, 能精准接到。   他上个星期新满十四岁, 手臂小腿都逐渐匀称。   哪怕比不上一米九八的特大个学长, 一样有修长高挑的漂亮比例,任何人看他打球都是种视觉上的享受。   最初只有初中部的迷妹们每次围过来跟着一面看一面叫好,后来不少学姐跟着过来, 还有人带了相机偷偷拍照。   照片估计是被哪个有心的记者买了去, 发到娱乐周刊上, 在一众大小明星隐婚走光夜店的新闻里别具一格。   嚯,《重光夜》的主演在打篮球啊?   看着挺帅,动作也帅的!   一开始篮球场外的看客还只有半墙,后来四面都围得满满当当。   有时候苏沉中午睡觉去了,篮球场没有人,还有人锲而不舍一直等。   几个约他打球的高中部老哥哭笑不得:“你们不都初三了吗,没升学压力啊?”   “二狗子你当时初三还不是天天打球!我初一的时候看着明明白白的!”   “哎哎,边去,别揭我的短!”   对于过分提前的事业路线,多线并行的无数项演员训练,学业被放得很轻。   直到期末考试的那天,家里也没有给过太刻意的叮嘱。   “早点考完了出来,不会的就空着。”   梁谷云开车把他送到考场,苏峻峰在后面抱着小熊猫一样的崽子握着爪挥手。   “说哥哥再见!”   “哥哥盖陷!”   苏沉越过车窗亲了一口稳稳,拿着文件夹跟他们告别。   “晚上爸带你去吃大盘鸡!”   “好。”   比起他的平静轻快,考场上下皆是愁云惨雾,气氛凝重得不行。   这是初三上学期的期末考试,成绩基本就是中考的参考线了。   大家都憋着一股劲,平时再野这会儿做卷子都做得眉头紧锁。   嘶,真难。   这是哪个瘪犊子出的题,超纲了吧??   第一天考完,大部分人都垮了精神,心想这回要完。   第二天最后一科是考英语,已经有些学生是瘫着听了。   监考老师看不过去:“坐直点!成绩还没出来呢!一个个像什么样子!”   学生们唉声叹气:“老师这次好难啊……”   “坐直!!”   英语广播一板一眼地播放着句子,苏沉凝神听着其中的信息,突然耳朵捕捉到急促的脚步声。   他仍在标注存疑的答案,没有看外面闪烁的人影。   等到听力题全部结束,监考老师才出去看是谁干扰考场纪律。   几番小声交谈之后,监考老师匆匆返回。   “苏沉,你出去一下。”   苏沉愣了下,抬头才发现是爸妈在门口。   ——这个时候在考试,他们过来干什么?   一听到他的名字,考场里有些人这才反应过来。   啊?苏沉在我这个考场??   什么情况?是重名了还是电视上那个苏沉?!   苏沉快步来到考场外,发觉父母都神色仓皇。   “别收拾东西了,”梁谷云脸色惨白:“快走,下楼了我跟你解释。”   苏沉下意识道:“最后一科了……”   苏峻峰摇了摇头,握着他的肩道:“我们去赶飞机。”   出事了。   剧组出事了?   麓哥还是卜爷爷出事了?   学校里人多眼杂,苏沉甚至连笔袋都留在了考场里,什么都没拿就跟他们一起上了车。   父母同样什么都没有带,装换洗衣物的书包都不在车里。   “卜导演他……”梁谷云攥紧手机,说话时都有些发抖:“他在抢救。”   “我们买了最近的一班飞机,应该来得及赶过去。”   苏沉像是被当头棒喝,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   “元旦的时候我都在跟他打电话……”   “他拍第二部的时候就去做肿瘤手术了。”苏峻峰双手握紧方向盘:“他知道你心思太细腻,怕你多思,才一直不让我们跟你说,也不让蒋麓跟你说。”   “第二部的时候做了手术……”苏沉喃喃道:“然后过了两年,现在怎么又?”   “他得的是肝癌,而且后期一直在复发。”   苏峻峰没法立刻解释生老病死的事,自己说这些话时都觉得事情太突然。   “他今天本来在拍第四部的戏,突然人就不行了,现场还吐了血。”   “蒋麓他妈妈给我打了电话,说现场已经有人在抢救,送到医院的时候人还清醒。”梁谷云没发觉自己说话的时候都在流眼泪,反复翻看手机里有没有更多的消息。   苏沉五分钟前还在考场上做英语听力题,此刻情绪都没有转换过来,压着声音道:“肯定没事的……他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从学校出发到机场,从机场到渚迁,再一路急行到渚迁市第一人民医院,统共花了三个小时四十分钟。   隋姐已经哭得眼睛红肿,迎他们过去时说话都发着颤。   苏沉在医院楼下就有些站不住了。   他没法接受这么突然的事情。   爷爷不是之前还在电话里跟他开玩笑吗?   手术室结果会是什么?   本能的恐惧从脚底蔓延而上,让他想抓住些什么。   再往上走,答案会是什么?   隋虹狼狈地用手背擦脸,仓促道:“卜老还在抢救,结果还没出来。”   “铃姐去紧急公关了,医院外面的警察也是为了保护他们。”   “没事的,”苏沉大脑都是一片空白,强行控制自己走进电梯里:“会好的,医生抢救了这么久,一定有进展……”   手术室前红灯常亮。   走廊前挤满了人,已有人在低声哭泣。   有护士拿着血包疾步进去,顾不上跟他们解释什么。   蒋麓坐在蒋从水的身边,脸上没有表情。   他手里的病危通知书被指甲压出刮痕,有几个字已经破了。   四个小时以后,有被溅了半袖血迹的医生一脸疲惫地走出来。   “可以送ICU了。”   “病情暂时稳定了,但是情况不乐观。”他说话时才发现镜片上也溅了血斑,机械性摘了眼镜反复擦拭:“基础病太多,期间又大出血了一次,预后情况不佳。”   没过多久,卜愿戴着氧气罩被推了出来。   直到这一刻,苏沉才看清他现在的样子。   卜愿已经瘦得脱相了。   他的皮肤散着病态的褐黄色,短短数月居然瘦的连眼眶都痕迹突出。   老人是真的老了。   额发泛白,皮肤上还横着斑纹。   如同勉强撑着皮肉的骨头架子,被针头插管固定在冷白色病床上,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他像是救回来了,又像是没有。   总制片人姜玄自下午起电话就没有停过,多半是消息灵通的投资方那边沉不住气,要逐一安抚提点。   姜玄只来得及过来看老友一眼,又捂着电话快步出去,继续回答那些人的一万个问题。   闻长琴像是骤然老了,倚靠着墙久久不语。   卜愿出事以前,整个剧组像由他这个树干凝聚在一起的树。   树根强健,树枝茂密,每一枚叶子都闪闪发亮,吸饱了阳光供给能力,要让整棵树都直冲云霄。   可是卜愿突然就垮了。   他好像也知道自己是整个大团队的主心骨,他不能垮。   于是一直硬撑着,成瓶的止痛药不住地吃。   哪怕癌症蔓延,眼睛里的血丝再也遮不住了,也只是戴个墨镜继续忙碌。   所有人都习惯一抬头就看见强壮有力的树干,由他把精神气拧作一股绳,剧组如浩大工厂般流水线地运作产出,创造出凝聚无数惊人才华的作品。   树干倒下的那一刻,很多人惊慌到哭都哭不出来。   像是一瞬间天昏地暗,主心骨消失了一样。   卜愿骂人的时候骂得那么凶,新一年还精神气十足的开除了十几个跟不上团队进度的人。   他眼光那么毒,做事那么准。   他怎么会倒?   他怎么会一点点无人察觉般瘦成这个样子,垮在病床上犹如被摧枯拉朽了一样?   从推出手术室,到送入ICU病房,在场绝大多数人都是懵的。   像是从美梦里醒来,被一击重拳打在心口上。   疼得说不出话。 第75章   接下来的三天, 一切都安静到恐怖的地步。   剧组停滞不前,在进度还剩五分之一的时候仓促停下。   ICU病房不允许进门探视,亲人在门缝前驻足也会被护士礼貌劝离。   可没有人敢离开医院, 也没有人想得清接下来该怎么办。   直到第四天, ICU都没有给出病危解除的消息。   医生进去又出来, 每每与蒋从水低声交谈时,都会讲一系列的陌生术语。   肝腹水, 甲亢,心脏衰竭,动脉粥样化病变。   最后一次, 是第五天。   ICU的门忽然打开了。   蒋从水进去了很久,然后通知了五个人,让他们进来见哥哥, 陪他再说说话。   总制片姜玄, 总编剧闻长琴,蒋麓,苏沉, 和副手般陪伴他多年的葛导演。   苏沉跟在蒋麓身后时,第一眼看见插着氧气管的卜愿, 感觉老爷爷像是身侧泛着奇异的光。   如老树将死之前, 竭力展开最后几缕叶子。   他本能地知道会发生什么, 即将会发生什么, 可整个人恐惧到颤抖的地步,没有办法再掩饰一分半点。   病房里挂着时钟,秒针一格一格的走。   每咔哒一下, 都听得让人心惊。   最先要托付的是姜玄。   他是对接资方的掌舵人, 是主导整个剧组生死大权的总制片。   其次要拜托的是闻长琴。   叫她不要抽烟, 叫她安心活着,不要有任何执念和愧疚。   然后是视为己出的蒋麓。   卜愿一辈子无儿无女,自十几岁进老剧组打下手之后,一直活在无休止的工作里直至今日。   妹妹生的儿子机缘巧合被他抚养至今,早已结下最深刻浓烈的亲情。   他用枯槁的手一遍又一遍摸着蒋麓的脸,良久露出平和而宽慰笑容。   蒋麓也发着抖,眼眶都是通红。   “舅舅。”他俯身去抱枯瘦的老人,小心到不碰到任何一根导管:“舅舅……”   “你和苏沉,将来是注定要受苦的。”   老人前面已经说了很多话,最后一点气力已难以调动,平复许久吃力地呼吸着,又看向了苏沉。   “我叮嘱太多,没有用。”   “好好活着。日子过得快乐点。”   他的指腹摸过苏沉的脸颊,再笑起来眼角都是皱纹。   可惜啊。   看不到你们长大了。   2009年2月19日,导演卜愿于渚迁第一人民医院去世,时年五十九。   留下没拍完的《重光夜》,留下白发苍苍的父母妹侄,因病撒手人寰。   时钟还在一秒一秒向前走着,不会因任何人的悲痛哭喊停下来。   出殡那一日,蒋麓摔瓦起棺,送别的人多达千人。   瓦片高高举起,猛地砸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他的一生明烈又自我,像是活在十几部堪称经典的作品里,又像是活在无数观众的印象里。   前来送别致哀的皆是名流,也皆怀真心。   名震一方的企业家,一身黑服的一流演员,他的学生,他的同窗,他的观众。   前后两代导演几乎全员到齐,默不作声地送老友离去。   每有人敬一束香,送一束花,蒋麓和苏沉就跪在棺椁边磕一次头。   起起落落,碰得额头生疼,又麻木地像是在拍戏。   苏沉罕见地没有流眼泪,蒋麓也是。   他亲眼目睹老导演咽气的时候,也只是沉默着过去阖紧双眼,最后抱紧舅舅一次。   停灵一共七天,他们便昼夜都留在殡仪馆里,磕了上千次的头。   人在这种时刻往往想做些什么。   也可能是不敢再往后想,想未来的日子,未来的安排。   所以必须一刻不停地做些事情,极力把所有的思绪都挤出去。   卜导演病的时候,如果能帮忙递药端纱布,他们绝对会二话不说的彻夜站在病房里,做每一份事。   可是人说走就走了,走得那么快,突然到让人能呼吸都跟着停止,胸口涨得发闷。   白天自早上六点起,陆续有亲友故人从海内外千里迢迢的过来,有的会独自沉默很久,有的会跪在棺边短暂哭泣。   晚上十点以后,人们陆续离去,但焚化炉里的纸钱一刻不能停。   这炉火要一连燃烧七天整,需要金箔纸折的元宝源源不断地送进去。   姜玄和蒋从水主理全部的丧事,卜愿从前带过的新人导演则长久守在堂前供着元宝炉。   晚上不用跪着磕头了,蒋麓和苏沉就自发去那个新人导演的后面搬一把凳子,继续给老导演折金箔元宝。   每一个被仔细折压的纸元宝最后都送进了炉子里,一把火烧成灰烬,再无痕迹。   苏沉有时看火光的时间太久了,再抬头看夜空时眼前都会晃着花斑。   他停下来,看着没有一颗星星的夜幕很久。   这样的夜晚,甚至看不见月亮。   七天结束,焚化入葬。   媒体始终试图拍到更多细节,有些消息捂不住了,现在才流传到他们耳边。   说是卜导还在抢救的时候,就有狗仔拿着长短镜头想拍里头的情况,甚至早早写好了导演辞世的讣告,提前发到街头巷尾的三流小报里。   铃姐当时发了很大一通脾气,直接打电话骂得报社社长连连道歉,紧急把书刊亭里的报纸全都撤了。   网上说,一个人不可能七天不睡觉,七天不喝水吃饭。   苏沉睡得断断续续,胃口平平。   但蒋麓始终没有睡。   一连七天,他都守在主厅。只是出于尊重才去洗澡换衣服,饭也吃的很少。   蒋从水性格淡漠,对着哥哥的棺椁没有哭过。只平静着来,平静着去。   最后交给蒋麓一把钥匙,说渚迁酒店里还有很多后事要处理,要他拿着钥匙先去舅舅的故居,帮忙收拾清点东西。   苏梁夫妇不敢怠慢,全程看护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回了时都,胸口白花一直没有摘下。   苏沉木木地跟了全程,直到走进胡同口里,第一次靠近卜导演的老房子。   他听见了几声鸟叫。   “麓哥,”少年仰起头,问他:“这是什么声音?”   “是画眉。””   是画眉啊。   鸟声一叫,苏沉的眼泪夺眶而出。   大股大股地往下落,像断了线的豆大珠子。   他原先人是木的,跟在蒋麓后面走了很久都有些发呆。   鸟声啼啭轻灵,一声叫像是把他叫醒了。   老院子里种着老槐树,老槐树上挂着四五笼小画眉。   家里保姆匆匆出来迎接,袖子栓了白箍,眼睛哭得红肿。   蒋麓迈步往里走,苏沉仍站在院子里,看着那画眉彻底崩了情绪。   初时流泪,接着嚎啕。   痛苦到没有办法停下来,缺氧到头都开始撕裂般的发痛。   他太年轻,又太重感情。   他做不到控制住自己。   画眉鸟歪着头又叫两声,对现状一无所知。   蒋麓怔怔站在苏沉旁边,牵了他的手,引着流泪不止的苏沉往里走。   墙上挂着美国八十年代电影的黑白海报,还有卜愿拍过的电影电视一系列海报。   最初走廊两侧挂不满,后来多到没地方贴了,就拐着弯贴,往天花板贴。   后来蒋麓也开始演影视剧,他又把有蒋麓的海报也全都贴上去,直接盖过自己从前的作品。   他们走过走廊时,像是走过卜愿的一辈子。   老头脾气不好,做事苛刻。他得罪过很多人,也成就了更多人。   再往里走,每一个房间都堆满了东西。   没有过审的剧本,没有拍出来的剧本。   没有足够预算的剧本,没有对应演员的剧本。   没有被采用的剧本,没有时间去管的剧本。   第一个亲手买的镜头,第一个被朋友赠送的镜头。   坏掉的老镜头,磨花了也舍不得扔的镜头。   外国高价买来的稀罕镜头,外国被骗着买的垃圾镜头。   动物标本,老式电影放映机,胶卷磁带,玻璃珠子。   看不出成分的保健品,全是英文法文的药瓶。   房子本来只有卜愿一个人住,好几间屋子原本被他和妈妈帮着重新装修过,功能区分清晰,最后全都变成了储藏室。   一间一间塞满不算完,还在院子里临时搭了个小棚子,看上什么都继续往里塞。   蒋麓等苏沉哭完了,给他拿纸巾擦脸,然后找来藤条大筐,想把这些乱糟糟的房间重新梳理分类。   筐用完了,开始用纸箱。   纸箱用完了,继续用打包盒。   光是泡菜都搬出来两三缸,里头还有为了过年新腌的白萝卜。   直到清理完铁皮棚子里的大小杂物,拐进第一个房间里,苏沉找出来一大盒玉米。   二三十根纯黑的玉米码得整整齐齐,放在靠阴凉快的地方存放着,里面还放了一张亲手写的纸条。   字迹有点老顽童的朴拙,笔画潦草。   「这箱给麓麓的。   多吃玉米,有营养。」   蒋麓接过纸条,看完之后一言不发地拿了几根,即刻去厨房蒸了。   滚烫的玉米颗粒饱满又均匀,咬下去汁水充盈,很甜。   少年孤零零坐在大院子的石阶前,双手握着黑玉米时终于落了眼泪。   他努力把玉米吃下去,每咬一口都越发眼泪决堤。   没吃几口,哭得止不住了,把脸埋在臂弯里哭到发抖。   最疼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真的不在了。 第76章   主心骨走得太突然。   原先一切都运行得有条不紊, 还剩半个月的戏拍完就可以休息,现在一切乱了套。   这种时候,往往内部还没有定下该怎么做, 外面已经流言四起。   「好像最大的一笔投资是卜老爷子拉来的, 他不在, 整个剧资金链要断啊!!」   「对对,我亲戚是剧组里的, 不光说要换投资方,金主变了,主演也要换了……消息保真。」   「是苏沉蒋麓全都换了?还是男的女的统统换掉?」   「才不是, 你们都听谁说的,据说这是最后一部了,你们可珍惜着看吧!剧组要解散了!」   总制片人姜玄素日里神隐不见, 此刻才终于出来, 三言两语主持了大局。   多方稳住之后,由几个副导演按着嘱咐把最后几集拍完,先把这一部剧理顺拍完, 别的按下不表。   可接下来的每一日,对所有人都极其难熬。   接下来的主导演是谁?   接下来哪些要变, 哪些不变, 代价又是什么?   卜愿大概是有预感, 早在半年前就在留后手。   他写了手记, 在后几部剧本还未写全的情况下写了拍摄参考,把自己常用的习惯技巧一并写进去,供人调取。   又与几个重量级的老演员私下见晤, 一面稳住他们, 求得长久续演的允诺, 也拜托他们,一旦有了意外,烦请十分照顾。   最后写了长长两封书信,交给蒋麓和苏沉的父母代管,托着在成年那日再亲手交给他们。   有着这些重病时的牵挂考量,剧组才不至于一伤即溃。   蒋麓要回去拍戏,苏沉也一同过去,两人渐渐听了些风声。   要换导演了。   蒋麓一度问过蒋从水,她是否听过舅舅的叮嘱,今后自己能不能帮到忙。   “还不至于让十七岁的小孩来扛鼎。”   女人还在收拾哥哥的遗物,淡漠道:“你不要急,听我说。”   “你哪怕跟着你舅舅学过了,认识过了,到底没有当过导演。”   “拍戏是一回事,人情往来是另一回事。”   她合上相册,按住鼻梁终于显了几分疲倦。   “你才十七岁,不要趟这滩浑水。”   盛名在前,狼藉在后。   《重光夜》前四部拍得极好。   原先传消息要小说影视化,很多人还怕拍砸了。   是卜愿缕清纷乱的剧情,调整好前后节奏,长处放大短处收敛,如放大镜般把情节里的光亮都绽放出来。   卜愿倏然离世,再接下这剧和剧组的,一来未必和老演员们熟悉了解,二来拍好了是本份,拍砸了是天大的错处。   一有不慎,简直是自毁前程。   蒋麓每次去拍戏,都竖着耳朵听,想法子套话。   铃姐也压不住心事,知道什么都细碎地透给他听。   “姜总去找过人。”蒋麓又说给苏沉听:“他问过葛导演他们,哪个副导演有这个想法,可以在拍这段后续的时候试试。”   “那有没有人接下?”   “没有。”蒋麓按捺着想替舅舅担住这一切的冲动,抱着枕头轻声道:“葛导演说,总厨和小厨,有云泥之别。”   “小厨有的会做糕点,有的会做凉菜。总厨却要能看管台前幕后,流水连台,还要能看顾数十桌的宴席。”   那些个副导演……哪怕有心出头,跟了舅舅这么多年,也知道自己能力不足。   两人正小声说着话,门外突然有匆匆脚步声。   转眼潮哥冲过来,顾不上喘气,推了门反身锁紧。   “江隼——江隼要来了。”   蒋麓神色一变,苏沉随之抬头。   “谁?”   江隼,江导演。   影视里古典美学的奠基者,在电影界一向颇有名气。   他拍过《永宫辞》、《云花一盏》,还拿过好些个奖。   “是姜总叫我来秘密知会你们的,”助理潮哥一路跑过来,电梯都没有等,此刻呼吸起伏剧烈:“他是老导演的故交,虽然是拍电影的,这次也是看最后十几天要有人帮忙掌舵,过来帮忙。”   “那之后呢?”苏沉着急道:“第四部由他收尾,第五六部也是他吗?”   “不,”潮哥忧心忡忡地摇头:“接下来还有五部戏,搞不好要不停地换导演,一个不中再换一个。”   蒋麓原本还在喝水,闻声重重把茶杯放下来。   他们余哀未退,其实还根本没有从至亲消失的痛苦里缓过来。   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重光夜》像是风暴里船舵失控的船,谁都无法预知,此刻是巅峰的开始,还是巅峰的结束。   “我不能不管。”蒋麓按着杯沿,指缘用力到发白:“要我看着这个剧组一步一步垮掉,是要我的命。”   潮哥想说句什么安慰他们,再看向苏沉时没了话。   苏沉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快步走出去。   他突然很想逃离这里。   不,是逃到一个卜爷爷还在的世界。   逃到他最信赖的老师,他深爱的剧组,还有重光夜全都平安无忧的那个时间。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去见谁,做什么。   满腹愁绪纠结都无处可解,压抑地让人鼻尖发酸。   苏沉出去的时候太快,连鞋子都没有穿,光着脚一个劲地向楼上跑,也不知道自己该见谁。   他不想再哭了,宁可自己更强硬一点,再成熟一点,能替所有人分担这一切。   突然间,一只手抓住了他。   按着他的肩,逼他停下来。   苏沉满目仓皇地抬头,听见熟悉的冷静声音。   “过来。”   闻枫站在消防通道的高处,一手还拿着手机。   “找到他了,晚点送回来。”   在别处找他的蒋麓这才答应,挂了电话。   再看见另一位老师时,苏沉匆匆用手背擦了下脸。   没有眼泪,摩擦得生痛。   闻枫只在葬礼时哭过一阵子,此刻早已是尘埃落定后的心境。   她把苏沉带回常常讲课的房间,那里白板都没有擦干净,还残留着先前讲过的案例。   苏沉坐在她的面前,被递了一杯热牛奶,双手端稳了任由热气透过掌心,渐渐才找过魂来。   “很难过吧。”闻枫注视着他,平静道:“现在在想什么?”   “想做些什么。”苏沉说话时喉头都发痛,是这段时间痛苦太过,此刻才发觉身体的异样:“从卜爷爷进医院的时候,我就一直想做什么。”   “麓哥跟着他学过好些年导演拍摄,此刻都帮不上太多,我……”   “你是谁?”闻枫打断道。   苏沉怔了下,像是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我……”   “我是……苏沉。”   闻枫摇一摇头。   “你在剧组不只是苏沉。”   “我还是元锦。”   她仍是摇头。   两次摇头,苏沉双手握紧,后背发冷。   “还能有什么?”   “你在剧组里,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闻枫凝视着他的眼睛,肃穆而对:“苏沉,你知道吗。”   “这个剧组里,除了你,所有演员都可以换。”   “我可以被换掉,蒋麓可以被换掉,任何人都可以。”   “只有你不行。”   “苏沉,一个全然成熟的剧组,有三个主心骨。”   “主编剧,主导员,和主演。”   “主演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唯一一个。”   你被选中的那一刻起,就是不凡的。   宿命与责任,都迥异于旁人。   苏沉被她一句话点开,像是骤然从深海里浮起来,能短暂探头呼吸一口气。   他有周身的血液在燃烧涌动,在悲痛和逃避里沸腾起来。   “可能所有人都跟你说,你才满十四岁。”   “他们都会跟你说,你太小了,你不该承受那么多。”   闻枫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冰冷而稳重。   “我绝不会这样说。”   “而且我还要说一句,较旁人听来更冷血的话。”   “苏沉,这是你必然会承受的。”   “而且你必须承受更多。”   “导演早逝,主心骨倒了一个。编剧体弱,酗酒又生病。”   “你要一步一步成长起来,引导更多人,影响更多人。”   苏沉双手握紧袖沿,坐在原地时身体都在发热。   他像是听懂了很多,又不明白。   “可是闻老师……他们说,以后可能会换导演。”   可能会换好几个,可他从来没尝试过和别的导演对接,和陌生的指挥者该怎么配合。   原本和老导演一起磨合了三年,默契深厚时突然换主导者,他会害怕以后表现不够好。   “换一个又怎样呢?”闻枫抛出更残忍的问题:“拍五部,连着换五个导演又怎样呢?苏沉?”   她不再喊他沉沉,反而像在称呼同辈一样,直接喊他的全名。   “你还在想着依赖谁?”   苏沉被当头棒喝,愣愣地抬头,如同愁绪洞开。   “我该做所有演员里的主导。”他喃喃道:“……因为我是主演。”   像是命运的牵丝引线,从一开始,他被选中的那一刻,就注定要走到今天的这一步。   “你会的。”闻枫终于扬起笑容,温和点头:“今后虽然我还会教你,所有人也都会教你。”   “但总有一天,你会引导我们所有人。”   她想起什么,此刻抬手按在他的额前,像在把最郑重的一句告诫放入他的心间。   “但一定记得,戏就是戏,说破天了也只是戏。”   苏沉听得怔然,有些想笑。   “老师说得……像是碰到过教训?”   “血一样的教训。”闻枫苦笑着摇摇头,不多解释:“你记得这句话就行。”   她把他再送出去时,又递了罐甜牛奶。   以后有的是苦头吃,多喝点甜的吧。 第77章 第四部的剧情和第三部关系极其紧密, 剧情含量也极其丰富。   在第三部里,元锦因重光夜而觉醒,习得在梦境里漫步世界的奇异能力。   他在深海里挣扎, 在沙漠里跋涉, 甚至死在雪狼群里许多次, 又最终幸而得存,打开一扇又一扇门。   元锦是个复杂的角色。   他深沉又浅薄, 傲慢又卑微,重感情又凉薄。   被亲族生死纠缠的童年影响了太多,以至于他无法轻易信任谁, 更无法从任何人手里接过爱,抑或是给予爱。   最痛苦难忘的亲情,来自他的父母。   母亲一世隐忍, 含辛茹苦地护着他平安长大, 最后心甘情愿地被父亲废入冷宫,最终病死,葬入荒芜人烟的破落妃陵。   而他的父亲, 为了能守住独他一个,也为了给他谋得不被政党左右的, 不再做任何人傀儡的命运, 姿态夸张的做了大半辈子的昏君。把重兵在握的将军骗了过去, 把城府深厚的文首辅瞒了过去。   最后却死在最疼爱的儿子手下, 面目全非。   最深刻明亮的友情,来自性格张扬的姬龄。   姬龄是独生子,原本是贵族勋爵家里的小少爷, 但一朝宫变, 父亲战死。   他突然就接过元锦这个重担, 要带着这个貌似残疾的废太子亡命天涯。   一整年的时间,让他们放下提防,互为臂膀,有了过命的交情。   因此在之后的许多年岁里,哪怕一个重为臣子,一个高居龙殿,也清楚这份交情不曾断过。   元锦被医女刺杀而死的那一刻,想过他们每一个人的面孔,想过许多句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他死的突然又必然,眼睛始终未闭上。   像是仍有很多事要做,很多的不甘心想要握住。   龙裔在元锦之前早已死了个干净,皇帝被刺,朝中登时乱作一团,说什么的都有。   偏偏在这个时候,青瘟之祸爆发全国。   北有白灾,南有青瘟。   白灾即是游牧民族冬日遇到剧烈风暴,顷刻间被山崩般的暴雪铺面淹没,牛羊人马无一幸免。   风雪是白的,虫蛇是青的。   南疆的虫蛇素日里便携有脏病,外人随意碰触轻则浑身红疹,重则呕吐惊厥而亡。   这种病原本传得并不算广,但今年洪灾泛滥,天气又热得不成样子。   皇帝驾崩之后没过两个月,西南边陲青瘟作乱,竟向周边几个郡县扩散开来,还愈演愈烈。   这些郡县的商人流动于全国,并不知道自己的马队货物里藏了绿蚁虫卵,还有蛇盘踞在底盘下,就这么一路往外扩散,将一触即染的毒病扩散开。   青瘟爆发之际,原本由沧浪山之役平定的战乱再度变成一堆乱账,从南到北艾草贵如黄金,家家户户便是吃不起饭了也在拼命薰艾除虫,各类巫卜趁机浑水摸鱼,放出各种妖言来蛊惑人心。   这一条线之外,文首辅的线也浮出水面。 第二部里最让人觉得爽快的一出戏,就是元锦借由应听月的眼睛,发觉文首辅身患隐疾,当着满廷朝臣的面赐医女给他诊病。   在赐医之前,文党通贯上下,自诩清流实则结党,把从中央到地方的文官都想法子笼络了大半,一气连枝足以与皇权分庭抗礼。   谁都不知道看似两袖清风的文寻敬,居然得了要命的花柳病,还病入膏肓到这般治不好的地步!   皇帝当庭赐医,便是意味深长的一记震慑。   我清楚你的所有秘密。   你的下属,你的妻妾,如今都未必知道。   可我不光知道,还要当众告诉所有人。   不光要告诉所有人,还要赐给你你求之不得的名医。   首辅文寻敬由严院长扮演,自然是浑然一体,堪称整容式的演技。   苏沉最初和他对戏时心有余惊,渐渐在闻枫那里补足很多硬基础,愈发收放自如。   赐医的那场戏,把前面皇权被压制的闷烦压抑一扫而空,看得观众们无不大声叫好,还反复回放咀嚼。   ——可是到了第三部,这剧情居然反转过来。   闻枫扮演的医女,居然是首辅的养女!   这一切居然都是首辅的棋局,所有人都被他算计在内!   医女被先皇托孤是真,与首辅里应外合也是真!   她被元锦亲近如长姐,自己也几番动了恻隐之心,谁想得到最后竟是她一刀捅穿了元锦的心脏!!   这一集播出的时候,观众们都疯了。   “我都津津有味地等着看小皇帝怎么反杀她了,居然就死了?!死了??”   “原著党看书的时候当场爆炸一回,本来以为有了心理准备,看见小皇帝死还是好伤心啊啊啊啊!”   “你们全都没有心!靠!编剧你也太绝了!”   首辅几番费心筹谋,借先皇的苦心运作坐享其成,看着皇嗣们自相残杀,所剩无几。   又假装应了元锦姬龄的讨好,看着他们杀掉震慑一方的洪家,满意着少了个政敌。   先前第二部的脓疮毒症,竟也是悄悄扮的。   要的就是不经意间流传出去,让那小皇帝自以为扳倒自己一局,好把那医女安插入更深的要害处。   连环局层层设下,一部垒着一部,一步比一步深,深到当局者和看客都惊得一身冷汗。   大家都看过反转连连的好片子,谁看过这样一部压着一部翻转的剧情?!   好看,太好看了!   可就在文首辅即将被簇拥上位的时刻,青瘟祸起,全国陷入风雨飘摇的境地。   小皇帝上位时富国强兵,殚精竭虑着重振各业,半真半假让出来的万风集都是为了一方繁盛深思熟虑后定的计谋。   青瘟一起,敌国环伺,这时候轻易做了皇帝,亡国就要断头!   首辅装了许多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即便被其他朝臣们再三跪劝摄政,也称病不出。   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很清楚,这是要明哲保身啊。   第三条线,就是在这第一和第二条线的中间,姬龄在艾烟四起的飘摇河山里,愣是找到了一个能以命换命的天幸师。   他原本为了救国,想要用自己的命换元锦的命,却被那天幸师一眼看出来,他并不是真心想死。   真要换元锦的命,需是心甘情愿地想遁入黄泉。   没有任何痛苦怨怼,没有任何留念悔意。   姬龄这辈子想过许多事,可从没有轻易想过死。   哪怕是在沧浪山之役里,深陷蛊阵七窍流血的时候,他都没有放下过手里的长戟。   这时候,第二部的伏笔放了出来。   那个曾经被元锦救了全家的小女孩,此刻染了青瘟,已是奄奄一息的时刻。   她被病痛缠身,只求一个解脱。   如果这解脱能换回恩人的一条命,更是心甘情愿。 第四部的终末,就要拍姬龄开棺的那一刻。   小女孩的戏很好拍。   小演员画好毒斑特效,躺在榻上声音虚弱的说几句话,再露出温柔又坦然的一个笑,就此轻松杀青。   蒋麓却要启开元锦的棺椁,在天幸师预言的那一刻,待天象吻合的吉时来临,亲手把他带回人间。   棺椁里之前为求真实,还真的放了个纸人偶,穿着像模像样的假皇袍,脸上裹着万寿金纹黑布。   导演们拍完这一集特意给苏沉封了个大红包,叫他跨了火盆,自己还烧香作揖,说些见棺发财无意冒犯之类的吉祥话。   当时苏沉被蒋麓送了出去,坐飞机回时都读书去了,也没想到今天还要在现场见证蒋麓开棺的这一镜。   剧本里写了,要喜上眉梢。   姬龄的挚友,姬龄费劲心力救回来的人,终于要重回天日。   情绪必然是生动又雀跃,既要有沧桑后的疲惫,又要回归几分少年人见少年人的轻快天然。   姬龄见到元锦还魂,一定是高兴的。   可是剧组里的绝大部分人,这一刻都笑不出来。   现实就是这样的命运捉弄,像是老天爷联合这个剧本给所有人开了个玩笑。   江隼导演进组以后,人们只是简单表示了欢迎,努力配合他把最后几集拍完收工。   这个剧组里上上下下几百人,几乎全都是卜愿导演亲手挑出来的行业翘楚。   从录音师到摄影师,从演员到编剧,整个团队都强到难以驾驭。   江隼肯来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和卜愿是旧友,同时他只是来救个场,这几集按旧有的规划帮着拍完就算收工大吉。   当下没有几个导演敢接第五部这个大雷。   大部分人追逐名利,敢去碰第六部,不敢碰这生死未卜的第五部。   江隼来到剧组之后,发觉处处凝重压抑的气氛,还有随处可见的白花,也轻声叹了口气。   他明白,这些年轻人都是发自内心地尊重敬爱自己的老友。   卜愿在剧组里活成了一个精神凝聚的存在,他突然消失了,对很多人,甚至对群演都是个打击。   好在大部分剧情都算好拍,演员们也都磨合地还算可以。   江隼尽量模仿着老友的拍摄风格,帮他们一集一集理顺交差,全程尽心尽力。   直到拍到姬龄开棺的这一刻,才亲眼看见久不现身的蒋麓。   上次在葬礼上见他,那孩子跪了七天,不声不响磕了上千个头。   至亲离世,他才是所有人中最难缓过来的人。   老人调整了监视屏,正襟危坐。   他很担忧。   蒋麓,你还会入戏吗。   你还能纯粹又热烈地,对着镜头笑起来吗。 第78章   蒋麓看向空棺材, 不远能看见镜头对着自己,黑洞洞地如同一只眼睛。   他要融入角色,如姬龄看见元锦复生的那一刻, 露出庆幸又释然的神情。   他应是姬龄。   是在青瘟之祸爆发之后, 像是从人世间突然蒸发的一个人。   妻儿困守京城内, 挚友息于棺中,他要逆着逃难的灾民潮往西南走, 一路跋涉着去找能救回国运的人。   数十集的跋涉辛苦,已经准备赴死的心意,最终都凝聚在开棺迎帝的这一刻。   蒋麓看着空棺材, 闭眼再睁眼,注意力却仍是涣散。   他没有办法进入角色。   他的大脑像是被曲别针卡住,有个无形的声音在提醒他。   站在导演位置的那个人, 本该是舅舅。   好像只要一抬头, 一犯错,舅舅又会叉着腰笑骂两句,催他别浪费时间, 快点演完回去吃饭。   江隼终于开了口。   “要不要下场调整状态。”   老人的声线更低沉平缓,是理智斯文的另一种风格。   蒋麓回过神来, 看向陌生的导演, 怔怔松开扶着棺门的手。   太难了。   他做不到。   能留到第四部的演员, 对这部剧都有远过常人的执着和责任感, 此刻绝不会轻易放弃。   蒋麓努力回忆着快乐的事,象征性笑了一下。   “这样可以吗?”   江隼摇摇头。   这是收尾的最后一幕戏。   观众都不是傻子。   看见死人复生的那一刻,情绪应该饱满到要溢出来。   不一定是大笑, 不一定是狂喜, 但一定会真切到能隔着电视屏幕感染所有的看客, 让局外人都忍不住落下泪来。   蒋麓现在在硬撑着演高兴,过不了这一关。   就在这时,苏沉往前走了一步。   “皇袍还在吗。”   “我来吧。”他走到镜头前,站在江隼和蒋麓的中间,状态平静:“我简单换个衣服,躺进棺材里,帮麓哥入戏。”   江隼露出略惊讶的眼光,清楚这不是什么吉利的事情。   “那我回头给你封个红包冲冲喜。”   “服装造型!快来帮忙!”   蒋麓没想到苏沉决定出面帮忙,犹有逞强。   “我自己可以。”   “你当然可以。”苏沉张开双臂,任由左右助理帮忙牵系袍带,平稳道:“我躺在里面,只是自己好奇罢了。”   蒋麓皱眉看他,最终收了他的这份心意。   苏沉原本只是想换件衣服就躺进去,但服装师索性帮忙做了个全套,银发也帮忙合拢扣好,简单打了个粉底。   江隼前几日都是循规蹈矩地拍戏,拍到这一刻才发觉哪里有些不同。   如果说旁的演员是半真半假地入了戏,那些都是寻常情况。   可是这个叫苏沉的小孩走到镜头前时,许多昏昏欲睡的旁观者都打起了精神来。   那个个子更高挑的年轻人,在舅舅丧后气质一直是压抑沉闷的。   可苏沉靠近他的时候,像是磁石和火种出现了一样,双方的精气神都变了。   江隼不清楚其中的化学反应,但本能地预感到什么。   “等下我不喊卡,你们就顺着感觉演,不用顾虑剧本。”   他调准焦距,快速搓了搓手,示意道具师过来放东西。   “棺材里铺锦缎,要那种深金或者深紫色一看就高级的织银缎子,铺好了让苏沉躺进去!”   “对,那边加个机位,把苏沉长发弄开点,珍珠玛瑙金器都往里头摆——翡翠有没有?快过来,再补点!”   “来了来了,机位架好没有,等下拍的素材好,我这剪个开头就行,多的你们拿去第五部用,别乱扔记得吧?”   苏沉第一次躺进真棺材里。   他还不满十五岁,第一次睡进这样深暗狭窄的地方。   为表哀容,他手上戴着六个不同的名贵戒指,长发被金玉压着,颈项前挂满珠串,   好挤。   他的腿微微曲起,肩膀胳膊都框死在固定的位置,硬木头硌得后背发疼。   蒋麓坐在棺材一侧,看着道具师手忙脚乱地布置棺材里的陪葬品,终于露出葬礼结束后几十天里第一个真笑。   “你怎么瘪了。”   苏沉被挤得像在睡四分之一的单人床,满脸愁容地看着他:“你还有心思开我玩笑。”   “什么东西压着我,好重啊……”   “还没玩,”道具师又不知道从哪翻来个冬枣大的明珠,拿酒精喷着消毒好了递给他:“来吧,含着。”   苏沉:“……!”   蒋麓闷笑:“哀荣,都是哀荣。”   苏沉瞪他一眼,听话张嘴把那明珠含着。   等会演戏到一半我被噎着就是现场事故了,你信不信?   一切确认无误,眼看着要合上棺木了,苏沉临时抬袖把棺木挡住,吐了含珠喊他名字:“蒋麓。”   “你说。”   “等会,你就当我真的死了。”苏沉盯着他,眼神认真:“试下体验派,好么?”   蒋麓原本习惯了自己的那套戏路,本想一笑了之,被他凝视时念头微转,点头答应。   他俯身帮他把含珠重新放好,又拾了一缕银发,理顺放置苏沉颈侧。   “我明白你的用心。”蒋麓低眸看他,已有几分少年和男人之间的气质,敛气轻声:“我们一遍过。”   苏沉微微点头,闭了眼睛。   厚重棺门吱呀一声,遮蔽他面前最后一缕亮光。   空气被骤然压缩,再仰下头鼻尖便会碰到障碍。   “来各部门准备——”   “Action!”   苏沉并非戏中人,此刻仍是闭上眼,让时间和记忆都回溯到心脏被刀刃穿透的那一刻。   蒋麓屏声静气沉默一会儿,再睁开眼时,已处身皇陵之中。   他面前便是故人的棺椁,此刻一片死寂,毫无声息。   少年抬手轻抚,像在重新熟悉从前的故友安寝之地。   吉时已到,该开棺了。   他历时数月,置生死于不顾,只为了救元锦还魂。   一向放浪形骸的小将军,半跪在烛火昏黄的宫陵里,双指按住棺门边缘。   玉锁被内里震得砰然一声,在黑暗里滚落而下,摔得叮当乱响。   天幸师会不会骗他?   死去的人……真的会活过来吗。   姬龄面无表情地起开棺木边缘,手臂肌肉绷得很紧。   元锦,你最好不要同他一起骗我。   他是玩世不恭的性子,此刻却皱眉肃容,一点点推开了棺木。   棺木里,原本该腐朽枯烂的尸身竟真的在如蛛丝缝补般复原。   元锦睡在皇棺里,眉心仍微皱着,面色苍白,嘴唇没有血色。   他自白骨回复了血肉,连腐朽的皮肉都如时光回溯般逐寸变化,嘴唇的光泽都在不断回来。   姬龄怔怔跪在原地,还绷着先前的状态,撑着棺门愣愣看他。   “你醒醒。”   他突然像少时一样唤他。   “元锦,你醒醒。”   沉睡的人似若未闻,但很轻微地动了一下。   姬龄从未这样忐忑过,轻轻拿手背碰了碰少年的脸。   暖的。   真是暖的。   姬龄本想笑起来,又怕打断他恢复返生的过程,半抚着他的脸不敢松手。   “醒了没有,”他笑骂道:“快点,我撑得胳膊都酸了。”   银发少年睡在棺里,此刻才睁眼笑看,把口中南珠呸了出来。   “还以为你会落几滴泪。”   “偏要看我落泪了才肯醒?”姬龄作势要把棺木合上:“那重来一次。”   元锦拿手撑着棺材,又挠他的手。   “快拽我起来!”   这一回镜头里的笑,两人皆像是顾盼生光般,在昏暗幽宁的陵寝里泛出春日的朝气。   拍得时候,根本不用单独等他一个笑。   蒋麓自开镜起,浑然融进角色里,连环反应真切炽烈,又很透着清爽气。   抛去将军皇帝的身份,反而只拍摄他们的少年之情,效果非同寻常。   江隼等他们演尽兴了才喊停,笑着拍拍监视屏。   “成了。”   他这次来救火,只取最前头的几秒即可。   后头几分钟却可以拿到第五部里,算是他江某人给后来者的礼物。   这一段有许多剧本之外的天然反应,连台词也是两个孩子信手拈来,亲稔地真实明白。   葛导演守在旁边辅助着调度,跟在江总导演身后看了这一段,跟着连连赞叹。   “麓麓长进很大,这么难的戏都能驾驭了。”葛叔看着蒋麓长大,此刻是真心地夸:“他一向武戏得心应手,文戏以前差点火候。”   “不光是他演得好。”江隼吩咐化妆师帮他们卸妆去了,转头对葛叔认真道:“但我跟你说,这一次最好的,得是棺材里头那位。”   “沉沉?”葛叔正接过大红包往里头塞八百块的喜钱,听得好奇:“沉沉不是躺里头吗,原本一句台词都没有。”   “你看出他们这都是即兴了吧。”江隼看得通透:“这戏,是沉沉给他带出来的。”   没有纸面的台词,甚至演之前都没商量过接下来的剧情,全凭两个人对对方角色的打磨体悟,把戏一口气给捂出来。   苏沉没躺进去之前,蒋麓的心还沉不下来。   可两人咫尺间对着面了,像是一切都水到渠成。   葛叔听得半明白半不明白,跟着点点头。   “外人都议论,说你们的第五部最是难拍,怕要砸在手里。”江隼收了工,从容笑道:“我倒是觉得,要爆个大彩出来。”   这两个孩子,眼见着是要开悟了。 第79章   眼看着是杀青下班了, 收行李时铃姐匆匆敲门进来,瞧见一个蹲着,一个倒着。   苏沉往日般倒挂在沙发上, 像牛奶糖融化在沙发垫上一般还披了条毯子, 听见动静时一下子起不来, 诶了一声。   蒋麓蹲在他的不远处收拾行李箱,闻声看了过来。   “两个消息。”铃姐快速道:“一是你们休假要缩短了。”   “以前一休休半年, 现在只休两个月,四月初出组,六月末进组, 宣传都得回头拍戏的时候抽空弄。”   苏沉前后休息了一年,听见自己再过两个月就能去演戏了,笑意浅浅漾着。   蒋麓平静嗯了一声, 又问道:“那四五月我去哪都行?”   “除了宣传和工作的时候找你, ”铃姐斟酌着道:“其他时候好好放松休息,旅个游散散心也可以。”   “然后是第二件事。”   这事定了,铃姐又道:“然后第二件事, 这个才是你们想听的。”   “第五部的总导演定了。”   话音一落,两个少年倏地抬头。   “定了??”   “是谁?!”   所有人心里, 一提到总导演, 本能想的还是卜愿。   但眼下情形紧迫, 提前档期早早开组也是为了求第五部能顺利完成拍摄。   提到新的导演人选, 铃姐探手入鳄鱼皮包里,掌心一翻便是五张照片。   她的指甲红如鲜剥的石榴籽,衬得不同照片都气色好了些。   “当时总制片找来找去, 一共挑了这么五个人。”   “有资历有作品的导演要么是犹豫着不敢接, 要么是早早档期排满, 安排不过来。”   “江隼导演是救了第四部尾巴的火,之后时间腾不出来,自己的电影早早立了项拖延不得。”   所以……只剩这五个人可以选。   四男一女,两个拍惯了婆媳剧战争剧,两个都是副导演出身,还没有完整主事过。   “唯一这个女导演,是情景喜剧出身,编剧导演剪辑全都做过。”   “情景喜剧?”蒋麓此刻有种奇异的预感:“姜爷最后选了……”   “选了她。”   铃姐指尖一收,四张照片放回包里,留那女导演的照片给他们看。   “我来是传个话,她今天刚好过来,已经在剧组了,你们要不要……”   话还没说完,两个人已经到了她跟前,穿外套的穿外套,戴帽子的戴帽子。   “在哪?”   “我去。”   经纪人哭笑不得。   “我就知道,会议室订好了。”   “会议室?”   苏沉还以为,他们是悄悄看一眼,等第五部筹备时再正式会见,没想到安排的这么早。   “她说想跟你们单独谈谈。”   铃姐已经拎了包,示意蒋麓拿好门卡,三人一起往外走时,伸手帮苏沉理了理领子。   “几步路的功夫,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这颜电,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她原名叫颜招娣,还有个亲姐姐叫颜盼娣,后来直接随她一起脱离了老家,姐妹两都改了名字。”   一个改叫颜闪,一个叫颜电,要得就是霹雳般力量浑厚,光芒灼目。   铃姐在娱乐圈里呆了多年,先前那情景喜剧爆火的时候,也略有耳闻。   导演圈不好混,从前第一代到第五代,北边的靠背景,南边的靠资本。   新导演过去,往往都是要拜山头做小辈,在一众大佬的眼皮底下捡点冷饭残炙,许多都混不到一口饭吃,仓促转业了事。   而这个颜电,属于单亲家庭农村出身,最高只读过一个中专。   她家里一直盼着要个儿子,最后索性抱养了个更穷苦些亲戚家的男孩来养,只肯让两个女儿读到小学。   但颜电直接同姐姐打工读到中专,再一起去省城里打工。   攒了点积蓄,又跳去时都,一边打工一边夜读,找教书的邻居借书看。   这样的一手牌,最后打出了满门彩。   她姐姐凭着夜读考上了大学,再一路读研读博,如今已是国外的教授。   而她先是在网吧里熬夜写小品卖出了稿费,再一路渐渐成了编剧,从小编剧做到总编剧的位置,最后开始做导演。 第一部作品是积累五年写好的情景喜剧,原本只是网播,红到全国无人不知,电视台也破例买了下来,非首播可收视率仍然漂亮。   讲到这里,铃姐再说话时,语气里含着敬意。   “我刚才同她说了几句话,觉得这个人……很有趣。”   三人已经到了会议室前,苏沉率先走在前面。   “那我先进去,你们在旁边休息会儿。”   “好。”   会议室是供五十人会议的大厅,欧式奶油色长桌上挂着蕾丝坠子,里面宽敞又寂静。   苏沉在听经纪人的讲述时,脑海里大概对新导演有了个模糊的刻画。   她大概性格坚韧勇敢,有严谨强硬的气场,穿着大概也是偏稳重大气的样子。   一步跨进去,少年眨眨眼,以为是看错了。   穿镭射风外套的女人挥一挥手,耳侧头发剃出小三角,还打了个唇钉。   “嗨。”   苏沉大脑有点宕机:“呃……”   “坐,不用紧张。”颜电很客气地拍拍椅子,像面试官一样身边还放着文件夹,在用笔写着什么:“我是你的新导演颜电,叫我老颜或者电姐都可以。”   “咱们来聊聊第五部的事。”   苏沉上一次面了个试,人就进了电视剧组。   时隔三年再次面试,又有点心里泛怵,在她对面坐下了。   “我三十五岁,你呢?”   “快十五了。”   女人随意写着什么,身上的镭射外套随着动作泛着虹光。   她像是刚蹦迪回来,头发还挑染了一缕闪电蓝。   苏沉早已习惯老前辈们的深厚稳重,现在坐在这样的前辈面前,有些坐立不安。   她好像满溢着青春朝气,整个人都很有活力。   先是扯闲话般聊了点有的没的,接着就切入了正题。   “第一个问题,你喜欢表演什么,讨厌表演什么?”   苏沉静了几秒,还是如实问道:“难道不是应该,让我拍什么,我就拍什么?”   不管喜欢也好,讨厌也罢,他都要对这个工作全身心投入。   “你当然可以有自己的喜好。”颜电咬着笔道:“不喜欢拍的戏,我们可以调整剧情,调整拍法,扬长避短不是吗?”   不……不是啊。   苏沉下意识想说,以前卜导演要求所有人都是面面俱到,不许有短。   如果有短,就逼着骂着推着补上。   蒋麓不会文戏,就一遍遍地重来。   他不想演落水,知道可能会呛到发烧,也一遍一遍地来。   “可以……有不喜欢的东西?”   “在我这,可以有。”颜电笑起来:“来,说说。”   苏沉怔了很久,像是终于发现,被自律关起来的一部分性格终于可以释放。   “我想在拍宴会戏的时候吃东西。”   “就在镜头里头吃,我觉得含着东西说话,含糊一点反而很真实。”   女人笑着点头,记录着他的想法,继续予以鼓励。   “很好,继续说。”   “我也想多尝试一些动作戏。”   “虽然吊威亚有点难保持平衡,但我想试一试,我觉得我还能做得更好。”   “非常好,继续说。”   苏沉从来没发现自己能这么健谈。   他好像很少面对这样平易近人的领导者。   自从入剧组以后,导演和许多演员都是老年人,他们威严,固执,不容质疑。   他早已习惯,像是默认这一切本应如此。   他说得忍不住笑,聊自己喜欢的剧情,觉得有异议的剧情,以及始终很头疼的一直演得不够好的剧情。   他说得口干舌燥,接过她递来的矿泉水,不知不觉喝了大半瓶,又说了许久。   第二个问题,是他们想在演戏的时候自己设计些什么。   第三个问题,是第五部的剧情,哪里他们觉得不够合理,又或者很适合多拍一点,多发挥些余地。   就这么三个问题,一个小时聊满还感觉刚刚开了个头。   苏沉直到看见时间到了下午五点整,才自己停了话头。   总导演反而像他的助理,他的下属,记了满满十几页纸,画了好些草样。   “我……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他礼貌性表达歉意,又觉得还有些终点表达的不够。   “没有,”颜电仍咬着笔,摇头时闪电蓝的那一缕亮得耀眼:“我觉得很好,而且很感谢你信任我。”   苏沉还沉浸在讶异里。   他居然和总导演……变成了平等的关系。   原本他和蒋麓都是被完全压制的,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还没有想出答案,准备起身告别了,又望向她道:“以后,还可以这样开会吗?”   “会的。”颜电点头允诺:“会有很多次。我保证。”   她晃一晃手里的资料夹,如同佐证自己的这句话。   “我会听很多人的想法。你的,群演的,摄影师的,化妆师的。”   “我希望由我主导的这艘船,能筛选出各种有效的信息,去挑最好的一条航线。”   苏沉应了,快步出去。   他眼前忽然有了许多曙光。   走出会议厅时,蒋麓等在外面抽烟。   他在舅舅去世后破了很多例。   有时候心思很重,想的事也很多。   看到苏沉出来,他才按灭了烟,短暂道:“怎么样?”   苏沉噙着笑摇摇头。   很有趣,但不能形容。   苏沉不说话,蒋麓皱了眉。   “她为难你了?”   “没有。”   “那是怎样?”   “你进去吧。”   蒋麓再一进去,也是坐满了一个小时。   苏沉在外面边看书边等他。   两人再一对视,眼里都有光。   什么都不用说了。 第80章   蒋麓再放假时, 人像是陡然没了去处。   他习惯了被舅舅叫去机房,成宿成宿地盯着剪片子,披个毯子在空调房里呆完整个夏天, 像是在过时差区里的冬日。   现在再一回味从前, 像是有几分托孤的意味。   舅舅兴许是早已预料到什么, 在赶着时间多教他一些。   于是剧组紧锣密鼓筹备下一部的制作时,某个哥哥出现在弟弟的沙发旁边。   “去海边怎么样。”   苏沉还在看闻枫送他的书, 被吓了一跳。   “去海边做什么?”   “放假,休息,打滚, 游泳。”蒋麓挂在沙发的边缘,看阳光漫过苏沉脸庞的样子:“你也很久正经没有放过假了对吧。”   “我们一起去白贝岛,呆个五天八天。”   少年探头靠近他, 眼睛闪闪发亮。   “我想去, 你陪我。”   苏沉盯了他两秒,莫名有点被打动。   麓哥对外人酷酷的,但对他会有出乎意料的撒娇一面。   他一直很喜欢。   “好, 我们什么时候走?”   “现在。”   “啊?你什么时候打算去的?”   “就在刚才。”   事情定得太快,苏沉还没折好未看完的书页, 蒋麓已经倚着沙发打电话去了。   第一个给铃姐, 第二个给潮哥, 顺带给隋姐也打完了。   订酒店机票的事统统交给助理们, 行李箱甚至只需要一个。   随便扔几件衣服进去,带点防晒霜,缺什么都去当地买。   苏沉一个小时前还在看书, 一个小时后就被拉到机场里, 跟同样猝不及防的粉丝们在候机通道里见面。   飞机一起一落, 再落地已经到了白贝岛。   白贝岛的地勤们第一眼看到下飞机的他们两。   “你们怎么来这儿了?欢迎欢迎!”   “重光夜拍完了?白贝岛很好玩哦~”   蒋麓第五次回答他们的主要问题:“暂时拍完了,谢谢。”   他们拖着行李箱一路往外走,墨镜帽子都遮不住轮廓外形,去哪里都会被认出来。   所有人的表情都类似于怀疑又好奇的监工,像是全世界都在追踪他两逃课。   苏沉快步跟在蒋麓身后,哭笑不得地和他们挥手打招呼。   他担心过一些事。   比如第四部和第五部挨得这样近,剧组准备时间大幅度缩短,之后会不会拍起来很困难。   比如卜愿辞世之后,蒋麓出现在这里,会被好事人拍去议论。   蒋麓回头唤他一声。   “苏沉,在看什么?”   “那边有海鸥,”苏沉朝落地窗外一扬下巴,又道:“你会游泳吗?”   “会一点,不算厉害。”   他们这样的身份,去公用的沙滩会引发骚乱。   潮哥想得很快,包了个偏远的独栋别墅,附带私人沙滩和悬空泳池,饮食起居都有专人照顾。   蒋麓入驻之后,很利落地脱了衣服,剑鱼般跃入泳池里,在夜色下一圈一圈地巡游。   苏沉赤着脚坐在泳池边,看着炽亮夜灯上纷乱围绕的飞虫,看浓稠如墨的夜色,和清澈泳池里的蒋麓。   他们终于安静了下来。   蒋麓像是一直在等这一刻,自入水以后便一句话都不说,在水流里飘荡来去。   海风在夜晚是冰的,池水反而是暖的。   其实渚迁的酒店里也有泳池。   卜愿去世以后,蒋麓继承了他的全部遗产,包括剧组里超过百分之七十的设备,也包括影视城的整座酒店,以及博物馆般的整座仓库。   老人的一切珍藏,现在都归给这个十八岁的少年。   葬礼之后,酒店里下至服务生上至领班经理,看蒋麓的表情都陡然转变,已恭敬到陌生的地步。   苏沉掬了一捧水,松开指缝看水珠滚落而下,平静而明白。   一切都在疯狂的变化。   按部就班的档期,运行有素的剧组,一切看似昂贵或廉价事物的所有权。   蒋麓在短暂空档里把他带走,两人出逃到深夜的海边,也许就是为了像现在这样安静地独处片刻。   没有工作人员往来不休,没有经纪人念叨着通告拍摄。   眼前只有水,海,沙滩,夜色,和一盏高悬的夜灯。   蒋麓默不作声地游了大半小时,累透了才湿漉漉的上岸,看向安静坐在角落的苏沉。   他即将年满十八,已有成熟又带着几分欲的脸庞。   水珠自脖颈流淌至锁骨,略一启唇,薄唇的线条也带着莫名引诱的意味。   “小孩,”他低头看着苏沉:“你是在等我,还是在发呆?”   苏沉不同他辩解,伸手去擦拭他眉梢的水珠。   干净白皙的指腹刮过眉骨,轻轻一掠,又轻巧地收了回去。   苏沉做得很自然,也并没有多想。   蒋麓睨他一眼,转身去拿毛巾。   背对另一人时,不自觉地又碰一下眉尾。   邪了。   酒店定了十天,两人也懒得去人潮涌动的商业街里逛逛买买,就赖在酒店里睡觉度假。   有时披个毯子看电影,一恍神就从中午到了晚上。   有时挑个晴朗有风的日子,去沙滩边走走,抱着游泳圈玩水。   “海边好适合吹泡泡,风好大——”苏沉被长风吹得伸手捂头发,一手接了游泳圈,刚套好就顺着雪浪飘到了更高处:“啊哈——”   浪潮的沙沙声响疗愈又放松,冰凉海水腰际又漫过肩头,像来自风和岸的另一种拥抱。   一旦放松下来,看着碧海长空仰倒在游泳圈里,世界也就此放空。   蒋麓抱着滑板玩了几个来回,见苏沉闭了眼仍在随浪起伏,拎了个浮垫过去陪他。   两人距离不近不远,也并不聊天。   但好像已经够了。   他们确实都不太会表达内心。   两个男孩有各自缄默的一面,一个看着玩世不恭,一个向来沉静安宁,如果真是对坐长谈吐露心声,反而谁都不像自己了。   恰恰是这种心领神会的沉默,反而能让他们把对方引为挚友。   什么都不说,反而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不要,反而什么都给予。   陪伴也好,等待也好。两方一直心如明镜,乐得自在。   此刻外界风云不断,各色舆论猜测更是冲上论坛各大榜首,都被搁在了这一隅海水外。   苏沉窝在游泳圈里,晃悠着有那么一会儿真的睡着了。   他听着潮汐拍岸的声响,一起一伏地闭眼放松,感觉时间都按了暂停键。   猛一回过神,立刻睁眼看岸,生怕被卷到太远的地方。   身旁不远传来一声笑。   “这时候知道怕了?”   苏沉这才发觉蒋麓停在近处,自己也被带着没有飘得太远,展颜而笑。   玩闹一下午,也不用管别的安排,睡到尽兴再起来吃饭。   这一睡就过了四五个小时,直到晚上八点才从被子里拱起来。   此刻天又暗了,屋里只点了一盏落地灯,暗黄如落日时刻。   苏沉裹着被子有些饿,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唤了一声麓哥。   没人回应。   他的心蓦地提起来,有些惶恐,又大着胆子唤了一声。   “麓哥?”   此刻身后才有人敲了敲他头上的被子。   “舍得醒了啊。”   蒋麓拿了本杂志,就坐在他的身后,双腿交叉着斜靠着他的被子。   “我还以为出事了,”苏沉长长松了口气:“吓我一跳……”   “自助餐已经关了,晚上吃泡面吧。”蒋麓话音一顿,又若有所思:“不对,泡面也被我吃了。”   “那先饿着吧。”   苏沉悄悄瞧他,发觉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像藏着什么。   “这样吗。”苏沉拖长尾音:“那我一个人半夜打车去夜市吃饭,不带你。”   蒋麓眼皮一抬,正要跟他斗嘴,没预料到苏沉冷不丁扑了过来。   两人隔着被子打打闹闹,跟两个毛绒绒的狗崽打滚似得折腾。   半卷被子掉在地上,枕头跟着乱飞,苏沉就差摁着他的脑袋抢东西了,逮着个档口才从他手里抢来那神神秘秘的小东西。   是餐券?   他一拉出来,眼前是狭长的苹果绿。   不对……这是……   长长一管泡泡筒上还嵌着个小猪佩奇。   蒋麓陷在被子里乱笑。   “走,去夜市里吹泡泡去。”   “你藏半天就是为了这个!”苏沉叉腰:“我还以为是吃的!!”   “是饿狠了,”蒋麓理直气壮道:“谁会把吃的塞枕头底下啊?”   苏沉鼓着脸看他,拧开泡泡筒,对着他的脸吹了过去。   透明又光华流转的泡泡蓦地冒出来,在他们之间缓缓飘了起来。   蒋麓隔着泡泡看他,伸出修长指尖,轻轻点开。   气泡应声而破。   苏沉觉得心里有什么也炸了一下。   他还跪坐在他怀里,不知不觉间耳朵尖泛红。   他不明白怎么了,但应该岔开话题才对。   “走……走吧。”   “我们去夜市。”   蒋麓被子一卷,裹成猫猫虫般继续逗他。   苏沉感觉脸上都在发烫了,声音轻了许多:“麓哥,走啦。”   蒋麓也不多闹,拎了钥匙陪他换衣服出去。   夜市离这里不远,骑车十五分钟就能到。   潮哥还特意挑了两辆自行车放在门口,也留了司机电话,放他们自己选。   苏沉正要接钥匙,蒋麓又抽回了手。   “干嘛……”苏沉仍以为他在逗自己:“还去不去了。”   “过来。坐我后座。”少年低头哄他:“凭我喜欢。” 第81章   好像休假期刚刚开了个头, 他们就坐飞机回渚迁了。   十天假期里,两个人断断续续睡了四天,正值青春期生长太快, 像是一天能睡够十五个小时。   在酒店里的闲暇时间里, 苏沉捡了许多贝壳装进象牙白的小桶。   他拿根油笔在贝壳平滑一面写字, 像是把它们当作便签纸,絮絮记了些有的没的废话。   一开始只有五六个扇贝壳, 后来还捡到有许多蚀孔的海螺,也一并写了当下的心情记在贝壳里。   到了收拾行李的时候,桶里装的满满当当, 还有好些漂亮的小石头。   隋姐拿密封胶带把它们固定好了,打算原样把东西带回渚迁。   “瞧着真好看,你要是愿意, 回头我找个时间把它们串成风铃, 中间加点珍珠什么的。”   “不用吧,”蒋麓道:“等日子到了,烧了怪可惜的。”   苏沉伸手护住小桶:“卜爷爷只说烧笔记道具什么的, 这个算旅游纪念品,犯不上。”   “那不一定。”   “最好是把在剧组的回忆都烧了, 方便你十部拍完了脱离角色, 他老人家亲口这么跟我嘱咐的。”   隋姐看见苏沉又包子脸了, 笑说几句帮忙解围, 想一想也觉得遗憾。   虽然现在才拍到第五部,但攒下来的回忆已经很多了。   她只是主演的助理,都有满满一本相簿, 好些电视剧同款小物件, 大小演员们的亲笔签名, 还有一整件道具组打样的龙袍。   几十样东西都承载着这个作品的许多意义,就是换了她自己……也舍不得烧。   “噢,对了,你们休息的这段时间,刚好酒店把高层系统给换了。”   普通楼层的标间依旧是门卡系统,但长住固定的房间都换成了电子锁。   蒋麓暂时还是甩手掌柜,并不参与打理卜愿的遗产,这些事暂时都由蒋从水定夺。   酒店一共二十层楼,其中第十五层到第二十层都归给常驻演员作固定住处,一并换了单独的电子锁,用指纹和密码都可以打开。   除此之外,蒋从水吩咐秘书过来盯酒店的防火防盗以及监控系统,顺带开始整理剧组资产的维护状况。   她对哥哥尽心,做得很好。   蒋麓听到这里,才终于感觉到素来淡漠的母亲透露出千分之一的温情。   舅舅离世后,他孤单很多。   “密码一定记得保密,最好不定期跟换。”隋姐不太放心,又补充道:“私生粉之前不是被抓到几个,还有人特意伪装成工作人员进来……得亏老团队互相都面熟,认得出生面孔。”   苏沉想想应了,回酒店之后即刻改了密码。   输入数字的时候,少年想起什么,拿出先前他和蒋麓互换的房卡。   两人认识快满五年了,先前都默认有对方的钥匙,没事去对门溜达已经成了习惯。   虽然他和麓哥是各住一个套间,但这些年一直像是共享着超大空间,有时他过去看书,有时蒋麓过来打电玩,对台词时串门更是常事。   苏沉把光荣退役的房卡放在纪念册里,回走廊里试电子锁是否好用。   蒋麓半倚着门,在对门看他。   “你别说话。”某人很有自信:“三次之内,我绝对猜的中。”   苏沉礼貌让开:“你来。”   电子锁一共四位数密码。   蒋麓先试了苏沉的生日。不对。   试了他弟弟梁稳的生日。不对。   ……难不成是我的?   他心意微动,先瞥了一眼苏沉,才又去试第三次。   不对。   苏沉予以点评:“既然不需要我告诉你,那这几天,你什么时候猜对了,什么时候再过来找我玩吧。”   说完利落开门进屋,不给回击余地。   就知道你会猜这个。   手机响了两声,他拿出来翻盖一看,对方短信发了个猪头。   苏沉:「答案很接近了,再接再厉。」   蒋麓:「?」   门外又连着滴滴响了好几声。   电子音无情通报:还剩三次,错误将锁门五分钟。   蒋麓:“操。”   苏沉发现自己遇见麓哥以后多了不少坏心思,乐得把他晾在走廊外面,拿起剧本草案去落地窗那坐着读。 第四部结束之际,第五部刚完成第一案剧本改编,现在档期缩减,只剩三十来天,还需要跟新导演磨合着不断调整。 第四部的末尾,是元锦死而复生,青瘟横行人间。   虽然剧情刚拍完,还未剪辑好对外放映,但按剧情的跌宕起伏,从头到尾悬念惊喜不断,很是好看。   十部《重光夜》,平均字数为四十万字,最长的就是这第五部,足足有七十五万字。   听闻编剧说,当时出版方问了半天,要不要把这七十五万字拆成三本卖,她愣是不让。   结果最后厚厚一本印出来,像块砖头能砸死人。   出版进度,以及电视剧情,终于在这一刻达成同步。   元锦复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亲手杀了文寻敬,然后二度登基。   他死而复生,又有重光夜庇佑,在众臣子民面前登时成为神祇般不死不灭的存在。   再高明的权术手段,也敌不过这样逆天的存在。   安排一万个刺客又有什么用呢?当今天子命格不凡,杀他那才是真的与天相斗,不可能了!   死而复生这件事,直接将皇权和天子崇拜推到了最高峰。   第一次登基时,他瓦解了武将势力,借姬龄之手诛杀洪党,回收兵权。   第二次登基时,他让文臣儒生们跪伏拜倒,山呼万岁。   至此再无人敢有二心,更不敢抬头与之对视。   ——重光夜,死复生,幼时被废,死后复生。   普天之下,独陛下一人如此!   这消息传遍汉国上下,民众更是精神振奋,无不尊崇赞服,以最朴素也最敬重的心态敬他如神。   所以第一个难拍又壮观的戏,就是他登临祭天坛,着玄紫皇袍再度加冕。   书页翻动,又有许多情节流淌而过。 第五部的主情节,一句话可以概括。   皇帝平定青瘟,掌控全局,应对海国之祸,御控八方强敌。   但这样的剧情,哪些古装剧里没有呢?   不都是些强国强军的套路,观众看了不会腻?   闻长琴是个很傲气的人,从不肯写那些套路的东西。   她落笔秾丽,更想出许多壮阔又梦幻的场景。   比如梦中龙。   元锦再回梦中,在高山之巅,机缘巧合看见过龙的一隅。   是霞光深处,勾爪如金,长尾掀澜。   他在那一刻无穷渺小,甚至比不上梦中游龙的一片鳞。   又比如千羊过山,如云海落垂。   他命姬龄去邻国偷渡来达官贵人私下享用的波儿羊,那是相比汉国更肥硕鲜嫩的好品种。   然后从数千只繁育至数万只,将它们驱赶着分发四处,养至无穷多了再赐予子民们种草喂养。   国力越强,越当使人人都有肉吃,有暖衣穿,一样羊有八样宝,便是骨头也可以打磨了做笛子吹。   官使驱赶着浩荡羊群翻越山岭时,画面蔚为壮观,亦是一景。   七十多万字的小说,改成剧本就有一百二十多万字。   虽然楼下还在紧锣密鼓着安排删改,但已有许多看头,不拍也能预想到其间有多令人赞叹。   苏沉看了许久,掩卷沉思。   他还记得闻老师的那几句话。   一个剧组,有三个核心。   第一个核心,是总编剧。   她创作出丰富而鲜活的情节,奠定最深处的骨架。   第二个是总导演,要把控实现方式,铺开故事每一寸的血肉。   最终落到执行的,是他,主演。   在前两人的铺垫下,他要将这一切都外放于镜头前,展现出最自然又惊艳的一面。   这几十万字的故事,他还可以做多少,做多深?   五月正是春盛的时候。   苏沉放下剧本往窗外望,看见那棵墨白梨花还立在湖畔,附近开了成片的鹅黄迎春花。   他住在十九楼,能鸟瞰剧组的全部景色。此刻有工人在修缮宫殿楼宇,有摄影在带着人抓拍春景。   楼外湖光潋滟,春色如许,一切却与他无关。   有背不完的剧本要看,上不完的表演课要琢磨。   少年靠着窗发呆很久,忽地想到了什么。   他放下剧本,快步换好衣服出了酒店,叫出租车载自己去了市区里,匆匆买了一样东西,又赶回酒店去敲蒋麓的门。   这时候再习惯性要刷卡进去,看见密码锁时才反应过来。   喔,有锁了。   没等敲门,蒋麓已经打开房门,但只肯开一条缝。   “什么事?”   “你好记仇。”苏沉抱着怀里的风筝道:“出来玩,我们去放风筝。”   “喔……”帅哥哥扬长了声音:“放谁的风筝?”   苏沉把龙头风筝塞到他怀里。   臭嘚瑟劲儿。   蒋麓得了便宜还卖乖:“很酷啊,瞧着不好放,谁的?”   “……你的!”   “乖弟弟,”蒋麓笑眯眯道:“我还说第四季拍完了,杀青礼是不是不肯给了。”   “走吧,”苏沉手里还抱着长长的龙尾巴:“外面天气好好,我不想闷在房里看书。”   “可以啊。”坏哥哥抱着龙头不肯挪步:“你先告诉我,房间密码是什么?”   “你是笨蛋。”   “行,我是笨蛋。”   “不,密码就是,你是笨蛋。”苏沉拿龙尾巴挠他的脸:“拿手机拼音输,是6723。”   蒋麓听得闷笑,反手改了自己门口的密码。   “你打算设成什么?”   蒋麓侧让一步,坦坦荡荡给他看着。   9723,我是笨蛋。 第82章   颜电人如其名, 做事轻快敏捷,利落好似飞电流星。   新导演进组免不了被非议审视一番,遇着好事闲人议论些是非, 更是让人窝火。   然而这种情况没有出现。   因为她来之后, 剧组即刻像满帆的船, 在顺着疾风高速运行起来。   卜愿行事雷厉风行,气势摄人要求严厉, 在他跟前做事一旦不小心就会被骂个狗血喷头。   颜电很好说话,见人都是笑模样,但她未成年时就在后厨打工惯了, 碰见剧组那些老油子不动肝火一样使唤的动。   剧组这样的地方,江湖气太重,容不下普通女人。   一个地方越是偏体力劳动, 人群规则就越接近丛林法则。   所以重男轻女的规则层出不穷, 类似女人不许坐摄影箱,女人不许做这个那个。   剧组里几个刺头还没暴露身份,就已经被和颜悦色地叫去谈话, 还各自领了一份新合同,具体内容未知。   她速度太快, 快到好像刚进剧组转了没两圈就知道哪些人容易挑事, 哪些人不好使唤。   苏沉有次在餐厅吃饭, 无意间还看见有老摄影过去给她敬酒。   背后发生什么……很让人好奇。   导演年轻又善于领导团队, 好处来得很快。   卜愿去世直到江隼临时接受善后的阶段里,剧组气氛一直压抑又封闭,眼看着像是泰坦尼克沉船时刻一样, 四处人心惶惶, 还涌出不少悲观的猜测。   ——直到颜电到来。   剧本奇迹般在一周内就修订完成, 道具监修制作也大幅度缩短时长。   没等六月末到来,全剧组都已经进入战斗就绪的状态,每个人精神振奋,见面时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苏沉悄然观察之后,吃饭时跟蒋麓提起这件事。   “你觉得她做了什么?”蒋麓扒拉着榨菜,也在学着其中的奥妙:“还有那几份保密的新合同……也不知道她跟那几个人都签了什么。”   “以我的思路,多半是威慑加利诱。”苏沉刚舀了一勺蒸蛋,动作停下来:“但是……”   “但是以元锦的思路,”蒋麓注视着他,已有默契的会意:“她会观察每个人到底想要什么。”   有人只盼着养家糊口,那就给他高昂薪水,但要求绝对诚心的付出。   有人希望参与创作,那就安排他转岗试戏,前提是帮忙调配好其他人员。   有人还在怀念老导演,索性让他休假去怀缅吊唁,情绪发泄完了再考虑后路。   钱不是唯一的好东西。   人性太复杂,欲望的名字能有无数个。   颜电这个人,强就强在洞察力惊人,且精力也比常人高出太多。   苏沉久久没有放下汤匙,舀着那勺蒸蛋回忆先前的事。   他和蒋麓去会议厅的那一次,也是一小时内态度截然转变,内心还生出许多想要跟她合作的念头。   ……如果演戏的时候能有她这样的状态,影响力一定很强。   蒋麓撑着下巴看他,也不劝菜要冷了,一俯首叼走了他的勺子。   苏沉觉得他幼稚的好笑,索性又舀一大勺喂他。   身后突然传来铃姐的声音。   “感情这么好啊。”   经纪人抱着文件坐过来,示意助理给自己也端一份套餐。   “也打架,三天两头吧。”蒋麓懒洋洋道:“难得见他爱我一会儿。”   “谈不上。”苏沉拿指尖敲着桌面:“有时候也嫌烦。”   铃姐心想刚才你们两粘得跟小情侣一样,这会儿反而开始撇清关系了。   她没多细想,给两人拿新定的排期表。   “六月二十一日开机敬香,二十二号正式开拍。”   “江老前辈先前不是让你们即兴演了段开棺戏,效果很好,颜电安排一刀不剪直接放进原片里。”   “你的第一场戏就是严老的杀青戏。”经纪人抽出几张概念设计的场景图,给他看草图里的运镜设计:“这场戏要你亲手杀了文首辅,颜电叫我把这几个美术效果图给你,你参考着想想怎么演。”   “杀人嘛……一抹脖子的事。”蒋麓还叼着苏沉的勺子,在旁边跟着凑热闹:“他都演了这么多场了,熟手。”   苏沉又支棱起来。   “我仔细看看。”   他明白电姐的意思。   怎样在足够有噱头的故事上,设计出更惊艳的效果?   还能再创作些什么?   蒋麓拉过凳子,坐得更近了一些。   “来,你把我当文寻敬。”   他解开领子,亮出弧度漂亮的脖颈。   “随便找根筷子当刀,比划下你想怎么杀。”   是竖着捅下去,横着抹开血管,还是反手插得暴血而出?   苏沉接过筷子凝神细想,做题般思索那一刻元锦的心情。   他一路逃过那么多场刺杀,十几年里见证参与了皇权和文官的博弈压制,几乎是拼上父亲和自己的全部性命要夺回帝王应有的尊荣。   可即便如此,还是死在文寻敬的暗算里。   对世人来说,文首辅是三朝老臣,呕心沥血为国白首,是足以记入史册的忠臣。   他书法墨画皆是传世经典,更有许多诗篇被人争相传颂。   对元锦来说,文寻敬最好的身份是一具死尸。   一根筷子在少年喉前划来划去,最后收了回来。   “我得去找她问问。”   苏沉起身时撂了一句,走得飞快。   眼见着搭档连饭都不吃了,蒋麓啧了一声,继续扒拉自己的榨菜。   没吃两口,发现铃姐还在看自己。   “怎么?”   “没怎么。”经纪人叹了口气:“觉得你们两这样真好,还在不避嫌的年纪。”   “再过个两年,未必会这样了,且珍惜着吧。”   蒋麓没当回事。   “我跟他得有十年的交情。”   当下五年,未来五年。   搞不好就是一辈子的老友了,避险个鬼。   另一边,苏沉跑去敲颜电的门。   导演正在敷着面膜打游戏,是助理过来开的门。   苏沉刚要说话,就听见房里传来嘹亮女声。   “PENTA KILL!”   “好!”颜电扔了鼠标啪啪啪鼓掌,鼓完掌继续上阵杀敌。   助理讪笑一下:“这不是休息时间,有啥事吗。”   苏沉也是被这声音打断了一下,懵了两秒。   ……居然还有这样的导演。   他回过神来,说自己有问题想请教。   到底社会经验不足,有些事情不是靠空想能解决的。   助理快步过去说了,笑容还是很尴尬:“马上……快打完了。”   “还有十五分钟——你给他拿瓶水。”   “哎哎,好!”   等一局打完,颜电摘了耳机,走进客厅时伸了个长长懒腰。   “说吧,什么事?”   她看见苏沉坐得规矩乖巧,噗嗤一笑:“放松点,我又不是你的教导主任。”   苏沉勉强放松了些,暗暗羡慕她的洒脱自然。   他大致讲了来由,又讲他们对她的观察。   颜电的服众,以及元锦的驯众,某种情况里异曲同工。   他要搞明白这一点,把思路打通。   听完前后,颜电笑着点点头,自己拧开可乐倒在杯子里,又接了满杯的冰块。   摇晃起来叮当乱响,很有夏天的感觉。   “我说一个概念,你就懂了。”   “以德服人,和以威制人,有时候需要并行。”   苏沉啊了一声,坐直很多。   “我第一次进剧组打杂的时候,记得很清楚,当时编剧头子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大家叫他猛子。”   颜电回忆道:“他手里管七八个编剧,男的女的都有。”   “猛子很瞧不起女编剧,动辄毙人的稿,再找借口扣钱,嘴里不干不净。”   “碰到这种人,你再有德行,再恭敬忍耐,他也不会把你当回事。”   苏沉听得皱眉:“你当时怎么做的?”   “很简单。”新导演笑得坦荡:“我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写的本子甩到他面前。“   “论质量论效率,我能碾压同组的所有人。”   “所以我直接警告他,你丫最好给我放尊重一点,看清楚我写的是什么再摆架子。”   “如果是我写的不够好,我认了,自己走人。”   “但如果是你想赶我走,那我告诉你,吃亏的只有你和你剧组,以我的能力在任何地方都能活。”   苏沉听得眼睛圆圆。   她好横啊。   “为什么要当众,就是为了在人前震慑他。”颜电平静道:“我当时表现得非常强硬,像是身后有很多后台背景,其实我那会儿什么也不是。”   “可如果连你自己都没有骨气,别人更不会高看你一眼。”   苏沉握着剧本,沉默许久道:“说回元锦……他当着群臣的面杀了儒生们仰仗如开山祖的文寻敬,也是为了震慑住众人吧。”   “我读到这里的时候,感觉很爽,是那种解气的爽。”颜电接过他批注好的纸页,温和道:“第一遍的时候,只有报复的快感,还没有品出来更深层次的内容。”   “元锦杀首辅,杀的到底是什么?”   她俯首注视着被圈画批注的每一行字,声音沉下来:“杀的是一个象征。所有人心里的象征。”   “文寻敬是一个人,也是三朝以来对皇权的压制。连元锦的父亲都没有预料过,这一步险棋最终真的能成。”   苏沉听得入神,探究道:“我想过很多种法子,刀该怎么捅进去,或者是掐着他还是压着他……”   颜电思考片刻,突然道:“你骂过你爸爸吗?”   “……没有。”   “骂过校长吗?”   “没有。”   “要的是这种类似弑师的感觉。”   颜电温和道:“他是威严的,高贵的,是群臣之首,是书画宗师。”   “你要在所有人面前抹杀掉这样的存在,想拍出最真实的效果,就要有最真实的心态。”   这番话直接烙进了苏沉的脑海深处。   他以前很少和人深刻讨论情节的揣摩,此刻的每一句都让人身体发热。   天赋才能被充分鼓励发展的快乐,真是难以形容。 第83章   开拍当天, 苏沉同严前辈过了一遍戏路。   即便是彩排,情绪也铺垫地很稳,台词从头到尾抛接有力, 场外人都能看出其中压着爆发点。   几个机位相继安排好, 要正式来了, 严思举手示意等一下。   他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口含用血包,还摸索着把藏在假皮肤下的血包拿了出来。   “拿热水烫一下。”   旁人虽是不解, 但也飞快照办了。   老爷爷把微烫的血包含好,口齿仍然清晰。   “一遍过。”   苏沉凝神提气,点头应允。   国暂无君, 朝会常开。   自青瘟爆发之后,文寻敬眼看着又年老几岁。   数月前,人们还曾蠢蠢欲动, 意图以各种法子谋得最高处的位置。   可当下民不聊生, 饿殍无数,南北皆有上万人逃荒躲灾。   再这样下去,不等青蛇绿虫噬人, 旁国来犯便可以轻易攻下数郡,国土都恐难保住!   谁这个时候出头做这个皇帝, 便是做明晃晃的靶子, 要迎万难而上。   文寻敬主谋了一切, 甚至不惜自污有花柳顽疾, 原本赢了满盘即将高胜,被天意摆了一道。   他再主持朝会时,满脸疲态。   像是整个人的精气神被抽了大半, 自己都觉得讥讽。   这些日子, 友党和外臣都上言数日, 无一不是簇拥他称帝登基。   与之同时潮水般涌来的,还有各地哭穷哭惨的奏折。   “当下该怎么办?”   有人老家妻儿都死在了青瘟里,如今真是急了眼了。   “现下祸乱无数,朝廷又群龙无首,文首辅,你——”   “休得胡言!文首辅不是救世的菩萨,你再说岂不是要逼死他!”   又有亲信怒斥道:“三军无用,累死一将,各部各军全都是死了吗,自己不去赈灾救人,全都在这眼巴巴伸手要钱?”   “若是砸钱能救青瘟,早有人抄了你的家!”   两党人正要吵起来,殿外有人清朗一笑。   “这样的热闹,怎么不叫上我?”   少年英气飒爽,走路带风。   文武群臣闻声转身,看见消失近一年的姬龄快步而来,逆着晨晖目光如炬。   他的身后,有个更熟悉的身影缓步慢行,衣袍冠冕皆令人瞳眸一震。   怎么是——   不,不可能!   姬龄他再大的本事,也绝不可能……   不会的,绝对不会,我亲眼送葬过,绝不可能!!   龙袍曳地,冠旒微垂。   元锦一步一步走回殿前,浓眸如化不开的寒冰。   满朝文武在看清他的那一刻,无一不是心悸背凉,好似白日见鬼。   陛下——陛下他难道没有死?!   不,不,他早已葬入皇陵里,这是死而复生,死而复生啊!!   有人在簌簌发抖,已站不住。   有人以为自己在做梦,惊慌地左右看顾,不敢高声言语,又想仓皇大叫。   老天爷,天下竟真有死而复生的道理!!   元锦站在殿堂里的那一刻,想到的仍是死在青瘟里的那个小女孩。   他看着老老少少心怀鬼胎的样子,像是在笑,眼里却悲凉。   该拿你们所有人的命,换她多活哪怕一刻。   群臣里文韬武略的人才虽是不少,此刻看见他重返人间,都如牲畜般战战兢兢,好似掉魂。   姬龄厉喝一声:“还不跪下!”   此刻才有人如梦初醒,纳头便跪!   登时殿外堂内,如浪潮席卷般上千人跪拜山呼,声音都在发抖。   “吾皇洪福齐天,万岁万岁万万岁!!”   “恭迎陛下回宫,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元锦并未说话。   他回头望向殿外蝼蚁般密密麻麻般俯身拜倒的人群,有一瞬的错觉。   那个救他一命的女孩像往日般在逗着麻雀,回头朝他一笑。   姬龄提着剑,凝视殿前时目光轻蔑。   “文寻敬。”他直接念出首辅名讳:“事已至此……”   老人仍站在原地,在俯身跪倒的人群里独自站着。   三朝老臣终已迟暮,所有野心都成了泡影。   再如何乞怜,都只有一死,不如站直些。   文寻敬三个字一出,许多文党的士子打了个寒蝉,脊梁都塌了下去。   他们是知道的。   他们都知道,陛下他死在……他死在文首辅的算计里。   可是,可是陛下他是被重光夜选中的人!文首辅,你真是疯了,谁也万万没有想到会有今天!!   元锦收回目光,往前几步,接过姬龄手里的剑。   乌金淬出的利刃,沉腕厚重,吹毛立断。   他却能单手持握,走得毫不费力。   在元锦走向文寻敬的那一刻,许多人这才从沉梦里惊醒一般,匆匆抬头。   陛下——他,他腿疾都好了?!   他怎么死而复生之后,像是脱胎换骨般,能单手拎起这样厚重的长剑,行走也与常人无疑?!   方才目睹帝王重临时,胆小的太监都当场昏过去了一个。   哪想到真如仙人托生一般,那十来岁的年轻帝王不仅重还世间,还如此身强体健,看不出半点病弱多年的痕迹。   竟能如此!竟会如此!   众人惊慌恐惧之际,元锦已走到文寻敬面前,单手把冰冷的剑刃搁在他的脖颈旁。   像是随手放下一盏茶,落下一枚云子般轻巧。   “文首辅苦心算计,弑君逆反,没想过会有今日吧。”   老人淡笑抬头:“你杀了我便是。”   “杀了你?”   少年跟着笑了一声。   下一秒,不及所有人反应过来,他竟一手掐住文寻敬的喉咙,直接把人掼在地上!   白皙修长的手一寸寸收紧,直接逼得人呼吸不能。   文寻敬眼珠一突,腮帮子里已经存不住气,不受控制地蹬腿挣扎出来。   再儒雅从容的老臣,此刻在众目睽睽下丑态毕露,竭力想要掰开那一只手。   他压制过三朝帝王,书画流芳百世,被无数举子敬仰推尊。   可这一刻他变回绝望又丑陋的老人。   不住地蹬着腿,剧烈喘气着,发出老物濒死前支离破碎的尖锐呼吸声。   那年轻人怎会给他一剑穿心的痛快死法。   一只手间或松开,间或收紧,把他掼在地上,匍匐着痛呼着,呼吸一寸一寸枯竭,绝望都在不住放大。   文寻敬青筋暴起,两眼已是血红,被掐到只能发出尖锐气音。   “你……杀了我,”他终于开始哀求:“杀了我,杀了我!!”   他变得扭曲而渺小,像只被按住的虫。   “求求你,求求你!!”   所有记忆都在破碎。   此刻金銮殿里寂静无声,人们甚至藏住了自己的呼吸声。   最角落里捂住口鼻的小官,都能亲眼听见看见那个重返于世的帝王,如捻死一只蚂蚁般轻描淡写的复仇。   元锦骤然松开了手。   文寻敬猛抽一口气,所有伪装都破碎地一干二净,在苟活的片刻剧烈喘息,生理性的泪水不住地往下流。   他不想死,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   痛苦悔意被放大到顶点的那一刻,长剑猛刺而下,血溅满地!   犹如血雨乍崩,瀑布喷涌,猩红的滚烫的无尽的血疯狂飞溅,淋得人半身金玉半身黑!   苏沉在一秒里瞳眸收缩,被热感激得脱了戏。   太真了。血是热的。   血落在他的脖颈上,他的胳膊上,他的手里。   泥泞地掺进握剑的指缝里,腥味在鼻间漫开,真实到让人恐惧。   不,不……   “卡!”   颜电吹了声哨:“拍得很好,过了!”   导演一发话,旁人才跟着猛冲过来,检查严思老爷子的身体状态。   刚才掐的太真了,特别是老人竭力蹬腿挣扎的时候,有人都绷不住了生怕真的出事。   严思被扶着坐起来,压根没什么感觉。   “演的,别怕。”   “真没被掐着?!”他女儿也在现场,看得眼泪都快压不住了:“爸,我刚才真的要吓死了,你,你这演的——”   “所以是演的。”严老爷子擦了把脸上的血,哭笑不得道:“基本功而已,你怕什么。”   苏沉确实没有下力气。   他的手同样弓到青筋突出,但指缘和喉咙其实一直保持着距离,大部分是表演对象太配合了以假乱真。   但他还跪坐在血泊里,灵魂抽离般一时间缓不过来。   血是烫的。   刚才溅在他的脸上,真实到完全没法说服自己……   蒋麓皱着眉正要搀扶,苏沉伸手挡了一下。   “导演,”他看向场外:“这场戏能过吗?”   “能过。”严思已被扶起来,颔首道:“你演得很好。”   “可是——可是我刚才怕了。”苏沉骤然提高声音:“我刚才有几秒中直接脱戏了,我惊慌的样子被拍到了。”   不行……刚才那一层情绪混进去了,不该这样!   拍砸了,拍毁了,他必须重新再来一次。   老人的话随之响起。   “这才是我要他们加热血包的原因。”   严思凝视着他的眼睛,不疾不徐道:“我确认过。”   “你以前拍任何杀人的戏份,都没有演出过这一层怕。”   “只有今天这个时候,你的怕才是最必要,也最真实的。”   “所有人都在怕你,而你在怕被一剑穿喉的我。”   “你演到这一层,你和我的角色才算活。”   苏沉被当头棒喝,怔怔道:“您……”   “我杀青了,给你最后来一点体验派。”   严思笑着拍了下他的肩。   苏沉还在震惊里,良久反应过来。   这是他上过的最精彩的一节课。 第84章   这场戏收工了, 苏沉还坐在原地,有种大梦做醒的感觉。   他忍不住想,在电视被发明出来之前, 能在剧院里看见表演是多么震撼的事。   再大的液晶屏幕, 再好的家庭音箱, 也还原不出身临其境的震撼。   “沉沉!”有人喊道:“严教授要走了,你去不去送送他?”   苏沉登时站起来, 旁边蒋麓接了话:“今晚不是还有杀青宴?”   “他赶着回去给学生们上课,他不吃宴席准备走了,大伙儿正在基地门口送他!”   “我去, 我得过去送一送!”   蒋麓翻身从栏杆上下来,借了旁人的自行车。   “上来,我载你去。   苏沉轻快嗯了一声, 搂着他的腰坐上去。   “扶稳了!”   蒋麓长腿一蹬, 自行车晃晃悠悠载着两个人骑出去。   身后助理不放心的大喊:“慢着点!”   “知道!”   蒋麓头一次带人,苏沉头一次被带,车子歪歪扭扭重心不稳, 好一会儿才把速度提起来。   再骑快时,温热春风迎面吹来, 街道两侧树叶都吹得翻卷。   苏沉抱紧他的腰, 飘逸长发向身后披散开, 犹如雪色的浪。   小将军戏服也没换, 穿着猎装踩着皮靴蹬自行车。   沿路还有别的分组在拍戏,听见叮叮当当的自行车铃时跟着抬头看。   “是他们两!”   “嘿,年轻人真好。”   “沉沉——”   副导演举起喇叭吆喝:“拍戏呢拍戏呢!”   苏沉坐在自行车后座, 笑容满面地跟他们挥手。   “哎!”   这一路有货车穿梭, 有工人队伍扛着梯子逆行。   自行车扭过来歪过去, 还算自如地在复杂地形里穿梭过去,一路骑到影视基地的门口。   严思还没有走,被后辈们拉着攀谈。   两个少年远远地望见他,高高举手打招呼。   “严老师——”   老人闻声抬头,看着他们笑。   这一杀青,今后在剧组就看不见他老人家了。   苏沉心里有好多不舍,跳下车时又说不出来,快步过去用力抱了抱老前辈。   “谢谢您教我这么多。”   严思拍拍他的肩,温和道:“这一季,跟前面几季都很不一样。”   苏沉还没意会他的意思,旁侧有接车的商务笑道:“下一届白玉奖可是请老前辈来做评委,沉沉知不知道?”   “我眼光很严,可不会徇私。”老人叫蒋麓过来,又叮嘱道:“你演戏放得太开了,有时候收着演,反而才能出效果,明白吗?”   “快教我一句,”苏沉半是撒娇道:“万一我就开窍了呢?”   严思也认真想了想,并不随意敷衍。   “你有天生的灵性,但放得还不够开。”   “什么时候,你能感觉到它在推着你走,就离开窍不远了。”   “好。”   众人眼看着送老院长的车开远了,才一起往回走,商量着拍后面的戏。   蒋麓把车挡一蹬,扬起下巴道:“上来,我们卸个妆抢饭去。”   苏沉乐不可支:“你这是看不起我。”   “来,车给我,我载你。”   蒋麓大大方方让了位置,坐在后面故意沉了沉。   “载得动?”   “废话。”   苏沉虽然没他个子高,如今抽条也快,骑车一溜烟就往前去了。   他们穿过送别的人群,颇有几分招摇的从正中间晃悠而去。   颜电吹了声哨,笑话蒋麓:“你好意思让弟弟载你?”   “好意思。”蒋麓作势搂紧苏沉:“这待遇一般人求都求不来。”   苏沉被碰到痒处,拧脖子乱笑:“你爪子放哪!好痒!”   他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特别开心。   像是开心今天的风畅快舒服,又像是开心他和麓哥在其他人面前这么要好。   明目张胆的亲近,是一种亮晃晃的双向认证。   好得很。   剧组眼看着要拍龙了。   说起来,老导演还没有辞世的时候,惦记这件事很久很久。   龙是最神秘也最难拍的生物。   它本身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轻易能窥得全貌,反而显得廉价。   像是要藏在云里,隐在雾里,让人像是能瞥见轮廓,又不见行踪,才能自发揣摩它的鳞爪长角,感受其中的无穷玄妙。   卜愿当初在笔记本里画了好几种分镜,潦草又抽象的字句写了很多想法。   纯CG做,技术并不算过关。   老外给足钱了,当然会用电脑做东方的龙。   但是建模再像,也不能表现出其中的气韵,本质上文化有隔阂。   宝石一般的鳞片,墨钩似的利爪,还有繁复又华丽的形态,得一半靠模型,一半靠CG。   颜电去国外譬如好莱坞的片场考察过好几次,如今接手老前辈的项目,为了龙的事和团队彻夜开了几次会。   第一个定论是,要有雾。   瑰丽无比的神迹,不能让人看得太清。   要云蒸雾绕,烟雨蒙蒙时,它悄无声息地路过这个世界。   第二个定论是,不能露太多。   电子游戏里,很喜欢动辄拿神兽说事。   充值999元可得麒麟坐骑,买8888土豪礼包可得凤凰召唤兽。   越是如此,越是俗不可耐,入不了旁人的眼。   颜电请来国画院的教授,对照着老导演书画的草稿,一点点找水墨画里的韵尾。   青雾墨夜里,曙光乍起。   在高山之巅,梦里的元锦瞥得龙身只鳞。   要猝不及防又心神荡漾,要清晰令演员和场外人都能感知到,毕生此刻,只此一刹,他们看见了真正的龙。   庞大身躯隐入云海深处,长尾如流水般游动而去。   ——这样的设定,怎么才能拍得出来?怎么才能骗过所有人的眼?   若是寻常导演,要么死命烧钱,要么随便糊弄。   颜电找完道具师父,又去找舞龙师父。   找完模型厂,又拉着摄影团队开会。   她思来想去,居然真的想成了。   答案近在眼前,就是渚迁市的两座山。   一座叫白母山,一座叫晴女山。   一山高大巍峨,一山独立岭中,如同母亲抱着女儿,永久相伴。   白母山高,常年有雾。晴女山只及其三分之二,虽然能瞥见对面的山巅,但往往只能瞧见云雾里的一抹碧影而已。   听当地村民说,当年下大雨的时候,山里的老人可实打实见过蛟龙从天上飞下来。   ——这不就正好吗?   他们雇了最好的舞龙团队,又去厂里打造了比寻常锦缎的龙大上十倍的道具龙,龙头龙身龙尾全是比照着美院教授的图纸而成。   第一版花了五辆卡车运上去,还觉得不够大,又重新算尺寸,再继续做。   塑料壳再轻便,加上鳞甲鬃毛之后,一节也要两个壮汉才能撑起来。   他们把想象力转成沉甸甸的心血,招来数十人去给元锦做一场梦。   梦的这一端,是银发少年站在晴女山巅,在烟雨初晓里庄周一度。   梦的另一端,是数十人在山的另一头作游龙之舞。   这样的画面,再加上电脑后期的渲染,才能铸造出电视剧里不到十秒的惊鸿一面。   现在万事俱备,只等一场小雨。   剧组整个团队都灯火通明地守在两座山上,每个人的表情都几乎透露着虔诚。   来一场雨吧。   苏沉穿着单薄的寝衣,银发散落在肩侧,赤脚向前。   他看见远处山间的明月,还有即将破晓的云头。   他像是活在现实和梦想的两侧,目睹一隅之龙。 第85章   时至破晓, 雾浓欲滴,但始终没有雨落下来。   “人工降雨准备。”   镜头外的备用装置早已提前就位,道具师还在调试出雨量和液滴大小。   “张工, 管架都安排好了!”   “开阀。”   如长蛇爬行般窸窣声像是自地底传来, 高处登时像是有蛛网喷散而下。   细密水珠淋漓如雨, 导演拿着对讲机实时监控。   “太稀疏了,再密一点。”   “流量不够大, 镜头里显不出来效果。”   苏沉穿的单薄,但因为山里气温太低,又处在夜间, 提前用保鲜膜裹了两圈。   暖宝宝虽然是个好东西,但以前剧组出过低温烫伤的例子,如今不是大冬天, 不敢贸然尝试。   细雨如酥, 山风渐来。   他赤着脚走入镜头内,看向遥远山峰上的灯影。   绣金纱衣被沾湿浸透,体温开始不断流失, 掌心也发着冷。   颜电跟苏沉确认过状态,吩咐道具师开好补光补风。   风扇呼呼转起来, 寒冷感被骤然放大, 像是有冰漫了满臂满身, 连背上都一片寒意。   苏沉没多久就感觉不到脚趾了, 但他要迎着风往高处走,还要走的轻盈灵动。   数十人为元锦做了一场梦,他又何尝不是编织梦的一员。   他冷的想抖, 但要克制全部身体的反应, 越从容越好。   “争取一条过——母山那边怎么样了?!”   “OK了颜姐, 信号也畅通,你一发话我们就打灯!”   颜电一改平日散漫,皱着眉同时监控着所有环节的运转。   “准备——”   “Action!”   元锦抬眸的一瞬间,看见山的彼方有金光一闪。   他失了神色,快速几步向前奔去。   云海彼端,细雨之外,有游龙曳尾于天际,麟角皆有光华流转。   它像是乘着光风霁月而来,像是万千灵气的汇聚。   元锦赤着脚想要追逐那一晃而过的龙影,跑至山崖前不受控制地伸出手。   这世间果真有龙——   他看见了,他真的看见了!   他在万众酣睡的破晓里,在无人停驻的山崖上,看到云海雾影里一抹龙影!   那游转的身形,瑰丽至极的光影,便是在这样晦暗的夜里都能动人心弦,犹如忘神!   少年抓了个空,怔然收步。   他如今已坐拥社稷山河,亲斩狂臣于殿前。   他一度破开重重关卡,悉数取走天赐之才。   在这样壮丽又诡谲的龙影一隅前,他竟然什么也不是。   人间帝王,荣华之极,亦只能窥见真龙一影。   这个世界远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庞大,广袤到完全超出他的认知。   镜头外,颜电冷得搓手,看得连连点头。   听剧组老人说,严教授很少夸人,但凡和苏沉对戏都多有赞叹,这孩子天生是演戏的材料。   吃得了大苦,压得住性子,深夜淋着山雨都能表演到这种地步!   “再来一次!情绪往惊喜的方向试试!”她哈着气道:“工作人员给递点姜茶暖暖!”   “再来一条,意思对了,肢体语言跟上!”   苏沉拍到后面,已经忘了在下雨了。   他反而觉得温暖起来。   像是由热爱转化出源源不断的滚烫情感,让他在镜头前演绎得自在尽兴,不受任何限制拘束。   一道题目,多种解法,每一种情感都能碰撞出奇妙的火花。   拍摄之际,天际真的下起雨来了。   此刻金红圆日徐徐升起,在天际破开一道曙光。   无独有偶,有只被沾湿羽翼的燕子落了下来。   还刚好落在了苏沉张开的手掌心。   副导演本来困得有些打瞌睡,看到这一幕时下意识站起来,又怕动作太大影响那边,急刹车弓着腰拍了拍颜电。   颜导演同样没遇到过这样奇妙的巧合,示意各部门不要停下来,就这样继续拍。   山野里的一只燕子,此刻落在苏沉的掌心,就像是大自然赠予的礼物一样!   镜头里,元锦望着燕子轻笑,抬指任它飞去。   他性子对外素来冷厉狠戾,此刻没有防备的样子,竟有几分落寞。   燕子展翅飞向白母山,像是追逐那抹幻影而去,转眼便再也看不见了。   颜电大喊一声卡,迈腿跨过一堆设备冲过去抱苏沉。   “好!”   “好啊!!”   “特别好!!”   苏沉被抱得哭笑不得,怕自己满身的雨水弄湿她。   “导演……”   “这燕子真的神了,早不来晚不来,在日出的这个时候来!”颜电激动到没法表达自己的心情,原地蹦了两下,回头道:“今天的片子给我收好,存档拷贝几份,晚上就粗剪出来!”   “好嘞!您瞧着吧~”   “那肯定!”   苏沉被颜电牵回棚子里擦脸擦胳膊,在临时换衣棚里简单用热水擦洗了一下,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头发没一会儿也吹得干爽蓬松。   旁人看他也像在看个大功臣,看了样片的无不大声称好。   值了!熬这一宿可太值了!   什么叫天时地利人和,这就是!   苏沉一不留神,手里还捧着姜汤,四面八方的热毛巾小点心拍立得都塞了过来。   “哎哎,也不是我的功劳,”他很不好意思:“确实是凑巧。”   燕子摇摇晃晃飞过来,停在他掌心的时候,羽毛挠得人还有些痒。   “是你接戏接的好啊。”旁侧的葛导演衷心道:“你刚好情绪在那个状态,看着燕子一笑,又把它往天上一送,那可不就是像暗喻一样!”   “回头那些没事死扣电视剧细节的,估计死活都不会信,这燕子是自己跑来的!”   大伙儿听着哈哈直乐,跟着一块儿点头。   前一天来布景花了四五个小时,再拆台子分装打包又花好久。   等大部队浩浩荡荡从山上下来,已经是下午两点。   这一次酒店厨子跟着过来,帮他们在山上砌灶生火,拿大铁锅烧出香喷喷的锅巴饭。   后半段几个摄影在补拍山里的风景,苏沉靠着蒋麓,听着山间雨声昏昏沉沉地睡着觉。   蒋麓这两天没戏,在帮几个道哥道姐叠莲花灯。   他原先就和道具组的人混得很熟,等戏时闲着也是闲着,要了一沓彩纸学着叠。   再过几天,剧情要拍上元节,京中莲灯漫河,青年男女皆在夜游许愿。   苏沉枕着他的大腿有一搭没一搭地睡着觉,虽然体力几乎消耗的一点不剩,但睡得并不好。   一会儿像是睡着了,意识都在涣散。   但涣散着,又好像自己还在拍戏,还在对着不同机位的镜头调整动作。   他太专注的时候总是这样。   执着是个新词,在旧社会也会被戏称为痴。   一旦痴迷于某一事物,睡梦里也在反复琢磨,像是如何也放不下。   正浑浑噩噩睡着,他听见上方一声轻笑。   “哪有人睡觉时还在叹气。”   “是我?”   苏沉迷迷糊糊地醒了,睡在蒋麓怀里裹紧了毯子。   “我在叹气吗。”   “活像是欠了一屁股债。”蒋麓对着昏黄的光翻折莲花的纸瓣,漫不经心道:“不是已经过了吗。”   “总觉得还不够好。”   苏沉不瞒他,有什么说什么。   “以前不会演的时候,好像照猫画虎演一遍就够了。”   “前辈们细细教完以后,反而觉得这样演也可以,那样也可以,偏生找不到最好的。”   蒋麓折到一个步骤,突然想不起来后头要做什么,对着灯思索不语。   苏沉小性子起来了,伸手按住他手里的纸莲,带着困意道:“别看灯。”   “麓哥,你看看我。”   蒋麓听着像是撒娇,觉得稀罕,不要脸地使唤起来。   “不够嗲,再来一次。”   “你当拍戏呢。”苏沉笑着咬他一口,赖着不走:“叠什么破灯,快点哄我。”   “怎么你还要哄,”蒋麓挠他的痒:“我又没惹着你。”   “我说惹着了,”苏沉作势要起来:“你不听我说话,还一直在看灯。”   “今天我淋雨拍了一夜的戏,你躲在这折花灯,麓哥根本不疼我。”   蒋麓歪头看他。   “那雨是导演让下的,我冲过去关笼头不成。”   苏沉突然发现这家伙一点都不好玩。   “哎!你宠宠我行不行!”   “行啊。”蒋麓笑眯眯道:“你坐好。”   苏沉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听话坐直了。   大哥翻身一躺,舒舒服服窝进少年怀里。   “毯子也分我点。”   “哎!有你这样的吗!!”   “你看,我就是这么喜欢你。”蒋麓已经安逸地闭上了眼:“你要是睡不着,我靠着你睡会儿,别说,腿还挺软。”   苏沉头一回被夸腿软,伸手掐他的脸。   “你个坏蛋!!”   正闹腾着,颜导演拉开车门吆喝了一声。   “胡大厨给大伙儿煮了胡辣汤,你们来点吗,还有蛋饼卷火腿肠,都热乎着。”   蒋麓睡得四仰八叉,胡扯道:“颜姐你看他,当弟弟还欺负我。”   苏沉:“……喂?”   “你们两天天黏糊的跟小情侣一样,”颜电叹道:“剧组里这样没事,在外头注意下影响,省的有人乱传。”   苏沉直乐:“男的和男的还能谈恋爱不成。”   蒋麓刚想接话,心里突然跳了一下。   像是有什么过了一下电。   凭什么不能呢。 第86章   七月拍上元节, 确实有些时间错乱。   上元是在冬日的正月十五,要雪花纷飞,灯火如海。   剧组原本备好了相关的服装道具, 但颜电看过以后觉得不够好, 嘱咐着要多一些冬意。   兔皮揣手, 绣银狐裘,小暖炉小披风乃至河上的碎雪浮冰, 那都得一样一样备上,细节做的越全越好。   不同导演的风格果真不一样。   卜导演喜欢广景,要堆出浩渺苍茫的震撼, 要有千军奔马的壮烈。   临时救场的江导喜欢典雅,凡是镜头给到的物件,给角色情绪的特写, 都得藏一半露一半, 每个镜头能让人细细的品。   而之前被诟病‘只会拍情景剧’的颜电,对《重光夜》又有一套自己的见解。   她想让观众能看到万花筒般的精彩世界。   有全景,有细节, 更要每一样都能让人嚼出无穷变化,把仓库里积灰的库存的统统用到对的点子上。   道具组临时加派人手, 这些天忙得脚不沾地, 几位主演则是暂时得闲, 可以在房间里稍作休息, 温一温戏,背背台词。   苏沉头两天沉迷补觉,没日没夜昏睡了两天。   再醒过来是下午三点。   他随意叫了个套餐拜托客房送来, 翻看手机里未查收的短信和电话。   四五个是爸妈打的, 短信有讲最近的琐事, 有温柔又细碎的叮嘱。   小稳现在说话流畅很多,还会在电话里喊哥哥。   其他几个陌生电话,有可能是其他导演想挖角,也可能是有人试图接洽待代言广告。   他都不理会,回拨了小学同学的电话。   商朝阳这会儿在打游戏,接通电话时哎哟一声,拿脖子夹着手机道:“哥们好久没联系了!还记得我不!”   “怎么会不记得。”苏沉笑道:“你怎么样?”   “我记得你要中考了?”商朝阳算了时间才跟他提这个:“你先前连跳两级,我现在才刚要读初二,你都奔着高一去了,还得管你喊哥。”   “我……差点忘了。”   苏沉笑了一下,并不觉得光彩。   他在卜导去世以后,心思都在戏里。   中考这件事,一直是父母助理和经纪人帮忙盯着。   他提前学完了高一的内容,中考并不算难,整套卷子考完还给监考老师签了个名。   但当时那两天,来匆匆,去匆匆,一切都不真实。   “怎么,你考砸了吗?”商朝阳听出来几分情绪的低落,以为提到不该说的,忙安慰道:“你完全可以当特长生啊,再说,四中也舍不得不要你,对不对!四中高中部多少人抢着进还进不去呢!”   “没考砸。”   “啊?”电话另一边的好兄弟接不上话了:“我听着,你很郁闷啊。”   “我没体验过军训。”   苏沉把脸埋进被子,慢慢道:“你们流行的偷菜,网络相册,博客,我都玩的很少。”   “嗨,那个啊……”   “朝阳,你记不记得,我有次听你聊春游的事情,一直想让你多讲一点?”   “我好多年没有这样,和这么多同龄人一起出去玩了。”   苏沉不敢说这些,怕被人觉得矫情,但面对最好的朋友,还是会流露柔软的一面。   “中考的时候,我看到很多人脸上都热忱又真挚,特别……羡慕他们。”   吃不到的零食,才显得好吃。   他从前只有五块钱零花钱的时候,进超市以后,好像看什么都会怦然心动。   突然他有了自己的银行账户,后面不知道跟了几个零。   再去超市时,好像看什么……都很平淡。   商朝阳没想到人前风光的大明星会这样,又反应过来,什么破明星,这是他发小沉沉。   “唉,确实。”商朝阳小声道:“我理解的,我都明白。”   苏沉转念一向,自己终于要读高一了,拿着手机怔了会儿。   时间过得真快啊。   发小在电话另一头嘿嘿一笑,又开始打趣:“那你,有没有喜欢的女生?”   “我保证!我保证不跟任何人说!我亲妈都不说!虽然她跟我八卦很多次了……”   苏沉没预料到这个问题,有点脸红:“剧组也不好早恋啊!”   “诶?你自己都说了,你那个好哥们,蒋麓,他都时不时有女生追,你没有吗?”   “有肯定是有的……铃姐他们都会帮我挡掉。”   “那你心里呢?”   苏沉听见这个问题,缓缓坐直了。   他有一个答案。   “朝阳,咱们是铁哥们,对吧。”   “那肯定的。”   “我没有喜欢的女生,但是……有非常非常好的战友。”   苏沉认真了神情,语气有说不出的郑重。   “我觉得,一般的友情,能像咱们这样很多年都保持联系,已经很不错了。”   “可是麓哥……”   “麓哥跟我,是互相信任到,能把命交给对方的人。”   就像军队里一起经历过战场一样。   再也没有人会比麓哥更合拍,更有默契了。   绝对不会再有。   商朝阳很少听到苏沉这样的口吻,第一反应是这家伙不会演戏演傻了吧。   “你,你没事吧?”   “那个电视剧里头,元锦跟小将军,那确实,我奶奶看了都觉得两小伙子真不错。”   商朝阳连游戏都不玩了,关了电脑严肃道:“电视剧那都是假的,你别太上头啊。”   “什么过风崖,起死回生,雪关千里,君君臣臣,你自己是演戏的,你知道那都是假的吧??”   “你千万别把演员和角色分不清楚啊!”   “都是假的吗?”苏沉像是在反问,语气却又很认真:“朝阳,我觉得是真的。”   “戏里元锦和姬龄做了什么,戏外的我和他,只会加倍经历这些。”   “我跟麓哥,吊了无数次威亚,在冬天含着冰说台词,在夏天穿着棉袍打仗。”   “他每一次都是真骑马带着我逃跑,真扛着枪一场场打下来,靴甲勒的腰侧和腿侧都起了血痂。”   “我有好多次演不好戏,他都陪我熬大夜,一遍一遍过。”   “还有雪山,草原,暴雨,那些,我都和他真的一次一次一起走过啊。”   商朝阳听得诧异,竟然找不到反驳的话。   是啊。戏是假的,可演员不就是这么扛过来的吗。   幕后花絮他们全家人都看了,剧组胆子大到去悬崖边缘拍戏,他们就是一起经历了很多啊。   “所以,你跟我说女朋友的时候,我都会想到这件事。”   苏沉有些哭笑不得,诚恳道:“照理说,情侣应该是很亲近的人。”   “我不会和女生胡来,真的谈恋爱,肯定是真心真意,给对方全部的信任和理解,对不对?”   “可是现在,麓哥跟我之间这种战场生死一样的关系,好像已经很够了。”   商朝阳本来还觉得他跟剧组里其他几个漂亮小姐姐有戏,听到这里,哑口无言。   “我就怕……就怕那个麓哥,他对你不够真心。”   “他万一谈恋爱去了,扔你不管,那你一个人在剧组岂不是很无聊。”   苏沉琢磨了一下。   “你说的对。”   “……?”   反驳我啊!!   沉哥!!这时候才是该反驳的时候!!!   电话挂断之后,苏沉一个人想了很久,没有进一步的结论。   他觉得已经很好了。   能遇到蒋麓,拥有这样珍贵的情谊,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求不来的事。   他正要起身,电话又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隋姐。   “是定了开戏时间吗?”   “不是不是——”隋姐难忍八卦之心:“有个男孩子——在追你麓哥!”   “我靠,你知道吗,我刚才路过你麓哥练武打拳的那个地方,看到有个男孩端着水果切盒在那等着,笑眯眯的还跟我点头!”   苏沉皱了下眉:“什么?”   “蒋麓也没凶他,反正背对着在专心练那个什么戟,哎呀不重要。”   “那人是谁?”   “好像是哪个投资方的亲弟弟,好像……姓白?”   “他穿的衣服都是国外的大牌,看着也白白净净的跟小兔子似的,胆子好大啊。”隋姐掩饰性质地咳了两下:“你现在过来看,搞不好还能瞧见,我之前跟卜导的时候就在饭局见到过他,没想到这家伙追到剧组来了。”   “等一下。”   苏沉叹了口气,心平气和道:“你怎么确定,他是那种喜欢,而不是影迷什么的?”   隋姐长长啧了一声:“宝贝儿,有的喜欢一眼就看得出来,藏不了的。”   “……”   苏沉从不八卦,此刻鬼使神差起了疑心。   “我过来看看。”   “来来来!我们在小凉亭那!”   他简单换了身衣服,随手戴了个蒋麓送的棒球帽出门。   兴许是帽沿太长,走路又有点快,刚下楼就差点撞到人。   “不好意思。”   “没事~”   清冽温和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听起来有些陌生。   苏沉再一抬头,看见一个陌生的哥哥站在面前。   浅亚麻色头发微微自然卷,眼睛一眨竟是雾蓝色。   他很少看见男生戴美瞳。   “小幸好福气,”旁侧又有人笑起来:“沉沉这么可爱,我宁愿也被撞一下。”   苏沉闻声侧望,竟看到一模一样的又一位哥哥。   一样的浅亚麻色头发,一样的自然卷,不一样的深绿色眼睛。   双胞胎站在他的面前,笑眯眯打了个招呼。   “我叫温知幸,是弟弟。”   “我叫温知荣,是哥哥。”   “总算进组了,今后请多多关照哦。” 第87章   苏沉原本想去看看是谁在追麓哥, 突然遇到一对双胞胎,眨眼的功夫才反应过来。   是有这一件事——但双胞胎不是在第五季快要完结的时候才出场吗?   现在进度刚拍了四分之一不到,没想到剧组会准备的这么早。   第五部的故事开始, 元锦复活, 文寻敬被当朝斩杀, 剧情迎来全新的转折。   君权和军权被充分回收的同时,青瘟之祸被逐步turnip控制, 万风集转至京畿沿海一带,商贸发展蒸蒸日上。   万曜之投身于四海贸易,在元锦重生时带回一条消息。   东南的海昉国, 将在两年后开战。   ——他们已经在派商人密集采购板材油绳,流入国内的火药越来越少。   海昉国原本就秘密安插不少内应在臃肿破败的汉国皇庭内,原本打算发动一场里应外合的豪战, 没想到元锦不仅死而复生, 还以雷霆手腕整顿的如此之快。   全新的问题摆在所有人面前。   ——假如你提前两年知道会有一场恶战,你会做什么?   富国强兵?屯粮警戒?   不,首先该做的, 是确认这场战为的是什么。   汉国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千年以来占着一条三方并流的海峡, 峡口唯汉军所有, 坐收往来暴利无数。   海昉国空坐一个海字, 却被死死扼住贸易要害, 退居藩国数十朝,忍而待发。   第五部里,多方势力的博弈是一大看点。   更令所有读者拾卷惊呼的情节, 在第五部的末尾。   海战一触即发之际, 海国天幸师以国运相祭, 竟直接让皇太子与元锦调转了灵魂。   海昉国老皇帝已是白发苍苍,困于病榻久不理政。   他一生只娶一人,膝下一对双生子均承袭了皇太子的头衔,如今正是二十余岁意气风发的青年,兄弟感情要好,协力将原本贫弱的小国发展出较从前十倍百倍的繁盛兴荣。   灵魂调换究竟是一方蓄意已久的夺权,还是为战争击发的诡秘手段,一切玄妙都在第五部的结尾戛然而止。   当年剧组有意提前选出这两位的人选,海选现场登时来了数十对双胞胎,还被媒体报道为一大奇闻。   苏沉略一打量,感觉他们都是模特出身。   两人皆是衣架子般的身材,皮肉匀称肤色冷白,身高均在一米八五以上,一人清秀一人雄俊,气质迥然。   虽是一样的桃花眼,一样的薄唇长颈,但哥哥显得稳重从容,弟弟含笑温柔,都自带几分亲和力。   苏沉心里记挂着麓哥,跟他们打了声招呼,仍是快步往竹亭方向行去。   隋姐等在那里,一见他悄声道:“听小花说你路上碰到那对双胞胎了?”   “嗯。”   隋姐本想八卦一番,见苏沉目光在找人,忍笑一指。   “你麓哥在那。”   蒋麓确实在老位置练身手。   他需要吊着威亚在空中辗转腾挪,手执长戟空翻挑花,练的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真功夫。   当今武替泛滥,听闻连文戏都有替身代为走位久站,行业早已不同往日。   蒋麓五年前还是半大小子时每天清晨在这练功,五年后仍在这里。   每年剧组新旧交替不少,总有新来的看到这一幕,远远赞叹几句。   苏沉顺着隋姐指向瞥过去,看见角落里是站着另一个人。   有个穿灰T恤的白净少年捧着果盒守在旁边,笑容青涩。   那人年纪只比他大个一两岁,但目光看向蒋麓时很有几分痴。   蒋麓背对着他,自顾自练完了拎着袋子直接走,并不搭话。   “麓哥认识他?”   “被烦过,一般不搭理。”隋姐小声道:“这里原本都是内部演员才能进的地方,没办法,那小白兔是投资方的亲弟弟,非要过来玩也没人能拦着。”   蒋麓走近苏沉时吹了声哨。   “聊什么呢?”   “聊你。”   苏沉随手把自己的水壶递给他,蒋麓仰头灌了几口,晃了晃道:“今天没加冰块?”   “路上耽误,来晚了。”   蒋麓眉毛一扬,笑道:“走了,吃个饭上戏。”   隋姐目送他们说笑着走了,暗叹两主演感情是好的像铜墙铁壁,一般人轻易渗透不进去。   但又有谁不喜欢他们两呢。   她跟在苏沉身边做了五年助理,偏偏就是怎么看都看不厌,相机存储卡都换了好几张。   蒋麓和苏沉都是天生的演员皮相,宜静宜动宜嗔宜笑,哪怕不谈演技都好看的不得了。   回回跟武指过戏,剧组都一群迷妹迷弟围着看热闹,下戏了抢着给他们递水果点心。   蒋麓助理潮哥探头过来,小声提醒:“快走,那小白兔在看咱们。”   隋姐打了个激灵,拎包要走,被身后细细软软的声音唤住。   “隋姐,等一下。”   少年快步过来,笑起来很羞赧:“可以托你帮我转交一下这个吗?”   他把没被接受的果盒放回包里,像是早已习惯,又拿出一盒发带。   “麓哥训练的时候,碎发偶尔会扎着眼睛,我怕他不舒服。”   潮哥一眼认出来上面的标签,贵的咂舌。   这牌子他见过,一双袜子都是两千块起步,贵到匪夷所思。   “抱歉啊,”隋姐回绝道:“我和蒋麓也不算熟,这种礼物你还是亲手交给他吧。”   她拉着潮哥往回走,少年站在原地,轻轻叹了口气。   “麓哥不会喜欢男孩子的,对不对?”   潮哥本来不想掺和这种事,仍是开了口。   “你们都还小,十几岁,这种事其实还太早了。”   “到处旅旅游吃吃喝喝,比谈恋爱有趣多了,你信我。”   少年低着头摇一摇头,不再反驳。   趁着中午聚餐的功夫,颜电正式跟剧组介绍了新加入的温家兄弟。   两位都是二十二岁,确实是美国出生的时装模特,自十五六岁起就在参与意大利、法国的各大高奢秀场,拍了好几支口碑很不错的广告片。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颜电笑道:“两位大帅哥都是《重光夜》和沉沉的大粉丝!”   “一听说可以和沉沉搭戏,连片酬都没打算要,我说不行还是得给的哈哈哈哈——”   苏沉正在尝苹果味香槟,闻声被呛着。   “咳咳咳!”   “真的很喜欢你,”温知幸看着他时眼睛都在闪闪发光:“你演得太好了,我们之前看原著的时候脑补的角色,就是你这样!第一部出来的时候我就说这选角真的神了……”   温知荣在旁边小声提醒:“你克制点。”   “沉沉真的好可爱!!”温知幸陶醉道:“我好幸福啊啊啊——”   蒋麓罕见地没有打趣,顺手给苏沉拍了拍背,话很少。   “还有个事儿。”闻长琴也举起香槟,笑容里透露着交稿后特有的劫后幸存感:“第五部剧本终稿定了。”   “这么快?!”   “你确定之后不改了??”   “现场调整肯定时不时还有,但是主要情节都……”   “等等!这个不是重点!”   颜电乐道:“我们来来回回开了个好几个会,决定这一部拍帝后大婚。”   苏沉一口气刚喘匀,笑容凝固在脸上。   宴会厅里起哄的起哄,吹口哨的吹口哨,大伙儿乐不可支。   “没想到这么早就拍!”   “沉沉这么青涩真的可以吗!”   “道具组那几位又要疯狂掉头发了哈哈哈~”   “因为档期的关系,小皇后的主演大概两个月之后才来,但戏份确实不多,不用担心。”   颜电示意助理把第八版剧本发给他们,正色道:“剧里的元锦已经十六岁,沉沉现在长得很快,样子也像高中生,穿婚服也不会显得违和。”   “回头试喜服的时候,我们也会试下妆容,尽量往成熟的方向去画,不让人觉得像过家家。”   “沉沉有什么问题吗?有顾虑都可以问我~”   苏沉听得心里怦怦跳,在一众人面前脸颊发烫。   反而是蒋麓开了口,半开玩笑道:“会有吻戏吗?”   他是真敢问。   大伙儿登时笑得前仰后合,颜电额头青筋一跳,和总编剧对视一眼,支吾道:“这个,暂时还不能下定论。”   他们研究过几次,一方面顾虑演员实际年龄还小,另一方面也怕有观众投诉,扣上诱导未成年人早恋之类的帽子。   帝后的感情,在原著里有非常复杂的化学反应。   虽然是年少时结发为夫妇,在情意渐深的同时又不可避免的相互猜忌,但据闻编剧说,他们最终至故事结尾都未曾分开。   元锦富有四海,身居高位,但最终也没有另娶他人。   那种感情掺杂了许多怀疑和伪装,真假混合到难以剔除的地步。   要刻画这样的感情,自然要把握好新婚初见时的情节。   如果一味惧怕观众的指责,畏手畏脚什么都不敢拍,反而是对作品的亵渎。   导演没有明确否认,蒋麓心里大概有了数。   他看向苏沉,后者低着头没说话。   伴随着香烤鲈鱼、八宝酿鸭子之类的菜一道一道端上来,席间话题换了好几拨,从隔壁剧组的绯闻八卦一直聊到团建选择,还有人提议包场看电影。   蒋麓仍看着苏沉,发觉他食欲减退很多,基本没怎么动筷子。   “不开心了?”   苏沉摇一摇头。   “有点……为难。”   他忽然有点不敢看蒋麓的眼睛。   也不知道为什么。   就像是自己藏了个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如果看向蒋麓,心思都会暴露出来。   他怀揣着这个莫名的秘密,耳朵尖也在发烫,像是整个人都有些燥热。   可蒋麓偏要同他对视,还给他夹了筷青瓜鱼酥。   苏沉匆匆说了声谢谢,低头小口小口吃完。   我在紧张什么呢。   是不想和陌生的女孩子亲密接触吗?   还是怕演得不好,让其他人失望?   似乎都不是。   他自己终于察觉到,他紧张的原因是麓哥。   这种紧张实在莫名其妙,但存在感太过强烈。   饭局结束后,蒋麓同他回去休息,两人很自然地又进了同一个套间。   “看你中午没怎么吃,下午三点还要上戏,给你削个苹果吧。”   苏沉掩饰性翻看着剧本,唔嗯一声,坐在蒋麓身边。   这是蒋麓第一次给苏沉削苹果。   他拿着水果刀,紧贴着表皮一寸寸地削开。   苹果皮绯红轻薄,在他手里好似没有任何阻力。   像是解开缎带,又像是在撕开什么。   苏沉垂着睫毛静静看着他修长白净的指尖,呼吸又停了一会儿。   他觉得奇怪。   剧组里有那么多迷人的前辈,可他和他们在一起交谈时,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像是情绪都会被扰乱,又像是一旦靠近就会思绪混乱。   以前和麓哥在一起……会这样吗?   蒋麓专心削着苹果,没有注意到苏沉在胡思乱想。   他本能地不想和沉沉生分。   其实不止是双胞胎的存在,让他意识到这些。   《重光夜》一年比一年声名显赫,连外国的粉丝都热情洋溢地写信寄礼物过来,其中有韩文、泰文、英文,不胜枚举。   他能够看见,苏沉站在越来越高的地方。   他不想和他太远。   有些模糊的念头早已在心底过了几遍,但蒋麓总觉得,好像不去触碰,放在原地,就不会有事。   他不想接触,也不想面对,仿佛已经预知到走近那个念头,就是沉沦的开始。   客厅里寂静无声,安静到能听见远处拍摄基地的电焊声。   苹果削好了,一整根苹果皮果真如缎带般连贯的平放在盘子上。   绯红曲折,像走不完的年少心绪。   苏沉没接。   蒋麓看向他,抬眉似是询问,怎么不想吃了。   “我是有点不开心。”   苏沉有些生硬地找回宴席间的话题。   蒋麓听他继续往下讲,指腹一压削作小块,用指腹捻了喂他吃。   他极少这样与人亲近。   像是用理性控制自己不要触碰那个念头,又下意识会这样做。   “因为吻戏的事?”   “嗯。”   苏沉咀嚼着酸甜的苹果,抱着软枕停顿很久,小声道:“我都还没有接吻过。”   没有恋爱,没有接吻,但因为工作,要把第一个吻给注定不会有任何感情交集的人。   他说出短短这句话的时候,心脏突然开始狂跳,耳侧像是噗通噗通地能听见脉搏的声音。   怎么说这句话,像是引诱一样。   蒋麓神色未变,继续给他削果块。   从小训练的缘故,少年腕力极巧,分寸如尺,切下的每一块白净果肉都匀称漂亮。   他明明可以就着刀背直接喂给他,仍是纵容出多余的步骤,每次用指腹捻起来亲手喂过去。   指尖与唇一触即离,轻到像在触碰花瓣。   “麓哥呢?”   “你拍过吻戏吗。”   “没有。”   “恋爱呢?”   “恋爱?”   蒋麓终于笑了一声。   “我十四岁到十八岁都在你旁边,我跟谁恋爱去?”   他们是这个世界里最近的人。   苏沉十岁进了剧组,二十岁才能离开这个角色。   整个过程里,他们相处时间甚至会超过亲情所存在的时长。   哪怕与父母都陌生了,哪怕与世界都脱节了,他的世界里也会一直存在着他。   另一人亦是如此。   苏沉跟着笑了一声,把头埋进枕头里。   “只能听颜姐安排了。”   “她如果非要拍,我也没法拒绝。”   蒋麓轻轻看他一眼,没有接话。   这一天过得很快。   像是人一旦有了忧虑,时间也会加速。   拍戏时苏沉仍是全神贯注,和江烟止配合的天衣无缝,好几条都拍得很是漂亮。   他本来以为这件事过去了,一做梦时又重现起来。   梦里蒋麓仍坐在沙发边,在午间暖晖里喂他吃蓝莓。   “你知道,吻戏要提前练习吗?”   苏沉心里一跳,看向蒋麓的脸庞。   他有话很想说出口。   如果真的要失去初吻,他宁愿……   他宁愿亲麓哥一下。   梦里光影摇晃,窗帘被长风吹得飘荡。   一句话始终说不出口,但后者已经俯首过来。   很轻很慢地,用唇喂了他一颗蓝莓。   渺小甜味在唇齿间倏然爆开,径直点燃全部的呼吸和心跳。   “……!”   苏沉蓦然伸手捂脸,意识到自己做了个什么样的梦。   他伸手拽来枕头用力捂脸,   才没有……没有!   一觉睡醒,能臊一整天。   苏沉宁可承认自己是拍戏拍傻了,也不承认自己想跟麓哥亲亲。   什么苹果味蓝莓味,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他再露面去上妆拍戏,特意查这一周的日程安排。   还好自己这周都在A组,蒋麓在B组,对手戏基本没有,碰面概率也小。   刚好双胞胎招呼着一起去看道具组新做的海昉国朝服,少年索性把某些事都压缩打包强行扔一边,开开心心跟哥哥们玩去了。   另一边,颜电跟本地开电影院的好友一商量,还真安排了团建。   时间定在周日下午,全影院包场,请所有人看老朋友导的大热爱情片。   消息传到B组,姬将军还挑着威亚倒悬在山湖之间,中场休息时揉着手腕听得叹气。   “看电影?章姐他们不是说烧烤吗。”   “烧烤也安排了,自助餐海鲜烧烤一条龙,也是颜导包了。”   蒋麓摘下寒玉冠吁了口气,助理擦汗擦的毛巾都快湿透。   “这条过了,回头文戏集中排,”葛导笑容满面道:“真是不错,效果特别好。”   “咱们休息四十分钟,你要是累把战袍先解了?”   “还行。”   蒋麓想到什么,侧头道:“沉沉周末去吗?”   潮哥跟着在这边跑前跑后一整天,哪里知道A组的情况。   他摸摸后脑勺,判断了下:“应该来。”   “就算沉沉不来,那对双胞胎也肯定撒娇要一起去。”   “你是不知道,这两天拍戏啊,温家那两个模特没事就在片场陪他,也是导演安排的。”   蒋麓原本解开战甲敞风,动作微顿。   “导演安排什么?”   “将来不是要演灵魂互换,沉沉得跟里面至少一个人熟。”   “然后他们交换着演,苏沉得演其中一个灵魂上身,另一个得演元锦被换了躯壳。”   所以虽然没有戏,但也得尽早安排好时间提前熟悉,看三方选择确定最后换谁。   “我听小隋说,虽然他们几个认识没几天,但感情真是不错,很合得来。”   “偶尔双胞胎的女朋友买花,还会特地给沉沉也送一大束香槟玫瑰,好像就放他客厅来着?”   蒋麓随手已经把战甲卸了。   他本来打算休息十分钟就继续拍,临时变了主意。   “我过去看看。”   “哎?”   潮哥没跟上思路:“你要去哪儿啊?”   “过去喝水。”   蒋少爷做事雷厉风行,说走就走,撂了句话人都不见了。   潮哥一脸复杂地目送蒋麓骑着自行车消失在远处。   少爷你——能不能找个好点的理由!   这边橙汁可乐雪碧管够,你还特意拆了战甲去A组那边喝水,那是图喝个水吗!!   自行车七弯八绕,几分钟就转到九百米外的另一处取景地。   那边像是快收工了,一群人在围着说笑。   蒋麓一蹬自行车,绕弯抄近过去看,发觉那对双胞胎是在围着苏沉。   像是在帮忙梳理头发,又像在碰苏沉的脸。   他眸子一眯,像是感应所有物被冒犯。   刚认识几天,靠这么近,年纪大还不知道避险?   旁侧有女场记惊呼一声,还有人举着相机咔嚓咔嚓拍照。   蒋麓下车快步过去,刚好和温知幸打了个照面。   后者刚和苏沉合照完,笑容可鞠地举手招呼。   “蒋麓!快过来看!”   蒋麓正吃着味,看他时眼神有点冷,穿过人群看被包围的苏沉。   直到碰面,他才知道他们围在一起是在做什么。   温知荣动作轻柔地松开指腹,把保持盒放在一边:“好了,不舒服跟我说。”   苏沉维持着往上看的姿势,屏住呼吸眨了眨眼。   他仍是剧中银发披肩的模样,穿着锦缎长袍很是贵气。   再看向蒋麓时,双眸竟是流光灼灼的明紫色。   模样仍是清冷又疏离的元锦,声音是忐忑又可爱的沉沉。   “麓哥……我这样,好看么?”   蒋麓定定看他几秒,半罐子没吃完的醋扔到旁边,又走近一步。   “……嗯。”   好看。   只有你会这样好看。 第88章   美瞳这个东西很吃颜值。   寻常人冷不丁戴个翡翠绿海洋蓝, 会因为肤色和五官不符风格显得突兀。   但无论是对双胞胎模特,还是对苏沉,异色美瞳都是锦上添花。   先前因为原著里没有写眸色改变, 世纪初时美瞳还不算流行, 剧组压根没考虑过这一茬。   苏沉颜值骤然又升一大截, 直接被颜粉们推到导演面前。   “你看看你看看效果多好!!”   “没想到紫色这么显白啊……”   “那是人家本来就底子好!骨相你懂伐?”   颜电也是第一眼看得惊了,又临时带苏沉去见拖车里埋头敲键盘改稿子的闻长琴。   “琴姐!”   闻长琴第一眼还以为是什么特效, 埋头案牍多年刚见识这新鲜玩意,绕着苏沉转了两圈。   银发紫眸,确实好看。   原本只是帝王家的贵气, 这一加效果,仙气都出来了。   苏沉哭笑不得:“我照镜子都有点不认识自己。”   “咱们拍了好几部,临时加设定不太好, ”颜电斟酌道:“但是后面……”   “后面好说, 第六部还没出版,后头也只是打了个大纲。”闻长琴爽快道:“这隐形眼镜多少钱?成本不高吧?”   “是小幸他们带回来的牌子货,瞧着挺好。”   “那行, 我安排到后期再用。”   颜电笑着应了,拍拍苏沉的肩。   “再过几年, 你还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小姑娘。”   剧组拖拖拉拉两三个星期, 终于定在今天夜里拍上元节的景儿。   七月初天气已经热了, 好些摄影师傅早早穿了T恤, 扛机子扛得满身大汗。   纸屑制的积雪在京城各景里已经标好,群演们也换了厚实的皮袄揣手,街上各处还有香炉薰笼之类的摆设, 把寒意凭造了出来。   这样的群景反而没有苏沉什么事, 躲在幕后看热闹难得清闲。   他看见道具师们仔细画出浮冰的轮廓, 按着预先的设计洒在人工假运河里,还要配上雪花半融,以及随风吹落的梅花瓣。   夜幕一暗下来,四面八方的光源接连亮起来,现场登时美不胜收。   道具组的人忙不过来了,抓着群演和所有闲着的剧组人员一块儿去弄孔明灯。   祈福灯笼漫天飞起,小贩推着车叫卖元宵,侍女抱着梅花笑着跑过河边。   苏沉半个月前早早拍过君王凭栏鸟瞰的镜头,如今才知道是用在这里。   他穿着现代便装站在镜头之外,看着所有人忙碌的跑来跑去,像真是在一起过节。   这样抽离又幻妙的日子,已是他习惯的常态。   蒋麓拍完追马牵灯的戏,瞧见苏沉在帮道具姐姐粘莲灯,起了顽心自背后笼他的眼睛。   蒋少爷给个眼神,潮哥忍笑在旁边打配合,帮着开口逗沉沉。   “猜猜我是谁?”   苏沉一闻见清冽里又混着些荷尔蒙的气味,就清楚手的主人。   但他被蒙住眼,手里跟着乱了分寸,胶水不小心洒一手。   蒋麓偏不放手。   “哎哎……”苏沉摸黑找哪儿有纸巾,半是埋怨道:“麓哥!”   他一动弹,又浓又翘的睫毛扫过蒋麓的手心,带来一阵酥痒。   潮哥心想自己怎么跟个电灯泡似的,此刻想走,又被自家少爷给了个眼神。   不是吧,你还逗他啊。   助理一脸复杂地看了一眼蒋麓,又开口道:“猜错了!”   “麓哥!!帮我擦手!!”   蒋麓这才松手,啧道:“我明明没有出声。”   “人家怎么可能猜不出来,”潮哥憋不住了:“除了你和颜姐,谁会这么逗他玩儿啊。”   苏沉举手让他擦:“得亏不是502!不然我这爪子还要不要了??”   “要不了就让你麓哥赔你一只,”隋姐在旁边笑得不行:“来来来,得亏我拿了热毛巾过来。”   蒋麓随手接过热毛巾,认认真真给他擦指尖指缝。   少年一认真起来,小事也做得郑重。   左手掌心托着他的手腕,右手一截一截揉擦,毛巾叠得四方一用一换,顺道把手背也擦得干干净净。   “满意吗?”   苏沉瞥他一眼,抽回手继续粘莲花瓣:“还行吧。”   面上看着淡定如常,其实呼吸有点乱。   哪怕是隔着毛巾,这样的亲近也让他想起那天的梦。   蓝莓味……在唇齿间骤然绽开的一瞬间……   麓哥你能不能避点嫌?嗯?   苏沉此刻甚至有些烦。   他心里不肯把那个梦当真,只当是什么胡闹的错觉。   蒋麓对苏沉直觉很准,连被烦了都能一秒读出来,臭不要脸地粘了过去。   “粘什么纸,够用了,陪我放灯去。”   “葛导正在拍……”   “我们去街尾放。”   蒋麓平日里威风凛凛像头狼,此刻反而拱在苏沉旁边扭来扭去。   “陪我陪我快陪我——”   苏沉毛都快炸了,越不想贴太近越被这家伙黏住,扭头看向潮哥:“你管管他!”   “这祖宗管我还差不多,”潮哥如是道:“你越不理他,他越这样。”   蒋麓闷笑一声,把脸埋在苏沉颈窝不肯动了。   他们这一刻真的很近。   近到能感觉到气息贴在脖颈侧,轻轻拂过的升高温度。   近到好像两头幼兽拱在一起玩闹,才不管自己到底是十几岁。   又天真又暧昧,搞得人根本招架不住。   苏沉把花灯放到一边,被他碎发挠到痒处破了功,终于笑出声来。   刚进组的时候自己才十岁,成天粘在蒋麓屁股后头,那时候没少被他烦。   现在反而是蒋麓粘着自己,快十八岁了居然还撒娇!   蒋麓你是不是活回去了!   你撒娇像话吗!!   隋姐刚瞧见那花灯就喜欢,小心翼翼问能不能收藏做纪念,被答应之后喜不胜收。   这可是主演亲手做的玉莲花灯,而且还做的这么好看!给她十万她都不卖!!   “能签个名吗宝贝!”   苏沉随手签了,笑道:“有两个褶儿别的不是很好。”   “哪里!已经超棒了!”   蒋麓不肯他岔开话题:“走嘛。”   两个少年这才各挑了一盏金纸方灯一块去了镜头外的八角桥边,拿墨笔给对方写祈愿字句。   苏沉抬笔下意识要落元锦惯用的仿古字迹,临落笔前反应过来,换回自己写作业时常用的笔迹。   『朝朝乘兴岁岁乐安』   蒋麓思索一刻,龙飞凤舞地给苏沉写了一行。   『万事得胜 无往不利』   两人交换一看,都感慨对方果然会写这个调调的祝词。   但在没有事先打招呼的情况下,字数格式都差不多,的确是很有默契。   酒精棉小方块用铁丝绑好,点燃后便不断产出热气让金纸灯笼膨胀上升。   他们对视时同时松开了手,祈愿灯笼便乘风而去,一同飘入飞腾的灯海之中。   今晚刚好有正好的灯笼,取景各地的灯笼都往同一处飞去。   蒋麓扬首张望片刻后,忽然道:“入镜了。”   “嗯?”   “你看,”他伸手往远处指:“按葛导他们架镜头的方向,我们的灯笼刚好飘了过去。”   “那刚好当个剧里的彩蛋。”苏沉笑道:“其他灯笼都没有写字,只有我们的有,将来电视上说不定还能看到。”   蒋麓安静地看了很久,直到灯海都飘散到快要看不见了才开口。   “现在再让我想像《重光夜》结束的那一天,我根本想象不出来。”   苏沉望着长河上漂浮的碎冰,半晌嗯了一声。   《重光夜》的道具组实属国内顶尖团队,要面对一系列离谱到极点的需求,夏天下雪冬天开花都不算什么。   上元节拍完,紧接着就是元锦梦境里的那扇血珀门。   自第一部重光夜降临之后,元锦一夜间发色银白,还得到梦中神游的奇异能力。   这能力可以让他目睹五湖四海的广袤风景,潜入任何府邸亲临隐秘,更与一扇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门结下不解之缘。   第一扇藏在雪山深处,在山面陡险处突兀镶入。   握着门把手打开的那一刻,会跌进深海与暴雨里,门的内外迥然是两个世界。   元锦深陷在深海暴雨里,竭力找到这一扇同样的门,紧接着再跌进下一个幻景里。   每通过一扇,他的五感之一便被强化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如目力强悍到可以看清视野最远处的树梢鸟羽,如听觉可轻易隔墙察觉旁人的脚步。   这扇门上镶着的血珀,和皇家冠冕上传世的血珀又完全一致,皆是如重光夜般神秘莫测的存在。   单独关于这一设定,论坛贴吧里的讨论猜测就层出不穷。   [145L:大胆开麦,门一共有十扇,开完的最终奖励就是永生。]   [232L: 根据琴婶以前作品的搞怪风格,说不定最后一扇门后头有个吐槽役仙人?闯关到最后能听到很多世界运行监控的绝密消息?]   [481L:楼上都在猜啥啊,我押五块钱!让他直接登仙飞升,成为掌管重光夜的幕后!]   [482L:哎哎,人家压根没写修仙设定,真要搞新世界观,十部够琴婶发挥?那不得搞个大几千万字的长部头了?]   苏沉目前并没有被剧透到第十扇门的真实幕后。   前几扇的拍摄难度已经是层层加码了,后面的根本不敢想。   第一扇拍落海,第二扇拍森林,第三扇拍狼群,第四扇拍火焰楼。   火海那里危险太高,大部分用的还是特效。   但到了第六扇……直接要在沙漠里找门。   包机飞到大西北去找沙漠不现实,剧组直接砸重金,在现有场地里,买了十吨沙子。   当时沙子是一卡车一卡车的往里运,卸下来还不能直接布景,要过筛,还要铺色。   虽然剧组有意架设了固沙网之类的布置,但刮大风的时候连皇宫里都有白沙飞舞,画面一度有点怪异,像是有世外高人在做什么法术。   几个月前买来的沙子,如今在拍完上元节之后派上用场。   元锦前一秒还在迷宫般的楼院里穿梭,打开门的那一刻,一脱力坠到厚实细软的白沙里。   常规来说,沙漠都颜色偏棕黄,想要人工制造白沙漠,不仅是沙子要用反光染色都不错的材料集中处理,还要现场充分打光,在完全没有其他颜色的光污染情况下进行布景和拍摄。   道具组头疼的同时,演员也在头疼。   ……在沙漠里演戏,一个场景用几百个状态演几百天的反应过渡,太难了。   元锦在小说里一次一次千遍万遍的试,苏沉必须也要重复上千遍演出来。   其中从轻松到绝望到偏执的情绪,也要近乎真实的复刻。   只有这样,他自己才会信,沙漠里真的有一扇门。   他信了,观众才会跟着信。   苏沉去片场看沙漠的那一天,原本已鼓足勇气,还很客气地和道具组的熟人们打招呼。   但大家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同情。   那种同情和怜悯,是知道真相后难以掩饰的真实情绪。   “怎……怎么了?”   少年已经嗅到几分不祥。   “是这样。”颜电安慰性质地拍了拍肩:“这个沙漠,后半段都是我监修着铺好的。”   半个操场一样的大小,还安排了风力和人力系统,不断改变分布格局。   正如每一次元锦醒来以后,沙漠仍在风吹日晒,变化出无限形态。   他每一次想要记忆的位置,最后都会消失在看似千篇一律的无限场景里。   “沉沉,很抱歉地跟你说一句……”   “我们真的埋了一扇门。” 第89章   苏沉看向颜电身后半个操场大的沙丘, 再看向总导演明显心虚的笑容,叹气道:“你说吧,打算拍成什么样?”   “需要自然状态, ”颜电搓了搓手, 侧让一步:“你先进去感受下?”   “回头实在拍不下去了, 咱们多休息两天,再继续来。”   回回拍这种戏都像是渡劫。   苏沉换衣服时看了眼镜子, 发觉自己竟然还挂着笑容,一看就是被折腾习惯了。   温知幸在旁边帮忙递梳子发胶,不放心道:“小心呛着, 慢慢来。”   “沙子听说有四五米深?”发型师跟着凑热闹:“还得穿古装进去刨,也不让带个工具……”   “原著我看过,你知道最后知道是怎么找到的吗?”   “怎么说?”   “很邪门的, 靠血。”   天子的血珀冠, 和梦境里的血珀门,都和元氏血脉隐秘相关。   原著里的这一扇门,其实并没有什么必掘不可的道理, 实际上,主角在梦境里逡巡了很多次, 不死心的去那里找了又找, 最后是现实里无意间刺破手指, 发觉血珀会将自己的血吸收干净才动了心思。   纯白沙漠之中, 元锦刺破手指,看血珠一滴一滴地流下。   它并非渗入沙滩,而是被无形吸引般, 保持圆润的状态往更深处滚动而去, 掘开沙子时还可以看见平滑的痕迹。   他最终追着自己的几滴血, 找到藏在深处的那一扇门。   整个故事甚至带着几分难以分辨的哲学感,像是有什么隐喻,又像是没有。   温知幸熟读过原著许多遍,作为资深读者讲起这些都是津津乐道。   道具师刚好路过,长叹一声道:“回头拍这里,血珠还要找特殊材料拿线牵着拍,导演她直接要我老命算了——”   苏沉换回元锦的装束,重回镜头前就位。   他原先有些抽离的情绪在脚面触及沙漠时被重新聚拢,不太适应地一深一浅在沙面上行走着。   生疏又怀疑的状态,就是颜电要的真实。   她不能拍一个演员穿着古装衣服在沙漠上惺惺作态,而是要把元锦起疑心,甚至不想参与的抗拒一面拍出来。   只有这样,观众才会信。   尊为帝王,贵为天子,绝没有翻掘沙子的道理。   可一路都闯过这么多关了,连狼群都手执利刃拼杀而过了,当真要止步于此吗。   元锦每一次的犹豫和试探,在镜头里都是可贵而真实的情境。   第一镜,第二镜,很快是第十镜,第二十镜。   这幕戏从早上十点正式开拍,将一直持续到晚上十点。   像是某种前卫艺术实验,又像是对苏沉的心智折磨。   人员机器都在画面之外,单向记录他入戏时的一举一动。   苏沉有意识地浸在角色里,每次出镜头时喝水休息只用很短时间,转而继续回到空无一人的沙漠里,寻找那一扇不存在的门。   他开始怀疑是导演在骗他。   这会不会一开始就是颜电的一个局,她根本没埋过,所以永远都找不到?   他站在凌乱的沙丘间,感受不到时间的痕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甚至挖到后面,疲倦到蜷在阴面小憩,衣衫上都有沙粒翻落而下。   最开始三个小时,漫长到像是三年。   他努力在脑海里勾勒那扇门本该有的样子。   判断这沙丘的边缘,以及门最可能存在的地方。   越是觉得挖不到,越不死心地想要动用一切方法。   从早上到晚上,期间被炽热灯光照得汗透后背,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场内一个人作困兽之斗,场外其他人也看得心惊。   “到底有没有埋啊……我都想帮他找找了。”   “导演打算这样拍几天?再来几天人得疯了吧??”   “听说这白沙可贵了,因为要追求泛光度之类的,还拿机器成吨的打磨过!”   颜电在场外站的腿痛,时刻关注着苏沉的状态。   五个小时下来,看得着实赞叹。   她有个秘密,没有跟任何人说。   在纯白沙丘正式采用之前,她雇了几个年龄不等的演员,让他们签了保密协议之后演一遍这场戏,要求和苏沉完全一样。   这么做单纯时预先采样,看看同一场戏能有什么样的不同的情绪状态,如果有好的,也可以录下来给苏沉参考。   可她雇的四个演员,最高记录只到四个小时。   全神贯注的表演状态,在二十到三十分钟以后就开始涣散了。   有时候艺术和体力活没有区别,在考验体能的时候还考验着心智稳定程度。   她在雇佣的情况下,放四个人在沙丘里滞留四个小时以上,情绪不稳定的占大多数。   有人试图要些工具转移注意力,有人直接要求提前收工,工钱爱给不给。   此时此刻,颜电看到的苏沉,却仍然留在角色里,继续完成他自己的探索。   这样的执著和纯粹,有大半要得益于第一位老导演对他的磨砺。   如果苏沉遇到开蒙人是任何一位浮躁功利的老师,他都不会蜕变成如今的样子。   颜电正出神想着,被葛导演突然拍了下肩。   “坏了,”他附耳道:“沉沉好像找对地方了。”   “怎么会?”她难以置信:“不是埋在两三米的地方?那么深怎么能……”   “找到了。”远处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导演,我今天是不是能下班了?”   颜电再抬头,看见那扇门平放在沙丘深处,此刻已经被完整打开。   她像是常识被挑战了一样,翻过围栏去看他是怎么做到的。   葛导演看得直摸脑门,连连感叹。   “了不得啊,我这得夸他运气好还是脑子好?”   苏沉挑了一个角落,先是挖了一个小坑,然后凭腿力和背里进行大面积的推卸,把坑面不断加深。   他用手的时间相对很少,更多时候是靠着巧力把坑面不断推宽推深,就像是整个人睡在沙丘一角那样。   整个过程都出乎意料,更没人会想到他会去真找。   ——总时长五小时零十四分钟,有头有尾,胜利收工。   颜电冲到监控屏那看完快进的影响,高兴地把一轮圈的人都猛亲一口。   “跟道具组说,不用找珠子了!”   “直接都用后期特效做,沙面的轨迹和血迹都用特效——拿沉沉这一段完全就可以!”   她话一放出来,原本准备好加班奋战的后勤都懵了。   “不是说这幕戏要拍一个多星期?”   “今晚夜宵也不用做了?明后天的都不用做了?”   “休息!放假!下班!”颜电猛亲一口苏沉还掺着沙子的头发,高兴得像朵向日葵:“又要体面又要真做成这件事,只有你会这么用心了!”   剧组一大难题五个小时就被解决掉,当天直接安排工人来拆场地,把成吨的沙子八折转卖给装修工厂。   大伙儿许久没有在日落前下班,散场时都有些恍惚。   隋姐操心惯了,一边给苏沉递保温杯,让他喝点热鸡汤缓一缓,一边看着成队的工人过来装卸沙子。   “这么大阵仗……光是磨砂和铺设都花了快四个月,没想到五个小时说拍就拍完了?”   苏沉默默看她。   “咳咳咳!当然不是说你拍的不好!我们沉宝今天表现超群!”助理姐姐连忙找补:“我就是感叹下,这么兴师动众的,哪怕能转卖掉,人工费交通费得要多少钱啊……”   旁边经纪人铃姐听见了,笑道:“这算什么。”   “你知不知道美国几十年前拍了个《雨中曲》,里面有个名场面,是个男的在雨里举着伞绕路灯跳舞?”   “那部我看过,”苏沉回忆道:“好像没什么特别烧钱的地方?”   他此刻才感觉到体力透支的后劲,配合着服装师帮忙把假发拆卸掉的空隙,还能感觉到后背肌肉仍然紧绷着,像是仍在发力一般。   “当时那帮老外,为了拍出来雨滴拉长又发光的效果,愣是想了个法子——往喷水机里加奶!”   “十几吨水哐哐地喷成雨水往下淋,里面全都掺了牛奶,这才是烧钱跟玩一样!”   隋姐听得咂舌:“那也太浪费了……”   正聊着天,颜电刚好路过,给她两递邀请函时笑了一声:“假的,人家老美早就澄清了。”   “牛奶真有反光的效果,还要灯光师干什么。”   苏沉冷不丁也被塞了一份到怀里,拆开看清还真是正经邀请函。   颜电包了整间电影院、自助餐厅和保龄球馆,限定周六日二十四小时营业。   剧组所有人凭邀请函和工作证入场,次数不限。   这样的好事情,还真是头一次。   老爷子待人宽厚,但基本心思都扑在工作上,请烧烤披萨之类的都是现场发放,大伙儿吃完接着通宵干活。   偶尔放松着也是开开酒会,随意打扑克打台球一类,很少放人出剧组玩。   他习惯了老一代人的严格管理,看不得‘纪律松散’这样的词。   颜电自己都穿着镭射风大外套乱窜,组织团建时心态很好。   人不玩,就会死。   哐哐哐连轴转两个月疯狂工作,那最后都成了机械化完成工作,全靠规矩来熬人。   熬到最后,能剩多少活力和创意?   她花钱痛快,流程又安排的面面俱到,连本地的狗仔们也一并打点好了。   剧组的人一开始还不太敢放假休息,没想到空调大巴都租好了,半小时一班,想来来,想回回。   所有人习惯着紧绷神经严格工作,此刻才终于松了口气,笑闹着一起去玩。   苏沉难得被放出去透口气,上车时笑意明显,像是被颜姐补发了一场迟来的春游。   他终于——终于可以和大家一起出去玩了!   电影院!体育馆!玩什么都可以!   不用担心有密不透风的镜头齐刷刷怼着脸,也不用担心看电影时引发任何骚乱,好的不得了!   剧组里不少人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包场,走过检票口时都有点不习惯。   下午场统一放的是最新上映的爱情片,爆米花可乐全程管够。   年轻人坐一排,四五十岁的坐一排,各聊各的等电影开始。   蒋麓来的时候,苏沉已经坐在了双胞胎中间,遥遥挥了挥手。   他故意的。   自从那个梦以后,苏沉和蒋麓私下单独相处的时间减少很多。   虽然两个人的门锁密码都没有改,但苏沉很少再过去。   平日时不时一起下棋,听歌,打电玩,活动都暂时不参与。   也不再找蒋麓私下对台词,见面时很客气的招呼一声。   好像还是友好和睦,但距离在一点点拉开。   苏沉这么做的时候,像是在自我克制,又像是在试探对方。   但蒋麓意外地很平静,诸事配合,不问缘由。   放映厅里光线昏暗,蒋麓看见苏沉的招呼,轻点了头,坐在不近不远的地方。   苏沉悄悄观望他坐在哪里,又仿佛无事般继续与温知幸闲聊。   电影按时放映,是一部很精彩的爱情喜剧。   千金小姐和花匠相互暗恋,意外灵魂互换,展开全新生活。   情节放映的时候,其他人都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跟着大笑。   苏沉控制着自己不要往左看蒋麓的侧影,注意力放在电影本身。   每一幕都浪漫轻快,能看得人忍不住微笑。   十四五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他越是如此,越看得心神不宁,像是还在挂念另一个人。   看见电影里情侣们一起骑车时,脸颊发烫。   看见他们靠近拥吻时,不自觉避开视线。   他模模糊糊感觉到什么,但并不敢触碰它。   像是知道不可以,不允许。   一面在自我逃避,一面又忍不住想另一人此刻的心绪。   蒋麓半倚着靠背,看得打了个哈欠。   两主演他都合作过,一个念台词还是老样子,分不清前后鼻音,很好笑。   另一个不知道口臭好点没有,但愿拍吻戏前有好好嚼口香糖。   他本来对团建没兴趣,仅仅是晚间烧烤前顺带过来看会儿。   至于沉沉在悄悄躲他,也安静纵容着,不多探寻。   也许这样才是对的。   蒋麓心里还是会想到这件事。   关系不必太近。   只用做不冷不热的朋友,之后哪怕剧组解散了,也偶尔互通电话,一起出去打个球。   这样已经很好了。   苏沉看到后面缠绵悱恻的地方,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找借口说去洗手间,起身从右侧出了放映厅。   蒋麓瞧见了,鬼使神差地等了两三分钟,自己从左侧走了出去。   前台大厅都是电影的工作人员在和演员们聊天合影,沉沉不会想往那边去。   他滑开手机,本想发条消息,最终没有发。   大概是在没有的地方。   放映厅走廊的末端,是吸烟室和一长排的抓娃娃机,放着节奏土嗨的电子噪音。   蒋麓一步一步往深处走,看见最末端在抓娃娃的苏沉。   后者像是不意外他会找过来,对视一眼,塞了几个硬币继续下夹子。   概率都被调过,前几下必然的抓不住。   蒋麓奇异地有种狩猎般的感觉。   好像自己如果说错话,或者做错事,会搅乱他们之间本来就不太清晰的奇妙关系。   他脚步很慢地走近他。   苏沉面上装的沉稳,其实脑子里已经是乱糟糟的。   他听着抓娃娃机单调重复的电子音乐,在蒋麓靠近过来的时候,胡乱思考着自己该赶紧逃跑,还是假装一点都不心虚。   可是他心虚什么呢?   有什么秘密是不能告诉麓哥的?   少年低着头注视着娃娃机,长颈鹿歪歪斜斜地被抓起来,半空轱辘一滚,不偏不倚地落在出口。   苏沉心里一沉,反而宁愿它此刻没有中,弯腰把毛绒长颈鹿取了出来。   麓哥越来越近了,好想跑。   念头到这里的时候,蒋麓已经离他很近,像是也在仔细端详他抓着的那只长颈鹿。   两人距离近到像是可以轻易接一个吻。   苏沉发觉自己在乱想什么,简直想拿长颈鹿敲自己的头。   那是你哥,亲个鬼啊!   “还有硬币吗?”   “嗯。”   他张开另一只手,让五六个硬币洒落在蒋麓掌心里。   蒋麓没马上去抓,反而是接过苏沉手里的毛绒长颈鹿,低头用鼻尖碰了一下。   挺可爱的。   苏沉脸颊唰地就红了,像是内心那个秘密被猛然击破一样,匆匆抓回战利品说了句你自己玩,扭头就跑。   他再回到座位时,温知幸递爆米花过来:“被粉丝围住了?”   苏沉笑着嗯了下,没解释。   他再看向电影屏幕,呼吸都是乱的。   此刻的放映厅一片昏暗,没人注意到有个少年悄悄举起长颈鹿,也很轻很轻地用鼻尖碰了一下。 第90章   周末玩闹一天, 周一提前通告说晚上要拍夜戏,苏沉痛快睡到下午两点。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他以为是助理催起床, 拿枕头捂着头磨蹭着接了。   “沉宝, 吃饭了吗?”   苏沉闻声睁开眼, 发觉是远在乡下的奶奶打来电话。   “奶奶,”他快速坐起来, 笑声有些心虚:“我睡午觉呢,已经吃过了。”   电话另一端老人声音慈祥,说话时饱含牵挂:“今天是端午节, 有没有吃粽子呀?”   “奶奶跟爷爷前段时间给你包了好多粽子,托你妈妈找人带过来了,应该还是新鲜的。”   苏沉坐在被褥里, 听着电话另一端细碎又熟悉的叮嘱, 心头有几分愧意。   他回家的时间太少了,以至于本该逢年过节对长辈的关心,都反转了过来。   剧组其实也过节, 只是工作太忙,很多人都顾不过来。   元宵有汤圆, 端午有粽子, 不仅甜咸都兼顾着, 还有外国进口的冰淇淋口味。   这些福利大多归三四线的配角们尽情享用, 主角们往往戏场排的很满,简略尝两口就继续忙去了。   今天还额外不一样。   他又要和江烟止拍戏,而且拍的是有史以来台词最密最长的那一段。   万曜之同元锦以国运相赌, 两人筹谋中又相互试探, 最终讲出海昉国夺港之心, 引出后面种种。   这场群戏里有三四位老臣参与夜宴,还有万曜之身边的伶俐女使,光是群演的台词合在一起就有六页。   而元锦的台词单独剔出来,要背上数千字,其中引经据典,情绪起伏回转,难到完全可以作为时都戏剧学院的研究生考试。   进组时,苏沉已早早开始背这一段,要把每一段都熟练到变成完全的肌肉记忆,直到彻底不动用记忆的地步才可以。   因为群戏绝不是各顾各的差事,而是把自己融入化学反应的一环,和所有人的神情行为都相互呼应。   他每演一次群戏,都像在渡一次劫。   配角要把十分力气都使完,他便需要掌握二十分五十分的额外心力。   全场的节奏起伏,压制和被压制的姿态,还有爆发点的选择,一切都必须纳入他的控制范围内。   往往一场十五分钟的长段拍完,整个人都会有低血糖一般用脑过度的虚脱感,紧急补糖补水以后重新顺一遍台词,然后抓紧状态再来第二条,第三条,直到拍出最好的状态。   这次,一条就是三十分钟。   导演明说了要长状态,不切开分拍,意味着所有人都得大脑高度集中着拍完三十分钟,期间任何人哪怕是群演出了错,都得推翻了再来。   碰到这样马拉松般的极限工作,有些老演员都会提前烧香三炷,许愿一切顺利。   虽是晚上六点天黑后开戏,下午三点时演员已经全齐了,在现场走情绪默戏。   剧组的老手们都知道这时候绝对不能打扰这几位老师进角色,走路搬东西一概收着声。   四点开始,他们拿着台词本集体过戏。   在不加任何动作,不加任何额外反应的情况,仅仅是按顺序把每个人的台词都说一遍。   效果只有一个字,乱。   要么赶,要么急。   在场有重要台词的人有九个人,九个人说话各有节奏习惯,现在拼插在一起,磨合起来非常费劲。   哪怕是场内一贯有笑容的江烟止,此刻也皱着眉头凝神贯注,轻易不敢把台词说快。   编剧引经据典时尽情发挥的文藻才华,在充分注音后仍有表达的难处。   他们在表演,在成为角色本人,而不是参加一场群体背课文比赛。   刚磨合完三遍还没有结束,时间已经到了六点。   颜电自两点时就坐在这,此刻看了看表,起身道:“开始吧。”   苏沉深呼吸一口气,脑内数千字的台词已印入脑海深处。   “各部门就位,第六十七镜第一次。”   “ACTION!”   此刻时间跳转到年关之夜,老臣新君雪间宴会。   正值觥筹交集时,太监尖声唱报。   “京畿港使——万曜风携礼到!”   元锦双指拾起琉璃杯,眼眸很慢地眨了一下。   她不该这时候来。   当年他流亡四方时,曾以半京为赌注,与这位万风集的主人换来扶龙之助。   后来京畿尽数规为新港,朝廷监法少税,让她从偏远之地转至中央,成了风头更胜的国商。   越是势力显赫,越容易被忌惮监视,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也正因如此,他扣下她的幼弟如同质子,万家上下都被各方势力渗透了眼线。   但反转过来,万家又何尝不是这样对朝廷,哪里没有他们的人?   “宣。”   “宣——”   万曜之领人快步而来,两侧老臣皆是神色复杂。   女人本不该如此登堂入室。   但从龙之功重于泰山,万风集又归她所有,谁也没资格再置喙更多,只能容忍这女人有了外封的官职。   当年老皇帝发疯令皇嗣相杀,谁能想到今日会是这样的结果!   “陛下好雅兴,年岁更替之际赏雪设宴,怎么不给臣下留一杯好酒?”   “那要看,万卿带来的是什么厚礼。”   女人骑装飒爽,仅回眸一扫,便有女使俯首呈上一样物事。   按宫中旧俗,新年除夕日君臣互赠年礼,各宫赐春宴冬酒,并不罕见。   臣子们大多会抓紧这表忠良的机会,或送珊瑚如意,或送字画古籍,千方百计讨皇帝欢心。   值得一提的是,每一年的除夕宴里,姬龄都会送上一颗蟠桃。   所有人都惊奇这大冬天里哪来的鲜桃,偏偏姬将军藏了秘密不说,独一人使得此巧。   御前侍卫疑心有诈,请示后挑开礼盘上的锦帕,露出一段盘曲的油绳。   “回禀陛下,万大人送来的……是一截绳子。”   万曜之慢悠悠开了口。   “是京畿港的最后一根油绳。”   “我若再慢一步,便要全被旁人买完了。”   老臣嗤笑一声:“一截绳子的事,竟然敢拿到陛下面前邀功撒野?”   “都说万大人富甲一方,没想到朝贺新春的时候,竟拿这样简陋的物事充数!”   苏沉正要开口,侍卫没忍住猛地来了个喷嚏。   “卡。”   颜电示意其他人重新温词,快步过去跟其他几个人讲情绪动作,再看向苏沉时招呼道具组把龙椅往上垫。   “他气势要更凌厉一点,座位暗里调高,多用俯视角度。”   “沉沉,你知道该怎么演吧?”   “不光要靠皱眉来表现难以捉摸的状态,”她示意苏沉让开,自己坐在龙椅上换了坐姿:“看着,可以这样坐,或着表现的不把万曜之当回事。”   “你现在地位上必须压制她,你可以自己安心吃菜饮酒,台下他们怎么闹腾是他们的事,不到要紧的时候你什么都不表态。”   当导演要能演好所有角色,还要能教所有人怎么演。   等一趟顺完,镜头重新对准。   “Action!”   原定要拍一晚上的戏,硬生生拍了四天半。   有两个老臣演得不够好,期间磨了又磨,索性换人重来。   菜式全都要原封不动,七成用了模型,三成需要冒热气的汤羹都是现做。   最恐怖的长台词戏,不出错是不可能的。   苏沉从诚惶诚恐演到舌头根发苦,花了一个通宵。   从口齿清晰演到快要麻木,花了三天。   他就差跟烟姐和其他几个前辈睡在这片场里,演到这辈子都不想吃年夜饭。   这场戏里,万曜之以船缆油绳一步步解开四国间的资源压制之势,又将风雨欲来的格局点了个清晰。   元锦看似被动地坐在龙椅上,其实早已知情这一切。   他佯装是与群臣除夕赏雪,好像被不速之客打扰了雅兴,故意是让她说给这些各个势力听清要害干系。   再有灭国之患,灭的不是他一个人的国,是他们的国。   只有把利益关系绑到一起,有些事才能费力推动,哪怕早就该这么做。   他需要有明面上的一万个非做不可的理由,才能集合所有的权力,最终回归给他一个人所有。   在这场戏里,他和万曜之一人在暗一人在明,配合地不动声色。   颜电最后说收工的时候,苏沉感觉自己像是整个人都已经粘在这硬凳子上。   他整晚坐得太久,起身时身体不受控制地栽了一下,被助理眼疾手快地扶住。   “辛苦辛苦,”隋姐熬得都撑不住了,打着哈欠道:“来喝点热牛奶缓缓,这出戏总算是搞完了。”   苏沉都有点缓不过来:“真的过了?”   “真过了,”江烟止仰头灌了几口水,笑着戳旁边的演员:“你刚才又差点说错词,我当时冷汗都要下来了。”   “我也是!!差点被吓死!!”   “拍了二十几场,沉沉也骂了二十多场,嗓子听着都吼哑了吧??”   少年摘了发套,心有余悸道:“让我吼老人……演戏我都不太吼的出来,前辈们得罪了。”   “哪里,演得好极了!”   “吼得好,我听得特痛快!”   他们拍完戏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半,卸完妆换回衣服时已是五点多。   苏沉和其他人坐着电瓶车回酒店,此刻才想起来什么。   “隋姐,我是不是还有个粽子没有吃?”   “粽子?”助理愣了下,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天下午睡醒时她拿来的粽子,哭笑不得道:“这都是哪天的事儿了,早放凉了给别人吃了。”   苏沉累得后脑勺泛痛,点了点头:“不吃也好,本来也消化不动。”   此刻天色渐亮,晨光压过树巅上的一抹绿,无声无息地向外溢洒。   还是坐在前排的老前辈眼尖,喊了声:“那不是小麓吗?”   “他们是去上戏的?”   “对,我记得隔壁剧组今天是早班,还念叨着要拍朝霞来着。”   “是不是沙场出征那个?还是海船戏?”   苏沉本来困得快睡过去了,听见前排的议论声,此刻才看清向距离渐近的人群。   第一眼看见站在人群里的蒋麓,第二眼看见被潮哥有意隔开的那个男孩。   蒋麓和其他演员并肩同行,说话间也看见了他。   那个投资方的亲弟弟抱着一大束花,笑容灿烂地跟在队伍靠后位置,满眼都是蒋麓。   明晃晃地,真挚又刺眼。   电瓶车只是停了几秒,继续往酒店开去。   苏沉仅仅来得及和蒋麓点了下头,两人交错渐远。   他一个人坐在后排,忽然不想回头再去看麓哥。   困意尽数消散干净,紧接着涌上一股说不清楚的心酸。   苏沉在这一刻,突然特别委屈。   他委屈到眼眶发红,暗里调整着呼吸把泪意压回去。   不知道是连续通宵以后疲倦太过,还是内心深处刚才被刺了一下。   前排的人们说说笑笑,在收工的惬意里看着沿途的风景。   苏沉独自裹紧毯子,觉得清早的风有些太冷。   完蛋了。   我喜欢他。 第91章   这个认知几乎是荒谬的。   直到苏沉回到房间, 在沙发上裹着被子,始终都没有缓过来。   2009年7月2日,他发现自己喜欢蒋麓。   是身为朋友, 搭档, 师哥, 同性的蒋麓。   每一条都是禁忌,危险到念头一动都想捂住脑袋让所有想法停下。   苏沉用被子捂住头, 干咽了一下,难受到像是突然得了喉疾。   什么都说不出口。   房间外隋姐端着热牛奶敲了敲门。   “沉沉,你换密码了?”   “对……抱歉。”苏沉起身过去给她开门, 目光相对时又咳嗽起来。   “通宵工作太辛苦了,”隋姐心疼道:“喝点热的,好好睡一觉, 需要什么都跟我说。”   苏沉随便给了她一条毫无意义的密码, 简短道别后捧着热玻璃杯,忽然想藏起来。   太心虚了。   他要像藏住一个伤口,藏住一个咳嗽一样, 对所有人隐瞒这个秘密。   此刻再去睡觉,也只是把自己闷在被子里胡思乱想。   苏沉不肯停下, 强迫症一样把空玻璃杯洗完又反复擦干, 努力找点什么事做。   他一时间没有能够倾诉的人, 想到最后, 给江烟止打了电话。   “沉沉?没睡呢?”   “烟姐,”他词不达意道:“你要休息了吗,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刚演完这么难的戏, 哪里睡得着。”江烟止笑道:“什么事?”   “我……”苏沉清楚自己什么都不能问, 把话题转到工作上:“我觉得我演得不好。”   “但是这样说, 好像很不负责任。”   “吃过早餐了吗?”江烟止笑道:“我这边有现烤的巧克力松饼,要不要一边吃一边聊?”   少年眼睛亮起来:“我这就来。”   他努力不去想那些。就像人只需要工作就可以过一辈子。   江烟止的房间就在同层的走廊尽头,是作为主演之一被长期保留的同款套房。   苏沉推门进去时,厨房那边有搅拌器的絮絮响声。   滚烫冒气的现烤松饼刚端上餐桌,还有一份洒了菠萝草莓粒,颜色明透。   “来啦?”江烟止笑道:“还以为你累了这么久,回去以后会倒头就睡。”   “不过你这么久才遇到瓶颈期,我还挺惊讶的。”   “瓶颈期?”   “当然。”   女人端了早饭到他面前,想了想又去做了杯薄荷奶昔。   “说说看,在困扰什么?”   苏沉的确一直有这方面的困惑,暂时把心里其他的情绪按下,低声道:“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演什么都一个路子。”   “好像笑就是一个模样,哭也是一个模样。”   “哪怕颜姐喊过了,我还是觉得……不够好。”   好像最终就是会有一条走向平庸和重复的路,没有其他的任何选择。   江烟止捻了颗蓝莓,嚼了两口道:“你从门口走过来,演一个伤心的人。”   苏沉愣了下,随之照办。   “你觉得演得好吗?”   “不好。”   “为什么?”   “因为……”苏沉努力寻找答案:“能给观众带来的感觉,太少了。”   他十岁就来了这个剧组,见了无数老演员和中青演员在镜头前尽情演绎。   哪怕不需要台词,甚至连动作都不需要,有人就是能打动周围的所有人,如同拥有不可思议的魔法。   “你说的很对。”江烟止注视着他:“你传达的少,是因为你心里的故事太少。”   “那么我换一个题目。”   她认真起来,把餐盘推到一边,拿了纸笔边写边说。   “现在,你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你努力打工攒钱,想要靠这笔钱去读书,然后这笔钱被好赌的父亲拿走。”   “你现在很伤心。”   苏沉轻吸一口气,背脊都直起来:“让我试试。”   “不,不用试。”   江烟止晃了晃笔,抿了口咖啡。   “我和你对戏这几年,知道你会演的特别好。”   “那么让题目更难一点。”   她在这行题目下方划了两条横杠,如同化学配平般增加更多条件。   “你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打工三年想攒钱去读书,却被赌鬼父亲夺走了这笔钱。”   “可是在这个时候,你消失很多年的母亲突然出现,原来她事业高升,要带你去国外过衣食无忧的生活。”   “你快被巨大的惊喜砸晕,再回家时,面对空空荡荡的破烂房屋,还有地上存钱罐的碎片,又涌起一股有些荒谬感的痛苦。”   苏沉已经敏锐地抓到了重点。   “信息量。”   “掌握的信息量越大,能给出的表演效果就越充沛。”   “非常好。”江烟止本来还打算再提醒几句,没想到这孩子悟性这么好,很欣慰地又抿了口咖啡:“任何人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   “但好演员有一千种哭的方式,一万种笑的方式,永远不存在所谓的上限。”   因为这个世界的故事就没有上限。   苏沉全然被这个认知吸引走了注意力,眼睛里都泛着笑。   他这次来的时候有带剧本,下意识翻了几页,追问道:“精读剧本的同时,还要挖掘剧本没说过的东西,对吗?”   “对。”   有限的行行句句背后,是写作者庞大复杂的精神世界,其间可以挖掘到无限的内容。   “烟姐,”苏沉低头重新看着剧本,又道:“你会被现实影响,干扰剧本的演出吗?”   江烟止正吃着松饼,闻声抬眸瞧了他一眼。   她身体往前倾,长眉微挑。   “你恋爱了?”   苏沉忽然觉得这姐姐挺像妖怪。   他紧急判断自己该怎么演的自然一点,笑了下摇摇头。   “没,怎么问这个?”   江烟止目光仍停留在他脸上。   “我儿子撒谎的时候,也很像你这样。怎么自然怎么演。”   苏沉:“……”   “先提示一句,该紧张的时候,你努力演不紧张,反而显得违和。”   女人笑眯眯地给他添了杯牛奶,转身坐在他的对面。   “其次,是你这个问题,大概率只会因为这个。”   苏沉这个孩子,她观察了好几年。   无论是病痛,疲惫,还是被导演训斥后的沮丧羞耻,都没有影响过表演,也从来没有把这些情绪带进过戏里。   能问这个问题,一定是出了点什么其他的状况。   “你不方便说,我也不会继续多猜。”   她把装着蓝莓的小瓷碟推向他,思索道:“我的个人经验是,有些事,是躲不掉的。”   苏沉低头嗯了声,被温柔地揉了揉脑袋。   “好好享受青春吧,谈恋爱又不是什么坏事。”   于此同时,片场里人声鼎沸,几十个群演戴着死囚的枷锁在跟着工作人员排队形。   大喇叭拿铁杆举在高处,里面传来副导演的嚷嚷:“特约演员都站左边那个队!哎!男的女的分开!”   蒋麓已经画好了妆,靠在盒饭桌旁边等着上戏。   铃姐匆匆删了两行笔记本里的行程,转而道:“今天晚上有财经报的记者过来采访你和沉沉,提问单给你理完了。”   蒋麓没接她递来的材料,抱臂不出声地看着经纪人。   铃姐叹气:“发脾气呢?”   “你就不能看着点吗?”蒋麓皱眉反问道:“你没空,随便叫个人,别把那祖宗放进来行不行?”   “你觉得我是缺他做的便当还是他递的茶,剧组所有人都看着你不怕出事?”   “就是因为剧组所有人都看着,”铃姐跟着叹气:“所以才赶不了人。”   “白寻是投资方的亲弟弟,你沉沉弟弟身上那些特效,每天剧组几百个人的吃穿,这些都是烧钱烧出来的。”   “当初为了拉这些靠谱点的投资,你舅舅就差喝到胃出血了,这事要我提吗。”   “不要提我舅舅。”蒋麓恼火道:“你没办法,那我自己赶人。”   经纪人生怕出事,上手摁住他的肩,声音也有点急。   “等一下。”   “我没这个地步的权力,小麓你知道的。”   “实在不行,我替你去跟导演透透风,你不要为难那小孩。”   蒋麓看了眼还在排队形的群演队伍,冷冷道:“我还有多久开戏?”   铃姐以为他是把这事撂下了,放松了些,转头问旁边的场记。   “差不多还要二三十分钟?”   “还要这么久?要不回房车休息会儿……蒋麓你去哪儿!”   “别管。”   白寻很好找。   他哪怕没有戴工作证,一样可以在剧组基地里畅行无阻。   他的亲哥哥是金融大佬,在这部剧里前后砸了数亿元,当然后续回报率也非常漂亮。   作为投资,《重光夜》目前稳赚不赔。   作为人情,白家恩惠太重。   愿意给钱的投资商一大把,但给了钱不作妖的就少之又少。   给钱的是大爷,几千万几亿元砸下去,总想提前听个响。   塞演员要角色的是多数,要改动剧本的更是常有。   白家是少有的几个温和投资方,在卜愿生前也公开感谢过很多次。   蒋麓穿过高低起伏的摄影机阵,在走向那个抱着果盒的少年时,脑海里同时涌现起舅舅和苏沉的脸。   白寻第一次被他找上来,有点慌张地喊了声麓哥。   少年这些天软硬兼施地粘在他身边,其实心里什么都知道。   “出来一下,我们聊聊。”   白寻没动,赖在化妆师旁边撒娇:“就在这说不行吗。”   “麓哥,外面起风了,好冷的啦。”   旁人跟着笑:“就是,你心疼下人家不行?”   蒋麓眼前又看见苏沉。   他像是隐秘的念头被触动了一下,语气更沉一分。   “出来。”   白寻发觉他情绪不对,这才起身,跟着蒋麓走了出去。   蒋麓找了个避风也避人的地方,靠着墙点了根烟。   白寻没事就跟在他身后,大小礼物流水般地往他房间送,他清楚这都是什么意思。   “麓哥。”白寻轻声道:“你是不是嫌我烦了。”   蒋麓没接话,思索自己该怎么赶人。   这样的沉默让人觉得有些煎熬。   白寻眼眶有点红,已经有几分被欺负的样子。   蒋麓没有看他,吐了烟看向远处。   “《重光夜》火了之后,我们的车就开始被跟踪了。”   他回忆的很慢,语气并不友善。   “有时候是一波人,最高有四五波人。”   “什么也不图,就是要到处跟着,没事就举着相机拍。”   “我和苏沉去电视台做节目,陌生电话甚至会打到化妆间的座机里,要工作人员替他们传话。”   白寻被针刺了一般看向他:“你觉得我和那些人是一路人?”   蒋麓没回应他,而是继续往后讲。   “后来有一次,差点出了车祸。”   “车距太近了,如果当时从高架桥上翻下去,整车的人都活不了。”   “是副驾驶的助理报警,警车又逼停了他们,这些人才罢休。”   “可如果我们因为车祸毁容了,他们还会跟着吗?”   白寻一时噎住,表情复杂。   蒋麓看着这个同龄人,微微摇头。   “姬龄这个角色火起来之前,我什么都不是。”   “你不会喜欢我,也不会记得我。”   白寻张口想要反驳,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蒋麓看在眼里,情绪更加平静。   舅舅当时为了锻炼他,安排他在各个剧组里把配角演了个遍。   也间接地,把世态冷暖尝了个遍。   最炽手可热的时候,和最无人问津的时候,他都体验过。   “你有没有想过,过几年后,姬龄这个角色消失了,我过气了,你又会在哪?”   “不会的!”白寻本能反驳道:“你演得那么好——”   “我会变胖,会过气,会变丑,甚至可能酗酒。”   蒋麓比他更加沉着,把一切可能都讲个清楚。   “你真的想把你的所有时间,都浪费在我这么一个人身上吗?”   “你如果觉得值得,那就继续这样做,我不拦着。”   白寻怔怔道:“你……你觉得怎么样,才叫不浪费?”   蒋麓拍拍他的肩,转身走了。   自己想。   再回片场的时候,经纪人一脸担心,生怕他把人给打了一顿。   没想到潮哥跟着跑了回来,说那个姓白的坐车走了。   “那以后还来吗?”   “不一定。”蒋麓任人补妆:“最好别来。”   “你啊,还是有背景。”潮哥如是评价道:“但凡是个虚点的小明星,这时候都是孙子,早任人拿捏了。”   蒋麓心情复杂地看他一眼。   “所以当导演比当演员安全点?不会被人觊觎色相?”   “色相不好说,”潮哥琢磨道:“当导演……我感觉是多了一堆爷爷,同时也多了一帮孙子,情况更复杂。”   铃姐笑着给他一脚,把人推去演戏。   一转眼就到了下午,上工结束,蒋麓左手拿了采访稿,右手拎了个菠萝,回楼上找苏沉对词。   密码输了一按,不对,又按,还是不对。   蒋麓拿指节叩门三下,懒洋洋道:“还睡着呢?是我。”   苏沉过了很久才开门,确实穿着睡袍,门开了一条小缝。   “……麓哥。”   “密码怎么改了。”   蒋麓往里面瞄了一眼,见屋子里也黑着,察觉到气氛不太对。   他抱着菠萝靠在门边跟他聊天,也不强行进去。   “病了?还是拍戏累着了?”   苏沉叹了口气,开门让他进来。   屋子里没开灯,窗帘也拉着,确实比走廊要暖和。   蒋麓每次进苏沉屋子都能闻见一股淡淡的香气,今天大概是闷着的缘故,味道要比平时更好闻。   他把菠萝放在空花瓶上,懒洋洋靠沙发上张开胳膊。   “来,哥哥抱。”   平时这个时候,苏沉准得笑骂一句然后靠过来了。   今天反而是犹豫着停了一会儿,没过来。   蒋麓眨眨眼:“你嫌弃我。”   “没。”   “那你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苏沉拧起来,强行怼回去:“你不觉得天天黏糊在一起很幼稚吗!”   “我早该独立点了,又不是小孩,还要赖在你怀里面!”   蒋麓又嗅了嗅空气里的好闻味道,乐得在这犯浑。   “我是小孩儿啊,我乐意赖着。”   “来嘛,过来点。”   他的嗓子一放柔些,就透着股痞气,很是蛊惑。   “沉沉,过来。”   苏沉本来就思想斗争一整天了,做梦都在翻来覆去的自我说服,被蒋麓这么一哄,又觉得焦虑。   这能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吗!   麓哥他根本就不……不检点!   一边心里控诉,一边又靠了过去,软被子一裹不吭声了。   他陷在他的怀里,像是炸毛的猫突然驯服。   这种感觉太好了。   皮肤和肌肉都紧贴着,一切都干燥又温暖。   只要陷在这样的怀抱里,像是所有的疲倦都可以被驱散。   是多年以来的依赖和亲近,被融在肌肉记忆里,像两小无猜的本能。   苏沉缓缓闭上眼,又想否认心里那个小念头,又因喜欢的更加清晰而陷得更深。   拥抱他只想放弃抵抗。   蒋麓把苏沉半抱在怀里,自己也裹着软被,许久道:“我把那个姓白的劝走了。”   “唔。”   “回回跟着,不知道的还以为关系有多好。”   蒋麓很想解释点什么,又觉得苏沉这段时间太累,不想让他觉得烦扰。   苏沉其实每个字都听见了,悄悄开心着,但不肯表现得太明显。   “麓哥。”   他仰头看向蒋麓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端详着对方的脸庞。   “你会有喜欢的人吗。”   蒋麓本来还在笑,手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苏沉的头发,此刻反而停了下来。   “也许不会。”   他们好像突然同时碰到那一层不能被跨过的界限。   原本两个人都当作不存在,不会越线。   可只需要一个问题,一切都重新变得清晰无比。   “我不想谈恋爱。”蒋麓淡淡道:“也不会喜欢谁。”   他恢复手头的动作,此刻却少了几分暧昧的亲近。   他在刻意使用兄长般口吻,把该说的都点清楚。   “有时候觉得,一个人呆着清净,也不用考虑别人。”   苏沉呼吸停顿许久,最后才笑了一下。   “这样啊。” 第92章   苏沉在这一刻忽然很想摸一摸他这张说谎的脸。   眉骨浮起的弧度很俊朗, 下颌的曲线更是恰到好处。   世界上不会有比蒋麓更好看的人。   他躺在他的腿上,这一刻什么都听得懂,又什么都不点破。   你一定有些喜欢我。   苏沉听见他的掩饰, 反而心里落定几分。   他们都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再往前了。   不能再近一寸, 不能再亲昵更多, 凭多年的默契都要他们同时止步在这里。   接下来再对采访稿和剧本台词都是循规蹈矩,两个人的话一下子少了很多。   离开的时候, 蒋麓没问他新换的门锁密码,像是默认以后再来都必须要敲门。   他们住得最近,近到直线距离不超过五米, 现在好像靠两扇门就可以轻易隔开。   蒋麓关门前,又看了一眼苏沉。   后者笑得轻松坦然,好像并没有试探过他。   “晚上见, ”蒋麓道:“打扰你睡觉了。”   “没事。”   门一关上, 蒋麓背靠着门一动不动,把刚才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过了一遍。   心头有懊悔的情绪,又很快被责任感压抑住。   当初苏家父母把沉沉交给他照应, 每次见面说话都饱含信任感激,他不能祸害人家。   少年倚着门摸索着找烟, 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么。   苏沉抱起来很软。   像羊羔一样驯服无邪, 又给予全然的依赖和亲近。   他没有抱够就匆匆走了, 现在整个人都有些空。   抓不住, 抱不到的空。 第五部已经拍了大半,进度比先前很多人预测的要快。   由于剧情的体量,以及大场面的布置, 很多人觉得这片子得拍到明年三月份, 时间跨度接近一年。   但现在估算着, 可能拍到十一月就可以收工,主要功臣还在于导演颜电。   不管是电影还是电视剧,哪怕是再好的演员来了,一个情节都可能拍十几遍甚至二三十遍。   碰到难搞的导演,自己不说清要求,让全组慢吞吞的找感觉,一部电影拍个两三年都有可能。   颜电看起来挺闲,每天还打两把游戏,其实该下的功夫一步不漏。   她亲手画分镜,一集就是几十张上百张,用简笔画帮演员摄影充分理解调度。   这件事原本繁琐又枯燥,副导演都宁可转包给外人,但就在这个节骨眼,蒋麓突然找了过来。   “颜姐,我想跟着学。”   颜电发觉他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半信半疑地试了一下。   一试就是一整天。   最后甚至连酒店都不回了,就在片场里过夜,简单洗漱随便吃点东西就继续跟着过剧本画分镜,摄影师磨合走位也跟着看,困了就找个睡袋一裹,没有半点少爷架子。   如此一来半个月过去了,完全没有喊过苦。   颜电刚开始以为这弟弟是想简单学点东西,越往后看,越觉得惊异。   老导演特意安排的总统套房,说不回去就不回去了?   每天就跟民工一样在片场里从早忙到晚,认真的吗。   这样的生活太苦,连蒋麓身边的助理也熬不过去。   潮哥跟了一段日子,后来排了轮班表,八小时一班跟着忙活。   蒋麓埋头拿2B铅笔在草稿上画画,助理不知道干嘛,就在旁边削铅笔泡热茶。   十几天下来,成稿废稿分别堆积了三大摞,旁边还摆着蒋麓帮忙改过的剧本。   从台词修饰,到镜头切换,场景布置,一样一样事无巨细地学,认真地让人害怕。   颜电仍觉得古怪,私下找了闻枫,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闻枫一合计,敏锐察觉出了什么。   “他跟苏沉,是不是生分了?”   “谁?苏沉?”   导演忙得脚不沾地,被提醒时还觉得没这回事。   “他们这段时间对戏挺顺畅的,我感觉不像吵过架啊。”   闻枫摇头,把颜电不知道的另一半补上了。   “沉沉这段时间,跟发疯了一样的学。”   “当然,他以前就认真,剧组大伙儿这几年都看着。”   闻枫回忆着这段时间的不对劲,逐渐拼凑出事情的全景。   “但是这段时间,他早上找江烟止补实践练习,晚上找我补理论,白天还要拍戏,像是从来不知道累。”   “补课?”颜电听得一头雾水:“这孩子演戏这么好,还用得着补?”   “他毕竟还没到进科班的年纪,”闻枫说到这里,突然也有点想不起来:“沉沉多大来着?”   颜电也愣了下。   “他给我感觉……像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了。”   “肯定还没有,”闻枫也意识到,她们都习惯把苏沉当成和蒋麓一样的同龄人,临时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不对啊,沉沉还没十五。”   两人同时停下话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剧组这个环境太严酷了。   没有给未成年人的那些温柔容忍,所有人在镜头前都是演员,只有称职和不称职。   他们习惯太久称职的苏沉和蒋麓,甚至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我是觉得,这段时间,沉沉跟他哥都太客气了,”闻枫找回话头,低头点了根烟,抽了口道:“两个孩子本来就在剧组里无依无靠,亲人全都不在身边,能亲近的人都不多。”   “沉沉好歹还跟那对双胞胎玩一会,我看着蒋麓总是一个人呆着,成熟的像二十多岁。”   “真是我儿子在这,我都觉得心疼,会劝着回去,多呆在朋友身边。”   颜电想起什么,笑道:“你儿子在国外呢?”   “回来了,”闻枫笑起来:“本来在美国学跳舞编曲,今年签了个公司,他爸想多带一带。”   “你好像很少给家里打电话?”   “不怎么联系。”闻枫并不否认,看了眼远处片场的人群,自嘲地笑了下:“都是糊涂人,不折腾了。”   另一边,苏沉在海都的宫墙上坐着,远远看温知幸一身王爷打扮,在镜头前拔剑相向。   海昉国有着与汉国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八成靠新片场的搭建配合,两成要出外景拍摄。   汉国古城均是中原样貌,皇城恢弘大气,贵族多朱紫之色。   海城便多有贝壳状民居,绿幕铺了百米以备后期做出浪潮海岸,都城更是请国内外顶级美术师精心设计过。   要有东方文化的底蕴特色,同时又要在纹路、用色、服饰风格等诸多角度表现出古风奇幻的想象力高度。   白蓝为贵的海中都城,以海中碧龙为特有图腾,皇袍更要多用轻纱珍珠进行层次感表达,让着装者拥有人鱼般的贵气与飘逸。   温家兄弟提前几个月进组,一部分是为了提前和苏沉熟悉对方,方便下一部相互模仿对方说话行为,演绎出灵魂互换的神奇效果。   另一部分,是和海昉组的全体演员一起提前学习并不存在的海国礼仪。   手部,肘部,上级对下级,奴婢对主上,从敬称到礼仪……居然全部都靠杜撰。   作者原著里写了一部分,编剧组又依照原文摸索着补全,愣是撰写出成套规格完整的礼仪体系。   被分配到海昉组的C组演员,几乎从早到晚跟着学这些现实里根本不存在的礼仪规矩,还要进行定期考试和抽查,确保演戏的时候足够自然,让镜头外的观众身临其境。   苏沉时常在剧组里跟着看,虽然学的不深,也是为下一部‘灵魂互换’做提前准备。   他有意避着蒋麓,宁可和这个人生疏。   明明想要把所有情绪都压下去,但看到麓哥的时候,他还是像心头会涌起一股火焰。   像是热烫的,纯白的,无论如何都不肯熄灭的火焰。   那种细小又自我控制的喜欢,越是忍耐,越是清晰到无法忽视。   他努力藏着这个秘密,在不同的片场晃荡,海绵般学各类复杂的知识,宁可自己忙到顾不上这些。   时间一久,连海昉组的片场有几棵树都一清二楚,还能背下不少他们组的台词。   镜头前,身长玉立的王爷拔剑反杀家贼,溅得碧衣上一片血迹。   苏沉坐在琉璃瓦上,遥遥听见导演喊了声卡,想翻身下墙,过去找他们说话。   正要动作,身后听见熟悉的声音。   是颜电身边的助理小花,恰好和隋姐并肩走过来。   两个人都没有注意高墙上的他,聊得很投入。   “……所以老板才说,婚宴得拍一个多星期,前后还得烧不少钱。”   “凤冠真是纯金的?”   “嘘,这话我不跟别人说,”小花道:“真是纯金的,听说是老大找了哪个私人收藏家,还签了保险合同,借完得原模原样还回去,前后得称重确认!”   隋姐听得啧啧称奇,又觉得羡慕。   “现在谁结婚还戴凤冠啊,都是一两千块的婚纱租着穿一穿。”   “哎哎,不是说女主演终于定了吗,好像是冯嘉?”   “对,刚满十六,可漂亮了。”   小助理轻吸一口气,拉着隋姐站定,压低声音道:“那,那到底,有没有吻戏啊?”   苏沉坐在高处,没想到他们会突然聊到这一茬,指节压着琉璃瓦缘,此刻压着呼吸不敢出声。   隋姐笑着戳她额头:“你是颜姐的人,你居然问我?这事她没更跟你讲?”   “没啊!!我超想知道!!”   “冯嘉有男朋友了,瞧着挺早熟的。”隋姐感叹道:“颜导跟我讲这事的时候,特意还问过我,沉沉谈过恋爱没有。”   “啊——”   “所以,真的要??他们两洞房花烛也要拍??”   “原著好像写了?”   “写了啊!!”   “哎……可惜了。”   苏沉听得呼吸一顿,体温都在变冷。   最坏的还是来了。   另一边,隋姐带着小花左绕右绕才找着颜电,后者戴着鸭舌帽正在边喝果汁边导戏。   一瞧见自家助理憋的满脸通红,颜电眼珠转了一圈:“你又骗她什么了?”   “怎么能叫骗,”隋虹笑道:“她跟我八卦了一路,你先问她。”   小花捂嘴:“到底有没有吻戏啊!”   “我哪能祸害正是青春年华的两个小朋友,”颜电直乐:“怎么可能有,红烛一晃就完事了。”   小花听得跺脚:“隋隋!!你害我激动半天!!”   “哈哈哈哈~”   温知幸拿着小风扇怼着脖子吹,一头长发汗湿了大半,隔着人群远远看见苏沉。   “你可算来了——”他拉着亲哥过去显摆:“沉沉你看!我哥穿龙袍帅不帅!”   温家两兄弟虽然样貌相近,但一个沉稳从容,一个活泼爱笑,气质很不一样。   温知荣轻咳一声,侧着脖颈方便化妆师补粉,凝神看苏沉。   “今天这么热,怎么看你身上都没有汗。”   苏沉笑了下,给他递水。   “我最怕夏天拍秋冬的戏,戏服厚到半个小时能湿透。”   “颜姐怕你们中暑,还准备了冰绿豆汤。”   温知幸刚好就接了助理递来的一大碗,喝的时候还在注意戏袍,生怕弄脏。   “沉沉好像有心事。”他示意无关的人先走开,好奇道:“在想什么呢?”   苏沉故作镇定:“没事啊。”   “真的吗,”温知幸笑眯眯道:“你在皱眉头哦。”   “会不会是帝后婚宴的事情?”温知荣插话道:“我今天看见那个女演员进组了,晚点吃饭估计会正式见面。”   “怎么会这么快……”温知幸听得诧异,抓头再看苏沉,立刻抓住重点:“导演安排下来了?你跟她不会有吻戏吧。”   “原著里有。”温知荣快速道:“但是现实里,你们都是未成年人,如果导演真的这样安排,你可以拒绝。”   “可能重点在于,沉沉还没有和喜欢的人亲过?”双胞胎弟弟吃瓜不嫌事大:“那好说!拍戏之前先找喜欢的人亲个够!”   “所以……沉沉有喜欢的人吗?”   苏沉低着头,很久才轻轻点头。   “这种时候,要一个亲亲理所应当吧。”温知幸正色道:“初吻也是人生的重要体验!不能随便牺牲掉!”   双胞胎哥哥察觉到什么,摁住乱出主意的弟弟:“所以,那个人知道你的心意吗。”   苏沉捂着脸,半天没说话。   他没有办法明说,此刻像只着火的绵羊,简直想埋头打滚。   温知幸和哥哥对视一眼,感觉导演应该不会这么干,多半是误传的消息。   但是顺水推舟的事情,不做就是亏!   双胞胎一个捧哏一个逗哏,愣是撺掇起来。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充分说明关键时刻不能怂,该上就要上。   这一番煽风点火,像迷魂汤一样灌得某人突然有了勇气。   再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站在片场的空调房车门前,和蒋麓四目相对。   苏沉临场紧急深呼吸,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不能怂——!!   蒋麓正在伏案画画,察觉到苏沉过来了,象征性把凳子往后挪了些。   “有事找我?”   苏沉凝神看着他,心口酸涩。   蒋麓看起来很疲倦,胡茬冒青,身侧烟灰缸里很满。   “没什么,路过,我走了。”   “等一下。”   蒋麓调了下空调,把房车的门关上,反手把烟头都倒进垃圾桶里。   “好几天没见了,”他说话时有些生涩,却看得出来,是想留苏沉坐一坐:“喝点什么吗?”   苏沉站在他的工作桌前,低头看厚厚的笔记和废稿,指腹摩挲着铅笔的痕迹。   他很想摸一摸他的脸颊,碰一下他说谎的嘴唇。   蒋麓倒了杯冰水,发觉苏沉仍然站在那里,走近了把杯子递给他,低头又闻到浅淡的香气。   蒋麓在看到他的时候,一瞬间就想到自己又在抽烟,但来不及藏。   再开口时,声音微哑。   “怎么像是不开心。”   苏沉在镜头前永远是言谈流畅的元锦。   可在蒋麓面前,永远都是弟弟一样简单又脆弱的苏沉。   他明明有许多委屈,只能抿紧唇,什么都不能说。   蒋麓仔细看着他的样子,察觉到对方情绪不对。   他的沉沉受委屈了。   “告诉我……怎么了?”   蒋麓个子太高,此刻低头和他平视,又很想抱着他。   “有谁在为难你,还是在生我的气?”   蒋麓不会哄人,在遇到苏沉以前,很少在乎其他人的情绪,更不会像现在这样关切一个人。   他克制着双方的距离,却又不想看他难过,说话都轻了很多。   “在生哥哥的气?”   “没有。”   苏沉本来都默认了他们要保持距离,现在自己打破默契找过来,忽然觉得自己很没有出息。   什么初吻,什么喜欢,就不能不在乎这些吗。   蒋麓处在少年和男人的过渡期,脸庞好看到让他移不开眼睛。   他能闻到荷尔蒙的气味,甚至像是被磁铁牵引一样,本能地想靠得更近。   “我没事,我先走了。”   苏沉生硬地说了一句,转身想走。   下一秒手腕被抓住,肩头也被摁住。   “跟我说。”蒋麓注视着他:“到底怎么了。”   你看起来很想哭。   沉沉,到底怎么了?   他们每次生疏,都默契到让人恼火。   一个人突然换了门的密码,另一个人绝不会多问。   一个人在剧组里客气到像陌生人,另一个人也会配合地同步扮演。   真让人恼火。   但凡苏沉和他同岁,但凡他们都成年了,蒋麓都绝对不会这样。   他会跟沉沉发脾气,会跟他撒娇跟他闹,哪怕这真的像小两口谈恋爱一样。   苏沉深呼吸了一会儿,才压着情绪道:“我听隋姐他们说,我和新演员有吻戏。”   “我没有准备好。”   我不想拍。   蒋麓愣了下,放在他肩头的手下意识想抽开,却又生生控制着,停留在远处。   房车里寂静的像那天的客厅,一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   “你闭眼。”   苏沉望向蒋麓,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男人俯身靠近他,轻轻在额头落了一个吻。   郑重温柔,克制隐忍。 第93章   唇的触感干燥又滚烫, 像是把苏沉的心底也烫了一下。   他始终没有闭眼,直到两人距离重新分开。   苏沉盯着蒋麓,深呼吸道:“所以?”   “所以希望你开心。”   蒋麓不动声色地坐回工作台旁, 其实心脏在不受控制地狂跳。   苏沉扭头离开, 门刚啪的关上, 又猛地打开,气势汹汹地冲回来。   几步走到蒋麓面前, 用力捏他的脸。   “你,这个,坏哥哥。”   捏完就走。   门再摔上的时候, 蒋麓的脸还在隐隐发痛。   嘶,是真舍得用力气掐啊。   少年一边伸手揉着,一边轻哂。   我还能猜不到你在想什么?   ‘初吻真要给别人, 还不如给麓哥。’   ——这笨蛋绝对在这么打算。   他差一点被引诱到, 被残存的理智警告再三,最后只亲了下小孩额头。   两个人关系稀里糊涂的,想什么呢。   苏沉快步走出房车区, 还在不断调整呼吸。   他没办法不多想。   不管怎么说,现在不是他一个人在忍耐这个秘密, 好得很。   一路走得太快, 走路差点撞到人, 抬头一看刚好是铃姐。   周金铃抱了满怀的文件, 跟着喊了一声:“注意!别撞到!”   “你怎么在这边……”她没反应过来,领路带苏沉往回走:“刚好在找你,那个事你知道了吧?”   “本来你在拍戏, 不想干扰你, 但有些事早知道为妙。”   助理终于从后面跟上来, 一手抱着公文包一手帮忙接文件。   苏沉刚要接话,经纪人又匆匆道:“我想来想去,还是得跟你直说。”   “你这段时间看电视没有?”   “很少。”   “下一届白玉奖,很悬。”周金铃终于显了愁容,拉着他往无人小径上走,方便讲其中内情:“有部剧像黑马一样突然杀了出来,我们真是谁都没有想到。”   “大爆特爆那个劲,现在收视率已经快赶上我们了,大结局那天估计还要更炸。”   助理在旁边跟着听,忍不住道:“《庸俗男女》是不是!我昨天晚上都在看!”   经纪人步子一收,拿文件抽他的头:“让你看!让你看!还嫌人家收视率不够多!”   苏沉伸手护着助理的头,失笑道:“看就看了,能有什么。”   《庸俗男女》剧如其名,还真就是一部彻头彻尾的狗血爱情片。   甚至可以说,是把近几年的所有狗血元素炖在一处,第一集 就是勾心斗角五角恋,而且还是职场五角恋。   至于后面的出轨偷情戏码,背叛反转接二连三,车祸失忆绝症要素俱全,直接紧抓观众眼球,从第一集 开始就讨论不断。   这片子成本不算高,但噱头十足,现在直接登上各大报纸头条,收视率一路凯歌。   经纪人能不急吗,刚开始就留意着,哪想到这破电视剧跟草房子着火一样越烧越旺,提前过来安抚苏沉,清楚这事瞒不住。   “我其实跟你颜姐聊过几次,今年这一部,你演得真是可以,从头到尾演得那叫一个透,学院派的几个老师都特别看好你。”   “但是现在突然有个人气这么高的电视剧……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苏沉同她一起往前走,低头笑笑。   “今年这一届,估计也是明年年中评选。”   “我是后辈,年纪也小,拿不到奖也正常。”   他其实有野心。   但野心这种东西,不能轻易同旁人说。   他想争,想做行业内顶尖的男主角,这其实和年龄无关。   周金铃顿步欲言,抿嘴很久才道:“我查过了,现在最年轻的视帝有二十七岁,但最年轻的影帝只有十七岁。”   “你是资历浅,可你入行早,现在十四岁已经演了接近五部,在铃姐心里,你不比任何人差。”   “模样,演技,态度,资源,我们哪一点比别人差?门门都是顶配,凭什么不赢?!”   她语气真挚,情绪都有些着急。   旁边双手捂头的助理也听得动容,又插嘴道:“不管怎么说,咱们这个剧有格局也有实力,质量能吊打一票剧啊。”   “那个电视剧,再好看也就是男男女女乱谈恋爱,演出难度都少很多吧。”   “可是那个剧太红了,”经纪人拿出保温杯,喝水的时候都在磨牙:“我已经在派人查数据作假的事了。”   “不,水军,肯定有水军,天天论坛那么多人吹那个破剧,我还就不信了!”   苏沉看出自家经纪人护犊子心切,有被暖到。   他抱了抱大姐大,岔开话题道:“我明天结婚,你们来吗。”   周金铃一口枸杞水喷出去。   助理被溅了一脸,拿袖子抹脸:“好家伙,还放了胖大海,你这味儿啊……”   “结婚??你要结婚了??”   “帝后大婚,要从早上四点开始拍。”准新郎伸了个懒腰:“我今天准备吃完晚饭就睡,听他们说结婚是个体力活。”   经纪人满脸复杂,拧好保温杯喃喃道:“我是不是该封个红包给你们。”   “铃姐,”助理又道:“听说他们还要拍喝交杯酒。”   “沉沉还是个孩子啊!!颜电她怎么想的!!!”   苏沉刚入组时,十岁演十二三岁的元锦。   如今现实里未满十五,但元锦已有十八岁,自然得顺着往后演。   好在他骨架匀称修长,脸庞的稚气可以用妆容巧妙修饰。   元锦气质冷冽,喜怒无常。一旦掌握其中神韵,年龄的差距感也会消散大半。   导演有意让帝后演员保持距离,连入组欢迎宴都没邀请苏沉入席,让他自个儿点了客房服务套餐。   要的就是千里迎亲的陌生感。   生疏,青涩,甚至双方都有几分抗拒——这才是古代的常态。 第五部的剧情,是自朝堂政斗辐射至四海内外的势力纠缠。   故事的开始,是元锦自皇陵中醒来,被姬龄护送回京后重登为帝。   开场丞相暴死,各方权贵朝觐,紧接着就是海昉之谋被万曜之揭开,层层伏笔不断呈现出惊人一面。   三条故事线相互交缠,在颜电的执导中平稳推进。   第一条线,是朝内君权走向巅峰,结束了从第一部到第四部的波澜起伏,元锦如神祇般死而复生,又坐拥重光夜的赐福庇佑,已坐拥自上而下的跪伏敬拜。   ——他在政坛和神坛都已抵达巅峰。   第二条线,以万曜之和姬龄的视角穿插而成,拟出海昉国的狼子野心,以及峡湾之争的战火征兆。   姬龄奉密旨潜入海国,替元锦偷一样东西。   同时万曜之巧立名目,兼并大批海国商人的耳目眼线,在战争前夕布棋谋算。   第三条线,以帝后成婚为基点,开启了元锦多疑又复杂的个人角色线。   即便是政治联姻,也是生活的又一个开始。   苏沉起床的时候,天都是黑的。   他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是醒着,脑子里把剧情过了一遍又一遍,台词反复确认过每一个字。   明明是演的,却好像还是会忐忑紧张,有种不切实际的害怕。   去化妆间的路上,天上繁星闪烁,电瓶车的灯光映亮两侧的黑黢黢的绿化带,夜行人举着手电筒在前方开路,遥遥可以看见高空摄影摇臂的点点光芒。   群演基本都是通宵不眠,提前装扮作宫女侍卫,又或者迎亲礼卫,举着两三米高的旌旗飘带在人群里穿梭而过。   化妆师和道具师看见他,都笑哈哈喊一句新郎官来了,前后招呼着忙活起来。   首先换一身古制的白色里衣,用绳结在袖口腰侧固定好。   然后要张开双臂,任由三四个哥哥姐姐如拼图般把繁复礼服分部件穿戴。   大红长袍上满是金玉坠饰,刺绣盘龙一并看不见针脚,手串颈串一环扣一环地布置之后,像是能压得人抬不了头。   元锦多是银发紫衣,很少穿过这样灿烂又隆重的正红。   上妆之前,苏沉看向镜子,一眼瞧见身后拾阶而上的蒋麓。   化妆师也注意到他,笑道:“哟呵,来给你弟弟发红包啊?”   蒋麓单手插兜,还真给了个红包,压在镜子前的喜梳上。   “随一千,够么。”   苏沉指腹一扫,发觉形状有异,安静拆开了看。   红包很空,只放了一枚枫叶,像是去年秋天折的,此刻盛夏里仍然深红一片。   化妆师打趣蒋麓抠门的很,继续给银发抹更容易泛光的发蜡。   廉价香味里,他们隔着镜子对视,像是在打一个哑谜。   天亮时镜头正式开拍,从宫墙的第一缕晨光开始拍起。   接下来的一切,每一帧都力求纪录片一般的严谨隆重。   银发帝王身披锦缎,诸般炽烈更衬得贵气飘逸。   他是年轻又尊贵的天子,即将迎接东南总督的嫡女,至此订下最深刻的利益关联。   蒋麓在镜头外看着漫天的红纸彩绫飘扬,被葛导演拍了下肩。   “换衣服了,等会拍你在高处眺望的镜头。”   蒋麓嗯了一声,又道:“你觉得,姬龄这会儿是什么情绪?”   葛导演还真琢磨过这里的人物揣摩,诚实道:“好哥们去政治联姻了,是我我高兴不起来。”   “不过颜导说了,你想怎么演都行,反正拍的是你孤零零的一个背影。”   蒋麓笑了下,目光不再看远方。 第94章   这场戏拍的好似过年。   人群簇拥欢呼着在街上迎接千里婚驾, 牵引架辇的均是赤鬃骅骝,喜轿上珠翠叮当,在鼓乐丝竹声中依然清冽可闻。   剧组特意找了十几个五六岁的小孩, 穿着粗布棉袍跟在后面乱跑, 笑闹着要侍卫发糖吃。   气氛一做足, 即便高空有机械臂悬着摄影机,即便四处放置着打光板和录音杆, 这场婚礼也真切的好像让所有人穿越到几百年前,连镜头外的场记也在笑着吃喜糖。   宫内素有登高祈福的习俗,帝后碰面携手登层, 每一层都有喜娘喜童唱和祝词,将金红相间的香纸洒了他们满身。   两位吉祥老人代为引亲后也被搀扶着等在永寿宫最高处,手执如意再次祝祷。   镜头过得有条不紊, 将假拟的礼制拍得像一切有所考据, 崇高感和喜庆感洋溢在整个片场。   最后一幕合卺酒,看似要在红烛罗帐的隐秘里暧昧相度,其实现场围了有接近二三十人。   前后架设了四个机位, 墙都被拆了一面,空间被切分为二, 现代装束的人们围着一对古代的新人, 场景说不出的奇异。   但哪怕实际只有两面墙靠着婚床, 帝后依旧从容登对。   两个年轻演员原本就气质出众, 此刻噙着笑注视彼此时,在镜头里好看到能被人铭记成经典一幕。   一个清俊一个温雅,皆是唇红齿白青春年少。   场务跟着在镜头外伸长了脖子看, 忍不住感叹:“新娘子这么漂亮, 看得我都羡慕了。”   隋虹嘘了一声, 叫他声音小点。   场务拍拍蒋麓的肩,给他塞了颗巧克力喜糖。   “吃么?”   蒋麓嫌弃地看了眼:“你自己留着。”   才不想吃这种东西。   这场戏比预计拍的时间要短,主要是天时地利人和凑齐,现场光线恰到好处不说,收音也相当顺利。   等苏沉拍完,蒋麓早已找不到影子,倒是新娘子还有点脸红,喝合卺酒时NG了两次,杯子都有点拿不稳。   葛导演表示充分理解:“年轻人第一次结婚都这样,多结几次就好了。”   旁边两个经纪人笑着踹他:“乱说什么呢!”   直到卸妆的时候,苏沉才终于有空看眼手机,一边忍着微痛等他们清理自己的发胶,一边道:“今天好像没怎么看到颜姐?”   “她在啊,几个大镜头都是她拍的。”   不太对。   按颜导那么开朗的性格,今天早晃悠到他们面前乐呵呵聊天了。   苏沉见旁边的老化妆师神色有异,叫住她问到底怎么了。   后者踌躇一会,说颜电这几天一直被骂,其实剧组里好几个人都知道。   “被骂?”苏沉愣道:“被谁?”   “还能有谁,”老化妆师叹气道:“投资方呗。”   “姓白的那家?!”   “不是不是,出钱第二多的那个。”   苏沉顾不上换衣服,脱了外袍就去找颜电。   他穿行在人群里,逢人就问见到颜导没有,找了好几个人才知道她去了房车里。   少年跑得很快,找到她的房车伸手敲门。   “颜导?”   过了一会,颜电才过来开门,笑容有点勉强:“怎么衣服都没换?剧组有事啊。”   他怔怔看着她,发觉女人眼眶发红,是刚哭过。   “我不放心你,颜导,”苏沉心都提起来了:“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我能帮到多少,但不想你一个人扛着。”   颜电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地揉了下眼睛。   “这么明显吗?”   “是……是有点。所以怎么了?”   总导演仰头看天,半晌道:“你知不知道有个电视剧,叫《庸俗男女》?”   苏沉呆了下,很难把这些事关联到一起:“知道,然后……?”   “这片子太火了。”颜电转身拿了两瓶可乐,同他一起坐在房车边,跟喝二锅头一样猛灌几口。   “投资方的尿性,一直都是什么火就要什么。”   “今天仙侠剧火了,就全都跟风拍仙侠。”   “明天狗血恋火了,就什么剧本都硬塞狗血恋。”   她用力擤了下鼻子,把纸团扔进垃圾桶里。   “投资方嘛,烧钱也不是给我们做慈善的,就是奔着回报率去的。”   “我这几天一直在挡他们,有时候在会议室被人指着鼻子骂,其实也习惯了。”   苏沉回过神来,意会到这几句话背后的分量。   她恐怕……替这部剧挡了许多的灾星。   蒋麓和他讲过,其他剧组里塞关系户,早就是常有的事,像《重光夜》这样少的反而是个例。   “那帮人都要求你加什么?”   “讲出来怪好笑的,”颜电说这句话时,脸上并没有笑意:“有的要给你加三宫六院,安排编剧把宫斗戏全加进去。”   “还有个直接要求安排剧里演三角恋四角恋,让皇后喜欢姬龄,干脆像《庸俗男女》那样靠出轨戏上个头条。”   “我全都拒了之后,有两家直接撤资了,后续不会再打钱。”   苏沉不假思索:“还差多少?我来补。”   他的片酬一直很高,如今在时都都买了好几套房子商铺,一定可以。   “你还小,”颜电揉他的头发,笑了下:“蒋麓知道这个事,第一反应也是拿片酬补。”   “其实不用,钱的事明煌娱乐会解决,主要是推我解决人情关系。”   她依旧穿着颜色绚烂的镭射风外套,在路灯下喝可乐的样子很洒脱。   “被骂几句不识相而已,拍都拍完了,没事。”   “我也不为别的,”颜电看向他,淡笑道:“这是我拍的最后一部电视剧,我希望它像个样子。”   苏沉动作一滞,望着她一时无言。   “以后只想拍电影了,换条路再闯闯。”   少年想了很久,轻轻嗯了一声。   “可能是我比较幼稚,总是把大家当家人,”他笑了下,慢慢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很舍不得你。”   颜电解开外套,披在小孩身上。   “你在这个剧组停留十年,会看到很多人走。”   “至少闻姐在,小麓在,对吧。”   “我走之后,也会很想你们的。”   苏沉消失了大半个小时,再回来的时候,身上披着导演标志性的镭射风外套。   化妆师正玩着手机,瞧见他时哟呵了一声。   “导演送我了。”少年笑嘻嘻显摆:“好看么?”   “可飒了!看得我都想整一件!”   小孩规矩惯了,日常衣服风格都偏学院风,不会太张扬出格。   难得得了这么个宝贝礼物,他卸妆之后到处晃了一圈,还特意溜到蒋麓面前看。   “帅不帅?”   蒋麓眯眼看他:“挺狂啊。”   苏沉原地转了一圈,很是开心。   他正要再显摆两句,瞧见蒋麓手里多了个U盘。   后者注意到视线,伸手晃了下,推门欲走。   “《庸俗男女》的拷贝。”   苏沉不再笑了,跟了过去。   “带我一个。”   他们坐在电脑旁边,一言不发地看了五集。   都市剧,全篇充斥着奢侈品、性暗示、乱七八糟的低俗笑话。   烂吗,好像也不烂。   真的烂片,根本没有人会追着看。   可是如果输给这样的片子,会很耻辱。   他们甚至不想把这样的东西当作对手,可根本没得选。   “往好处想,”蒋麓叹了口气:“你的十五岁礼物,是认清垃圾也可以登顶。”   他在各色剧组见惯了垃圾,对这个世界的幻想残留的很少。   “所以,这样也可以吗?”   苏沉握着U盘,胸口堵得发闷。   “情话,谩骂,推搡,床戏,这就是他们的表演吗。”   “你没法否认,”蒋麓冷漠道:“有些人喜欢看,说不定这部剧就是为了迎合市场才被打造出来。”   苏沉合拢五指,被U盘的坚硬边缘扎得有点发痛。   “颜姐今天跟我说了句话,我没有懂。”   “她说,沉沉,你还不明白。”   “《重光夜》整个剧组,对你来说都是桃花源一样的存在。”   “我很担心等这部剧结束以后,你才看到这个圈子真正的样子。”   蒋麓抬手捂着脸,跟着嗯了一声。   “所以到底是什么样子?”   蒋麓很轻地笑起来。   “五毒俱全。”   他曾经看见很多事,后来才明白,是舅舅有意带着他看见。   为了资源,女人会在桌子上蹒跚跳舞,男人可以屈辱逢迎,愿意用身体的任何地方换取宠爱。   他不会碰这里面的脏水,也不会让苏沉接触这些。   但每一次想起来的时候,都会心疼舅舅。   为了每一部作品,舅舅满身是病,在酒桌上没少被灌过。   ……几个亿的投资,怎么可能是弹指一挥那么简单。   蒋麓闭上眼睛时,一面想起舅舅忍下的许多事,一面又在想自己。   五年之后,十年之后。如果我也做了导演,为了人情关系,又会做到什么地步。   苏沉靠着椅背望着他,突然道:“你这里有酒吗。”   “你认真的吗?”蒋麓睁开眼,扬起眉毛道:“你才多大,想都别想。”   苏沉摇一摇头。   “我以前很奇怪,为什么刚见你的时候,你才十四就抽烟。”   进了这个地方,做什么都不奇怪。   他起身去了厨房,不出意外的找到低度数啤酒,开了一罐喝了一口。   然后被呛的拼命咳嗽,像是不小心呛到气管里,咳得很狼狈。   蒋麓忍着笑给苏沉拍背,觉得这小孩笨得可爱。   “好喝吗?嗯?”   “好苦……一点都不好喝。”苏沉苦着脸看他:“你们到底怎么想的,居然喝这种东西?”   “白酒更难喝。”蒋麓慢悠悠道:“但是我跟你打赌,等你再长一两岁,就有投资方仗着出了点钱,要你跟着喝酒了。”   苏沉本来在找纸擦嘴,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他。   “所以……我们以前每次去应酬,卜爷爷基本都是全程跟着?”   “嗯,他不放心。”   蒋麓被舅舅和经纪人帮忙挡过很多次酒,但也有实在抹不开面子的时候。   这种时候,仁慈些的是劝红酒,过分的会直接让他混着喝。   这时候不用舅舅出声,有助理冲出来抢了喝,潮哥有次被灌到走路摔跤,额头豁了个口子。   可是舅舅已经不在了,颜姐以后也会走。   之后每一部会出什么乱子,根本没法预料。   苏沉再看向啤酒时,鼻子发酸,低头又喝了一小口。   真苦。苦得让他难受。   “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蒋麓任由他靠着,缓缓道:“除了家产,舅舅还留给了我三样东西。”   “他知道以后我肯定会做导演,你也可能继续做演员,提前叮嘱过我,成年以后再看。”   “成年?”苏沉下意识道:“你的生日是八月十一日——今年刚好成年?”   “嗯,我打开看了。”   蒋麓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在他面前没有任何保留。   “第一个,是明煌娱乐的股权。”   “今后做了股东,话语权和资本直接挂钩。舅舅希望我……成为资本本身。”   “第二个,是他亲自挑过的所有剧本,装在一个仓库里,钥匙在这。”   “后来遇到你,舅舅说,像你这样天生的演员,不会甘于寂寞的。”   蒋麓笑起来,神色怀念。   “他给你也挑了很多,一并放在仓库里了。”   苏沉没想到老导演故去前还一直想着他们,一步一步尽力筹划到这种地步。   他忍住泪意,这一刻特别想念那个老人。   “还有第三份……”蒋麓打开信封,倒出钥匙、信纸和纸条,有些迟疑。   苏沉伸手接住落下的事物,看清纸条上只写了一串数字。   电话号码旁边注明了联系人,名字一笔一划,隽永沉稳。   「裴如也」。 第95章   “裴如也?他谁?”   蒋麓皱眉接过纸条, 掏出手机打算拨通。   苏沉想起什么,就这电脑搜这个名字。   结果有些令人意外,似乎是国外的什么街舞冠军, 今年十九。   蒋麓看着他得过的诸多奖项, 眉毛跳了一下。   这是什么支线吗, 老舅希望他弃武从文,去街舞界发展一下, 将来出道发唱片开演唱会?   页面往下延展许多,除了一系列与舞蹈有关的内容,终于有别的报道聚焦于有关他的其他事项。   “最年轻的SPF娱乐公司股东。”   “十九岁的造星计划执行人, 投资噱头还是真实可行?”   “知名人物竟与旧金山断代华人资本有关,幕后隐秘尚未揭开——”   蒋麓支着下巴看了几页。   比我大一岁,是隔壁娱乐公司的股东。   他大概猜到, 这个人的角色会是日后盟友。   时间尚早, 电话直接拨了过去。   苏沉对陌生人的声音有些紧张,随手抓了个抱枕搂在怀里,不太放心地看着他的滑盖手机。   嘟嘟两声后, 一个清冷流畅的声音传来。   “是我,裴如也。”   “嗯, 我是蒋麓, 我舅舅临终托付给你什么了?”   “最好见一面。”   裴如也的声音带一点轻微的美式口音, 但声音低沉有磁性, 很有个人风格。   “行,时都?”   “时都,咖啡厅, 地址短信发你。”   蒋麓笑了下, 没有答应。   “这种地方, 很容易有狗仔跟着,包厢隔音性也不一定好,你确定?”   “确定,”裴如也平静道:“我的资产之一,如果不喜欢,换成会所也可以。”   两个刚成年的人跑去会所?   新闻要是爆出去,指不定歪成什么样。   “行。”蒋麓淡淡道:“信你。”   挂断电话不久后,时间地址随短信一并发来,定在后天下午。   苏沉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开个咖啡馆……倒是很不错的主意。”   他们的片酬多到一直堆在银行里吃利息,一开始用的都是最传统的投资方法——买房买铺子。   家里人不敢贸然尝试股票,外汇期货之类的更不可能。   后来公司那边介绍了几个靠谱的代理人,定期会给出不同方案,以及目前的盈利盘点。   蒋麓见他有点心动,顺手拿过那大半瓶没喝完的啤酒,抿了口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很多明星会开火锅店奶茶店?”   “因为很好赚钱?”   “因为很好洗钱。”   他摆摆手,不多解释,把几样物件装回去重新锁好。   “我明天回时都,见这人一面再谈。”   “有什么事,你随时电话找我。”   苏沉嗯了一声,起身欲走。   即将离开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会,没把顾虑说出口。   蒋麓觉察敏锐,问道:“不放心我?”   “不是。”苏沉仍犹豫着,许久才道:“我们现在不上不下的,我不知道怎么办。”   五年积累下来的亲密依赖,触碰到必然红线的障碍,进退维谷。   所以就这样吗,放任它卡在这里,两个人都假装没有问题。   可你那个吻又该怎么解释?   蒋麓抬起头,逆着光看他。   他们都心知肚明,可不能说破更多。   “哪怕是其他人,早恋也不是什么好事。”   蒋麓在这一刻很难注视他的眼睛。   “别乱来。”   “所以就这么拖着,等我成年以后再聊清楚?”   苏沉看着他,叹息着摇了摇头。   “你自己接受就好。”   门关上的前一秒,蒋麓忽然又唤了他一声。   “沉沉。”   苏沉关门很慢,在最后的缝隙里再次看坐在昏暗里的他。   “我不能祸害你,你明白吗。”   蒋麓当着他的面,抬手点了根烟,再次重复了一遍。   “这是底线。”   火光明灭里,门被关紧,只留一人淹没在黑暗里。   蒋麓走了以后,片场热闹如常,日程略作调整而已,没谁当回事。   也是刚好,主演们的戏这两天都被集中调后,剧组专门请了表演课老师来开小灶,预演第五部结尾乃至后面的换魂剧情。   双胞胎里,哥哥稳重深沉,弟弟活泼爱笑,选角时特意挑了和角色一样的细节。   闻长琴迟迟拖着出版进度,也是为了订下这里到底该换魂给谁。   大纲里,闻枫所饰演的医女在假死后被秘密送回海国昉都,将大棋的最后一子落下。   她最初以传递先皇遗愿的使命出场,凭精湛医术和几分与已故公主相似的样貌得到元锦的信任。   后来剧情反转,发觉她是首辅早就布下的暗线,反水之际将元锦杀害,一刀捅得透骨凉。   前几部里伏笔处处埋下,如今才刚刚揭开一个角。   就连元锦的复活,也在她的秘密安排中。   而她的幕后主使,是意图颠覆一切的海国太子。   剧情设计到这里,一切与实际演出的难度相捆绑。   一个人要怎么才能像另一个人?   口头禅?习惯性动作?还是刻意模仿他的说话声调?   事情层层叠叠,比预想的还要麻烦。   苏沉性格温柔平静,但凭借堪称惊艳的入戏能力,长期饰演着阴鸷脆弱的元锦。   是声色狠厉,又杀伐果断的帝王,也是在重光夜所编织无限梦境里极力向前的少年。   于此同时,他要转变戏路,以元锦的状态,去扮演远在异域国度的另一个王爷。   这个时候不能拿全组的声誉去挑战难度,演砸了就整个剧都会跟着砸。   两个人性格跨界差距越大越好演,转变越明显。   高层频繁开会了一段时间,又综合考虑过三个演员的意见,定下了元锦和蓝子真互换身份。   ——也就是和温柔活泼的弟弟换着演。   表演课上,出场的不仅有表演老师,还有捧着老导演笔记的颜电。   当初卜愿在故去之前,给剧组留下了厚厚的工作笔记,便于后来接棒的导演快速理解情况,确保后续的品质和效率。   现在,线装本被再次装订后,厚度被再次补充,相当于又多了半本。   这本子蒋麓翻看过几次,还问过怎么多了这么些。   颜电笑道是她自作主张续上的,把今年的工作情况也记录了很多,方便给再后面的导演参考。   闻长琴看得感慨,道:“要是这样续下去,最后完结的时候都不知道有多厚。”   “什么叫薪火相传啊,”旁人跟着开玩笑:“咱这是接力跑马拉松了。”   但还就真是管用。   换魂的情节,老导演在剧组成型前早已仔细和闻长琴聊过。   后面不断加上更多独特的理解,最终产生了一个‘锚点理论’。   “卜前辈的建议是,在你和小幸的身上,找对方的锚点。”   “这样除了声音之外,还有更多能不断让观众感受到你们灵魂互换的地方。”   颜电和表演老师对视一眼,后者会意道:“第一点,当然是神态。”   元锦阴冷,蓝子真爱笑,区别很清晰。   “但除了神态以外,还能演什么?”   “坐姿,思索时的习惯,对熟人时的陌生反应,喜悦或警惕时截然不同的本能反应。”   她书写完板书,敲了敲黑板。   “笔记本都拿了吧,开始一起设计吧。”   苏沉听得认真,又觉得有几分新鲜。   他们所有人围在一起,在完成一份创作。   编剧,顾问,演员,服化道总监,在同一个房间里,努力构筑一场接近完美的表演。   其中的虔诚专注,像火焰一样纯粹热烈。   他们头两次的探讨限于笔记理论,第三次开始直接上戏装,现场参考着演,边演边改,找最细微的质感点。   很少有人看到过元锦哈哈大笑的样子。   也没有人见到蓝王爷一改平易近人的常态,露出颇有戾气的审视目光。   一切都奇妙到不可思议。   直到这个时候,从前的好习惯才浮现出来有多重要。   老导演管教很严,所以苏沉在穿戏服的时候,永远都是元锦。   卜愿执导期间,严禁任何演员穿着戏服打闹玩笑,更不许在披着角色身份时做任何逆反人设的事情,哪怕镜头并没有对着他。   人们从未看到姬龄开玩笑的坐上龙椅,也没看到过元锦放浪形骸的瘫在毯子上乱笑。   江隼和颜电前后执导剧组时,气氛都松动了很多,两位后继的导演也从未见过剧组先前严苛至极的气氛。   不合作直接开除,合同讲得一清二楚,根本不是儿戏。   老导演的规矩,是镜头对着的时候玩命的演,镜头没对着的时候,只要一秒穿着戏服,就一秒还是那个角色。   拍摄期间,可能有数十分钟的休息,可能有一两个小时要等待候场,但只要穿着戏服,只能静默着浸在对应的情绪状态里。   也正因如此,如今苏沉再以元锦的身份放松大笑,毫无形象的瘫坐在圈椅时,连总编剧闻长琴都露出诧异的目光。   他们真的第一次见到这样元锦。   “太神奇了,”闻长琴喃喃道:“沉沉平时经常笑,但今天看见元锦对着镜头笑,我后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反常,太反常了。   画面冲击感居然会这么清晰,她根本没有想到。   两人仍然穿着自己角色对应的衣服,像对照镜子一样教对方自己的举止特色。   自己看着另一个人努力模仿自己,是什么样的感觉?   温知幸甚至有些混乱,半开玩笑道下一部拍完自己搞不好要找个心理医生。   “元锦打量人,一般是从上往下扫视一眼,坐姿会非常直,”苏沉努力回忆自己的表演思路:“他是那种有侵略性的角色,而且偏霸道张扬,盯着你就是要让你不舒服。”   “我这个眼神对吗?”   “不对,还要更直接一点。”   “……直接?”   两人索性拿着笔记本演,密密麻麻记下对方的习惯点。   现在还只是开个头,估计后面几场大冲突戏演起来会难到炸。   颜电看到最后眼花缭乱,有点分不清谁是谁。   闻枫在一旁抱臂大笑:“你们几个心理医生拼团得了。”   “是啊,怎么也得打个八折!”   与此同时,蒋麓进了咖啡厅,由领班引到包厢里。   果真隔音良好,装潢品味上佳。   来的路上,蒋麓已经托人查过。   这个同龄人如今在时都已经有十余家资产,自己名下一个公司,同时还是另一家娱乐公司的核心股东之一。   ……不可小觑。   说没有压力是假的。   蒋麓明年才高考,日常把片酬交给母亲保管,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剧组里,很少动过这些念头。   他在见到裴如也本人之前,已觉得两人有几分差距,更明白舅舅把这个人介绍给自己的用意。   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   时间指向下午两点整,门被敲响两声。   “进。”   门被推开,进来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   他穿着Oversize的宽松外套,颈间银链闪烁生光。   偏长的尾发被束在脑后,整个人泛着一种流畅而锐利的美感。   两人相对而坐,服务生上了两杯拿铁以后快速关门离开。   “第一次见,也不用客套很多。”   “嗯,直接开始吧。”   “卜老从中牵线,用意之一,是在找一个双赢的可能。”   男人注视着他,平稳开口:“我这次回国,是想做一套娱乐圈的完整产业链。”   “从艺人培训、出道巡演,到短视频和直播传播,构筑出业内的整个生态。”   “如果你把投资押在我这边,今后获益会非常可观。”   蒋麓不置可否,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现在的确是电视剧的黄金时代,但之后爆火的娱乐是什么,只有明眼人才会提前预知。   他不会贸然下注,之后会慎重考虑。   “用意之二,是拜托我和你聊聊,怎么守住家产。”   蒋麓身体前倾,咀嚼他的用词:“……守?”   “听起来,有这么凶险?”   裴如也注视着他,微微颔首。   “未来,会比你想象的还要凶险。”   “你拥有的越多,失去的风险也就越大。”   在你朦胧觉察之前,世间暗流涌动从未停歇。   在你拥有野心之后,更能看见百般无常。   这才是成年后生活的常态。 第96章   苏沉再遇到蒋麓, 是在自助早餐厅里。   他端着豆浆油条站在大师傅旁边,看他如何炸出篮球大的麻团,蒋麓很自然地端了碗牛肉面, 和他并肩围观。   苏沉瞧了蒋麓一眼, 后者精神劲很足, 还梳了个油头。   “去时都听了些什么?”   “经营投资之类的,”蒋麓痞笑:“跟这哥们研究着怎么赚钱。”   苏沉把目光移回不断膨胀的芝麻麻团上, 伸过碟子让大师傅夹给自己。   “分一半给我呗。”   “不给。”   今天要拍他和蒋麓的最后一场对手戏,并不轻松。   元锦复活不久后,秘密派姬龄去海昉国偷了一样东西。   ——波儿羊。   这羊四肢短小, 肥硕鲜嫩,是独产自异国的奇珍异种,天生只吃海边藻草, 还能游泳。   虽然皮毛并不光泽, 但肉质弹牙,又很喜欢踩着浪波嬉闹,被当地人叫做‘波儿’。   原本这种羊被当作珍宝, 只供权贵私下享用,贱籍不得买卖, 却被万曜之派去的人找渠道买了几只。   他们圈养后试了又试, 发现这羊确实不吃常规的牧草, 像是长了副不同于其他牲畜的肠胃, 只肯吃水藻水草。   万曜之不信这个邪,仗着船运过密,又搜罗来本国的各类植物, 找这羊到底还能靠什么养活。   答案竟然是蒲公英。   海国蒲公英很少, 当地人只把它们当作少用的药物, 也没想过喂羊吃这个。   可万曜之试过之后,发觉这羊不仅喜欢吃蒲公英,而且还能增产增肥,快速下崽。   她秘密购置圈养了大批波尔羊,要蒙混过当地官差的巡查,托姬龄把数船羊送回皇都。   早先姬龄在元锦这收到消息,听得哭笑不得。   我复活你是为了这个?   行吧行吧,去就去。   他假扮瓷商,把船底留出夹层空腔,用厚重香料混合青瓷封了多层,接缝处全用细绸软棉铺好,美其名曰怕瓷器碰了碎了。   羊藏在深处,声音被里外堵好,气味也被香料一概掩盖,船队就这么过了重重关卡远渡回国。   海人耽于享乐,自然不知如何豢养肉料这样好的羊种。   凭国内满原的蒲公英,往后恐怕不少穷人都能吃到一口好肉。   姬龄上能做将军统领千军,下能做牧羊人招摇过市。   但他没有想到,元锦会微服出宫,在漫天飘扬的蒲公英里迎接他。   因为偷羊是真,试姬龄也是真。   君臣之间,多有猜忌,而一旦信任有误,就会到搏命的境地。   元锦幼年丧母,又亲手弑父,即便被姬龄亲手还魂,都仍会有顾虑之处。   这羊一旦快速繁衍,能饱苍生之腹,哪怕一个偷字会败史官的笔,元锦也认得骂名。   同样他也在试,位高权重至如今地步的姬龄,是否会卸了兵符,为他只身潜去海国。   年轻的帝王孤高脆弱,真心连枕边人都不敢托付。   此时此刻,他的生死之交叼着一根草叶,如羊倌般引渡白羊过山。   碧原千里,羊群悠度,空中又如落雪般有许多蒲公英自在飞舞。   一眼望去,好像云海落垂,也要碰一碰这人间。   这戏的情绪变化有许多。   他试探他,是为了给他更多兵权,让姬龄暗中驱使训练更为强劲的海船火器营。   同时也忌惮这父母搏命保住的皇权,被任何人触碰惦记。   姬龄原本看见元锦出来迎他,脸上笑意明朗。   可在看清元锦的愧色时,心里的踌躇才一瞬落实,反问一句你从未把我当过兄弟,怒意压抑不住。   演员咀嚼着前后台词,几个导演在安排片场咩来咩去的大群绵羊。   波尔羊是小说虚拟的物种,现场要拍出精灵可爱的效果,道具师试了又试,跟先前黑白梨花树般把真羊假羊全都试了一遍。   最后得出结论,找宠物美容师给绵羊弄造型,修剪吹风弄出圆滚滚的视觉效果。   美容师都剪惯了贵宾博美,哪里剪过羊,愣是对照着神奇宝贝鼓捣了个差不多的。   上一次发动全剧组跟着拍戏,还是帝后结婚的时候。   这次人手严重不足,连后勤部的厨子也被叫了出来。   现场乱糟糟一片,几百只羊咩咩乱叫,造型师吆喝着喊人摁紧了好做造型。   花匠们手忙脚乱地搬蒲公英花,混着草皮铺了好几亩,完事再真的假的一块儿混着弄。   也不知道是谁脑袋一拍,真搞了几只边牧犬过来看场子,试图越狱的好些公羊这才老实下来。   “来来来,先不要管羊怎么样了。”   颜电今天戴了顶小黄鸭帽子,看起来很青春。   “你们两感情戏排完了吗?”   苏沉噗嗤一声,笑道:“皇后就在隔壁片场,你这么说合适吗?”   “可不就是感情戏,”导演叹道:“你看这又是满山的蒲公英,又是雪白雪白的羊,还不是为你们两准备的。”   “蒋麓不是明年要高考了吗,我问你,这个修辞手法是什么?”   “作者卡在这个节骨眼,在两人久别重逢时安排这个场景,暗喻的是什么?”   蒋麓刚好在翻剧本,思考片刻道:“暗喻今天天气很好。”   “你别考了,”颜电用惋惜的目光看他:“要不读个技校吧。”   苏沉跟着一通笑,也被剧本筒敲了下脑袋。   “别笑!哎!我认真的!”   “作者穿插着这么写,立意是啥?你好好分析一下,满分十分啊我跟你说。”   苏沉咳了一声,顺畅道:“用蒲公英的白,云朵的白,羊的白,暗喻这两个人在对方心中的存在。”   “全剧污浊的斗争越多,姬龄和元锦存在于对方的意义越重要。”   “也可以说,他们才是对方心中良善纯粹的代表,所以才用这么多的纯白,来表达他们再一次的相遇。”   颜电听得目不转睛,推了一把蒋麓:“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他那是不知道吗,”苏沉痛快戳穿:“麓哥是害羞了,才不会说这么肉麻的话。”   蒋麓把头别到一边,有点拧巴。   颜电俨然发现新大陆:“你麓哥脸皮这么薄?”   “还演不演了,”蒋麓强行转移话题:“先走遍流程?”   颜电眨眨眼:“真害羞了?”   蒋麓:“……”   两人先后去换衣服上妆,场地道具陆续确认就绪。   鼓风机架设在镜头外,会吹起可溶于水的蒲公英絮。   这次苏沉穿的常服,是少有的碧银配色。   剧组为他准备了五款正服,十款常服,六套不同的寝衣。   再站在苍茫草野上时,少年气韵神态都变作了元锦。   他身侧宝马是踏焰良驹,鞍上珠玉琳琅,映得少年眉眸如墨,深沉平静。   遥远处,羊群缓慢散开,随牧羊人一起寻径而来。   “Action!Take One!”   高空无人机飞落而下,俯拍壮观广袤的风景。   羊群叫声欢快,发觉有蒲公英草野时,脚步都快了许多。   在一众簇拥下,牧羊人打扮的姬龄从容出现,遥遥看见了镜头,以及镜头所代表的元锦。   他先是一怔,很快扬起大大的笑容,拍了拍身前的羊,向摄影师快步走去。   镜头调度间,元锦仍站在原地,表情由淡笑转为犹豫,银发任由长风吹开。   这一段两人分开拍摄,为了表达元锦的情绪,两台机子是绕着苏沉原地旋转,找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等分段拍摄结束之后,才正式要拍对手戏,把两人的猜测讲述清晰。   正要往后拍,导演忽然喊了停。   她有些费劲地穿过拥挤的羊群,走到羊群中心的两个少年面前,摆摆手道:“情绪还是不太对。”   “你知道吗,这种心里都藏有猜测和秘密的感觉,其实很难表现。”   这种时候,导演就像粘合剂一样,要把两个人拉到同一个情感状态上。   哪怕是再好的合作伙伴,也很难完全同步,都是猜测着演。   “我说,蒋麓,你跟苏沉握个手吧。”   两个人皆是一愣,同时问道:“什么?”   “握手?跟他握手?”   “而且不是一只手。”导演也不废话,上前一步直接抓住两个人的两只手,让他们双手交握对方。   “像这样,对,握紧。”   颜电拍了下巴掌,很是满意。   “好好感受一下,现在握住对方双手,你是什么感觉。”   ……还能是什么感觉!   所有人都在看他们两,而且还是看他们两当众像幼儿园小孩一样手拉着手!   蒋麓拧着眉毛没说话,这一刻感受违和又清晰。   他从来没有握过苏沉的手。   没有想到,会这样软,这样轻。   明明本能地想要松开,又因为这种奇异的温热感觉,好像还可以继续下去。   苏沉任由他握着,一半有点走神,脸颊发烫。   一半又努力跟上导演的思路,理解她想让他们两感觉什么。   “其实有点不好意思,”他直接道:“你也知道,我们一般不这样。”   颜电击拳道:“就是这样,就是要这个感觉!”   “你们本来要演的那些情绪,原模原样的继续演,发怒也好,愧疚也好,那些都OK!”   “在那些基础上,还要再加上这个——罕见又别扭的,两个人都有点生疏笨拙的,吵架和亲近对方,现在明白了吗!”   “那再牵会儿,”蒋麓懒洋洋道:“给他个机会,好好感受一下。”   他发觉苏沉耳朵尖微红,又笑起来。   “沉沉,哥哥的手暖和么?”   苏沉拿眼睛瞪他。   去你的吧。 第97章   镜头对准的前一秒, 天上有野鸟振翅飞过,发出悠长的鸣叫声。   姬龄仰头看着,像是从未这样放松过。   他过去几年过得太神经紧绷, 在生死暗算里殚精竭虑, 极少有过如今的惬意。   有时候, 将军还不如一介牧羊人。   再往前看时,远处多了一个人影。   姬龄吹了声长哨示意羊群继续向前, 视野随着距离缩进不断清晰。   他初时以为是官吏前来迎接,但看得越清晰,越与记忆里曾经的影子重合。   元锦立在良驹一侧, 站在长风吹拂而过的草野里,看着他和羊群不断靠近。   在京畿长途跋涉的羔羊终于发觉前方有大片的蒲公英花野,登时加快脚步小跑过去, 争先恐后地大口饱餐。   先前拢聚的淡白色块如水帘般分散开, 在他与他的身侧徘徊来去,如挥之不散的云。   姬龄弯腰摘了一朵蒲公英,随口一吹, 目送细小雪芒飞散至天际。   没有随行队伍,也没有任何旁人的存在。   现在他们四目相对, 是君臣, 还是朋友?   该说一句, 陛下亲迎, 臣下不胜惶恐。   还是笑一笑,说你还舍得出来见见我?   他揣摩着此刻眼前人的意图,元锦淡笑, 反问道:“用想这么久?”   “错了会掉脑袋么?”   “会吧。”元锦倚着马, 抱臂看着姬龄, 一时间想说的话有很多,仍静默着,想看他的反应。   “叫惯了陛下,临时想改口,我自己都不太习惯。”   姬龄又道:“我这一路,并不太平,好在终于到了。”   “我看到了。”   我一直看得到。   哪怕你远在昉都,又或者在风浪间极力掌舵,我在睡梦里都能亲眼目睹。   你忠诚,正直,从未有半分背叛我的念头。   也正因如此,你才是我唯一会出宫亲迎的人。   元锦弯腰捻了一枚蒲公英,在掌中一搓,就能看见那绒球碎成细茸,随风飘散。   他用指甲拨开仍未被吹走的片缕,情绪有一瞬真实流露,被姬龄尽收眼底。   是愧疚。   姬龄原本还在笑着,此刻才轻微转头,语气干涩。   “你怀疑我?”   他往前一步,语气里怒意加深。   “元锦,你怀疑我?”   元锦压着情绪注视着他,反而将后者激怒更多。   “从一开始,你让我交军权,只身潜入海国,就是为了试我?”   “几年了,我问你,几年了?”   “这不重要。”元锦冷声道:“我试你,是为了给你更多。”   “更多?”姬龄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他这一刻心口彻凉,怒极反笑道:“你觉得我在乎的是你要给我什么吗?”   “爵位?更多军权?还是封田多少?”   他逼近向前,抓着他的领子咬牙道:“如果我有所贪图,一开始就不会拿命救你。”   “我想要你活,想要你重新夺回你应得所有,只因为你是元锦,不是那个皇帝,你明白吗?”   姬龄猛地松开手,被元锦注视时只觉得一切都荒谬可笑。   元锦笑起来:“这么生气啊。”   “你想要怎样?”姬龄反问道:“要我跪下来山呼万岁,还是要我磕头谢恩?”   元锦即便在被揪着衣领的时候,都表情淡淡,不为任何所动。   他在高不胜寒的帝位上坐的太久,只觉得孤独。   此时此刻,能对着熟识的人说几句真话,反而觉得庆幸又奢侈。   “姬龄。”   “你对我……很重要。”   元锦不擅长这些,说话时缓慢而犹豫。   他像是第一次学习表达这些,以至于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进了宫廷,一切要按着规矩表演,即便是今后也是这样。”   “但在此之前,我单独出来见一见你,也只是想躲开这些。”   少年垂下眼眸,银发垂在鬓前。   “我确实猜忌过你,很多次。”   “我很抱歉。”   在这一刻,他罕见地柔软起来。   像是暂时褪去坚硬而带毒刺的外壳,变回这个年纪应有的样子。   姬龄皱眉看他,抿唇片刻才道:“你突然不拿话怼我,我反而不习惯。”   “我……”一句话卡了半天,愣是说不下去。   “我刚才也说话重了点。”   他很少接触这样的元锦,像是碰触对方少有的温热瞬间。   一切都变得别别扭扭,不适应又很局促。   将军叹了口气,把头别到一边。   “还不如打一架。”   小皇帝吹着风,许久道:“你的羊跑了。”   “那还不是给你偷的羊!!——回来!!”   镜头拉远,导演喊了声卡。   “还行,前面火药味儿不够冲,后面情绪不是特别满,休息下再来一条。”   苏沉被晒得后背都汗湿了,躲到帐篷里拿空调吹戏服。   现场的羊也怕热,好几只发觉帐篷里凉快,咩咩闹着往里头挤。   蒋麓拿了两瓶冰水,大长腿跨过这些个羊,坐到苏沉身边,给他递了一瓶。   “你再拍几天,好像就快杀青了?”   “嗯,九月底,比预计的早两个月。”   “我这里有一条好消息,一条坏消息。”   “先听坏的。”   “坏的是……”蒋麓拿冰的一面贴着脸,慢慢道:“今年咱们都没法回家过年了。”   “第六部等元旦过完就开始拍,新导演还没见过,只知道是个男的。”   苏沉拧着眉毛道:“第五部就提了档期,现在第六部也要提?”   “资方和高层都很担心,不敢拖时间。”   蒋麓自己也不赞成这样的做法。   以前舅舅在的时候,一年只拍一部,每次留足半年时间给全员休整,也是用这半年充分打磨剧本道具。   现在舅舅猝然离开,速度就开始赶起来,而且不断在换导演。   质量一旦砸了,毁的是整部剧的口碑。   《重光夜》前期筹备这样久,高开低走才是真的遗憾。   不管怎么样,至少主演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可以充分商量,把偏离轨道的尽量拉住。   苏沉闭着眼吹风扇,又问道:“好消息呢?”   “好消息是,我准备做下一部的副导演。”   蒋麓比了个握镜头的姿势,半开玩笑道:“现在对你哥好点,多给你点镜头。”   高情商的说法,这个角色是副导演。   低情商的说法,其实就是一打工的。   总导演定了一堆框架要求,副导演要跟着执行监督。   简单的戏份全程跟着拍,复杂戏份还可能被抓着顶锅。   不仅如此,许多次要配角乃至群演的筛选需要副导演盯全程,现场协调、道具置换、打光录音等一系列的复杂管理,一样归副导演扛。   钱少活多风险大,没有比这更不划算的买卖。   苏沉听得担心,不确定道:“真的合适吗?”   “我考虑过,”蒋麓收起吊儿郎当的笑容,思索道:“想做正式导演,该学的一样都不能少。”   “不管《重光夜》后面还换不换导演,我也想守着我舅舅的底。”   “可是你今年十二月艺考,”苏沉忧虑更深:“明年六月还要高考。”   “在这个基础上,你还要做演员,每个星期都有要拍的戏,你顾得过来?”   蒋麓敲敲桌子,笑容没忍住。   “记得这么清楚,真喜欢哥哥啊?”   苏沉拿脚踹他:“放你的屁!”   “是是是,我是要艺考,是要高考,”蒋麓举起双手表示投降:“所以说——”   所以拖了半天不往后说,不知道又藏了什么坏念头。   苏沉偏偏不接他的话,起身要走。   “我找颜导顺戏去了。”   “所以说——”蒋麓拿腰一晃,面条人似得扭到帐篷门口,挡着不让他走:“要不要陪我一起去艺考?嗯?”   苏沉看着他笑,尾音微扬:“那你求我。”   话到这了,蒋少爷临时琢磨求还是不求。   当哥哥的没事被弟弟拿捏,以后威严保不住。   不求吧,一个人孤零零的去,又很没意思。   恰好这个时候,颜电掀帘进来了。   “冰淇淋车开过来了,你们要不要吃?”   她发觉蒋麓挡在门口,伸手戳了下:“欺负弟弟呢?”   苏沉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现场告状:“他不让我出去。”   蒋麓:“……?”   蔫儿坏的其实是你啊?   颜电当即把蒋麓训了一通,催他们赶紧吃完冰淇淋再拍几条,又留了十分钟休息。   导演一走,苏沉又笑眯眯看他。   “求我么?”   “不求。”蒋麓慢悠悠道:“年末你就好好享受你的校园生活,哥哥自己考试去了,不耽误你休息。”   苏沉本来想看这家伙吃瘪,临场反应没他快,一时间找不到话头怼他。   他面上看着乖顺安良,其实还在想怎么再将一军。   想来想去,决定同样以退为进。   “好吧。”少年垂着眸子,轻轻道:“哥哥决定了,怎么都行。”   他声音又绵又软,让人哪怕明知道这里面带着点伪装,也会被挠得心里跟着痒一下。   蒋麓听得心里一跳,仍挡在门口,又道:“你再叫一声?”   刚才还是没心没肺地互开玩笑,这一刻气氛忽然暧昧起来。   他们看着对方,知道这是明知故犯。   其实就是在玩火。   苏沉望着他笑,不多犹豫,又喊了一声哥哥。   蒋麓沉默片刻,把人拽了出去。   “不闹了,吃冰淇淋去。”   真是玩不过你。 第98章   时都电视台, 高层办公室。   严思进门时人来了许多,其中不乏熟人面孔。   老旧时代的资深演员,大多会出任各大奖项的评委。   除此之外, 还会有赞助方的企业代表人, 或者有关部门派来的研究员。   每一轮的审片、打分以及最终的投票, 都将由这些人共同完成。   严教授出现在门口时,众人的谈话显然停顿了一瞬, 有些后辈慌张起身,就差给这位老人鞠躬行礼。   “严校长好久不见,”主持人快步过去热情握手, 招呼大家回位就座,助理把门关严实。   “对了,在会议开始之前, 我们把手机及其他电子设备都交一下, 方便集中保管。”   有专人拿着测电仪把人轮流扫了一遍,连智能手表也一并收入塑料箱后带去隔壁会议室里,显然是不欲被秘密录音。   严思不带手机, 被扫描时只伸开胳膊,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主持人。   后者连忙赔笑, 不住地说得罪了。   二十四位总评委齐聚一堂, 但率先开口的并非是主持人, 而是恒丰地产派来的资方代表人, 以及旁侧范氏珠宝的代表人。   这两位都是长期资助奖项颁布的核心人物,开口举足轻重。   “这次邀请各位来,是想聊聊白玉奖的事。”   “据我所知, 白玉奖还没到送呈收尾的时间, ”严思打断道:“而且惯例讨论评奖的地点, 也不该是这里。”   主持人又笑道:“严老,您看,要不先听听他们说的?”   严思盯着他不说话。   旁边的资方代表咳嗽了一声。   “不如这样,直接把话说明。”   “好的奖项,应该留给值得的剧组。”   “商业潜力所给予的反馈,也正是后续我们持续资助奖项的动力。”   严思笑了下。   “演员并不缺这象征性的奖金。”   “你的意思,是从上到下的颁奖机构,都指着你们的资助吃饭,是吗?”   旁边有人脸色都变了,圆场道:“严老他说话有点冲,你们别介意……”   “是又怎么样?”年轻的代表人反问道:“从红毯的摄影安保,到年年场地租赁,哪个不用花钱?”   主持人生怕他们吵起来,强行挤进话题道:“咱们慢慢来,这么一聊,也为的是评选更好的电视剧,是不是?”   白玉奖每年有数十个奖项,从演员们趋之若鹜的最佳男女演员,也就是视帝和视后的位置,到最佳摄影、最佳剪辑、观众最喜爱奖等等,全都代表着不可估量的后续利益。   能得到这样的认可,基本可以走稳职业道路之后的每一程。   而在设立之初,学院派的参与比例就超过六成,其中不乏各类表演系教授,以及二十年前的往届视帝,话剧界的顶级人物。   至少在一部分人眼里,还轮不得用钱来亵渎电视艺术的创作。   他们也许在细枝末节的评审里,与严思并没有相同的审美角度,但大方向上必然是一致的。   今天资方把严思请到这里,实在是私下无法接触,碰见了这么根刀枪不入的老骨头。   要打动他,才能打动后续的一系列关节。   人们油腔滑调的斡旋,严思只听得厌倦,缓缓摘了眼镜揉着鼻梁。   “说吧,你们觉得,谁才算好?”   “左夏啊!”资方不假思索:“他演的《庸俗男女》,接地气,有真实感,每一集都很经典。”   “要我说,选他就很好!”   会议室里一半人跟着点头,另一半人狐疑地看向严思,想知道他怎么表态。   严思揉了半晌鼻梁,笑了一声。   “请我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对吧。”   资方代表交换眼神,其中一位身体前倾,语气暧昧。   “老先生,您院里那么多学生,也不是每个人毕业都有片约吧。”   “拍电影要钱,拍电视要钱,何况现在戏剧学院天南海北——要是某个学院突然被资本圈孤立了,也是桩新闻不是?”   这话能摊在场面上说,威胁的不止是他一个人。   参与影视投资的资本集团有许多,但大部分都通过气,试图掌握更多的话语权。   严思重新戴上眼镜,平和询问道:“还有别的问题吗?”   “什么?”   “你的意思是?”   “我该评什么,就是什么。”老校长不急不缓道:“不会因为我喜欢哪个演员,就给高分。”   “也不会因为我觉得谁背后多话的人太多,就故意给谁低分。”   “我只给他们一个公平,给观众一个公平。”   “既然这样,”年轻代表笑起来:“那我们只能要求老先生回避了。”   主持人焦灼地看着左右两侧的评委们,顶着压力解释道:“严老,您演过《重光夜》,按着旧有的规则……您也算当事方,也要酌情回避。”   “今年这一届,可能也没法请您来了。”   老先生轻轻哦了一声。   他不再言语,起身要走。   在他起身的那一刻,好几位老演员起身去跟他握手,扶着他的肩一路送到门口,不住告别。   其他后辈也神色拘谨地起身恭送,不敢打扰分毫。   在一部分人眼里,这位老人是泰斗级别的存在,能够亲眼看到已是足够荣幸。   资方代表一动不动,鼻孔嗤了一声。   一个老头,横什么?   严思再下楼时,一路有年轻人诧异注视,有人认出来他是谁,局促又激动地打招呼,无异于小影迷的做派。   老人和他们点头致意,直到在电梯里站定,才想了很久。   他在算现在评审团里几个派别都有几个人。   二十四人席里,至少有十个都已经收到资方的利益联系,其中只有三个私下跟他讲了这件事,情况并不是很乐观。   再走出电视台大厦,晴日明朗地让人有些张不开眼睛。   严思没有即刻上车,而是在阳光里站了很久,然后打了个电话。   小朋友正在拍戏,没想到电话是来自他这个老朋友。   “严教授?”苏沉笑得很开心:“您最近身体好吗?”   “还不错,不错。”   严思看着街道上往来的车流,同他短暂叙旧。   聊一聊剧组刚杀青的演员,新导演的拍摄风格,还有他们前后去给卜导扫墓时的见闻。   五六分钟的时间,好像只够聊一个开头。   “好了,我要上车了,你顺利就好。”   他担心的一些事,暂时还没污染到那个剧组。   那就很好。   苏沉隐约觉得这个电话来的突然,但出于尊重,没有多探听其他事。   “秋天快到了,您也保重身体。”   严思嗯了一声,电话临挂断之前问道:“沉沉,演戏快乐吗?”   “很快乐,”苏沉爽朗道:“感觉有学不完的知识,真的很棒!”   “好,”老人礼貌道:“和你聊天很高兴,下次再聊。”   电话挂断之后,助理扶着他上车,全程都有些诧异。   汽车发动时,老人又抬头看了眼高大气派的电视台。   他半是自嘲的笑了下,把窗户合上。   苏沉挂断电话,回去拍最后一幕杀青戏。   ……他终于要杀青了。   上一次回到现代都市,脱离孤岛般封闭的环境,好像还是一年前。   虽然演戏很快乐,但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学校的跑道,和同龄人聊聊作业和其他杂事。   今年头一次,他对杀青感受到的不是依依不舍,而是一种拘禁太久的等待解脱。   这一幕戏,刚好也是本部电视剧的最后一个高潮悬念点。   剧情停留在闻枫饰演的巫女现场做法,让遥隔山海的两人灵魂互换。   人还是那个人,但情绪状态,灵魂气质都要截然不同。   镜头停留在寝宫床榻边,在这一刻,他们同时醒来。   苏沉先是看了一遍温知幸的自然状态,然后再躺回被子里,缓慢调整呼吸。   颜电和镜头其实都在床边近处,屏气等待他接下来的表演。   元锦再醒来时,伸手揉着眼睛,睡姿慵懒地抱着被子打盹。   片刻之后,他缓缓睁眼,看见手背上斜曳滑落的银发。   瞳孔一瞬收缩,指尖跟着抓握住这异色的发丝,乃至摸索到这来自于自己。   他又要笑又怕得发抖,张开手指看指甲和骨节,看当下的肤色和周围陌生的一切。   帷帐随风飘荡,薰笼被撞翻在地,有侍女慌乱冲来,连连告罪自己伺候不周。   元锦走路跌跌撞撞,即便是要扶着她们,说话时也罕见地客气温柔。   他面色慌张又忍不住嘴角的笑意,像是还未适应自己从前预谋夺去,且已经到手的这一切。   是我,现在,元锦是我。   水银镜前,少年笑意张扬,双手都紧抓着自己的银发。   侍女们面色害怕,不敢退下,也不敢问到底怎么了。   “成了——成了!”   “卡!”   颜电扭头看向温知幸:“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挺好,”温知幸中肯道:“是要往疯里演点,就算这事是我干的,我换到别人身体里还是会有点害怕。”   “我觉得不行,”颜电温和道:“沉沉,再往里头加点华丽感。”   “蓝家的两个王爷,都是孔雀那样的人物,就跟模特一样,举手投足要带点顾影自怜,你明白吧?”   温知幸拧着脸看她:“你认真的吗。”   “她认真的。”苏沉捂脸笑道:“我努力,咳,华丽一点。”   镜头一打,少年从睡梦里醒来,神色慵懒。   他抬指抚上额头,瞥见银发在指间滑落,眸子很慢地眨了一下。   就这么一个眨眼,竟给人一种美人凝视般的感觉。   颜电在镜头外猛地点头,示意摄影师往细致处拍。   他起身时衣衫半解,露出半截光滑又白净的侧肩,但并不介意。   昔日雷厉风行的年轻天子,气质一瞬转变,此刻低头玩着浅银色发尾,噙着淡笑久久不语。   镜头外颜电猛竖大拇指,示意他继续这个状态往后演。   蒋麓敲着二郎腿坐在镜头前,眉头一翘。   ……这家伙,从哪学了这些乱七八糟的。 第99章   杀青当天, 苏沉照例拎了一只风筝去找蒋麓。   这已经是第五只风筝了,从前有很多花色模样,现在想要送不一样风格的, 还得托助理去各个网店里看看。   后来想来想去, 他亲手做了一个圆圆的风筝, 两侧栓上长长的金绫。   蒋麓当着他的面把这风筝展开,研究这画的到底是什么。   苏沉坐在沙发另一侧喝草莓牛奶, 慢悠悠道:“说实话,这已经是第五部杀青了。”   “一直是我送你,刚开始有那么点倒贴的不爽。”   蒋麓眼睛一眨, 怕他反悔,还把风筝往怀里抄。   “我不也送你东西?只不过是几年后再兑现而已。”   “是是是,”苏沉继续道:“后来我又一想, 我送你一个, 你就欠我一次人情。”   “《重光夜》拍九季,我就送你九回,等这部剧拍完, 你得欠我多少?”   “满打满算,是我赚到才对。”   蒋麓听得直笑, 连连点头。   “嗯, 是, 都是你赚到, 我亏大了。”   再过两天,他们就要相继返回时都,拥抱来之不易的季度假期。   苏沉房间里行李已经收的七七八八, 这会儿来他这边送风筝, 发觉客厅里没什么变化, 连行李箱都没拎出来。   电视里有部片子被摁了暂停,旁边还摆着草稿纸和薯片酸奶。   苏沉等他放礼物的功夫,在薯片旁边坐下,不一会儿找到DVD的碟盒。   “看什么这么废寝忘食……不打算回家了?”   “《人类之子》,”蒋麓顺势坐到他的一边,按下遥控器道:“片子不怎么样,宗教说教意味很重,但是沉沉,你看这个地方。”   “嗯?”   进度被倒退了半分钟,镜头画面是一辆车里坐满了人,每个人都惊惶不安,在逃亡的路上意外遭遇另一撮匪徒的袭击。   音箱把轰炸声惨叫声都还原地非常逼真,几分钟里叙事清晰,情感饱满。   这一段放完,蒋麓又按下暂停,皱眉思索。   “你发现问题了吗?”   “别告诉我这是什么灵异录像带,”苏沉捻了片薯片,回忆刚才都看到了什么:“车上坐了几个人,一直有交谈,然后外面冲来一帮匪徒……所以?”   “你再回忆一遍,摄影机放在哪?”   苏沉下意识要回答,这是车戏,肯定在车里,又反应过来不对劲。   车里每个座位都有人,那镜头是怎么转的呢?   “靠剪辑?”苏沉放下薯片,察觉到问题在哪:“不对,这几分钟是一镜到底,根本没有切过镜头。”   在一镜到底的情况下,摄影师怎么做到能够在狭小的轿车里,轮流拍摄不同位置的人清晰表情,让观众仿佛也坐在车里,能够情绪紧张地跟着镜头看完全程?   “我刚开始想的是,会不会是国外有非常小的摄影机,能够靠遥控来变化镜头。”蒋麓把自己画的参考图拿给他看,随手拍掉上面的橡皮渣:“但信号控制的镜头不会晃,也没法完成这个片子里这么复杂的调度。”   “演员本人也没法手持摄影机,不然视角就会从第三视角变成自拍。”苏沉拿起遥控器又看了一遍,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还真像闹鬼了……这根本不可能。”   “找颜姐?”   “找颜姐。”   颜电刚导完海昉组的戏,吃饭的功夫被两个人请过来,随手也拿了枚薯片,有点迷糊。   “叫我过来看电影?”   “你看这段。”   一遍放完,压根不用蒋麓提示,颜电叼着薯片又按了回放键。   然后是第二遍,第三遍。   “虽然,咱们现在拍的是古装片,用不着这么复杂的技术,”蒋麓澄清道:“我请您过来也是想学一下,万一以后用得到呢?”   “不用客气这些有的没的,”颜电拿过铅笔,把他的草稿翻了个面继续画。   一辆车,统共只有五个位置,而摄影机必然在车顶。   可是哪怕把摄影机绑在汽车天花板的位置,也没办法灵活调控跟拍,必须要有人近距离操控。   她乱糟糟地画了几版,铅笔在天花板上画了个圈,沉吟道:“只能是这里。”   “从画面位置来看,必然是这里。”   苏沉在旁边看了许久,忽然道:“他们没有拍天花板,对不对?”   “你的意思是,他们把汽车天花板给撬了?”蒋麓骤然接住了他的思路:“所以,这辆车在第一层,第二层做支撑架和滚轮系统,方便跟着车全程移动,导演和摄影其实都坐在车顶上,监视屏也架在车顶,这样?”   颜电一拍巴掌,把电影进度又往前调。   果真如此。   汽车的顶盖全程没有显示,只在后面一镜到底结束以后才转了镜头,补了完整的特写。   但在前面追逐戏里,必然是摄影机被悬挂在天花板位置,由车顶的人们进行操控协助,才能拍出如此流畅的整段画面!   苏沉看得惊异,颜电连连点头,用力拍了拍蒋麓的肩。   “可别觉得自己钻牛角尖。”   “你学这些越多,将来自己执导的时候,叙事才更自如。”   “哪怕现在《重光夜》用不上,说不定以后拍别的片子就会了呢?”   蒋麓写完补充笔记,看向她时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你拍一部就要走,真的很可惜。”   “至少今年跟您学了很多,真的很感谢。”   颜电笑了笑,用力揉他的头。   “将来颁奖台见了,小导演。”   他们搭飞机离开渚迁的时间是九月二十日。   也就在这个月,《重光夜》的第四部在各大卫视胜利收官,最高收视率15.7,比第一部首播时只高不下。   而买遍头条新闻,明里暗里做足拉踩功夫的《庸俗男女》,完结收视率才9.7。   ——虽然9.7也算相当不错,跟每一年其他影视剧相比可以说完胜,但想要挑战这部剧国民级的位置?根本不可能!   明煌娱乐前后开会几次,聊过这个都市剧的营销方向,最后大方向仍未改变,只是说今后追加更多校园方向的引流和联动。   电视剧大红大紫,主演却隐居深山避不见人,这反而是更多媒体记者好奇的点。   ——都这么红了,你们还不接代言,也不到处参加访谈,认真的吗?   你们到底是在自傲拿乔呢,还是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低调成这样?   《重光夜》连红四年,跟其他电视剧比算是业内常青树,许多配角都一跃成名,如今活跃在各个电影电视剧里。   反而是苏沉和蒋麓迟迟不见踪影,每年上过的电视节目屈指可数。   经纪人对外一概讲真话:“他们太忙了,一直在拍戏。”   这种真话,往往没人信。   你骗谁呢!!谁拍戏要拍一整年啊!!   还真就被关在那接近一整年。   苏沉下飞机时,看见机场里人流涌动,一切都熟悉陌生,颇有种越狱出逃的感觉。   他终于——终于离开封闭式生活了。   现场来了大片接机的热情粉丝,其中不乏举着他们海报特写的高中生。   蒋麓习惯性戴了墨镜,在苏沉侧面陪他走过道。   苏沉俨然终于出来放风,笑容灿烂地和大家挥手。   “苏沉!!沉沉快看看妈妈!!”   “蒋麓蒋麓啊啊啊啊啊你好帅!!”   连保安都没忍住笑,虽然还保持警戒的站姿,其实也在看他们两现实里的样子。   好家伙,是比电视里帅啊。   一直到上了车,拥挤狂欢的粉丝还没有散去,恨不得跟着车跑。   还有人不停地往车顶上扔礼物和花束,恨不得把所有爱意都具象化,全扔出去都不够。   铃姐坐在保姆车里,侧身看了看后面追车的人,吩咐司机开得稳点,适当加速。   “以后再出门得多雇几个保镖了。”   “需要吗。”蒋麓随口道:“保镖未必有我能打,我陪着他出门不就完了。”   “保镖那是为了隔开距离,想什么呢。”   铃姐再三擦过桌板,郑重其事地拿出几份合同。   “姐给你们谈妥了,签吧。”   “这是压了三年之后,层层加码的顶级代言,一般小明星连谈的资格都没有。”   作为明煌娱乐的股东之一,卜愿跟高层通过气,前三年不签任何代言。   就是要把各方期待值拉到最满,身位水涨船高,再一次性拿满最好的品牌。   第一年刚正式出道的时候,两孩子还什么都不是,现在成绩足够漂亮,筹码杠杆也一并进入最好状态。   高的要拿,顶奢代言,时尚专刊,配套要素一应俱全。   低的要广,快消行业一应俱全,从炸鸡零食到服装品牌,一并充分展开。   拿顶奢代言是为了身价,拿快消代言是为了在全国各地铺满物料,让任何看剧或者不看的人都能认熟他们的样貌。   “也就是说,现在这四个月,咱们的行程会铺得非常满。”周金玲转着翡翠扳指,见他们签完头几份代理委托书之后,左右拿过两个文件包,分给他们一人一包。   “签吧。”   苏沉签完刚才那一沓,以为已经结束了,没想到现在才刚开始。   他掂了下厚度,没有马上答应:“铃姐,那我签完这些,还能上学吗?”   蒋麓会意停下,转着笔等经纪人的回答。   周金玲笑容一僵,忘了这一茬。   她从前的合作对象都是成年人,不会考虑这些。   “你……想上学呀?”   “不光是我,”苏沉看向蒋麓:“麓哥明年高考,今年年末还要艺考,时间方面匀得开吗?”   “不同高校艺考时间不一样,我们已经提前预留好了,每个学校都给三天……”   “那准备时间呢?”   蒋麓倾身看她,慢条斯理道:“青春就这么一次,不在学校里好好读书,总是有点说不过去,是吧铃姐?”   经纪人咬牙割让道:“那给你们预留两周的休息期,这段时间里你们好好读书,享受青春,之后再谈广告的事!”   “两周啊。”苏沉摊开厚厚广告合约,看上面的密集要求,又道:“至少一个月。”   “我能在四中见到麓哥的时间,只有这么一点。”   蒋麓本还在打量经纪人的反应,闻声才回过味来。   他都没想到这一层。   再看向苏沉时,蒋麓心里发痒,低着头用指腹摩挲着纸杯的边缘。   只有沉沉会为他在意这样短暂的几十天。   即便剧组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仍会珍视着在学校里再见。   苏沉对他的亲近永远坦荡明亮,反而是他自身看似洒脱独立,并不需要这些。   这一刻,其实是他更愿意粘着苏沉,却执拗地不肯承认,也不说出口。   经纪人想来想去,找了个更合适的安排。   五周,但不上晚自习,尽可能把所有拍摄计划都放在时都范围内,期间放学以后工作到最晚十一点。   商讨了一路,刚要继续签下去,汽车喇叭响了两声,是苏沉到家了。   他的爸妈牵着他的弟弟,在夜色车灯交融的地方招手。   苏沉本雀跃起来,打开窗户长长喊了一声我回来了。   再近一点,等到车停下时,又觉得违和不安。   他一手扶着车窗,远远看着车前等着的家人,又看向蒋麓。   不知道什么时候,家庭反而成为了遥远的定义。   再重新走回去,都需要额外的勇气。   他明明只离开了一年,期间父母还有陆续去剧组里看望他。   可就是能感觉到生疏了。   像是留学在外,像是两看相不识。   蒋麓觉察到这一点,暗处握了一下苏沉的手。   “回去吧。”他声音微哑:“他们等你很久了。”   略有些用力的一握,才使苏沉从某种茫然里醒过来。   少年点点头,推门下车,去拥抱父母和弟弟。   然后拿走两大箱行李,以及一公文包的广告合约,和他们挥手说再见。   “学校见。”   蒋麓挥挥手,和他们道别。   蒋从水并没有下来迎接他,但幸好,还在家里。   作为欢迎,她给他煮了一袋速冻饺子,两人分着吃了。   饺子很好吃,至少工业流水线上下来的,皮是皮馅是馅,吃完不会腹泻。   蒋从水因为亲哥哥的去世,一度忙了很久,收拾着未处理完的各类事项和产业。   等一切尘埃落定以后,她变回原来那个在手术室外批论文的老样子,活的平静又自我。   这样的人,很难看出年龄感,甚至很多追求者觉得她并未生育过,性格冷淡也是种迷人之处。   蒋麓扒拉着碗里的三鲜饺子,很想和她说几句话。   女人吃完自己那份,起身把自己的碗洗了,继续在客厅改论文。   “妈。”   “嗯。”   “你想不想跟我聊聊?”   “我马上要高考了,你没什么建议吗?”   “再说了,”他半开玩笑道:“我这个年纪的小孩,虽然看着一米八一米九了,也很需要来自家庭的爱,对吧?”   这样的玩笑,他跟舅舅开起来自如又简单,少不了被笑骂几句,然后爷俩一块喝点冰饮撸个串,就像父子那样融洽热闹。   可是舅舅走了。   他不熟悉那个所谓的父亲,又不知道该怎么接触这样的母亲。   作为演员时的一切如鱼得水,作为明星时的饱受关注,在这里一切概不生效。   蒋从水改完一行论文,推了下眼镜道:“嗯,你说,我听着。”   蒋麓放下筷子,无名火发不出来。   他方才伪装出来的轻松适意有些维持不下去,只生硬道:“妈,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小孩?”   “小时候我忍着,觉得一定是我做错什么,你才不爱搭理我。”   “现在我也成年了,你直接说明白,如果不想看见我,我可以直接拖着行李箱走人。”   蒋从水放下钢笔,把指缘的红墨水擦干净,轻轻叹了口气。   蒋麓立刻熄了气焰,抿着唇不再发作。   他本来想对她发火,但她只是叹口气,就好像什么都不用解释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受不了这种亲情血缘带给人的本能控制。   “我很想做你喜欢的那种妈妈,不管怎么说,试试看。”蒋从水把论文收起来,调亮客厅的灯:“所以,我现在陪你看电影?还是出去散步?”   蒋麓半信半疑:“真的?”   蒋从水自己孤僻惯了,跟他对视时都不太自然。   “去哪?”   “那你陪我去买零食,”蒋麓试探道:“去附近的大卖场,还要买啤酒和花生。”   蒋从水点点头,披上了大衣。   “我跟经纪人说了,之后还可以上一个多月的学,然后去忙广告的事。”   他跟在母亲的后面,又试探道:“你刚好也在这边有了套新房子,能送我去上学吗?”   蒋从水有些疑惑:“你成绩很好,私教每个月会定期发给我成绩单,除了化学有点薄弱,其他都是A+的水平。为什么还要上学?”   “……喜欢吧。”   女人点点头,又答应了。   蒋麓同她一起下楼,全程都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两人刚在小区外露面,狗仔们立刻支棱起来,抓着摄像机一顿猛拍。   蒋麓习惯性挥了挥手,还有几分显摆地比了个口型。   “这——是——我——妈。”   蒋从水有点疑惑地看了下马路对面的闪烁镜头,又想通了:“是跟拍你的狗仔?”   “嗯,跟了几年了。”   “你很受欢迎啊。”她仰头感叹道:“我都快忘了,你还在拍电视剧。”   蒋麓跟着她一起往超市走,许久道:“如果你看过电视剧,也许会为我骄傲吧。”   “不一定,”蒋从水如是道:“我不太会看那些,也不清楚以后会不会喜欢。”   “您真实诚。”   “谢谢。”   与此同时,苏沉回到家里,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他跟随父母的指引,看家里各色新装饰,以及牙牙学语的弟弟。   为了表示对他的重视,家里到处都有苏沉留下的痕迹,相框也挂在醒目处,旁边贴着小朋友拿蜡笔歪歪扭扭画的小花。   父母唯恐让他觉得被冷落,一直反复让弟弟叫哥哥,把他的房间打理的一尘不染,和上次离开前一模一样。   苏沉全程笑着点头应答,又暗暗想着,是少了什么呢?   是他不够融入这里的氛围,还是他们亲子三人看起来太浑然一体,以至于融不进去。   小朋友走路时还有些晃,但是明显蹿高了一大截。   刚出生时,他睡觉只用盖一条洗脸毛巾,现在终于有自己的小被子了。   苏沉抱着梁稳,亲了亲一股奶味的弟弟。   梁谷云在一旁咔嚓拍照,笑起来已经有了几分老态。   父母终于有了眼尾皱纹,以及几丝混杂的白发。   他想起什么,说道:“我回来之后,想上一段时间的学,然后可能要去到处拍广告。”   “沉沉爸妈挺怕你累着,咱们慢慢来。”   梁谷云想起什么,又道:“对了,听你们班的家长说,下周刚好是运动会。”   “你要是回去,学校里一定很热闹。”   苏沉还在被弟弟双手摸脸,闻声道:“运动会?”   “是啊,听说每年都办得特别热闹!”   某人的假笑终于消失。   ……行,他麓哥又不知道要被多少小姑娘看上。 第100章   殊不知, 谁被谁看上属于运动会的次要问题。   第一问题是,作为高一(五)班新生,他们要在开幕式上跳舞。   苏沉来的时候, 新班级已经结束军训, 虽然还有初中部的几个熟悉面孔, 但更多人从未见过。   新班主任姓连,特别热情地把他带到班里, 跟所有人介绍他的暂时停留。   “——刚好这次开幕式表演,咱们一起带着沉沉感受下班级的凝聚力,给他一个新家的归属感, 好不好?”   台下都是欢笑的声音,异口同声喊道:“好!!”   高一和初一,皆是正事少闲活儿多的时期。   读初中时, 他们的片约和学校日程多有冲突, 在学校里都没有囫囵考过几次期中期末,能记住大部分同学的姓名模样已是不易。   现在课时不算紧张,大课间和体育课都用来排练班级节目, 五点放学时还会加练一个小时。   苏沉对新年级的校服配色尚且在新鲜过程中,被大家带到体育课的队伍里, 脸上还挂着天真的微笑。   体育教练和班长都是干练直爽的女性, 前者吹哨拍拍手, 让四十五人的队伍分成三列, 示意苏沉站在右侧第一的位置。   “刚好今天是分舞的时候,你来侧面领舞。”   班长站在主领舞位置,元气满满握拳:“加油啊苏同学!”   苏沉笑容僵了一下:“什么?”   “一起来跳舞!”体育老师转手按下超大音响, 畅快鼓点裹挟节奏曲调铺面而来:“先看舞蹈社的几个同学示范一次, 开始!”   其他人一半在悄悄看苏沉是不是真是电视上那个人, 另一半人目不转睛地看班里几个高挑自信的同学帅气跳舞。   三个纵队,一个是女生主领舞,另外两个都是男生。   但说真的,谁不想这样超酷的旋转摇摆一次呢?   在所有人的炽烈注视下,像节拍的宠儿那样抬手侧步,在群舞中耀眼而出。   从初中到大学,最不缺的就是街舞社成员。   这次有几个女生领头教大家分解节拍一点点学跳舞,没有基础的人多半在不好意思的乱笑,但大家都学的很认真。   苏沉站在人群前,努力记住每一个动作,虽然还有些笨拙,却在流汗时前所未有的放松。   这一刻,大家都在忙碌于新的挑战,没有几个人会过来找他攀谈。   反而越是这样,他越容易融入他们,就像个普通学生那样。   “二二三四——抬脚!”   “很好,三二三四,转身!”   休息期间,有人在窃窃私语,说这里有个女生还去参加过SPF的明星选秀,可惜在最后几轮被刷了。   “那又怎么样,”被聊到的女生爽朗道:“回头我要参加艺考,还有很多机会!”   “你一定可以的!你跳的那么好!”   “哈哈哈哈借你吉言!”   四中生源优越,属于时都顶级高中之一。   除了苏沉蒋麓这样的影视剧演员,还有诸多奥赛获奖者、年轻专利发明者,以及高背景家庭出身的许多学生。   大家分寸适度,思维灵活,在一起相处时颇为合得来。   合得来的结果,就是放学后又额外加练了半小时。   体力不支的同学,反应较慢的同学,没有被领舞们刻意为难,而是询问是否有乐器特长,或者安排在旁边放飞气球击发彩带,做出一系列的舞台效果。   也就在这个时候,蒋麓单手拎着书包过来,被其他人惊讶注视时只淡然地点了下头。   他特意过来研究下,沉沉怎么还没走。   身为高三学长,蒋麓回到原班级里如常度过校园一天。   他性格里有很保守的一面,以至于故作镇定在高楼层呆了一整天,没有特意去找苏沉。   然而他两也就今早在校门口的早餐摊上碰过一面,话还没说几句。   现在放学了,某人仍然不见踪影。   蒋学长平日里正经道理一套套的,亲口讲过不想祸害人。   这会儿放学都见不着人,直接找高一学生问了路,去操场找苏沉。   他内心确实有那么点扭捏和自我谴责,但更快被内心臭不要脸的一面压倒。   怎么着吧,我乐意。   蒋麓到现场的时候,苏沉他们正在跳第三遍群舞的前半段。   班里几个小胖子被安排在旁边打鼓,全程也是挥汗如雨。   好几个女生眼尖看见是他,本来站在苏沉旁边就一直有点脸红,这会儿更是捂嘴努力控制表情。   体育老师全程在旁边做保护监督,瞧见蒋麓来,笑着吹了声哨。   “姬将军来接咱们皇上放学啊?”   大伙儿跟着乱笑,苏沉也是习惯了,被调侃时哑然失笑。   蒋麓不见外,跟大伙儿打了个招呼,见他们在休息时间,走近苏沉问:“你在跳舞?”   苏沉第一次被他目睹这副样子,额上的细汗都没擦,哑声道:“过来干嘛。”   “想看看你。”   “别看,跳的稀巴烂。”   不知道谁出了个坏主意,吆喝道:“沉哥!叫他来打鼓!!”   “叫麓哥来跳舞啊!!麓哥跳舞那不帅爆全场!!”   “别吧,人家高三,学业会不会很紧啊。”   “可那是麓哥和沉哥啊!!!你不想看他们两领舞吗??”   “老师你说说话嘛!!”   体育老师举起双手,表示自己不掺和,倒是挺想跟两个主演合个影什么的。   另一边,苏沉用手背擦了把汗,有几分挑衅般看着他:“来跳舞吗?”   他先前问过,高三梯队确实不参与开幕式表演。   忙托福雅思SAT的人太多,要艺考的人一样也都忙不过来,能参加运动会就不错了。   蒋麓看着他脖颈上细碎的汗,片刻后收回目光。   “我不能抢你的风头啊。”   “不过,打鼓倒是不错。”   远处的小胖子已经累的不行,没等人把仓库里的备用鼓推出来,已经把自己面前那尊大鼓让给蒋麓,自己躲去阴凉处吨吨灌水。   蒋麓看得直乐,还拍了拍他,叮嘱喝水慢点,不然容易水中毒。   苏沉没想到他真来掺和这件事,临场有点怵。   “你真呆这?”   “我本来就有点害羞,你看着我,我跳不好。”   “严老还说拉你去演话剧,”蒋麓尾音一扬:“怎么,怯场了?”   “你才怯场。”   音乐又响起来,一切顺理成章的继续。   像这样的群舞排练,初时好像尴尬不自然,一旦找到节拍和感觉,人越多就越燃。   编舞的艺术委员不愧是在SPF训练过,把流行文化里的精髓提炼的非常清晰。   既要有校园文化的青春朝气,又要有刀群舞风格的高燃。   她安排了多个环节,其中包括三个领舞往后倒,被潮水般的人群接住,然后弹簧般猛然脱出人群,同时跟着副歌畅快SOLO。   这个游戏,军训时很多人跟教官一起玩过。   苏沉现在回来,像是要把失去的遗憾一点点补上,第一次和同龄人一起这样玩。   他试探着往后倒,又被身体本能的恐惧往回拉。   身后的十四人已经准备好撑起他,异口同声地笑道:“倒吧,沉沉!”   “有我们接着呢,不用怕!”   “我来接住屁股!”“我接着腰!”   体育老师示意他再放松些,倒数道:“三,二,一!”   苏沉闭眼往后一倒,身体骤然失重。   在坠落的同一时刻,十几双手如同有力的网把他牢牢网住,然后强力回抛。   “对!就是接着这个动作,刚好进副歌!”   “来来来,SOLO准备!”   他再睁开眼,笑容里有几分难以置信。   像这样的群体体验,是过往五年封闭式生活里前所未有过的……   实在太好了。   能和同龄人在一起玩,感觉太好了。   蒋麓最初只是玩票性质的过来打个鼓,后来每天放学时都来。   经纪人会固定在七点钟接他们两一去拍广告,偶尔也会过来看,咔嚓咔嚓拍很多照片。   她本来都快忘了上学是什么感觉,现在再看到他们和所有人一起跳舞,才骤然感觉到本应属于这两个孩子的青春。   重光夜有九季,一共要拍十年。   这十年,是戏骨如云,名导环绕,由顶级资源和跻身名利场的十年。   也本应是校园操场、课堂书本、跑操唱歌的十年。   现在仅仅只是给他们五个星期,像放开被禁锢的鲸鲨般,让他们暂时感受本应有的广袤之海。   两个年轻人暂时没有这么沧桑的感慨。   他们玩得很开心。   苏沉先前为了吊威亚,跟私教练了很久的形体和体能,虽然没有舞蹈基础,但跟的进度很快。   他动作利落到位,力道半分不省,加之身材高挑纤瘦,穿着校服跳舞都一定会被星探一眼相中。   这样清冷淡然的气质,跳这样热情洋溢的舞,本身在视觉上就冲击感十足。   蒋麓真如先前所言,没有抢他的半点风头。   打鼓是个体力活,一般人连续双臂用力捶打半个小时就会肿痛难受,但他是演过将军的人,剧组各类长戟银戈玩得很溜。   旁人是简单打鼓,他在场便能玩出花样的鼓点,踩着音乐尽情发挥。   一米九的大帅哥半捋着袖子在人群外打鼓,再枯燥的单一动作也好看得像走秀。   班里一帮颜狗天天开心得不行,场外也有一群高二高三的人过来看。   也不知道是哪个机灵鬼跟班主任做通了工作,竟然把自己班的合唱团拉了过来。   “我们唱歌,你们跳舞,这不是刚好吗!一起啊!”   “你说,你们是不是来看我们沉哥麓哥的!”   “哈哈哈哈哈哈那当然啦——”   主意一定,排练起来更加声势浩大,听说校长都有悄悄看过几次。   经纪人作为临时监护人守在角落里,每次见着排练时间快超时了,才给他们指自己的手表。   大伙儿互相喊着辛苦啦,纷纷擦着汗去阶梯上拿各自的书包,准备放学回家。   而两个少年则是跟着经纪人飞奔向门口的保姆车,期间跟所有人挥手说明天见。   然后进车擦汗,喷爽身喷雾,换衣服上妆一气呵成。   八点接受记者采访,九点是顶奢香水广告,十点是国民品牌方便面代言。   十一点半正式收工分别回家,作业早在下课期间写完,澡早已在拍摄期间洗过,回家换个睡衣就可以倒头就睡。   这样的生活丝滑切换,像是什么特工的秘密课程。   日子一旦过得日程满满,时间就会过得特别快。   转眼到了运动会开幕式那一天,学校里人山人海热闹非凡,还有许多家长被邀请观礼。   从高一一班到高一四班,有表演现场魔术的,有大合唱的,也有一块儿跳健美操的。   大伙儿都看得纷纷鼓掌,同时不住往长队后面看。   “姬龄也来了?他真的来了?”   “什么姬龄啊!人家有名字,蒋麓!!”   “一定不要骗我一定不要骗我!!我要看他们跳舞!!”   主持人报幕之际,高一五班和八班同时出场,偌大队伍同时走到主席台面前。   “接下来向我们走来的是——”   人群里已经有人看见个子贼高的蒋麓,以及漂亮到不要更显眼的苏沉,惊喜欢呼声如浪潮般涌来。   成年人和未成年人的欢呼声同时淹没了主持人的报幕,所有人都发自内心地笑着。   “真是他们!!”   “我看到了,真人好帅好帅这个下颌线啊啊啊好绝!!”   “望远镜借我快快快!!”   主持人哭笑不得,提高嗓门尽职播报:“两个班级合作表演的曲目是——《向你走来》。”   转眼间,人群队伍快速排列成有序阵型。   苏沉站在侧边前方,蒋麓站在人群中后方,手腕上系着随风飘扬的白金彩带。   他们依旧穿着朴素简单的校服,没有任何妆容矫饰,都扬起干净明亮的笑容。   几十个高中生按阶梯站好,晴朗如今日阳光的歌声随之响起。   “这一刻,我会向你走来——”   “穿越所有的坎坷和痛苦,走过所有的泪水和笑容,只为你而来——”   鼓点骤然急促,人群如花朵绽放般散开,无数色块飘散又聚拢,一如活泼欢乐的飞鸟。   苏沉既融入在人群之中,又瞩目到足够成为焦点。   他和他们一样,和她们一样,祈祷般双手合十,与所有人一起旋转着张开双臂,在异口同声的歌唱里尽情跳舞。   “你是野草与春天,是不会融化的冬雪,而我,而我,一定会向你走来——”   “请看着我,就这样一直看着我,直到记忆交织如今日的歌——”   合唱团的少男少女们伸出双手,三个领舞在人群中坠落又骤然升起,所有节点都配合的恰到好处。   而此时此刻,引领一切的,正是蒋麓手中永不出错的鼓点。   他是节奏的开端,是旋律的掌控者。   灿烂日光下,他腕上的白金丝带如双翼般扑飞飘扬,尽情用雄浑有力的鼓点引领在场的所有人。   场间已经有许多女生在尖叫,连家长都被这样热烈的气氛打动,一边举着相机不断抓拍一边跟着叫好。   所有人都在见证这样短暂又灼烫的青春。   合唱指挥时刻在确认舞蹈和旋律的进度,双手一抓的同时,两边默契骤然停止,完成足够漂亮的谢幕。   白金色彩带和气球一并放飞,欢呼声攀至巅峰。   与此同时,画面被转播到各大论坛和贴吧里,直接登上实时热门第一。   [请让我转学过去!!我要看沉沉跳舞!!]   [经纪人还在等什么??快给他们弄组合出专辑开演唱会啊啊啊我要看到巡演就现在!!!]   [你们一个两个都是什么高糊画质,我要2K高清!!快让我看到我本命的高清帅脸!!!]   [当学霸去重点高中就这么爽吗?就是这么爽呜呜呜呜是谁羡慕到咬手帕我不说——]   苏沉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做表演以外的事,直到顺利结束收场,心脏还在狂跳。   他刚才像是一切都凭借着这些天的肌肉记忆,短暂时间里无法思考,但绝对在享受所有人的欢呼喝彩。   再回过神来,大家在给他递毛巾和水,蒋麓在远处跟高三学长聊天。   苏沉匆匆跟同学们说了声谢谢,跑到了蒋麓面前,心跳还在砰砰砰的剧烈状态。   “慢点,”蒋麓在五千米那勾了个确认,转身看向他:“你等会参加什么?来个长跑?”   苏沉气刚喘匀,眼尖地看见他签了什么。   “你去五千米?”   旁边高三学生笑道:“你麓哥要去田径场上装逼了,不过我先提醒在这,学校里有几个省级运动员很能跑,你不一定赢得过他们。”   “我要是拿第一,你过来给我擦汗。”   “你要是没拿呢?”苏沉指向还带着腕花和头饰的同学:“你戴着这个跳舞给我看。”   旁人看戏不嫌事大,笑着撺掇:“麓哥这还能认怂,跳就跳是不是!”   蒋麓吹了声哨,很自觉地把亮闪闪的星星头饰戴上。   他性格招摇,完全把这些花里胡哨的装饰当奖励,自觉帅的一比。   一群人正闹着,周金铃跟苏家父母临时过来,招招手示意他们过去。   “刚才跳舞太好看了!小麓打鼓也特别特别帅!”梁谷云猛夸道:“真是好久没见,都长得这么高了,我都有点不适应。”   周金铃看得全程赞叹,连连感叹这两个孩子潜力巨大,就算不走演员这条路,做什么都能成。   “但是,今天还有额外一件事。”   她说话时很急促,以至于差点咬到舌头。   “铃姐今天不是要开会吗,”蒋麓随口道:“本来我们邀你过来看,你还说日程冲突。”   周金铃闻声快速和苏家父母对视,仿佛又在和他们交换同一个秘密,笑容热烈到快憋不住了。   “这就是,我急冲冲赶过来的主要原因。”   她深呼吸着,说话都不利索了,匆匆从怀里方形包里掏出一个大信封,大信封打开又是一个小信封,小信封打开才是两个折叠的小小信封。   “怎么搞得跟套娃一样……”苏沉接过信封,又骤然想起什么:“等等,这不是……”   这不是白玉奖的印章吗?   周金铃再说话时,一手按住他们各自的肩,加重声音道:“奖项提名已经出来了。”   “剧组样片剪的早,先寄了最有竞争力的片段,上个月寄了样片。”   “这是你们第一次,分别提名白玉奖最佳男演员,和最佳男配角。”   她没法调整自己的情绪,不住地和苏家父母交换眼神,又看向拿着邀请函的苏沉。   沉沉,你知道吗。   你离史上最年轻的视帝,只有一步之遥。 第101章   时间和世界都凝滞了好几秒。   苏沉掩饰性看向他们几个, 合上邀请函深呼吸,半晌笑道:“不可能吧?”   蒋麓看完自己那份,自然接过苏沉这份, 替他确认时很笃定:“嗯, 是你。”   从苏沉被选中主角起, 他的人生展开方式便完全超过父母的认知范围。   最初还可以关心几句,和前辈们相处的是否融洽, 演戏累不累,后来再打电话或见面,更多的只能是多喝热水, 记得防晒保暖。   其他的他们一概不懂,也没法参与,还能置喙到哪一步?   如今视帝的提名函已经递于眼前, 一切都震撼到令人失语。   苏沉想笑又想摇头, 把这张轻薄的纸再次展开,仔细读其中的每一个字。   他的名字,就写在最佳男主角的旁边。   周金铃发觉有些学生在好奇地往这边看, 示意他们找个没人的树荫细谈。   她有些事要和他们解释清楚,这些事非常重要。   如今《重光夜》已播出四部, 而且即将提档播出第五部。   步调的骤然加快, 与老导演的猝然离世不无关系。   卜愿在世, 这个片子可以慢慢磨, 所有复杂关系和资本立场都由他灵活掌控着,不会有错。   可现在卜愿不在。   他不在,一切就务必加快速度, 因为时间拖得越长, 变数越多。   第一部播出的隔年, 苏沉提名并获奖白玉的最佳新人奖,以及时都大学生电影节最佳人气奖。   第二部和第三部,《重光夜》依旧斩获最佳摄影、最佳导演等多个奖项,但顾虑到演员磨砺不足,以及过早获奖会对业内舆论的影响,蒋麓和苏沉都没有得到对应的提名。   评委也一致觉得,还能有更多的上升空间,除了‘称职’之外,他们还能有更加精湛的表现。   在这三年里,他们作为主要演员一直有稳定出席颁奖礼,和各大合作方配合良好。   直到2009年,也就是今年春节之际,卜愿逝世。   经过多方商议,《重光夜》第四部由江隼代为收尾,不仅延迟播出时间,且最终没有送审评奖。   与此同时,两位主演都没有出席今年夏天的颁奖礼。   官方对这场缺席的解释是,两位忙于工作,行程冲突。   同时颁奖礼现场,也专门安排了对老导演的悼念环节,表示出极大的尊重。   行业内对此心知肚明,确实是制作方主动放弃送审,也确实是主演都没有从悲痛中缓过来,不可能在这种时刻正装出席。   “——但凡有任何异常,娱乐新闻会把噱头扩大数倍。”   周金铃从包里取出笔记本,给他们看自己剪贴的报纸内容。   “所以在你们潜心拍戏的这一年,明煌的舆论战一直很困难。”   “舆论战?”   苏沉看向父母,后者微微点头,对这一切都非常清楚。   “老导演走之后,业界争论其实非常大。”   经纪人提到这些,是为了向他们说明这个奖项的分量。   “按照老规矩,我们的样片应该十二月送审,二月提名,四月或五月颁奖。”   “但这一次,舆论压力实在太大了,一切都在跟着变动。”   苏沉这一整年几乎都没怎么上网,在封闭式剧组里专注拍戏,对外界的纷乱一概不知。   他现在站在硝烟和战争的尾声里,凭着经纪人保留下来的诸多内容,重新了解这一整年的惊心动魄。   ——自老导演离世之后,他们缺席白玉奖的颁奖礼,以及《重光夜》无提名,已经如连环雪崩般引爆了舆论。   “珍惜第四部吧,听说剧组已经散伙了!不会有第五部了!”   “不是散伙,是导演演员统统换人,你想,苏沉蒋麓他们都是老导演的人,新导演肯继续用?搞不好要全部重新拍!”   “不是吧,连颁奖礼都没有,我剧要完??”   对于完全不披露任何消息的第五部,观众们有五六成都抱有悲观态度。   老导演不在,班底也不知道换不换人,谁知道会怎么样?   而且现在这个架势,完全是树倒猢狲散,烂摊子没人收拾了!   笔记本上打印粘贴的许多截图,都看得人后背发凉。   苏沉从在剧组里沉浸的安然里回过神来,发觉他们走过了多危险的路程。   “是不是,除了网友这么想,公司里很多高层,还有投资方,也一直这么想?”   铃姐表情沉重,点了点头道:“因为选用颜电做总导演,谁都不知道是赌对了,还是赌错了。”   只有老天知道,这部剧是被救活了,还是往烂片的道路上一去不返。   在这一整年里,从投资方到总导演,无一不在诸多煎熬里反复思索,竭力避开最危险的结局。   “他们把你们保护的很好。”   经纪人揉了下眼睛,再说话时也有些哽咽。   她这几个月做舆论公关做到几乎崩溃,好在把压抑的负面预测全部压下,一点都没有让他们看见。   “我一直跟你们爸妈说,不要讲任何外界的新闻给你们听。”   “平时也尽量带着你们拍戏学习,不要管外界网络的压力。”   “你们看,最后的结果,很好,对不对?”   这个奖,足够洗刷许多人的恐惧。   其中有观众在大变故之后的悲观和难过,有投资方的望而却步,乃至振奋后续洽谈的导演演员们。   “我跟你讲过,当时第四部突然出事,很多导演根本不敢接。”周金铃讲到这里时,还心有余悸:“因为太容易砸了。而且只要一砸,骂名会像雪崩一样淹没他们。”   “沉沉,小麓,不管你们这次得奖还是不得奖,一定要好好感谢你们颜导。”   “如果不是她出来顶着压力拍完,还引导着你们拍的这么好,我真不知道现在会是怎么样。”   蒋麓听完她说的一切,回忆着颜电这几个月故作轻松的笑容,在剧组里大大咧咧的状态,已经明白了全部。   “第五部加急拍完,而且提档到下个月播,也不只是为了评奖,对吧。”   按照旧有的速度,三四个月根本来不及制作渲染这样海量的内容。   这次请动国内外特效工作室开足马力,加班费给足昼夜制作,愣是在拍摄中期就完成了大半的剪辑后期。   九月初拍完,十一月底放映,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消息这两天就会放出去,后续采访也会不断加量。”   经纪人抓住他们的手,进而握紧他们手里的邀请函。   “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明白吗。”   “你们不能做孩子了。”   她看着他们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一切都环环相扣,现在终于要落到你们这里,一定要接好。”   你们的采访发言,你们在剧里的所有表现,都影响着这数百人制作团队的未来。   你们和颜电一起救下第五部,也就是捞起了差点坠毁的《重光夜》。   从二月老导演离世到现在,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无比。但我们一直没有把这些告诉你们,只希望你们能把最佳状态的表演献给这部作品。   现在你们要明白,你们也许会是这一届的最佳演员,也许不是。   但无论如何,对小孩的保护只能到此为止。   你们要端正自己的位置,和我们一起扛起这一切。   苏沉刚才还在笑,此刻再拿着这张薄薄的纸,有些喘不过气。   “那如果,我只是提名,没有拿奖呢?”   “收视率是最后底线。”   周金铃拍拍他们的肩,公司事务的手机刚好响起,打了个招呼快步离开。   苏沉目送她踩着高跟鞋离开,又看向身侧的环境。   他们站在高中校园里,广播里是元气满满的大声加油,跑道上每个人都健步如飞。   气球摇晃,笑声不断,一切都割裂到不真实。   他甚至还穿着校服,却拿着本不会出现在校园里的邀请函。   梁谷云见邀请函的一角已经被掐的发皱,看得心疼。   “来,都给我代为收着,你们好好休息一下。”   她过去帮他们收好邀请函,用力抱了抱两个男孩。   这两个孩子在这一年已经一直过得很艰难。   十几岁的年纪,先是恩师和至亲撒手人寰,又要扛着悲痛和压力演完剧本,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   气氛僵滞时,有学生奔跑到他们面前,很有礼貌地跟苏家父母打了个招呼,然后笑着喊苏沉。   “我终于找到你啦,等下两千米要开始跑了,你还可以吗?”   “如果身体不舒服的话,我们跟体育老师说一声!”   蒋麓看向苏沉,自然道:“他刚才有点过敏,现在好了。”   “诶?难怪眼睛有点红,需要眼药水吗?”   “没事,”苏沉解开外套交给蒋麓,同体委往远处走:“走吧,两千米。”   他现在急需做点什么,逃离这些。   此刻骄阳如焰,晒得人额头发烫。   一行人顺着跑道作助跑姿势,体育老师举起了发令枪,再三叮嘱。   “保持匀速,不要跟体育生抢速度,安全第一明白吗?”   大家哈哈直笑,乱糟糟地答应了。   枪声啪的一声炸开,所有人冲了出去。   四百米的赛道,一共要跑五圈。   苏沉冲出去的一瞬间,感觉思绪在和身体渐渐分开。   第一圈。   他跑得很快,像是每一次拍刺杀戏那样,拼尽全力去对抗一种毁灭般的危险。   他的腿抬得很高,步子又快又稳,气息平稳到不可思议。   所有尖叫声欢呼声都变得模糊,眼前景象不再聚焦。   像是一瞬间逃离了那些责任,又溺水般再次沉入其中。   “你不可以再做小孩了。”   难道我还不够配合吗?   我是主演,所以剧组的生死也牵系在我身上?   如果收视率不理想呢?如果最后没有拿奖呢?   可我为什么不可以继续做小孩?   第二圈。   他跑得酣畅淋漓,几乎每个毛孔都充分张开,肺管运作到发烫。   他也许被人超过了,也许遥遥领先,这不重要。   汗顺着额头流到眼睫,被苏沉烦躁地随头发一起往后捋开,他什么都不想管。   奔跑,往前无止境地奔跑,速度再快一点,哪怕喘不过气也好。   无非是剧组内外的恐慌而已。   这种恐慌像瘟疫一样,自老导演离开以后就弥漫在报纸里,新闻里,人和人的眼神里。   为什么他没有嗅到?   第三圈。   苏沉猛地深呼吸,任由肌肉神经在燃烧般的状态里。   他的视野又清晰回来,能看见学校漫天的旗帜,还有挥手欢呼的许多人。   他突然进入一种极度清醒的状态里。   四肢在酸痛着反抗着,每一次呼吸都如同痛灼。   但远远不如他在剧组里受苦的时刻。   登上高山雪原时的缺氧状态,一次又一次坠入深水时的无助窒息。   威亚断裂时猛然坠落的恐惧,在晨雾秋雨里浑身发冷去望见龙的那一刻。   他还在不断往前跑。   答案已经很清晰了,不是吗?   其实,不一定是铃姐删帖有多快,公关速度有多好。   而是在这痛苦又疲倦到极点的一年里,他喜欢上了蒋麓。   是连当事人自己都非常明白的,绝对禁忌的喜欢。   他因为一个不被所有人知晓的错误,躲过一场群体恐惧的雪崩。   在所谓的‘桃花源’里,他只用做两件事。   好好拍戏,以及思考蒋麓喜不喜欢自己。   ——直到被铃姐棒喝敲醒。   这一醒,像是在得到金光闪烁的甜头时,看见自己脚下的万丈深渊。   第五圈跑到尽头时,苏沉突然想起颜电的笑脸。   她在这个剧组里,看起来活的最像小孩。   三更半夜打游戏,带着全组出去吃自助唱K,每天都在哈哈大笑。   可只有极少人知道,她扛下的才最多。   而他还天真地想过,为什么颜姐不能留下来拍第六部。   红缎带被撞开的那一刻,两侧学生们欢呼尖叫。   “第一名!!”   “啊啊啊沉沉好棒!!”   “快快快扶着他走一走,不能马上停下来——”   “今天太热了,千万不要中暑啊,我好担心!”   有男生女生冲过来扶苏沉往前走,体育男老师在旁边看得纳闷。   “哎?这个同学很能跑啊?高一几班的来着?”   体力这么好,不拉来特训可惜了啊。   自然有人大惊小怪:“老师你居然不知道他吗??”   “他?他是你们认识的学霸还是校草啊?”   “老师!!他是《重光夜》的主演啊!!男一号男主角!”   “重光夜……?电影还是电视剧?”   大伙儿一脸你是不是没上过网,一边探看苏沉跑去哪儿了,一边紧急给男老师补课,叭叭叭讲这个剧有多好看。   苏沉走完一圈,血终于缓缓回涌,脸颊酡红。   好些女生围着不肯走,拿了各式各样的冰茶热饮跟了一路。   蒋麓插兜出现,笑道:“要不分我一瓶?”   女生们乍一仰头被帅得满脸通红,这才笑闹着跑掉,不敢在大帅哥面前多呆。   蒋麓一手被塞了七八瓶橙汁凉茶矿泉水,一手圈着苏沉往回走,解释说他父母提前回去帮忙审核合同去了。   苏沉答了声嗯,任由他架着自己,两个人穿过吵闹拥挤的人群,往校园的僻静处走。   “刚才跑那么快,在想什么?”   “在想,谢谢你让我有个早恋的苗头。”   蒋麓笑着哦了一声,不予评价,只圈着他的肩膀,扶着他继续走。   苏沉累极,不再解释自己这句话的意思。   蒋麓也不知道要去哪,领着他遛弯休息。   再开口时,仍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既不属于学校,也不属于剧组?”   “怎么说?”   “剧组永远都在换人。”   “平常的演员,其实不会被一个剧组锁死这么多年。”   他复述这些时,像一个囚犯再给另一个囚犯叙述外面的世界。   “闻枫姐她们戏份再多,也是一年好几个剧组来回切换,不会沉在一个故事里出不来。”   苏沉站定,同他一起立在梧桐树下,开口反问。   “我们呢?”   “我们?”   蒋麓轻叹:“喜欢学校,喜欢剧组,但两边都没法最终归属。”   “重光夜再好,也有散场的那一天。”   “活在这样的泡沫里,还要承担这样那样的责任,完事被经纪人敲打一句,不能再做小孩了。”   我倒很想做一做小孩。   从有记忆那一刻开始起,就一直很想。 第102章   低郁心情持续的不算太久。   闹哄哄的运动会能让人暂时不纠结一些事情。等流汗运动发泄完苏沉的不安感之后, 没过多久,铃姐送来了两盘带子。   她确实人脉关系经营良好,不仅把《重光夜》送审评奖的样片复制了一份, 也把《庸俗男女》的送审样片, 兼导演剪辑的‘精修版’一样拷贝了一份, 同时拿来给了苏沉。   一连几天,苏沉晚上回家都在客厅看这两盘带子, 有时候独自坐到深夜。   电视上的那个自己,看着很陌生。   他性格谨慎谦逊,但看完全集之后, 发觉自己演得真是非常好。   ——好到不可思议。   画面里的元锦,性格谈吐和他现实截然不同,连外貌气质都融入剧情里。   从死而复生, 到登基重临, 剧情和表演皆是内外惊艳,让一贯熬不住夜的苏家父母都守在电视旁,看得连连赞叹。   能有这样的作品提档上映, 他内心平定很多。   果真如铃姐所言,消息陆续由各大娱乐论坛放了出去。   【重光夜疑将提档!】【没有撤资!重光夜以更豪华视效再登秋季档!】   卫视乐得多赚一个季度的广告钱, 还纠结着复映的第四部排到午间档好还是早间档好。   放!都可以放!你要是拍得快做得快, 一年来十部我们都不嫌多, 广告商已经扛着ATM机在排队了!   舆论刚一炒上来, 三大卫视接连官宣,效果好到像是新年联欢。   恰好今年有新平台微博上线,诸多热门词条挂在热搜上, 讨论热度持续加温。   #《重光夜》第五部#   #《重光夜》一年两部#   #剧粉说还有这种好事#   #苏沉蒋麓代言双项蓝血顶奢#   #苏沉团舞#   ……   @张江歌姬:之前一直很怕新团队越拍越崩, 突然档期提这么前, 没看我都好紧张……千万不要崩人设崩剧情啊啊啊求求了!   @俺想看姬龄跳舞:看到热搜我还以为我出幻觉了,第四部不是刚放完不久吗?我还正在第二遍细品呢,马上又要播了?不会是什么噱头炒作吧?   @草莓团子:所以说主演们一直憋在深山里拍戏是真的!这两年疯狂造谣泼脏水,还说剧组大换血的人现在被打脸了吧?就问你打脸疼不疼!疼不疼!!   时间一定档,各类宣发物料登时狂风暴雨般招呼了出去。   不仅是时都各大公交地铁站台,还有和各大品牌联动推出的限时商品,如一股一股的浪潮般把全国的观剧热情充分推高。   至于时都四中的学生,无论初中部还是高中部的崽子们都与有荣焉,每天上学时倍有面子。   看看看看!我们学校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科教能频出多领域院士,文化能出顶尖男演员!一般学校有这个本事吗?!   苏沉一整个周末做完心理建设,转头再去学校上学,陷入全新状况里。   在班长拿着印有他家海报的矿泉水欢快打招呼时,苏沉同学的内心就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但是当高中生哪有不去小超市的!!   他半是真要买水,半是要去打探军情,就差戴着墨镜去买水。   路上迎面路过许多学弟学姐,均是热情又礼貌地互相打招呼问好。   “嗨!沉沉!”   “来买水呀沉哥!”   “哈哈哈哈沉哥快去看看!”   苏沉加快脚步,临时后悔没把蒋麓从楼上扯出来当挡箭牌。   一路冲到小卖部前,他的表情管理在崩溃边缘。   两大等身剧照人形立牌杵在商店门口,一左一右像两大门神。   左边是红翎飞扬的将军姬龄,右边是漂浮在星辰里的皇帝元锦。   银发紫眸,用的还是最新一版特效妆。   苏沉静默片刻,和自己的等身立牌面面相觑。   ——老板,我谢谢你。   贺小善刚好跟他又分在了一个班,这次陪苏沉一起过来,看得哟吼一声。   “帅啊我们麓哥——当然你也帅!都帅!”   苏沉捂着脸绕过自己的人形立牌,被老板以雄浑声音叫住:“哎哎哎!这不是咱们小皇帝吗!!”   “难得见你来一次!你全场免费,想吃啥随便挑!”   “旁边那个,你是朋友吧?你也来!先拿根烤肠给你们哈,随便吃随便吃!!”   贺小善快速摆手,哪里好意思沾这个光。   老板直接跟自己媳妇开了视频,飞快道:“我天天蹲摊就是等他呢,媳妇你看——哎,真人长这样,贼帅了是不是?”   苏沉努力维持着笑容,拿冰水的功夫跟所有人都在打招呼。   他仍是拿校园卡刷了钱,跟贺小善随口道:“你先上去,我去找趟蒋麓。”   贺小善一眼看到他手中矿泉水瓶上单手拽领带的蒋麓,笑得不行。   高三一贯被安排在顶楼,据说是依从校长的意思,高处清净适合读书。   苏沉爬楼速度很快,一路掠过其他学生,后者还以为自己熬夜追剧眼花,看见长相一样的同学。   左转直走,到了高三(一)班。   他来这个班很多次,在学长学姐这也混了眼熟,后门坐着的学生直起身一指,给苏沉看蒋麓坐哪。   “在窗户那边,跟人讲题呢。”   苏沉下巴一点,道了声谢。   蒋麓并没察觉到他来,此刻翻开卷子,在给站在身旁的几个同学讲题。   一是私教请得好,二是本来脑子就灵光。   他做数学卷子一向是选择填空偶尔扣分,大题反而一道不做,压轴题基本都能解开。   早在高一时,班里数学老师就赞叹过他脑子好使,想事情很巧,难怪演戏也这么好。   酷哥难得回来上课,性格又平易近人,围过来问题的同学一直很多。   有人真是想问题,也有人半是害羞地想跟他近点,多互动几次。   碰到这种时候,靠墙课桌右侧半圈能围满了人,挤得水泄不通。   苏沉靠近时,有人下意识让开,也有人还在凝视蒋麓,脸上带着红晕。   大男生头发抓得微乱,有种潦草又恣意的帅气,讲题时还在笑。   “所以,这里需要合并同类项,然后……”   苏沉把冰水放在蒋麓手侧,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   后者抬头发觉是他,唤了声沉沉。   旁边女生鼓起勇气道:“但是这个地方,第二小问我还是不太懂,能再讲一下吗。”   蒋麓下意识说了声没事,眼睛还在看苏沉。   苏沉放了水笑了下,跟认识的人打了声招呼,抽身走了。   蒋麓远远望了一眼背影,再讲题的时候语速慢了些,像是还在想别的事。   过了没多久,大课间结束,化学老师抱着厚厚一摞卷子进来,开始一张张地念成绩,让人陆续上来领卷子。   有人唉声叹气,有人满脸紧张。   蒋麓拿了自己那张写着A-的试卷,只简单看了眼错处,又看向桌角湿漉漉淌水的矿泉水瓶。   他突然很想揉揉苏沉的头发。   乱吃什么醋,笨蛋。   同一时刻,苏沉家里。   梁谷云收拾着衣柜,吩咐苏峻峰把洗衣机的衣服晒了。   小孩在围栏里抓着硅胶恐龙猛啃,啃了两口恐龙脖子接着发呆,没头没尾地甜甜喊了声哥哥。   “我拜托医学院的朋友,给沉沉做心理辅导,他答应了,今晚见面。”   “心理辅导?会不会太夸张了?”苏峻峰手脚麻利地把干衣服收下来叠好,递给老婆时神态有些担心:“我怕这孩子本来只是有一点心理负担,人家一说,他情况反而加重了。”   “我们做父母的,能帮上忙的也不多,”梁谷云忧心忡忡道:“国外好多童星走红以后都有心理问题,吸毒的自残的,咱们什么事要看在前面。”   “那沉沉什么反应?他要是抗拒,咱们也不能逼着他。”   梁谷云拍了拍衣柜里叠好的床单,转身去桌上取了张照片。   “我找了好几个人选,综合了他们的学历时长之类的,最后选了这个,张医生。”   “反正也不是什么病症治疗,就是辅导一下,聊聊天,听说很多体校的选手比赛前也会找人聊,挺科学的。”   她把照片递给丈夫,自己撑在桌边叹气道:“沉沉一直很懂事,看到照片愣了下,但是说愿意试试看。”   “我也跟他说了,不舒服随时停,爸妈永远在他这边。”   苏峻峰看着这女医生面善温柔,放松了一些。   孩子是眼见着进青春期了,不一定什么话都跟爸妈讲。   能有第三方陪着,也许是个好事。   如今稳稳满了两岁,他们也有更多时间陪伴沉沉,这些年各类心理书戏剧书都看了许多,还特意找圈里的老前辈请教过。   梁谷云安排完所有的事,又想起什么,觉得不妥。   “这周末,咱们带着沉沉和麓麓去买衣服吧。”   “蒋麓那孩子,感觉亲妈还是没怎么管,这几年穿来穿去都是那几样,听说内裤袜子也是助理买的。”   “去年冬天下那么厚的雪,咱们探班的时候秋裤加保暖裤都觉得不够——麓麓那孩子居然就穿了个破洞牛仔裤!”   苏峻峰想到那一幕,同样点点头,觉得这孩子得到的关爱一直太少了。   梁谷云欲言又止,起身把孩子交给老人,关紧了卧室的门,和丈夫小声聊天。   “我真的很担心他,也想着要找个时间跟他妈妈聊聊。”   “是生活起居方面,还是?”   “心理方面。”   梁谷云为孩子们考虑良多,找心理师时自己特意去试着咨询过。   苏沉情绪状态都很好,心理师也说,目前要调整的就是压力和焦虑,长远问题是和社会的融入程度。   但她聊到蒋麓时,张医生明显皱了眉头。   她试探着聊了更多,从对方的角度发觉了一些不一样的事情。   “麓麓一开始就没见过父亲,母亲也是爱答不理的,一直是舅舅疼他,结果舅舅走了。”   “然后医生问我,他一般扮演什么角色,我说大部分都是配角,这里头有他舅舅锻炼他能力的意思。”   梁谷云再度压低声音。   “演戏这个行当,不可能人人当主角,老前辈也说了,影视学院里也要分青衣花旦,不同人按自己的特质走职业的路。”   “但是那个医生说,这孩子从小就在演配角,在家庭里也不受重视,时间久了……可能会有很深的自卑。”   “蒋麓自卑?”苏峻峰听得纳闷,回忆时感觉完全不是这样:“不太可能吧,那孩子挺爱笑的,还跟谁都能开玩笑,社交能力比沉沉好多了,你那个医生靠谱不靠谱啊?”   “自卑有很多意思,书上也说,习得性无助的一个表现,就是放弃争取爱和关注,甚至遇到他人的亲近,会下意识躲开。”梁谷云按着印象说了几句,又拍了拍嘴:“我讲得不专业,但是咱们受恩太多,一定要照顾好他。”   苏沉在剧组一呆这么多年,都靠老导演和蒋麓照看着,他们能多散发一分热度,就多温暖下这个孩子。   苏峻峰虽然还是觉得蒋麓不可能自卑,但也点点头,表示周末都听她安排。   “不过他妈妈那边,你说话别太直接,毕竟是别人的家事。”   “知道的,不会过火。”   当天晚上,苏沉被带去跟张阿姨喝咖啡吃松饼,有的没的聊了一个多小时,过程很愉快。   父母见他放松很多,也跟着松了口气,转而叫他转达邀约。   “啊?一起买衣服?”苏沉有点拧巴:“非要带上他啊……”   不想见到这坏蛋了。   什么早恋的苗头,早蔫吧不知道多久了……见到这人就心乱。   “不行不行,一定带着。”梁谷云敲打道:“你哥哥照顾你这么多,没血缘都比亲哥哥还好,你对人家恭敬点。”   苏沉皱皱鼻子,又想到蒋麓被一圈人围着讲题的嘚瑟样子。   “好,知道了。”   “快给他打电话。”   “现在啊?”   “就现在,好好跟人家讲,就说周末一起出来逛街。”   苏沉看着亲妈表情那么认真,又想叹气又想笑。   妈,你知不知道我没事就被这家伙撩到。   你这是把儿子往火坑推啊……   他当着他们的面拿出手机,拨通蒋麓的电话。   两人最近很少联系,没要紧事基本不聊天。   就算有事,一般铃姐也会两面都电话通知到位。   再打电话时,又莫名地有点气恼。   ……你不想理理我吗?   嘟嘟几声之后,电话接通,传来熟悉的游戏音乐。   “嗯?怎么了?”   苏沉随意问道:“你干嘛呢?”   “写作业。”   “……”   蒋麓还真是在写作业。   电脑在一边挂机,好些未读消息也没有回。   他接到苏沉的电话时,先是清了清嗓子,习惯性捋了把头发,也不知道在犹豫什么,过好久才接。   再跟苏沉说话,圆珠笔也滑到草稿纸上,有一圈没一圈地乱画着。   还恼着呢,跟我说话都气鼓鼓的。   “我爸妈邀请你周末一起逛街。”苏沉干巴巴地邀请道:“一起买点衣服,吃个饭什么的。”   “逛街啊。”蒋麓想了想,不好意思地又抓了抓头发:“算了吧,你们玩就行。”   苏沉用眼神询问爸妈,后者压着声音道你态度好点。   “哥,”他懒洋洋道:“来呗。”   “陪我一会儿,嗯?”   “你都是跟谁学的?”蒋麓莫名有被撩到,靠笑声掩饰过去:“还真是长进了。”   “什么学的?”苏沉没听明白,看了眼跟着打手势的爸妈,又道:“那到时候我们来接你。”   蒋麓长长嗯了一声,转而道:“你爸妈在旁边呢?”   “嗯。”   “白天没跟哥哥说话,是不是生气了?”   苏沉没想到他明目张胆地使坏,耳朵尖登时红了,一时间没想到反击的话。   梁谷云瞧着儿子,关切道:“麓麓他不方便吗?”   “方便。”苏沉小声道:“妈,我是亲生的吗,你怎么这么关心他。”   “瞧你小气的。”梁谷云笑着揉他头发。   电话里,蒋麓笑眯眯重复一句。   “瞧你小气的。”   苏沉刚要炸毛,蒋麓又顺着毛捋。   “我本来要追着你说几句话,但是要上课了,没来得及。”   少年握着电话,声音不自觉地流露出在意。   “要跟我说什么?”   “唔,就是想和你说说话。”蒋麓笑道:“和你一样,多见一面,只赚不亏。”   苏沉没忍住笑,轻轻嗯了一声。 第103章   《重光夜》第五部播出的第一集, 故事续接前一部墓中的苏醒,开始继续讲这磅礴激荡的帝王一生。   从重返皇都,到当庭诛杀首辅, 画面张力强到令人震撼。   苏沉严思的对手戏, 虽然年龄差距横跨两代, 但对峙感和紧张感半分不减。   第二集紧接着开讲他再度加冕,群臣之间的恐惧敬畏被演绎的淋漓尽致, 元锦依旧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但眼神更加深暗幽微,哪怕是隔着镜头, 都能看得人有些坐立不安。   仅仅是第一天,豆瓣已经超过十万人评分,开分刷新《重光夜》系列的记录, 直达9.2。   第一部9.0, 第二部8.8,第三部和第四部均是8.9。   这是这部电视剧第一次跻身9分以上,好评基本不存在水分, 真实到覆盖全年龄段。   还有中年剧粉激情截图,从这五部剧的皇袍变化、皇宫布景, 乃至四季变幻时所有服化道的精心设置, 都做了长篇大论的解剖分析。   哎哎哎/★★★★☆:太好看了!很难想象这么小的孩子能演出帝王的凌厉恐怖, 但又能在适当的时候流露出脆弱不安, 几位导演一定教了很多吧!   Sybor/★★★★★:第一部到第五部,陪伴我沉一直走到现在,很难想象试镜纪录片里那个青涩害羞的小孩, 现在蜕变的这样沉稳锐利, 看这一系列的电视剧, 像是见证一场盛大的奇迹!   占星师阿凡/★★★★☆:和美剧英剧还是存在差距,特效一般,看在老戏骨云集的份上多打一颗星。   今天成功上岸了吗/★★★★★:豆瓣为什么不能给十颗星!!为什么!!新导演的轻快节奏让人耳目一新,几位老婆婆的表演意外令人记忆深刻,这里要重点夸夸我麓,新妆造帅哭我了他真的好适合穿红色呜呜呜多来点鳞甲制服求求了!   电视台还算克制,穿插的广告没有太多。   但新一轮招商引资已经火热到爆,从玉石酒食到化妆品保健品,一群投资方争着要植入广告,靠这部国民级大热剧刷满观众眼缘。   还有人豪掷千金,层层找关系一直找到经纪人铃姐,花五十万就想跟两个主演吃个饭。   苏沉放学时偶尔刷一刷手机,在众多欢乐讨论里,也会看到另类一面。   「李涛,为什么《重光夜》不是双男主?蒋麓不配吗?」   25L:哟,麓姐姐又来妄想自己主子能转正了?都拍到第五季了还想撕番位认真的吗?   51L:沉家不要太过分,这帖子一看就是黑贴,求沉求禁言@管理员   112L:醒醒,你麓原著角色就是个配角,是他舅舅疯狂加戏才捧的跟男主一样,沉家不撕你们抢镜头就不错了!   147L:一日洗脚婢一辈子洗脚婢,演了这么多年配角还没证明能力不行吗?武打?刀剑?香港老一套现在根本不吃香了哟,嘻嘻。   他合上手机,只觉得刺痛。   番位?主配角?   严老演的一样是配角,但无论是表演的细腻程度,还是人物的完整塑造,都远胜过自己。   一个名头而已,不该这样阴阳怪气。   蒋麓坐在副驾驶上,见苏沉没接自己的话,合上手机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逛论坛?”   “嗯……”苏沉掩饰道:“吵架也是常有的事,没什么。”   蒋麓看着吊儿郎当,其实心思通透。   “是不是咱两粉丝在吵架?”   苏沉瞧他一眼。   “你很关心啊?”   铃姐坐在另一侧,拿着小镜子补口红。   “收收心,等会要见新导演和投资方了。”   蒋麓收回视线,不继续逗他。   苏沉低声道:“麓哥,你是最好的。”   “他们说什么,你不要管。”   他简单直白,听得蒋麓下意识想回头再看一看他的眼睛。   但经纪人也在场,只能轻轻嗯一声。   如果我们是两个五岁小孩,我现在一定会牵着你的手,用力摇一摇。   保姆车停在华尔道夫酒店前,训练有素的侍应生礼貌引路,领他们一路向前。   多重拱门高耸庄严,室内喷泉里金鱼游曳。   每一幢华尔道夫酒店都有一架镇店之钟,古老钟表沉静安眠于玻璃樽内,在静谧的长廊里犹如守候者。   在来的路上,他们已经把校服换成正装,走在水墨纹路的光滑地面上,有种场景切换过快的落差感。   很难判断,他们更喜欢梧桐树大操场的毫无拘束,还是这样奢华又冰冷的成人世界。   三重拱门,暗沉配色,一切都在彰显来访者的身份。   总制片人姜玄站在露台前等着他们,今天难得戴了金丝眼镜,身后坐了个容貌相仿的中年男人,在吞云吐雾地抽着雪茄。   苏沉微微紧了下领带,同铃姐麓哥一起快步过去。   “你们来了?”姜玄跟铃姐简短问好,侧身解释道:“这是我弟弟,姜恕,现任SPF的经纪总监,也是这次帮忙牵线投资方的人之一。”   姜恕一副胡子拉碴的样子,没想到比姜玄还要更年轻。   之后介绍的几位,均是新旧高层合作人,以及新加入的特效总负责人。   “咱们这一批提前到的早,等会还有几位贵客。”   来的路上,铃姐已经提前说过。   苏沉在这种场合很少笑,抿唇点了下头。   现场有醒酒师小心伺候着一瓶拉菲,也有穿旗袍的女人煮水斟茶。   露台设在高层,可以鸟瞰时都夜色里的霓虹灯光,深秋里夜风微冷。   苏沉坐在蒋麓身侧,等待的十几分钟里都不曾说话。   他微微合着眼,只想回家好好泡个澡,然后把拖欠的作业写完。   两人的手垂在沙发暗处,在远处的人们吞云吐雾时,浅浅地碰了一下指背。   像是确认同类还存在着。   二十分钟的功夫,有几个红光满面的商人快步进来,先是和姜家兄弟握手寒暄,然后和在场所有人互动了一圈。   其中一个握手到苏沉面前时,笑容灿烂地连看姜玄好几眼,姜玄皱了眉头,微微摇头表示拒绝。   那人不肯放苏沉的手,摩挲般动作怪异,姜恕盯了一眼,用更油滑的强调道:“看我给涂总忘了什么,今晚美酒配美人——来,叫他们过来!”   语音一落,这才有预备的模特和小演员们含笑而来。   其中俊男靓女皆是不少,言谈时亲昵到毫不设防,是早早交易好的任人拿捏。   他们和她们的存在,和场间的什锦果盘一样自然。   也不过都是供人一乐的存在。   富商们相继坐定,接过姜恕剪好的雪茄,岔着二郎腿吞云吐雾。   涂总旁边另一个男人拿戴着金戒指的中指晃了下,叫苏沉他们坐近点,不用那么拘束。   铃姐这才站起来,笑着给他敬酒。   “您多担待,孩子还小,刚得过肺炎,我特意叫坐远了,怕又招了病。”   “难怪脸色惨白惨白的,也不弄个鹿茸给人家补补。”   涂总大笑:“给未成年吃鹿茸?你个狗崽子!”   众人哄堂大笑,好不自在。   苏沉没跟着笑,低头喝茶。   他觉得自己此刻的境遇,和那些吊着人胳膊喂水果的女模特没有区别。   不过都是那些商贾眼里的一盘菜,只是被诸多人护着而已。   姜玄作为总制片人,在一众投资商之间斡旋谈笑,找空档过来问他们是否还好,言谈里略有歉意。   但几个亿的生意,如果连主演都没有到场,也不会推进多深。   手机在夜色里明灭一瞬,轻轻振动了一下。   麓:等会可能要敬酒。   沉:无所谓,前几年也是这么过的。   麓:……我等会第一轮,你再一轮?   麓:他们让你喝,你不用犹豫,喝半口的时候潮哥会出来帮你。后面再敬,酒会被铃姐换掉。   沉:哎。   苏沉像花瓶一样独自陷在单人沙发里,蜷缩在抱枕边听那些人的说笑。   他想了一会,又给蒋麓发消息。   沉:你冷不冷?   蒋麓轻轻嗯一声,半是询问。   他俯身靠过来,小声道:“你要是冷,我找个借口,我们去室内坐一会。”   苏沉看着蒋麓夜色里眼睛,拿过他的手,用他的手背碰了碰自己的额头。   “我还发烧么?”   “肺炎刚好,总是会有点低烧。”蒋麓平淡道:“你往避风的地方坐。”   他的手背拂过他的额头,又翻转过来,用温暖掌心去触碰他的脸。   这一刻的对手戏不用任何预演,可以骗过几乎所有人。   这样的应酬往往有好几轮。   前面漫长的铺垫里要玩到宾主尽欢,烟灰缸都换过好几轮,天南海北的都聊得漫无边际。   譬如出海钓鱼,露营爬山,一直讲到海外见闻,证券投资。   直到接近午夜,才会由东家试探着引导到正事上,再开展漫长的拉锯。   演第一部的时候,苏沉还小,偶尔也必须出场,会听到渐渐睡着,被铃姐小心翼翼地抱着,被烟味熏得衣服都发臭。   蒋麓始终都在他的身边。   剧场里,他是他唯一不变的忠臣。剧场外,他是缄默而安全的一面盾壁。   是安全感,是同类相吸。   苏沉后半段还是睡着了。   他被吵醒时,蒋麓端来一杯热水,期间已经有来有回的敬酒很多轮。   “海导来了!这跨国飞机坐的有够累吧?哥们几个都等你呢!”   “来来来认识下,这位是姜大制片,姜制片,可是国外好莱坞抢着要的牛逼导演——邵海沿!Charlie邵!”   “平时兄弟能牵起这条线,那也得烧高香感谢下祖宗,咱们一起三赢,三赢啊!”   苏沉睡意未消,嗓子都是哑的。   “麓哥,几点了?”   “两点二十五。铃姐请过假了,明天不用去上课。”   蒋麓身上有淡淡酒味,说话时声音有点醉。   苏沉醒时才察觉到,本能抓紧他的手。   “你喝了几杯?要不要解酒药?”   他们发觉那帮人要看过来,又快速松开了手,同时站了起来。   姜玄再次引见了一轮,言简意赅道:“这是我们正在商谈合作的新导演之一,邵海沿,邵老师。”   “叫海导就行,不用那么Official!”邵海沿用力握了握他们的手,精神爽朗地跟他们攀谈:“我刚才Check in的时候,Jeff还给我打电话,叫我再考虑一下继续拍他的美剧——那片子刚拿了土星奖,我说不去!一点挑战都没有!”   “咱们都是华人,就要把华人的片子送给世界,把这些外国人看不懂的东西想办法让他们看明白!”   “那是那是,”旁边的投资方跟着大笑:“咱们不仅要赚这个Dollar,还要赚英镑,欧元,想办法搞个大的!”   “什么网飞,NBS,ABC,那都得跪着求咱们播!对不对?”   “对对对!赚他娘的刀啦!”   众人哄堂大笑,吆喝着频频举杯。   苏沉借口要吃个药,十分钟后找铃姐去室内‘拿药’。   “这是下一任导演?”   铃姐拿了两包感冒灵给他们两冲了,脸上疲惫难掩。   “导演不好找,这个还没谈成。”   “什么意思?”蒋麓皱起眉:“你讲明白。”   去年四个导演里,两个拍婆媳剧的已经算很不靠谱了。   这次统共找了五个导演,也难以找到更合意的人。   颜电日程排满,去年早早提过,只来得及拍第五部。   而现在五个人,一个偶像言情剧出身,一个是拍婆媳剧的老人。   另一个拍过战争剧和谍战剧,但是对奇幻一窍不通,也没看过书。   再有就是贺岁片导演,只碰过电影,不太熟悉电视剧叙事。   最后选的这位,履历是热门美国电视剧的执行导演,而且有表演专业留学经历,算地道的学院派,人称Charlie邵。   苏沉抱着感冒药小口吹着风,困得不想说话。   “什么时候才能走?”   “再忍忍,”铃姐看着也心疼,但仍是劝他们继续留下:“导演是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过来,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来跟咱们谈这个剧,诚意其实很好。”   “人家刚来,你们就要走,说不通啊。”   苏沉点点头,不多辩解,端着感冒药又回了位置。   “——我是个很好说话的人,跟各种演员都很合得来,拍《Fire on Ring》的时候,哎,那个好莱坞影帝不肯多拍,在那刷大牌,我上去跟他理论,哎哎,你再厉害也要Devote oneself to art,这才叫敬业,You know?”   也没见几个留学的人有他这德行。   蒋麓看得想笑,低头猛喝感冒灵,还喝得呛了一下。   恰好这海导看了过来,打了个响指道:“新朋友们,咱们如果以后合作,有什么想法大胆地跟我提。”   “我这个人,只要是Make sense的事情,肯定会充分的配合,这是导演该做的,哎,对不?”   姜玄目光阴晴不定,旁人立刻跟着打圆场:“来来来,我敬崭新回国的海导一杯,咱们再创辉煌,干杯!”   叮当碰杯里,姜玄靠坐着沙发,没有起身。   姜恕点了根烟,侧身道:“感觉不靠谱?”   “没有合适的选择。”姜玄有些烦躁:“你那还有认识的人吗?”   “这么大的戏,你敢交给新人导演?”姜恕反问:“你之前执意要用颜电,差点连自己的位置都保不住,忘了?”   姜玄没接话,这才再加入一众人的谈话里。   “要是把这个活儿给你,你打算怎么拍?”   海导把领带正了整,摆正二郎腿严肃道:“我会拿我这辈子的能耐来拍它。”   “第六部讲的是什么?讲的是两个国家的皇帝和王爷灵魂互换,差点就让蓝家干了票大的,多靠姬龄还有那个皇后前后配合,把姓蓝的都杀了,直接吞并国土。”   “这故事讲的好,那就是英雄传奇,讲不好会成个地摊小说——咱能那样吗?”   邵海沿手一摆,掸掸烟灰道:“我知道你有顾虑,相关方案来的路上也改了好几版,来,助理,给我们姜总上文件。”   立刻有人端着笔记本电脑过来,给众人用外接的幕布放拍摄方案。   账目清晰,布置规矩,思路框架都是英文。   中年男人拿了个激光笔,翻一页讲一页,把英文翻译给在场的人听。   苏沉有意看明白其中的意思,被繁杂的专有名词挡在外面。   他冷静地想,总导演的位置,不会轻易定,以姜制片和老导演至交的关系,也不会让这部剧砸在外人手里。   他愿意信姜玄。   这些年,最好做的招商引资就是剧中植入,连手机品牌都能巧妙织进剧情里,让影视作品在没上映前就能拿到大几千万的投资。   可是姜玄死守着卜愿的遗愿,从来没在这方面松口过。   只凭这一点,他们就知道,姜玄是自己人。   这场冗长的聚会持续到了后半夜,天色渐亮时才彻底散场。   苏沉再回家时,父母都没有睡,一脸担心地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还好除了烟味和酒味,没有其他被冒犯的痕迹。   苏沉本来写好了大半的作业,等着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教给老师。   可是他太困了,困得好像四肢都在发痛,裹在被子里睡得死气沉沉。   梁谷云生怕孩子病了,自己通宵没有睡,白天还是守在床榻旁边,隔三四个小时来量一次体温。   蒋麓本来要回亲妈家,被苏沉执意拉回苏家小住,说是路近方便。   蒋麓心里清楚,苏沉知道自己家里经常没有人,这个点回去只能点外卖,想喝口热汤都难。   他睡在苏沉隔壁,半睡半醒时,也被梁谷云轻轻碰过额头。   少年睁开眼睛,看见梁谷云温柔的脸。   “你们在外面受苦了,”她轻轻道:“多睡一会,乖孩子,等会给你们煮梨子汤喝。”   蒋麓嗯了一声,彻底放松下来,穿着在苏家常用的睡衣,睡得更加呼吸均匀。   他在半梦半醒里想,自己如果和苏沉是亲兄弟,也许也会很好。   好像只有在苏家,他才会经常被叫一声乖孩子,哪怕什么都没做。   好在周五过后就是周末。   梁谷云早早跟蒋从水打过电话,说要带两个孩子去买衣服。   蒋从水这会儿正好人在国外参加科研论坛,接电话时客气感谢,挂断后还给她转了十万块钱。   梁谷云接到余额变动时吓了一跳,搞明白事情以后客客气气把钱退了回去,后者也没再强求。   给小孩买衣服是家庭生活的必要环节。   对梁谷云来说,重要的不一定是把自家两个大儿子打扮的有多光彩照人,而是让他们能感觉到,自己一直在被爸妈亲密陪伴着,得到充分的注视和赞扬。   于是小儿子暂时送去外婆家,限定一家四口在周末下午开车出门,去了市里繁华的商业街之一。   墨镜棒球帽一戴,其实远远地谁也认不出谁,人们各忙各的,心情都很好。   早两年还能给沉沉买童装,现在小孩抽条太快,尺码早就过了标准。   她听从蒋麓的建议,一家人晃去潮牌店里看衣服。   “欢迎来到Wing!港风潮牌应有尽有!”   “全场八折活动进行中,还有额外折上折哦!”   这家店人气很好,上下三层各类款型应有尽有,配色造型也不会嚣张到让旁人觉得不舒服。   苏峻峰本来是个拎包停车的角色,来这家店时都跟着乐,一边喝着店员递来的樱桃汽水,自己转了几圈看得心动不已,也想跟着试。   “都可以试试看!”店员小姐姐热情道:“咱家店都是独立设计师的作品,很多明星都在穿哦!”   苏峻峰忍着笑,嗯了一声说我两个大儿子是要换几套衣服穿穿。   “您家好福气啊,有两个?”   “一共三个!”   店员眼睛睁得圆圆的,小声道:“您这两个儿子,真的特别帅,戴墨镜都看得出来——平时可多人追吧?”   苏峻峰得意起来,拿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宽度:“情书收了这么多!”   另一边,两个店员小哥跟在他们身后挑衣服,觉着差不多要去试衣间了,提示道:“帅哥,墨镜帽子可以暂时给我们代为保管——”   苏沉犹豫了下,摘了墨镜递给他。   刚才还在真诚微笑的男店员脸色骤变,一句我操没憋住,接墨镜的手有点颤抖。   蒋麓看得好笑,把自己墨镜也递给他。   旁边另一个男店员人都傻了,像是临时神经短路,有点颤抖地转过头,喊了声经理。   店长刚好在店里,以为是起了什么冲突,快步过去微笑服务。   您好两个字还没说出口,看见苏沉蒋麓时强咳一声,压低声音道:“真是你们?”   靠,真是你们??   苏沉刚一点头,店长转头就跟店员道:“清店!现在只出不进!对外说暂停维护!”   店员没有多想,训练有素地过去清场关门。   苏沉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笑得很不好意思:“没必要清场,我们就是试下衣服。”   “一个是怕走漏消息,搞得人挤人全冲过来,”店长已经接了两个伙计的活,亲自给他们挑衣服:“二也是怕有人来偷拍——当然您各位放心,我们试衣间绝对没有任何冒犯隐私的设备。”   店门一关,暂停维护的牌子挂了出去,店内的客人陆陆续续发现了苏沉他们在这里,惊喜万分地过来要签名合照。   店长店员临时充当保镖助理的身份,一边帮他们控制着距离,一边引导其他客人结账或者继续购物。   然而大伙儿哪里还冷静的下来。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第五部刚播,我才看了几集,今天碰到真人了!!!   今天到底是什么好日子啊啊啊啊!!!   梁谷云早有准备,拜托大家帮自家两儿子挑衣服,报了大概的尺码。   群众们热情满满,眨眼功夫就带着合适的衣服过来,看两个大帅哥走秀一样的换衣服。   哥俩平时没少拍广告,换衣服速度快的像职业模特,今天出门的主要目的是哄妈高兴。   穿T恤出来,能看到隐约的胸肌轮廓,小腹和腰线线条相当不错。   店长激赞:“看看我们衣服的这个版型有多贴身!!!”   穿外套出来,那就成了都市潮人,随性帅气足以碾压诸多网红。   大伙儿刚才还在帮忙看衣服,现在全都捧着手机拍照,连连叫好。   店长已经彻底沦为衣服架子,捧着红灰蓝紫几十套衣服尽情吆喝道:“最新款!!再试试这个最新款!!”   蒋麓随意穿了件浅灰色毛衣出来,旁边居然有男客人跟着尖叫。   店员小姐姐乐不可支:“别啊,您女朋友还在这呢。”   “让他叫!!”女朋友咔嚓咔嚓拍照:“这么好看我都想叫!!”   也有大妈大爷混入其中,虽然没看过《重光夜》,但是喜欢凑热闹。   他们喝着汽水看两个小年轻换完一套又一套,给出中肯的评价:“店长啊,要我说,不是你家衣服有多好看。”   旁边有年轻客人跟着大笑:“哈哈哈哈哈对,主要还是看脸!”   “店长的套路被戳穿了!”   “以沉沉现在这个气质,穿着麻袋一样像皇帝啊!”   大爷见店长怂怂地想辩解两句,也插话道:“你们家店员不是都穿着围裙嘛,把这围裙给他们穿,一样好看得很!”   还真有不怕死的店员把自己围裙解了,试探着递过去。   要什么年终奖!!   我这衣服被他们穿过,我血赚!!   苏沉很是好奇地接了,在众目睽睽下,把款式普通的,口袋里塞着卷尺圆珠笔的黑色围裙就地穿好。   蒋麓顺手帮忙给他背后打了两个蝴蝶结,退后两步看了看,吹了声口哨。   苏沉临时怯场:“还行吗?”   一群客人都在欢呼。   “好看!!太好看了!!”   穿在普通人身上那就是个店小二的围裙,穿在沉沉身上就变成青涩可爱的代名词!   少年就是要穿这样的简单小围裙,看起来气质都提升了一大截好不好!   还真有不信邪的男客人,先后拿了他们试过的外套,还也跟店员讨了工作围裙,跑到落地镜前对照着试了下。   旁边老婆孩子跟着看,亲闺女啧啧两声。   “爸爸,这就是差距啊。”   男客人满脸不甘心:“你爸爸我也是年轻过的!!”   “我年轻的时候跟这小伙子长得一样帅!!”   “老婆,你说是不是,你快说话!”   妻子在忙着给蒋麓拍照,敷衍地嗯嗯两声。   “对对对,你爸年轻也特别帅。”   有人家大概一半就不错了!想得有多美呢!   苏峻峰自己淘了两件衣服,趁着空档跟老婆笑呵呵扯犊子。   “咱不能真给两孩子买个围裙回去吧。”   梁谷云笑着抽他屁股,去高层逛了一圈,拿了两件工装风的外套。   苏沉本来已经试累了,坐在旁边一边喝水一边任人合照。   直到看到她手里那件衣服,才突然喊道:“麓哥!”   “麓哥你看这边!”   蒋麓闻声看过来,顺着他的指向看见那件衣服。   “哎?颜导穿过这件。”   “就要这个了,”苏沉果断道:“颜姐的品味就是我的品味。”   梁谷云倒是没想到儿子喜欢这个调调,确认了下尺寸,痛快示意店员打包。   苏沉摸了摸那件外套,突然特别想颜姐。   也不知道颜姐会不会想我们,她这时候估计还在打电动……   日子变得顺畅不少。   导演人选最后还是定为邵海沿,这个说话怪腔怪调的自信中年人。   消息传来的时候,蒋麓刚结束了月考,在小卖部里跟自己的立牌合了个影。   他很快要去艺考了,之后可能没法回学校。   苏沉心情不太好,在梧桐树下等他过来的功夫,在用手机搜这个人的作品和简介。   有时候见一个人,好像只用一面便可以清晰嗅出来对不对胃口。   至少邵海沿这个人,第一面他就不想靠近太多。   第一次见卜导,第一次见颜导,他都没有过这种异样的排斥感。   直觉一直像衣服里的一粒沙,暗暗会硌到他。   蒋麓买了印着他们戏服的两瓶饮料,走过来时递给苏沉一瓶。   这些天,小卖部快成了《重光夜》售后基地之一。   不光各类印着他们照片的零食饮料被老板精心收集,还特意放了个地方专门给男生女生往里头写粉丝来信。   “这两天见不着面了,我要在家抱佛脚,这个月底艺考。”   “时戏院是十二月底……好像还有几个学校是一月和二月?”苏沉接过矿泉水,戳了戳瓶子上蒋麓的脸:“打算去其他省市试试吗。”   “也许吧,但如果我没考上时戏院,再见到严老绝对会被他念叨。”   蒋麓模仿着严老的口吻,活灵活现地板着脸道:“小麓,理论知识一样重要,你不能光顾着演戏。”   “你不来时戏院,我哪还有空给你上导演课?你说说?”   苏沉看得好笑,又觉得有点伤感。   “之后我在高中就看不到你了。”   蒋麓揉了揉他的头发,犹豫过后,还是和他说了自己的秘密。   “我在考虑,要不要和我爸恢复关系。”   “你爸爸?”   苏沉对他父亲的印象少到几乎没有。   他隐约记得那个人的样子,以及他们之间奇异的父子关系。   蒋阿姨生了蒋麓之后,别扭且不适应地独自抚养他直到长大,一路过程不算很愉快。   父亲这个角色,在自己爸爸顶上之前,基本都是蒋麓的舅舅卜导代为履行。   “你很想他吗,”苏沉怕说到什么不舒服的话题,接话时仍是带一些谨慎:“还是最近感觉压力太大了?”   “也不是。”蒋麓拧紧盖子,简短道:“其实是很功利的理由。”   他清楚知道,那个有血缘的所谓父亲,乔海厦,也是声名显赫的企业家。   他们甚至在时都一台采访时擦肩而过,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人有意为之。   讽刺的是,自己还有个亲爹这件事,还是靠另一个名字里有海的导演提醒才想起来。   “你是觉得,以后可能会拜托他投资剧组,所以才想要提前和他打好关系?”   苏沉担忧着看他,神色不太赞成。   蒋麓没有否认。   “那天酒会上,我很荒谬地想过一件事。”   “如果在场的人里,我亲生父亲在,又或者我舅舅在,他们还敢不敢这么张扬地灌我。”   这还是在姜玄镇场的情况下,他前后喝了四杯红的。   自愿来杯啤酒,和被地位资本压制着喝酒,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他看向苏沉时,脸上没有笑容。   “我还需要好几年才能成为裴如也那样的人。”   “在此之前,我需要借力。”   “用功利心去靠近别人,未必会有好结果,何况那还是你很少见面的父亲。”   苏沉垂下眼睫,半晌道:“至少还是先试试,第一步,以真心换真心。”   “比起投资人,我更想看到你跟你爸爸关系变好,也希望他是个可靠的人。”   蒋麓轻轻碰了碰他的脸,认真点头。   “我听你的。”   “碰我干嘛。”苏沉逗他:“你弟弟肺炎还没好呢?”   蒋麓望着他笑了一下,没把话说出口。   因为喜欢你。   好喜欢你。 第104章   时都戏剧学院的艺考惯例在十二月八日举行。   每年的这个时候, 都有大量娱乐新闻记者前去探看消息,寻找应届童星的身影,以及抓几个星探一起找找上镜的潜力股。   虽然时戏院明确规定过, 艺考期间严禁化妆。但为了能在众人中哪怕被星探多看一眼, 许多俊男靓女也是早早做好准备, 睫毛膏眼线笔随身携带,补妆照镜子相当勤快。   苏沉出于考虑, 只跟铃姐他们一道留在车里,目送哥哥跟自家爸妈走远。   蒋麓走了几步转身看他,少年还趴在车窗旁边, 冲他挥一挥手,瞧着很乖。   “再确认一下身份证准考证,”苏峻峰提醒了一声, 看到有镜头在拍, 拿身体挡了一下:“走吧,祝你名列前茅。”   蒋麓快速掠过采访拍照的人群,走到进场队伍里, 遥遥看见几个熟悉的面孔。   他没打招呼,低头翻了下艺考指南书, 安静听广播里一成不变的引导语音循环。   每年, 单是考时戏院的艺考生大概就有两到三万人, 几万人抢几十个名额, 同样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表演系十五个名额,导演系十个,播音系和音乐剧系各二十个, 一切并不简单。   前面有人似乎和保安争论着什么, 队伍迟迟没有前进。   蒋麓插兜瞧了眼周围的其他人, 戴着口罩呼吸出长长的白气。   今天很冷,他穿了件梁妈新买的棉袄,怎么暖和舒服怎么来。   但与之对应的,是许多穿短裤薄衫的考生,努力显示着自己锻炼许久的身材。   这些人里,绝大部分都面容姣好,当网红绰绰有余。   可做演员,不一定要脸好。   真要细数历代影后视帝,业绩过人的,不一定是最漂亮的那个。   甚至仔细挑几张网红的精修照片,可能比剧照要好看的多。   蒋麓从业时间太早,深谙其中的真相。   长得标致,还要肯演。   肯撕心裂肺的哭,肯像傻子一样痴傻的笑。   肯在泥泞里狗一样的爬行,肯变成圣人情人贼人僧人托生的躯壳。   十几岁的同龄人,大多还没解放天性,演不出来这些。   他站在妆容精致的许多人之间,心态反而有些平淡到苍老。   “考试分笔试和面试环节,请跟随标示自行前往场地——”   “复试时间定在十天后,具体时间位置请以手机短信为准,哎哎那个考生,走反了,这边!”   笔试内容事前突击过,做模拟卷的时候正好蒋从水回来了,半信半疑地也跟着做了一张。   蒋麓忙着写卷子,没拦她,还是吐槽了一句:“您学分子物理的脑子,做这种题是不是屈才了。”   蒋从水戴好眼镜在仔细看卷子,没理他。   蒋麓又凑过去,给她递了根圆珠笔:“舅舅之前说,你看见卷子就想试试,我还以为假的呢。”   九十分钟一过,收卷改卷。   蒋从水比他还高二十分,艺术常识均是信手拈来。   直到看完分数,亲妈掩卷叹息。   “是我对你教育不够,这么简单都会错,我反省。”   蒋麓:“……我谢谢您。”   这次再考试,很多新题目是知识范围外的,只能边做边猜。   蒋麓写着试卷,没来由地感觉,妈妈其实也在陪着自己,像那天一样,在一起写卷子。   他的心态放松很多,没注意到自己嘴角挂着笑容。   很快,笔试结束,面试开始。   第一轮需要自我介绍、抽签朗诵加才艺表演,第二轮进行双人抽签表演。   考试厅内热烘烘的,还带着莫名的脚臭味,暖气开得太过。   蒋麓脱了外套挂在一边,被好几个人认出来,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在候场室里,能隐约听见其他人的自我介绍。   “老师们好!我是来自时都艺术附中的鹿仁,我的爱好有听音乐、看舞台剧……”   蒋麓转过身,跟前台老师登记。   负责签到的是本科讲师,冷不丁瞧见蒋麓正脸吓了一跳。   还真是你!   长得挺帅啊,今年拿奖没有?   蒋麓签完名,讲师还在看他,有那么点想要个合影的蠢蠢欲动。   但受于职业素养限制,还是强忍着情绪示意他过去排队。   可恶,好想给姐妹发消息。   刚才蒋麓来我面前签到了!!他真人好他妈高啊!!   轮到他正式上场时,现场的四个考官也是早早看到名字,都有点忍不住笑。   “第809号考生,蒋麓,请做自我介绍。”   蒋麓定睛一看,这里居然还有搭过戏的老师,自己半大小子的时候演他儿子,没少喊爸。   他临时忍着笑,鞠躬喊了声老师们好,正经八百地开始自我介绍。   上场之前,好些人早早发现是他,都凑到了幕布旁边,现在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叫蒋麓,出生于1991年8月11日,四岁当过群演,五岁接了第一个有台词的戏。”   “电影方面,我参演过《致命时刻》、《军魂》、《吉赛特海岸》等一系列作品。”   “电视剧嘛,目前在演《重光夜》,以前的有……”   “好了,不用报菜名了。”   为首的老师轻咳一声,知道侧台的那些考生听完这些得有多羡慕。   一般毕业生,能混出头的实在不多,成为名演员的更是凤毛麟角。   叫他这样已经能拿毕业资格的‘老演员’来参加新生入学考试,完全是走个过场……   “今天有什么才艺展示?”   蒋麓没多顾虑,从旁边接过了自备的九节鞭。   他玩得很花,其实什么都能来一点。   日本刀,唐刀,长戟,长柄钩,这些算常见的类型。   偏门一些的,譬如锤、链、双钩,也能玩得上手。   这其实和年轻演奏家一样,一门乐器熟了,其他乐器上手会很快。   哪怕不能样样精通到演奏级,至少常见的花样都能轻易使出来。   九节鞭挂在他腕上时,好似垂落无声的银蛇,是并无生息的长段金属。   蒋麓抬手一抛,银光跃入高空,再垂直落下时随腕旋摇,抬手便是一个跨跳接点鞭配一个空中翻身,落地时稳到脚步声和鞭声点在同一个拍子上,准得可怕。   老师们面面相觑,颇有些放松地往后坐,知道这家伙是随便露了一手,现场不看白不看。   他的每一次跳跃翻转,已不像是体操或舞蹈系里的技巧动作。   随意,轻快,收放自如,单手翻至半空亦如呼吸一样简单。   而凌厉到触可伤人的长鞭,是如花袖舞扇般能随意驱使的小物件,在少年手中既无重量,也不显操纵之难。   他轻快地像踏着风,反手又是一点,九节鞭舒卷抬升,如挽剑花般倏然收势。   全程下来没出过汗。   “报告老师,我表演完了。”   “很好很好,”老师凑到话筒旁边,跟他开玩笑:“这位同学,感觉你没发挥全部实力啊。”   废话,这么点地方够干嘛。   蒋麓皮笑肉不笑:“不想耽误后面同学的考试,所以表演有限,不好意思。”   老师们看得津津有味,颇想让他再来点。   前面几十个不是街舞就是唱歌的,早看腻了,有些唱RAP的叽哩哇啦也不知道在吼什么。   “那请你抽签朗诵,结束后等待分组表演吧。”   蒋麓照办,抽了一首外国的抒情诗,口齿清晰地顺了下来。   这些都不在他考虑范围内。   今天来考试,一半是走流程过关,按着规矩好好考试明年去时戏院读书。   另一半,是想试试看,这里的表演考试有多难。   他喜欢表演,也喜欢挑战难度,今儿刚好碰了个两全。   伴随着第一轮陆续结束,有老师陆续过来安排男女分组,以及表演内容抽签。   题目一共有五个,分别是‘求救’、‘下雨’、‘分手’、‘吵架’和‘退货’。   一个戴眼镜的姑娘被分到蒋麓身边,坐下时有些焦虑不安。   纸条一展开,题目是‘退货’。   他们只有十分钟的时间,准备完要立刻上场。   姑娘求了半天分手戏,没想到突然来个这,已经两眼发黑,苦着脸努力回忆艺考老师的建议。   蒋麓接过纸条,随意道:“我演退货那个?”   “好好好,我演店员。”姑娘急匆匆道:“我们来编个情节,就说,呃,你买了我店里的手机,找我退货。”   “放松点,”蒋麓安抚道:“你想要什么人设?”   “都行,我演蛮不讲理的那个?”她下意识找了个简单好发挥的,又怕蒋麓不高兴:“你想演什么?”   “我自然状态演。”   “真的吗?”姑娘感觉他有点自暴自弃,小声道:“但是艺考老师说,要主动找人物记忆点,闪光点,要在表演前找准人物内心动机……”   “动机就是,我想退货。”   “然后我坚持说,不能退,你连小票都没有——”   她还没编完故事和台词,老师已经在叫场了。   “671号郭薇薇,809号蒋麓,进场准备。”   “哎哎,其他人不许换题目,发现了我直接轰人啊!”   小姑娘紧张地快哭了:“台词我还没想完,没有小票然后怎么办?”   “顺着逻辑说,自然一点。”蒋麓不得不临时教她:“临时没有词,你就把话头甩给我,明白了吗?”   “谢谢你!!”   两人重新走到舞台上,由蒋麓把两张准考证和签纸递给评委。   小姑娘抓紧最后时间拼命编词,嘴里念念有词。   蒋麓索性给她多争取一点时间,又到一边搬了个小讲台过来,模拟成她站的柜台。   “限时表演五分钟,开始!”   蒋麓单手插兜,一手拿了自己的手机,晃悠到郭薇薇面前。   “来,退货。”   小姑娘差点喊了声不能退,克制住紧张,冷漠道:“哪买的?”   “你这买的,用不了。”   “小票呢?”   “泡水里烂了。”   她站的笔直,努力把音调掰成不讲理的蛮横状态:“没小票我怎么给你退?”   “再说了,我们店里规定,不能退货!卖出去了如果有问题,顶多给你换一台。”   蒋麓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倾身向前,缓慢道:“你再说一遍?”   郭薇薇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气势,被吓了一跳,再说话时有点颤抖:“你干什么?你胡来我可报警了!”   “行啊。”蒋麓两指一推,把手机推到她面前,半笑不笑:“你要是讲理,我们走讲理的流程。”   “你要是不讲理,警察也会替我想办法。”   郭薇薇脑子里空空荡荡,咬着唇没法往下说,根本没想出后面的台词。   蒋麓轻轻啧了一声。   他单手撑在柜台前,缓慢又痞气低着头看她。   “要哭了?”   一声低笑,也不知道是在哄人,还是在逗她。   “有话好好说,红眼睛干嘛?”   评委老师看在眼里,适时喊了声停。   好嘛,演着演着成偶像剧了。尾音这么酥,也不知道是天生还是自己后面练出来的。   蒋麓习惯听一声卡,这会儿还有点不习惯。   四人交谈一番,陆续在打分表上写了分数和简单评语。   谁带着谁在演,此刻已经很清楚了。   亏得蒋麓给这位考生搬了个道具,还又拿了个道具,全程这个柜员愣是演得一点互动都没有……哎,天赋一般啊,人家是在给你创造机会呢。   一个柜员可以胆小怕事,可以胡搅蛮缠,但这个角色一定要鲜活,让人感觉到生活化。   客人很像平时的客人,但店员演得紧张又慌乱,哪怕自己补个说词,说自己是第一天上班,不太懂这些呢?   至少在蒋麓这边,从语气神态到表情,再到融入剧情的环境互动、道具互动,都做得非常漂亮。   嘶,昨天《重光夜》播到哪儿来着,这小子搞得我挺想回家再看看他演的东西。   蒋麓考完试走人,有微妙的遗憾。   棋逢对手果然还是少数情况。   他早已习惯和苏沉的每一次对戏。   元锦和姬龄,既是能笑闹的兄弟,也是剑拔弩张的君臣。   人物本身有许多层可以发挥的点,每一次的对手戏都足够酣畅淋漓。   他早已习惯了和他每一次在镜头前流畅完美的互动,以及默契到极点的共同处理细节。   突然换成和初学者一起表演,蒋麓全程都有些抽离,心存善意地帮忙提了两把,不至于演到一半直接崩了。   但也只能帮到这里。   少年走回集中存放衣服的地方,打算拿了棉袄出门去找苏家人吃饭。   没想到再回到原地,挂衣服的地方空了一截。   蒋麓脸色冷下来,转着看了一圈。   这里没有监控,而且他明确记得,这衣服绝对是挂在这个地方。   其他人的衣服顺序都没有变过,只有他的消失了。   ……这算什么?预备校友里有剧粉,偷他的衣服卖钱?   他没多耽误,也不欲引起混乱,穿着毛衣径自掀帘出去。   室外北风呼啸,虽然还没开始下雪,但已经是接近零度的天气。   蒋麓呼着热气尽快跑出学校,被镜头先后拍到,终于找到等在原地的苏峻峰和铃姐。   苏峻峰没想到这孩子是冒着风跑出来的,不假思索脱了外套给他披上,把人往车里带,有点心疼。   “外头多冷啊,你外套呢?”   铃姐脸色变了下:“估计是被偷了,那有监控吗。”   蒋麓摇摇头,说算了。   他进车里时,满声冷气,脸也被冻得微红。   梁谷云一手抱着稳稳,一手抄过毯子给他裹上,忍不住怼了几句这缺德学生。   “艺考都敢偷东西!仗着人多眼杂就下手是吧!”   苏沉在保姆车里做作业,瞧见蒋麓便把卷子推到一边,支起身用双手给他捂耳朵。   “没有记错地方?有没有到处找找?”   “找过了,没有。”   苏沉气呼呼地看向校门口。   小心让我给逮着!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出名之后,任何和他们有关的东西都会被附带价值。   所以剧组的道具隔三差五会少一件,许久后在网上被层层转卖。   外出通告节目时,用过的口红可能突然消失,让化妆师找得团团转。   还有没事就往家里打的匿名电话,永远有他们新手机号的私生粉……防不胜防。   苏峻峰确认关好门后,招呼着司机带他们去火锅店,一路打圆场。   “哎呀,过去就过去了,别继续在心里添堵。”   “这种人迟早遭报应的,在学校都敢偷东西,将来再犯事被发现了直接开除!”   梁谷云也怕影响后面的考试,活络气氛道:“再过两年,沉沉也要考试了,也看好随身物品。”   “准考证身份证没丢就是万幸了,哎对,你们考什么来着?”   蒋麓裹着毯子,把前后内容大概讲了一遍,心情渐渐好起来。   “笔试还是那些,面试有抽签表演,我抽了个退货,演退货的人。”   一家人簇拥在他身边,车里舒适又暖和,比臭脚味的考试厅要舒服很多。   苏沉写了一上午作业,听得好奇。   “麓哥算替我提前探路了,”他笑道:“考试感觉难吗?”   “小姑娘接不住戏。”蒋麓叹了口气:“我本来想玩的花哨点,没好意思为难她。”   铃姐长长噢了一声。   “那你平时在剧组没少为难我们沉沉咯?”   梁谷云随口袒护:“那是帮忙锻炼沉沉能力,不算为难!”   苏沉眼睛眨了眨,还是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   但隔着桌子凑近蒋麓,有点挑衅的意思。   “哥,你为难我一次?”   蒋麓裹着毯子本来有些睡意,兴致也来了:“这是你说的。”   苏峻峰探头看了眼司机的导航。   “还有十分钟到火锅店,够吗?”   铃姐手里还抱着艺考大全,跟着道:“考试就让演五分钟,应该够了?”   “不过……你们两需要提前准备台词啥的吗?”   两人仍看着对方,同时说了句不用。   不准备,才能为难为难你。   梁谷云从没这么近距离看他们两演对手戏,这会儿很是好奇地凑近了一点。   “那,我来计时——Action!”   蒋麓从兜里抽出手机,甩到桌上,下巴微扬。   “退货。”   苏沉转着笔,客气地笑了一下。   “先生,这手机是我们的最新款,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法开机了。”蒋麓当着他的面,单手翻开手机,给他看漆黑一片的屏幕:“买了三天,花了四千,你就给我这么一玩意?”   苏沉没接,手上甚至还在转笔,侧坐的姿势很闲逸。   “先生,如果是意外损坏,本店概不退货哦。”   他的口吻轻巧而商务,如同客服早已设定好的程序。   “在把商品带来之前,商品是否有摔落浸水之类呢?”   “没有。”蒋麓盯着他的眼睛,压迫感更深:“你现在,是想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下一秒,蒋麓直接把手机推到苏沉面前,翘着二郎腿拿指背揉了下鼻子,望了眼窗外,又看向他:“退我四千,外加两百误工费,我今天特意过来一趟,路费你得报吧?”   苏沉微微一笑,双指压住尚在旋转的手机,推了回去。   “我第一次看见,有人来退货,连小票都没有带。”   “说来也奇怪,连锁店敲诈的惯犯,好像年龄样貌和您很像。”   “你在怀疑我?”蒋麓眼里有了厉色:“你们店卖这种烂货,还倒打一耙是吗?”   苏沉轻轻哦了一声。   “您平静一些,不用这么激动。”   瞧着像是礼貌待客,又像是在拱火。   计时声叮叮叮响起来,其他人还没看过瘾。   蒋麓松了口气,神经不再绷着。   这才对……   和那个女生对戏的时候,他太轻松了,甚至还有空闲提她一把,省得人家因为过度紧张说不出话。   但和苏沉对戏,感觉完全不一样。   苏沉是很柔软平和的存在,看起来没有任何威胁。   可只有当你真正和他对戏,你来我往几个回合过后,才会看到他的锐利和稳。   这是由诸多老演员闲着没事跟他讲戏,由卜愿这样的老导演用不近人情的严苛,加上他自己上百个小时泡在剧组里的日夜,一共打磨出来的。   给苏沉任何一个命题,他都会找到最容易刺破的地方,然后从容展开。   刚才同样短短的五分钟,同样简单朴实的小命题,对戏的感觉截然不同。   ——就好像只要触碰苏沉,就可以一起燃烧。 第105章   这顿饭, 吃起来有点临别的意思。   蒋麓这两天在苏沉家小住,再之后可能在母亲那边待几天,就又要回剧组了。   这次第六部预计要从一月拍到六月, 期间有两个月都得含着冰说台词, 能冻得人嘴巴发麻。   离别总是容易伤感, 苏峻峰特意挑了家热气腾腾的火锅店,在隔间里也能听到里外热闹的说笑碰杯, 红红火火地都开心才好。   果不其然,两个大孩子都怕辣,铃姐吃得猛灌水, 潮哥隋姐也在这里等他们,要了几瓶冰果汁。   人一多,吃什么都好, 好像举杯时能看到大家, 笑容就会不自觉地洋溢起来。   吃到一半,棉袄羽绒服基本都挂在椅子上,稳稳跟树袋熊似得窝在蒋麓身上睡着了, 偶尔冒个鼻涕泡。   小朋友很喜欢飞机火车,出门都非要带一个。   苏沉在路上还开玩笑, 说自己将来要是有个飞行员弟弟, 肯定特别骄傲。   蒋麓再抱着傻乎乎睡觉的梁稳吃蛋炒饭时, 脑子里蓦然冒出来一个念头。   那我要是考个飞行员, 你会被迷住么?   他仔细一琢磨,想得有点深。   自己体能良好,是从军的好材料, 回头开着飞机穿着制服往苏沉面前一晃, 是很威风。   ……就多喜欢我一点嘛。   苏沉今天胃口相当好, 难得喝了半杯冰啤酒,学着铃姐那样拿腐乳酱拌葱花,鸭肠鸭血吃得津津有味。   他脸颊红扑扑的,笑起来很可爱,看得老爹也很感慨。   “你们三个也是体验了一下多胎家庭的快乐。”   现在的小孩,基本都是独生子女,跟他们那代人的童年经历完全不一样。   沉沉能有蒋麓一个哥哥,又有稳稳一个弟弟,至少成长经历会比别的孩子丰富很多。   ——不过这么小就去拍电视剧,也是早就超过同龄人一大截了。   “是,”铃姐接话道:“那以前老一代人,哪个家里不是三个四个孩子,多生才多有生产力嘛。”   “我一直有点好奇哎,”隋姐年轻,听得好奇:“生那么多,哪带的过来?”   这要是放到现在,养一个都够人掉大把头发的!   “根本不需要大人带,”苏峻峰挥挥手:“老大带老二,老二带老幺,有时候老幺还照顾下邻居家的小毛毛。”   “而且那时候,上学时间没现在这么多,一家五六口人全都在田里,小孩脸上胳膊上也脏兮兮的,都在帮忙割猪草,要是一不留神,老幺滚到泥巴滩里了都不知道。”   梁谷云跟着感慨几句,目光移到他们三个身上,笑着叹气。   “要是稳稳是个小姑娘就好了。”   家里男孩子实在太多了,其实能照顾着沉沉和麓麓,她已经很满足。   苏沉原本在笑,和蒋麓目光对上的一刻,两个人都停了一下。   他们之间真的存在亲情。   ……可也真的存在一些暧昧。   在这样的亲情里,喜欢对方是对家人的背叛。   他和他,不仅仅是嘴上一句哥哥和弟弟。   是长久以来,真正倚靠着对方,甚至对方的家庭,慢慢走到现在。   蒋麓下意识想,如果苏家父母知道他会喜欢上苏沉,是否还会再允许他们见面。   现在的笑容,守候,陪伴,都不该被背叛。   他真的很喜欢这个家。   喜欢和一大桌人吃饭,喜欢梁阿姨如同母亲般的照顾和碰触,也喜欢苏叔叔的爽朗坦诚。   如果失去这一切,今后变成陌路人甚至仇家,再不来往……一定很痛苦。   苏沉透过氤氲雾气,看着蒋麓短短停留了一秒。   什么都不用说,他都懂。   少年举杯,把微苦的啤酒递高了一些。   “哥,敬你一杯。”   两人此刻才有对视的理由,对饮而尽。   他们的萌芽,只能生长到那个高度。   连根拔除实在太难了。只要能见到对方一天,甚至脑袋里活跃着与对方有关的念头,拔除都只是个过场。   可是掐掉太疼了。   每当多出来一些,都要一次次尽数掐掉,哪怕掐得人钻心的疼,喘不过气。   苏沉垂着眸子,一时间胸口发闷。   他忍不住想,麓哥该有一个家,哪怕我把我的位置让出来,我也想看到麓哥被爸妈好好疼爱,被仔细照顾。   我不能毁了这些。   在此之后,他们两人都不再谈话,只看着爸妈笑,继续吃饭。   默契达成的无声无息,让人舌根发苦。   在等待成绩公布之际,剧组的人员配置也终于定了下来。   总制片人依旧是姜玄,出品人里多了几个影视界大佬,以及导演正式定为邵海沿,那个自信心满满的海归导演。   从美剧的执行导演提升到总导演的位置,姜玄并不放心,还是在剧组里设了几重约束,合同里也有所保留,防止出事。   但这些似乎还不够。   他单独约了个时间,找苏沉谈话。   “我时间有限,二十分钟后还有个会,希望这次谈话能让你明白我的意思。”   “您说。”   苏沉坐在直入云霄的大厦高处,眼前落地窗都能看见云朵飘浮。   他在偌大的会议室里,显得稚嫩又简单。   姜玄沉吟片刻,直接道:“你很好。是个乖巧懂事的演员。”   “但是,苏沉,一个优秀的演员,有时候不能太好。”   苏沉听得诧异,像是突然得到一个哑谜。   传统教育里,人该真善美,该无私奉献,该敬业守序。   他依稀察觉到,‘不能太好’是一个传统观念外的点拨,但受限于年龄阅历,不能理解更多。   “很多人开玩笑说,觉得你像小羊,很听话,也很和气。”姜玄脑袋里仍是合同里的条款限制,沉吟片刻道:“我不要求你做蒋麓那样善于反击的小狼崽子。”   “但是你,至少该有棱角,比如说……像鹿。”   麋鹿,赤鹿,角鹿,总归是拥有足够震慑肉食动物的尖锐长角,也拥有足够的能力,去捍卫属于自己领地的勇气。   苏沉很少和姜玄聊天,觉得这个人深沉缄默,难以靠近。   如今听到狼与鹿的概念,隐约像是明白了,又觉得有些模糊。   “我该反抗什么?或者反对什么?”   “你已经到了学会保留余地的时候。”姜玄低声道:“卜愿走了,我也不会常在剧组。”   “一个新的导演,不是剧组权力的最顶端,你明白吗。”   颜电在离开之前,提醒过他这一点。   沉沉性格太软,容易被拿捏摆布,如果不及时提醒,以后怕出事。   善良在野生环境里有时候会成为枷锁。   “总编剧,总导演,以及唯一的主演,你们三方是个三角形。”   姜玄本来想言尽于此,但看着这个快满十五岁的孩子,又觉得担忧。   “如果他有过分的言语,或者强迫你做不想做的事,你都可以拒绝。”   “你可以要求修改剧本,要求更换对手戏演员,你是主演,拥有剧组三分之一的权力。”   如果他当时在剧组现场,他绝不会同意卜愿让这个孩子反复落水的戏码。   哪怕找个替身演员,也一定要每一步都走得平稳无虞。   这是需要长期经营的生意,不能随便拿主演的命来博。   所以,苏沉,你不能做小孩,也不能太乖。   你要学着使用你长期拥有的权力,保护自己,也为自己抛光。   苏沉有些局促地抓紧外套边缘,低着头有些犹豫。   “平时看新闻里,要求改剧本之类的,会被骂耍大牌。”   他恪守本分,不愿意做这些看似逾矩的事。   元锦可以轻松做到,他会迟疑。   姜玄观察着他的情绪,再次开口:“是被骂重要,还是赢重要?”   “如果《重光夜》这次招商失败,我不得不在剧里加广告植入,我会被骂,可这个剧组才能活。”   “苏沉,你觉得我会犹豫吗?”   “再到以后,如果我不在剧组,闻编剧也不在,只有你一个人撑起《重光夜》,你敢提这些要求吗?”   你该明白你在维护什么。   有人耍大牌,是在维护可笑的自尊心。   但你行使权力,我会相信,以你的品格,只会是为了这部剧。   姜玄很少把自己的话对外人讲得这样清晰,点破到他能接受为止。   他知道,蒋麓有野蛮生长的一面,这些社会法则不用教,但不可能靠蒋麓来保护苏沉。   苏沉听到前面那些例子时,十指不知不觉握得很紧。   他大概明白,姜玄对这个新导演也不够认可。   至少在颜电出现时,他们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对话。   “我会做的。”   “很好,”姜玄推过来一叠剧本,平静道:“这是第六部的剧本第一稿,上面一摞是原稿,下面一摞是各方给出的批改意见。”   “我给你十天的时间,你把意见交上来。”   苏沉抱起剧本,认真答应。   拿起这摞厚厚的纸时,他隐约觉得,自己的骨血会和这部剧越融越深。   原本好像已经参与了很多,也成为了很多。   现在,姜玄再一次向他强调他所拥有的权力,要求推进更多。   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苏沉仰起头,看向明煌娱乐高不见顶的大楼。   冬日阳光仍旧刺眼,他顶着光看了许久,抱紧手中的剧本。   要学的还有很多。 第106章   从表演者到创作者, 第一步是找根好用的笔。   苏沉挑来挑去,拿了根自动铅笔,在台灯下开始翻阅厚厚的大摞剧本。   剧本的最初形态, 是小说原著。   第六部的剧情从互换灵魂开始, 一切都是海昉国早已设好的棋局。   闻枫所饰演的医女钱阅, 表面是由文首辅安插入皇庭的棋子,实则是秘不录册的天幸师, 同样得到过来自重光夜的恩赐。   而在此之前,她是蓝家的血奴。   以禁忌仪式自幼豢养后,忠心至死的血奴。   也正是靠着蓝家为她做出的种种身份掩饰, 她才得以混入元家皇庭之中,秘密换走了元锦的魂魄。   元锦虽身怀异能,却需要血珀作为接引。   他再度醒来时, 自己变成海国王爷蓝子真, 被囚禁在千里之外,成为无法逃离的囚徒。   与此同时,蓝子真夺得元锦的躯壳, 一步步走向叛国。   他要辅助哥哥拿下天下版图,第一步便是毒杀姬龄。   可出乎众人预料的是, 姬龄被本应远在西南的应听月救下。   她是第一部里困于水中的苔族少女, 也是本书里第一个能够眼观八方的人。   只有她清晰看见医女长久以来的所作所为, 设法救下姬龄和蛇骨婆婆, 同他们一起,站在当今天子的对立面。   期间剧情精彩纷呈,最大亮点便是夺魂之术。   想要做到这样几乎逆转天理的事, 需要以巨量祭品作为交换。   海昉的蓝家皇室, 选择了焚城之祭。   他们秘密筹划数十年, 将几万囚犯集合于孤城之中,又在时机成熟之际,用连城烈火焚烧殆尽,不顾生灵哭喊嚎啕,以此为交换成功换魂。   但蓝子真不可能一辈子呆在元锦那个躯壳里。   故事的中端,也是大高潮的开始,是元锦和姬龄同时看破他们的诡计,窥见换魂术的真相。   ——第二座要焚毁为引的城,是元家皇朝拥有数百年历史的皇城。   皇城,是真龙之气的凝结,亦是天子至尊的绝对象征。   皇城被毁,何以为都?   一旦这个计划成真,万般抵抗都像是瞬间扑空,不战而亡!   剧本看到这里,一切基本忠实原著,略有删减。   闻长琴现在拍一部出版一部,给编剧组了最新出版稿,内容被保留近八成,进行了剧本式的转写。   苏沉在拿到剧本之前,根本不知道故事走向,先前对换魂这个引子有过诸多猜测,但没有想到会有烈火焚城这样壮观的描写。   第一遍读完,他还沉浸在读者角色里,看得百般感叹。   无论是假帝王的纵权乱政,还是应听月的力挽狂澜,一切伏笔其实在第一部就有所埋设,但当时读起来,好像完全没有留意过。   不知不觉间,他对比着出版稿和初版剧本,在笔记本里写了很多见解摘要,方便之后对照着再次参考。   第二遍,开始跟随不同人的修改意见,看他们标注过的数百个位置。   在苏沉接到这份特殊的作业之前,有三方分别给过意见。   一方,是来自小皇后演员的投资方,也是与明煌娱乐长期合作的山楂影视。   [修改意见/ 山楂影视 / 茶编]:   故事习惯用元锦&姬龄做双线叙事,已经有较长篇幅强调他们之间的心有灵犀,互为臂膀。   本部既然有换魂情节在,应更多强调皇后对故事的推动作用,放大女主角的旧有情节,并适当增加更多精彩表现,突出帝后双方的魅力能力,也方便后续的营销炒作。   注:言情线/主线里,帝后篇幅皆有不足,希望注意。   除了帝后相关外,山楂影视还提出削减蓝家兄弟戏份,增加副感情线,补充潮流热点等多个要求。   苏沉大致看完,把这摞影印文件放到一边。   接着是来自导演组。   [修改意见 / 总导演:Chalie Jones ]:   "First of All——"   少年看得费解,心想我看个导演需求还要搬大英字典做阅读题吗。   好在往下扫了两行,大概是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还是换回了中文。   前面那些废话没什么意义,说来说去就是三点。   多拍大场面!多拍群戏!多来点奇幻!   原本只打算拍半集的重光夜降临,导演大笔一挥,建议改成拍一集半,同时增加特效预算。   至于山楂影视的提议,导演在旁边给予粗暴否定:情情爱爱的,拍那么黏糊会损失男性观众,没必要。   看得出来,这个人很想拍英雄史诗。   要全篇辉煌耀眼的宏大场面,要生生死死和惊心动魄,还认为中老年女角色都太多了,应该删减人数,多换几个辣妹上来。   ……思维确实很美式。   第三方是投资人们的意见综合,林林总总加起来有几十条。   希望反转再多一点,觉得暴力镜头太少了,应该再加些奇幻生物,来点脱衣服洗澡的大尺度镜头……   等看完这些,已经是凌晨三点半。   昏暗灯光里,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   苏沉把最后一盏灯关了,在令人想要入眠的昏暗里寂静地想,这个剧本应该改成什么样。   《重光夜》不是任何角色的个人秀,他优先考虑的是怎样让整个故事更加出彩。   他翘着椅子想了很久,困得摇摇欲坠,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随手一抓,勾住桌沿的同时,还摸到了短而粗糙的小棍子。   ……这是什么?   他打开台灯,哭笑不得。   是弟弟留在这的水彩笔。   梁稳很喜欢在他的书桌旁画画,虽然现在年纪还小,大部分时候都是乱七八糟的线。   苏沉正要把笔放回笔盒里,看见桦木桌面上歪歪扭扭的斜线,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家里最大的纸是A3型号,他取出数张横着放,先画出长长的横坐标轴,再按剧本集数进行线段划分。   苏沉挑亮灯光,一手掀着厚厚的剧本页数,一手以红蓝双色标注纵坐标轴,像高中生画数学公式那样一丝不苟。   红色是情感线,蓝色是政斗线。   所有的起伏,变化,断点,在纸面上交缠变化,如同不断变幻的三角函数,又或者是抛物线。   横坐标是集数时长,纵坐标是剧情起伏。   等这一项复杂工程接近完成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能听见稀疏的鸟鸣声。   全部标记完以后,他以足够通透的视角,了解了所有角色在这部电视剧里的高低亮点,以及每一集里的卖点数量。   的确分布的不够均匀,有的集数里通篇充斥着斗争对辩,内容太单一了,会让人看得昏昏欲睡。   也有某一集被塞的太满,神似裹着七八层内容物的汉堡,故事切转的太快,无法让观众聚焦于具体的某一点。   此刻再进行调整,就需要用到电脑了。   他轻轻叹口气,把写画满满的许多张草稿纸放到一边,开了电脑准备再弄一次。   总算是有眉目了,不是吗?   蒋麓再接到电话的时候,是隔天下午。   他闲着没事在帮亲妈整理文献,突然收到梁阿姨的电话。   “麓麓,面试结果出来了吗?”   “刚出来,还没来得及给您电话,”蒋麓拿肩夹着电话,给拿订书机压好复印件:“下周六复试,这次是群面。”   “真是太好了,我跟你叔叔都放心了,你演得那么好,考官肯定都跟明镜一样。”   梁谷云不太确定该不该打扰他,寒暄两句还是准备挂电话,被蒋麓叫住了。   “等等,阿姨。”蒋麓这些日子都没再和苏沉联系过,但他有种奇异的直觉,知道是苏沉遇到了麻烦。   “沉沉最近怎么样?需要我过来看看吗?”   梁谷云惊讶于这孩子会心细到这种地步,但还是拒绝了。   “不用了,你要准备复试,这是你的前途,要好好准备。”   蒋麓放下订书机,笑道:“我给我妈打扫书房呢,闲得没谱。”   “群面也是即兴表演,我还能找人透题不成。”   “阿姨,有事您直说,不用太顾虑我这边。”   梁谷云原先就觉得蒋麓通透,没想到他现在聪明到这样。   “是这样,”她忧心忡忡道:“姜制片前两天给沉沉下了个任务,让他抱着一大摞文书回来。”   “这孩子太老实了……一头扎进书房里,通宵在研究那些书,每天就睡一小会儿,我怕他熬坏了。”   但是她和苏峻峰都有前后劝过,每次都是敷衍两声。   训又舍不得训,好言好语地哄不动,这孩子拧起来还是像他爸。   “麓麓,你刚回家里住,我真不好意思再叫你过来,对不起。”   “这么客气啊,”蒋麓笑道:“阿姨不想认我当干儿子了?”   梁谷云也跟着被逗笑:“好好好,亲儿子都好!”   再来苏沉家里时,蒋麓还没换鞋,就听见嚓嚓的打印机声响。   梁谷云见到他像见了救星,有点紧张地指了指书房。   蒋麓快速换了拖鞋,会意过去救火。   开门一看,火倒是没烧起来,纸页到处都是,连床上也散落了许多。   按这纸页的分布来看,睡觉也是睡在一旁,被子都没有掀开过。   ……难怪梁姨这么担心。   苏沉在低头看新打印出来的树状图,见他来时皱了下眉。   “我妈搬救兵去了?”   “让我猜猜。”蒋麓坐在一边,随手一翻就是编剧写的人物小传:“老姜让你改剧本了?”   苏沉略疲倦地把打印机关了,拿着发热的纸页走过来。   “别闹了,位子让出来。”   “你不肯睡觉,梁姨又不好劝,才叫我过来看看。”   蒋麓把他床上散落的剧本收拾起来,不硬劝他。   “刚好我还没看过剧本,给我看一眼。”   他拉过一把椅子,两把并在一起,turnip让苏沉靠着自己继续看。   说来也是奇怪。   他们每一次达成默契,决定就此和对方保持距离时,其实都有好好的遵守规则。   不发短信,不打电话,任由亲近感不断稀释。   像是只要继续这样下去,迟早会冷淡成陌生人,谁也不再招惹谁。   然后总有一个理由,能把这些拉开的距离重新拽回来。   苏沉坐得笔直,埋头写自己的注释,新的坐标图堆积在右侧,每一集都被重新规划的清楚明白。   便是训练有素的职业编剧,也不会用心到这种地步。   他本来只打算写出类似海导那样简单的建议,但看得越细,要写的也就越多。   编剧团队还没有磨合出更好的方向,他索性一并写清楚,方便他们参考。   笔尖的沙沙作响,有种催眠的奇异效果。   他本欲逃避这些窸窣声响的引诱,身后传来含着浅淡笑意的声音。   “要不要靠着我再看看这一摞?”   “故事逻辑不太对啊。”   苏沉侧头看向蒋麓,直觉他在使诈。   但他好久没有靠着他了。   就像在剧组那样,无所顾忌地陷进去一靠。   雨天,雪天,阴天,闭眼一靠,至此深眠。   蒋麓清楚自己卖弄俊色,又压低了些声音,让尾音有种磨砂般的质感。   “考虑一下……嗯?”   他递过纸页,示意苏沉好好重审一遍其间的某一段。   苏沉最终还是接了,像对接轨道般,一恍神就在他的臂弯里。   男人轻巧地哄着他,声音轻浅沙哑,让猎物忘记挣扎。   “看这几行……”   苏沉目光转向那几行时,目光在渐渐失焦。   他想抗议一句,还没想好说什么,已经在熟悉的温度里坠入梦乡。   到底两三天没有好好睡,一哄就着。   蒋麓对他这样的入睡速度见怪不怪,算是这些年里哄惯了。   他维持着旧有姿势,等待十五分钟后把苏沉抱回床上。   好在沉沉本来就穿着睡衣,不用担心换衣服时把他吵醒。   他暂时不能动,像雕像一样维持着手肘和肩臂的弯曲弧度,任由少年在怀抱里渐入梦境。   其实这样的哄睡已有过许多次,是他们从未在意过。   在绝大多数时间里,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酒店里,两扇门相对而开。   他们在封闭的套房里穿梭,靠在一起打电动到睡着,再一起被助理叫醒,匆匆跑去上戏。   剧组里,他们在角色里穿梭来去。   有时不在一个分组里,一个人拍完了,也习惯性过去看看另一个人,说一声先走了。   同一个年龄,同一个性别,同一个无法离开的封闭式生活里。   他们共享过许多个这样相抵而眠的日子。   在大雪纷飞的夜里一起等着拍戏,在蚊虫纷扰的夏天一起躲在车里吹空调。   睡意就这样自然无声地涌上来。   一如每一次的心动。   蒋麓把呼吸放得很轻,直到确认苏沉睡熟了,才试探着活动胳膊。   他的目光在桌面上从左向右,一样一样地仔细看过去。   从写画着箭头的便签纸,到已是待机页面的电脑屏幕,再到桌上他们两人的相框。   每一样都看得很珍惜。   少年人的喜欢和爱,喧闹时明目张胆,寂静时细腻含蓄,一直如此。   直到确定可以了,他才微微用力,把苏沉抱了起来。   左手抱着腿弯,右手搂着脖颈,小心地像抱着一束花。   十八岁抱十四岁,好像很需要一些力气。   但他抱得轻松,肌肉都没有完全发力。   就这样把苏沉抱在怀里,再小心放在被子里,仔细掖好边角。   窗帘拉上时,天色也暗下来,一切都让小孩好好睡着。   蒋麓再转身回头看,一瞬觉得苏沉还是个小孩。   少年睡得安详,睫毛长长的,像温驯的小羊。   他们都得到了类似重光夜的祝祷,却也背负着远异于常人的命运。   可他宁可他一直纯粹快乐着,不去接触那些复杂的事物。   蒋麓清楚自己也仍是年少,十八岁,能主导的范围太小了。   他不敢有多喜欢他。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再过十年,他二十八岁,苏沉二十四岁,两个人的故事又会怎么样。   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动。   如果那时候苏沉还愿意,他会去和梁姨说清楚,扛下所有的压力,无所顾忌的喜欢他。   他站得不近不远,此刻冷静克制着,并不会因为心动去碰触对方的脸。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苏峻峰小心翼翼推开门,惊讶看到自家倔脾气儿子终于肯睡觉了。   很快夫妇两都凑过来看,感叹哄大儿子睡觉怎么也这么难,用口型说了声谢谢。   随他们出来之后,苏峻峰留他吃晚饭,蒋麓想了想笑着拒绝了。   “现在是四点,苏沉估计晚上十一点会醒,到时候给他喝点粥之类的。”   “苏叔梁姨,我先回去了,家里还在大扫除。”   “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你这么远跑过来一趟,”梁谷云忙不迭把自己亲手包的包子装了两大保鲜盒给他:“你拿着这个,有三鲜馅儿有莲藕馅,可好吃了!”   蒋麓没推托,笑眯眯跟他们告了别。   还真如预料的那样,苏沉一觉黑甜睡到凌晨十二点,醒来的时候意犹未尽,感觉自己像在倒时差。   “哎?”   先前怎么回事来着?   我在床上?   他摸索着开灯,隐约想起来蒋麓来过,下意识想喊声麓哥,又强行打住。   在家乱喊什么,生怕家里人不误会……   梁谷云这会儿正在刷牙,听见动静叼着牙刷过来,含糊道:“小祖宗,你可算醒了?”   “我几点睡来着?”   “下午三四点。”梁谷云翻了个白眼,难得抱怨两句:“连着两三天拧着不睡觉,宝啊,你想干啥?”   苏沉有的理亏,小声道:“你知道,我做事一沉进去就容易出不来……”   “是是是,我该给你取名叫苏出来,”亲妈吐槽一句,刷了两下牙往回走,又道:“吃点什么?粥熬好了,来点包子还是蒸饺?”   “蒸饺——”   苏沉这会儿还窝在被子里,先看了眼桌子上没收拾完的纸条,猛然想起来什么。   下午麓哥来过。   而且是麓哥两三句话哄得他靠过去,接着就睡着了。   少年看看桌子,又看看床,瞬间明白是他把自己抱过来的。   他的脸唰地红起来,不知道自己被亲过没有。   当时怎么能睡得这么沉!就应该取名字叫苏不沉!   转天下午,苏沉约好时间,又去了明煌娱乐的高层会议室。   这次除了姜玄交给他的复印件,他还带来三样东西。   分集评分标色表格,主演的剧本修改建议,以及增修参考对照清单。   姜玄按时出现,本以为只会看到一份类似的建议,没想到短短五天里,苏沉会做这么多。   他翻看这些文件时,又抬头打量着这个刚读高一的少年,像是重新审视定义着。   原先白玉奖的视帝提名出来时,他一度以为是颜电调教的好。   很多导演会一举一动地全程教演员怎么演,这不奇怪。   这些好导演的片子会一直保持高分,但演员一旦换个导演,突然就哑火了一般,演得乱七八糟。   归根到底,是前面喂奶一样硬教,傻子来了都能演好。   可眼前的苏沉,看着还是个清爽干净的高中生。   姜玄仔细看了每一篇文件,充分领会到他能对一件事有多投入。   分析深刻,措词精准。   这小孩将来还可以走得更高,如今得到视帝提名是实至名归。   “你做得很好。”姜玄罕见地给出肯定夸奖:“这份作业,我给A+。”   “享受最后的假期吧,开机仪式见。”   苏沉表面平静地起身道别,全程淡定地下了电梯。   等回到地下车库,才开心到原地蹦了两下。   过关了!!哈!!   蹦完立刻上车,生怕被狗仔拍到。   一晃到了周六,蒋麓由蒋从水送去了时戏院门口,准备艺考复试。   苏沉也在车里,全程扒着车窗往外盯。   蒋麓难得看见他幼稚的一面。   “还找那件外套呢?”   “我就不信了,”苏沉一提到那件外套就气鼓鼓,扫描仪一样逐个看了过去:“那个人最好别进复试!”   “是,最好别被录取,”蒋麓戏谑道:“回头要是被你抓到,毕业证书当场灰飞烟灭,这不得痛哭流涕认个错。”   蒋从水听说了这件事,一边探头找停车的位置,一边接话道:“是不是你梁姨挑的那件?怪好看的。”   蒋麓听得一惊。   “你居然会夸我的衣服好看?”   妈——你不会喜欢梁姨吧??   你什么时候夸过人啊!   蒋从水莫名其妙看他一眼,蒋麓痛心疾首。   “你快夸我两下,我要去考试了!”   蒋从水:“……”   “那你就在这下吧,我好倒车。”   “妈,爱的鼓励!”   蒋从水有点嫌弃:“你下不下车了。”   蒋麓很受伤。   妈的,我还不如一件衣服。   今天复试来的人明显少很多。   照例,第一轮还是要进行才艺表演,这回能见到许多人背着趁手的乐器,二胡、小提琴、萨克斯之类都大概能从形状上看出来。   蒋麓空手来的,左右张望了一眼,心想那我给人家打个太极吧。   大概是通过风的缘故,今天考试厅明显没有了脚臭味,大家的衣服外套还是堆在一起乱放。   蒋麓思索一阵,决定放在近处,顺便找了个人帮忙看着。   于先前不同的是,第一轮结束以后,有老师专门带他们进行第二轮预演,时间给的很充足。   “大家好,我叫秦以竹,”女人穿着深墨色旗袍,气场很足:“这次五人一组,仍是抽签选题。”   “要求还是和上次一样,台词剧情自拟,现场表演十到十五分钟。”   “三个题目分别是:‘商店着火’、‘谁是小偷’、‘遭遇抢劫’。”   这一批进来了五十个学生,快速按学号分成了十组,由为首的学生负责抽签。   难度其实已经等于大一学生的一个小作业,但给的时间非常有限,只有十五分钟。   五个人要分出戏份,要确认角色和互动内容,对新手来讲,十五分钟远远不够。   分组讨论时,其他四人看见对手是蒋麓时,目光里的恐惧大于惊喜。   哪怕在校门口外,他们任何人看到蒋麓,都肯定会特别高兴地过去打个招呼,说嗨我是你的粉丝,你演的剧特别好看。   但此时此刻,晋级名额有限,赢不过他就有可能考不上时戏院,碰到这样的对手简直是运气炸裂。   ——谁要跟蒋麓演对手戏啊!!靠!!   蒋麓很谦虚地让到一边,果然四个人自发抱团,性格偏主动的人立刻把小偷和被偷的角色给抢了。   这是最容易出戏的两个角色,台词也最好创作。   旁边的看客一旦不注意,很容易车轱辘话反复说,来回都是‘谁偷了啊快出来’。   又有人不甘示弱,说小偷也不一定只偷一个,硬是又要了一个被偷的角色。   蒋麓全程没怎么讨论,看他们四个争来争去,自己想着会怎么发挥。   如果苏沉在这,他们会玩得飞起……咳,现在一个人玩玩也行。   时间一到,秦老师出来叫人。   “709,你们这组准备上了,下一组准备抽签。”   他们五人互相看了一眼,按身高排队进场。   评委换了一批,但依旧是时戏院的专业老师,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们几个。   五个高中生齐齐鞠躬,声音不太齐地喊了声老师好。   戴眼镜的男生率先道:“老师好,我们这次的表演节目是——‘谁是小偷’。”   老师抬了下手:“请开始。”   五个人先后拉了椅子坐成两列,模拟公交车上的样子。   矮个子女生为了抢戏,拿了凳子不坐,临时站在一旁假装抓着扶手。   眼镜男看了立刻掏出手机,大声打起电话:“歪?我坐公交呢,你上次说的那个事啊——”   负责演小偷的那个坐不住了,没等几秒,起身很逼真地晃了一下,佯装是公交转弯撞到别人身上。   “哎哟,不好意思。”   蒋麓噗嗤笑出声了。   他一笑,其他四个都以为他笑场了,有个人下意识看向他,其他几个人不知道该不该看,继续按自己的逻辑表演。   “我银行卡?没搁家里吗?”眼镜男声音大的有点夸张,摸索着道:“我找找啊,我钱包在……哎?我钱包呢?”   “先挂了,靠,我钱包不见了!”   那人猛地挂断手机,有点暴躁地大声道:“有小偷!你们摸摸自己兜里,东西少了没有!”   旁边几人立刻接戏,左右摸索起来。   小偷前面跟眼镜男商量过戏份,此刻作势要下车。   “你不许走!是不是你偷了?”   “关我什么事啊,我到站了。”   “一看你脸色就有鬼,谁知道你真话假话!”眼镜男即刻把他拽过来,开始借题发挥。   蒋麓坐在椅子上看戏,心想如果自己是老师,得给这两人打B。   演得是那么回事,故事太简单了。   观众看了前面知道后面,估计会直接换台。   他轻轻哎了一下。   其他人还在闹着要打架劝架,第一声没理他。   蒋麓又哎了一声。   这时候再不理他,会显得有点刻意不接戏,旁边女生这才看过来:“你干嘛。”   “你钱包掉地上了。”蒋麓指了下地上。   小偷立刻挣开眼镜男,大声道:“我就说不是我!你耽误我上班了,得赔钱!”   女生也没想到他突然来个无实物表演,立刻在地上掏了一把:“谢谢,我刚看到。”   蒋麓又看向那小偷男,一扬下巴:“你,东西掏出来。”   “手机在裤腿兜里,牛皮钱包在外套内兜,需要我帮忙吗?”   眼镜男啥了,临场找词道:“你谁啊?”   小偷哪想到他闲得没事还给自己加戏,现编台词有点磕巴:“乱,乱讲!里面根本没有!你诬陷人有病啊!”   蒋麓像开场时那样笑了一声,骤然站了起来。   这一站,真有便衣亮相的感觉。   身长玉立,颈背笔直,单是形体已足够加分。   大概是气势压人,他一走过来,不光是小偷往后退,眼镜男也跟着退,下意识道:“干,干嘛?”   “不干嘛。”蒋麓懒洋洋地走过去,反手卡着小偷一个挡腿踢下去,倒三角一拧疼得人嗷嗷乱叫:“真要我亲手来?”   “师傅,前头停一下车,我押人下去。”   他单手押着小偷,右手利落卸货。   纸团钥匙一样样往下捋,有实物无实物混着来。   有女生这时候还没抢到词,急中生智道:“那不是我IPOD吗!怎么在他身上!”   “钱包!这是我的钱包啊!谢谢你警察同志!”   蒋麓单臂一摆,手下小偷又晃过半身,算是上下左右检查干净。   他假意掏出铐子咔哒落锁,把人推到一边。   眼镜男立刻补词:“我说吧,这人贼眉鼠眼,一看就是小偷。”   蒋麓乐了:“他是,你就不是?”   眼镜男傻了,心想刚才也没商量这个啊,反骂道:“你别血口喷人!我是帮忙抓小偷的,在座的都看到了!”   其他人被他抢戏抢得很烦,没接这个话茬。   蒋麓跟着嗯嗯两声,单手一抓把人摁在不存在的墙上,随手一翻掏出个手机,虚空一抛稳稳接住:“这谁的?”   “我的我的!”又有人欢天喜地来接戏:“好啊,原来他两是一伙儿的?!”   “现在小偷还唱双簧啊,太过分了!”   眼镜男眼睁睁看见自己手机被扔到那女生手里,自己百口莫辩,特别憋屈。   明明是我手机!你干什么!   “行了,刚好到站,你们两跟我下来。”   蒋麓把人衣领一提,架着人往外走。   还不忘回头吹声哨,冲着不存在的空气司机笑了声:“谢了师傅!”   等走出去了,他反手给前头的小偷撂了手铐。   “下次注意点。”   演小偷的同学愣了下,发现蒋麓真在玩自己的钱包。   “你是怎么拿到的——”   “黑吃黑。”蒋麓简洁道:“滚吧。”   眼镜男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鼻子道:“你!你胡来!”   蒋麓往前一步,吓得他又连连后退。   蒋麓单指让钱包立着转圈,笑着WINK一下。   “我是小偷,当然胡来。”   评委们看完全程,默默打分。   刚才真想咳嗽一下,好家伙,给别的同学一点发挥余地嘛……   蒋麓演完出去,拿回外套自顾自穿好。   秦以竹靠墙看他,幽幽道:“一个人玩得挺开心啊。”   “哟,这不是我大姑姑吗,”蒋麓恍然大悟:“上回片场您可没少掐我脸。”   秦以竹看得感叹:“一转眼小不点都来考时戏院了,得亏我不教你这届。”   蒋麓嘿嘿一笑,拎着文件袋跟她说拜拜。 第107章   再回渚迁时, 颇有种自由片刻,又要回去封闭式生活的遗憾。   其实剧组不会完全把人关死,他们还是会隔段时间出去做采访拍摄之类的额外工作。   但每次都是来也匆匆, 去也匆匆, 再无幼时旅行的快乐。   这次人员再度召齐, 第二版和第三版的剧本稿相继出炉。   综合多方意见后,姜玄把苏沉的原稿送回, 叮嘱着好好保存,时刻清晰思路。   作业布置的恰到好处,有效综合了其他人的想法, 还有很多新锐的观点。   编剧组如获至宝,一直都有对照着看,再提起苏沉的名字时都敬意更深。   再聚餐时, 姜玄没有到场, 应接不暇地忙其他项目去了。   共二十多人就餐的大包厢,吃个饭像是圆桌骑士分餐,桌子自觉会转, 慢悠悠地把珍馐美味轮流转到每个人面前。   苏沉看着面前梅子色的顶级烧鹅,几乎没有什么胃口。   他已经在想家了。   想妈妈煮的南瓜粥, 想爸爸榨的果汁。   味道虽然朴实, 但是很温馨。   新导演跟其他剧组的人也不熟, 有意带了几个自己团队的人过来, 但也像颜电一样,需要重新建立新团队对自己的认可。   人们未必都懂权力,但都能嗅到权力变化的微妙反应。   至少这次聚餐时, 气氛都很冷淡, 大家不会刻意孤立他, 但眼神都带着谨慎和观察。   苏沉置身其中,再回想颜电那顺畅到不可思议的融入速度,现在才明白她有多厉害。   有些能耐,当时不一定能马上看出来。   饭局是出品人组的局,二十多个人互相不一定认识。   温知幸闲着没事给苏沉包烤鸭卷,手指修长又盈润漂亮,做这样的小事都像是在完成艺术品。   苏沉试着咬一口,食欲终于勾起来,接过热毛巾给他擦手。   “很好吃!”   温知幸笑意温柔,小声道:“我有时候会夹着芥末吃。”   温知荣叹口气:“夹完芥末还会偷偷塞给别人。”   “谁叫你自己不看!”   出品方坐了主位,邵海沿坐在右侧位,不太自然地跟大家打着招呼。   有人帮忙解围,说这次来了好几个新朋友,我来帮忙介绍下。   “这位是海导,刚才介绍过,咱们的新导演,今后要辛苦啦,国内拍戏不像旧金山那有海滩阳光,很苦的。”   “这位是咱们的配音导演,那位是总调度,还有……”   蒋麓瞥了眼桌子对面的苏沉,随意夹了块泛着酸味的泡菜,听得漫不经心。   “还有这位,一定要好好介绍下,”经纪人铃姐起身敬酒,语气里很是郑重:“坐在我右手旁边的这位,是卜导演一直以来御用的王牌摄影,冬姐。”   “麓麓决定做第六部的副导演,其实先前颜导,甚至卜导还在的时候,都有提前注意到。”   “很巧的是,两位导演都嘱咐过我,让冬姐做麓麓的师傅,多带一带她。”   “第六部要拍的东西非常复杂,本身工作就很难了,我先替小麓谢谢您,望您不要嫌弃。”   好话说到这地步,蒋麓忙不迭起身跟着敬酒,此刻才看清冬姨的样子。   女人穿着深褐色毛衣,头发简单梳了个马尾。   她肌肉饱满,孔武有力,一看就是老摄影。   哪怕穿着毛衣,也能瞧见大臂和脖颈异于常人的线条,是有刻意练过的。   这种身型,去酒吧和夜宵摊根本没有流氓敢招惹,在森林法制的剧组里一样可以震慑一般人。   摄影这一行,百分之八十是纯体力劳动。常规摄影机30斤,三脚架看材质,重的随意能到60斤甚至更多。   而且架着纯靠机械平移的是少数,很多片段必须用手提着用肩扛着拍,干这行的有老茧是常事,跌打损伤膏和云南白药也常备,有些小剧组安全措施不到位,还出现过器材砸死人的意外。   经纪人管她叫冬姐,那按资历年龄,蒋麓得喊一声冬姨。   “冬姨,谢谢您。”   女人点点头,把酒对着他们喝了,话很少。   另一侧,闻枫笑起来,等他们喝完坐下以后又道:“也是巧了,今天我特意来吃这顿饭,也是要跟沉沉介绍一个老师。”   比起江湖味重的师傅,这次是正儿八经的老师。   她站起身,苏沉也立刻起来,但因为没有事先听说过,临时不知道该看谁。   “沉沉前几年在跟着我入行学基础,但我跟他体系不太一样,有些东西教不了。”   “也是机缘巧合,喝茶时有机会跟一位前辈提过沉沉,还真就成了。”   闻枫转身看向斜对面的一位老人,很规矩地喊了声盛老师。   众人随之转头看过去,惊讶神情难以掩饰。   居然是她?   真的假的,闻枫能有这么大的面子?   经纪人铃姐也是闻所未闻,吃惊到双手捂嘴,看得大脑一片空白。   那可是开山祖级别的老艺术家,盛荆心。   即便是严思严教授来这里,也得喊一声前辈。   盛老太太年近七十六,鹤发雪白,面色红润。   国内电影史有百年有余,电视剧史二十余年,老前辈真是从最早年代一路过来,更难能可贵的是,在这样的年纪下也偶有参演作品。   以她的地位年纪,甚至是历史价值来说,接任何片约都已经是出于传承和艺术的考虑,与片约再无关系。   多少人自幼接触的外文译制片里,都听惯她亲切动人的各类嗓音。   而新时代里许多配音和表演艺术的教材里,既有编撰者们以她的作品频繁举例,也有她亲自撰写的种种心得总结。   今日饭桌再聚,许多人以为请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来,是拔高了这次见面的重要性和意义。   她在第六部里会友情出演蓝国老太后,哪怕篇幅不算很长,也值得许多从业者精神振奋,饱受鼓舞。   能和这样的老前辈共同合作,真是值得记一辈子的人生经历!   老人温和起身,再开口时,每个字仍如金玉之声,有老式播音的典型特色。   庄重典雅,清晰明亮。   “小枫知才爱才,跟我提及过这孩子很多次。”   她笑起来皱纹满面,看着慈祥又亲切。   “这次我在渚迁住十天,给你上十节课,就当是收关门弟子了。”   苏沉怔怔看向闻枫,又看向盛荆心,推开凳子郑重行礼,呼吸都有些发抖。   “我刚知道这些,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感谢。”   他这几年已经跟着闻枫学了太多,系统化知识都被悉数传授之后,根本想不到还能受她引见,得见这样的前辈。   闻枫笑着点点头,很是欣慰。   “小枫这辈子都扑在戏里,一直都是这个性子。”   老人的一生同样奉献在她钟爱的表演事业里,虽然有过两任丈夫,但最终都没有留下子女。   她看向闻枫时,眼神充满珍视。   “我没想到,她会让你做师弟,今后可是热闹了。”   苏沉倏然一震,心想这怎么可能。   按辈分,他现在喊老前辈一声师祖都行,现在他和闻老师居然成了前辈?   “不用推辞这些,”闻枫平和道:“再过一二十年,你的未来不可估量。”   她这次公开引见,一样是给苏沉铺好未来的路。   电视电影圈都偏江湖流派,讲宗门派系。   按地域,有南北之分,连资本投资都会互相忌惮考虑。   按年代,有根红苗正的前五代,人脉层层蔓延,如细密的神经网络。   苏沉哪里都好,天生的苗子外加能吃得苦,但到底没有背景。   闻枫待他深厚,也看得长远。   蒋麓从小被舅舅带着在各个剧组晃,已经把未来的人脉关系都搭好了。   任何人都不敢为难他,哪怕卜老故去了,背后的老背景仍然存在,而且非常强硬。   可苏沉的父母都是平凡出身,对圈子也一窍不通。   现在有这一层师门在,今后他再想见一些人,想做一些事,但凡念在他是盛老师学生的份上,也能被仔细考虑。   一顿饭吃下来,导演云里雾里,旁人惊心动魄。   邵海沿心思简单,也没学过国内正经学院派这套,只知道有个中年妇女被介绍给蒋麓,一老太太介绍给了苏沉。   ……关他屁事。   经纪人周金铃轻轻松松地来吃饭,再出来时大气都不敢出。   ——那可是盛老,那可是盛老!   她敏锐嗅到闻枫的用意,这会儿大脑过载,神经都要爆炸,处理不了这么有冲击性的信息。   不光是拜师,而且还是公开拜师,意思就是任由这个消息从这么多人的饭局里传出去,传给圈子里所有人。   以后沉沉这孩子有老太太罩着了,天啊。   她根本打不通的许多关系,谈不拢的很多资源,今后都有了松动的可能。   沉沉啊沉沉,你这命实在是太好了!   苏沉吃完饭,感觉有点撑。   他其实除了烤鸭卷,其他都没怎么吃,一样是被这个爆炸新进展惊的可以三天不吃饭。   小时候电视机还是黑白的那会儿,他就看过老前辈译制的电影,还记得她是给赫本配音的那位。   现在……这样……   少年难得回到十五岁的小孩状态,找了个角落抱着头乱转圈。   万一教得特别难怎么办!我千万不能笨到老人家!   十堂课怎么样才能预习一下?之后好像没有跟盛老师的对手戏,可还是压力好大!   苏沉还在左右转圈,冷不丁听到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停下来。   与他对视的,是脸色惨白的温家双胞胎。   哥俩难得表情一致,过来一起抱头蹲下,灵魂疑似被抽空。   苏沉还在恍惚,问道:“你们……怎么了?”   “我哥刚反应起来,”温知幸僵硬笑道:“我们两……就是演蓝家兄弟的啊。”   “对啊?有意外吗?”   “明天开机仪式,后天正式开拍,”他说到这,又抽了口凉气。   “——第一场,就是我们跟老前辈演对手戏。”   作者有话要说:   温知幸:救命啊——哥你快扛着我跑—— 第108章   开机仪式已经是第六次摆上猪头白梨之类的供品, 人们按序敬香,神情虔诚。   摄影录音许愿顺顺利利,不要有任何意外的录制拍摄故障, 每天能早点收工。   演员们皆是许愿这部剧能像前五部一样大红大紫, 最好自己的戏份能更出彩点, 好早点熬出头成个角儿。   鞭炮声里,苏沉望着枣红色的猪头, 双手合十虔诚鞠躬。   一切顺利,一切顺利,一切顺利。   他在心里默念三遍, 再睁开眼时,恰好看见闻编剧。   初见时,女人还头发浓密乌黑, 笑起来很有精神。   她渐渐老了, 畏虚怕风,去室外总是裹着厚厚的披巾,眼下皱纹渐深。   次日新戏按时开拍, 由于有老戏骨在,围观人数比平日更多, 皆是慕名而来。   一趟演下来, 看得人们皆是感叹。   老一代人演戏, 真是不一样。   粗浅地觉得人演得好, 无外乎是看人哭得撕心裂肺,骂戏张扬跋扈,能一下子镇住场。   但哪儿来那么多大动静闹腾的剧情呢?   名场面要演, 铺陈过渡的文戏一样要演。   蓝家皇室的第一场戏, 演的是元锦换魂之后囚于永延宫内, 第一次见到如今的摄政王,以及他背后的太后。   老皇帝病恹恹地退朝不出,但顾虑颇多,没有轻易让位去做太上皇。   得到太后授意,双生的皇太子执权如相已有五六年光景,逐渐成为实际的话事人。   夺魂之计,既有海国天幸师的潜心安排,也有医女钱阅的孤注一掷,今日竟真是办成了。   一夜之间,玓王病了的消息不胫而走,永延宫内外乃至前后步道悉数戒严,连御苑的鸦雀都飞不过去。   传言玙王关切至深,喂药亲伺,连下急令传召合宫内外名医数十人,重金求方以救胞弟。   而元锦再睁开眼时,身上虽仍然穿了锦缎绫罗,但双手双脚均是被铁链束缚在地,活动范围不出五步。   他尚且没适应骤然提高的视野,陌生而难以控制的肌肉骨架,更是处身在从未见过的宫室里,成了异国的死囚。   睁眼时,视野被压得极低。   他匍匐在地上,干枯的嗓子有些发不出声音。   眼睛所及之处,只有一双滚边绣珠的白玉履。   蓝子存用剑尖挑起他的下巴,端详时难掩厌恶的脸色。   不及元锦看清他的样貌,长剑翻转一挑,关窍触动时锁链快速会拉,把他绑缚在锦墙一面。   “嘴赌上,不教他污了我弟弟的颜面。”   宫侍动作麻利地取了丝绢卷成团,强塞进元锦的嘴里。   这里没有任何宫女,值守轮勤的皆是宫内精兵死侍,鳞甲冷然生光。   借着金属的反光,元锦看清自己如今的脸。   黑发,尖下巴,以及完全不属于他的一双眼睛。   他再想说话咆哮,嘴已被堵得严严实实,四肢无处反抗,如同被钉死的异生蝴蝶。   太监远远望见人影,小步快走到玙王身侧,传报太后驾到。   蓝子存沉吟不语,待脚步声渐近时才让开一步,站到侧面等老人过来。   蓝老太后历经四朝变乱,身上披着岁月浓重的痕迹。   她脚步沉缓,身侧前后有四个侍女扶持陪伴,均被拦在了宫门之外,转由两位太监小心搀扶着进来。   老人唇色很淡,旧式弯眉由黛色浅染,银白华发绾得一丝不乱。   只一抬眼,便是极有穿透性的目光,把这囚室内外尽收眼底。   她没有看恭敬旁立的孙儿,眼睛一直盯着禁锢在墙侧的人影,声音很冷。   “他到底是你弟弟。”   玙王忙行一礼,先道皇祖母万安,再看向那囚徒时,仍然留有厌恶。   “到底非我族类,真是脏了子真。”   “多久换回来?”   “快则今年,慢则明年,不会拖延太久。”蓝子存说到这里,眼睛里像燃着火焰:“到时候元家皇城烧得灰飞烟灭,整个汉国朝野崩塌,便是悉数吞并纳为己有,也只是时间问题。”   没等他讲完这些,老太后抬起手指,琉金护甲轻轻敲了一下紫檀桌面,旁侧兵士旋即按剑跪下,   他们效忠之深,令蓝子存神色一变,压着情绪身形伏得更低。   “是孙儿没考虑妥当,让弟弟受苦了。”   “右卫,每日擦洗两次,内外皮肉仔细伺候着。”   “口中丝绢一日换三次,吃喝均用玉碗金勺,房里不许有任何利器。”   好像是让步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松口。   老人家缓步转身,满身龙凤刺绣葳蕤生光,一双眼睛似笑似威地看着蓝子存。   “是出息了。”   蓝子存心里有鬼,抬袖便跪,朗声道自己思虑不周,望皇祖母恕罪。   老人家望着他笑,并没有弯腰去扶,而是垂下手,用琉金护甲轻轻点了他的发顶两下。   像是什么都已经说了。   由于这一行只给两个机位,同一段内容要重复数遍去演,方便后期剪辑出不同效果。   如果机位数,能同时拍到的多角度画面就多,但是质量效果都会有所折损。   可每一次拍重复的内容,老太太都像在发光。   不是抢戏,也不是故作高深。   她如果饰演破落户,会穷酸到让人多看一眼都嫌晦气。   她演太后,气质谈吐便雍容华贵,好似真从镜头里看见一位真正的太后。   原著和剧本里,太后的过往都讲得很少,但足够从现状窥得许多。   权力、野心、苍老、威严,许多个词汇尽数融在一个眼神里。   更妙的是,轻点发顶的这个动作。   由于高度恰巧合适,温知荣跪下时,老太太垂手轻点发顶时不用弓身,傲气尽显。   剧本里,这一段只写了两人的对话。   从路线调度,再到距离和互动,全都是他们创作出来的结果。   一个动作,就已经演出老人的权欲,在聚焦特写时效果惊人的好。   苏沉抱着自己的剧本在片场跟着看,一方面是看温知幸怎么扮演被囚禁的自己,一方面也是观摩老前辈的表演。   细品时,其他人也在悄声赞叹。   “今天是长眼界了。”   “怎么说呢,就是特别的融入,像是妆面一上来,直接换了个人啊?”   苏沉凝神听着,一面跟着想。   怎样才叫戏演得好呢?   让情节和人物活灵活现,真实感深入观众内心,让人觉得像真的存在这么个人一样。   一人千面这个词,大概就是老前辈如今的境界。   等下午的戏演完收工,他才终于接触到在墙上挂了一整天的温知幸,以及快速记录详尽笔记的温知荣。   “什么都不说了,”温知幸叼了太久绢布,牙床都快脱臼了,揉着腮帮子道:“老前辈真的很神啊,她一进来,我就想不起来她原来是谁了。”   “好像太后真的来了一样,”温知荣凝神道:“我本来看过原著,有一些自己的印象。”   “可是看到她,跟她对戏,又好像完全忘掉那些,全都被她牵引着走。”   苏沉先前还在想这件事,冷不丁开了窍。   “定义感,对不对?”   他突然在一片思绪里找到这个词,声音微扬,演得好的人,都有一种强定义感。   “把一个个虚渺的角色标签,转化成实际的一个动作,一个表情,让人能感觉到,她就是这个人!”   温知荣愣了一下,很快点头。   “你总结的很对,是这个意思。”   苏沉很是欢欣,顿悟时说不出的轻快。   他的手机震动两下,是闻枫发来了消息。   「闻前辈」:晚上七点一起上课,地点1205。   苏沉心里一紧,还是觉得紧张。   他每次感觉自己有所理解时,都有人为他打开更广阔的世界。   像有无穷的奥秘可以探索,像在寻找一百种不同颜色的光。   温家双胞胎看见他这个表情,一脸了然。   “晚上加油,学到什么也教教我们。”   “嗯!一定!”   当天晚上,他提前十分钟带着笔记本来到老人家房间。   闻枫带了小白板过来,老人家还特意泡了一壶茶。   “不用紧张,坐吧。”   “好久没有讲课了,”盛荆心笑得很和蔼:“如果有什么遗漏,还请见谅。”   苏沉微微鞠躬,颇有些敬畏地坐在闻枫身边。   “其实现在的剧本,有一些我也读不太懂。”   “但有些事情,万变不离其宗,只要了解最本真的构成,一切都迎刃而解。”   她肃容正坐,不疾不徐道:“很多人在讲,演员要像催眠一样,让自己相信这是真的,进而影响所有人,让他们也觉得是真的。”   “在我中青年时期,我也相信这一点。”   “但这是个套话,而且演太深了,很容易自伤。”   “现在,有个最简单的方法确认你入戏没有。”   “沉沉,一个角色的什么感受,最容易让你感觉到真实?”   苏沉愣了下,一时间脑海里涌现出许多选择。   他谨慎选择着,没有立刻开口。   老人笑起来,沧桑而感慨地说出了答案。   “痛苦。”   最直接也最鲜明的,永远是痛苦。   无论是灵魂还是肉体,无论在生命的任何时刻。   痛比爱真实,也远远比爱深刻。 第109章   盛老前辈在拍摄基地停留了十天, 前后也教了苏沉十节课。   她年纪大了,上四十分钟的课已经是体力极限,有时候一不留神讲得太久, 会不自觉地停下来调整呼吸。   十节课里, 各种形式都有所涉及。   有时拿一部黑白电影细细的讲, 有时针对某个理论,由点及面地讲。   还有三节课是在片场, 她看着苏沉表演,然后间断地给一两个建议。   仅仅是一两句话,也足以让人耳目一新, 如醍醐灌顶。   但最精髓的内容,在第一节 课里就已经和盘托出。   直击表演者内心深处的,最直接的第一情感, 是痛苦。   言情剧里, 相思有苦,缠绵有苦,哪怕是轻声细语地徜徉在暧昧里, 也有小火慢煎的苦。   但这样的苦,一面让人觉得煎熬, 一面又让人忍不住露出微笑, 才更为真实。   “另一方面, 在明白人物前后的痛楚之后, 你才能把他幸福的一面演出来。”   想要有光,首先要有影子。   以不幸来理解幸运,以寒冷来感知温暖, 万事万物皆有两面。   盛荆心看着好几代演员一路走过来, 见过的弯路不计其数。   但她明白, 也说出和卜愿不约而同的话。   “犯错误是避不开的。”   “人这辈子总会吃些苦头。”   “但是沉沉,你要记得,你再怎么揣摩,那些痛苦也只来自你的角色,而不是你自己。”   苏沉一直分得很清楚,他点头时看见老师的眼光饱含深意,一时没有立刻明白。   但他太聪明了,此刻不需要老师解释更多。   现在讲的许多,可能都只是暂时记在他的脑子里。   爱别离,求不得,许多事在阅历增长以后才会真正转化,而那些都避无可避。   十天里,导演像是被身边人叮嘱过,意外地安分配合,和剧组大部分人也处得还不错。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看似轻松的蜜月期,再过些日子,真情况才会逐渐浮出水面。   卜愿属于上来就严规重压,从开机到杀青一直不苟言笑,前前后后炒了十几个演员,还不算剧组里他觉得不够格的工作人员。   颜电思维偏外国化,上来分开请大家喝酒聊天,把自己底线和要求列得清清楚楚。   她不藏着掖着,对哪些方面会有严苛要求都提前说清楚,觉得不合适也能拿个大红包体面走人,双方都算利落漂亮。   现在邵海沿来了,大伙儿也都客客气气喊一声海导。   海导说话爱拽英文,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   好在几百号人都是老团队了,彼此配合默契,不需要他额外指挥。   有老油条在墙角抽烟的时候开了个玩笑,说《重光夜》现在都第六部了,给猴子拍一样能红。   “那不行,猴子可不会拽洋文!”   “哈哈哈哈哈!”   一月十四,《重光夜》播出时热搜登顶,口碑好到爆表。   ——梦中见龙这一段,最终效果实在是太神了。   观众终于等到原著里惊为天人的这一段,看完之后简直说不出话。   现在特效有这么好了吗??   这个光和雾是真的吗?演员和剧组到底怎么拍的?!   在演员和团队取景的时候,颜电做足功课,连续蹲了数十天的山间晨景,把天色微亮时最佳的效果找了出来。   苏沉光着脚在山巅高处演得足够尽心,两座山之间的云雾浓度更是有老天保佑,多一分太浓挡着镜头,少一分太薄没有神秘感。   基础打得足够好,再配上国内外特效师的倾力合作,打造出了电影级别的超质感画面。   @影评人海绵大爹:一般来说,五毛特效显得假,就是特效物本身饱和度以及光影变化都和画面完全不同,五岁小孩也能一眼看出来。听业内说,《重光夜》请了顶级的电影美术指导,这钱一分一秒是花在刀刃上了。   @为我沉哐哐砸大墙:#重光夜封神片段#我沉又?叒出圈了!!实力颜值巅峰天才少年!!这么朦胧又梦幻的片段只有他能演出这种情绪,其他人根本做不到!我本命永远是我本命!   @娱乐八咖:各影视剧高能片段PK!谁演得毫无痕迹,能催动你的泪腺[图片][图片][图片]   明煌娱乐等了许久,终于在这个节骨眼把早已拍好的纪录片放了出来。   [《重光夜拍摄全纪录1:予你一梦》,山楂影视独家播出!]   纪录片一共十集,每集时长高达60-70分钟。   从七年前的万人选角,到如今特效建模的隐秘内幕,一样一样为观众揭秘展开。   这一手实在是太漂亮了。   剧集虽然正在热播,但到底放的慢吞吞,每天都让观众等得焦急。   趁着话题甚嚣尘上,纪录片紧追其后,把剧情里的精华拆出更动人的一面,尽数为热爱这部电视剧的观众们展开。   由于是与山楂影视独家合作,纪录片请扮演皇后的小花旦当主持人,从博物馆般的仓库开始走访,刷足眼缘。   人们终于看见每天蒋麓晨跑的背影,苏沉卸妆时困到睡着的样子,卜老骂骂咧咧又忍不住笑的样子,还有颜电在镜头前自信又从容地讲想法。   了解的越多,才越能明白这部剧成功在哪里。   如此多的人,如此专注的为同一个事倾力付出,像在共同编制一场灿烂的梦。   蒋麓看热搜时念头微动,把成片又找出来看,电话一问,果不其然。   这场戏的主摄影是冬姨。   开机以后,他正式成为副导演,各项工作虽然做的略生疏,但大差不差。   两位老导演把冬姨推荐给他当老师,潜台词非常清楚。   这姐们贼牛逼。你能学一分半毫都是赚了。   拜师学艺,要紧地还是嘴甜肯干活。   蒋麓明面上是冬姨的领导,实际没少做她的跟机员,几十斤的器材箱拎起来走老远的路一声不吭。   冬姨话很少,也不解释自己哪里是怎么拍,但任由蒋麓跟着学。   很快,她的风格就浮出来了。   摄影,不仅仅是导演让拍哪里就拍哪里。   摄影是写作文的一支笔。   平移,侧移,环拍,俯拍,就如同这支笔在写不同的句子。   同样的故事,用不同的摄影语言来拍,就像以不同人的视角和情绪来讲述这件事。   在讲述的过程中,还要像老谋深算的叙事者那样,细节或藏或露,人物时远时近。   蒋麓很快明白,这哪里是学摄影,这是在重新学说话。   他以前闲着没事,学过一两天的JAVA。   电脑编程和电视摄影粗看毫无关系,其实道理是一样的。   把逻辑转化为新的语言,以新的器材进行表达。   副导演是导演部分意愿的执行者,而总导演是协调所有表达者的总指挥。   这也是他第一次,以执镜人的身份,看镜头里的苏沉。   剧情里双方灵魂互换,苏沉实际扮演的人转换成了假元锦。   是多了几分漫不经心,少了几分冷厉暴戾的假元锦。   苏沉模仿蓝子真时,眼尾总带着笑。   他面庞较前几年多了几分清俊,再笑吟吟的一瞥,演宫女的小演员有时候都会走神。   蒋麓掌着机位,按照既定计划,以镜头去追逐他。   拉近,特写,拍他兴致盎然地在朝中作乱,看似是怀柔各方,其实是不动声色地毁掉国防。   侧移,拉远,拍帝王在夜色里缓步而行,游龙袍尾曳地缓缓。   他们的距离被分割在镜头内外,一人活在故事里,一人逐渐浮在视野外。   与苏沉对戏,和拍摄苏沉的戏,感觉绝不一样。   前者是与他一起沉溺,后者是见他沉溺。   蒋麓把控着摄影机的诸多按钮,调整着对焦光感,在冬姨的小声叮嘱里,一次又一次地看苏沉在同一场戏里或哭或笑。   他与他对戏时偶会赞叹,苏沉演得居然这么好。   成为副导演之后,赞叹更深。   每逢导演喊卡,苏沉会出镜头休息,偶尔瞧一眼蒋麓的监控屏。   “怎么样?”   蒋麓佯装在忙,笑一笑说很好。   苏沉仔细看完刚才的录像,像是发现什么,观察蒋麓的表情。   后者眉毛一扬,推他说别耽误你哥工作。   “小气鬼。”少年笑着戳戳他,继续对剧本去了。   蒋麓撑着下巴看他走远,许久又看向监控屏。   很难想象,我未来的工作……是用镜头追逐你。 第六部里,姬龄差点被蓝子真毒杀,小说里把下毒方式一笔带过,具体讲毒发后的反应,以及描写应听月是如何以苔族大祭司的身份再次出现,救他于水火之中。   编剧组拿着稿子找到闻长琴,问这里具体是怎么下的毒。   总编剧耸耸肩:“我就是写不出来了才一笔过的。”   编剧们:“……这种事不要啊!!”   您都不知道我们怎么往后编!!   剧本里诸多小伏笔还没有处理完,这里还疑似要开天窗,我们也不想被新导演骂啊!!   闻长琴正写第七部写得焦头烂额,一挥手表示你们自由发挥。   就这么一个小情节还要问我,再问扣工资了!   编剧们面面相觑,决定拟出几个方案来,先去问苏沉喜欢哪个,他选完再给导演过目。   古装剧里下毒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种。   鸳鸯毒酒瓶,鹤顶红指甲,再就是饭菜里撒药。   他们写到这里,也明白闻编剧不乐意写这段的原因。   怎么着都俗,还不如一笔带过,让观众自己猜去得了。   皮球踢来踢去,最后到了苏沉面前。   “下毒?”   苏沉当时看剧本的时候,有留意这里没有写清楚,以为是剧本没有最终定稿,暂时在修改。   “其实一笔带过也可以,”编剧之一给他倒茶,低头时几根白头发很显眼:“我们想了几种,感觉都很俗,拍出来怕观众骂。”   当编剧嘛……不是被导演骂就是被观众骂,习惯了就好。   苏沉接过茶杯说了声谢谢,虽然明白他们的意思,但觉得舍不得。   这场戏里,他演的是假元锦给姬龄下毒,要直接杀了这个祸患。   可真元锦已经亏欠姬龄太多了。   一切故事开始于第一部时的姬逢山以命托付。   先皇后曾救姬家于水火,之后姬龄替父报恩,一次次救下元锦。   让他登上帝位,让他免于暗杀,为他跋涉九川,为他请魂还生。   直到最后,他们相见于草野羊群见,像是终于两清了。   从此,一切干干净净,兄弟仍是兄弟,君臣仍是君臣。   到了这个地步,如果不是蓝子真夺舍元锦,绝不会有后面的这些风波。   也正因如此,毒杀的情节才让许多人觉得不甘心。   苏沉想了很久,茶都凉了还是没有喝,半晌把杯子放了回去。   “直接下毒吧。”   编剧们愣了下,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   “打直球?明目张胆地跟他讲这是毒药?”   “不是,让我想想……”   这里不能这么直接的拍。   要强调他们的和睦亲昵,毫不设防,要放慢他饮下毒酒的样子……   苏沉脑子里有了画面,翻着拍摄表道:“这场戏谁拍?”   “冬姨,副导演是蒋麓。”   苏沉动作微顿,叹了口气。   “我给他打电话。”   电话拨通时,蒋麓在挑摇臂弧摄。   “嗯?”   “是我,你来一趟1012会议室。”   “我大概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够吗?”   “够,”苏沉握着电话,看了一眼瘫倒在桌旁的编剧们:“我们来聊下毒死你的详细流程。”   蒋麓:“……好呢。”   蒋麓叼着糖进会议室时,编剧们睡的睡瘫的瘫,像是会议室里晒了大片的咸鱼。   苏沉穿了件坠着白流苏的黑衬衫,正经到与这片咸鱼格格不入。   蒋麓看着直乐,拿指节敲了敲门板。   “醒一醒,下午茶来了。”   话音未落,戴大高帽的厨子们鱼贯而入,每个人都推着银色小餐车。   盖子一掀,里面皆是现烤的巧克力曲奇和抹茶蛋糕。   还有人现场给他们做手磨咖啡,浓香馥郁到让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往里看。   编剧们均是为了几百页的本子两个月没好好睡过觉了,此刻睡眼惺忪地看见蒋少爷来给他们续命了,猛吸一口咖啡香味像是终于回了魂。   “蒋麓——还是你心疼哥哥姐姐们啊——”   “麓麓我的大麓麓!!”   大伙儿狼吞虎咽之际,蒋麓施施然拉开椅子坐在苏沉身边,给自己倒了杯英式红茶。   “刚泡的?”   “立顿。”苏沉看着他笑:“好喝吗?”   “好喝。”蒋麓不动声色道:“来吧,说说怎么毒死我。”   明明是正经聊工作,又好像在撩人。   苏沉接了旁边编剧的话尾,大致和他讲前面的分析。   蒋麓一边听着,一边用小茶匙轻搅瓷杯,偶尔发出一两个音节表示自己在听。   苏沉原先在工作状态,讲了几句开始走神。   他忍不住看这个人曲起的指节,点头时下颌线的变化,以及微微冒着胡茬的下巴。   小银匙又转一圈,像是在挠心里的某一处。   苏沉别开视线,觉得这种吸引力不正常。   明明姓蒋的什么都没做,他不服。   于是轻咳一声,把方案推到蒋麓面前,面无表情道:“其他方案也可以看一下。”   蒋麓翻看几页,旁边的一个男编剧啃着甜甜圈,一边说话一边往外喷面包渣。   “都有点普通,所以沉沉建议,直接毒死你,方噗——咳咳咳!”   同事在旁边拍背:“吃完再说!说完再吃!”   苏沉轻嗯一声,讲起自己构思的画面和流程。   蒋麓凝神听着,眼睛在望他肩侧微晃的银流苏。   他很想伸手把玩一阵,用指尖去绕那泛银的长穗,或者是苏沉微软的发尾。   但面上佯装着无事发生,甚至还能提几个问题,表示自己认真在听。   他们又有很多天没有独处了。   蒋麓戒过烟很多次,此刻意外发现,有些瘾和烟很像。   这甚至和欲望都没有关系,或者说,只是青春期再简单不过的愿望。   靠着坐一会儿,任由他瘫在怀里玩着手机,两个人偶尔对视一眼。   像是有什么磁力般的吸引,又可能是羁绊一样纠缠的线,让他总会被牵制拉扯,心烦意乱。   那苏沉呢?   蒋麓忍不住想,苏沉会因为自己心烦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讨论下细节?”   “当然可以。”蒋麓收回目光,浅饮一口红茶,对前文进行分析:“你想突出的是,姬龄对他的不设防,以及他们之间的信任感。”   “但有个问题,姬龄这个时候,到底察觉出来元锦的异样没有?”   编剧没想到一个小情节要讨论的这么深,纠结起来:“发现了但是以为他心情不好吧?”   “毕竟正常情况下,谁都不会想到面前的人被换了灵魂啊。”   “怎么不会?”另一个人反驳道:“起死回生都有了,换魂很难想到吗,这本来就是高魔设定。”   “我觉得有点牵强,‘元锦’性格变了,说话温和还经常笑,可能在外人眼里是好事。姬龄怀疑他才是不信任他。”   苏沉笑了下,微微摇头。   “我个人觉得,他们现在处于深度信任的状态。越是信任,防御怀疑就产生的越慢。”   在说话时,他无意识地垂下了一只手,放在腿边。   紧接着又察觉到自己的这个动作,像是碰触到潜意识里的危险举动。   也许我应该把手抽开,放回桌子上。   他这样想着,一时喉头发干,像在做什么坏事。   “所以,直接给,反而有种笑吟吟看忠臣赴死的效果。”   “那应该把效果做的更深一点,”又有人恍然大悟:“为什么我们要安排他回家才毒发呢?”   “当场毒发到吐血不是更反转,而且能显出蓝子真的杀人诛心吗?”   “靠,这么狠吗?”   下一秒,有温热的指尖覆上苏沉的指背,像是无意间偶然落下。   明明体温相近,却烫得少年心里一跳。   苏沉面色如常,笑着点点头,半开玩笑道:“蓝子真的狠,有种享受残忍的感觉,这倒是和元锦的狠不一样。”   指尖拂过他的手背,如同在蚕食着彼此的理智。   像是滚烫的,又像是微冷的。   清晰到连指纹的环纹都可以感知,像隐藏在会议桌下不为人知的一个长吻。   他忍不住想要叹息,陷进茫然而绵长的煎熬里。   蒋麓倒了杯茶,表示一切好说,看闻姐那边肯不肯过。   “所以方案改成将军在御前吐血,快凉了才被应听月紧急灌药。”编剧感慨道:“小将军好可怜啊……这是上辈子欠了什么债?”   他抽开手的时候,苏沉仍在翻阅剧本。   两人明面上各看各的,眼神都没有交流过。   可再说话时,又有些许如同充电饱和后的餍足。   方案一经敲定,编剧跑去找闻长琴求复审过关,蒋麓回片场继续干活,苏沉按理该回房间准备下次的台词,忽然随口说了一句:“麓哥,我送送你。”   蒋麓本来都到门口了,回身望他一眼。   “这么客气?”   “毕竟明天要血溅当场,”旁边的编剧笑嘻嘻道:“同事关系很危险啊。”   蒋麓没再推辞,苏沉便走过去,和他单独进了电梯。   电梯一层层的下降,期间一直没有停留。   他们独处的这一刻,反而什么都说不出口。   客气寒暄也不对,亲昵撒娇也不对。   好像在禁止的红线前,多迈一步都是错,可偏偏又忍不住在红线旁徘徊。   “忘了跟你说,十五岁生日快乐。”   蒋麓想起什么,略带歉意道:“前天他们给你过生日的时候,我刚熬完大夜,没来得及过来看你。”   “明明是你订的蛋糕。”苏沉闷闷道:“黑森林蓝莓味,我一直很喜欢。”   蒋麓正要接话,电梯猛然摇晃一下,灯光快速闪烁两下,发出刺耳呲啦声之后突然灭掉。   苏沉下意识要抓他的衣服,被更快的速度抱在怀里,压得很紧。   蒋麓快速按下紧急按钮,电话快速被接通。   “不好意思电梯有点老化了!我们马上派人,十分钟内过来!”   苏沉一瞬间浸在黑暗里,五感还没有立刻适应。   他被猛然搂在怀中,居然没有第一时间考虑安全问题,而是感觉自己有赚到。   蒋麓压着他,身体保持在防坠落骨折的姿势,快速报了方位电梯号,用手机微弱地照着光。   好在楼层不算特别高,相关人员回应的也快。   等待的间隙里,他怀里有个脑袋冒出来,喘了口气。   蒋麓这才意识到什么,松开臂弯,表示应该没事了。   苏沉却仍旧赖在他的怀里,在黑暗里安静地靠着。   像羊崽子依偎着狼,还把脸都埋了进去。   麓哥身上哪怕有淡淡的汗味,也有能让他觉得很安心的荷尔蒙。   “我还没洗澡。”蒋麓没推开他,一手打着光,一手还是很诚实地搂着腰。   “片场太忙了,一身的汗。”   苏沉就是不吭声,赖着不走。   他终于能在这一刻抱到他,听见沉而有力的心跳声。   电梯不用那么快修好。   他只想再这样抱一会儿,有这样一个禁忌线外他们都能接受的理由,再一小会儿。 第110章   今年春节来得早, 刚好苏沉又是元月过生日1苏家一合计,请了年假过来陪他一起过年,满打满算刚好两个多星期。   夫妇每次来剧组都会带很多特产, 小吃点心还有自家腊肠会分给剧组很多人, 说话特别客气。   大家都是认识四五年的老朋友, 有的甚至是海选时就认识了,如今还能维持这样的交情, 也是夫妻两额外用心。   夏天燥热,他们来看沉沉时会请全组喝绿豆汤吃雪糕。   冬天太冷,就买几只整羊或烤或做锅子, 大伙儿围在一起吃得热汗直流,也是相当痛快。   每次探班的时候,他们最在乎也最舍不得的还是沉沉。   毕竟孩子才这么大, 一个人在外地提早很多年开始工作, 哪怕有助理前后照顾着,还是一万个不放心。   梁谷云这次过来的时候,特意带了奶奶亲手做的年糕, 在厨房小火煎了撒上细细白糖,还没上桌就香味四溢, 很有小时候过冬天的感觉。   一般是她来照顾苏沉, 苏峻峰在家看孩子。这次稳稳交给娘家了, 夫妻两都一块过来, 住套间的侧屋。   之前用来装拼图和其他收藏品的小房间被保留下来,现在多了好几个书柜,俨然像个小型展示间。   “我记得刚来的时候, 还只有几幅拼图……”   苏峻峰听着苏沉介绍, 吃惊里也带着几分羡慕:“满满的全是回忆啊。”   人总是习惯性想留些纪念, 苏沉也不例外。   他知道按老导演的叮嘱,这些今后全都要烧掉,但仍是习惯性会保留他们。   十岁刚来的时候,他还和蒋麓不太熟悉,那时候只能一个人拼拼图。   助理会买来很多盒不同款式的,譬如伦敦大本钟的风景照片,或者类似森林风景之类的油画。   后来重光夜陆续播出,会收到很多个相关的小玩偶。   官方制作的有时候还不如剧粉自制的精巧,他甚至收到过仿制元锦的玩偶娃娃,面孔眼眸都是一笔一画亲手绘制的,极其神似。   隋姐和其他几个助理都知道这个房间的存在,会时不时帮忙洗一些照片出来,或者帮他张挂海报。   每一部的海报都有好几款,数量一多,挂满墙都位置不够,后来统一整理到海报本里,被塑封装好,充分保护。   除此之外,还有历任道具师送给他的小礼物,仿制的血珀发冠,或者是退役了的旧代皇袍。   苏峻峰看到那顶发冠时,第一眼觉得和剧组的真货一模一样。   他小心翼翼地想碰,又看向苏沉,询问可以吗?   “不是红宝石的那个,放心吧。”苏沉笑道:“真的那顶一般拍完戏都好几把锁装起来,确实很值钱。”   苏峻峰记得,他说的那个是老导演请香港一师傅打造的纯金发冠,但眼前这个镀金的一样造型精美,打样时很费功夫。   他看着儿子用请求的口吻道:“我可以戴吗?”   “当然可以啊,”苏沉哭笑不得:“隋姐都戴了好几次,真的都摸过。”   梁谷云端着年糕出来,一眼就看见丈夫戴着血珀发冠,在对着镜子傻乐。   儿子也站在一边跟着乐,父子两笑起来还挺像。   她用围裙擦了擦手,笑道:“现在中小学旁边到处都是这个,听说还有大学生中午吃饭的时候,食堂也在放《重光夜》。”   “回头等沉沉上大学了,让我算算,刚好是第八部?”   苏峻峰想到这事,感觉很是新鲜:“一般人还真没这个体验,上大学时食堂电视里在播自己演的电视剧,食堂阿姨肯定会多给你舀两个肉丸子。”   “已经是了,”苏沉坐回餐桌,开开心心地吃年糕:“每次我跟麓哥去学校食堂打饭,打饭的大爷都对我们两个挤眉弄眼,一个劲加菜,生怕不够吃。”   梁谷云撑着下巴看他,伸手帮忙捋了下头发。   “时间过得真快啊,蒋麓都要上大学了,沉沉再过两年也成年了。”   “当时带你去试镜的时候,你还在读小学……”   苏峻峰坐在旁边剥豌豆,想起什么道:“老婆,晚上做饭少做点,沉沉有夜戏。”   梁谷云凉凉道:“我看你惦记的不是夜戏吧。”   苏沉大笑:“爸,我懂哈哈哈——”   剧组饮食里的特色之一,就是五花八门的小吃餐车。   酒店本身长期雇着各大菜系的厨子,做饭干净卫生,早中晚餐和常规夜宵都是有的。   但是除此之外,各大剧组附近都会长期徘徊当地人的小餐车,以及导演制片或是粉丝团叫来的特别餐车,算特色饮食文化之一,比各大城市的小吃街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是当地人的餐车,会贩卖全国流行的一系列零嘴。   臭豆腐烤冷面,麻辣烫锅盔饼,鸡翅包饭章鱼烧,如此等等。   一般演员大晚上的在灯光镜头里演着戏,推车就摇摇晃晃地在附近挺好,便宜朴素的香味能弄得老导演都吸鼻子。   当年卜老被拍到吸溜酸辣粉到满脸通红的样子,如今都被大伙儿珍藏为经典照片。   演员来来回回有好几场戏,可能要拍到天亮。   餐车的人们就在旁边嗑瓜子跟着营业,生意相当红火。   有时候演员明明在酒店楼上睡着,听说卖酸辣粉的来了,穿着睡衣一路坐电动车过来吃夜宵。   除了这些包含国内特色的餐车,还有请客性质的主题餐车,这种一般都是有餐饮店承包后带过来,面包车或者改装厢车都有。   最初是第一年剧组过儿童节,姜玄叫了车过来,拍摄基地里所有大人小孩免费领冰淇淋和棉花糖。   还专门请了个老爷子坐在餐车旁边拧气球,譬如贵宾狗或者腊肠狗之类的活灵活现,喜欢就可以抱走。   那天餐车排了长长的队,酒店保洁阿姨的孩子怯生生的来问,也被塞了两大根棉花糖,乐出了鼻涕泡。   剧组有餐饮津贴,时不时还会请特色主题的餐车过来。   苏峻峰第一年来陪孩子时,生怕苏沉吃不惯这边的口味,连米都从家里带了一桶过来。   然后亲眼见识了排成长列的墨西哥风味餐车,以及一周后的赛百味热狗专车。   后来剧组专门在片场留了一条街的位置方便这些车位停放,大伙儿可以在本子上留言,提名想吃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冷门食物也可以被一并满足,而且保证卫生。   ——至少从隔三差五就有免费自助这件事来看,剧组的饮食很是不错。   姜玄每年亲自来剧组只有三四次,但剧组账务一直被监管的干净漂亮,每一分钱花在实处。   海鲜都是当天运当天做,剧组养的成群雪白鸭子在拍完戏之后现烤现片,味道堪称一绝。   法国来的厨子可丽饼做得极好,奶油用的也是大牌子,吃起来蓬松甜美。   意大利的厨子不乐意在披萨上放菠萝,两手比划着叽哩哇啦就是不干,最后比了个大大的叉。   “NO PINEAPPLE!NO!”   福利之好,以至于每届导演的导演朋友都会从隔壁影视城溜过来蹭饭吃。   “下次再开餐车叫我!我开车过来吃!”   “出息!”   这里像个小小的生态圈,从电影院到小医院一应俱全。   生活时间久了也可以很习惯,四处都透着淡淡的人情味。   年糕吃完,梁谷云端来姥姥做的酱鸭,给苏沉尝鲜。   “演戏真累啊,眼看着又瘦了。”   她思索着过年时做点什么吃,刚好看见桌上的拍戏行程表。   苏沉也注意到那张表,两手撑着腮帮子道:“你看见二月初那场戏了吗。”   “特别难,我都不知道怎么演。”   梁谷云签过保密合同,听他讲过剧情。   “闻老师很会演,多听人家的。”   “但是,那场戏……我要拿鞋子踩着她的肩。”   苏沉皱了下眉,小声道:“全程有点人格侮辱的意思,尺度有点大。”   蓝子真夺舍之后,不仅大肆削减军费,卖皇权逐良臣,一步步毁着元家基业。   与此同时,他还公开召回了弑君后死遁的医女,称赞其‘忠心可鉴’。   他顶着元锦的脸,笑起来温良亲切,做事并不留任何余地。   而医女被召入宫中,迎来的不是作为功臣的封赏,而是践踏到骨子里的嘲讽。   你费尽心力,先是刺杀元锦,又换魂移魄,确实做得不错。   但是记住,再怎么聪明,你也只是蓝家的一条狗,懂吗?   小说里的‘元锦’盛气凌人,将医女的尊严一寸寸践踏到尘泥里,完成全部的洗脑过程。   再有功,也仅仅是蓝家养的血奴而已。   这个情节,是为后期医女反水后自尽做的铺垫。   但为了表现出蓝子真的全部性格,以及医女被血咒束缚之深,演员要在自己三观之外,演这样令人不适的剧情。   苏沉在说这一点时,有意隐瞒了细节。   原剧本里,是让他踩着闻枫的脸。   梁谷云看得担心,也知道自己不能过多评价,把盘子往前推了下。   “反正也是过完年之后的事,先好好休息一下。”   苏沉咬了口鸭腿,停住。   “有点咸。”   “诶?那我……”   “没关系。”少年端了整盘酱鸭起来:“我去给麓哥吃。”   梁谷云喝道:“你回来!哪能把难吃的扔给人家!”   再要拦人,隔壁门铃都响了。   “麓哥——我给你送好吃的来了——” 第111章   人在放假时, 总是渴望时间过得慢一点。   虽然剧组实际只在春节放了三天假,一家三口带上蒋麓去周边城市玩了一圈,时间刚刚好。   春假一结束, 夫妇两又要在火车站与两人告别, 眼看着绿皮火车拉响长长汽笛, 梁谷云伸手给苏沉归拢碎发,依依不舍地看着他。   “妈妈总是想你, 怕你冻着,又怕你光顾拍戏饿着。”她后退一步,看着蒋麓和苏沉, 又觉得欣慰:“还好你们两个能互相关爱,就像亲兄弟一样,妈妈真为你们感到开心。”   苏沉笑了笑, 没有看蒋麓此刻的神情。   夫妻勤俭惯了, 把苏沉的片酬一直存着没动,来回都是硬卧。   苏峻峰一手拎着卸完特产后空空荡荡的箱子,一手抱着道具组送给稳稳的小玩偶, 笑起来很温暖。   “还是很冷,你们拍戏记得保暖, 别长冻疮之类的。”   “下次再见啊, 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   分别之后, 苏沉和蒋麓再度坐车回拍摄基地。   一路窗外都是穿梭而过的渚迁当地风景, 是县城风格的高矮建筑,一切仍是破旧又有点陌生。   当地的旅游特色还没做起来,城里只有两三幢像样的宾馆, 旁的全是招待所。   餐饮业都显得有些脏兮兮的, 招牌总是饱和度过高, 上面印刷着代言明星的刻板笑容,或者简单的艺术字。   他们坐车穿过这座城市时,已经能记得从车站到影视城入口的每一个路口。   送别各路人的次数太多,像是经过这些广告牌和小餐馆的过程,也成了送别的一部分。   蒋麓见他一路沉默,没有轻易打破这股寂静。   “我不喜欢二月。”少年低低道:“讨厌的戏都排在这个月,哪怕只有二十七天。”   一场是看着蒋麓演身死,一场看着闻前辈演心死。   而他都要替蓝子真这个角色演反派,要压制内心的抵抗情绪,彻底投入到作恶的欢乐里。   蒋麓没有马上安慰他,而是想这场戏要演几遍导演才会满意。   他更担心这一点——   导演对剧本不够满意,觉得角色刻画还不够细。   但任何团队都不会允许编剧一天天往后拖延着无休止的改稿,几场戏日程已经安排好了。   二月七号,毒酒戏开拍。   时间定在晚上,要让烛火映得身形摇晃,气氛光影都不断压得更暗沉。   “Ready?Action!”   姬龄迈步进来时,舞姬乐伎列于两侧,八宝兽首薰笼里燃着沉香,烟雾缭绕而上。   ‘元锦’坐在高处,见到来者时垂眸缓笑,袍袖一扫,便有太监捧着赐宴快步而出。   他变了很多。   从前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神色疏离,气质凌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像是换了种待人接物的法子,穿着也更加华美。   姬龄在宫内行事谨慎,虽与他已是生死之交,仍按着礼数行完全套规矩,听见赐座二字才随之坐下。   本能告诉他有什么不太对。   元锦玩起眼前的琉璃水晶杯,观望上面的细碎花纹,漫不经心道:“姬家前几日又得贵子,上一个儿子刚满两岁吧?”   “是,陛下。”   “来人,赐酒。”天子合掌唤了一声,又有宫女捧酒花而来,供两人饮取一乐。   姬龄抬眼看去,瞧见这正是海国贵族喝酒的旧俗。   当初他为元锦偷羊的时候,还同他讲过这一段。   海国地处潮湿炎热之地,花草鸟兽皆是繁盛,当地多有贝壳明珠作为外饰,花朵处处缀为内饰。   花枝饱满的云欢花,被摘取为饮酒的杯皿。   用两指将月白色花朵夹在指尖,不仅能衬得人气质轻雅,花蜜也会恰到好处地增加酒的甜味。   后来这些花也被万风集的商人们移植到了本国,偶尔有文人雅士效仿玩笑。   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花出现在元锦的宫廷里。   在两国即将开战的前夕,在医女逃亡至海国之后。   元锦略一蹙眉,为他的迟疑而不悦。   “如何?”   姬龄不多评价,抬手接过水色潋滟的酒花。   一朵花盛不了太多酒液,但刚好够美酒一饮。   “谢陛下恩赐。”   他被赐宴赐酒过许多年,此刻并不犹豫,举花欲饮。   元锦轻抿一口,道:“你不怀疑我?”   姬龄已经快要碰到那束花,心里不安的直觉又加深更多。   “陛下的意思是?”   “你怎么确定,这里是否下毒?”   蓝子真喜欢看人被痛苦折磨的样子,此刻顶着元锦的躯壳,更乐得看手足相残。   “我与你交情之深,送你一杯毒酒,才足够真心。”   姬龄握花的手猛地一顿,神色变了又变。   他突然能确定,这不是玩笑。   眼前这个人,根本不像以前的元锦。   如果是先前的元锦,如果真积攒了什么怒气,一定会借着不同的政务先数落一顿,半是敲打半是威慑,明晃晃地跟他斗好几回嘴。   虽然脸臭的不能更臭,但不像眼前的这个人。   看着亲切和蔼,其实祸心大盛。   “不说话了?”   元锦撑着下巴,把手中云欢花掷到一旁。   “看你的意思,是想违抗圣意。”   他的口吻骤然危险起来,简短又冷漠。   “说话。”   “臣在想,圣意是想让臣喝酒,还是想看臣被毒死。”   姬龄仍在以最快速度思索前后的事情,想不清为什么元锦突然要杀他。   如果是一时兴起的玩笑,断不能以这样的态度。   “当然想看你喝下毒酒后痛苦而死。”   元锦叹了口气,拍了拍手,   “罢了,来人。”   有女使被近卫押到姬龄面前,看见天子时双腿抖得快要站不住,像是要张嘴告饶,但下巴已经被死死钳住,没法自行发声。   执刀近卫捉着她两三步就来到姬龄面前,不等任何告示,单手夺过姬龄手里的酒花,一扬手给那侍女尽数灌了下去。   凄厉呜咽中,元锦笑盈盈道:“这是永庆宫里是莳花弄草的宫女,今日我叫她给我的金丝雀剪羽,她弄痛了鸟儿。”   “你说,该不该罚?”   毒酒下肠的顷刻,剧痛贯穿上下全身,痛到宫女悲鸣一声,全身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姬龄见惯沙场白骨,却是第一次见人如此近的受虐于面前,意识要按住她。   “到底为了什么事?”他怒道:“你不用苛责其他人,有什么直接跟我讲!”   少年轻启薄唇。   “晚了。”   “这酒花,是没有解药的。”   那宫女已经痛到失去意识,一仰头咳出许多黑血,皆是流淌在她的裙袍双手上。   她此刻卑微到像一只禽鸟,是没有任何姓名和灵魂的一块抽搐的肉。   原先侍卫还在竭力按着,后来她痛到翻滚,渐渐都没了力气。   毒血从七窍里流出来,人仍睁着眼睛,最终没了气息。   元锦看够了才轻轻点头,示意旁人把那副身躯拖走,任由污血拖曳在地,划出长长的痕迹。   从始至终,乐声一直欢跃不乱,不敢有任何停顿。   姬龄看在眼里,清楚知道刚才手里那杯酒如果饮下,同样下场的会是自己。   他在这一刻根本不认识眼前的元锦。   像是从前假装腿断别别扭扭要他背的那个男孩,在京畿草野上等着他的那个少年,都是另一个人。   不,一定是哪里有错。   他本能思索着逃出去的法子,脑海里搜寻着有关操控人心的各类传说,竭力为当下的这件事找到一个解释。   这绝不是元锦会做的事。   仅是一回头,身后铁卫持盾而出,如同预备好一场血战。   姬龄的所有神色都在消失,面色发白地看着元锦。   “赐酒。”   方才的女使又捧酒花来。   一样的沾着露珠,一样的酒光微晃。   姬龄后退一步,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今日入宫竟是进了死境。   “元锦,”他开口时声音都有些发抖:“你一定要杀了我?”   “不。”元锦和颜悦色道:“是想要看你死。”   “但你不用顾虑太多。”   元锦从容起身,一步步绕开殿内陈设,在铁甲兵的护卫下走到近处。   “皇后,蛇骨婆婆,那几个老臣,还有你,和其他几个将军,只是顺序问题。”   ——你要杀你的至亲之人?!   姬龄眼神凌厉起来,声音更重:“你到底是谁?”   “我还能是谁?”元锦淡淡道:“人人见过我那个疯子生父,不许我也是一样的种?”   只这一句话,姬龄心里有什么被倏然一击,知道面前的人不是他。   元家最隐秘的困局,他父亲留给他的遗言,全都被元锦赋予全部的信任,亲口讲给他听过。   一个个闪回的画面回到好几年前,是废太子时的元锦,是初登基后知道真相绝望痛哭的元锦。   每一个模样都足够真实,与面前人截然不同。   “……你不是他。”   元锦很慢地转过身,遥望高处的描金彩画,轻声道:“我可以是。”   下一刻,姬龄被猛然捉住双肩,酒花迎面灌了下来!   元锦正要回眸去看接下来的情景,远处喇叭呲啦一声:“CUT!”   “不太行啊。”海导搓着手道:“蒋麓演的中规中矩吧,苏沉为什么这么崩着?”   刚才被拖出去的宫女已经换好了衣服,擦干净脸上手上的血,准备配合着再演一次狰狞死状。   晚一些,蒋麓要演得比她还要失控,显得越惨才越能让殿上那位信以为真,觉得他是真死了。   苏沉单是演这一段,就觉得心梗的要死。   他一向靠共情来演情节,此刻元锦的真实情绪占了上风,让他没法沉进蓝子真的角色里。   ——太难受了。   他没法想象等一下姬龄这样惨的死在自己面前,脸上神经都没法牵动出笑意来。   元锦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   姬龄多少次救过他的命,他们最后也相互坦诚,不可能再掺杂任何猜疑。   可是现在他要以元锦这个角色让姬龄七窍流血的死在面前。   蒋麓确实还没有放开了演,把最绝望的表情展露出来。   可现在他已经胸口发闷,堵涨到呼吸都有些困难。   海导离开监控屏,走进镜头里帮忙导戏。   “你们两要注意把握那种Emotion,比方说这里,蓝子真要他死,那得是像小孩要吃糖果一样,充满期待甚至是天真的等待着看结果。”   “苏沉你在演的时候,可以试一下美国式反派常用的气声。”   邵海沿看了一眼脚本,在旁边惟妙惟肖地学了一段,还是那么回事。   苏沉虽然对眼前这个人有抵触情绪,但知道导演现在说的是对的。   他压低声音,极轻地重复了一遍。   再说话时,声音轻到像是呢喃。   海导点一点头,表示满意,继续导后面的戏:“前面的戏再放开一点,明白吧?”   “很多人演反派很Enjoy的,因为这个可以挑战自我,很有另类的魅力,对吗?”   他发觉苏沉表情有些麻木,但暂时不太清楚情况,又去跟蒋麓倒了几句戏。   “Again,Action!”   前面几页,确实演得顺畅了许多。   直到姬龄在挣扎和不甘中被灌下那盏酒。   汩汩液体满到溢出他的脸颊,他的痛觉在恐惧被充分击发的同时发散。   肝胆肺腑皆将溃烂破裂,身体完全支撑不住的剧烈痛苦。   他是应该死在沙场的将军,他的骨头硬到三个人按住都跪不下来。   可现在,痛苦一瞬爆发,一口污血猛地喷溅而出。   “卡!”导演有些着急地喊起来:“皇帝怎么流眼泪了,苏沉,你注意情绪!”   苏沉自己都没意识到,被提醒了才发觉脸上是凉的。   海导当着其他人的面,拿扩音喇叭喊道:“喜悦的感觉,开心快乐,明白吧!”   “我跟你讲,你不要心疼蒋麓,那都是演的!”   他不是在心疼蒋麓。   他现在是元锦啊。   苏沉什么都没解释,无法言说的情绪在他胸口不断发酵。   没等导演再喊什么话,蒋麓起身道:“导演,我私下拉着他说说戏,给我们二十分钟。”   邵海沿刚好口渴,挥挥手表示他们随意,招呼助理把咖啡端过来。   小城市压根没有星巴克,这是他从国外带回来的豆子,找国外会烘焙咖啡的助理现煮现喝。   氤氲的咖啡香气里,蒋麓仍穿着姬龄的长袍,匆匆把苏沉带到没人的角落。   “你想哭就哭吧。”他料到会有这一刻,在从车站回来的路上就明白。   先把属于元锦的情感发泄完,再去想蓝子真的那些事。   苏沉刚才在旁人面前已经快绷不住了,此刻被蒋麓恰到时机的带过来,还没说话眼泪就在狂涌。   他承载着元锦内心深处最隐秘一面,不是扮演着他,而是如同聆听者和寄托者那样,承载属于元锦的一切。   六年,他和元锦的融合已经有六年。   只要在这个片场里,他轻易会换到另一个人的灵魂里,以另一个人的性格特质去感受喜怒哀乐。   这样的黏合太过深刻,以至于在这样的过激情节中,元锦的灵魂会压制住临时共情的蓝子真。   元锦怎么舍得让这个世界最后一个懂他的人这样痛苦的去死。   苏沉说不出任何话,此刻眼神空洞的在不住流泪。   他只是被元锦暂时借用了身体,把所有的痛苦抗拒都用同一种方式发泄出来。   蒋麓清楚现在不用说任何安慰的话,坐在苏沉身边递纸。   他们转换角色以后,恐怕也会一样。   以蒋麓的视角,姬龄的视角,看到元锦在毒酒下疼痛到眼神失焦,疼痛到在地上毫无尊严地翻滚抓挠,都必须紧咬着牙关克制住去打断这些事情的本能。   直到堪称漫长的五分钟过去,苏沉终于停下,深呼吸着缓解缺氧带来的头痛。   蒋麓又耐心地等了半分钟,才继续同他对话。   “好点了?”   “你演得太真了,”苏沉想要解释:“麓哥,你知道这些都是蓝子真做的……”   他哪怕明白双方都清楚剧本,也下意识为元锦解释这一切。   至始至终,苏沉本身都是旁观者,在躯壳暂时借给元锦的同时,因过深的共情牵连其中。   “我知道都是假的,可是看起来,你好疼。”   “我刚才已经努力控制自己了,不要冲下去……”   苏沉像是扮演了很久的成熟沉稳,此刻在昏黄的小房间里才破功,一头栽进蒋麓怀里,头痛又眼睛难受。   “好怕看见你刚才的样子,”他喃喃道:“宁可是我这样受苦。”   蒋麓听得心里发烫,抬手抚着他的碎发。   他听得见他更深层次的话。   如同灵魂之间有缠结数年的羁绊,一切都足够清晰。   苏沉闭眼休息了五六分钟,直到呼吸重回平缓,才结束脆弱无助的状态,慢慢从蒋麓怀里离开。   蒋麓任由他把自己当充电站,又道:“准备好继续演了?”   苏沉本来要点头,停了许久道:“舍不得这样对你。”   蒋麓听得叹气:“你有时候说话太直白了。”   怎么私下说什么都这么直接,感情没有半点掩饰隐藏,热得发烫。   苏沉没管他的小声抱怨,又露出苦恼的表情。   “我等会争取一次过,但是肯定会演得很狠。”   “麓哥……你知道的,我不想那样对你。”   他就是忍不住解释。   他就是要解释给他听。   亲口告诉他,我一句狠话都不想对你讲,永远都不想讲。   这样孩子气的行为,像是对纯粹喜欢的一种执念,不允许它被半点误读。   蒋麓听得抿唇,被这样直球的话弄得脸上像在发烧。   他忍不住想,怎么会有人会这么在乎他,在乎到像偏执一样,会解释一遍又一遍。   他从未幻想过,自己会被这样爱着。 第112章   他们返回镜头前, 再次深呼吸着准备开始。   “灯光就位!所有部门准备!”   “Action!”   情绪发泄完之后,苏沉整个人都抽空了很多。   他有一半的注意力能够漂浮着不参与剧情,很方便后续的发挥。   蒋麓做了一个很对的选择——把苏沉先拉到安静角落发泄完情绪, 彻底从元锦的角色里解脱出来再继续演。   导演们的镜头如同时光机器的滚动轴承。   被倒放的一切再度重播, 第一杯花酒被强灌进侍女嘴里, 污血喷溅而出,奄奄一息的人被无声拖走。   元锦再垂眸而笑时, 有种赏花咏月的风雅。   “轮到你了。”   姬龄双肩被死死卡住,一盏酒花递至唇边,他已是无路可逃。   他对上他的目光, 一方寒彻骨髓,一方从容闲逸,如同置身于两个世界。   元锦指尖一扫, 轻轻比了个割喉的动作。   铁甲卫猛然把花倾仰过来, 想要将酒液尽数灌入他的喉咙。   姬龄剧烈挣扎时如被狠狠刮鳞的一尾活鱼,有酒液划过脸颊和下巴,淅淅沥沥地往下滴落。   可他被卡紧了下巴, 不受控制地被灌下毒酒。   ——恐惧痛苦紧接着涌来,如同千百把尖刀划穿姬龄的喉管肺腑, 要他痛到极致。   男人发出野兽般的长长痛鸣, 在剧痛中摇晃颤抖, 仍被几人紧紧按住迫使着跪下。   他剧烈咳呛着, 内脏破裂的血不断地涌出来,气息虚弱到每次喘息都在透支更多生命。   元锦露出颇有兴致的眼神,撑着下巴身体微微前倾, 想要看得更加清楚。   想看清一向英武的将军狼狈破碎的样子, 看他眼角流淌的血痕。   而迎面对上的, 是一双猩红又绝望的眼睛。   在这一秒钟的对视里,他们竟同时感觉到心口冰凉的温度一模一样。   如同灵魂一瞬串联,能感觉到姬龄濒死时挣扎到极限时心脏有多冷。   这次表演非常完美。   ‘元锦’应有的置身事外,微笑时的冰冷气质,以及心理扭曲的一面都被演得淋漓尽致。   姬龄演得层次感极好,颤抖痉挛时吓到好几个在场的工作人员,看得很多人都皱眉头,觉得不忍,其实灌的只是矿泉水。   海导看完样片,喇叭招呼着想再保一条,被铃姐拦着了。   周金铃今天全程行程表不离手,眼看着他还想往后拍,拍拍肩客气道:“邵哥,我怕晚点飞机赶不上。”   邵海沿欲言又止:“刚才那条是很好……但是……”   “我们差点没订到票,”周金铃柔柔叹气:“春节前后,买票是不容易,您总不想看着两个孩子坐硬座回时都吧?”   导演这才作罢,吩咐助理把刚拍的送去粗剪。   两人匆匆洗过脸,坐上剧组大巴车一起赶往机场。   明天晚上就要举行白玉奖的颁奖礼,今晚赶回去先确定妆造和得奖辞,之后还要预背应对得奖后的通稿。   ——哪怕概率得不到奖,也要求个万无一漏。   这次不仅提名的有他们两人,还有最佳美术、最佳剪辑、最佳摄影等等。   大巴车前前后后坐了二十多个人,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断。   周金铃强迫症似得不住看手机里有没有新的消息,又是打电话焦急问领带上的宝石胸针送到没有,又是安排对接的人给他们预设造型,不敢空闲下来想这个奖到底能不能拿到。   最佳男演员奖一共有四个提名,除了《重光夜》的元锦,《庸俗男女》男主外,还有一个年代片,一个谍战片得到提名。   这两个对应的男演员均是业界前辈,人到中年急需这样的奖来提升身价,以及顺利渡过转型危机。   四个竞争者里,每个人都有不可放弃的理由,全靠评委们的分数汇集在一起的最终结果。   一众纷乱讯息里,还要顾及服装皮鞋珠宝的搭配和端水。   核心端水运动员为周金玲同志。   已知蒋麓和苏沉今年一共官宣了六个高奢&顶奢品牌,而全身上下能展示的部分并不多。   西装衣裤必然用成套的,领带戒指或其他珠宝首饰可以单独算做一项。   亚太代言人和首席代言人分量不同,优先级不一样。   在各品牌送来璀璨华丽的钻石胸针、蓝宝石戒指、碧玺耳钉等诸多选择前,还要再考虑整体气质的构造,以及能对他们五官进行深度美化的对应妆容。   脑力风暴自坐上大巴车时开始,到飞机落地才结束,最终定下两人都穿深灰色,颜色接近品牌不同,再配不同的皮鞋和配饰。   专车从机场接到拍摄室,已有助理布置好两米宽一米高的三层双柱珠宝旋转台,方便造型师们进行挑选搭配。   所有珠宝均买过高额保险,由于其价格昂贵,多是暂时借出供明晚一用。有两位保镖全程陪同监管,保证每个奢侈品最终都能被完整送回。   蒋麓习惯了这时候被当成个衣服架子,任由化妆师姐姐们翻来覆去的倒腾。   苏沉一贯不参与这些事,随意她们决定,今日只是偶然一瞥,目光倏然定住。   他目光一变,蒋麓立刻感应到什么。   那不是沉沉平日的目光,而是元锦的。   蒋麓甚至觉得自己怎么跟狗一样,突然能锁定到这么微妙的变化。   “那是什么?”苏沉看向身旁的化妆师,轻点了一下挂在旋转台上的珠宝之一。   “是您代言的Tuvo珠宝最新款波洛领带。”   化妆师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取下悬在高处的绳结,双手托放在近处供苏沉察看。   寻常的领带,如同末端为菱形的缎带,整体是宽长的形状。   而眼前的波洛领带反而像是细长的绳子,在弯结成环处镶嵌着宝石和铂金装饰。   周金铃没看见领带的装饰,侧坐着匆匆回复手机消息:“菠萝?造型还是名字?”   “Polo据说是美国西部那边,用于绊住动物的绳索。”   化妆师对着镜子里的苏沉展开纤细的领带,比划了一下又赞叹道:“身材比例真好,颈肩比跟模特一样。”   她一抬手,红宝石的光华旋转散射,映入蒋麓眼中。   他清楚看见,那是与发冠血珀近似的形状。   当初的血珀冠造了好几顶,其中有的是纯金配天然红宝石,有的是白金配人造红宝石。   虽是不同的美术方案,以及不同的用料雕琢,但最终衬托的都是这一抹深浅流转的红。   蒋麓皱起眉,觉得不安。   他打断自己发型师的拨弄,侧身靠近苏沉,有些突兀的插话道:“我看到那边有条铂金颈链很适合你。”   “可是……我喜欢这个。”苏沉已经微微仰头,方便化妆师为自己试戴:“麓哥,它们的颜色好接近,你也看出来了,对吧。”   苏沉在看到这抹红时,一瞬觉得心安。   这是陪伴他最久的颜色,也像是那顶发冠变成领带的一部分,始终陪伴在他的身边。   蒋麓凝视着他镜中的样子,低声开口:“太像不一定是好事。”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我最近很想元锦。”苏沉叹着气解释:“今年开机以后,一直在演蓝子真,感觉什么都不自在。”   他亲近这熟悉颜色的同时,也在依赖着元锦带给他的安全感。   蒋麓皱眉想再劝一句,被周金铃笑眯眯打断:“这个颜色好正,红的非常贵气,很适合沉沉。”   “虽然只是借用,但有它一衬,你看显得肤色多白,眼睛也跟宝石一样发着光。”   试妆结束之后,第二天中午和下午惯例有红毯环节。   每年的这个时候,红毯秀前后的工作人员都要抓秃头发。   众所周知,压轴即是倒数第二个的意思。   按各个红毯主办方的名单顺序,压轴人物都是早已定好的。   但总会有明星在镜头前刻意停留,或假装听不见看不懂引导者的声音手势,或一心扑在镜头前花式摆拍。   预定的顺序因此混乱,原定的压轴人物被抢走风头,四处均是摄影师和围观者的高声喧哗,维持秩序都非常难。   他们挑了个不前不后的位置,依旧是心态平和的并肩同行,签名然后对着镜头微笑,施施然离开。   当天晚上,一切如流程安排的那样。   只是签名的时候,苏沉刻意签在蒋麓的旁边。   两人的名字前后交叠,像是手牵着手。   蒋麓深深看他一眼,嘴角带笑。   也许还是缺了很多东西。   十指交缠,纵情深吻,或者义无反顾的接受。   他始终沉默隐忍,如最温柔的等候者。   周金铃原本嘴角带笑的在等候区看大屏幕里的他们两,看到这个对视时目光一滞,像是识破了什么。   她握着行程单的手微微用力,不安到坐立难安。   不,肯定是想多了。   这些天加班到精神混乱,尽想些有的没的。   接下来的一切,都如同电影里的漫长华丽镜头。   主持人们谈笑风生,一个又一个上台领奖的人眼含热泪。   苏沉坐在蒋麓身边,已经在微微发抖。   他倾身向前时,领带垂绳一晃一晃,红宝石依旧粲然生光。   一个人在如此年轻的时候,要面对国家级的顶端荣誉,很难保持绝对的平静。   大屏幕里,有老摄影师对着镜头涕泪纵横,讲述自己对这个行业的一生热爱追随。   有导演上台简略发言,举起奖杯作为示意,随后就快步下台,仿佛只是来取个快递。   颜电坐的很远,但悄悄发短信过来,鼓励他一切都往好处看。   [颜电]:放松,一切都是最好的结果。   [颜电]:我看好你喔~   直到蒋麓轻轻碰了下他的肩,苏沉才终于反应过来。   主持人前文的打趣已经引发一阵笑声和掌声,与此同时,他展开了信封,为了刻意加深悬念,把声音放的很缓慢。   “最佳男主角的提名分别是——”   “《庸俗男女》,张晕。”   “《秘岸》,秦重庆。”   他露出惊讶表情,对着台下举起手中的提词卡片。   “诸位,虽然我还没有宣布得奖者。”   “但是有史以来,最年轻视帝的提名者要出现了。”   欢呼声刹那迸发,人们掌声热烈到快要盖过背景声。   是苏沉!   是《重光夜》的苏沉!!   这五部一步一步走来,他们都知道,也一直都在等待着,苏沉!   主持人话音未落,大屏幕的摄影机已经转到苏沉这里。   苏沉看向大屏幕里的自己,又想笑,又想努力保持平静。   已经有很多前辈转身看过来,脸上挂着认可又高兴的笑容,为他重重点头。   “首先让我们恭喜,《重光夜》的男主角苏沉刷新历史记录,得到白玉奖最年轻的最佳男演员提名!”   主持人一声劲喝,众人已经纷纷高声喝彩。   随着他的继续报幕,四部影视剧里的主演精彩片段在大屏幕上滚动播放,有摄影机轮流放大他们四人此刻的表情,有人双手捂嘴,有人举手微笑。   苏沉笔直地坐在原地,血液都快要凝固成冰。   他的手还在发颤,即将接受命运的礼物。   ——会是我吗?   可以是我吗?   在这一刻,屏幕倏然放大,从四个独立播放的片段变成全幅的完整画面。   山间有游龙摆尾而过,银发少年在湿雨里抬手碰触,追寻龙影的最后一抹弧光。   他双瞳澄净又惶然,每一个细微表情都写尽了故事。   主持人大喝一声,俨然再度见证历史,难掩自身的激动。   “让我们再次恭喜!!苏沉!!”   “苏沉——你再次打破历史,成为了最年轻的视帝!!”   “2010年度白玉奖最佳男演员是——十五岁的苏沉!!!”   他情绪激动到几乎是呐喊出最后几个字,已经有些破音。   全场所有人下意识起身用力鼓掌,万众视线全都聚集在同一个焦点上。   蒋麓坐在聚光灯外,笑着说了声恭喜。   “苏沉,去领奖吧。”   经纪人在后排失声而哭,两位父母作为观礼者更是激动到无法遏制情绪,眼泪相继狂流。   天啊,真的是他,真的是我们最骄傲的孩子——   他做到了,他值得,他绝对值得——   苏沉几乎是靠全部意志,让自己在炫目的无数闪光灯里起身,走向那个许多人毕生追逐的领奖台。   他的手心里都是汗,竭力走的从容平稳。   光太炽烈了。   这一刻,几乎舞台的全部光芒都聚焦到他的身上,像是有太阳至此降临,将永远悬在他的额头上。   他一步一个台阶地往前走,屏幕上滚动播放出自第一部以来的主演画面剪辑。   他是颓废而笑的废太子,是绝望怮哭的新皇。   他是重光夜里被群星环绕祝福的天幸师,是被命运最残忍也最宽厚对待的特殊宠儿。   画面上的元锦,在痛苦溺水,在把玩玉玺。   在沙漠里脸颊带血的竭力挖掘,在苍茫雪原上望着高处的焰火。   他的脸颊被不同的光芒映亮,最终成为此时此刻的苏沉。   骄傲,从容,斯文,温柔。   似乎所有的形容词都可以成为衬亮他的光。   苏沉在台下观众席坐了五年,时至今日站在舞台的正中央,接过代表电视剧人最高荣誉的奖杯。   ——白玉奖。   他拿得很是小心,左手奖杯,右手证书,此刻特别特别想要流泪。   主持人感慨道:“我看过资料,要是颁奖礼早两个月,你才十四岁。”   “能够得到白玉奖全组委这样的认可,你现在有什么话想说?”   苏沉看向观众席,发觉自己看不清台下人们的脸。   雪亮灯光如同电流所汇聚的明灭银河,台下坐着成百上千人,多到他看不清任何人的脸。   聚光灯流明极高,让他如同置身在烤炉里,即将被这样的至高荣誉烘烤到融化。   “感谢评委和大家对我的认可,”苏沉想过很多次这段得奖辞会成真,也想过更多次它不会成真:“感谢明煌娱乐还有所有工作人员们的倾力付出,是你们共同缔造了这样优秀的《重光夜》,也是在你们的陪伴照顾下,有了如今的我。”   “我要感谢的人有很多很多,首先是两位导演。”   他在说到这两个字时,鼻尖一酸,还是下意识擦了下眼睛。   “卜爷爷,您现在也在看着我吧。”   “您看,”少年望着穹顶,用力举起手中的奖杯:“这也是属于您的。”   台下掌声雷动,屏幕恰好也放映起有关老导演的怀念片段,像是早已预料到他会这样致辞。   “第五部拍得非常艰难,有很多个时刻是从天亮熬到天黑,又从天黑拍到天亮。”   “颜姐,祝贺你拿到最佳导演奖,”他绽放出大大笑容,看向聚光灯指引着的颜电,遥遥鞠躬:“真的非常感谢您。”   颜电站起来,挥了挥手里的同款奖杯,笑得很骄傲。   她用力举起两个大拇指,比出口型。   “你——最——好——了。”   “我还要感谢我的父母,和我最好最好的哥哥。”   苏沉看向找不到具体身影的观众席方向,任由无数光仍炙烤着他的脸庞。   “我爱你们。”   主持人耐心等待一连串的感谢说完,等又一波掌声结束之后,笑道:“这些感谢,一般都是通用感谢词——感谢这个TV那个TV,大家都会背了是不是?”   台下的明星们笑着点头,表示赞同。   “沉沉,除了这些必须说的话之外,你还有没有别的想说?”   苏沉怔了下,认真点头。   “我其实做到的很少,”他再次脱稿说台本以外的事情,神情有些局促,但仍旧流畅平稳:“这一刻的成功,是《重光夜》赠予我的一瞬光环,在当下的片刻照亮了我。”   “对我来说,演戏像是点亮一盏又一盏的灯,以及看见创造这些灯的人们。”   “今后,我注定还是在昏暗长路里行走,看见其他点亮灯火的人,以及所有在等待这片光亮的人。”   “谢谢你们。”   这一刻,所有失意者和得奖者看向他的目光多了一层惊讶,很快又变成了然。   寻常小孩说不出这样的话。   能这样周全又这样真挚的……实在罕有。   像是能照顾到所有人的心情,又能让大家都感觉到他的真诚。   而这样的真诚……在这个圈子里,一直都少到珍贵。   苏沉再抱着这两个宝贝回去时,蒋麓站起来拥抱他,如许多得奖者的朋友一样。   直到现在,《重光夜》已经拿下七个提名,四个获奖,战果比从前几步有过之而无不及。   像是要把第四部没拿的奖夺回来一样,气势汹涌澎湃,看得无关人都心脏砰砰直跳。   反而是《庸俗男女》一反所有人的预测,最终只拿了三个提名,没有任何获奖。   镜头聚焦在相关演员脸上时,表情都不太好看。   漫长的等待之后,最佳男配角的提名终于开始公布。   “获得白玉奖最佳男配角提名的分别是——”   “《红城杀人案》,樊子。”   “《苍白之廷》,李须华。”   “《庸俗男女》,包革新。”   “《重光夜》,蒋麓。”   主持人没有刻意停顿,抬头看着画面滚动变化,等待几秒之后朗声开口。   “获奖得主是!《庸俗男女》,包革新!”   下一秒,《庸俗男女》剧组的几个演员同时起立喝彩,大声叫好。   镜头快速扫了一圈没得奖的候选者表情,然后再去特写那个姓包的演员狂喜又慌乱的样子。   苏沉方才还在笑,呼吸都为之停了下来。   他深陷进柔软椅子里,望着蒋麓压低声音道:“麓哥,别难过……”   “不太可能是我。”蒋麓平和道:“已经提名过多了,得奖数量不可能再加。”   蒋麓说这些话时,冷静到像是已经排练很多遍,展现出洞察又清醒的样子。   苏沉在这一瞬间突然想到论坛上的那些谩骂嘲笑。   “还不是靠他舅舅疯狂加戏?别想着提咖了,洗脚婢!”   “说句JL实糊没人反对吧?恶心经纪人什么时候结束捆绑啊,非要把沉沉那些资源匀给他一份,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小红靠捧大红靠命强捧遭雷劈!”   “呕,蒋卜两家人不要吸血我沉了,妖魔鬼怪快离开!”   他径直握住他的手腕,用力到像是想把所有的话都借此说出。   麓哥,不是那样的。   你这五部里,付出的一点都不比我少,你的能力耀眼到让我只能仰视。   你不要听那些人说的坏话,你不要难过——   那个奖,它算不上什么,你绝对值得更好的,你只属于最好的……   蒋麓任由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看着苏沉像小哑巴那样满眼动容的望着自己,不由地笑着摇摇头。   “怎么难过成这个样子。”   苏沉这一刻想像小孩一样用力抱抱他,握住他的手指,把自己身上的温度都渡给他。   在苏沉的视野里,蒋麓像是黯淡下来的火焰,让他不顾一切地想要再次吹燃。   “麓哥,”他望着他,说话时都在抓着他的衣角:“会有更好的。”   我明白,你是这样的好,你什么都肯学,什么都肯做。   你演的姬龄,就是我心里最好最好的角色,任何人都无法比拟。   蒋麓低头看他,半晌笑了笑,俯身帮他擦眼睛。   “像是要为我流眼泪了一样……”   苏沉憋着气,后半段颁奖礼都不肯再放手。   反正摄影机有拍不到的死角,拍到了他也不管。   他心疼到没办法,气得什么话都说不出。   脑海里有关《庸俗男女》的一集集一幕幕,再回忆时都是讽刺。   盛大的颁奖礼结束后,梁谷云预先和周金铃约好,把孩子接回家住一晚,明天再送他们去机场。   经纪人本来就通情达理,现在发觉真是得奖了,还主动问要不要帮忙请假,让孩子和家人多相处几天。   “不用不用!”梁谷云自己也是手忙脚乱,又是哭又是笑的顾不过来,还是记得母亲的职责:“不能耽误你们正常的工作安排,我们能有一晚上和沉沉庆祝就已经很好了。”   苏峻峰前半场听到儿子得奖已经冲出去买香槟买蛋糕了,保姆车上坐着剩余几个人,助理还特意把空调开低一些,怕冬天太冷了,他们感冒。   经纪人和梁谷云都坐在中间,热得外套都脱掉了,一路有说不完的感慨和开心。   蒋麓和苏沉坐在最后排,隐在相对的黑暗里。   像是不用任何默契,仅凭本能般的渴求一样,在上车以后就十指相扣着,许久都没有松开。   狂喜和失落在交融流转,冰冷和温热在随之转换。   这是他们第一次十指紧扣。   像是一条鱼陷在深海,一条鱼困在沙漠里,仍竭力紧紧相贴。   前排的人们说说笑笑,已经在商量回剧组给大伙儿封多大个红包了。   所有人包括助理的手机都在响个不停,几乎通讯录里的所有人都在打电话过来,挤得电话占线个没完。   他们仅仅是手牵着手,掌纹深深相扣。   蒋麓摘下自己的一只耳机,递给苏沉。   在冬风的呼啸声里,在前排人们欢喜到极致的电话交谈里,他们听到同一首歌。   《Break the Cycle》。   「But if you were mine   但如果你曾属于我   I would\'ve looked into those eyes   我将凝视你双眸」   蒋麓看向窗外,清楚这会是自己最后一次握着沉沉的手。   他一直很想站在最高的地方,成为指引他的灯火。   可是一直以来,是苏沉在不断地给予与体贴,自己能做的反而少之又少。   这种荒谬的无力感,在蒋麓执掌镜头时有所减弱,又因为这一次的落选而再次清晰。   他骄傲到不允许这样的自己被苏沉喜欢。   像是要等所有光芒也同样凝聚在自己身上,他才配给予同等的爱。   苏沉低头看着他们交叉握紧的手,怀里仍抱着奖杯和证书。   他们现在靠得很紧,可他清晰感觉到,他快要失去他了。   无法挑明的喜欢,难以明说的所有情绪,像是都要在今晚都走向结束。   「And said,   然后说   Tell me the words you long to hear   告诉我吧,那些你向往已久之语   And I\'ll sing them loud and clear……   我便会吟唱它们,嘹亮而清朗……」   汽车在小区门口停下,司机有些迟疑的转头看向周金铃,不知道该怎么办。   梁谷云探头看去,发现居然有小区物业拉开了横幅,一群人欢天喜地的在门口开庆祝派对。   「热烈庆祝苏沉成为白玉奖最年轻影帝!」   「重光天幸!沉沉无敌!」   “看来是瞒不住了……”她感慨道:“实在不行,我陪你们回酒店?”   黑暗里,蒋麓的手已经松开了。   苏沉同他对视一眼,笑了下:“都是好意,没事,就往前开吧。”   汽车开向地下车库时,苏沉还是打开窗户和他们笑着挥手致谢,回应人们等待许久的耐心和热情。   甚至有很多年轻住户带了大束香槟色玫瑰花前来,倾洒的满车都是花瓣。   一直送到他家楼下,苏沉和母亲陆续下车,和车上的人道别。   蒋麓趴在车窗上,再看向他时,仍是有许多留恋。   少年快要十九岁了,只有在此刻才暴露少许的孩子气,并没有持续很久。   梁谷云前后安慰过蒋麓好几次,此刻仍是动作小心地帮他拂过耳边碎发,像对亲儿子那样认真。   “麓麓还是留下来,今晚在这边住吧?”   “我今晚回舅舅家,顺便看看妈妈。”蒋麓笑着摇摇头:“我很想他,谢谢梁姨。”   “好,那你们注意安全。”   再往回走,苏沉仍在回头看。   恰好这个时候汽车倒车出去,与他们渐行渐远。   蒋麓趴在车窗口,也一样在回头望。   他们都看见对方,长长凝视着,不肯转回去。   梁谷云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她快速刷了门禁卡,迎沉沉回家。   “今天听说你要颁奖,爷爷奶奶都特意赶到了,外婆也在,一家人在客厅看你的颁奖礼直播。”   苏沉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加快脚步。   “这都快要凌晨一点了,他们还在等我吗?”   他想起来,自己已经连着几年没回老家过年了。   家里的老人常常挂念着,每次借父母过来探望的时候,带来许多香肠炒米之类的特产,即使是打电话时,常常也是叮嘱苏沉要照顾身体,累了就回家,不要有太大压力。   电梯一打开,所有人甚至包括隔壁的邻居都等候在门口,笑容满面。   “我们的小视帝回来了!!”   “沉沉!!宝贝沉沉!!”   “乖孙子,让奶奶抱一下!”   苏峻峰直接开了香槟,砰的一声好像放鞭炮。   刚才何止是邻居要来,七八圈认识的不熟的亲戚源源不断地要赶过来见苏沉,都被他想法子拦住了。   这要是一个没看住,家里得成了博物馆动物园,小孩子还是要隐私的!   邻居们全都自己带了红包,说什么也要塞给苏沉,反而是都来沾一沾他的喜气。   他们点到为止,合个影喝了杯香槟就麻溜告退,全程都在道喜道谢。   等外人走完,几个老人都眼泪汪汪,比看见孙子考上名牌大学还要高兴。   “我们老苏家祖坟是冒了什么青烟,生了这么个宝贝孩子!”   “都是爸妈教的好,是沉沉自己争气,有出息!”   老人们太久没见他,都不习惯要仰着头跟他说话。   一整个夜晚,家里都处在温情又快乐的气氛里。   第二天一早,三个老人抢着做早饭,又一起把苏沉送到车上,一万个舍不得。   “真的只能呆一天啊?”   “工作重要,去吧去吧。”   “宝,天气冷,穿好秋衣秋裤,千万别冻着!”   一直送到机场,父母也颇舍不得,在安检的闸口外远远看着,对苏沉挥手。   铃姐守在苏沉身侧,轻轻挥挥手,说自己会照顾好他。   苏沉与父母看了又看,先是进了安检口接受搜身,又回头越过长串的人群去看爸妈。   爸妈还留在原地,一个在揉眼睛,一个努力笑着和他道别。   前前后后,不到八个小时,又要就此分别。   安检结束,经纪人陪他往登机口走。   现在是工作日的清晨,机场没什么人,世界终于恢复了安静。   “麓哥呢?”   “在登机口。”   铃姐一时有点内急,示意他先在登机口休息,自己匆匆去了厕所。   苏沉在登机口附近转了一圈,没有见到人。   他想起什么,去找最近的吸烟室。   门一打开,是蒋麓的背影。   后者没有抽烟,只是靠着角落,安静地看了他一眼。   苏沉怔怔看了几秒,陡然加快脚步,用力抱了过去。   他埋头在他怀里,不假思索把积攒到胸口都快要炸开的那句话说出口。   “……我喜欢你。”   再开口时,每个字都有些颤抖。   “麓哥,我喜欢你。”   喜欢到不知道该怎么办,喜欢到可以用一切换你不要皱眉。   他明白他会失去他,他什么都明白。   有些距离在无可挽回的拉开,一切都走到必然的节点。   可是他义无反顾地说出了口,像是要用胸膛去拥抱那簇快要熄灭的火。   蒋麓任由他抱着,此刻才终于翻开打火机,低头点了一根烟。   “别吧。”   “我就当没听见。”   苏沉仍埋头在他怀里,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知道的。   那双紧紧拥抱的手,此刻才终于松开力气,慢慢离开。   他屏着呼吸起身,像是终于饮下那朵酒花。   然后仰头看着蒋麓,假装轻松地笑了一下。   “……好。” 第113章   “又在生长痛?”   房间里光线昏暗, 空气里有一种很好闻的蓝莓味。   是浅淡又沁人的甜味,让他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继而更加惬意地窝在哥哥怀里。   蒋麓穿睡衣的时候, 性格里强硬锐利的一部分会被适当软化。   他们刚刚洗过澡, 碎发皆是顺服地垂在鬓边, 胳膊贴在一起,柔软又温热。   苏沉没想到他会发觉, 低低唔了一声。   蒋麓低头轻嗅着他的发侧,抬手帮他揉酸痛痉挛的肌肉。   指腹带着薄茧,按捏时力道均匀, 恰到好处地传递着热意。   揉到痒处,苏沉笑着蹬他一下,脸颊红红的不好意思了。   蒋麓眯着眼笑。   “哟, 在害臊?”   苏沉抬手拿枕头抽他, 羽毛枕头一扔过去,突然扑了个空。   他倏然醒来,偌大房间里空空荡荡。   原来又在做梦。   少年望向远处的挂钟, 有些想笑,又抿起唇。   他现在彻底是一个人了。   那天在机场的磨砂玻璃烟房里, 他们默然相对。   苏沉表白的突然, 在看到蒋麓的那一刻, 像是没过脑子那样脱口而出。   其实他们知道, 是情绪心意都积攒太多,迟早有溢出的这一刻。   蒋麓回绝地冷静而不留余地,苏沉一瞬像是也被他拽着沉入冰水里, 所有失控又渴望解脱的愿望就此熄灭。   他直直看着他的眼睛, 良久道:“绝对不能犯错吗。”   “麓哥, 人就没有做错事的时候吗。”   蒋麓径直把错误揽走,低着头笑。   “是我出格,不是你。”   “走吧,铃姐在等我们。”   时都渐渐不让燃放烟花爆竹,剧组远在渚迁特意准备了一卡车的大礼花,有意欢乐庆祝一番。   不仅是酒店里,连剧组沿途的路上都有金色气球彩带四处悬挂飘摇,粉丝们送的大量花束也被精心摆放。   铃姐替苏沉给全组上下几百号人都发了大大红包共享喜气,回来的当天还砰砰砰开了三瓶香槟。   一庆祝起来,四处气氛热闹欢腾,一扫先前的疲惫紧张。   人们交口称赞,纷纷和得奖的每个人都合影留念,当天晚上烟花放了大半个小时,闹腾的好似过年。   “咱们剧组算是顶级配置了,你们看看其他几个剧,炒作再凶拿奖有我们多吗?实力摆在这里!”   “嗬!我们沉沉当了视帝,那我也是亲眼看着他长大的,有与荣焉!”   “要我说,早就该拿了!!第一部拍的不好吗?第二三四不好吗!我看着每部都特别棒!”   这一刻,苏沉走到哪里,大家都喜笑颜开的同他挥手道贺,早餐领油条时还被大厨倍儿开心的塞了两荷包蛋。   “小朋友有出息啊!将来肯定更厉害!”   他还未完全适应这些,遇到热情示好时多是青涩笑一笑。   很快,隋姐抱来一大束鲜切花,手上拎着浅蓝缎带绑好的白礼盒,兴致冲冲地放到苏沉面前。   “蒋麓送你的!他忙着拍戏,托我拿过来!”   苏沉怔了下,接过夹杂着向日葵百合的花束轻轻闻了一下,然后解开了浅蓝缎带的蝴蝶结。   礼盒里放着光华璀璨的钻石缎带领结,以及一封手写的信。   领结由多层哑光黑色缎带、羽毛状碎钻装饰,以及切割面极其漂亮的钻石装饰组成。   他颇为爱惜地用指腹去碰触缎带的绒面,像是能借此感受到礼物被倾注的心意。   然后在略有些忐忑的心情里,打开了那封道贺的信。   沉沉:   你值得这个奖项,一直以来,《重光夜》都因你而不断焕发着光彩,我发自内心的为你高兴。   从第一部到第五部,元锦这个角色不断因你变得真实完整。   舅舅一定也听到了你那晚说的话,他会为你开心的。   很难找到合适的礼物,但我总觉得,赤红只属于元锦的血珀,也许这种接近纯白的光色更像你。   今后可能没有什么机会再陪伴你,但是,我始终期盼你快乐。   蒋麓。   他看得出来,蒋麓写得很用心。   平时签名或者写剧本分析的时候,麓哥的字总是龙飞凤舞,每个笔画都像是锐气明亮的刀刃,有向外的张力。   但这封信,蒋麓努力让每个字都写得工整规矩,连撇捺之类的都克制着内收,避免显得凌乱。   苏沉的目光停留在‘今后可能没有什么机会再陪伴你’这一句上,再看看送信来的隋姐,心里已经了然。   他又觉得温热,又觉得冰凉。   隋姐很少见到这样大的钻石,先是看得吃惊,心想一般人结婚都用不到这么大克拉。   但对比着看看苏沉,登时觉得非常合适。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这个领结,对着镜子比在苏沉脖颈前。   “沉沉你看,尺寸刚好,像是亲手量过一样。”   “你经常穿的西装,好像每一套都很配这个样子!”   苏沉拜托她帮自己戴上,在镜子前静静看了很久。   隋虹开玩笑道:“太漂亮了,舍不得摘下来?”   “嗯,舍不得。”   在众人欢庆的热闹里,有一个人有点被冷遇,那就是邵海沿导演。   蒋麓在回剧组时,一样收到了大量庆贺,毕竟年纪轻轻就得到这么高奖项的提名,已经是非常不错了。   粉圈的那些踩贬在剧组里并不适用,人们都明白,能得到提名本身就是一种认可。   ——哪怕是奥斯卡奖,能三番五次被提名,也说明你是个厉害人物,没拿奖有可能只是剧本角色不够好,演员实力已经摆在那了。   大伙儿都是好多年合作出来的伙伴,很多人还成了忘年交。   二三十个人临时换班飞去时都拿奖的时候,邵海沿就觉得被忽略,多问了一嘴。   他一个新来的导演,压根没有掺和的地方。   等庆功宴开起来,铃姐喜笑颜开的给所有人发红包时,有记着给海导也发了个厚厚的大红包。   海导本人非常寂寞:“啊……谢谢。”   他压根融入不了这个氛围,因为第五部的成功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在喝酒唱歌的间隙里,也有人记着这个新来的头头,过去给他敬酒。   “邵导演!第六部就看你的发挥了,咱们争取拿六个奖回来!”   “哎呀,海导是要带我们走向国际的,来来来干杯,下一个目标是土星奖!艾美奖!什么什么奖统统来一份!”   “沉沉你也来给海导敬个酒,哈哈哈哈,听说咱们第一部已经翻译成英文泰文日文了,在往外头播呢?”   “可不是!”   邵海沿被围了一大圈,终于有些飘飘然,眼看着苏沉过来敬酒,突然底气足了很多,给两人都倒满一大杯。   “喝!咱们明天好好演!”   苏沉看向铃姐,后者帮忙匀了许多。   “也是,国外还不让小孩喝酒呢。”邵海沿撇了下嘴,吩咐服务生拿果汁来,自作主张又把苏沉手里的酒杯换成了橙汁:“咱们十五岁的小朋友居然拿了视帝,了不起,干杯!”   话听着不像好话,忒酸。   苏沉没当回事,喝完橙汁给闻枫姐敬酒去了,留其他人继续捧导演开心。   邵海沿盯着他离开的背影,刚想嘟哝几句,冷不丁被撞了一下。   “哎哟,蒋麓?”   蒋麓过来给他另倒了杯白的,略一举杯。   “敬你。”   邵海沿愣了下,碰到满杯白的有点怵。   “明天还导戏,悠着点吧哈哈?”   蒋麓没接话,侧头看了一下远去的苏沉,似乎想起了什么。   “前两天在时都,严院长亲自接他去吃饭,也不知道聊了谁。”   子虚乌有的话一出口,导演这才变了脸色,有些小心的问道:“时戏院的校长?跟他是亲戚?”   蒋麓笑了下,摆一摆手。   “我反正不敢得罪。”   等蒋麓走远之后,邵海沿才心悸一阵,心想幸亏平时没跟这小孩过不去。   他恃才傲物,原本瞧见苏沉受众人追捧很是吃味,被蒋麓一句话敲打醒了,人有点蔫。   小伎俩再多也得用对人,这祖宗年纪轻轻拿这么大的奖,想想也知道有后台撑腰啊,真笨。   转眼到了二月十四日,新一轮正式开拍。   在这幕戏里,闻枫所饰演的医女再度入宫,和蓝子真有一场对手戏。   对于两国对峙而言,医女已是战功赫赫,今日再度入宫,亦是成为心腹之一,将来会委以重任。   可再聪明的狗,也仍旧是蓝家的狗。   苏沉进镜头之前,跟闻枫聊过这场戏几次。   现实里,他们的关系亦师亦友,苏沉对她敬重有加,说话都习惯用敬语。   但今日在戏里,他必须撕破脸把人摁在最卑微处,把权力和人性里的恶充分放大。   闻枫对此说了意味深长的一句话。   “你最好享受这些。”   整个皇宫布景在第六季的拍摄时都发生了美术风格的变化。   换魂之后,蓝子真以其独有的喜好在不断行使帝权。   他喜欢花藤兰草,宫墙内外乃至檐上都有花串如瀑,走廊上藤萝如绿帘般张开,一改肃杀冰冷的宫廷旧景。   他召见臣子的场景永远在各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太液湖上一叶扁舟,鸟兽抢食的御兽苑里,在城墙哨塔之上。   大臣们如履薄冰,隔三差五听见同僚意外消失或不治身亡,清楚这朝堂的任何位置都是一刻不得安稳。   也就在这个时刻,医女钱阅回来了。   准确地说,是以权臣之礼高调归国。   这个几年前弑君潜逃的逆贼竟然没有被千刀万剐,反而一副被封为座上佳宾的尊贵,由皇后给她亲自授封。   ——皇帝他是疯了吗?!   他恐怕一直和他那疯癫父亲一般,要闹出天大的笑话!   当医女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中走过丹陛,拾阶而上三跪九叩时,一众臣子敢怒不敢言。   弑帝贼子,你怕不是个妖女!   陛下竟然不顾杀身之祸,又迎你回宫?!   蓝子真颇为享受这个过程。   他就是想看到这皇朝的尊严被悉数践踏,看见文物群臣还斗不过蓝家的一个血奴。   万众忍气吞声的样子,就是下酒的笑柄!   他还并不知道,眼前他做下的一切狂妄之举将来都要数百倍偿还。   “诸位爱卿,钱氏乃是除朕心病的国医,更是救朕于水火的功臣!”   “现由皇后亲自授印,从今往后,她将官居二品太傅,敕封爵位勤国公,封功于麒麟阁中!”   此话一出,方才还能隐忍的许多武将都面露杀意。   一个刺杀皇帝的妖女,也配享功于麒麟阁内?   元衍锦,你就是这样目无法礼,视江山社稷如儿戏吗!   元衍锦,你看不清楚谁才是真的效忠至诚,敬你为君吗?!   有人觉得这是皇帝试探下臣的又一手段,缄默着暗中观望。   有人直接怒发冲冠,上前厉声劝谏,望君主回头看看谁才是真的良臣。   这般讽刺的场面,像是存心考验在场所有人的血性,对天子的敬畏尊崇都急剧消散。   你亲手把刺杀你的人捧到这个位置,其他臣子又该如何自处?!   还没等旁人反应过来,龙椅上斜倚靠手的少年人抬了下手指,谏言老者当即被太监们拖到汉白玉阶的中央,当庭活活打死了!   廷杖每响一声,老臣悲呼一声。   “砰!”   “陛下开眼!”   “砰!”   “陛下开眼啊!!!”   一直到日落黄昏,这场盛大又荒谬的闹剧才终于结束,看客们匆匆退场。   皇后自知被当作陪衬那医女的棋子,怒而难发,最终眼含泪意地拂袖离去。   直到烛火摇曳,落影孤寒的时候,蓝子真才看向白天被推崇到至高位置,如同活靶子般的医女。   “做了太傅,感觉如何?”   钱阅不敢抬眼,自始至终都低低看着他的鞋面。   她清楚知道,今日的一切都并非奖赏,不过是蓝子真对此地一切的傲慢和厌恶。   但缄默并不能换来赦免。   蓝子真眼眸微抬,像是因此感到不悦。   没等他发作,医女再度跪倒,三拜六叩,身体匍匐地很低。   “谢主隆恩。”   蓝子真仍是不悦,眉头逐渐皱紧。   他用不惯元锦的身体,更不习惯这张龙椅。   做惯了风花雪月的逍遥王爷,现在每日上朝都只是演给所有人看,他心情很不好。   “还有呢?”   碰到这样没有答案的题目,钱阅不敢贸然开口。   她清楚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是错。   蓝子真冷冷看她一眼,起身走了过去。   他仍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钱阅年近三十,仍是对他充满畏惧,在保持跪姿的同时想往后躲但并不敢,因为恐惧在暗暗发抖。   少年人露出天真又好奇的笑容,俯身贴近了看她。   钱阅一时慌乱,目光仍躲闪着,努力保持着只看他的鞋面。   “我给了你至高的荣宠。”   “喂,除了谢主隆恩之外,再说点别的。”   钱阅佝偻地跪在地上,如同害怕被撕碎一般双手紧抓着朝服袍沿,颤声道:“奴婢永远忠于蓝家,绝不变节。”   蓝子真嘴角勾起,抬起一只脚,像是踹个烂枕头般照着钱阅的肩头就踩了下去。   她痛仰在地,身体随着重重一脚往后滑了少许,象征着金尊玉贵的南珠和头饰尽数滚落在地,毫无尊严可言。   “卡!”   导演双手比了个大大的叉。   “不行。”   “演得太差了。”他说话不留余地,还有点恼怒:“剧本写的是踩脸,你是对不准还是下不了手?”   视帝就是这个水平?   旁边的葛副导演听得心惊,下意识想拦着点。   那可是闻枫,影后视后闻枫!   人家的脸光是保险都买了几千万,那能下脚吗!   “到底还是要紧部位,”也有人跟着劝,觉得不妥:“刚才沉沉这么演,其实效果还可以,大家觉得呢?”   “是啊是啊,其实还行。”   “踩脸太侮辱人了,感觉有点吓人……”   邵海沿脸色都变白了,手里扬声器往地上一掼,怒气冲冲道:“你们来导!你们来!”   “一个两个都指手画脚,好啊,这里根本没我什么事!”   葛导演很是尴尬地呆站旁边,本来只是打个圆场,没想到会被扫射一通。   “别说视帝了,影后影帝又怎么样了?”海导转身看了一圈,没等镜头里的两个演员做任何解释,又自顾自地发起脾气来:“其他拍戏的什么没干过,钻猪圈当丧尸被□□,这里踩个脸还没胆子了!敬业!明白吗!”   “我做总导演,就是看不得人耍小聪明,不敬业!”   苏沉气息一冷,刚要开口同他理论,袖子紧接着被闻枫拉住。   “朝这踹。”闻枫指着侧脸,淡淡道:“不用想其他事。”   “你越是犹豫,我们NG次数越多,他不会消停。”   苏沉看着她的脸,心口的压抑反抗就更清晰。   闻枫明白这孩子太善良了下不了手,眼神严厉了一些。   “你分清楚,你踹的是钱阅,不是闻枫,这本质是两个人。”   可是两个人用的是同一张脸!   苏沉的心理底线烧灼到他喉咙刺痛,可没等他再做任何内心的过渡铺垫,导演已经高高举手:“不要磨蹭了,再来一镜!”   “其他无关的人都闭嘴!”   “灯光,道具,全都准备!”   “Action!”   钱阅三跪九叩之后,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看。   她清楚明白,自己只是一颗挑动内乱的棋子罢了。   少年缓步而来,俯身贴近她的脸。   “做了太傅,感觉如何?”   钱阅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鞋面,不敢有任何反抗的举动。   蓝家的血奴,是用府中皇嗣的血滴喂为药,以命驱使的牲口。   一定周期里没有这药,会感到万蚁噬心般的奇痒痛楚,如果被扔置在野外,会看到自己胸口生生溃烂出一个洞来,紧接着喷血而亡。   任何蓝家人的一滴血,都能诱发或平缓这病症。   而这些血奴被肆意交换赠予,和王府里豢养犬鸟没有太大区别。   她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只鸟,鞋子一碾,也就死了。   “……谢主隆恩。”   “还有呢?”   蓝子真轻抚着属于元锦的脸庞,转头看向这一切幕后推波助澜的人。   然后毫无预兆的,一脚对着脸踹了过去。   年近三十岁的女人,狼狈又脆弱地向后跌滑而去,双手都被摩擦出斑驳的血印。   她被这一脚踹得两眼发懵,目光变得空洞又绝望。   少年笑意渐浓,附耳又道。   “……我给了你至高的荣宠。”   “喂,除了谢主隆恩之外,再说点别的。”   葛导演在旁边看到这里,心道这一版确实狠厉多了,应该可以了吧。   结果他听见邵海沿又喊了一声卡,叫他们重拍。   “再加个机位,这一脚都快蹬出画幅了。”   “还有,闻枫你脸上的表情呢?”   “既然要演受辱,那基本的情绪波动应该有吧?眼神那么空像是被踢傻了一样,你觉得合适吗?”   副导演听得心惊胆战,虽然刚被这总导演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这会儿也觉得难受。   已经演得很好了,还要怎么样演?   闻枫没说话,已经有助理快步跑过去,确认她脸颊受伤没有,又去处理她手掌心的擦伤。   苏沉守在她的旁边,已经自行屏蔽导演的叫嚷。   “我们再演两次。”闻枫伤口较小的一只手仍拿着剧本,看着苏沉时平静异常。   “演一条,保一条,你再酝酿一下情绪。”   苏沉看得不忍,低声道:“是我没发挥好。”   “你已经过及格线了,是这种戏本身就很难演。”闻枫拍了拍他的肩,任由助理帮自己铺洒上消炎解肿的药粉,又看了一遍剧本:“来,我们可以的。”   铃姐在镜头之外,看得扼腕。   大过节的……拍这么残暴的剧情,看得人心里都难受。   她心疼闻枫,也心疼苏沉。   得了视帝又怎么样呢?一样要渡劫般这样熬着,真想抱抱这孩子。   总导演没给太多休息时间,喋喋不休地讲了很多表演要义,正举起喇叭要让他们再拍,闻枫助理有些歉意地打断了,举着手机一路小跑过来。   “枫姐……遥遥他,给你打好几个电话了。”   “再不接,怕出什么事。”   闻枫已经浸进角色里了,此刻身上仍穿着医女的戏袍,接过手机时眼神晦暗。   她其实疲惫到说不出话了。   这种表演需要高强度的精神情绪双集中。她的脸一突一跳地发着痛,情绪还浸在耻辱又绝望的状态里。   电话另一端,传来儿子有些紧张的呼吸声。   “遥遥?”闻枫的意识一半停留在医女身上,一半努力调整着语气:“这么晚了,怎么打电话给我?”   她依稀记得,这是个很长的片段。   加官进爵的群像戏,从早上十点,拍到了晚上十点。   她和苏沉的戏已经重复了两三次,现在也应该……十二点了。   原来已经拍了这么久。   难怪会觉得这么累。   怎么突然跟儿子打起晚安电话了?   拜托,片子还没拍完呢!   邵海沿不耐烦地指了指手腕上的表,虽然没举喇叭,但也在抱怨她占用剧组所有人的时间。   闻枫跟导演比了个不好意思的口型,捂着电话听筒,努力听清儿子那边在说什么。   “妈妈……”梅笙遥很轻地说道:“我今天过生日呀。”   她愣了一下,想起来自己还没来得及寄出去的礼物。   不,是她没有寄出去,她忘记了。   “原来是这样,”闻枫声音有些哑,但努力调整着,不想让孩子注意到自己低落又压抑的情绪:“遥遥,妈妈最近还在剧组拍戏,忙忘记了,不好意思。”   “祝你生日快乐。”   苏沉听得心里难受,但看见闻枫仍指了一下剧本。   意思是,再揣摩一下,我们马上准备演再一场对手戏。   他深呼吸着点头,不再听她和儿子的对话,把情绪状态强制压入角色人物里。   梅笙遥情绪很不好,像是等待她很久很久,此刻隐约有些哽咽。   其实十二点一过,生日就已经结束了,妈妈。   他还是很懂事地嗯了一声。   “好哦,妈妈也注意身体。”   闻枫再次看向用手指戳腕表的导演,把没说完的祝福咽下,低声道:“早点休息,我这边要开戏了。”   “谢谢妈妈,晚安啊。”孩子立刻加快了语速:“我在公司会很听话的,你不用担心我。”   “嗯,遥遥乖。”   她仍有一半情绪沉在医女的灵魂里,此刻只能尽快挂断电话,让剧组尽快完成拍摄。   至少在这一刻,她不仅要对这一个孩子负责。   灯光师,道具师,以及所有人都仍然在等待她。   “好了吗?”海导打着哈欠道:“今天大伙儿都陪你们,咱们拍到过再睡。”   “来,灯光准备,三,二,一——开始!” 第114章   这场戏拍到最后, 对手戏的两人都有些虚脱感。   要将张力拉满,就等于要把恶意尽数暴露。   演员需要撕破自己本有的面目,去展示故事角色里最狰狞的一面。   到了第六次, 导演才悠悠点头, 说像那么回事了。   回酒店的路上, 周金铃坐在苏沉身边,面露担心。   “晚上这场戏还好吗?”   她其实在片场呆的时间没有助理们多, 但偶尔看到这么令人精疲力竭的过程,犹疑是导演在为难他。   苏沉听出她话外的意思,谨慎地左右看了一眼。   确认没有外人之后, 才小声道:“我觉得有什么变了。”   至少在那场颁奖礼之前,邵海沿导演还一副想和大家交朋友的态度。   再回剧组以后,他像是竭力把自己拔得更高些, 有时候会透支演员的状态和体力。   其实这种事, 很多导演都会做,甚至很喜欢做。   因为演员演到最后恍惚又忘神的那一版,有时候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卜老导演以前要求严厉, 但他本人处事严谨,令人信服。   眼下这位……多少有点照猫画虎的意思。   周金铃当即领会, 坐姿都有所调整。   “我以后少在时都跑, 多陪陪你们。”   “嗯。”   与此同时, 蒋麓坐在千阳酒店的高层会议室, 面对着姜玄和闻长琴。   这场会议极其隐秘,连他的经纪人都并不知情。   在旧结构里,剧组的最高三角是老导演、总制片和总编剧。   哪怕是一些高级董事, 也并不知晓这个会议的存在。   再见到两人同时在场时, 蒋麓把外套拉链往上提了一些。   他脖子上还挂着监听耳机, 工装风外套上蹭了些白灰,是摄影时不知不觉弄上的。   姜玄率先提问。   “副导演的工作还顺利吗?”   “很顺利。”蒋麓想了下,又道:“能参与的事务基本都在上手,比方说选角和场控。”   “好。”姜玄不予铺垫,直白问道:“你觉得还要多久,你才能做总导演?”   闻长琴原本在低头喝茶,此刻才不赞成地抬头看向姜玄,如同要制止他这个问题。   她很喜欢蒋麓,但不希望这个年轻的孩子太早承担这种级别的压力。   《重光夜》平稳运营五年,热度有增无减,收益率不断扩大,一切得益于明煌娱乐以及整个剧组的长期付出。   实际上,她和老姜、老卜在十年前就在合力攒局,四处调兵遣将着布置最佳团队。   这两年物色导演时,许多成名作在手的热门导演都拒绝的很痛快。   “活儿绝对是个好活。”   “但其实吧,闻姐,咱两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   “我们这行还是很希望搞点突破性内容的,多谢你的邀请哈。”   她当时愣了很久,无奈点头。   一辆固定站程的老牌列车,能开出多少新路?   蒋麓再度抬头,看向左手位的姜玄,和右手位的闻长琴。   “我想谨慎些。”   “很好。”姜玄颔首:“那就两年。”   “我给你两年时间,第六部交给邵海沿,第七部另论。”   “但我希望你能一个人主导第八和第九部的内容,成为真正的总导演。”   当下,苏沉作为主演已经非常出色了。   姜玄对他的观望逐步收束,在夺奖后感觉足够稳妥,不再关注更多。   但其他层面还是要长远打算,尽快找到最优解。   闻长琴再度露出惊诧又反对的目光,放下茶杯时声音加重:“姜玄。”   姜玄平静看她一眼,反问道:“不然,你觉得别的选择更好吗?”   选任何外人,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未必有好的导向。   蒋麓其实一直觉得姜玄这个人捉摸不透。   他小时候常常和舅舅去这两位长辈家里串门。   闻姐家里很有家常味儿,生活的随性愉快,包的荠菜饺子相当好吃。   但姜玄家里一直没什么人味儿。   客厅里只有一张沙发,多余家具一概没有,所有装饰均是线条和点面层次。   墙面是深黑石面,地板是镜面白色配菱纹,偌大别墅愣是搞出千山鸟飞绝的空旷寂静感。   那时候蒋麓才五岁,第一次坐在里头瑟瑟发抖,生怕舅舅要把自己给卖了。   舅舅去世的一周后,姜玄就找到他,询问相关的意向和能力。   听完一连串的问题以后,蒋麓憋了一会,反问道:“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只是象征性等了七天才问?”   “差不多。”姜玄平淡道:“毕竟在老卜活着的时候就问这件事,多少有点不道德。”   ……谢谢你还顾及道德。   “我有点意外。”蒋麓打断略有硝烟味的谈话,平缓道:“两年时间,不太像你的风格。”   姜玄似乎露出点欣慰的表情。   闻长琴一见到他这个表情,立刻有种不祥的预感。   “的确,额外的时间是为了额外的功课。”   “姜玄。”闻长琴警告般再次道:“你又想做什么?”   “一点点情报工作。”   “一点点?”闻长琴已经想把蒋麓推出去跟这个家伙单独谈了:“你最好不要有太过火的念头。”   姜玄端起咖啡杯,此刻流露出奇妙的笑意。   “蒋麓,一般大型公司,或者高流水的盈利组织,都会有三本账。”   闻长琴伸手扶额,索性往躺椅后靠,听他发疯。   蒋麓本来以为自己这次来是检查导演学习课程,没想到要掺和这么深的水。   “第一本,方向必须盈利向上,该放大的数值都一并扩展,甚至会有预测的相关扩展。”   “这第一本账,用来应付所有需要借贷的银行,以及诸多领域的投资方。”   姜玄用指尖把咖啡糖包推到一边,又用指腹点了一下牛奶盒。   “第二本恰好相反,狂亏哭穷,像是要弄到资不抵债的地步。”   蒋麓想起其中许多敏感的节点,眉毛一挑。   “给税务局的?”   “当然。”姜玄含笑道:“不做假账,但至少要说有利的话。”   “经营公司和做演员没有区别。放大需要放大的,省略需要被省略的。”   “那第三本账,应该就是唯一的真账了?”蒋麓皱眉道:“你别告诉我,你手里那本不是。”   闻长琴摇一摇头,接过话头。   “这三本,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   “老姜已经在控制范围内做到最好了。相比其他剧组,《重光夜》的开支明细做得非常漂亮,政府都公开表扬过,也给过纳税相关的奖状。”   “但我和姜玄一直觉得,投资需求不该这么高。”   “第一年第二年需要好几个亿还可以理解,当时特效价格昂贵,后期成本非常高昂。”   “老卜在的第四年和第五年前期,预算成本都在一路下降,我们本来可以不用看很多人的脸色。”   她一只手放在桌面上,四指微微用力蜷曲,精致的纯黑指甲卡着手心。   “他走之后,我和老姜都不参与具体演绎事务,对内情了解的越来越少。”   “但是这两年……预算一直高的不正常。”   会计审计都反复核查过每部影视剧的资金流量表,在一切支出合规合理的情况下,每个固定周期的预算金额极其高昂。   颜电离开之后,情况更加恶化,像是幕后者有恃无恐,在暗中操纵地更加张狂。   巨额利润必然会顺着链条输送到某个人的手里,将大量投资无声侵吞。   这样一想……第一季拍摄时威亚支撑架出事也许就是一个预兆。   “我不赞成让你做导演,是因为风险过高,作为长辈,我有义务在这方面拦着你。”   “假如你执意接手整个剧组,以总导演的身份管几百个人,看账是第一部。”   “这两年里,你可以找一找,到底源头出在哪里。”   闻长琴再看向蒋麓时,用手扶着额头,又想起自己执拗孤高的那个老友。   “一旦察觉到什么,不要声张,悄悄告诉我们就好。”   “我知道分寸,不会打草惊蛇。”蒋麓应了这差事,又觉得不妥:“但是,有没有可能,是拍这剧本身就很烧钱,大场面和特效美术一样没少,演员数量摆在这里,片酬也是大笔投资……”   姜玄没再解释,拿出一摞影印件推到他面前。   “慢慢看,不要让别人知道。”   “得,我跟苏沉一样,也要做补课作业了。”   蒋麓伸手把十几本复印件拉过来,发觉真是有点沉。   他继承了舅舅的大量股份,又被推荐了裴如也作为商业伙伴,知道自己掺和这些事是迟早的。   闻长琴嗅到什么,侧目道:“你和沉沉吵架了?”   蒋麓瞥她一眼,抱起文件打了个招呼。   “走了啊。”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苏沉从前和蒋麓保持距离时,偶尔在片场碰面也会互相点个头。   现在大概是互相当空气,门锁密码根本不用换,因为不会再敲门了。   人一旦下定了决心,像是能直接把自己从另一个人的世界轨迹里完全剥离。   戒断感会如同炎症般缓缓出现,然后再三复发。   有这股感觉的不仅仅是蒋麓。   苏沉已经很久没有在片场里见到过蒋麓了,哪怕仅是瞥一眼背影,也不再有机会。   他大概能猜到,蒋麓改了工作计划,拍戏时间外都在海国组,距离隔了几公里。   短信停留在一个月前,通话记录大概在两个月前。   父母打电话关心的时候,每次还是会挂念几句蒋麓,还叮嘱他们都记得穿秋裤,不然老寒腿有够受的。   苏沉再听到这个名字都觉得陌生,也就笑笑,说一句好,会转告的。   剧组门房经常能收到粉丝们送的花和礼物,有些是成对送的,里面包括元锦和皇后的小玩偶,或者元锦和小将军的挂件。   以前碰到这种礼物,苏沉会特意挑出来,放进那个小小的收藏室里。   现在一切都变了,他不再过问这些,让助理自行整理保存。   原来人的心里真会空一块。   他清楚,这样简略的关系,也许连失恋都算不上。   一直是他在试探界限,反复徘徊着想往更深处走,然后被不断拦住,直至最终拒绝。   少年刚进入青春期的开头,有时候会想,接吻是什么感觉。   他很难在脑海里假拟出类似的触感。   距离不断靠近时,呼吸都变得轻缓。   睫毛会碰触到另一个人的脸颊吗?   嘴唇碰到一起,会不会痒的发笑?   这种青涩的疑惑,在回想起高中校园里只剩他一个,以及剧组里再也不碰面的那个混蛋哥哥,又会瞬间浇灭的干干净净。   苏沉磨一磨牙,都想加倍报复回去。   明天就换房间,这层我都不住了,我要搬去隔壁楼!   念头一转,又觉得舍不得。   他自我安慰一句,继续把注意力转到剧本上。   罢了,工作狂不需要爱情。 第六部剧情冲突激烈,整体情绪都处在撕裂又急上急下的状态。   姬龄喝下毒酒后危在旦夕,被应听月仓促救下,但仍处在重伤状态,五脏六腑全靠蛇骨婆婆的化□□吊着命。   与此同时,应听月凭借重光夜所赐的异能极力捋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她能够看到所有亲眼见过的人幕后都做过什么。   一切疑点集中在医女钱阅身上,而几经查看,应听月目睹了钱阅在海国频繁出入王府,以及在官升太傅之后受辱的全部画面。   她清楚明白,元锦极其反常。   但这个人是易容整骨之后假扮的皇帝吗?   谁能够做到悄无声息地出入皇宫,把皇帝直接调包?这怎么可能呢?   有文官武将暗中被她联络,以贿赂权色之类的把柄作为要挟,先是调阅了近百年来天幸师的全部档案。   ——到底谁捏了一张神似元锦的脸,替换他坐了皇位?   谜团重重,毫无线索。   这个时候,另一位更加老成的女性力挽狂澜。   “当下最重要的,是直接控制他。”   “再继续纵容,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做出如此决断的,正是这几年隐而不出,在小院里含饴弄孙的蛇骨婆婆。   她原是先帝宫里的掌事姑姑,年轻时犯错被赶到外域,再后来重光天幸,成为群蛇之首。   老人家在许多年前有扶龙之功,但深知六宫险恶,不愿多呆。   当时元锦没有强留,只是说保留一个愿望,随时可以来要。   然后赐她良田千亩,黄金万两,还特意吩咐两个暗卫贴身保护着。   没过两天,老太太把暗卫送回来,后者差点被屋檐上的蛇咬伤,被老人家救了一条命。   “好意心领了,老婆子我还不用人护着。”   元锦一想也是。   有这般能力的人……潜进皇宫深处也是寻常,他还是顾着自己吧。   当时这个小情节不像伏笔,更接近紧张剧情里的轻松小片段。   观众们哪里会想到,这剧情竟然会在第六部遥遥呼应,再度重回。   皇后骤失恩宠,被摆布为棋子给医女册封金书,那一夜黯然回宫。   宫门前空无一人,连扫洒太监都没了踪影。   她怒上心头,快步迈入正殿,喝道“你们都当本宫已经薨逝了不成”。   却看见宫女太监们皆是脖颈盘蛇,困立在殿中两侧。   老婆婆坐在主位,悠悠喝茶。   “也快了。”   这段转折来得突如其来,拍的时候很多人就在猜想,肯定能上个热搜。   蛇骨婆婆SLAY全场啊!   老宫女能横到这个地步也是没谁了!   老妇人单刀直入,说出前因后果,递给皇后一根毒针。   “这针不会致死,但会让中毒者如同醉酒般四肢麻痹,动弹不得。”   “如果不控制住这假冒的货色,下一个被祸害的就是你。”   皇后好似听了一场天方夜谭,又觉得心有余悸,还好在他异常前后都没有被碰过。   她畏惧不敢,老太太直接拿东南总督的仕途问后果。   “碰见这么个疯魔的冒牌货,你父亲还会有好下场?”   皇后极力镇定着,在脚边有群蛇嘶嘶盘绕时接过银针,又害怕到手腕发抖,差点扎到自己。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是假的?”   “枕边人,一试就知道了。”老婆婆笑道:“你要是没有这点本事,我也犯不上过来救你。”   这场好戏的后续,就是元锦和皇后的对手戏。   皇帝批阅政务时,皇后用袖子藏住针,假意要给夫君按揉肩颈。   蓝子真一向不喜欢与人有肢体亲近,当即拒了,让她把银杏茶搁置一边,退下即可。   皇后借机反问,说陛下从前总是肩侧酸痛,没事还唤臣妾来陪侍,如今怎么突然变了?   蓝子真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总是要扮一下元锦的样子,便没再阻拦。   皇后随口一诈,没想到真如老婆婆所言,心下一狠动了手。   苏沉先前看到这一段的时候,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   前面的剧情出乎意料,很是好看。   但到了刺杀这里,像是不高不低地抬起手,然后就没了后续。   他凭直觉觉得哪里要改,但反复读下来,台词通顺剧情流畅,又好像找不出问题来。   可直觉总像一根线,会牵动着人的念头,飞蚊般挥之不去。   ……问题出在哪里?   到了拍摄当天,苏沉和皇后的扮演者冯嘉过了一遍流程。   为了更像蓝子真,现在‘元锦’的发型都被精细调整过,从桀骜张扬的半挽调整到有点骚气的全绾但漏出几缕。   冯嘉比苏沉大一岁,好在苏沉抽条很快,现在个子比她还要高,不用垫苹果箱拍戏。   “等一下我坐这边,你进门以后可以做一个观望的表情。”   “进来之后,我会喝住,不让你前进太多。”   冯嘉还扎着马尾,没有上妆换衣服,手里拿着那个会漏出血珠的伸缩银针道具。   “等下我情绪可以委屈一点?”   “嗯,带一点半信半疑。”   苏沉如往常般跟她梳理着内容,此刻好像又被名为直觉的线牵动一下。   “你有没有觉得,剧本这里好像缺点什么?”   冯嘉也隐约有这种感觉。   她很年轻,演戏经验比苏沉少很多,再次判断时有些犹豫。   “得演起来试试看。”   “之前颜导改戏,不也是边演边调整,跟咱们聊哪里感觉比较对,哪里好像不太合适。”   她说到这里,下意识看了一眼原处戴了个蓝牙耳机在跟人打电话的海导演,欲言又止。   苏沉同样看了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国外编剧权限非常高,不会像国内那样任何人都能压编剧一头。   但任何事都有利弊两面,《重光夜》毕竟是先写了出版小说,然后再转化为剧本文字。   有些内容闻姐写起来顺手,转化为影视画面时未必全面。   海导在剧本定稿之后一直拍得中规中矩,迄今两个月里从来没有异议过。   颜电当时完全相反,有时候像个刺头一样,看起来‘很多事’。   有时候苏沉和冯嘉演到一半,会突然被她打断。   然后少年少女就会很惊愕的看见导演跑了,大半个小时没人影。   再回来时必然抓了三四个编剧来,现场改词现场拍,拍完再编。   编剧们虽然有时候实在被她搞烦了,会抱怨几句,其实内心是服气的。   这些改动就算到了闻长琴那里,也一样觉得合情合理,甚至比她原先想的还要更精彩。   乍一回忆,第五部能拿到视帝,颜电导演真的功不可没。   人物的高光虽然都是由苏沉演绎而出,但背后的许多付出,全靠她的‘多事’来倾力推动。   “来来来,演员上妆,道具组和场务都再确认下布置!”海导总算打完长途电话,示意各部门准备开工:“今天是段小戏,拍完我请大家吃宵夜,哈哈!”   冯嘉盯着导演看了几眼,像是在掂量他和颜电之间的差距,摆摆头去了化妆间。   灯光再度笼罩时,他们相继入戏。   蓝子真被几句话诈到,允许皇后靠近上前。   银针由袖中闪过,扎到脖颈脆弱处,有血珠汩汩而出。   下一刻,蓝子真惊愕地发觉自己全身麻痹,踉跄着倒在地上。   “很好!演员休息下,等会再保一条就过了!”   场外,周金铃松了口气,心想今天还挺顺利。   她没学过表演,只觉得导演说好,那应该就是拍得很好。   如果每天都能平顺收工,或者提前收工,电视剧应该就拍得不错?   出乎意料的是,苏沉被冯嘉从地上扶起来,大致整理了一下服装发髻之后,走向了导演。   “海导。”   “哎?”   “这里戏不太对。”   “戏不太对?”   邵海沿叼了根牙签,有点狐疑地看他:“我觉得还可以,你对自己要求有点高。”   “不是,是剧情。”   苏沉刚才在演完的一瞬间,忽然有了答案。   “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顺了吗?”   对,蓝子真性格不像元锦那样谨慎多疑。   但蓝子真同样是在诡谲多变的皇庭里和胞兄一起长大,而且两个王爷是实际的摄政王。   ——他不可能是个傻子。   不仅仅是蓝子真在这里有问题。   还有那根针。   哪怕是人工麻醉剂,也至少需要几秒钟才能全身麻醉,对吧?   什么针能让人一碰就倒,而且倒的过程没有任何挣扎?   苏沉分析这些时,思路清晰,陈述简略,讲得很有条理。   不仅冯嘉在微微点头,有种重新得到颜姐指导的感觉,旁边到场的编剧之一也觉得有道理,翻开笔记本习惯性要改。   ——好久没临场加班了,诶嘿,都有点不习惯!   “打住!”   邵海沿一手按在小编剧的笔记本电脑上,不让她跟着改。   他盯着苏沉,像是要盯出这个年轻演员更深层次不可告人的念头。   “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中年男人说话时,似笑非笑着,像是在给他留最后一个台阶:“沉沉,有时候啊,咱们不能画蛇添足。”   苏沉很少与四五十岁的人这样对峙。   他平缓了一下呼吸,也笑起来。   “未必。”   两个字一出来,邵海沿脸色直接变得晦暗莫测,在权力被挑战之后有隐隐怒意。   “我说了,不用改戏。”   “你尽好你的本分,演完了收工,大家都不用这么辛苦。”   小编剧呆了几秒,没想到突然被卷到暴风尾里,弱弱举手道:“那个……”   两个人同时看向她。   “沉哥说得有道理,这里我们写的太简单了,确实要改一下吧?”   邵海沿本来还扬了个礼貌的笑,见她站苏沉,笑容转为更深的皱眉:“我让你插话了吗?”   小编剧缩着头不敢动了。她很想跑路,但电脑屏幕还被摁着。   你说话就说话!不要捏我显示屏好不好!!   邵海沿见吓住了她,这才满意松手,抱臂看向苏沉。   “回去演。”   他再说话时,已是命令的口吻。   苏沉看着这个人变脸后的样子,心里皆是洞察。   如果他现在和冯嘉过去按老样子演一遍,这个导演绝对会立刻给过,甚至假惺惺夸赞几句,快速收工。   可苏沉要的不是下班休息。   他要《重光夜》好。   他要卜导、闻姐、姜总,要剧组所有人经营六年的这部《重光夜》变得更好。   所以他站在原地,根本没有动。   “这里需要改。”   “改什么?我说了这里不用改!”邵海沿骂了回去:“你难道是导演?什么时候演员能要求改剧本了?!”   他语速提得非常快,如同老野兽在咆哮着捍卫领地。   周金铃已经飞快来到两人面前,用身体挡在苏沉前面。   “咱们和气点,不是什么大事,咱们都是为了剧组哈,”她笑哈哈地圆了几句话,用眼神和苏沉确认情况:“您先喝点水,导戏辛苦了。小王!还愣着干什么,给导演拿水!”   导演阴着脸用手背挡开助理拿来的矿泉水,吩咐他去煮手磨咖啡。   “我说,今天是怎么着,咱们视帝突然有新见解了?”   周金铃听得被刺了一下,本来还在笑着圆场,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   没等她拿话呛人,苏沉没再让她挡着,说话时平静微笑:“对,我有见解。”   “而且我要求改剧本。”   小编剧听得瞳孔一缩。   我们沉哥打直球一直有一手啊!!   所有人都在阴阳怪气的时候沉哥还在打直球,他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直球王者!!   邵海沿像是被当头甩了个巴掌,又要发作,话头再次被苏沉打断。   “我们剧组一向是注重细节品质,一切为作品质量服务。”   “在这个过程里,编剧、演员、导演、制片方等角度的意见都有参考价值,谁也不能一票否决。”   少年再看着他时,笑起来有神似元锦的戾气。   “还是说,这里是您的一言堂了?”   周金铃张着嘴,人有点傻。   她不知情苏沉和姜玄的私下碰面,只觉得苏沉像是换了个人。   怎么会这样?小羊开始顶人了??   而且一套话说下来……还怪周到的,有理有据还能扎心,逻辑很清晰啊!   苏沉把节奏踩得非常稳,而这恰好是长期表演后形成的有条不紊。   他根本不给邵海沿留插话的机会,转而开始吩咐编剧具体修改哪些地方。   “蓝子真肯定需要增加对皇后的怀疑和警惕。”   “而且麻痹过程可以增加层次感,这里不用写特别多,我直接演出来就好。”   “布景需要调整一下,之前用的琉璃灯可以被撞碎……”   “你在做什么?!”邵海沿粗暴打断道:“我问你,你家长没教过你基本礼貌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没等他咒骂出更出格的话,周金铃一巴掌把人推了回去,不许他靠近苏沉更多。   女经纪人的金红指甲又尖又利,简直像狼爪子一样。   “他知道。”她哪怕不了解具体情况,也不懂演戏和改戏,也义无反顾站在苏沉这边:“容我提醒你一句,苏沉是唯一的主演。他的话,你一样要听。”   周金铃逼近一步,竟搞得邵海沿靠着墙脸色发白,尖尖指甲就卡在喉咙前。   “他哪怕只有十五岁,也是整个剧组的骄傲,还轮不到你质问他的家教。”   “你如果有任何意见,可以现在找雇你的人提问,明白了吗?”   苏沉一直知道周姐护短,但没想到她护短的时候这么凶。   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比她高过两个头,一样被逼到墙角,一脸敢怒不敢言。   邵海沿阴着脸又看了他一眼,用英文骂了句脏话,拿起手机转身就走。   他还就不信了。   小编剧目瞪口呆地看完全程,手里键盘倒是一刻不停。   等他们吵完了,她稿子也改完了,蓝牙打印机随即哔了一声,咔咔咔地吐出热乎乎的现稿。   苏沉接过看完,坐在她的身边,轻声继续讲哪里需要调整。   从头到尾,他都温和平静,有一种沉稳的力量。   剧组其他人全都看在眼里,也觉得惊讶。   这个小孩……是什么时候,一步步成长到这样的?   他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邵海沿第一个电话打给了请自己来的金主。   大股东忙着操心股票年报之类的,哪里管这种剧组的小破事,连电话都没接,是让秘书打发的。   导演气得脸色发白又发青,又连着打了好几个电话。   然而他的后台们觉得这事不打,演员想改就改呗,压根懒得听他嘴里的那套大道理。   “我还就不信了——我还就不信了!”   哪怕是小美人冯嘉提出来希望改戏,他也许都会鼓励几句,支持她踊跃发言。   可邵海沿就是有一股气,特别是当他把内心的揣测阴影怪气地说出来,被苏沉和那个经纪人干脆挑明时,更像是被踩到了尾巴。   电话终于打到姜玄这里。   男人屈尊降贵地亲自接了电话,耐心听完,很是满意。   “苏沉亲口这么说的?”   “对!”邵海沿终于碰到一个肯听他发完完整脾气的人,急不可耐道:“您是明事理的,一定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演员放肆成这样,整个剧组他还怎么管?后面岂不是随时都可以停下来改剧本?   怎么能有这样的事情,这根本不合理!   他是导演,那肯定是整艘大船的掌舵者,只有他看得清海洋的动向,看得清船该往哪里开。   他们怎么可能听一个十五岁小屁孩的话,连胡子都没两根,笑话!   姜玄终于打断他喋喋不休的自我抒发,说了第二句话。   “停。”   邵海沿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在大集团的掌事人面前这样乱发泄一通,很不体面。   回国之前,他只是一个执行导演,急需在这些巨头面前证明自己。   今天突然爆发这些,有损他的形象,这不行!   他强咳一声,表示自己是成熟的资深导演,肯定宽宏大量,不会跟这样不懂事的小孩一般计较。   但与之对应的,他要拥有绝对的主导权。   只要我还是这个剧组的总导演,那我说话还是要有分量的。   如果今天这种事再发生,今后什么阿猫阿狗全都能跑到他头上撒泼了!   这个剧怎么还能拍出成绩来?!肯定不行!   中年男人捧着电话,脸上露出巴结的笑容,又回身盯了一眼苏沉和小编剧的背影。   “那您觉得……”   姜玄温和道:“我觉得,他做得对。”   言毕,电话挂断,徒留嘟嘟两声。 第115章   邵海沿被这电话挂的像是又甩了个耳光。   他能感觉到, 自己这时候如果灰溜溜的就这么回去,今后都得被拿捏着。   不行,绝对不行。   助理刚好过来探看情况, 瞧见他脸色不好, 也在跟着为难。   “现在怎么办啊, 老大?”   总不能不拍吧?可人家确实是主演,面子也不能不给啊?   邵海沿摸了根芙蓉王, 抽了一口又狠狠啐到地上。   “叫车。”   “啊?”   “你听不懂吗?我让你叫车!”   助理人都傻了,又不敢触了他霉头,小声又道:“好, 那我叫车,咱们去哪?”   “想去哪去哪!”   合同又没说导演必须锁在拍摄基地里,老子心情好买张机票去伦敦喂鸽子都行。   另一边, 剧本改得很快。   苏沉瞧着布景都微调的差不多了, 回头瞧导演人在哪。   周金铃早早叫助理去找过,说是打电话打到后面人影都没有了。   苏沉早有预料,知道这人牛脾气上来了掰都掰不回来。   他看向葛导演微微歪了下头, 意思是你来?   葛导演慌乱摆手,赔着笑不敢掺和。   这电视剧刚拍了七分之二, 后头大半截儿要是全程被那瘪犊子使坏, 够他受的。   副导演不敢接活, 苏沉也断然不会去给那个总导演赔礼道歉, 哄人回来。   他叹口气,给那个两个月没联系过的人打电话。   蒋麓刚洗完澡湿漉漉出来,围了个浴巾在拍爽肤水, 瞧见电话知道出事了。   他们很少打电话, 何况这个点苏沉应该在拍戏。   “麓哥, 过来捞我。”   “怎么?”   “导演跑了。”   蒋麓愣了下,以听见外星人轰炸地球般的欢快语气道:“总导演?怎么跑的?”   苏沉听出来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催他过来:“你先来,在哪?”   “刚贴上面膜,还得修个指甲。”   “——麓哥。”   “五分钟,等我穿个裤子。”   他们再碰头,都感觉到几分新鲜。   好些天不见面,又都奔着陌路人的方向去,谁能想到会因为再因为这个混蛋恢复联络。   蒋麓骑摩托过来的,全程只花了三分钟。   他经过苏沉身边时,湿发散着薄荷蓝莓味。   少年淡淡瞥了一眼,把目光偏开了。   面对乱糟糟的现场,以及难得出现的新台本,蒋麓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到现场听铃姐一解释,笑得前仰后合。   苏沉出息啊,敢炸导演了。   笑归笑,他没看向苏沉,在来现场以后也没再和他对话。   两人之间终于隔了一层看不清说不破的障碍,像至此成为平行线上的两个点。   “来,我继续导,从哪开始。”   “这里这里。”葛导演这才冒出头,凑过去跟他讲前面断在哪了。   蒋麓拍了三个月海国的片子,对这些小工作得心应手,跟其他人聊了下调度走位之类的,转身去坐了总导演的椅子。   这一屁股下来,葛导演又是一惊。   他出于成年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谨慎,好心提醒了一句。   “你确定坐这?”   蒋麓回头一瞥:“不然呢?”   葛导演心想不愧是蒋少爷,有他舅舅当年那个横劲,点点头不说话了。   “倒计时准备——”   冯嘉深呼吸一口气,在殿外重新端着银杏茶站好。   她把新剧本的词顺了又顺,有种即将破开陈旧用力向上的快感。   “开始!”   太监尖声通报一声,得到允可之后,皇后莲步轻移,走进殿中。   蓝子真在换魂后极少踏足后宫,见这陌生女人又来亲近,难以察觉地流露出一丝嫌恶的眼色。   他很难想象,元锦这皇帝居然只娶了一个,而且还是个端庄清贵的大小姐。   瞧着就守旧乏味,比不上南国歌女风姿的千分之一。   皇兄虽仍是王爷,早已开枝散叶许久,向来不玩什么一往情深的戏码。   “陛下。”皇后轻唤道:“臣妾带来了益气润肺的银杏茶,夜深露重,望陛下珍重身体。”   她说话时声音压的很低,像是生怕惊扰到他。   ‘元锦’仍在批阅奏折,期间并不抬头多看她一眼。   “放那,退下吧。”   皇后乖顺应允,把银杏茶放置一边,起身欲走。   她再度回头望向他,回想起老妇人的诛心之论,眉头微蹙。   ……终归该试探一二。   “锦哥儿,”她大着胆子,胡诌了一个状似亲近的称呼:“你像是变了。”   蓝子真这才抬眸,手中狼豪顿出一团墨渍。   “你说什么?”   他的语气非常危险,像是嗅出几分不对劲。   皇后却越发觉得反常,心里按下疑窦,又扬起笑容,看似淑良的给他找了个台阶。   “莫非是政务繁忙,都顾不上与臣妾说笑了?”   “先前锦哥儿总是笑闹着说肩颈酸痛,要臣妾按揉好久才肯放人走。”   蓝子真没法用威压轰走她,心里烦躁更甚。   他迟早得演这一出。   “过来吧。”   ‘元锦’缓缓闭眼,任她前来亲近慰劳。   皇后心里倏地一跳,下意识摸到袖侧的那一根针。   她快步走了过去,为他轻抚后颈。   蒋麓看到这里,忽然喊了声卡。   “还是不对。”   他习惯性用舅舅讲戏的方式,直接入镜头讲过程调度。   “冯嘉,走过去的时候要蹲一下,这里方便加深悬念。”   “苏沉不要全程都闭眼,你现在偶尔一睁眼,就是在强调危险和未知感。”   “我们重新排一下等会中毒戏,原剧本基础上加了撕扯,很好,但最好是他伸手要抓,但只抓到袖子。”   蒋麓排的又快又清晰,不假思索道:“我演一段,你看着。”   冯嘉听得全神贯注:“嗯嗯,谢谢麓哥!”   苏沉多少年没被他叫过全名,见蒋麓拿着银针过来,偏头不肯再对视。   “看好。首先扎针。”   蒋麓神色专注,仿了皇后的步调,同元锦再度对台词。   假意按揉头颈,一针划破血痕,即刻如被烫到般骤然松开手,疾步后退到撞到墙。   蓝子真反手一抹,厉声道:“你做什么?!”   “你根本不是他。”蒋麓以极冷的口吻回道。   他的情绪倾注的恰到好处,冯嘉在旁边仔细看着,跟着念了一遍。   他因为恐惧紧靠着身后的墙,手上握着沾血的针发着颤。   “然后镜头会转到这里,给你的手特写。”   “你注意眼神,刚才情绪还没有到位,要带一点怒意。”   “怒意?”   “当然。”蒋麓拿过剧本,把银针还给道姐补血:“你要想,为什么皇后会对他下手?”   “因为古代的名节很重要,哪怕这是个架空的本子。”   冯嘉噢噢两声,登时能共情了。   “再继续,苏沉这里,第一句话说完,喉咙就会有类似水肿的情况,没法发声叫人。”   他领着苏沉过戏,语速平快。   “你第一反应是制住她,所以伸手抓的是喉咙。”   “但是你不知道自己是被下毒了,要做出动作以后才发现身体不断陷入麻痹,最后踉跄着打碎这个琉璃灯。”   “来,抓我。”   苏沉伸手勾如鹰爪,作势要钳制他的喉咙。   “眼神里要有怒意,再来。”   “很好,再来。”   再重拍时,情绪节奏都一下子上来了。   皇后打碎茶盏,说话时声音发着颤,仿佛自己才是被刺的一方。   皇帝怒不可遏,却最终只撕碎一片衣袖,在踉跄挣扎中猝然倒地。   这一版漂亮拍完,再对比看看第一版,原来那个简直是平淡如水。   蒋麓利落干完活收工,头发还处在半干的状态。   葛导演在旁边看得有点敬畏:“你现在入活这么快,当年舅舅没少教吧。”   蒋麓琢磨了下,没往细处解释。   他跟众人打了个招呼又骑摩托走了。   哈雷摩托选得是美国复古款,配色蓝白,很有点机车骑士的味道。   苏沉淡淡目送一眼,转身去卸妆。   他们确实成了路人。   周金铃确认这段片子送去粗剪了才松一口气,长长捋着胸口,安排助理送苏沉回去,自己跟顶头上司备案去了。   片场之外,渚迁某金碧辉煌的洗脚城里,邵海沿享受着精油SPA,暗想整个剧组都在群龙无首的慌乱状态里。   那小子定力再高,还能自己扛摄影机给自己拍不成?   他的后背被抹过油之后,被按摩师拍打的啧啧发响。   助理跟自己人通话结束之后,神情复杂地回来了。   “怎么?”邵海沿得意道:“在讨饶了?叫那小子亲自道歉。”   “那个姓苏的主演……看着年轻,性子烈得很。”助理小声道:“刚才我打电话,问了问那边怎么样了。”   邵海沿长长哦了一声,有看笑话的意思:“怎么样呢?”   “收工都散了。”   男人大笑一声,瘫着任由按摩师继续拍背,连带着脸上的肉都跟着动。   “我就知道。”   “我告诉你,明天再来剧组,他要是还不服,这场戏我继续跟他晾着。”   “他有意见是吧?那我也有意见啊?这很公平。”   助理深吸一口气,哭笑不得。   “不是,老大……”   “他们找了蒋麓来,已经拍完散了。”   邵海沿愣了半天,臭骂一声。   “操!” 第116章   邵海沿没想到自己会碰见个硬茬。   苏沉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个硬茬。   他第一次这样违背所谓‘尊重长辈’的教诲, 在众目睽睽下这样做出‘叛逆’的行径。   好在铃姐护着他,蒋麓在背后撑着,这件事才没有翻车。   苏沉再回到房间里, 渐渐才有后怕的感觉。   他演戏很久, 在事发现场不显出半点慌乱无措, 其实独处时再一细想,还是会怕。   不出所料的是, 蒋麓夜里打电话过来。   “没睡吧。”   “没。”   “跟我说说,”蒋麓再谈这件事,没有太多笑意:“姜玄让你这么干的, 是吗。”   苏沉怔了片刻,没有立刻反驳。   见他默认,蒋麓才加重语气:“他真是疯了。”   “你才十五岁, 苏沉。”   “你才十五岁, 去违抗一个四十五岁的老导演,姜玄做这件事完全是在玩俄罗斯轮盘赌。”   哪怕是一个大学生,未必也能有这个底气, 做到今晚这样的事。   蒋麓自己入局之后没过多久,立刻察觉到姜玄的野心和无所忌惮。   他似乎猜到苏沉同样会被拉进去, 但没想到会到这一步。   苏沉没有为姜玄辩护, 此刻因为后怕, 手抓着床的边沿微微用力, 指节攥得发白。   蒋麓许久没有听见电话里有声音,了然道:“现在知道怕了?”   “可能就是因为我只有十五岁。”苏沉绕开他的询问,低低道:“所以哪怕我搞砸了, 一句小孩子不懂事也可以轻易收场。”   “姜玄不是要一个十五岁小孩去控场, ”苏沉把床沿攥得更紧:“他是要求这部剧的主演, 要这部剧拿下视帝的那个人去控场——至于那个人是不是小孩,是不是刚刚读高中,全都不重要。”   蒋麓听见他清醒过来了,这才缓一口气。   他按掉裴如也发来的股票信息,又道:“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今晚这一劫过去了,兴许还立下了少许威信。   蒋麓一直认为,做被全剧组宠爱的宝贝并不是一件好事。   大家宠爱你,本质是把你当猫儿之类的小动物,不觉得你有威胁,也很难想象你能掌控什么事。   这种宝贝式的宠爱,是一种变相的矮化,对年纪最小的苏沉来说只会加重劣势。   而这么浅显的道理,蒋麓分析的出来,姜玄恐怕更早看出前后,因而才私下与苏沉谈话。   不要做羊,去做鹿。   做长角锐利的鹿,能顶穿猛兽肺腑的鹿。   苏沉用被子裹紧自己,伸手捂紧电话,像在深海里不断坠落的人抓住唯一一根氧气管。   偌大房间被黑暗悉数侵吞,只有床头亮着一盏小灯。   他蜷缩在这盏灯旁,忽然觉得很好笑。   这两个月躲着蒋麓又有什么意义呢?   避嫌,避到最后还是像被命运绑死了一样,孤岛上只有他们两。   同一利益立场,同一年龄困境,同一身份转变期。   剧组里可能有几百人,但能读懂有关他一切事物的,始终都是蒋麓。   甚至……现在把他面对的这一切跟父母说,后者也无法代入,无法帮助,不如不说。   而他们,前几个月里还在私下悄悄牵手,温存到依偎在对方怀里酣然入睡。   现在又变回唯一的……战友?   “我明天该上戏就去上戏。”苏沉很想像蒋麓那样,碾碎一根烟发泄心里的压力,但能做的仅仅是把电话压得离耳朵更近:“他如果再当众为难我,见招拆招吧。”   “这部剧只拍了一半不到。”蒋麓代为分析道:“他发现你是个威胁,一定会做出什么事。但同时,他也受困于客场,不管怎么样,九部《重光夜》都是你主演,只有换导演的道理,不存在换演员。”   “你们哪怕撕破了脸,他也没法站上风。”   苏沉一边听他理清思绪,揉着眉心许久不言。   “蒋麓,”再这样称呼全名时,苏沉还是不太习惯:“你小心被他报复。”   无论如何,你是昨晚接班的副导演。   上下级关系上,我和他是平级,可你是他的下属。   蒋麓此刻正在阳台抽烟,听见这句话时冷不丁被烟头烫了一下,低头反而在笑。   他有意压着话筒,不让苏沉听见那浅淡的笑声。   我很高兴,你还记得挂念我。   难得不叫一声麓哥,听着怪凶巴巴的。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邵海沿老实了接近一个月。   在这三十多天的时间里,海导像是从来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该拍戏拍戏,要改剧本也让改。   虽然他本人还是那副老派的拍戏思路,对剧本的修改意见全都偏业绩方面,譬如大场面才足够显出他的能耐之类的。   蒋麓在冬姨那里呆的平安无事,苏沉跟他对接时也客客气气。   三十多天里,苏沉甚至怀疑过,是不是姜玄良心发现,亲自把这导演修理了一顿。   前段时间的海导,算个庸俗无能还小肚鸡肠的破导演。   最近……顶多算无能罢了。   还是说,这人只是看着老实,其实是在憋个大的?   他们打电话聊过一次,没有找到半点线索。   最后蒋麓得出结论,这孙子龟怂,吃硬不吃软,也就这点能耐了。   “没事,你安心拍戏,有事找我。”   “嗯,谢谢哥。”   两人即使是在私下的电话里,也客客气气,如同友好又信任的同事。   至于梦境里蓝莓味的吻,车座后排黑暗里的十指相扣,都像是从未存在过。   很快,剧情拍到第六部的重光夜。   每一部的重光夜,都是重要角色身份能力转变的重要时刻。   整个系列故事的有趣看点之一,也在于这种不确定的命运感。   看似进入绝境的人,突然拥有反杀的能力。   从出生就卑微到泥泞里的人,一下子成为救世主般的焦点。   重光夜过于随机,以至于王侯将相到异域民女都会被扭转命运,在万众人的注视下被上天宠幸。   此夜重光,天幸于人。 第一部被赐福的是应听月,她从此必须借助水来呼吸,但可以借用任何已接触过的人的眼睛。 第二部则是元锦,他在登基之后,成为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重光夜天幸的皇帝。   在此之前,朝廷里只有闲散藩王得到过这个幸运的赐福,但很快也被忌惮着毒死了。 第五部里,为了引出海国的复杂政局,书上特意写了,汉国的子民在那一夜看见天光降于海外,遥遥犹如坠星。   当时关于这里,书中写的晦暗模糊,刻意留出很多想象空间交给读者们讨论,但最后电视剧里也是模糊概括,没有刻意渲染,很多人还推测是逃去海昉国的医女钱阅制造了换魂这件事,但很快被电视剧结尾拆破,说是另有其人。   现在到了第六部,终于有了全新的故事,而且可以在电视剧上完整拍出来。   这一部,每年一遇的重光夜,再次降临在了汉国。   早在好几天前的夜里,月亮就有种不自然的青白色。   钦天监也早早测算出来,说是重光夜将近,应请子民百姓回避,小心坠火之星。   话虽如此,哪怕官差们提着刀来轰人,这天夜里也会街头巷尾人山人海,个个都盼着能一夜飞升,从此得到皇家厚待,一辈子吃喝不愁,还受人尊敬畏惧。   天赐的好事情,谁还能丢到一边闷头睡觉?   那天夜里,天色不再晦暗如墨,而是光芒笼罩,如神祇降临。   所有的光一开始是铺散在整个天幕的,然后再慢慢聚拢收缩,不断下坠,携着星辰不同的色泽将命定之人完全笼罩。   子时人们就已经看见,这次方向是朝着东南,如同目标明确的一支利箭,在绛色的天空上划过浓光的轨迹。   最终那位置越来越清晰,直至落在破草房子里,完整包裹住一个酣睡的乞丐。   是的,乞丐。   不光穷的一清二白,连个草鞋都没有,而且长得极丑,完全和‘天幸’二字背道而驰。   当初故事定下,还没有出版的时候,导演组就特意开过几轮试镜。   闻长琴对乞丐的要求很宽泛,表示你们可以先定角,我再往稿子里多加几笔具体描述,方便前后对应。   到底是男乞丐女乞丐,老乞丐小乞丐,病乞丐胖乞丐,全都无所谓。   一个丑字就能激发很多人的厌恶。 第五部时乞丐预先选角,许多明星大腕都过来抢着面试。   《重光夜》实在是太火了,而且已经火的像火焰山了,谁来演任何角色都能着一身火。   偏偏角色就那么多,根本不够抢的。   各家关系户都想塞人来演这个乞丐,被导演组一一拒绝。   ——你们招来的人都太漂亮了,演不了啊!   ——我们闻总编剧发话了,男女老少都行,关键是要丑!特别丑!   很多人长得肯定不漂亮,但模样只能说普通,不能说丑。   要丑的让人难受,让人膈应,看一眼都像是能引发生理性的不舒服。   最后,这出版稿里写得很简单,用词描述始终都是臭气烘烘的丑乞丐,性别年龄一概没有透露。   剧组选了又选,连京剧里生旦净末丑的丑角都找了好些,最后选定了一个话剧演员。   没想到如今临要拍摄,邵海沿突然带了个人来,把那个话剧演员给换了。   消息不胫而走,人人都听得惊讶,但没多想。   ——这么个破角色,就算找个关系户来,又能怎么样?   再说了,总导演不带几个关系户,背后资本能罢休吗?就是颜电,当年也没少承受压力,还让富太太进组客串了一个热闹,无伤大雅的事没啥。   周金铃先前也暗暗为苏沉担心着,现在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她闲着没事给苏沉煲燕窝,用细镊子把燕窝的细茸一点点摘出来,闲闲道:“我说这个海导怎么最近这么安分,你每次要改剧本都不怼人了,客气到什么都好说话——原来是在这等着!”   苏沉在闭着眼默背台词,轻轻嗯了一声,继续往后背。   周金铃挺享受这种没什么意义的小细活,拿着镊子一丝一丝地摆弄着燕窝,继续道:“搞了半天,是想捧红自己人,没时间再犯贱。”   “我本来以为——这人有个情儿,是借花献佛。”她当着苏沉也不避讳,聊起这事来还有些稀罕:“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找来的人,居然既不是哪个老板的男朋友女朋友,也不是哪里来的关系户,而是一个小孩儿。”   “小孩儿?”   苏沉睁开眼,心里有根弦被拨弄了一下。   “嗯,比你还小几岁,说话脆生生的,很可爱。”周金铃前些天跟他们吃了顿饭,提前见过:“瞧着是个善面,又是从小入行,相处起来跟大家都挺投缘。”   少年已经放下了剧本,声音有些发寒。   “多大的小孩?”   “今年十一岁,还是十二岁?”周金铃背对着他,没感觉到苏沉情绪的异样:“肯定不超过十二岁,但是你猜怎么着,他演戏都有七年了,那得是从刚会说话就进了片场啊。”   苏沉又问:“导演突然要换人,其他人同意了?”   “闻姐亲眼看过,很爽快就答应了。”周金铃思索道:“这样一想,导演是要了好大一人情,难怪这些天这么老实。”   不,反了。   一定反了。   苏沉想得飞快,来不及跟她解释更多,拿起外套匆匆出门。   “诶?沉沉你去哪?”   “去找闻编剧,等会回来。”   “记得早点,铃姐给你炖着燕窝呢!”   “谢谢铃姐——”   他去的有些突然。临敲门前,又重新整理了一下面容,尽力让自己笑起来显得随性轻松。   闻编剧有两个酒店房间,一个套间供她私用,一个彻底成了工作室,每天经常有编剧们进进出出。   苏沉过来时,有新来的小编剧刚好出来,瞧见是主演时脸颊飞快红了,匆匆鞠了个躬快步跑了,都不好意思说话。   门大敞开着,里面传来传真机和打印机不休工作的咔咔声响。   他往里看,闻长琴正与其他两个编剧往长桌上分发文件,预备接下来的工作日程。   苏沉扬了个客气的笑,轻轻喊了声闻姐。   闻长琴抬头看见是他,笑容满面地唤他进来。   寒暄几句之后,苏沉佯装不经意地聊到这个新演员,闻长琴一拍巴掌,很是赞许。   “正要跟你说这事!”   “先前为了这小乞丐,选了五六十个演员,全都不合适,就是达不到我的这个要求。”   “对的对的,闻姐之前都发火好几次,可吓人了。”   闻长琴作势要拿剧本敲人脑袋,小编剧们一哄而散,不再帮腔了。   苏沉站在一旁,侧影修长静谧。   “后来,不是请了一位话剧演员?”   “对,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大概贴合那个角色。”   闻长琴想起什么,掏出手机,开始找相册里的旧照片。   “你看,就是这个人。”   她手指一按,给苏沉看另一个小孩的照片。   “但是老邵有眼光啊,他给我们介绍了一个熟人朋友的孩子。”   “我们当时本来都不打算再换人了,毕竟合同都谈完了,但是……哎,你看看。”   手机屏幕里,有个笑容清爽干净的小孩。   他面容稚气,看起来乖巧可爱,说是才九岁也有人信。   苏沉低头看着这个孩子,嗯了一声。   闻长琴给他看完,自己觉得有趣:“你不觉得奇怪?”   “我当初可是说,一定要找个丑的。”   苏沉笑了笑:“闻姐肯定有自己的道理,我信您。”   闻长琴一脸捡到宝了,重重点头。   “这个小孩,真是神了。”   “他长得这么灵秀,居然知道怎么样变成丑。”她努力形容试镜时令众人惊愕的那一面:“就是,明明五官特别标志,但是像是不用任何人教,要凶恶就凶恶,要丑陋就丑陋……我的天啊,我当时揉了半天眼睛,心想这怎么可能?”   苏沉听得入神,仔细一思索,觉得确实有可能。   有时候,比脸更令人厌恶的,是丑态。   细致入微的观察,能让人学会猥琐不堪的气质,卑贱低微的精神状态,模仿出潦倒肮脏的一面。   自身五分丑,配上服装加八分,便是十三分的出神入化。   他难以说出自己的不安,仅仅是低着头,念出照片上的名字。   “……林久光。”   林久光,国内知名童星,自幼出入片场各处,演过各个老明星的儿子孙子。   他虽然年纪小,但已经有好几部家喻户晓的主演作品,还在大制作电影里客串过好几个出彩配角。   有人戏称这是‘国民小朋友’,一点不假。   小朋友长得灵秀可爱,演得又出神入化,很受大家欢迎。   新人正式入组之际,大家聚一块请客吃饭,邵海沿还开玩笑说要把椅子垫高点,免得小孩够不到杯子。   总监和几个制片都来了,演员也来了很多,都算给邵海沿面子。   “俗话说,杀鸡焉用牛刀,”葛导演一边伸筷子夹桂花糖藕,一边念叨道:“这个小乞丐的角色给咱们久光演,还是有点屈才,屈才啊哈哈。”   “确实,咱久光虽然年纪小,但已经是好几部片子的主演了,”又有人接话道:“我之前看过《风华绝代》,哎,真是演得好,哭戏哭的我心脏都攥得疼。”   林久光确实个子很矮,在这种巨大宴会里很容易找不着脑袋在哪。   二三十人的大桌子,到他那猛然缩下去,还有点喜剧效果。   苏沉坐在冯嘉身边,看见蒋麓随手给这小孩倒酸奶。   他突然道:“你也认识他吗?”   “不光认识吧,”冯嘉想起什么,一拍巴掌:“你们两搭过戏,对不对?”   “你演他哥,就那个什么——那个民国戏!”   “哎对,”大伙儿跟着想起来,很是怀念:“四五年前的戏吧?蒋麓你暑假拍的?”   “哇,那时候久光可小了,说话奶声奶气的,超级可爱!”   蒋麓放下酸奶,抬眸看了一眼苏沉。   没等他说话,身旁经纪人铃姐也跟着开玩笑。   “那咱们麓麓又多了个弟弟要照顾,你责任重大啊。”   大伙儿哈哈大笑,气氛特别融洽。   苏沉低着头笑,不再说话。   林久光察觉到什么,不安地看了过来。   但他年龄太小,在宴会里其实没多少存在感,陪大家一起坐坐罢了。   剧组里很久没有这么小的演员了。   伴随着苏沉从十岁长到十五岁,六年里其他小演员也陆续长大,或者相继杀青退组,一直以来,最年幼也最需要呵护的都是苏沉。   林久光突然出现在这里,像是给整个组注入全新的生命力,很多阿姨姐姐跟他说话时都忍不住逗一逗,声音变得特别柔软。   小演员意外地受人欢迎,连带着引荐他的邵海沿也人际关系变好。   当天正式入组,第二天就要开始拍戏。   化妆师把破破烂烂的麻袋装给林久光扮上,又拿特效笔给他画雀斑,连连感叹小孩皮肤真好,脸蛋嫩的像刚剥的鸡蛋。   几条拍下来,果真是演技不凡,效果好的离奇。   小乞丐丑萌丑萌的,拄着树枝要饭时被风吹得哆哆嗦嗦,像个可怜巴巴的小蟑螂。   ——明明不上妆时清爽干净,是怎么做到换脸一样气质说变就变?难怪闻姐选他!   “哎呀,演得真好!太有感觉了,简直和书里一模一样!”   “海导选人真是选对了,那个话剧演员试镜都没这个感觉,久光好棒呀!”   “听说久光拿了不少奖来着?”   “拿奖算什么,他的作品那么多,已经很厉害了!!”   苏沉静默地不做任何评价。   他想过邵海沿做各种出格的事情来报复他,或者口出恶言如何嘲讽。   但他从没有料到,还有杀人诛心这一说。   邵海沿精准又自然地,找了个比苏沉更像从前小苏沉的小孩,来否定他存在的意义。   成年人的阴毒,像下水沟里生疮的蠕虫。   仅凭这一个小孩,剧组所有的焦点和关注都随之转移,连蒋麓都认识他更早几年。   ……更加年轻,更加会演戏,更加受到各类长辈的赞叹和喜欢。   像是一瓶浓硫酸,悄无声息又毒辣至极的,要一点一点淹没腐蚀苏沉所立足的所有领地。   他有任何委屈烦闷,都会显得‘不够成熟’、‘小孩争宠’。   苏沉必须看起来平静又沉稳地点头微笑,也必须强行接纳这个小朋友的存在。   再看见那个‘同类’又或者‘镜子’般的存在,他都觉得像微小又突兀的针刺。   苏沉很难长时间地保持这样的得体,他必须要找一个安静无人的地方,看不见这些人的地方,像找一处能呼吸的地带喘一口气。   他选择皇宫最高的一层,躲开所有的摄影师和助理,一个人去墙面残破的高台上恢复理智。   越是如此,越觉得荒诞好笑。   我据理力争,不是为了和你夺权,是为了把剧本平庸的地方一点点剔出来,替你这个无能的导演保护作品的质量。   邵海沿,你在做什么?你千方百计的想膈应我,逼着我每天照镜子一样看这样一个后辈,很有趣对吗?   苏沉倚着栏杆看远处剧组拍戏的人群,又想笑,又不肯让自己哭。   他被姜玄硬生生架到这个年龄不该有的高度,也被这部作品架到不允许幼稚的高度。   视帝可以脆弱吗?   视帝吃一个小孩的醋?觉得一个小朋友的存在是刺痛的,就像二胎三胎家庭又添一员那样的膈应?   家人,事业,存在,一切都被充分解构,然后被精准代替。   给蒋麓代替一个新的弟弟,给剧组代替一个更聪明的小演员,像是对他的未来也撂下一句话。   ……你其实什么也不是。   邵海沿在林久光进组之后,每天笑得像个得胜者,很刺眼。   苏沉觉得一切都荒谬透了,有难以言说的烂。   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想。   他一个人陷入如此境地里,像是太敏感矫情,心思太多。   少年吹着冰凉的风,在春天迟来的冬日里吹得脸颊刺痛,又用双手紧紧地捂着脸,像是呼吸不过来。   他缓了很久,久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错过上戏的时间了,才再次睁开眼睛。   但这一次,栏杆旁边还多了一个人,陪他一起静静站着,眼睛望着远方,如同另一只囚鸟。   “……林久光?”   小孩没抬头,也在看远方。   冬风吹得树叶卷落,行人的围巾也随着摇晃。   林久光一个人揣兜站在栏杆的另一侧,不知道是这样看了多久。   苏沉第一次这样近的打量他的面容,却看见在片场之外,小孩的脸上是一样的彷徨。   “我接到这个戏的时候,觉得不太对。”   林久光终于开了口。   “我爸妈说,一定要去,这是《重光夜》,演这个会更红。”   “可是我不想演乞丐。”   苏沉陡然觉得,他们像是同龄人。   林久光面容很稚嫩,可但凡是早早进了剧组的人,好像都没法留住那一份单纯。   “我又说了一次,我不想演乞丐。”   林久光看向苏沉,垂下眼睫道:“我很喜欢我这张脸。”   “所以我不想被画上雀斑,被贴上脓疤,扮作笨拙痴憨的样子。”   “可你还是来了。”   “你说得不够准确,”林久光笑起来:“我还是被我的经纪人,我的父母,送过来了。”   “像送一个礼物那样。”   苏沉极少碰到这样的尖锐的感觉。   他身边的许多人,说话都圆滑平缓,不会得罪任何人,也不会戳破任何人。   反而是林久光这样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像一把尖利到极点的锥子。   他们在皇宫的最高处,一边听春日未至的冷冽风声,一边不近不远地站着。   “吃饭的时候,我看到你那个眼神了。”   苏沉反问:“什么样的眼神?”   林久光想了想:“像是喜欢的东西被砸碎了一样。”   “我喜欢的存钱罐被拜年的小孩——当然是比我还要小的小孩砸碎的时候,我就是这个眼神。”   林久光很讽刺地笑了一下。   “然后我家里亲戚说,你都十二岁了,银行账户那么多钱,跟一个小朋友生气干什么,你还是大演员呢。”   苏沉靠着栏杆,发觉有人像是在找他。   但他懒洋洋地靠着,哪里都不想去。   像是想短暂地从剧组消失一阵,不去见任何人。   “然后呢?”   “然后,我在桌上看到你也是这个眼神。”林久光翻了个白眼:“我就想,得。”   “我不光被塞进来,还得扎碎一哥们的心,我真牛逼。”   苏沉侧目看他:“你确定你在读六年级?”   “上学早,初一了。”林久光想了想,又换成无辜的甜甜模样:“你难道喜欢这样咩?苏沉哥哥?”   “别掐着嗓子说话,”苏沉终于被逗笑了:“瘆得慌。”   “这个姓邵的利用我搞什么,我不清楚,毕竟我才刚来。”林久光把脸塞进栏杆里,闷闷道:“但你要是憋屈得不行,就合了他的意。”   “那我得和你当好朋友?”苏沉反问道:“每天亲亲热热在一起,气死他?”   “你等一下。”   林久光把耳朵都塞过了栏杆缝隙,嘴里说着过分早熟的话,行为倒是很符合年龄。   “我最擅长气死别人了,让我想想。”   苏沉听得好笑,仍在往下看。   已经有好几个人聚在一起,看样子是在找他们了。   “有了,”他把整个脑袋都塞进栏杆里,双手抓着两边,以奇怪的姿势麻花般扭着看苏沉:“你赞美他。”   苏沉愣了下,突然觉得这小孩真是不一般的聪明。   林久光开始把脑袋往回拽,继续拧着看苏沉表情,见他了然,也跟着乐:“特好玩,对吧?”   “你越是真心的崇拜他,赞美他,这人心里有鬼,听什么都觉得是侮辱。”   “你对所有人夸他,这种人能半夜睡不着觉。”   他再怎么折腾你,最终目的不就是想要这个吗?   你突然把他所有想得到的认可和赞同都摆到面前,这人能受得住?   叫那个姓邵的利用我,呸。   苏沉笑得不行,刚要答应,听见林久光惊慌地啊了一声。   “坏了,我脑袋被这栏杆卡住了!”   “……?”   “沉哥,等会要到化妆的点了啊,你快把我拔出来!!”   苏沉这辈子第一次见证真有人把自己脑袋塞栏杆里拔不出来,临时搭手手都没地方放。   “抓我肩膀,不对不对,我脖子要断了,你抓我胳膊!”   “一二三,嘿——再来!”   恰好这个时候,蒋麓晃悠到了楼底下,估计也是被铃姐他们托着找人。   苏沉一手拽着林久光的胳膊,一手托着他的下巴,长长喊了一声:“蒋麓,上来!”   蒋麓一抬头,看见两人以奇怪姿势拧在一起,在楼顶上不知道干嘛,表情特别精彩。   “别问了,上来!”   蒋麓匆匆在微信群里留了个言,跑上去救他们。   他这两天是感觉苏沉情绪不太对,但今天两个人突然消失,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人跑到楼顶,一眼就能看见林久光脑袋卡在栏杆里。   蒋麓一脸费解:“你是来务工还是来测试建筑工程的?”   “麓哥!!救我嗷嗷嗷!!”林久光一改刚才的机灵,痛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耳朵耳朵,沉哥轻点!!”   苏沉就差拿脚顶着栏杆往外扥了,怒喝一声:“你帮手啊,还看着!”   “我能怎么帮手啊,”蒋麓还委屈上了:“他就一个下巴,我手放哪?”   林久光两耳朵愣是卡在栏杆里,就差三百六十度转着找空隙了:“我这要是残废了保险赔不赔啊——”   蒋麓先是拍了两张照片,然后再过来帮忙拽人。   一边手里忙活着,一边还有闲工夫跟苏沉寒暄。   “最近看你心情不好?”   苏沉:“……没有。”   林久光已经在鬼哭狼嚎了:“你两谈恋爱呢!头骨!!我头骨要扁了!!救命啊!!!”   剧组发现演员不见的人越来越多,大伙儿陆续看到蒋麓的留言,都往这边涌过来,生怕两个未成年出事。   特别是在隐约听见救命之类的叫喊之后,更是加快速度,打着手电筒到处找人。   邵海沿也混在里头,倒是没多少担心,更像等着看苏沉闹事的笑话。   蒋麓急中生智,拿出唇膏给林久光的耳朵前前后后涂润滑。   一边涂一边嫌弃:“你到底怎么想的?”   “你聊天的时候不闲得慌吗?”林久光怒气冲冲怼回去:“我头痒不行吗!!”   “大概还有三分钟,”苏沉观望着局势,冷静判断:“三分钟里你出不来,基本就英名扫地。”   林久光立刻慌了,这会儿也不喊疼了,双手一撑借着耳朵上的唇膏猛地一撑,脑袋猛然出来的同时把身后两个人撞翻。   恰好这个时候大人们举着手电筒冲到楼上,看见三个人仰躺在地摔了个人仰马翻,林久光呈大字型横在两个哥哥身上。   一只脚蹬着蒋麓的脸,一只手挂在苏沉脖子上。   周金铃倒吸一口凉气。   “你们!!你们仨在干嘛??”   苏沉把脸偏到一边,林久光耳朵红红地在傻笑。   蒋麓充分思考后得出结论。   “我们在……沟通感情。” 第117章   混乱里, 大伙儿把三个孩子扶起来,帮着拍身上的尘土。   “这么高的地方注意安全啊,你们三个都金贵, 谁摔了伤了都是大问题……”   林久光瞧见邵海沿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也很坦率。   “我就是这几天被助理盯烦了, 想一个人清净下,以后会注意。”   他的助理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哥, 这会儿后怕到把林久光袖子紧紧拽着,生怕这小孩再乱跑自己要赔命。   这事说大不大,被叮嘱几句也就过去了。   毕竟男孩子哪有不调皮捣蛋的?都是爱玩罢了。   但至此以后, 林久光就明晃晃地跟苏沉黏在一起,成为饭搭子组合的新一位成员。   双胞胎都是模特,需要长期保持身材, 剧组把八大菜系轮番弄上, 他们也还是吃生菜沙拉配白水煮鸡胸肉,苏沉刚开始还试图和他们一起吃饭,后来看多了鸡胸肉自己都没胃口。   林久光一来, 两人结成夜戏兼夜宵联盟,把小吃推车都逛了个遍。   ——当然这照片很快就流传到微博上, 内容不外乎是苏沉和臭豆腐摊小贩合影, 或者苏林和车轮饼大娘合照。   很小概率里, 还会加一个叼着雪山楂的蒋麓。   后者仍然在自觉避嫌, 就算拍照也一定会借林久光隔开距离,随手懒散的比个耶。   邵海沿终于是忍不住了,有天私下跟林久光问了一嘴, 佯装不在意的样子。   “你跟那两个, 现在很熟了?”   林久光人后毒舌早熟, 人前秒变甜甜小朋友。   “是呀,邵叔叔。”   “你不是说,要多跟苏沉哥哥他们讨论问题吗。”   邵海沿盯着他看了几秒,分不清这小孩是在装傻充楞,还是确实天真无邪。   他思索片刻,语气复杂道:“心思还是用在正事上。”   “你爸爸拜托过我好好照顾你,你也得听我的话,明白?”   小朋友乖乖点头:“我都听叔叔的!”   B组里,海国组的人在帮忙筹备A组烧宫的戏码。   在最终剧情的末尾,汉国皇都的宫城是真的烧了。   钱阅投诚于皇后,最终讲出了她偷听到的阵法所有细节。   想要神魂交换,需以城池相祭。   偌大宫城烧了个干净,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但与之相对应的代价是,海国灭国,整个汉国确立迁都东南,彻底掌握更广阔的领土。   失去故国的蓝子真再换魂醒来时,看见自己的故土淹没在兵戈的混乱里,同时得知海昉国已沦为汉国的行省之一,当场又哭又笑,疯魔过去。   这样的情节充分满足邵海沿要拍蓬勃恢弘大场面的心愿,但前期准备工作非常多,多到需要爆破工程师一同测量并数据建模,不断确认CG画面和烧毁实景的配比。   早在第四部时,闻长琴就已经和卜愿商量过,要真烧一部分宫城,新建不同风格的皇城,同时复用大批已有的布景,将它们调整布局或配色风格,方便二度利用。   蒋麓如今作为副导演之一,被叫去帮忙登记名录,以及确认需要提前搬卸存库的场地道具。   他做了三天,在麻团般的繁杂忙乱里抄录到深夜两三点,白天还要继续导戏和拍戏。   直到冬姨重重拍了下他的肩。   蒋麓本在专心确认数量,被拍得愣了下,回头看见是自己的师父。   “你还没反应过来?”   冬姨对他说这句话时,有明显的责备。   蒋麓笔尖一顿,想要开口,又仓促停下,脑海里大量信息在翻搅梳理。   “你被使绊子了,明白吗。”   冬姨抽出他手中的单子,拎到半空不客气地晃了下。   “这个该你做吗?”   她虽然在保护他,语气跟平日里蒋麓弄混摄影参数时一样,听着挺凶。   “你知道这是多大的工作量吗?你白天夜里都不用休息了?”   蒋麓拧上笔帽,对着这位既是自己下属又是自己老师的女人道:“我是觉得,这段时间气氛不对。”   “还算有救,”冬姨眯眼道:“继续说。”   “今年剧组来了很多陌生人,B组里也有一些。”   “很明显,这些都是他的人。”冬姨长马尾一甩,把单子按在桌上:“你赶紧把这个担子甩出去,下午还要跟我去山上拍戏。”   蒋麓叹了口气。   “我不是不敢,我是怕这些人对剧组的东西乱来。”   财产损失是一部分,他不想这些人毁了他舅舅一点点拼凑起来的心血。   女人这才想通什么,又拿起单子出去了。   一个性格泼辣的壮年女人,还是剧组摄影指导,基本在B组可以横着走。   她出去以后没多久,几个新面孔过来赔礼道歉,匆匆表示是自己没接好这活儿。   蒋麓安排自己一个助理过去监工,叮嘱任何家具灯饰都不许磕坏了,仍是不放心,打算隔三差五过去看一眼。   搬空几座宫殿,要搬走上千个细小的布置装饰,每一样都是舅舅亲眼挑的。   他还要看着那场火燃起来,烧灼着蔓延过一墙一瓦,让一个旧时代彻底终结。   至于B组里悄无声息的排挤和打压,他反而看得很淡。   林久光来了不久之后,这个现象渐渐开始,并且越来越有恃无恐。   器材会莫名其妙损坏,有时候随手放下一个文件,再回头就没有了。   但排挤,或者说霸凌这件事,最主要是看气氛。   最开始可能只有一两个人,说话时阴阳怪气,看蒋麓时目光微妙。   人数会渐渐增多,有的负责捧高,有的负责低踩。   而冬姨像个暴躁的老母鸡,把这些不安分地都轰得远远的,见人就怼,搞得这帮人狗血淋头。   蒋麓被她护着时,感觉特别陌生。   他现在有一米八五,似乎该算成熟了,但社会年龄一算,还没高考呢。   想起苏沉以前说过的话,蒋麓被护着时也会跟着想。   我现在……算小孩,还是大人?   与此同时,林久光在和冯嘉对戏。   小乞丐被重光夜选中之后,一夜之间能够看见每个人的所剩岁数。   他睡醒时揉揉眼睛,先是被街坊邻居们围得水泄不通,紧接着能看见每个人头发上有不同的横竖杠杠。   譬如偶尔施舍他肉包子的大娘,头发上有三横一竖,像是烙上去一样清晰明显。   经常拿扫帚打他发泄怨气的老赌棍,第一天来道喜时头发上两横八竖,第二天再来骂人的时候,头发上忽然什么都没了。   小乞丐看得满头雾水,但留了个心眼,没跟任何人说自己能看见什么。   逢人来问他多了个什么神通,都摇摇头憨笑着说不知道。   到了第三天,那个老赌棍死了。   他隐约发现了什么,满街继续乞讨要饭,一个个看过去,瞧每个人头发上有多少条线。   照水缸时,他瞧见自己是七横八竖,像是还能活很久。   而妇人牵着的小孩,头上有的是六横六竖,有的是九横四竖,均是只有他一人能看破的玄机。   一夜之间,他竟因为重光夜的降临,能够看破所有人的寿辰。   在异光垂青之前,他是个无人关心的小乞丐,连破馒头都会被野狗抢去,睡在街边鄙陋的小草房里,能活一天算一天。   酣梦睡醒之后,他突然拥有所谓的‘神通’,连三条街外的当铺掌柜都会坐车来亲自给他发红包。   所有人不知道这重光夜到底给了他什么,但都一致默认他会和所有天幸师一样,成为半仙般的存在,迟早有一天飞黄腾达。   有人开始给这半大小子张罗婚事,甚至愿意把自己女儿嫁给他。   有人开始风雨无阻地给他送饭送汤,还邀请他去自己家里长住。   小乞丐看着每个人发侧的横竖痕迹,竭力守着这个秘密。   然后在某一天,在他坐在湖边晒太阳的时候,后颈一凉,突然就没了意识。   再醒过来,他已经被秘密带去了皇宫,被蛇骨婆婆询问了一二。   又粗又长的大白蛇比他个头还高,小孩吓得快尿了,自然什么都肯说。   老太太拐杖一挥,白蛇吐着信子游走了。   小乞丐吓得团在地上,也不会那些宫廷的礼节,动作笨拙地一个劲磕头,求奶奶不要杀他。   蛇骨婆婆瞧着好笑,叫他坐回凳子上。   一老一小天幸师相对而视,竟然还有点亲切。   此时此刻,姬龄还在重病不起,全凭草药吊着一口气。   毒酒药效过狠,连应听月族内的灵药都救不回来。   老婆婆拿了他的兵符,调密探把这小乞丐绑过来,算是在这死局里找了一枚新子。   她听懂他的能力之后,派皇后把小孩带去囚禁元锦的暗室里,让他看看这囚犯的寿数。   小孩傻愣愣地去了,压根不知道地牢里绑的是当朝天子,直到左右各看了一眼,才恐惧到连连后退,后背撞到墙了还想跑。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左右各有横竖,而且完全不同?!   剧本在写皇后和小乞丐的戏时,虽然着墨不多,但也充分体现两个人的性格。   皇后这个角色,算第六部里各派势力的工具人。   东南总督的那一派,把她当作笼络圣意的政治亲信。   秘密换魂的蓝子真,把她当作羞辱皇室尊严的棋子。   老婆婆并不觉得她有用,也只安排些小活儿给她,譬如带小乞丐去地牢。   可在这些夹缝里生存的皇后,坚强又聪慧,哪怕仅是与小乞丐短暂会面,也能套取许多话出来。   编剧写了她带他进入地牢时一路的套话过程,把小乞丐的懵懂无知,和皇后的温和明睿都写得很是出彩。   林久光和冯嘉现场对过戏份之后,觉得还少了点什么。   ——这段戏很出彩,台词逻辑都没话说。   但是……   “我觉得按皇后的性格,不会婆婆让她带人去地牢,她就一定会带人去。”   “对,”冯嘉听得赞同:“她可能会要求,梳妆打扮,或者给小乞丐换件像样的衣服,中间确认下这个小孩是做什么的?”   “那最好在地牢戏之前再加一段。”林久光直觉思路豁然开朗,起身道:“我去和导演讲。”   冯嘉愣了下,下意识抓住他的袖子。   “要不我去吧?”   她露出害怕的表情,仍是强作镇定的起身。   林久光愣了下,不明白哪里有问题。   “编剧不太愿意吗?”   冯嘉摇摇头,已经往导演的方向走了。   林久光虽然比她年幼数岁,但觉得情况不对,很敏锐地跟了过去。   冯嘉扬了个笑,跟导演低声讲了前后,只说前面好像缺了一点,没敢说要补。   邵海沿对冯嘉态度还算温和,耐着性子听完了全部过程,眼睛却一直看着林久光。   冯嘉拿捏不准这个导演的脾气,不知道他生气了没有,小心翼翼道:“当然,这也是我个人愚见,如果打扰您了,我先说声抱歉,您千万不要介意。”   邵海沿仍然看着林久光,嗯了一声,问道:“你觉得呢?”   林久光没多想。   “改呗,前面加一段,台词现写要不了多久。”   邵海沿看着这孩子冷笑,笑得眼睛里在冒火。   “好,好啊。你跟苏沉真是一学一个准,学得好啊!”   冯嘉脸色一变,再想护着林久光已经来不及了。   “你他妈的一天到晚跟他都学什么了?!我问你?我栽培你给你抢角色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邵海沿吼人的时候不留半分情面,劈头盖脸全都发泄了过来。   “改改改?你现在也想骑到我头上是不是?”   “我告诉你,剧本都是老子一个字一个字审过的,要改老子早改了!”   “演个配角看你得意的?就你聪明是不是?!”   林久光被骂愣住了,呆了一下:“什么?”   他的助理是个年轻人,这会儿躲着不敢出面。   还是冯嘉的经纪人眼疾手快过来挡骂,把两个未成年人护在身后。   “邵爷,您是最聪明的,这两小孩还糊涂呢,您千万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邵海沿压了太久的脾气,此刻尽数发泄出来,压根不给任何人留面子。   他知道剧组到处都会传话,索性指桑骂槐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逼得冯嘉经纪人连连赔不是。   “就你们想着出戏是吧?一个个都想争最佳男配角女主角呢?”   “今天你要加戏,明天他要改戏,对,我们的剧本就是个马蜂窝全是窟窿眼,谁想往里面塞什么都行!”   大老爷们撒起泼来,几乎是倾倒恶意般在数落现场所有人。   林久光没想到一句话能戳他痛点上,虽然被骂的有点生理性泪水,其实更多是懵着,没太清楚状况。   剧组习惯性帮腔劝架的人,有一半闭了嘴。少数几个人还在维持气氛,但声音听起来很稀疏。   他们原先都是旧组那边的老成员,肯帮着自己人。   现在,就像蟑螂出现一个,意味着背后有一窝。   从前士气高昂、凝聚一心的剧组,也在不知不觉地派系分裂着,在林久光被痛骂时只是意味深长地交换着眼神。   有人冷眼旁观,有人嬉笑点火,但总归都不再是一路人了。   冯嘉经纪人赔了不少好话进去,眼看着林久光还在发呆,拉着这孩子一块过来道歉。   “快跟你海导赔个不是,以后不懂的事少插嘴,明白了吧?”   林久光知道这阿姨是在捞自己,但不太肯道歉。   他脾气很硬,宁可换成软糯无害的样子,轻轻反问一句:“邵叔叔……我不太明白……那你现在还生气吗?”   邵海沿骂完人以后痛快多了,见这小孩确实是傻,摆摆手表示算了。   真是爸妈没仔细教,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多大人了,还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怒气平息之后,众人达成默契,都没再提加戏的事。   海导黑着脸导完这场戏,刚宣布下工休息,助理急匆匆地跑来,说是上头打来的电话。   中年男人愣了下,本能看了一眼林久光,又看向眼睛还有点红的冯嘉。   这两小孩上头也有谁罩着呢?这就已经找上门问罪来了?   一看电话,更是头皮发紧,匆匆吩咐了几句就回房车接电话去了。   邵海沿的上头,无非是投资方和电视台的重量级人物。   姜玄算是他上级的朋友,约束力远远不及这几位。   刚才在剧组众人面前,他还能声厉色荏地怒斥几句,现在哪怕拿着手机对方看不到脸,他仍是下意识摆出谄媚又小心的表情,和刚才那几个哄人的经纪人没什么区别。   “胡爷?是我是我,哎,您说。”   邵海沿真以为是剧组消息走漏的太快,自己不小心得罪了大人物,说话时都不敢多透露信息,等着对方先发难。   大人物在懒洋洋地抽雪茄,吞云吐雾里说话停顿很长。   “忙得怎么样了?”   “托您的福,都还好,都还好。”   “算顺利?”   “嗯嗯,现在磨合的也差不多了。”   “你之前跟我保证,几月能拍完来着?”   “我们是十二月开始拍,差不多八月底能拍完。”邵海沿发现话题不是围绕着那两个小演员打转,这才如释重负地从墙上滑坐到地上,继续小心应对着金主的提问:“当然,咱们速度挺快的,八月初拍完也有可能。”   “太慢了。”胡爷漫不经心道:“你知道颜电用了多长时间吗?六个月,不到。”   邵海沿努力回忆着具体的月份,不确定这话的意思。   他记不起来了,但人家说是六个月,那只能是六个月。   “您的意思是?”   “你八月拍完,十二月才能做完后期,你想怎么样?抢我贺岁档?我贺岁档还有别的剧要上,不能撞档期。”   邵海沿愣在原地,像是晴天霹雳一般,努力找合理的原因解释这一切。   不可能,颜电怎么可能拍的这么快,五个多月拍完?放他妈的屁!   但对方并不打算给邵海沿说话的余地。   “听着,我要你五月拍完,七月开播,这已经是宽裕的期限了。”   “你知不知道,高三的学生都是六月就高考放假,等着看电视剧找乐子。”   “你他妈倒好,想拖到过年?还八个月?”   邵海沿听得浑身发冷,想辩解几句,还想找以前的合同出来。   但是他被这些资方拿捏的死死的,这个时候提合同条款跟找死没有区别。   “胡爷,现在已经是三月了,”他竭力挤出笑容,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而且这几个主演都不好伺候,我天天在他们面前跟孙子一样,一个两个演得不怎么样还要改戏……”   “别跟老子扯这些。”电话那边的人并不打算陪他多聊一会儿:“我只要结果,明白吗?”   “胡爷,胡爷咱们见一面行不行,咱们当面聊啊?”邵海沿都快疯了,怎么敢应下这个事:“咱们不能跟颜电比,每部剧的时长厚度全都不一样,求求您给我留条活路——”   电话已经挂了。   邵海沿目瞪口呆地坐在房车的胡桃木地板上,重重拍了拍自己的脸。   他本来和这几个演员不对付,现在要提前几个月交片子,他找谁说理去??   胡爷只给他五个月,而且现在已经过去一半了。   就算把特效和后期制作压缩到极限,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出成品,这根本不可能!   邵海沿伸出十只手指头,翻来覆去的数。   就算他抻到七月底交成品,也至少要留一个月时间加钱给所有公司做特效出片子。   现在是三月中旬,距离六月底也只有三个月。   三个月拍完这么多戏,剧本里还有他加的一堆宏大场面和群戏,操,要不辞职算了?   邵海沿真的有那么一秒把辞职的念头摆到了最高处,又想到自己早早花掉的预付款,还有合同里的巨额赔偿金,吓得又跌坐回去,拿指甲紧紧扣着地板缝。   不行,不行,一定要交片子出去!   大不了不像颜电那样讨个什么最佳导演奖,现在得奖不重要,交货最重要!   他心烦意乱,越想越觉得着急。   三个月,拍掉百分之六十的戏,硬生生把时间砍掉这么多,还要交成品给电视台播出……   这已经不是拿奖的问题了,是质量的问题。   绝对不能死抠质量,速度越快越好。   ——可是《重光夜》这样会砸在我手里,以后国内谁还敢找我拍戏?   邵海沿眼睛都红了,恨不得砸烂房车里的所有陈设。   妈的,反正老子要活下去,老子要拍完东西交差!   老子如果活不下去,你们一个两个,全都别想好过!   海导在片场发作的事传到苏沉耳朵里,已经是当天的晚上了。   他下意识想去找林久光陪陪这个弟弟,又意识到邵海沿一直在往剧组里塞人,渐渐耳目众多,为了不激化事情,没有起身出门。   ……至少整个酒店还是蒋麓的。   苏沉用内线给林久光打了个电话,嘟嘟几声之后,传来的声音睡意惺忪。   “沉哥?”   “你还好吗?”苏沉心里愧疚,觉得是自己波及了他:“我很担心你……今天的事,我都听说了。”   “嘉姐安慰我一下午了,你别太客气。”林久光瘫在床上,拿手指绕电话线玩:“我第一次看见导演发疯,骂得不够过瘾还喝口水接着骂,当年连着NG也没见别人这么凶。”   苏沉不多隐瞒,把前情和他大致讲了。   林久光听完,人还是有点懵。   “就为这个?现在哪个剧组改剧本不是常事啊?这小说又不是他写的,他护成这样,有毛病吧?”   “是啊……我们以前几年都是现场边拍边改。”   苏沉担心他的情绪,又道:“以后我多往剧组去,至少他不敢明着骂我。”   “你再有这种需要,先跟副导演聊,让副导演去跟他商量。”   林久光把电话线玩成了翻花绳,拿肩膀夹着电话筒道:“沉哥,我觉得你现在不该关心我。”   “你该关心下麓哥。”   苏沉这几天疲于拍戏,又很少去海国组那边,消息不太灵通。   再提到蒋麓时,清澈的声音都像是变干涩了一些,仍是有说不出的隔阂。   “他生病了吗?”   “不是。”林久光犹豫了几秒,仍然说了出来:“我助理前两天帮我去递文件,看到过好几次了。”   苏沉怔了下,皱起眉:“看见什么?”   “看见……蒋麓在搬东西。”   很重的摄影器械,不归他管的道具木箱,以及等等。   林久光和苏沉都在剧组混了很多年,清楚知道这个原始森林里的等级秩序。   不管是副导演,还是男二,都不该亲自搬卸重物,或者被支使着做类似的任何事。   他们拥有一致的嗅觉,所以林久光点到为止,只用这一句话,就能让苏沉明白事情不对劲。   “我知道了,现在过去找他。”   林久光噢了一声,处在倍儿聪明和有点迷糊的交界处。   他原先觉得自己可通透了,进了这个剧组以后反而像是还不够灵光,今天一整天都有点糊涂。   “那你们别吵架哦。”   “嗯。”   苏沉这次出门速度很快,连拖鞋都没有换。   他直接走到蒋麓门前,伸手按原来的密码。   3189,我是笨蛋。   电子锁滋滋一声,冒出红光,显示密码不正确。   苏沉愣了一下,手悬在半空,没有再按门铃。   他被这门挡在蒋麓的世界外,再次被重复提醒,他们需要保持距离。   没过半分钟,门被快速打开。   蒋麓叼着牙刷,嘴角还泛着沫儿。   “找我?”   苏沉怔怔看着他,伸手抓过蒋麓的手,看掌心和手背。   刮伤有好几道,还有细细的疤。   剧组的木头箱子上都是倒刺,不小心就会留伤。   蒋麓被他捧着手,先是皱着眉想了一会儿,然后道:“林久光说的?”   楼下专心翻电话机花绳的小朋友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苏沉不说话,检查完他的左手,又检查他的右手。   看得实在心疼,表情都一览无遗。   蒋麓真想亲一下这样表情的苏沉。   他抽回手,去浴室漱口洗牙刷,在流水声里又道:“没什么,就是帮朋友几个忙。”   “你助理呢?”苏沉直直问道:“潮哥还有其他几个人呢?”   “都在帮我。”蒋麓平淡道:“事情太多了,忙不过来。”   “你不像这样的性格。”苏沉靠着门,说话时还在看他脖颈后面晒出来的痕迹,还有门口肌肉损伤用的喷雾。   他看得内疚又难过,开口却只能喊他的名字:“蒋麓……”   “人有软肋是很麻烦的事。”蒋麓平直道:“我的软肋可以是你,也一定是我舅舅,和他留下来的这个剧组。”   冬姨扶他一把,和这些人损他一把,都可能是因为卜愿已经不在了。   他看得很清楚,也竭力在守住所有能守的事情。   “很久之前,我那个哥们,裴如也,跟我解释过。”   “舅舅给我和他安排见面,是因为有投资项目可以一起做大,方便日后的布局。”   “但另一个原因,是裴如也从小就在守家业。”   蒋麓把牙刷扔回杯子里,靠在墙的另一边,在光线明与暗的分割线里与苏沉对视。   “裴如也好像是九岁时祖父离世,然后全家十几口人在旧金山争家产争到现在。”   “我当时还在想,这也太电视剧八点档了,都什么年代了还要用守家业这样的词。”   现在,差不多的情况降临在他身上。   银行资产和股份投资都好说,但这偌大的影视基地,这博物馆部件般成千上万的心血,他需要一直守下去。   舅舅知道,他也知道,他这个人太重感情,拿得起放不下。   别说是舅舅知情也答应的烧毁几座宫殿,就是有人磕碰坏了剧组的一盏锦纱灯笼,他都会跟着心疼。   从前蒋麓还笑话过舅舅,简直跟守财奴一样往四合院里没完没了的搜罗些杂七杂八的。   现在……也没什么区别。   但即便是被压得透不过气了,再见到苏沉时,蒋麓也笑得轻松随意。   “其实也还好。”   苏沉不反驳他的话,一直望着他,眼里都是心疼。   可他该怎么安慰他呢?   他们不能靠近,不能拥抱,不管说什么,都像隔着孤岛两侧。   蒋麓被看得不好意思,自嘲般笑了一下:“就这样吧,我去背台词了,明天还有戏。”   “你吃过晚饭了吗?”   蒋麓愣了下,差点按实际说吃了。   也不算吃过,下午五点匆匆塞了个饭团,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苏沉见他犹豫就知道了答案,低着头走进厨房:“我给你煮点东西吃吧。”   蒋麓没有拦,反而是在心里用道德感审视了自己一遍。   然后发现自己这人根本经不起审视。   哪怕是今晚吃了个十成饱,现在苏沉要给他煮夜宵,他一样会吃个干干净净。   真是不要脸啊。他内心暗想着,然后跟着走进厨房,没察觉到自己在笑。   两人望着干净到极点的冰箱陷入沉默。   “我说,”苏沉扭头看向他:“你冰箱里除了雪糕冰棍和冷饮,还有别的吗?”   “我是个节制的人。”蒋麓假笑:“就这些,没了。”   苏沉叹了口气,道:“我那有冷冻的小馄饨和元宵,好像还有速冻水饺,你想吃什么?”   “元宵。”蒋麓感觉自己简直是秒答,又掩饰性咳嗽一声,眼神很飘忽:“不过吧,我其实也没那么饿。”   苏沉站起身,把冰箱门关好,拽着蒋麓的袖子就往外走。   蒋麓哎哎两声,看着抗拒其实很配合地把大门关好,任由苏沉拽着走。   “密码是6372。”   蒋麓跟着念了一遍,没嚼出来是什么拼音缩写。   说话的功夫,苏沉已经进厨房了,没好气甩了一句。   “缩写是‘你倒是猜’。”   蒋麓瞧着他在厨房里忙活来去,又是烧水又是找汤圆,乖乖地在旁边趴好了等。   像是野兽温顺下来,从爪牙到皮毛都和呼吸一样绵软。   苏沉本来不饿,一生那弱智导演的气自己也饿了,索性各煮一碗。   黑芝麻汤圆圆滚滚地浮在水面上,被调羹拨弄地一沉一浮,很俏皮地滚来滚去。   夜宵煮好,两人坐在餐桌两侧,碗和人隔得一样远。   苏沉舀了一个张口要咬,看见蒋麓还在瞄自己。   他挑眉表示询问,后者反而单手撑着下巴,继续看着。   “不饿?”   “饿。”蒋麓诚实道:“每次看你担心我,好像都是气鼓鼓的。”   怪可爱的。   苏沉想怼回去,眼睛又看到他掌心的擦伤,低头继续咬汤圆。   “快吃吧,等会就凉了。”   蒋麓还是不肯吃,一手护着宝贝般扶着碗,静静看苏沉吃汤圆的样子。   他很想笑着逗一逗他。   就这么在乎哥哥啊。   哥哥也喜欢你。特别喜欢。   但直到两人把汤圆都相继说完,蒋麓仍旧什么都没说。   他们相敬如宾的吃完夜宵,一个送另一个到门口,完成时隔三个月之后的私下聚会。   两个人都充分克制着,心照不宣地表演着路人般的友谊。   临关门前,蒋麓想起什么,道:“我的密码是9496。”   苏沉微微点头,等他解释后半句。   结果蒋麓把门关了。   苏沉盯着关上的门,像是要盯穿一个洞。   ……王八蛋。 第118章   -1-   翌日下午两点, 邵海沿叫所有人去会议厅开会。   他不仅叫了主要演员,而且还安排了远程联线,将更高级别的管理者也拉入了这场会议。   会议主题是, 拍戏档期要缩短至少两个月, 一切进度必须提高效率, 同时还要保证质量。   “换言之,每天要完成的条数, 以及NG次数都有了明确范围。”   助理抱着电脑播放连夜赶出来的PPT,眼睛下一片乌青。   邵海沿基本没看大屏幕上画线标红的数字,说话时有种超乎冷静的客气。   “关于现在有很多演员想要调整剧本这件事, 我充分理解。”   “有创作欲望是好事,想提升作品质量,加入更多个人表现, 这些都很合理。”   “但为了拍摄进度, 从今日起,如果再有任何想改编或者变动剧本的需求,咱们要走流程。”   画面随之转变, 出现企业惯用的审批流程图,把层级关系划分的十分清晰。   想要改动剧本任何一处, 首先要写出对应申请表格, 然后递交给葛导演做首次审批, 总导演做二审, 编剧组开会三审后决议。   而且任何一处的改动,都必须提前至少两周预先申请,不再允许边拍边改这样‘散漫’的行为。   流, 程。   蒋麓转着钢笔, 听得好笑。   其他人都安静的不再想说话, 甚至不再看那个侃侃而谈的邵海沿。   苏沉的注意力仍停留在档期上,直到海导说完这些询问谁有问题时,才终于抬起手。   “海导的意思是,如果一天拍不完规定的戏,不会后延,也不会再深磨?”   “这个问题非常好,”邵海沿慢慢道:“真正有实力的演员,也不会一味拖延着进不了状态,浪费全剧组的时间。”   他虚抬出这个高度,然后露出傲慢的笑容。   “苏沉,你觉得呢?”   在苏沉开口之前,周金铃提前发话。   “这个事姜总知道吗?”   “姜总可能干涉不了。”邵海沿平静地说:“这是上面几位的意思。”   周金铃皱着眉不说话,拉着苏沉起身,径直出去打电话了。   她不会让自己的艺人在这么诡异的会议里发言。   有问题,这些都有问题。   还剩三个月,要拍完所有的内容——那质量怎么办?用纸糊出的大楼有人想买?   苏沉被她带出来时还有话没问完,但经纪人迅疾地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转而与姜玄通话。   电话过了许久被转接,又过了几分钟才结束背景音乐。   周金铃已经默念着整理好思路,两三句话讲了邵海沿开会说的事。   “我知道。”姜玄没太大反应:“颜电确实用的时间很短,邵海沿执意这么做,是他自己的问题。”   “但他绝对会祸害我们的主演——还有电视剧的质量怎么办?”   “周金铃,你觉得这件事是你能管的吗?”   经纪人愣了一下,突然清醒过来。   “不要说苏沉,也不用说你我。”姜玄与她交情数十年,才会点拨这一句话:“《重光夜》也好,任何剧组也好,什么时候能靠一个人来决定生死了?”   周金铃离苏沉距离略远,苏沉听不见电话里的答复,眼见经纪人的神色从恼怒到茫然,转身去给她倒了一杯水。   等电话挂断,周金铃低头喝水,说了声谢谢。   苏沉望着她,让她觉得说出这句大白话都有些残忍。   “姜总说……任何时候,剧组都不会因为一个人决定生死。”   她努力扬起笑容,尽力把这句话往好的方向解释。   “他的意思也可能是,一部几百人制作的剧,十几方共同投资的项目,不会因为一个人就火爆全球,也不会因为一个人就臭大街吧。”   苏沉在为她倒水的时候,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打算。   “但我不会这样想。”   经纪人愣了下,感觉不妙。   “也许姜制片会这样说,”苏沉看着她手中摇晃的水面道:“但那是他权衡利弊之后选的结果。”   “蒋麓会拼了命去保整个剧,我也会。”   对你们来说,这是个工作,是个生意。   可对我们来说,这是我们的命。   命运的命,生命的命。   周金铃这几年已经深刻领教过这两个孩子拧起来有多倔,伸手直接抓住苏沉的肩,语气不安:“你还小,你不要一个人扛那么多——”   苏沉望着她的眼睛,笑着摇一摇头。   像是已经笃定了要走的路。   电视剧组里,财务报表可以走流程申报,器材添置可以走流程申请,但改剧本走这一套,完全就是疯了。   类似让一个音乐家在拉小提琴前先写个大纲整理思路,或者让一个厨师先背诵一遍自己要怎么炒菜放油。   一个专业出身的导演定这个规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就是纯纯的坏透了。   可这么有病的要求,被总导演定为规矩之后,被苏沉完整执行,一个步骤都没有略过。   他没有时间了,他必须做到。   蒋麓在日夜兼顾着清点保护大火焚烧前满宫的琳琅物件,从檐上的灯,到廊前的铜鹤。   从梨花木打的博古柜,到镶着假象牙的仿古床。   他成为整个仓库的主人,开始守护属于这个基地的细碎点滴,连搬运过程的监控视频都会仔细检查,确认没有小车开去岔道,秘密倒卖混乱里可以遗失的小物件。   苏沉则写出一张一张荒谬至极的申请表,然后拿着这些去和每个节点的人开会。   林久光那天在高高的楼上给他提过如何气死人的妙论。   如果真的按那个主意来做,也许会有很解气的效果。   可他们都没时间了,他们要的不是解气,不是看邵海沿吃瘪惨败,他们只要《重光夜》能好好的活下去。   周金铃同时照顾着他们两个人,有时候一天要在A组B组之间折返十几次。   她看到苏沉每次能提交一二十张申请表的时候,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把剧本到底通读了几遍?你怎么没演都知道哪里需要改?   苏沉每次都笑一笑又摇一摇头,不再解释。   她觉得事情不对,去找葛导演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葛导演虽然懦弱老实,其实看事情很透,知道这孩子是豁出去了。   “金铃,你想想,谁能没演过戏就知道剧本哪里需要改?”   “剧本写的时候再顺,那也要对戏之后才能知道现场问题。”   她听得一头雾水:“你重复我的问题,我也没办法听懂啊。”   “没有捷径,你明白吗?”葛导演闷头点烟:“没有捷径。”   周金铃这才反应过来。   邵海沿猛然加速的时候,这些孩子不得不每天私下对戏,以及找所有对手戏演员过戏。   他们自愿放弃自己的休息时间,在提前对戏过戏,然后写出所有要改的内容,由苏沉统一整理出来填表提交。   成年人只觉得这是个有些麻烦的项目,时间仓促可能会损耗转化效益。   几个投资术语一串,《重光夜》和任何影视项目都没有区别。   但这几个孩子,还执拗着不肯放手。   也只有苏沉会影响他们每一个人,去争这些金钱之外的事。   葛导演是听蛇骨婆婆的演员讲过这件事,再点破这些事时,也觉得陌生到好像不符合这个世界的规则。   “小朋友们做事,总是会天真一些。”   他掸了掸烟灰,像是被触动了什么。   “你不知道,苏沉在我这里积攒了多少表。”   一周提交一次,一个月就是四十到六十张。   如果单纯就为赚个钱,每天拍完戏以后这个孩子就可以去玩乐休息,远远不用再去在乎这些。   可每次苏沉带着这些表单过来走流程的时候,他的眼神都在说同一句话。   我在乎。   我非常在乎。   周金铃听得难过,却被葛导演拍了拍手背。   “别想永远做鸡妈妈,有时候孩子们得学会面对这些。”   “鸡妈妈?”   “就老鹰抓小鸡里,那个张开手臂的老母鸡。”葛导演看着深夜里慢慢飘远的云层,又说道:“他们迟早要长大的。”   在诸多忙碌事务之中,蒋麓还记得他许久前和苏沉提到过的那个隐秘计划。   跟他的父亲聊聊。   乔海厦时年三十九岁,离异无子,拥有知名矿泉水集团,早早排在福布斯排行榜的前列。   他之前在剧组虽然没有给这个人好脸,但神差鬼使拿了名片,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   但结合网络上已有的这些资料,蒋麓一梳理,觉得不对劲。   他即将十九岁,母亲四十七岁,但是生父……三十九岁?   等于说二十岁时多了个儿子,自己还不知道?   蒋麓一算岁数发现情况很微妙,差点给亲妈打电话问你当年是怎么想的。   姐弟恋?还相差八岁?……你们当年怎么回事?   这明显是有故事啊。   他清楚这么问亲妈,绝对会被秒挂电话,犹豫再三之后,他翻出名片拨通了号码。   电话接通后,秘书问清来由,听到蒋麓两个字时没有太多惊讶,淡淡哦了一声,说会尽快转接。   蒋麓等了一会,听见乔海厦的声音。   “是我,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没有困难。”蒋麓平直道:“我跟你打电话……主要是,想了解下身世。”   乔海厦愣了下,嗅出来什么。   “哎,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诓你?”   “有可能,但我问过我妈,她没否认。”   “让我想想……”乔海厦回忆道:“其实我一直被蒙在鼓里,还是你舅舅拿了出生证来找我聊天,我才知道这件事。”   他们聊天挺客气,反正不像父子。   “不过你对我没那么抗拒了,我挺高兴的,要不找个时间吃个饭,咱们聊聊。”   蒋麓内心又涌起许多叛逆的念头,但还是应了。   乔海厦说找个时间,就真是当天找个时间,坐飞机过来找蒋麓吃饭。   像是在时都搭了个出租车,两三个小时抵达渚迁,还订了这里唯一一家上档次的日料馆。   包厢里流水潺潺,有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帮忙端菜倒茶,踩着木屐走路没有一点声音。   蒋麓坐在父亲面前,终于肯正眼看一看自己的生父。   乔海厦保养的很好,说刚满三十岁也有人信。   蒋从水是典型的学者面孔,样貌寡淡清冷,虽然不够貌美,但气质绝对没话说。   仔细一看,他反而是随了父亲,生得五官很浓,眼眸几乎一模一样。   蒋麓大概能猜出来,舅舅是在查出癌症以后才辗转找到了乔海厦,一样是为自己找未来的依靠。   他脾气里有傲气,但也明白好歹,做事不会再如以前那样恣意任性。   两个大老爷们杵在包间的榻榻米上,说话有点不好开口。   “其实我也很吃惊。”乔海厦卷起袖子开始吃寿司,沾芥末时辣的眉毛打结:“我以前还看过你演的戏,也没想过会有今天。”   一般人突然知道自己有个儿子,也不太能立刻接受现实。   但他父亲故去很久了,在这世界上多个亲人,是个好事。   蒋麓用筷子扒拉着寿司的米粒,想了很久才问第一个问题。   “你怎么认识我妈妈的?”   乔海厦早有预料,但再说出来还是很需要勇气。   他低着头像在回忆过去,像是忍不住想笑,又有点懊悔。   “她是我的初中家教,也是我的高中家教。”   蒋麓陷入沉默。   妈,你……   你这是被他的外貌迷惑了,还是……   乔海厦看见蒋麓是这副表情,登时觉得特别好笑。   “单纯说我跟她的事,谁都不欠谁的,没什么。”   “但她这些年抚养你长大,肯定很辛苦。”   “也没有。”蒋麓否认:“这些年她很少管我,基本是我舅舅在照顾我。”   乔海厦看着他时,目光一直很温和。   “老实说,现在我突然要认你当儿子,会搞得像在骂人。”   前几年蒋麓年纪还小,他还能自认做个长辈。   现在小伙子长得又高又帅,非要当人家爹,自己想想都说不过去。   蒋麓心想这爹性格真像我,又觉得这话有点不妥,一直翻来覆去地戳那块寿司。   乔海厦试探道:“那咱们加个微信?”   “行。”   微信加完,两人一个继续吃刺身,一个嗦拉面,都在翻看对方的朋友圈。   蒋麓的朋友圈内容很简单,偶尔拍几张剧组的风景,有时分享一首歌,时间间隔很长。   乔海厦的朋友圈里很少有XX领导莅临集团之类的无聊消息,经常拍自己养的一对鹦鹉,以及家里的花花草草。   两个人互相一熟悉,都觉得对方不讨厌,已经算很不错的进展。   分别之际,蒋麓见他拎包起身,才瞧见那商务公文包的侧边拴着一个可达鸭。   “你还挺有童趣,”蒋麓看得很坦荡:“是哪个小女朋友送的?”   “我单身。”乔海厦摇一摇头:“这是我吃肯德基送的。”   “对了,你妈最近怎么样?”   蒋麓本来准备走了,听见这个问题,再度上下打量他。   这个问题,是憋了一路没敢问,还是单纯礼貌性关心一下?   “你可以自己了解。”蒋麓决定不掺和这事:“有她微信吗?”   乔海厦在咀嚼他这句话的意思,良久道:“没有,但是知道。”   “行,那我走了。”   直到坐上剧组的车,看着熟悉的风景往后倒退,蒋麓摸着肚子陷入沉思。   想法之一是这日料做得真难吃,渚迁市能不能有个像样的馆子。   想法之二是,靠,我真有个爹。   -2-   剧组慌慌张张赶工了半个月,到了三月底一合计,速度仍然没有太大改变。   毕竟金钱预算和时间预算归根到底,都只是预算而已。   老师按照三十天的时间给学生们发作业,有的聪明学生譬如颜电,预算要了七天,实际四天就能刷完,多用一天检查错别字,交上去直接满分。   有的糊涂学生譬如邵海沿,预算要了八天,最后一做,发现十天都不够用,然后墨水打翻一地,恨不得要疯。   他一直是执行导演,在美国是众多副导演的一个,来《重光夜》做总导演是头一回。   总导演类似乐团的总指挥,要协调十几个部门的通力合作,没有天赋只能炸锅。   单是一场大火焚宫的场面,前后就准备了四个月,从冬天筹备到春天,迟迟还是没有焚。   如果是卜愿在场,可能就着一场大雪就拍完了。   邵海沿很绝望的发现,他真没这个能耐。   他强撑着没有暴露,很快找到宣泄的出口——骂人。   骂美术团队都是废物点心,骂摄影师调度都不会还得自己手把手教。   骂场记弄不清道具布置,一拍一个穿帮,昨天是三个苹果今天变四个。   战火一路蔓延,很快席卷到演员这边。   第一个被骂的是蒋麓。   他熬夜太久,下午拍戏迟了。   “你的基本职业素养在哪?今天迟到十分钟明天是不是直接翘班走了?”   “不要说你身上事情太多,没有人求着你做副导演!”   然后是温知幸,拍戏时被骂娘娘腔,演皇帝演的像个女鬼。   “眼妆那么浓谁画的?!”   “让你演元锦逃狱,不是演小姑娘抓墙,你拿腔拿调给谁看?!”   接着是温知荣,剧组的老演员,年轻演员,以及林久光。   他的怒意总是来得突然,拍戏越急说话越脏。   但人们都没有说什么,像是默认了,导演的特权就是可以骂人。   这事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实在不算什么。   上级骂下属,老子骂孙子,越是接近丛林法则的地方这种事越司空见惯。   演员们被举着喇叭吼,有时候匆匆演完都不知道情绪到了没有。   很快,终于轮到了苏沉。   但苏沉演得好,剧组所有人都知道。   他之前演被囚禁在暗室里的假元锦,被小乞丐瞧寿限时全程没有台词。   可没有台词,全程仅仅是抬头看一眼这个乞丐,都能让人看得呼吸一紧。   ——他表现出麻痹状态里极有杀意的一个眼神,一秒里什么故事都讲了出来。   身体要充分松弛,被吊索控制时自然下垂。   那凌厉又血腥的一个眼神,在镜头里被骤然拉近时,张力被渲染翻倍,当真震慑人心。   如今已是四月,数十万字的剧本被充分拆解记忆,在夺奖视帝之后能力依旧在突飞猛进,根本挑不出错处。   邵海沿每次看苏沉演戏,都想面目狰狞地吼个几句,把压力一股脑地扔给他。   少年比从前内敛许多,没有往年的活泼爱笑,看向导演时目光淡淡的,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了。   他按时来,按时走,和所有人预先两个星期排戏,遵循流程的每个要求。   邵海沿被逼得眼睛发红,眼看着又一场戏拍完即将收工,突然喝住了他。   “你站住。”   被档期压到每天发疯的他,无法忍受这个小孩这么轻松简单的完成这些事情。   “苏沉,我在叫你站住。”   周金铃走在很前面,错愕回头,手里还抱着雨伞和提包。   “你觉得你演得很好是不是?”   邵海沿逼近苏沉,咬牙切齿道:“你知道你的视帝是怎么来的吗?”   他已经什么都不忌惮了,当着剧组所有人的面,声音嘶哑道:“全他妈是黑幕,是后台!”   苏沉轻轻眨了下眼。   “你就是个垃圾,自以为是的垃圾!”   “你演得都是什么玩意?你以为我较真的话能让你过?!”   “台词说的乱七八糟,情绪更是一塌糊涂,我如果不是赶档期,我能让你每天这么快就下班?!”   剧组其他人原本都被骂到麻木,突然听见邵海沿上升到人身攻击,觉得这人真的有大病,冲过来要拦着。   “海导你累了吧,你快休息……”   “哎哎,咱们别这么大火,大家压力大可以理解的!”   苏沉反而示意大家不要拦,站在那里静静听着。   “您继续说。”   “我就是要继续说!”   邵海沿像条疯狗一样,现在逮着谁就咬谁,哪里还管什么逻辑和道理。   他快被档期给逼死了,他都要死了只想拽更多人一起死,早就不想要剧组其他人好活!   发泄的阀口一打开,现场所有人都安静无声,看着邵海沿在那里嘶吼撒泼。   他骂苏沉没有家世人脉就是个攀高枝上位的狗杂种,骂苏沉演得戏一文不值全都是些模板和套路。   骂这个视帝就是资本家花钱给他镀的金,骂他那几十张改剧本的申请都是在发神经病。   整整十六分钟,所有人都安静地听了十六分钟。   期间苏沉没有一句反驳,也不觉得受伤痛苦,只是配合地在那里站着。   邵海沿骂到最后,体力不支,扶着栏杆气喘吁吁,像个狼狈至极的老狗。   等确认完没有其他话要讲了,少年才对着他缓缓鞠了个躬,转身走了。   “大家散吧。”   看戏的人们一哄而散,不再管那个鬼导演的死活。   往外走了大概二十米之后,少年才追上经纪人,接过她手里的黑伞。   “都录了?”   “嗯,我录了一份,不放心还让隋虹也录了一份。”周金铃干过很多次这种事,但从来没有这次这么紧张:“全程都录下来了,回头我就备份好。”   苏沉轻嗯一声,收好雨伞,此刻才闷笑起来。   天天带着这伞打掩护,等了十几天才蹲到这录像,真是不容易。   “铃姐,你答应过我,这个视频要等我让发的时候再发。”   “好,肯定的,”周金铃小心翼翼把微型摄像机收拾好,确认左右没人看见,又小声道:“你是不是打算,等这个剧砸了,拿这个翻盘甩锅?”   不愧是她带出来的沉沉,这一手留的好啊!   不光是录像带,她还留了那些荒唐的要命的申请表文件,每一样都做了备份。   主演写的几十张申请,还有这种当场发疯的现场视频,哪一样捅到网络上邵海沿都不用混了!   到时候别说是网络暴力了,这孙子要是投河自尽,她还得啐一口痰,说一声死得好!   苏沉拍完戏原本就很疲倦,还充当靶子站在那被骂了好久,在车上喝着热银耳汤,许久才回经纪人的话。   “我觉得,这个戏砸不了。”   周金铃诶了一声,有点惊讶。   苏沉还在回忆,又综合了一遍,摇了摇头。   “嗯,砸不了。”   主演、剪辑、美术、摄影,所有部门都还在忠实履行自己的职责,然后看总导演发疯。   大家都在拼命工作的情况下,哪怕进程赶了一点,也只是从满分一百分滑落到八十五分,仍然在及格线上。   他拼了命地维护整个表演团队,蒋麓做副导演和主摄影也绝对尽责,他们都不会砸。   周金铃反应过来,竟然觉得有点可惜。   这剧要是拍得太好,大伙儿都夸这个导演,那她绝对会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今天的录像,我要留到很久以后再用。”   苏沉在说这句话时,语气莫名地很像元锦。   他冷静锐利,戾气渐渐流露。   “这样的反击……一定要留到最坏的时候。”   经纪人快速答应了,仍有些将信将疑。   现在……难道还不算最坏的时候吗。   变化很快出现了。   在那天彻底失态之后,哪怕录像录音的消息半点都没走漏,邵海沿也像个漏了气的皮球,一夜苍老了十岁。   他从自负转变到犹疑,从犹疑到狂躁,从狂躁最后转变到抑郁,一共花了四个月。   在苏沉站在那淡定从容地听完十六分钟的痛骂之后,那个中年男人像是被抽光了全部的力量和底气,彻底不挣扎了。   他花光了导演的预付金,仍旧被电视台高层钳制着,还在兢兢业业地拍片子。   就是……人好像死了一样,每天行尸走肉地工作,完全瘪掉了。   有天林久光甚至看见,这人大半夜睡在马路中央,瘫在地上看星星。   “剧组里抑郁的人确实时不时有几个……但是总导演疯了我是第一次见。”   他爸妈和这个导演认识,其实也不能算太熟,遇到这情况就象征性送了点补品。   小朋友做事比较损,送的保健品是老白金。   导演不发疯是好事,哪怕是个木乃伊般表情空白的总导演,每天支棱在那当个摆设也行。   剧组里的人这些年见惯了各种事,前后都保持着工作节奏,没怎么受影响。   终于熬到大火烧毁宫城的壮丽戏码,那人居然请了病假,将一切事务交给了副导演。   他心心念念的,期盼了许多个月的宏大场面,此刻已经根本不重要了。   葛导演哪里舍得烧宫城,生怕这种一次性的镜头砸在自己手里,瞻前顾后地不敢指挥。   最后是蒋麓拎过喇叭喊人,亲自监督着炸药爆破和火焰喷射,导完了苏沉置身火海里的这一场戏。   全程顺利轻松,拍得相当不错。   大戏拍完,所有人吆喝着要喝酒庆祝,酒店很配合地搞了个大宴会,还搬了卡啦OK的设施供大家尽兴。   蒋麓喝了一杯就悄悄走了,没有跟大伙儿一块找乐子,一个人准备回片场拿忘在桌上的笔记。   他最近每天晚上都会看点电影,零零碎碎地记一些导演的灵感。   夜色里,他走得不紧不慢,能听见身后苏沉的脚步声。   所有人的脚步声里,他只分辨的出苏沉一个人的。   蒋麓停下,转身看过去。   “你不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唱歌?”   “太闷了。”少年笑道:“我陪你走走。”   “好。”   他们并肩而行,重回无人的片场。   烈火焚过之后的宫城,一半完整如旧,一半残破倾颓,如被彻底划开的两个时代。   夜风微暖,像是春日终于要重临了,即将带回一些好的征兆。   蒋麓此刻心情放松了很多,还哼起了歌,像是在漫长战争里终于喘过气来。   苏沉听得好笑,还拿起手机跟他合拍了一张照片,留作纪念。   等他们一直走到放笔记的房间门前,蒋麓看见B组的牌子,突然间想到了什么。   “等等,我的摄影机还没还给冬姨,你在外面等我一下。”   “有人要偷设备潜逃啊。”苏沉叉着腰跟他开玩笑:“几百万的家伙,你胆子不小!”   蒋麓很快取来自己借的设备,去了冬姨常在的摄影组办公室,把摄影机放到显眼的地方。   这款AR-V5型号机非常昂贵,同时兼备易肩扛移动和广焦镜头等优点,是国外进口的好货。   别说弄丢了,哪怕镜头擦花一点,他都会被冬姨踹一脚,摄影师都当它是个宝贝。   放东西时,他没开灯,不小心碰到桌子底下的一个纸盒子,里面哐当两声,有什么被撞倒了。   蒋麓掏出手机照亮,怕自己弄坏什么值钱的,放轻呼吸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倒了。   盒子一掀开,是两台报废的AR-V5。   像是摔碎之后随意一扔,和苹果核没有什么区别。   他怔在原地,一时间所有的血都在往头顶冲。   苏沉在外头等了许久,遥遥道:“你人呢——”   “快了,等一下!”   蒋麓这一刻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他终于想起来很多事都不正常。   磨损率,对,磨损率——   摄影组这几年器材添新的速度快到像是贵妇换衣服那样。   其他剧组可以用三四年甚至更久的摄影机,其他剧组租赁的那些器材,在重光夜的剧组里基本都是一年一换。   不仅仅是摄影,就像抓蟑螂那样,看到一只,就像是抓到了一窝。   他因这个突然涌上来的念头后背发凉,环视一周确认没有摄像头的情况下,翻开了冬姨的办公桌柜子,找摄影组固定存放在她这里的审批单和其他收据。   许多年的老账本也在里面,虽然每个柜子都上了锁,但毕竟是老锁芯,全都简单到别针一拧就开。   蒋麓再撬锁的时候像是每一寸的血液神经都在变成冰,他胸口发疼,一次又一次地想,冬姨是他的师父。   冬姨是他的师父啊。   柜子哗啦一声被撬锁打开,大部分重要文件就在里面。   他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蒋麓拿着手机照明,翻开那些陈旧的单据,一样一样看里面的记录。   拍影视剧和拍电影一样烧钱。   有的打光灯,一盏灯泡就要四千。   有的设备根本买不起,只能靠租,一天费用1000美金,按外汇结单。   只有懂行的人,才知道该如何巧立名目,梳理开销,让每一项损耗都无比真实。   她可以让十成新的设备意外报废,借口要再次采购。   她可以加快损耗速度,也可以要求设备升级。   她是所有采购单流程的最终签字人,也是被所有导演信任了六年的老主管。   就连她的丈夫,后来都从税务局跳槽来了剧组,在另一个部门做事。   小小一个柜子,只盛放了无数线索的一隅。   像是冰山在海面上露出的,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小角。   蒋麓把翻看过的文件一样一样放回去,用别针把锁芯原封不动地调回原位。   再呼吸时,神经都烧灼着发痛。   痛的像是一种酷刑,让每一口氧气变成脑海里跳动的数字,和厚厚一叠器材清单一起出现又消失。   他最想守住的东西……其实早就被掏了个空。   从来就没有守住过。 第119章   蒋麓再出来时, 多拿了一个苹果,仔细擦过以后递给了苏沉。   苏沉默认这是小贿赂,接过以后咬了一大口, 咔嚓一声很是清脆。   好甜。   他心情很好, 吃着苹果走在蒋麓身侧, 两人一起往回走。   蒋麓双手插兜在出神的想事情,他们没有再聊什么, 一路上偶尔有咔嚓的啃苹果声。   直到要分开了,苏沉才把苹果核扔到垃圾桶里,长长的睫毛在路灯下显得微翘。   少年其实有很可爱的一面, 只是工作压力太多,平时展现的渐渐少了。   蒋麓看着他笑眯眯的样子,少有地伸手揉了揉少年头发。   “我去加班了, 明天见。”   舅舅的整个酒店如今都已被资产继承, 看似不存在的四楼根本没有电梯按钮,里面有蒋麓独用的资料室。   苏沉见他已经掏出了打火机,要在路灯下抽根烟再进去, 欲言又止。   蒋麓扬起眉毛,微微歪头:“我得缓缓。”   “我没想说这个。”苏沉说:“你高考复习怎么样了?”   时都戏剧学院的艺考分数在一月就出来了, 蒋麓考了表演系第一, 因此还上了回热搜。   实力在那, 大家都是赞叹, 没几个人有异议。   再听见高考这个词,蒋麓自己都有点想笑。   他刚从冬姨的办公室里出来,这辈子第一次当小偷撬人家锁, 脑子刚刚跟被车撞了一样。   原来我还要高考啊。   “四月了, 是不剩多少时间。”蒋麓低头点了烟, 在路灯下吞云吐雾,消化今晚的一切:“还好时戏院的文化分要求不算太高。”   “你是多骄傲的人。”苏沉望着他的眼睛,反问道:“你这样的性格,难道会允许自己低分擦过?”   “到时候热搜爆出来蒋麓高考四百分,你搞不好会气得重读一年——那刚好,我争取再跳个级,咱两刚好一个班。”   蒋麓笑得不行,哄了几句,目送苏沉离开。   “走了啊,回头送你一沓卷子。要什么牌子自己挑。”   “去你的吧。”   他望着少年消失在视线里,再度靠在路灯旁,把烟头按掉了。   今晚还有很多事要做,第一件事,是调查冬姨和她的丈夫,具体都在几个部门里有关系网,接触过多少资产的流通增减。   有什么线索在脑海里滑过又出现,让蒋麓觉得不安。   他抓不住那个线头,但直觉不能错过,否则可能出事。   这一夜,宴会厅里宾主尽欢,剧组的人们在忙碌之后终于找到空隙,唱K打台球一直玩到了半夜。   导演瘫在房车的地板上开着灯呆了一夜,酒瓶子翻倒在地,到处都是泡沫和脏污。   苏沉拉着林久光写作业去了,十一点写完卷子,一块继续打蒋麓送的马里奥游戏卡带,一晚上连通数关。   蒋麓独自在不存在的四楼翻找卷宗到深夜,没有参与难得的休息环节。   他其实看不懂很多内容,毕竟高中课本和大学课本都不会教这个。   年轻人财务知识有限,也没有亲自交过税,在繁杂条目前遇到许多不认识的词还要一个个现查,或者找姜玄指定的会计深夜打电话问问题。   闻长琴和姜玄都停留在更高的层面,不熟悉一块绿幕的价格,又或者一盏打光灯到底可以用多久,坏了以后添换的价格到底该算多少。   蒋麓与其说在看账目里的各类数字,更多的是在找自己熟悉的条目。   很多价目都做得精准漂亮,比市价还要便宜。如果没有泡在剧组五年以上,根本不能发现其中玄机。   搜索历史的词条堆了几十条,最后停留在一个问题上。   剧组贪污判几年?   「——如果贪污数额特别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别严重情节,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   他看了这行字很久,再看向挂钟时,发觉已是凌晨四点。   蒋麓随手找了条毯子,在沙发上随意一卷,蜷缩着匆匆睡去。   次日,大伙儿都起得很晚,早餐时间基本没有人来,自助午餐快结束时人们才三三两两的打着哈欠出现。   蒋麓睡醒的时候,自己躺在地毯上,半条腿还挂在沙发上,阳光亮的有点刺眼。   他饿的不行,去餐厅时见什么夹什么,匆匆看着手机消息一个人猛吃。   体力消耗太大了,所有高热量的都好像不足以填补。   “炒面配炒饭,行啊。”程冬端了碗牛肉面坐在他对面,鼻子一嗅,有点嫌弃:“昨晚在哪玩呢,澡都没洗?”   蒋麓下意识喊了声师父,闷头嗦面吃得很急。   “慢一点,谁跟你抢。”冬姨看了一眼他夹得全是烤鸭烤肉之类的东西,看得叹气:“连杯水都没有,这是在吃什么。”   没等蒋麓再说话,她起身去替他端了碗小米粥,又要了杯现榨的橙汁。   玻璃杯推到面前时,橙子的馥郁气味漾了出来,让人一闻就觉得自然又健康。   蒋麓仰头喝了一大口,喝得差点呛到,此刻其实已经吃的半饱了,还是在大口大口扒着饭。   女人撑着太阳穴看他,对这小徒弟也是哭笑不得。   “今天怎么都不说话了,想啥呢。”   蒋麓吞咽时卡了一下,像是都没怎么嚼。   “在想昨天调摇臂的时候,好像没控制好。”   程冬叹了口气,拿酸奶吸管举例子给他讲其中的角度,聊新器材该怎么用。   蒋麓乖乖听着她讲,等到最后一口炒饭扒完,才喝了一口尚温热的小米粥。   “你不吃吗?”   “这不是看你饿疯了,”冬姨长叹一声:“你舅舅吃饭也这样,五分钟扒完两碗饭,不得胃病才怪。”   她说起他时,表情怀念又带着敬意。   “我拿手的本事,他一直开玩笑要我教,我说那哪行,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咱两还是平辈,不能乱占便宜。”   “按我舅舅的脾气,估计就当场叫声师父,看你怎么办。”   “哎,他就是这么干的!”冬姨耸耸肩:“你看,最后还不是教你了,他是什么都记得。”   蒋麓笑着长应一声,眼眶发红。   苏沉睡醒的时候,林久光在隔壁卧室打鼾。   他叫了个客房送餐,想了想在早餐的基础上还多要了个酸奶水果捞,换了套衣服去客厅过剧本。   看来看去,像是注意力始终不集中,索性又拿了套卷子来做,当作繁复工作里的小消遣。   然而半个小时之后,选择题还是没有做完。   他状态游离,是身体和大脑都在告诫他多休息一会儿,别一直撑着。   恰巧这个时候,电脑叮咚一声,是邮箱又有了新信件。   少年倒了杯咖啡,打开屏幕翻看历史邮件。   在他夺奖之后,各类邀请信息更是如雪花般飞来,很多都自带剧本,热情邀请他考虑加入。   电视剧、电影、综艺、投资,聊什么的都有。   绝大部分内容都由隋虹筛查过,确认里面没有尸体鬼图之类的恶意内容。   这些邮件像一个个任意门,通往不同编剧的精神世界,诉说苏沉可以成为什么人。   最多的片约,是同类型的仙侠题材,或者古装宫廷戏。   人们邀请他演仙尊,演帝王,演奸臣或者不世出的侠客。   像是在《重光夜》火爆之后,所有古装男角色的第一顺位都会考虑苏沉,哪怕明知道他不会接,也要投递着碰碰运气。   除此之外,还有现代都市剧、校园青春剧、民国谍战剧甚至未来科幻剧。   苏沉碰到喜欢的剧本,会像看小说一样饶有兴致地多看一段时间,看到入迷还会找有没有原著小说,读得很深。   在卜愿执导的整个过程里,他都有着信仰般的执念,绝不会考虑这些选择。   像是如果轧戏或者一年接多部作品,都是对导演和《重光夜》的不尊重。   不止一次,投资方甚至明煌娱乐的高层都询问过,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其他剧本,可以像蒋麓那样在休息的间隙里客串一个角色试试水。   至少观众们会非常欢迎,不管他演什么。   现在再看这些剧本时,他居然会被迷住。   像是看见自己可以成为不同世界的任何人,拥有元锦之外的一千种人生。   少年对这些邮件仍留着天真的负罪感,每次翻看时都注意着边界,但也会为之幻想。   ……我真的可以吗?   在《重光夜》结束之后,我会在新的镜头里成为谁?   他看得入神,没注意到林久光穿着树懒睡衣出来,完成刷牙洗脸吃早餐等一系列操作。   直到林久光端着菠萝猪扒包坐到面前,苏沉才惊了一下,条件反射合上笔记本。   “这么紧张?”林久光已经跟他混熟了,有点好奇:“难道在看那个?”   “哪个?啊,不是,呃。”苏沉有点手忙脚乱,明明算是林久光哥哥,反而经常被他的话噎到:“我在看其他人发来的剧本,感觉好像不太好。”   “没事啊,”林久光猛咬一口,吃得非常享受:“哪个演员还不看剧本了,不过你好像还没尝试过其他片子?”   苏沉点点头,问他去了那么多剧组,有什么感觉。   “如果是演配角,其实没什么。演主角的话,还是需要专注一点?”   林久光数了数今年自己的片约,猛嗦可乐:“你心理负担是不是在忠诚方面,觉得自己要是去了别的组,回来都好像做贼一样?”   “有一点。”   “唔,我一开始也有,结果发现那些阿姨叔叔换的比我还勤快。”   这倒也是……   不光是演员,有些抢手的摄影美术也会串剧组,毕竟谁也不嫌钱多。   苏沉在剧组里的长期生活,像极了住在固定的寄宿学校。   随着青春期的到来,他和这地方的感情从最初的深深依赖,渐渐到想分离又留恋的矛盾阶段。   就像高中生们渴望去大学体验自由,又同时对母校感情深厚。   林久光没想到重光夜剧组的伙食能做得这么好,吃完整个猪扒包仍觉不够,又拿过一筐现炸的薯条,还递给苏沉让他也来点。   “说起来,我觉得蒋麓最近心事有点重,情绪不太好。”苏沉有些担心,但不知道从哪里入手:“他在忙副导演的工作,我帮不到太多。”   林久光眨眨眼,半开玩笑道:“我有时候觉得你们像小情侣。”   苏沉有被呛到,摆手道:“别乱说,我跟他就是哥们。”   林久光表示明白,伸手在嘴边一拉拉链,专心吃薯条去了。   他闭嘴太快,根本不按套路来。   苏沉憋了一会,还是没忍住,说话时忍不住笑。   “哪里像?”   林久光猜到他会问,笑着一个劲吃薯条,就不说话。   还问呢,你看看你笑的。   另一边,蒋麓找姜玄要了审计和报税相关的人,让他直接打包从时都送过来。   姜玄秘书安排了五个专业人士当天坐飞机过来,以厨子的名义快速入住酒店,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他们五人全部听蒋麓指挥,吃喝全部由后厨专人送入四楼,不会有任何外人看见。   在此基础上,蒋麓拿红笔圈画了大量费用和项目,安排专人去其他剧组秘密了解暗处的通用价目。   他做得小心谨慎,一路像是在不断走入姜玄设立的题目里。   也许有一种可能,这些内容,姜玄找剧组其他人也可以秘密调查。   以姜玄的眼界和布局能力,不可能想不到这些。   这一切,反而像是一场残酷的十八岁成人礼。   蒋麓忙碌到后半程,再去拍戏都忘了刮胡茬。   化妆师鼓捣他的下巴时,开玩笑说附加服务得收费。   “不过你皮肤是真好……我十八岁的时候满脸痘痘,愁死了。”   “蒋少最近熬夜有点狠啊,黑眼圈都遮两层了还有,你这不是在考验我操作?”   几句话说完,蒋麓一点反应都没有。   化妆师好奇地移开高处的手,光亮猛然照过来,把他唤醒。   “嗯?弄完了?”   “还没有,”化妆师感慨:“你坐上来才两分钟,这是有多困。”   蒋麓笑了笑,继续闭眼补觉。   《重光夜》前五部里,姬龄参与的戏份都非常重,几乎每部都陪元锦淌在危难水火之中。 第六部倒是捡了个便宜活儿,因为被蓝子真下毒的缘故,八成戏都可以躺着演,台词也不算多。   隔壁海昉组里,真元锦在忙着刨墙越狱,本组的假元锦被抓之后又是被逼供又是被拷打,两个演员都忙得团团转。   姬龄处在极度虚弱的状态里,偶尔硬撑着说几句话,已经很不容易了。   场记进来询问进度,说等会就要开戏了,你们准备好了没有。   化妆师噢了一声,扬起手里的化妆刷。   “还差点,快了快了。”   “咱干得都是辛苦活,”场记拿着保温壶,在这蹭热水泡茶:“一天到晚忙到吐,工资就几千块。”   “几千块还要交税,你说气人不。”化妆师撇了撇嘴:“还是颜导给加班费痛快,逢年过节还有红包——今年过年,这导演抠的,每个人才给一丁点,打发要饭的呢?”   “嘘,可不敢说。”   蒋麓本来被毛绒绒的刷子弄睡着了,但又不算完全睡着。   他处在精神分离的状态里,像是能一边做梦,又一边能够听见每个人在说什么。   梦里他在坐着船过河,能看见两岸芦苇摇晃,还在想这的景很好取材,得叫助理记一下备忘录。   混沌里,化妆师的话传进耳朵,都是些碎碎念般的嘟哝。   在化妆间里睡完短暂一觉,再进片场又要上床。   “来吧大将军,”应听月的演员拿着剧本,半开玩笑地拍拍被子:“枕头睡的习惯吗?”   蒋麓再披上长发时都有些不习惯,穿着寝衣躺在镜头前。   “古代人都睡硬枕头,怪硌的。”   往常这种闲聊的时候,邵导演早就烦了,会不停戳手表叫他们节省时间。   葛导演没听到骂人都觉得不习惯,一回头,看见邵海沿在玩手机,像是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有点担忧,仍是记着责任,安排演员们陆续就位,把戏简单讲了一遍,安排着开始拍摄。   蒋麓被这枕头硌得后颈发疼,调整了几下姿势,继续装死。   他被画的脸色苍白,连唇色都被遮瑕盖掉了,显得重病在身。   本来这几天睡眠不足,蒋麓还担心自己会在漫长的等戏过程里真睡着,现在被硌的只想坐起来。   他虚虚闭着眼,等场外灯光录音杆就位,脑海里又划过那些标红的项目和数字。   “三,二,一,Action!”   应听月在院外和蛇骨婆婆激动地说着什么,声音太远,听不见具体的台词。   蒋麓等待着她们把自己叫醒,脑海里突兀地滑过化妆师刚才说的话。   他愣了下,差点睁开眼睛。   “姬龄,姬龄——我们找到他了!”应听月带着哭腔冲进来:“我终于知道他在哪里了,那是海昉的皇都,我就知道!!”   “难怪哪里都见不到蓝子真,难怪这个假傀儡像个疯子一样!!”   “姬龄,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她抓住他的手腕,去探他的脉息:“你一定要撑住,我找了苔族的药师来,一定有办法能救你!”   蒋麓缓缓睁开眼,露出虚弱的笑容。   “好消息。”   他再要开口时,脑海里那句话还萦绕不去,被倏然引爆。   税。   那个线头——是税!   《重光夜》的税,到底交全了没有?!   应听月等着他说后面的台词,却看见姬龄表情空白,许久都没有再往后说。   她有点着急,还自己垫了一句。   “你还好吗?”   “卡!”葛导演喊了一声:“蒋麓忘词啦?”   蒋麓回过神来,没否认。   葛导演有点慌,习惯性看向邵海沿,发现那人还在玩手机,像是只是过来走个过程。   “那你好好看台本,我们再来一条。”   这条是蒋麓这辈子拍的最快的一次。   他已经顾不上这个小情节了,如同要去救火般飞快下戏。   串起来了,全部都串起来了。   重光夜,重光夜的税,到底交全了没有?!   他飙车回酒店时一路加速,引得路边工作人员都侧目旁观。   再冲上四楼,蒋麓直接吼了出来:“都不要管别的支出明细了,查税,从头重新查税!”   几个会计拿着还没处理完的报表有点吃惊,但蒋麓已经来不及讲太多内情,转而给姜玄打电话要资料。   姜玄一概配合,但多问了一句。   “你发现了什么?”   “你最好找个全新的审计公司,把剧组的税账全部过一遍。”蒋麓咬牙道:“冬姨的丈夫从税务局跳槽过来,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姜玄声音骤然冷下来:“我去安排。”   蒋麓挂断电话,指挥人从能查到的最近文件开始翻。   他不敢再等,他没有时间了。   如果《重光夜》有不为人知的漏税行为,哪怕有关部门会履行提醒和留期补交的职责,不会立刻强制补交,消息一旦走漏出去,可以被所有竞争对手痛踩一脚。   这样热门的电视剧,六年时间里卖了多少广告费,赚了多少钱?   《重光夜》哪怕是深陷进偷税漏税的传闻里,都很有可能引爆舆论,紧接着被拖入更多的猜测和抹黑里。   而冬姨夫妇捅的这个窟窿,会成为炸弹的引线,直接将这些年,这十几年的所有铺垫和付出都付之一炬!   妈的,操!   蒋麓根本不敢想这些后果,再去铺开文件时把其他小额报表统统甩开,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六年的资金流量表和报税表都不是小数目,税款种类繁多,计算方法各不一致,还要考虑每年有没有法条的变化调整。   偌大长桌直接被倾倒满成箱的已有文件,五六台电脑同时开着继续下载和分析操作,打印机碎纸机全都忙碌不休。   如果这个炸弹被引爆,一切都不会再有了。   六部作品会被尽数封杀,整个剧组都会被紧急关停。   而所有人为之骄傲的一切,都会变成耻辱——彻头彻尾的耻辱。   任何看客再提起苏沉,蒋麓都不敢想,会用怎样轻蔑的语气去评价他的作品,他拿下的这个奖。   割开皮肤血肉般的痛苦反而是最次要的事情。   他真的好像姬龄一样,在重创里竭力找到所有线头里指向致命危险的那几条。   又有人在桌上倾倒打印好的文件,每一张纸都热气滚烫。   人们在絮絮交谈,有的内容他听不懂,但语气都带着惊讶和怀疑。   蒋麓在这一刻无比希望自己是无所不能,不要仅仅是个高中文化的小演员。   他要做的太多了,他做不了的太多了。   巨大的冲击和压力让他无法呼吸,有几分钟只能听到尖锐的耳鸣。   情绪已经被挤压到极点,对冬姨的情绪,对整件事的愤怒压抑,全都被排到优先级的最后。   他像是被放在无人的黑色沙漠里,一眼睁开,要面对无边无际的恐惧。   会计,摄影,制片,任何人都可以跳槽,去新的公司和新的项目。   可重光夜是他的命。是他的命啊。   一查不要紧,有些隐瞒积压多年的东西,只要找到一个小小的入手点,就可以翻找出更深层次的庞大内容。   五个会计都搞得头皮发麻,深知这已经不是小团队能掌控的事情。   他们为首的人先请示自己的上级,上级再请示姜玄,最后电话打了回来。   此时此刻,蒋麓还双手撑在桌子前,在强撑过这一阵的耳鸣。   “蒋麓。”   一只手又碰了碰他。   “蒋麓。”   蒋麓回过神来,看见会计担心的眼神。   “你还好吗?”   “你说。”   会计难以想象一个十八岁的小孩居然抓到这么深的事情,她的儿子恰好是同年,现在正忙着读书,根本不可能有心理能力去面对这么庞杂的大问题。   蒋麓看向她时,思路再一次快速跳跃,溯回到那一晚电脑屏幕的那一行字。   贪污要判多少年?   “是姜总的电话,”会计小声道:“他在等你回复。”   蒋麓机械性地接过电话,喂了一声。   “从头开始说。”姜玄点了根烟,长长抽了一口:“我现在有时间了。”   事情很简单。被深刻信任的两个人,一个做账,一个出账,渗透在剧组最核心的两个部门。   他们两个人分别和谁私交,和谁亲密往来,能牵动多大的利益网,在高层不知道的地方进行利益输送,全都是贪污案件里的常见情节。   蒋麓打了此生最漫长的一个电话。   他把自己知道的,观察的,全部都说了出来,方便姜玄做对应判断。   这些执行和调整的事情都不需要他参与,高层有自己的隐秘流程。   整个电话像是耗费了数个小时,可挂断的时候,蒋麓看着手机屏幕,仅仅有八分钟。   他忍不住想,这八分钟,会是程冬在囚牢里的多少年。   那杯橙汁清冽新鲜,有母亲般的温暖关爱。   他喝下去的时候,喉咙都在被充分滋润,再回忆时,让人特别想要落泪。   四楼有隐秘的天台,他站在黑暗的长风里,能看见酒店楼下寂寥的路灯。   蒋麓站在原地,看那盏长明的路灯和空旷无人的空地,此刻才发觉自己被过度透支。   信任和能力都被过度透支,已经让他内外尽数被榨干到站立不住,战栗般地微微摇晃。   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他突然特别想逃。   因为这些都仅仅是开始,不是吗?   今天找到的这些,还只是一个线头。   蒋麓靠在阴影里,不顾衣服被蛛网弄脏,翻开手机找联系人的名单。   他快速掠过苏沉的名字,以及所有不该知道这件事的朋友,然后发现真的没有人可以讲了。   他真的很想说点什么,在这个空气冰冷的凌晨一点半。   联系人里,蒋从水的电话被点开又被关上,如此三次,然后彻底关上。   他不知道还能找谁,又去找舅舅的电话。   那个电话他至今一直续费着,不肯让那个号码停机。   但舅舅的手机放在四合院里锁好了,不会有任何人接听。   电话打过去,不出意料的是已关机。   蒋麓陷在黑暗里,能听见户外的虫鸣声。   上弦月被云层遮盖到几乎看不见,今晚没有星星。   他滑动着一个个名字,鬼使神差地打给了梁谷云。   在电话播出的一瞬间蒋麓就后悔了,心想这么晚打扰梁姨干什么,她跟这些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没等他挂断这个错误的电话,梁谷云已经接听了。   “麓麓,你还好吗?”   “不好意思啊,打错了。”蒋麓笑了下,摇摇头说:“我刚想挂断,没想到你没睡。”   其实梁谷云已经睡了。   她每天把手机和座机都放在床头边,不敢错过任何剧组来的电话。   像是长辈简单朴实的牵挂那样,只想尽到自己能给予的任何一点点心意。   她在睡梦里醒来,虽然仍然有些困意,但敏锐地听出来蒋麓的声音不对。   “我们都很想你和沉沉,最近过得还好吗,小麓?”   蒋麓没作声,他嗓子发哑,有些绝望的闭了眼。   梁谷云握紧电话,示意醒来的苏峻峰不要出声,坐直了认真同他说话。   她本能感觉,这像是一个求救的电话。   一直以来,梁谷云隔三差五都会和苏沉打电话聊天,也在不断了解蒋麓的日常。   这个孩子又要准备高考,又在学着做导演,还要演戏,他怎么可能兼顾的过来呢?   他对自己要求太高了,一定精神压力很大。   “今天渚迁很冷,你如果不舒服的话,可以先洗个热水澡,好好喝杯热牛奶。”   梁谷云隔着电话,努力摸索他压抑的话题边缘,并不知道剧组那边都出了什么事。   “麓麓,不管怎样,你不要对自己要求太高。”   “你可以犯错,可以偷懒,可以不做任何不喜欢的事情。”   蒋麓的后背紧紧地抵着墙,握着电话的手都有些没有知觉。   他觉得耳鸣又要出现了,声音发涩。   “我快撑不住了。”   “我好累,我真的撑不住了。”   梁谷云猛然下床,尽自己这些年来做的功课去安慰他。   等电话挂断,她以最快速度换衣服穿鞋,拿起车钥匙就要出门。   苏峻峰全程没法加入这场对话,看得担心:“蒋麓还好吗?”   “情绪暂时稳定了,但是很不好。”梁谷云在匆匆套靴子,回头道:“他很不好,他在打电话让我救他。”   “怎么救啊,”苏峻峰掏出手机,发觉她要出门:“我现在买去渚迁最早的航班?你现在要去哪?”   “去找蒋从水。”梁谷云已经开门要出去了:“只有她能救蒋麓。”   “这个点——你甚至不知道她住在哪!”   “你在家照顾孩子,晚点再说!”   梁谷云把门一关,用最快速度下楼开车,给蒋从水打电话。   后者一贯睡得很晚,但接电话时有点疑惑。   “你儿子出事了你知道吗。”   梁谷云处在从所未有的清醒里,调整电话到车控的蓝牙状态,一路加快速度穿过无人的街区。   “你在哪,我现在过来找你。”   蒋从水快速报了地址,还记得叮嘱她安全驾驶。   两个母亲在深夜里再见面时,像是一直以来的余地遮掩都被突然拉开,突然要聊极其尖锐的问题。   梁谷云看到蒋从水站在门口的时候,眼泪都在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可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蒋麓什么都没有说。   她担忧到了极点,仍能够口齿清晰地快速讲有关蒋麓的一切,讲他都在做什么,负责什么。   讲蒋麓这几年在舅舅离开以后硬撑了多少事,还有蒋麓对苏沉的照顾。   蒋从水保持着理性,第一时间订了两人的飞机票,预定天亮之后就启程去渚迁。   她给梁谷云端了杯热茶,全程听她讲这些年的事,表情变化并不太多。   “你先小睡一会,到了出发时间我再叫醒你。”   梁谷云没有推辞,在剧烈情绪波动之后很疲惫,去她的侧卧略作休息。   天亮之后,她们还要开车赶去机场,她现在要立刻补充精力。   蒋从水一个人留在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小夜灯。   她站了一会儿,去旁侧的储物柜里翻找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着《重光夜》五部以来的录像带。 第一部的蓝光DVD终于被拆开包装,第一集的光碟被放入机器里。   她整整看了一夜。   跳过所有无关的剧情,去看蒋麓在里面的样子。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个孩子。   她发现的太晚,以至于来不及阻止生命的到来。   一个连自己生活都打理不好的人,怎么可能照顾好一个孩子?   蒋从水在乱糟糟的啼哭声里焦头烂额了十年,但一直觉得,自己不能再自持母亲的身份,去干涉这个小孩的任何选择,自由可能是她能给予的最好礼物。   自作主张地把一个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让他面对未来或复杂或痛苦的人生,已经是蒋从水观念里的最大错误了。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的,看蒋麓表演,看蒋麓在屏幕里演的每一幕戏。   一夜无眠。   蒋麓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被梁谷云哄回去睡觉的。   他居然真的照做了,洗了个热水澡,去厨房热一杯牛奶,喝完好好睡一觉。   这觉很沉,好像也没有怎么做梦,是非常彻底的休息。   直到他被门铃声吵醒。   蒋麓以为是助理过来找自己,披了个睡袍就过去开门。   一推开门,是眼眶通红的蒋从水。   他愣了一下,迟疑到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妈?”   女人不再解释任何事,用力抱了过去。 第120章   蒋麓被亲妈用力抱完, 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悄悄掐了自己一把,发觉蒋从水表情都像活人了很多。   “昨天晚上,你梁姨跟我都说了, ”蒋从水说心里话时, 语气有种读书人特有的笨拙:“我没有打扰你吧?”   “你难道是特意来陪我的?”   “嗯, ”蒋从水想起什么,从随身背包里拿出一沓卷子:“我还给你带了套《高考经典300卷》。”   蒋麓的笑容陷入凝固。   母子都饥肠辘辘, 简单用饭之后回了房间。   蒋麓也不再多客套,遇到了什么都悉数讲给她听,第一次试探着去依赖母亲。   蒋从水先前得到的消息都是演员相关的事, 听到后面才发现他涉水竟然如此的深。   蒋麓在讲姜玄交给他的这些任务时,有悄悄观察她的表情。   如果是梁谷云,听到这些一定会质疑拒绝, 觉得姜总给他们过度的压力, 会影响他们的成长。   蒋从水听完后没有马上评价,反而是问了蒋麓一个问题。   “这段时间让你觉得最撑不住的,是什么?”   蒋麓想了很久, 像是每一样单独挑出来都够沉重,此刻被她一提点, 又好像轻松很多。   “有一种……世界被打破的感觉。”   蒋从水点点头, 反应平淡。   蒋麓试图cue一下流程:“妈, 你这时候该安慰我一下了。”   “打破是个过程, 习惯就好了。”蒋从水端起保温杯,没什么情绪:“姜玄给你上来搞了这么大的事,将来再有些小风小浪, 你未必会放在心上。”   蒋麓一回味, 觉得是这个道理。   但是——妈妈!!你不是来安慰我的吗!!   没等他半开玩笑的抗议几句, 蒋从水端着枸杞摇晃的保温杯,若有所思。   “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好像是在读研究生的时候。”   “那时候我的第一篇SCI,被抢了二作。”   蒋麓很难想象他妈妈这样冷漠的性格会有难过的表情,又问道:“然后呢?”   “打破之后接受现实,以后绕开弯路走。”蒋从水有点无奈:“这事不就和发烧一样,发完烧就好了啊。”   蒋麓开门见到她眼睛红红时还以为亲妈被夺舍了,现在坐在沙发旁边听她说话,果然还是经典配方,什么都没改变。   最初的雀跃有些下落,但他什么都没再说。   “我来之前,听你梁姨说了很多。”   “她虽然一直对我很客气,但我们都知道,她不赞同我这样做母亲的方式。”   蒋从水说这些话时,垂着眼看着大理石桌面的纹路,没有直视蒋麓。   “一直以来,我不敢碰触家庭生活,也不敢参与太多你的人生。”   “做母亲这方面,我很懦弱,真是抱歉。”   蒋麓愣了一下,突然觉得自己不太认识面前的人。   “我很长时间都依赖哥哥照顾我,又任性地拜托他照顾你。”   “现在再肩负责任已经很晚了,但我希望,我能尽可能地为你做一点什么。”   “……这样吗?”蒋麓再开口时,声音都不太自然:“你怎么打算的?”   蒋从水再度拉开背包,拿出被整理清晰的演艺合同、经纪合同、广告合同册。   三本册子加起来有一拳厚,是这六年来蒋麓方保留的合同副本。   “我支持你的任何决定,哪怕你决定现在读书,或者现在去做一个厨子,做任何事。”   “违约金,打官司,这些我都会想办法帮你,你不用怕。”   她说话时,偶尔会露出歉疚的笑容。   “……我不懂电视剧的事情,也听不出来,你到底是真的不想再留在这里,还是一时气话?”   蒋麓下意识否认:“我没说过。”   “这样啊。”蒋从水踌躇道:“那我把这些收起来?”   蒋麓突然觉得,他妈妈有时候真的很单纯。   不知道是做学问的人都这样,还是她的性格一直如此。   他翻看着那些自己签过字的合同,有很多页的内容自己都早已忘了。   但至少这些都是与作品有关的痕迹,每一张都被蒋从水保护的很好很好。   “妈妈,”他很少用叠音词称呼她:“谢谢你。”   他从来没有这样感谢过梁姨。   昨天晚上,也许那个电话就是在求救。   “你今天过来……对我很重要。”   好像在看到你的时候,我惶恐不安的心终于能落地了。   对冬姨的复杂情绪,对未知世界的抗拒,好像都在看到妈妈的时候都消融了很多。   蒋从水特别不习惯这种肉麻的交谈,闻声一个劲喝水,没多久水喝完了又起身去倒开水,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应。   她当年恋爱都没谈明白还闹了个孩子出来,现在人快五十了对这些事还是糊涂,心里有些自责。   蒋麓站在厨房的另一边剥橘子,想起什么又道:“你大学那边怎么办?”   “请过年假了。”蒋从水说:“领导似乎特别希望我放假,说半个月不够的话还可以再加。”   ……那是您平时没少督促老板干活吧!   “我昨晚看了很久你的戏,演得很好。”她看向他,目光温和很多,这一刻气质竟然有些像乔海厦:“以后你去片场忙,我也过去坐一坐,看看你是怎么生活的,可以吗?”   也真是奇怪,母子共处十八年,好像从现在才开始重新认识。   蒋麓别别扭扭地答应了,虽然心里有点臊得慌,又一直很希望她为自己骄傲,在矛盾中点了头。   眼瞧着气氛转变得轻松起来,蒋麓试探着问了个敏感问题。   “那个……呃,乔海厦最近有联系你吗?”   蒋从水没掩饰:“他问我能不能一起约会。”   蒋麓一不留神差点掐爆橘子,讪笑道:“这样啊……我去洗洗手。”   我爸不会真要回来做我爸吧??你们两难道要再联络下感情了??   当某人沉浸在家庭疑似有重组苗头的彷徨时,苏沉也突然见到母亲,开心的变回苏三岁,赖着要吃妈妈煎的糖糍粑。   梁谷云来得突然,虽然苏峻峰有帮忙打包好行李送到机场,但这次没带什么小礼物过来。   好在家里三个老人没事就寄土特产,导致渚迁这边套房的厨房里永远都塞得满满当当。   老人亲手打的糍粑,亲手晾晒的熏鸡腊鸭,还有各类果干冻品都够吃到明年,让小孩每天都可以重温家的味道。   梁谷云再见到儿子也是又摸头又量身高,感叹着这孩子是一天比一天高,又心疼他变得越来越瘦,两腮的婴儿肥已经完全没有了。   妈妈系上围裙煎糍粑的时候,苏沉捧了相册过来,一样一样给她认识。   “这对双胞胎是我之前跟你说的幸哥和荣哥,这个是林久光,那个是道具师的徒弟兼侄子……”   梁谷云看得津津有味,而且还能记起照片里剧组一圈朋友的名字,擦了擦手道:“我今年想请病假陪你两周,领导那边都说没问题,之后你和麓麓再去拍夜戏的时候,我给你们煮汤圆。”   “对了,平时你去拍戏,我也可以去片场陪你。”   “好啊,”苏沉笑道:“那估计是要全都剧透一遍了。”   正聊着天,手机震动两下,是林久光叫他和蒋麓都下去过台词。   一碟香气四溢的糍粑刚好出锅,撒上红糖粉之后更是色泽漂亮。   苏沉招呼妈妈先去侧卧好好补个觉,端着吃的开心下楼。   三人碰面之后,两人明显都气色大好,林久光吃着糍粑一问,大概听了情况。   “所以……你们妈妈结伴来了,而且都打算陪你们拍戏?”   蒋麓听着还是觉得臊,故作平静地嗯了一声。   苏沉翘着脚坐姿很放松,吃糍粑时差点被烫到。   他哈了口气,转而看向林久光。   “你这个复杂的眼神是想表达什么?”   林久光合上剧本,慢悠悠道:“你们在三天后要演对手戏,对吧?”   苏沉再点头时有点迟疑:“……对?”   “需要我复述一下那场戏的副导演是谁,以及演什么吗。”   蒋麓适时举手:“副导演是我。”   “演的是……蒋麓诈尸?”   林久光循循善诱:“除了诈尸以外呢?”   苏沉举了一半的筷子停在半空中。   糟了。   剧组拍戏,不一定是按时间顺序来。   有时候一个场景的戏会集中在一起,譬如元锦越狱又换魂后,终于被多股势力救回京城,冲到姬龄府上见他的这一场,其实是在第六部的最末尾,被提前拉到目前的档期里同步拍完。   以场景为集中点,好处在于场记参与方便,镜头调度简单,不用再额外布置道具场景,但需要演员们多费些功夫,跳跃着入戏。   在剧本的这里,元锦看到姬龄因他而命悬一线时抓着他的手喊他的名字,按原著的描述是‘眼睛血红’,情绪起伏颇大。   他最终选择以命渡命,选择苔族药师的解法,放血制蛊后为姬龄渡去了一半的毒素,将往日的众多恩情都予以报还。   闻姐好像还在这里下了小伏笔,暗示这一次渡命会减寿数十年或者影响元锦的异能,但没有具体解释。   两个人在看剧本的时候都觉得没什么,剧情就是这么安排的,蓝子真当初也确实是下了死手,合情合理。   直到林久光这么一点,两人终于想起来,实际镜头里是苏沉半跪在床边喊重病昏迷的蒋麓醒过来,情到深处还可能眼含泪花之类的。   这种情况下,双方母亲都到场观看现场演出,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蒋麓想都没想:“我让她回去,这场别来看。”   “你拦得住?”   “而且都答应了,再改口不太好。”苏沉小声道:“要不拿专业素养扛一阵子,演的时候别考虑太多。”   他看着还沉得住气,其实心里有一群鹿在甩开蹄子狂奔。   怎么可能不考虑!!   那位是我前暗恋对象,现在能正常聊聊天都很不容易了,怎么可能扛得住!!   林久光充分欣赏过两位目前丰富变化的表情,颔首道:“不行我去打岔卖萌,争取让两位阿姨多看我一会儿,你们两抓紧演。”   “不太可能。”蒋麓长长叹气:“我妈……看热闹不嫌事大。”   她可能不光要现场看,还要拿手机拍。   ——就不该答应!   三天时间里,有什么在悄悄变化。   第一天,有新一批服务生进入了酒店,但并没有出现在任何宴会或者餐厅里。   他们带着大筐的鲜果肉食一同入驻,但只有内情人才知道,那些五花肉小羊排底下,压着更多的碎纸机和打印机。   剧组所有人都没感觉到异常,连江湖经验老到的葛导演也日常嘻嘻哈哈着,没嗅出风向要变的前兆。   新的审计公司非常可靠,配合内部人员提供的海量线索,找出了大量有出入的税款&支出痕迹。   紧接着就是第二天,姜玄突然带了中高层管理者来到剧组,安排全体停业两天,所有剧组人员分层谈话。   这个安排突如其来,听说是和血珀头冠的盗窃案有关。   风声放出来的时候,压根没人觉得自己跟那个头冠有关系,都在私下议论着吃瓜。   “听说元锦的那个血珀发冠有两三顶,而且都是纯金的诶!”   “是啊,有的是天然红宝石,有的是人造红宝石,会不会有人偷偷调包了?”   “哇,谁那么大胆子,难怪姜总都亲自过来了,这是几百万的事啊!”   所有摄像头都在二十四小时严密工作着,还有警察陆续开车入住。   人们从四面八方收到更多有关盗窃案的消息,但都觉得司空见惯,也没有太惊慌。   ——哪个剧组还不丢东西了?越火的剧,越值钱的道具越容易被惦记!   现在网购市场上,元锦同款披风同款头冠都卖爆了,还有好多小学生天天跟着喊台词。   他那个头冠如果被倒卖出去,黑市价格绝对跟顶奢珠宝一样!   按照职级高低,几百人被分为金字塔的四个层级,由不同等级的管理者私密问询,所有谈话过程都会被录音录像。   连服务生和前台小姐姐也走了个过程,大概讲了讲自己这段时间有没有看到什么异常。   这个过程里,蒋麓不动声色地保持沉默,没有跟任何人讲这件事。   梁谷云真以为剧组出事了,还特意让苏沉把收藏的那顶小王冠暂时交给管理层。   苏沉哭笑不得,说那是他十二岁的头围,现在早就戴不上了。   东西还是递交上去,但很快被管理层退回来,说已经检查过了,不是这个。   这顶小发冠一样价值昂贵,但已是苏沉独有的纪念。   蒋从水先前听过蒋麓讲过来龙去脉,知道这些都是幌子,剧组是在借此调查程冬夫妇的人脉网络和作案情况。   她闲着没事在看蒋麓书房里过去以来的五部剧本,偶尔改改论文,再拿包零食去沙发上补剧。   蒋麓极少体验过这样长时间的家庭生活,三天下来仍然有点不习惯。   层级式谈话从低往高一步步推进,没有漏过任何人,很快就经过了程冬和她的丈夫,以及目前涉案的所有嫌疑人。   由于楼层封锁严密,电话内线被监听,手机信号被屏蔽,人们都不知道其他人分别谈话了多长时间。   姜玄消失在第四层许久都没有出现,借由已经布置好的监控网络主导全部的谈话过程。   终于,谈话到了主演层次,所有重要演员都被轮流带入小会议室,进行一对一谈话。   苏沉走进去时,真是有些忐忑不安,担心剧组的血珀发冠真的被人换了。   他面前的高层管理是个戴眼镜的阿姨,笑眯眯地让他坐下。   然后不痛不痒地问了几个问题。   “拍戏累不累啊?”   “感觉哪个导演更好?”   “你喜欢吃什么甜点?”   五分钟不到,对方就乐呵呵让他出去了。   苏沉一头雾水,悄悄跟蒋麓告状。   “我觉得她根本没有好好查。”   蒋麓欲言又止。   “失窃案这么大的事,她居然不怀疑我,还问我喜欢吃什么。”小苏同学非常有正义感:“万一我就是犯罪嫌疑人呢!”   蒋麓拧着眉毛看他,很快被叫了进去。   苏沉特意看了眼时间,果不其然,这次三分钟不到,蒋麓也出来了。   ……完全只是走了个过场吧!   “是这样。”蒋麓领着他往回走,随意扯了个幌子:“他们其实已经锁定嫌疑人了,我们都只是在打掩护。”   苏沉轻轻啊了一声。   “得判好多年吧。”   “大概是。”蒋麓双手插兜,慢慢往回走。   “但愿她能被好好教育。”   最后谈话的,是导演、制片人、出品人这个层级。   葛导演去谈话时,紧张到高血压都上来了,董事助理不得不紧急叫基地医生来给他拿药。   轮到邵导演时,那个颓废潦倒的男人全程是有什么说什么,身上一股酒味。   邵海沿再看到姜玄时,连装都懒得装了。   闻长琴坐在旁边,没听到中英文乱混式长句都觉得有点不习惯。   姜玄提前料到过这个人会搞砸第六部,但没想到他会这么容易心理崩溃。   让人离开之前,他还是礼貌问了一句。   “你需要医生吗?”   “Doctor 还是 Shrink?”邵海沿又想起他那半吊子英文,看着姜玄冷冷道:“我这样,你特别开心吧?”   姜玄只是耸了耸肩,说话很慈悲。   “都可以提供,不收费。”   三天之后,剧组里忽然消失了十几个人。   听说有的是太累了休长假去了,有的可能真的和盗窃案有关,被带走了。   其中就包括摄影指导程冬,和她的会计丈夫。   人们想一想觉得合理,虽然也有人私下讨论,但风声过了几天也就新鲜劲没了。   从始至终,没有任何真正影响剧组声誉的猜测出现,大部分人都是虚惊一场。   三天一过剧组恢复工作,大伙儿继续操心着打工挣钱,陪那个神态涣散的导演一起赶档期。   好在一切都要结束了。   不为人知的窟窿,利益交换的漏洞,动摇剧组立身之本的所有危险,都在被周密完整地填补。   这样也就足够了。   蒋麓化完病弱妆的时候,蒋从水在旁边举着手机拍照。   “来,笑一个。”   被画成重病患者的蒋麓面瘫着拒绝看镜头,倒是化妆师笑容灿烂地比了个V。   “茄——子!”   他再次躺回那张有点逼仄的木床上。但同时要调度手下的摄影师,以及等下光线变化的方式。   自导自演的环节固然忙碌,其实一切都像是设定程序,然后躺进去演就完事。   苏沉后一步化完妆,在发型和服设上都新增了改动。   这一幕戏拍的是第六部结尾的故事,元锦跨海归来,一切都在变化。   但最要紧的,是先去救下他的挚友。   看似封闭的庭院和房间,其实都被拆了外层,方便剧组的人布置各类器械,看起来像是被横剖一刀。   两位母亲坐在镜头外都在等着看自家孩子演戏,偶尔还笑着交谈几句。   苏沉在来之前做了充分心理准备,上场前还是有点绷不住。   被亲妈看着也就算了,蒋阿姨也在!   他暗恋蒋麓的事情没有告诉任何人,可就是有点心虚,此刻脸颊都在发烫。   少年走进布景里,背对着两位长辈,可是一瞧见蒋麓眼神也不自然,又有些幸灾乐祸。   “流程还是要走一走的,小麓。”葛导演作为前辈,在这里帮忙看着场子,怕蒋麓自导自演顾不上其他人:“你要跟大家讲戏,把剧情里的要点都提一提,引导演员更好的发挥。”   蒋麓坐在榻上,面无表情:“我酝酿一下。”   “他是要酝酿一下。”本场戏台词最少的林久光举起剧本:“这台词是谁写的,也太肉麻了!”   演姬夫人的演员也跟着乐:“好像没我这个正室什么事啊?”   “也没我这个药师什么事。”另一个演员笑眯眯道:“你们两加油!”   “哎哎,感情戏的事能叫肉麻吗!”葛导演正色道:“情感真挚的时候,说什么都不会显得离谱,你得把握人物之间生死相连的那种关系!”   再要往下说,葛导演又住口了,把机会充分让给蒋麓,让他实践练习。   蒋麓盯着剧本三四秒,终于开口。   “这里你需要带一点哭腔喊我的名字。”   苏沉背对着所有人,此刻只面对他一个人,听见这句话时仍然不敢看蒋麓的眼睛,轻轻点头。   蒋麓说出这句话时觉得哪里不对,又看向表情不自然的苏沉,停顿几秒,决定更换代称。   “元锦其实是有很深的挂念,在姬龄身上。”   “在归来的路上,他就非常担心姬龄的安危,知道蓝子真不会轻易放过他身边的人。”   “你从进门前到进门后,脚步要有一个加快的过程,情绪变化也要有层次感。”   “好。”   “抓手的时候可以用力,带一点掐的意思。”   “嗯。”   “所以……来演一遍?先试下?”   葛导演觉得这孩子说话还是含蓄了点,出声提示道:“情绪方面怎么变化,你得把你的思路跟苏沉说啊。”   蒋麓心想我现在跟苏沉导戏导的像在勾引他一样,别过头看葛导演一眼,意思是差不多行了。   后者用力拍拍肩,充分予以鼓励:“你多说点,不用怕犯错!”   “这种时候,悲伤、自责、还有奋不顾身的感情,要融合在一起。”蒋麓艰难道:“所以元锦会在听清姬龄中毒原因的时候失控。”   苏沉已经快听不下去了。   背后坐着两个家长,他还要为他演得失控。   实在是……   “在以命渡命的那一刻,元锦是愿意为姬龄死的。”   蒋麓叹了口气。   “哪怕不愿意承认,他们的关系也已经走到了这样的深度,你明白吗。”   苏沉抬眸望着他的眼睛,驯服点头。   “我明白。” 第121章   一众人就位时, 有场记在镜头外代为倒计时。   “三,二,一, 开始!”   镜头自一尊文火慢煎的药鼎开启, 后方模糊的身影随变焦逐渐清晰, 是苔族药师在对愁容满面的姬夫人低声交代病况。   那一盏酒花,用的是最老辣的噬心毒, 再这样拖下去……生还的概率只会越来越小。   虽然有各路灵药补品千方百计地吊着姬龄的命,但一度剽悍善武的少将军也困顿于病榻之上。   初时还有意识,勉强能与人交谈几句, 后来便是翻来覆去的高烧,手上青筋有时候会泛起诡异的乌青色,是毒素翻涌的征兆。   这样的毒, 一般的药草良方都解救不了, 太医们前后都来看过,看完便一个劲摇头叹气,像是已经看见接下来便是英年早逝的景象, 觉得无奈又惋惜。   也就在这样悲凉又惶然的初晨里,有马蹄声疾驰而来, 竟然听着越来越近。   姬夫人原本在掩面揩去泪痕, 闻声也是一惊。   “侍卫家丁都在哪, 居然没有人拦?!”   药师正在交代方子, 感觉要出事了便立刻看向应听月,后者微微摇头,示意他镇定着站这。   可是——自皇帝托病不再上朝之后, 仍然偶有官员失踪的事发生, 人人自危不敢逾矩, 京中一片压抑。   现如今,谁还敢骑马闯进将军府,这样嚣张跋扈地冲进来?!   那马蹄声竟然是越奔越快,飞过门栏不顾内院避讳,直身冲撞而入。   应听月手中的药碗都来不及放下,就这么端着一路快步迎出去,终于亲眼看见银发飞扬的元锦再度回来。   他在换魂之后匆匆沐浴更衣,被蛇骨婆婆放出地牢,扬鞭打马冲过来找姬龄。   皇后没事,首辅没事,需要保住的人几乎都没有事,哪怕皇帝被换了个壳子,江山也依旧稳固。   可是姬龄——姬龄他!   “陛下!!”姬夫人领着一众女眷颤声下跪:“恭迎陛下圣驾!!”   她们都不知道姬龄是怎么中的这个毒,一切来龙去脉都讳莫如深,也不敢贸然探听。   老夫人疑心过是宫闱里有人对姬龄下手,可始终想不通缘由,一日一日地同少夫人一起守着府苑,望着昏迷不醒的孙儿神形憔悴。   元锦翻身下马顾不得搀扶她们起身,长袍飞扬着奔入院内,在浓重药雾里一眼看见嘴唇枯白的姬龄,半跪着抓他的手。   “姬龄——”   他这一声带着怒意痛苦,竭力要把眼前人唤醒:“我回来了,是我回来了,你看看我!!”   “姬龄,你看着我!!”   应听月瞧见蛇骨婆婆的软轿紧随而来,示意侍女们先把涕泪交加的姬家女眷搀扶下去,说请了高人来为他诊脉疗毒,期间可能有蛇鼠出没,还请避让。   姬家老夫人见天子都来为他喊魂,更是愁上心头,执意不走。   蛇骨婆婆慢悠悠从轿子里出来,见前面有人挡着,只慢悠悠道:“我还带了药童来,等会要放血疗毒。”   “老夫人,这男童血有煞气,若是冲撞了你,姬龄也不会心安的。”   众人连连谢恩,以为是皇帝派秘医前来救命,这才听言退到侧厢房等候。   无关人走后,元锦仍紧抓着姬龄手腕,像是不认识这个神色枯槁的病人。   “是谁害了他?!”他说这话时,青筋都微微绷着:“是谁?!”   我要让那个人碎尸万段,不得好死!   小乞丐见这眼熟的高个子穿着龙袍,心里猜想他怎么变成皇帝了,有些害怕地躲在老婆婆身后。   应听月靠着床柱,低头吹着药。   “蓝子真换魂之后,借你的口,逼他自刎。”   元锦牙齿咬得很紧,怒极反笑。   “蓝子真……蓝子真!”   夺魂之仇,杀友之仇,今后都要让你偿还千百倍。   你的哥哥,你海岛上的国土,全都将不复存在!   蛇骨婆婆双手轻扶着小乞丐的肩,示意他来看看这个病人的寿限。   小朋友迟疑了一下,小声道:“已经没有了。”   他从前打定主意,只要看到命数不久的人,都不要说出来,省得招惹杀身之祸。   但是第一次被带进皇宫看那个银发囚犯的时候,那人一侧三竖无横,另一个七横八竖,像是同时拥有两个命格。   今天被带来看寿辰时,一看是个重病不治的可怜人,他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可这叹气声激怒了元锦。   他转身看向他们,恨声道:“朕不允许,一定还有办法救他,对不对?!”   苔族来的老药师咽了口唾沫,忧心忡忡道:“是有……”   “快说啊!”   “碰到这样的境况,也许只能……以命渡命了。”   用你一半的元气血脉,去救回他一半的肺腑机能。   让渡的越多,能痊愈重回的也就越多。   应听月先前没有听过这个说法,着急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你们都是女眷,阴阳有别,气数不同。”   老药师苦着脸解释:“而且,寻常人哪怕把整条命交出去,也救不了这样的毒。”   眼前这少将军能苟活于世,已经是老天庇佑了。   他自幼习武,又颇有灵根,体魄远健壮于常人。   从脉象可以看出,那一盏酒花灌下的剂量,是远远超过一人的量——拿去药死一头数百斤的牛都大有可能!   “容老夫冒昧一言,陛下若是叫数十个囚犯抵他的命,也不是不行,只是起效甚微。”   “我不要他生不如死。”元锦寒声道:“我要他活蹦乱跳的好过来,你听懂了吗?”   “我要他继续能在边陲以一当千,要他能没皮没脸的同我嬉笑,一丁点损伤都要悉数治回来!”   “不要说数十个囚犯的命,就是上万个拿来炼丹制药,朕都不在乎!朕不在乎!”   “那如果,是陛下你自己的命呢。”   此言一出,连蛇骨婆婆都立刻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   “用他的命?!”   苔族药师知道这话怎么说都会掉脑袋,但毕竟是族长所托,不得违抗,此刻只能硬着头皮说。   “先前老朽有言,说如今这副汤药吊命的状态,都已经是医家的极限了。”   “能起死回生,救枯木于返春的,只有远异于俗人的血。”   陛下,您是天生龙气凝聚所在,亦是天下的九五之尊。   何况更有重光夜深刻庇佑,被万千人朝拜敬仰。   除了您之外,还能有谁,能换回来他的命数?   应听月虽然敬重元锦如皇帝,但更把元锦姬龄都当作朋友。   她下意识要拦着,着急道:“这样的话,姬龄活过来了,会怎么样?陛下又会怎么样?”   “一切对等。”   药师想起什么,犹豫道:“从前有过类似的事,不过都是乡野的糊涂传说。”   “有母亲得获重光之幸,一夜间能听懂鬼魂之语,更眼通阴阳。”   “可是她执意要救自己亡故的女儿,那个孩子五岁便淹死在烂柯河边,魂灵徘徊不去。”   “结果,那女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硬是又与丈夫结合,重新把这个孩子给生下来了。”   “生下来了?!”应听月听得惊愕:“你是说,她新生的那个孩子,是她从前溺亡的女儿?!”   “正是,而且还记得从前所有的事情,记得家里每一个人的样子。”   药师再说起这件事时,觉得后背发凉,很是犹豫。   “但代价时,她身上不仅异能消失,生产当日便头发花白,双眼瞎去,再也没有好过来。”   为亡魂重塑肉身,还引渡重生,所付出的代价是寻常诞生婴孩的数倍。   其爱之深,堪称执念。   “元锦……”应听月声音发颤:“我们还有别的办法,一定还有。”   少年已挽起袖子,眉宇里尽是淡然。   “来,用我的命。”   帘帐里传来声音:“卡!”   大伙儿愣了下,接着一通乱笑,有被蒋麓烦到。   “你倒是让葛导喊卡!!”   “气氛!!蒋麓你看看气氛!!”   重病患者蒋麓同学躺到后背酸痛,此刻才支棱着起来。   他坐在床上,同跪伏在床边的苏沉四目相对。   “等一下的是重头戏,先不急着拍。”   前面这一段过渡基本没问题,必要的话可以保一条。   但后面接下来的这一段……   苏沉发觉自己还抓着他的手腕,作势要松开。   “你抓着,不要放手。”   蒋麓此刻已经完全进入工作状态,凝视着他的眼睛道:“你刚才的表露还不够深刻,但可以理解,因为其他人还在场,你要维持帝王的尊严和表象。”   “但是接下来,他们都会被你屏退,只剩你和姬龄在这里独处,表演难度才会不断提高。”   苏沉已把台词烂熟于心,半保持在入戏的状态里,低头深呼吸着唤起情绪。   “你要看着我,像是真的要见到我死亡那样,露出脆弱的一面。”   蒋麓被他紧握着手腕,此刻却反而像是牵引提线的人。   他声音低哑,甚至有几分蛊惑的意味。   “你要在这一刻,暴露你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原来你会这样的在乎我,恐惧我会离开。”   “你到这一刻,才知道我对你有多重要。” 第122章   -1-   眼神交换的一瞬间, 他们的灵魂像是再度浸入彼此。   他是他的导演,手握牵引他每一寸神经的线。   三重身份在这一刻变得妙不可言。   哥哥,导演, 对手戏演员。   ……所有默契都在被点燃生效。   镜头再度对准他们, 对准床榻旁垂眸入戏的苏沉。   少年人处在孩童过渡到青年的中间, 他的睫毛犹如长羽,沉思时有青瓷般的轻盈脆弱。   化妆师用长刷调整他的脸颊两侧, 使过于白皙的脸颊多上一些血色。   打光师把所有技巧运用的淋漓极致,献上油画色泽般的完美暖光。   整个剧组,整个剧本, 都像是为他而生。   “准备好了吗?”   “倒计时,三,二, 一。”   药雾蒸腾蜿蜒而上, 万人之上的帝王跪伏在床榻旁,露出无奈又嘲讽的笑容。   他在笑他自己,瞧着无所顾忌, 其实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外人面前,元锦是皇权和天命双重凝聚的诞生。   在元锦死而复生之后, 他的存在被沾染了神话色彩, 任何子民提到他的存在时都会敬畏惶恐, 不再敢有任何质疑。   但在姬龄面前, 他还仍然只是元锦。   君臣的关系被命运搅弄的十足微妙,像始终难解的一个迷。   元锦佯装双腿残疾时,姬龄背着他逃过走过, 两人在山岳间手执长索飞渡, 看见过夕阳里的同一只振翅飞远的白鹭。   元锦加冕为帝以后, 姬龄为他血战雪山,依旧是忠贞不二的良将。   此刻所有人都离开了,姬龄躺在床榻里睡得没有一点声息,刚刚被撬开唇齿喝下退烧药。   像是神魂都被剥夺禁锢一样,睡在锦被里的人几乎听不到呼吸,手臂也因为长期卧床变得瘦弱,皮肤浮在骨头上,只隔着薄薄一层肉。   “我有时候觉得,我欠你太多。”   帝王摸索着坐起来,一侧袖子仍然绾着,是做好了引刀流血的准备。   他垂着眼睛,像是冷漠的无动于衷,又像是已经笃定之后会发生什么。   “姬龄,你想过会有今天吗?”   笑意在加深时,元锦能嗅到那天自己在墓中醒来的潮湿空气。   权力越高,越忌惮亏欠旁人任何东西。   可他亏欠姬龄许多条命,包括他的,姬龄自己的,姬龄父亲的。   整个姬家满门忠烈,为了偿还先皇后的恩情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偿还亏欠,如此周而复始。   最不想与任何人有纠缠的元锦,清楚此刻自己不会有其他任何选择。   在药师试探着说出解法时,他没有一刻犹豫,直接应下这番要求。   哪怕所付出的代价可能是眼盲或残疾,或者夺走重光夜所赠予的任何奇异变化。   “你的孩子现在会说会笑,什么还都不知道,以为你出去打仗了。”   “你的妻子和祖母都是很好的人,始终在等你回来。”   他再说这些时,又变得很孤独,声音很慢。   一个人在及冠之年经历了如此之多,多到超乎任何史书的记载,也不知是幸或不幸。   我分一半的命给你,更多也行。   你醒过来最好当作这件事没发生过,说那些让我烦躁的话。   你明白吗?   元锦始终觉得,他挥退其他人,是有很郑重的话要对这个人说。   可直到最后,他都在讲一些无关痛痒的事,然后才缓缓起身,唤药师拿毒虫进来。   “君为彼骨……涂血除故……”   两人的血在苔水中被念咒交换,长脚异虫轱辘乱转,将血水中的毒素悉数吸去,当作上佳的补品。   药师呢喃念咒,应听月将吸饱酒花毒素的长脚虫提出一只又换另一只。   像是有什么细碎的物质夹杂在红绿交错的液面上泛着光,让景象更加骇人。   “苔神接引……邪祟摒退……”   药师闭着眼开始摇晃着铃铛原地旋转,古怪的声响一上一下,好似叫魂。   大门虽然紧闭着,却在不住地剧烈摇晃,像是有许多人在急急叩门。   唱咒声沙哑尖锐,镜头也随着摇移变幻,令人心跳声不断加快。   叩叩。   叩叩。   姬龄倏然坐起身,在剧痛中长嘶一声,看见面无表情割脉放血的元锦。   “你——”   蛇骨婆婆一拐杖压过来,控制着人不要乱动,干扰仪式的过程。   “元锦,你做什么?!”   “他在拿他的命渡你的命。”蛇骨婆婆冷眼道:“你舍得醒了?”   “停下,喂,停下!!”姬龄厉声道:“我不需要他用命来救!!”   药师还在扬着长袖反向倒转,紧闭着眼念念有词。   元锦额上沁着虚汗,冷冷道:“闭嘴。”   “你疯了吗?”   “是你疯了。”   他盯着他,反而一扫先前流露的脆弱孤独,又变回从前傲慢的样子。   “我让你喝那碗药,你就真的喝?”   “你什么后果都不管了是吗?”   “别什么脏的都往身上揽,是蓝子真逼我去死!”姬龄怒道:“你管这些干什么,我天天被人往死里灌人参汤也能活!”   元锦轻嗤一声:“别糟践人参了。”   应听月听得暴躁:“你们两好不容易见面了能不能上来就吵!”   最后一只毒虫被喂得肚皮滚圆到接近透明的地步,这才终于被提离药碗。   药师抓握着他们被划开的两只手,在水里重重一点,沉喝一声倏然高高提起,将交换就此切断。   元锦在抬头望的一瞬间脸上红润急剧褪色,连嘴唇都变成与姬龄方才类似的苍白,在药师松手的下一刻踉跄后退,根本站立不住。   姬龄起身要冲过去扶,没想到双腿根本不听使唤,一个失重就栽倒在地,重重磕在滚烫药鼎上。   “慢点!!”应听月架着元锦,顾不上扶姬龄:“你起得来吗?!”   姬龄声音发寒:“我的腿……我的腿呢?!”   元锦再说话时气息不足,在咬着牙强撑:“药师。”   药师噗通跪下,说他们现在都是大病在身,还需要静养。   “你才刚刚换魂就冲过去救他,你自己都还没有调养好!”应听月骂道:“我都说了你们一个两个不要急!不要急行不行!”   一遍拍完,算是把流程基本走了一趟,接下来再以此为基础细化。   蒋麓做导演时眼光颇挑,看完回放说这条不行,还得再来。   “没泪光,情感不到位。”   苏沉气得牙痒,裹着厚外套埋头喝姜茶。   他们在下着雨的天气里演夏天的戏,穿的衣服很单薄。   两个妈妈在远处嗑着瓜子看了拍戏全程,不会轻易过来打扰他们,但时不时会笑一阵。   苏沉脸皮薄,始终没转过身,单是面对蒋麓一个人已需要花费许多勇气。   蒋麓却能看见他和两个母亲的笑,在压下羞臊的同时还要安抚苏沉。   “休息一下,等会再来两条。”   “……”   “刚才演得冷漠了一点……你要想,他站在那么高的位置,在逃狱又流亡之后终于换魂回自己的身体里,仍然不假思索地愿意把命给姬龄,这里有情绪和距离变化。”   蒋麓拿着剧本跟他讲戏,此刻也在揣测苏沉的情绪。   苏沉仍不吭声,蒋麓放软声音,亲自读元锦的台词给他听。   一句一句,一行一行,把自己设定框架里的情绪转达出来,作为清晰的示范。   半杯热姜茶喝完,苏沉重读一遍剧本,揭了外套准备继续。   蒋麓靠近他,用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小声道:“生气了?”   苏沉眨眨眼就是不说。   蒋麓又放软一步,低低道:“已经演得很好了,是我要求太高。”   苏沉眼睛里含着笑,摇一摇头,回到老位置跪坐好。   蒋麓被他乍然一晾,呼吸停顿几秒,还在侧头注视着他。   恰好这时梁谷云遥遥为他们比手势加油,蒋从水也在点头笑着。   一近一远,让蒋麓站在秘密的空隙间。   整场戏拍了一下午,来回过了五六遍。   苏沉后面在喊姬龄的名字,声音都微微发颤,是被冻的。   明明节气都已经过了谷雨,一下雨还是空气湿冷,他有些走神。   蒋麓这人导戏很有几分舅舅的风格,但是讲究的东西更多。   一旦进入状态,也是非常不好说话的主,他对语气的细微变化,对灯光流转的速度角度,全都有很明显的一套独有风格和要求标准。   苏沉刚刚适应邵导的那一套,以及葛导演做分导演的宽松要求,头一次被蒋麓扣在片场没法下班。   他在休息时已经喝完两杯热姜茶,心里忍不住想,以后要是蒋麓做总导演,日子未必好过。   这个人啊,一发现自己情绪疲惫,就很聪明地知道过来哄。   可如果两三句哄好了,后面拍的时候要求只会更高,分秒细节抠得清楚明白,简直到了拍电影的那个精度。   苏沉一边配合,一边故意把外表情绪表现得难以捉摸,任由这年轻导演悄悄道歉好几次,哄着他继续拍。   两位母亲在片场一边看杂志一边聊天,陪儿子们呆了一下午,没觉得哪里不对。   等收工休息时,她们过去庆贺递水,像是接高中生放学一样陪他们一起收拾东西,卸妆换衣服后往回走。   四人在黄昏的长长道路上一同行去,母亲们说笑不断,儿子都很安静。   “好几次我觉得已经很好了,没想到后面还有提升空间?”   “确实。”   “麓麓讲戏很认真啊,一看将来就能做大导演!”   大部分时候,都是梁谷云在猛夸,给足两个孩子肯定,让他们觉得自信。   蒋从水说话很少,偶尔附和几句,更多时间在看沿途的宽广草坪,和远处嬉戏踢球的小孩。   蒋麓拎着包走在苏沉旁边,放轻了呼吸特意走在靠后的位置,但是距离很近。   苏沉并不介意,不紧不慢地任由他跟着。   他们的步伐稍慢一些,有时候走得太近,背包会互相碰一下,挂坠的戏服娃娃晃来晃去。   “还习惯吗?”   “什么?”   “我可能导的不太好。”蒋麓不自然地抓了下头发:“怕你介意。”   苏沉眼睛看着前方的路,唇角噙着笑。   “要求很多,不太习惯。”   身旁大男生眼见着有些情绪低落,像是很想解释些什么,又不好再开口。   苏沉难得看他沉闷成这样,想逗一逗,又想为他解围。   “你有你的风格,我慢慢适应。”   蒋麓看过来,抿了一下唇:“感觉还喜欢吗?”   “还可以。”   说完没多久,苏沉拉着梁谷云快步走远了。   蒋从水不紧不慢地悠悠走着,过了一会道:“你在苏沉面前会害羞?”   “你想多了。”某人又变回酷哥状态:“那不是看他年纪小,多让着点。”   蒋从水瞥他一眼,不予评价。   -2-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前脚演完对手戏,后脚经纪人就安排了拍摄行程,在拍戏空隙请了几天假,要连着拍电视剧海报和广告物料,以及参加一场预热宣传的综艺。   两人还因为导演的关系相处时有点不自在,几班摄影团队已经浩浩荡荡搭飞机过来,安排核心演员穿着戏服陆续去摄影棚里拍纯色背景的照片。   不仅是电视剧海报需要纯人像素材,前段时间签约的广告和周刊的摄影师也在同时间排队,陆续等着他们配合拍照。   一下子回到现实里,摄影师举着设备咔嚓咔嚓,示意他们靠近一点。   “要有张力!来,手搭过去!”   “这张不错,咱们换个姿势再来一次!”   “蒋麓看向他,别盯镜头,咱们几个顶级刊物都喜欢这种调调,叫什么来着,故事感!”   一时间有大量衣服成串地推来推去,舞龙般在他们面前快速变化。   从西服正装到休闲风衣,总归都是颜色相近或相撞的同款款式。   有摄影师傅推来两台鼓风机,让他们的长发向对方的方向飞扬。   混乱里,嗡嗡风声让人听不见其他人在说什么。   苏沉忍不住笑,看见蒋麓也在望着自己笑。   他索性打起意义不明的手语,在狂乱风声里比划。   蒋麓一下子没有看懂,靠近去听他在说什么。   一人捂嘴直笑,一人挑眉去听,一瞬画面被精准拍下,摄影师连连叫好。   “就是这样!再来再来!”   有人推来成车的道具,让他们换回现代装以后随意拿着玩乐,全都可以作为摄影素材。   颜色活泼的氢气球,捏一捏会嘎嘎叫的小鸭,或者是会绽放礼花亮片的小喷枪。   鼓风机的噪声盖掉了现场的音乐、人声、快门声。   他们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反而像是能短暂放下应有的距离感,借由拍杂志这个契机在所有人面前胡闹。   也确实都玩得很尽兴,尽兴到松弛的状态让摄影师连连称赞,疯狂抓拍。   真是想不到,两个大男孩牵着糖果色气球的样子会这么悦目,难怪每次轮到他们封面的期刊都销量特别好。   一个清俊内敛,一个浓颜俊朗,不管是大笑或者打哈欠都好看得不得了。   蒋从水靠着梁谷云,看得有点怀念小时候。   “我以前朋友很少,好像都没有像他们这样笑过。”   梁谷云靠着沙发枕头打着绒线围巾,看蒋从水时有些诧异。   “你没跟姐妹们出去玩过吗?”   “没有。”蒋从水想了想,直率地说:“我很羡慕他们的关系,也很羡慕你。”   “你可是名校教授,我就是一个普通职工,”梁谷云失笑道:“应该我羡慕你才对。”   “我每次看见你很自然地关心苏沉,都努力在学,但不管是对我的父母,还是对蒋麓,我都好像做不到。”   梁谷云停下手上的动作,思考几秒以后道:“各有各的好,这不一样。”   “我对沉沉总是关心则乱,也许以后还要拜托你帮忙。”   “那肯定。”蒋从水有点好奇:“他打算考我们学校的物理系?”   “哈哈哈哈,不是那个意思!”   剧组其他工作人员见到这些摄影师都见怪不怪,还有人问能不能拿拍立得也拍几张,得到允许以后很开心地站在旁边拍,还递给他们当作礼物。   苏沉在拍照间隙拿到拍立得照片时,很仔细地看他们靠在一起的样子。   他和他的前暗恋对象确实很登对。   少年的指腹靠近相纸上俊朗的脸,心里又问自己,你现在还喜欢他吗?   另一个问题也随之浮起。   那他现在还喜欢我吗?   这样青涩的喜欢很需要勇气。   好像如果对方没有同等地喜欢自己,它的存在就会有所残缺。   在答案还没有立刻浮出水面时,蒋麓走了过来,给场务小姑娘熟练地签名数张。   他手里的一沓签完,苏沉把自己手上那张递过去。   “我也要。”   蒋麓怔了下,还是接了过去,仔仔细细签上自己的名字。   ——蒋麓.2010.4.28.   写完顿笔觉得太简单了,又转动马克笔,用偏细的笔锋给他画了一个小熊。   这是蒋麓第一次画简笔画,生怕笔触一错弄糊了小熊的笑脸。   但他仔仔细细地勾勒着,一点都没有出错。   然后把这张画着小熊的签名合照递给了苏沉。   苏沉接过笔,在小熊头上画了朵小花,在蒋麓名字下签了自己的名字。   场务拿手机拍了一张,喜笑颜开。   “太配了!!”   两人愣了下,她拍拍嘴,表示你们什么都没听到,扭头就跑。   苏沉以为自己听错了,拿着拍立得看蒋麓。   后者还在端详那只小熊,似乎对这个口误很纵容。   刚才的问题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又安稳落地。   他喜欢我。   嗯,肯定的。   和亲人相聚的时间实在很短暂,像是一晃就结束了。   蒋从水来的时候只拎了个小包,比出差还简单,回去时却不得不借了个箱子,收下剧组成员热情洋溢的各类礼物。   梁谷云十分舍不得两个孩子,还记着去厨房借了食材,给孩子们包了满满一冰箱的包子饺子,给他们和助理都分别叮嘱了一遍蒸煮时间,生怕他们饿着,或者吃方便食品太多弄出胃病。   其实这一次梁谷云来,存了辞职的心思,也和苏沉如此说了。   “妈妈工作现在渐渐闲了,每天没什么事,辞职陪你到拍戏结束,好不好?”   苏沉听得心动,但仍是拒绝了。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事要做。妈,你的生活不该是每天都守在这里。”   梁谷云欲言又止,看他目光沉着,便不再多说什么。   在机场送别时,他们一起挥手,看她们结伴消失在安检通道的尽头。   虽然有周金铃和其他工作人员看护着,有很多尾随的小粉丝都在机场里喊两人的名字,像是特意追到这里,情绪非常激动。   “蒋麓!!我看到真的蒋麓了啊啊啊!!”   “沉沉好帅好帅我要升天了!!他在看我!!他在看我!!”   周金铃当机立断把还在挥手的两个崽子抓走:“回去了回去了,不然等会这里人太多会出事。”   再回车上,还有一群粉丝追过来,跟着车挥舞着手上的海报,也有人努力把自己的信塞过来。   虽然经纪人不太赞同,但苏沉还是开了一条小小的缝,收下了那些信,笑着说谢谢。   在整条机场高速路上,他都在拆信读信,看得很认真。   车缝开的偏大,有人直接塞了整本手账进来,里面还有很多页Q版手绘小漫画,每一笔都是满满心意。   漫画故事像是《重光夜》的同人,有的也在讲他和蒋麓现实里相处的小趣事。   苏沉看得入神,有时候忍不住笑。   周金铃责备了隋虹几句,还是打破了气氛。   “拆封的时候小心一点,有的会带刀片。”   “不光是刀片,还有更危险的事情。”她显然责备的是苏沉,语气很冷:“公司那边经常收到信和礼物,最严重的一次,差点出人命。”   苏沉原本还在笑,此刻才停下来,有些无措。   “有拆信的人被刀片划伤了吗?”   “不,是蓖麻粉。这种东西是治便秘的中药,在很多地方都能买到,有人磨了大量的粉末灌进信里。”   周金铃本来不想和他讲这些,今天看到他开窗缝的举动才显出着急。   “后来我们清理现场,又送拆信的工作人员去医院,好在那些粉末都纯度不高,危险性一般。”   即使是那样,拆信的那个房间也被通风了半年,人们一直不敢进去。   “你一时放松,打开窗户缝让他们递信,如果有人失控,最后可能失去理智,撬开车门去碰触你。”   “以后绝对不要再有这种事,可以吗?”   “是我不好。”苏沉有些自责:“以后不会了,铃姐。”   周金铃这才放松,转而嘱咐隋虹。   “他手上这批信你也再检查一遍,先搁着信纸摸边缘有没有硬物,确认内容没问题再给他。”   苏沉很听话地把厚厚一摞信递给助理,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他在这种时候,懂事的让人又觉得太柔软。   蒋麓拿过他怀里那本漫画手账,看得入神。   “画的很好,对不对?”苏沉凑过去,指给他看本子里的姬龄侧颜画像,还有他们两人手拉手的Q图。   蒋麓看得目光很温柔,也觉得画它的人用心很深。   有几页虽然笔触潦草,但是把苏沉的模样刻画的很像。   他有些想拍照私藏,又顾及着苏沉也在场,还是作罢。   ……那天就该多留一张拍立得。   苏沉把手账本留给蒋麓,自己觉得意犹未尽,随手打开了微博。   他搜索重光夜时,能看到大量的同人二创,其中不乏剧情的二次剪辑和改编。   剧粉的绝大部分都很友善,能找到各种各样的闪光点,彩虹屁全都天花乱坠。   有时候他自己没感觉到演得好的地方,也一样会被网友们用放大镜找出来,标记的十分清晰。   能有作品被大家喜欢……真是好幸福的事。   随着页面翻动,苏沉眼尖地瞄到有个TAG,写着#麓沉#。   那是蒋麓和他的名字。   顺着广场点进去,还有很多人在超话里快乐交谈。   @今天单词背了吗:姐妹们!!我找到全新的嗑点!!官方纪录片里有写蒋麓带苏沉跑步,我麓从来不带别人跑,这么多年都只陪沉沉一个人!   @麓沉ISRIO:说起名场面我必须要提阿麓带沉沉骑马的每一次,你们见剧组里还有谁双人同骑过,而且还玩得那么嗨——很难说这不是养成系+青梅竹马的绝美组合啊啊啊!   @元锦专用披风一号:我又在重温第五部,第五部真的是巅峰呜呜呜好期待第六部啊!!!真的有看到每一部的质量都在进步,只有更好没有最好!   @重生之我是蛇骨婆婆:旁友们,你们发现一个细节了吗,每次苏沉说话的时候,不管是剧组花絮还是电视台采访,蒋麓都会很温柔地看着他,一直等到听完才移开视线!   苏沉冷不丁看到她们聊的这些,像是秘密被抓到一样心跳加速,有点心虚地看向蒋麓。   蒋麓在靠着车窗听歌,仍然在翻动画册,看其他的漫画。   他心里怦怦跳,顺着TAG往更深处浏览。   不仅有#麓沉#,还有#龄元#或是#锦龄#,全都如传送门般指向全新的世界。   苏沉脸红心跳地连着看完好几篇同人小说,有被震撼到世界观。   蒋麓翻看完手账本准备交还,一抬头看见苏沉表情不太自然。   “晕车了?”   “不舒服吗?”隋虹紧张道:“要不下个加油站,我和你换下座位,靠前坐也许好一点?”   “没有,车里有点热。”   少年含糊答了两句,转变角度往另一侧偏,继续看手机里的短篇小说。   ……居然还有吻戏。   他共情能力太好,连对应画面都浮现在脑海里,看得忍不住笑。   不过评论区好多人都在喊啊啊啊真的有磕到……磕到是什么意思?   蒋麓视角里,苏沉背对着他侧坐,好像在藏什么。   他伸过修长手臂,轻轻一抽就拿走了手机。   “啊,还我!”   “在看小说?”蒋麓扫了一眼,在熟悉的人名上略作停顿,长长嗯了一声:“给我看一眼。”   苏沉扑过去要抢,被他轻松按住颈侧,顺着座椅一滑就倒在腿上。   几秒钟的时间,刚好够看一段吻戏。   蒋麓把手机还给他,苏沉迅速关掉,正色道:“我今天才滑到,刚看了个开头。”   “你觉得很好看?”   苏沉就着蒋麓胳膊直接咬了一口。   “要你管。”   他咬完就跑,坐回车窗边佯装看风景。   蒋麓摸了摸胳膊上的齿痕,心想咬的还挺轻,都没觉得疼。   然后掏出手机搜了一下那篇同人的标题,顺着刚才的进度继续看后文。   没过多久,手机弹出消息。   沉:不许看!   麓:?   麓:你倒是很有直觉。   沉:[猫猫生气.gif]   麓:少接触这些,他们闹着玩的。   沉:不然呢?   蒋麓本来还在发消息,此刻停顿几秒,不确定苏沉问的是‘我要是再看你能怎样’,还是‘当然这些都是假的,不然呢’。   苏沉转过身看他,又回了一条。   沉:你已经是我前暗恋对象了,放心。   蒋麓看了眼消息,闭眼不再看手机,不再给反应。   苏沉确实有那么点记仇。   不过青春期的小孩都比较敏感,表白被拒绝这种事都会记得很久。   “麓哥,我喜欢你。”   “别吧,我就当没听见过。”   ——太伤人了!   怎么可以这样!   光凭这一句话,蒋麓就要在‘前暗恋对象’这个冷板凳上至少再坐个三五年,坐到苏沉气消为止。   他看着乖巧,才没有那么简单就能被哄好!   这件事只是个小插曲,很快就被两人抛诸脑后,当作是粉丝们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整部剧拍的有条不紊,在加快速度下省略掉许多细节,尽可能地赶着档期。   由于延续了前一部边拍边做特效的模式,五月初的时候,前面十几集已经有了样片,而且从总导演那里发送到董事高层的手里。   这个海导看着精神涣散,好像又还是很在乎面子,想靠这些样片来打脸那些看不起他的人。   他甚至专门开了个放映室,邀请主演们都来观看样片,好好感受下新风格新特效团队的杰作。   很多人都在等这一天,没想到会提前这么早到来,像是骤然收到大礼一般很是开心。   苏沉清早就去了,和第一批次一起看完样片。   蒋麓早上有戏,中午潦草吃完饭和林久光一起过去,发现他还在那里,但是情绪不太对。   “你还在看吗?”   苏沉往旁边挪了一下,示意他们坐下。   十几集的样片需要很长时间,大部分人都还有拍摄任务,没有在这个放映厅里停留太久。   林久光来的时候还找厨房要了爆米花,看得津津有味。   蒋麓觉得有些异样,耐心看了一段,没有看出太大的差错。   邵海沿的叙事方式,以及表达故事的风格,确实和前面几位导演有所不同。   有些特效确实优于过去的版本,有些仍是真实度不足,和拍摄方式也有很大关系。   ……但苏沉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等待两集看完,他再次碰了下他的肩。   “你怎么了?”   “你有没有看到一个情节……”苏沉皱着眉,用罕有的认真语气道:“蓝子真冒充元锦,单独在侧殿花园里给姬龄施压?”   那一段他在剧本里记得很清楚,是蓝子真有意消减军费,同时给姬龄削权。   那场戏里,不仅仅有‘元锦’针对打压姬龄的内容,还讲了很多重要的信息。   关于蓝家对元锦的预判和针对,关于姬龄近期生活的透露,异国重光夜的情况,还有广袤又漂亮的远景……   苏沉一直在努力回忆剧本里的有关内容,始终没有找到拍摄这场戏的记忆。   他疑心是自己忙碌太多弄混淆了,但在电视剧样片的对应片段也迟迟没有等到,心中不安更甚。   蒋麓愣了一下,语气同样变得不安。   “那场戏我记得。”   “我们没有拍。”   “没有拍?”苏沉呼吸变紧:“所以是海导把这幕戏删掉了吗。”   他在这一刻宁可是导演有意删掉,把所有伏笔后移,让断掉的线索在后文里可以延续。   “不,是最终没有拍。”   蒋麓再说起这件事时,神色凝重。   “一开始我提醒他,他说不着急,延后。”   “延后到已经是推迟两个月的时候,他说急什么,拍不拍都不要别人管。”   “但是——”苏沉骤然加重语气:“但是侧殿花园现在已经烧掉了。”   那场大火直接烧毁了部分建筑布景,让剧情永远没有补救的份!   所有布景,所有与花园有关的情节行为,现在都没有办法再复刻补拍。   “也许还有机会,”蒋麓有意稳住他,努力找挽回的办法:“我们可以把台词移到别的地方去拍,拍完再剪过来……”   “不可能的,”苏沉喃喃道:“那幕戏和那里的花有关……和那里的布景有关……删掉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在这一刻根本不敢想,邵海沿执导过后的《重光夜》会有多少疏漏和残缺。   他整整看了一天,看到后面心口发冷,像是全身的体温都在褪去。   太突然了,真的太突然了。   他不能接受。   他们辛苦维护的每一页戏本,他写下的每一页申请,在没有拍三个字面前,就像个冰冷的笑话。 第123章   -1-   苏沉几乎无法维持此刻的表情。   他原本像是内敛的一张画。   用最好的云缎作为衬底, 用天上冰河水研出细细的金枝墨,再由千百卷故事绘出的光风霁月的一张画。   可焚毁他冷静心智的,可能只需要一把污泥上的火。   蒋麓抓住他的手腕正要说话, 林久光眼尖看见有几个工作人员要进来看样片, 跟蒋麓交换了一下眼神自己迎身过去, 以惯用的甜甜腔调跟他们搭话。   “快走。”蒋麓拽着苏沉离开这里。   他觉得他在破碎。   裂痕源自最深处的弱点被击中,像是冰川或瓷器在破碎前的那几秒, 有裂隙蜿蜒向上,蛛丝般铺张打开,要瓦解少年人的全部心防。   蒋麓走得很急, 如同带着苏沉逃离这里。   一时间根本找不到最近的庇护所,用肩膀撞开消防通道的厚重铁门,带他躲进不见天日的防火通道。   少年直到再度抵着墙角都没再吭声, 像是在发抖。   他一寸寸地顺着墙滑下去, 任由外套被摩擦出白灰的痕迹。   再说话时,像是大病一场。   “我不想演了,麓哥。”   “我真的不想演了。”   苏沉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此刻再看蒋麓时眼睛里都含着滚烫的泪,又在笑又在痛苦。   “麓哥, 这都算什么?你说这些都算什么?”   “我做得还不够多吗?我难道还保护的不够好吗?”   “你知道卜导要是知道这样的事会发多大脾气, ”他声音哽咽, 拿手背擦眼泪时整个人都在发抖:“卜愿会直接撕了这个人, 把烟头砸到他脸上,让那个混蛋直接滚。”   蒋麓蹲在他的面前,解下外套披在苏沉身上, 像在照顾一只受伤折翼的鸟。   “那些条例规定我都忍了, 被挤兑谩骂我也不想管了, 我为了这部剧,这些都可以忍,麓哥,你什么都看到了。”   “你不是在为这一个情节痛苦,我知道,”蒋麓俯身去抱紧他,哑声道:“你已经尽力了,沉沉。”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们把一部可能被毁掉的剧强行拉了回来,这已经是奇迹了。”   哪怕有外套将苏沉完全笼罩,他还是觉得冷,冷到十指冰凉,像是置身在雪窟里。   “可是已经被烧掉了……样片也全都在出来……”   少年用手捂着脸,深深的吸气,在崩溃状态里语无伦次。   “我救不出来了,真的救不出来了。”   蒋麓不知道该怎么办,用尽全力抱紧他,用脖颈抵着脖颈,竭力把自己的温暖渡给他。   苏沉完全脱力地跌坐在那里,像是陷在一张网里那样陷在蒋麓的怀里,喃喃道:“可你为什么能做到呢?”   “麓哥,你像是不会痛,不会崩,什么时候都能撑得下去。”   “我一样有彻底绝望的时候,时间比你更早。”   苏沉不信,觉得他是试图安慰自己。   “别骗我了,只有我会这么脆弱,为了这样的事哭成这样……”   剧烈的抵抗感随后变化成自我厌恶,和更加深厚的谴责。   “哪怕我在开始的时候拦住姜总,拦住这个导演不让他进组。”   “不,还要更早一些,如果我能拦住颜姐留下来,或者想办法找更好的医生救卜爷爷……”   “你已经做到全部了,苏沉。”   蒋麓掏出纸巾擦他睫毛上的泪,声音低缓:“你已经尽力了,不要再这样说。”   缺氧状态让苏沉后脑勺烧灼般发痛。   他仰着头,像是暂时失去反抗能力一样怔怔地看着蒋麓。   “你听见我刚才说什么了吗。”   “我居然说,我不想演了,真的再也不想演了。”   “蒋麓,我居然想逃离这里。”   蒋麓再面对这句话的时候,像在照镜子。   他前段时间说过几乎一样的话,只是被两位母亲用最温情的方式拦下了。   再开口时,蒋麓觉得自己也有些发疯。   “为什么不可以呢?”   “你才高一,你还可以过正常人的任何生活。”   “高一,高二,高三,好好读书,好好考试,去喜欢的大学里过四年,不一定是时戏院。”   “你不是必须要演元锦,苏沉,你不欠任何人,真的不欠任何人。”   苏沉听这每一行字,都觉得他们在说最疯狂的话,像是要把这七年时间都尽数打入泡影里,让它们变成半途而废的马拉松。   “我们像在讨论逃狱一样。”他喃喃地说:“不该是这样。”   “可迟早是这样。”蒋麓深呼吸道:“你觉得所有人都会像我们一样爱这个剧吗。”   “任何导演之后再来这里,都只是接手一份暂时性的工作。”   苏沉用力摇头,像是不愿意接受这些真实。   他被保护到极限的天真在破裂,像是入门时被压进完美主义的世界里五年,然后再面对蜂窝般缝隙漏风的现实。   “你只是目睹被忽略的一个细节,”蒋麓加重声音,执意把他梦境般的幻想都击碎:“你看不到外包美术的初稿有多糟糕,有些直接抄了个游戏场景就敢交上来。我清点库存时已经有上百个瓷器漆金器被倒卖,到现在都没有追踪到下落。”   “不,不可能,你——”   “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蒋麓单手按着他的肩,凝视着问:“你竭力保护的到底是什么?苏沉?”   苏沉一时失语,再望着蒋麓时,笑着流泪摇头。   “我们不会逃离这里的。”   我和你都知道,哪怕所有人都会走,我们也会死守在这里。   哪怕目睹它走上辉煌巅峰,又目睹它骤遇低谷,不管未来最后指向哪里,我和你都会守在这里,绝不会放手。   他在说我不想演的时候,心里同一时间也洞察,知道这是他在剧组里第一次也最后一次说这样的气话。   全都是气话,甚至在说出口的那一秒就已经后悔了。   蒋麓仍半跪在地上抱着他,像野兽般连尾巴都想卷起来为他取暖。   “快结束了……”   他把下巴抵着他的头,如同等待末日结束般呢喃道:“都快结束了。”   苏沉在他的喉结旁深呼吸了几口气,直到心跳驱回平缓,才终于从临时的巢里出来,有些脚步不稳地重新站起来。   蒋麓跪的膝盖发痛,起身时仍在望他红红的眼睛。   “哭完好点了吗?”   “我在你面前的形象算是毁光了。”苏沉用他的纸巾再度擦脸,情绪又有点瘪:“像个爱哭鬼。”   蒋麓伸手抚平他的乱发,噙着笑说:“我不是你的前暗恋对象吗,也没好到哪去。”   你已经是我见过的,最勇敢坚定的人。   哪怕是哭得红鼻子了,也是最好看的那一个。   他们再走出逃生通道时,像是都长长松了口气,有所释怀。   没过多久,新的请假事宜跳入日程——高考。   在传统观念里,这算是人生里头等要紧事,所以当半个月的请假单提出来时,即便是海导也没有办法拒绝。   好在剧情都已经拍到后期,基本都在收尾阶段,人不在也没事。   但蒋从水隔着电话跟周金铃叮嘱了几句,后者有点头皮发紧地跟海导说,苏沉也要请半个月的假。   正式决定好好回归家庭的蒋教授,决定给儿子和干儿子同时补课半个月。   蒋麓算高考前抱佛脚,苏沉算旁听生一起补进程。   她做这个决定的时间大概花了三分钟,然后自己用了五周时间把高中考纲兼课本精读了一遍,写出六科对应思维框架可要点,正式做好兼职补课老师的准备。   苏沉没想到自己也有一份,有点开心又怕自己拖后腿。   “麓哥高考要紧,我就不过去添麻烦了。”   “她特意点了,要你一起去。”经纪人对老板的任何话都不敢怠慢,小声补充道:“她还说,你不用来回跑,直接住在她家就可以了,有多的房间,吃饭有酒店送餐,也可以一起做饭。”   蒋麓努力挤入话题里:“等一下,你们没有人咨询下我的意见吗?”   周金铃一想起新任老板之一蒋从水冷冰冰的样子,痛快摇头:“没有。”   “……服了。”   像是突然就多了两周假期,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箱子坐飞机回时都。   苏沉感觉自己是去参加什么高考速成训练营,虽然目前刚刚读高一下学期的内容,但也有些期待。   蒋阿姨学术造诣很深,在国内外都上过新闻报道,如今是顶尖大学的物理系教授。   可以听到她讲一讲基础课程,真是超幸运。   他上飞机时心情很好,一半是因为能放假休息,一半是因为那个破导演准假的时候脸都绿了。   如今已是五月,在各大高校都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   蒋麓一直有私人教师定期盯进度,虽然稳过文化线,但学一段空一段,不算特别连贯。   苏沉在这方面更自觉一些,即便私教不说也会定期复习功课。   眼看着飞行逐渐平稳,少年想起什么,看向侧头听歌的蒋麓。   “阿姨上次来看你的时候,是不是送你了什么卷子?”   蒋麓第一句没听清,摘下耳机又听一遍,陷入迟疑。   “有……这个东西吗。”   “有。”苏沉完全想起来了:“好像叫《高考金卷300套》还是什么,很厚几沓,你带了吗。”   蒋麓看了一眼只装了电脑漫画的背包,显然没有。   “她去机场的路上还说,之后会检查你写了多少。”   蒋麓努力扬起笑容:“我现在邀请你跟我一起抄作业还来得及吗。”   苏沉摇头:“不要!”   “沉沉——”   “自己的作业自己写!”   -2-   当天下午,梁家夫妇开车接到两个孩子,送他们和蒋从水一起过去。   梁妈很不好意思,不住感谢蒋从水上课还记得自家孩子。   “梁姨,您先不急着谢她。”蒋麓在前座侧头道:“她讲课很恐怖的,我怕给苏沉整出心理阴影。”   蒋从水坐在中间,慢悠悠开口:“真有这件事吗?”   “沉沉,机会难得,而且听说你蒋姨押题特别准,蒋麓当时中考抱佛脚也是她帮忙来着!”   苏沉回到家人身边显得活泼多了,笑起来暖得很可爱。   两家人凑在一起吃了顿饭,然后苏沉带着衣物课本正式搬去蒋麓家里,开始体验全新的寄宿生活。   临别之际,梁谷云给小孩打气:“听不懂也没关系!妈妈给你加油!”   苏峻峰在后面探头:“要是太难了就跟阿姨说,多问问题是好事!”   夫妇两难得遇到这种事,也觉得新鲜。   等送别他们,蒋从水关上门,给他们分配床位。   “两个侧卧靠在一起,都是坐北朝南,睡哪你们自己挑。”   “书房最晚可以自习到晚上一点,卫生间需要时刻保持干净,厨房里随时有牛奶果汁和速食披萨,缺什么自己下楼补。”   “高考补习期间禁烟,要抽出去抽,不要让我发现。”   “我的大学课程表贴在门口了,空余时间会给你们上课,每天都会布置预习课程,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苏沉听得眼睛亮亮的,很开心地点点头。   蒋麓拎着行李箱面无表情:“有,去渚迁最近的航班是几点。”   蒋从水象征性给门反锁一圈,表示拒绝。   “来不及跑了,好好补课。”   碰到作风严谨的蒋教授,很多事情一旦被体系化规划,压力感会扑面而来。   她这次是真的认真了。   客厅一整张超大长桌被收拾干净,所有文献和草稿都被打扫干净,改放高中课本与参考书目,还有她写的计划安排表,每一科目都被清晰划分知识块和时间栏,方便对照着一行行划掉。   哪怕是完全没有读过高中的学生,在这种系统化补课里也可以从头开始,度过颇为充实的一天。   苏沉坐在长桌旁仔细看过一遍时间计划表,感慨不亏是蒋阿姨,思路规划都好清晰。   他拿过参考书和参考卷签上名字,一抬头发觉桌上还有两个闹钟,可能是做题计时用的。   今天早上,他还在片场里,在黑脸导演的注视下演了一场戏。   飞机一转,时空转换,他居然现在坐在蒋麓家里,重新准备读书学习。   蒋麓突然回家住都觉得不习惯,拿过门口蒋从水的购物清单,招呼苏沉一起出门买东西。   “走了,超市大概还有一个小时关门。”   苏沉快速嗯一声,拿起外套和他一起出去。   再换鞋时,他把两人拖鞋放回鞋架上,觉得有些好笑。   蒋麓拎着钥匙在按电梯,闻声看他:“笑什么?”   “就是觉得……很罕见。”   苏沉关好门过来,注视着电梯道:“好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生活了。”   他们戴着口罩,去超市批量采购清单里的各类杂货。   牙刷、毛巾、文具套装、咖啡茶包,还有早晨吃的果味麦片,几袋应急的方便面。   渚迁的封闭式生活里,事物变化速度很慢,慢到小超市里像是一直一成不变,可以买的零食迟早都会吃腻。   他们再推着购物车逛大卖场时,像是从鱼缸重新回到海洋,能在琳琅满目的货架里逛到关门。   蒋麓同样不太习惯,像是认知终于被扶正,咖啡居然有几十种牌子,十几种不同口味。   他在酒店里喝速溶的都快喝吐了。   虽然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生食区里还有活虾游来游去,长长的带鱼瘫在冰面上,帝王蟹咕嘟咕嘟地吐着泡泡。   烘焙区依旧能闻到面包烘烤后的香味,还有导购小姐端着酸奶杯,邀请所有路过的人来尝最新的北海道草莓酸奶。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真的超好喝哦,欢迎大家免费品尝!”   苏沉在麦片区绕了一圈,找到蒋姨喜欢的牌子,再转回蒋麓身边时半开玩笑道:“我像是能在这里泡一天。”   蒋麓看了一眼满满当当的购物车,又看了一眼只完成一半的购物清单,陷入沉思。   ……我感觉也没怎么买,怎么就满了。   他得出结论。   估计是购物车太小了,压根不够装。   导购小姐的声音甜美可爱,他们一开始虽然会放慢脚步,但借着购物清单的指引往远处绕了好几圈。   等到买的差不多了,苏沉用眼神往酸奶区示意了一下。   去不去?   蒋麓还在挣扎。   蹭酸奶?你认真的吗?   苏沉睁大眼睛表示坚持。   可以先尝一尝!如果好喝就买!   蒋麓很动摇,还没继续用眼睛对话,已经被苏沉爽快地拉了过去。   “两位帅哥!!”导购小姐看见他们两好久了,瞧见他们过来时声音立刻提高:“来尝尝看!糖分很少的你们放心!”   蒋麓比了个嘘的手势,导购立刻配合着放轻声音:“还有芒果味和蓝莓味!”   她动作麻利,很快倒了两小杯递给他们。   两人下意识接了,对视一眼。   “记得摘口罩呀,”导购小姐忍俊不禁:“你们戴着怎么喝?”   苏沉轻咳一声,拉下口罩,快速喝完。   还是好小的时候,他在超市里这样喝过。   这几年一直呆在渚迁,都快忘了还有这样的体验。   草莓酸奶清润可口,味道非常浓郁。   蒋麓见他很是放松,这才摘下口罩,随之试探着喝了一口。   导购小姐眼睛都圆了,先是条件反射关了扩音器,然后压低声音道:“真的是你们吗!!”   “是秘密哦。”苏沉笑道:“味道很好,我买两盒。”   啊啊啊啊啊是他们两个!!他们居然在一起逛超市还在跟我说话!!今天是什么日子!!   导购小姐大概脑海里有五百字急速飘过,强作镇定:“欢迎下次再来!我们的酸奶保证新鲜哦!”   “嗯,下次再来。”蒋麓伸手拉回苏沉的口罩,把人带走:“别傻笑了。”   “我就是觉得……很幸福。”苏沉心甘情愿被拽走,和他一起推着堆成小山的购物车:“好像很久都没有这样幸福过。”   蒋麓心下感叹,苏沉只是对外人看着很冷,私下就是个很好哄的可爱小孩。   苏沉又拎了一袋橘子,像是想起什么。   “好像买的东西太多了,要不我再去推一辆车过来,我们分开装?”   “不用。”   “昂,好。”   最终结账两千零四十,分装六大包,好似过来进年货。   收银员清点完单子,迟疑道:“购物车不能推出超市门口,你们得自己拎回去。”   蒋麓掂了一下:“还行。”   “……真的吗!!”   苏沉无视收银员的夸张表情,又在货架上拿了一提啤酒:“麓哥,你是不是喜欢这个?”   蒋麓本来想说是另一个牌子,一看见苏沉拎着啤酒的样子,又不自觉地改了口。   “嗯,加上吧。”   收银员一脸不可思议地又给他们刷了这提啤酒。   “两千零七十,有会员卡吗?”   “办一个吧,以后常来。”苏沉主动道:“用我的手机号!”   夜风习习,他们一人拎着三大袋回家。   蒋从水原以为购物不过半个小时,等了一个半小时还没听见门响,觉得奇怪。   再看见两人回来时,她凑过去看。   “……是谁买了四个牌子的咖啡。”   “我。”蒋麓痛快道:“都喝一遍试下味道。”   “橘子火龙果草莓葡萄榴莲?”   “……我。”苏沉举手:“但愿冰箱装得下。”   “我不评价这些,”蒋从水深吸一口气,深感带孩子不容易:“但买多少吃多少,不许浪费。”   今天时间尚早,她想起什么,示意苏沉放好东西以后先去洗漱,拉开椅子坐在厨房门口,监督蒋麓摆好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之前给你买了一套卷子吧?”   蒋麓佯装在专心叠咖啡盒金字塔,没看她。   “忘了。”   “我让周金铃把卷子放你箱子里了。”蒋从水淡淡道:“她替我检查过了,说连名字都没写。”   “拍戏忙。”   “六月就要高考了。”蒋从水不知从哪拎出上个月蒋麓的模拟题卷子:“五百六十分,你认真的?”   蒋麓略心虚地抄过卷子塞到一边。   “没仔细审题,我的错。”   “五百六十分,”蒋从水叹气:“你收收心吧,别让你妈在单位里抬不起头。”   “妈你那是正经单位吗?你那单位都是什么人啊?”蒋麓怼了回去:“我十岁的时候你拿他们少年班的卷子给我做,做得出来才有问题好不好?!”   蒋从水流露出同情而惋惜的表情。   “是妈妈没教好你。”   “……”   第二天早上七点,桌上两个闹钟准时响起,尖锐声响一个比一个吵。   大概五分钟之后,头发乱糟糟的蒋麓才冲出来把闹钟摁掉。   蒋从水在沙发上看报纸。   “先去洗漱,今天轮到你做早餐。”   苏沉晚五分钟探头出来,困乎乎地回去换好衣服,跟蒋麓站在一起刷牙。   一个玩到凌晨两点才睡,一个习惯睡到十点才醒。   蒋麓要去煮水饺,苏沉下意识跟过去要帮忙,被蒋从水摁住。   “你排了明天,今天不用做。”   她伸出手,指甲修得很好:“先做套题醒一下脑子。”   苏沉伸手揉脸,很温顺地点点头,在未退散的困意里做题。   蒋麓起锅烧水,心不在焉地数着水饺个数,提高声音问了一句:“你们吃几个?”   “十个。”   “十五。”   蒋从水吹了一口咖啡,不紧不慢道:“等会苏沉洗碗,你把同一套卷子做了。”   说这里是什么高考特训营,一点都不过分。   实际上,蒋从水的课程排的很松,每周只有三天有课,其他科研时间可以呆在家里进行。   她是理论物理学家,跑实验室的时间尽量都放在晚上。   以这样的渊博知识给未成年们讲基础课程,有那么一点降维打击的意思。   第一遍知识体系讲完,紧接着就是现场针对性提问。   苏沉面对她时很害羞,总会鼓起勇气回答或提问,学习进度不快不慢,但很有启发。   而蒋麓有点应激,大概是不想被苏沉看到五百多分的试卷单,在她面前绷得很紧,尽可能完整回答每个问题。   很快,蒋从水提高难度,直接给他们亲手出卷子。   她写字在几张A3的纸上,每道题的都写得字迹工整,画图甚至不用尺子。   卷子改完,再针对难点一道一道题慢慢讲。   有时候蒋麓沉默很久,还是举手,说没有听懂。   她予以温和反馈:“哪里没听懂?”   “从一开始。”   蒋从水用仁慈的目光凝视亲生儿子很久,像是透着他看当年的另一个笨蛋学生,叹了口气,从桌子底下抽出初中课本。   “那我们从这里开始讲。”   “倒也没有这么远!我是说从刚才那道题的开始——”   高考不用考体育,但蒋从水早中晚各赶小孩们下去活动半小时,美其名曰换换脑子。   两人默认每天去逛一次大卖场,哪怕不买什么。   第一个混熟的自然是卖酸奶的小姐姐,每天看到他们都会笑眯眯地打招呼。   紧接着,超市附近所有的店铺也全都混了个眼熟。   卖枣糕的柜台,炒瓜子的大叔,金店里闷头写作业的小学生,总是在药店门口徘徊的奇怪老头。   苏沉有时候想,蒋从水像是临时补送了他们两周的高中生活。   哪怕听不到上下课铃,没有跑操,没有教导主任在窗户后面凝视,仅仅十几天的时间,都弥足珍贵。   这也是他第一次去其他人家里短住,感觉意外的舒适轻松。   也许这才是青春期本该有的样子。   每天只用考虑卷子里解不出来的抛物线,翘着凳子背英语单词,考砸了趴桌子上瘫倒一会儿。   他突然很想很想这样和蒋麓一起度过三年,哪怕明知道不可能。   也许我们如果在校园里相遇,会有更多快乐的回忆,我在你心里的样子会更好一些。   ……至少不会像那天在逃生通道里,绝望到快要无法呼吸,对着你泪流满面。   蒋从水不擅长烧饭,但把这件事当作化学实验般的有趣尝试。   虽然成品不难吃,味道似乎总有那么一点……刻板。   蒋麓小时候还抱怨过,亲妈的神奇能力之一是把家常菜烧出工地盒饭的味道。   现在家里多了两个孩子,她索性安排轮流烧饭,没空就一起吃外卖或者烤个披萨。   苏沉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每天都会睡一会午觉。   一般这个时间,蒋麓在洗碗或者刷题。   蒋从水有意帮他节省时间,时不时会过来搭把手。   “其实也不一定要带上他。”蒋麓一边洗着碗,一边低声道:“高三的有些题对他来说还是太超纲了。”   蒋从水取出冰箱里的酸奶,随口解释:“我这不是帮你创造机会。”   蒋麓冷不丁差点把盘子滑到地上。   “你别乱开玩笑。”他冷冷道:“不好笑。”   蒋从水瞥他一眼,撕开酸奶包装慢悠悠地尝了一口。   怪甜的。   她又道。“你很古板啊。”   我,古板。   蒋麓心高气傲十八年,第一次被亲妈拿这个词扣在头上。   他缓缓转头看她,像是没法理解这个女人每天都在想什么。   蒋从水说话直戳要害:“你不喜欢他,导完戏还小心翼翼地哄?”   “你要是没那个心思,每次他笑的时候你都看很久?”   她还要继续往后说,蒋麓已经伸手过来捂嘴了,有点急:“妈!”   蒋从水一脸莫名其妙。   “第一,我不古板,你再说这个词,我就在高考前把头发染成夜光七彩的。”   蒋麓转过身继续洗碗,动作粗暴很多。   “第二,我和他是同性,这方面根本不可能。”   蒋从水不吱声了。   蒋麓在等她说点什么,所有碗都洗完了还是没等到。   他洗完手关掉水龙头,转身瞪她。   蒋从水心想养个孩子真的不是一般的麻烦,耸肩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干。   “你说话。”   “……酸奶不错。”蒋从水说:“在哪买的,平时打折吗?”   蒋麓扭头把抹布挂好出去了。   亲妈意犹未尽地又开了一杯,一边舀一边目送他去做题。   现在的小孩都在想什么。   高中生谈谈恋爱不是很正常……?   苏沉再睡醒的时候,发觉已经是下午三点了,比约定的时间晚一个小时。   他有些慌乱,快速换好衣服出来洗脸,看见蒋从水在玩闹钟,蒋麓在黑着脸做题。   “蒋姨不好意思,我睡迟了。”   “小事,”蒋从水温柔道:“喝点水把卷子做了。”   今天她懒得出题,两人拿到的是不同难度的高考卷。   同样是全国高考卷,按地域却能划分难度的三六九等。   苏沉做完一算分数,笑眯眯的很开心。   “今天只有这道题没有看懂答案,”他凑过去分析:“其他得分点以后会注意,我现在写在本子里。”   蒋从水接过看一眼,点头道:“嗯,让蒋麓给你讲。”   蒋麓抬起头,语气不太自然。   “我还在做卷子。”   “你还在卡壳,十分钟了还没做出来。”蒋从水没等苏沉推辞,咔哒一下按停了计时器,示意他换换脑子,从化学题转物理题,给苏沉讲具体过程。   苏沉状态很专注,还客气地说了声谢谢麓哥。   蒋麓拿过卷子在看题目,蒋从水又道:“坐近点,凳子拉过来。”   苏沉不觉有疑,乖乖把凳子拉近,贴着他坐。   一靠近,他们的气息便随之交融。   一方轻浅怡人,一方深厚低郁。   蒋麓又拿眼睛瞪她,脸颊不自觉地有点烫。   亲妈耸了耸肩,起身去厨房拿水果。   苏沉又道:“麓哥?”   蒋麓回过神,短促地嗯了一声,继续同他一起分析题目。   他们很少这样以学生的身份相处。   更多时间里,都是剧组里的演员,要讨论的都是台词或镜头调度,要如何演,要如何改。   蒋麓像是思路在分散开,给苏沉讲课的同时在想与这道题无关的事。   如果没有重光夜,他们在同一个中学里,会不会也会相遇。   也许在球场里碰见,渐渐混熟。   也许在食堂排队,两个人的耳机都在听同一首歌。   但更多可能,也许是平行线如此交错,然后错过。   脑海浮现这个词时,他的声音刚好也一致。   “然后你在这一行,错过了功率值的计算。”   苏沉此刻才找到题目的要素,专注地重新计算,没有注意到蒋麓的目光。   蒋麓仍把椅子往后挪了一些,像是不习惯坐的这样近。   他们拥抱过很多次,在痛苦时,在疲惫时,在双方都不设防的许多个日夜。   但在当下,退避反而成了本能。   蒋麓脑海里像是有什么被这个词钩住,变成一道难解的题。   ……错过。   他是否真的甘心,就这样和他错过?   一直往后躲,把所有心绪都压到最深处,假装什么都没有存在过,就一定是对的吗?   蒋从水洗完葡萄回来,见小的在快速算题,大的一脸凝重,随手敲了一下他的头。   “你和你爸爸有时候真的很像。”   蒋麓伸手摘葡萄,看着她问:“哪里像?”   “有时候顾虑很多,责任感太重,以及会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   “这句话好像更适合你。”   “这样吗?”蒋从水笑起来,像是早知道了他问乔海厦的问题:“你不会以为,当初是他追的我吧?”   苏沉本来在做题,耳朵悄悄竖起来。   他见过乔海厦,在微博也看到过这个人的照片。   蒋麓长得……真的很像他爸爸,俊朗的气质都如出一辙。   阿姨看起来比较……守旧?难道不是他爸爸先追的她吗?   蒋麓本来重新拿了卷子在用铅笔改错,此刻停下来,一脸复杂的看着她,像是人生观被冲击。   “你别告诉我……”   “当然是我先开始的。”蒋从水慢悠悠道:“年轻人,主动了才有故事。”   “你不主动,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第124章   这话基本就是在明示了。   蒋麓用余光扫了一眼苏沉, 后者听得有点羡慕,像是感叹他的父母爱情故事,过一会继续做题去了。   蒋从水的眼神写着‘我就教到这了’, 转而换衣服出门, 吩咐他们自己解决晚餐。   苏沉没有多想, 纯粹是因为学习光环暂时性压倒一切,让他暂时不会考虑其他的事。   而且在蒋阿姨面前跟蒋麓贴的太近, 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会习惯性离远一点。   但有时候……心思太单纯也不是好事。   白天沉迷补课做卷子,晚上还要整理错题集和复习, 有些不安分的情愫会在夜里发酵反应。   变作梦里一触即离的吻,温暖舒服的怀抱,以及看不清却触感真实的一切。   他猛然醒来时, 差点出声。   伸手一探, 床单凉了。   苏沉眼睛里还漫着雾气,前一秒没有完全醒过来,后一秒意识到情况不妙。   他现在不在酒店, 是住在蒋麓的隔壁,而且还在用蒋麓的床单被套。   ……弄脏了!!要命!!   苏沉像是触电一样立刻翻身下床, 去找换穿的内裤, 以及确认被子弄湿了没有。   还好只是床单脏了一小片, 但也非常危险了……   现在是早上六点五十分, 他听见厨房的方向有走动声,好像蒋阿姨今天早上有课。   少年表情窘迫,换了套新睡衣闪进洗手间里, 想要快速洗掉床单上的这些痕迹。   蒋麓刚好晨练回来, 见门虚掩着想推门进去洗澡, 一眼看见苏沉在做什么。   “你——”   苏沉眼疾手快把蒋麓拉进来,关门道:“嘘!”   蒋麓扬起眉毛,吹了声口哨。   “苏沉,这可是我的床单。”   “所以我会洗干净,”苏沉闷头搓着,已经不好意思再抬头看他:“……算了,我额外赔你一套新的。”   “那倒不用。”蒋麓凑近他,反问一句:“我好闻吗?”   你是变态吧!   苏沉面红耳赤,伸手把泡沫拍到他脸上。   “不要胡说!我才没有那个!”   “哪个啊。”蒋麓吊儿郎当道:“你平时不自己弄吗?”   这个话题显然要突破苏沉羞耻心的高度,以至于让他耳根子都泛了红。   “麓哥,你这是耍流氓。”   “是吗?”   蒋麓靠着洗衣机,拍了拍顶盖。   “扔这里,就说流鼻血弄脏了。”   苏沉顿感解脱,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完全可以撒个谎。   没等他捞起泡沫里的湿床单,蒋从水在外面敲了敲门:“饺子好了——你们两躲里面干嘛呢?”   苏沉听得一激灵,有种被家长抓现行的紧张感,暂时不知道该找什么借口。   蒋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是在等他开口求助。   苏沉脸皮薄得不行,急急伸手拽他袖子。   “在接吻呢,你信吗。”   门外噗嗤一声,竟然就这么走了。   苏沉:“……??”   他这才探头,紧急道:“阿姨,不是他说的那样,我在洗衣服……”   蒋从水悠悠叹口气,又嗯了一声。   “你们吃完了自己安排时间,我去上课了。”   “好,阿姨再见。”   等听到大门关上,苏沉才推门回去揍蒋麓,猛锤几下有点炸毛。   “你刚才说什么呢!”   蒋麓很无辜地举起双手,觉得好笑:“开玩笑而已,你怎么一副心虚的样子。”   苏沉有被气到,反怼回来。   “……谁心虚还不知道呢!”   蒋麓并不解释亲妈先前问他的那些话,只觉得时间不对,还远远没有到时候。   现在的距离不近不远,够了。   如此住了半个月,距离高考还有五天的时候,蒋从水又出了一套卷子,影印后发给他们两个人做。   这套卷子是综合时都近三年的高考题难度,按她个人的应试思路出的模拟卷。   分数下来,苏沉543,蒋麓614。   虽然苏沉分数低很多,但毕竟他高一还没有结束,能考到这个地步一半靠顶级家教的长期小灶,一半靠蒋从水的地毯式归纳教学,已经很不错了。   蒋从水看着儿子的卷子,忧心忡忡。   “还是上不了我们大学。”   连她这个专业的门都没摸到……还是教晚了。   “妈。”蒋麓再次强调:“我要去的是时戏院,你明白吗。”   以及你儿子这个分数在正常单位足够能让人抬头了,你能不能露出稍微轻松一点的表情!   蒋从水第一次当母亲,难免有家长们的惯有问题。   “我们单位陈教授的女儿……读初一就是这个分数了。”   “是这样,一般,在高考前,教育风格都偏鼓励为主。”   蒋从水回过神来,安慰性质地拍了拍蒋麓的肩。   “妈妈给你加油。麓麓,你一定可以上时戏院。”   “……我谢谢您。”   六月七号那天,高考点附近人山人海。   送考的不仅有苏沉一家,连乔海厦也特意过来送考。   父子关系在那次聚餐后好转了些,渐渐会微信聊天几句,或者朋友圈互相点赞。   乔海厦西装革履地出现时,蒋麓笑容凝固了一下,寻思他爹穿得跟黑孔雀一样是不是故意给他妈看。   “高考加油!考完我请大家吃饭!”亲爹笑容很爽朗:“祝你蒙的全会,金榜题名!”   “麓麓平时学习这么用功,一定可以的,”梁谷云完全看蒋麓像自己亲儿子:“你最棒了,不会的题都跳掉,发挥平常水平就可以拿高分!”   “蒋麓加油啊,考完了你苏叔叔给你包大红包!”   轮到蒋从水,只是伸手拍拍他的肩。   “妈妈帮你的只有这些了,你加油。”   蒋麓看着他们,觉得身上很暖。   至少在很多年前,他不会想到,会有这么人守候在这里,陪伴他一路向前。   苏沉看了眼时间,跟大家挥了挥手,送蒋麓走到考场入口那里。   停车处略远,路边全都是送考的家长学生,四处人声皆如沸腾的海潮。   此刻的他们没有戴口罩,但没有多少目光落过来。   想要淹没在人海里忽然变得很容易。   当下,每个同龄人都在等待人生中第一次鲤鱼跳龙门的机会,亦是每个家庭腾飞阶层的希望。   走到不近不远的地方,苏沉停下来,环视四周。   人群密集到接踵摩肩的地步,考试入口的长道旁好似火车站台,父母们在认真鼓励,学生们互相也在笑着打气。   今天的朝阳很好,洒在身上像金子一样。   他看向蒋麓,坦坦荡荡地笑着问:“要不要抱一下?”   蒋麓点了点头,张开胳膊抱过来。   他们用力紧拥一刻,手掌在碰触的同时默契相牵。   “麓哥,我要把所有的好运气都给你。”   “是暂时借给我。”蒋麓碰了碰他的脸:“考完就还你。”   “嗯!”   这场考试持续了两天,像是一眨眼那样飞快地结束了。   奇妙的是,蒋从水押题能力之高,高到像是内部出卷人员在泄题。   作为未来高考生的妈妈,梁谷云还特意借了影印卷研究题型,在对比了今年高考题之后震惊地说不出话。   蒋从水在饭桌上多喝了两杯,闲闲道:“物理学家的工作是研究世界的规律。”   ……暂时放下世界一会儿,帮儿子研究高考的试卷规律也没什么。   她在说话时,乔海厦单手握着酒杯,笑得很宠溺。   2010年的7月,像是一切磨难的结束。   高考分数出来的同时,《重光夜》第六部也终于落下帷幕。   这部戏终于——终于拍完了。   它虽然用时和从前几部类似,没有额外的拖延,但全程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煎熬。   也只有这一部,同时逼得两个核心演员都崩溃到想要出逃。   从剧情的广度以及张力来说,它其实可以成为六部作品里颇为突出的一部,甚至是全新的巅峰。   故事从一夜间的倏然换魂开始,拉开了汉国线和海国线的不同风貌人文,以及祭典诡事。   不同文化里的重光夜也再度被审视探究,一步步揭开更多的线索。   这一部的看点,有蓝子真假借元锦的样貌毒杀皇后将领,有元锦掘狱断链脱逃异国,更有祭典焚城的宏大场面。   第一座被烧的海国死囚之城,和第二座被烧的汉国皇庭之城,一个是死亡阴影笼罩的笼狱塔林,另一个更是从前数部重光夜里的经典场面。   不仅如此,元锦稳居太庙主持迁都的情境里,跳切画面里千万人马迁都东南的画面也极其壮观。   但这么好的故事,像是在邵海沿的手里,拍的平平无奇。   便如同面对一大堆的灿烂宝石,卜愿用了细纱网,颜电拿出了宽口袋,而这个人选择用手掬了一捧,任由它们在混乱中从指缝里漏下。   最终杀青的那天,最后一场戏是闻枫的巫女自刎戏。   她完成的干脆利落,然后在掌声和许多人的献花礼里,和剧组的所有人一遍一遍说再见。   作为《重光夜》的常驻角色,她终于要彻底杀青,今后不再出现在这个隐秘而封闭的基地里。   苏沉为她带了大束的向日葵,花朵多到他两个手臂都快抱不过来,像是要把所有的灿烂阳光都送给这位无私的老师。   “闻姐,真舍不得你走。”   他抱紧她,又留恋又为她高兴。   “今年你的电影上映的时候,我一定会去看。”   闻枫就像对亲生弟弟那样,很轻柔地亲了一下他的头发。   “你们还有很高的山峰要攀登,加油,我们在山巅等着。”   一如从前那样,酒店的长住客们陆续搬空。   有的人拎着箱子头也不回的走了,脚步快的像是在宣告以后永远都不会回来。   也有人迟迟逗留着,还在等其他的来客。   苏沉提前在挑今年的风筝,选来选去没有找到满意的。   他过去五年里,每杀青一次就会送一只风筝,每一个都会带着漂亮的红色。   最初是红腮的长尾燕子,然后是红眼金鱼。   第三部是运动会上赢来的红猪风筝,第四部是红尾金龙,第五部是他亲手做的金绫红铜钱风筝。   其实一想,红色可能有些俗。   但这个颜色辟邪吉庆,像是每年亲手送给蒋麓一次,他就多一分安心。   今年再去敲门,他照例抱着长卷风筝,熟门熟路过去按密码。   在那次煮汤圆之后,他们都再也没有改过密码。   但是……9496到底是什么?   苏沉还对着手机摁过几次,输入法像不开窍的榆木脑袋,不肯吐露秘密。   他摁下的时候又在脑海里念叨了一次。   ……为国为民??真的假的??   蒋麓正在厨房榨果汁,瞧见苏沉在玄关换鞋,噙着笑不吭声。   苏沉晃了晃手里风筝,他还是在笑,不说话。   “高考分数出来了?”   “嗯。”   难怪,瞧你满面春风的样子。   苏沉坐在吧台高脚椅上,瞧他切苹果时指节的线条变化。   “所以考了多少?”   蒋麓罕见地处在低自我约束的状态,凑近了喂苏沉苹果。   “你亲我一下。”   苏沉叼住苹果的同时有点大脑宕机,重复道:“亲你……哪啊。”   “当然是哥哥的脸。”蒋麓觉得好笑:“不然呢?你还想亲哪里?”   苏沉撑着下巴看他。   “你今天不是一般的嘚瑟啊……”   “确实。”蒋麓索性把脸凑过来,讨一个亲亲:“来吗。”   苏沉从来没听过这种要求,临时有点紧张。   这家伙平时就差把距离尺横在中间了,突然靠这么近,他心跳都在加快。   哪怕现在厨房里只有他们两人,任何人都不会知道这个举动,他还是觉得,这像在做什么违禁的事。   可少年还是微微撑起身,试探着凑过去,在蒋麓的脸颊落了一个轻软的吻。   有须后水的浅淡味道,脸颊很软。   蒋麓心情大好,被亲完继续去切梨子,任由苏沉埋着脸不好意思再抬头。   “六百二十八。”   “真的?!”   “文化分专业分双第一,稳了。”   苏沉欢呼一声,跑过去抱他。   “你好厉害!!怎么会考这么高!!”   “再过两年就轮到你,别急着乐,”蒋麓任由他搂着后背,笑道:“也就是……2012年?大概是拍第八部的时候。”   “还真是……都快拍完了。”苏沉把脸埋进他的背里,深吸一口道:“到时候你可是蒋导了,到时候,你还会来送吗。”   “当然。”蒋麓一琢磨,还不知道两年后他们会怎么样:“但愿那时候你粉丝不要太多,把我们认出来。”   他感觉抱的时间有些太长了,转身去拿风筝,距离似在不经意间再度拉开。   “这次送了什么?”   “你打开看。”   蒋麓先擦干净手,才动作仔细地展开风筝。   每一次拆看苏沉的礼物,他都像在对待一缕玻璃丝,像是动作幅度稍微大一点,礼物就会断掉。   风筝徐徐展开,是一头染了红毛的朋克彩虹小马。   苏沉很得意:“我审美可以吧。”   “你哥今年在你眼里就这样?”   “谁说是这个意思,”苏沉展开风筝的流畅长尾,正经道:“每只风筝都是一个我派过来的吉祥物,送满九个,概不补货。”   蒋麓看得认真,伸手薅了一下墨镜小马的红卷毛。   “像是定做的?”   “当然。我找画师画的图,然后再去铺子里订做出来。”   “麓哥,你这么一说,我忽然也觉得……有时候在演戏的时候,我也很像风筝。”   不同的情节是不同的场景,高低起伏不同,或开阔或逼狭。   人物们的情感就是风,有时候会骤然抬升,有时候压着自己往更深处下陷。   很多次,在具体拍摄之前,没有人知道风筝最终要飞去哪里。   蒋麓听着苏沉讲这些,暗想他做了对的人生选择。   他会握住风筝的线,去做最好的导演。   苏沉低头看着这份礼物,一时间觉得庆幸。   “也幸亏是我送给你,这些都能留下来,不会被烧掉。”   蒋麓记起舅舅的嘱托,神色重回凝重,点了点头。   “回头,如果全剧终了,你要烧的东西多吗。”   “多,都不知道该用火焰喷枪还是弄几个桶拉到郊外烧。”   苏沉一提到这件事,就觉得悻悻不乐。   “我那时候十一岁还是太小了,不然绝对不会答应他……”   卜导演当初跟他定下这些约定时,剧组第一部都还没有拍完。   现在一过六年,单是历代剧本的所有版本叠在一起都可以堆到天花板,更不用说他自己写的表演笔记,以及满屋子的纪念品。   苏沉小时候和导演定下约定时,脑海里大概有个画面,类似他拿着一个盆子,里面装满了剧本一类的纸制品,然后他点燃火柴看那些纸页烧灼起来,默默难过一阵子……然后结束。   蒋麓见过许多次苏沉的收藏室,此刻真的思考这件事,觉得有些难度。   “我舅舅估计没想到,东西会有这么多。”   “严格来说……真要全部烧干净,可能要花费一整天的时间,还要考虑场地和燃料,以及……”   “打住!”   苏沉像是被踩到尾巴,伸手表示终止话题,不肯再聊下去。   至少还有三年,他才不要想以后那么难过的事情。 第六部结束之际,演员们一致要求放长假休息。   不仅是演员,闻长琴快写吐了,也强烈要求至少给半年时间休整。   公司方也顾虑着不同成员的档期,最后再三商议,把第七部的档期调整到2011年的春节之后。   从九月休息到二月底,确实半年有余。   在整个假期时间里,所有人都可以彻底缓缓,把透支的精气神补回来。   很快,在暑期档来临之际,人们满怀希望地坐在电视机前,等待这部剧的盛大回归。   剧粉被巨大悬念拖了整整一年,新书偏偏还和新剧绑定同步发售,搞得人欲罢不能。   早在第六部阵容公布的时候,眼尖的一批就把新导演的背景和作品都搜索了一圈,严密到媲美HR做背景调查。   更多人则表示只要演员和后期是原班人马,导演是谁无所谓,自己看电视剧从来不关注导演。   在广告商的狂轰滥炸里,第六部如期而至,开启了暑期档的放映过程。 第五部分数高达9.1,而第六部一开分就是9.2,很多人是看了第一集就兴冲冲过来评分,合力想要把这部剧推到更高的地步。   然后,这个分数开始随着后续剧集的播出不断下降。   9.0,8.7,甚至掉到了8.1。   有剧粉急了,说是对家买的水军过来抹黑作品,没看过都乱评价。   可评分人数远远少于去年,有些大爷大妈只是把这部剧开着当背景音,听个响,连故事是什么都没有往常那么关心了。   人们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   这部剧,不如去年,甚至不如过去任何一部。   直到全剧播完,评分的下跌才终于停下,在‘7.9’这个同行会眼红羡慕,自己人却会摇头叹息的地方停下。   肖苹果☆☆☆☆★:先说一句水军死全家。我是从第一部一路看过来的,这部剧主演特效都没问题,导演的拍摄节奏有病吧,忽上忽下忽快忽慢的,如果你说这部剧可能是正剧或者爽文,那导演作为讲述者,把人想看的地方一口气全跳了,不想看的地方大写特写,这谁还看得下去啊?苏沉演得再好我都觉得糟蹋演员了,真的,真粉丝就觉得两个字——难受。   爪爪今年要上岸☆☆★★★:三颗星,一颗给沉沉,一颗给我麓,最后一颗给场景和服化道,不能再多了。其实这么多年,从我读小学一直看到现在读高中,看重光夜已经是家庭生活的一部分了。   以前全家人都看得懂,看得入迷,大家一直都有聊不完的共同话题,很开心。可是今年这一部,家里大部分人都是看了几集说没意思就走了。我一直想坚持看完,但是很多地方故作高深,悬念非要一个劲吊人胃口,说不出的晦涩,唉,可能真的就这样了。   百合花开不开☆★★★★:想了很久,还是多打一颗星,我不想看这部剧分数这么低,看得我难过。可能国产剧里,很多能上七分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也有好多人说大家对这部剧要求太高了,是捧杀。   可是我觉得……我看了原著,第六部真的非常精彩,全程看得我忍不住啃手,一整夜没睡就这么看完了,作者功力有增无减,没毛病。   一模一样的剧情交给这个导演拍,你说他哪怕就用原著的节奏讲呢?他到底在拍什么啊??   观众评价一路低迷,导致广告数据也比往年要差很多。   投资方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姜玄也不得不在董事会议上公开道歉,为做出聘用邵海沿这个导演的决定道歉。   哪怕在此之前,他除了邵海沿根本没得选。   一部剧在开头几年高歌猛进,很容易陷入所有领域的关注圈。   不仅仅是娱乐新闻拿‘重光夜疑似一蹶不振收视率狂跌’之类的话题当噱头,财经投资类的周刊也在纷纷做出分析和预测,为此动摇了明煌娱乐的股价。   [长尾期影视项目不可盲目跟注/以重光夜的狂跌口碑举例]   [影视投资疑将结束蜜月火热期/资方或考虑腰斩投资份额]   ……   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网上讨论不断,但大多都与剧情无关,而是针对这部剧口碑收视双下滑的悲观局面。   有人批评说主演们没演好,有人控诉编剧是不是换人了,怎么写得这么绕,看了两遍都没看懂。   如今已经过了七年,在第六部播出之际,国内已经有大量仙侠剧和古装剧与之竞争。   连明煌娱乐内部的高层也在分开下注,把目光移向悬疑剧和青春校园剧,不再对《重光夜》满怀希望。   长尾期的投资项目,怎么可能一直在巅峰状态?疲软是迟早的事。   很多工作人员不敢看微博,也不敢听其他剧粉如何骂他们。   虽然都是接锅的打工人,可他们其实真心爱这部剧。书粉剧粉失望愤怒的时候,他们只会更加难受。   在这个时间点里,苏沉反而能保持冷静,如同一只蛰伏的蝉。   他在等很多事。   那天在逃生通道里情绪崩溃之后,蒋麓一句话点醒了他。   在卜愿离开以后,他必须把这部剧的起伏都当作常态。   麓哥说得……的确切中他的要害。   很长时间里,苏沉把这部剧当作自身荣耀般的存在。   越是有与荣焉,越无法允许旁人去随意摆弄玷污,更无法容忍邵海沿这种败类的插手。   他把它看得神圣又纯粹,所以会为它痛苦,为它绝望,在幻想破碎的时候跌入深重的绝望里。   现在,这样的深爱没有变质,而是埋入更深的心底。   《重光夜》注定是他这十年人生里不可磨灭的组成部分。   他做好准备,共巅峰,也共低谷。   无论是赞扬还是骂名,他都会安静地陪它一直走下去,不会再说出那些孩子气的话。   这样深邃宁静的意识在如同植物的根脉般向下扎根,给予着苏沉更多的支撑和信念。   他可以继续等,一直等。   2011年过得很快,第七部的导演是杜殷,一位老到的商业片导演。   从2011年2月,到2011年8月,整部剧拍得有条不紊。 第七部里,姬龄淡出人们的视线,在重伤后无法行动,如宿命轮回般坐上了轮椅。   他被秘密送去安全的地方疗伤治病,不再有大量情节。   元锦失去异能,睡梦时再也无法看见任何实时发生的事件,也无法以轻盈的魂魄飞向广阔世外,因渡命疗毒的缘故,重新变回了凡人。   可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   他不甘于此,要找出重光夜最深处的秘密。   他记得雪域里那一扇门的位置,更要亲自用自己的手,再度打开那扇在梦境里能通往异界的门。   这样的事放在古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但在这本书的世界观里,奇异无处不在。   有一系列的新人物陆续出场,在顶替姬龄位置的同时,不断辅佐着元锦去找到能带他再次飞行的那个人。   其中就包括,被封冻在千丈冰湖之下的飞鸟使——华晟。   他们最终设法融开这被诅咒的冰湖,将数百年前被放逐的华晟救回人世间。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这个人引渡飞鸟,带元锦重回雪山之巅。 第七部的结尾,元锦伸手打开了那一扇血珀门的同时,坐在轮椅上的姬龄再度出现在画面里。   开门之际,重光降临。   而这一次被天幸笼罩的,却是病容苍白的姬龄。   苏沉第一次一个人在剧组里呆了整整半年。   他在漫长假期里,独自在高中过完了完整的一个学期,认识了很多朋友。   然后又在剧组里演完全程,期间很难见到蒋麓一面。   这一年里,他离十七岁越来越近,离蒋麓越来越远。   大概是大学生活太精彩了,精彩到这个混蛋连短信都很少回复。   他们的交集少到几乎没有,让年少时的倏然情动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有时候苏沉独自在基地里看着一成不变的天空轮廓,再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会回想过去的很多事。   他们都很克制,都没有做错过任何事。   哪怕是蒋麓心情好到极点,也仅仅索取过一个礼节性的脸颊吻,那好像并不代表什么。   温知荣在上部戏里彻底杀青,温知幸在这部戏里承担一部分疯人预言的戏码,但来剧组的时间还是很少。   林久光同时接了好几部戏,只在档期里出现。   他一个人守着整个基地,落寞但安静。   周金铃有时候会特意带他回时都转转,去幼儿园里看看弟弟,或者邀请他们用VIP套票去迪士尼乐园玩。   她怕小孩一个人闷太久出心理问题,不敢再有任何多的要求。   但再回到拍摄基地时,那里仍旧安静简单,不会再有熟悉的身影早起晨练。   苏沉习惯了一个人吃饭睡觉,也渐渐不再给蒋麓发任何消息。   从春节结束后的二月,到临近杀青的八月,时间变得平缓无色,连拍戏都像是日常上班。   再准备那只蒋麓杀青时祝贺用的风筝时,他一个人抱着风筝在阳台站了很久。   他选了一只凤尾蝶风筝,仍是固执地要了金红配色。   也许感情就是会被时间慢慢拖到变淡。   像积雪被太阳融化,像糖块落进河流里。   少年抱着风筝,低头把脸埋了进去,像是在抱着一把伞。   麓哥,大学生活一定很快乐吧。   你真的不会想我一会儿吗。   哪怕就一小会儿。   大概是在夜色里站了太久的缘故,再抬腿要回去,苏沉摇晃了一下,机缘巧合看见远方亮着的灯。   他愣了一下,心想这个点没有戏要拍。   不对,那个方向和高度,根本不是布景地。   那是——博物馆一样的仓库?   苏沉被这个认知弄得有些后背发凉,匆匆披上外套去酒店一楼照下整个基地的布局图,再回房间时,那个方向仍然亮着灯。   现在是凌晨两点半,按以前好几年的记忆,那里都绝对不可能在这个时间有人。   值守的门卫都在一楼内厅里休息,怎么可能楼上会有灯?   难道是——小偷?内贼?还是什么见不了光的事情?   他心里涌现许多骇然的想法,依照着地图再次确认位置,也在夜色里看清那就是仓库的建筑轮廓,不会是其他的地方在亮着灯。   那一层很少有人去,而且去也不可能忘记关灯——仓库有严格的规章制度,不会允许这样的疏忽。   六层楼高的仓库,大概是第五或者第六层亮着灯。   苏沉不敢再等,直接打电话叫来了五个保安。   他没那么傻,不会像探险小说里主角那样一个人拿着手电筒就过去。   以主演的身份,他在基地里还是能使唤一些人,做必要的保护工作。   保安们来的时候都很紧张,生怕是苏沉出了什么事。   “你们以前巡逻的时候,见过仓库夜里亮灯过吗?”   大伙儿想了想,都说没印象,平时不会仔细看。   苏沉一想,自己也是这样,这段时间都没有观察过,也不知道那些人在仓库里做了什么,呆了多久。   那里安放着无数布景用的道具,譬如服装师亲手一丝一线缝出来的戏袍,每一样都是这部剧灵魂的一部分。   他心里一沉,吩咐他们陪自己过去探看。   “要不我们去吧,您在房间里等消息就行。”   “不,带好电棍,我也要去。”   蒋麓不在,他不敢轻率错过任何事。   哪怕这就是个乌龙,其实就是谁忘了关灯这样的小事。   一行人在夜色里坐车前去,很快抵达仓库楼下。   一楼的老保安在呼呼大睡,被敲窗户时吓了一跳,听完前因后果,说这里晚上从来没有人出入,而且他们也看见了,门禁都好好地锁着,没有什么破坏痕迹。   苏沉皱着眉头,吩咐他们陪自己坐电梯上去。   他要亲眼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保安领着苏沉穿过一楼的缝纫间和陈设间,一齐进了电梯。   “诶,奇怪,五六楼的电梯按钮都是坏的,上不去。”   “你们以前检查过吗?”   “没有啊,这种地方一般我们保安不会来,但是道具组之类的会经常出入,也会登记名册。”   “我们走安全通道。”   电梯在四楼停下,他们转入安全通道,继续向上。   可第五层被紧紧锁着,隔过缝隙,还能看见光亮漏进来。   仔细一听,好像还有很多人在交谈,有脚步声走来走去。   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到底能出现什么?   苏沉冷着脸没说话,保安们都自觉失职,用力敲门。   “谁在里面?”   “开门!我们是保安!”   “别废话了。”苏沉果断道:“直接踹门,踹烂了我负责。”   保安们不敢耽误,后退几步就要靠蛮力猛撞。   一哥们刚冲上去,厚重铁门吱呀一声打开,差点让他摔进门里面。   蒋麓叼着咖啡糖,把这倒霉保安扶了起来,安慰性质地拍了拍灰。   “辛苦了,没事,是我。”   苏沉愣在原地,反应更快。   “你别告诉我,你这一年都住在这。”   “被你猜到了。”蒋麓淡淡道:“事实上,我休学了。” 第125章   -1-   话音落地时, 两侧铜门随惯性打开,但并没有显露出第五层应有的场景。   从这两扇简单的门后面,延伸出一整扇明显是新装的磨砂玻璃墙, 上面的新式锁需要指纹和密码的双重验证。   磨砂玻璃厚重封闭, 让人看不见墙后都有什么样的事物, 只能看见斑驳的光影在不断变换。   苏沉仍旧能听见许多人在交谈说话,有些从音节上可以判断, 是西班牙语以及法语。   他深呼吸一口气,环顾玻璃墙上亮着的摄像头,往后退了一步。   “打扰了, 我现在走。”   语气很冷,已经没有了惯常的亲切温热。   蒋麓单手按住苏沉,示意那五个保安先回去, 今晚的事不要对外张扬。   保安们面面相觑, 像是撞破什么不得了的秘密,神情紧张地想要离开。   他们的老板……怎么会藏在这里?墙后面都是什么?   没等蒋麓说话,摄像头里传来懒洋洋的男声。   “再看就留你们签保密协议了。”   保安们掉头就走, 唯恐沾上吓人的事情。   蒋麓回头对着摄像头道:“你这样吓他们,人家会以为我们在造火箭。”   他侧让一步, 让苏沉被摄像头完整拍到。   “让主演提前进来, 不算违规吧?”   那个声音有点犹豫, 但还是答应了。   “进来看看, 欢迎,不过事先说好,这些都还是半成品。”   蒋麓熟门熟路地打开电子锁后台, 给苏沉录入指纹。   从始至终, 苏沉都沉默着站在旁边。   “你休学了?”   “嗯, 一整年在国内国外跑,顾不上修学分。”蒋麓操作着认证系统,语气平淡:“时戏院要求很严,大一不允许请假太多,超过底线可能会被通报处分,或者开除。”   重光夜还有两季,他在成熟考虑之后选择休学。   当然,这样做还有私心,但不用明说。   苏沉又问:“里面是什么?”   “是……”   蒋麓已经把手按在电子锁的指纹屏上,像是一时没法用语言来概括这里的存在。   “是我的研发工作厅。”   厚重磨砂玻璃门打开的同时,有灿烂光芒流泻而出,映照强烈到像是能把人淹没的河流。   苏沉下意识抬手去挡,努力看清里面的一切。   偌大的仓库高层有上千平米的巨大空间,被同样的磨砂玻璃墙分隔出长廊和不同工作区,犹如秩序井然的蜂巢。   他们站在蜂巢的第一排格子前,像是走进家具建材的展示场。   但摆在面前的,不是淋浴喷头橱柜冰箱之类的常见品,而是一扇又一扇的……宝石菱格样板。   “这里有一定保密级别,是因为顶尖的美术设计非常昂贵。”   蒋麓领着他往更深处探索,低声解释道:“就像游戏公司的角色形象,或者顶级电影的场景概念,一旦泄密都意味着百万到千万级别的财产损失。”   苏沉环顾一圈,目光都像是会被过于灿烂的颜色晕眩到。   人们在忙碌着制造一种……半透明的,反射强烈的,能够随角度光华流转的……宝石面。   有割机和抛光机一刻不停地快速作业,带着焊接面罩的工人在和美术师快速交谈,不断比划着展示手上的成品。   青紫色的,银红色的,粉蓝相间的,像是调色板般的璀璨颜色被他们调制切割而出,又有美术工作者半跪在毯子上,用手去排列教堂彩窗般的玻璃片组合。   可能是水晶,玻璃,琉璃,或者是什么苏沉没有听过的材质。   人一旦置身于空间感模糊的纷乱色彩里,很容易觉得自己是蘑菇中毒。   天花板早就被占满位置,大量形状不一的成品被悬挂在高空,由专人打光测试折射效果。   甚至还有专门的房间安装了类似履带的装置,可以吊挂着不同的制品三百六十度旋转打光,测试不同光源的透射效果。   那个地方活像是最迷幻的酒吧蹦迪处,而且确实有工程师端了杯鸡尾酒,在戴着耳机听歌抖腿。   至少在半个小时前,苏沉在阳台看到仓库高层亮着灯光的时候,绝不会想到这些超出常识的存在。   他要问的话太多了,此刻理智选择先到处看一看。   蒋麓显然是这迷幻世界的主人,所有工人和美术师看到他都会客气地打个招呼,或者递一杯现打的冰镇啤酒。   没等他介绍完第一排的工作间,以及后面的数十排复杂组成部分,有个人影闪了过来。   有个戴粗框眼镜的小胖子晃到他们面前,很热情地SAY了个HI,跟苏沉握了握手。   “我是约西亚,这里的美术顾问。”   小胖子年纪大概二十三四岁,皮肤黝黑,毛发具有中东人特点的灰黑色。   他虽然个子不高,但眼睛明亮有神,睫毛浓密,说话只能听见一丝丝口音。   “约西亚·哈什米安,有八分之一伊朗血统。”蒋麓为他们介绍对方:“整个三月和四月,我都和他呆在德黑兰,一半取材一半采风。”   “这位是苏沉,你看过电视剧,他演得非常好。”   “沉!看到你太高兴了!你比电视上还要瘦很多!”   苏沉同他握手示好,对方的力气很大,有满含的热情。   他们带着他看了许多研制中的内容,包括能如钻石般闪光的细线、黄金质感的鸟、佛教风格的经文卷轴,如此等等。   直到最后,小胖子送他们出门,嘱咐道:“沉,我不会要求你签保密协议,但这些都是大家的心血,有的人为此远渡而来,一直勤勉工作到现在,希望你能明白。”   苏沉认真答应过后,蒋麓挥了挥手,送他一起下楼回去。   直到数扇门一层层关上,他们从隐秘出口离开库房,苏沉才终于开口。   “现在可以解释了吗?”   蒋麓放慢脚步,低头踢开一个石子。   “我没有故意要隐瞒你这些,本来打算过,再过两周,等东西做出雏形来了就带你来看。”   苏沉声音压得很低。   “你没有去读大学,也没有出现在剧组,是在做什么?”   他们接近一年没有见面,在离开那个光怪陆离的地方以后,好像才终于有空看一眼对方的样子。   刚才的一切都像是意味不明的冲击,过于灿烂的颜色打断了苏沉的所有思路,让他等待到了现在。   一下子,好像要解释很多很多事情。   “你长高了。”蒋麓想到什么,伸手比划了一下:“都快十七了。”   苏沉没有让他的掌心碰到自己的头发,侧头躲开了。   蒋麓收回手,慢慢往前走。   “事情要从《重光夜》的剧本开始说起。”   姜玄在第五部时就属意让蒋麓来接班,为此特意找过闻长琴通气,也做通了高层们的工作。   闻长琴这个人虽然拖稿成性,其实事业责任心很重。   她具体内容写得很慢,但远在第一部开始拍的时候,因合同约束,将一至九部的故事大纲以及人物生平都大致写出,避免在她发生意外后故事无法延续至完结。   得知蒋麓确认接手第八部的时候,她再三思索,提前两年把这个故事里的一些设计予以完整构造,然后在去年冬天告诉了蒋麓。   苏沉听到这里,脑海里的思绪逐渐衔续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她告诉你血珀门后面是什么了?”   “黄金之刻,最终幻殿。”   蒋麓抛出两个名词,在夏夜里听着虫鸣声慢慢道:“是一个……超乎所有人想象的存在。”   准确来说,先前那十层被元锦不断跨越过的血珀门,以及现实里雪山高处的血珀门,都指引向了同一个地方。   最终幻殿。   时间和空间在这神殿里都变幻成细密到极致的线,凡有触碰,皆会感应。   踏入这座神殿的人,也会漂浮登天,看到飞翔在无限高空的幻时鸟。   那只翎羽皆是纯金色的长尾鸟飞翔在时间和空间的千万纵横里,以破碎的时间线为食,每个历法年里都会随机性生下一枚蛋。   这枚蛋会在神殿的高空娩出,然后不可避免地坠落,直到触碰到轮回旋转的时空线上,融化消失。   与之对应,人间有重光降临,予以子民深不可知的恩赐。   ——这便是重光夜背后最深处的存在。   “按闻编剧的说法,这个场景的形状类似一个纺轮,或者风筝梭子。”蒋麓简单介绍道:“她知道这东西用电脑特效也没法做出来,拜托我提前想想办法。”   他在接下这个活的时候,就知道不会太轻松。   任何大部头作品都怕高高举起,胡乱放下。   最后两部交给他这个新人来拍摄,不光要放大原著里的精彩内容,还要进行合乎电视剧化的改编,已经是难到爆表。   ——所以在听见这两个名词的时候,蒋麓心态逐渐接近于安详了。   拍,都可以拍。   新作概念之复杂,像是把升维的神格意识都扯了进来。   苏沉还清晰记得刚才在研发厅里看到的一切,尽力一一对应。   “你们试验寻找的那种线,像钻石或者像黄金的,是在模拟时间或者空间在神殿里的线状散布。”   蒋麓予以肯定。   “如果真的有几千根线这样纵横在大空间里,再加上灯光散射,效果会非常震撼。”   “那些像宝石一样的切面,你们打算用来做什么?”   “做墙。”   “墙?”苏沉像是在听不可能完成的事:“你是指,墙面的装饰?”   蒋麓摇头。   “是整个最终幻殿的内墙。”   他找过无数个国内外的美术参考,包括从前仙侠片里云蒸雾绕的仙境,国外的教堂神谕所,金字塔的内部结构,等等。   但最终能立刻予人正确答案感的,是伊朗的皇宫。   伊朗,即古代的波斯,在东方传说里是富饶又神秘的存在。   这里几乎收藏着奢华的巅峰,至少在美学参考方面……具有庞杂的可借鉴之处。   蒋麓挑出几张照片,发给苏沉略作浏览。   “比方说这个纳迪尔王座,统共镶嵌了两万六千多颗宝石,高处用宝石直接镶嵌出巨大的太阳及光轮,被称作太阳宝座。”   “再比如数万颗宝石打造的宫殿,能够彻底改变整个空间的光源变化。”   当墙面、天花板、廊柱,以及所有目光所及处都是宝石时,这里便已经完全被异化,不再是普通人认知里的世界。   “所以你特意去了德黑兰?”   “我在格列斯坦宫呆了很久,虽然我英语很一般,当地人说话也听不太懂。”   “但只要置身在那片光一样的水晶海里,就好像一切的存在都……”蒋麓看向他,语气复杂:“都超出认知。”   苏沉看完他发来的美术草图,以及许多张光华璀璨的宝石殿照片,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你们在谋划着做一个超出所有人想象的最终幻殿,并且还要展现时空的线状旋转变化。”   “嗯。”   “然后我要走进去,以什么样的状态演第八季?”   蒋麓心虚道:“还在研发。”   “追求的效果呢?”   “悬浮。”蒋麓看向他,重复道:“是像太空那样,接近无重力状态的悬浮。”   苏沉长叹一声,知道这次自己逃不掉了。   众所周知,地球上有引力,无重力空间只存在于高空位置。   所有的科幻电影里,演员都是靠特效或威亚,以及强肢体控制来完成飘逸浮空的所有动作。   国内条件有限,而且还必须配合这样复杂场景的旋转演出,纯绿幕的时间金钱成本都会昂贵到无以复加。   谈话间,他已经送他走到了酒店门口。   “该讲的你应该讲的差不多了。”   “……嗯?”   苏沉站定脚步,慢条斯理地开口。   “首先,祝贺你即将上任第八部总导演,也祝你一切顺利,能把这些抽象概念都拍得精彩完美。”   “其次,对于一整年人间蒸发这件事,我有保留意见的权利。”   蒋麓此刻才有危机感,想要挽回他:“沉沉——”   “我的意见,非常大。”苏沉淡笑道:“蒋先生,从现在开始,咱们不熟了。”   话音未落,他掉头就走,不再看身后人一眼。   沉迷工作的蒋先生陷入全新危机中。   ——完蛋了。   他家沉沉真炸了。   -2-   苏沉演了这么多年的戏,性格难免会被元锦影响。   他开心的时候,会显得活泼爱笑,像是元气蹦跶的小羊。   他情绪炸开的时候,凶巴巴的样子莫名会有点像元锦。   这一次,他连质问都不再有,明明白白把怒意表现出来,走的时候有一刀两断的架势。   蒋麓先是愣了几秒,再追过去时电梯已经关上了。   苏沉回房间之后立刻改掉密码,临关门前把风筝裹好保护套扔在了蒋麓门口。   爱要不要。   蒋少虽然在沉迷工作的时候心思粗放了一些,到底知道自己人间蒸发一年这事非常之不地道,反应过来之后快速过来追人,但到底慢了一步,赶到楼上时自己门口横着一架可怜巴巴的风筝。   男人蹲着把风筝抱在怀里,小心拍了拍灰,搂着风筝去敲苏沉的门。   “沉沉——”   大门毫无反应。   蒋麓飞快回忆这层楼住客都杀青搬走没有,拖长声音惨兮兮喊他名字。   “苏沉——”   连着喊了好几声,门的另一侧才传来脚步声。   “再扰民我叫保安了。”   “酒店都是我的。”蒋麓贴着门和他说话:“我不是不回你消息……国外信号不好。”   “而且有些事我不知道怎么处理,不仅仅是工作的事,很多事情太复杂,我怕砸在手里。”   蒋麓憋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解释。   他确实在躲他,在高考结束后那个出格的亲脸以后。   可是苏沉炸毛的时候如果拖着不哄,后果……   大门另一侧的苏沉反而思路清晰,心彻底冷了之后,说话都带着笑意。   “现在你不用担心了。”   再在乎你我就是小狗!   一整年,你居然躲我一整年。   如果我今晚没有发现这里,是不是要拖到第八部开拍你才肯露面?   从今以后,谁动心谁笨蛋!   “蒋先生,半夜别赖在我门口了,拜拜。”   蒋麓再要说话,已经听见灯光按灭的声响。   他怀里还抱着那一只风筝,像是握着断掉的那根线。   男人低头看了很久,在空落落的走廊里打开了外层的包装。   久别一年,即使姬龄只在第七部的开头结尾短暂地露了个脸,苏沉也为他留了一只风筝。   展开来看是一只红鳍鲸鱼,笑容憨态可掬。   他小心地卷好装回保护袋里,拎着袋子离开。   次日,剧组方召开会议,在第七部杀青之际安排新一轮制片导演和演员们见面。   剧本初步定了细化方案,会在休假间隙里尽快推出完整初稿。   长桌前,新旧演员们说说笑笑,都在等新导演的出现。   温知幸坐在苏沉手侧,发觉后者安静地有些异样。   “你昨晚睡得还好吗?”他关切道:“有没有身体不舒服?”   苏沉微微摇头,掩饰性翻了一页会议文件,假装在阅读。   紧随总制片姜玄走来的,是总导演蒋麓,以及总编剧闻长琴。   现任总导演杜殷看见接任者这样年轻时,吃惊表情难以掩饰,还是礼貌客气地握了握手。   姜玄坐在主位,就着话筒沉稳开口。   “今天由我来主持历代导演的交接仪式,也是作一段历史轮回的纪念。”   那本最初的导演手记,如今被层层装订,积累到不可思议的厚度。   卜愿创立了它的存在,在一连四部的创作里不断深化补充,将大量手稿和心得都记录其中。   翻开任何一页,都可以看见详实清晰的创意内容,以及资深导演的分析陈述。   紧接着,是颜电为它再续厚度,以中英文夹杂的形式补充了全程拍摄思路整理。   她结合国内外拍摄风格的变化,以及器材升级后的技巧更新,图文结合着为后来者指点迷津。 第六部的拍摄,由于总制片人姜玄的‘糊涂大意’,这本手记并没有流传到邵海沿的手里。 第七部,杜殷结合港台和内地不同的拍摄特色,写了很多拍摄时的对比调研,还画了些小漫画,作日常的趣事记录。   这一部拍的流畅自如,至少不功不过,把原著的优秀内容都保留得很好。   现在,这本厚度被翻了三倍的导演手记,终于传到卜愿老爷子的接班人——蒋麓面前。   “让我们为见证了这一时刻鼓掌。”   蒋麓深鞠一躬,在掌声里把厚厚手记接下,亦是在公开接过总导演的位置。   姜玄等掌声结束,又道:“有关消息,我们会在电视剧播出后的合适时机予以公开,请诸位暂时保密。”   简短致辞之后,姜玄起身坐到旁侧,把位置让给闻长琴。   如今已经是《重光夜》剧组成立的第八年。   闻长琴再站在大家面前时,仍旧笑容斯文,但脸上皱纹深了很多,渐渐也有斑痕浮现在脸上。   “大家好,我是总编剧闻长琴。”   “如很多读者、观众分析到的,第七部,主要是起承接过渡作用,为什么呢?”   “因为在焚城情节之后,东南新都——淮京,从宫殿到都城,都在由我们的小蒋导演,以及我们的编剧团队在共同监修着,在不断等待建筑工程的结束。”   “这两年里,我们都在等待着这个将山水园林和典雅宫廷结合的全新场景,也期望在第八部时,能够给所有人一个惊喜。”   她深吸一口气,郑重道:“第八部,还有第九部,是故事的最终收尾。”   “很难想象,我们一路走到现在,现在即将共同摘下最终的,也是最高处的果实。”   “不管成果甘甜与否,我们都在一直携手渡过过程的坎坷艰辛。”   “在此,我深深感谢为此付出的所有人,谢谢你们。”   人们用力鼓掌着,听到这里都觉得颇为感慨。   “第八部的拍摄难度,根据我和专业团队判断,都是有史以来最高的一部。”   “而我们主创都非常年轻——总导演蒋麓,刚刚度过二十岁生日。”   “唯一主演苏沉,在第八部开机时才满十七岁。”   “是对《重光夜》共同的爱,让他们,也让我们走到了今天。”   “我一直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家人,也感激大家长久以来对两个孩子的引导和照顾。”   闻长琴起身深鞠一躬,眼神温柔:“新的一部,一定会是你们的突破所在。”   会议结束之后,众人说笑着离开会议室。   苏沉刚起身,蒋麓公事公办地开口:“苏沉,留一下。”   少年侧目看向他,仍是站了起来:“什么事?”   “作为主演,我需要拜托你帮忙谈判一桩生意。”蒋麓把文件推到苏沉面前,又坐了回去:“这是和禾宁博物馆的联名合作计划。”   “我们需要借助馆内有千年历史的青铜钟用于新配乐的演出录制。”   周金铃坐在旁边玩手机,想起来这件事,掺和了一句:“哦是,我们上次去的时候,那个私人博物馆的馆长一直犹豫来着。”   “人家其实暗示了半天,就是想跟你见一面,吃个饭就行,沉沉给个面子呗。”   苏沉刚接过合作文件,蒋麓又道:“还有悬浮状态的演出方式测试,以及一系列针对性的培训,都辛苦你长期配合一下,电话保持畅通,谢谢。”   苏沉把文件推了回去。   “有事通过隋助理联系我,她会帮忙安排时间。”   “我相信,她的电话也会保持长期畅通,这一点你不用担心。”   周金铃本来在玩游戏,闻声支棱起来。   “你两吵架了?”   “吵架就吵架,说话还换这个调调了?”   苏沉扭头告状:“他人间蒸发一年都不告诉我!”   经纪人明显心虚起来:“他这不是……要同时管的事情太多了,顾不过来。”   蒋麓满脸委屈:“我错了嘛,真的知道错了。”   周金铃同时当他们两的经纪人,这会儿帮谁都不好,拿起手机包包迅速跑路。   “我关上门,你们要吵架放开了吵,这隔音特别好!”   话音未落人已经跑没影了,门关得严严实实。   苏沉起身要走,蒋麓趴在桌上看他,也不再开口。   一年不见,胡茬泛青,看起来像是二十五六岁的轻熟男人。   苏沉看得清他疲惫无奈的样子,又觉得难过。   “……我陪你去那个博物馆就是。”   蒋麓确实是累了,靠着桌面就这样遥遥地望着他。   “还在生气吗。”   “嗯。”   “你真好。”男人轻轻道:“我混蛋成这样,你还肯陪着我。”   苏沉转过身,拉开椅子坐在他面前。   “我问你,十八岁这条线,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人过了十八岁,就能为自己负责了,十七岁就不行吗?”   “十七岁的接吻上床就是愚蠢,十八岁的畅快恋爱就是明智?”   蒋麓笑得困倦,摇了摇头。   “不是等十八岁了,我就可以追求你,无所顾忌地说所有想说的话。”   “问题不仅仅在年龄。”   你有作品,有前途,也有要灿烂向上的未来。   如果这样恋爱,你会甘愿躲藏起来,一直有一个不能见光的爱人吗?   你的第一段爱情,第一段最刻骨铭心的关系,要像做贼那样藏在无孔不入的媒体面前吗。   “苏沉,你自己也知道后果。”   苏沉定定地看着他,良久开口:“后路是你自己切断的。”   蒋麓笑了下,没有再接话。   你说得对。我一定会后悔。 第七部就此结束,在平和氛围里宣告剧组进入休息期。   由于后期制作的关系,今年得到十月份才会开播。   在此之前,蒋麓开车带着苏沉去了一趟禾宁博物馆,拜访那位收藏了诸多出土文物的老商人。   博物馆就在时都的闹市区,是有名的网红打卡点。   老爷子早年是做船舶生意的,现在不仅租下闹市区的繁华路段作为私人博物馆免费对外开放,展览的都还是他亲自购下的、一度流失于海外的诸多天价收藏品,从行为来看便足够自豪骄傲。   苏沉第一次坐蒋麓的车,久别之后方才了解,某人刚刚买了一台悍马。   这车浑身纯黑,车架高外形粗放,跟拥有者一样招摇。   坐在副驾驶上,视野都会随之抬高,但速度一旦加快就会很带感。   少年还停留在高中生阶段,年龄都不够考驾照。   但身侧男人已经完全进入社会,开车状态放松娴熟……也可以说很性感。   苏沉扫了对方一眼,拉好安全带,偏头看窗外的热闹街市。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办公室恋情不被看好。   感情想完全切断,工作关系也还紧紧绑着。   哪怕他不想看到他,现在也每天早晚一同出入,反而栓得比从前更紧。   另一侧,蒋麓看似在有条不紊地开着车,心里已经在后悔。   ……怎么就把关系弄得这么僵。   哄人都不会吗,笨。   这新车买的时候,他就想过,空间大车顶高,方便他们两个高个子舒服抻长腿坐在里面。   拍戏之外也可以一起开去任何地方玩,比方说再去一次那个草原,带着狗子们去见见牧民老朋友们,呼吸最新鲜的风。   他在苏沉坐进来的一瞬间,脑海里已经滑过十几条聊天的话头。   但车子发动二十分钟后,两人仅仅聊过一句工作,关系礼貌客套,像真是载着人坐一下顺风车。   苏沉靠着车窗,像是思考了很久,用很低地声音喊了蒋麓一声。   蒋麓很快回应,开车速度慢了下来。   “晕车?”   “不是。”   苏沉在颇为宽大的豪车里,反而显得有些小。   他陷在柔软座椅里,低低道:“我是不是在你眼里,一直就是个小孩子,一点魅力都没有。”   蒋麓被他的声音撩得有点注意力不集中,差点错过了黄灯转红。   “怎么突然这么说。”   “就是……感觉和你距离很远。”苏沉把头偏开,低头笑道:“想想也是,我还在穿校服的时候,你已经在开车了。”   “你不喜欢我也很正常。”   蒋麓性格惯然吃软不吃硬,先前被苏沉凶的时候还扛得住,这会儿就差刹车停路边哄人。   苏沉一难过起来,他就像是这些年养成习惯动作一样,想揉揉脑袋哄一哄。   “怎么会。”他看了一眼时间临近会议点,在灯光转绿时继续开车,一边打方向盘一边哄人。   男人努力夸人时说话很慢,有种很可爱的笨拙。   苏沉悄悄看在眼里,嘴角噙着笑。   “……再说,我只是大一休学,再过一年复课的话,跟你还是同学。”   苏沉又像是难过起来:“你还要休学一年啊。”   “第九部要拍,肯定也顾不上修学分。”蒋麓瞥向他:“也许是重光夜授意让咱两做同桌……你信吗。”   “所以,其实你是在等我?”   蒋麓陷入自制和哄人的两难境地,几秒钟的犹豫时间里,副驾驶的苏沉已经像瘪瘪的气球小羊。   “好了,你不用说,我知道的。”   蒋麓为之叹气,就差抓着他狠亲一口,或者直接把人亲到晕为止。   你知道什么?嗯?要不要我好好让你明白一下?   车开到停车场,他下车给他开门,在昏暗灯光里看见苏沉缩在过分宽敞的位置里。   柔顺碎发垂在脸侧,都快要遮到线条漂亮的那双眼睛。   蒋麓抬手整了一下领带,简单理了下少年翻开的衣领。   “……怎么会想这么多。”   苏沉抬眸看他,没吭声。像在等他自己想办法。   “我实在不会哄人。”蒋麓叹气:“早知道我就不考这个驾照,宁可跟你一起坐在后排。”   “那不行。”苏沉没太绷住表情,还是如实道:“你开车的样子很帅,我喜欢看。”   “你刚才就没有看过我。”   “有的。”苏沉伸手去摸他的领带,指尖都快要碰到了,又缩回去:“其实有。看了好几次。”   蒋麓想把他直接抱下来,眼神变了又变,压低身体去解他的安全带。   弯腰的一瞬间,像是把他完整搂在怀抱里。   两个人在一晃而过的错觉里失神,温热气息一瞬交换。   不过多时,博物馆的诸多人出来迎客,热烈欢迎两位贵客的光临。   “欢迎欢迎!没想到真把您二位盼来了!”   “请进,我家老爷子等多时了,刚才在门口还一个劲望,说怎么还没到哈哈哈哈!”   老爷子今天特意穿了身唐装,使劲握了握他们两的手,在门口拉着他们合影。   作为资深剧迷,他连第六部都完整看完,更是对所有剧情全都如数家珍。   今天真的看见苏沉本人,乐得跟朵喇叭花一样,扬着拐棍让大伙儿带他们赶紧去看他的珍藏青铜钟。   老人女儿陪伴在旁侧,见苏沉脸颊微红,很关切地提醒道,最近天气多变,是要小心感冒。   “他还好。”蒋麓淡笑道:“来的路上,空调没怎么开,夏天太热了。”   苏沉趁其他人不注意踩了蒋麓一脚,小声警告。“不许乱说!”   “苏先生说得对,”蒋麓慢悠悠道:“其实,我也觉得热。”   少年抬头看过去,发觉他的脸也有些泛红。 第126章   编钟犹如睡着的巨兽, 由时间镶嵌上更深邃的棱角与光泽,成为玻璃棺里的纪念品。   现在全国上下,会演奏这样乐器的人很少, 人们对此声音的想象, 也偏向于常见的钟声。   老人名叫高修善, 在拄着拐杖带他们过去参观时,流露出看爱犬一般的眼神。   “虽然咱们都叫青铜, 但那是氧化之后的结果,你们知道吗,这些钟刚铸造出来的时候……都是金色的。”   苏沉驻足观赏, 一听到这两个字,他立刻联想到那个迷幻世界里光华闪烁的千万颗宝石和镜子碎片。   所以,用这世间唯一生来是金色的乐器, 去诉说最终神殿里时间与世界的秘密, 确实恰到好处。   “我们调查过,外国的特色乐器管风琴,其实是用数百根空气管道的挤压来发声。”   当教堂的乐师演奏弥撒之曲时, 五六百根空气管道被触动压力,其发声的气流会让教堂的窗户都为之颤抖。   “《重光夜》当然得用这个档次的东西。”高老爷子笑起来很得意:“其实啊, 你带不带沉沉来, 我都会答应借给你, 当然你得给我保管好喽, 要是送回来的时候有磕碰坏的地方,我老头子第一个跳起来要打人的哦。”   蒋麓双手都放在玻璃柜上,专注地看着这巨兽脊梁般的古老编钟组。   “我想过几个方案, 其实也可以安排乐师过来, 在您的博物馆里现场演奏, 我们装好设备收音就可以。”   “就在这里?”老人家很惊讶:“我这里隔音效果不太好,真的可以?”   “没事,我们会给墙面做处理,有专业团队是负责这个的。”   蒋麓想起什么,打开手提电脑,把编曲师的demo放给他们听。   “这是电脑软件模拟的效果,如果能启用您的珍藏,效果一定会更加震撼。”   当他按下播放键时,世界像是也安静下来。   编钟一共有上下三层,如果将几十个套件全部组装起来,可以覆盖相当广阔的音域。   古老的音乐有一种来自春秋时代的邈远幽静,在入耳的那一刻像是在缓缓打开一幕时空之门,引领人进入更震撼的时刻。   老人家双手扶着拐杖,听到后面连连点头,一个劲地拍着手背。   “是这个,是这个!”   他迈步要往前走,儿子女儿连忙搀扶着双臂,生怕老人摔着。   “蒋麓啊,这片子,本来就该厚重又有味道。”   “你舅舅拍的那四部,我翻来覆去看了又看……”高修善眼珠都有些浑浊了,情感的真切仍旧清澈:“后面连着换了两个导演,我都觉得,不是那个样子,他们拍的有好有坏,对那个世界没有感情。”   “你和苏沉,从小在这个世界长大,你们才是最有感情的人。”   老人颤巍巍地拍了拍蒋麓的手,又以同样的方式拍了拍苏沉,满脸都是留恋和感激。   “好好拍,我等着看。”   这件事如同修得善缘一件,终是皆大欢喜。   与此同时,蒋麓开着悍马开始满世界的跑,重新拼凑出开拍前想要的一切。   如果说剧本是食材,演员是炊具,特效和后期是调料,总导演无异于是这场盛宴的总厨。   大部分导演譬如颜电、杜殷,都是就地用材,剧组有什么就使用什么,额外要求提的并不算多。   蒋麓要的不仅仅是拿及格分,必然要付出成倍的汗水。   他站在付出的明面,苏沉隐在呈现的暗面。   所有幕后的工作,最终都是为了‘元锦’这个角色的登峰造极。   为此,剧组请来了芭蕾舞老师,拜托他们对苏沉进行形体方面更针对性的培训。   怎样才能如同浮游于天地之间,徘徊在时间线上?   轻盈,极致的轻盈。   普通威亚能吊着人在高空做出许多动作,但想要无引力漂浮感,有大半要靠舞蹈般的肢体控制。   五指张开又滑落的方式,被凝胶包裹般推移牵拉的效果,还有长发飘散时半睡在空中的唯美效果,全都要进行不为人知的特训。   剧组请了两位法国的顶级芭蕾舞者,先是讲明镜头拍摄时需要的效果,然后委托他们带着苏沉学习舞蹈般的灵动动作。   有些时候,只能靠硬练。   从拉筋到折腰,一步一步硬练,直到身体能随灵魂般化成飘逸的水。   虽然有翻译全程陪同,老师习惯用英语跟他讲其中妙处。   “沉,就像鸟儿那样,我们虽然没有排练《天鹅湖》,但你可以把自己当作天鹅那样曼妙的动物。”   长臂的摆动,就好似翎羽在徐徐展开,泛过青荇飘摇的湖面。   足尖不一定要刻板的绷着,但是从小腿到脚踝,再到脚尖的变化,也可以像游鱼一般展开。   他们向他展示韧与柔的极限,不断重复着剧本里那一场盛大的想象。   ——你会漂浮在时空的纯金圣殿里,看见幻时鸟飞过光华组成的穹顶,被无形的风托举着漂浮。   你的袖子长袍会如水中鱼尾般自在展开,长发如花开般旋展出漂亮的弧线。   唯有你会走进去,然后得到神谕般的启发。   苏沉又像是回到许多年前刚刚进组的那一刻,从最开始去锤炼自己的四肢控制力。   他隐约能猜出来,蒋麓想把所有观众重新拉到初遇这部作品的那一刻。   请老配乐师创作全新的序曲,旋律与旧歌有所重复,但又拥有截然不同的展开。   监修着风格迥异的东南都城,把新旧布景重新打散排列组合,连墨白梨花树也一并移栽在新的花廊流水旁。   一半是传承,让卜愿的特色再一次焕然复现。   一半是掘新,把书里更多令人惊艳的事物呈现在镜头前。   十月一到,第七部《重光夜》如约播出。   人们嘴上又是担心又是嫌弃,但其实和这部剧早已是老友般的关系,仍如赴约般应时观看。   ……效果与之前一部相比,实在是好太多。   一直有句话叫‘都是同行衬托得好’,如今情况还真是一样。   卜愿颜电珠玉在前,邵海沿拍的东西被人们从去年狗血淋头地骂到今年,愤怒他把好好一部片子毁成这样。   杜殷虽然拍的不好不差,但该尽力的地方都尽力了,大伙儿也不会太刻薄。   由于同名小说上市时间和电视剧播出同步,很多人等不了每天两集的乌龟速度,直接心热地冲去买了原著。   销售量升高的同时,书粉剧粉为之震惊。   [报!!姬龄真的被重光夜选中了!!!]   [火速极报!!元锦没有瞎,但是他跑到雪山去了——]   [只有我也想要飞鸟使每天召唤一群喜鹊大雁送我去上学吗!]   华晟这个新角色的出现可谓是一大亮点,而在电视剧里,特效也非常争气。   他们真的还原出千鸟引路的壮丽场面,让元锦在山河间坐在千万羽翼上,去追寻最遥远的雪山。   现实里,苏沉也许是清冷内敛的类型,但前有深紫锦袍流银长发,后有完美妆面嗜血笑颜,元锦的存在不断与‘美人’两个字无限靠拢。   元锦的美,华丽到字句难绘,是银紫两色的极致结合。   他张扬恣意,锋芒毕露,在千鸟的环绕衬托下有谪仙般的出世之美。   演员本人无论哭相还是怒相都肯下功夫,情感真实表演传神。   有了苏沉赠予他更饱满的灵魂,这个角色无论皮相还是风骨都有惊世之美,播出时连上热搜,再度轰动一时。   @妃妃你又在打电动哦:#元锦美哭#这个热搜第一根本不够说明情况!朋友们,雪中美人了解一下,紫袍帝王了解一下!进可狂攻退可病弱还有这么完美的存在吗!!绝对不会再有了!!![图片]   @重光夜丨元锦:阿锦你站姐来咯!!![图片][图片][图片]……   @沉宝研究所:九宫格能少得了我家吗?!英伦风奶盐风沉沉直接绝杀!![图片]   2011年来临之际,几封信函再度送达剧组对应人员的手上。 第五部夺得视帝之后,第六部虽然被拍砸了,但仍有最佳男主角的提名,以及最佳美术和最佳特效的获奖。   不过第六部颁奖的时候,邵海沿直接神隐,听说是跑回国外避风头去了。   第三次视帝提名足以成为最好的十七岁生日礼物,无论得奖与否。   一个秾丽张扬的人演好另一个相似的人,是导演选角够好。   可一个内敛斯文的人能演好截然相反的性格,让观众们如此相信这个角色的存在,这才是功力所在。   苏沉吹灭蜡烛时,弟弟稳稳举起亲手做的花环。   “哥哥!礼物!”   小朋友说话漏风,但是眼睛亮闪闪的,每次看苏沉都是满满的喜欢亲近。   “时间过得真快,好像昨天还在小学门口接沉沉放学,如今再过一年都要高考了。”   梁谷云切着蛋糕,把最大一块端到苏沉面前。   少年在弯腰让弟弟给自己戴花环,还笑着说了声谢谢。   “说起来,沉沉有想过将来考什么专业吗?”苏峻峰一直有关注他的成绩,端完菜用围裙擦了擦手:“以你的成绩,其实去别的专业也很不错?”   “我想好了,”苏沉笑道:“去时戏院表演系,听说那是严教授最后教课的一届,还真是赶了个巧。”   梁谷云听得惊讶:“严思老先生快七八十了吧,居然还没有退休?!”   “人家那种一般都是退休返聘,毕竟实力能力都在那。”   夫妇两在高考升学这件事上还算放心,有大半是因为听经纪人周金铃讲过这件事。   苏沉是老艺术家盛荆心的关门弟子,又有严思在业内的公开肯定,早在高一的时候就收到过海量院校的邀请信息。   全国有四五家顶尖的表演系学校,有的民办院校为了拿走这块金字招牌,还找人借着送水果的名义猛塞金条,把梁谷云吓得当晚开车送了回去,一晚上都在后怕。   去时戏院当然是好事,如果孩子有意去别的大学钻研新的专业,他们也一定会倾力支持,成为他的后盾。   十七岁生日蛋糕洒满了巧克力碎,上面缀着星星一般的蓝莓。   苏沉咬下一大口,满足地眯起眼睛。   梁谷云看他觉得不错,笑得很欣慰。   “我跟你爸还说,这孩子小时候不爱吃蓝莓,长大反而改了性子。”   “现在喜欢了,没办法。”苏沉又咬一口,想到某人时磨了磨牙:“有时候是酸了一点,但大部分时候很甜。”   翌日,蒋麓开车接他去明煌总部大楼,和其他主演开第一次剧本研讨会。   天气虽冷,苏沉穿得很少,只是在衬衫外套了个风衣。   一上车就打了个喷嚏,没酷多久。   蒋麓信手调高车内温度,面前横过来修长白皙的手面。   “礼物。”   “在后座,自己拿。”   “蒋导演很拽啊。”   苏沉探头往后,看到礼物时怔了下,伸长胳膊把它们抱到前面来。   蒋麓不自然地咳了一声,佯装在专心开车。   这是他第一次送他花和画。   男生之间……很少送这样的礼物。   两人品味一直不错,选的花也别树一帜。   ——他为他挑了一束剑兰。   花名又唤作唐菖蒲,既有鸢尾科一贯的古典气质,同时线条流畅而外展,有剑刃出鞘的锐气。   碧色清沉澄澈,绯色灿烂向阳。   任何人抱着这样一束花,都会忍不住绽开笑容。   苏沉拿到花时眼睛很亮,有被宠到。   他望向蒋麓,又拿起那副画。   是炭笔画的侧像,一看就出自刚学素描不久的某人。   这个礼物没有名表香水的阔气精致,但每一个笔画都细致温柔,反而远远胜过其他。   苏沉喜欢极了,抱着两样不肯松手,明目张胆地亲了一口花。   蒋麓见他笑容灿烂,握着方向盘的动作才放松了一些,解释道:“这花是一朵一朵向上开的。”   “祝你势如破竹,步步高升。”   苏沉抱着花束,用指尖碰绯色花瓣上的露水,道:“花语只有这个意思?”   小蒋导演目不斜视:“嗯。”   “我要翻手机搜了。”   “……骗你干什么。”   苏沉侧目瞧他:“哟,脸怎么红了。”   蒋麓下意识伸手摸脸,方才发觉中计,无奈看他一眼。   玩笑间,苏沉已经拿手机搜出结果,看得眉眼柔和,不再多言。   “不许对号入座。”   “就要。”   蒋麓想反驳几句,自己却也笑起来。   苏沉见好就收,不再谈论更多有关花语的事,拿工作冲淡此刻的气氛。   “其实这些年,特效已经能建模到毛发级别了,不一定会特别贵。”   如果真要亲手打磨那座神殿,已经到了建筑师的难度级别。   也许……有别的捷径可以走?   蒋麓自然接话,明白他的意思。   “差不多十年前,有个叫《生化危机》的片子,有段是激光网瞬间把人削成几十个碎块,你觉得是怎么拍的?”   “当然是特效,”苏沉下意识回答,又跟着思索:“不过,十年前就算是国外……电脑也没好到那种地步吧。”   “是实拍。”蒋麓看他一眼,轻叹一口气:“他们把模型人用激光事先切成几十块,然后粘回人型,再拍摄碎裂坍塌的画面。”   “像泰坦尼克号,还有很多你耳熟的电影,都是为了追求这个真实感放弃CG特效。”   “我当时和约书亚去找了很多种玛瑙、琥珀、松石,一样样确认折光率和透光率,也是在拼凑一种类似万花镜的效果。”   苏沉抱着花听他讲其中曲折,倏然想到什么。   “等一下。”   “你说。”   “你刚才聊的这些,思路都对,但你知道谁比你们更清楚该要什么吗?”   两人终于对视,不约而同地说出同一个名字。   “——闻姐!”   苏沉不说,蒋麓真的会忙于选材,反而忘记找最适合的鉴定人。   他们开完会直接留下闻长琴,两三句话说句来意。   “您能不能陪我们回一趟渚迁,我想给您看看最近出炉的一批成品。”   闻长琴简直是立刻回答:“当然可以!”   她答得速度过快,让苏沉侧目,隐隐感觉这位长辈似乎在逃避什么事。   他暂时没有多问,但是留了个心眼。   飞机即刻订好,一行人随之提前回到剧组里,去见这一处被隐藏近二十个月的秘密基地。   闻长琴在两年前告知蒋麓这个设定的存在,自己也一直倍感担忧,怕拍不出来又或者是拍砸了,会影响整本书最高潮的部分。   她跟着他们走进仓库时,一开始还有些疑惑。   “我记得,这里是装衣服道具之类的……你们把拍摄场地移到楼上了?”   这次轮到苏沉掀开帷幕,少年笑起来很狡黠。   “是麓哥的工厂在楼上。”   闻总编剧愣在原地:“工……工厂?!”   他们一步步来到五楼,通过了双重门禁,站在蜂窝状的研发厅前。   像是再一次站在光华之河的岸前,目睹这超出人间存在的宝石之墙。   女人仰头时双目都快要被灿烂目光灼伤,先是伸手想要挡住,又控制自己把手放下来。   她睁大眼睛,嘴不自觉地张开,像是第一次能触碰星辰那样,小心翼翼地去抚摸流光溢彩的墙面。   “我们目前研发了好几种样品,在选定之后,会用它们完成整个神殿的设计。”   蒋麓站在闻长琴的身侧,随手接过伙计递来的琥珀样品送给苏沉把玩,又道:“还有流苏灯饰、幻时鸟、黄金之刻等等的设计——不过您先看一看墙面的色彩光泽设计,觉得还满意吗?”   闻长琴感觉自己像是站在蜂蜜之宫里,她抬手抚摸着棱面清晰的宝石墙,难以掩饰自己的激动和赞叹。   “对,对,就是这样……”   “我写的时候,脑海里就想的是这个……蒋麓,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这真的是,不可思议!!”   苏沉同样见证了大半程的研发,此刻笑着耸耸肩:“原来闻姐喜欢这款,那后面的几款估计是没戏了。”   闻长琴已经被震撼地说不出话来,松开手再看向他时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后面还有?”   “是的,还有。”   蒋麓做了个手势,旁边的工程师会意按下操控台,让第一扇样品墙缓缓升起。   光线如川流不息的河流,在遮挡物升起时欢快涌向更后面的几幕。   不同材质,不同配色,缔造出人类幻想里的不同神迹。   钻石其实是七彩的颜色,可以在银白里最大限度地进行多重反射,让光芒如同拥有流动闪烁的灵魂。   琥珀看似沉郁温润,但如果被精确打磨抛光,也能绽放出令人心动的色彩。   还有更奇妙的存在——各种颜色的水晶,以及被打碎的彩色镜子。   当它们与拼贴艺术相遇,整个空间都会闪闪发光,能让人迷失所有的方向感。   苏沉哪怕见过它们许多次,再看向这些存在时仍然会感叹。   太美了。   也只有蒋麓这样执拗的性格,才会用顽愚般的执念搭建出它们的存在。   闻长琴本来以为这件事会像挑几块地毯那样简单轻松,没想到会被孩子们带到美术馆般的地方。   她每看到一款设计,就会流露出灵感共通般的赞叹。   “是这个!!这种特别对!!”   “可是这个也很对——啊,能都要吗?”   “……后面这个也好看,蒋麓,可以都要吗!”   蒋麓站在摇晃的数个展示幕之间,笑得无可奈何。   “我们选不出来,这不特意找您来……”   闻长琴还在照镜子一般站在宝石幕面前旋转来去。   “那这样,您选三款,我去派人做后续的设计构图。”   “五款可以吗。”   “您当菜市场讲价钱呢,”蒋麓拿了个造型典雅的玻璃罐送给她:“原材料在旁边,您喜欢哪个随便装。”   没有人能抵抗这些亮闪闪的小石头,哪怕拿回家装饰桌面都足够赏心悦目。   她抱着玻璃罐如获至宝,终于在焕丽色彩里清醒过来。   “麓麓,经费真的够吗?”   “都是人造材质,不要紧。”   冬姨在审查之后就再没有出现在剧组里。   连她的私人物品,都是由女儿代为领回去。   至于柜子里资料文件,早在停戏的两天里被查缴干净了。   剧组对外放出消息,说是投资腰斩。其实在查账之后,总成本直接下降到72%,但这个数字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   成本下降,投资缩至80%,反而是给了整个剧组更宽裕的资金支持,甚至还给演员们涨了涨工资。   苏沉并没有涉入其中,拿到新合同时干劲满满。   涨工资了!虽然是拿完视帝一年才涨,但也棒棒!   闻长琴确认过造价都在合理范围以后,再次表示她都要。   几个美术指导拉着摄影指导开会,一致觉得可以采纳。   不同空间对应不同幻觉,就这么干。   哪怕现在建筑还没有完全成型,所有人都能预想到接下来的一部会有多精彩。   久违的期待感在不断发酵,一波一波向外扩展,激励着更多的人投入其中。   终于到了二月,在过年之后,紧接着就是开组的日子。   但这一次,动作指导提前安排了苏沉进棚拍摄,再次调试浮空的表现方式。   芭蕾舞课在不断引导少年拥有更轻灵的举止,但一头长发并不在支配范围内。   实景目前没有完全做好,他们提前找了空旷场地吊好威亚,让苏沉穿戴戏袍和假发再次参与测试。   在空地前方,人们用纸壳做了一扇虚掩的门,模拟这场戏的开始。   “Action!”   低沉神秘的编钟声响起时,他拉开那扇门,向上踏入虚空。   拉钢绳的老师傅们已与苏沉合作多年,此刻在不断控制力度,让他更像是踩着有实质的台阶,一步步向上。   舞者们在台下为他加油,而他也正如天鹅张开双翼那样,身躯倾斜着不断趋平,好似要睡在风间。   “好!你保持这个姿势,暂停!”   造型师在底下拍照数张,和其他人快速交谈。   既然要有登仙般的视觉冲击,头发和衣袍都不能随重力下坠。   他们需要鼓风机,而且是四面八方的鼓风机。   在如今阶段,灯光师早已像夜店DJ一般,能同时掌控数百个灯泡的开关明暗饱和度,最终让不同光色混杂调匀,造出准确的效果。   而现在,为了元锦,剧组紧急安排工程师加装不同风向的数十个风机,再在综合调控板上设置它们的朝向和强弱。   “对,很好,沉沉尽量不要动——”   “或者叫个替身,换他下来休息会儿?”   “不用,来吧。”苏沉接话道:“确认我的假发粘得够紧吧?”   大家哈哈大笑,气氛欢快起来。   他的飘逸自如,建立在十五个不同方向的风扇上。   每一次迈步,侧眸,伸手触碰,风扇都会随数十次调试后得出的最佳角度变化。   让衣袖往两边飘扬,让长发如银缎般华美散开。   还有人提议,像街头玩蛇的艺术家那样,给他在虚空安一个支座,可以靠坐着做出更舒展的肢体动作。   这个提议真的被采纳了。   最终神殿的中心区域,高处有一个V型支架,通身被绿幕包裹。   而苏沉在坐上去的时候,借由衣袍长袖的遮掩,便像是浮在半空斜躺着,好似睡在无形的云上。   周金铃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有被小孩完美骗到,连连惊呼。   等他被人扶着滑下来,她看到那个原理简单的支架时,跟着笑得不行。   在这个时候,蒋麓即将执导《重光夜》第八部的消息正式放出,引爆刚刚因完结而走向平静的相关热搜。   ——谁?!蒋麓?演姬龄的那个蒋麓他来做总导演?!!   ——先前有人在第六部圈出蒋麓名字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剧组有重名的,卧槽真的假的!!   ——蒋麓他才二十出头啊,他大几了来着,学校能教这些??   如明煌娱乐所预料的那样,质疑惊讶的声音远远大于热烈欢迎的。   首当其冲的就是第六部蒋麓参与过副导演试水,而第六部烂成什么样,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第七部找了香港的商业片电影导演都能拍到8.7分,第六部低到史无前例的7.9,难道也有蒋麓的缘故?!!   各路对家登时兴风作浪,连大牌论和无理取闹论都先后造了出来。   有人自称是剧组工作人员,说蒋麓这些年一直在剧组跟其他导演对着干,自恃是第一任导演的亲戚,没事就挑事甚至打架,早就恶名远扬。   还有人抛出许久前就流传的‘加戏强捧论’,说蒋麓和他舅舅一直强行给姬龄加戏,现在还强迫编剧闻长琴把重光夜都写给他,这戏真是回光返照一阵子,彻底要烂透了!   消息一传出来,各路骂战纠缠不断。   @椰香奶青三分糖:黑子消停一点好吗?!蒋麓如果真是这样的人,苏沉他们还会和他那么亲近吗!你们看看这些年主创团队微博互动有多频繁,蒋麓过生日的时候其他人都在给他庆祝,大家聚餐频率也能说明他绝对不是传闻里那么讨厌的人!   @醒醒吧醒醒:麓姐姐们别发癫了,剧组人员自己都在出来骂人明着内涵,你们还幻想呢?拿主演微博互动说话?没听说过商业往来吗?全都是走个过场罢了!第五部全靠颜导硬撑,第六部他都得寸进尺要做副导演了,你们还没觉得问题???第六部有多烂大家也都看到了!   @栀子味枕头:纯路人开个麦,至少我不会看一个二十岁大学生拍的电视剧,二十岁,还是导演处女作,强行接这么大的活儿有谁敢看,你当是播放给全国观众的期末作业呢?   @半羊咩:JL是加戏狂魔已经是业内公开的秘密了,这几年姬龄多少戏大家还没看明白?连闻编剧都被压得低头把重光夜写给他了,这家伙怎么还不滚出剧组啊,好烦,改名叫《姬龄传》得了!   @有谁来救救重光夜:我就一句话,国内导演都死光了吗??明煌娱乐你们死活找不到好导演了是不是??   热搜触顶的时候,苏沉终于给周金铃打了电话。   “姐,你还记得那个录像吗。”   周金铃等了足足两年,有一段时间都快忘了他们有这个证据,但如何都没有想到,这段录像最终用来保护的不是苏沉,而是蒋麓。   “你确定是用在这里?!你说的最坏的时候,原来是指现在?”   苏沉点点头,笑得很轻松。   “不光要放这一段,要两段一起发到网上。”   “还有一段?!我怎么不知道??”   事实上,苏沉在两年前安排的不仅仅是隋虹和周金玲拍下他被狂骂的那一幕。   他还安排并没有太多存在感的潮哥,拍下剧组小摄影使唤蒋麓搬卸重物的画面。   他一直很擅长等待时机。   这些年针对《重光夜》和蒋麓的泼脏水,还有愈发猖狂的抹黑节奏,该停一停了。   当天夜里,有个微博小号上线,连着发了两段视频,以及留了一句言。   “到底谁是内部人员,一目了然。”   第一段,是导演疯了一样的破口大骂,把主演贬低到猪狗不如的程度。   他疯癫的像是精神失常,以至于剧组其他人都被波及痛骂,没有人再敢吭声。   第二段,是最近传闻里‘加戏’‘资本咖’的蒋麓,被面目模糊的工作人员支使搬运摄影器材甚至是仓库里的家具,偷拍时间长达一个小时四十分钟。   有这两段视频在,大量流言不攻而破,成为反转后的实时笑话。   更多吃瓜群众在狂转视频的时候,真情实感的同情他们,直接把#邵海沿滚出娱乐圈#推上了诸多论坛的热度最高峰。   [我的天啊,这真的是现在最当红的两个艺人??一个在所有人面前被骂,一个被当成苦力使唤??你剧组疯魔到什么地步了??!!]   [几个热搜看得我只想说,明煌娱乐你们做个人行不行!!经纪人都死了吗!!蒋麓那时候还没成年吧你们让他这样被人支使?你们当他是什么啊,卜愿死了你们就这样作践人是不是??]   [那个人支使他搬东西的时候,蒋麓那么傲的性子连反抗都没有,我搜过了那个支架有几十公斤,他们都疯了吧,这种事到底发生多少次了,背后还有没有更出格的事情啊!!!]   [现在还在骂蒋麓的人能消停了吗?你们说是他亲手毁了舅舅留下来的作品,现在到底是谁兴风作浪又心虚跑到美国还不够清楚吗,邵海沿的锅凭什么让我麓来背?凭什么!道歉,你们道歉啊!!]   在无数纷乱争吵里,苏沉接到了来自蒋麓的电话。   对方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我都看到了。”   “没必要为我做这么多。”   “我不可能提前告诉所有人,你为了拍出最惊艳的元锦,花了多少个日夜,亲手画过多少张草稿。”   有些事,只有以后的人们会知道。   知道你为我用心有多深,知道你为这部剧送出自己的整整十年。   但有的话,我现在就可以说,也一定要说。   苏沉站在阳台上,遥望着仓库第五层的亮光,半晌道:“我听不得任何人诋毁你。”   蒋麓被他触动,低声道:“我确实二十岁,也确实是处女作。”   “那又怎样?”少年笑了起来:“我护短的时候,一点道理都不讲。” 第127章   事情没有他们预想的那样一击脱离, 那个匿名账号竟然只是一个开头。   最初只有隋虹操作的@匿名用户8236527发布了两段视频,没想到会引发一长串的连锁反应,像是剧组数百个工作人员里的其他人也闻风而动, 在保密范围外为他们两人打抱不平。   有的人发蒋麓教无名小演员练剑的偷拍, 有人发苏沉在酒店房间里带所有人提前过戏。   如同剥洋葱一般, 事情的真相一层一层被追溯到核心点里。   「剧本修改申请审核制」。   在那个见鬼的总导演领导下,剧组任何演员哪怕是有讨论性、建设性意见, 也必须提前两周层层递交申请,最后得到这位大爷的恩准之后,才能跟编剧一起商讨着调整。   一张照片引爆了这个话题, 把人们的心疼推到最高点。   那张照片,是一摞厚达几十张纸的申请表。   每一张都字迹清秀,写得一丝不苟, 长达数百字。   署名人是苏沉。   是被白玉奖早早予以最高赞扬的少年演员, 是被上千万粉丝当成珍贵宝贝的存在。   他至始至终什么都没有透露过,甚至没有为自己辩解过一句话,隐忍下这些压榨羞辱为剧组写下一封又一封离谱到极点的申请书, 最后才把第六部保护到如今的状态。   人们这才发现,当下能看到的作品已是诸多演员极限演绎后的结果。   越来越多的内部工作人员涌出水面, 为他们做应有的正名。   如果不是蒋麓通宵盯着数千个道具的迁移进度, 一把火劈头盖脸地浇下去, 最后什么都不会剩下!   而如今庞大建筑工程的监督, 甚至是从配乐到服装的细致统筹,都在他的照看保护下做得越来越好。   他虽然年轻,但绝对值得信任。   [我现在才看明白, 他们两哪里是娇生惯养被捧着长大, 这是不顾一切地在保剧组啊!!]   [姓邵的疯了吧, 难怪第六部没有最佳导演却有最佳男主,导演发疯的时候能演到这个地步,得额外花多少时间一起额外排练打磨?!]   [突然有一个大胆的假设,不一定对,明煌娱乐虽然有很多导演的选择,但蒋麓会是最拼命做好这部剧的人,哪怕他还很年轻,可他的真心和对剧本的理解可以胜过很多人。]   [吃瓜到现在心脏堵得难受,要知道他们两在第六部的时候还是孩子啊……为什么在享受青春的时候要扛下这么多,看得我好难过,沉沉写的每一行字都在渴望这部剧能好起来,邵海沿你他妈的真的不值得!!]   [赞同几十楼的那位,咱宁可要及格分也不要负分导演,再来一个邵狗那么有病的剧组会撑不下去的!心疼我沉T-T]   从前剧粉有许多个派系,包括各个演员的唯粉和CP粉,以及喜欢团魂的纯剧粉。   爆料出来时,所有派系难得达成一致,把矛头统一指向邵海沿,也得到难有的默契。   蒋麓不会是背叛剧组的那个人。   他会珍惜苏沉这个演员,以及观众们爱着的重光夜的一切。   风波渐渐平息下来,更多人在予以祝福期待,盼着剧组能走向更好的未来。   苏沉细细看过那些鼓励赞同、心疼安慰的留言私信,像是从许久前的噩梦里彻底缓过来。   对于剧组内部人员踊跃发言这件事,公司给了个不痛不痒的警告,更多还是叮嘱要保密未曝光的内容,不得擅自泄露。   至于他们偷偷拍短视频之类的,不影响隐私便都无伤大雅,管理层被记者采访时也表示自己管不到那么细,随便咯。   舆论在反转之后变得温和有力,对新任导演的挑剔也柔和许多,实在是意外的惊喜。   蒋麓做过心理准备,但在得知苏沉用了那个视频为他反击时,还是找了个时间特意约他见面。   两人在酒店的高空吧台前相继落座,调酒师各斟了两杯威士忌便识趣离开,让他们安静欣赏落地窗外的无边冬夜。   “我还喝不了酒。”苏沉把玻璃盏推到蒋麓面前,给自己倒了杯柠檬茶:“说吧,找我什么事。”   蒋麓本想说,谢谢你挡在我面前,不肯让我受到旁人哪怕一丁点的误解。   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躲开我,哪怕我在有的时候会不断后退。   他好像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就像是借由这件事触碰到最深刻的信任和依赖。   他们的关系在时间的沉淀下,变得纠缠又复杂。   像是纯度很高的亲情,混着奋不顾身的战意和默契。   有年少时萌动的眷恋渴望,又被理智充分钳制。   再用暧昧两个字来形容,反而显得浅薄。   蒋麓在香槟色的灯光里看着苏沉,发觉他确实很美。   男性的雄性气息被转化为锐利张扬的气质,又同时被保留作沉定安稳的眼神。   他的目光停留在少年浅淡的唇色上,片刻移开。   “想说点什么话,但感觉,不开口好像也可以。”   “那还是说吧,我想听。”   夜色里,小城在山脚下如连绵的星辉,几个影视基地光芒稀疏,如黯淡凝固的彗星。   蒋麓拿起威士忌,一仰头喝了个干净,用空杯碰了一下他的柠檬茶玻璃杯。   “这杯敬重光夜。”   他拿起苏沉推来的那一杯,同样一饮而尽,任由辛辣酒液淌过喉咙。   然后叮当碰杯。   “这杯敬你。”   苏沉眼神很暖,看他喝完把自己的杯子推了过去。   “辣不辣。”   蒋麓本来很酷地喝完,把心意也表达出来。   他一问,好像肠胃才剧烈反应起来,有热气从骨缝里往上冒。   再看着苏沉,蒋麓又流露出有些青涩的反应。   “是有点。”   “来,缓一下。”   蒋麓低笑着说了声好,接过他的茶杯润了一口,让燃烧般的酒意往下压了一些。   苏沉看着蒋麓的一举一动,能感受到彼此牵动般的透彻。   像是蒋麓一笑,他就知道对方是在掩饰,还是在表达感谢。   蒋麓一皱眉,他就知道这片子又得再保一条,或者是盒饭难吃到一定境界。   反过来也是一样,苏沉就算打了个嗝,蒋麓也能猜到是怎么个意思。   他们别别扭扭地做着朋友,时而威胁要冷战到底,时而默契到互相看对方一眼都会发笑。   但是灵魂好像已经在深深渗透,千言万语……不如一默。   “聊点别的,”苏沉续满柠檬茶,看着远处擦杯子的酒保背影道:“你有没有觉得,闻姐最近不太对劲。”   “我有注意到,她来渚迁的速度太快了。”蒋麓回忆道:“往年这个时候,她多半还留在时都,说在家里写得更快,有事都是网络联系。”   “今年她反而是像在躲着什么。”苏沉觉得不安,用指腹压着玻璃杯的边沿:“能是什么呢?”   “要不要去确认一下?”   “走。”   现在是晚上八点二十,不算突兀。   两人借着聊剧本的名义问她能不能见个面,去工作室那敲了敲门。   闻长琴拉开门,身后是一众噼里啪啦狂敲键盘的编剧们。   “这需要安静,我们下楼散步吧。”   “当然。”“嗯。”   他们三人披上外套,在夜风里漫步向前。   剧组还有半个月才开机,现在虽然稀稀拉拉的有人陆续入驻,但晚上还是显得安静冷清。   偌大基地一旦没有人影往来,便会多出许多不真实感。   尽管布景只存在于限定地区里,但他们散步在空旷广场时,也好像是话剧里的一个角色,在为未知的观众作即兴表演。   “闻姐,我跟苏沉约您出来,是想问问,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   “对,您要是想说,就放心地跟我们讲,不说也没关系。”   闻长琴猛地停住,长长围巾随着一扬。   她露出心虚的表情:“我有这么明显吗?”   “是有一点。”苏沉紧张起来:“您身体不舒服吗。”   “比那个还要糟糕。”闻长琴用双手按住胸口,强笑道:“不过谢谢你们,可能帮不到我。”   “难道……您……”   总编剧长吸一口气,自我拆穿道:“是的,我,写不出来了!!”   “姜玄要我下周日之前把第八部的简纲发给他,我连第七部的结尾都没有编出来!!”   “我真的——啊西八,我真的——”她抓住头发,痛苦大叫:“我写不出来了!”   两个崽子对视一眼,陷入全新的困境里。   ……好像没有教科书讲过这种事该怎么办。   “前面步子铺得这么大,又是黄金之刻又是幻时鸟,后面就只能拯救世界了。”闻长琴抓狂道:“就没有更好的情节吗!我就差把每个编剧的脑壳都撬开看看有没有别的货,他们一个个都在等我拿主意,我想不出来了!!”   “一般来说……”苏沉努力回忆看过的诸多作品:“好像到最后,都是变着法子要拯救世界。”   “有那么多世界等着被拯救吗!!这个母题用得人太多了观众也会觉得烦!!”闻长琴悲泣抹泪:“肯定还有别的出路!”   “您多久没休息了啊。”   女人茫然地想了想,有些记不清楚。   “五年?七年?”   苏沉当机立断:“明天放假吧,您说个地方,我们带您过去玩。”   闻长琴表示拒绝。   “有时候需要换一下脑子,至少换个环境,想一想别的事,可能会有启发。”   “但是姜玄那边……”   “姜玄那边我去说,”蒋麓抽出手机:“这个假我批了。”   “这样,麓哥陪您玩一天,我陪您玩一天,想不出来再说,怎么样?”   “真的吗,”编剧如释重负,爽快指名:“我想去钓鱼。”   蒋麓若有所思,突然道:“把那十几个编剧也叫上吧,当作预先团建了。”   “我今晚安排包车,明天钓鱼后天游乐场,OK吗?”   闻长琴登时双手比了个OK,掏出手机给群里发消息。   没过几秒,五楼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吓得楼下保安一激灵。   苏沉听得惊讶,心里期待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来自身边人的短信。   [麓]:想给你补一个春游。   蒋麓发完消息又去和闻姐搭话去了,佯装自己没有在害羞。   少年偏头望着他笑,眸子在夜色里泛着光。 第128章   这个词上次出现, 好像还是在发小的电话里。   苏沉始终很怀念在进入剧组之前,每一年的小学生活。   小朋友什么都不用焦虑,每天戴着小黄帽系着红领巾开开心心上学, 作业不多也不少, 上音乐课时会一起大声唱歌。   那时候他的家庭不算富裕, 但在每一次的郊游时都会准备好满满一大包的零食,有时候妈妈还会偷偷塞一盒切好的草莓, 每一颗都是很甜的爱。   有时候郊游好像不是很好玩,可能是去工厂里参观流水线,或者去采摘基地里挖红薯。   但一路上叽叽喳喳欢声笑语不断, 好像就已经很足够了。   蒋麓临时决定出去钓鱼,苏沉下意识想自己需要带什么背包,明天出发前得准备些什么。   十七岁的他已经拥有多个助理, 一声嘱咐什么都会以最快速度送来, 哪怕他想要一辆跑车。   但母亲送过很多次草莓,每次还是会细心地切开。   消息一传出去,编剧组的十几个人兴奋地一晚上没睡着觉, 头一次晚上九点就关掉电脑暂时放空大脑。   潮哥经常开玩笑说自己现在像太监大总管,但一听说要团建, 也立刻相当给力地预约好大巴车钓鱼场, 还问后天要不要给渚迁游乐场包场。   小城市的游乐场规模不算大, 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也可以玩很久。   蒋麓本来担心现场游客会被影响,但日历显示后天是星期一,大部分人都要上班上学, 便安排道买票就行, 不用特别准备。   等他电话打完, 苏沉已经背着双肩包出现在会议室门口。   蒋麓很少看见苏沉背这个包,上一次见到好像还是在学校的时候。   少年难得幼稚一回,抓他过来同行。   “陪我去超市!”   蒋麓看得好笑,没马上挪步。   苏沉眯眼道:“不许笑我。”   “没。”蒋麓迎过去,问:“你不给我准备一个包?”   “你有吗?”   “有,从高一背到现在了,明天跟你一起背。”   这个点就算开车去市区,大卖场也肯定在关门的边缘了。   酒店超市只有五六行货架,但东西还算周全。   大导演和大演员出现在小超市里,从泡面火腿肠看到手帕纸创口贴,拎着篮子什么都拿了一点。   “矿泉水?果汁?”   “剧组会带,但是要买打火机,还要手电筒。”   “苏沉,我们是去钓鱼,不是去荒岛求生。”蒋麓挑出火柴,俊眉一挑:“打火机和这个同时存在的意义是?”   苏沉盯了一会儿,想到了理由。   “我好久没有玩过火柴了。”   ……听听你在说什么。   蒋麓把火柴放回购物篮里,予以充分配合。   “潮哥说会有现场烤鱼,如果你怕辣,可以准备一点牛奶。”   “伞呢?”苏沉拿起防晒霜:“这个需要吗?”   蒋麓掂了掂沉甸甸的篮子,意识到准备两个双肩包的重要性,以及先前他家楼下超市的购物车为什么‘显得小’。   “现在是冬天。”   “冬天也可以有紫外线。”   苏沉把防晒霜乖乖放回去,终于想起自己代言的成箱高奢牌子还没用完。   他感觉到自己此刻特别孩子气,已经雀跃到所有人都能一眼看见。   可那又怎么样呢。麓哥送他一场郊游,他就是很开心。   翌日天晴气朗,温度也暖得刚好。   大巴载着一群小年轻驶向农家乐大院,路上人们又在轮流唱K,嗨得不行。   周金铃坐在前排,全程被震得椅子都在跟着晃,笑得捂着耳朵不肯松开。   其他几个老主管也跟着来一起玩了,还包括摄影组和美术组的很多老朋友。   原定十几人的小队后来扩张到五十多人,把大巴车坐得很满。   潮哥找的地方真是不错,是当地一处有名的水库。   他戴了个粉花墨镜,跟钓场的老头一块走在前面,有几分导游的气质。   “冬天淡水鱼都不开嘴,饵要选又腥又香的料子,哎,田哥给你们都拌好了,旁边炭盆也支起来了,很暖和的,放松钓鱼晒晒太阳,好好休息一下咯!”   “潮哥!他们说要把你扔下打窝!”   “别啊我那么瘦,一点油花都没有!”   一到地方,编剧们一哄而散,没人再看手机或者笔记本,毯子一裹在湖边舒舒服服晒太阳。   有摄影又觉得手痒,架起三脚架照水库里白鹭低飞的景儿。   周金铃像是有合同要谈,下了车连着接了好几个电话,聊着聊着人不知道串哪儿去了。   苏沉跟着隋虹去地里捡了几个红薯玉米,把它们码在炭火边,等火苗把蜜色缓缓舔出滚烫香味。   闻长琴连着数月睡眠不足,钓鱼没有多久就仰头睡着,被下属们轮流添了好几层花毯,生怕在野外冻着。   野外钓鱼一向出货很慢,更多时候是给人一个理由发呆。   人们先前像是被生活捏成了刺猬般支棱的形状,冬日里炭火一烤,太阳一晒,便全都懒洋洋地融化成相似的惬意样子。   “真好啊……”   “原来这才是人生嘛。”   “我安详了,有没有鱼不重要——”   蒋麓竿子一扬,钓起来尾巴乱甩的青鱼一条,水花直接溅到旁边剧务大爷的脸上。   “抱歉抱歉,”他失笑着收线,没想到鱼养了整个冬天很是膘肥体壮,脊背一横赖在水里不肯出来:“嘶……”   鱼户大叔忙不迭过来帮忙抄网,同样被溅得一身土腥味。   “好凶!”大叔家乡话道:“摆头!快!”   蒋麓反方向一拧,鱼猝不及防被拖到浅岸,被渔网抓个正着。   好几个晒太阳的都醒了,欢呼道:“小蒋导演请我们吃鱼啊!”   “再来两条!看着就好肥!”   青鱼像弹簧般前后乱甩,蒋麓取钩时一个不慎划伤了手。   大叔麻利地把鱼脱钩丢进网里,指了指北处的院子:“去冲下自来水!深吗?”   “还好。”   蒋麓招呼着其他人安心玩,自己去了北院,随意洗个手的工夫瞧见苏沉睡在两棵梨树之间的吊床上,盖了条薄毯在半空摇摇晃晃。   他擦着指腹的血痕,走过去看人睡着没有。   苏沉一眼瞧见,指了指不远处放着的背包。   “创口贴在那。”   蒋麓应了一声,苏沉又翻身下来,比他更快一步开了背包。   春游般的零食饮料随意拿出几样,才能够到更深处的碘伏棉球和创口贴。   “手给我。”   蒋麓听话递手,眼睛望着他像是移不开。   “怎么不去湖边玩?”   “这不是霸占着吊床,舍不得下来。”   苏沉言语间确认过伤口情况,给他上药消毒。   “疼不?”   男人本来还很硬气,被一问反而刻意软了些,小声说了句疼。   少年仰头看他,难得有点拽。   “疼也忍着,我又没办法。”   “万一有办法呢。”   苏沉轻嗤一声,手上动作放慢,低头吹了下他的伤口。   创口贴选了防水的款式,边缘有撕拉式的十字线,方便充分包裹手指的弧度。   他慢悠悠地处理着指腹的伤口,蒋麓慢慢看着。   苏沉察觉到视线,扬眸问。   “在想什么?”   蒋麓没回答,反手握住他的手腕。   像是有一瞬的钳制自控被卸下,如同野兽不再被过分束缚。   苏沉怔了一刻,不习惯他侵略性的举动,下意识想要抽手,却被握得很紧。   他们的手腕并在一处,像是动脉压着动脉,血液的跳动在强制同步。   少年扬起头,错愕表情被后者尽收眼底,却仍是不肯停下。   一寸一寸地往上,直到他的虎口握住他的五指,然后放在唇边很轻地亲了一下。   苏沉此刻大脑一片空白,只记得唇是烫的。   “在想这个。”   蒋麓帮他扔掉创口贴包装纸,眨了一下眼走了。   苏沉原地回过神来,有点恼。   ——你很骚啊??   蒋麓已经回去钓鱼了,留他一个人在上头状态,坐在吊床上睡也不是恼也不是。   苏沉没发呆多久,看到另一个人从斜侧走出来,摇晃的动作停了下来。   “……铃姐?”   他想起刚才的事,后背发凉。   他们刚才胡闹的时候,铃姐就在院子旁边?   她看到了吗?   周金铃一直在打长途电话,刻意找了个人少的僻静地方,结束后正要往回走,却误打误撞看见一分钟前的画面。   她看着苏沉时面色苍白,像是一时间找不到对方才记忆的合理解释。   苏沉神经都在过电般的状态里,在她一步步走近时看似还算镇静,手指已经蜷起来,绷得很紧。   “刚才……”周金铃站在他的身侧,再说话时是超乎常日的慌乱:“我看见了,他故意要亲你的手。”   “沉沉,蒋麓还对你做过什么?”女人一时间想的事情多到爆炸,人都有些木:“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先说声对不起。”   “啊?”苏沉愣了下,差点被她的沉重口吻吓到,连忙笑着摆手:“没有没有,麓哥刚才就是跟我开了个玩笑,您别多想。”   “这种时候千万要说实话,别瞒着。”周金铃有些着急:“需要我帮你找医生检查隐私部位吗?这种事发生多久了?”   “您也了解蒋麓,他不是那种人,何况我跟他就差四岁……”   “你确定他没有冒犯过你?以前一次都没有?”   “真没有。一次都没有。”苏沉再度确认:“刚才就是玩笑,没什么。”   就算有,铃姐,我也是共犯。   经纪人一时间缓不过来,怕自己没有照看好他,背后出过什么严重事故。   她在这圈子里见得太多了,脑内警报一触即发,此刻仍处在戒备里。   “哪怕你们是同性,也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会警告他,以后注意分寸。你已经在青春期了,不是孩子。”   周金铃罕见地严厉口吻是认真的。   哪怕苏沉否认,她也再三强调,艺人的身心安全都在她的工作范围内。   今后蒋麓如果有任何不妥当的消息、行为,一定要及时和她说明。   苏沉安静下来,点头答应。   等她离开之后,他快速翻出手机,给蒋麓打了个电话,第一句话就是“铃姐刚才看到了。”   蒋麓本来还在陪闻长琴聊天,闻声皱眉:“看到什么了?”   苏沉快速解释完前后,还没讲完被蒋麓打断:“她来找我了,晚点聊。”   湖岸边,周金铃拍了一下蒋麓的肩膀,示意有事要讲。   他放下鱼竿起身随她去了一处角落,听周金铃大致讲了下情况。   经纪人说话有点急,谴责的意思不加掩饰。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蒋麓没有隐瞒:“我想和他谈恋爱。”   “我喜欢他。”   周金铃脸色一变,差点想给他一耳光。   她手都伸出来了,重重拍在粗糙树皮上,当即划出许多条擦伤。   “蒋麓,你怎么想的啊?你舅舅如果知道这件事,他会把你打到骨折你知道吗??”   “所以呢?”蒋麓反问道:“我很过火吗?”   周金铃没想到自己会碰到这么棘手的情况,焦虑到原地来回踱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你想过后果吗,你考虑过苏沉和你自己的未来怎么走吗?!蒋麓,你们辛苦了九年了,现在都是第八部了,第八部了!!”   蒋麓靠在墙边,低头点了根烟。   “我在戒,我戒不掉。”   “你必须戒掉!!”周金铃失控到破音,难以置信道:“那么多漂亮的女生,你哪怕考虑一下呢?”   “找个女孩子谈恋爱不行吗?我给你介绍可以吗?”   “换一个角度,”蒋麓吐了一口烟,沙哑道:“如果苏沉或者我是女的,你今天不会是这个反应,对吗。”   周金铃倏然停下,像是被这一句话彻底噎住。   她被说中了。   旗下的两个王牌艺人谈恋爱,如果是一男一女,她都会紧张又欢迎,还有可能像红娘一样撮合。   无论苏沉还是蒋麓,都是她这十年来尽心尽力培养出来的骄傲。   她像是在照看自己的两个儿子,给他们找最好的表演老师和文化课老师,陪他们中考高考,为他们登上不同的颁奖礼时一次次眼红流泪,她是付出真感情的。   “我都不用费心解释什么,”周金铃已经鼻子酸到眼泪流下来,很狼狈地掏出纸巾,还要避开眼线擦拭:“蒋麓,你一定要想清楚。”   “现在是2011年,国外可能同性恋已经可以结婚了,可现在是国内,性少数就是性少数,这件事对其他人来说,就和你宣布要变性一样没有区别。”   “就算你舅舅不在,我装瞎看不见,你妈妈可能不管你,你想过苏沉爸妈的反应吗。”   她逼近一步,像是发现未成年人偷偷抽烟的严厉家长。   “你必须戒掉,一定要戒掉,你没有别的可以选。”   “我在娱乐圈里呆了这么久,接受能力尚且是这样,苏沉爸妈他们不会比我更开明。”   “他们把你当亲儿子一样,你如果暴露了,可能散戏以后都再也见不到苏沉,人家爸妈会拼命守着!”   蒋麓又抽了口烟,像是没在听。   他此刻不能给任何保证。   周金铃把纸巾揉成一团丢在垃圾桶边,口吻变得更加惊恐。   “你不要告诉我……”   “蒋麓,苏沉他知道这件事吗。”   蒋麓看向她,许久才回答。   “他可能也喜欢我。”   周金铃没想到出来钓个鱼会钓上这些惊骇到极点的事情,已经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你们……”   “我们没有接触过。只有你看到的这么多。”   蒋麓笑了下,反而觉得嘲讽。   “我如果搞大哪个模特的肚子,你都未必有这么大的反应。”   周金铃听得难过,用力摇头。   “我怕你伤害苏沉,但你不会的,你不会的。”   她已经想立刻辞职,不为这样荒谬的局面再承担任何责任。   “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们两也到此为止,我会安排套房搬迁的事情,以后除了工作往来,你们不要再私下见面。”   蒋麓把烟头按灭,反问一句。   “你觉得关得住?”   “你是想关他这个主演,还是关我这个导演?”   “让导演和主演每天不相处,你觉得可能吗?”   几句话像是落下宣判,让周金铃失控地吼回去:“我是你们父母拜托的监护人,我得把你们带回正常人的生活里,这是我的工作职责!”   这件事如果被更多人发现,被更多人渲染抹黑,她根本挡不住事态的发展!   蒋麓冷漠点头。   “随你。”   她倒抽一口气,对蒋麓失望到极点,压着情绪道:“蒋麓,你答应我,在我辞职之前,你不要对他做任何越线的事情。”   “我撑不住了,这件事我帮不了任何人也控制不住事态,你说得对,我赚够了,明天就辞职。”   “今后我带任何艺人,都跟你们没有关系了,这个秘密我就当做不知道。”   “好,谢谢。”   周金铃绝望地看他一眼,知道自己的巅峰事业要到此换岗。   她谨小慎微,长久以来的专业素养不允许她与这样随时可能引爆的巨大风险共处。   蒋麓的坦率反而是一道安全绳,让她能即时抽身。   当天晚上,经纪人递交辞职,说是因为身体原因,需要紧急疗养歇业。   事发突然,连姜玄都打电话来询问情况,苏沉父母也非常关照,问是否要紧,需不需要帮忙联系他们认识的医生。   周金铃的状态变得慌乱无措,对姜玄的询问也一概含糊带过,坚持辞职。   明煌娱乐与她关系密切,何况大经纪人前后捧红过很多人,如今像是和主演起了冲突要求立刻歇业,也不好再强求什么。   在中层和高层都分别单独确认后,周金铃辞去蒋麓和苏沉的经纪人职务,直接飞往国外疗养,进入长休假期。   事发突然,虽然有知情人会议论几句,但更多人也找不出什么古怪的线索,甚至听不到相关的风声。   明煌娱乐保留着双方的体面,对外解释是经纪人出国研修,紧急换了一个新的经纪人过来。   次日,蒋麓没有去游乐场,欢声笑语的队伍少了两个人。   苏沉陪伴着闻长琴,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   他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之后再打电话蒋麓都没有接。   闻长琴同样不在状态里,坐摩天轮时靠着一边发呆。   她的假期要结束了,她的稿子想不到怎么写。   世界末日不过如此。   两人坐摩天轮半程都没说话,直到厢房升到最高处,闻长琴才回过神来。   “蒋麓今天没来?”   “嗯。”   她叹了口气,喃喃道:“少一个人,就好像少很多乐趣。”   “总觉得该多几个人。”苏沉看着窗外景致,心思杂乱:“我很不习惯。”   闻长琴怔了下,突然道:“你再说一遍?”   苏沉愣住:“我刚才……在说什么?”   “你快点,”闻长琴在摩天轮里站起来,扶着厢壁有点摇晃:“你再说一遍!!”   苏沉被她猛地一问,像是临时短路,努力想了好几秒:“我很不习惯?”   “前面前面,”闻长琴翻开包找平板,发现东西都交给助理了,语速快到像是一口气喝了十罐红牛:“快,前面一句!”   “好像是该多几个人?”苏沉解释道:“今天铃姐和麓哥都没有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闻长琴张开双臂一个熊抱,脸上的血色都回来了:“我知道怎么写了!!大结局也出来了!!!”   “啊?”   摩天轮还没有停稳,她就跌跌撞撞冲了出去,招呼助理开车带她回去干活。   助理还在吃棒棒糖,被熊抱时差点噎着:“今天不是冬游吗。”   “冬什么游,回去写稿子了!!”   闻长琴拉着人往回走,对苏沉用力挥手:“沉沉!谢谢你!你救了编剧组!”   “你先玩着,明天见了!!”   苏沉:“……”   与此同时,时都机场边。   身着深黑西装的保镖拉开车门,蒋麓旋身坐了进去。   乔海厦坐在前排,笑道:“难得碰见你找我请教问题,其实可以再约个饭。”   “刚好饿了,位置你随便挑。”   “行,今天去吃意餐。”父亲回头看他一眼,问道:“说吧,想问哪方面的?”   “不算大事。”蒋麓说:“我想追个人。” 第129章   -1-   上流餐厅似乎都额外注重隐私感。   他们去的那一家, 每一桌的距离都被控制得恰如其分,室内萦绕着现场蓝调演出的优雅旋律,侍者们训练有素, 脚步在长绒地毯上没有半点声音。   乔海厦点餐之后, 给儿子倒了杯白葡萄酒, 语气有些玩味。   “恋爱这方面,我未必很有经验。”   蒋麓单指撑着太阳穴, 许久才道:“你讨厌同性恋吗。”   “没有想法。”乔海厦耸耸肩:“就像我对世界另一侧的海鸥一样,互不打扰,互不评价。”   “那如果我是呢。”   蒋麓问的有些直率, 到底还是没沉住气。   乔海厦接过餐前面包,笑着说了声谢谢。   他掰开一块,吃得不紧不慢。   “让我想一想。”   “你其实不太会在乎我和你妈妈在想什么, 如何评价。”   “所以你喜欢的那个男生, 他或者他的家人……让你很在乎。”   “而哪怕你现在成为最年轻的热剧导演,也不一定能靠身份优势打动他们。”   “说明那个人也很强,甚至地位优势比你还要高。”   蒋麓抿了口白葡萄酒, 被乔海厦笑着制止。   “这种酒的甜味,要靠掌心捂热, 才能慢慢散出来。”   “不然你只喝到其中一半滋味, 会很可惜。”   “我不想觉得可惜。”蒋麓接话道:“我本来自我否认过很多年, 但没有用。”   他观察着乔海厦的握杯姿势, 第一次用掌心去暖一杯酒。   这杯酒会用体温焐热,然后散发出最馥郁的香气,被他尽数喝下。   “那我大概猜到你在喜欢谁了。”乔海厦笑起来:“那孩子我见过几次, 眼神很纯净, 很难让人不喜欢。”   “说起来, 你踌躇的原因,和当年我和你妈妈错过很像。”   蒋麓看他一眼,觉得这例子举得不恰当。   试想,他或者苏沉,任何一人如果是黄花大闺女,那这十年的故事会完全不一样。   直接从校园言情两小无猜开始,搞不好高中就在谈恋爱,大学毕业直接结婚,双方家长反对个屁,估计都欢天喜地等着抱二胎。   当然,蒋从水要是发现自己已经年纪大到要做奶奶了,估计脸色不会太好看。   汤和前菜陆续端来,奶油汤口感绵软,犹太菜蓟烤得很酥。   小提琴手陶醉在音乐里,时不时随着自己的演奏轻微摇晃。   “你觉得性别和家世有什么区别?”   乔海厦平视着他,说话时一样直入重点。   “家世,身体状态,信仰,性别,能让人被反对关系的原因太多了。”   “所以在找我咨询之前,你想怎么做?”   蒋麓在开口之前,脑海里闪过经纪人失望到极点的眼神,以及她离开的背影。   “我可能做了个错误的决定,我一直在等。”   “等着更好的时机,等到我有足够底气去喜欢他。”   等人们都来认可我,等我积累足够的资本,铺开足够大的产业。   但他一直明白,不管等到哪一步,梁姨都绝不会答应。   下一个露出同样眼神的,可能就是她。   主菜是烩饭配诺尔恰火腿,干熏的味道带一丝涩味。   蒋麓吃得很慢,用了很长时间去咀嚼每一个字。   乔海厦听到这里,心想真是自家儿子,思路都竟然会这么像。   “我们可以打个比方。”   “假如你想买一栋房子,或者港湾,或者随便你喜欢的事物。”   “你愿意攒一辈子的钱,才有底气面对维护和意外的压力,很多年后终于拥有,也可能不拥有。”   “还是先住进去,钱的事慢慢按揭?”   蒋麓沉默着。   “看来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想过带他出国,或者隐婚。”   “那你也肯定想过很多次,如果真的被发现会怎么样。”   “冲突会很激烈。”   乔海厦舀起一勺烩饭,低头嗅了一下才开始享用。   “那也可以这样说。”   “以前,你觉得这是无解题,一直都远远绕开。”   “现在你不管它是题还是坎,都执意要走一次。”   他看着面前已经成年的儿子,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很欣慰,你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做好了这个决定,并且愿意把它告诉我。”   “如果到时候方便,我会请他们夫妇吃饭,一起聊一聊。”   蒋麓看向面前这个保养得宜的男人,忽然道:“恋爱感觉好吗。”   “非常好。好到会完全上瘾。”乔海厦不假思索地回答:“遇到对的人,你会不断想,为什么自己没有早点开始,为什么一直等那么久。”   “但如果突然停下来,戒断反应会持续很多年。”   蒋麓表示了解,不再询问。   乔海厦看了他一会,忽然道:“你小时候,是不是被她带到睿信大厦玩过?就在室内喷泉旁边?”   “也许吧,不记得了。”   “我总觉得我见过你,很久以前就见过。”   蒋麓在用叉子敲菜蓟的焦脆边缘,对亲爹耸耸肩。   “那你得反省一下,我们为什么现在才坐在这吃饭。”   乔海厦长长叹了口气。   苏沉再见到蒋麓,已经是开机仪式时候的事了。   经纪人换成了一个胖乎乎的大叔,大家一般叫他老吉。   老吉性格憨厚爱笑,对艺人私下接触很少,更多是在忙碌商务合作之类的事,和双方碰面之后直接带着团队继续跟品牌谈合作去了,压根不怎么来片场。   按他的话说,不懂的事就不掺和,片场里没什么能帮忙的,助理不听话随时CALL他。   苏沉在两个电话没打通之后就不再联系蒋麓,潜心为开机后的第一场戏做准备。   不久之后,蒋麓回到剧组,并不解释经纪人为什么会走,为什么一直不回他的电话,怎么又变成冷冰冰的状态。   开机那一天,剧组所有人员举起,再度祭飨上天,一一敬香。   但这一次领着全剧组上香敬神的总导演是蒋麓,他成为执牛耳者,从今日起主导整个剧组的未来。   他站在最前方,对着关公敬下第一炷香,然后在地上倒了一杯酒。   舅舅,轮到我了。你慢慢看着。   姜玄、闻长琴、苏沉站在第二行,同步上前敬香祈福,祈祷诸事顺利。   由于所有人都到场的缘故,队伍长到看不见镜头。   偌大香炉最初只有少许香火,渐渐便被密集插满,浓烟袅袅向上。   今天分明有吹拂的风,自上午到现在都一直飘忽不断,可这烟浓到好似农户家生火做饭的地步,笔直而庞然的向上。   没等主持法仪的道士说话,剧组的几个老人都在指指点点,说这烟是最近几年最旺的一回,比前头几部的香象都要好。   数百人敬香拜神之后,蒋麓站在他们的最前面,再度领着所有人鞠躬致意。 第八部,开拍。   故事从第七部的末尾续接。 第七部收尾处,当元锦从千丈之下的冰湖里救出飞鸟使,由他召唤千鸟引路,最终站到雪山深处的血珀门前。   这扇玄秘之门打开的同时,重光天降,淡出人们视线三年的姬龄和元锦同时被异光笼罩。   转到第八部,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都失去记忆,因极寒等候在山下的部下全部被送回出发前的时间,在京城里见到重光降临在姬龄身上。   元锦是唯一保留记忆的人,隐约知道自己被强光眩晕,踉跄着往前倒时撞到了什么。   他选择只身乘鸟回到那个地方,却发现血珀门的位置变化不见。   这一整部里,他设法帮助双腿残疾的姬龄驯服同样是梦见窥见的龙马,解开重重密室取回典籍,经蓝子真启发找所有疯子说过的话,最终解开迷津,在草原深处的洞窟里找到血珀门,进入最终幻殿里,见证时间线与空间线组成的黄金之刻。 第九部的剧情大纲之前好像卡了很久,闻编剧坐了趟摩天轮回来之后带着小编剧们闭关猛写,暂时还在全新的创作阶段。   只是听说高层看过她交的梗概,表示很满意。   剧组当下第一档要拍的奇景,就是群体时间回溯后,自雪山一瞬回到京中的时刻。   所有参与者都被调整到时间线之前,只有元锦一人记得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   但他也站在出发前的殿宇上,看见异光坠在将军府上。   关于过渡和转场,蒋麓挑了个极巧的方式。   眼睛。   人的眼睛像极了镜子,能够清晰反射诸多景物的概貌。   高清摄像机对着眼睛拍的时候,还能摄下不同瞳眸的细微区别,配合特效的渲染叠影,便可以让眼前景物如风烟般倒退变化。   摄影师和特效师商量了半天,找群演先试着拍了一遍,简单做了个效果,发现感觉不错。   于是相关戏份的演员都平躺在绿幕前,被轮流怼着拍眼睛特写。   轮到元锦时,蒋麓忽然喊停,让化妆师把之前定制很久但从未启封的美瞳拿来。   “元锦的眼睛拍两次,然后做黑到沉紫到浅紫的渐变。”   特效师吹了声口哨,道:“咱们做星河那样的深邃效果?还是跟其他人一样,镜面反射布景就行?”   “做前后景,”蒋麓在白板上给他画眼球的解剖图:“前面弧状部分反射环境,从雪山到宫阙,后面瞳孔是紫色星河延展,不清楚你照照镜子。”   特效师答应一声,看着像模像样的解剖图很感兴趣:“你这哪学的?”   “哪都能学——准备开拍。”   苏沉躺在绿幕上,摄影师将镜头一寸寸拉近,准备像其他角色那样拍。   在喊开始之前,蒋麓快步过去,伸手撩起流银般的长发。   “大家都很喜欢元锦的烈性美。”他低声道:“你凝视镜头时,可以带一点杀意。”   长发被缭绕在脸侧,如同被风自然吹开。   “摄影,其他人不用拍脸,你拍这段时先从整脸升格放大到眼睛,再缩回全貌。”   “了解。”   “Action!”   一整天里,人们第一次了解这个新人导演的拍摄风格。   快,准,细。   思路快,审美准,细节多。   蒋麓并不比其他老导演好说话,抠细节的时候很像他舅舅,小到茶盏上双瓣莲要朝向谁,大到假雪的颗粒度,一样样挑的清楚明白。   但是他太聪明了。   什么话讲得通透简单,让人一听就能明白,不会觉得自己在车轱辘转着不断做无用功。   也正因如此,一天结束蒋麓宣布下工的时候,人们在自发鼓掌庆祝,笑着表达对他的认可。   “干得不错!蒋导好样的!”   “有几个镜头灵的呀!是很有想法,我喜欢!”   “麓哥牛啊,一看就是老熟练工了哈哈哈!”   “沉哥,沉哥来夸两句!咱们麓导今天表现怎么样!”   苏沉刚卸完妆出来,冷不丁被大伙儿簇拥着表态,此刻才在工作之外对上蒋麓的目光。   他隐隐觉得,蒋麓的目光变了。   那人黝黑的眸子深邃又执着,像是藏着一个秘密。   “导得很好。”苏沉如实道:“我已经在期待成片了。”   大伙儿跟着哈哈大笑,一起快乐下班。   人群疏散后,周金铃没有来给他们递水聊天,实在有些不习惯。   新经纪人远在国外,助理们候在远处不会贸然靠近。   苏沉看着人们走得渐渐远了,看向蒋麓。   “还当闷葫芦呢。”   蒋麓把导演手记又看了一遍,不动声色道:“想让我说什么?”   “那不说了。”苏沉作势要走:“我回去睡觉,你憋到明年去。”   他罕见的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掌心滚烫。   苏沉被拽住的时候,有点疑惑地回头看了蒋麓一眼。   他记得,他们从前很少有肢体接触。   每次哪怕是递东西,蒋麓都会小心避开指尖相碰。   最近……怎么回事?   蒋麓并没有停下,反而把人一寸寸拽到近处。   他们在暗处对视,瞳孔里映着对方。   “铃姐问我,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   “当然没有。”苏沉下意识为他辩护:“你就差绕着我走了。”   “真的吗?”蒋麓反问时,手仍然搭在他的肩前。   苏沉这才意识到他们贴得太近了。   近到像是一抬头就会气息交换,可以索要一个不为人知的吻。   他本想为他申辩,此刻像是整个人都要被圈到怀里,原本很有底气的话说不出口。   蒋麓再次开口。   “她又问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这一次什么都没有否认。”   苏沉怔怔看他,难以置信:“你在她面前承认了?!”   你在我面前都没有承认过,反而对她倒是痛快确认了??   蒋麓抬起手,轻轻碰上他的脸。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碰触所渴求之人的脸颊。   五指并拢着靠近,掌面划过脸颊,像是在须臾间掌握最心爱的存在。   苏沉仍然没有躲开,像是完全不认识面前的人。   “所以……铃姐是因为我们走了?”   “她让我放手,我没有答应。所以她退出了。”   蒋麓松开手,很温和地侧了一下头,如同告别。   “走吧,回去休息。”   “今天辛苦了。”   苏沉现在能读懂闻长琴鬼画符一样的编剧手记,看不清面前这个人。   像是野狼终于解开所有限制,彻底自由于猎物面前,然后下巴一扬,让猎物回去安心睡觉。   他以为蒋麓会在这时候说句什么,毕竟在经纪人那居然都痛快认了。   你现在——不表白了?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还是说你真准备等到我满十八岁道德限制才解除?在此之前先专心工作别的都不管了??   “喂。”他叫住蒋麓:“你打算做什么?”   蒋麓已经走到前面,遥遥对话:“回酒店休息。”   “然后呢?”   “拍戏,拍到结束。”   苏沉反而更加笃定:“蒋麓,你绝对有什么在瞒着我。”   “是啊。”后者笑起来:“你慢慢猜。”   “……!!”   令所有人长松一口气的日子终于来了。   从前因为邵海沿的事,苏沉会强迫症一般反复确认剧本,做主演的同时还要操导演的心。   当下每个剧本都拍得顺畅利落,哪怕是团队在一起磨合一个片段长达十几天,人们也是目标明确齐心协力,人人都看得见盼头。   二月份过完年开始拍,四月份初版预告片就快速面世,速度远胜于过去几部。   预告片先是发到明煌娱乐总部,由董事们共同过目,生怕再出什么疏漏搞得股价暴跌。   看完之后,高层们只有一个字:“过!”   四月十七日,预告片悄悄上线。   官方压根没有买热搜,连一贯合作的营销号买量都没有叫上,就是想试一下这个片子的效果。   画面的开篇,是不同眸子的放大特写。   瞳眸里风景流转,但是以时间倒退的方式快速回溯,直至眸子一眨,变作深邃剔透的一双眼睛。   所有人都能认出来,这是元锦。   墨黑眸子微垂时映着雪山之门,再睁开时,颜色幻变作缭绕银发旁的一双紫眸。   映着星河和宫宇,映着万物倒退之象,如同即将看破一切。   姬龄的声音从这一刻切入。   “我梦到了一匹……龙马。”   重光夜降临的震撼景象一幕幕闪回,水面里有曳着龙尾的蹄影一掠而过。   元锦的声音再出现时,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   “我带你找到它。”   画面变幻之际,元锦的手穿过时间和空间,是由无数个场景里的同一个动作快速跳接。   他的一只手穿过飞雪青柳和雾气,在宫殿山峦河流旁往外探去,触碰洞窟里再度出现的一扇门。   “就快到了。”   熟悉的光芒再度扑面而来时,哑谜终于有所终止,让观众们看到距今为止最震撼的一幕。   幻时鸟震翼而上,时间与空间的线在幻殿里辐射向外。   极致的色彩盛宴让形容词如同被空置,东西古典美学在此刻碰撞如最璀璨的宝石之殿。   元锦的声音低沉清澈,直抵所有人的灵魂最深处。   “……就快到了。”   预告片一出来,全网真的疯了。   蒋麓他怎么做到的,开机两个月就整出这个级别的预告片出来了??   而且这个质量,这个电影级别的画面,还有那个——那个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宫殿里千丝万缕的闪闪发光的线,卧槽,那都是什么啊!!!   你们官方上来直接搞这么猛的料谁受得了!!   #蒋麓牛逼#和#重光夜第八部预告#同时热搜登顶,话题实时一秒钟能刷出上千条评论,服务器都跟着宕机。   @今天重光夜放料了吗:放了!!放了!!操操操操操,卜愿你看看,你看看啊!!你侄子他妈的是个天才啊!!!!   @苏打饼干打孔员:我靠,我看了八遍了,那个宫殿是几个意思?!这个钻石一样的场景光影是怎么做到的???蒋麓他在拍啥啊啊啊我的妈!!   @小麓指定亲姐:谁还不说一声蒋麓牛逼!!闻姐牛逼!!那些个猜剧情猜结局的人全都傻了吧,我特么也傻了哈哈哈哈哈第八部上来就玩这么大吗,成片如果能保持预告片质量会直接成为神作啊!!   预告片在下午两点整放出,到晚上十二点时已经转发超过二十万,评论点赞更是不计其数。   中间有段时间因为密集转发的人频次过快,微博都跟着紧急扩容,在一段时间里刷新出来评论区和转发区都无法下拉页面,甚至显示空白。   许多人的心随着音乐燃起来,更是进入前所未有的欢悦里。   他们喜欢的那个《重光夜》,年少时看到废寝忘食的《重光夜》,如同想象力巅峰般的《重光夜》,真的要回来了!!   谁说闻长琴江郎才尽了,谁说二十岁的导演肯定要玩砸整个剧组?!   这就是最有力的打脸证据!哪怕不买任何推广,《重光夜》都可以重回顶流,一个预告片可以点燃所有人!!   大家不亦乐乎地讨论着预告片里透露出的庞杂线索,推测那门后神殿的含义,以及画面里水痕所展露的龙马之迹。   经费有限的情况下,蒋麓居然想到用俯视角潭水的动态痕迹来展现这样的异兽,而且逼真到让人觉得它就是存在着!   [来来来下注了,这波预告片能拉多少用户回流?]   [审美碾压,我只说这四个字,跟蒋麓拍的镜头一比,邵海沿就是屎。]   [不要提那个晦气的名字,一提他我就想到我沉累到手断啊啊啊啊——]   短短几十秒的镜头根本不够看的,就算一天播五集也不够看!   有剧粉拿着放大镜一帧帧的找细节,很快发现了第一个秘密。   开头其他人都是快速掠过眼睛特写,侧重展示眼睛反光里的场景秘密。   可到了元锦这里,是长达数秒的脸部及眼睛特写,而且特效和配色足够惊艳所有人。   有人直接狂呼真相:“靠!蒋麓你好懂!!你真的好懂!!!”   “这特么是上帝视角?是情人视角吧!!”   “太美了太美了我要窒息了……”   上一部里,导演拍元锦时还有所保守,仅仅是在千鸟相引的场景里表现震撼一幕,同时让许多颜粉垂直入坑,一路快乐截图。   当下镜头怼脸直拍,每一帧都是无死角的绝美。   银发紫眸的帝王,眼睛里有涌动的苍穹星河,单是几秒都能让人被彻底蛊到。   预告片当晚转发过二十万的同时,这几秒的单独剪辑在各个营销号里也纷纷拿到数万转发,让相干不相干的KOL们猛吃一波流量。   蒋麓!你是不是知道我们想看什么!你做得好啊你做得好!   再!来!亿!点!   [1221L:我安详了,我放心了,蒋麓拍元锦的眼睛都美的不像话,拍其他画面更不用说了……不管剧情让我欣赏几十集我本命的美色我都可以双手双脚表示同意……]   [2475L:你们慢点刷!!我前面还在350楼现在都被挤到哪里去了!聊天这么快我要跟不上了啊啊啊!]   [4119L:李涛美瞳平替牌子,今天这个预告片一出,coser们已经在连夜下单了吧我猜……]   [7812L:卧槽……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壮观的高楼,高到已经没法爬前面都在聊什么了,今晚剧粉团建呢??]   剧粉尚且如此,麓沉CP粉今晚直接过年,锦龄和龄元CP更是爽到不行。   我嗑的CP,根本不用猜真不真了!!什么都不用证明了!!   他们就是真的!!他们比什么都真!!!   九年,他们现在还这么年轻,就已经度过了彼此相伴的九年。   他的镜头里有他最惊艳的样子,连一双眼睛都盛着星河,这还不够说明什么吗?!   过年,现场过年!我们麓沉就是最真的!友情爱情都好嗑!!   几个话题都热度居高不下,第二天还保持在高处,又有人扒出了更劲爆的消息。   那个宝石之殿的镜头开始时,特别好听契合的声音是编钟。   而且——是真编钟!!   先是有音频类博主从视频里扒出单独的声音,听完确认是按照古代乐谱风格写的配乐,分析出音乐是来自青铜钟的组曲。   几十鼎音色不同的青铜钟交错混响,让旋律沾满悠远深邃感,好听到不行。   又有人跟着这个线索翻一路的行程和拍照,找到蒋麓苏沉数次进出博物馆的证据。   博物馆本来还没到官宣的时候,发现热度渐上,自家官博也有上千人涌进来询问真假,跟明煌一聊,爽快承认。   是的,我们私人收藏的、海外流失的、配置完整的编钟,是这套组曲的录制用乐器。   而且录制地点就在博物馆本部,是现场配置采音器材,由时都音乐学院的教授们联袂演出,相关内容也会发布在山楂影视的独家纪录片里。   以前观众觉得,重光夜能演出迄今为止无数个名场面已经很拼了。   没想到现在拼到配乐都直接动用青铜钟了??你这让其他粗制滥造的同行怎么活??   苏沉翻到这里,噙着笑摇一摇头   预告片里的最终幻殿,仅仅只拍了一个角落。   如果能展示光色变幻的全景,拿到最佳美术和最佳摄影都稳了。   他这几天在陪着灯光师和工程师反复测试,整个团队准备在预算内做个更疯狂的举动。   为了全面给摄影铺路,他们要造一个巨型滚筒装置。   神殿直径约十几米,本身成拼图状圆筒,高达十米。   苏沉每次是从四米左右的高度进入布景内,辅助团队进行拍摄。   这样的高度如果竖着放,很容易出现安全事故,而且十米的高度会影响很多器材的使用。   所以摄影师们聪明的想到把布景横过来,所有道具都隐秘固定好,演员本人也得横过来用支架固定,摄影机横着拍摄。   画面在电视里毫无空间倒错的痕迹,在筒状布景里上下穿梭也非常方便,全程可以用拉索而不是威亚。   这已经是无限接近满分的答案了,从去年十二月一直搭建到今年二月,如果还算上神殿的设计制作全过程,两年半的时间去铸造最后几集的内容,诚意足够真挚。   但创意还可以推到更极限的地步——如果这个筒可以旋转起来,会怎么样?   工程技术难度来说,这个并不算难,就是让一个大型物体规律性旋转而已。   当元锦保持静止,空间却在均匀旋转时,他会置身于绝对真实的神迹里。   如果没有这个装置,他们只能想法子把苏沉全身绑在一个滚轮上,让演员跟着摄影机一起自转。   当世界在公转时,元锦如飞仙般飘逸向上,画面便可以触达所有人真实感认知的极点。   从想法讨论到机械拼装实施,再到特技演员参与初期实验给出样片,闻长琴都置身其中。   她很少参与这么详尽的过程,态度从一开始的赞不绝口,变作后面的彻底敬服。   如果说,她作为总编剧,是播下这个种子的人,那么整个蒋麓导演的团队都是浇水施肥的人,让一颗种子变成遮天高树,令人感慨万千。   蒋麓一开始还穿着便装时不时去施工场地看效果,后来差点被机轮砸到头,在剧组四处都戴着安全帽,终于记得护着脑袋。   他的生活像是变得十分纯粹,如信徒般只做两件事。   把重光夜的画面和剧情都做到极致,把苏沉所饰演的元锦推向绝美的神性。   元锦这个角色,从最初颓废压抑的废太子,一步步走到如今触碰世界存在真相的人,外貌和性格气质都在不断蜕变。   他真如闻枫所言,在每一部里可以看到血肉骨相的逐渐丰满,完成度被淬炼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作为导演,蒋麓是故事的主叙事者,让人们以镜头为眼睛,看见这光怪陆离的幻想世界的一切。   作为演员,苏沉连同身体状态都在快速要求,在漫长又煎熬的芭蕾舞课里,为一场滚筒里的神迹做准备。   男性的肌肉骨架比重很难表现出芭蕾的轻盈。   想要表现出效果,就只有加倍的力量控制练习。   他在这件事上的耐性一如从前,加训到小腿发抖也一声不吭。   苏沉从去年夏天练芭蕾直到春天都快要到来,一开始总会被私下议论几句。   芭蕾舞服是有些奇异的裤袜,和现在男生流行的衣服风格不太一样,偶尔也会被人看到。   “真的假的?芭蕾会不会让人变娘啊。”   “不知道蒋导怎么想的,这是跟他开玩笑呢吧。”   “哎哎,我觉得那两个芭蕾男老师也好GAY,还穿那样的衣服——也是,你想有几个男的跳芭蕾?”   他知道这些猜测,但并不在乎。   一切和从前都没有区别。   吵架赢不赢不重要,过程里受委屈或误解也不重要。   重光夜能走到最高点,对他们很重要。   芭蕾要求三长,手长腿长脖子长。   在严格的形体训练下,少年的日常体态在如蝴蝶般蜕变。   而人一但开始蜕变,所有人都会发现。   他再披着同一件外套出现在人们面前时,气质已经完全不同。   最初几年,苏沉是怯生生又温柔的小男孩。   性格腼腆安静,不爱说笑,像可爱柔软的小羊。   渐渐地,他对外流露出清冷从容的姿态,让人意识到成长在不断发展着。   如今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已是迪士尼童话里鹿王般的存在。   贵气如影随形,更有一种柔韧相佐的力量感。   他是沉稳的、笃定的、足够掌控全局的存在。   无论是日常言谈举止,还是在对戏时引导更多人进入状态,都已经有了领袖般的气质。   ……也就是所谓的,唯一主演。   蒋麓习惯了戴着安全帽在剧组穿梭,经常被人当成是工程师之一。   他有一次在茶水间倒咖啡时,偶然听见几个女剧务的谈话。   “你们注意到沉沉的变化了吗?”   “叫沉哥!”   女生们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声音里是难掩的向往。   “他现在简直像……王子?像那种,教养优秀的贵族一样,好像练芭蕾久了,走路姿态都会变。”   “其实苏沉一直都在变吧?早几年还会甜甜喊我姐姐呢,现在我看到他居然会忍不住脸红……”   “我理解我理解!咱都是剧组老人了,刚开始他就像小羊一样,很乖很可爱对不对?”   “那现在,苏沉很像那种拥有长角的鹿了诶。”   “对!那种修长又很给人安全感的鹿!超帅的那种!!”   蒋麓喝了口咖啡,眼神含笑。   像鹿很好,   我名字里从此有他。 第130章   “时间到了, 沉哥。”   “快了,等一下。”苏沉匆匆换鞋,手里拿着电话。   嘟嘟几声之后, 是爸爸接的。   “沉沉?最近还好吗?”   “诶, 妈妈呢?”   “你妈在加班, 手机忘家里了。”苏峻峰道:“有啥事,爸晚点帮你转告她。”   “我之前托人送了一箱新鲜的车厘子到家里, 大概晚上八点到,电话留的是这个。”   “爸妈有钱的,你少买东西, 乖。”   寒暄几句之后,苏沉挂断电话,觉得不太对劲。   他好像有一个星期没听到妈妈的声音了。   四五天前打过去, 也是爸爸在接, 说是出门散步了。   ……会有这么巧吗。   助理又提醒了一道时间,苏沉开门应声,同他们一起去楼下会议室。   老吉从欧洲飞回来了, 不光谈妥续约的事,而且把头衔又上升了一个等级。   从亚太代言升到全球代言, 意味着他们的海报会贴在国外机场的显眼处, 影响力被不断辐射扩大, 直到地球的另一端。   老吉全名段家吉, 是个胖乎乎的大叔,说话时圆圆眉毛会像蚕宝宝一样动来动去。   以至于经纪人在专心讲最近的业务情况,苏沉在专心看他的眉毛。   蒋麓轻咳一声, 苏沉才收回目光, 表示你不也在看。   段家吉今天说话时有点吞吐, 像是一直在琢磨别的事情,等规范流程里的汇报讲完之后,从另一个公文包里掏出两个厚厚文件,推到他们面前。   苏沉伸手就接了,茫然道:“这是?”   这是一个剧本,暂定名为《银河系旅客》。   “听着,我绝对没有收受谁的好处,”老吉处在尴尬境地里,双手一摆表示无辜:“这是一份电影的剧本,洪导演给的。”   小蒋导演:“……?”   你当着我的面挖人?你确定?   老吉就知道这事难说,又把蒋麓面前的那份剧本往前推了推。   “给我一分钟的时间,让我说清楚。”   “我在国外碰到洪导的人找我,说他要跟好莱坞合拍科幻剧,本子非常不错,投资也大,而且一看就是能红的阵容。”   “他缺个男主角,之前就看上你们两个,说谁去都行。”   “明煌跟老洪关系一直很好,毕竟老洪以前也是这个公司出身的,所以我请示了姜总之后来问问你们,有没有兴趣?”   蒋麓刚要说话,老吉又举起双手,一副要投降的样子。   “你们别马上拒绝我啊,我知道,以前铃姐在的时候,肯定头也不回帮你们拒了。”   “但是重光夜还有一年就要完结了——这话我不该说,但你们有没有人考虑过,拿一部好电影当跳板?是吧?”   “这资源真的是香饽饽,其他公司都在抢坑位,老洪纯粹是觉得你们两都气质不错演的也好,先私下来问问。”   他说话速度实在太快,在一分钟里蹦出这么多话来,像是高中生在元旦晚会上紧急背贯口。   苏沉露出同情的眼神,给人递了一杯水。   “放松点,不用那么紧张。”   段家吉长吁一口气,说得头上都冒汗了,接过水说了声谢谢。   活儿确实是好活,而且是顶级好活。   名导配投资阵容,加上不俗的本子,而且是一番大屏幕处女作,是所有演员梦寐以求的起点。   苏沉刚要翻开深红色的剧本封面,一时间想起他和蒋麓好几年前的约定。   拿走那只小猪风筝的时候,蒋麓跟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今后如果他做电影导演,会请他来演主角。   封面只翻了一半,又松开手,推了回去。   段家吉看得可惜,心想这是多少公司垂涎的馅饼,到底是留不住他们。   剧本他是每一页都仔细看了,不是烂片,编剧团队品控很好,故事反转好几个。   蒋麓反而坐姿放松下来,当着他们的面把剧本翻了几页,然后放到了苏沉面前。   苏沉怔了一下,听见蒋麓清晰道:“拿着,回去看看。”   “洪导我见过,舅舅还请他喝过酒,人很好。”   “剧本你如果喜欢,档期冲突的事可以协调。”   段家吉人都傻了,没想到挖人这么离谱的事,蒋麓作为总导演居然肯答应。   他顾不上那么多,搬动椅子朝向桌子对面的苏沉,强调道:“这本子真的不错!是买了国外一个牛逼版权改编的,你演了搞不好可以拿奖!”   苏沉瞥向他,唇角噙笑。   “麓哥,你把我往外推呢?”   蒋麓一笑,伸手圈住他的肩,把人按在怀里。   “乱想什么。”   苏沉刚泛起一点小心思,人毫不设防地被搂在怀里,而且还是当着经纪人的面。   他的心脏登时狂跳起来,顾不上刚才在争论什么。   低郁的荷尔蒙香气如同绳索般从不同方向捆过来,修长的手就搭在他的脖颈旁侧,像是一动就会碰到脸颊。   蒋麓搂着人就没放手,继续就着这剧本往下讲。   “这事如果能成,对你以后转型有好处,我不反对。”   “我要统筹第八第九两部剧所有人的活儿,肯定顾不上,就不参与了。”   段家吉直竖大拇指,把先前的顾虑抛在脑后,很是松一口气。   “你麓哥是疼你的,听听,这是真话。”   “沉沉,你拿回去好好看看,喜欢的话咱们往深了聊,好不好?”   苏沉头一次被搂着聊工作,咬牙露了个笑,想拧这个乱来的王八蛋。   “你松开。”   “你看,他还跟我见外。”   蒋麓作势反而搂得更贴近,懒洋洋地笑道:“不用考虑剧组这边,你放心看。”   他的尾音又弥漫起哄骗般的蛊惑味道。   少年定了定神,仍是接过了剧本。   “这可是你说的。”   旁侧两人都在看他的手部动作,那只手拿起剧本,又放了回去。   “噢,我忘了。”苏沉露出惋惜的眼神:“我要高考了,今年年末艺考,明年六月之前还得多刷点题。”   “吉叔,我要是又接电影又接电视剧,怕忙不过来,耽误考时戏院啊。”   段家吉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小孩会拿高考这无懈可击的理由挡回去,张着嘴巴呆了半天,努力回忆:“你好像成绩很好啊?”   蒋麓这才松开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乖,拿回去看看。”   “你不打算拍电影了?”   蒋麓笑了下,爽快摇头。   “多少年以后的事,急什么。”   苏沉再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怀里多了个深红色剧本。   他抱着天降顶级好馅饼,有那么点不乐。   如果总导演是姓邵的,自己想都不想肯定愿意接。   可现在……现在的剧组,又变回最初的样子了。   他只想留在这里,哪都不去。   电影剧本也好,火爆综艺也好,和他暂时不需要有关系。   小助理看见少年沉着脸色,跟着有点紧张。   “沉哥,心情不好的话出去转转?东西我帮您放好。”   “去哪儿转?”   助理一提到这个,登时流露出向往的神色。   “咱们剧组请来了一位马老爷,听说身价好几千万,豁,那个漂亮啊——”   “蒋导管得很严,生怕这马宝贝摔了伤了,平时有驯马师出来遛,其他人都只能远远看着,有栏杆隔着。”   “但如果是沉哥过去看,说不定能摸一摸?”   苏沉还没接话,身后传来声音。   “如果是你过去看,我带你骑着它兜风。”   助理被吓一跳,转身赔笑道:“蒋导,没想到您还没走,哈哈,哈哈……”   苏沉没回头,低头在摸那个剧本。   蒋麓单手拎着外套,把剧本丢给助理。   “走了,出去兜风。”   “我没答应。”   他索性牵了他的手,把人带了出去。   “那我替你答应。”   苏沉冷不丁被牵着手往外走,下意识回头瞪助理。   喂!我要被劫走了!你至少象征性拦一下!   小助理在傻乎乎地笑着挥手。   沉哥——你们慢慢玩啊——玩得开心!   蒋麓牵着苏沉走过整个走廊,手握得很紧,但不会用力到让人觉得疼痛。   只是这个力度,比从前要笃定明确太多。   苏沉愣愣被他牵着,都忘记要在人多的地方甩开。   “你……想干嘛?”   “带你去看那个马老爷。”   “不,”苏沉抬起被牵着的左手:“这个。”   此刻电梯门口有人陆续路过,但都是客气地打个招呼,继续各忙各的。   蒋麓心情大好,望着他时眼睛沉定有神。   “我和你是两小无猜,从小一起长大。”   “我乐意牵着你,别人管得着吗?”   苏沉发现这人真是横起来了,哭笑不得:“也太嚣张了。”   “哥哥牵着弟弟,那是疼爱。”蒋麓按下电梯,至始至终都没有松过手:“不习惯没事,我多牵几次就习惯了。”   “……”   两人真就这么招摇地出去了。   穿过酒店,路过基地,一直往更深处走,期间陆续遇到很多人,每个人都在跟他们打招呼。   苏沉像是在黑暗里躲了很久,突然得见天光,还存着几分怯意。   可剧组的人都当他还是个十七岁的小孩,被哥哥牵着也没什么。   也有人开玩笑:“哟,感情这么好啊?”   蒋麓笑眯眯道:“生闷气了,在哄呢。”   苏沉:……??   你不要什么都往外说!!   他们终于穿过宫城和廊桥,走过古镇和战场,来到基地以北的养马场。   这里是新开辟的区域,有大片牧草旺盛的岭上草原。   附近有农户会偷偷放鸡鸭牛羊过来吃草,但数量甚少,根本祸害不到这样广袤又漂亮的草野。   剧组一直养着几十匹马,有戏的时候用于仪仗队或战争场面,没戏的时候会精细照顾着,舍不得让它们驮运货物,或者干类似的粗苯工作。   草野纯供它们奔跑散步,平时马群都只吃配比科学的草粮,里面混一些大麦青稞和蛋白质粉。   蒋麓和苏沉的两只狗就放养在草野和片场之间,看到两个主人前来,乐得尾巴快要摇上天。   这两只细犬是当年从蒙区草原里抱来的小狗,如今长得威风凛凛,在镜头里非常上镜。   它们被剧组几百只手轮流摸过,能一眼分得清谁是剧组的老人,谁是暂时进来的外人,身姿机警又迅捷。   “我以前闲着没事,会过来喂这里的马吃玉米。”苏沉对这地方算熟,伸手一个个摸骏马的额头,跟它们打招呼。   “马老爷不住大通铺,还得往里走,有专门给它建的单独马房。”   “它住单间?就是你准备拍的龙马么?”苏沉听得好奇:“得有多么宝贝,自己占一个总统套房呢?”   蒋麓笑着不解释,把他带进新马厩里。   少年不经意地一抬头,脚步停在门口。   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匹奶油金的赛级骏马。   世俗意义的金马,大多都是黄色偏白。   可眼前这一匹异域血统的马,哪怕在日头斜照的情况下,浑身也如闪光的缎子。   背长胸窄,体态轻盈,摇头摆尾时四肢泛着浅蜂蜜色的光。   它全身像是香槟色与奶油色的混合,更像欧洲古典油画里的天赐之物。   “这是……”   “阿哈尔捷金马,是土库曼斯坦的独有品种,被当作国宝赠予过。”   蒋麓双臂交叉,略有联想。   “也得亏是土库曼斯坦商业化后的血统,我要是在这栓个大熊猫,明天就得去局子里蹲号,五年以下十年以上。”   苏沉抬头看看马厩专用的空调,又看一眼还没吃完的食槽,心下了然。   剧组的马一直养得很好,没事经常有人去喂个苹果。   而这匹马的食槽里有切好的鸡蛋。   蒋麓掏出一管蓝莓薄荷糖,给苏沉剥了一颗,转手喂了马老爷一颗。   后者居然很喜欢这种人类才享用的零食,嚼糖块嚼得打了个响鼻。   “回头我们会请特效师给它多个部位贴上绿十字,方便后期电脑加上额外的效果。”   美术师们本来已经按着现代马的通俗样貌设计了一套龙马的方案,在看到这匹精灵般的存在时直接废案,重新画了新的效果。   要让它变成仙灵一般的存在,需要更飘逸的龙尾,以及颈侧的双翼。   书中龙马形象参考了古代典籍里的记述,同时也刻意与麒麟兽做出区别,加上更多有记忆性的美术创意。   最终的效果,要让它既保留如今神秘曼妙的毛色,又增添质感逼真的额外造型,达成翻倍的惊艳效果。   隔着木门,金马试图拱一拱他们的手,苏沉往后退了一步。   蒋麓怂恿道:“摸摸看。”   “不。”   苏沉现在完全明白为什么其他人会隔着栏杆远远地看了。   面对过于罕见的生物,敬畏会油然而生,让人不敢贸然靠近。   蒋麓揉了揉马脑袋,唤苏沉过来。   “试试看。”   苏沉先是靠近他,然后躲在蒋麓背后,伸手碰了碰这匹现实里闪闪发光的马。   它的皮毛质地偏硬,但又因为长期打理保养的缘故,整体摩擦力小,如同历史悠久的锦缎。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想好。”   “围猎的戏份,是早拍还是晚拍。”   蒋麓拿过扫帚,把旁侧为数不多的灰尘草沫扫掉。   剧情里,姬龄在梦境里见到那异兽的踪迹。   他失去行走的能力,却荒谬的被预示年少时可望而不可即的天上神驹。   而元锦不假思索地选择带上他,如从前离宫逃亡时那样,用木椅推着他去寻找龙马的存在。   重光夜没有治愈他的腿疾,但不断在一个又一个梦境里给出索引,让范围被不断缩小,直至锁定那一匹马的位置。   有老练的驯马师试图领着三五同伴把它带回来,但差点摔断脖子,从此闻马色变。   姬龄却仿佛听到最深处的召唤,决定再度上马,亲身参与这场围猎,将它彻底驯服。   他凭借臂力掌控从前的战马,在数十匹马的奔腾驱赶里一跃而起,亲身骑在龙马之上。   龙马激烈挣扎嘶鸣,奔驰出包围圈数里后方才停下。   而在这一刻,姬龄的双腿也恢复如常。   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已经能自己翻身下马,将缰绳紧握手中。   画面的俯拍视角,大概率会用实景结合后期,把周边环境的城市修改成山峦长河。   但驯马的过程,由于镜头调度复杂,动物操控性有限,容易出事。   从前几年里,因惊马坠地死亡的特技演员都有数十个,更不提群马奔腾时要同时保障大量演员的人身安全,拍摄难度直线上升。   “按制作需求,越早越好,”苏沉想到什么,看向蒋麓:“你是怕……你自己出意外。”   蒋麓现在既是演员又是导演,如果他不慎出事,会耽误整个组的进度。   “已经有十几家保险公司跟我推荐业务了。”蒋麓叹气:“我不打算用替身,这么频繁的切正背面,画面主体用替身效果会很差……但你要用。”   苏沉眉毛跳了一下。   “你再说一遍?”   “你要用。”   苏沉觉得好笑,甚至不想跟这个人生气。   他跟马老爷挥挥手,转身出门。   蒋麓同他一起出去,语气平淡。   “导演这么定,你没法拒绝。”   “那我罢演。”   苏沉一回头,想起来罢演反而遂了他的意。   “这事就这么定了,别逞强。”蒋麓用罕有的严肃口吻压下了他的话头:“这次交给我来定。”   男人流露威严一面的时候,皱眉的样子很像军人。   苏沉不再争执,低头小声道:“坏哥哥。”   他声音很轻,又散着少年气,听得蒋麓心里一跳。   两人再一对视,苏沉把头别开。   蒋麓逗他:“再说一次?”   苏沉这才嗅到些话语之外的意思,耳朵尖有点红。   “……坏哥哥!” 第131章   思虑再三之后, 苏沉还是拒绝了《银河系旅客》的片约。   他在给老吉发消息之前,事先问过自己一句。   如果这个电影会大红大紫,自己会不会后悔。   答案是……为什么会呢?   老吉到底是觉得不太甘心, 叹息几回仍是尊重了他的选择, 不再劝说。   与此同时, 剧情走向偏日常的段落,与前头的紧张刺激做出节奏感的调整。   第八部的元锦对寻常百姓来说, 已是神迹般的存在。   他得到数十位不同天幸师的效忠,外人更以为他拥有不死之身,均是心悦诚服。   神政合一的一大好处, 便是自下而上的忠诚信仰在某些时候,确实能推进快速改革的进程。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天神般的帝王会在某个时刻突然降临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将海国纳为己有, 也只需要三五天的功夫。   天子知晓千万子民的秘密, 官员们更是惶恐万千,担心下一个引来杀身之祸的人就是自己。   前有万风集接引四海商路,后有海昉改行省永绝后患, 汉国至此走向快速繁荣之路,一切都在变好。   ……除了姬龄。   如同命运玩笑, 身份倒转, 如今的姬龄只能坐在轮椅上, 不再是威风八面的将军爷。   他变得瘦削, 沉默,像是终于明白最初元锦的阴戾从何而来。   而这一次要拍的剧情,是元锦推着他去河边市集里散步。   淮京城边沿有一条大脉河蜿蜒而过, 本身也地处古画般山明水秀的好地方。   此处常有商贾撑船往来, 鱼鹰穿梭不休, 更有画舫游船承载来客旅人,很是热闹。   类似的画面也出现在第一部,只是推车和坐车的人前后调换。   元锦脚步沉稳有力,姬龄望着河岸茫然不言。   画面从漂游的小纸船起,一寸寸向上攀升,摄入画廊般长达数里的河岸市集。   青石板路外,摊贩们叫卖着古砚玉墨,举起自家编的草帽篾席吆喝买卖。   有老头儿挑着担子,一掀开布帘,里头是现蒸好的梅花糕。   妇孺老幼均在春日欢欣向前,一起享受这难得的好光景。   元锦脚步很慢,他带着纱帽,将招摇银发隐在人前,不欲引发骚乱。   有小孩追跑笑闹着经过他们,并不知道面前一人贵为天子,一人曾是救国的将军。   河水泛着碧色,澄透到引得许多妇人在岸边浣衣锤捣。   元锦看得出神,不经意间看到前面有卖梅花糕的老头,一霎想起他和姬龄幼年时也买过一次。   那时候他郁郁不乐,被姬龄直接背了过去,半哄半笑地送了一个。   糯米入口时弹牙清甜,豆沙更是好滋味。   他有意加快脚步,说道:“走,我们过去。”   下一秒,轮椅上的人伸出苍白的手,反扣着用力按住他的手腕。   “不必了。”   元锦眸色渐深,低声道:“你会好起来的。”   姬龄仍望着对岸,没有松开制住他的手。   “看那边。”   集市对岸是连绵起伏的山坡,载着成片的梨树林。   有许多孩童在拽着风筝奔跑而去,让风筝飞到高高的天生。   姬龄抬头望着天上的画影,终于流露出笑意。   苏沉原本融在戏里,此刻顺势望过去,看见剧本里并没有出现的风筝。   三五风筝飞得高低不平,皆是童画的蝴蝶金鱼,还夹杂着一只金绫铜钱筝。   那是他亲手做的,被蒋麓藏在了天上。   这是剧本之外的一个哑谜,在此刻只有他和蒋麓会懂。   金绫在碧空里如同张开双翼般,遥遥乘风腾起,飞到了最显眼的高处。   他一时松开轮椅,快步往河岸走了几步,回头时望见蒋麓的笑容。   那人既是姬龄,又是蒋麓,是他的此生挚友。   苏沉被触动到无言以对,像是在竭力用这个对视去问很多事。   你很喜欢我的风筝,对不对?   我送过你这么多次,你一直不说,却把它藏进你的镜头里。   那你喜不喜欢我?   葛导演高声喊了个卡,举起大拇指。   “好!这个对视演得好!情绪特别饱满!”   “本来剧本里有几个台词,但是我也觉得,这个时候不说话比说话好!这条我作为副导演单方面宣布过了——麓麓你说保不保?!”   蒋麓坐在轮椅上,垂眸笑着摇摇头。   “过了。”   大伙儿欢呼一声,都凑过去看刚才那条不同机位的效果。   “麓哥是拍戏灵啊,怎么想到加几个风筝?画面立体感一下子出来了!”   “今天的天光真的好,都不用补光,看看小孩脸上的阳光,哎,这就是天时地利人和啊。”   “哎哎,你们得夸我们沉沉!不能因为人家太优秀就当成常态了!”   “对,还得是沉沉会演!”   苏沉还在仰头看飞到高处的金绫风筝。   他第一次看到自己亲手做出的礼物真的可以飞到高处,像是拥有鸟儿的翅膀。   那不是演,是真的。   新剧仍在拍摄中,剧组还躲在深山老林的封闭基地里,站姐们想拍也没地方去。   但就在不久前,论坛里的吃瓜群众们敏锐地发现了一个树洞贴,标题起得非常隐秘,就一个句号。   [1L/楼主:狗粮塞爆之苦]:找个没人的地方吐槽几句,我们老板!!他实在是!!太张扬了!!!   剧组里每天几百个人来来往往,这哥们看谁都是‘别耽误老子时间’,恨不得同时开三个会,盯完摄影盯后期,要是场务弄出BUG来光是眼神就能盯到人心虚到炸。   但是,但是!!老板每次看那位的时候,眼神都温柔的要死,而且藏都不带藏的!!   你们两到底什么时候谈恋爱!咱们工作室改狗粮厂好不好!!   [3L]:这个味儿……难道是那一对?   [5L]:Emmmm会不会是你想多了?YY老板是弯的还是有点离谱嗷   [8L/楼主:狗粮塞爆之苦]:谢谢你们陪我树洞,悄悄围观可以,别乱猜哈,全都是编的。   我在老板身边其实福利一直不错,节庆奖金比同行要高很多,平时真是很爽,但是也会被小情侣酸到!我不管,我单方面宣布他们是小情侣了!   有次那谁拍戏的时候,因为看到助理手机里划过一张蛋糕的图,随口开玩笑说好久没吃蛋糕了。   你们猜怎么着!我们老板下午消失了两个小时,一回来全剧组每个人都发了个小蛋糕!   别人都是草莓味的,只有那位是蓝莓味的!   岂可修,我也要吃蓝莓味的!!老板你就是偏疼他!!   [11L]:这个味!!我好像猜到了!!   [13L]:看故事就看故事,不要猜,歪楼了楼主跑路怎么办!   [17L]:再来五毛钱的,我爱听~~~上次这种小伎俩还是一个人请全班吃糖嘿嘿嘿~~什么高中生暗恋小故事哦~~~   [24L/楼主:狗粮塞爆之苦]:那我就斗胆再槽个五毛钱!   我们老板其实小的时候很不容易,妈妈不怎么管,然后自己一个人受了很多苦。现在他当家看着大方,很多事情抠预算抠的能亲自算账三遍对款项,税率啥的快弄得比我们还清楚了——啊这个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拍航拍会省钱,做特效会省钱,但只要拍他家那位,就不管了!   平时多打几个爆破点都会心疼的人,为那谁安排了一整晚的烟花,拍上元夜景的时候噼里啪啦的就没停过。   那位看了好久,拉着老板一起拍照,老板还很酷地说你看它干嘛,都是乱炸的。   才怪咧!你不就是想看他笑!!   [26L]:卧槽,我好像也齁到了……   [27L]:楼上我也是……健胃消食片一起来点……   [54L]:楼主!楼主不要走,我有个问题困扰好久了!他们平时住的近吗,还是就工作见见面,私下隔很远啊?   [59L/楼主]:呃,这是可以说的吗。   [61L]:可以可以!!快说快说!!不要逼我跪下来求你!!   [62L/楼主]:他们……从进组起就是对门。而且,没换锁之前一直有对方的门卡。   [64L/楼主]:前几年家教总是会催老板快点写作业,老板会赖着不写,磨磨唧唧拖到晚上再拿作业去找那谁!心机男!   [67L]:我靠……??对门??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那种??   [68L]:我已经脑补十万字幼驯染小黄文了朋友们   [69L]:人家那是顾着写作业吗?那是奔着谁去的很明显了!!!   [72L/楼主]:嘶,我是不是暴露的有点多,最后说一段。   我们老板其实超容易害羞,那谁每次贴近一点,他就很容易紧张,其实看起来很直男也很可爱的!   那位有时候削苹果会塞给老板一块,老板看着老流氓让他喂自己,等那谁回头以后自己就叼着苹果傻乐。   我!都!看到了!!   [75L]:我嗑的好爽,我安详了_(:з」∠)_   [79L]:原来是纯情组,我还以为有距离优势,三垒都不知道多少回了……   帖子一红起来,楼主迅速溜掉,留下一圈人嗷嗷等着发糖。   不带这么玩的!把人好奇心勾起来就跑了!你倒是多聊一点!!   时间又过了两天,苏沉不太放心,给家里再次打去了电话。   嘟嘟声响了一阵,仍是苏峻峰接了电话。   “沉沉?”   “我妈呢?”   “她……”苏峻峰踌躇着没往下说。   苏沉明白确实是出事了,冷静道:“爸,不用瞒着我。”   “你不说实话,我就直接会时都自己找她。”   苏峻峰左右为难,还是没听媳妇的话。   “你妈在住院,之前查出来有个囊肿,已经做手术摘掉了——真是小问题,不要紧张。”   “医生检查过了,预后情况很好,多补补营养不做重活就行。”   “她一直不让我跟你说,也是怕影响你工作。”   苏沉沉默一刻,又道:“这几年,你们是不是瞒着我很多事?”   “哪里的话。你爸妈一直好好的,不用操心。”   “我可以查医疗记录。”   苏峻峰被堵得没话说了,长叹一口气。   “你是长大了。”   事情不大,苏沉仍快速请假,坐当晚的飞机回了时都,去医院时如约替蒋麓买了个果篮。   梁谷云在时都第三医院住院,手术刚刚结束不到一周。   她气色不太好,见到苏沉时颇为惊讶。   “沉沉——你没在拍戏吗?”   护士连忙按住病人,让她不要乱动。   苏峻峰跟做错事一样,默默在旁边守着。   要么被媳妇骂,要么被儿子凶,罢了罢了……   苏沉在病床前,看见梁谷云消瘦了一整圈,穿着病服还在努力对他笑。   女人渐渐老去了,银发夹在黑发里,显得很刺眼。   他洗干净手之后给她喂温水,听她有点慌乱地安慰自己,只点点头,表示自己都知道。   其实一个人在剧组这么多年,说不孤单是假的。   他会回忆自己还是小孩时,每天都有父母陪伴的日子。   他们陪他做手工,给他辅导功课,也并没有弟弟的存在。   此刻站在医院里,像是突然转换片场,看见母亲睡在病床上,像是一时情绪抽离,都来不及觉得难过。   苏沉握着她发冷的手,把脸颊贴在手心里,什么都不再问。   他不知道她哪里长了囊肿,以前做过类似小手术没有。   也不知道父母如何照顾家里几个老人,刮风下雨天会不会冷到。   他在剧组从十岁呆到现在,八年时间里一直都在半寄宿状态,断断续续地能见到他们。   但他很少想过,其实他也缺席了他们的人生。   梁谷云发觉孩子情绪低落,伸手抚摸他柔软的碎发。   “妈妈不该瞒着你,以后肯定会记得。”   “以后肯定健健康康的,”苏峻峰道:“沉沉心疼你,下午才打电话,现在人已经到了。”   梁谷云笑一笑,又道:“剧组拍戏累不累?档期还跟前几年一样紧张吗?”   苏沉把脸埋在她的胳膊旁,用力摇摇头,抱着她的样子像个小孩。   他像是临场反悔,突然很想把这几年的生活都补回来。 第132章   回渚迁的时候, 蒋麓开车接人,座驾是另一辆同样招摇的卡宴TurboS。   苏沉因为母亲还未出院的缘故,回来的时候情绪不算好, 上车简单打了个招呼就闭眼睡了。   他一觉睡了很久, 残存的清醒对这段睡眠本身产生质疑。   ……回剧组的路有这么长吗?   可他实在是疲倦, 任由自己就这么睡了过去。   梦里,卜爷爷在看颜姐新拍的段落, 邵海沿又在酒店大厅发疯。   编剧们抱来堆成小山的剧本让他抓紧背台词,周金铃阴晴不定地靠在天台抽烟。   梦境像是一个操作不当的搅拌机,把几年来的事情都混乱搅和在一起。   他像是置身其中, 又像是旁观者,偶尔居然还能感觉到自己正在睡觉。   再睡醒时,他仍半躺在车里, 窗外已是黑夜。   空调循环让车内干燥温暖, 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条轻绒的小被子。   苏沉唔了一声,摸索着调节车座,发觉他们还在高速公路上。   山间即便有车灯朗照, 天上星星也多到漫布苍穹,一看便是晴夜。   蒋麓在嚼薄荷糖, 发觉动静时从后视镜看他一眼。   “睡得还好吗?”   “保时捷睡着是舒服。”苏沉懒洋洋地开了个玩笑, 随手裹紧了被子, 还没有完全从困倦里缓过来:“我记得我是下午两点上了你的车。”   “嗯哼。”   现在是晚上六点十二, 他们还在车里。   “所以?剧组这两天连夜搬家了?”   糖块清脆滑动一声,说话的人心情很好。   “不去剧组。”   苏沉看向一掠而过的高速路方向牌,对陌生的城市名毫无联想。   “蒋导演终于忍不住想当人贩子了?”   蒋麓忍着笑没说话, 等着看他炸毛。   苏沉见找不到答案, 先是翻看手机, 确认老吉那边没有临时的通告安排。   接着又去查看邮箱里的内容,再次肯定明天下午他还有一场戏要拍。   深咖色轿车在夜色里畅快加速,窗外能听见呼啸的风声。   苏沉想到什么,按开面前抽屉,在夜色里看见有两张长条状的镭射票。   少年屏住呼吸,的确是头一次见到这东西。   他捧起两张演唱会门票,举到两处看上面的华丽LOGO。   “「燃春之约」,Corona纯州站演唱会……”他念出地名时,立刻回想到刚才看见的路牌,蓦然坐直:“我们要去省城看演唱会?”   轿车已驶入高速收费站,哔的一声闸门打开。   窗口的收费员打出单据,旁侧有电子音流利播报。   “欢迎来到纯州市,高速费120元。”   “一轮顺风,祝您旅途愉快。”   蒋麓吹了声口哨,开车继续向前。   苏沉看到票的四位数价格,以及超内场的顶级位置,伸手晃了一下。   “慢点晃,老裴送的,这东西有价无市,黄牛都搞不到这么好的位置。”蒋麓辨认着入口,在陌生的城市里全凭导航指路:“纯州这地方我还是第一次来,听说当地蟹粉狮子头味道不错。”   “……蒋麓。”   “出来玩一天,明天中午睡饱了开车带你回去。”   “蒋,麓。”   “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演唱会,你陪陪我。”   苏沉慢悠悠地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   “蒋麓。”   蒋麓这才看对方一眼,收敛许多:“不想去?”   “没有,不耽误工作就好。”苏沉把票放到他的钱夹里,坐姿放松下来:“我是想问你,怎么突然有这个兴致。”   GPS导航提醒此处右转,蒋麓打转方向盘,确认还有十五分钟就可以到体育馆。   他没回答,找了个话题岔开。   “帮我看下附近停车点,我们来得晚,估计好多地方都满了。”   两人习惯了商务化的做派,二十前后的年纪活得像三四十。   等停好车下来,才发现周围的人全都在嗨。   来听演唱会的人特别多,男男女女小的有高中生老的有头发都白了。   距离开场还有大半个小时,有几千人挤在外头还没进去,都在围着巨大海报拍照合影,或者一块儿逛旁边的小集市。   他们的脸颊上用珠光彩漆写着CORONA,还在额头一侧画上耀眼漂亮的皇冠,说什么都神采飞扬。   小贩们早就深谙流行风尚,端着移动摊位四处叫卖应援棒和盗版专辑,又或者脑袋上跟圣诞树似得戴着五六个发光头饰,招惹的路人都忍不住想买。   “发光戒指!挥舞起来有彩虹特效!十五一个二十两个!”   “望远镜嘞卖望远镜嘞!军用级别看得可清楚了!”   有歌迷在集体应援,一起举着海报对着相机大声表白,笑容轻松灿烂。   附近刚好有条酒吧街,今晚生意不是一般的好。   先前下过雨,天气微冷,有店主支着炉子卖热红酒。橙子苹果切块在红酒里浮浮沉沉,酸甜香味悠远弥散。   苏沉从时都飞到渚迁,前面惦记着母亲,后面又牵挂着剧本,一路都没有放松过。   他看到热红酒时愣了下,轻轻扯了下蒋麓的袖子,说想喝这个。   “买一杯就够了,我怕喝不习惯。”   蒋麓愉快应允,上前买走一杯,递到他的掌心。   有粉丝在勾肩搭背地唱着好听的歌。苏沉没听过,但在歌声里慢慢喝了一口热酒。   高温让酒精挥发了许多,让酒液只剩下葡萄本身的甘醇,配合其他水果的香甜,更是让热流自咽喉欢腾而下,温暖了他的整个身体。   苏沉第一次碰到不讨厌的酒,举杯示意蒋麓也来一点。   蒋麓弯腰啜饮一口,点头也说好喝。   他们融进人群里,没有戴口罩,也没有戴墨镜,如高考那次一样无声无息。   紧绷的心在不断放松,热闹气氛让人变得想要跳舞,想要跟着一起唱歌。   苏沉跟小贩讨价还价两三句,买了闪闪发光的天使光环,给蒋麓戴上。   他自己却戴着恶魔角,笑起来还有酒窝。   好像再往前走,是欢乐的更深处。   他们在人群里怕被冲散,不知不觉就牵着手往前,身上发光的荧光圈越来越多。   环状体育场远比看起来还要巨大,像是鲸鱼游荡到此处一口吞掉半个城市,让人们都聚集在这里尽情狂欢。   CORONA是去年出道的一个组合,据说红到不可思议,歌曲传唱度很高。   苏沉隐约记得他看过他们的综艺,但好像没听过歌。   等演唱会正式开始的时候,熟悉的旋律一首接一首响起来,苏沉才猛然想起来,剧组的人也常常在听他们的歌。   自乐声响起的那一刻,人们就好像全都回到十六岁十七岁,忘记素来身份的一切限制,挥舞着双臂高声唱歌。   苏沉本来还靠着蒋麓规矩坐着,后来迷迷糊糊不知道怎么就也一起站起来,在跟着台上的旋律一起用力挥手。   现场变成一片璀璨光海,成千上万的人在跟着台上六个少年一起大声合唱,手上的应援棒闪烁放光,好似此刻为他们而跳动的心脏。   唱到其中一首,台上叫龙笳的高个子笑道:“听下面这首歌,你们可以亲喜欢的人了——”   “如果他不在你身边,就打电话给他,把所有想法都皆由这首歌传达吧!”   “来,我们一起!”   很多女生高高举起手机,让电话另一头的恋人也靠近这个时刻。   动听情歌用最直白的话语诉说着爱意时,现场的情侣们都在亲吻拥抱,十指紧扣着一起摇晃。   镜头给到一对单膝下跪求婚的情侣,人们更是跟着尖叫呐喊,开心得不行。   苏沉侧眸看向蒋麓,后者坦然一笑。   他们好像站得特别近,近到可以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哪怕千万人在狂欢呐喊,他还是可以清晰听见。   他掏出手机,当着蒋麓的面,拨出他的电话号码。   蒋麓按下接听键,却把手机放在他的耳边。   台上的旋律,台下人的欢呼,全都借由电流和信号二次传达,响彻苏沉的耳畔。   少年怔怔站在原地,听着双重的歌唱和呐喊,突然很想把那些碍事的禁区全都掀开。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渴望不管不顾地爱一个人。   哪怕只有一刻,哪怕只有一天。   这一晚过得尽兴欢愉,他们规规矩矩定了两个房间,在演唱会散场后玩到凌晨两三点,下午两点退房回渚迁。   没有接吻,没有越界,只是结伴去看一场迎接夏天到来的演唱会,但又好像是点燃了什么,种下了什么。   蒋麓在车上没解释的缘由,苏沉已经听懂了。   他们本该这样活着。   在二十前后的年纪,不用背负那么多责任和顾虑。   想爱就去爱一个人,戴着闪闪发光的头饰,喝酸甜交加的热红酒。   去高声唱歌,去牵手拍照,在深夜街头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去拥有无拘无束的青春。   他们从来没有亏欠过任何人,本该去享受任何事物,包括爱情。   再开车回去时,助理连着打了两个电话,显得有点急。   蒋麓在开车没接,电话快速转到苏沉这边。   “沉哥!你们人呢!”   “还有两个小时到,怎么了。”   “姜总来了!”助理生怕他们出了什么事:“昨天你们去哪了啊,我们今天才发现酒店没人。”   苏沉以目光询问蒋麓。   你把我拐跑之前没跟剧组请假?   蒋麓打了个哈欠,表示忘了。   “……我们昨天在纯州。”   “纯州?!我的天,你们怎么突然跑省城去了?!”   苏沉轻飘飘道:“看演唱会。”   助理陷入石化。   他们剧组的两位爷,一时突发奇想,开车去看演唱会了??   苏沉渐渐尝到嚣张的好处,又道:“姜总来干什么?”   “说是来看看剧组,但肯定是来看你们的。”助理小声道:“他刚到,还没碰着人,葛导演接去了。”   “我们这边怎么解释啊?”   “原话,让他等会。”   “……??”   助理隐隐约约觉得苏沉说话变了,但又不知道这算好事坏事,有点茫然地重复道:“我们跟姜总说,你们昨天看演唱会去了,下午才到?”   “对,就这么说。”   电话挂断,蒋麓直笑:“少学我说话。”   苏沉抬起双指,比了个枪的手势,顶在他的太阳穴旁边。   “来吧,讲讲你在密谋什么。”   “讲出来就不算密谋了。”   苏沉把指尖往前顶了一下,有意加深威胁感。   “蒋导演,你说你最近,是在撩我还是在追我呢?”   “还是你等着我再跟你表白一回,喜欢玩被动?”   蒋麓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开车,完全没有沦为人质的配合。   他要得太多,像是食髓知味后被按下了贪婪键,变成更不动声色的猎捕状态。   此刻若是流露用意,反而会吓到猎物。   “我们不可能谈恋爱。”他再开口时,已经是深思熟虑后的引诱:“确定关系只是第一步,后面的事,你想过吗。”   苏沉松开手,把座椅往后调了些。   “往后,要么公开,然后被攻击谩骂威胁。要么隐瞒,然后迟早被我爸妈发现。”   蒋麓又问:“你准备好了?”   苏沉哑然。   他在碰触那些暧昧的甜头时,不愿意想后面。   蒋麓一问,他倏然清醒,被拉回应有的距离。   现在的一切,不过都是小孩偷偷吃糖,哪里有未来可言。   蒋麓看在眼里,反而把台阶铺好,从容道:“偶尔放个假散散心,不用想那么多。”   “回剧组以后,够咱们忙的。”   确实如此。   短暂休息之后,有几场重头戏连着要拍。   姜玄每一部都会过来视察剧组,频繁的话会有五六次,少也至少有三次。   这个人只穿正装出门,前后好几个秘书助理跟着,浑然一股大佬的气质,一般人都不敢凑过去跟他说话。   以前几位导演,只有卜愿会懒洋洋喊一声老姜又来了,其他导演只敢喊姜总,或者姜爷。   轮到蒋麓,直接让人扑了个空,也是牛逼。   蒋麓不知道他事先要来,就是知道,也敢拐走苏沉去看演唱会。   他们两算是给姜玄及这人身后的明煌娱乐卖命了十年,一个挑大梁演戏导戏,另一个更是起决定性作用,公司欠的可不止两天假。   果不其然,剧组其他人心有余悸地把这事说了,姜总表示没事那就等等,我逛我的,你们不用管。   按蒋导的安排,在他回来之前,剧组必须统筹完疯人院的戏码。   虽然老板的老板过来巡查,人们想体面点但还是得干活,把真真假假的几十个疯子演员带到片场试戏讲戏,现场气氛非常微妙。   古代没有疯人院,但是有慈济坊之类的设计。   凡是精神分裂的人物,或多或少都会在街坊那里留有印象。   可谁都不会想到,他们才是揭开重光夜存在溯源的关键性人物。   灭国之后,蓝子真目睹哥哥自尽,自己也疯疯癫癫语无伦次,在街上流浪时被人们当作晦气的不祥之物,最多看在他衣袍上那破破烂烂的王室纹章丢个馊馒头出来。   可姬龄手下一直在暗中监视,并且把蓝子真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   原本这是姬龄随手防了一把,怕这人假借装疯逃脱威胁,今后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但这人是渐渐失了神魂,梦呓里透露出越来越多诡秘的话语。   元锦在推着他游逛集市时听到这个线索,像是被当头一喝,立刻下令秘使们暗中带走街面的失心疯人,听一听那些神魂陷于混沌里的人,都在虚渺的另一重世界里看到了什么。   这个画面要拍得让人毛骨悚然,一是要布景色调看似正常实则能引得人难受不适,二就是疯子要演得有模有样,从神态到说话方式都恰到好处——太癫狂了反而像做戏,可完全不做戏也不行。   总导演发了话,其他人不敢马虎,混乱里有人提议找几个真疯子来拍戏,也有人跃跃欲试,主动说我最疯我来演。   葛导演临时开窍,把客串打酱油的林久光请来,问他当初怎么过得戏。   “你当时——是怎么做到能让闻姐一看就说好的??”   很清秀好看的小男孩,扮丑扮得能像个蟑螂一样,这功夫了不得啊。   林久光乐了,说这还不容易。   他指指脸,示意葛导演看着。   “首先是眉毛。要往两侧散开,不能显得精神集中。眉峰眉尾的松弛状态要像我这样,你看,对,吊着一点。”   “眼神在涣散的时候,要把猥琐的气质往外抖,目光可以浮着游动,但不能正眼看人。”   小朋友一样一样往下讲,单是讲脸上二十多处肌肉的松弛变化,就讲得跟变形金刚变身一样。   葛导演听得云里雾里,连眉毛怎么动都没法跟着学,按捺不住道:“那,那你能不能跟我讲讲,怎么演疯子演得像?”   林久光一听,嘿嘿的笑,不说话。   嘿嘿,嘿嘿嘿,嘿嘿……   他面部肌肉控制的无比自如,一眨眼就变作涣散解离的情态,笑得怪瘆人的。   葛导演毛骨悚然,立刻学到一种。   “还有吗还有吗,再来点!”   于是,当姜总和蒋导前后抵达剧组时,疯人院初成规模。   群众演员们在不断练习现场发癫的各类状态,排成长队时轮流给葛导演手下的人演了一遍。   葛导演发话了,但凡能过的都能涨时薪一百块,大伙儿格外卖力气,还有人表演羊癫疯演得跟真的一样,口吐白沫在地上抽抽。   姜玄站在片场外陷入沉思:“……”   葛导演在里头拿着喇叭大喊:“再狰狞一点!对!你可以在地上打滚!”   姜玄旁边的副制片满脸纠结:“那个……呃,我们平时挺正常的,今天比较例外……”   蒋麓开车来的,先把苏沉载去了化妆区,然后车停在附近,自个儿溜达过来。   “姜总好。”他推开栅栏走进去:“葛叔,咋样?”   “你看你看,”葛导演很兴奋:“够疯吗!”   蒋麓顺着道把满场喃喃低语抓头发摸空气的人都近距离看了一遍,表示满意。   “走,拍戏去。”   这场戏位置选在阴暗地牢。   元锦披着深黑斗篷掩在阴影里,让手下把这些疯子逐个牵进来查看审问。   他不在乎这些人的命,只需要清楚他们都看得见什么。   秘使们没料理过这么棘手的事情,一直迟迟没有进展。   也正因如此,他才只身前来。   世界变作阴暗的深灰与褐黄,泥沼淌着不明的血色往下流,远处有人在高声大笑,又猝然发出不似人类的急促抽气声。   地下深处烛光微弱,照不清黑袍男人罩帽下的面容。   “碰见配合的,多给两顿饭食,哪里来的哪里打发回去。”   “不配合的,还是该问清楚。”   手下能瞥见罩袍下流泻的一缕银发,把头颈压得更低,恭敬道:“确实有些疯癫太过的,像是连人话都听不懂了。”   他很难想象,‘问清楚’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曾经,这位天子初登基时疑心过跪下的文臣为何歪着身子,当晚那倒霉老爷就断了气,谁也不敢多问,亲眷也只暗暗敛了尸骨葬下,不敢触怒更多。   能在这喜怒无常的皇帝面前自若嬉笑的,也只有那位大人了。   元锦下巴一抬,身旁近侍尖声道:“传——”   登时有披头散发的疯子跌跌撞撞地被押进来,脸上都是痴笑。   “雀儿……雀儿飞呀……雀儿……”   负责记录的文使先前就审过他,为难道:“之前审了两个时辰,来来回回就这一句,我们也试过各种引诱的法子,他都是这句话。”   石梁上的青苔落下水珠,滴在疯囚的鼻尖。   那人欢欢喜喜地拿舌尖去舔,又含混道:“雀儿,雀儿飞呀……”   近侍手中尖刀出鞘,转身再度确认陛下的意思。   元锦微微颔首。   近侍当即强拽他一只手,像是要挑开他的筋。   “说吧,你看得到什么?”   疯子被拽着手,眼睛仍然在往上看,像是被麻雀环绕着一样,忘情地念叨着同一句话。   刀尖倏然穿过他的掌心,钉穿桌子,闷钝声惊得秘使一震。   疯子惨叫起来,胡乱挣扎着要跑,却被压在桌上不得动弹。   “你看得到什么?”   “雀——雀——雀雀——”   元锦微微叹息,如同在教不懂事的孩童。“刀尖转一下。”   “是,陛下。”   撕拉搅动声里,惨叫声几乎要穿透整个地牢,污血溅到近侍的脸上,手下碾压扭转的动作却还未停下。   “你看得到什么?”   男人惨叫得像是要当场撅在这里,发出的声音都不像人,更接近嘶吼的野兽。   秘使此刻想要闭眼,此前根本没想过以这样的极刑去拷问一个疯子。   “好黑!好黑啊!!好黑!!”   “哪里黑?”   “雀,雀……”   近侍猛然拔出尖刀,一手摁着他另一只完好的手,语气轻缓:“现在说,还保得住。”   男人痛到瞳孔涣散,竭力想挣脱钳制,又好似在混沌里能找到一点神智。   “有很多草根的地方。”   “雀——雀喜欢草根,雀——”   秘使始终想不通,疯子嘴里能说出什么来。   天下疯人成千上万,难不成都看得见同一处地方,那地方又能有什么?   元锦露出惋惜的笑容,淡淡道:“还不够。”   尖刀又是一落,再度贯穿而出。   绝望嘶吼声穿破整个囚牢,像是深渊里的求救,但最终也被黑暗尽数吞没。   姜玄站在镜头外,看完整场的拍摄,暗自心惊。   他作为总制片,一直以来有完整看过所有的样片和完整播出的每一集。   元锦这个角色从一开始亲手杀兄的时候,就背负着血腥和戾气。   当初皇嗣相争,他能在大逃杀般的困境里活到最后,本身必须要狠,而且比任何人都要狠。   后期的人性,以及慢慢被唤醒的良善,都是在姬龄和皇后的双重作用下出现的。   但今天是他第一次亲临这样的情节。   以前拍摄时也看过,但大多都是不痛不痒的文戏,或者是什么壮丽的大场景。   此刻在片场,姜玄才亲临磁场般的强掌控力里。   他知道自己在看苏沉演戏,而且身边就是摄像机,录音杆,监控屏。   可当元锦开口,众人隐匿在戏外时,他的神魂像是一下子就被压制到了近处,听到笑声时手指会下意识握紧。   本来今天只是寻常慰问一下,哪里想到会看到这么一幕,姜玄一时间没有很快缓过来。   镜头里这人,跟平时的苏沉,是同一个人?   真是苏沉在演?   蒋麓早已见惯了他家主演的过人天赋,见怪不怪地喊了声卡,吩咐再保一条。   苏沉脱了袍子拿小风扇吹脖子,热得脸颊发红,还过去帮忙拔卡在桌上的道具刀。   这会儿又变成高中生的无害样子,笑起来很可爱。   姜玄站在原地,看得面无表情,其实心里有点怵。   ……这小孩原来这么狂野的吗。   从下午拍到晚上,剧组进度有条不紊,按着预计的节奏,能在七月份就全部拍完。   总制片今天过来话一直很少,等到快要走的时候,想起老友的嘱托,还是去跟蒋麓聊了几句。   卜愿早早猜到这孩子可能参与《重光夜》的导演,但怕他表现太好自鸣得意,尾巴翘太高沉不下心来,跟姜玄嘱咐,这孩子时不时要敲打几句,不能太飘。   姜玄看了一下午的审讯戏,在吱哇乱叫里脚步都有点打飘,还得惦记着怎么敲打,临时找了个由头。   “蒋麓,你现在拍的片子虽然质感情绪都到位,但你作为导演,参与太少,给演员的引导不够。”   蒋麓捧着保温杯吹着凉气,很听话的点点头,没跟他犟。   “您说的是。”   苏沉坐在一边卸妆,凉凉开口:“他每天都在陪演员讲戏,讲通了才确认开镜头。”   姜玄沉默片刻,又强行挑毛病,教诲道:“光是讲戏也不够,你平时不能光顾着玩,要多跟业内前辈切磋请教,学习别人的导演技巧。”   苏沉又说:“他天天学到半夜,就差上网课了。”   “……”   姜玄觉得头痛。   蒋麓瞧见人家说一句苏沉护一句,伸手拍了拍,表示没事。   苏沉这才停下,瞥向姜玄,意思是那你继续。   姜玄觉着这两小孩是挺尽力的,要啥有啥,老友那破要求执行起来贼麻烦,索性道:“我就讲这些。”   蒋麓忍俊不禁,起身道:“那我送您出去。”   “等一下,”苏沉又道:“驯马的那场戏,蒋麓,我不想看你受伤,你也用替身吧。”   姜玄这才听见点有用的消息,侧目道:“什么戏?”   蒋麓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他们借来那匹金马,想在野花繁茂的草野里拍围猎戏,期间调度繁杂风险很大,连苏沉都被要求用特效加后期,不要亲自去。   “这场戏下周开拍,我一直不太放心。”   姜玄看向蒋麓,反问:“你为什么执意要亲自去?”   “因为我是画面主体,正反打镜头不计可数,而且这个片段是全剧的高潮之一。”   最精彩的镜头如果换了替身来演,观众什么都清楚,不会买账。   姜玄想了想,拍肩道:“我拦不住你,买好保险吧。”   苏沉:“……!”   你好歹劝劝他!!   日子一到,人员相继就位,几十匹训练有素的马被溜了又溜,确认配合程度良好。   除了即将成为画面焦点的阿哈尔捷金马,其他马匹全都是一流演员,一个口哨就知道该假摔还是该尥蹶子,在激烈场景里也都能配合操控,很有灵性。   驯马师牵出金马老爷时,一个劲的叮嘱着参与围猎的演员和导演,说马千万不能骨折,一旦骨折就只有安乐死的份。   蒋麓换回姬龄的装扮,额外确认过自己买了几家保险。   潮哥看得非常不放心:“等会一群马撒开蹄子跑起来,你买十个保险也保不住啊。”   草野上春花烂漫,骏马成群,连日光都颇给面子,让灯光师直竖大拇指。   蒋麓远远看了一眼嘈杂的人群,道:“避不开的。”   他给苏沉的替身演员找了一匹没有一丝杂毛的黑马,像是如此才配得上那流泻的银发。   然后又轮流确认过其他演员的马,以及跟不同卡车谈调度和规矩,再三确认一切都在统筹规划内。   一切终于就位,围猎戏即将开拍。   苏沉站在镜头外,双手握着剧本,捏得很紧。   蒋麓看向那沐浴在阳光下独自吃草的金马,以及它身上从耳朵到尾端的绿色特效标记,定了定神。   然后用最平稳的步子,走到了苏沉面前,俯身贴近他的耳朵。   他们这一刻贴得近到耳侧与脸颊皮肤贴紧,烫得灼人。   “我的所有银行卡密码都是294999,遗产已经公证过了,都留给你。”   苏沉绷着情绪抓紧他的手:“你别发疯,拍不了就不拍。”   蒋麓摇摇头,戴上头盔去了。   这场戏的场地长达数公里,高空有无人机俯瞰广拍,车队载着摄影师一路跟进。   马群追逐围拢着人世间偶露踪迹的异兽,要将它圈猎驯服,据为己有。   喊开拍的那一刻,有骏马长嘶一声,扬蹄奔去。   镜头骤然拉伸而上,将繁花春野里马群奔驰的样子摄入其中。   龙马极为警觉,却被一箭射折飞翼,不得凌空。   它怒鸣奔驰,遥遥甩开一众庸俗之类,眼看着就要隐入远处的密林里。   但更多声震慑极强的战鼓号角接连响起,远处不同方向竟然都有战马封锁路线,扬天嘶鸣。   猎犬紧随其后,吠叫声咄咄逼人。   灵妖般的龙马左右不顾,嘶鸣声中扬蹄转身,下一刻被那将军飞身擒住长鬃,反手就套上了缰绳!   “漂亮!”   “好!!!”   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顺畅,看得其他将领都高声称赞。   姬龄勒马提缰在激烈反抗里不为所动,眼睛像寒冰淬开的刀刃一般沉冷。   这一条拍得丝滑漂亮,看得镜头外许多人更是长松一口气,用力鼓掌。   “好!!”“不愧是蒋导!!”   “姬龄帅啊!!!”   样片看完,机位再度调整,蒋麓还沉在姬龄的情绪里,短快道:“再保一条。”   然后无人机调整景别景深,增设不同的焦点追踪方案。   “再保一条。”   这场戏拍得酣畅淋漓,像是一众人聚在最危险的悬崖边跳舞。   但无论是画面的壮美辽阔,还是擒马那一刻的惊心动魄,都已经是上乘中的上乘。   不为在人前夺奖,不为找宣传噱头,一切只为了最好的演出效果,让这部剧不负所有人的期待。   第六条结束时,蒋麓看过片子,在汗水浸透时仅仅喝了两口电解质水,又道。   “最后保一条。”   “别了吧,”葛导看得都心疼:“你这是重体力活,哪经得住这个。”   “但是你看,”蒋麓仰起头,望向地平线的远方:“是火烧云。”   像是天公作美,黄昏的草野上燃起玫瑰色的绚丽云彩,此刻还在不断扩散向外,云朵如海潮般澎湃。   火烧云漫卷天际,像是要燎起穹幕中央一般,放眼望去处处金红灿烂,美得不可胜收。   苏沉深呼吸一口气,从下午到现在都守在场外,一次一次看他们奔驰往来,空中跳接。   属于元锦的戏份,由于大部分都有绿幕支持,卷筒又是横放着拍摄,没有任何危险。   他如今才感受到,以前自己一次次以身犯险的时候,蒋麓等候在场外的那种情绪。   可是蒋麓从来都没有跟他说过。   像是一切都可以笑着消化掉,只要安静等待着就好。   那次为了在凌晨拍遇龙的那一段,颜电安排两路人分别照看着那两座山顶的片场。   所有人都在倾力拍着龙影变化的时候,他在片场里从子夜熬到破晓,蒋麓也就等到了破晓。   直到最后他精疲力尽地回到车里,蒋麓也只是笑着和他说话,给他递毯子,其他有关等待或者孤单的话,都一概没有提过。   苏沉站在场外时,捂着脸感觉鼻尖发酸。   这个人到底瞒了他多少事,不声不响一个人扛了有多久。   休息时间仅仅持续了十分钟,天色随时变幻,为了这场火烧云,他们不能再耽误下去。   “最后一条!”有副导演吆喝道:“拍完了我们去吃烤全羊,蒋导请客!”   “加油加油!!”   “蒋导辛苦了!看好马儿哦!”   又有呼哨声自远方传来,骏马又一次飞驰于花叶草野之上,在色彩绚烂的春日里尽情奔跑。   将军爷腾空扭转,精准套绳,整个过程都漂亮到全新的高度。   镜头内外的人们都在大声叫好,录音师站在卡车上举着长杆,努力收到现场的音效。   就在收工之际,突然对侧有卡车快撞到变向的陪跑马匹,情急之下按了两声喇叭。   这一按距离过近,直接惊得马匹陷入混乱里,原本有条不紊的秩序瞬间开始被分解。   嘶鸣声在喇叭声里更加刺耳,葛导演在对侧直接急了,举起扩音喇叭吼道:“谁按的喇叭!!都他妈不要按!!不要按!!!”   苏沉脸色一变,向回撤的马群奔去。   不好——要出事,绝对要出事了!!   蒋麓被夹在马群正中间,再勒缰绳已是控制不住。   阿哈尔捷金马被受惊的群马挤到本能一跃,混乱里直接侧翻!   “蒋麓!!!”   蒋麓被猛地抛到半空,再伸手时已抓不住缰绳,淹没在马群里。   驯马师大骂一声冲过去救人,卡车终于恢复安静接连停下,但已经无济于事。   几分钟里,马群跑得满场子散开,慌乱里根本不听任何人的控制。   有女人在尖叫,有人在拿着喇叭狂喊蒋麓的名字。   苏沉几乎是撕开这些人的阻挡,冲过去找沙土里那个坠马的人。   “蒋麓,蒋麓——都让开!!让开!!”   已经有演员跳下马扶住他们的导演,好在马匹都没有踩踏到他,人目前还清醒着,嘴角和手腕都在流血。   少年几乎是扑跪在他的面前,用掌心擦他脸上的血。   “蒋麓——蒋麓你哪里疼,医生!叫救护车啊!!”   蒋麓咳出一口土,有些费力地用另一只手擦开眼前的灰尘。   他看见苏沉跪在自己面前,在手足无措地擦他的脸,流着眼泪在对他用力喊着什么。   可是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第133章   (1)   救护车的警报声尖锐刺耳, 急促到让人喘不过气来。   蒋麓努力保持着清醒,在被抬走之前还短暂握了一下苏沉的手。   他喉咙里有血,说不出话, 仅靠这个举动去让他放心。   还活着呢, 别怕。   因为导演事先再三申明, 出事后不要联系他的父母,此刻人们更多是帮忙清理场地回收马匹, 派了几个副导演和能照顾的人过去帮忙。   讽刺的是,医院都已经提前找好了,能不作张扬地收入这个病例, 做好保密。   苏沉坐了隋虹的车,视线一路紧追挡风玻璃前的救护车,手指抓着扶手, 握得很紧。   他从未想过, 自己会恨一场火烧云。   为了消息保密,医院找的是当地一家较为昂贵的私立医院,主治医生拿手电筒照了下瞳孔, 吩咐护士们推他去做CT优先检查脑出血情况,语气很急:“你们来的路上没给他喝水吧?”   随行医生立刻道:“没有没有!我们拦住了, 怕你们要开刀手术!”   苏沉等在CT室外, 坐得浑身发冷, 怀里还抱着蒋麓的包。   第一趟CT结果出来, 确认脑内没有出血或骨折,但存在中度脑震荡。   接下来他们要确认他是否存在内脏出血,以及手部骨折的情况。   蒋麓变成病床上被推行来去的一个安静存在。   这个人一直嘴贫, 如果真的没事, 躺都不乐意躺, 被退来退去时少不了拿自己开两个玩笑。   他现在安静到让人陌生,像是医院在快速救治另一个和苏沉无关的人。   苏沉拉开他的包,在里面翻出蒋麓惯抽的烟。   「白鸟」。   他玩着烟盒,指尖被滑动落下的蓝莓薄荷糖撞了一下。   像是男人拍了下他的手,半是认真地拦住。   “想什么呢,不许学这些坏的。”   苏沉把拉链合上,用后脑勺抵着墙,继续等一个又一个消息。   右手腕发生长斜形骨折,之后需要长时间固定和复位治疗。   右腿着地时没有发生骨折,但脚踝有大幅度扭伤,会影响一段时间走路的状态。   耳部暂时失聪,恢复时间暂不可知。   除此之外,还存在多处软组织挫伤撞击伤,情况还算乐观。   蒋麓自傍晚送进医院,做完手部再推出来已经是晚上八点。   臂丛神经麻醉让他始终保持着清醒,但医生再拿简易智力测试图表的时候,人显然已经不耐烦了。   这种烦躁与长期缺水、局部失血有一定关系,不过他性子确实不算安分。   再被推回花团锦簇的贵宾特级病房时,事情总算告一段落。   趁着左手还能活动,蒋麓对助理比了个手势,后者有点懵圈,试探着把手机拿了出来。   蒋麓干枯地咳嗽一声,哑声道:“笔,纸。”   助理忙不迭快速取来,又被眼神示意离开病房关好门,留他和苏沉独处。   点滴默默落着,病房里安静到掉了一根针都能听见。   蒋麓缓了一会儿,看向苏沉。   “我为什么在这?”   苏沉低头写字,用词简洁。   「拍戏,坠马。」   “哦。我忘了。”蒋麓想这些事很费力,他像是在剧烈撞击里整个人被强制关机然后重启,再回过神就看见一群人围着自己,嘴里全是土,苏沉跪在自己面前在擦血。   “那拍完了吗?”   「拍完了。」   “你受伤了吗?”   苏沉拿着笔停顿很久,此刻明白他真的局部失忆了。   「你没有让我去。替身。」   蒋麓盯着那行字努力回忆着,但一回忆就会脑仁疼,还是作罢。   “那我做得很好。”他半开玩笑道:“不然今天躺这的可能是咱两,能搞一部《同床的你》。”   苏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好好好,不开玩笑。”   他现在终于可以喝水了,前面有助理在术后帮忙喂了半杯,还是觉得渴。   苏沉去端了温水来,轻轻吹了吹,喂给他喝。   “你真的听不到了?”   蒋麓在盯他的唇语,许久摇摇头:“你写给我,我耳鸣了很久,现在算是安静了,什么都听不见。”   苏沉低头笑起来。   “笨蛋。”   蒋麓迟疑道:“……宝贝?”   苏沉靠在他的床边,一点点地给他喂水,然后帮他确认手机里纷至沓来的各路消息和电话。   以两人的信赖程度,大部分电子产品的锁屏密码都互相清楚,但不会轻易去翻对方的。   伤筋动骨一百天,蒋麓虽然伤势不算特别重,也至少要在医院里呆一个月。   姜玄特意打电话来,额外叮嘱蒋麓不要急着回去工作,进度也不着急,一切慢慢来。   助理取来的一沓A4纸,苏沉用的很慢。   他字迹隽秀有神,对蒋麓而言,见字便如听到沉静从容的声音。   蒋麓的耳朵确实坏了,坏得像世界被骤然按下了静音键。   哪怕医生写字告诉他这是暂时的,之后会慢慢恢复,其实也很难习惯。   由于剧组定的是特别贵宾病房,这里的布置也和两室一厅精装修的酒店套房没有区别。   墙壁是深棕色藏光式装潢,木地板上铺着柔软厚毯,还像模像样地放了几幅大众油画,譬如向日葵星月夜之类的。   苏沉此刻想守在他身边,哪里也不去。但剧组其实并没有停摆,葛导演还是把后面的戏都排好了,不想让蒋麓担心。   第一天夜里,苏沉没有去供家属休息的侧卧,而是要了一把看护用的简易折叠床,就睡在蒋麓旁边。   他写字告诉他,要喝水上厕所出声就行,不用憋着。   蒋麓看着他好一会儿,没阻拦他留在这,而是说了句上来睡。   床确实很宽。   苏沉摇头,写字又说,怕碰着他伤口。   经纪人当天晚上就坐飞机赶到了,先去病房查看蒋麓和苏沉的状态,又去找医生确认情况。   苏沉没有刻意保持距离,在入睡前一直坐在他打针的那只手旁边,半趴着陪伴男人。   他的头发有一段时间没有剪,显得柔顺又偏长。   蒋麓想揉一揉他的头,此刻只是微微抬起手,又放了回去。   “是我不好,没有保护好自己。”   苏沉摇头,写字说是卡车鸣笛的问题。   他写完这行字,把笔盖上,开口说:“你也有今天。”   蒋麓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听不见。”   “我这辈子都不想看见火烧云了,你知道吗。”苏沉伸手去帮他整理额前的碎发吗,动作很轻,嘴巴很凶:“你多贪啊,一下午一直说保一条保一条,自己拍这么危险的戏不知道收敛吗。”   “带我去看演唱会图什么?图以后听不见了这是最后一次?呸!”   蒋麓在静音世界里很委屈:“你肯定在凶我。”   苏沉捏了捏他的耳朵。   “那你赶紧听见。”   医生说了,现在药物治疗都只是辅助,有些东西没法立刻治好。   能确认的就是要保证睡眠和营养,没事多说说话保持刺激,可能会一点点恢复,也可能突然完全恢复。   凶归凶,苏沉按时帮他擦脸擦脚,在拔针后安排着尽早就寝。   某个病患被限制行动和听力以后很像个小孩,等床头灯都关了,小声说想吃炸鸡。   黑暗里,他的手被摸索着握住,然后四指被压开,有柔软指尖在掌心写了个不字。   “苏沉……我睡不着……你哄哄我。”   蒋麓头一次能光明正大地撒娇,两人又是床靠着床,睡觉时能手拉着手。   他又说:“我伤口疼,还听不见你的声音。”   苏沉坐起来,感情难得战胜了羞臊,决定给他唱摇篮曲。   曲子很老,还是小时候妈妈唱给自己听的儿歌。   少年俯身去轻拍他,唱歌的声音很轻。   “睡吧……睡吧,月儿已经高高挂……”   那次在喀则雪山里,他们好像也是这样。   高原反应压得人昼夜难眠,蒋麓难得变成小孩状态,他也是这样紧靠着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直到蒋麓终于能沉沉睡去。   藏区的风总是带着烈意,深夜里都能听见狂猛的呼啸声。   窗外飞雪压得连车辆都看不见外壳颜色,大人们在走廊里走走停停,有说不完的工作。   那时他们也是这样,凭手的碰触确认对方的存在,然后一前一后慢慢陷入梦里。   苏沉还记得,那是第二部刚开始拍的时候,卜愿已经做了第一个手术,没有同剧组一起去藏区拍雪山。   后来他们再拍雪原戏都是找北部林区,或者直接用绿幕特效,鞠在掌心里的一捧雪也可以是假的。   黑暗里,他渐生困意,见蒋麓不再说话,呼吸也渐渐均匀了,才摸索着躺下。   两人距离拉开的时候,一只手摸索着探了出来,在黑暗里握紧苏沉的手。   然后心灵感应一般,他们张开手指,十指紧扣。   苏沉经历过剧烈情绪起伏以后,被困意拖进睡意里,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问出口。   “蒋麓,你会怕么。”   还是说,你一直都会怕,只是像很多事那样,悄悄藏着?   他们隔着床沿手握着手,就这么睡了一整晚。   接下来的日子,对剧组其他人来说还是照旧着过,该拍戏拍戏,该休息休息。   葛导演一改平日里胆小不出头的状态,突然有了半个总导演的态度,能保持蒋麓的风格和要求继续领着剧组往下拍,还把粗剪的片子在隔天带去病房给蒋麓看。   蒋麓虽然笑骂一声老子都听不见怎么给你审,仍是全神贯注地看完,还能挑出好几个错,叮嘱着接下来该怎么剪,或者哪一段得重新拍。   苏沉拍戏时效率很快,不拍戏时会守在这里,陪蒋麓看无声的电影,偶尔给削个苹果。   作为护工,少年从颜值到体贴程度都无可挑剔。只不过偶尔会絮絮说很多话,偏不写字解释,让蒋麓苦着脸眼巴巴地瞅他。   蒋麓会被气到,但每次一看见那张清冷又温柔的脸,又什么都能算了。   ……是在说什么呢?   会不会偷偷夸我几句?还是又在训我拍戏没分寸?   苏沉,你信不信再这么熬几个月,我可以考唇语十级。   年轻人到底新陈代谢很快,又加上身体底子一直锻炼的很好,各方面康复速度都算快。   距离约定的出院时间还有一阵子,少爷已经躺不住了。   人真的不禁长期躺,哪怕能支棱着手腕左右翻滚,但按狼崽子常规的运动量,再闷下去精神状态得废。   医生护士一概盯得很紧,还告诫他少一个人起身活动,多坐轮椅静养,小心二度扭伤和习惯性扭伤。   蒋麓越狱未果,只能每天苦等苏沉过来陪他看无声电视剧和电影,以及用眨巴眼的方式给予暗示。   如果是平时,蒋麓谈吐行为都渐渐开始走潮男的路子,有那么点轻熟的小性感。   被医院一口气关了大半个月,特护病房就剩个大眼睛乱眨的蒋三岁,不安分程度超级加倍。   苏沉不用他说,就能猜到这人是住院住不下去了。   “你耳朵还没好。”少年慢悠悠道:“什么时候能听见我说话再提别的事。”   “……我想出去玩。”   如果是两三年前的苏沉,这时候绝对不肯答应。   但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里被某人往邪处带了,带得还有点深。   少年低头思索一会儿,把纸笔取出来。   「想去哪?」   「不去剧组。」   蒋麓也是住院住傻了,接过笔在纸上继续写,忘了自己其实能说话,只是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   「就出去一下午,晚上你再送回来,九点钟护士会来量体温。」   少年沉吟片刻,把轮椅推过来。   “上来。”   蒋麓乐了:“带人越狱你还配个轮椅?生怕人家没发现?”   苏沉拿指节敲椅背。   蒋麓快速配合,挪动着消肿没两天的脚踝和腿,在苏沉的搀扶下坐上去,还被裹了两圈毯子。   苏沉拿起手机,观望外面医生护士的巡逻情况,给隋虹打了个电话。   “你开辆能放轮椅的车来,或者直接开货运面包车。”   隋虹吓一跳,不放心道:“医生不是说……还得静养着观察几天……”   “他坐不住了,我理解。”苏沉道:“你动静小点,不要引其他人注意,到医院了给我发消息。”   蒋麓裹着小毯子,一想到自己能越狱出去吹吹风了,很是惬意地开始哼歌。   他压根听不见自己在哼什么,调子是走的五花八门,单纯图个乐。   趁着护士站的人同病人解释药物的功夫,苏沉把人推到了电梯,一转身差点被医生看到。   好在那是隔壁病房的医生,对他们两不算面熟,埋头回着手机消息就走过了。   一路上保安们都没觉得异样,倒是两个越狱人士做贼心虚,见到护士医生都会跟着一惊。   隋虹望风半天,帮苏沉把轮椅推进带斜坡的小面包车里,把空调温度提暖了一些。   “你是真肯陪他玩啊,在医院都敢把人偷出来?”   “谁叫我喜欢他。”苏沉笑起来,回头看一眼还在哼走调摇篮曲的蒋麓:“估计是什么青春叛逆期。”   隋虹只感叹这哥俩感情真好,没把那句话往深处想。   她年轻时考过A2货车证,驾驶这样的小面包车易如反掌,载着人就往预定的海岸线开。   车前座是司机位和副驾驶位,苏沉坐在中排一手环着轮椅上的蒋麓,固定着轮椅不随惯性往后滑动。   蒋麓许久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裹在毯子里看了车窗外很久。   青年再回过头,认真亲了一下他的手背,一眨眼表示感谢。   苏沉望着他,把脸埋在对方颈窝里闷了很久。   这段时间……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麓哥,你快点好起来。   苏沉挑的放风区域是渚迁市南部海湾,这里既有观光轮渡,也有长排的货运码头。   由于近年来旅游业得到影视行业的红利滋润,这座城随着拍戏基地的发展不断人流量增大,海岸边的特色餐馆也渐渐生意火爆,凭借平价海鲜很得人心。   有趣的是,渚迁的海鸥渐渐都不怕人了,碰见沙滩边野餐晒太阳的游人,还会主动蹦过去索要食物。   先前收拾蒋麓酒店房间时,苏沉发现有袋吐司因为住院的缘故被放到过期,今天刚好带了过来,让蒋麓捻着喂鸟。   五月末已是春盛好时节,连拍打上岸的海水都被晒得很暖。   沙滩观景区里,有不少小孩在拿着铁桶挖沙找贝壳,也有网红穿着三点式扭捏拍照,远处还有摩托艇冲浪疾驰,很是热闹。   他们把蒋麓推到略高的地方,吹着海风喂栏杆上蹦蹦跳跳的鸥鸟。   隋虹给他们拍了两张照,去不远处打电话去了。   面包干很受欢迎,有些还会跳到苏沉头上肩膀上,啄一啄脸索要食物。   “真嚣张。”蒋麓哂笑:“上来直接亲脸了,不怕被我捉走炖了?”   苏沉笑问:“那你亲我几回,得被炖几次?”   问完之后,才想起来他听不见,又安静下来。   蒋麓坐在轮椅上,见他情绪有些低落,大概猜到什么。   他握着苏沉的手,在喧闹鸟鸣里依旧独自处在寂静世界里,又看不懂刚才少年在说什么。   只能笑着说,迟早会听见的,能有多严重。   隋虹还在打电话,遥遥询问苏沉那边是否都OK。   苏沉回了个没问题的手势,半蹲在蒋麓面前,帮他掖好腿边的毯子,仰头看他的脸。   “你就是一辈子听不见了,我也不会走。”   “麓哥,我们不着急。”   蒋麓怔了一刻,迟疑道:“我好像听见了。”   “……?”   就在一瞬间,好像是他望着自己说话的一瞬间,有什么被倏然解开了。   他突然能听见小孩们在尖叫着嬉闹,听见隋姐远处模糊的电话,以及不算完整的大半句话。   “……我也不会走。麓哥,我们不着急。”   苏沉愣在原地,下意识伸手去摸他的耳朵。   “真的假的?!”   “你刚才在说什么?”蒋麓重回现实的喧嚣里,不顾飞鸥还在啄自己手里的面包袋子,目光灼热地望着苏沉:“你说了一句很长的什么,然后说我们不着急。”   “已经不用说了。”苏沉没想到突然就答案正确,哭笑不得:“合着你的耳朵只肯听这样的话,别的一概屏蔽。”   “那万一是暂时性好了呢?”   “哎不许乱说,快点呸呸呸!”   蒋麓胁呸呸呸以令天子:“你不把刚才那句话补完,我就不呸。”   少年笑着拧他耳朵:“你个王八蛋,知道我这些天有多着急吗?”   “沉沉——痛啊——”   恰好隋虹打完电话过来,看见两个人在笑闹,紧跟着愣了一下。   “蒋麓能听见了?!”   “能听见了。”蒋麓流畅道:“而且现在跟所有音量加大一样,听什么都倍儿吵。”   隋虹先前都已经做过最坏打算了,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好起来,登时原地欢呼一声,把自己拿着的那份面包片全都分给海鸥们。   “苏沉你对他说什么了?!他怎么就突然能听见了!你快跟我说说!”   苏沉面不改色:“我问他冷不冷。”   蒋麓长长嗤了一声。   隋虹也跟着不信。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快跟我讲讲!”   苏沉叹口气,实话实说。   “我跟他讲,哪怕他一辈子都听不见了,我也不会走。”   蒋麓听得心脏加速,用毯子把脸围住,闷头直笑。   隋虹长长哇了一声,跟着拍掌。   “原来小麓喜欢听这种甜话啊,难怪医生之前怎么测试都没用。”   “你们两在一起得了,我看着都般配哈哈哈哈!”   又有只海鸥落在苏沉肩上,跟少年一起同步歪头。   “般配吗。”   蒋麓别开脸一直笑,周身都罩着阳光。   回到医院时,医生护士显然都发现两人溜号这件事,一脸无奈地叮嘱以后绝对不许这样了。   “病人的听力还没有恢复,有很多……”   “恢复了。”蒋麓接话道:“我觉得可以出院了。”   医生本人愣在原地,不可思议道:“您两位带他出去……干啥了?怎么个刺激突然就好了呢?”   隋虹帮忙打掩护道:“他就是闷的,我们带着晒了晒太阳,吹了吹海风,突然就能听见,就是说声音都显得特别大。”   “那正常,恭喜恭喜!”医生连忙接过轮椅,示意护士带着再去做一轮听力测试,翻出病历快速记录几笔:“出去以后有没有吃什么东西?或者被什么外物刺激过?”   隋虹笑道:“真没有,可能就是巧合吧。”   事已至此,确实可以圆满出院了。   由于中度骨折的缘故,右手还需要再吊三周石膏,痊愈后同样不可以剧烈运动,或者拖拽重物。   脚踝再养养也差不多了,目前一段时间里要慢走静养,以后奔跑跳跃时要注意分寸,避免重复性扭伤。   消息一传回剧组,大伙儿欢呼雀跃,跟圣诞节似得把酒店内外都大肆打扮一番,就差拉个条幅写热烈欢迎小蒋导演出院。   下车之际,苏沉接过潮哥递来的艾叶,沾着水把他前后晦气打了个干净,房间里也四处洒了盐粒,意在辟邪除祟。   蒋麓已经能被扶着慢慢走了,刚要进酒店门口,又被潮哥拦着,用白酒沾着额头往后挥了三下,口里还跟着喊:“退!退!退!”   蒋麓觉得好笑,跟着来一句:“要不要跨个火盆?”   他只是随口一说,后头立刻有人招呼:“我就说得来个火盆!”   “火盆!火盆上啊!”   平时拍鬼戏去世戏专用的火盆被再次点燃,放在酒店门口。   一步子稳健跨过去,所有人都跟着叫好。   “平平安安!祸去福来!”   “小麓出院快乐啊!!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仪式结束以后,这个风波算是彻底结束,剧组除了总导演吊了个石膏之外,没有其他变化。   值得一提的是,那段火烧云里的戏拍得非常完整,掐掉坠马的那段,前面的完全能用,而且很是好看。   剧组里的人商量来去,综合蒋麓的意思,把那段还是留下来了,正式剪进剧里。   毕竟是拿命拍出来的戏,不要反而可惜。   六月一到,姜玄想起来高考的事,在时都遥遥关切了一句。   秘书临时被抽调这方面功课,紧急回忆确认苏沉不是今年高考,但也快了。   “他艺考有人教吗?”   “剧组一般会安排人帮忙过一下。”   “你上点心,帮忙找个好点的老师。”   “嗯嗯,一定!”   总裁发了话,手下不敢怠慢,致电到剧组这边查问苏沉的功课情况。   剧组回复,目前文化课有三位全科老师一起教,艺考好像还没确定方向,大概率和蒋麓一样,准备考时戏院。   秘书得到消息,有点犯嘀咕。   人家都已经演好几年电视剧了,真的需要什么表演老师吗……   而且业内很多演员想拜山头都拜不到人,苏沉那是直接跟开山祖级别的老前辈拜了师徒,是人家关门弟子啊。   不管了,艺考是艺考,表演是表演,还是得派个又贵又强的去,显得重视!   于是,在剧组拍戏之际,一位艺考老师被空投过来,带着厚厚一沓资料过来上门讲课。   苏沉提前收到消息,态度很好地亲自挑了会议厅,如时赴约。   老师本人是如今三大艺考机构的金牌创始人,手底下是考了很多人,其中有几个很不错的苗子已经在红的路上了,美其名曰‘新生代实力演员’。   他收到这活时,一听说是给苏沉讲课,自己都觉得犯怵。   苏沉?那个最年轻的视帝?   我去教视帝怎么表演怎么念台词?是我飘了还是他飘了??   话虽然这么说,明煌娱乐的人坚持要拉人过去不可,老师还是半推半拒地从了。   但是没办法,人家给的钱太多了,不去不行啊!   两人一碰面,苏沉很客气。   “老师好,怎么称呼?”   “欧欧欧阳,我叫欧阳潜,”欧阳老师笑容有点僵:“苏沉同学肯定实战经验非常丰富了,咱们先简单了解一下艺考流程,然后针对性地补足一下劣势,你看可以吗?”   “当然可以,听您安排。”   如果是考音乐剧系或者作曲系,需要练一个视唱练耳。   而表演系,主要考的还是四门基本功——声台行表。   这四门功课构成一个演员的基本修养,也是一切表演的基础。   苏沉本来在正经上课,发现老师怯场的不行,有点没忍住笑。   “您放松,有什么讲什么,不用太顾虑我这边。”   “那,那这样,咱们先试一段台词。”   欧阳老师翻出辅导书里的参考剧本,示意他念出来看看。   他选的这段,是《威尼斯商人》里商人夏洛克的一段独白。   苏沉凝神看过之后,惟妙惟肖地模仿着老辣又油滑的口吻。   “他的样子多么像一个摇尾乞怜的税吏!”   长达数百字的独白,少年在仔细看过便可以郎朗上口,停顿间断恰到好处,情感充沛而且自然,说是毕业班的标准示范也不为过。   老师颇为惊愕的听完,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又找出另一段国内的剧本给他演绎。   事实证明,老导演眼光毒辣,选人极准。   苏沉他不仅仅是只会演元锦这一个角色,给他其他年龄身份地位的角色,一样能被天赋精准表达呈现,好到完全挑不出毛病。   除此之外,更令人惊艳的是咬字发音。   要知道,寻常艺考生能做到的是发音清晰标准,大多都能说上一口没有任何方言痕迹的普通话。   但苏沉的台词,是在这八年里,也是几千个日夜里,和一众老戏骨的对戏里被练出来的。   他的声音,第一点便是足够清朗,能完全如教科书一般把字全都送到现场每个人的耳朵里,咬字时能找到自己的演绎风格特色,一看就是已经成了体系。   其次,是戏感非常浓,能即刻把观众都带入情境里。   老前辈们的较真,年轻演员的提携,一样一样都融进了他的灵魂深处,让这样的卓越变成最自然不过的日常。   欧阳老师听他念完这两段台词,惊得是见识到明星现场表演的实力,再次确认自己就是来走个过场。   “太标准了。”他由衷赞叹道:“我完全找不到问题,你的台词好到我没话说。”   “苏沉,你这样子去参加艺考,我想不出来还有谁能赢过你。”   苏沉被夸得笑容腼腆,点点头表示感谢。   接下来是朗诵、唱歌、体态和简单的舞蹈。   苏沉虽然不会蒋麓那些刀枪的本事,但刚好潜心学了一年多芭蕾,从起手式到劈叉都姿势规范,合乎要求。   艺考老师看得惊叹连连,直接把艺考的部分题册递给他。   “如果要刷题,参考我给的这部分就够了。”   “你这些基础——已经非常强了。我诚实的说,你就算现在去考时戏院的硕士,或者参加他们大四的期末表演,功底也是绰绰有余。”欧阳老师说到这里,语速有点局促:“我理解你们公司对你学业的关注,只要你文化分到位,考时戏院没问题,真没什么好补的。”   苏沉笑眯眯点头表示理解,想起了什么:“麓哥当时说,他们去时戏院参加初试和复试都有抽签表演,那种没有台本,要现场演,咱们能试试吗?”   欧阳潜一听,又支棱起来。   这个我熟!这个是我强项!   “嗯嗯对的,苏沉同学,现在艺考不仅随即抽考朗诵和台词,也会考一些随机的现场表演。”   “我举个例子,比方说航班延误啦,餐厅被客人投诉啦,材料题目都很偏日常化,这部分咱们是可以一起过一下。”   一讲到艺考里的学院派题目,欧阳潜暂时性找回自信,精神抖擞地邀请苏沉对戏。   “就拿餐厅退菜来说,很多同学不会找入手点,也不知道十五分钟的准备时间里该从哪里该梳理思路。”   “这样,咱们先不准备,先演一演这个比较难的题目,你看可以吗?”   苏沉坐正,表示准备好了。   欧阳潜信手托了一本书,佯装自己是餐厅里托着餐品走来走去的服务员。   “那么——开始!”   欧阳潜托着书走向远处,背后听见一声轻唤。   “服务员。”   他当作没有听见,又往前走了几步,模拟考试里的不可控情况。   苏沉笑容平和地加重语气:“服。务。员。”   老师这才急转着回去,态度恭敬地微微鞠躬。   “哎哎,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事。”   苏沉把面前不存在的盘子往他的方向推了两寸,十指交叠着抵在唇前,淡淡看着他。   “这能叫菜?”   无名威压骤然逼近过来,上位者的目光让人蓦然头皮发紧。   欧阳潜本来还在戏外,被这个目光一扫,骤然被强行拉近戏里,没发觉自己说话时本能露出讨好的笑:“您是对口味不太满意吗?”   苏沉换了个更舒服的放松姿势,慢慢瞥了一眼那个无实物的盘子。   “叫经理来。”   欧阳潜更加神经紧张,看着他的表情紧急道歉:“您看这样可以吗,我们送去重新做,请问您是觉得咸了还是淡了?”   一不留神,他们四目相对。   欧阳潜登时像是被摁着卡进服务员的状态里,像是瞬间活到月薪几千谨小慎微的生活里,被这个意味深长的目光盯得咽口水。   “实在不行……”   “老师,您看这个状态可以吗?”苏沉眨眨眼问道。   这是欧阳潜这辈子第一次和视帝对戏,已经被震撼到哑口无言。   他领教到这个地步,再厚着脸皮收学费那才是过分。   男人有点激动地站起来,通灵般的瞬间体验给他的战栗感还没有完全消散。   “太厉害了,太厉害了,我的天!!”   “我,我管您叫老师!!” 第134章   -1-   六月儿童节当天, 剧组给所有人都发了一对泰迪熊玩偶,外加超豪华版零食大礼包一份。   中老年演员虽然看着矜持,被剧务发放热奶茶时都很好奇, 也学着年轻演员那样把芝士奶盖倒进去, 喝得津津有味。   八月是杀青期, 虽然在拍围猎戏时出了点意外,但效率始终比过去要高许多, 时间仍有盈余。   人们在节日里喝奶茶玩秋千的同时,主创团队聚在一起开会,把正式确定的大结局娓娓道来。   关于每部故事里重光夜的得幸者, 又或者盛传已久的姬龄篡位论,在这几年里一直是热门话题。   不光是编剧团队日常被剧粉们花式求剧透,主演们基本也是防不胜防, 去参加各路采访时都得留个心眼。   碰到直白的, 会问第九部谁谁谁是否参与演出,或者你们几个好友有没有提前杀青的。   狡猾一点的,会直接拿出大众猜想的好几个结局, 一口气念完然后慢镜头回放,看演员们对此的不同反应。   苏沉虽然这几年里回家过年的次数很少, 但也免不了被亲戚们围着打听, 似乎是坊间打赌的参与者众多, 还有人直接猜了个全灭结局, 说一切都是疯帝最初的阴谋。   演员们遇到这样的事,总是啼笑皆非。   ——编剧压根就没写到这一步,你们怎么问我们也真是不知道啊。   但六月一号这天, 系统性大剧透真的来了。   编剧组不仅定了最终结局, 连第九部的完整大纲都定了出来, 在董事和主制片团队面前同步宣读。   “首先,我们很遗憾地通知大家,有些事实在是无法避免……”   一众演员听得心情忐忑,不住对视。   完了,剧本要发刀子了。   下一步先刀谁?还是全都要刀一遍??   闻长琴顿了几秒,遗憾道:“明年大家要一起过年了,元旦以后就要正式开拍。”   部分人听得拍桌子。   这是重点吗!!过不过年重要吗!!   你快说你刀了谁,谁第九部提前领工资走人!!   整部剧塑造的完整角色有过百人,从宫廷里政斗戏的文武权臣,到异能线里被收编或叛逆的天幸师,出彩人物足以排出长长的人气排行榜。   为了能够精简叙事,或者安排剧烈的剧情冲突,这些年陆陆续续死了十几个角色。   剧情每当播到领盒饭的片段,剧粉们都会痛骂一顿,在超话里嘤嘤乱哭。   但收视率有增无减,摁遥控器的手总是很诚实。   闻长琴抬起双手,示意大家都安静下来,忍笑道:“我要开始宣读名单了。”   蒋麓望向苏沉,后者表面看着镇定,桌子底下双手合十,已在祈祷。   “那就是……没有。”   “第九部,无人死亡。”   话音一落,会议室里欢呼声一片,好似要掀翻屋顶。   “与此同时,我们还要迎来旧演员的回归。”   闻长琴又道:“他们的名字是,年迟、许瑞平……”   名字逐一报出时,许多人脸上露出奇异的神情。   这不是最初几部里已经死亡的角色吗?   老皇帝,老皇后,姬龄的父亲,还有这一部里为了救元锦最终离世的蛇骨婆婆……   苏沉察觉到什么,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他明白了。   那天在摩天轮上,他说‘多几个人’的时候,闻姐想到了什么。   “第八部和第九部的剧情连接的很紧。”   “当时间线和空间线都可以实体化之后,主角们可以从另一个世界线里把人救回来。”   闻长琴温柔道:“这样的选择,虽然会被部分观众骂太合家欢,但也是我们创作团队讨论出来的结果。” 第八部里,他们收集到足够的疯人言语,发现地点集中向两个方向。   一是东海深处早已被掩埋的上古鲛宫,里面有透明水藻长成的元晦之书,写清有关元氏血脉和血珀门的所有秘密。   他们借由天幸师和龙马的帮助潜入深处,发现这一整株既是植物又是古书的奇异存在,在有限氧气里记下所有的上古文字,然后一一转录翻译,得到有关一切的答案。   而另一个地点,就是草原深坑之下的灰暗洞窟。   元锦在第七部里开门时触动禁忌,时间线回拨空间线扰乱,让血珀门改换位置移到了这里。   当他们终于能够掌控这些力量,以毁灭血珀所触发的法力去串联时间线时,第九部的故事才终于展开。   元锦终于可以救回绝境里的双亲,姬龄终于可以救下蛇骨婆婆和父亲。   一切错过的,后悔的,痛苦的,全都还有余地可以重来。   不管怎么说,这个大团圆的好结局对两个主要角色的扮演者来说都可以长松一口气。   他们对角色的感情很真,也都为这样的圆满而庆幸。   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   闻编剧宣布结局时,苏沉双手掩住眼睛,像是看见元锦解脱后的笑容。   罪孽痛苦都可以被终结,你终于可以原谅自己了,对吧。   蒋麓撑着下巴,能想到姬龄再度见到父亲时的眼神。   小孩过得这么苦,确实一直都需要家人。   他们的界限一直分得很清楚。   一直以来,苏沉都视元锦为如影随形的朋友。   即使是演了十年这个角色,他也能清晰出戏,不多残留。   剧本一放下,妆容一卸走,现实世界里的苏沉眼明心亮,不会为故事里的任何事动容。   在这方面,似乎老导演的太多顾虑都只是虚惊一场,不值得再提。   闻长琴大概讲完第九部的梗概,先是看了看为首总导演和主演的神情,然后才看向其他人。   “现在可以提问了。”   “大家不用拘束,有什么都可以聊。”   会议厅里登时有十几根胳膊高高举起,工作会开出了新闻发布会的架势。   闻长琴神情自若,旁边的秘书紧张到疯狂敲键盘,唯恐漏掉什么记录。   “闻姐!我想问问过年补贴还是老样子吗?”   “闻姐闻姐,如果穿梭时空去救人的话,场景需要重搭吗?场上同时有两个元锦的时候,咱们用特效还是和第一部的进行剪辑啊?”   “我有个问题——那个红宝石,咱们是动真格地碾碎么?!”   前面的问题被陆续提出时,大伙儿都已经放松下来,磕着瓜子边听边笑。   但一提到碾碎宝石,人们都再度安静下来,显得有些紧张。   剧组的血珀冠……都是传家宝级别的宝贝啊。   发冠一共就三顶,其中小尺寸的一顶送给苏沉私藏了,成人尺寸的两顶都是拍戏专用,一个固定出镜,一个用来当意外替补。   在这其中,三颗宝石或是天然红宝石,或是人工红宝石,但全都纯度惊人,切割精细——价值非常之昂贵。   闻长琴轻叹一口气,点点头。   “是的,很可惜。”   她事先咨询过蒋麓,也问过好几位摄影指导。   确实需要如此,如果用别的替代,视觉冲击会大有折扣。   让美好的事物陨落如齑粉,也是世间惯常的宿命。   人们面露惊讶,开始交头接耳。   林久光对珠宝没有概念,轻轻用胳膊肘碰了下苏沉。   “沉哥,人工的也很贵吗?”   苏沉回忆道:“先前定制的时候,道姐说普通成色的一克拉在两三千元左右。”   “如果是我发冠上那种鸽子血级别的,基本是四万到八万一克拉。”   林久光瞬间想到他发冠上沉甸甸的那一颗,意识到那次紧急停组的事情有多大。   “你头上那颗……”   “VVS2级别,三十五克拉,人工制造。”   苏沉抬手摸上光滑的额头,又道:“天然的那颗,现在市价大概涨到了几千万,每年的保险费都很昂贵。”   闻长琴接话道:“天然那颗我们剧组没有处置权,因为是投资方借出的私人藏品,之后要还回去。”   “那就是说,只有两颗假的可以用来霍霍,”葛导演听得心疼:“蒋麓,你这可不能再说保一条了,几颗碎完剧组得破产!”   大伙儿跟着哄笑起来,乐得不行。   一经决定,再去拍戏时人们都干劲满满,在即将结束的春天里期待着又一个春天。   明年的这个时间,可就是最后一部了!   等了这么久,熬了这么久,一切都快要结束了,想一想还有些舍不得!   六月春暖花开,剧组因为调度的问题还得拍几场雪景,得安排人在二十几度的天气里裹棉袄烘手炉,算是一种反季节受罪。   化妆师忙得抽不开人手,一上午都在给群演画冻红的脸颊和冻疮,嚷嚷着材料没准备够,叫人赶紧去仓库里取来补。   苏沉中午再过去时,看见给自己准备的狐裘感觉痱子都要捂出来了,在专用化妆间里等了很久没看到人。   有妹子拿着化妆刷在二十分钟以后姗姗来迟,推开门一看是他,慌忙道歉:“走错了走错了,我是画群演的。”   隋虹奇道:“还有多久才轮到我们?”   “您会化妆吗?”   “会一点。”   “太好了太好了,”妹子如同见到救星:“这场戏人太多了,您过来帮把手,咱们也能快点排到主演。”   隋虹冷不丁被拽走,苏沉笑眯眯挥手。   “玩得开心——”   “我要申请加班费!!”   他玩着手机在化妆间里安静等待,听见背后有开门声时以为是终于到自己了,随口道:“今天的唇色要不要画的淡一点?”   身后男声从容道:“好,听您安排。”   苏沉一转身,发现蒋麓在玩桌边的眉笔,跟着眼皮子一跳。   “导演,我劝你别乱来。”   蒋麓把成盒工具拎到他面前,气定神闲地望着少年。   在剧组跑了这么多年,从小群演混到总导演,化妆工具怎么用他一直很熟。   有时候化妆师顾不过来,蒋麓顺手就把妆补了,效果自然地叫人看不出来,按理说可以多领一份奖金。   苏沉见人已经坐近了,有点局促地往后退了些,目光又落在他受过伤的那只右手上。   本来还在犹豫,又安静下来,乖乖地表示随便你。   “我左手也很稳。”蒋麓挑出妆前乳的小瓶子,眸色里泛着笑意:“不行再擦掉,行不行,嗯?”   尾音微微上挑,听得人心乱。   苏沉很难想象,这个人将来如果真成为自己男朋友,得妖精成什么样。   “麓哥,”他小声撒娇:“我怕丑。”   “不会的……”男人已经靠近过来,呼吸轻缓地落下指腹,为他上妆。   少年第一次觉得,化妆这件事原来可以这么暧昧。   当指腹擦过眼尾,指尖碰过睫毛时,他们距离近到像是可以碰到鼻尖。   蒋麓的左手果然也十分灵巧,如今也带着一层薄茧,是长年练出来的痕迹。   他拿起眉笔时,前后选了几个颜色,沾在自己的手背上,横在苏沉脸侧作颜色对比。   “选哪一种好呢……”   挑选时,男人声音低沉,听得人心口发痒。   苏沉垂了眸子,像是全程都十分配合,也可能是因为害羞,不敢再有其他动静。   柔软眉笔落在额前时,他们的眸子靠得很近。   蒋麓在凝神描画他的眉,他在静静看蒋麓的眼。   世界宁静下来,能让少年听见心跳的声音。   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直到选口红颜色的时候。   苏沉唇色偏淡,平日化妆师总会选浓一些的颜色,帮他提一些气色。   蒋麓伸手挑了几种,见苏沉抬眸在望他,笑着眨了下眼。   “紧张吗?”   原本是没有的。苏沉听到这句话,反而被暗示了什么,轻轻点头。   男人的手修长干净,指甲修剪过后边缘光滑,指腹有浅淡的香味。   他伸出手,食指边缘托着他的下巴,拇指刮了一下他的唇。   苏沉像是被钉在化妆椅上,呼吸乱了却不敢动。   “好乖啊。”蒋麓笑着道,像是在奖励他的温顺:“刚好我带了唇膏,借你用一下。”   他旋开唇膏盖子,把切面贴在少年唇侧,目光专注。   微硬的触感压在唇上,完整覆盖干燥的表面,然后涂抹而过。   苏沉低低唔了一声,此刻才发觉自己似是被拽入更深的蛊惑里。   他喉头发干,像是觉得热,又抓不住想要的东西。   目光随之流露出几分无助,反而像是被欺负了。   “怎么这样看我。”蒋麓低头淡笑,选了恰到好处的色号,帮他一点点涂抹均匀。   沦陷是一种过程。像是会彼此牵拉,然后拽着对方陷入更深处,永无彼岸。   唇色渐浓的这一刻,空气也在升温。   像是夏日到了,时间也刚刚好。   抽回口红的时候,男人离他距离刚好,垂首像是要亲吻他。   年龄差距四岁,在此刻便完全分出高下。   苏沉像是已经被灰狼叼着咽喉般,仰着头怔怔看他。   蒋麓被这目光烧灼地意念更深,抬手捂住他的眼睛。   “不怕。”他侧过脸,很轻地吻了一下他的脸,哑声道:“蹭个香。”   动作轻的像是在吻,气场却又像是要尽数吞噬,让少年微微发着抖。   苏沉再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手指都紧握着扶手,一咬牙又硬气起来:“蒋导耍流氓呢?”   “你管这叫耍流氓?”蒋麓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那咱们现在办了?”   小朋友登时有点心虚:“办……办什么!”   蒋麓笑一笑想把人放了,又想起先前的计划,决定改口。   他往后倒退一步,伸手捂住脸,像是重新变回清醒的状态。   一面这样演,一面又在猜,苏沉看不看得出来。   苏沉怔了一下,发觉距离再次被快速拉远。   “哥哥过分了,对不起。”   蒋麓压低声音,变得客气又愧疚。   “以后不会这样了,是我没控制住。”   苏沉眸子一睁,男人已经十分愧疚地开口道别,退出去时还关好了门。   少年还处在意乱情迷的状态里,被突如其来的抽离搞得有点懵。   偏偏又意犹未尽。   ……?我让你控制了??   你哪个眼睛看出来我被冒犯了?!   -2-   化妆师再赶来时,主演已经妆容完整,虽然脸颊上被蹭掉一点粉,但是上妆效果相当不错。   小姐姐因为时间没兼顾过来,一个劲道歉,好在没影响前后的进度。   等服装发饰相继到位,总导演换好戏服姗姗来迟,安排着AB两个剧组同时开拍。   鼓风机发动到最大功率,人造雪景被踩出深浅不一的脚印。   伴随着信号灯亮起,由纸绒制成的大雪随即漫天飘扬,好似在六月召唤了又一场冬日。   冰河上的纤夫疮疤通红,有看守挥着鞭子监令他们破冰拉船,远处有商队拉着驼队走过漫漫高山。   元锦抱着雪色孔雀坐在高山的另一座亭子里,神色漠然地看着众生在寒冬里如何奔波。   长尾孔雀并非宫里的异宠,只是在梦里连过数关之后,凡是有灵性的动物都会闻嗅而来,自发听令效忠。   世间孔雀皆是青蓝颜色,通体雪白尾翼缀红的,已是极为罕见的品种。   鸟儿用脖颈紧贴着他,像是有意汲取几分温暖。   帝王坐在暖炉边,蓦然连声咳嗽起来,流露出恹恹的病气。   蒋麓处在戏里,疑心他是真的不舒服,还是随意加了一段情绪。   但戏仍然在拍。   “信。”   姬龄将信筒交到他手上,转身瞥了一眼在雪中嚼着甘蔗的龙马。   “此地距淮京相隔千里,你确认这信能送至宫里?”   元锦剧烈咳嗽几声,将细细信筒绑在孔雀的长足上,轻抚一下,低缓道:“去吧。”   白孔雀长鸣一声,如凤凰般张开翅膀尾翼,在长风里携信飞远,转眼不见。   这幕戏拍得意境旷远,鸟演员也很是配合。   听说孔雀好像只能顺着气流滑翔一段,但它真是在长距离里像模像样地飞完了整个镜头,画面难得的一段过。   蒋麓穿着戏服吩咐布景准备下一段拍摄内容,听见苏沉又在咳嗽,过去帮他解开狐裘。   “热感冒?”   苏沉是真咳,上戏之前还气色如常,此刻有几分喘不上气。   隋虹刚才就已经冲好了防热感冒的药,递药的同时还帮忙轻度扇着风。   “太热了,今天本来就太阳大,小心伤风。”   苏沉匆匆喝了药,觉得不对。   “不像感冒,是呼吸问题。”   “我刚才有一阵子胸闷,说话都是真咳嗽。”   隋虹看向漫天满地的雪,弯下腰抓了一把,不确定道:“是不是这个雪刺激呼吸道了,弄得你不舒服?”   “有可能,”苏沉喝过药仍是呼吸不顺,深呼吸一口气又道:“快点拍吧,拍完我回酒店。”   也不知道是药发挥了作用,还是扇风以后粉尘降低很多,后面拍戏持续了接近两个小时,咳嗽渐渐停了,全程发挥没怎么被影响过。   元锦多了几分病气,反而显得更加气质疏离,距离感被不断拉开。   监控画面当晚剪成样片后,大伙儿看了都连连夸奖。   “不看不知道,是长开了!”   “哎,难怪粉丝都截图当手机桌面,我也想……”   由于要兼顾B组的外景,蒋麓带人出省拍外景,七月没有露过面。   A组的剧情进入尾声,如果葛导这边料理的快,苏沉七月中旬就可以提前杀青,在元旦以前能充分放假。   在那次化妆之后,有什么像是变了。   少年自己说不清楚,但能敏锐感觉到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   蒋麓离开之后,他像是仍然被拴着线的风筝。   这根线很长,没有实体,但只要轻轻一扯,或者不经意间挂到什么,都会让苏沉有所感应。   他罕有地生出想念。   十岁起的封闭式寄宿生活,会让人在成长过程里变得更加独立,对情感也偏淡漠一些。   长期的分离会不断削弱‘想念’和‘牵挂’,让人觉得一切不过是缘起缘灭,不见面也是寻常。   可他开始想念他,像种子破土而出,对着遥不可及的方向野蛮生长。   这种体验……很陌生。   最初几天,苏沉只是没看到人,以为跟以前一样出差去了。   后来是经纪人聊天时提了一嘴,他才知道是三十几天的长别。   走的是一点声响都没有,也不存在道别。   在化妆间里仓促道歉以后,蒋麓再也没招惹过他。   剧组生活变得漫长起来。   他一个人做作业,一个人背艺考题,和林久光一起吃饭时偶尔会走神,然后笑一笑又继续扒饭。   他们的聊天消息停留在半个月之前,但随行去的剧组朋友们会经常发朋友圈,照片里偶尔会出现他。   二十出头的蒋麓很有精神气,在朋友圈里被拍时总会目光坦率地对镜头一笑,俊朗到逢出镜必点赞过百,还有人在试探着问他是否单身。   蒋导演行事爽快利落,让记忆里用指腹刮他唇角的男人显得像另一个人。   有张扬又锋利的侵略性,在不经意间能压制到让苏沉无法动弹,任由撷取。   但这种冒犯令人上瘾。   像是在久到离谱的规避距离时,骤然把规则禁忌都撕开了一道口子,引诱人去更深处。   苏沉的生活变得规律很多,每天两点一线,很少和其他人聊天。   但回房间以后会在沙发上看很久手机,看不同人生活空隙里,或挑眉或含笑的蒋麓。   不告而别已经二十天了。   少年看了很久照片,像是厌烦了,终于打了个电话过去。   过了好几秒,电话才接通,但声音是潮哥。   “是沉沉啊!最近还好吗!”   “嗯,还好。”   “你找蒋麓有事吗,”潮哥那边声音很乱,背景声是片场混杂的人声,显得不太清楚:“他这两天挺忙的,我帮你转达一下?”   “没事。”苏沉简短道:“打错了,挂了。”   “好,拜拜!”   他挂断电话,把私下存的朋友圈照片全都删掉,当作无事发生。   第二十四天,蒋麓在深夜打电话过来,声音和缓又疲倦。   “前两天没接到电话,抱歉。”   “打错了,没什么。”苏沉已经裹在被子里,显得声音有些闷:“没事的话我挂了。”   蒋麓轻嗯一声,像是已经困极了,只是遵循社交礼貌回了这个电话。   但在苏沉准备挂断电话的前一刻,男人在电话里低低笑了一声,如同投降。   “我可能是疯了……”   “我好想你。”   苏沉方才还冷着脸,握着电话困意完全醒了,怔在那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他原本有些讨厌他这样前后矛盾的样子,讨厌他一声不吭就走了,还讨厌他身上很多很多地方。   即便找不出来,也要强行凑满一百个。   可蒋麓说出这句话之后,前面这些铺垫都顷刻消散,让那颗树芽愈发用力地抽条展叶,不断向上攀升。   “你……”少年握紧电话,像是气恼又在笑:“滚去睡觉吧。”   蒋麓在电话另一侧也在笑,轻嗯一声,又道:“晚安。”   “……晚安。”   等电话挂断之后,苏沉用被子盖住头,把脸埋进枕头里。   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刚才是不是明明可以说,麓哥,我也好想你?   他低低呜了一声,像是又被欺负到,又觉得无可奈何。   在车里的对话随之浮现,如同无声的引导。   看完演唱会返程的那天,蒋麓开车时问过他,如果真的在一起了,会怎么样。   苏沉从前遇到这个问题一直会躲,会把它当作末日般的存在,能不碰就不碰。   面对那个问题,他努力理性地得出两个结果。   一直以来,他知道他和蒋麓相互喜欢,只是不断冷处理着,尊重对方不予发展的意向。   每当体温随爱意烧起来,他们都矛盾地后退一步,像是无声发生过。   一次一次,堪称漫长折磨。   苏沉问过自己很多次,能不能换个人喜欢,不再和这个人有所纠缠。   可已经过了八年,从十岁到即将到来的十八岁。   能让他开怀大笑的,让他泪流满面的,让他动容又用力想念的,至始至终都只有这个人。   也像是最俊朗帅气的,最才华横溢的,像是注定要和他在一起的,也只有这个人。   少年躲在被子里,突然忍不住问自己。   那天的答案,本应该是什么。   “我们不可能谈恋爱。”   蒋麓说这句话时,像是在告诉他答案。   “确定关系只是第一步,后面的事,你想过吗。”   黑暗里,苏沉坐了起来,把前后的话细细捋了一遍。   蒋麓也许早就想过了,甚至早已准备了许久。   如何出柜,如何隐瞒或公开。   一直在原地踌躇不决的,是他自己。   在十八岁来临之前,苏沉,你想好了吗。   一旦踏出这一步,就绝不可以回头。   决定之后再后悔,再犹豫,都会深刻伤害两个人。   可能会伤到这辈子都不再见面,从灵魂相融的近变成绝不相见的远。   因为他从不正视,所以他们才不可能谈恋爱。   苏沉坐在黑暗里,怔怔听着窗外的悠远虫鸣声。   他并非愚钝,是一直都缺乏勇气,不敢去碰那些事。   可现在,他在渴望他。   像是草叶蔓延勾连,像是风筝被拽回掌心那样,渴望他。   他该做出选择,看一看后面的路。   夜里,论坛依旧热闹。   [主题]。   [692L/楼主]:卧槽,社畜了一段时间回来,这楼盖得这么高了?   [693L]:你回来了!!快快快敲碗等!!   [699L]:花生瓜子矿泉水嘞!排队敲碗的脚让一让!不许吓着楼主!   [712L/楼主]:这也太热情了,我明明记得这个楼很冷!那就让我再讲五毛钱的!   [713L]:我替你老板出一万块!讲不完不许走!   [714L]:你们老板最近还好吗……听到点业内消息,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781L/楼主]:好得很,消息都是假的,这不是有保密合同,咱也不能多讲咳咳。   说正题!我跟我小姐妹前几天真是努力忍住没鸡叫(捂脸   我老板不是时不时去隔壁市采风嘛,有时候会带上那位一起过去,不过都是分开住。   但是!!有一天老板还在出差,那位回来拍戏了!!   拍戏之前,他穿的那个T恤,是老板的啊啊啊啊——   [803L]:靠,刚打开论坛,被秀了一脸!   [810L]:他们两助理都很熟,也有可能是买了同款啊,这是硬找糖嗑吧。   [824L/楼主]:对,确实一直有穿同款,还有同款外套。说外套特别好笑,前任导演送了件贼拉风的外套给那谁,然后老板看得也不知道是眼馋还是想贴贴,还拜托人去国外买了件同款,穿回来就在那谁面前嘚瑟。   啊啊又扯远了,咱们说回T恤。   重点是!老板个子高,比那谁穿的大一号啊!这不就会显得很明显吗!   那谁回剧组的时候没注意,也可能是在忙工作没顾上。   我们男同事都特别傻,看见了跟没看见一样。   只有我和我的姐妹找了个角落快乐鸡叫啊啊啊啊,这种小细节简直了!!   [855L]:对不起,说到大一号我想歪了……   [859L]:姐妹我也想歪+10086,大一号好啊特别好……   [971L/楼主]:我这次来是想讲个别的!不提什么T恤了!让我梳理一下思路,等等!   [972L]:打断一下,你家老板是不是特意没去学校,等着那谁呢?   线索一被抛出,帖子里登时炸开锅。   什么!!那谁居然没去大学上课?学校能干?   对对对,我邻居家的姐姐就是去那个大学读书的,还说开学日特意去蹲那谁,结果一整个学期都没看见人。   不是吧——不过算一下,还有两部要拍,好像是可以休学两年互相不要太影响??   楼主也是看见高楼狂起,跟着按捺不住。   [2091L/楼主]:咳咳……据我所知,是的。他是在等他。   [2113L]:这就是爱情啊!!这踏马还不是爱情吗!!   [2217L]:这两个人去结婚好不好!还等什么呢去结婚啊求求了!!!   [2333L]:我室友问我为什么在对着手机狂笑,我脸好痛,楼主都怪你!   [2391L]:不要岔开话题!这个糖我早就暗搓搓嗑过了,楼主你快讲啊别酝酿了(叉腰   [2451L/楼主]:我这次回来,是因为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那谁有时候,其实会故意在剧组里写作业!   你们想想,平时写作业不都是在书房,谁乐意背着参考书卷子到处跑啊。   但是,每次那谁在等戏的时候写作业背书,老板都会忍不住蹭过去跟他废话几句。   什么帮忙抽查背书咯,跟他讲题目咯,帮忙算不会的题咯,其他人都只能悄悄看着!哪里还有插话的地儿!   [2498L]:等等!我觉得LZ你嗑的角度不对。   有没有可能,这是那位在宣示所有权,然后你家老板愿者上钩了!   你老板肯定要给人讲戏,跟别的演员有时候低声说点什么,对不对?   但是能公开借着写作业贴贴的只有他们啊!这才是那位的小心机吧!!   [3105L]:啊啊啊啊突然能看到那谁醋了的样子,可爱爆了!   [3171L]:这不就是你情我愿地表现占有欲!还是这个姐妹会嗑!!   [3234L]:大庭广众之下小情侣干嘛呢!我喜欢多来点嗷嗷嗷——   [3461L/楼主]:卧槽,大师我悟了——原来是这样!!   再过两年他们结婚,我要随个9999!! 第135章   这一段分别, 时间久到离奇的地步。   七月二十六日,苏沉正式杀青,分剧组还在外地拍戏, 没来得及赶回来。   苏沉没有开口问, 但经纪人老吉主动提过一次, 说现在最后一部的动画和特效部分都在制作中,蒋麓一直在到处飞, 估计是所有人里最晚休假的那个。   主角杀青日依旧有烟花和欢呼声,还有一张张的合影留念。   苏沉看见隋虹抱来蒋麓托人送的花束,额外往人群外看了一眼, 确认他真的不会回来。   “这是剑兰吧,颜色选的真好啊,像朝霞一眼。”隋虹抱着花很感叹:“蒋导还是用心的, 早早就把花送过来了。”   “哦对了, 这次你比他先回时都,送风筝的事是交给我还是?”   少年收回目光,笑着摇摇头。   “我放在他门口就行, 保洁阿姨不会乱收的。”   “好,那还有什么事你再跟我说。”   回酒店收拾行李的路上, 苏沉坐着车回望退后的景物, 以及仍在聚拢拍戏的人群。   他抱着花, 觉得今天的风很大。   剧组一直热闹, 但他内心的冷清,只有一个人可以融开。   给对方的倒数第二份杀青礼物,是一只灰狼风筝。   异形风筝做得惟妙惟肖, 还拖着长长的尾巴, 能随风摇晃。   拿到这只风筝前, 苏沉还想过对方会以什么样的笑容收下。   “又不是狗,为什么要摇尾巴!”   然而预期的交谈并没有出现,他们根本没有见到面。   对门像是彻底搬走了一般,门再没有打开过。   上次深夜里的那个电话,像是在极力控制,又像是什么都不顾了。   少年拿着风筝走到他的门前,试探性敲了敲。   你会不会像上次那样,其实一直躲在这里,又在忙什么拍电影的秘密工作?   走廊里空旷寂静,连路过的人都没有。   他很讨厌这种被隔离在另一重世界的寂静感,像是自己变成那个暂时失聪的人。   真是奇怪。想念会滋长扎根,藤蔓般长出尖刺,扎得人坐立不安。   他并没有非说不可的话,可就是想看见蒋麓,站在那个人的身边,哪怕只是共处一室也好。   焦灼感像高热一样难以驱散,烧得人胸口发闷。   少年抱着风筝在走廊里站了很久,像是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等他回过神,对门仍是没有任何声音。   苏沉把风筝挂在门把手上,准备发个消息然后走人。   「麓哥,风筝在门口,我很想你。」   输入之后思索,删除前面两个字,又删除后面四个字。   他看着手机屏幕很久,只发了中间五个字。   麓哥,我把送给你的风筝放在门口了。   已经有几十天没有见面,我总觉得剧组缺了点什么。   有时候在朋友圈里看到别人镜头里的你,我会想,你一次一次在镜头里看到我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麓哥,我好想见到你。   你知道我的性子,能说出这句话……已经能让我憋上很多天了。   很开心那天晚上听到你说想念我。   见不到你的日子,怎么会像发烧一样,让人觉得哪里都不对。   我才是幼稚鬼。   手机震动一下,对方回得很快。   「感谢,休假愉快。」   苏沉脑海里漂浮过的许多句话最终都没有落进手机里。   他靠着蒋麓那扇紧闭的门,在回复里写我好想你,然后删掉,再写,再删。   无意义的重复了,少年突然怔了一下。   他的手指停留在这四个字的九宫格上,想起每个字对应的数字。   9496,我好想你。   他恍然间转过身,看向那把没有再改过密码的锁。   手指再次按下这四个数字。   9496,我好想你。   电子锁的数字依次亮起,如同被重复无数次的来自另一个人的心意,在此刻咔哒一下应声而开。   门打开了。   苏沉站在缓缓打开的门前,看见许久没有人来过的房间,突然很想为这一刻笑,又想为他们两流泪。   他拿着风筝走进去,像是收到邀请函的客人。   那次他给蒋麓煮汤圆的时候,虽然知道了密码,却一直不懂对应的意思。   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年,连第八部都即将全面杀青,他终于打开这扇门,像是走进对方从未封闭的内心深处。   房间闷了很久,保洁员遵照嘱咐,从没有贸然进去过。   苏沉一个人给这个偌大的套间通风换气,替他扔掉冰箱里过期发霉的食物,以及整理桌面上没来得及收好的手记和便签纸。   然后像是有所感应般,带着风筝去了侧边的小房间。   酒店套间布局类似,都有侧卧和书房,不同房间都会被不同拥有者改造成各类功能室。   与苏沉的收藏室对应的位置,是一间储藏室,房间里并没有上锁。   这里有数个保险箱,里面可能放着合同、账本,或者其他机密性文件。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个编号清晰的储物箱,里面装着不同的母带、纪录片、剪辑样片,以及大量的特效备份文件硬盘。   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最高处,已经挂了七个风筝。   每一个都被仔细贴好防护膜,薄膜上还写了细密的文字。   苏沉仰头看了很久,由于距离很高,辨识字迹不太容易。   「受赠于2010年/ 当时沉沉在生我的气>-<,没事,哥哥还是喜欢你。」   「受赠于2009年/ 总算是解脱了,今天这一年很不容易。还好,扛下来了。」   「受赠于2008年/ 一年连着收两只风筝,演得快吐了。沉沉今天笑得好可爱。」   ……   他踮起脚一个个看过去,像是顺着风筝们回溯过去的每一段日子。   也看见风筝背面,写字的那个人柔和的笑容。   他似乎已经听过蒋麓说过许多次喜欢,唯独没有亲耳听过。   对经纪人,对着镜头,对着他煮的汤圆,对着每一只风筝。   不厌其烦的,坦荡又直接的,说了一遍又一遍。   喜欢,很喜欢。   少年拨通电话,倚着墙仍仰头望着漂亮如美术品的天花板。   “蒋麓,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吗。”   电话背景声里混杂着电机和焊接的呲啦声。   蒋麓走远几步,伸了个放松的懒腰。   “去飞机场的路上?”   “不,我在你的书房里。”苏沉慢慢道:“很巧,我突然想起来你的密码了。”   电话另一边安静了一会,笑意加深。   “哥哥的字好看吗?”   “嗯……”苏沉望着那些风筝,开口时眼睛里也在笑:“我可是什么都看见了。”   “你猜的好慢。”蒋麓像是在发牢骚,其实声音很宠:“不过也是,我每次想你的次数多一点,总是在前头。”   “我还在特效公司谈合同,来不及回来看你最后一场杀青戏。”   “……我很想你。”苏沉握着电话,低低道:“麓哥,真的好久没有见了。”   他不再隐瞒,不再压制自己。   声音像是春日的雪,在温暖里缓缓化开,柔软又清澈。   “我十月回来,”蒋麓低笑道:“虽然工作得一直忙到年底,但我一定会找个时间见见你。”   “你会陪我去艺考吗?”   “当然,我答应过你。”   苏沉长长嗯一声,舍不得挂断电话。   “就快回来了,你在时都休息一阵子,慢慢准备考试的事。”   蒋麓因工作分身乏术,此刻也只能在电话里与他靠近一会儿:“到时候见。”   他们的碰触终于变得真实又温柔,但犹觉不够。   实在不够。   此刻像是再说什么,都会拽着另一方立刻订下机票飞过去,去见面,去接吻,做任何事。   苏沉用手背冰着脸颊,用理性压着自己结束对话。   “好,到时见。”   七八月正是放暑假的时候。   苏峻峰接苏沉回家时,照例预先透露下家里大餐又做了哪些好吃的,聊到一半想起什么,笑起来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上回我去学校聊艺考的事情,还碰到你同学帮你留了暑假作业。”   “高二下了,作业真是不少。”老爹比了大概一分米的厚度:“卷子和习题本加起来,有这么多。”   苏沉在教弟弟怎么系红领巾,闻声想到什么:“多亏他们帮我留着,我们学校的卷子听说还有黄牛倒卖。”   “过几天我能请朋友们来家里玩吗?”   “当然可以,到时候我跟你妈把弟弟带出去,你们玩多久都行。”   “哦对,还有这个。”苏峻峰拿起一个文件夹,把影印好的手抄卷递给苏沉:“这里一套五卷,也是你蒋阿姨的得意之作。”   “她好像在教完你麓哥之后对这个很感兴趣,最近还在跟教辅出版社合作出卷子,估计销量会很火。”   苏沉取出卷子一看,感受到来自蒋姨沉甸甸的爱。   “我……这就发短信说句谢谢。”   苏峻峰一路开着车,时不时看着后视镜里一块玩耍的两个儿子,很是感慨。   “每年断断续续地看见你,每次都会变化一截,都有点不习惯。”   “你还记不记得,刚去试镜那会儿,我跟你妈妈还能把你抱在怀里打盹,现在已经奔着一米八去了?”   “已经超了,”苏沉笑道:“现在一米八二。”   “嚯,那确实快比我高了,”苏峻峰回头看大儿子一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长江后浪拍前浪,你再过两年,至少得一米八五。”   稳稳已经要上小学了,每次见到哥哥就像树袋熊一样赖在怀里。   小朋友活泼好动,但是被教得听话懂事,而且身上总有一股很好闻的奶香味。   聊天的功夫,他拿丝巾在脖子前面打了个蝴蝶结,很得意地仰起脖子。   “哥哥,看!”   苏沉哭笑不得:“不是这样……我再教你一次。”   苏峻峰看着兄弟两一直感情不错,笑了笑道:“你不是在演戏吗,一直有幼教机构,甚至还有演艺公司来找我们。”   “聊稳稳的事?”   “嗯,他们说可以一条龙式包装,甚至在稳稳刚生出来的那年就拿着片约找上门来,说是能针对他打造从一岁到二十岁的不间断戏约。”   “我跟你妈妈想了很久,觉得该尊重你弟弟自己的选择。”   “他如果喜欢唱歌跳舞,去往那个方向发展也可以。”   小朋友拱在哥哥旁边,闻声洪亮道:“但是我要开飞机!”   “对。”苏峻峰耸耸肩:“你弟弟坚持要走这条路,不知道再过十年会是什么样子。”   苏沉莫名松了一口气,觉得庆幸。   “刚开始听说会有弟弟的时候,我担心过。以后会有人不断把他和我做比较,或者因为我欺负他。”   苏峻峰想起妻子再度怀孕时他们的担忧,有些后怕。   “但愿这件事没有给你造成什么压力……”   “也还好?”少年揉了揉小朋友的脸蛋:“稳稳这么可爱,哥哥一直很喜欢哦。”   “哥哥亲亲!”   苏沉一低头,被用力亲了下脸。   车里笑声一片,很是温暖。   回时都之后,拍摄广告和一系列访谈活动也安排进了行程。   大概是铃姐走之前有严谨完整地交接过,老吉没有把事情拉得特别密,每周只用工作三天,其他时间都可以自由支配。   出于各种原因,苏沉邀请初高中的朋友们来家里做客,受邀者有男有女,一共有八个人。   他的家人很支持这样的小聚会,还特意准备了大量零食果汁和桌游,把客厅装点的很有气氛。   同学们收到邀请时都有些不好意思,但最后都到齐了,还纷纷带来了不同的礼物。   八个人里有几个互相不认识,但这个年纪的小孩只要有一两个话题都很容易聊得来,问题倒也不大。   大伙儿凑在一起玩大富翁和狼人杀,自然而然聊起来学校和剧组的事,气氛很嗨。   “你们班是老强在教书吗!他布置作业超抠的!!每次就勾几道题,像是舍不得让人做!!”   “哎哎,苏沉你要是九月来上课的话,能看到咱班主任当众跳肚皮舞,是期末考试打赌输给我们的哈哈哈!”   “肚皮舞?!那我自愿提供草裙!!”   “话说这期暑假作业查不查啊,不查我就懒得写了……”   “来来来,我带了,不会可以先拍着!”   苏沉处在靠中间的位置里,听得聚精会神,在静悄悄地温习平行世界里属于他的另一种生活。   剧组里到底成年人居多。他喜欢和同龄人相处的气氛,但总是机会有限。   大家见他很喜欢听,便主动分享这一年来学校里大大小小的事儿。   譬如有流浪猫跑到礼堂里听年级主任讲话,生物课有谁弄爆了猪心溅得大家一身水,还有化学课上很酷炫的好几个实验。   与之对应的,他们也好奇他日常的生活。   哪怕在学校里就悄悄问过一些,但也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你们现在应该什么都在用绿幕拍吧?”   “我要问第七部!!我家子真死了吗!!呜呜呜子真!!”   “我好好奇,剧组伙食怎么样啊……”   一听说是吃自助餐,所有朋友流露出一模一样的羡慕神情。   “自助餐,这也太爽了!”   “在学校吃什么都要刷卡,肉价还贵,心疼死我了。”   “真好啊,我也好想去哦……”   苏沉翻出几张照片给他们看,补充道:“其实吃久了……还是会腻。”   有人已经抓到重点:“午餐有烤乳鸽和披萨!”   “我看到寿司了!!”   “沉哥你还缺不缺腿部挂件,一米七能说英语特别能吃的那种!!”   他们边吃边聊玩了一下午,在黄昏时才依依惜别。   “开学见呀!!”   “好耶,我有麓哥微信了!”   “再来一张合影,感谢!我妈超喜欢你的!!”   等大家散去了,苏沉收拾好客厅里的布置,听见楼下购物回来的爸妈在跟他们打招呼。   小朋友噔噔噔跑上楼,看见哥哥时脸颊还是红扑扑的:“是不是麓哥哥来了!”   “麓哥哥上次给我寄的飞机模型我已经拼好了,是P-51战斗机!”   “还有F-20和F-23!也全都涂好颜色了!”   苏沉还在换垃圾袋,顺口解释:“不是,是哥哥的初高中同学……你说麓哥经常给你寄模型?”   稳稳快乐点头:“对!麓哥哥还说等我上小学了就带我去看航模展!”   “好棒啊——”苏沉假装吃醋,露出苦闷的表情:“我都没有收到过礼物!”   稳稳立刻急了,噔噔噔又跑到自己房间里,把平时最宝贝的一架飞机模型抱了出来。   “送给你!!”   苏沉作势要拿,看见小孩子眼睛里都亮闪闪的。   “你不觉得可惜?”   “我做废了好几次,”小孩儿真诚道:“这个送给你!庆祝哥哥今年终于下班了!!”   ……确实该庆祝一下。   苏沉没推辞,仔细收好礼物,把它放在自己书房的显眼位置,听小朋友骄傲又自信地讲飞机型号轰炸范围之类的内容。   稳稳讲到一半,看见哥哥在笑着看自己,感觉有被鼓励到,爆料道:“还有哦,我问过麓哥哥,说哥哥每天都在忙什么。”   “嗯?”苏沉好奇道:“他怎么说?”   “麓哥哥夸了你好久!”小朋友快速回忆道:“他说你背台词比任何人都快,演戏的时候像精灵一样,而且是剧组最聪明的人。”   “麓哥哥还跟我说,沉哥哥演戏从来都不怕吃苦,其实他一直很心疼你!”   小孩确实思路清晰,跟竹筒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听得苏沉脸颊发烫。   “好了好了,听到这些已经够了。”   稳稳还没复述完,少年已经有点沉不住气,哭笑不得:“你们平时都在聊什么啊,居然会说我的这么多事。”   小朋友用力点头,露出憧憬的表情。   “妈妈说,明年你就要去读大学了。”   “我要去读小学的话,是不是就在大学旁边?到时候每天都可以看到你了吗?”   “不一定,”苏沉揉了揉稳稳毛乎乎的小脑袋:“但是我会经常回家,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打游戏。”   他本来想加上一句,麓哥也会经常过来。   但想到未来可能发生的变化,又把这句话按了下去。   如果今后出柜……恐怕这个名字会变成家里的一个禁忌。   苏沉忍不住想,父母都受过高等教育,不知道对这种事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至少在铃姐那里,他们破釜沉舟过一次。   也许是在那一次发生的时候,蒋麓就已经做好全部准备了。   那么……我呢?   他许久没有说话,梁稳便仰起头看他。   小朋友对情绪变化一向敏感,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脸。   “你怎么不开心了呀。”   “如果……我是说,如果。”苏沉低低道:“以后麓哥哥再也不来我们家了,你会想他吗。”   梁稳大吃一惊:“麓哥哥要死了吗!!”   “不是,”苏沉被逗笑:“可能因为工作,要去很远的地方,出差之类的。”   梁稳不假思索:“那我就开飞机带你去见他!”   “就算麓哥哥去南极了,我也要带你过去找他,一定能找得到!”   少年俯身亲了亲弟弟。   “好,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九月一到,《重光夜》如约放映,再度上线各大卫视。   但这一次不同于以前数部,由于预告片带来的扩散效应好到离谱,当天播放直接破了八亿。   这个数字出来的时候,微博热搜同步登顶,以至于营销号们都进入考试阶段,拼了命地蹭热度,盼着能跟着数据上天,靠最快截图玩梗拿个万转。   #《重光夜》收视破亿#   #姬龄拍的重光夜#   #元锦 美到登仙#   #《重光夜》收视破五亿#   热门TAG是一个接着一个,看得人目不暇接。   但更多人都处在双开状态,大屏幕用来放剧,同时高强度刷手机跟着话题快乐团建,两头都忙不过来。 第八部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经费花的太值了。   明明之前很多小道消息说,因为收视过冷,投资方腰斩了对剧组的投资,按理说这一部好不到哪里去。   但是从OP到场景布置,一切都惊艳到可以逐帧截图做桌面背景。 第八部开篇镜头便是迁都之后的淮京,想象力之强已充分震撼人们的视觉。   宫城讲究宏大壮观,园林却是小桥流水,按理说是背道而驰的美术风格。   可蒋麓镜头下的淮京,是水与桥之城。   长柳烟波的美,断桥残雪的美,全都被恰到好处的融在每一个角落里。   哪怕是空镜头里一只水鸭摇尾而过,水面映照的古城一隅也漂亮到惊心动魄。   很多人看得惊诧,没想到场景美学能精细到这个角度,有业内人士直接出来爆料,说这个都城的水绝对是‘调过色’的。   众所周知,被污染的水渠一般都是不透明的暗绿色。   能把水质养到令人一眼看到澄澈江南的地步,要靠半年以上的固化护理,一看就是有高人指点过。   淮京城景结合了诸多古画里的飘逸情景,以建筑和兰竹之美渲染放大,看得人直想买门票去那里长住一段,感受剧中人的快乐。   而宫城的虚实结合,更是拍得令人称绝。   高处有飞瀑穿廊,空中有廊桥九曲。   旧宫城的古老庄严被花石水桥的语言重新转换,小处可从窗中窥景,大处可见澎湃之观。   书里的淮京被完整呈现,深蓝淡紫里琉璃瓦凛凛生光,浅绯湖绿里花木盛放。   导演如同在做一道极复杂的主观题,在看似简单的题目里踩准每一个得分点,保留住观众想看到的所有细节,又摒弃掉一切重复或无味的元素,予以最准确的完整塑造。   单单是场景都美到令人移不开眼睛,剧情的冲突处理,人物的勾画塑造,更是步步高升。   从各大卫视收视率稳步攀升这一点来讲,就已经是最诚实的反应了。   ——第一集 从时间倒退开始讲起,叙事清晰简洁,让八十岁的老太太也能一眼看懂,随之入迷。   @羊驼吃草莓:好久没有全家一起守着看电视了……特别是现在大家都在用电脑了,客厅电视头一次这么受重视,好怀念啊,感觉像是第一部刚播出的时候!而且拍得特别好看,两集放完我姥姥都在问还有没有哈哈哈哈!真为重光夜感到开心!   @川川想养斑点狗:牛逼!!蒋麓牛逼!!苏沉牛逼!!闻姐牛逼!!!我没话说了我去二刷了,爽啊!!   @元锦你多笑一笑行吗:人已经看傻了,这就是传说中充满爱意的镜头吗!!妈的这个打光,这个妆容,我锦皇的战损美也太绝了,让我再舔一口prprprpr   @一杯分寸:好看好看好看好看!!多来点!!我买会员你一天更八集行不行??   爱是一种难以掩藏的事物。   导演对剧的爱,导演对演员的爱,演员对剧和角色的爱,全都可以被镜头清晰记录和保留。   任何年代的观众都不是傻子,能清晰分辨作品好坏,品出创作者对其的执着和深爱。   《重光夜》一冲升天的这一晚,蒋麓还没有结束在特效公司的忙碌,助理们代为保管的四张电话卡都已经被打到数小时占线。   广告商没想到这回居然能赚这么大,数钱都快数傻了。   这收视率跟他妈牛市一样疯涨,涨得让人担心屏幕都不够更新的,还有这种好事?!   没等明煌公司表态,又一波人冲过去要求补插广告,增加贴片广告,增设中场广告,用特效暗植入广告,快快让他们也蹭一笔。   所有利益相关和无关者今夜都守在屏幕前,看得目瞪口呆。   电视剧都播到第八部了,居然还能翻红??   不是第六部拍砸了吗??真砸假砸啊??   那些观众不都嚷嚷着再也不看了退坑快乐了吗,今天晚上全都回来了?而且怎么好像比第一部开播的时候还要火!!   由于打分人数过多,某瓣页面都崩溃了一阵子,再恢复时直接公开了评分。   起步9.5,高到史无前例。   [HeyJude]★★★★☆:少打一颗星怕CGY骄傲。蒋麓!你争气啊!!真男人就给我从头硬到尾!!!   [我哭了谁哭了]★★★★★:都在狂夸服化道,那我来夸剧情!这么长的连载很容易出现凑时长或者套路性的内容,好在闻姐绕开了!!今天一早跑到书店排队的我说一句,真的不亏,六点起床抢书太值了!好期待后面的内容是怎样呈现在电视剧上!   [灿烂烂烂]★★★★☆:蒋麓你给我硬到底+10086!如果撑到最后剧情内容都没崩我就把这颗星补回来!不光补回来我还要拉我姐妹都注册账号过来打分,蒋麓你听到没有!!!   [挚爱不沉]★★★★★:怎么都在夸蒋麓,我要猛吹一波苏沉。有几段绿幕戏能想到难度有多大,演得太他妈好了。这个打分我在预告片放出来的时候就想给,只靠眼部特写就能诉说故事的功力这么多年一点都没有减少过!我沉太强了啊啊啊姐姐爱你[比心]   苏沉围观着这一场观众的狂欢,知道一切只是刚刚开了个头。   现在放出的画面,还只是第一集 和第二集。   正如长篇剧评里的书粉剧透,后面深水寻书和最终之殿,从画面到剧情冲击力都已经到了天花板级别。   他清晰知道,蒋麓这一部处女作,绝对稳了。   所有的夸奖和称赞,都还没有到达最巅峰的高度。   新人导演能够做到这个高度,已经远远超出包括他在内的预期。   最初重光夜能够席卷全国,并且在海外都大肆畅销,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想象力的强大构造。   从世界观到具体情节,再到一个个伏笔和反转,能让人感觉到过山车般的起伏变化便是闻编剧本人的功力所在。   而卜愿则是在这个高度,将故事充分放大优势,给予观众第一次在奇幻世界的疯狂体验。   天有重光,宿命一转。   宏大场面的表达,个人命运的翻转,都在电视里变成具体又生动的无数个画面。   第一次看重光夜所带来的感动震撼,是许多后续拍摄者都无法匹及的。   哪怕邵海沿努力复刻,杜殷设法提升,也不及卜愿一半。   老导演的四合院里放满了奖杯,确实全都货真价实。   在此期间,一度只有颜电触摸到了拍这部剧的精髓。   秘技被她写在导演手记里,只有两个字。   「真实」。   能在最深处打动观众的,唯有最极致的真实。   她凭借雨雾遇龙的片段斩获最佳导演奖,也把苏沉引领到了巅峰之处。   现在,蒋麓接棒前行,像是吸收继承着前面所有人的记忆和经历,去挑战全新的海拔。   业内在火爆场面前难免有阴阳怪气的,在第一集 播完的时候就有人出来挑事。   [李涛,二十岁的导演真的能拍出这种级别的片子?]   [猛料!我好像在人员名单里找到破绽了!蒋麓是抢了副导演的头衔吧?]   [保送完视帝又要保送天才导演了?明煌娱乐的算盘打得我在美国都听见了!]   也许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也许是有意靠撕逼赚一波流量,真有营销号跟着分析,猜测这片子是不是蒋麓代拍。   蒋麓本人已经半年没更新过微博了,似乎日常忙到抽不开身,最近一条微博是半夜煮泡面放了两根肠。   现在随着剧集热播,数百万的粉丝跑到他的微博底下留言,清一色的夸人牛逼。   夸完蒋麓还不够,剧粉再意犹未尽地去找苏沉的微博快乐团建点赞,以及跟所有参演的演员夸一声牛逼。   至于‘代拍说’、‘抢功说’,都没翻起太大水花,还会被嘲弄几句。   “不是他拍的,难道是你拍的?!”   “攒点钱买个会员吧宝贝,纪录片会拍导演和主演全程,山楂影视就有看的,实在不行我借你。”   “人家的二十岁就是这么叼不行吗!主演还十五岁拿视帝你看人家骄傲了吗!”   形成极大反差的是,现实里安静一片。   苏沉该上学上学,入学考试时做错了几道题,还在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分到别的班里去。   家里静悄悄的,爸妈去上班了,小朋友也去小学读书了。   菜价依旧没有涨,小区门口依旧有人拿水盆偷偷卖现钓的鲫鱼,世界依旧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可在网络世界里,疯狂追剧的人在嗷嗷待哺,嗑CP的讨论原书的已经刷了几千楼,数百万人在激情冲浪快乐看剧,仿佛在蹦一场前所未有的赛博迪。   真是嗨啊——嗨爆了!!   看爆剧的快乐居然这么好,好多年都没体验到了!!   《重光夜》,你还可以再爆一点,第八部大结局的时候一定要加油啊!   苏沉正式迈入高三阶段,生活变得平稳简单。   周一到周五好好上学,晚自习时间会被经纪人接去拍广告,偶尔会请假去参加节目录制,老师都会爽快批准。   直到十月到来,他背着书包放学的时候,看见门口有一阵骚动。   保安在大声维持秩序,还似乎有家长忍不住在尖叫。   苏沉背着书包顺着人流往前走,首先看到一辆停在路边的TurboS.   蒋麓骚气又张扬地靠在车边,笑眯眯地眨了下眼。   “哥哥来接你放学。” 第136章   他站在人群里, 一眼望见他的时候,像是感觉世界也停止了几秒。   数月不见,再看见喜欢的人, 像是在沙漠里闷头走了很久很久, 然后突然被涌泉清流环绕包围, 能感觉到自内向外的欢欣。   有人已经认出是蒋麓,还有家长想凑过来合照。   苏沉还愣在原地, 没有立刻缓过来。   后排车窗摇下来,小朋友冒头大叫:“哥哥!快上车!”   蒋麓微微侧头,邀请他坐副驾驶。   “快来。”   苏沉扬起大大笑容, 快步上车。   在惊呼尖叫里,保时捷疾驰而去,嚣张又浪漫。   上车以后, 蒋麓熟门熟路往苏家开车, 跟回自家一样。   这些年,他在苏家断断续续住过很多次,今天一回时都, 梁谷云邀请他回来吃饭,蒋麓也痛快应允。   苏沉接过后排弟弟递来的彩虹糖, 打开盖子时, 见蒋麓在瞄他, 摊开手心倒了几粒, 喂到他的唇边。   男人张口接住,借势亲了下他的手心,两人坐在前排都在笑。   “梁姨邀请我好几次, 今天回时都, 刚好去你家吃个饭。”   “难怪她今天起一大早去买萝卜排骨……”苏沉慢悠悠道:“我都不知道你要回来。”   稳稳坐在后排, 还被绑好了安全带,好奇道:“麓哥哥回时都呆多久呀。”   “两三天吧,之后还要出差,去美国一趟。”   “真的只呆两三天,好短啊。”小朋友现在才明白沉哥哥说的话,坚定了自己将来要开飞机的梦想:“这样的话,周末我陪你们玩好了!”   小孩子性格开朗大方,试图用大人们爱他的方式给予同样的爱。   车里两个大男生愣了下,相视而笑,有点被小朋友宠到。   “好,”苏沉回头看他:“你想怎么陪我们?”   “哥哥们想去哪,我就陪你们一起去!”   蒋麓存心逗他:“那哥哥要是去公司里加班一天呢?”   小孩很努力地想了一会:“我就站在旁边给你们扇扇子!我写作业的时候妈妈也这样!”   苏沉被弟弟可爱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   “你还真是提醒我了。”   “哥哥好久没有享受过周末,平时周六日一样要拍戏。”   他跟经纪人打了个电话,后者查看了一下档期,爽快答应。   “周末好好玩!狗仔们要拍也没啥,有事随时打我电话!”   电话挂断,车子驶入小区地库。   “所以周末怎么安排?”男人跟助理吩咐着把会议往后退,同样充分配合:“我开车,去哪都行。”   蒋麓在时都过得像个旅客,各大旅游景点基本都没去过。   他小时候跟着舅舅在各大片场跑来跑去,十四岁往后基本都住在重光夜剧组里。   有些普通人习以为常的记忆,对他反而很新鲜。   苏沉想了几个去处,犹豫道:“动物园?”   稳稳摇摇头:“是陪你们,不是陪我。”   “动物园不错,”蒋麓提了精神:“我还没去过。”   小朋友长长啊了一声,像是看灰姑娘一样露出同情的眼神。   “哥哥真的从来没去过吗?”   “没有。”蒋麓忍笑道:“哥哥小时候被外星人抓走了,长大了才放回来。”   于是在后半程的聚餐里,小孩全程都用同情又安慰的目光给蒋麓夹肉,把人的饭碗塞得满满当当。   苏沉看得好笑,把碗也递过去。   “你沉哥哥也是很小的时候去过动物园,已经十几年没见过长颈鹿了。”   梁稳特别配合地把一大块鱼肚子夹给他,眼神感慨:“原来我是这么幸福的小孩!”   梁谷云做饭手艺极好,这些年还刻意进修过不同菜系,每次迎接两个大儿子回家时都会做各类菜色丰盛的佳肴,里面都是滚烫又美味的爱意。   苏峻峰一般在旁边摘菜打下手,以及提供小白鼠的试吃服务。   听说他们要去动物园,苏峻峰想起来什么,一拍巴掌:“这样,我们也去,帮忙照看稳稳。你们两放心玩,也不怕走到一半小孩丢了。”   “时都动物园两年前翻新之后,开放了租车进园的服务,还能看到跑来跑去的老虎,有的熊胆子很大,还会过来摸车门。”   梁稳试图抗议:“不是我去陪他们吗!”   “你啊,不被狮子当点心吃就不错了!”   周末恰好天朗气清,空气含着初秋特有的旷远清透,很适合出门。   他们结伴出行,去了城郊的时都动物园。   苏沉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七八岁的时候,再看这里一切都变了样子。   成群野鸟自由栖息在内湖的灌木之间,不再被铁笼束缚住翅膀。   有天鹅巡游来去,还会主动找游人讨要玉米粒。   动物园门票降价很多,但把盈利项目全部换到投喂上。   给羊驼有专门的草料,给猴群有新鲜的水果篮。   就连喂老虎和狮子也有特制的铁签,可以插着鸡胸肉隔着栅栏互动。   成群的火烈鸟好似顾盼张望的水彩色块,长颈鹿好像还是小时候的样子,睫毛长长神态温顺。   苏沉进园前带了鸭舌帽,一路基本没有被人认出来,玩得很愉快。   他和蒋麓并肩前行,终于放下许多工作压力,咔嚓咔嚓拍照时一直在笑。   蒋麓真是第一次来,看猴子都可以看很久。   苏沉觉得新鲜,问他小时候妈妈都是怎么陪他的。   按蒋姨的性格……会不会是塞一堆卷子,或者拿出科研仪器之类的?   “小时候一直是舅舅带我,闲着没事,可能会带我去爬山。”蒋麓一边给猴子喂香蕉,一边回忆着童年:“他老人家年轻的时候很爱爬山,大概在我九岁的时候,把国内几个名山全都爬了一遍,扯着我四点钟起床出去看日出。”   又是舅舅,又像父亲,其实也留下了一段很深的亲情回忆。   “我妈她比较彪悍,也带过我一段时间。”蒋麓回头看向苏沉,等着看对方的表情:“她很喜欢玩枪,会带我去射击场。”   苏沉听得一惊:“真的假的?”   “小孩不允许摸枪,但是可以在旁边看。”蒋麓比了个端霰弹枪的姿势:“砰砰砰砰,声音很炸。”   “那哪是陪我出去玩,基本都是我在陪他。”   苏沉默默点头,对蒋阿姨有了全新的认识。   她真是度过了一段剽悍的人生……   两个小分队在偌大园区里分分合合,最后聚在鹦鹉园前一起合影。   路人偶尔会认出他们,但多是笑容客气,会用力比大拇指。   “新一部很好看!”   “沉沉超棒的,爱你!”   大伙儿互相打个招呼,距离保持得刚刚好。   中午用餐之后,大家一起去了半球状的巨大鸟场里,仰头看树丛见红蓝各异的鸟儿们。   有饲养员用胳膊举着羽翼漂亮的金刚蓝鹦鹉,示意游人们排队合照。   “来,茄子——”   “不要乱动哦,让鸟儿自己站好就可以啦。”   超大只鹦鹉很配合饲养员的指令,偶尔讨要一小块苹果当作奖励。   梁稳过去和跟自己半身高的鹦鹉拍照时,还被碰了碰脸。   “它在亲我!”   “好漂亮。”蒋麓感慨道:“可惜不能养。”   “听说国外有的地方葵花鹦鹉漫天飞,像鸽子一样到处都是。”苏峻峰瞧见队伍往前挪动,主动把自己的位置让给苏沉:“沉沉先去吧,我帮你拿外套。”   苏沉又咳嗽起来,像是喝水太快,有被呛到。   饲养员示意鹦鹉迈步上胳膊站好时,他蓦地嗅到什么,单手比了个暂停的动作。   鹦鹉张开羽翼扑棱了一下,剧烈的风扑向苏沉的脸颊。   少年骤然咳嗽加剧,一下子没有站住,半跪着有点支撑不住,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你怎么了?!”蒋麓脸色立刻变了,搀扶起他往旁边挪。   仅仅是十几秒,他已经咽喉开始水肿,呼吸越发困难。   人群注意到异样,有人已经认出是他们,窃窃私语。   “那个人长得好像苏沉啊?”   “不会吧,明星怎么会来动物园玩。”   “看他咳的好难受啊,有没有人给递个水?”   饲养员也看出来情况不对劲,示意同伴帮忙接过鹦鹉维持秩序,脱下手套过去帮忙。   “你们去通风良好的地方,医疗室离这里大概六百米,我叫保安开车带你们去。”   苏沉的咳嗽声已经伴随着哮鸣音,严重到意识都在涣散。   梁谷云急得不行,想帮忙喂点水又怕加剧症状,帮他解开脖颈前的纽扣,轻轻拍背。   “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啊。”   蒋麓转身看向鹦鹉,想起之前拍雪景时,他在孔雀身边也突然咳嗽。   “他会不会是对羽粉过敏?”   “过敏?!”   此刻游人里有个年轻女生冲过来,从随身包包里掏出吸入器。   “他是不是哮喘发作了?需要这个吗?”   她身边男朋友跟着跑过来,像是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掏出个还未拆封的新装。   “这个你们拿着,还没用过。”   梁谷云匆匆接了,但不敢贸然给他用。   “没事没事,你们先备着,我们还有。”   “谢谢!真的谢谢你们!”   混乱里,有保安开电瓶车过来,载着他们快速去了医务室。   医生简单判断一刻,确认是哮喘症状,直接劝人去医院做完整判断。   “医生,这个东西是别人给我们的,可以用吗?!”   仓促里,医生已经打完120电话讲了大概病情,转身拿着药瓶看成分。   “可以,我教你们怎么用。”   他把苏沉的头微微往后调整,让气道充分打开,同一时刻蒋麓已经快速拆掉外包装,把吸入器递到旁边。   “这个是气雾剂,所以要快速上下摇晃,”医生按着苏沉脖颈,快速道:“来,孩子,先对外呼气,把肺里的气都呼出去。”   梁谷云看得忧心忡忡,全程不敢出声。   “好,用嘴包紧这里,慢慢吸气……吸,再吸……”   激素随着空气慢慢进入少年的支气管,再顺着气管进入肺部,让他的呼吸终于走向稳定。   “现在屏气几秒,我们让药物停一会儿,等会再重复这个过程。”   在这个过程里,医疗室里一片寂静,蒋麓一边照看着苏沉的情况,一边给经纪人快速发消息报备。   老吉经验丰富,很快回复说你们安心看病,舆论这边他会摆平。   工作室发布的行程里,苏沉今天要外出拍摄采访,时间安排的很满。   至于动物园里突发情况的游客,只是长得有几分像罢了。他已经安排人过去公关,之后哪怕新闻记者过来,园方也会予以配合予以否认。   病情略作缓解之后,由苏峻峰带着梁稳先回家安置。   梁谷云同蒋麓带着苏沉去了最近的三甲医院,进行进一步的检查和确认。   肺功能检查的结果很快出来,确诊哮喘。   老医生姓何,是治这类的专家。   写病历的时候,少年已经恹恹地没有任何精神气,在剧烈发作后状态虚弱。   “以前有过敏史吗?药物和其他东西,粉尘食物之类的?”   梁谷云下意识要开口,但很快发觉自己这些年都没有完整陪在苏沉旁边,欲言又止。   蒋麓同她交换视线,低声道:“没有药物过敏,有时候吃桃子会喉咙痒,但是不严重。”   “过敏原测试做过吗?”   “没有。”   何医生写了几笔,目光变得有几分审视。   亲妈没说话,反而是这个朋友更了解一些,这是怎么回事?   梁谷云被这目光看得胸口发闷,自行找了个话题。   “他好像对鹦鹉过敏,今天是在和鹦鹉合影的时候,突然喘不过气。”   “以前有类似的情况吗?”   梁谷云再次难堪地顿住话头,蒋麓硬着头皮道:“他以前拍戏的时候,碰到孔雀咳嗽过,在距离拉开以后就没有反应了。”   何医生听到拍戏两个字,愣了一下:“是演员啊?”   他看向电脑屏幕里苏沉的照片,像是想起什么:“这个小孩长得很像那个……元锦?但是头发是黑的。”   “医生,哮喘不都是小时候娘胎里带的病吗?”梁谷云焦急道:“我家孩子以前身体很健康,小时候什么问题都没有。”   “也有后天性的,”老医生目光审视地看着他们:“大多数后天性的患者,都跟环境改变有很大关系。”   “我问你们,他这几年有过居住环境改变,或者是你们说的什么,拍戏环境变化吗?”   梁谷云答不上来,有关孩子的记忆全都是不成形的片段。   她张嘴又闭嘴,被难熬的羞耻感压得抬不起头。   蒋麓听到环境两个词时表情愕然,再开口时已在自我谴责。   “剧组半年前装修了大批新的场景,通风过一段时间,但是建材用的很混。”   “苏沉在新场景里呆了很久,有时候也会去旧的场景拍戏。”   “你们这还算好的,”老医生敲键盘写着病历,不紧不慢道:“前两天我接诊的一个病人,公司搬家刚装修就叫人进去上班,得,确诊白血病了。”   “你回去啊,叫负责的人都做一下环境污染检查,用的油漆还有胶水都看看合不合格。”   “就算都合格了,刚装修完甲醛还有各类化学物质都容易超标,会让人抵抗力下降。”   “现在很明显,你这朋友是对羽粉过敏,不光是要远离鸟,不养鸟,而且平时都要常戴口罩,注意锻炼。”   梁谷云忧心忡忡地答应了,低头抹了下眼睛,仓促道:“这病能根治吗?”   “还是看环境。”医生把单子开出来,蒋麓下意识要接。   “不是,你们两个跟他什么关系?”   “我是他妈妈。”   “我是他的……导演,和朋友。”   老医生犹豫后还是把单子给了蒋麓,但语气里透着好奇:“小伙子看着很年轻啊,居然已经是导演了。”   再接回家时,他们按着医嘱去照顾,并且跟经纪人商量之后安排着静养休息,不敢留下任何后遗症。   蒋麓无论如何都没有想过,新的布景会引发苏沉的哮喘,当天晚上坐飞机回渚迁安排检查了。   夫妻两也像是做错了事情,守在大儿子身边寸步不离地照顾着。   其实到了第二天,苏沉就恢复到平时的状态。   但他的助理都被塞了随身携带的哮喘吸入剂,他自己也被再三叮嘱,今后要远离过敏原,不要碰任何鸟类。   这件事其实不太可能。   鸽子满世界乱飞,春秋之际羽粉到处都是,而且这种物质有些能小的像花粉一样,只要暴露在空气流通的地方,就有可能会遇到。   苏峻峰劝过几次,但梁谷云仍是焦虑重重,一度要辞职陪孩子把最后一年演完。   她此刻由衷庆幸剧组生活只剩一年,再一年熬完,什么孔雀鸽子都可以躲开,以后一定有根治的希望。   可再一回头望,又像是站在断崖边,看得触目惊心。   她的沉沉,再过几个月已经要十八岁了。   她像是完全错过了这个孩子,在十岁送他去试镜之后,就不再能给予他完整的母爱。   医生提问的时候,她能回忆的都是短暂相逢的时刻。   反而是蒋麓,那个同样需要母亲照顾的孩子,知道的更多,能帮上忙的也更多。   事情到了这一步,像是无可挽回的一盆火,死死固定在心口下方,烧得她不得安宁。   亏欠感像是空洞一样,苏沉每咳嗽一声,洞便变得更深更大。   苏沉被押在家里强行静养,养了一个星期以后终于闷得难受,申请出去上学。   梁谷云帮他准备了最好的口罩,把哮喘药在包里和校服口袋里都放了一份,生怕照顾不周。   少年穿好校服准备出门时,一回头看见母亲复杂的眼神,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咳嗽而已,看你紧张的。”   “来,笑一笑。”   梁谷云很想对他笑,仍低着头很是不安。   “妈妈该多陪你一段时间的,是我做得不对。”   “真没事,你安心工作。”苏沉俯身抱了抱她,发觉自己已经比母亲高了:“以后体育课和拍戏我都会注意,你放心。”   他挥一挥手,她慢慢点头。   好在小风波之后,经过细心的防护和一段药物治疗,他回到活蹦乱跳的状态里,一切如常。   正如医生所说,只要抵抗力在,远离过敏原,平时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与此同时,剧组有一批装修材料商被撤换,听说被导演骂得很惨。   有大功率空气净化器被陆续运到已装好和未完成的剧组现场,开始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工作。   苏沉听到这个风声的时候,给蒋麓打了个电话。   他上来直奔主题,不多客套。   “不是你的错。”   蒋麓闷了很久,没说话。   “你该不会是因为这件事,罚自己不回来见我吧。”苏沉玩着钥匙道:“麓哥,你罚自己也就算了,顺带着罚我也见不到人,不合理吧。”   “那天你呼吸困难到站不起来,像噩梦一样。”蒋麓哑声道:“我都说不出口。”   他后来一个人在渚迁监督工程质量,深夜里会做噩梦。   梦见苏沉再也没有站起来,梦见鹦鹉空洞地看着自己。   像是多了个无法逃离的梦魇,让刻骨记忆一直都缠绕不去。   苏沉垂眸听着,许久笑了一下。   “那我们算扯平了。”   “……你在说什么。”   “扯平了。”苏沉握着电话,低声道:“我后来再看到火烧云,再看到马,都会心里猛跳一下。”   “麓哥,你知不知道,你听不见声音的那段时间,我晚上一直都睡不好,拍戏也在担心你在医院里过得不好。”   蒋麓睁开眼,想说句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但你不是故意摔下马,我也不是故意过敏。”   “你愧疚成这样,不该的。”   蒋麓长长嗯一声,回身看测量师手里的仪器,示意他继续检测。   男人自己检视着被彻底清理后的周身环境,又嘱咐般低声道:“我把片场全部收拾了一遍,粉尘也尽可能清除了。”   “以后如果还有跟鸟有关的戏,我会安排替身,前后反复清理剧组。”   “麓哥。”   “你的药我也留了一份,我……不想再看到你那样子。”   苏沉喟然:“合着我前面白讲了。”   “没有,我明白的。”蒋麓轻轻道:“苏沉,我也想你。”   少年呼吸一顿。   “真的?”   “嗯,很想很想。”   蒋麓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像是全部的情感都注入进去,让每一个字都能烫到人心里去。   苏沉明明在笑,又抱怨道:“现在《重光夜》火成什么样你知道吗。”   “你一直不发微博,我的微博快刷不出消息了,每天一群剧粉过来团建,嗷嗷着要你多放几集。”   蒋麓隔着电话签了个文件,示意秘书拿走。   “你亲我一下,我就答应。”   苏沉怔了几秒,试探道:“真的?”   他现在每天守在电视机前看最后的成片,其实也等得心里痒痒的。   “当然是真的。”蒋麓笑道:“我任性,不行吗?”   “来,亲哥哥一下。”   苏沉憋了半天,隔着电话么么哒了一声,臊得不行。   男人偏偏不肯放过他,把电话换到肩膀另一侧。   “刚才是右脸,左边也要。”   “你——”   蒋麓低笑着逗他:“亲都亲了,还差这一下?”   苏沉有点恼,还是红着脸MUA了一下。   “好,今晚放给你看。”   也不知道是电视台跟明煌达成了什么协议,还是蒋麓人脉关系好得不行。   就这么一个电话里的临时约定,当天竟然真的兑现。   苏沉在电话里亲了他两次,电视台跟着两天加更,每天直接从两集变成了四集。   原本的夜间新闻被往后顺延,广告商更是喜出望外。   这是奇招,奇招啊!   由于变化来得太快,观众们都事先没有得到消息,当天看完两集时正意犹未尽着,紧接就看到电视台的加更预告。   什么!!今天居然放四集!!!   明煌娱乐终于不装死了??还是蒋导突然心情特别好?!!   不管了,多看一集赚一集,今天真的有爽到!!   事情太过突然,而且官方也不给任何解释,什么猜测都跟着涌了上来。   可第一天加更还不算完,第二天又加更一次,刚好放得还是水中奇书的片段,效果好到爆炸。   @吃鱼天下:观众朋友们!!过年啦!!过年好啊啊啊啊啊!!   @元锦官宣女友:@苏沉宝贝你是不是有看私信??你听到我们的呼唤了对不对!   @重光夜什么时候加更:我还以为是电视台疯了?连着两天播了八集,卧槽,今天上早自习看见语文老师都挂着黑眼圈哈哈哈哈绝对是熬夜追剧去了!   @我知道你知道:怎么办我居然磕到了,导演一直微博没上线过,大家去主演微博留言结果还愿望成真了?那我留言求你们官宣行不行??   这八集内容全都质量满满,而且直接把好评推到更高的地方。   按着电视剧电影的常规评分尿性,每次开场高分之后都会有回落的情况,属于自然现象。   《重光夜》第八部的开分是9.5,在众人的注目下缓缓跌到过9.3,结果八集连播一出,直接蹿到了9.6。   现在剧情已经播出到了中后期,虽然还没有抵达所有人都一万个好奇的最终之殿片段,凭借水中书的出色剧情,一样迎来的满满好评。   因为剧太火的关系,每集已经不仅仅是营销号们每天挖梗抓截图的必备功课,压力还给到了诸多网购平台和校园门口的小商场。   同款唇膏,同款茶饼,同款狐裘,同款绣画……   观众们看得心热眼热,都忍不住感慨这一部剧里怎么什么都做得这么好,道具精细得让人看什么都喜欢。   电视剧有大半的架空设定,但全都被按照原文的描述进行现实化的创作向制作,从造型到质感全都诚意满满。   特别是那一本既是植物又是书的水中生物。   要有透明的质感,要有墨线如文字,要有扎根海底的生命感,同时还要能翻动不同页码。   电视屏幕里放出这一段时,网络里直接沸腾起来,都在想这是怎么猜的。   将军和帝王随龙马潜入深海里,凭仅有的空气抓紧时间记忆全部的古书文字,这一段拍得太过逼真和紧张刺激,很多人看完都在猜这是哪段海域拍得内容,水中书是靠后期CG还是用道具做好之后直接实拍。   明煌公司在赚得盆满钵满时及时营业,直接包了时都本地的展览厅,把部分道具的复刻品或本体运到这里,趁着放映热情直接开展。   而且还开设了同人制品无料专区,允许小偿交换,现场还会帮忙维护排队顺序。   官方态度好成这样,展区门票当天就被预约一空,哪怕是仅凭身份证入场都火热到一票难求。   黄牛气得直骂人:就不能留点缝隙给人赚点钱吗!草!   两周之后,展厅如约开启。   有容貌相似的官方COSER穿戴着剧组的真实戏袍,在不同展台前摆好姿势和观众互动合照,或者现场复刻名场面的台词,演出时赢得尖叫声阵阵,效果相当不错。   更惊人的是,剧组真的把血珀冠和水中书用防弹玻璃保护好供人参观。   货真价实的三十五克拉红宝石在灯光下流光溢彩,美得让人心惊。   现场来参观的观众年龄不一,男女老幼均是热情满满。   更好玩的是,有二十几个扮成元锦的大小COSER,有的特意坐了轮椅,跟着大伙儿一起巡游合影。   那半是植物半是书的软胶道具如剧中一般被放在水中,还有专人戴着手套翻动展示。   有观众一直记着预告片里的惊鸿一瞥,追着问那个全是黄金水晶的房间以后会不会开放。   大概是问的太多,官博最终做出解释。   虽然现在剧情还没播到这里,但在剧情完结以后,封闭式的拍摄基地也会被改造成旅游景区,所有场地都会在妥善保护的前提下对外开放展示,还会安排特技演员做经典情节的复现。   群众们自然喜闻乐见。   “主题乐园!!这就是我未来最想去的主题乐园!!官方你是懂赚钱的!!!”   “我那天看展的时候就在想,真的元锦会不会悄悄混在一群元锦里,在悄悄看着我们笑。”   “那是姬龄会做的事吧哈哈哈哈哈!”   “龙马!!一人血书让我摸一摸龙马,太美丽太震撼了啊啊啊!”   电视剧热播的时候,苏沉还在高三(三)班乖乖上课。   少年很珍惜最后的高中生活,每天听课都非常认真。   物以稀为贵,他每次参加月考都像是在参加难得的娱乐活动,态度很是诚恳。   从老师到学生,其实都有偷偷追剧。   虽然班主任再三敲桌子强调,现在已经是高三了,时间紧任务重,大家不要看电视,考完以后想看多久都可以。   但是一转头,班主任自己都会悄悄找苏沉问什么时候电视台再加更。   少年很是哭笑不得,心想老师您这话可不兴说。   您是不知道,那两天加更可是我靠亲那谁才换来的……   十二月一到,重头戏接连而至。   第一桩大事,是2012年份的白玉奖邀请名单正式送达。   老吉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兴奋到边说边蹦,隔着电话都能听见。   “沉沉,你猜怎么着!!”   “我又被提名了?”   “对!!你这个小天才!!你太棒了你知道吗!!!”   经纪人蹦的老高,手机都差点摔了,乐得像朵太阳花。   “我跟你说啊,一般演电视剧的,能被提名一次就很不错了。”   “是你演红了这个剧,也是这个剧捧红了你,现在公司收到的邀约跟雪花一样,电视剧一热播,全世界都在找你拍戏!!你说你将来要是演个电影,票房得多能扛啊!!”   苏沉抿着唇笑,想起什么,又道:“那麓哥呢。”   “嘿,这小子也是有福气。”经纪人一拍大腿,美滋滋道:“他也被提名最佳新人了,而且我个人觉得稳!”   “这剧红成这样,拍得完全有他舅舅那个味道,公司里好多人都在追着看呢!”   “蒋麓啊,天生就是干这个的,太有本事了!”   “得亏还有一部。”苏沉说这句话时,眼神特别温柔:“他该拿最佳导演奖,而不是最佳新人奖。”   “嘘——”经纪人生怕好事被说破,笑道:“走一步看一步,你们两是公司的福星,福星啊!”   十二月二十日,时都戏剧学院艺考初试如约开始。   这一次,换成蒋麓来陪苏沉。   自动物园之后,他们又有三个月没见面。   一个在专心读书考试,另一个在忙碌下一部的事前准备。   再见面时,两个人在车里对视很久。   车外漫天飞着大雪,能听见远处考生和家长们的谈笑声。   “好久不见。”   “嗯。”   蒋麓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进去以后悠着演,别毁灭其他小朋友的表演梦想。”   苏沉任他捏脸,听得忍俊不禁。   “怎么说得我像反派一样。”   “按我之前艺考的经验……”男人回忆着:“普通艺考生还不算完全摸到表演的门槛,很容易被带着走。”   “他们跟你对一次戏,算是渡劫,也算是福气。”   苏沉眨眨眼:“我就当你在夸我。”   蒋麓抬指把他的碎发顺好,眼神温柔。   “我在大学等你。”   你已经是最耀眼的存在了,沉沉。 第137章   苏沉做事谨慎, 面对考试不会冒险。   先前蒋麓等到复试时才露了一手九节鞭,他选择在初试就带上古琴,直接背去了考场。   “晚点见。”蒋麓隔着车窗挥手:“玩得开心。”   少年扬眸一笑, 点了点头。   他戴着深色口罩, 又戴着棒球帽, 混在人群里并不太瞩目。   今年照例有记者抓着样貌出挑的少男少女们提问畅想,也有人明显在扛着摄像头找他。   那些人目光敏锐, 但苏沉更懂得如何不动声色地避开,直到出示证件时保安才啊了一声,让他身后几个学生有所察觉。   娱乐记者隔着两三重栅栏努力想拍到苏沉的正脸, 然而少年摆摆手大步走了,背影很帅。   分考场换了个地方,比先前更要敞亮通风。   有学姐学长在帮忙引导秩序, 来参加初试的新人大多还是化了妆, 被善意提醒尽快卸妆,不要影响考试。   期间有几个人陆续认出苏沉的脸,神色为之一变。   ——是他!   他真的来了!!   真人好高好瘦, 可恶,老师叮嘱过不能凑过去搭话!   苏沉察觉到他们的目光, 很友好地挥一挥手, 转而存放好个人物品后进场等候。   每个考场都排队十余人, 大部分提前准备了许多, 手里还在看复习资料,口里喃喃念叨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队伍到了他这里。   “编号C207考生, 苏沉, ”帘幕旁有老师叫号道:“请进。”   听到这个名字, 十几道目光扫了过来。   有人更怕受到干扰,抱着头继续背书。   苏沉起身过去,穿过舞台一侧走到正中央,对台下四位老师鞠躬。   “各位老师好,我是编号C207号考生,苏沉,来自时都第四中学。”   “你好,”为首的老师笑盈盈道:“我很喜欢你的电视剧,演得真是不错。”   “你今天要表演的个人才艺是?”   “古琴。”   苏沉取出身后的古琴,有学姐立刻拿了凳子过来帮忙支撑。   “弹这种琴?”旁边有识货的老教授,扶正眼镜看得惊讶:“你选了哪首曲子?”   苏沉已坐好起势,温和道:“《广陵散》。”   “你今天是碰到知音了。”女教授笑道:“我们魏老先生是听琴的明白人,要是弹得不好,可不要怪先生不给面子。”   “年轻人选这个曲子,不够讨巧。”老先生摇摇头,叹道:“这种名曲虽然名头大,但是意境很难表现。你知道这是嵇康杀头之前弹的曲子吗?”   “聂政铸剑杀韩王,自己同样惨死,后人感慨著曲才有了这谱子。这曲子里的情感太激昂苍凉,十几岁的孩子,一般老师都不会仔细教。”   今天来面试的学生们,选的乐器大部分都清丽婉转,譬如古筝琵琶。也有很多学了西洋乐器,譬如提琴钢琴,同样音色华丽多变,能演奏出诸多灿烂绚丽的旋律。   带古琴来的,这些年里还真只有苏沉这一位考生。   听到不看好的评价,苏沉神色未变,只颔首道:“谢谢老师提醒。”   “那开始吧。”   现场一静,少年抬手按弦,垂眸时已入了戏。   广陵散,曲风慷慨动人,是有赴死之意的曲子。   第一声落响时,他的眼神就变了。   古琴选材很好,出音干净圆融,没有半点杂音。   而操琴人指甲长度恰到好处,指腹按弦时从容有力,轻重皆宜。   他一入状态,哪怕未有银发披身、血珀映照,也一样转瞬沉入帝王角色里,情绪好似浸过风霜。   这曲子回转多变,一如元锦身世起伏跌宕,数度入了死局内,听得人心头发惊。   是年少时见母惨死,是自废双足隐而不出。   是父亲疯癫里令兄弟相残,十一岁便在尘世里颠沛流离。   是死而复生,带着杀意再度归来。   他的手指修长洁净,起伏间指节弧度严谨如老琴师,分明是奏过许多次。   四位评委里,有三个都看过《重光夜》,登时想起从第一部到如今第八部,帝王抚琴时的种种情景。   但那些曲子全都是贴合剧情的选曲,其中并没有广陵散。   观众们也没有太多人喜好古琴,有的能看出来手势没有弄反,弹得有模有样,就已经会连连夸奖演员了。   没想到,这孩子在演戏的时候弹古琴,每次都是真弹啊……   苍凉悲慨之声,如劲风铺面般抬指而起,听得老先生都现场变了脸色,连连点头。   旋律再转,琴声渐急,杀意便扑了过来。   弦声切切好似刀戈乍现,一声划开溅出血意来!   哪怕不观抚琴者面容,不读其神色,顽童都能听得哑然失声,怯懦后退。   这旋律看着不如琵琶古筝那般迅疾,可指法同样晦涩难按,从指腹指背的抬放,到手腕的用力返放,一样样都是饱学而成的功夫。   曲音一收,回声寥寥。   苏沉从容起身,对老师们又鞠一躬,现场各人才如梦初醒,跟着鼓掌。   再往后抽题提问,考些文化素养个人思辨之类的,都已经只是走个流程了。   现场有定力不强的学生,直到苏沉鞠躬退场时还有些心悸,像是没从古琴声里走出来。   太强了——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怎么什么都会?!古琴也弹得这么好!!   随着第一趟面试结束,老师安排着学生们前往另一层分组抽题,形式依旧是两人一组演现场小品。   “题目一共有四个,抽到以后不许私下交换,被发现的话会当场取消全部面试分数。”   白板上公开展示着对应内容:   「吃火锅」「买彩票」「被插队」「刷油漆」   看起来都是很日常的片段,难度各异。   苏沉被分到和一个平头男生一组,后者已经在喃喃许愿了。   “不要刷油漆,不要刷油漆……”   苏沉排队时等得无聊,好奇道:“这个最难?”   旁边登时有人插嘴:“当然!一看就是吃火锅最简单!演被辣的龇牙咧嘴吨吨灌水就行了!”   “你演刷油漆,来来回回都是一个动作,发挥的空间都没有。”   队伍前面的老师在盯着双人考试进度,每组进了备考区才能拿到题目,可以临场准备十五分钟。   轮到苏沉时,他很友善地往旁边让了一下。   “你来抽。”   平头男已经把玉皇大帝佛祖观音都求了一遍,咽了口口水过去抽签。   小纸片一打开,上面写着三个字。   「刷油漆」。   这哥们当场就脸色煞白,看苏沉时一脸咱两都完了的意思。   他们坐在备考区里,隐约能听见考试区域有人在假呼好辣好辣之类的字眼。   “沉哥,你会演戏,你帮帮我。”平头哥把纸条都快揉烂了:“这么小的题目,咱们怎么发挥啊。”   “借着刷油漆的事儿打起来?拿油漆互甩?”   “假装过敏,打几个喷嚏?”   苏沉想到什么,跟他低声说了几句,后者登时像是抓到救命稻草,连连点头。   轮到他们两人进场,平头男上前递了纸条。   “各位老师好,我是考生C218号,崔中强。”   “我是C207号,苏沉。”   “我们今天表演的即兴题目是刷油漆。”   考官换了一批人,都坐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气势比刚才那一批高处一截。   “开始吧。”   两人后退一步,虚空拿着滚筒沾了沾油漆桶,从高处一滚而下。   但从动作的青涩程度能看出来,两人对这个都不太熟。   一个扶着墙猛刮而下,再一收手发现沾了满手未干的油漆,登时慌乱地找抹布去擦。   苏沉‘洗’过手之后过来帮忙,猝不及防被他撞到,在虚空的墙上被撞得一震,头发背脊全都沾着油漆,目光跟着一愣。   平头男慌慌张张要给他擦干净,把人拉开时又蹭了自己一身,更是哭笑不得。   这是人刷油漆还是油漆刷人呢?等会算是全都洗不干净了!   故事虽然很简单,但考官看得渐渐神色欣慰,不自觉地点了一下头。   表演要的就是让人信。   信这里真有一堵墙,哪怕看不见但是会被撞到。   信油漆真的湿哒哒弄得人满手满身都是,搞得人狼狈到行动都被限制。   苏沉演的时候全程没出过声,反而更显得有说服力。   他能演出脚踩在粘稠液体上的粘连,演出第一下后背衣服没从墙上拉开,再猛然一下挣开的茫然和惊讶。   好演员要能演复杂宏大的剧本,也要能演平凡简单的小人物。   在这一点上,他已经做到满分。   这一趟考试全程都流畅顺利,苏沉拿好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有同样结束出来的考生问能不能一起合影,他也欣然应允。   出口光线略暗,他们走到草坪边合影。   一张照片刚拍完,苏沉不经意间侧头,看见远处一个熟悉的背影。   他眸子一缩,像是意识到什么,仍在盯着仔细看。   “苏沉和那个学长认识吗?”合影的考生道:“他人蛮好的,刚才接待的时候还跟我说加油。”   “这是时戏院的学长?”   “嗯,是啊。”   “你帮我盯一下他。”苏沉利索道:“我去叫老师。”   “诶?!”考生有点懵:“好,不过为什么啊?!”   “他是贼。”   苏沉两三句话交代完,转身回教学楼用最快速度拦住一个老师。   “打扰一下,我想跟您说一件事。”   女老师很快认出他来:“你不是那个……”   “对,苏沉。”少年思路清晰,语速很快:“两年前我哥哥蒋麓过来考试,刚买的外套被人偷了。”   “外套内有我妈妈亲手绣的出入平安四个字,在暗袋里,一般人根本不会看到。”   “我刚才在草坪看到穿着他外套的人,而且尺寸款式都完全没错,已经托人拦住那人了。”   “老师,辛苦您帮忙拦住这个人,我们聊聊。”   女老师听得惊讶,觉得不太可能:“现在还有偷人外套的?会不会是巧合啊。”   苏沉冷然一笑:“就是要在这种特殊的时候,穿出来招摇才有成就感。”   “辛苦您帮忙查看一下,如果是我看错了,我会立刻道歉。”   女老师犹豫了一下,同他一起出去,唤住那个大二的学生,让他把外套脱下来检查一下。   这学长本来都要去吃饭了,是被那个路人考生帮忙拖住,看见老师过来临时有点慌。   “干嘛啊,这是我外套,你们想干什么?!”   女老师本来还半信半疑,看见他神色慌乱,这才觉得不对劲。   “脱下,我检查一下就还给你。”   “如果你觉得冷,我们可以找个办公室检查。”   学长已经看到苏沉,目光从不可思议到恼羞成怒,厉声道:“老师你这是偏袒外人啊?他一个明星提出这么无礼的要求,我凭什么配合?!”   “这不是你的外套。”苏沉平静道:“脱下来。”   另一头,蒋麓在车里敲键盘回文件,手机响了起来。   “考完了?”   “你来学校一趟,来表演系教学楼401办公室,保安如果拦人就说是董主任叫人问话,不用解释别的。”   蒋麓怔道:“怎么,你考试考到一半跟人打起来了?”   苏沉在电话里闷笑一声:“哥,我把你的外套找回来了。”   蒋麓完全忘了这件事,先是答应了伸手关电脑下了车,往学校跑了几步才想起来两年前的那件事。   这事时间隔得太远,又仅仅是丢了个外套,证件钥匙都在包里,早被他抛在了脑后。   不出十分钟,蒋麓敲开办公室的门,看见好几个表演系老师都在这里,系主任沉着脸色在喝茶。   “失主来了。”苏沉平缓道:“道歉吧。”   蒋麓先是看见一个年龄相仿的男生,已经在旁边又是抹眼泪又是耸肩膀,搞得像是被往死里打了一顿。   然后才看见他那件外套放在办公桌上,有个暗袋被翻了出来,里面有红线缝过的痕迹。   蒋麓怕影响苏沉艺考,碰到这种事态度反而很软。   他客客气气跟一圈老师打过招呼,然后笑着给人解围。   “这潮牌卖的满大街都是,也不一定是我那一件。”   苏沉把衣服抱起来,挑起红线的那一角给他看。   “麓哥,我妈那天说帮你熨一下衣服,是给你缝过字的。”   “她之前知道你吊威亚出过意外,一直不放心你,拿红线给你绣了出入平安。”   为了表示证据的真实性,他当场把自己的外套解开,在类似的角落翻转过来。   “我的衣角,她绣了喜乐常在。”   两处衣角并在一起,娟秀小字一模一样。   只是一个明显是新绣的字迹,另一个明显被洗的褪了色。   蒋麓自己都不知道这行字的存在,怔在原地没有说话。   旁边老师也没想到两个热播剧的名角都在这,连忙出来打圆场。   “你们好,我是这个同学的辅导员,现在他自己也承认了这件事,我们会严肃处理。”   “介于他之前有闭卷考作弊被抓的情况,结合现在艺考时盗窃他人财物的问题,学校方会尽快讨论出处罚结果,真是非常抱歉。”   “我们重视每个学生的权利,这件事也不会影响苏沉同学的艺考,请你们放心。”   系主任只觉得丢人,喝道:“哭什么哭!道歉!”   正是招生的时候,碰到学生偷东西,真叫一个晦气!   自己穿的有模有样也不是贫困生,手怎么就管不住呢?!   那学生这回真是慌了,嗫喏着过来鞠躬,说话又带着哭腔。   “求求你们饶了我,我不能退学啊!”   “你们要外套,我赔给你们,要赔钱也行!”   “对不起,对不起行不行!我知道错了!”   苏沉看这个人跟看空气一样,向来内敛的状态突然显得很有锋芒。   蒋麓道了一轮谢,表示辛苦老师们额外跑这一趟,也全程晾着那小偷没理他。   “怎么处罚是校方的事,我们就不多参与了。这个小事我们也不会对外张扬,谢谢老师们。”   系主任听见不对外张扬这句话,才算是抚平眉头点点头,觉得这孩子识相。   老师留了两人的联系方式,长长叹了口气:“赶紧去休息吧,都辛苦了。”   直到走出教学楼,蒋麓抱着外套都没再说话。   苏沉还拿着艺考用的资料夹,在垃圾桶旁边停了一下。   “扔了吧,晦气。”   蒋麓摇摇头:“它是我的,洗干净以后可以一直穿。”   第一次有人在他的衣服里绣出入平安,他也舍不得。   “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在这么敏感的时候……为了一件外套和其他人争。”   蒋麓看向苏沉,语气复杂:“如果这件事影响到你的考试,我宁可没有拿到它。”   “如果学校连基本的是非都没有,那我宁可不去。”苏沉走了几步,回头看身后的蒋麓,低低道:“麓哥,这是你的外套。”   我见不得其他人碰你的东西。   蒋麓停了一会儿,没忍住笑,揽过他的肩膀往前走。   “占有欲这么强?”   “要看人。”苏沉别开头,难得诚实:“有……那么一点吧。”   蒋麓跟他咬耳朵:“刚才看见你对别人凶巴巴的样子,真想亲你一下。”   苏沉忍笑道:“可以先欠着。”   ——那可不知道欠多少了。   没到一周,艺考复试的通知短信就发了过来,成绩很漂亮。   高三如今已进入冲刺阶段,学校在举行阶段调考,气氛紧张。   苏沉考完一门,出来时看到了艺考成绩,把消息转给蒋麓,意思是让他放心。   蒋麓被带去一场特别的饭局,手机虽然振动两下,但没顾上查看。   他暂时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乔海厦作为第八部的注资人之一,凭电视剧的火爆程度大赚一笔。   作为回礼,他引荐了一位业内前辈,单独和蒋麓吃一顿饭。   电影导演,白凭。   白凭看起来很年轻,不仅和乔海厦是私交老友,还是从电视剧转型电影导演的成功案例。   他是编剧出身,先后见证自己合作的诸多演员一夜爆红,也一再跳跃阶层,成为如今炙手可热的顶流导演之一。   饭局里,乔海厦表现得爽快又自然,直接说这是他儿子,蒋麓。   蒋麓先前还是在舅舅的酒局里远远见过白导演一次,如今再以这一层奇妙关系重新认识,又一次想起了舅舅。   白凭听见这层关系,伸手比了一下蒋麓的个头。   “这么高?”   “之前跟你儿子读一个高中,估计食堂里还抢过饭。”   乔海厦很是感慨:“我也是这两年才知道有个儿子,要是努努力,搞不好能把老婆也追回来。”   白凭一听到追老婆这事,露出意味深长的赞同神情:“有时候膝盖跪穿都没用,还是得靠个人魅力。”   蒋麓轻咳一声。   “我还在呢。”   两个爹哈哈大笑,示意服务员上菜。   虽是冬日,但他们找了一家很不错的蒸虾馆。   小龙虾个个都肥硕新鲜,个头基本都是九钱,拿猛火快蒸的时候什么调料都不放,蘸酱热乎着吃,就是图一个香。   有捞面浇了厚厚麻酱,辣得人七窍生烟,吃起来很爽。   酸梅汤里冰块浮浮沉沉,杯壁浮着细密的水珠。   蒋麓本来以为自己是过来陪着吃个饭,但在上菜之后,乔海厦直接挑明了意思。   “老白,我儿子导的片子,你也见过。”   “他以后想做电影导演,还请你指个路。”   白凭在专心剥虾,闻声抬眼看向蒋麓,笑容很通达。   “让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那肯定是真话。”蒋麓不假思索:“您嘴毒点是在提点我,我明白的。”   白凭手执殷红虾尾,示意老乔给自己斟酒。   “好,你爸爸是个聪明人,你看着也很聪明。”   “我现在问你,在重光夜结束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去时戏院读书,然后大一的时候专心挑剧本,大二左右开始拍电影。”蒋麓说到这里,还是有些踌躇:“可能到时候,拉投资什么的很麻烦,其他的难处暂时还没有想到。”   “投资有我呢。”乔海厦当即接话:“钱是小事,父子两不用客气。”   “但如果连拍连赔,那砸钱痛快也未必是个好事。”白凭平缓道:“小孩,我建议你打工几年,不要急着拍。”   “什么事都怕一个急,你明白吗。”   白凭说话的时候,手里剥虾不停,吃得也快。   还没讲完一半,一满笼九钱蒸虾已经被吃个精光,乔海厦麻溜地吩咐服务员再续上,啤酒也再来一扎。   到底是资深导演,看事情也明白。   他两三句话挑开目前的繁华兴盛,钉得蒋麓像是被骤然泼了盆凉水。   “小麓,你现在是站在几百个人的肩上,高的可以摘到星星。”   “你一定要看清楚。”   你继承的,是已经拍了七部的《重光夜》,前面所有框架都被你舅舅和其他导演搭建地成熟完整,只需要做出更好的变化就可以赢得喝彩。   《重光夜》本身,从剧本的完整性到扩展性,几乎全都是闻长琴的心血,不是你的。   现在,你再看一看,等你离开这个剧组以后,要走什么样的路?   乔海厦觉得这话有点过,起身给蒋麓续了杯酸梅汤,温声道:“慢慢聊,你也吃点。”   烟火缭绕里,蒋麓已经吃不下去了。   他很少考虑过这个问题,就像白凭所言,是习惯了在天上摘星星。   但第九部拍完之后,用惯的梯子撤了,他未必还能停留在这样高的地方。   白凭又叫了一份桂花糖藕,今晚蹭饭蹭得胃口大开。   “首先,你要确定一件事。”   “你想导个什么样的片子,最后希望它是什么样的效果。”   乔海厦听得赞同,补充道:“最好是商业片,听你爸一句劝。”   “我这么说,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你如果选了冷门的文艺片,最后成就感太少了,拍片不卖座很容易搞砸精神状态。”   “你白叔叔年轻时喜欢玩些花里胡哨的,拍的小众片子跑到威尼斯拿了个大奖——但是票房才几百万,还倒赔了两套房子。”   白凭深以为然:“再碰上跟孩子他妈闹分手,那两年快死了,全靠你乔叔叔拦了一把。”   蒋麓又道:“那如果,我选择叫好又叫座的商业片呢?”   “很好,你现在已经有一个目标了。”   白凭推开面前的拌面啤酒和烤串,目光深邃地看着他。   “接下来,你要看清楚,什么样的片子才能配得上这个目标,找准了剧本再去挑团队,全部都要找对的人。”   乔海厦点了根烟,抽了一口道:“我说,他现在这个团队不是挺好的?”   “他现在这个显得好,是因为足够配《重光夜》。”白凭不假思索道:“什么锅配什么盖,你拿着纯金筷子吃豆腐脑,挑的照样没勺子舀得快。”   乔海厦是真心和亲儿子处得投缘,他在生意场里摸爬滚打一辈子,不想看儿子栽跟头。   大起之后就是大落,还不如提前看清形式,自己落个稳稳当当,不至于摔得头破血流。   孩子舅舅是个会分析局势的,早早就嘱咐过,要把小孩的骄矜嘚瑟敲打下来,最好是沉得住气,能做得成大事。   现在蒋麓在《重光夜》里的任何惊艳表现,都是接过未冷的锅翻炒添料。   再过两年,等自己另起炉灶重新开火,情况绝对会截然不同。   “听您这么点拨,我明白了一点。”蒋麓接话很快:“我去找合适的剧本,先跟着做制片人出品人,慢慢找里头的规则和市场喜好,然后再去做自己的电影,这思路对吗?”   白凭观察着眼前的年轻后生,又看了一眼乔海厦,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如果是一般的导演,我会直接建议人家爱拍什么拍什么,熬个五年认清形势,然后来一记绝杀。”   “你们爷俩是一个路子,不喜欢走弯路,只喜欢上来就绝杀。”   乔海厦耸耸肩:“没办法,性格就这样。”   白凭竖起三根手指,盯着蒋麓道:“如果是这样,我建议你在《重光夜》拍完之后,蛰伏三年。”   “三年里,你可以去跟任何剧组,也可以闷头打磨剧本,挑选合适的团队。”   “哪怕你觉得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你也等满三年,再开始主导着拍属于你自己的片子。”   乔海厦狐疑地看了白凭一眼。   “先前你跟我扯淡的时候,不是说他得沉心学个四年?”   “看他造化了。”白凭摇摇头:“年轻人容易沉不住气,我上次这么劝一个演员,让他学三年再自己当导演拍片子,结果丫蹲了一年就憋不住了,哐哐砸了几千万。”   “然后?”   “糊了。”白凭一合巴掌,摇头道:“熬不住,等不下来,就没法一鸣惊人。”   “这世界就是这样。你得苦熬着,蓄力着,一直等到最合适的时候。”   此刻已酒过三巡,蒋麓基本没怎么动筷子,吃了几只虾就一直在喝酸梅汤,先前进门时脸上的飞扬神采终于静了下来。   “我听您的话。”   白凭又一摇头。   “听话是一回事,熬是一回事。”   “小麓,你跟你爸爸不一样。”   “你爸爸是商人,生意很多都是秘密着来,赔了赚了外人根本不知道。”   “但你是在娱乐圈里混的人,你压着四年不发,不像有些人似得一离开重光夜就立刻接片子急着转型,背后压力只会更大。”   白凭到底在这个圈子里呆的太久,对蒋麓之后会遇到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重光夜一完结,立刻就会有人等着看你的新作品。”   “第一年,大家都还能等,要么等你拍,要么等你演。”   “第二年,第三年,大伙儿只会觉得你这人糊了废了,再往后——什么难听的都会有。”   但你得忍,你得熬,熬到所有力量都积蓄完毕,熬到眼睛通红了,再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一击必杀。   乔海厦听得动容,也想起自己年轻的许多事,微微摇头。   白凭抽完一根烟,又点了另一根。   “作为外人,我只会说一次这样的话。”   “你要是熬不住了,多跟你爸爸聊聊天,他是个聪明人,很多事都看得很明白。”   蒋麓答应了,起身给两位长辈敬了一杯。   “谢谢您两位。”   他原本一心一意地扑在《重光夜》里,没有看过未来别的事情。   此刻被业界高处的前辈一点,才发觉自己竟也站在悬崖前。   从现在起,就要开始准备未来的路了。   一步一步,一砖一瓦,绝不可掉以轻心。   夜里,苏家在热热闹闹地吃着火锅。   “这次考试感觉怎么样?”   “有些题目是很难,”苏沉倒了杯冰牛奶,笑容轻松:“但是我做出来了。”   “沉沉好棒!”梁谷云看得感慨:“你知道吗,妈妈身边的同事都好羡慕咱们家,别人家小孩中考高考恨不得动员全家人跟着忙活,辅导班从周一报到周日,就差睡觉的时候雇个人在旁边读英语帮忙记单词了。”   苏峻峰帮忙往汤锅里下着羊肉片,闻言直笑:“你才五六岁的时候,我和你妈妈还在想,我们两个都是普普通通的小职员,真怕将来你读大学找工作的时候不好帮忙。”   “现在一看,哪里是你找工作,是工作找你。”   从初中到现在,年年来递剧本递合约的都多如牛毛,他们夫妇不太懂里头的门道,生怕坑了孩子。   好在公司一直有人帮忙照看着,新来的经纪人也很靠谱,之后要转型演别的也能帮忙看看。   梁谷云思想偏传统,面对孩子常年没在学校都觉得遗憾。   “时戏院是个好地方,妈妈之前跟你一起去散步好几次,觉得里面校园环境是真好。”   “其实大学四年好好读书,不急着接片约,也很不错?”   苏峻峰长哎一声,表示不赞同:“咱家孩子都学到这地步了,学校里的课真的需要听?”   “那不都是他演惯了的东西?哈哈哈哈哈!”   “还是要好好学习的。”苏沉温声道:“有些书面的知识,还有艺术史和发音技巧之类的,听严教授说在大学里会学到很多,跟剧组里学的内容不一样。”   他也在期待未来的生活,以及十八岁以后的不同变化。   像是雏鹰在飞过雪峰之后,又开始渴望海洋和沙漠,试图得到更多能力的扩展和证明。   苏峻峰往火锅里放了些虾滑,给老婆孩子倒饮料。   “爸爸妈妈帮不到你太多,但总是希望你幸福快乐的,不要有太多压力。”   “《重光夜》拍完之后,你有什么想拍的片子吗?”   “暂时还没想好。”苏沉轻叹一声:“其实,我很舍不得这部戏完结。”   “一想到马上又要去剧组了,而且关于《重光夜》的事都要走向结束了,我甚至会觉得有些害怕。”   梁谷云听得动容,伸手轻拍他的肩膀。   “妈妈懂你的,和这些告别……真的很不容易。”   闲聊里,他的手机震动两下,是蒋麓发来的短信。   [麓]:在家吗?   [沉]:嗯,你吃完啦?   [麓]:给你带了个小礼物,下来一趟。   苏沉喝了一口酸奶,示意家人先吃,自己拎着钥匙准备下楼。   “外头冷,穿个外套!”   “好!”   蒋麓等在楼下,见少年来了,笑着举起手里的鹿角小花灯。   “街边看到好多小朋友都在玩这个,给你也买了一个。”   苏沉哈着气接了花灯,在光华轮转里望着他,两人的眸子都被映得粲然。   “你开车横穿过两个城区,就为了给我送这个?”   男人眼神很暖,俯身亲了一下他的脸。   “嗯,想多见一见你。” 第138章   复试当天, 媒体记者的浓度比前一次更高,扛着摄像头到处找苏沉在哪。   上一次真是亏大发了——   那小子带着古琴这么大一个物件进来,居然没人拍到, 多好的一个头条就这么没了!   由于复试人数骤减, 再想藏得毫无存在感实在很难。   在苏沉下车之前, 带小提琴的,拎着二胡的, 好些人都被摄像机轮流拍了个遍。   他一冒头,立刻有人跟猎鹿似得吆喝一声:“在那!”   蒋麓瞧见情况不对,拎着钥匙快步跟上。   记者们已经冲了过来, 有那么点山呼海啸的意思。   “请问两位对于这次艺考有什么期待和准备吗!”   “蒋麓先生,请问您每次都亲自接送苏沉考试吗?!背后原因请说一下!”   “请问艺考时会有与《重光夜》相关的表演内容吗!”   “麻烦回答一下——”   “请看一下镜头!!苏沉!!”   方才还较为通畅的道路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苏沉今天没有额外带乐器来, 但往前挤的时候并不算容易。   蒋麓挡在他身前, 单手拿大文件夹挡开镜头。   “让一让,先放人进去考试。”   蒋麓身材不算魁梧,他个子高挑肌肉紧实, 一看就绷着力量感。   许多话筒不知好歹地在往苏沉脸侧身边戳,男人回头时目光冷冷一扫, 后面的记者们跟着吓一跳, 算是有了些分寸。   苏沉走在他身后, 有将军爷在前面开路的既视感, 脸上反而泛着笑容。   吵吵嚷嚷的采访声里,蒋麓把人送到门口,旁若无人地帮忙理了理领子。   “安心考, 中午带你去吃虾。”   “好。”苏沉终于瞧了一眼这些乱糟糟的记者:“这些可交给你了。”   蒋麓笑起来:“我才不理他们。”   记者们被当作空气:……???   一趟护送下来, 愣是没让外人占到半点便宜。   等苏沉进去之后, 蒋麓靠着外墙点了根烟,自顾自地在镜头前快步离开,开车走人。   记者们好似喧嚣的鸟群,锲而不舍地想挖出一些料出来,但直到轿车开走,也没能得到任何问题的回答。   但照片倒是拍了不少,添油加醋还是能发。   [视帝苏沉现身时戏院参加复考!导演蒋麓竟全程陪同,面无表情拒绝回答问题!]   [艺考初试震撼抚琴,复考竟空手而来,苏沉似已胜券在握!]   [蒋导霸气护友畅行无阻,苏沉全程紧随回以信赖笑容!]   一张张照片里,苏沉没有看任何镜头,考试时穿的还是高中校服,放松的像是只是出来晨间锻炼。   但他的目光一直看着蒋麓,后者挡在人群前方,快步开道。   这一幕像极了电视剧里的许多桥段,一发到网上,登时有人联想起来。   @决斗吧可达鸭:黑粉天天嘲两人是商业关系,现在打脸疼不疼?臣君君臣都好嗑爆了,我简直像是看到重光夜现代篇!照片里蒋麓的样子好有安全感啊啊啊,我超喜欢这种为人披荆斩棘的男人!   @小咯咯哒:我翻了好几个营销号的照片,他每张照片都在看他,所有角度,所有抓拍都是……啊,我好安详,他们是真的……   @今天谁是尖叫鸡:我沉穿校服也太清爽了!!站姐直拍的片子好绝[图片][图片]   @张水瓶:有人看到最新视频了吗??蒋麓当着那么多镜头在给沉沉整理领子诶,而且还低头嘱咐了几句,我沉跟着乖乖点头。一看就是相处好多年关系不要太好呜呜呜,没有避讳的亲近才显得真啊,哥哥对弟弟一直都好好!羡慕子!   与此同时,苏沉把手机同外套一起锁好,把老师发的号码牌贴在胸口。   他这次准备的个人才艺是一段芭蕾,虽然没有带专用的鞋子,但凭借步幅和姿态也可以展现足够的专业性。   但重头戏并不在此。   复试里有群体性即兴表演,仍是五人一组,题目四选一。   今年人数较以往更多,有老师把无法整除的人数加到苏沉的组里,临时分组便有了六个人。   大家面面相觑,表情不算好看。   原本组里有个苏沉,难度就立刻上来了,想压着他演估计很难,但是为了能顺利晋级,一定要在有限的表演时间里出戏,演出足够的亮点才行。   五个人本来就不够分台词和戏码,现在又多了一个人,更麻烦了……   六人队伍刚排成一列,没等其他人说话,有个衬衫男抢白道:“咱们缺个组长,帮忙分词和导演,我毛遂自荐,保证公平和高效,能帮咱们省掉一些无意义的讨论时间,大家看怎么样?”   有人面露质疑,但没勇气站出来和他对峙。   微妙的沉默里,他的随行朋友赞同了一声,组长的名号就此安下。   很快有老师站到队伍前面,宣读今年的抽签题目内容。   “一共有四道题,分别是:抢劫银行、长途站票、整容前后、火灾现场。”   “请合理规划台词调度,严禁私下交换题目。”   人群窃窃私语起来,在老师确认次序时分析题目难易。   “抢银行应该是最方便所有人出彩的吧?”   “对对,我想演这个。”   “火灾也不错,我觉得长途站票好难啊,我没坐过长途火车……”   轮到苏沉这一组抽签时,队伍后面几个人都在小声祈祷。   衬衫男自夸道:“我手气很好的,你们想要什么?”   “抢银行!!”   老师看惯了这种情况,摇了摇抽签盒:“来吧,检验你运气的时候到了。”   衬衫男深呼一口气,搓搓手进去捞了一把,指缝里漏掉几个,展开剩下的最后一个。   「抢银行」   “我就说吧!!”   大伙儿跟着欢呼起来,感觉胜算增加不少。   六人聚在一起快速分戏,需要分出劫匪和银行职员两个部分。   劫匪显然是最好出戏的角色,原本定了两个名额,在抗议声里增加到三个。   衬衫男借口说自己练过散打,把劫匪名额抢了一个,剩下的五个人表情各异。   有个妹子小声道:“苏沉,你想演哪个?”   “你们先挑。”   苏沉看到题目时,已在脑海里想好了两个不同角色的表演思路。   他不多参与讨论,也不争抢角色,算是给其他人让了路。   女同学们都露出感激的表情,试探着争劫匪的角色。   最终两男一女结成劫匪组,两女一男组成银行雇员组。   剧情规划里,衬衫男打头进去抢劫,举枪威慑雇员交出钱。   有一个雇员被劫持,其他两人在和劫匪周旋的时候快速按下报警按钮,在被识破时爆发冲突。   “被劫持的角色如果能哭的出来,也会特别出戏,”衬衫男像是卖人情一样,特意看了苏沉一眼:“有谁想试试吗?”   苏沉无动于衷,旁边的女生怯怯举手:“我……我应该能哭得出来。”   她在艺考时刻意练过,把这个当成杀器之一,今天正好撞到了好角色。   衬衫男愣了一下,目光还在看苏沉,提示性问了一句:“苏沉,你呢?”   其他人露出秒懂的眼神,不再吭声。   苏沉在思索什么,被唤到名字时才回神过来,摇了摇头。   “给她吧。”   半个小时看似很长,略一安排就计时结束,有老师领着他们走向舞台。   现场舞台布置的很简陋,连道具门都没有。   四组桌椅排在一起,就组成了银行柜台。   评委们预先看到这一场有苏沉,看见考生们陆续进来时就已经提前坐好。   “各位评委老师好,我们今天表演的题目是《抢劫银行》。”   衬衫男行了个礼,身旁同学没被打过招呼,这才陆陆续续弯腰鞠躬,目光有了戒意。   ……你这人,小心思很多啊。   台下有老师小声问苏沉站在哪,还特意戴好眼镜看他的长相,微微点头。   衬衫男看在眼里,确定自己要更突出一点,吩咐大家陆续就位。   两位雇员分散坐好,虚空整理着文档资料,和看不见的客人问好交谈。   等待被劫持的姑娘站在柜台外,佯装在给大爷大妈们分发传单,介绍最新的理财产品。   苏沉坐在偏角落的位置里,装订文件的动作很自然。   平静氛围里,有衬衫男踹门而入,大吼一声:“不许动,抢劫!”   他身后两个同伙快速持枪冲进来,其中一人反手控制住女雇员,勒着人的脖子把人往外拽。   “全都给老子双手抱头!不许报警!”   “那边那个,手机放下!!”   女雇员被拖得惊叫一声,哭腔特别配合:“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衬衫男已经冲到柜台面前,拿枪对准另一个短发雇员的头:“开门,把钱都交出来!!”   短发雇员吓得六神无主,举起双手战战兢兢道:“马上,马上……”   “不要开。”苏沉已起身走到短发女生面前,隔着防弹玻璃把人挡在身后:“我已经按了报警钮,十分钟后警察就会过来。”   他眸子里泛着寒意,声音清冷沉定:“走吧,现在跑还来得及。”   短发女生生怕被他挡到,让评委们看不见自己:“苏沉!!芊芊还在他们手里,她会死的!!”   “抢劫未遂还是小罪,杀人未遂是死罪。”苏沉单手按着桌子,盯着衬衫男时锐气更甚:“你想自己拿钱,让你兄弟替你扛事儿?”   这一刻,他身上的气质变了。   像是多了几分蒋麓的痞气,虽然面貌仍旧内敛清俊,但又像看惯许多事,一句反问让人直接进到戏里。   衬衫男身后的劫匪抢白道:“老子才不管什么坐牢不坐牢,要么给钱,要么老子杀了她!!!”   长发女登时长哭一声,眼里已经有了泪意:“苏沉!你就是这样对你女朋友的吗?!”   “你这个混蛋,你的命是命,我的就不是了?!”   衬衫男还没发挥,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长发女,语气里有没察觉的变化:“你还是他女朋友?”   台下评委噗嗤一声笑起来,场外也有学长学姐连连点头,心想这妹子是个会加戏的。   苏沉临时接了她的戏,再抬头时,和芊芊遥遥对视。   他的目光变得悲凉又煎熬,声音喑哑。   “芊芊,如果我现在开门,被枪对着的就又多十几个人。”   “所有柜台里的同事,还有后面办公室里的同事,他们也想活。”   现场六个人里,其他五个人的声音都稚嫩青涩,只有他一个人说话就如电视剧配音般戏感完整。   听其他五人嘶吼争论,都能让人察觉到这是一段表演。   只有听苏沉的声音,一瞬就能被带到对应的情绪里,基本功好到不可思议。   有评委在交换目光,明显点头。   他们在动笔写着什么评语,动作也被台上人清晰看到。   长发女此刻眼泪跟珠子一样掉下来,尖声道:“你快救我,苏沉,你救救我!”   衬衫男察觉到戏快被这帮人抢完,立刻狰狞了表情,反身用枪对准她的太阳穴。   “你当老子在开玩笑是不是?我现在就杀了她,现在就开枪!!”   “不——不要!”   “你变成鬼了就找你这男朋友去,是他卖了你的命,是他!”   苏沉陡然加剧了语气,厉声道:“你住手!”   “晚了!”衬衫男拿食指一撞女雇员的额头,还生怕对方不配合,拿嘴配音:“——砰!”   女雇员背对着评委们剜他一眼,双腿配合着下滑跌落,摇晃着倒在地上。   防弹玻璃里的短发雇员尖叫起来,捂着头躲在桌子底下,吓得六神无主。   苏沉在他动手前已绕开柜台冲出门外,但没有追上他开枪的速度。   他的眼神变得空洞起来,脚步虚浮。   此刻时间已经到了,但没人舍得喊停。   苏沉走向那女孩时嘴唇都失了血色,脸颊苍白。   衬衫男举起枪威慑道:“别动!再走一步死的就是你!!”   他摇摇晃晃地跪下来,用指尖去碰她的脖颈,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从指尖到肩膀,所有肢体反应都真实完整,看得让人动容。   “芊芊……”   少年咬着牙想抱起他死去的爱人,眼泪顺颊而下:“芊芊!!”   衬衫男拿枪对准他的额头:“我警告你!”   “那你杀了我!”苏沉红着眼睛厉声嘶吼:“你犹豫什么,你动手啊!”   他抱起再无声息的她,跪在血泊里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在发抖。   “来,快一点。”   “我要去见她,我跟她早就约好过……”   笑声从绝望变作义无反顾,透出疯癫的痕迹。   “不就是为了钱吗?”   “你们想要多少?杀两个人能换多少?你说啊?!!”   “你——”   眼看衬衫男愣在原地要接不住戏,老师才咳嗽一声,帮忙缓场。   “时间到,大家辛苦了。”   成绩高低已十分清晰。   有人能在他人的突然发难里快速衔接逻辑,有人全程在强挤眼泪,天赋和长久以来的练习程度都体现地清楚明白。   长发女听到老师喊结束,才缓缓睁开眼睛,看见脸带泪痕的苏沉,看得倏然一惊,脸颊发烫。   他情态仍在,如同真心爱她。   假的,都是在演戏!   可是能让视帝为她这么哭一次……这辈子估计都忘不掉了。   苏沉先扶人起来,再接纸巾擦脸,礼貌致谢。   他收放自如,状态转得很快,又变回疏离浅淡的神情。   评委老师简单点评过每个人的优劣,轮到苏沉时,顿了很久。   “刚才有一个细节,他演得非常好,有没有同学发现?”   有人迟疑道:“他一直都在护着雇员?”   “他哭的时候身体状态也表现的很痛苦?”   老师摇摇头,认真道:“刚才跪下的一瞬间,他不敢看那个女生的额头,一开始是恐惧又割裂的状态。”   “有时候表演的真实度,就差这么一点理解。”   “好好想想,你们身边突然有个人死了,你们敢立刻去碰她,或者把她抱起来吗。”   “对死亡的陌生和抗拒,会显得另一个人真是死了,也能显出他自己在瞬间反应里,脑子处理了多少内容。”   藏在幕后的学姐学长们看了半天都没想到这层热闹,此刻跟着一回忆,好像是有这么个细节在。   苏沉被夸得笑容腼腆,轻轻点了下头。   “谢谢老师。”   这一场艺考过得顺利畅快,更是在学长学姐那里被一传十,十传百,成为校园论坛里的一大恐怖存在。   [得亏我艺考的时候没有跟他在一起演!!绝对会被碾压着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救命,好羡慕那个妹子,能被苏沉抱着哭哎??]   [你们是没看到那几个老师当时的表情,沈主任平时有多凶你们知道的,看着苏沉那叫一个慈祥啊……]   [所以蒋麓和苏沉要同届读书了?那以后期末大作业效果得有多好,我好期待!!!]   转眼到了跨年的时候,电视剧情终于放送到最后一段。   时光之殿的镜头被完整放出,直接考验所有人的屏幕性能。   4K高清镜头,拍出来的画面可以称神。   银发帝王漂浮在宝石之墙的变幻光华里,伸手去触碰时间与空间的丝线。   依照古书,旧时间线被扰乱,会有部分历史直接消失,或者在所有人的记忆里与其他事重合黏着,所有痕迹也会随之变化。   新时间线被斩断,则未来的某一段时间会直接被所有人跳过,仿佛一觉睡醒后从昨天到了前天,今明两天从未存在过。   可那些都是下一部的惊心动魄了。   最后一集里,置身于旋转神殿的元锦,比预告片里还要更加惊艳。   他好似被倾注了神性,在幻殿里飘扬悬浮,成为与幻时鸟一般璀璨的存在。   背景像是由琥珀绿宝石等一系列昂贵材质组成,它们被拼接成古老纯粹的壁画,在随着墙面一起旋转变色。   是的,墙面居然还会变化,时而银红相间,时而湛蓝金黄。   不同配色的光随着角度变化再映射到元锦的脸上,让他的侧颜好似被美神亲吻,连睫毛也泛着光彩。   时空之线是千万根瀑布垂帘般的神秘存在。   它们像钻石,似黄金,又好似透明的蛛丝,以最精妙的方式横跨神殿不同的方位。   幻时鸟在高空展翼而歌,娩出那一枚引动重光夜的蛋,任它坠落消融,改变繁杂幻线所牵引的世界。   这一段画面加起来只有八分钟,却花了剧组整整三十个月。   一经放出,看得观众们大呼过瘾,赞誉声更是直达顶峰。   “请问你们剧组是无限经费制吗?我跟我兄弟吵了半天这是实景还是CG,实景能弄那么多宝石搞得这么宏大?你们拍第八部得花多少钱啊——”   “礼问剧组破产了吗?第九部还能看到吗?拍完这墙能不能拆了分我一块?”   “本来以为预告片里的长度其实就是全长了,做CG的话一秒就是几百万啊,没想到完整版能拍到这个地步……谢谢,想象力已经被摁着锤了,这一段绝对是电影级别!”   很快有设备技术都牛逼的人物截取了画面,把细节放到最大,然后一锤定音。   “是实景。”   “一方面官方侧面承认过,另一方面,这些宝石被打磨的形状不是完全相同,而且有很小的切面映到过摄影机。”   消息一传开,微博热搜直接安排。   #重光夜 有钱#   这要是实景拍摄,等于说三百六十度的宝石之墙都是真的,材质变幻也全是真的?!   祖母绿、琥珀、蓝水晶、粉水晶、芙蓉石……   那么多的昂贵珠宝拼出几百平米的空间,蒋麓你是真的敢拍!!   画面高清度已经到了极致效果,有懂行的人出来一样样讲这些都用了什么材料,还有人截图片段给珠宝大师估价,看得直呼厉害。   到了这个地步,完结评分毋庸置疑,直接从最近回落的9.5涨到9.7,成为同系列之最。   剧情的完整、人物的丰满、画面的极致、运镜道具服装场景……真要夸不过来了!!   [灿烂烂烂]★★★★★:我来改分了!《重光夜》它值得十分!!!为什么不早点叫蒋麓来接拍他就是个天才!硬气啊麓哥!!   [灯灯灯灯藻]★★★★★:特意问过学跳舞的表姐,像这种悬浮的片段,能做到我沉那样轻盈的举动,好像真的被空气托举的效果,全都要靠超强的肢体控制!这种隐秘的背后付出,只为片子里的几分钟,要花好久好久的时间和汗水,爱沉沉最值得!!他好棒QAQ!!   [剧评人粥生]★★★★★:很诧异,真的很诧异。一个二十岁的导演,接棒前人马马虎虎的作品,最终能做到这个地步。很难想象他都学了多久,自己剪辑过多少片子。作为业内人士有话说,这片子里的硬功夫,是没法伪装的。   ……   《重光夜》完美收官之际,苏沉正式迎来十八岁成人礼,由公司方举办过私下宴会,现场更有无数名流导演献礼祝贺。粉丝们更是包下各个城市的地标建筑、无人机、摩天轮,乃至天上星星的命名权,为他庆祝这场盛大的成年。   比起三四年前蒋麓的成年礼,这一场更加轰动,像是倾注过成千上万人热烈的爱,要把所有的灿烂美好都赠予给他。   一如命运的宠爱纷至沓来。   2012年来得很快,像是假期一晃而过,把告别推上日程。   从敬香起,一切都将是《重光夜》的最后一次。   最后一部的最后一次开机仪式,人来得很齐,表情皆是期待和不舍。   排队时有人喃喃道感觉像是做梦一样,怎么就结束了呢?   真的要完结了吗?之后也再没有后续了?   闻长琴被问过一万次这个问题,都是摇摇头,态度肯定。   不会有了,番外,衍生篇,前传,全都不会有。   这部剧从2002年正式立项,2005年确认主角人选,再到如今的最后一部,便是到了万里征程的最后一站。   等这一部拍完,剧组解散,她也会离开这个戏里的世界,去创作新的故事,不再回头望。   苏沉仔细一数,自己是2005年时加入剧组,如今是来这里的第八年。   ……第八年。   他的人生刚刚满了十八岁,有接近一半的时间都停留在这里,像是剧组生活才是最主要的组成部分。   至于时都、家庭、高中、广告和综艺,全都是主体之外的组成部分。   还有他的套房。   少年在人群里看着剧组不同的人去敬香行礼,突兀地想起来,自己在这部戏结束以后,可能就要搬家了。   套房里珍惜存放的事物,大部分都要接受卜导演的叮嘱,予以彻底焚毁,进行最决绝的告别。   之后他和这部剧算是天各一方的存在,连基地都会变成供游客参观的景点,而不是属于他和这几百个人常驻的家。   这些认知陌生到荒唐的地步,他必须强迫自己接受这一点。   可越往深处想,越让人喘不过气来,像是本能地会抗拒。   蒋麓见他表情黯然,低声询问:“需要药吗?”   “不是哮喘。”苏沉摇一摇头:“我很久没有复发过了。”   “我只是……很舍不得这里。”   蒋麓轻轻点头,低叹一声:“从明天起,拍一幕就少一幕。”   他们在剧组的最后半年,每一天都会用来与这部剧告别。   “我妈妈在知道这件事之后,劝我在杀青那天做点什么。”蒋麓和他一起看着香炉里茂盛的烟火,缓缓道:“她说人在固定环境里呆了很多年,很容易走不出来。”   “做点什么?”苏沉笑着摇摇头:“你不会舍得烧掉导演手记。”   “那个大概会和血珀冠一起放在展馆里,”蒋麓也在考虑:“我可能会听她的建议,去纹身,或者弄个耳洞。”   “按她的神奇理论,剧痛可以帮助人戒断。”   苏沉像是看见熊熊燃烧的火焰,低声道:“是啊,剧痛。”   他们在一月十五号开机,七天后便迎来了除夕。   现在市区已经不让放鞭炮焰火了,反而是剧组基地这样偏远的地方能够放个痛快。   除夕一早就有鞭炮声响个不停,随着夜幕临近,更有焰火声从附近村落响起,从山头往外看,像是夜空都变成灿烂海域,环绕着小岛般的基地,在不住地熠熠发光。   酒店大厨早早准备好年夜饭和几百屉饺子,还在宴会厅里预留了场地,供人洗手后一起包饺子图个乐呵。   屏幕里放着歌舞小品,剧组里每个人都在敬酒碰杯,远离家乡在异地迎接新年。   苏沉跟父母老人相继打过电话后,新一碟煎饺陆续端上每个餐桌,像许多朵金灿灿的花。   他同朋友们说笑了一会儿,发现蒋麓不在。   “奇怪了,刚才还在这里,”林久光好奇道:“是不是接电话去了?”   “我去找他。”   苏沉拿起手机,本来想给蒋麓打电话,又像是心电感应一样,坐电梯往楼上行。   他们今天仍在拍戏,从早上拍到下午六点才散戏。   冬日寒冷,蒋麓应该不会留在基地。   他莫名觉得,他这个时间能在二十一楼的家门口找到他。   电梯停在对应楼层,少年快步前行,在走廊没看到人。   但当他走到门口时,还是忍不住露出笑容。   两扇门都已经贴上了倒着的福字,门把手还挂着如意结。   以前几年,总是苏沉执拗地要贴这些花哨东西,觉得这样才足够年味。   蒋麓最初还是个很拽的大孩子,偶尔会用嫌弃目光看这些贴纸,但不会揭下。   电梯又响一声,蒋麓抱着新买的一兜子梅枝年画走过来,看见苏沉站在门口。   “被你抓到了。”男人笑道:“刚好,省得我撬你的门。”   “密码没改。”苏沉接过对方怀里满当当的东西,单手开门迎他进去:“……你现在反而很有仪式感。”   今天他忙着拍戏,吃个年夜饭都觉得算是大功告成。   蒋麓陪他贴完对联,又挑了几张剪纸年画,陪他贴在阳台的玻璃门前。   抱福娃娃笑脸盈盈,手里锦鲤的尾巴上还缀着金元宝。   苏沉在撕开年画贴纸时,想起什么,垂眸而笑:“这样一想,我们真像一对亲兄弟,过个年还挺有家的味道。”   蒋麓把红纸贴到高处,目光专注。   他的手越过他的脖颈,扬起浅淡低郁的香气。   少年低嗅一下,道:“我一直不知道,你是用了什么洗衣液,还是喷了香水。”   “都没有。”   “我不信。”苏沉又说:“我闻了好几年,有时候抱着你的时候,也会闻。”   有些像蓝莓,但也不完全是。   是清爽的,悠长的,让他一直很喜欢。   蒋麓接过他手里的另一幅,不紧不慢道:“有的味道,只有特定的人才能闻到,就像磁场一样。”   “磁场?”苏沉靠着玻璃墙,悠悠道:“大过年的,别让我凶你。”   蒋麓低眸看他,像是不解。   “你说说看,这些年一直说要保持距离的也是你,拼命加强磁场的也是你。”   苏沉轻易把话挑破,有几分挑衅的意思。   “避着我不联系不见面的是你,忍不住暧昧贴贴的还是你。”   男人望着他,垂眸而笑。   “最初几年,是本能反应,我没忍住。”   苏沉声音一顿,低声道:“那现在呢?”   “现在,是故意的。”   蒋麓放下年画,距离压得更近。   “我总害怕,你还是不够喜欢我。”   “我怕你以后会动摇,会后悔,会逃去我找不到的地方。”   苏沉没想到他会突然正视这个问题,被困在狭小空间里,呼吸都发烫。   “蒋麓……”   “如果说我有什么计划……”男人哑声道:“大概是我一直会想,要做什么样的陷阱,才能让你沦陷到我的境地。”   愿意面对所有桎梏反对,这辈子都甘之如饴,不会后悔。   苏沉怔怔看向他,此刻才发觉自己无法动弹。   “你知道你那几个月不联系我,我有多难过吗。”少年说话时,声音都在发抖:“我电话里听到你的声音,都想直接坐飞机过去见你。”   “你发的所有短信,我都舍不得删掉,从八年前一直到现在。”   “你隔着镜头拍我的时候,知道我隔着镜头看你多少次吗?”   “蒋麓,你凭什么觉得,我还不够喜欢你?”   “我做梦是你,醒来是你,甚至亲口告诉过你。”   “蒋麓,你他妈才是疯了吧,我难道陷得还不够深吗?”   男人低头牵他的手,压着气息道:“可我永远觉得不够。”   他的唇即将吻到白皙手背,少年却用力抽开,注视着他的眼睛:“来不及了,哥。”   “我不会信你的这些鬼话。”   “你矛盾到好笑的地步,拒绝我时说就当没听到,半夜又打电话说想我。”   苏沉望着他时眼尾都泛着红,声音发颤,带着怒意。   “蒋麓,我再问你一次,我难道陷得还不够深吗?!”   男人抬起眸子,把少年直接按在玻璃墙上,不再保留任何克制,深吻以答。   ——像是所有的贪婪渴求都就此绽开,要从唇齿到灵魂攫取一切。 第139章   他被亲的像是要被咬碎吃掉, 发出窒息般的轻呜声。   男人却扣住手腕压得更紧,吻他的眼睛和鼻尖,亲到让唇齿都动作迷乱。   苏沉的意识涣散又聚拢, 在怀抱里被搂到双腿发软, 忍不住想这家伙到底是从哪学到的这些。   他想逃离, 中间短促分开过几秒,抬头看对方的眼睛。   然后又被抓住, 甚至抱得比刚才还要近,连胸膛都快要彼此融化在一起。   直到这个时刻,少年才从懵懵的状态里回过神来。   他渐渐开始明白, 对方一次又一次在自我控制和失去控制的徘徊里,到底坠落到了多深的境地。   “是我开窍太慢吗……”苏沉再说话时,声音都被亲的发软:“麓哥……让我缓一下。”   蒋麓抬手拂开他垂着汗的刘海, 深呼吸了好几秒, 手仍然没有放开。   “我爱你。”   男人在说出这三个字时,目光温柔到像是春日里被太阳晒过的风。   “我自卑,矛盾, 有时候又骄傲到不肯承认自己犯过任何错,又一直觉得我站得还不够高, 还不够配喜欢你。”   “可是在所有的清醒和不清醒里, 我每次想到你的名字……心口都烧得发烫。”   苏沉听到后面, 几乎想要伸手捂住他的嘴唇。   很难想到这样一个执拗又喜欢胡闹的人, 有一天会认真成这样,一字一句讲到他到心跳彻底乱掉。   蒋麓也察觉到这些话太直白,低头把他抱在怀里, 良久道:“所以, 在一起, 好不好?”   苏沉轻嗯一声,在发烧般的恍惚状态里抬头看他。   “麓哥。我也爱你。”   少年踮脚去亲吻他的唇,虽然只是生涩地轻轻碰一下,也听到对方气息不稳。   “你刚才把我压得骨头都快断了。”   蒋麓回过神,失笑着把人放开,摇一摇头:“这才到哪。”   苏沉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以审视的目光盯了他几秒。   男人举起双手:“当我没说。”   他们快速贴完剩下的装饰品,像是会被吸引到一起,不自觉地又开始接吻。   这种充分亲密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妙。   闭上眼睛时,把所有温度和纠缠都加热到沸腾的地步,十指可以相扣着传递爱意,就这样亲个没完没了。   作为彼此初恋,他们有时候会不得要领,亲到一半被鼻息痒到,笑着笑着继续亲,像是偷吃糖的两个小孩。   苏沉再回过神时,早已被他抱在沙发上,不知道黏糊了多久。   少年俯身撑起来,说话时仍透着意乱情迷的状态,尾音里泛着缱绻。   “楼下还在等我们去吃饺子……”   蒋麓看了一眼时间,又用鼻尖碰他的鼻尖,像是野兽般亲近。   “让他们再等一会。”   “所以,蒋导,我们之后怎么办?”   “装一下?”蒋麓把他抱在怀里,五指穿过柔软的头发:“考验我们两个演技的时候到了。”   “唔,那就说吵了一架,关系闹得很僵。”苏沉脑海里已经有了计划:“而且以后对媒体也可以这样说,只要有记者一提你的名字,我就黑脸。”   蒋麓的手指卷曲着他的黑发,犹觉不够地亲了一下。   “你可以随便凶我。”   在外人面前像是吵得要绝交,回家之后可以抱着亲到眼睛红红。   他已经想到比这更禁忌的画面,喉结为之一动。   苏沉把脸埋在他的胸膛前,静静地想了很久,忍不住笑。   蒋麓伸手挠了挠怀中人的下巴:“在笑什么?”   “在想我有赚到。”苏沉说得很含蓄:“毕竟你一直身材保持的很好,体力也很不错。”   “可以多夸一点……”蒋麓把人往前搂了几寸,咬着耳朵尖哈气:“还有一个方面,你是见过的……”   “再夸就没法下楼了!”   林久光吃了大半个小时,最后摸着滚圆的肚皮惬意地打了个饱嗝。   大厨事先说过,每盘饺子里都会放一个消毒干净的小钱币预示吉祥,但他吃得太快,还是有被硌到。   期间有人过来给总导演和苏沉敬酒,看见没人都有些诧异。   “他们去哪了?”   “估计谈项目去了?”小朋友打了个哈欠,没当回事:“麓哥一个小时前就走了,沉哥大概走了四十分钟。”   没过多久,同桌共饮的闻长琴流露出几分困意,起身说自己先回去休息了。   宴会厅里一大帮人已经在勾肩搭背唱难忘今宵了,楼上一整层今晚都彻夜开放,可以打麻将玩桌游之类的。   林久光回房间反而觉得孤单,宁可在这里看一会儿大屏幕电视,听一听其他人的喧闹。   正发着呆,身旁有人落座。   小朋友好奇转头,看见苏沉冷着脸在夹煎饺。   比起刚才,现在苏沉动作又快又重,整个人气场都在往外溢。   林久光眨眨眼,小声道:“……吵架了?”   旁边同桌的人听见了问话,有点诧异。   “跟谁,蒋麓?”   苏沉笑了一下,目光都不作停留,转到了另一边。   林久光心里卧槽一声,知道这是真生气了,强行哈哈笑了两声:“大过年的,没必要。”   “沉哥来点果汁吗!”   旁边的小编剧也立刻跟上:“刚端来的这碟炸香蕉不错!吃点甜的新年甜一年!”   没聊几句,蒋麓云淡风轻地现身落座,还坐在苏沉旁边。   少年根本没有看他,把椅子挪远几尺,避而不及。   林久光脑海里警报亮起了红灯。   出现了!!这个挑事的氛围!!   再不缓和一下容易打起来!今天可是除夕啊!   “麓哥,这是怎么了……你们有话好好说。”   蒋麓很轻佻地看了一眼苏沉,笑着喝饮料,没接话。   他们什么都没透露,反而更显得事情做实。   同桌的几个小编剧面面相觑,脑海里已经滑过一万条猜想。   是不是因为血珀冠的事情?先前他们是讨论过,把苏沉那顶私藏的小发冠拿回来撬石头……   不不不,也可能是剧本的事情,以前就因为剧本的事情争过好几回!   蒋导刚才上楼好像是拿什么东西,难道是因为其他事情才吵成这样?   蒋麓忙到现在还没吃饭,刚好又有几道菜陆续上桌,他伸筷子随意挑了几样,充分享受年夜饭的美味。   林久光拿眼神发电报。   [哥!快去哄哄!]   蒋麓像是没接到,也可能是接到了懒得理。   没过一会儿,有出品人过来敬酒。   “小蒋!刚才就在找你,终于舍得出来了?来来来,你张叔这杯一定要喝!”   “沉沉,这杯敬你,提前祝你们新一届拿个大奖回来!”   桌上气氛正尴尬着,两人相继起身同人交谈,间接浅饮一口。   来敬酒的人也觉得哪里不太对,瞧出来这两位都不带看对方的,又用眼神跟小编剧们对电波。   [咋了这是??]   [估计是吵架了!]   小编剧们就差用五官发信号了,眨眼时很用力。   [刚劝过一轮,没用!]   蒋麓轻笑一声,反问道:“在眨什么眼睛?”   “没有没有,麓哥我敬你哈哈哈哈!”   “我不喜欢说话藏着掖着的人。”蒋麓平缓道:“关系再熟,也不行。”   小编剧哪里想到会被扫到台风尾,跟着一惊:“啊哈哈哈我是怕你喝醉了,跟张叔说少来点。”   苏沉反手斟满一杯,举到他面前。   “来,我敬你。”   这话一出,连带老张都惊了。   兄弟两啥时候不是互相帮忙挡酒的关系,拿视帝那天都舍不得喝酒,今天直接倒了一杯白的,这是有事啊。   你们明晃晃闹翻了,今天场子里还人多眼杂,岂不是要传的人人皆知了!   小杯白酒满得快要溢出来,在蒋麓面前微微摇晃。   男人收起笑容,平静反问:“你认真的?”   苏沉冷笑:“蒋导多高的地位,我总该敬一杯,不然才是不懂规矩。”   蒋麓平静看他,当众道:“苏沉,谁都有难处。”   这句意义复杂的话说完,男人接过他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手再落下时把玻璃杯掼在桌上,转身就走。   “麓哥——麓哥你还没吃多少!”   “蒋导消消气啊,哎哎!”   虽然是许多桌酒席里一个小角落的风波,但消息在发生不久后就变成各个手机的嗡嗡震动声。   [沃日,导演跟那谁好像吵起来了!]   [不是吧,刚开机才几天,能为什么?]   [关系当众掰了啊,怎么像是敬了个散伙酒一样?]   [蒋导每次拍片子都太拼了,这次得是提了多过分的要求……]   话题中心的苏沉并没有坐太久。   他安静地喝完半杯,背影寂寥。   像是要把复杂谜题抛给所有人,他起身离开,不再回来。   殊不知,少年再回到房间时,门锁刚响了一声,门缝稍推开了一些,就被拽进深幽黑暗里。   带着酒意的吻变得狂烈又肆意,两个人都有几分醉。   “好玩吗?”   蒋麓把他打横抱起来,任由后者双手抱紧自己的脖颈,加倍地索取爱意。   “你走的好快……”苏沉低低抱怨:“都没有演多久。”   “我还以为你会追上来。”男人笑着蹭他的脸颊,问道:“不开灯了?”   “不开。”   ……   次日,剧组一片风平浪静,早餐时间只有蒋麓一人出现在视野里。   林久光作为战地记者,本来在安心吃早餐,被潮哥推了推胳膊。   小朋友被牛奶沾了一圈胡子,扭头道:“喂,你是他经纪人诶。”   “我说实话,”潮哥把自己盘子里的煎蛋夹了过去,作为贿赂:“他皮笑肉不笑的时候,我看着都怕。”   “久光,你机灵,你去。”   “喂!”林久光拿纸巾仓促擦嘴,正要反抗,看见隋姐也在竖大拇指。   “久光你可以的!”   “你们啊!!”   小朋友装作早餐没吃饱,拿了个盘子蹭到蒋麓旁边,见对方是拿了食物准备回去吃。   “麓哥,昨晚睡得还好吗?”   蒋麓看他一眼,似笑非笑。   “没睡。”   卧槽,生气到这种地步吗。   林久光很快又反应过来,今天要开编剧会,是每年导演主演编剧三方撕剧本走向的腥风血雨日。   他作为小配角没太多戏份,一般都是缩在旁边听人唇枪舌剑,谁问意见都乖乖点头就是。   “你看起来挺累的,”林久光真心劝道:“回去泡个澡好好睡一觉吧,下午四点才开会。”   蒋麓看了一眼时间,若有所思。   “嗯,下午见。”   下午三点五十,蒋麓准时抵达。   四点十分,苏沉迟到而来,神情恹恹的,不怎么说话。   闻长琴显然听到了先前的争议,这次口风放缓了很多。   “关于血珀冠的事情,我们还是跟特效师傅聊了几次,也可以跳帧换货,拍到让观众看不出来。”   “不管怎么说,沉沉小时候那顶血珀冠尺寸不对,也不适合再要回来重新破坏。”   “我没意见。”   苏沉开口时,嗓子很哑,像是哭过。   “卜导演跟我定过规矩,剧组解散时有关的事物都要烧掉,那顶发冠……我留不住。”   他仔细考虑过,之后会把发冠的纯金部分融掉,让它以别的形式陪在自己身边。   闻长琴听得心里一沉,露出为难又惋惜的表情。   “谢谢你的付出。”   “我们还有一个很难抉择的事情,想来蒋麓也跟你说过。”   蒋麓略一点头,苏沉却仍旧没有看他。   “那就是复活的名单问题。”闻长琴叹息道:“那个小女孩,我不赞成救她,因为剧情很难圆过来。”   最后一部的拍摄手法,有一部分是直接让演员在绿幕前表演走位,然后和旧有的影像片段融合剪辑。   他们穿梭时间的时候,会救走许多看似‘逝去’的人。   譬如老将军是死在叛贼刀下,但其实叛贼已被姬龄提前杀死,但他会易容后在年幼的姬龄面前杀死生父,实则将人带回如今的时间线里。   元锦和姬龄穿越时间线去了很多地方,把逝去的人一个个‘偷’回当前的世界,给予他们全新的生活。   与此同时,前几部埋下的众多伏笔,现在也一一解开。   元锦在海昉皇都时如何越狱,被神秘人物出手相救,在当时拍摄时故意隐而不揭。   如今由他亲手救出自己,同样的情节被转换视角再次演绎,也会显得惊险刺激。   “青瘟里的那个小女孩,在原著里是当时的姬龄亲自送葬的。”闻长琴翻阅着卷宗,否定了之前一份改剧本的请求:“她确实让很多观众都感触流泪,但是为了剧本的通顺逻辑,还是不能改动这里。”   苏沉叹息一声,点头同意。   见他不再坚持,闻长琴松了口气,继续讲其他部分的拍摄需求。   正如许多观众预测的,最后一次重光夜,会再次降临到元锦身上。   原因在于,剧情里许多伏笔都指向这一点,梦境里的十重门也没有解开过。   龙马能指引着姬龄重得健全身体,也一样可以引导元锦得到解毒的仙草,至此剔除之前分担的所有毒素。   元锦在梦境里解开十重门的时候,忘记自己正处在旧时间线的颠簸马车上。   而重光夜在原野上猝然降临,变成前几作里隐而不谈的一次降临。   他被光芒包围,成为二度赐福的存在。   在此之后,神殿因承担了数人穿梭的压力,最终崩塌倾颓,幻时鸟飞出门外,以它的自由引出新的故事。   全九部重光夜至此结束,写下亲情大团圆的结局。   由于涉及的情节数量繁多,会议文件也堆成小山,每个人都埋首在书卷里,会议里纸张翻动声不时响起。   蒋麓的那一份定稿于三个月前,同样也是厚厚一沓,经过多番调整。   除他以外,苏沉、山楂影视、其他联合投资方、明煌娱乐等都提出了不同的优化方向。   剧组拍摄再度涉及雪山、海域、悬崖等一系列场景,需要进一步确认使用绿幕代替还是外景拍摄。   絮絮不断的交谈声里,苏沉睡意有些上涌,手机振动了两下。   [林久光]:沉哥,你还好吗?   [苏沉]:没事。   [林久光]:麓哥他一宿没睡,估计也是在折腾。   [林久光]:你们别太较真,毕竟最后一部了,以后一分开还怪舍不得的……   [苏沉]:摸摸头,我也会想你的。   刚按了静音键,又有人发消息来。   [麓]:在和谁聊?还在笑。   [麓]:……怎么一直都不看我。   苏沉忍着笑,板着脸环视一周,跟男人的目光一瞬碰触,又快速挪开。   [沉]:你懂冷战的意思吗。   [麓]:感觉有被你的眼睛亲到。   [沉]:?   [沉]:你很有少女心啊。   [麓]:感觉又回到高中那会儿……班主任在台上讲课,我在偷偷给你发消息。   [沉]:你小心被闻主任拿粉笔敲脑袋。   话音未落,闻长琴捋平手中复印件,感慨道:“这次,还要着重感谢一下小蒋导演。”   “过去几个月里,大家都在休假放松,而他基本是从第八季杀青一直忙到现在,非常不容易。”   “剧本里有几个时间线的BUG,多亏他指出来,是我写的时候不够谨慎,闹了糊涂。”   蒋麓回过神,客气笑道:“您过奖了,是我应该的。”   散会之后,闻长琴眼见其他人都要走了,示意两个年轻人留一下。   “你们还在吵吗?”   苏沉露出勉强的笑容,低着头没说话。   蒋麓拎起文件包已经准备走了。   “闻姐,没多大事。”   她露出关切的目光,加重语气道:“不管为了什么事,也不该闹成这样。”   “说起来,这么多年了,你们就像亲兄弟一样,拌嘴都很少有。”   “现在还是大过年的,剧组拍摄也不忙,我这有两张电影票,你们出去玩玩,交流下感情吧。”   闻编剧是认真为他们做考虑,还特意选了连座的票,时间也挑的是看客很少的工作日早晨。   这种场次基本都是在包场,聊聊天也没什么。   苏沉看到电影票时怔了几秒。   “电影票?”   他低着头,露出寂寞的笑容。   “谢谢您,我估计接不了。”   “让蒋麓找别人看吧,我先走了。”   没再等闻长琴说什么,他快速拿走文件,转身就出了门。   闻编剧愣在原地,拿剧本拍蒋麓脑袋:“你是怎么他了?你说话!”   “沉沉脾气一直这么好,被导演逼着跳河呛到肺炎都没生过气!!”   蒋麓小声道:“昨天生气的时候,跟他说了几句重话。”   闻编剧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真是逮着软柿子欺负呢?”   她把票塞到他手里,直接轰人:“还跟我废话什么,快去哄人啊!!”   蒋麓快速哎一声,拿着票冲了出去。   走廊已经空空荡荡,电梯还停在这一层。   男人心领神会,快速绕了一圈,去了隐秘的消防通道。   一打开门,苏沉靠着墙在玩手机,看见他时扬眸而笑。   蒋麓举起电影票,半是询问地嗯了一声:“刚才那个表情,怎么做到的?”   像是真生气了一样,连他都看得动容又心疼。   “你也说了,我去时戏院艺考就像玩一样。”苏沉低声道:“看来,演得还不错?”   “你啊……”蒋麓叹气道:“刚才把我都吓了一下,以为是真生气了。”   苏沉噙着笑吻他,抽走他怀里的电影票。   “票拿去送林久光好了,在酒店比在外面安全。”   “你可能不知道,”蒋麓淡笑:“我们住的那一层,从去年开始就没有外人能进。”   其他住客都已经清了个干净,只剩他们住在那里。   没有窃听器,没有摄像头,连客房服务也是专人,不会泄露任何秘密。   他们再度交换了一个吻,相继从消防通道里出来,准备坐电梯上楼。   铁门一推开,正碰见准备下楼锻炼的闻长琴。   闻编剧眨眨眼,虽然是刚过来,但已经嗅出了什么。   蒋麓快速开口:“我跟他谈了一下。”   老编剧吃过见过,早就猜出来了一点。   “谈什么?”闻长琴悠悠道:“谈个恋爱?”   她拍拍他们的肩,下楼梯走了,脚步声音都很轻快。   “小情侣躲着点挺好的,以后也注意。”   苏沉没忍住笑,伸手锤了蒋麓一下。   男人看他的目光很无奈,笑起来仍是宠溺满满。 第140章   在梦里, 他像是回到小时候,被关在狭小空间里,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苏沉, 我们来捉迷藏!”   “你要藏好, 不要被其他人抓到哦。”   墙外笑声一片, 像是没有人记得来找他。   苏沉等了很久,对着指尖哈气, 觉得很冷。   天色渐深,他开始害怕,试探着喊其他人的名字。   仓库里气息沉闷, 唯一的出口被重物抵着,窗口全都被铁栅封紧,无法出去。   他像是要陷进更深的黑暗里, 气息骤然一滞。   天黑了, 什么都要看不见了。   少年猛然醒来,额头都是虚汗。   身侧的人察觉到动静,把他抱在怀里, 手背碰了一下额头:“做噩梦了?”   苏沉还在喘气,此刻被熟悉又亲近的味道包围, 才发觉刚才都是在做梦。   他睡眠状态一直不算好, 夜里经常开着小灯。   并非是过去几年留下什么童年阴影, 只是最近几年, 几乎每个时段都有重重压力和困境,早已超出普通人能承受的范畴。   他摸索着坐起来,找床侧的玻璃杯, 想要喝水缓冲这种惊悸感。   另一只手比他更快地找到那只杯子, 抢先一步把杯子拿开。   “不要喝冷的, 等我一下。”   蒋麓开了夜灯,去给他热了杯新鲜牛奶,裹着被子陪他喝完。   苏沉双手捂着杯壁,感受着冬夜里的热气,有些无措:“以后我回去睡吧。”   蒋麓忍笑道:“我们现在在你卧室。”   “……”   男人善意地自揭短处,给他找了个台阶。   “我有很长时间没法睡着,一开始靠褪黑素,后来是睡前都会提前关灯,呼吸放松很久才能静下来。”   苏沉抿了口热牛奶,侧身看他。   “大概是三四年前,我睡觉的时候没法关灯。”   “好像世界一旦全都暗下来,就会心神不宁,或者做一些被追逐之类的梦。”   蒋麓像是此刻察觉到什么,试探道:“有一种……习惯性的焦虑?”   “对,总是担心台词没有背顺,或者哪里忘记做什么事。你也会这样吗?”   他们对视几秒,同时笑起来。   蒋麓把牛奶杯放到一边,再一次关掉夜灯,让苏沉睡在自己胸膛前。   心跳声沉而有力,一下一下,像是混乱世界里不变的夜灯。   黑暗里,他的声音沙哑又宁和。   “现在,你在想什么?”   苏沉阖上眼皮,迟疑道:“想明天那场很不好拍的戏。”   蒋麓伸手轻抚他的脸颊,缓和道:“那都是明天的事。”   “你呢。”苏沉又睁开眼,在温暖巢穴般的怀抱里看向他:“你还会想别的事吗。”   “也许会。”蒋麓摇一摇头:“但抱着你的时候,我会感觉稳定很多。”   像所有的顾虑推想都可以按下暂停键,在黑夜里得到难得的缓冲。   他们相识太久,连睡眠时都会偶尔共呼吸,气息起伏趋向一致,如共生的树脉。   苏沉本来还在惦记那盏灯,趴在他怀里没多久,已经困得声音模糊。   “早知道会这么好……我该早点让你带枕头过来。”   次日再拍戏时,两人皆是神清气爽,比平日还要更精神。   与从前不同的是,剪辑师全程在场,而且现场临时有电视和白板提供讲解支持。 第九部里穿越时间的内容,一部分靠原剧本重新搭建演绎,一部分靠绿幕拍摄再剪辑。   “简单来说,需要演员跟以前的自己对戏。”剪辑师阿牛把电视掰向苏沉:“那么在走位上,你要躲开原来的自己,同时还要躲旧时间线的蛇骨婆婆,去救你的父亲。”   老皇帝当时在北宫避祸,死在万蛇啃噬里,没有留个全尸。   但这一次,元锦带了避蛇的白獴草,腰间还拴着婆婆亲制的万安桃符。   他要回到第一部结尾的那一刻,趁着从前的自己和姬龄在前宫相聚时,把父亲救回来。   龙马会背着他们远渡归去,在血珀门前转换宿命。   电视里再放映第一部的剧情时,连画质都透着七年前的时代感。   人们聚在电视前,看见十一岁的苏沉,还有十五岁的蒋麓相继出现在画面时,都忍不住感慨几句。   “小时候好可爱啊!!现在真是窜高好几节,全变成大帅哥了!”   “蒋导十几岁的时候就很撩了有没有?他其实一直都很臭屁哈哈哈哈——”   蒋麓拿黑水笔在白板上快速画出行动范围,以及室内外建筑截面草图,指节一敲版面,众人配合安静,听他吩咐接下来的拍摄流程。   “打光要注意,我们是绿幕模拟效果,注意从室外到室内的变化。”   “苏沉。”他喊他全名时,许多人倏然抬头,像是察觉到什么。   “跟我过来,我们顺一下戏的调度。”   苏沉轻嗯一声,走在他的后面。   绿幕里的墙面和道具布置都非常少,只用胶布标记不同阻挡物的位置,方便后期做出对应的剪辑。   一旦进入这个范围,空间感变得非常模糊,而演员还是在跟一段影像对戏……   传达并监督效果的便只有导演。   “在这个位置,你会和刚才三十七分过去的宫人擦肩而过,”蒋麓把人按在挡板上,示意摄像跟进距离:“这里有一个转身,踮着脚尖走——对,快速错过空隙,然后潜进去。”   他安排完高低远三个机位的不同方式,示意苏沉再看一次白板和电视机上的走位。   “现在绿幕环境里光线是正常的,但其实你要把自己放在暗室里,整个走廊只有两三盏蜡烛。”   蒋麓思路清晰,单手调完打光杆位置:“烛光照在你脸上,会映亮你的眼睛。”   “但你在演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还要避开所有可能撞见你的人。”   “呼吸放轻,身体要紧绷。”   他右手一按苏沉脊梁,目光专注:“走过这个双黑标记点,你要弓腰,这里有悬下来的铁链。”   “下一个双钩标记点是守卫点,注意目光变化。”   “再来,侧头,目光跟我的手走。”   百余平米的绿幕空间里,蒋麓作为导演清晰记得每一个标记点的对应含义,引着他穿过复杂线路,躲开剧本里每一个外人的眼睛。   老皇帝被铁链捆缚着关押在北宫最深处,而他需要凭借从前的全部记忆,把父亲救出令他悔恨一辈子的绝望命运里。   导演在前引导,演员在后凝神记忆,配合之默契让旁人都为之噤声。   吵架归吵架,这两个人对工作真是让人没话说。   所有人都会喊累或者犯错,他们两整整撑到最后一部,像永远都拉满着弦的利弓。   “大概明白了吗?”   “明白,蒋导。”   蒋麓打了个响指,示意摄影回撤到最初起点。   “这次我在镜头外确认整体调度,你自己走的时候要默念秒数。”   “第七十秒前,你要穿过空殿,第九十秒时抵达掩避点。”   苏沉予以颔首。   “开始。”   男人后撤一步退到监控屏旁,苏沉独自进入绿幕之中,演一场从人物到道具都不存在的戏。   人在潜心思考时,会有一种非常明显的沉静美。   哪怕绿幕里什么都看不见,现场的所有人在目睹元锦潜入旧宫时,情绪还是一下子被提了起来。   他们看着元锦皱眉沉思,避开逡巡来去的看守,卡着视觉死角与宫人擦肩而过。   每一个时间点都踩得恰到好处,容易碰出声响的屏风也被轻巧绕过。   绿幕里,什么都凭借想象和标记。   可当他紧贴着不存在的墙时,背脊如利剑般绷得笔直。   紧靠身体语言和情绪状态,在绿幕里也一样可以快速沉入戏里,演出最惊艳的效果。   时间一到,蒋麓高声喊卡。   少年站在关押父皇的门前,转头看他。   “蒋导,演得怎么样?”   “好。”蒋麓夸得很少,示意道具组过去移动标记点,再度打开电视确认位置。   剪辑师不时在旁边补充几句,确认最终成片能完美融入旧有剧集里。   隋虹在旁边看了半天,靠近潮哥小声道:“他两还生闷气着呢?”   “别说,我都不敢触他眉头。”潮哥道:“那天我跟他整理合同的时候,提了苏沉可就一句,他直接让我出去。”   隋虹不知道该怎么哄哄这两人,抱臂琢磨着情况:“但是还别说,他们两互相客客气气的,一样能把戏排的相当好。”   怎么感觉……比平时还要更默契一点。   难道是她看错了?   老皇帝如今再来出镜,已比从前苍老更多。   好在第一部杀青时,关于他的戏份都是靠旁人的台词来展现。   如今再一装扮成潦倒病弱的样子,效果更令人信服。   这几场戏,是十年后的元锦在与十年前的自己交锋。   老皇帝的样貌还保留在第一部时疯癫张狂的模样,现在镜头突然再打到他现在衣衫褴褛目光浑浊的状态,也能令屏幕前的观众看得一惊。   有条不紊的拍摄之后,画面终于从绿幕转到侧殿实景。   元锦立于门前,以匕首反手一斩。   铁链无声断裂滑落,被稳稳接住,无力地摇晃了一下。   老人沧桑抬头,像是自知死期已到。   老皇帝花白头发胡乱披散着,在黑暗里视力已衰颓到视人模糊。   可大门豁然打开的那一刻,他看见一个银发飘扬的青年,轮廓有几分面熟,却又从未见过。   老人声音干哑,颤颤巍巍地睁大眼睛。   “你……你是?”   蒋麓忽然喊了一声卡。   “化妆师,给他加一下紫瞳。”   他起身走进镜头内,吩咐道具师帮忙补雾,安排镜头在逆光里重新拍进门的那一刻。   “摄影师蹲低,不行趴着。”   “要拍出元锦身材的修长,逆光里泛光的紫色眼睛,还有他银发扬起来的样子……”   原本已足够有冲击感的画面,随着高度和细节调整,进一步被推到更有纵深感的效果里。   隋虹瞥了一眼监控屏,在旁边悄悄笑。   小编剧看得好奇,问隋姐在笑啥。   “吵架归吵架……镜头还是充满爱意的嘛。”   难怪网上人们都说新导演有滤镜加成,他镜头里的苏沉就没有不好看过。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年龄问题我理了一下!省流版:不用改,可以靠虚岁勉强说通(喂   【2005年】 10.16日开机   苏沉10岁(1月7日)蒋麓14岁(8月11日)入选时在读四年级   【2006年】 3月第一部杀青   苏沉 11岁 上半年直接跳到六年级(毕业考阶段)下半年读初一(为了追上蒋麓)   2006年 9月蒋麓15岁+升初三苏沉升初一   【2007年】 6月蒋麓中考   9月蒋麓高一 苏沉升初二   苏沉 12岁 蒋麓16岁   【2008年】 9月蒋麓升高二苏沉升初三   苏沉 13岁 蒋麓17岁   【2009年】 9月蒋麓升高三苏沉升高一   苏沉 14岁   【2010年】 9月蒋麓大一(休学)苏沉高二   苏沉 15岁   【2011年】 9月蒋麓大一(休学)苏沉高三   苏沉 16岁   【2012年】 6月苏沉高考 17岁   设定上今年应该17,但写的时候18,   目前有一岁的偏差,就按照虚岁处理啦,方便前后剧情连贯,不做改动了O3O 第141章   酒桌上人们吞云吐雾, 聊起第九部的广告阵容。   像是蛋糕还在烘焙阶段,连裱花都没有开始,便有大批食客在比划着下刀的位置, 准备一抢为快。   苏沉坐在离蒋麓很远的地方, 单纯是陪着诸多资方坐一会儿。   这种应酬每年都有许多次, 只是以前他们的座位很近。   服务生陆续端来鹅翅捞饭,河豚在小锅鼎里煮的鲜味外溢, 现片的大师傅先试过毒,人们才陆续动筷子。   “来啊来啊,日本空运的新鲜货, 还得谢谢姜总!”   “喝了这一杯,老冯你得让我个冠名!”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哈哈哈!”   苏沉喝汤时不小心呛到,幅度很轻地咳了一声。   蒋麓在听南北两家电视台的商务试探, 期间远远瞥了他一眼, 像是不多留意。   十余人的偌大酒桌,让他们两个相隔很远,如果不仔细看, 连对方在与谁说话都不一定能瞧见。   奇异的牵引感再一次出现。   像是一头拴在他的指尖,又或者是喉颈。   另一头拴在蒋麓的杯沿, 又或者是唇畔。   苏沉偶尔同旁侧的商人聊上几句, 控制着自己全程不要看蒋麓太多次。   他表演的克制, 冷静, 像是对一切话题都不感兴趣,仅仅是出于礼貌,回应任何人抛来的话题。   可与此同时, 在片场里浸了太久的习惯, 让他不太自在。   至少在那个时候, 蒋麓是只望着他的。   他在镜头里的一举一动,蒋麓都会投以全部的专注。   看着他完美呈现台词,也有可能有一两个小瑕疵。   然后倾身细细地讲哪里演得还不够好,接下来该如何做。   苏沉握着酒杯,摇晃杯子里琥珀色的苹果汁,被身旁另一个广告商朋友碰了碰手肘。   “快要过节了,我打算给女朋友买个手表……”青年露出青涩笑容:“你能不能帮我看看,哪个更合适一点?”   他有些好奇地侧身过去,看对方屏幕里不同款式的表。   有的镶满宝石,有的造型别致。   “是什么样的女朋友?”   这个提问很有趣,青年哈哈笑起来,开始讲他们恋爱里的小事。   “她是很有性格的人,之前还会在家里雕南瓜灯——”   苏沉总算从沉闷的生意话题里解脱出来,留神听着他的讲述,不时点点头。   于此同时,蒋麓又抿了一口酒,感应到那根线断了。   他仍在调解着争夺利益的两方不要说话太呛,不时为明煌娱乐留了些许合同的余地。   但苏沉不再关注他。   哪怕他们全程没有聊过天,目光也仅仅是很偶尔的接触一刻,他也能敏锐察觉到。   对面邻座的人不知道在和苏沉聊什么,两人渐渐都笑容满面,很聊得来。   “张台长,去年《重光夜》在你们那首播,效果我们也是知道的……”   “姜玄!你快帮我说两句,我快讲不过他了!”   蒋麓回过神,看姜玄如何在不同投资人间斡旋,一面配合着缓和几句,笑得诚恳放松。   心思仍挂在另一个人身上。   恋爱关系的确立,好像仅仅是一个开始。   他从前遇到类似的情绪,还能以‘苏沉又不是我什么人’做掩饰,把心思都压下去。   现在似乎……压不住。   他的男朋友在和别人聊天,而且笑得睫毛弯弯,差点呛到。   “蒋麓你怎么看?”   “最近几年网络播出的数据不断上升,而且贴片广告的质量也很不错,”蒋麓像是把一半的思维剥离开,还记得这场应酬是要聊什么:“河总要不考虑看看,网络发行的时候穿插广告?山楂影视负责人老许就坐在那——老许!”   河总不太满意,但仍举杯和另一人互相示意,客气地聊了起来。   蒋麓十分钟里第五次看过去,对方并没有回以目光。   他焦躁起来,像是暗中掳走的猎物此刻在被旁人闻嗅。   哪怕理智很清楚,人家只是客气地聊些轻松话题,没有逾矩。   可苏沉是他的,不许碰。   “……所以我建议这个。”苏沉碰了碰对方的手机屏幕:“海豚是你们爱情的开始之一,很有纪念意义。”   “有道理!多谢!”小伙子笑容很灿烂:“她特别喜欢你,要是知道你也帮忙挑了,一定特别开心!”   “先前《重光夜》播出的时候,她简直是通宵追剧,有段时间手机桌面都是你,我还醋了好久来着!”   苏沉笑着点头,抬眸时不经意间看向蒋麓,看见对方仍在和几个老头子聊生意。   应酬真没意思。   苏沉心里叹口气,借口说出去接个电话,出去找地方透气。   酒楼里人来人往,烟雾缭绕。   他没有找到露台之类的地方,索性假装在回消息,举着手机拍海缸里吐泡泡的帝王蟹。   肩膀被很轻地拍了一下。   “嗯?”他转身,看见蒋麓在自己身后。   此刻两人都在公共视线里,不可能有什么亲密举止。   附近倒是很空,偶尔有服务员端着菜肴匆匆往来,不会留意他们在低声聊什么。   他们一前一后站在海缸前,一个在看海葵和海星,另一个在看自己的男朋友。   “刚才在聊什么?”蒋麓玩着打火机,口吻很随意:“包厢里烟味真重,我都受不了。”   苏沉眨了下眼,像是在挠狼的下巴:“你很在意?”   “……我当然很在意。”蒋麓难得直白,说出这句话时不自觉有些脸颊泛红,像是因为酒。   但并不是,他只是太喜欢他。   “我也好想坐在你旁边。”男人说这句话时,有种小孩子般的气恼:“然后把那些什么合同股票之类的破话题都扔开,也不许别人跟你说话。”   “蒋导,”苏沉笑盈盈道:“你先前还笑话我占有欲强。”   蒋麓小声道:“刚好是在艺考期……”   “你好好想一想,”苏沉偶尔恶劣一下,目光里的狡黠都显得很可爱:“假如是有人偷了我的外套,自己拿去穿了两年,还在你面前招摇,你会怎么想?”   “谢谢,我会直接揍人。”蒋麓不假思索道:“我现在明白了。”   他们看向对方,像是亲了一下。   苏沉确认着自己出来的时间不超过十分钟,在海缸旁拍晃晃悠悠往上飘的小水母。   “我刚才发呆的时候,在想一件事。”   “什么?”   “如果我们在学校里是同班的话,一定会在老师写板书的时候悄悄接吻。”   苏沉在调整焦距,背对着蒋麓说道。   蒋麓叹口气,靠着海缸看他。   “我绝对会这么干,而且把你带坏。”   他们一开始可能会借着书的遮挡,在无人观望的角落里接吻。   后来可能连书都不用,明目张胆地破坏规则,在老师转头的下一秒就唇舌交缠。   像是自制力有限把规矩都扔到一边,也像青春期里荷尔蒙过剩一样发疯。   “那万一,我本来就是坏学生呢?”苏沉想到了同样的画面,望着海缸里的气泡说道:“老师会被气到鼻子冒烟,罚我们叫家长写检讨。”   “但下次还是会这样。”   “绝对会。”   他们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苏沉卡着时间点回去,过了一支烟的功夫,蒋麓才再度回到自己的座位。   两人依旧关系淡淡,哪怕饭桌上有人提到其中一方,另一人也不会给予任何反应。   人们相继把听到的八卦做实,知道这两人是真的关系闹僵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坊间已经流传了十几种版本,有的说是对完结以后各自发展的路线有冲突,也有人说一人抢了另一个的女朋友。   最荒谬的说法,是其中一个是GAY,喝醉了强吻另一个被扇了耳光。   这种说法太离谱了,但是因为过于离谱,也好像有可信处。   几个小时过去,蒋麓喝得微醉,饭局也终于结束。   人们相继下楼,在车前告别。   苏沉想起先前定的小玩笑,刻意在众人目光前扶住蒋麓。   “你慢点。”他抓紧他的手肘:“这里有台阶。”   “松开。”蒋麓冷冷道:“我不用你扶。”   姜玄刚才还在笑,听见这句话时,表情愣了一下。   蒋麓甚至根本没有看身后的苏沉,径自关门坐进车里,绝尘而去。   苏沉怔在原地,自嘲地笑了一下,跟众人道别后离开。   “姜总……”有人忍不住问八卦:“他两关系不是从小就挺好的吗?”   “是啊,最近是怎么了?”   姜玄没操心过小孩儿吵架的事,临时有点头疼:“是离谱,我回头劝劝。”   话虽如此,传闻一旦有了见证,更会被传的有鼻子有眼。   先是小营销号拿这个蹭热点,接着就有娱乐记者拍到模糊不清的画面,还有模有样地把几种说法都总结了一遍。   终于,消息从四面八方传到家长耳朵里,终于引起重视。   蒋从水不关心娱乐圈的事,单位里偶尔有同事试探,也回绝的简单干净,女魔头人设保持得很稳。   乔海厦给儿子发了条短信,里头有八卦截图,问是不是追砸了。   儿子笑眯眯地回了个好得很,不多解释。   另一边,梁谷云打来电话,问苏沉是不是营销号乱写。   “你们……没事吧?”   苏沉想了很久,像是不确定该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他选择一半真一半假。   “有事。是崩了。”   梁谷云听到这话,有点着急:“你跟小麓都是多少年的朋友了,这是为什么?”   “如果是误会什么的,两个人说开了,不至于错过这么好的朋友。”   苏沉看了眼在厨房哼歌做面包的蒋麓,拿着电话坐到吧台前,给自己倒了杯冰牛奶。   “妈,我跟他是崩了,以后朋友也没得做。”   蒋麓搅拌着面糊,听到相关字眼时诧异抬头,却看见苏沉比了个嘘的手势。   “你跟妈妈说清楚,发生什么事了?”   “我喜欢他。”   蒋麓愣在原地,梁谷云也愣在电话旁边,像是时间为之静止。   梁谷云努力稳住情绪,她觉得这个世界都疯了,但还控制着电话里的口吻:“沉沉,你在开玩笑吗?”   “我说,我喜欢他。”苏沉喝了口冰牛奶,淡淡道:“他还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蒋麓满脸不可思议,突然被扯到预想的剧本之外,心想等会梁姨该不会打飞机过来扇人吧。   “不是,你,你和蒋麓,你们是两个男孩子。”梁谷云深吸一口气,大脑都开始停止运转:“你们两个,怎么能在一起呢?”   “所以我在和他保持距离,工作之外都不再接触了,您满意吗。”   “不是满意不满意的问题!”梁谷云一时失声,音量都有些尖锐,又竭力拉回应有的语气:“沉沉,你亲近小麓,喜欢和他一起玩,这些都很正常,你依赖他,总是想和他在一起,这也可以是亲情,你还小,不要乱想。”   “真的是乱想吗。”苏沉轻轻道:“那我想和他接吻,想和他上床,也是亲情?”   梁谷云高血压都要出来了,抓着电话的时候手心冰凉。   梁稳抱着刚做的飞机出来给她看,还很开心地喊了声妈妈。   苏沉听到电话里弟弟的声音,把耳朵贴近了一些,垂着眸子仍在思索。   蒋麓已经坐到了他的对面,沾着面粉在案板上画了一个问号。   少年却同样沾着面粉,把问号连成了一颗心。   他看起来温顺乖巧,性格拧起来,比常人还要更烈。   “沉沉,很多事我们都不着急,世界上有很多优秀的人,你还有很多机会,”梁谷云语无伦次道:“不管怎么说,妈妈明白你不容易,我和爸爸没有照看好你……”   “所以,你还是觉得,如果我喜欢上蒋麓,这些都是友情,亲情,我不可能爱上他?”   “你还小,你才十八岁,你不明白的,”梁谷云根本没办法让那一句话灌进耳朵里,抗拒之意更加明显:“你和他保持距离是好事,先分开着冷静几天,乖。”   “那如果我只喜欢同性呢?”   梁谷云能感觉到,这个问题带着叛逆的意味。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崩溃,不要对儿子表现得情绪失常。   可这种问题太难回答了。   “妈妈希望你过上简单幸福的生活,”她竭力把这个尖锐的问题绕开:“希望你每天都过得快乐。”   “也许过几年,你就想明白了。”   “好,我先挂了。”   电话挂断之后,蒋麓撑着额头看他,像是想笑,又像是心疼。   “你怎么想到这样做?”   “对其他人都好瞒,媒体,新闻,同行,或者生意合作对象。”   苏沉看着手指上的面粉痕迹,笑着摇摇头。   “对我父母,只能这样。”   蒋麓欲言又止,起身过来拥抱他。   “后面的事,我们一起扛。”   与此同时,梁谷云匆匆联系了心理医生,去长期咨询的诊室见面。   她等不及固定每月咨询的日期,此刻非说不可。   好在今天是休息日,医生在诊室里还有空档,能多插队一个长期焦虑的母亲。   “聊聊吧,怎么回事?”   她从这一通电话开始讲起,讲到双手都抓着头发,像是努力不去发怒,又无法挣脱恐惧。   “我已经要面对很多很多反常的事情了,你明白吗。”   一个耀眼到完全出乎他们意料的儿子,一段完全不符合常规的家庭生活。   一个和任何母亲都不同的母亲体验,以及所有无法理解和控制的走向——   她只擅长做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职员,普通母亲,过平凡简单的生活。   可是从海选的那一天起,所有事情都在乱套,而这一切还是她亲手造成的!   这段十分钟左右的电话,她花了接近三十分钟才讲完。   杜医生几次想要让她暂停一下,都无济于事。   “现在——他说他喜欢上自己的朋友,他们都是男生,你知道社会会怎么看他们吗?”   “据我所知,时国已经在推进同性婚姻法了,可能再过个三五年就会生效。”杜医生耸耸肩:“国外也有很多明星有同性婚姻,男女都有。”   “这不一样,”梁谷云强调道:“苏沉他跟那些人都不一样!”   “我今天真的差一点就冲过去把他带回来,把他从那个剧组带走——”   “可是你没有这么做。”杜医生平静道:“你其实明白,这个孩子已经脱离你能力范围很久了。”   这也是他们保持长期咨询的原因之一。   梁谷云如同脱力一般靠着椅子,快速摇头。   “我觉得他只是想偏了,他不是同性恋,他只是太依赖蒋麓了。”   “他不会喜欢同性,这是亲情,他只是很需要得到保护和照顾……”   杜医生看着眼前的女人喃喃自语,起身帮忙倒了一杯热水。   “孩子父亲知道吗?”   “他不用知道。”梁谷云重重道:“这件事根本就是假的,我只是,我只是在咨询青春期孩子叛逆的事情。”   “你明白,他才十八岁,他怎么可能理解这种感情……”   “所以他选择先告知你,至少这是一种信任的表现。”   梁谷云此刻神情难堪又痛苦,像是终于陷入崩溃的状态。   “所有人,所有人都在羡慕我。他们说我不用工作,不用赚钱,靠自己孩子就有赚不完的钱,想买多少房子都可以。”   “我根本面对不了这些,我从一开始就没办法接受这些现实,都太超过了。”   “我不想成为他们嘴里的那种人,可是任何人都会评价我,评价我的孩子,我的家庭,甚至骚扰我的父母,我有时候真的撑不住了……”   “那苏沉呢?”医生突然道:“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他承担的压力和评价,是比你多,还是比你少?”   梁谷云愣在原地,许久没有说话,仍旧在仓皇地摇着头。   她还没有能力去面对这件事。   流言四起时,论坛永远是风声最响的时候。   [某家炒作几百年的CP终于塌房离婚了,没人反对吧?]   楼主:天天炒人工糖,说什么幼驯染兄弟情,现在戏都还没拍完就急着解绑洗粉,卖惨捞钱还得看你沉家。   一听说风声不对,又趁着狗仔在的时候伸手过去扶人家,可惜另一方根本不领情,倒贴也没这么惨的!   [2L]:四十米大刀收不住了,召唤隔壁楼主狗粮姐姐!!   [3L]:这种假料你也好意思拿出来秀啊,前两天林久光剧组VLOG看到了吗,XQL房车里都留着对方的毯子,林久光想摸还被拍爪子了哈哈哈哈可怜崽子   [4L]:楼上求链接!!我居然错过这个了!!!   [5L]:4L你断网了吗,其实说离婚的话糖更好嗑了怎么回事?我超爱虐文诶楼主再来点O3O   [6L]:再来点!再来点!这两天看见我本命眼睛红红的真怕是床上哭红的嘿嘿   按他老公的性格怕不是要做到松口说再也不分手了才停!   [7L]:住口!你们这样团建楼主会很没有面子的!楼上再写五块钱的我爱看!   [8L/楼主]:???你们都是哪来的妖魔鬼怪发什么疯啊!   帖子风向一变,彻底歪到马里亚纳海沟去了。   先是离婚文学组脑了千八百个梗,从契约恋爱梗脑补到小情侣接吻被闻姐看见被迫分手,再到抓拍照片里细节抠刀子糖吃,各路糖越刀越好嗑。   紧接着又有结婚组出来发话,拿一大沓图拍在楼主脸上,是剧组最新的各类路透,以及双方同框时对另一方的各种夸夸。   他们两关系破裂了才有鬼!那谁为什么在看着摄影机笑还不够明显吗!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   做导演的跟演员聊聊剧本有分歧很正常,以及颜电VLOG里两个人同框吃烤串不要太青春可爱!   就这么闹腾了大概一千八百楼之后,突然有人中止了对话。   “等等!!同志们!!”   “那个剧火到天天热搜都装死的蒋麓,他居然发微博了!!!”   “而且今天还是情人节啊!!!”   正在互相扯脸争论的众人:……??   @蒋麓:我最喜欢这一帧。[照片]   画面里,银发少年在千百枫叶乘风飘旋时展眸而笑,紫眸澄透如水。   [2081L]:楼主安息吧,阿门。我给小情侣随五百。   [2133L]:这是官宣了?这是官宣了?今天这个日子直接官宣了??   [2229L]:啊啊啊啊好美我的沉我的锦为什么这么好看我好爱!!蒋麓你特么多来点行不行!!!   [2304L]:安息吧,楼主,谢谢你给我们反向奶了一口——哦对我随个999叭!   [楼主]:????   我不信!!他们绝对是假的!!这绝对不是官宣!!! 第142章   颁奖礼定在二月二十七日, 主办方提前确认了座位意向,以及是否有红毯同伴。   苏沉填的时候故意在蒋麓面前晃了一下,备注上写了[自带女伴/不要和蒋麓坐在一起]。   果不其然被搂到怀里亲到喘不过来, 笑得睫毛弯弯。   他和姬少夫人的扮演者郑棉一直关系很好, 两人在片场还传过绯闻, 其实女方已经准备隐婚了,未婚夫他还见过。   “这次故意分开坐, 红毯也分开走,媒体又有添油加醋的材料了。”   “我刚好看见郑棉戴了热恋中的戒指。”苏沉笑吟吟道:“等红毯走完,估计会有媒体说我们是准备奉子成婚。”   蒋麓拾起自己那张确认函, 写下同样的备注。   [自带同伴/不要和苏沉坐在一起]。   “你似乎很喜欢玩这种游戏。”   “玩的前提是,心里落得够稳定,知道别人抢不走你。”苏沉用指尖勾走他手上那张, 念出备注:“你红毯准备带谁?”   “魏风, 一个导演朋友。”蒋麓玩着笔,笑道:“两糙老爷们一块进镜头,也就是配合着走个过场。”   “你算糙老爷们?”   蒋麓反问:“我不够?”   苏沉不知想起哪个瞬间, 抿唇笑着摇头。   有时候太性感了,不能算。   情人节那天, 蒋麓微博发了他的照片之后, 评论和热转登时都快速过万。   苏沉却故意保持沉默, 反而还隐藏了自己微博里两人过往的合照。   评论区已经有人在聊追妻火葬场的剧本, 私信更是涌入大批人追问细节。   他们不喜欢一些刻薄到极点的传言,因此决定情人节发出这样的模糊信息。   但在此之后,关系还要拉得更远, 更加陌生, 直到所有人都相信为止。   经纪人早早就找他们聊过, 两人痛快给出同一解释。   ‘创作观念完全相反,现在再同处都是折磨。’   老吉愣了半天,还试图哄一下,怕影响做生意。   但他们给出更快的决定。   “我们想在代言上解绑,以后不再同框。”   过去几年里,由于姬龄元锦两个角色关联过强,他们接广告时几乎都是成对出现。   两个当事人在利益上都要求彻底解绑,是关系真的裂了。   老吉很心疼钱,但也记着职业道德,接受两个成年人的自主要求。   二月二十号刚好一批物料到期,单人代言海报快速换上。   今后无论是快消品牌,还是奢侈高定,两人全部处在平行状态,绝不同框。   广告海报一出,舆论更是一片喧哗。   情人节全都看见那谁还在哄呢,现在彻底决裂了?因为忌讳另一方连高定代言都不要了?   卧槽,第九部还好吗?主演跟导演都搞崩了,后面还能不能拍啊。   周金铃直接把电话打过来,在国外疗养都疗得颇不安心。   “蒋麓,你们代言是怎么回事?”她顾不上先前那些事,看得焦心:“你们两决裂了?拍戏还配合吗?需不需要我回来?”   蒋麓很久没有接到这个电话,歪着头一边改着剧本,一边淡笑。   “代言数其实增加了多项,而且单人代言含金量更大,这个您清楚。”   “你和他呢?”   “铃姐,没事我先挂了。”   周金铃大喝一声,从温泉里支棱了起来:“你们两分手了?苏沉还好吗?”   “铃姐……”蒋麓凉凉道:“您都说了,永远不管我们两的事了。”   没等女人再焦急地关心更多,他快速挂断电话。   苏沉在桌子对侧做着试卷,偷听电话时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画着猪头,被蒋麓抓个正着。   “是铃姐?”   “嗯。”蒋麓探过身,给他的猪头加了两个恶魔角,以及一个得意的笑脸:“我们的经纪人快回来了。”   苏沉拿手机拍了一张小猪恶魔,被剧本拍了下头。   “好好做卷子,在给你计时呢。”   “快了……你好严。”   蒋麓从旁侧抽出礼物盒,拿双指推了过去,按着不给拿。   “我很严吗?”   “嘴严心不严。”少年乖乖亲脸:“麓哥——”   蒋麓表示投降,双手递出礼盒。   苏沉拉开深紫缎带,看到熟悉的一抹红色。   “这是……”他还记得那个牌子:“Tuvo的波洛领带。”   不同于任何宽沿领带,黑色细线含蓄修长,其间的红宝石光芒流转,很是漂亮。   蒋麓颔首:“我重新签约这个品牌的时候,把这款作为独版买了下来。”   “现在,整个世界只有你拥有这一款领带,没人可以仿造出它。”   苏沉没想到会收到这么昂贵的礼物,怔在原地,看得失笑。   “麓哥,你是不是还在想血珀的事?”   他独自收藏的那一顶血珀发冠,如今已经交还给剧组,并且即将被撬走上面的人工红宝石,用于拍摄时的破坏慢镜头。   虽然是挚爱的留念,但许久以前就知道留不住,交还时也没有太过心疼。   蒋麓没想到被他看破,低头把细带颈饰取了出来。   随着他的指腹动作,波洛领带上的红宝石光华闪烁,色泽像极了那一顶发冠。   “我最开始看见你喜欢这个领带时,觉得很不安。”   “我怕你走不出角色,会被这部剧牵绊太多。”   苏沉静静看着他,眼神似乎在问,现在呢。   “可我做了导演之后,才明白,你一直分得很清楚。”   “苏沉就是苏沉,元锦就是元锦,”蒋麓把这份礼物郑重交予他,露出由衷的笑容:“这是你夺得视帝那一年戴的配饰,我希望这份好运会一直陪着你。”   苏沉任由细长黑绳绕过自己的脖颈,让沉甸甸的宝石坠在锁骨前。   “礼物我收下了。”   “麓哥,这些年我们都成长了很多。”他的手心按在锁骨的绳结前,声音低缓:“我会保持清醒的,你放心。”   颁奖礼当晚,嘉宾陆续出现在镜头前,场外直播间更是弹幕不断。   [我女神好帅!!今天红毯好像有主题诶,大家穿的都很西式?]   [对对对,因为今年有时装杂志特别赞助,这次的主题是‘春之万圣节’!]   [有几条裙子有没有同款链接,好想要!!!]   镜头扫过争奇斗艳的诸多女星,主持人同步着入场节奏,不断介绍轮流出场的众人。   “接下来进场的是——《重光夜》知名角色元锦&宫意棋的扮演者,苏沉和郑棉!”   女人身着黑白棋盘格长裙,鬓间簪着一朵金合欢,笑时很有英气。   她挽着的人身着中古风格斗篷,眸前单片眼镜垂着银链,颈前红宝石衬得肤白如雪。   人们看惯了东方风格古装的苏沉,碰见气质骤变的他都有些认不出来。   [那是苏沉?!沃日居然笑起来有点顽劣,好苏好苏哈斯哈斯!!]   [等等我锦是挽着姬龄老婆这是怎么回事啊啊啊!之前乱传的绯闻不会是真的吧!可是他们看起来都好漂亮??]   [靠,之前几年不都是麓沉锁死吗?今年真要全面解绑了我的心好痛,但是泪水从嘴角流了出来是怎么回事……]   前后出场的明星都不及此刻一人来得抢镜。   他穿着西式斗篷,胸前的十字勋章也泛着微光。   好像一直以来人们眼前的苏沉都是青涩内敛的少年,突然他已经处在青年和少年的分界线上,挺拔从容,又有独具风格的俊朗气质。   今天服装风格一换,就好像化身风流倜傥的巫师,带眼镜的样子简直斯文败类。   这一亮相太过惊艳,以至于大半人都被吸引走注意力,来不及想他为什么没有和蒋麓一起出来。   又过了十来个人,蒋麓才身着燕尾服,与相似装扮的魏风一起出场。   两人造型十分求稳,也更具有绅士风格的导演气质。   等红毯即将结束时,人们才渐渐反应过来,蒋麓已经在逐渐脱离演员这一列了。   他做导演以后,该不会不打算演戏了吧?   先前听坊间传闻说,苏沉和蒋麓大吵一架,还差点动手,可能也和蒋麓决意转行有关系?   今天这场红毯信息量之大,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有点讨论不过来。   随着直播进行,更劲爆的消息随之放出。   蒋麓同时夺得两项提名,分别是2011最佳导演,以及2011最佳摄影。   在此基础上,他夺得最佳新人电视剧导演奖,引得场内一片叫好。   不仅如此,苏沉再夺金奖,凭2011年度《重光夜》第八部的精湛表现夺得视帝,履历再添辉煌一笔!   消息传来时,各大论坛以及微博贴吧都相继热点登顶,唯粉们欢呼雀跃,CP粉被虐到喘不过气来。   蒋麓的唯粉们算是看着自家崽子苦着长大,从小爹不见娘不爱,舅舅去世的早。   好不容易拿到一个好角色不断成名,还要被沉家唯粉冷嘲热讽一万年,两方每年掐到腥风血雨无数次,巴不得早日解绑单飞快乐。   今年看见蒋麓执导之路青云日上,还同时夺得两大提名一项得奖,姐姐粉阿姨粉都快哭出来。   崽子总算熬出头了!!这么牛逼的能力看谁还长舌头哔哔!!   苏沉的唯粉更是欢呼雀跃,做事业粉爽得飞起。   谁家本命能十五岁拿一次视帝,十八岁拿第二次?!   我就问还!有!谁!   影视界的天才有一大把,可长盛不衰的只有沉沉!!   今晚这不得放焰火开香槟,为我沉狠狠庆祝一把!!!   与此同时,CP粉一半在强颜欢笑,一半已经哭死在直播间。   [他们好不容易熬到巅峰相见……却已经是路人了吗。]   [我不信,我不信!!二月份还在追妻,现在互相感谢词里都不提对方名字了?!我要再听一遍,玛德你们两个没有心!!]   [早就说了,CP粉醒醒,代言都解绑了还不够明显吗?硬抠糖有意思?]   [你家哥哥为了避嫌就差找个人结婚自证清白了,赶紧解套吧,人家洗粉的时候可没考虑过你。]   无数冷嘲热讽里,更让人心凉的还是这两个人的态度。   一个再度登上视帝的最高峰顶,另一个成为当下炽手可热的天才导演,而且所有光彩都因对方而更加耀眼,怎么会颁奖礼里遥遥隔得那么远,不仅位置完全分开,获奖感言里也完全没有对方的名字?   一个说,感谢导演和全部制作团队的鼎力付出。   另一个甚至连元锦都不提,一语概括着感谢之后拿着奖杯微笑合影,再也不说其他。   连导播都反复给他们两人来回切镜头,连导播都知道你们是全世界最亲近的两个人!!   蒋麓得奖时,苏沉在和其他人一起鼓掌,表情客气矜持。   苏沉得奖的时候,蒋麓甚至已经跟魏风提前退场了……镜头没有拍到人。   CP粉心如刀割,但是死活放不下来。   如果是别的营业CP,热播剧一结束当事人也懒得演了,脱粉就脱粉,下一对更甜,有什么了不起。   可是——可是你们是从十岁起就相依为命长大的人啊。   苏沉第一次拿视帝的时候,反复看的都不是台上奖杯,而是身边的蒋麓。   为什么这一次什么都变了?!全都变了!!   颁奖礼结束之际,苏沉接到了越洋电话。   隋虹表情很紧张,在保姆车里递电话时小声道:“是铃姐的电话,刚才已经打了三四次了。”   苏沉表示了解,把电话回拨过去。   “你终于接电话了。”周金铃绷着情绪道:“我看了颁奖礼,你今天的造型是有史以来最好的一次。”   “谢谢,”苏沉抱着奖杯陷进靠背里,声音有些疲倦:“如果是为了夸我一句,不至于等电话到现在吧。”   “我现在在机场,明天下午到时都。”周金铃揉着鼻梁道:“虽然我隐隐约约感觉到,蒋麓这个臭小子可能又在算计我,但你们两到底出事了没有?”   “没。”苏沉如实道:“在避嫌。”   周金铃猛然反应过来,看着航班表愣了半天:“你们两真的开始谈恋爱了?”   “嗯。所以最好解绑干净点,什么痕迹都不要留。”   前经纪人在电话里长长抽了一口冷气,苏沉听得直笑。   “铃姐,你还回不回来了?”   “回来,”周金铃咬牙道:“不就是抗雷吗,我不放心你们,还得回来盯着。”   “再说了,你们都解绑了,共用经纪人不合适。”   ——真是跟麓哥剧本里算得一模一样。   苏沉对着电话亲了一下。   “还是铃姐疼我!”   “那是疼你!绝对不是疼蒋麓那臭小子!”   与此同时,蒋麓回到自己的保姆车里,看见双手交叉抱着手提袋的梁谷云。   “梁姨?”   “好久不见了,小麓。”梁谷云有些局促地拿出一个礼盒,递给他时笑容里带着歉意:“你苏叔叔在家照顾小孩,就由我过来为你祝贺了。”   “这是六十年封的好酒,我们一直留着舍不得喝,这次拿来送你,第八部真拍的特别好。”   蒋麓礼貌道谢后,和她轻轻拥抱了一下,能感觉到女人的脆弱和彷徨。   “您直说吧,车里只有我们两,很安全。”   梁谷云张开嘴,想拜托些什么,却把话都咽了回去。   “麓麓,小沉从小在你身边长大,把你当亲哥哥。”   “如果他糊涂了,冒犯到你……我提前跟你说声对不起,很对不起。”   蒋麓被这个道歉弄得有点诧异,先把酒郑重放好,然后坐到梁谷云的旁侧。   “梁姨,您是……在想什么?”   梁谷云眼神很空洞,笑容苍白地摇摇头。   “我不敢想,我什么都不敢想。”   她其实已经猜到了一些什么,因为苏沉先前在电话里全是在自揽责任,话里话外在维护谁……很清晰。   她宁可什么都不知道,被蒙在鼓里也比被拆穿好。   “他在犯傻,我不知道该怎么劝。”梁谷云又说:“我们不算称职的父母,陪伴他的时间远远没有你多。”   “麓麓,你也不希望看到他走弯路,对吗。”   蒋麓猜到会有这一句,大概几年前就猜到过。   如今真听到,也只能苦笑。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梁谷云擦了擦眼睛,自嘲道:“这么高兴地日子,是我扫兴了,对不起。”   “您等一下。”蒋麓想起什么,打开车的抽屉,把做好不久的一本相册递给她:“这个相册里,是苏沉从入组到现在的各个照片,很厚一本,送给您。”   梁谷云愣在原地,没想到会收到这个礼物,声音有点发颤。   “我可以现在打开看看吗?”   “当然可以。”   她当着他的面,打开装订完美的厚重相册。   里面是十岁的苏沉,十一岁的苏沉,一直到十八岁的苏沉。   从懵懂稚嫩的小孩,到意气风发的少年,再到如今锋芒含光的青年。   一直在变,不断地变。   相册里有他穿戏袍的样子,有裹着睡袋昏昏睡着的样子。   有每一年在剧组过生日时和大家的合影,也有拍摄期间的许多张花絮照片。   被打印装裱的,不仅仅是当时的剪影。   也是苏沉在剧组度过的八年人生。   “我只拍了很少的一部分,更多是剧组的大家拍下,拜托他的助理帮忙整理好的。”蒋麓解释道:“电子版我发了一份到您的邮箱里,苏叔叔也有。”   梁谷云看到照片里熟悉又陌生的孩子,再也没有忍住,泪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谢谢你……”她喃喃道:“蒋麓,这是最好的礼物。”   “不管怎么样,你永远是我们家的一员,这不会变的。”   蒋麓保留着几分客气,笑着摇摇头。   “我明白您的顾虑,我们现在也什么都不用多讲。”   “阿姨您留了几分情面,是因为苏沉还在剧组,之后在时戏院读大学,跟我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他凝视着相纸上的笑颜,声音沉缓。   “但至少他在我身边的时候,会被一直珍重地爱着。”   “我和您一样,把他当作血脉相通的亲人,舍不得看他流眼泪,更不会让他受伤。”   梁谷云像是被刺伤一样,抱着相簿缄默不语,许久之后点点头又摇摇头,匆匆说了一句再见,快速离开了。   她不接受,但也不会拆开他们。   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得奖之后,苏沉在家里住了几天。   苏峻峰日常乐呵呵地跟儿子们一起玩闹,除了上班就是陪老婆买菜做饭,对某些隐情一概不知。   梁谷云变得过分平静了一些,有时候会显出几分冷漠。   很快,周金铃出面约他们吃饭,解释自己之前身体不适出国疗养,现在算是好了很多,回来专项负责苏沉的事。   “老吉之后会是蒋麓的专属经纪人。当然,我们手上都有不同的资源,之后还是合作关系,会互相帮忙。”   带走苏沉之前,她好像看出梁谷云的疲惫,给她送了一盒燕窝。   “您也好好保重身体,沉沉有我在,您放心。”   梁谷云原本已经坐上车了,收下这盒燕窝时,与周金铃双手交握,深深说了句谢谢。   “我们也是看到网上的消息,才知道那个海导……会欺负演员到那个地步。”   “谢谢您当时挡在沉沉前面。”   周金铃回身看了一眼苏沉,笑着应了。   “我应该做的。”   等送别他们之后,她开着车带苏沉去机场,准备再度返回渚迁拍戏。   苏沉自知有亏,坐在副驾驶时态度很乖,不敢多说话。   周金铃等红灯时看了他半天,还是伸手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发。   “蒋麓个王八蛋,祸害谁不好,把你给拐跑了。”   她当时真是一口气没上来,像是要当场厥过去。   可一个人在国外呆着,还是会有无穷的想念和牵挂。   两个小孩都是自己亲眼照顾大的,本性都很好,只是阴差阳错喜欢上对方……这不算犯法,也不能算错。   苏沉也是跟蒋麓混太久了,说话风格都有些像。   “国外基佬多吗?”   周金铃翻了个白眼:“多到满地跑,化妆间都能看见一个搂着另一个画口红。”   她也算亲眼见了许多,虽然内心有很多不理解,到底舍不得两个孩子。   好日子里辉煌灿烂也就算了,换哪个经纪人带都一样。如果是关系裂到把对方当空气,她说什么都会回来。   两位经纪人的分工合作,在业内渐渐传出风声。   虽然旗下艺人能红到这个地步再共用经纪人也不太合理,但如今到了这一步,算是官方也算承认彻底解绑。   官博回复有关经纪人的评论引发舆论纷争时,两个当事人在一起画画。   蒋麓不知道从哪弄了一盒蜡笔,闲着没事拉着苏沉画画。   主题是画房子。   对于这种幼儿园级别的娱乐活动,两个人都口嫌体正直,好多年没拿过蜡笔,玩得很开心。   蒋麓画的少,一般都是在旁边添几笔花花草草,主要是看苏沉画。   苏沉涂了个带院子的小房子,想了想在窗户旁边画了个架子,解释说这个用来喂麻雀喜鹊,没事可以撒一点小米。   他画的顺手,给蒋麓看自己画的房子构造。   卧室坐北朝南,客厅要有壁炉,客人来了住楼上,要有留给猫的隧道。   “我们以后会养猫?”   “不是画着玩吗?”   苏沉怔了下,研究他的神情。   “你喜欢猫还是狗?”   “剧组的两只细犬,我打算等完结以后养在舅舅的院子里,阿姨一直留在那里帮我照看屋子,会帮忙每天照顾。”   两只狗狗的运动量很大,等他以后有了自己的剧组,肯定也去哪都带着。   蒋麓给苏沉的画上添了个太阳,半晌觉得不够,在旁边画了几棵花里胡哨的树。   苏沉把蜡笔放回原位,趴着看他的指尖。   “那天林久光跟我说,他过年的时候不想我们吵架,是因为那是剧组最后一次一起过年。”   “我才想起来,好像是这样,什么都要变成最后一次了。”   蒋麓动作停下来,望着蜡笔画出来的小屋,许久道:“但离开这些最后一次,会迎来很多新一次。”   “我们都会是第一次读大学,第一次好好上学,第一次一起准备期末作业。”   “真的吗?”苏沉不太信:“以你的性格,不会第一年就开始筹备剧组的事,第二年就去拍电影?”   “我会假期去跟着打工,但平时不会离开学校。”   蒋麓想起那次谈话,看向他:“你觉得自己会呆不住?”   “有可能。”苏沉把脸埋在胳膊旁边:“习惯了剧组生活以后,再去适应学校里的日子,恐怕很难改过来。”   “我每次休假期间,都不太习惯不背台词就睡觉的日子。”   “什么劳碌命,”蒋麓把蜡笔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得享受生活。”   “我的生活好像一直就在演戏。”苏沉说起这句话时,有些不确定感:“好像不太对劲?”   他们对视一眼,明白这些都没得选。   但也都快要结束了。 第九部作为完结篇,拍摄难度并不算大。   找回血亲,顺路搭救许多人的命,会让剧情充满爽点和泪点。   一个一个在过去早已埋入坟墓的故人再度出现在面前时,哪怕是镜头外的剧场人员看着也会为之动容。   他们像是回顾着从第一部到第八部的许多遗憾,竭力凭借时间的转换去挽救一切,让一切都变得来得及。   终于到了拍摄破碎时刻的节点,人们围在绿幕旁,看见技术师把那顶纯金发冠取来,用镊子剔下那颗硕大宝石,交由CG摄影师进行慢镜头拍摄。   他们已经实验了足够多次数,一开始用玻璃,然后用成色一般的水晶。   当打光调整到足够好的角度,哪怕是一片啤酒瓶玻璃被压到骤然迸裂,碎片四散的那一刻都会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慢镜头予以充分捕捉,将所有细节充分留住。   如同子弹穿过花朵,如同弓矢击碎星辰。   迸裂飞溅的那一刻,所有碎片都在折射光芒,绽放出带着死亡气息的消散之美。   剧里,元锦用这一顶传世之冠作为代价,换回故人们的命,把他们从遥远的过去救了回来。   在那之后,他戴着一顶白玉冠,发上再无装饰。   为了拍摄这一刻,绿幕外被设置了安全距离栅栏,防止细小碎片刺入人们的皮肤。   价值昂贵的红宝石被置于压力下,随着多角度慢镜头摄像机就位确认,在轰鸣里化作齑粉。   只需要几秒,像是生活里最不足为道的一个瞬间。   苏沉捧着纯金发冠坐在远处,目送着故事不断走向结尾。   他原本觉得自己可以大度。   但等到专人清扫场地,摄影师们扛着设备陆续离开时,他还是用指腹摸了摸王冠上的凹陷。   有一处深深地陷下去,不复存在。   拍摄顺序和电视剧的叙事顺序并不相同。   他们把所有雪景戏份集中到一处,在三月底再次前往藏区。   早些时间的大风天气会让人几乎迈不开步子,拍摄时也容易遇到大雪封路等风险。   晚些去会影响特效制作的时间,趁着桃花初开的时节再去一趟雪山,时间刚刚好。   再好的特效,也抵不过镜头亲自拍下的险峻风景。   几年一过,这里已经有成熟的旅游配置,还开设了好几家高级酒店。   比起从前进雪山拍戏的狼狈仓促,现在一切都好了很多。   天公做美,这一次剧组刚刚来得及架好摄影机,日出踏云而出。   在深蓝缀白的雪山上,在旷远到邈无边际的天际,一轮红日澎湃而出。   镜头拉远的那一刻,野马们在草野上肆意奔跑,猎犬如从前般吠叫着追逐而去。   蒋麓快速照应着各部门的配合拍摄,苏沉在镜头前演得行云流水,台词一字不错。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来这座雪山前,看这样好的一轮日出。   红光好似流泻而下,将世界都点染上绚丽绯色。   剧情里,他们穿梭到多年以前,以诈死的方式救下年轻的皇后。   那时候的元锦还是稚童,在前院茫然不知。   鸩酒泼洒在地,皇后惊呼一声,均是第一部里早已拍好的景象。   镜头只用继续往后讲,诉说他们如何用龙马把人带向不同的血珀门,牵引不同的线以抵达同一个彼岸。   而这一片苍茫大雪上的日出,和年轻皇后的背影相衬合宜。   女人怔怔看着业已成年的儿子,像是倏然明白了许多,流泪时一直在笑。   上午的日出拍完救皇后,下午就在树海深处换了灯光布景。   元锦在旧时间线的马车里昏沉睡去,终于来到最后一个幻境前。   他要在树海深处,找到藤蔓高悬的一堵门。   这扇门打开的同一刻,世界线里的最后一次重光夜随之出现。   他再次被星辰环绕衬托,抬手好似揽月。   剧情安排得很紧,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为工作投以最大付出。   以至于没有人发现,导演和主演用过同一个氧气瓶,不经意间共享过彼此的呼吸。   上一次拍摄这样的情节,他还只有十一岁。   威亚勒得人肋骨都快断掉,老导演不苟言笑,不断讲戏让苏沉演出最好的状态。   他再一次被重光笼罩,连眼睛都快要被炽烈光芒刺痛。   但镜头外注视的人换成了更年轻的蒋麓,柏树海如同潮水般把画中人托在风里,人们仰望着苏沉,好像也随之入戏。   蒋麓喊卡之后,威亚师傅们缓缓卸力,尽可能平稳地将悬在高空的苏沉放下来。   苏沉落地时像是有些回不过神,还在跟蒋麓确认,真的不用再保一条吗。   青年导演看着他的眼睛,说不用了,这一条已经足够好了。   剧组的最后一场重光夜,到这里拍摄结束。   飞机回时都以后,苏沉高烧一场,花了两个星期才缓过来。   他没有被诊断出具体的病状,随行医生也猜测是心理状态导致的变化,和高压环境都没有关系。   时都已快步迈入春天,连机场跑道旁都有桃花林灼灼盛放,天气很是暖和。   蒋麓期间探望过他几次,更多时间留在剧组里,让苏家父母在时都多陪他一些时间。   就好像这场病如果是在剧组里治疗,痊愈的时间只会拖得更慢。   五月初,他终于返回时都,亲自去接苏沉回来。   有家人的细心陪伴,以及鸡汤猪蹄汤轮番的补,青年反而没什么病气,脸色比从前更圆润一些。   他们都没有提那一场高烧,像是默契地不去碰一个伤口。   但汽车没有驶向机场,而是去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蒋麓,”苏沉说话很客气:“你要是再偷偷带我去看什么演唱会,我就跟老吉告状。”   蒋麓忍笑道:“老吉又治不了我。”   “……”   苏沉往窗外看,发觉路线越来越熟悉。   “这里不是……时戏院?”   “卧槽,”青年难得说一句粗口:“我是不是快高考了??”   “谢谢你还记得这件事。”蒋麓礼貌道:“不过今天我们不去大学里转悠。”   汽车开进附近一个小区,在地下车库的专属位置停好。   他带着他乘电梯上楼,直到来到院子前,才掏出钥匙晃了一晃。   “壁炉,花树,喂麻雀的平台,秋千,连颜色也是按着你画的来。”   “奶油色的冰箱以后会装满你喜欢的零食,客厅整面墙都可以用来看电影,电器都是声控设计。”   “不过……目前里面暂时只布置了一个卧室一张床,沙发睡起来也很不舒服。”   蒋麓握着苏沉的手,把钥匙放入他的手心,笑起来很狡黠。   “因为我不想和你吵隔夜架。” 第143章   钥匙在他面前晃了一下, 锯齿形状清晰可见。   ……我家的钥匙。   我有一个新家了。   苏沉伸手接过属于自己的那一串,用指腹仔细碰触黄铜白银的不同钥匙,站在院子前迟迟没有进去。   “这真是我们的家?”   “和你画的一模一样。”蒋麓如实道:“看到你想要院子的时候, 我本来以为只能挑个郊外的户型了。”   “但这儿是老城区, 居然有好几套房子都很符合要求, 有的院子大到可以把两只狗狗都接来。”   他没有替苏沉开门,反而是守在苏沉的身后。   “来吧, 进去看看。”   他们住了九年的酒店,终于不再是让人留恋不舍的存在。   他们有自己的家了。   距离画画的事已经过了两个月,苏沉都快忘了自己玩笑般地画过什么。   他拧动钥匙, 打开围墙上的小门,走进装修一新的院落里。   小区产权很新,附近也都在装修, 但等到他们下半年过来读书的时候, 油漆味都可以充分驱散干净。   草坪里有小小花圃,放着干玉米和纯净水的鸟台已经落了几个小爪印。   他收过也送过许多个礼物,可只有这个像是一种新生活的邀请。   邀请他结束过去被合同束缚的许多, 去迎接全新的一切。   透过落地玻璃窗,他们在院里就能看见客厅里美式布置。   室内设计颜色放松慵懒, 壁炉里堆着干柴, 墙上竟真有供猫跑跳的松枝设计, 每个细节都妥帖自然。   苏沉看向蒋麓, 握紧钥匙道:“……你瞒得太好了,我居然完全没有察觉到,你在悄悄挑房子。”   “其实有几次差点被你抓到了, ”蒋麓无奈道:“但你对我也太放心了, 我跟别的女孩子打电话你也不翻手机。”   “从这里去学校走路十分钟, 有的教学楼比较远,我可以骑车载你。”   “附近有一整条美食街,什么吃的都物美价廉,我们也可以周末一起买菜做饭,在院子里BBQ。”   他打开通往客厅的又一扇门,牵过苏沉的手。   “走吧,进去看看。”   在见到这个院内载着杏树的新家之前,苏沉还在依依不舍着从前的那个套间。   他在那个地方住了太久,哪怕知道剧组解散以后房间仍然会保留着,也会觉得惋惜。   可现在,看到这里的一切以后,他的脚步终于轻快很多。   独栋小房子藏在一众居民楼的后面,小区安保严密,不会允许狗仔之类的混进来。   不仅如此,他从前喜欢坐的吊床被移到阳台,可以在那里晒太阳读一读书,或者彻底放松下来,睡个好觉。   “再说谢谢会显得太客气。”青年仔细查看着书柜的三层式滑动设计,侧身道:“你今年连着送我这么多,以后我该用什么回礼?”   蒋麓双手撑着吊床在晃悠来去:“一定要回礼?”   “以前你每年送我风筝和生日礼物的时候,我好像没问过这种话。”   ……那是你厚脸皮。   苏沉按下腹诽,拉开了侧卧的百叶窗,任由阳光倾泻一身。   蒋麓望着他被太阳拥抱的样子,笑得很暖。   其实是你在很久以前教给我,什么是家。   真开心,我的家里有你。   剧组众多角色,大概从开拍的第二天就陆续有人杀青。   毕竟时间追溯的剧情里,有很多配角都是友情出演,可能连台词都没有。   但人们都知道这将是他们在这个剧组的最后一段戏,演得都很是珍惜。   林久光杀青时,呜呜乱哭了一阵子,鼻涕差点蹭到蒋麓外套上。   很难想象,他进组的时候刚刚小学毕业,现在已经是高中生了。   其他青老年演员也是如此,会拉着大家一起拍视频拍照留念,也有很多人询问剧组能不能带一两件道具作为纪念。   蒋麓早已准备了一份对应清单,允许九分之一的真实道具被不同演员带走。   其中包括贵妃的花钗、北宫的鹤衔灯、元锦常戴的诸多玉佩,又或者是万风集里稀奇古怪的众多小玩意。   应听月的演员杀青时,抱着蛇骨婆婆也流了眼泪,最后直接要了一条小蛇,决定带回家当宠物。   她刚进剧组的时候最怕活蛇,同框演戏都会有些发抖,还被老导演训过。   现在反而看什么都舍不得,恨不得把自己的戏服都全套打包带走。   “蒋导,我要再塞两个行李箱——”   “差不多行了,”蒋麓笑得不行:“你的全套头饰我让道姐装好了,等会也给你塞箱子里。”   “我还没要你就准备好了!爱你爱你!!”   人们拎着行李箱告别时,都会回头再望一望寂寥空旷的拍摄基地。   这里以后会变成旅游景区,也会租借给其他剧组,不再是他们工作的地方。   每一片地砖,每一处宫殿,他们都会铭记着,舍不得遗忘。   这一次走,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姬龄杀青的那一天,蒋麓挑了一柄长剑,以姬龄的样子给剧组所有人舞了一套剑。   哪怕锻炼强度不如之前,他也仍旧身姿矫健如风,空中翻跳利落干净,剑花挽得好似蛟龙出海。   蒋麓同姬龄向众人深深鞠躬的时候,铃姐眼睛都是红的,搂着苏沉揉了半天眼睛。   “舍不得,”她说话时都在吸着气:“真是舍不得。”   “我参加这个项目的时候,才三十出头……一晃都过这么多年了。”   苏沉的杀青时间原定在最后一天,但蒋麓怕他缓不过来,往前提了半个月。   最后一幕戏拍完,青年像是在雪山树海时一样,怔怔问这样就行了?   “对,你演得很好。”   蒋麓走向他,当众对他张开双臂。   “演员苏沉,你为这部剧付出了九年,辛苦了。”   苏沉有些茫然地和他拥抱,回头看向众人时,所有人都在鼓掌。   这几个月里,他看着剧本一点一点变薄,像是流水逝去,无可追回。   可真正结束的这一天,意识都好像有些恍惚,就和开始时一样不真实。   他像是做梦一样,再次看蒋麓,看自己完全演完的剧本,看含泪告别的所有人,无意识地摇了摇头。   蒋麓低声道:“你还好吗。”   “不太对劲。”苏沉皱起眉,敲了下自己的头。   像是在做噩梦,醒不过来……   此刻已是日暮黄昏,天空绽放出告别用的焰火,人们在拿着手机拍照留念。   他还穿着戏装,留在之前的那一刻。   蒋麓用眼神示意经纪人帮忙挡一下过来求合影的众人,带苏沉去卸妆休息。   等假发衣袍尽数卸除,化妆师也退出之后,蒋麓拿出了一封信,如同留到此刻的药。   “你还记不记得,舅舅之前给我们分别写过一封长信,嘱咐要成年后再打开?”   “梁姨和叔叔把信留到现在,想等你看完了再进来见你。”   苏沉褪掉有关元锦的所有装饰,再坐在镜子前,抬眼看见如今的自己。   他像是看了许久,重新认识那个黑发黑瞳的青年,然后打开了老导演的信。   纸页被保管了很多年,没有受潮受热,但打开时声音很脆,像是再用力些会有损坏。   卜愿用了老式钢笔,有些字迹还是几十年前的写法,很有年代感。   「亲爱的沉沉:   成年快乐。   也许打开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但这不要紧。   临终前,人总有许多话要说,落笔时反而不知道该先从哪里开始好。   佛偈有云:知幻即离,不作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   你在剧组度过的这十年,会是不同于任何人的人生经历,其中亦真亦幻,并不完全与这段戏有关。   作为导演,我看见你不断成长磨练,让天赋和能力都能得到充分锻炼,实在欣慰。   演员之路总要有许多试错。我需要嘱咐你:接受试错,接受失误。   你在我们剧组,遇到的一切都很好,但这不真实。   我第一次做导演时,连多个机位的设备都没有,两个摄像机翻来覆去地重新拍,拍到演员直骂娘。   浪费的错误镜头有很多,可没有那些错误,我永远不会知道对的该怎么拍,下一次怎么跳过这些错。   佛偈里的高深句子,你不一定能立刻明白。   可在你离开剧组以后,会开始接触真实的生活。   有好剧本,就有坏剧本,可他们最初端到你面前时,一样都看起来很好。   也许你演得很好的地方,会有人摇着头说太不好,相反同理。   卜爷爷要告诉你,孩子,人间到处是镜子,没有一面是真的。   任何人都在映照着他们心目里的你,也许到最后,你看着自己,都觉得陌生又糊涂。   可糊涂以后,明白怎样才不糊涂,又是一门学问。   我这个老糊涂,也许是病得有点重了,总是说一些大道理。   前面那些,都是卜愿导演的话。   作为一个看着你长大的长辈,允许我再多讲几句。   你十岁时被我们选入剧组,几乎整个成长过程都在剧组里。   我叮嘱过你爸妈,叮嘱过蒋麓,也叮嘱过你。   凡是演戏所用、所记、所录,都要在最终杀青的那一天烧毁。   有的鹰在幼鸟学飞时,不仅用长喙把它丢下悬崖,还要严厉呵斥,把幼鸟驱离巢穴,令其自谋生路。   你的爸爸妈妈没有演过戏,也没有在剧组长住过很多年。   听爷爷一句话,再好的老巢,如果不尽数拆除毁掉,也会废了从中孵出的幼鸟。   向前走啊,孩子。   什么都不要留念,都烧掉吧。   你留着它们,停在原地,看见人们都远远走掉了,只会更舍不得。   你不能一辈子都活在重光夜里,当断则断。   写到这里,已用掉了两三页纸,可好像仍有很多事尚未交代。   关于表演的风格选择、技巧参考,我推荐你这些书录:   《……》   关于剧本的挑选,对不同风格导演的适应方法,我建议你多看一看这些碟片:   《……》   至于人生苦痛,如何可解,可惜我年迈沧桑,也不得一二。   许多事避无可避,不如坦然。   人死后若是有灵,黄泉路外仍能看到电视,我也会守在屏幕旁边,看你和麓麓的每一部作品。   你们都是我最骄傲的孩子。   苏沉,你成年了。恭喜。   愿你的未来,清醒又灿烂,长路向上。   卜愿手示。2008年6月20日。」   苏沉把五页信一张张看完,又从头再度读到尾,被狭小化妆间保护着,不再触碰外面那些必须告别的事物。   他总觉得,今天是个会流泪的日子。   至少所有人都在不舍,都在流泪着笑着道别。   他清楚自己一向情绪敏感,可直到此刻情绪都是空的。   像是屏幕坏掉,所有感应信号都消失不见。   他的内心空得可怕,像是出了什么故障,不难过也不痛苦。   读老导演的信时,苏沉也一样在审视内心。   如同在做梦,不肯相信,也不肯醒过来一样。他还是没有情绪,茫然到令自己都觉得不太对劲。   ……我该觉得不舍啊。   是我还没有准备好告别吗?   感性一面变得混沌而难以琢磨,理性则有条不紊地看过信,细细读完每一个字,全程冷静自制。   苏沉再次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又好像在透过镜子看整个剧组。   颜电说,这里是桃花源一样的存在,一切都过于理想化。   她没有留念,哪怕在重光夜这部作品里得到巨大名誉,也快速抽身,奔赴新的前程。   老导演直接吩咐烧掉记忆,把留念付之一炬,火焰会吞噬焚毁全部。   连闻编剧都选择迈步向前,不再创作有关这个世界的前传番外,同样果决离开。   他在此刻还没有完全理解他们的选择,但深呼吸着站起来,用理智控制着自己去打开那扇门。   父母已经等候在门外,满脸的担忧心疼。   “沉沉,”苏峻峰提着行李箱道:“咱们家里有关重光夜的所有物件,也都在这里了,我全都带来了。”   “包括签名的笔?”   “包括你海报签名用的每一根笔。”   梁谷云仔细看着他的样子,像是在小心照顾一个孩子。   “你需要再缓一缓吗?”   苏沉想说话,胸口一瞬间压得透不过气。   蒋麓下意识拿出呼吸剂,递给他压制哮喘的前兆。   苏沉又深又重地长吸一口药物,说道:“我彻底拍完了,是吗?”   蒋麓缓缓颔首:“确认。”   苏沉笑容苍白地点了一下头。   “走吧,看看我们要烧多少东西。”   推车已经准备好了,还有助理会帮忙清点。   凡是戏袍、配饰、重要道具,一概收为剧组资产,今后供展出或慈善拍卖使用,所有权与苏沉无关。   他惯用的私人物品被丢进纸箱里,从零星几件唇膏到发油,再到房车里的草稿纸和笔记,以及今天用过的剧本,不一会儿便堆满了底部。   房车一般都是供重要演员临时休息用,里面挂的黑板,写的便签纸,甚至是外墙画的小人,也全都予以充分清除。   第一个搬家式大纸箱很快填满,蒋麓送给他的相簿只持有了几个月的时间,也要一并烧掉。   真正的大工程在套间。   套间在生活九年以后,已经和另一个家没有区别。   厨房的冰箱上贴着拍戏行程单,门口照片墙上有他们在不同外景的合影。   苏沉站在门口,看人们如同驱除瘟疫般一样一样拿到他面前,确认这些都要烧掉。   他渐渐变得面无表情,像是至此无言。   所有和剧组生活有关的痕迹,与重光夜有关的记忆,全都要被彻底烧掉。   他觉得这个决定荒谬至极,心里被冒犯的怒意渐渐生起,又被理智过度压制着,无法反抗。   助理们都知道那个收藏室花了苏沉多少时间去布置装点,连柜子都是他和蒋麓一起拼装好的。   在第一年,他就知道一切都会被烧掉。   到了第九年,他仍是无法自制地留了许多记忆,照片、字条、笔记,每一样都珍贵到在过去岁月里被仔细珍藏。   没有人不会怀念这里。   连新来的小演员,都被允许带走合照、海报、道具组的手作娃娃。   可他却不被允许,连一个字条都要被收走。   蒋麓帮忙照看情况时,看见苏沉很轻地靠着书房的门,目送助理们往来搬运。   他寂静到透着绝望,让他看得不忍。   “好多海报……”隋虹低低叹道:“蒋导,这些送给我的话还需要烧吗?”   “不用吧,”蒋麓看了一眼苏沉:“你愿意送给她吗?”   苏沉笑着点点头。   “你们随便拿吧,但是演戏笔记之类的,卜爷爷叮嘱过我,是必须要烧掉的。”   助理们多是很感激地看着他,拿了些无伤大雅的小纪念品,纷纷说着感谢。   蒋麓一直在记录清单,而清单最后也会一起烧掉。   笔记一共六个牛皮本,里面有十岁小孩的稚嫩笔迹,也有十五岁少年的流畅书写。   闻枫和老太太讲过的课也在里面,被珍重记好,课后再充分复盘回忆。   草稿纸加起来有很高一摞,包括对场景走位的分析,对剧本的修改粗稿,以及等等。   打印的文件里,合同被充分整理保护,而所有文本文件,包括剧组演戏通知、每一部剧本的不同稿、网上下载的有关重光夜的二次创作绘画、白玉奖的邀请函、大小影视节的邀请函和奖状,也全都囊括在内。   仅仅是整理书房和收藏室里的打印文件,就又用掉了两个大箱子。   纸和书搬运起来是最重的。助理们推得呼哧呼哧,已经在冒汗了。   林林总总的东西已经凑了四大箱,放一把火都要烧很久。   苏沉想过这个场景很多次,他一度觉得,会像是缅怀故人那样,一件一件地慢慢烧。   可他和这个剧组的融合太深了,深到如今清理这些事物,是把整个套间以及他自己,都一层层挖开剥开,散乱堆放进箱子里,像是烧无关轻重的垃圾那样,尽数烧掉。   毁灭他过去八年的全部痕迹,驱除瘟疫一样烧毁所有留念。   他觉得自己该流泪了,可还是没有。   套间确实被彻底剥掉了内层,客厅都变得空空荡荡,玩过的游戏带卡牌也无一幸免。   助理们体力不支,叫来了清洁打扫的阿姨,帮忙把所有他留在剧组的东西都扔进箱子里。   阿姨们都很是惊讶,平时自己根本没有权限进这一层,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差事。   她们放都不敢随意堆放,得知里面的名贵事物要直接烧掉,登时都露出荒谬的表情。   苏沉看在眼里,垂眸而笑。   是啊,连她们都觉得荒谬。   接下来才是最让人心疼的东西。   《重光夜》的每一部碟片,有的还是收藏级别的蓝光初版。   元锦留给苏沉的所有小物件,他用过的折扇,退役的旧龙袍,大婚时喝过的酒盏,全都在这里。   蒋麓没想到这件事像是在挖掘草木的根,要挖得这样深,挖得这么狠。   助理捧着元锦和姬龄的一摞手办,小心翼翼地抱着都怕坏了,根本舍不得扔。   苏沉看着他轻轻摇一摇头,助理喟叹着把东西都扔进了箱子里。   从头到尾,一共花了四个小时去打包收拾,最后全都运到垃圾场旁边的荒地里。   灭火器准备了很多,引燃用的柴油也准备了好几桶。   苏沉站在八个巨大杂物纸箱前,闻着风里的腐烂味道。   真是好笑,他最后告别《重光夜》的地方,竟然是在垃圾场。   助理们倒油时都看得很舍不得,但还是遵照嘱咐上下浇透了才松手。   那顶被抠除宝石的金冠留给了剧组,不然也会被融了再行处理。   荒地的空气因柴油气味变得更加刺鼻,但酷刑很快要结束了。   助理们做完这些快速站边了,长柄打火机虽然准备了好几个,但这八个箱子都连在一起,其实一点火就全都能燃起来。   苏沉再看它们时,又想起自己从前的住处。   那里被翻的一片狼藉,所有东西都被扔了个干净,像是抄家一样。   他伸手抽走蒋麓手里的哮喘药,声音很哑。   “你们走吧,我和爸妈留在这里。”   蒋麓很不放心,刚要说话,又被打断。   “蒋麓,我不想让你看见我最狼狈的样子。”   “你走吧,给我留一点体面。”   苏沉仰起头,笑得很可怜。   “我他妈像个犯人一样,像个灾星一样,要被挖掉所有痕迹,你不要看我,求求你。”   “我觉得我已经只剩一个壳子了,都不知道卜愿要这样的壳子留着有什么用。”   蒋麓说不出话,深呼吸时眼泪流下来,用力抱他。   “这些都太残忍了,我对不起你。”   他今天替卜愿监督了全程,此刻没有办法为舅舅分辩任何话。   真的要这样才能出戏吗?   一定要狠绝到这种地步吗?哪怕留下一点都不可以?   他一直都在问自己这句话,可卜愿已经离开人世了,他得不到答案。   苏沉把头埋在他怀里好几秒,像是不想面对现实的这些。   “好了,你走吧。”少年声音哽咽:“我会亲手点火,把这些都烧掉。”   他一手攥着药,一手攥着打火机,精神状态脆弱到极点。   一切的荒谬都要归功于年幼时懵懂的一句之约。   如果那天,他没有答应卜愿。   如果卜导演还活着,他们还能抗争几句,留下来一些。   ……   “你快走吧。”   “……我在出口等你。”   “嗯。”   蒋麓带着助理和经纪人都走了,只剩父母和苏沉留在八个箱子面前。   梁谷云今天全程都欲言又止,她遵守了导演反复叮嘱确认的约定,听了老人的话。   卜愿得了癌症都惦记着这件事,足够看出来这件事有多重要。   她其实不明白,演都演了,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步?   现在全世界到处都是《重光夜》的玩具海报纪念品,连她家门口公交站台都是亲儿子的海报。   全世界的人都可以拥有《重光夜》,苏沉却不可以,他可是主演啊。   她在演戏这件事上涉猎太浅,没有任何可靠的判断力,必须听老导演的话,陪儿子走到最后。   即使如此,今天也偷偷出去哭过两回。   儿子写的笔记,儿子舍不得碰的小折扇,全都要烧掉。   她看得太心疼了,偏偏什么都做不了。   苏峻峰性格一向大大咧咧,平日里性格乐天派,很少为什么发愁。   他今天一言不发地陪在苏沉旁边,抽了一根又一根烟,也缓不过来。   这事是精神折磨,外人看得难受,亲历者只会更痛。   别说二十岁,他年过四十一样接受能力有限。   可如果不这么做,他又担心影响到孩子的前程,不是都说有什么演员拍戏出不来,自杀的都有?   他们夫妻两私下里研究过很多次,知道导演嘱咐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苏峻峰没演过戏,但努力代入着儿子的情绪。   他想,如果是烧自己和老婆的结婚照,烧全家福,他估计会扑到火里把火花都拍掉,他根本舍不得。   寂静里,苏沉按了两下长柄打火机,看着长长火舌笑了一下。   没有任何预兆的,他迈步向前,点燃了笔记本封面蔓延的刺鼻柴油。   深红火焰登时高高扬起,快速蔓延着吞噬一切。   纸页在翻卷着上扬,如同有生命般挣扎。   元锦手办的五官融化在火舌里,变得面目模糊,然后彻底融化。   高温烈焰陆续席卷扩散,自上而下的柴油加剧着火焰温度,让这些记忆被充分碳化,变成漆黑一片的不知名物。   让任何人来看都不会猜出来,这曾经是一个顶级演员的珍贵九年。   苏沉怔怔看着这场火,泪水夺眶而出。   他在镜头前哭过这一次,却从来都没有这样哭得撕心裂肺过。   我的九年,我的所有记忆,全都要被烧掉了,全都要不在了。   他哭得喘不过来,哭得不顾父母搀扶跪倒在地上,像是灵魂都在滚烫火焰里被灼烧着。   所有的爱,汗水,留念,还有剧组里的一切,元锦和他的链接,全都要消失了。   “沉沉!!沉沉你缓缓!!”梁谷云努力扶住他,跟着哭道:“咱们要跟过去道别,以后也不再见了!”   “苏沉,你要坚强起来,你已经经历那么多了,跟爸爸一起深呼吸,我们放松一点!!”   “太痛了,真的,妈,太痛了。”他哭得伸手捂着胸口,嗓子嘶哑:“我受不了了,我心脏都在痛——”   眼泪滴落在地上,即刻被高温熨干。   已经有两箱杂物被烧成黑炭,片刻时间里什么都不剩下。   苏沉抬头看清时,悲鸣一声想要往前爬,伸手要去救那些残存的纸片。   他亲手写的每一个字,他照过的每一张照片,他爱过的角色——   哪怕救下一点,救下一点也好啊!   他的动作太快,指尖直接伸进火舌里,被父母竭力拽回来。   “沉沉你疯了,那是火啊!!你不要碰火!!!”   梁谷云自己的嗓子都已经哭哑了,用尽一切力气把他拉开火焰。   她根本没想到,一场告别会痛到这个地步。   他们都以为只是烧一场东西,等烧完了就能轻松离开,不会停留。   可是怎么这件事难到像噩梦一样,她自己都要疯了。   苏峻峰同样在不断尝试用一切方式稳定苏沉的情绪。   温和也好,严厉也好,他是他的父亲,他必须把孩子从悬崖旁边拽回来!   “大悲伤心,苏沉你清醒起来!这是你早就和卜导演约好的!!”   苏沉痛哭到失声的地步,转眼看向父亲,吼了回去:“卜导演说的就都是对的吗?”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脸上已经没了血色。   “他选中我,让我演了这九年,然后让我走,把东西都烧掉。”   “你们每个人都能留一些东西,留在家里,留在枕头旁边,可是我——我演了接近十年,最后什么都不剩下!”   我如果知道当初这个约定会痛到这个地步,又怎么会答应!!   “一定有道理的,”梁谷云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机械性重复道:“一定有道理的,苏沉,你撑住。”   “等这些结束了,我们好好洗个脸,过新的日子。”   “你疼,爸妈陪你一起疼,你要哭就哭个彻底,迈过这个坎好日子还在后面!”   苏沉转头看向眼前的大火,像是突然看见了什么,捂着哮喘药物再度深吸。   梁谷云发觉他没声音了,也快速跟着看过去,愣在当场。   要烧的东西太多了,八个箱子哪怕紧靠在一起,两侧都陆续烧起来了,可中间居然有两个箱子没有着火。   这里面堆放着他珍藏的玩偶,剧组发给他的每一张纸面通知,他们拍戏时翻山越岭的每一张飞机票和车票……   梁谷云怔怔地流着泪,苏沉已经站立不住,跪坐在地。   “放过我……”他嘶声道:“爸,妈,已经烧了六箱了,放过我,行不行?”   苏峻峰捡起掉在地上的打火机,像是捡起一把剜自己儿子的尖刀,看了又看。   他有意递给苏沉,让儿子把最后两箱点燃。   可递出的动作往前一些,苏沉都应激到泪流不止,跪在地上发着颤。   “我撑不住了,我真的到极限了。”   “爸妈,我从来没求过你们什么。”   “不要再折磨我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他的理智被燃烧到所剩无几,像是置身在烈火里,痛苦到整个人都蜷缩在一起。   “我不想碰打火机了,你们去烧,行不行?”   “不要告诉蒋麓,不要告诉他,我真撑不住了……妈,我好痛……”   苏峻峰在烈火前看向妻子,像是目睹一家人都被一个约定架在悬崖前。   他反反复复地想,卜愿不是个恶毒阴狠的人,他不会对苏沉做坏事。   那个被反复被嘱咐的约定,如果没有被彻底执行,会怎么样?   梁谷云发着抖,接过那个该死的打火机,想要递到苏沉面前。   “就差两箱了,沉沉,我们快到尽头了。”   “爸爸妈妈都陪着你,爸爸妈妈都在……”   可是我的九年都不在了。   从今以后,所有人都会记得,我是元锦。   我因重光夜入行,因重光夜夺奖,却要竭力和它解除所有的链接,抽走所有的关联。   苏沉看着她递的那个打火机,眼神绝望到彻底黯淡下来。   他嘴唇干枯,脸颊上都是泪痕,声音很轻。   “要不直接杀了我吧。”   “我真的做不到。”   梁谷云的手都在哆嗦,求助着看向丈夫。   苏峻峰深呼吸了好几次,心知不光儿子被逼到应激障碍的地步,他们夫妻今天也是大伤一场,未来一段时间也不会缓过来。   站在怎样的高度,要承担多少对应的苦果。   他接过妻子手里的打火机,喃喃道:“放过他吧。”   “我来当这个罪人。”   梁谷云神色惶然,目睹丈夫按下扳机,让火舌引燃最后两个箱子。   她竭力安慰自己,前面都做得非常完整了,只是有两箱意外没点燃,现在应该不要紧了。   “沉沉,你看,爸爸帮你点燃了。”   “它们都要被烧掉了……很快就可以结束回家了,沉沉?!!”   “你醒一醒,你醒醒!!”   “苏沉,苏沉!!!” 第144章   苏沉再醒来时, 所有人都守在他的床前。   他第一反应是看床边布置,果不其然,这里是蒋麓的房间。   对门那个被挖空烧光的套间像是一个手术摘除肿瘤后的创口, 人们默契地关好了门, 知道再进去只会触景伤情, 不如不见。   他好像一觉睡了很久。人生第一次在巨大痛苦里昏过去,意识好像涣散了很久, 连时间的流苏都变得模糊。   再醒过来时,医生检查过基本体征,示意没事了。   苏峻峰小心地喂了些温水, 问他头还疼不疼。   苏沉支撑着坐起来,接过水杯快速喝了半杯,长时间痛哭导致的缺氧状态还没有缓解。   “还有两箱, ”他状态恢复了很多, 理性重新支配着执念:“我要回去烧完。”   梁谷云愣愣看着儿子,和丈夫对视之后,愧疚道:“你昏过去的时候, 那两箱已经被引燃了。”   “沉沉,已经都处理完了, 等你恢复的好一点了, 我们就可以回时都, 离开这里。”   苏沉怔在一旁, 记忆里那两箱的存在还清晰可见。   他记得每一个纸箱里分别装满了什么,就像记忆自己的台词,记忆群戏里自己的角色调度那样清晰。   明明还有两箱, 装着毛绒玩偶、剧组通知、车票机票, 装着他随手拿走的废旧样片录像带, 一切都在他的脑海里一清晰无比……   “沉沉?”   “我没有看见。”   “不管怎么样,”他用掌心按着前额,哑声道:“这件事不要告诉蒋麓,别跟他说。”   焚烧时刻的痛苦回忆,像是灼伤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夫妻两对视一眼,默默答应。   蒋麓再出现已是开车送他们去机场的时候。   苏沉离开渚迁时,行李箱都已经被扔到第六个箱子里一并烧了。   他的背包,他数次穿梭在渚迁时都用的颈枕毛毯,也全都化作黑炭里虬曲发焦的灰烬。   像是这辈子都不会再来到这个城市一样,所有旧的痕迹被清扫一空,连回家的衣服都是新拆的一套。   飞机起飞时,苏沉看向窗外,想回忆些什么。   很奇怪的是,他渐渐记不起自己最后一场戏在演什么,穿了哪件衣服,在和谁搭戏。   演员需要日积月累的反复锻炼记忆,可他在见过那场大火之后,好像真的想不起来了。   也许老导演懂一些心理学,又可能这就是什么奇异的巫术仪式。   他在脑海里回望过去,原本纷杂丰富的记忆被清扫一空,只剩那两箱内容各异的杂物。   空姐推着小车为乘客们提供餐食饮料,电视屏里在热情介绍时都的风景名胜,欢迎客人们前往首都愉快观光。   苏沉接过冰凉橙汁,竭力想记起那个套间的样子。   他忘记了,什么也想不起来。   好在时间不等人,一切都会慢慢流逝。   他在五月十日杀青,还剩大半个月准备高考。   也不知蒋麓是否有刻意提前他的戏份,让六门科目的考试内容快速洗刷他的大脑。   至少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苏沉过着前所未有的平静生活。   早睡早起,运动散步,每天刷刷卷子算一算分,错题集反复看几遍,很快就到了高考前。   夫妻原本考虑着安排治疗师多和他聊一聊,但看见孩子神色如常,气色也在不断变好,渐渐也放心了。   高考前,苏沉给蒋麓打了个电话,叮嘱他记得当天过来送一程。   他能感觉到,蒋麓不是在忙剧组收尾的事,是在避着自己。   蒋麓在电话里有点踌躇:“一定要来吗?”   “哥,我送你的那次还被狗仔拍到过。”苏沉凉凉道:“人生大事,你不来是不是不太合理。”   “……一定要来?”   “那我挂了。”   “错了错了,”蒋麓快速认怂:“到时候别笑话我。”   “笑话你什么?”苏沉一时间没明白:“你怎么了?”   “见面就知道了。”   没过几天,蒋麓提前回了时都,和苏沉私下见了一面。   不同的是,他戴着一顶造型浮夸的贝雷帽,斜着扣在脑袋上。   见面地点在蒋麓新投资的西餐厅包厢里,苏沉瞧见这造型时没忍住笑。   “我说怎么避着我,合着你头发剪毁了?”   男人叹口气,坐到他旁边,慢慢摘下帽子。   苏沉目光一变,心疼地低嘶一声。   蒋麓的左耳被打了三个耳洞,其中耳垂一个洞,上端和中端的耳洞穿透软骨,分别用银针穿透固定。   但他的耳朵有严重的发炎情况,肉眼可见的红肿起来,来之前刚刚上过药。   “睡觉还会不小心压到,一压就痛。”蒋麓低声道:“疼得不行,有时候真想让你搂着吹一吹。”   苏沉都不敢用手碰他的耳朵,小心翼翼地吹了一下。   男人登时扬起笑容。   “嗯,是好很多。”   苏沉看着都觉得疼,转头道:“哪家医院做的?没消毒?”   蒋麓笑了下:“吃饭吧,聊这个也没用,再养养就好了。”   苏沉察觉到什么,用手拧他的右耳:“你自己穿的,是不是?”   “哎哎哎。”蒋麓没伸手捂耳朵,反而凑过去亲他的脸:“还是沉沉懂我,不说都猜得到。”   “你个蒙古大夫,折腾自己干什么?”苏沉好气又好笑,看着还是心疼:“再不好好照顾会发脓的知道吗?蒋姨说要结实痛几天,你对自己够狠啊。”   他们两算是都捱过剧痛一刀,一个心理崩溃到疼昏过去,另一个物理兴致痛到现在,算是艰难毕业。   “总算都成功结束,”蒋麓轻声道:“前两天最后一场戏也杀青了,比预计的还要早半个月。”   “沉沉,我们都走出来了。”   苏沉仍望着他红肿的左耳,看得难过。   “我现在再回忆前面的事,像是被挖空了很多,有时候一回过神,发现自己坐在书桌旁边,眼前都是试卷,像是做了一场梦。”   “以前咱们来时都像是旅游,总惦记着要回去,”蒋麓叹道:“现在拴在脖子上的链子算彻底断掉,各回各家,再不回头。”   高考那天,春风疏朗,阳光很好。   苏沉进门考试,出门结束,如此两天,就考完了。   像是不经意间踩到了加速键那样,眨眼间开始又结束。   他站在十八岁的初夏,面对白纸一样的全新假期。   从现在开始……我是谁?   我会是谁?   关于这个问题,明煌娱乐显然比他更加上心。   一经确认自家顶级艺人休息充足,高考结束后不久,公司请苏沉过去开个会。   这次去时,苏沉选了正门。   明煌娱乐单独租了一栋大厦,上下合计二十五楼,其中有市场营销、宣发运营等雇员匆匆往来,也有很多新生代的签约艺人参与职业培训,大楼组成非常复杂。   苏沉来过几次,每次都会在一楼的展览墙旁停留一会儿。   最初还未签约时,展览墙上不仅放着诸多得奖老艺人的照片,还会有复刻版的奖杯在透明玻璃墙里错落摆放。   九年一晃而过,现在他再去,自己和蒋麓的照片被放在最显眼的招牌位置,有关《重光夜》的十几个奖杯更是螺旋般悬空展开,金银双色很是绚丽。   他和蒋麓拿过的每个奖杯,公司都做出了对应的复制品,然后把它们摆放在一起。   阵势浩大,效果惊人,是公认的荣耀之程。   经历《重光夜》之后,明煌娱乐名声大噪,从几乎要拿下业内龙头大哥的位置。   任何有演员梦想的人,做梦都想加入其中,哪怕成为D级末等艺人。   严酷的签约体系里,有数百个不同级别的表演约艺人。   而他和蒋麓都处在最高的超S级队列里,拥有最顶级的配置。   不管今后想走哪条路,哪怕是突然不想演了,转行学唱歌跳舞,公司也能给予充分支持。   苏沉再踏入这片大厅时,室内装饰变动许多。   大束蝴蝶兰摆得精致典雅,贝壳式大厅设计泛着冷光。   他的目光穿过拱形画廊,再次看到那片打通三楼的悬挂式展墙。   奖杯们全都放在原位,还多添了几个镀金奖状。   一扇墙已经不够展示全部荣誉,做了书页式的展开设计,也很气派。   经纪人陪在身边,仔细讲这些奖杯都被精细擦拭过,还经常有粉丝过来拍照。   观光式胶囊电梯快步向上时,有工作人员认出苏沉的脸,有些兴奋地笑着挥手。   穿过哑光黑色沙中长阶,会议室隐在虹光壁画的拐角处。   着正装的几个介绍人看到苏沉时都露出敬畏又惶恐的表情,像是生怕笑得不够标准。   “请进请进,”负责人拉开椅子,六十寸投影屏展示着欢迎画面:“今天这个定制路线介绍会,精选了不同领域的优秀资源,想给您着重介绍一下。”   苏沉轻嗯一声,想到什么,看向铃姐。   “蒋麓呢?”   “他比较叛逆。”铃姐说:“剧组解散的事交给公司的人在办,自己去了四合院,一头扎进卜导演留给他的剧本里。”   苏沉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真的要和他解绑了。   “还有个很可惜的消息,”铃姐露出惋惜的神情:“你记得那部太空电影吗……上个月刚好播了。”   “票房大卖,口碑很好。如果当时我在的话,一定会劝你去演。”   苏沉看向会议厅的众人,沉吟片刻后开口。   “抱歉,我一年内不想演戏,想静下来学习一段时间。”   人们诧异对视,像是觉得不可思议。   你都拿过视帝了,读个表演系不就是混个文凭吗?   你真的还需要学什么课??   “拜托您留下来听一听,”负责人郑重道:“万一这里面有您比较感兴趣的资源呢?”   “不管是继续演电视剧,还是转型演电影,等重光夜一播完,一定有很多粉丝在等着您的转型之作!错过这个好时间点,后面再想发力可就难了!”   苏沉抬眼看向那人,皱眉坐了下来。   他其实还没有准备好。 第145章   -1-   几部电影的试镜期限都在六月底, 苏沉没有立刻松口,离开时接下了相关资料。   他没有立刻回家,吩咐司机把自己送到蒋麓所在的四合院。   脚步一近, 两只细犬就在门口欢叫起来, 显然是分辨出是自幼陪伴的主人回来了。   保姆匆匆用围裙擦了擦手, 过来给他开门。   “苏先生,”她客气道:“您来找蒋先生吗?他在书房。”   苏沉点点头, 刚迈进门一步,就被两只细犬绕着舔手,它们像是风火轮一样乐呵呵地边叫边拱, 恨不得蹿到苏沉怀里去。   四合院还是老样子,他仰头看树上挂的小画眉,发现里面还多了一只绒绒的小鸟, 似是孵出来的新成员。   庭院里的石榴树长得十分茂盛, 如今正是开花的时候,在一片碧意里添了星星点点的碎红。   一回到这样的地方,像是整个人都可以静下来。   苏沉弯腰摸着狗狗们的脑袋, 听保姆讲这儿的近况。   他来这里次数很多,早已是默认的一家人。   保姆独守院子好几年, 碰见能聊天的机会, 单是说这画眉鸟儿都能聊上好久。   她端来新沏的茶, 又招待着山楂糕牛舌饼, 生怕招待不周。   苏沉在前厅等了好一会,眼瞅蒋麓还不出来迎人,索性进去找。   穿过贴满海报的走廊, 尽头的众多储藏室都开着门, 有一个房间里能听见窸窣的纸页翻动声。   苏沉用指背敲敲门, 瞧见小山堆似的剧本里冒出一个头。   “……你过来了。”   眼前场景像是什么美式漫画里的夸张效果,大半书架空空荡荡,几百个剧本把人淹没在最底下,一时间连大腿在哪都难找出来。   “这是什么新玩法?”苏沉蹲在书山一角,帮蒋麓拨开胳膊的空隙:“你最近喜欢躺着看书?”   “我想抽出很底下的本子,然后就雪崩了。”蒋麓费力地支起身,胸口的十几本书随之滑落。   “舅舅之前挑的本子,估计是看上的全都留下来了……清点完大概有四五百本。”   “先不急着聊这个。”苏沉忍笑道:“我得先把你捞出来。”   雪崩分散的很均匀,得亏没砸出内伤。   他们临时找了好几个筐,按着题材分类把这些厚度宽度不一的剧本都收到筐里。   有的剧本仿佛生怕被错过,会特意在封面上注明特色标签,或者直接配以妍丽插画,字体大小夸张。   凡是被阅读过的本子,都会在书脊贴上绿色标记圆点。   而完全不感兴趣的则被贴上红点,扔到远处另一个铁筐里。   储藏室里光线很暗,苏沉跪坐在地板上一本本仔细捋好,碎发拂过脸颊,落在眼侧一晃一晃。   蒋麓动作变缓,目光落在他的鬓间。   “今天公司叫我去看本子,推荐了几个很不错的试镜机会。”苏沉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半背对着蒋麓,随手把一个剧本放回书架上:“他们特意挑了和元锦差别巨大的角色,我在想,也许可以试试看。”   “如果试镜没通过,也说明我还没准备好。”   “我陪你去。”   蒋麓想伸手碰触他的碎发,却又静坐在他的身后。   太喜欢了,反而平日里都舍不得打搅他。   苏沉专注做任何事时,都会流露出一丝自己没有察觉的温柔。   可以是对小狗,对搭档,以及对毫无生命力的装订本。   娱乐圈里一直不缺皮相姣好的男女,蒋麓从小看到大,对他们一概免疫。   唯独苏沉身上,有其他人都无法模仿的气质。   ——十年深耕后刻进骨子里的沉静从容。   《重光夜》数百集的激烈慷慨、华丽纷乱,全都成为他青春的一部分。   常人的青春,是校园、试卷、奔跑和汗水。   可苏沉一路成长,在镜头里看见宫变、厮杀、幻夜、雪山与草原。   在镜头外,又看见偌大剧组的聚散离合,利益纷争人心各异。   最终凝聚在他气质深处的,是最剔透纯粹的一颗心。   蒋麓每每触及这一点,都会被无声惊艳,目睹而忘神。   苏沉抬手翻看了几页剧本,发觉身后人没了声音,扬眸看向蒋麓。   “在想什么?”   蒋麓没说话,拿起一本放在他手边书架上,然后把青年圈进怀里,埋头在肩窝蹭了一下。   “觉得你太好,好到我舍不得喜欢。”   苏沉眨眨眼,被搂着时有些茫然。   他一向喜欢他的碰触,但不习惯这样被珍视。   “有变化吗?”青年淡笑:“这些年不都是这样。”   蒋麓浅吻着他的脖颈,低低道:“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欢你。”   “他们看到你出现在面前都会开心到流眼泪,排几个小时的队只想拿到你的一份签名。”   “你这样好,能被我独占一小会儿,都让我觉得庆幸。”   “真的只有一小会儿?”苏沉被亲得微痒,低笑道:“是谁从除夕之后就不肯分床睡了,白天拍戏休息了也要黏着?”   “我不管。”蒋麓把他的腰肢搂得更紧:“我早说过,我很贪心。”   贪心到舍不得让其他人看见你,偏偏又时刻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在热烈地爱你。   他扳过苏沉下巴,先是亲吻唇瓣,又食髓知味地渴求更多。   修长漂亮的指节相互交缠,随着吻的深入扣得更紧。   每次亲吻时,苏沉都感觉他简直想把自己吃掉。   像是带着几分虔诚欣喜,又逐渐在失去控制,掠夺氧气般不断索取。   “麓哥……”他哑着声音道:“我快没法呼吸了。”   男人咬了一口颈侧,犹觉不够。   “可惜今天是在这里。”   苏沉被亲到整个人陷在他怀里,闻声像是听出什么。   “不然?”   蒋麓和他碰了碰鼻尖。   “Kingsize高层大床房,玫瑰花配香槟,用不完一盒就不许睡觉。”   他们虽然胡闹过很多次,但迟迟没有到过最后一步。   苏沉怕疼,蒋麓也就惯着,免不了私下多留几个吻痕,让他不得不穿带领的衣服。   听到后半句,青年脸颊微红,双手搂着他的脖颈,附耳道:“除非你想提前拆生日礼物。”   蒋麓强咳一声,知道再撩下去今天就得出事,猛亲两口终于站起来。   “我去洗个澡,等会一起吃饭。”   苏沉笑得不行:“麓哥,定力还是不够啊。”   “不许笑!”   公司一共给了六个剧本,其中两个是电视剧,四个是电影。   大制作、大导演、大阵容,三个条件里至少具备其中两个,才有资格送到正主面前。   按业内的判断,在再得视帝之后,转战大荧幕是最佳选择。   电影拥有更加针对主角的表现力,且由于篇幅短,拍摄时间短很多。   电视剧动辄要把人留在剧组里半年到十几个月,现阶段会影响苏沉的大学学业。   挑来挑去,最终苏沉选了两个试镜机会。   《花白河岸》的河妖,以及《银色时刻》的刑辩律师。   作为现在的准一流演员,他在试镜方面虽然和导演还是双向选择的状态,但显然个人优势十分强劲。   有导演一听说他愿意试镜,高兴到愿意主动去明煌娱乐,跟他聊聊就能定下角色,连常规流程都不用走。   经纪人传话回来,说还是随大众一起试镜就行,不用特殊化。   苏沉再听见试镜这个词,像是在碰触一个魔咒。   他十岁时因为父母的好奇尝试,意外碰触到这个魔咒,然后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现在再度准备尝试,像是会一瞬间闻到十年前那个剧院里的潮湿空气。   准备试镜的前一晚,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最初的开头,在下雨的早晨和父母去了现场,通过初试和复试后,无意间推开了那扇门。   像是骤然从光明殿堂里撬开一角,瞥见晦暗又混乱的反面世界。   有数十个男男女女或坐或立,他们在紧张练习着台词,胸前贴着编号。   长长队伍并不规整地拥挤在小小空间里,在等待着被甄别挑选。   苏沉在梦里渐渐能想起来,自己已经演完这九部《重光夜》了,他不必像那些等待的人一样紧张不安。   但他又冷静地想,如果命运的选择错过一次,哪怕他满怀着对表演的热爱,最终也可能止步于这样的队伍里。   等待着被挑选,然后一次次失望,最终成为一个小职员,学着做好一个会计之类的工作。   次日,他在蒋麓和经纪人的陪伴里前往试镜现场。   不同于《重光夜》的阵势浩大,这里仅仅是租用了两三个小房间,人们陆续进去,自我介绍,表演指定片段,就可以结束离开。   《花白河岸》是一部玄幻电影,大致讲述了花妖和河妖由误会生出许多风波,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河妖性格天真,温柔可爱。花妖性格泼辣,嘴毒易怒。   故事线酸酸甜甜,反派的设计也别有新奇,算稳扎稳打的爱情喜剧。   导演拍过好几部口碑不错的爱情片,女演员目前也确定下来,是新生代的一线小花,很是清新俏丽。   故事是玄幻路线,但演员需要在现代装束下前去试戏。   没有服装妆容加成,很容易显出尴尬或僵硬,其实很难。   蒋麓和周金铃留在车里,像是又送苏沉艺考一程。   “加油加油!”经纪人心态很好:“你放松演就行,拿不拿得到都OK!我们备选有很多!”   蒋麓趴在窗口,痞笑着打趣。   “不行就算了,爱情喜剧不好演啊~”   “你这算激将法。”苏沉比了个开枪的动作:“等着。”   -2-   他上楼时,没有太多人看他,有人似乎认出来了,加倍紧张地继续默背台词。   今天主选男主角,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的年轻男演员来了不少,都努力表现得温和无害,以符合河妖的剧本人设。   前台有人明显是在等他,一看见苏沉出现,先是惊了一下。   ——这么大的咖位居然连助理都没带,一个人上来了?!   然后紧跟着迎过去,旁边有小姐姐帮忙端了咖啡柠檬水和茶,还备了一份小蛋糕表示欢迎。   “苏先生您好,您是第六号,久等了请来吧!”   苏沉被他们一路护送到贵宾室,几人关门时都是倒退着离开,不敢有丝毫怠慢。   “导演马上就来,您请用茶!”   青年坐了片刻,思索‘不要特殊化对待’这个词经纪人到底传达了没有。   不出几分钟,导演带着制片人推门而入,笑容满面地和他握手。   “你好你好你好!我姓孔,叫我孔导就行!”   “我是《重光夜》的忠实粉丝啊!!你演得特别好,好极了!”   “我们这个片子,投资可靠阵容强大,好几个老演员都有大戏份角色,保证对戏过瘾!”   孔导的热情好似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讲了一堆,身后制片人忍不住推了一下。   孔导这才反应过来,拍了下脑袋。   “请坐,请坐。”   几人寒暄几句,苏沉拿出剧本,随意挑了一段。   “我演这里可以吗?”   导演仔细看过,瞧见是河妖和花妖初遇时的片段,笑容满满。   “当然可以,一点点小提示,咱们这个角色特别元气,咱们得跟元锦区分开,多笑一笑哈!”   “明白的。”   苏沉把椅子拉到空地中间,将其当作仅有的互动道具。   他要扮演一尾鱼,要显得灵秀自如,显得亲切可爱。   旁人喊了一声开始,青年便倚着椅背,展眸而笑。   “你瞧着,倒是很好吃的一朵花。”   在无数人的记忆里,他曾是肃杀的。   在阴暗牢房里森冷回眸时,在匕首贯穿亲哥哥时,眼神里的戾气不加掩饰。   可此刻,他变得圆融温暖,笑起来很是天真。   就连说台词的咬字发音,都被自然调整过,音色变得温柔亲切,每个字都能听得人心生好感。   孔导演都看得表情惊讶,像是不认识面前的人。   ——没想到能演得这么好?这气质,完全变了个人啊!   苏沉说台词时,偶尔绕着椅子转个半圈,有时也虚虚坐着,面对空气搭戏自如。   他的确已演戏到老练的地步,调度走位非常成熟,从翘脚回身的姿态也活灵活现,好似真是河中灵鱼化成的妖怪。   明明是穿着现代装坐在室内,可从闭眼呼吸的状态里,又能让知道他处身于灿烂花野里,很是惬意。   一幕戏演完,制片人直接用力鼓掌,导演更是连连叫好。   “没想到,真没想到!”孔导演嘿嘿直笑:“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很酷的年轻人,笑起来居然能这么甜,挺可爱的!”   “这次真是捡到宝贝了,我跟你说,你的第一部戏跟我孔叔演,绝对没错!多考虑考虑我们啊!”   他掏出名片,旁边制片人也跟着连声应和,把自己的名片塞到苏沉手里。   “无论是待遇还是时间安排,我们这边都能充分配合,一定要考虑一下!!”   苏沉演完戏,跟两人客气了几句,独自返回楼下。   周金铃守在下面,陪他一起回到车里。   蒋麓看见青年的笑意时已经知道了结果,笑道:“看来很顺?”   苏沉双指一扬,把两张名片递给他。   “漂亮。”   另一场试镜同样如此,他的风格转变实在效果太好。   刑辩律师需要严谨禁欲的知识分子形象,眉眸里的冷意不同于古代君王,要强调出执着于案件的专注感。   无论是角色揣摩,还是台词功底,苏沉都满分通过,处在无可挑剔的完美状态里。   等试镜演完,导演把合同都掏出来了,打电话拜托铃姐快进来看看,急着把人签到自己这边。   “这可是你们转型后的第一部啊!我这个片子有多好你们知道的!老戏骨都来给人作配了,场景道具全都质感拉满!大屏幕拍他那叫一个帅!!”   经纪人被夹在一系列片约里,开车时蓝牙耳机的震动就没停过。   “张导?哎,那个在考虑呢,理解的,您不用这么紧张,他是在看您家本子……”   “黄导您这已经是今天第四个电话了,试镜的事我再跟他聊聊,一定,好,先挂了。”   “……我明白您意思的,富总,我还在开车,安全要紧!”   苏沉抱着文件夹,靠着蒋麓时微微皱着眉头。   蒋麓在平板上确认着公司发来的行程计划,左手按平他的眉头。   “你才多大,少皱眉。”   他写了几笔回复,发现苏沉没声音,又问:“身体不舒服?”   “不是。”苏沉声音很低,语气像从前低烧时一样:“感觉不对劲。”   “哪里?”经纪人刚挂断电话,隔着后视镜关切看过来:“需要带你去看看医生吗?”   “不是身体。”苏沉坐正了一些,无意识地又皱起眉头:“我总觉得,还要回渚迁拍戏。”   就像合约没有解除的从前每一年,心里有什么被拴着绳子,距离隔得再远都会被突然牵拉。   哪怕他在时都已经住了好几个月,也本能地觉得,自己还要回去,继续在镜头前演戏。   与其说是元锦这个角色还卡在他的状态里,更像是旧剧组的牵引过强,让人梦魇般总觉得,还要回去,一定要回去。   周金铃听到这句话,刚想说确实以后可能去千阳影视城拍,离原来的基地不远。   但她看见蒋麓比了个手势,会意地保持安静。   蒋麓问:“最近做过这种梦吗?”   “很频繁,”苏沉用双指按着眉心,疲倦道:“做梦时经常在重光夜的片场,哪一部都有,或者是在套间里背台词,剧本每行字都看不清楚,可是一直在背。”   他一直睡得不够好,虽然找私人医生要过褪黑素,但效果也很一般。   有时候药物会干扰他醒过来的速度,会让人陷进梦里,明知道是做梦也脱离不开。   关于这件事,他做过公司安排的心理治疗,效果很一般。   不得不说,再优秀的心理治疗师,也受困于自身人生经历的局限。   有些家暴或职场晋升的困境,他们也许能够感同身受,给出足够的共情。   但苏沉的例子显然属于极少的个案,寻常治疗师根本无从下手,能给出的回应都是苍白的安慰和鼓励。   那些套话他早已听过许多遍,听到开头都知道后面会说些什么,最后只回了个客气的笑容。   说到这里,苏沉察觉到蒋麓的在意神情,把话题岔开。   “可能是电视剧一直没有播,我还挂念着,开学以后就好了。”   “麓哥,这两个片子里,你推荐我去演哪个?”   蒋麓明白他不想继续提这件事,沉吟片刻道:“河妖吧。刑辩律师的故事线太严肃深暗,观众大众化不太够。”   两个片子都算S级资源,不论是前期配置,还是后续宣发都很有实力。   如果走更稳一点的大众化剧本,票房预计会更高一些。   苏沉对他给予全部的信任,点头答应。   “我签《花白河岸》。”   “你自己判断呢?”   “我处在很奇怪的状态里……”苏沉如实说:“我好像有点抗拒去上学,一直想找点剧本去背去演。”   “可是面对这些剧本,像是站在一堆大餐面前,挑选哪个好像都差不多。”   “我记得你以前很想上学?”经纪人插话道:“好好享受大学生活吧,人就青春这一回。”   “时都戏剧学院算咱们国内表演界的耶路撒冷了,我当年也想考来着,可惜没考上!”   高考分数下来的时间比预计的晚了两天。   苏沉考了602,不出意外地拿下时戏院本届文化分和艺考分的双第一。   能在杀青剧痛里熬出这个分数,蒋从水和梁谷云算是头等功臣。   两个母亲都把他当亲儿子看,一个出卷子一个炖猪脑汤,当初喝到苏沉直呛。   “妈,你煮这个!!”   “喝点!”梁谷云难得强势:“喝什么补什么!”   “我难道是猪脑子吗!!”   蒋从水如今已经出版了好几套高考金卷,据说销量长居各大书店和网店的榜首。   她对苏沉仍是仔细郑重,手写了两套理科卷子,又挑了三套数学卷子,吩咐一定要反复做,做到看每套题都思路畅通为止。   成绩出来的这一天,两家人难得再次碰面,一起举杯庆祝。   蒋麓和苏沉都相对规矩地远远隔着,没有当着爸妈的面有什么眼神接触。   梁谷云对蒋麓心有顾忌,一直知道他们在私下见面,但也没有过多阻拦。   虽然自己更希望孩子能有正常的恋爱,能有婚姻家庭和子女,但没有一味地劝阻什么。她只能慢慢地等。   但对于蒋从水,她的感激远过于任何情绪。   这个级别的研究学者肯屈尊帮孩子看看功课成绩,是许多家庭根本不敢幻想的待遇。   她虽然已是视帝的母亲,但总带着几分普通人的惶恐小心,对蒋从水很是敬畏。   苏峻峰大大咧咧惯了,起身跟着妻子敬酒感谢,没过脑子地问了句:“哎?老乔今天没来啊?”   世界直接静音了几秒。   蒋麓正在喝苹果汁,冷不丁被呛到,一阵猛笑。   蒋从水迟疑几秒,苏峻峰终于感受到来自妻子的死亡视线,拍了下嘴巴:“当我没问。”   “也没什么。”蒋从水跟梁谷云碰了下杯,笑道:“男人有时候要晾一下,才会心疼了上赶着追人。”   梁谷云:“……!!”   两孩子还在这呢!!   蒋从水对好友回以淡定目光。   都十八岁了,听见这个又有什么。   “蒋麓,不许再给他透消息。”   蒋麓刚接过纸巾,被叮嘱时露出心虚的笑容。   “知道了——”   混乱里,苏沉一阵闷笑,给蒋麓发短信。   [沉]:蒋姨段位好高   [麓]:不许乱学!   -3-   蒋麓生日是在八月十一日。   按先前开的玩笑,这天得是早早在四季酒店高层定好顶级房间,两人光着脚踩过铺洒一地的玫瑰花瓣,在香槟味的吻里走向彻底成年的那一刻。   苏沉为此紧张过几天,类似决定蹦极前站在高空边缘,心脏砰砰直跳。   但到了那个日子,蒋麓反而约他在四合院见,然后开着车去了机场。   两张机票早早被买好,目的地指向渚迁。   苏沉再看见这个地名时,目光有一瞬间的躲闪,像是被蓦然刺到。   “你确定?过生日去这个地方?”   “确定。”蒋麓牵过他的手,用力亲了一下:“我们一起去好好说句再见。”   现在的基地,是道具归还,一切搬空之后的最终样子。   他安排着苏沉提前杀青,自己也存在许多踌躇,回到时都遥控着工作组善后,但心里一直明白。   先前他们两人的离开,都是仓促的逃跑。   有时候如果不彻底面对这一切,也许心会被永远困在这里。   苏沉难得涌现出下车逃跑的念头,目光看了又看他们紧紧相牵的手,小声说:“开车牵手小心被拍到。”   “不管。”蒋麓坦坦荡荡道:“拍到就公开,公开就订婚。”   苏沉轻叹一声,亲了亲他线条笔直的手背。   真是被你吃定了。   从前剧组有包机,每次都是热热闹闹的来。   两人再开车回基地时,路边风景一如往昔。   老城市变化很慢,连道路两侧的迎春花都是老样子。   “我做好心理准备了。”苏沉深呼吸道:“你等会看见我哭的稀里哗啦,估计硬不起来。”   “那你算低估我。”蒋麓面不改色地转着方向盘:“你哭的样子看起来可好欺负了。”   基地大爷很久没有看到人,发觉蒋导开车过来时很诧异,快速打开大门予以通行。   短短两个月一过,这里变得异常安静,只有黄狗摇着尾巴跑过来看是谁来了。   酒店处在休业整修状态,要在数月之后再开放给游客们。   下车时,他们像是踏足一片被人遗忘的空城。   群演们都已经散干净了,如今在千阳影视城里继续揽活,也可能去了其他省市最新搭建的取景地。   而其他演员带的助理、司机、化妆师更是瞅不见人影。   他们抵达基地时暮色四合,但还没有到天黑的时候。   不用蒋麓再说什么,苏沉已经迈步往前,不受控制地往前走。   为了日常维护和清点数量,所有布景里的软装硬饰都被收走,陈列在博物馆般的仓房里。   他再次来到这里,看见一处处被掏空的宫宇。   每一个布景,都只剩下空空荡荡的几面墙。   黑白梨花树留在原地,但画舫游船全都停在岸边,落了一层尘土。   他第一次看到所有繁花落幕后的这里。   像是色彩和故事都被悉数回收,像是九年里无数人的生活痕迹都被洗刷干净。   他知道自己的房间已经变成普通的套间,但却忘记剧组也会迎来一样的终结命运。   这里曾经有漫天的烟花,有繁华的河上街市,有万风集的盛大场面。   请神队伍唱着山歌摇摆来去,大婚时十里红妆鞭炮不断。   还有重光夜……席卷整个天空的重光夜。   剧组已经空了,没有人,没有车辆,没有随处可见的摄影机。   他原本以为,自己再回到这里,能看见许多能引起感触的旧景旧物。   可蒋麓让他明白,其实已经都回不去了。   短短两个月,只要两个月,他就回不到过去九年的记忆里,眼前一切都变化剧烈,剧烈到看得人胸口发紧。   白孔雀飞走了,连天的雪在春天化了。   他害怕的,他渴望的,他爱过的,他恨过的,全都走了。   苏沉站在石桥上,看着不再有花灯漂游的河流,以及长街上所有关门不开的小铺。   “我来的时间比你早两年。”蒋麓站在他的旁侧,慢慢道:“最开始,舅舅想把这里设计成巷战用的拍摄场地,还是闻姐说,做成河上市集,多一点人烟味儿。”   他领着他在黄昏里往前行去,穿梭过海昉国的青蓝色王宫,走向被焚毁的旧都遗迹。   像是一对漫游时间的旅人,也像是故事尽头的幸存者。   剧组以前很热闹,常驻有几百人,群演数量更是变来变去。   总有人拿着相机到处感慨着拍照,也有小孩和狗到处乱跑。   现在基地被掏空内容,只剩一个外壳留在这里。   夜色降临时,一切便被黑暗无声吞噬,一如最终会被人们渐渐淡忘的《重光夜》。   “结束了,”苏沉摸索着抓紧他的手,让掌心用力相贴:“麓哥,谢谢你。我只是一直觉得……这不算是好的生日礼物。”   “也许是为了让我们学会告别。”蒋麓在夜色里看向他:“现在,那根牵扯你的线还在吗?”   苏沉深呼吸着,努力感知内心。   他能感觉到他们灼热的体温,基地空荡荡的最终面貌,以及……那两个箱子。   “你不想对我说谎,我明白。”男人低叹着拥抱他:“不用勉强,我们一步一步来。”   很多事里,苏沉深陷其中,蒋麓则看似处在事外。   可很多事没法解释。   就像蒋麓在十年里快把自己的人生都拴在这部剧里,就像他一度跟着卜愿,见证这里从山上空地变成基地,再变成如今的空洞模样。   到底谁陷得更深,也不得而知。   “沉沉,这里夜风太大,我们回去。”   “嗯。”   唯一不变的,竟是酒店高层里蒋麓的房间。   再站在房门前,他们对视一眼,像是都知道会发生什么。   苏沉脸颊发烫,按下了他的密码。   9496,我很想你。   门打开的那一刻,他们相继坠入黑暗里,以吻感知对方的全部。   夜风呼啸,情绪零碎。   有无数的爱随着今天所见所感的一切剧烈升起,又有共通的绝望悲伤在互相碰触。   他们不必谈论此刻自己都在想些什么,像是十指相扣就足够联通心灵之间的感应,然后知道对方的一切。   他摸索着把手探入蒋麓的发间,好扣紧对方的后脑勺吻得更深。   然后身体突然快速腾空,就这么被托在腰间唇齿交缠。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至少最初见到蒋麓的那一刻,鬼使神差地接过那枚蓝莓糖时,他不曾想过现在。   可也还好走到了这一步。   在万物的轮转覆灭里,你还能看见留在原地的我,为我保留最后一方寸的记忆。   拥吻时,苏沉发觉唇侧有涩味的泪,来自谁已不重要。   于是试探着舔吻男人的脸颊,将泪痕细细舔舐掉,悉数咽下。   他在黑暗里已分不清楚,是谁在一点点卸除心防,把看似软弱的留念悉数暴露。   但他们在斩断这些。   用更剧烈的痛感,以及无所保留的爱意,一起将全部过往都竭力斩断。   他不想对他说谎,他也能一眼悉数看出。   也许蒋麓也是一样。   苏沉等待过、徘徊过、绝望过,在这九年里喜乐哀怒无数。   蒋麓与他拥有最接近的人生,心境相通到此刻体温心跳都是一样的滚烫。   风声呼啸里,白光一晃而过,紧接着聚拢更多。   人一旦陷入溺水般的状态里,会竭力抓紧身旁的人。   哪怕指甲深扣,抓出道道红痕。   他要窒息了,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   于是用力更深,像是渴望被救起来。   蒋麓,救我。   救我出去。 第146章   开学报道之前, 苏沉把另找住处的事和家里说了。   他的明星身份很敏感,住在学校里大概率会被私生粉混上楼骚扰,住在学校附近确实是个好选择。   至于蒋麓买下的房子, 梁谷云明显存在抵触情绪。   她始终没有把儿子喜欢蒋麓这件事告诉丈夫, 像是担心引燃另一座火山。   不拆散, 也不代表赞同他们同居。   苏沉说出自己打算和蒋麓一起住这件事时,梁谷云正在整理衣柜。   她面对着成摞的幼儿衣物, 嘴唇颤动了几秒,只能苦笑。   “我拦不了你们。”她没有转头看儿子的表情,许久才道:“沉沉, 保护好你自己,不要做无可挽回的事。”   “你要和他谈恋爱,至少不是为了惩罚父母, 也不是为了惩罚你自己, 对吧。”   苏沉靠着衣柜看她,慢慢道:“我对其他男人都没有兴趣。我只是喜欢麓哥。”   “一定是爱情的那种喜欢吗?”梁谷云再次问了同一个问题:“你怎么就确定,一定是爱情, 不是依赖,不是信任, 不是相处太久了以后产生错觉?”   “妈妈一直都觉得你不是同性恋, ”她像是要花很多勇气来讲这个尖锐的词, 此刻连笑容都勉强不出来:“我后悔过很多次, 该让你拥有平常简单的人生,不该一时好奇送你去海选。”   这句话能引申出许多她的心境,但此刻再说什么都无意义了。   “罢了, 至少蒋麓不会伤害你。”她垂着头, 喃喃道:“我也看过很多新闻, 有的明星有钱之后,会被人设局引诱去赌博吸毒,把家产全都败光……我该知足。”   苏沉想起蒋麓的那句话,此刻心疼母亲,又觉得有些好笑。   但凡他或蒋麓当中有一个人是女生,搞不好已经公开订婚了,家长们只会举双手赞同。   性别这个事,需要卡这么死吗?   他没有见好就收,反而继续问了下去。   “你很在意繁衍后代吗?”   梁谷云握着梁稳的小袜子,无意义地拧了一下。   “婚姻也不是永恒的。”她低声道:“我希望你幸福,沉沉,我只希望你开开心心的,什么都好。”   苏沉很轻地抱了抱母亲。   我会的。   于是,他用行李箱大致装好了换洗衣物,顺利入住庆融小区某独栋小别墅内,正式成为新房子的男主人之一。   蒋麓头一次正式和苏沉同住,虽然先前死皮赖脸一起睡很多回,临场还是表现青涩,走路都带着风。   “你在哼歌。”   “……有吗?”   “还挺好听的。”苏沉把行李箱里的衣物一样样放入柜子里,拿出新买的几本书,随手挑了一本放在床头。   新家很有温馨气氛,不管是几何形状的橘色落地灯,还是种满果汁阳台的漂亮院子,都远胜过从前布置单调的酒店套间。   他们戴着棒球帽去推车购物,看到有很多家长陪孩子过来买生活用品。   其实苏峻峰很好奇学校环境,还特意提出过要帮他布置新家。   苏沉一想到蒋麓挑的大床,心想亲爹看到还不知道血压会有多高,两三句话糊弄过去了。   ……不行,客卧还是要适当布置下,至少装个样子。   他们混在结账队伍里,在口罩的保护下不算出挑。   开学日来买东西的人很多,蒋麓排队时盯着装满小方盒的货架看了一会儿,伸手拿了一盒。   苏沉瞥他一眼,算是默许。   前排队伍有个老伯为了几毛钱和收银员争执起来,嚷嚷着超市怎么就不能抹零头之类的话。   蒋麓看向另一款薄荷味的新产品,犹豫片刻,又拿一盒。   苏沉轻咳一声。   蒋麓笑起来像乖巧的大灰狼:“打折。”   他们明明选了最短的队伍,但隔壁同期结账的四口之家都已经有说有笑地出去了,这边队伍还卡着。   老爷子嘟嘟囔囔地拎着东西走了,后面又来个信用卡刷不上的女学生,一时半会看是弄不好了。   蒋麓等着也是等,把附近几个货架都看了一遍,爪子又伸向一盒空气超薄。   苏沉把他的手拍开,凉凉道:“在这批发呢?”   蒋少爷又把爪子摸过去,闪电般拿了一盒。   “多试试,还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种。”   苏沉臊得耳朵红,半晌跟他咬耳朵。   “那你拿那盒草莓味的。”   男人扬唇而笑,俯身有恃无恐地又挑三盒。   “加起来还不够用一个月,先试试。”   “……?”   开学日的当晚,所有学生要集合去42栋的C501教室集合开会。   表演系今年招了五十六人,被系统随机分成两班。   班主任年龄目测四十岁往上,说话时眼梢往上挑,声音不算大,但凭气势能压人一头。   “我叫杨春华,你们可以叫我老杨,或者杨老师。”   “今后,我将陪你们共同完成四门主课和诸多副科的研修,并且指导你们每一年的期末表演。”   “有人已经知道,我们班级比较特殊,有两位已经取得过业内奖项的资深演员。”   她看向坐在最后排的蒋麓苏沉身上,其他二十多个同学也早就按捺不住,悄悄拿手机拍他们的样子。   “但时都戏剧学院从来不会娇惯任何人,晨功考勤、例行考试也不会因为你演过什么片子,就对你额外网开一面,明白吗?”   众人异口同声:“明——白。”   苏沉原本在撑着下巴听讲,左手被蒋麓牵了过去,悄悄画了个问号。   蒋少爷从小没上过早自习晚自习,是跟着奉行放养式实践教育的舅舅长大,至今性格都像狂放不羁的野草。   杨春华在讲台上宣布所有人必须早六点集合练晨功,七点十五下操吃饭时,苏沉翻过蒋麓的手心,从善如流地写了个句号。   我负责每天五点五十把你喊起来。   杨春华见他们两都乖乖点头,神色微霁,又道:“我给大家提个醒,今后每个月我都会公开称重一次,所有人的三围体重都会被爆出来。不合格的自觉去跑圈锻炼,你们将来要做演员,身材管理是最简单的作业,也会影响平时分。”   此话一出,台下有些人哀嚎出声,已经在抱头提前尴尬了。   “啊——”   “还要公开爆……”   “啊什么啊,怕胖就今晚开始跑圈。”班主任长眉一扬,拿粉笔在标题下面写了班干部选举:“现在开始个人介绍,完事班干部竞选,开始吧。”   学生们陆续上台自我介绍,几乎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往最后一排看。   不是猛瞧蒋麓,就是忍不住望着苏沉笑。   刚开始杨春华还会咳嗽一声,意思是稍微收敛点。   但有的女生目光一转到苏沉脸上,讲话都开始磕巴,差点说错自己来自哪个省。   杨老师听得拧眉毛:“他就这么好看?”   女生可怜巴巴地点头。   “来,你先下去,捋顺了等会再上来。”杨老师对着最后一排招招手:“苏沉,口罩摘了,过来吧。”   苏沉:“……”   班里直接爆发出上下三楼都能听见的欢呼声,大伙儿名目张胆地拿着手机咔嚓咔嚓猛照。   “苏沉!苏沉!苏沉!”   “啊啊啊他真的好瘦救命!”   “苏沉我喜欢你——”   蒋麓捧着脸看自家恋人走上前台,笑得有点醋味。   苏沉站在一众同龄人面前,大致讲了几句简单的介绍。   台下学生们简直是拿星星眼看他,有的男生都在迷之脸红。   小半是因为他清俊高挑,颜值出众。   大半是因为无可争议的慕强。   史上最年轻的视帝就站在他们面前。   他是如今最红电视剧《重光夜》的主演,是他们从初中追剧就认识的男主角,如今真是见到真人了!!   杨春华看见这帮毛孩子一个个沉不住气的样子,露出颇为无奈的笑容。   “行了行了,都沉稳点。”   “苏沉同学,今后大家演戏有什么不懂的,还请你多示范一二了。”   “您客气。”   “回去吧,”她招招手:“蒋麓,口罩摘了上来。”   班里又是一阵掀翻天花板的欢呼声,已经有邻班的好几个学生跑到后门悄悄看热闹了。   蒋麓站起来时,身高被完整暴露,看得众人齐刷刷抬头。   他如今已有一米九一,比一米八五的苏沉高了整整一头。   从小过于强悍的体能训练附赠了这份礼物,常年扮演将领又凝结下精悍气质。   这样的身高,随意走几步都好似顶级模特。   口罩一摘,雄性荷尔蒙的侵略感随即洋溢。   蒋麓习惯了孔雀般招摇过市,去讲台时神态自然,侃侃而谈聊了好几句。   刚才猛拍苏沉的女生,再看到他时都有点傻。   有些男生明显感觉到同性的碾压气息,笑意消减很多。   苏沉耳朵尖,听见中间几排有女生悄悄说话。   “这特么是顶级Alpha啊……”   “靠,我能感觉到那种攻击性,笑起来也好酷!”   他和蒋麓遥遥视线相触,后者Wink一下,很是招摇。   杨春华能感觉到班里气氛明显不太一样,跟蒋麓开玩笑道:“那你还是单身吗?”   蒋麓眨眨眼,想都没想就摇头。   班里登时洋溢起鬼叫声。   什么!!他在谈恋爱了!!   是谁下手那么快!!我不信!!   “所以说,心思都放在学习上,明白吗。”杨春华打了个哈欠,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你们都是跑惯剧组的人,出勤的事不用我提醒吧。”   “不过……为什么你没去导演系?”   “我还不够懂表演。”蒋麓简单道:“想多学学。”   “嗯,很好,下去吧。”   次日,早上五点三十分。   没等闹钟响起来,苏沉快速坐直,在昏暗天光里换衣服洗漱,动作飞快。   蒋麓瘫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习惯性搂了一把,没摸到人时迷迷糊糊醒了。   “……唔?”   “你醒了?”苏沉探头出来,按亮了灯:“走了,准备去晨功。”   蒋麓把被子顶在头顶,哑声道:“祖宗,才五点半。”   “六点集合。”   困意压得人睁不开眼睛,但好歹是晨功第一天。   两人动作飞快地收拾好出门,蒋麓不知道从哪还推出一辆车。   “来。”   苏沉想起剧组里以前一起骑车的日子,在玫瑰色晨光里绽开笑容,坐上他的后座。   两人骑车穿过小胡同,路过遛狗老大爷和卖菜阿姨,摇摇晃晃地骑过大半个校园,来到指定地点。   下车落锁一看时间,刚刚五点四十五。   助教老师啃着煎饼出现在远方,看见他们两时先是一愣,然后匆匆加快脚步,狂嚼煎饼冲过来。   “早——早啊!”   他第一次见到新班级的人,没想到两明星来的比所有人都早。   “早,”蒋麓已经在抻筋了,随意道:“早上纯练口条?跑步吗?”   “杨老师安排等台词课学了发音方法再练,”助教紧张道:“今天早上主要是慢跑两公里。”   两人都穿着运动服,闻声对视一眼。   “我们先跑着,你等会其他人?”   助教看着苏沉半天,半晌反应过来他在问话,匆匆点了个头。   “好,当然可以!”   苏沉热了个身,压着双臂道:“你速度陪着我点?”   “嗯。”蒋麓看向助教:“上负重吗?”   助教愣在原地,意识到人家早进了更专业的体系,慌乱摇头:“主要是锻炼下体能,都可以的,你们随意。”   蒋麓戴好耳机,随意数了个三二一,陪苏沉起步往前。   他们很多年前就是这么过来的,只是后来姬龄饮毒酒的戏份以后,这方面放松很多。   两圈跑完,终于有其他学生陆续过来,在干冷的早晨搓着手哈气。   六点十分,所有人才终于到期。   有眼尖的看见队伍里缺了两个人,语气微妙:“老师,有两个还没到。”   助教面无表情道:“管好你自己。”   “今天的晨功是跑步,所有人先跟我做舒展热身,等会跑速随意,不习惯长跑的可以跟着我慢慢来。”   挑事的又要开口,被身旁学生捅了一下。   “你看看操场上那两人是谁。”   这话一出,好些人才反应过来。   卧槽,他们几点来的?这就开始了?   等放松运动做完,学生们陆续队伍分散,或快或慢地运动起来。   大部分人到底不太适应,速度都比较慢,偏放松状态。   苏沉跑得有条不紊,瞧见蒋麓闲庭信步地陪在自己旁边,摘了耳机笑道:“你去吧,我自己跑会儿。”   “不好吧。”蒋麓目前连汗都没出,侧眸看他:“把你扔在后面,我舍不得。”   “快去。”   蒋麓嬉笑着哎了一声,这才开始发力。   前面闹着玩似的跑了两公里,前菜都算不上。   他一认真,步履登时着了更快节奏,轻轻松松地开始速度加码。   助教领着一帮菜鸟,跟老母鸡似的在围着操场兜圈子。   一没留神,一阵劲风掠过眼前,身后有人小声惊叹。   “卧槽——”   事实证明,他们适应校园生活确实简单,想要做优等生只要正常发挥就OK了。   按目前大一新生的学习强度,还远远不及剧组实际的专业性要求。   就连能痛哭一群男生的形体课,两人从柔韧性到爆发力都完美过线,属于教科书级别的完美基础。   班主任早早听到动静,例行回办公室喝茶时日常被同事们抓着八卦。   “现在的后生了不得啊!!”   “我一直还觉得十五岁拿视帝太早了点,难怪老严那么喜欢他!”   “你们听没听说过,据说老严在元旦宴上还给小蒋送了个愿望……像是玩什么赢下来的。”   “嚯?那得有多大面子!”   老师们七嘴八舌地聊了半天,看见杨春华进来了,笑闹着让她发红包。   能教这么厉害的两学生,你真是好福气啊!   “我还没给他们上过课,”杨春华随便抓了把巧克力球发给他们,自个儿坐在位子上嗑瓜子:“但从说话神态来看,确实是老手。”   “那感情好,我教的那届死活不开窍,演到后面都快哭了。”有人接话道:“你这是有了现成的对照组,教起笨学生都方便!”   “老杨老杨,我请你吃饭,你到时候让我旁听一下呗!”   “别,”杨春华举起双手表示打住:“我的课要是允许旁听,教室得被塞满人,信不信外校的都能混进来!”   “那也是,哈哈哈哈!”   到了周四,表演课准时开始。   声台形表四门功课,还是表演最让人期待满满。   何况来时戏院读书的,绝大多数都想靠一部作品一夜成名,拥有等同甚至超越苏沉的光芒。   杨春华教以前几届时,偶尔会遇到翘课不来的情况。   但今天开课一走进教室,发现前后满到不可思议。   她深呼吸一口气,拿戒尺敲了敲讲台。   “外校的都出去。”   几个穿着打扮显然不像大一学生的这才站起来,灰溜溜的走了。   不对,人还是太多了。   杨春华也是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况,绷起神色摆出很凶的表情:“不是我班上的都出去,我数三秒。”   “三。”   教室里哗啦啦站起来一帮人,恋恋不舍地往后看,还想再拍两张苏沉的照片。   “二。”   “——我们班总共就二十八个人,别麻烦我一个个剔出来赶走。”   这才有些试图混进来的旁系学生起身,快速跑掉。   教室终于空了大半,大伙儿都在闷笑。   ……学校是得补几条规矩,省得以后再招些有名气的小孩都没法上课。   “行了,无关人士都散了,你们两把口罩摘了吧。”   杨春华摆摆手,姿态放松地站在众人面前。   “你们当中有些人认识我,也可能不认识。”   “我演的电视剧都是二三十年前的片子,现在偶尔客串一些家庭剧,名气也就那样。”   台下学生猛地摇头。   您要是说自己没名气……其他演员到哪说理去!   您也是我爸妈那个年代的青春回忆啊杨老师!!   “我如果上来讲些什么什么斯基的,你们估计也不爱听。”她了解面前这些学生,扬了个很危险的笑容:“事实上,我们时戏院的表演老师,都喜欢直接让学生们先体验下表演,浮躁气压干净了,才能静得下心来学习,是不是?”   底下学生们如梦初醒,开始疯狂许愿不要点我。   “来,演我们表演课入门级的题目,夫妻吵架。”   她随便指了两个学生,竟然已经能准确记得他们的名字。   “甄蔷薇,李期,你们来。”   被点到的高马尾女生先是一愣,习惯性往后看了一眼苏沉蒋麓,像是很可惜。   男生则是慢慢吞吞地站起身,不太适应老师现场给他发了个临时媳妇这件事。   两人目光还没碰到,台下已经有人在吹口哨起哄了。   杨春华大方地把讲台让给他们当作舞台,乐呵呵地在旁边看。   “就当成是艺考,来吧。”   苏沉坐在最后一排,隐约发现这老师看热闹不嫌事大,暗里戳了下蒋麓。   蒋麓侧身看他:“想跟老公亲一个?”   苏沉:“……?”   “咳,不逗你了。”蒋麓慢悠悠道:“你是觉得,她等会要叫咱两上去,是吧。”   “大概率。”苏沉看向台上神色紧张的男女,进入迎战前的冷静状态:“我们需要提前通个气吗?”   蒋麓思索几秒。   “我觉得你不想。”   你喜欢棋逢对手的危险感,不是吗。   苏沉扬起笑容。   “待会我可不留手。”   与此同时,台上的年轻男女努力入戏中,为日常分豁出去了。   “离婚吧,我受够了。”   “为什么?”男生绷住情绪,眼看着有些红眼:“蔷薇,这么狠的话,你不要当玩笑说出来。”   甄蔷薇怔了一下,转身看着他,语气痛苦。   “我爱上别人了。”   台下大伙又开始起哄:“Yoooooo——”   “绿啊哥们!”   “原谅她!原谅她!”   杨春华笑眯眯看着,也不阻拦。   李期手指抓紧桌沿,张开嘴想说话,又闭上,又张开。   “你骗我。”他用力道:“我不信。”   “我真的爱上他了。”甄蔷薇决绝道:“他太耀眼了,我做不到不爱他。”   她像是用尽全部力气,说出口时人都变得虚弱了一些。   “李期,我们到此结束吧,都结束的漂亮点。”   “离婚以后,房子给你,我什么都不要。”   “你住口!!”男生吼道:“你在说谎,你这个骗子!!”   “还可以,感情都挺真实,我给个七十八分。”   杨春华适时打断,示意他们可以下去了。   “来,你们两演一段。”   她没提名字,但所有人都知道在说谁。   “喔喔喔喔——”   “来一段!来一段!!”   “沉沉加油啊啊啊!!!”   苏沉早知会是这样,不多犹豫地起身走向讲台。   再看向身旁的蒋麓时,两人露出见到劲敌一般的玩味表情。   杨春华看在眼里,瞧出来他们两都跃跃欲试。   没等人就位,她又敲了下戒尺,示意所有起哄欢呼的人都安静。   “有人在录像,你们介意吗?”   “没事。”   “我知道你们两很擅长演戏,所以难度要加倍。”杨春华露出真挚笑容:“台词仅限于刚才他们说过的话,不可以删减,不可以改顺序,OK吗?”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   大家都在快乐看热闹,其实都没太看得太深。   杨老师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他们跟着反应过来,努力搜刮记忆。   等等!!前面都在演什么来着??   台词也没人记得啊,靠,好像没说几句话?这怎么演??   杨春华注意到台下的骚动,再度看向他们。   “你们记得刚才的台词吗。”   两人一致颔首,不用任何提示。   直到这一刻,台下学生才意识到差距所在,脸色渐渐变了。   刚才那几句话,分明是同学临时随便说的几句,他们居然听一遍就全记得?   苏沉来的时候,随手带了课本,当作是表演的道具。   他找了一把空椅子,坐在讲台一侧,翘着二郎腿坐好,状态很是放松。   蒋麓站在讲台正中央,动作像是在削苹果。   如此就开始了。   苏沉看得很慢。   许久才翻一页,指尖浮在插画旁,嘴角噙着笑。   即使出生平凡,青年如今亦深含贵公子的仪态气质,随意一个动作都典雅漂亮。   一本普通的课本,在苏沉手里也变得昂贵罕有。   蒋麓原本在削着苹果,不经意间一瞥,看见他唇角的笑。   他放下物件,单手扳过他的肩头,皱着眉强迫其与之对视。   像是在问,你在想谁。   苏沉仍含着笑容,只是那份温柔并不属于面前人。   “蒋麓,离婚吧。”   蒋麓抬手夺走他捧着的那本书,按在肩头的手用力扣紧。   世界安静下来,他能听见他在深呼吸,亦是在克制所有的怒意。   苏沉的目光缓缓往上移,能看见男人咬着牙,青筋都随之浮现。   可他仍微笑着,轻轻摇一摇头。   “我受够了。”   四个字一出来,像是所有故事都为之打开。   台下学生们已经看傻了,能立刻脑补出豪门情仇之类的故事。   他是怎么做到——把一句普通的话,说得那样真实,像是立刻能把人拽进故事里?!   再一个,演到这地步,后面的戏还能接吗??这还怎么接戏啊我的天!!   蒋麓倏然松开手,此刻注意到苏沉肩侧的衣服褶皱,表情空白地抚平两下,然后又抽开手。   他缓缓蹲下,在苏沉面前宛如驯服的野兽,又把那本书放回他的掌心。   像是认错了,清醒了,流露出罕见的卑微。   可苏沉噙着笑看他,不为所动。   苏沉在蒋麓面前,显得纤细清秀,并没有非常强的力量感。   可他垂眸笑着的时候,像是拥有牵制他的绳。   蒋麓看得喉头发干,半晌恍然开口。   “……为什么?”   所有的攻击性在都被竭力压制,竭力换取一丁点的爱意。   他嗓子很哑,像是也在笑。   “苏沉,这么狠的话,你不要当玩笑说出来。”   苏沉用指尖抚起一页,注意力放回字里行间。   面前俊朗男人的驯服爱意,并不如插画来的有趣。   他慢慢看着,用漫长时间去煎熬另一个人的心。   像是许久之后觉得倦了,才淡淡回复。   “我爱上别人了。”   蒋麓露出笑容,缓缓站起来。   “你骗我。”   苏沉并没有理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姿势。   一句‘我爱上别人了’,像是简单如‘我打算早睡’,‘我喜欢白色’。   蒋麓忍了许久,此刻才突然爆发。   没等苏沉再次翻页,他动作粗暴地单手按住那本书,不顾书页的扭曲打褶。   下一秒他逼着他直视自己,再说话时声音都含着杀意。   “我不信。”   可苏沉平静地望着他,简单阐述事实。   “我真的爱上他了。”   他的声音清冷干净,像是早已在心里练习过千百遍,终于得以说出口。   “他太耀眼了。”苏沉明明在看着蒋麓,笑容却好像在隔着男人去注视另一个人:“他太耀眼了,我做不到不爱他。”   “蒋麓,我们到此结束吧。”他流露出难得的温柔,如同诚恳的哄骗:“都结束的漂亮点。”   “离婚以后,房子给你,我什么都不要。”   蒋麓怔怔看着他,忍着泪意想笑。   “你住口。”   苏沉仿佛在看一个愚钝的小孩,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你在说谎……”蒋麓肩头都在颤抖,一行泪毫无预警地流淌下来:“你……这个骗子……”   杨春华习惯性喊了个卡,转头看向其他人。   “多少分?”   台下学生们如梦初醒,从这场戏里缓过神来。   假的??刚才都是假的??   沃日,这就是神和我的差距吗??   “一百分!!必须一百分!!”   “我给两百分!!!”   刚才第一轮表演的两个学生都表情很放空,像是不认得这几句台词。   怎么回事,明明是一样的台词,怎么到他们嘴里就像演电影一样,味道质感完全都变了!!   杨春华痛快的打了两个一百分,还很有礼貌地感谢两位做了个示范。   “今天上课能陪大家看到这一段,我也觉得很荣幸。”   “我们科室的老师好几年前感慨过,现在的年轻人,居然这么小就能拿到顶级奖项。”   “事实证明,强硬的实力面前,任何人都没法质疑什么。下面我来讲讲他们表演时的亮点和技巧……”   苏沉演得很惬意,回去坐着时状态很放松。   如果不是太多人看着,他会帮蒋麓擦擦眼睛,顺便亲一口。   但他刚坐下,一只手在桌下被用力握紧,十指相扣。   蒋麓别开头没看他,紧紧牵着手,呼吸还不够平稳。   苏沉眨眨眼,任由男朋友牵着自己,写小纸条递过去。   「?」   蒋麓看到纸条,直接揉碎了,没说话。   等下课之后人都散了,他把苏沉带回家里,凶巴巴地一顿亲。   “以后不准跟我演这种戏了。”   苏沉被亲的晕头转向,笑得没办法。   蒋麓方才是十成十的被虐到,人搂在怀里了心里还在害怕,用力咬了一口苏沉脖颈。   刚才那个淡漠到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神……要了命了。   苏沉被咬了也不生气,小声哄道:“我都说了,要不要提前通个气。”   他本来想演个小情侣拈酸吃醋,哪想到杨老师来这一出。   蒋麓低哼一声,怕把他咬疼了,又轻轻吹气。   “麓哥,看到你流泪,我好开心。”   青年蹭了蹭他的脸,笑意缱绻。   “我也好喜欢你。”   由于提前获得了当事人的同意,视频下课后就流传到网络上,连老师后续的点评分析都一并奉送。   视频虽然是在微博小号发的,没有艾特任何人,但当天就热转过万,引得营销号们纷纷侧目。   等等——这里头演戏的两个人——这不是那谁?!!   于此同时,默认离婚散伙的论坛高楼被顶了起来,有CP粉们摇旗呐喊。   这视频是什么!!这特么是什么!!!   [304l]:本路人看了连夜给你们找民政局:)时隔一年看到这个视频完整版,我只想说老师会夸你就多夸一点!!你夸得好啊!!!   [3581l]:这是能在教室演的??还是老师提的要求??老师您看起来很懂啊??台下录像的手都在抖哈哈哈哈哈   [4120l]:前麓沉CP粉已经看傻了,所以他们是真的吗?我大脑已经到极限了,台上是真的还是假的?台下他们真过吗??   [4417l]:还用问吗,五百块赌蒋哥追沉沉艰难攻略中!前面情人节表白完散伙了,现在沉沉肯跟他演这一段搞不好是试图让他放手,啊我麓心碎眼神看得我好爽啊……你们能不能拍点生死虐恋之类的片子,多来点我爱看!   [5219l]:很难想像台词是前面一组随口说的话,我还特意找了前后两段对比着看,当事人性向我不评价,但是即兴表演牛逼到这个地步,双专业第一也很好嗑!!让我再嗑一口!!   [6122l]:各位姐妹,你们不敢嗑我敢!他特意等两年只为跟他同班是真的吧?他们对戏默契到完全不用准备是真的吧?一个人笑另一个人就能流眼泪是真的吧?当事人还明确同意录像,假的戏都能演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不够真!!我就把话撂在这里了!!   他们!!就是真的!! 第147章   -1-   “容我提醒一句, 你们一个要当摄影,一个要当演员,不能在学校里呆太久。”   周金铃看着眼前的巧克力雪山芭菲, 把小金碟子往前推了推。   “不吃吗?”   两个人齐刷刷摇头。   “不吃。”   “下周公开称体重。”   经纪人看着苏沉的尖下巴, 又看了眼蒋麓的肌肉轮廓, 耸耸肩。   “我觉得你们不用太担心,不过甜点就归我了。”   她舀冰淇淋时, 苏沉的目光停在冰淇淋塔顶的樱桃上。   “片约的事,我有些犹豫……学校考勤很严,每天早操都会跟平时分关联。”   如果为了拍电影耽误学业, 他自己倒是没什么,蒋麓不能当万年留级生。   “这件事我已经帮你们打听好了。”   经纪人年过不惑,早已放开了物质层面的享受, 吃曲奇饼干时眯着眼很是愉悦。   “我帮你们提前申请了时戏院的ECH考试资格, 时间定在十一月十日,还有一段时间可以准备。”   苏沉的目光终于移向她的眼睛,有点茫然地眨了一下。   ECH考试, 是时戏院面对所有大二学生开放的资质提前认证测试。   每年都有海量片约&广告约涌入学校,逼着优等生困守在学校里读书不现实。   早在十年前, 当时的老校长以及严思主任联合推出这一项考试制度, 用于激励学生们更快完成基本功课, 取得资格后可将课外实践转化为对应学分。   经纪人讲到这里, 从公文包里取来两个小册子,又翻出两本打印好的模拟题,一并推到他们面前。   “一般来说, 大一起就有很多学生为大二的考试做准备, 不过你们算熟练工, 问题不大吧?”   她人脉通达,自己也有不少朋友毕业自时戏院,还真套到一些题目。   “旧题库我发到你们邮箱了,自己多做几遍,基本知识背熟。”   “至于表演考试,譬如一边波比跳一边演分手哭戏之类的——”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不行也得行!想想片约!”   蒋麓指腹压在册子的一行字上。   “姐,表演和形体考试是十一月。”   “理论知识是十月十七日。”   经纪人讪笑道:“啊哈哈……不差这么几天……吧?”   两人予以长远注视。   电影史、戏剧史、文学常识还有艺术概论,就没有一样是好过关的!!   回家的路上,苏沉掂了下模拟题的重量。   他预感这里面不光有教纲里的常规内容,还被老师们加了不少料。   蒋麓匆匆跟学校里认识的朋友发了几回消息,低嘶一声。   “理论考试淘汰百分之六十。”他看向苏沉:“我当年选理科……就是讨厌背书。”   “你最好过,”苏沉笑不露齿:“考不过,也就独守空房一整年。”   话撂在这,两人都没耽误,在三十余天的倒数里争分夺秒开启刷题作战。   由于复习量无限接近于四个学期的总和,上手以后难度才如水中冰山般一步步浮出水面。   学校肯让原题泄露出去,也是自信于题海之广,轻易背不下来。   五天一过,蒋麓真慌了。   他擅长逻辑计算,记谁谁在一九几几年拍了什么跨时代的片子,一行行一句句落在脑海里像极了俄罗斯方块,攒一条消一条。   苏沉看起来还算稳,每天晚自习也留到很晚,高考也没有这样玩过命。   事情来得太仓促了,公司压根没有给够充足时间,想刚入学就考过ECH几乎不可能。   即便如此,明煌娱乐的人还时不时敲打几句,怕两位沉迷大学生活。   “你们好好读书啊!!!”   蒋麓隔着电话怼回去。   “你他妈来考一个试试!!”   开学前两周,蒋麓翘掉可来可不来的晚自习,班主任杨春华看在眼里没多说什么。   两个当红艺人肯把大半时间都放在学校课程上,已经很有诚意了。   没想到情况一变,他们两每天早早来,最晚走,拼命到天一冷头上都疑似冒烟。   班里其他同学也傻了,不太敢打扰牛逼人物自习,只能私下悄悄地猜。   英语四级……有这么难吗?   今年考不过,实在不行明年?   班主任到底是个很负责任的老演员,瞧出不对劲之后,找了个表演课的课间,跟两人简单聊了一下。   “又没有期中考试,你们两在猛背什么?”   苏沉直觉她会帮到他们,把没做完的模拟题递了上去。   杨老师一扫题册,眉毛拧到不可思议的弧度。   “之前你们公司的人找我申请提前考试资格,我以为你们是准备三月份考试。”   “等于说……”   苏沉努力微笑:“我们想试一下十月就考。”   杨春华满脸不可思议:“你们公司疯了,你们两也跟着?”   “这题库量有多大知道吗,不光要考这个,之后声台行表可是考过大段英文台词原段,你也有时间准备?”   蒋麓双手抻脸,帅气脸庞被猛搓两下,表示自己快瘪了。   也就比艺考的理论考试复杂个七八倍吧……他现在闭眼做梦,看到的都是滑动变化的大事年表,以及黑白画面里的秃头希区柯克。   杨春华犹豫片刻,还是松动了念头。   “我平时都在办公室,你们有空可以来答疑。”   两人目光登时亮起,超认真地说谢谢老师。   背理论知识,有时候和背英语单词差不多,掌握大致规律以后硬背就是。   题库里的陷阱很多,有些堪称刁钻。   眼看着时间只剩两周,他们快住在教学楼里,午饭也索性在食堂里随意解决,一边吃面一边看书。   因为过于专注,被偷拍了也无动于衷。   ——考试已经火烧眉毛了,爱拍就拍吧。   一系列画面被不同人的拍摄后发到网上,引起一系列议论。   打入学起他们两个形影不离,去图书馆或阶梯教室时都是结对,早就被拍了一大沓照片。   大伙儿虽然在琢磨这两人的关系,但也表示理解。   ……前两年关系不好,现在似乎又回暖了?   还别说,两人都眼看着抽条长开,站在一块真是登对。   CP粉们咦嘻嘻嘻着什么都能嗑一口,唯粉们在嘴硬的边缘努力克制。   然后各方看到两人死磕学习的状态,渐渐嚼出不对劲。   学什么呢?这么入迷?   你们两认真的吗,前途似锦了还吃饭都看书……?   可是看他们两的状态,不像是摆拍……   @蓝莓呱呱:我沉戴眼镜的样子好苏呜呜呜我好想变成他手里的书   @李白白必须上岸:陷入沉思,是什么能学成这样?高数?托福?蓝猫淘气三千问?   @蒋麓个人站-Ciny:他们在教室里复习的样子好青春校园片!路人随意拍的都氛围感满满[心动][心动]有没有导演拍这个,不要逼我求你!   很快,杨春华的同事们嗅到了气味。   两个学生不是每次来办公室都能找着她,有大胆的老师直接挥挥手,示意自己熟,有什么都可以问。   苏沉从善如流地去了,还喜提专属辅导大半个小时,讲得思路畅通许多。   蒋麓嘴巴甜会夸人,同样得到全科室老师们的热情照顾。   大一明明课业任务不重,老师们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扎堆给他们补课讲题。   等杨春华上完课回来找自己班上的学生,发现办公室里已经里外挤满了人。   “所以精神分析理论第一次被引入电影史,是《爱德华大夫》这部作品里程碑的意义……”   “那么在《肖申克的救赎》里,有没有同样的原理复用?”   白板上已板书出树状图,坐在前排的两个青年一个俊朗一个清秀,身后更是挤满了听课兼凑热闹的学生。   杨春华很费力地挤进人群里,刚要说话,又看见有个老师抢着接过话头:“这段我来讲!你们都记得写笔记啊!!”   “《迷魂计》这个片子厉害在什么地方?导演第一次用快速调节远近镜头来表现眩晕,在此之前,没有人用过这种视听语言——”   苏沉笔记写得飞快,无意间发现班主任站在自己身边,条件反射站起来让位子。   “您请坐。”   杨老师看着抢活儿的诸位同事,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这加班的机会,好像被抢干净了?”   “你这学生灵得很,”旁侧老师赞不绝口:“听什么一点就会,难怪拍得片子也好。”   “老徐,你这是因果关系搞反了!人家就是会拍,所以听这些才能马上开窍!”   同样氛围很快席卷大二大三群体,为了拿到ECH的学分转换资格,图书馆在十月初已经人满为患,早上晨功时能看见许多人边跳绳边背台词,路边玩闹说笑的人虽然仍是不少,但随处可见神色凝重拼命读书的人。   理论考试不通过,后面几项全都别谈。   人一旦进入专注状态,很难再顾及其他事情,包括亲亲贴贴谈恋爱。   蒋麓有时候睡得太晚怕吵到苏沉,深夜背完书直接在客卧睡了,没过几个小时又要起来晨跑。   苏沉洗完澡惯例热两杯牛奶,陪他在台灯边多坐一会儿。   蒋麓接过马克杯匆匆修改几处分析题的错误,目光一不留神,看到他的白皙脚踝。   然后从脚踝,看到睡袍下小腿的曲线,以及纤细的腰。   青年深呼吸着干了半杯牛奶,说话时有点上火。   “你先去睡。”   苏沉背台词积累的记忆能力如今非常好用,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还早,我陪你。”   “你背完了?”   “总复习第二轮刚结束。”青年从容道:“哪里容易忘?我陪你背。”   蒋麓松开马克杯,把他连着椅子一块拉了过来。   然后把领口纽扣从第一颗到最后一颗全部扣好,外袍下摆规矩挡好全部弧度。   “去睡觉。”他闷闷道:“我继续了。”   苏沉眨一眨眼,撩人不嫌事大。   “好像一个星期都没亲过了。”   ……今天早上出门之前明明有。   蒋麓叹了口气,把人直接抱到怀里,埋首在胸前深吸一口,低声求饶。   “苏沉同学,我意志力本来就不太够。”   “嗯。”   “你故意换了沐浴露,是不是?”   “嗯。”   苏沉跪坐在他大腿上,笑眯眯亲了一口准备走人。   “我去睡了,你加油。”   他一滑下去,睡袍带子被蒋麓抓在。   然而苏沉抬手拿过书,状似随意地挡住他的吻。   “这一段背完了?”   蒋麓可怜巴巴看他。   “就半个小时。”   苏沉摇头。   “十分钟。”蒋麓举手发誓:“我绝对可以快一点。”   苏沉把书翻了一页,把希区柯克的秃头照片举到他面前。   男人立刻冷静下来:“谢谢你,不举了。”   -2-   考试成绩下来,苏沉考了全校第十,蒋麓则是卡线滑过,有惊无险。   地狱级别的ECH考试目前已经刷掉六成学生,后续考试时间安排也随之涌现。   网络论坛里的一些话并不算偏颇。   他们已经拥有成熟的代表作,也不急于立刻接戏来证明自己,其实不用这么拼。   大一的课程安排,乃至最终大四的毕业表演,已经不够满足他们的胃口。   苏沉晨练时穿过雾气里一个又一个模糊人影,没来由地想起蒋麓很久以前说过的一句话。   他们是孤岛里唯二的两个人。   《重光夜》看似拍摄结束,但对他们人生的影响后劲才刚刚开始。   置身于同班二十余个初学者里,他们坐在最后一排,客气友好。   但哪怕交了再多朋友,彼此也心下清楚,没法相融。   十年里彻底浸入式的高强度表演……有强成瘾性。   他坐在教室时,还像是一个短暂停留的客人。   一艘船在旧港里停留了太久,即便远航去了其他大洋,也会习惯性看向旧方向的灯塔。   与其说是公司在压着他们快速通过ECH考试,他更像在自我催促快点离开这里。   快回去。回到镜头前,回到剧本构筑的生活里。   一定要回去。   每年表演系的ECH表演考试都有严思坐镇,会现场提问几个综合性知识,并且有可能临时拟出表演题目。   往届有人被要求以天气播报的状态讲完分手台词,又或者快速记忆整段的《麦克白》台词,然后和助教老师现场对戏。   轮到苏沉走到考试教室时,老人摘下眼镜,笑着点了一下头。   好几年不见,气质是散开了。   其他老师看见苏沉时,习惯性对比了一下证件照和真人的区别,暗暗感慨年轻人真俊。   苏沉做了简单介绍,等待接下来的题目。   老人为难过很多学生,今天面对教过几年的小辈,笑容和蔼。   “《重光夜》的台词,还记得吗?”   几个老师跟着精神起来,露出会意的笑容。   严老,您这是放水啊。   不过还是干得漂亮!!我们也想现场看看小视帝是怎么演的!!   苏沉很久没听见这个名字,像是在刻意屏蔽它的生活里停留了太久,以至于怔了片刻。   “记得。”   我全记得。   他说这句话时,大脑里有关重光夜的一切在烈火焚烧后仍是一片空白。   可他说得太笃定了,像是一切都铭刻在灵魂深处,靠本能就可以全部复述。   钢琴家不用看谱,画家不用模仿旁人,一旦投以热爱,就像是刻下最深刻的契约。   “我负责的表演测试,一直很难。”   严思看向作为见证的其他学生老师,露出温和笑容。   “拿普通题目来为难你,确实挑战性不够。”   苏沉在听见《重光夜》三个字之后,身体就微微绷着。   他努力想着现在是几月份,这部剧的最后一部是不是刚好快要放完了。   手机和电脑都被他下意识地设置了屏蔽词,相关物料也都在半年前拍完,现在再次提起,心里仍然会微微发颤,五味杂陈。   他像是渴望严老师让自己再体验一次元锦的角色,又像是在深深恐惧着,祈求老人不要再提起这个名字。   老人把他的不自然反应看在眼里,不疾不徐地开口。   “我的题目是,请你演一段姬龄。”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居然是这种题目?!沃日,综艺节目里主持人都不敢这样要求啊!!   严校长!!狠还是您狠!!   别说学长学姐们脸色大变,连正在追剧的老师们都议论纷纷,很是惊讶。   “等一下,您该不会让蒋麓演一段元锦吧?”   “似乎也不错。”严老微笑道:“我很想看看。”   题目难到这个高度,分数考核什么的反而都不重要了。   人们都明白自己将见证什么。   有人想掏出手机悄悄拍一段,但老人不赞成地摇摇头,示意他收起来。   苏沉站在原地,突然找不到自己呼吸的频率。   他想后退,又想迎着这个名字演下去。   他和蒋麓相识十年,和戏里的姬龄也同样亲如兄弟。   为了在对戏时找到锋芒相对的最好状态,他们不止一次地讨论角色的演绎方式。   触碰这个名字,都好像在触碰蒋麓的另一重灵魂。   我眼中的姬龄,元锦眼中的姬龄,本是什么样子?   “请给我几分钟。”   “请便。”   青年转过身,开始充分放松自己的五官以及肢体。   严老的一双眼睛,便是剧组的镜头。   在寻找姬龄的状态时,他久违地感觉到那种兴奋。   被挑战,被压制,继而蓄力一场爆发,要完成最极致的一段表演。   他用掌心抚平自己的眉梢鼻息,在静默几秒以后,再转身时已是双目熠熠,仿佛映着炽日的光。   虽然穿着T裇牛仔裤,可苏沉目光看得很远,仿佛又置身于那漫山草野里。   羊群随着呼哨声漫步向前,漫天的蒲公英好似霰雪。   “我这一路,并不太平,好在终于到了。”   此刻再说旧日台词,连声色的厚度都在变化。   严思露出赞许的笑容,微微点头。   眼前仿佛有银发紫眸的元锦站在秋野上,回身相向,慢慢地说一句我看到了。   苏沉第一次浸入姬龄这个角色里,连站立的姿势都在变化。   他变得挺拔,英气朝朝,更往外散发出将领独有的精锐气质。   那是一种久经沙场后的沉定眼神,与帝王截然不同。   “你怀疑我?”   “元锦,你怀疑我?”   他以姬龄的口吻,笑得半是玩世不恭,又半是含着真心。   “从一开始,你让我交军权,只身潜入海国,就是为了试探我?”   声音骤冷的同时,怒意进而爆发。   “几年了,我问你,几年了?”   虚空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好似叹息,予以回答。   “这不重要。”“我试你,是为了给你更多。”   “更多?”苏沉咬牙而笑,演姬龄时既存在蒋麓的习惯,又能迸发出独有的情感:“你觉得我在乎的是你要给我什么吗?”   “爵位?更多军权?还是封田多少?!”   原剧这里,姬龄并没有吼回去。   可苏沉怒意顶到高处,厉声质问时效果一样好到令人抚掌称绝。   他看着虚空里的元锦,一样能清晰感知姬龄的真实情绪——真实到好似通灵一般。   嘶声怒吼猛地一收,变成极压抑的自陈。   “……如果我有所贪图,一开始就不会拿命救你。”   短短一段,演了大概不到八分钟。   可等苏沉演完,连在场老师都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想起来鼓掌。   其他旁观记录的学长学姐更是用力鼓掌,清楚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恐怖能力。   ——这可是演姬龄!   为什么好像也能过得去,而且效果也这么好?!   严思看向还在平复情绪的苏沉,温和安抚。   “我很高兴,你没有陷在元锦这个角色里。”   “很多人长期扮演一个角色后,可能会因为入戏太深,难以再回到现实世界里,像是时刻精神恍惚。”   “今天这段表演非常的好,在座各位显然也看到,你不是单纯模仿蒋麓的表演习惯。”   “你把自己的情感注入其中,予以拥有你个人风格的独特演绎。”   他看向其他人,笑眯眯道:“我的打分是A。”   大伙儿齐刷刷点头。   没意见!绝对没意见!!   苏沉考试出来,看见蒋麓单脚抵着墙在等他。   “还好吗?”蒋麓摘下耳机,把漫画书塞回包里:“听我一哥们说,里面甚至有让人跟毛绒鸭子演吻戏的。”   苏沉望向蒋麓,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种宿命般的牵引羁绊今日再次清晰浮现,是连接着他和那个剧组,以及他们两人之间。   远超过寻常关系,犹如致幻药物引发的深层梦境。   “我……”   他有些失语,仍没有缓过来。   蒋麓眼明手快扶稳他,再看向考核教室时目光带着警惕。   “有谁说了什么?你状态不对。”   苏沉摇一摇头,望着他笑。   “麓哥,我刚才在演姬龄。”   蒋麓目光一变,同样无法判断这个要求是好是坏,更多是惊愕。   真是奇怪。   他们有过负距离接触许多次,也见过对方在失控状态下的不同表情。   可这个题目,比成人游戏更加禁忌。   如尖细锐利的长箭,破空穿透他们之间的许多遮掩和外壳,直抵对方内心。   “……你刚才在演姬龄。”蒋麓喃喃重复:“感觉怎么样?”   像是在明白我有多爱你。以及我们已经交融到什么样的地步。   像在做梦,又像终于醒过来。   苏沉无法描述刚才那一刻,只予以同情的目光。   “我得多谢林久光教的那套表情控制法,”他渐渐缓过来了,语气轻松很多:“演你这个角色,是要变得嚣张一点。”   蒋麓把包挂在旁边,对叫号的同学挥了下手。   “天道好轮回,等会就是我。”   “玩得开心。”   蒋麓揉揉鼻子,像是准备进战场血拼。   “我演元锦,还不如直接喊救命。”   苏沉指了指自己:“多看看我这张脸,或许还能找点感觉。”   蒋麓差点当场猛亲他一口。   大男生走进考场里,状态放松地跟考官们打了声招呼。   严思认识他比认识苏沉还要早,此刻并不避嫌。   “是长到一米九了,还得仰着头看你。”   旁边老师听过八卦传言,一脸好奇地对当事人提问。   “严老,听说您当时设了题目,送了他一个愿望?”   “嗯。”严思笑道:“现在也有效。”   现场大伙儿长长哇了一声,很是羡慕。   可以给校长提一个愿望哎!!这是哪里来的好福气!!   蒋麓哭笑不得:“我一直没想到,还是先留着。”   “废话不多说了,题目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蒋麓表情重变严肃,没有立刻答应。   “一定要让我演元锦看看?”   严思像一个诊断病症的老医生,自上而下扫描他一遍,然后放松地靠着椅背摆了摆手。   “都行,这里有别的题目,你可以随便抽。”   旁边很多人倒是流露出遗憾表情,似乎很想看看蒋麓能不能表演到刚才苏沉出神入化的地步。   蒋麓本来还在犹豫,更多顾虑是因为对于苏沉的在乎,不想染指他的角色。   他看到现场人们的表情,好胜心忽然又被挑了起来。   “苏沉刚才演得怎么样?”   “非常好。”严思笑起来:“他演的姬龄,是另一种风格,你没看到很可惜。”   蒋麓略一点头,表示自己接了这个挑战,现场调整了一下姿势状态。   严思眯起眼睛,道:“开始。”   蒋麓再睁开眼时,上睑微垂着,目光移速变得很慢。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可骤然多了几分病气。   目光缓缓从左到右,变得审视而压抑。   元锦的身上有太多故事。   他一直处在过载的状态里,哪怕身体与常人无异,也显得病弱,甚至有些憔悴。   心病过重,会浮现在五官的每一个细节里,让寻常扫视都充满审阅。   蒋麓事前没有和苏沉聊过表演内容,可下意识地选择了同一段来演。   “这么生气啊。”   他扬起淡淡笑容,像是知道如何可以轻易激怒对方。   眼前浮现的,正是苏沉所扮演的姬龄。   这一刻心神错过时空交锋而过,反而像是面对面在与之对戏。   不用严思或任何人复述刚才苏沉的演法,他全都能够清晰看见。   “你对我……很重要。”   很奇怪。像是根本不用揣测元锦这个角色,他天生就谙熟每一个气口,每一处的情绪起伏转折。   苏沉习惯的台词语调已经在蒋麓脑海里形成定式,他既明白该如何模仿他,又明白该如何不同于他。   常常含笑随意的语气,此刻为元锦变得沉冷缓慢,每一句都像是要想很久才肯说出口。   帝王的倨傲矛盾,姬龄蒋麓都已经见过太多遍,也确实已熟悉了十年。   他的目光一寸寸冷下来,又像在渴望更温热的存在。   “我确实猜忌过你,很多次。”   “我很抱歉。”   一段演完,蒋麓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额前出了细密的汗。   演这一段的体力消耗大于寻常跑圈,更多像是在燃烧心智。   “B+,感情有了,但是还不知道怎么一点点浮现出来。”   老人家如实点评:“你演得有点急。”   蒋麓点点头表示接受,没有立刻走。   他刚才那一刻,真的能看见苏沉演姬龄的样子。   也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恋人一度浸到多深的地步。   苏沉和《重光夜》绑结太深,深到可以轻易演出任何人。   姬龄,应听月,老皇帝,小乞丐,……   连剧本都一并记得,毕竟前后早已仔仔细细对过一次又一次。   这念头让蒋麓隐隐不安。   回神之后,他皱着眉,跟所有人说了声谢谢,快速离开。   最终成绩出来,两人均是正式通过。   事情传到校内论坛,也引发一阵唏嘘和惊叹。   [大一就通过这个考试,难怪先前往死里学啊……]   [这福气给我我都不敢要.jpg]   [据说,严校长的题目是让他们演对方??]   [卧槽真的假的?!]   消息漏出去的时候,正值《重光夜》最终季的收官之时。   大部分人都没太接受这部剧真要完结的事实,这些年光是追剧都养成了长期习惯,看得很是舍不得。   最后一季许多名场面的重复,还有不同时空里同一个角色的对话,都演得让人忍不住想要流泪。   剧集热度直线上升的同时,主演和导演都在大学里沉迷学习,基本不参加什么访谈。   媒体一度试图追到宿舍楼下骚扰,但根本没追到过人,只能每天早上六点跟着蹲操场旁边拍他们跑圈,再晚点还想拍就会被保安赶出去。   两位大哥!两位流量爸爸!你们很红知道吗!!真的不用那么低调!!!   读书有这么重要吗?!你们能不能上上综艺接受下采访,剧还在播着哎!!给个面子!!!   明煌娱乐反而很赞同这方面的宣传消极,把更多经费放在宣传剧集本身。   演员导演都需要转型变身,不适合在这种告别时刻和角色绑的太紧。   适当和媒体们保持距离,也能增加神秘感,让观众们对下一场作品更加买单。   2013年的元旦,《花白河岸》新剧组发来正式行程安排单。   拍摄地点安排在籍安的大嘉影视城,预计拍摄时间四个月。   蒋麓如今拥有舅舅的全部股份,已经算明煌娱乐的高层之一,再去当摄影会有些过度屈尊。   他准备过去做摄影的时候,《花白河岸》的剧组也有点受宠若惊,哪怕明知道对方是来学习实践的,但到底顾忌他背后已有的资本。   双方商量来去,决定用假名‘姜鲁’代为做表面功夫,不会让蒋麓的名字出现在职员名单里。   两人签订合约之前,蒋麓和苏沉私下聊过很久。   他一直有拍电影的野心,但在遇到白凭之后骤然清醒,明白自己得先了然这个行业的风潮,才能造最合适的船只。   在此之前,每一次试水都是在为未来做准备。   “苏沉,你在选《花白河岸》和《银色时刻》的时候,问过我的判断。”   男人罕见地点了一根烟,在夜色里深呼吸又屏气。   “以我现在对市场的认知,我选《花白河岸》。”   它是目前最符合他全部要求的作品。   从阵容到制作能力,从宣发到情节商业性,一切都处在最良好的预判里。   “可如果我选错了,我是在搞砸你第一部转型作品。”   “现在合同都还没有签,苏沉,你要不要再慎重考虑一下?”   青年夹走他指间的烟,垂眸吻了一口,任由低郁烟味将彼此沾染。   “你不用把这个当作豪赌。”   蒋麓凝视着他。   “为什么?”   苏沉合上《花白河岸》的剧本,闭眼静了很久。   他并不确定自己准备好了没有。   可就像游鱼需要河流那样,他始终在等待着回到剧组里,哪怕是最普通不过的小剧组。   能否继续成名,还能在所谓的娱乐圈里红多久,好像都并不重要。   “蒋麓,说起来很奇怪。”   “我现在再拍戏不是为了红,也不是为了拿奖。在名利场上,我几乎没有什么欲望。”   “哪怕你选错了一次,五次,许多次,都不用后悔。”   他睁开眼,低声道:“我接戏,像是为了活着,为了继续呼吸。”   是十年剧组生活骤然戒断后,无可选择的替代疗法。   ……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第148章   很快就到了进组的日子。   苏沉第一次去籍安, 习惯性穿得很单薄,到了当地被强风刮得脸皮生痛,在车里裹着毯子往外看, 连树都被吹得跟充气人一样枝桠乱晃。   这里正在大力扶持影视行业, 新建两年的大嘉影视城不仅租金便宜、设施完善, 而且环境布置囊括几乎全部剧种,是近年来很受欢迎的取景地。   他大概是在走进这里时, 很快就明白,一切都不一样了。   改变的不仅仅是剧本和合作伙伴们。   全国独占影视基地的,这些年来只有《重光夜》。   而更常见的情况, 是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剧组,共享同一个影视城,如同租借单车那样用几个小时交给下一组, 休整好再来拍一趟。   他还在幼时, 很短暂地跟随蒋麓体验过这样的拍戏生活。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否适合这个行业,但意外地被带去演了一趟小乞丐。   正如彼时彼刻。   汽车开进影视城时,东街的民国风情街正在重现大规模的抗议活动, 假洋鬼子生气地挥舞着马鞭,高处还有人在吹着小号。   西街是明清风格的老古城, 摄像机高高悬挂在半空, 拍摄军队凯旋时马蹄飞溅尘土的画面。   供演员休息的房车停在路边, 有的会用大字写上‘XX剧组专用’之类的字眼。   边沿的墙壁挂着大而模糊的海报横幅, 宣传今年哪几部即将上映的好剧要登上各大卫视。   从一月到四月,他们拍完了《花白河岸》,速度快到足够回学校继续接下来的课程, 以及准备年度的汇报演出。   这部爱情喜剧的拍摄难度, 足以让人长长缓一口气。   苏沉面对女主角时, 戏外青涩温和,戏内深情含蓄。   状态转变之好,足够让场内场外的人都随之惊叹。   ——我一直以为他是高冷狂拽挂的!没想到演其他人也效果这么好!   ——新扮相很赞诶,但是总觉得还是在看元锦?   ——呜呜呜那至少也是温柔到让人心动的可爱元锦!   蒋麓简单变装后隐在剧组内参与摄影,导演从前受过卜老恩情,如今也慷慨以授,教了很多拍电影的细节。   至少在这一部里,他完成了从电视剧到电影的最基础转型,只是从头到尾无人知晓。   仅仅花了三个月的制作时间,预告片播出时,观众们都已经等得摩拳擦掌,期待点满。   蒋麓在拍完《重光夜》之后直接跟人间蒸发一样,作品都不见有什么新的。   他们把旧剧看了一遍两遍三遍,今年夏天终于等到了苏沉的第一部电影!   那可是沉沉的影屏处女作啊!!   不管喜不喜欢这个题材,单凭它是苏沉的作品,都一定要去支持一下!   七月八日,《花白河岸》正式全国上映。   豆瓣开分7.5,然后分数一直掉到了6.2。   直到票房开始走下划线,人们才渐渐从旧日的狂热里清醒过来。   「怎么感觉…他演河妖也是元锦?我看到他还是在重光夜里诶。」   「导演会不会是在碰瓷重光夜?特意选了古代玄幻题材,有几个施法动作好奇怪哦。」   「虽然是有一些笑点,但是全程看完感觉苏沉并不适合演喜剧……他给我的感觉还是元锦,可能演技需要再磨炼一下?」   蒋麓自电影点映时,就在观察口碑和票房变化情况。   投资两亿的电影,最终票房不到三亿,勉强回本。   他反反复复地看着这部片子,像是在看做错的题,从头到尾,从尾到头。   原先觉得万无一失的片子,流到市场上反而显得仓促而有缺憾。   是不是女主角接不住戏?   是不是剧本本身悬念不够,起伏太平?   还是宣传噱头没有找好,引流量不够?   后期制作呢?特效镜头呢?   他无法停止思考这些事,以至于再回家看到苏沉时,下意识会道歉。   “我没有帮你挑好剧本,”蒋麓很自责:“本来可以有更好成绩的……”   苏沉笑着摇摇头,说没事。   他是真的不在意这些。   果不其然,这部电影并没有入选金梧桐或金曜奖的最佳新人奖,在短暂冒了个水花之后,和无数部籍籍无名的电影一起沉没。   以‘娱乐圈’的说法,就是糊了。   公司并没有闲着,还在挑第二部,第三部,以及更多适合苏沉戏路的片子。   电影糊了很正常,部部大爆年年红到发紫的没有几个。   在这个圈子里,更常见的是偶然一闪,像是运势到了脱颖而出,红过一阵再换下一个。   有大师算了苏沉的生日,说这孩子大运九年刚刚走完,现在要走好几年的下坡路。   这话太不吉利了,被捂的严严实实,也有公司的迷信人士在研究能不能给孩子改改运,做点开财库的法事之类的。   舆论纷争里,梁谷云敏锐发现苏沉不太对劲。   他表现的淡漠,像是对这些都并不关心,聊什么都情绪很平。   像是心神漂浮在其他地方,还没有回来。   按理说,电影初战遇冷,总该难过沮丧一阵子。   唯一能提起兴趣的,是蒋麓带他一起读剧本的时候。   从去年搬家到如今八月,他们每周末都会一起在书房消化卜愿留下的剧本。   像是形成简单的小习惯,也可能只是打发时间。   距离重光夜剧组解散已经整整两年了,蒋麓仍未找到合适的。   他一方面在怀疑自己挑片子的审美,另一方面,像是永远都找不到能看得人灵魂为之一振,心神激荡到瞬间明白就是它了的剧本。   这方面的进度无限接近于零,但新的认知在浮出水面。   拍电影,很烧钱。   但到底要烧多少钱?   前期成本,中期成本,后期额外的宣发和渠道资源成本,分别要多少?   他在接触过《花白河岸》以后,才发现这个事实。   要很多,很多,很多。   以他现在的现金流积蓄,绝对不够。   于是,明煌娱乐久违地收到来自蒋麓的拍戏申请。   选片要求如下:片酬越高越好,其他无所谓。   蒋麓打定心思,要帮苏沉熬出头,同时自己快速随便拍点什么攒钱,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打工。   他不挑本子,剧情狗血恶俗都无所谓。   明煌娱乐的高层压着两个经纪人再三挑选,最终给这两位选了不同的本子。   蒋麓的,是新年贺岁档的《狗头神探》。   无厘头爆笑喜剧,制作成本低而且还是新人导演,主要是为了捧红一个小模特拍的片子,请了好几个大腕帮忙抬咖。   剧本听说还是一个论坛的梗改的,授权费用只要了二十万,比起那些重量级ip算不值一提。   而苏沉则是携手知名文艺片导演,往小众高分文艺片的方向试探性发展,片名叫《群山之青》。   时间一晃,就到了2014年。   春节一到,《狗头神探》随之上映,意外爆了个冷门。   粉丝们看到蒋麓久违地演戏时,都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过去捧场。   一开始看的人不多,可越看越觉得魔性——   bgm魔性,角色造型不要太搞笑,剧情台词洗脑的不行!   「还有谁没看狗头!!我出电影票求求你去看!!大过年的真是要笑死!!」   「蒋麓意外的适合演喜剧啊?!他咋回事,贱兮兮的样子也好帅!」   「真没想到我麓会因为这种电影火……一开始嫌弃都不想去电影院看,是谁真香看了两遍我不说:-D 」   投资总共只花了八千万,票房却嗖嗖嗖涨到接近八个亿,投资回报率直接杀疯了。   怎么会有这种好事!!蒋麓你丫的行啊!!   片子一出,业内人士当即拍板,说这片子拿奖稳了。   果不其然蒋麓拿走金曜奖最佳新人奖,片约更是如潮水般涌来。   无独有偶,三个月之后《群山之青》上映,票房跌到只有七百万。   这样的对比不要太明显。   同样是靠《重光夜》走红,同样是急需从单一角色里转型,同样是想跻身电影界,怎么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直到蒋麓夺奖的那一刻,他才终于明白,苏沉十五岁夺得视帝时说出口的一句我喜欢你,需要面对多少压力。   他们两人的境遇总是一上一下,像是很偶尔的时间里才势均力敌。   他知道苏沉并没有看网上排山倒海的嘲讽攻击,可他想把所有该死的奖杯都扔开,陪在爱人身边努力让对方笑一笑。   可是苏沉已经很少笑了。   青年一直在机械性地重复着生活,拍戏,看剧本,上课下课,然后继续寻找下一个拍戏的机会。   有什么不对,绝对不对。   事情拖延到这一步,蒋麓竭力去找问题的所在,很快接到来自梁谷云和杨春华的两个电话,事情在坠入更深的困境。   “蒋麓,你最近在外地拍戏,抱歉打扰你,”梁谷云压低声音道:“沉沉最近住在家里……一直不太对劲。”   “他很少说话,有时候会想事情很久,其他人跟他说话也会没有听见。”   “而且很奇怪的是……他会睡很久,每天都睡很久。”   “蒋麓,拜托你有空跟他谈一谈,我们试过很多法子,带他出去远足,和他谈心,陪他做手工……”女人深呼吸道:“可就是像隔着磨砂玻璃,任何话都很难到他心底。”   “蒋麓,方便电话吗?我是杨春华。”   “苏沉最近在学校……状态不太好。”   “他有稳定上课,作业质量也很高,可是不光是同学反映,还是我跟他接触,他都好像很……抽离?”   “你和他关系最好,我想问问,是不是电影的事给他压力太大了,这么年轻,需要放松一下?”   蒋麓面对不同的问询,快速暂停手头采风的工作,返回时都去找他的爱人。   苏沉再坐在他面前时笑容淡淡,仍旧像是平常状态,可眼神里没有光。   “麓哥,怎么了?”   蒋麓皱眉看了许久,给彼此都倒了一杯水,不作声地喝完。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同一件事,抽离。   和任何电影都无关,和票房成绩,得不得奖,全都无关。   他比任何人都亲近他,此刻再凝视苏沉时,像是离他很近,又很远。   蒋麓突然明白,这种陷落般的抽离是自《重光夜》结束就在不断发生。   像是污血囊肿在无声地孳生膨胀,直至今日,掏空了他恋人的心脏。   他仍旧坐在他的面前,仍可以自如演戏生活,可目光再没有光。   返回时都的第二日,蒋麓来到苏家。   苏沉仍在学校里上课,并不知道此刻的对话。   “你们找的心理治疗师是怎么说的?”   梁谷云双手绞在一起,像是没法面对这个现实。   “说……有抑郁倾向,需要去医院进行充分测试,也许需要药物治疗。”   “阿姨,”他看着她的眼睛:“我对您从来没有隐瞒,包括我喜欢他,和我承诺的一定会好好照顾他。”   “我感谢您一直没有出言拆散,可也想问一句,您和苏叔叔,到底有没有事情瞒着我?”   梁谷云几乎自见面起就在等这个问题。   她如今没法找卜愿问个明白,再找蒋麓也算是在找替代性的答案。   “蒋麓,如果当时他没有全部烧完那八箱东西,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蒋麓愣在原地,此刻好似置身冰窖。   “你说什么?”   梁谷云深呼吸着,眼睛通红。   “那天他被折磨的很惨,跪在地上求我们不要再逼他。”   “但是有两箱杂物没有被引燃,需要重新点火。”   “我和他爸爸一起点燃了那两箱,再回头时看见他已经昏了过去。”   也就是说,有两箱装满和《重光夜》有关的物件,既没有被苏沉亲手点燃,也没有被他目睹烧尽的过程。   像是卡在虚无之间,成为不上不下的存在。   他们最初很担心这件事,也一直在观察苏沉在离开剧组后的状态。   可那段时间正值高考前后,沉沉状态很好,后来假期里也能说能笑,像是已经可以慢慢走出去了。   谁都没想到,事情会恶化到现在这个地步。   梁谷云始终对苏沉的事业都没有要求,她只盼望他快乐健康,能享受生活里的每一刻。   现在的苏沉,像是在被什么慢慢掏空。   她看不见,摸不透,因无法理解而更生恐惧。   蒋麓听到这里,说话都感觉神经在发痛。   他从未想过这个要命的环节会出差错,更没想到会有整整两箱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被烧尽。   这些东西怎么可能再补回来??   难道要找替代物再烧一遍?   “您还记得里面有什么吗?”   “非常多……”梁谷云竭力回忆着:“有他以前往来的每一张机票和车票,有以前你们剧组的通知单,有那种龙马和小蛇的毛绒玩具,多到能装满两大箱子。”   她露出痛苦又愧疚的表情,努力想补足这缺憾一角。   “还有办法挽救吗?我们重新做一些车票出来,让沉沉再烧一次行不行?”   蒋麓快速摇头,清楚知道这绝不是正确答案。   “阿姨,最重要的那个时间点已经过去了,现在再让他烧,我们都知道是假的,他也知道。”   梁谷云重重地坐在椅子上,神情苦涩。   “他爸爸内疚到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头发都白了很多。”   “我们当时实在做不到逼他再去点火,他哭得我心都要碎了,蒋麓,那是他九年积攒的全部,就是我们亲手烧掉,也会觉得痛心啊。”   蒋麓心乱如麻,在知道症结后几乎是被压着肺腑般无法呼吸。   最重要的一环,最要命的一环,居然出了差错。   而且时间还是在一年前,现在再想要解救,都不知道该求助谁。   蒋麓看向她,此刻终于想起一件事。   “舅舅的决定,我也总是无法解读明白,我资历有限,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到底会对他造成什么后果,我很难看清楚。”   “但是……阿姨,还有位贵人也许能帮到沉沉。”   “我现在就去联系他。”   梁谷云神色慌张地起身,连声道谢,不住道:“我们人脉有限,但是如果要送礼什么的,你千万不要自己垫,我们能出一点是一点!”   蒋麓摇摇头:“他不会收的。”   当下能解局的,也许只有那一个人——严思。   电话第一次拨通时,是保姆接了电话,小声说老爷子睡了,请问有什么事。   蒋麓报了名字,说自己有急事相求,请老先生醒了以后一定回话。   到了下午四点,严思回了电话。   “严教授,我不想打扰您……”   “你是想实现那一个愿望吧。”老人平和道:“是什么?说说看。”   “我想求您和苏沉吃一顿饭,看看他怎么了。”   蒋麓用最简洁的语句解释了前因后果,把梁谷云今日告诉他的事也一并在内。   严思听到最后,语气也透着惊愕。   “居然没有烧完?”   他此刻着急起来,隔着电话来回踱步。   “当初我在考试时遇到你们,还特意试探过,见沉沉没有陷在角色里,也就放心了……”   事情却在往不可预料的方向失控,而且还只有卜愿一人能解。   可是老卜他,他已经去世了!   事不宜迟,两人快速定下见面地方,由蒋麓带着苏沉去见了严思一面。   席间苏沉谈笑平常,和所有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可等这一顿饭吃完,老人面沉似水,半点笑意全无。   这才过了半年的时间。   去年年底ECH考试时,他还远远没有到这个状态!   蒋麓先把苏沉送回去,又折返回包厢,同严思郑重鞠躬。   “求求您帮帮他。”   严思从未面对过这样棘手的情况,神色也满是担心牵挂。   苏沉是他看着长大的好孩子,天赋灵性勤奋全都惊人,现在——现在分明是被困住了!   “蒋麓,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我帮过很多。”   “失恋的,不知道人生方向的,想演戏但又一直找不到感觉的,”老人忧心忡忡道:“可沉沉这样的情况,寻常经验根本帮不上忙。”   蒋麓把杯中残酒喝完,把杯子重重掼在桌子上。   “梁姨他们找过不同的心理师,都觉得可能是抑郁症。”   他看向老人,苦笑道:“抑郁症,您觉得像吗?”   严思先前还在踌躇犹豫,此刻却果决道:“绝不是。”   蒋麓愣了一下,怔在原地。   “小麓,抑郁症是个很广泛的概念,”老人严肃地看着他:“苏沉是被魇住了,显得整个人都空空荡荡,但凡亲近他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不对劲。”   “所以,我该去找更好的大夫,找更合适他的治疗师?”   此刻如果有人说绕着时都裸奔三圈就能治好苏沉,蒋麓都会毫不犹豫地脱衣服。   他心下焦灼,全然不想再考虑旁的任何事。   他只要苏沉,一个完完整整的苏沉。   名利,得奖,电影,任何事,任何事都比不过苏沉。   他只要苏沉。   严思想了很久,也为这件事眉头紧锁。   “顶尖的心理医生……未必能明白剧组里的这些事。”   “你最好找一个熟悉剧组,又顶聪明的人。”   最通透的脑子,或许能立刻看出来,这被错过的两箱烈火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们必须抽丝剥茧地找,找到问题根结,把苏沉救出来。   蒋麓笔直站在严思面前,站到微微摇晃时才骤然回神。   “您认识陈沉吗?”   他记得,很久很久以前,舅舅曾经带着一个物理博士来过剧组。   那个女人是个奇才,听说是自少年班一路硕博连读出国,而且在研究物理的同时对电影也有浓厚的兴趣。   严思用力拍了下桌子,显然也听过这个名字。   “快去找你妈妈,她应该还留着联系方式。”老人一想起这个人,脸色都变了:“她是个很不寻常的人,来时戏院访问过,我记得她。”   一路辗转变化,直到蒋从水联系上陈沉时已是三四天后。   远在美国的越洋电话递到蒋麓耳边,声音沉静明快。   “你什么都不用说,事情我已经了解过了。”   “除了你妈妈以外,严教授也特意给我打了很久的电话,拜托我一定要帮帮忙。”   蒋麓深深点头,语气从未这样郑重。   “我记得他,那个名字和我一样的男孩。”陈沉翻动着纸页,许久道:“严教授的判断很对。”   “这不是抑郁症,蒋麓。”   “你听说过limbo吗?” 第149章   她说的单词太陌生, 蒋麓没有接触过。   陈沉隔着电话重复了一次,临时决定用更通俗的方式来解释。   “你看过一部老电影吗?《肖申克的救赎》。”   “那部电影里,有个老囚犯在监狱里度过了几十年, 反而是在刑满释放时挣扎着不想离开, 最后在陌生又崭新的自由世界里上吊自杀。”   他太习惯旧有的生活环境, 以至于面对自由时反而像是被流放。   蒋麓听到最后几个字时,内心像是干枯麻绳狠狠拧起来。   “苏沉他……”   “他的情况比老囚犯更糟。”陈沉冷静地指出当下境况:“要知道, 老囚犯如果犯罪了,还是能设法回到那个监狱。”   “但据我所知,现在《重光夜》剧组已经解散了。”   “你的意思是, 他被旧环境困住,才出现如今的状况?”   陈沉如今并没有见过苏沉,但已经从各方口中得到了足够多的信息, 语气一样有难以掩饰的担忧。   “以我对你舅舅的了解, 他要苏沉彻底烧掉过去的所有记忆,也是为了逼他彻底离开,不留任何退路地去面对这个新世界。”   “可是有两箱被错过了。”   “对,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电话那边传来倒水的声音,陈沉快速饮尽整杯冰水, 如同即将要向病人家属发出最后通告。   “limbo是一个宗教词汇, 本意是地狱的边缘。”   “苏沉……被困在只有他一个人存在的世界里, 介质就是那两箱没有烧完的回忆。”   这两箱记忆卡在虚无的间隙, 阴差阳错地成为他留念徘徊旧环境的链接。   剧组已经解散了。   《重光夜》已经完结了。   所有旧演员都在抽离这段回忆,去迎接新的生活和挑战。   包括蒋麓在内,用痛到几乎流脓的三个耳洞斩断了和过去的所有联系, 如今也有全新的憧憬, 在往前走。   可是只有苏沉一个人, 只有他一个人被永远留在了那段虚无里。   “表面上,苏沉是在和你们一起生活,也能够与你们交谈说笑。”   “可只要那两条通道没被彻底关闭,他就会一直停留在limbo里。”   Limbo,地狱的边缘。   它是比纯粹凌虐更恐怖的存在,因为这里是痛苦和欢愉的交织处。   痛苦会让人不断想要挣脱开,可欢愉会捆绑着他不断沦陷更深。   有关旧环境的记忆,会不断释放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安全感和快乐。   他每一次沉浸在其中,都会在痛苦里找到熟悉放松的旧有体验,然后在习得性无助里困得更深。   事到如今,全组人解散干净,剧本彻底演完,只有他一个人永远的留在旧时光里。   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在不断变得更糟。   蒋麓握着电话彻底怔在原地,心口抽痛到一寸寸血管都在烧灼。   这不可能,这太残忍了。   陈沉似乎听到他的压抑呼吸,结束了自己的诊断。   在精神分析领域,其实这样的症候会有许多类似的案例。   人在遇到极端痛苦时,可能会为了减轻痛苦而放任自己沉浸在另一段世界里,严重者会产生精神分裂的症状,需要长期住院治疗。   但作为演员,苏沉的共情能力、记忆能力都远远超过常人。   过去九年的记忆一旦没有被斩草除根,极有可能会在各类刺激里重新蔓延恢复,变成缠绕他的水草。   “蒋麓,我知道你现在情绪非常不好。”   “但是为了苏沉的安全,允许我多问一句。”   “他现在喜欢拍戏吗?”   “……接近沉迷。”蒋麓压抑着语气:“学校的课程,对我们来说都太轻松。”   “不仅仅是他,连我都很难融入大学生活里,清楚就是走四年过场,拿个学历罢了。”   “苏沉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剧本,现在已经接连演过两部电影,但成绩都不够好。”   陈沉听得皱眉,连连摇头。   是了,是了,一定是这样。   “陈教授,请您说清楚,他现在的状态……是不适合再演戏了吗?”   “我们拦不住的。”陈沉以更果断的语气否定道:“任何人都不会拦住他的,这是他寻找熟悉感的唯一方式了。”   哪怕每个剧组都各有不同,导演们的习惯也大相径庭,可这会是苏沉永远不会拒绝的事。   他今后病情不断加重,哪怕抑郁到无力再继续学业,没有精力去面对任何采访和外出活动,也会撑着最后一口气,一直一直演到最后一刻。   因为只有活在镜头前,他才能回到最熟悉的记忆里。   那也是最接近过去九年他能感觉到自己存在的状态。   人如果有死去的爱侣,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会不断地下意识寻找所有类似的人。   有的可能眼睛相像,有的也许说话方式神似。   只有碰到一个又一个替身般的存在时,熟悉感才能再度反馈,予以煎熬里的少许缓解。   九年岁月,横跨过苏沉的整段青春,实在太过刻骨铭心。   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事物,能陪伴人这样走过整整九年?   蒋麓眼眶通红,只恨自己当时没有执意留下。   但凡他留到最后,哪怕被苏沉恨一辈子,说什么都会逼着他把那八箱全部点燃,逼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一切焚烧殆尽,斩断最后一段退路。   苏沉,你这样聪明,你怎么会被过去绊住,你怎么可以被记忆囚禁?!   你是活在现在的人,你要看看现在!!   “你打电话找我,恐怕就是要找一个能救他出来的办法。”   陈沉流露出与严思一样的愧疚。   “对不起……我帮不到你更多了。”   能诊断出这一段病情的原貌,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现在那两箱被失手焚烧的记忆无法再找回,也没有人能通灵到找卜愿询问解决办法。   一切都被限制在死路里,哪怕她再聪明,也找不到解开死局的线索。   电话另一头,反而传来极为冷静的回应。   “不用。”   陈沉愣了下,听出不可思议的话外音。   “你的意思是……”   “我知道救他出来的办法。”   苏沉睡醒时,是在凌晨三点半的深夜。   他感觉到夜风吹拂在脸上,还能闻到浅淡的烟味。   他最近常常昏睡,对很多事都提不起兴趣。   出门频率少了很多,除了拍戏之外的工作几乎都推掉了。   颠倒的作息让他常常在深夜里醒来,然后怔怔出神,像是不知道自己此刻处在哪里。   但是此刻,蒋麓坐在飘窗旁,刚刚点燃一根烟。   “……麓哥?”   苏沉披上外套,与他一起坐在飘窗前。   深夜里,繁星闪烁,夜风冰凉。   他们很少这样在深夜里清醒相对。   此刻作息颠倒,像是世界也翻转过来,露出罕有人见的另一面。   蒋麓没有说话,抬起手轻轻碰触他的额头。   食指如同要铭刻下全部,从眉毛到嘴唇,从脸颊到下颌。   早在寻找陈沉之前,他就去找过闻长琴,求她写续集写番外,求她让他再拍一次《重光夜》,给苏沉一个离开那里的机会。   可闻长琴已经太老了。   她已经疲惫到写不动后续,也不想再回到那片世界。   “不可能再拍的,蒋麓。”   “拍出来也是假的,你明白吗?”   蒋麓找过许多人。他第一次把自己的人脉从上到下全部梳理一遍,还试图找有关那两箱物件的照片和监控录像。   像是要从水影里掬起月亮,他只想救回自己的爱人。   苏沉此刻就坐在蒋麓的面前,陪他一起吹着夜风,看着月亮,闻淡淡的烟味。   苏沉很少问蒋麓缘由,不管是与严思的那顿饭,还是任何诊断类的测试。   他一直什么都明白。   他爱他,所以永远不会问。   两人面对而坐的这一刻,却好像什么都已经诉说了。   蒋麓松开手,终于准备告别。   “我可能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可能有两三年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家里钥匙我会交给梁姨,她会照顾好你。”   苏沉缓缓点头,不问蒋麓启程前去哪里,什么时候才会重新现身。   “我会想你。”青年轻轻道:“麓哥,我等你回来。”   他足够通透,早已看清自己此刻的困境,像孤岛里一圈又一圈盘旋的鸟。   再笑起来,声音透着冰凉。   “旁人的青春,是小学装一书包零食去郊游,初中拉着同桌在操场打球,高中考试一次一次又一次。”   “可是蒋麓,我这十年,从十岁到二十岁,除了这个剧组,除了这九季《重光夜》,就只有你。”   现在,《重光夜》消失了。它存在于所有人的记忆里,却像自己永远无法挣脱的梦魇。   你也要走了。消失很久很久,会不会让我忘记你的样子?   苏沉深呼吸一口气,声音沙哑。   “蒋麓,我有时候都在想,这到底是出戏了,还是……我一直都在戏里。”   世界纷繁变化,一别九年,无从适应。   唯一不变的,是我一直在爱着你。   男人按灭了烟,在黑暗中握紧了他的手。   干燥冰冷,指尖交叠。   “苏沉,到我怀里来。” 第150章   蒋麓把钥匙交给梁谷云时, 后者很是诧异。   “你要去哪里住?不回来上学了吗。”   “接下来可能在各地拍电影。”   蒋麓把燃气水电的不同户号抄下来交给她,想了想,把自己一辆车的钥匙也交给她。   “苏沉的事, 需要准备至少两年。”他无意向她解释其中曲折, 姿态已有长途征程前的果决:“苏沉交给您了, 辛苦您多照看他。”   “哪里的话。”   梁谷云没想到他交底的这样彻底,像是预备要从这个世界里消失一样。   她担心着苏沉的状态, 可同样也担心蒋麓对自己太狠。   “你不要对自己要求太高,麓麓。”她想挽留他,说话都温柔很多, 带着母亲式的隐忧:“我们之后还会联系吗?”   “会的,我只是暂时要离开苏沉两年,要准备很多事。”   蒋麓想起自己接下的一沓剧本, 露出淡淡笑容。   “沉沉一时间走不出旧世界, 我们慢慢等他,不用担心太多。”   “阿姨,您也保重。”   如此告别以后, 他吩咐助理迄今为止被筛选的全部剧本,出发前往拍戏的剧组。   从现在开始, 要做很多事。   拍戏, 赚钱, 挑选阵容, 确定剧本。   单是电影的投资就至少要几千万,最好全都由他自己独立承担。   这部电影至关重要,绝不能让任何资方肆意插手。   很快, 人们发现先前拿下最佳新人导演奖的蒋麓, 在接连两部《重光夜》都只是拿到最佳导演的提名以后, 又回去做演员了。   蒋麓挑电影剧本只有一个要求,就是高片酬。   现在明星收税较高,他必须付出更多努力挣够一个基本数额,然后借由靠谱的投资方案让资金池扩大,以组建足够可靠的团队。   戏约排满之后,他的生活变得简单纯粹。   白天演戏,晚上看剧本。   晚上演戏,白天就看剧本。   两次应试大考积攒下的经验,让他熟练于刷题式的过滤累计千万字的剧本内容,以及分析现有市场的全部数据。   如今影视行业正处在火热状态,几乎所有团队都在极力培养一个红透天的明星。   人们在模仿爆款的套路,追求最商业化的风格,想要取悦全年龄层每一个能贡献电影票的观众。   拍一部电影,需要两到六个月不等。   蒋麓一年接四部电影,直接填满自己的全部档期,同时拜托母亲帮自己做数据模型,寻找绝对理性里能看到的趋势。   他很沉得住气,以至于2014年父母复婚时只短暂回时都停留两天,然后继续奔向片场。   2015年年初时,铃姐打电话来,庆贺他累计票房超过二十亿。   “真没想到你会这么适合演电影……”前经纪人由衷称赞道:“我前两天还去电影院看了你的新片,太精彩了!”   蒋麓打断她的话头:“苏沉怎么了?”   周金铃猛地一收气,此刻诧异于他的洞察:“苏沉身体很健康,刚刚拍完一部片子,然后跟我说……希望找拍摄时间尽可能长的剧本。”   “这已经是他的第三部电影了吧。”   “嗯,下一部还在挑。”   “你随他去吧,自然生活就好。”   周金铃同样为两人截然不同的转变成绩惊讶,此刻犹豫再三,小声道:“他有时候会出神很久,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有就是……有时候别人会喊他元锦,好像他也没什么反应。”   蒋麓心里清楚,苏沉只是把身躯寄存在这个世界里,意识仍漂浮在过去里。   他断断续续地和梁姨保持着联系,还在不同剧组收到过她寄来的手打糍粑麻辣香肠,一直能了解他的近况。   嗜睡,出神,话少,都没有关系。   喜欢泡在剧组里,喜欢拍戏,成绩不上不下,都无所谓。   他只要苏沉再等一等他。   在投资裴如也名下的直播&短视频公司大获成功后,蒋麓做完最后一笔流动资金的统计,已经选定最后的剧本。   《听黄昏的人》。   事实证明,没有绝对完美的剧本。   可他已经找到了终极的答案——   成功的电影有无数种,有的以惊艳特效著称,有的脑洞大开,有的成本少到只有几百万。   有的在演绎同性之爱,有的到最后都没有女主角。   它们节奏不同、主题迥异,却全都能或早或晚地得到极高成绩。   答案是,大范围地深刻触动真心。   万途归一的指向,只有这三个要素。   大范围,深刻触动,真心。   无论是恐怖片、喜剧片、玄幻片,在百般炫技的背后,都只有这三点要素。   哪怕初时市场并不看好,刚放映时反响平平,日后也必然会绝地逢生,得到好评无数。   而《听黄昏的人》在被他反复斟酌修改之后,足够能达到这一点。   谍战故事在如今不算热门,可故事内核简单深刻,是无数个几十万字剧本里他记忆最深刻的一部。   蒋麓确认钱赚够之后,直接推掉了全部戏约,一头扎进自己的电影世界,如同实习多年的新任创世者。   他要从零搭建起有关这部电影的一切。   《听黄昏的人》讲述了一个民国中学老师以身救国的故事。   白素泱出身平凡,活了二十多年都谨小慎微,被调皮学生起哄时手足无措,都不知道该怎样维护自己。   他是众多普通人里生活简陋朴素的一个,有时候冬日里嘴馋想买一个水果罐头,也要看了又看,舍不得花钱。   可在目睹恩师为了抵抗敌军而被抓捕处决时,他被意外交付一样遗物,要将它传递到千里之外的北都。   窝囊笨拙的普通人,突然要拿出十二分的勇气,去违抗当下最恐怖的侵略者。   他没有任何人可以托付求助,连谍战能力也弱到好笑,一度战战兢兢到把小孩的鞭炮当作枪声,在路边能吓得骤然卧倒,许久才敢灰头土脸地爬起来。   即便如此,也坎坷又逐渐决绝地踏上这条绝命之路。   恩师传递的不仅仅是绝密文件,也是一份滚烫到能燃烧心脏的信仰。   为了这部电影,蒋麓想了又想,去看过国内全部的影视基地。   不行,全都不行。   现代复刻的民国街都不够真实感,没有旧城市的破旧鄙陋,而是太过完整光鲜,漂亮到每一处都适合合照。   他需要的场景并不多,红砖外露墙面斑驳的教室,血迹暗褐的处刑场,旧时代飘着雪的车站,以及硝烟里朝不保夕的北都。   想要自己从头做出这一切,至少要租下大片的场地。   蒋麓想了又想,一度打算推平自己名下的那片旧基地。   他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作罢,在地段便宜又交通方便的地方租下一块二百亩的荒地,找来工程队从零做起。   每一样图纸他都亲眼看过,从土路的材质,到墙面的做旧程度,再到完整房子该如何拆,如何打出枪眼般斑驳的效果。   一样一样,事无巨细。   直到这一刻,蒋麓才亲自感受到造物的复杂程度。   他曾目睹过重光夜从零组建的一切,可远远没有想到,事情会繁杂到以万起步,单是墙板的材质,军服的料子和颜色,主角和所有配角的风格化设计,千万事物要协调到同一个色彩风格里,又要烧掉多少脑细胞。   美术师们负责着不同场景的草稿刻画,在文字里寻找一个立体画面的片刻感受,再同蒋麓不厌其烦地讨论修改,一遍遍推翻,直到终于定下之后交由建筑师来建模设计,交付施工。   蒋麓渐渐没时间去管理形象。   他一度是校园里让一众同学屏息注视的帅哥。   现在胡子拉碴,头发碍事也一并剃了寸头,一切都为了节省时间。   直到年末,场景建筑陆续完成基础建筑,他才像从深水里浮出水面,长长缓过一口气。   现在,终于到了服化道,以及每个场景的美术装饰环节。   但在这些事情之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找一块该死的红石头。   《重光夜》旧有的成人发冠有两个。   一个备用发冠镶嵌的是人工红宝石,由于成色极其优越,价值如今大概在七百万左右。   另一个则是旧投资方出借的天然红宝石,由于过于硕大且剔透溢彩,价值早已超过数千万,如今早已被完整收回,概不外售。   蒋麓拜托人取来有关那块天然红宝石足够清晰的照片,然后安排所有的人力去找足够相像的替代品。   色泽,硬度,能否打磨成一模一样的仿品,全都至关重要。   他不管价格,只要找到最像的那一个。   有人找来坦桑石,有人捧来类似的天然红宝石。   有手下跑到非洲去找珠宝商代为筛选,但捧回来的珠宝都被打发拿去卖二手回血。   凡是不像,一概不要。   再漂亮,再剔透,只要不够像,一概是废品。   八十万买下的,六十万卖出。   八百万找到的,五百万送走。   他见过元锦太多次,其实早已在记忆里记下它的轮廓形状,像是凭记忆都可以数出它有多少条棱。   终于有一天,潮哥在墨西哥打来电话。   “找到了,真是一模一样!”   助理从遥远异国发来照片,是一块如火的异形宝石,在光芒里散着异彩。   “他们说这种石头叫火欧泊,像这么大又这种成色的,开价是五千六百万墨西哥元起,折合成咱们的价格,差不多是两千多万。但出于收藏价值,建议不要切割……”   蒋麓拨过去视频,匆匆看了半分钟,直接吩咐他下了定金。   就是这个样子。   像玻璃一样剔透,又能燃烧最烈的颜色。   他直接坐飞机去了南墨西哥的帕恰斯州,亲眼看见那一块如同再世重现的火欧泊。   “这是天堂鸟般美丽的宝石,”翻译努力理解着口音浓重的宝石商在说什么:“为了这种变幻华丽的火彩,不建议做任何切割……它天生拥有,呃,他是说,无与伦比的美丽,不用再做任何切割。”   蒋麓签下支票时没有任何犹豫。   然后当着宝石商的面,吩咐自己带来的宝石切割师现场作业。   “照着你做过的那一颗血珀,一模一样的切,明白吗?”   切割师傅快速点头,接通电源后没有任何废话,立刻开始工作。   宝石商人手里还捧着支票,看到这一幕时惊诧到大爆脏话。   “Chinga tu madre!!”   疯子!!疯子!!你这个疯子!!   两千万的东西,就这么要被你毁了!!   翻译心有余悸,不敢再翻译下去。   蒋麓看了翻译一眼,微微摇头。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此时此刻,宝石被快速切割着每一个块面。   多余的每一个边角部分悉数掉落,价值再也不如从前。   蒋麓凝视着又一块血珀的诞生,终于露出平静笑容。   “我不在乎。” 第151章   他们上一次见面, 还是在蒋从水的婚礼上。   蒋家和乔家都人脉广阔,宴会厅里更是宾客如云,人人惊诧于这对新婚夫妇相差极大的身份背景。   一个是物理学家, 一个是商界大亨, 而且他们还早就生了个如今红极了的明星儿子。   蒋从水喝得微醺, 还嬉笑着让苏沉和蒋麓亲一个。   苏峻峰就坐在旁边,呆呆地啊了一声人有点傻。   “真是喝多了, ”梁谷云眼见着乔海厦在努力扶住她,哭笑不得地过去搭了把手:“你没拦着点?”   “一杯就倒。”乔海厦心有余悸,把老婆扶稳了才看向他们夫妇:“我熬了这么多年终于转正, 本来该跟你们再喝一杯……”   “快带她去休息吧,”苏峻峰连连摆手:“机会还有,不急这一会儿。”   苏沉坐在父亲的右手边, 轻轻看着蒋麓。   他们只是很客气地打过一声招呼, 等酒席结束后就没再见过面。   蒋麓一度想过,真的会有恋人能忍受接近两年的静置,不把这当作是背叛或舍弃吗。   在足够残忍的境地里, 他必须以一万分的专注投入到拍戏赚钱和新世界的搭建里,无暇分神再顾及苏沉更多。   如今又一块血珀诞生于世, 他终于可以回去接他。   和梁姨约定好时间以后, 蒋麓洗了个漫长的澡。   他其实不算特别脏, 但为了见苏沉, 把全身上下都洗到恨不得发光,胡茬仔仔细细理干净,香水简单一喷, 长出来的半长头发用发蜡抹好。   蒋麓对着镜子照了又照, 临场甚至有几分要见结婚对象的顾虑感。   于是又换了好几套衣服, 不厌其烦地找哪一套能同时显出气质和身材,如何能让爱人看自己更加顺眼。   下午四点整,梁谷云等候在地下车库,把钥匙交还给他。   她这几年见证着他在电影界的飞速发展,保留着作为三个孩子的母亲特有的宽容。   在苏沉如陷入幻觉般漂浮时,她逐渐能表现出超乎常人的冷静,也不会催促蒋麓多回来看一看他,催促医生开药或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很久不见,梁谷云皱纹比从前更深,头发明显染过。   蒋麓接过钥匙时说了句谢谢,梁谷云摇摇头,摸了摸他的脸。   “你这两年很辛苦,”她低声道:“我明白的,是我该谢谢你。”   女人并不知道血珀的事,也不知道蒋麓的任何计划。   可这十几年里,她已经完全了解蒋麓的性格,更深深明白,蒋麓会为苏沉做到什么地步。   蒋麓拿好钥匙,确认那个波洛领带放在家里的老地方,以及后退几步,有些许青涩地问她,自己今天还算好看吗?   梁谷云自上而下看了一遍,笑起来很是温暖。   “很英俊,沉沉会很喜欢。”   蒋麓点一点头,微微提气,走向他们的家。   如今已是2015年的年末,时间快的像是一切都在加速。   他们在大二时仓促分开,现在已经到了大四的一半,连从前期待很久的校园时光都已错过到尾声。   可直到这一刻,他才有足够的笃定和勇气。   大门推开时,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客厅陈设已经变了些许,餐桌上有新插的花束。   悠长的风穿堂而过,拂起青年额边的碎发。   蒋麓放轻动作,绕开落地灯走到沙发旁边,缓缓坐在浅眠的苏沉身边。   他有意唤醒他,心头又涌起一片珍爱。   青年阖着睫毛,睡着时像是易碎的瓷盏。   他清透,干净,脸庞漂亮到在任何屏幕上都会让人看得失神。   他在少年时出演了惊艳无数人时光的顶级角色,光芒盛放时几乎能灼伤人的虹膜。   可他也被困在梦境里,如同在无形囚牢里被禁锢手脚,驯服隐忍着等到现在。   如同上一次告别时的动作,男人用掌心贴着他的脸庞,以温热感触描摹他的眉眼。   “……苏沉。”   青年动了一下,有些迟疑地醒过来。   “我回来了。”   “你……”   苏沉皱起眉,摸索着坐起来。   “麓哥?”   蒋麓坐在他的身边,信手递了一杯温水。   “沉沉,我给你找到了一样东西。”   苏沉还在怔着,像是分别太久以后骤然见到活生生的蒋麓,完全适应不过来。   没等蒋麓掏出准备好的血珀,青年伸手拽住他的袖子,用力把人抱进怀里,狠狠咬上他的肩头。   蒋麓被咬的肌肉一绷,手足无措地拍苏沉的肩,发觉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不想哭的,”苏沉压着声音,十指紧紧扣住他的手臂,此刻用了全部的力气:“蒋麓,你知道你走了多久吗。”   “我知道。”   “你这个混蛋……”他摸索着他的脖颈脸颊还有肩膀,像是确认面前人是实体,不是又一个幻觉:“麓哥……麓哥……”   蒋麓把他抱在怀里,脸深深埋进苏沉颈窝里,深吸一口时流露出如同戒断多年后的释然。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苏沉仰起脸去吻他的唇,吻他的眉毛,吻他的每一寸。   他太害怕了,他被困得太久了。   像是世界都被割裂成平行两段,一半是2015年的现实,一半是挥之不去的《重光夜》。   他无时无刻都在竭力克制着自己对这样紊乱状态的恐惧,成瘾般活在镜头前努力保持着清醒,还要等一个音讯全无的爱人。   蒋麓,蒋麓,蒋麓。   他做梦时,清醒时,无数次默念过他的名字。   唯有蒋麓和他曾停留在同一个孤岛里。   唯有蒋麓知道他被放逐到哪里,知道一定要把他救回来。   他与他唇齿纠缠,像是要吮吸舔舐掉对方身上的一切气息,十指紧扣着用力索取。   他不住唤着他的名字,然后得到猛撞而来的欢愉回应。   不,还要更多,还要更多。   苏沉一直都能看见,那两箱物件停留在记忆的一处。   人没有办法强迫自己忘记什么。   那两箱未被焚毁的存在,像是无法铲除的种子,在引导他回望过去的一切。   他站在任何电影剧组的镜头前,一晃神就能看到颜电在和剧务一起喝冰可乐,看见卜愿抽着烟在等他准备好以后再来一条。   能看见宫城之上烈火般的残阳,以及他们那天在草原上看到的壮丽日出。   是幻觉,还是记忆?   他能清晰分辨过去和现在,能履行好不同导演当下的拍摄要求。   他只是隐忍着等待着,等那个唯一知道无人荒岛所在方位的人回来。   症状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加剧,像是在面对割裂现实后的过敏反应。   连父亲也欲言又止许多次,像是想问他偶尔突兀浮现的笑容,或者过于绵长的睡眠是为了什么。   蒋麓计划好的所有解释都被吻吞噬。   他们不知疲惫地竭力感受对方存在,像狼咬开鹿的脖颈,吮咬温热的皮肉,吞噬掉所有久违的美好味道。   苏沉甚至希望他为自己留下一些伤痕,哪怕是淤青。   蒋麓舍不得,只一遍又一遍地吻他,不知疲惫地吻他,从客厅到卧室,从卧室到浴缸。   再恢复意识时,已经是凌晨三点。   苏沉先醒了过来,发觉自己被擦拭的干干净净,此刻睡在最安全的温暖怀抱里。   他一动,蒋麓也醒了过来,哑着嗓子问亲爱的饿不饿。   苏沉嗯了一声,蒋麓便翻身下床,要给他煮夜宵。   苏沉下意识抓住他的袖子。   蒋麓停下,在夜色里把爱人裹着被子抱在怀里。   苏沉此刻清醒了很多,后知后觉地有点羞耻。   “麓哥,睡袍。”   蒋麓自己晃着鸟去客厅找衣服,回来时还打了个喷嚏。   他们相继穿好睡衣,去厨房煮汤圆。   锅里沸水翻腾的时候,蒋麓在一个个数黑芝麻汤圆的数量。   苏沉倚着门看他,笑得眉眼弯弯。   等体力补充大半,两个人相继都从久别重逢里缓过来,蒋麓调亮餐厅的亮度,拜托苏沉把先前他送的波洛领带拿出来。   苏沉虽然诧异,但很快去衣帽间找出那方盒子,捧出他送给他的镶宝石绳状领带。   ’bola‘在南美洲代指抛绳,被牧人们用来绊住动物的脚,进而捕捉。   长长绳索打成环结,饰扣上的高贵宝石流光溢彩,这些年都被小心收藏着,只有重要场合才会被拿出来。   苏沉最初是在参加最佳男主角的颁奖典礼前,在化妆间看中这款自己代言的高奢饰品,原因仅仅是因为其间镶嵌的宝石很像发冠上的那一颗血珀。   后来蒋麓买下它,作为长久的纪念。   他戴着它去参加了人生的每一个重要场合,包括蒋麓父母的婚礼。   此刻,小方盒缓缓打开,饰物崭新如初。   蒋麓信手抽过果篮里的尖刀,左手拿起那条绳结领带,刀尖一撬,就把那块红宝石剔了出来。   它只是普通的近似品,并不重要。   “麓哥?!”   蒋麓漫不经心地点一点头,把偌大宝石扔到一边,如同丢掉不重要的一个纸团。   然后从打开自己带来的另一个盒子,在灯光下取出自己动员无数人,不计成本不计得失换来的那一块血珀。   咔嗒一声,它被压进卡槽里,仿佛从一开始就该待在这里。   苏沉看见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形状时,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不要告诉我……”   “我把原品带来了。”蒋麓把领带交回他的掌心:“你该戴这个。”   “原品?”苏沉露出你疯了吗的表情,加重声音道:“蒋麓,这不是那块人工的备用品。”   “所以你该亲亲我。”   “……?”   他这两年没有过多关注追问蒋麓到底在做什么,此刻在巨大震惊里更是无所适从。   “你把它买回来了??蒋麓??”   “概不退货。”蒋麓懒洋洋道:“资方跟我也算熟人,还是打了个九点九折。”   苏沉快速把领带推了回去。   “我不能收,你如果强送的话,我就把我所有的储蓄还有房产都拿来还你。”青年站起身,像是想要和它保持距离,无意识地摇了摇头:“你做这个决定之前,至少该跟我说一声。”   蒋麓还处在飨足的慵懒状态里,看着苏沉时笑得很宠。   “我就猜到你会是这个反应。”   “——所以?”   “所以,我要解释一下。”   他看着他,此刻才掀开陷阱绳网的一个小角。   “这是你主演我处女作电影的报酬。”   “按照你的身价,以及电影的预计票房,其实我是赚了。”   苏沉处在警惕里,如同试图拿角顶他的正直小鹿。   没等青年再说话,蒋麓坐姿放松地抽出一份剧本,推到两人面前。   嗯,十足好用的老婆诱捕器,物美价廉。   剧本推出来的那一刻,苏沉明显意志动摇了,犹豫再三还是拿了起来。   蒋麓耐心地等他看了几页,自己拾起所谓的血珀领带,在灯光下看着它的光华变幻。   “我和舅舅不一样。”   “苏沉,有些事情我们没法遗忘,也许本就不该强行割开。”   “你戴着它,就如同与《重光夜》如影随形。”   “它可以陪伴你一辈子,也可以在你彻底放下时被扔到一边,束之高阁。”   “你怀念的,你没法放下的,你渴望重新碰触的,现在都在这里。”   他用指尖拉开血珀绳结,半开玩笑地晃了一下。   “试一下?”   苏沉凝视他许久,轻叹一声,如同自愿被猎捕般走了过来。   然后引颈受缚。   次日一早,周金铃接到了来自苏沉的电话。   青年声音元气很多,像是久违地注入了许多活力。   “铃姐,跟你说个事。”   “嗯嗯?”   “我签了一个合同。”   周金铃涌起不详的预感:“沉沉,我跟你说过吧,签合同这个事一定要慎重,千万不能把自己随便卖了!!”   “你在哪里,”她抓起手包,眼看着就要往外冲:“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我过来找你!”   “就是一份电影合同,”苏沉怕她着急,又补充道:“是蒋麓准备拍电影了。”   周金铃狂奔几步停在原地,迟疑道:“这样啊?他回来了居然不跟我讲。”   “不过是零片酬。”苏沉抖了抖手里的厚厚一沓演艺合同,笑眯眯道:“麓哥说他没钱了。”   周金铃再度抓狂:“不许签!!他跳脱衣舞勾引你都不许签!!听到没有!!!”   电话一挂,经纪人风驰电掣驱车冲了过去,大有横刀立马于小情侣前的架势。   蒋麓甚至给她提前拿了双拖鞋,两人在门口乐呵呵地等着。   前因后果一讲完,苏沉把合同递到铃姐面前。   “所以……麓哥说真没钱了,我也理解。”   “再一个,他说后续还有票房分成补贴,抽成比例在这。”   他指了指一行数字,笑容很开心。   周金铃看着这傻孩子就心疼。   如果是别的艺人碰到导演男朋友这么忽悠,她肯定直接把人摇醒。   谁知道破石头真的假的!!你这是给人家白干活整整一年啊!!什么电影要提前一年预约再拍个一年多关键是投资才几千万!!!   问题是她面前的两位小祖宗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两人目前都在散发着热恋重逢后的粉红泡泡,看得她这个单身狗眉毛直抽。   知道你们感情好了!!不用秀了!!   “事情一样一样解决。”周金铃揉搓着鼻梁,关切道:“蒋麓,你这个电影的投资是不是少了点,民国戏又要租用坦克又要安排大量爆破,你确定这么点钱够用?”   “如果老吉没给你找到合适的投资商,我这边可以帮忙,你不要急着做事。”   苏沉听得跟着点头:“麓哥,我银行还有几千万——”   周金铃眼疾手快地把自家艺人摁住了:“你也冷静一点!!”   蒋麓摇摇头:“我攒够了,钱不够找我爸借,问题不大。”   “其次是发行的问题,”周金铃面露严肃:“你走的是明煌的这条线,势必要跟高层聊院线占比。”   “问题是,以你这个电影的制作和预期,他们很难分给你大量院线——除非你愿意签对赌协议。”   铃姐说到这里,冷汗都下来了。   没有院线,电影就算拍好了也不会在全国各地上映。   再宝贝的片子,观众没渠道看,一样回不了成本。   年年院线分配都是各大公司抢夺金脉般的厮杀战场,怎么可能轻易让给蒋麓?!   他已经两年没有拍过片子了,何况这部电影不是热门题材,制作阵容更是简单普通,不签对赌根本换不来高层的押宝!   蒋麓笑着点点头。   “已经签了。”   经纪人心想今天我可能就高血压爆发横在这里了。   养崽子就是在还上辈子的债,她本来不婚不育逃过一劫,哪想到遇到这两莽的不行的小混蛋。   “蒋麓!!那可是对赌协议!!!”   “铃姐铃姐,喝口水缓缓……”   “苏沉你不许帮着他!!”   炸毛归炸毛,周金铃短暂发作了一阵子,冲回公司抓着老吉就去研究项目和合同去了,争分夺秒地帮他们两确认一切环节没有被坑。   这两个孩子本来就与众不同。   常人读初中高中的时候,他们在演国民级最红电视剧,还捧走了电视剧圈的最高奖杯。   现在到了大四的年纪,一个敢签对赌协议拍电影,一个敢零片酬白演一整年。   她看合约条款看到半夜,又接到苏沉的电话。   “对了,铃姐,后年我不是签了蒋麓的一整年拍摄档期吗。”   “嗯,然后?”   “今天你来得太急了,我忘了说,”青年讪笑道:“明年准备期我答应了陪麓哥磨戏,您也不用给我安排活儿了。”   周金铃沉默几秒,隔着电话冷静道:“把电话给蒋麓。”   “噢。”苏沉乖乖把电话递给蒋麓:“铃姐找你。”   “歪?”   “蒋麓!!”经纪人咆哮道:“你丫也太狂了!!草!!”   满打满算,苏沉如今拍了四部电影,有两部都是明年上映。   他很痛快地答应把档期全部空给蒋麓,其实也很是好奇。   得是怎么个片子……需要准备一整年,再拍上一整年?   蒋麓先前闭关整整两年,把国内外名导的作品全都看过数遍,做过的笔记厚厚一摞。   他一时半会儿解释不了自己要整个什么活儿,但由衷感谢父亲拉白凭导演给自己当头一棒。   如果没有白导演的点醒,他如今可能已经急不可耐的推出自己的新作品,然后被市场狠狠教做人。   “马上就要2016年了。”蒋麓开车带苏沉前往时都郊区,跟着导航找到了富豪们的低调奢华住宅区:“我排了三年的队伍,终于约到这个作曲家,今天带你一起过去见他。”   苏沉抱着果篮,胸口的血珀闪闪发光。   不知道是终于重回蒋麓身边的关系,还是血珀失而复得,他如今气色红润了很多。   “你?排队三年?”   “音乐旋律是电影的灵魂,”蒋麓一转方向盘,熟练地倒入停车位,开门时叮嘱道:“这位爷脾气不是一般的古怪,咱们等会见机行事,不行多哄哄。”   没等他落地,有个吉娃娃汪的大叫一声,嗓音很尖。   旁边有个裹着睡衣穿着拖鞋的大爷啃了口苹果,慢悠悠道:“小子,你说谁脾气怪呢?” 第152章   -1-   蒋麓的笑容僵在脸上, 苏沉抱着果篮利落下车:“您就是……”   “史老师!”蒋麓在吉娃娃的尖叫声里快速找补回来:“我嘴欠,您别放心上。”   “也是巧了,咱在这就碰上面, 也是缘分!”   遛狗的大爷叫史世奇, 外貌普普通通还有点秃顶, 旁人根本看不出来,他曾是名动世界的大作曲家。   史大爷生得眼睛圆鼻子小, 笑起来像生气,生气时看着像要吃人。   两个小年轻一个抱着果盘一个揣着支票,他也没多为难, 抬脚用拖鞋尖推了下吉娃娃的屁股,狗子登时噤声老实下来,扒拉着他的腿根要抱。   “我家在这边, 跟我过来吧。”   大爷把狗当揣手般捞进怀里, 示意他们跟上。   真正的有钱人都是市郊市中心各有根据地,市中心要坐拥繁华夜景,市郊要有花圃游泳池以及天然氧吧。   苏沉很少接触这种看着就不好惹的大爷, 跟在蒋麓身后时步伐都变细碎了,习惯性摆出老一辈较喜欢的乖巧面孔。   佣人掐着时间给史世奇老爷子开了门, 行云流水地把狗子接过揣好, 单手给他们两拿了两双一次性拖鞋。   房子里散着淡淡的药酒味, 疑似有拔火罐的用具收拾在小推车里。   老爷子一伸手, 佣人把金丝眼镜递了过来。   又一伸手,这次递的是热毛巾。   “史教授以前是时都音乐学院的作曲系老教授,教过好些个现在很红的作曲人, ”蒋麓明着像是在跟苏沉科普, 其实也是在奉承他老人家:“谢敛昀你知道吧……就是我们去看演唱会的时候, 那个跳舞笨笨但是唱歌很好听的家伙,就是他老人家的徒弟。”   苏沉点一点头,目光好奇地看向客厅的布置。   老人家看着像是喝枸杞茶打八段锦的养生挂,可客厅布置的相当硬核。   四台曲屏显示器被环状固定在半空,三阶式混音用键盘黑白分明。   偌大桌台上环绕着诸多光线明灭的电子设备,不同方位的音响布置得看似混乱,其实粗中有细。   客厅里没有鱼缸电视之类的常规配置,墙壁被改成影壁,挂着好几页笔迹潦草的乐谱。   往下方看还能瞄到踏板一类的辅助器,也都是一水的专业设备。   苏沉打量客厅的空隙里,史世奇拿热毛巾仔仔细细擦过头脸手指,扔给佣人后坐到环状桌面,示意他们两坐在外沿。   “规矩都明白吗?”   “明白,”蒋麓还是托关系才排到他的队,快速接话道:“按分钟计费,每分钟十万。”   苏沉眼睛微微睁大,蒋麓安抚性拍拍恋人手背,表示自己是仔细考虑过。   老头儿又一伸手,原地召唤:“拿钟来。”   佣人应声拿来计时用的电子钟,把小方块摆在他们中间。   指头一戳,从「00:00」开始走秒。   “你讲剧本吧。”   蒋麓拿出剧本复印件,刚要说话,老人又一指头戳停时钟。   “不要读,跟我讲,用你的印象去讲。”   蒋麓怔了下,迟疑道:“我担心遗漏什么,讲的不够全面。”   “你如果漏掉什么,那就说明它不够重要,不值得被你记住。”史老头摆一摆手指,打开FL界面又道:“不要反复想,记得什么就讲什么。”   蒋麓本来是来做生意的,此刻反而有些紧张,第一次讲完整个故事的梗概,花了大概五分钟。   他一面慢慢地讲,那个中学老师如何看见恩师血溅面前,如何匍匐着穿过战火轰炸的封锁带,老人也就如同翻译者般半戴着耳机写着旋律。   不同乐器的音阶变作破折号般的长短直线,像另一种形式的二进制文字。   所有声部在屏幕前都只是粗细长短不一的直线,随着蒋麓叙述被删改调整。   等故事大概讲完,情绪基调逐步确认,老爷子删删改改,很突然地问道:“温度是冷,还是热?”   蒋麓呆了几秒,反而是苏沉不假思索道:“是在极寒里寻找热。”   老人会意地加好一串和声,又如烹饪时问要几分熟一样,继续道:“大部分时候是什么细节?”   “秋冬。”   “心境是什么感觉?”   “是怀揣着他和他恩师的命,穿过幽长狭窄的管道,竭力去找天的光。”   “性格状态有变化吗?”   “有三段。”   “你说,我来写。”   接下来就没蒋麓什么事了。   老人的问题越来越古怪,而且渐渐没有逻辑,问某一场戏里天空的颜色,问情节高潮时主角更想哭还是更想笑。   情感的、抽象的、精神体验的,一概交由苏沉来回答。   他前后只看过两遍剧本,可好像已经什么都能对答如流,连台词都记得十分清晰。   在众多问题里,蒋麓只能回答一些具体的、可量化的小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写完,老头摁掉计时器,自顾自点了根烟,摘下耳机让他们听方才写下的谱子。   “主旋律,副主题变奏,另加不同场景情绪一共十首曲子,够你们用了。”   小提琴响起时,像是有脚步声急切前行。   他们明明还坐在后现代风格的客厅里,骤然就被旋律拉近情景里。   这一刻,音乐到底是由钢琴还是旁的乐器组成,好像都不重要。   起起落落的音符在循环着前进,像极了苏沉刚才描述的每一个字。   是下雪的凌晨,一个人流着血蹒跚地往前走。   是战争炮火的背景里,孩子们还在无知无畏地追逐嬉戏。   是飞鸟划过天空,然后哀鸣着死去。   是在极寒里以信仰去追逐滚烫的热,在囚禁里听到一场黄昏。   军国的黄昏,即将降下帷幕,与日色一起彻底死去。   再那之后再新生的,将是赤红的和平世界。   主角囚禁在深牢里,接近痴迷地等着。   他仍是最初的样子,戴着眼镜,步履蹒跚,是个看起来懦弱又愚笨的普通人。   可他已拥有来自信仰的永恒祝福,死而无憾。   蒋麓听到后面彻底无言,只觉得这二十分钟实在太值,以及庆幸还好自己带上了苏沉。   他的目光太过笼统,习惯了导演式的全局思维,反而钝化了这些细腻的感受。   而此刻的苏沉像是一把生锈了两年的剑,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磨刀石。   他在和作曲家交谈的时候,通灵般的天赋再度被唤醒,连气质都间接显露出应有的锐利。   老人放完自己写的样曲之后,先看向的不是蒋麓,而是能够听懂更多的苏沉。   他先前的骄傲态度软化了很多,以奇异的和蔼态度询问:“还可以吗?”   蒋麓想说您写得真是太好了,我先前找了五六个一线配乐都没您这个效果。   但苏沉更快开口,摇了摇头。   “您忘了写树叶。”   “噢,是的。要写的太多了。”老人摆一摆手,按动了计时器,继续念叨着什么去修改前面的曲子。   树叶?   蒋麓都快听不懂他们在聊什么,坐在旁边很是拘谨,琢磨着暗想难道我是麻瓜。   苏沉安抚性拍拍他的手背,表示你安心交钱就行。   蒋麓侧眸看他一眼,又隐约从陈沉之外的角度发现一些新东西。   千里马如果被拘禁在狭小暗室里,会比驮马病弱地更厉害。   鸟雀如果被剪去翅羽,住在再好的笼子里也会抑郁。   苏沉这些年状态不断低落……或许是秉异天赋的另一面。   太强悍的能力被压制着无法迸发,也许在一直反伤着他自己。   亦是许多幸运所堆积而成的不幸。   全程信息量爆表的情况下,时钟居然只走到「17:39」,快到不可思议。   苏沉像是回到发呆的状态里,目光凝聚在某一处出神想了很久,然后蓦地坐直。   “蒋麓。”   蒋麓以麻瓜的和蔼眼神予以回应。   “我觉得他后面在牢狱里看不见了。”苏沉快速道:“两只眼睛都看不见了。”   史世奇拿指节敲敲桌子,表示深刻同意。   “这才对嘛,不然为什么叫听黄昏的人?看不见啊。”   侵略者的战败是在他的死后,而整个布控链的强势复仇也一样是在他的死后。   白素泱只活了三十五年,没有撑到亲眼见证这一切。   可他不仅完成了老师的嘱托,还在情报战里以理科思维出神入化地完成一切,直至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凭细微的风声听一场黄昏。   苏沉感应到这些讯息时,目光熠熠地看着蒋麓,等待他的最后决策。   蒋麓想了想,点头道:“在长期黑暗里,双目视力退化是科学的,但白素泱到底目盲没有,我得回去和编剧们开个会再定。”   史老爷子也爽快,刷刷改了一段出来,让他听。   先前的旋律清晰流畅,但在修改之后,有几个音被刻意地予以钝音模糊,仿佛隐在语句里被泪水晕开的模糊文字。   仅仅是几处细微的改变,曲子的忽然就蒙上了一层夜晚的冰冷雾气,如盲人在摸索着感受世界的变化。   “这段你留着用,如果打算写盲了,用这段表现牢狱里的时刻刚刚好。”   老爷子一敲计时器,满意收工。   “二十分十五秒,给你抹个零头,收款两百万,刷卡转账还是支票?”   蒋麓忙不迭结款,老爷子收走报酬,示意佣人过来给自己倒杯热牛奶。   “完整音频文件会在三日内发到你预留的邮箱里,有任何问题可以保持联系,多谢惠顾。”   苏沉笑眯眯点头,今天玩得很是愉快。   -2-   编剧团商量来去,决定改动后半部分的囚禁戏码,对这个新提议很是感谢。   而新世界的搭建之旅才刚刚开始。   史世奇只是写出曲谱,音频的录制要交付给国际爱乐乐团,再转给后期公司做最后的完善调整。   苏沉本想在家安心钻研几天剧本,但被蒋麓递来一盒N95口罩,说要带他去个地方转转。   两人汽车转飞机,飞机转汽车,兜兜转转才抵达彭山市的郊外,来到他租用的两百亩场地前。   看到熟悉的钢制大门时,苏沉就已经在扭头盯蒋麓了。   “是的。”蒋麓看着很沉稳,其实很嘚瑟:“又有一个基地,不比之前的大,但也够用。”   口吻轻快到等同在宣布,我们又有一个新世界了。   大门眼看着缓缓打开,蒋麓有些犹豫,转头看向苏沉。   “不过……很多还没有建好,你不要嫌弃。”   苏沉莞尔:“你好可爱。”   “有这么夸男朋友的吗,”蒋麓看似气鼓鼓地抱怨了一句,一踩油门开了进去。   两百亩地划分为四个区域,主角所在的南方街市占五分之一,战争区域占五分之一,北城占五分之二,其他的布景被归纳到了一起。   他开着车带苏沉慢慢逛过去,从自己最初的设想开始说起。   南城和北城应有明显区别,不仅体现在店铺招牌、道路宽窄之类的大视觉,往来的人流组成部分,红土路或青石阶的构造。   由于有美术师的充分刻画,两者从街道本身开阖弯曲的气态,到细节里青苔或灰泥的每一个笔触,都在进行最大程度的艺术化设计。   蒋麓强调过,他镜头下的城市街道都应是活的。   要像活生生的人一样,会呼吸,会有起伏变化,绝不仅仅是主角背后的单调布景。   挑着担子的老头会悠悠找个树荫坐着休息,妇人讲价失败后领着孩子头也不回地往远处走。   高处密密麻麻的晾衣杆上挂着老式床单和大裤衩子,还有老太太拿大拍子咳嗽着掸灰。   冬日里,裁缝铺前有人哆嗦着搓手生煤炉子,半层墙的爬山虎枯了又生。   如果是北城,情况又很是不同。   有系着铃铛的骆驼慢吞吞地嚼着干草,烟馆前头的漂亮妇人娇笑着揽客。   风沙太大,大到会晃得路人眼花,拿袖子挡着脸匆匆行路。   屠户就在街边一瓢泼洒血水,溅得满地都是油花。   沿路一直有工作人员在培训群演,教得仔仔细细。   苏沉看得目不转睛,一直在笑。   “今天是来看服装料子,”蒋麓停好车,带他去道具组的矮楼里:“我拿不准,也想让你再看看。”   服装师里有《重光夜》的老伙计,见到苏沉时很熟地互相点一点头,抱着托盘来给他们看新货成色。   主角的衣服都被刻意做旧过,染色方式和织造工艺尽可能贴合当时的时代。   苏沉现场试穿几套,在镜子前看了又看,摇一摇头。   伙计啊了一声,有点自责。   “是不是机子都太新了,得用老缝纫机?”   “不是,”苏沉低头摸棉衣的质地,以及水獭帽子的柔软皮毛:“感觉不对。”   蒋麓心念一动,拉过椅子坐下。   “先前业内有个老前辈拍电影,演饥荒的人是真饿着拍,拍到最后跟编剧说,不行,台词太多了,饿得不行根本不想说话。”   “那个编剧一拍脑袋说,哎呀,我是饱着写的。”   “咱们的衣服,是不是有这个问题?”   想法一浮现,蒋麓直接叫编剧抱着资料文件过来,让服装师先坐旁边喝茶。   “重新算,算他一年有多少薪水,买衣服又有多少钱。”   按民国时期教师的收入,以及找个冷库穿衣服进去试效果,来回折腾几遍才能明白哪里有问题。   服装师瞠目结舌地看着几个编剧边翻论文边算数,算到后面编剧仰天长叹:“这根本就没有钱做新衣服啊!!!”   “一小半是新做的袄子,还有大半是拿老辈的衣服改成合身的。”苏沉琢磨了许久,得出症结所在:“我明白了,这衣服太干净了。”   “以前的衣服,很多都被浆过。”   服装师是做仙侠风戏袍出身,听到这个词愣了一下:“什么叫浆?”   编剧之一长长噢了一声,从一摞资料里翻出来旧照片,给他们看:“你们看,以前的衣服直板挺挺的,是用淀粉或者大米水煮过。”   现代审美里,衣服要妥帖顺滑,仅有西服一类的样式里,要注意肩腰等处的笔直线条。   但旧时的大褂都被浆洗过,会显得格外的……硬邦邦。   淀粉水浸透衣物以后,白色更白,枣红更艳,晒干后衣物会变直变脆,质感和如今很是不同。   大伙儿商量了一通,临时找食堂的老师傅借锅。   老师傅正在炸油饼呢,听见这话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们要我的锅炉?用来煮衣服??”   几个编剧还在细碎嘀咕:“是拿淀粉水煮好一点,还是拿淘米水煮?”   “男主家里穷,买不起淀粉的。”   “那效果就得要浆了又没有完全浆?”   苏沉站在旁边看,一面好奇围观米水煮衣服的全过程,一面在回想蒋麓刚才的话。   演员饿了才知道,编剧饱着写的台词哪里不对。   他现在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未必能演好一个穷教师。   “蒋麓。”   “昂?”   “我想找个地方支教,不带钱去呆几个月。”   蒋麓怔了下,果断道:“我带上两个编剧,陪你一起。”   几个编剧刚才还乐呵呵地围在大锅炉旁边煮衣服,一听见这话,脸色煞白。   “去乡下?”   “去山里??”   蒋导!!变形计就算了吧!!   蒋麓回头瞧他们一眼,轻描淡写道:“就两个名额,工资翻三倍,有人来吗?”   “我义不容辞!!”   “蒋导看看我!!我荒野求生一级棒!!”   故事并不发生在农村。   他们找了个西南省区的偏远县城,和联系人定好,每人每月的配额降到几百块钱。   虽然如今已经到2016年了,乍一看国内到处都信号通达、生活方便,但仔细一找,还是能寻到连快递都只有EMS的地方。   潜樟县没有外卖,没有太多娱乐,甚至连天气都被附近的重工业污染过,即便是中午十二点,天空也依旧弥漫着一种暗暗的青灰色。   别说长住数月,哪怕是只呆上几天,也能感觉到那种凝滞的气息。   世界的飞速变化,在这里都被悉数隔绝。   这里没有电影院、百货大楼、游乐场之类的地方,街机厅还维持着九十年代的样子,人们更热衷于去麻将馆玩个痛快。   街道宽度很窄,来往的车辆夹杂着面包车和三轮机动车,甚至偶尔也能看到老农驱赶着牛车经过。   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四人找了个小宾馆住下,单是看见浴室里红褐色的斑驳锈垢,以及房间里泛着霉斑的薄薄床单,已经有本能想跑的冲动。   ——真的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要不呆一个星期算了?   蒋麓放下行李时,惊动墙角的蜘蛛,脑袋上冒出叹号。   “以前的房子,是不是都有虫子?”   “多多少少都会有,”苏沉整理着个人物品:“所以布景里记得弄一些蜘蛛网之类的。”   “我现在记上。”   按理说,想要去中学教书,一定得有教师资格证之类的东西。   但他们辗转着一打听,现在但凡家境好些的都搬去好县城里读书去了,小县城里师资短缺,教师们都习惯了身兼数职,同时要管好几个班的学生。   蒋麓托人帮忙联系沟通,一听说他们几个是名牌大学来支教的,而且自费生活出行,不要工资,校长很快就答应了。   两个编剧决定教语文英语,他们两则负责教数学和理科。   当下正是冷的时候,一月里寒风呼啸,又湿又冷,熬得人晚上根本睡不着。   宾馆空调像个有常年肺炎的老病人,一打开还有颜色古怪的液体汩汩往下滴落。   苏沉第一天夜里被冻醒以后,把行李箱里所有的棉衣羽绒服都拿了出来,像粽子一样裹着勉强睡了一夜,第二天感冒的鼻尖红红。   两人像是来这专程做笔记的,又凑在一起折磨。   以前那个年代,人人都营养充足,健康开朗么?   好像也不是的。   物资匮乏,生活贫瘠,生病反而是常态。   白素泱的样子渐渐真实起来。   他不应是光鲜亮丽的样子,连站姿都未必能挺直。   冬天太冷了,冷得人只能佝偻着往前走。   手也冷,耳朵也被风吹得发痛。   有时候感冒太久了,会习惯性咳嗽。   苏沉练了几年的芭蕾,如今重新学着弓腰含胸的姿势,看得蒋麓暗暗心疼。   真是糟蹋……   苏沉在宾馆里琢磨着走了两步,瞧见蒋麓看他的目光,像是发现对方的小心思。   “贫贱夫夫百日哀,”蒋麓拿热水壶给他续了杯热茶:“辛苦你跟我一起受罪。”   苏沉接过杯子,悄声道:“蒋导演,你和演员贴这么近,不避嫌了吗。”   “不许乱讲,”蒋麓凑过去亲一大口,又正色道:“叫我男朋友听见,有他闹的。” 第153章   仅仅是过了一周时间, 两个陪跑的编剧就已经想买火车票逃跑了。   再在这里过下去,人都得憋到发疯。   小县城里人人都在忙碌于生计,书店里的读物乏善可陈, 网吧仍是世纪初的破落样子。   这里的社会青年更喜欢台球厅之类的地方, 有很多人没有读过书, 也并不会使用键盘鼠标。   如果说生活的单调枯燥还在预估范围内,支教生涯的各种挫折则是一记重击。   人民教师四个字读起来光荣伟大, 现实却是千疮百孔。   初中生也好,高中生也罢,在这样一个落后原始的环境里, 对学习的兴趣很是一般。   有人会毫不避讳地在课堂上玩纸团说小话,有人直接压根不来,听说可能是回老家种田了, 也可能是跟着父母去外省打工了。   苏沉先前看电影剧本时, 看到学生起哄老师,以及他们故意刁难白素泱的情节,代入感还不是很强。   等两个星期的课强坚持着上下来, 他才渐渐能感觉到那种隐忍里的麻木。   他要演的,是一个平凡的小人物。   小人物不会有太多的追求理想, 生活目标仅限于安稳的过过日子。   被街坊邻居嘲笑穷酸也好, 被学生们哄闹到上课时下不来台也好, 在麻木黯淡的生活里不值一提。   他会像拧足发条的机器, 兢兢业业地做该做的事。   没有多余的念头,没有多余的追求。   看到糕饼铺子里热腾腾的枣糕,想买两块吃, 也会觉得自己不够安分。   这样的精神体验在来到县城之前, 是他很难复刻理解的。   很快, 在两周到来时,两个编剧都熬不住了,嗫喏着想走。   蒋麓很爽快地答应,还说三倍工资会照发,辛苦辛苦。   破落宾馆里两位住客搬走以后,更显得生意惨淡,只剩他们两留在这里。   日子反而到此刻才开始沉淀。   衣食住行,变成很俗套的重要问题。   他们在县城里买了厚厚棉被,床单下也压着厚絮垫子。   每天晚上睡觉都像在做负重训练,不压严实都不够暖和。   带来的轻薄外套不够凑合,很快衣服也换成当地人的棉衣,样子不算好看,但足够耐寒。   教师学生共用一个食堂,菜式是万年不变的榨菜炒肉丝和清炒小白菜,肉丝每次细的可以拿来当牙线。   两人一边拿着铝饭盒扒拉着吃饭,一边研究白素泱在电影里每餐能吃些什么。   男主角在电影里的每一顿饭,都是很细小的点缀。   偏偏能触动观众的真实,都是雪粒般的微小细节。   他们渐渐学会如何和兽群般好动爱闹的学生们平和相处,渐渐认识小县城里日常碰面的大爷大婶,每天路过时还能停下攀谈几句。   白素泱的生活轨迹在不断丰满上色,变成越来越真实的一个人。   两个月一到,经纪人先是沉不住气了。   “啥时候回来!!时都还有一堆事,下周就是颁奖礼了记不记得!!”   苏沉趴在免提电话旁边,一边改字迹潦草的作业,一边顺口安抚。   “快了快了,这周上完课跟学生们告个别就走。”   “你们两是真的能熬啊,”铃姐亲眼看过那里的照片,隔着电话语重心长道:“这种事交给小编剧去做不就行了,你有这个时间接接广告不也能挣钱?”   “那肯定不一样。”   得知两人会按时离开,校长也不挽留,像模像样的感谢了几句,还给他们一人发了个奖状。   再去和几个班的学生陆续告别时,学生们反应比预计要淡定很多。   县城日子很苦,老师们都在往外走,都是年纪偏大的老教师才会长久留在这里教书。   他们看了太多人离开,面对告别时也有些茫然。   大概这是第一对会与他们认真告别的老师。   苏沉想了又想,还是鼓励他们要好好读书,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他摘下自己随意戴来的智能手表,把它送给班里一直在努力读书的女学生。   加油。   两人再坐火车离开这里时,都觉得恍若隔世。   “回头不管电影卖不卖钱,我们都去捐一些奖学金吧。”   建希望小学,给山区捐营养午餐,以及其他力所能及的事。   能做的一定有很多很多。   蒋麓点头答应,也是一样在想同样的事。   “现在再想到白素泱,好像才觉得真的认识他。”   “我也这样感觉。”苏沉端着保温杯,在长期讲课后嗓音一直有些哑:“恩师在面前被杀这件事,会像一把烈火点燃了死灰。”   “以他从前的保守平静,很难想象会有人为信仰付出到这种地步。”   蒋麓再聊起这个角色,也渐渐像在谈论一个认识的朋友,深深颔首。   “那个场景的冲击感……我脑海里已经有画面了。”   这些天一直在积累素材,完善剧本,虽然日子贫苦朴素,但又好像过得特别充实平静。   现在他们突然要回到时都,回到现代又繁华的世界里,也很像是一场穿越。   年年白玉奖都会邀请他们两作为嘉宾出席,最近两年又新增了金曜奖和金梧桐奖的邀请函,蒋麓已经连续两届被提名最佳男主角,成绩很是漂亮。   相比之下,苏沉几乎没有得到过什么提名,今年是因为文艺片在国外掀起了水花,国内大概是象征性邀请了他过来出席。   距离《重光夜》正式完结已经过了三年。   这三年里,他们的人生轨迹像是截然相反,连颁奖礼的位置也变得十分遥远。   ——重要嘉宾当然会安排在最上镜头的前三排,而且越靠中心越好。   至于点缀的、和奖项无关的、无所谓镜头的,自然是放在哪个边角都行。   重回时都,来自两个经纪人的不同邀请函已经摆在面前。   苏沉拆开自己的那一份,有点惊讶地咦了一声。   “我入围了。”   蒋麓听到这四个字,连自己那份都没去拿,凑过去看他的。   本来想要恭喜恭喜两句,看见奖项时跟着一愣。   “最佳男配奖?”   苏沉笑着点一点头:“文艺片那部,票房很垮,但是好像在小众圈子里好评不少。”   蒋麓想了又想,觉得惋惜但说不出口。   他站在苏沉年少时的视角里,像是被命运捉弄来去。   此刻只觉得宿命太坏,苏沉太好,在高高的山巅走下来,还能这样的心平气和。   如果换做是蒋麓十五岁拿了视帝,如今二十出头的骄傲年纪,是绝不肯为人做配的。   苏沉见蒋麓迟迟不拆另外一份邀请函,很是坦荡地把信函递给他,半是撒娇道:“拆嘛。”   蒋麓低着头拆开了,抽出里面的最佳男主角入围函,看着那行字半天,说道:“我觉得很后悔。”   一下子,好像有很多事都觉得做得不够,也很是不该。   不该在你说喜欢我的那天,因为太过要强,说一句我就当作没听见。   不该拖到最后才去导演《重光夜》,让海导这样作践整个剧组和你。   不该妥协着避开燃烧的那一天,没有陪着你把它们全数焚毁。   苏沉的食指在他的唇上轻轻点了一下。   “嘘。”   麓哥,都过去了。   他们有所不知,这些年里,由于双方同框被拍的频率越来越少,加之两人都深居简出,娱乐圈早已流言四起。   三年时间,足够让许多明星红了又糊,或封杀或大爆,粉圈环境也日益变化,不似从前。   蒋麓当初在快速接片,拼命赚钱攒钱,出席场合往往是新片发布或风投会议,广告代言也多到数不过来,是名副其实的一流明星。   而苏沉在缓冲着,等待着,剧组学校两点一线,先前因为状态走低的缘故,代言渐渐推掉大半,许多被明煌娱乐转给内部艺人,其中就包括蒋麓。   也正因如此,圈子里滋生出有模有样的谣言——他们两,如今是王不见王。   圈内圈外,《重光夜》的显赫声名都红极一时。   人们眼看着他们亲密无间的共处十年,然后如今分道扬镳,社交动态也好,媒体抓拍也罢,全都再也不见提过对方。   营销号和各类粉头哪里会放过这种机会,当然要大编故事赚取流量,纷纷谎称自己知情,关注微信号就能悄悄获取一线情报。   「818小皇帝和小将军的恩怨情仇!表面亲亲热热好兄弟,其实背地里抢金主夺资源恨对方入骨,一方曾做法咒人,被高人出手破解!」   「鱼圈劲爆往事3·【王不见王】的真实原因!抢片约,夺代言,戴绿帽,某人的狠毒阴险,你从不了解!」   「昔日天才戏骨疑涉黄赌毒,终日神情恍惚?究极一线爆料,私信可看!!」   也正是如此胡编乱造着,引来许多旧日粉丝的唏嘘难过,甚至是撕扯谩骂。   [这对真是be复婚又be啊……追完全程的我真是难过死了。当时大学第一年感觉两个人蜜里调油真的不能再真……时间你好伤人QAQ]   [我不明白,他们两大一的时候关系那么好,考试的时候都天天一起复习,现在扒出来都是假营业?从头到尾都在玩我呢?]   [楼上,这两硬营业早就实锤了,磕CP不会有好下场的!!蒋麓被拍到有女友而且早就订婚了,搞不好从头到尾都是弯恋直加利益捆绑!!]   虽然苏沉过气了,但蒋麓还没有,目光仍聚焦在他们两人身上,被作出不同的文章。   爆料的人实在太多,为了强调真实性,还有营销号拿面目模糊的视频来。   虽然明煌娱乐的法务部告这些一告一个准,年年都有不少作恶者拿着道歉书公开忏悔以及赔钱,但流量被哄抢的时候,假的也能说成真的。   苏沉因为’糊‘被年年嘲弄,还有好事者起名’凉王‘,说他拍一部糊一部,再好的资源都能砸在他手里。   蒋麓则被质疑到底有没有亲自拍过《重光夜》,从前的种种怀疑被重新掀起来,被人们激烈攻击。   至少在论坛里提到他们两人,很快都会陷入撕扯吵架里。   [蒋麓如果真的会导演,现在至于到处赶着当演员?当年纯纯是资本保送还有人不知道吗?他根本不会导,是底下几个副导演拍完他挂个名罢了!]   [哟,沉姐姐又出来意难平了?您家正主今年票房加起来有一个亿吗?少碰瓷我麓!滚!]   [果然还是该颁给《庸俗男女》,妈的我恨资本]   [谁爱拍戏谁爱赚钱明眼人看得出来吧?CGY最后两部其实就是明煌娱乐自己找人拍的,他敢拿奖也是脸皮有够厚的,呵呵。]   [有完没完啊?要我说这两都不是什么好鸟,凑在一起有事卖腐没事散伙,现在彻底闹掰了还有CP粉放不下呢?醒醒,当初提纯的时候早有明眼人劝退坑了!]   [破除流言很简单啊,蒋麓自诩继承舅舅衣钵,现在已经快四年了,除了《重光夜》还导过什么?这已经是打肿白玉奖的脸了!]   吵到最后,有人得意洋洋甩出蒋麓今年的实绩图。   我麓今年主演电影大红大紫,颁奖礼上谁尴尬谁发光明明白白!   论坛上闹算什么,有本事直播的时候为你家正主刷牛逼啊?   4月10日,金曜奖颁奖礼如期举行。   两人虽是一同从家里坐车去了颁奖礼堂,但由于红毯次序分隔太远,到了现场还是得分开排队。   苏沉在戴上血珀领带之后,神态气质如今已稳定很多。   蒋麓和他黏糊着不肯走,被老吉催了又催。   “排队了!你在前头!”   “谁拿奖谁请夜宵。”苏沉眨眨眼,今天心情很好:“我想吃你先前带我去的那家蒸虾。”   “好哦。”蒋麓笑着给他又正了一下衣领,轻声道:“你今天很好看。”   苏沉每次来到这里,都像是亲临名利场的最中央。   每个人的眼睛都像在称量人们的人气高低,所有人在这里都不可避免的被比较高低,电影作品反而仅仅只是不重要的工具。   红毯名次,镜头时间,座位次序,全都是可以转化成谈资的昂贵资源。   他排在二三线的艺人里,隐约看到前面有林久光,还和他打了个招呼。   直到结束拍摄,终于进场入座之后,苏沉才终于看见,身边坐着的美艳女人肩头有大片孔雀羽毛。   坏了。   他一摸口袋,礼服里空空荡荡,没有带吸入药。   今天女星们照例争奇斗艳,衣服上钻石羽毛貂皮轮番装饰,可他偏偏把药忘在了助理手里。   现在再回去拿根本不可能,只能拜托颁奖礼的工作人员替自己去取。   可是现场的工作人员全都在维持秩序指引位置,明显顾不过来。   苏沉放慢了自己的呼吸,祈祷着不要出事。   自从后天性哮喘发作之后,他不再敢去广场上喂鸽子,拍戏时如果非要和鸟类接触,也一定是先吃抗过敏药再试探着碰一碰。   这些年一直小心照看着,发病最严重的时候,还是在垃圾场焚烧大火那一次,吸入太多颗粒物诱发了水肿窒息。   今天要是当众出事,百分百要被误会成博出位了……   他发消息给隋虹,后者立刻回复收到,说已经把手里的药转交给场外的工作人员,会尽快送过来。   苏沉小心翼翼看了眼身旁女人肩膀上的艳丽鸟羽,转而祈祷这是塑料制品。   ……到底是哪里来的奇葩造型师,要弄这么多羽毛挂在别人肩膀上!   短信里的工作人员迟迟没有出现,也不知道是找不到他坐在哪里,还是走到半路被旁人叫走了。   苏沉把呼吸降到最低,坐姿也努力偏向通风的一侧,与那位不认识的姐姐保持距离。   还好,还好,他现在呼吸还算顺畅,也没有咳嗽。   颁奖礼很快开始,按既定程序进行逐个奖项的介绍。   整整四十分钟过去了,隋虹发消息问他送到没有,得知并没有时很是惊愕。   [隋姐]:坏了,我们就带了这一瓶,早知道我就想办法自己混进来给你送!   [隋姐]:你不舒服的话去洗手间里避一下,或者早点走?   [苏沉]:有点不舒服,等看完麓哥的颁奖礼就去洗鼻子。   他原本还可以再撑一会儿,现在只是出现熟悉的不适感,勉强能控制住。   好在主持人语速很快,嘉宾发言都很简短,马上就要轮到最佳男主角。   今年有多部大热电影角逐这个奖,现场气氛很是热烈。   苏沉右手边的孔雀毛姐姐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轻轻碰了他一下。   “你是苏沉?”   青年露出僵硬的笑容。   坏了,你别过来,求求你。   “天啊,你是苏沉,”孔雀毛姐姐惊讶捂嘴,凑近他想说悄悄话。   “我好喜欢你的作品!!你演的电影其实都特别好看!!”   随着她倾身过来,苏沉明显感觉情况不太对劲,捂住口鼻低声道:“我对孔雀毛过敏,不好意思。”   “啊?”   小姐姐愣了一下,第一句没听清楚,但耳朵有捕捉到过敏之类的字样。   “最佳男主角得主是——蒋麓!!”   “让我们恭喜这位劳模先生!!”   苏沉不想引起骚动,眼看着蒋麓已经走上颁奖台,暗暗抽身准备离开这里。   现在所有摄影机都在拍着蒋麓,没有人注意到他,提前离开应该也不会有媒体乱做文章。   他起身时明显感觉到自己呼吸发紧,捂着口鼻脸色开始变化。   席卷全场的鼓掌声在变模糊,像是变调的下雨声。   刚刚走到过道,礼仪小哥过来快步扶住他。   “先生您还好吗?”   苏沉已经有些控制不住步伐,注意力渐渐无法集中,此刻一抬头才看见场内到处可见的天鹅毛装饰。   ……操。   他隐隐听见颁奖人在和蒋麓交谈什么,紧握着墙边扶手,刚要说话就剧烈呼吸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跪下。   礼仪小哥立刻慌了,努力把他扶住:“先生!先生!您怎么了!”   刚才的小姐姐扭头发觉情况不对,立刻叫住身边的礼仪小姐,说他好像是香水过敏。   已经有小范围的骚动随之出现,蒋麓的目光也看了过去。   他隐约听见熟悉的名字,此刻同样看见墙间的羽毛装饰,脸色立刻变了。   “苏沉!!”有人已经认出苏沉的脸,起身开始惊呼:“医生,医生在哪!他要昏过去了!”   “他好像不能呼吸了,快点叫救护车!!”   “放平,快把人放平!”   骚动在不断放大,从小范围到中范围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屏幕里的特写镜头下意识跳到对应的画面,露出被礼仪小哥遮挡住的苏沉侧影。   人群窃窃私语起来,很多人惊慌到起身看发生了什么。   蒋麓在看清是苏沉的一瞬间,绕过颁奖台直接冲了过去。   他被障碍物撞了一下,奖杯在嘉宾惊呼里踉跄倒地,在地毯上骨碌碌打转。   可它的珍贵比不上苏沉的万分之一。   蒋麓根本没有顾及任何人的惊愕目光,拨开手忙脚乱的工作人员,三步并两步跨越漫长距离,转眼已经跪坐在苏沉面前。   他不管镜头在拍,人们在看,从昂贵礼服里拿出每一日都留在身边的吸入器,抱起苏沉帮他通顺气道。   多少次,多少次他做梦都在复现动物园里的那一刻。   他后来做梦看到孔雀都觉得后怕,哮喘药永远不敢放得太远。   “苏沉,苏沉你醒醒!”   蒋麓握紧他的手,去确认他的脉搏心跳,帮助他呼吸喘气。   “救护车还有多久?你们叫到了没有?!”   男人的声音喑哑颤抖,爱意无所保留。   “再看哥哥一眼,你睁开眼睛,沉沉……求你了。”   你千万不要有事。   是我不好,是我没有守在你旁边。   沉沉,你睁开眼睛,你要保持清醒。   多呼吸一下,药物就在这里,救护车马上就到了,我现在就带你出去。   工作人员惊慌道:“已经联系到了,等下就开到门口。”   蒋麓不作犹豫,把接近昏迷的青年打横抱起来,众目睽睽里带他出去。   “都让开。”   人们纷纷让开通道,每一扇门也随之打开。   蒋麓和苏沉……原来关系已经近到这种地步了?? 第154章   苏沉再醒来时, 信号灯的红蓝闪光刺了过来。   他动了一下,然后才发觉自己身体悬空,是被人横着抱着, 而且在离救护车越来越近。   我刚才不是在——在颁奖礼里?!   青年倏然抬头, 被抱得更紧。   “不怕, 沉沉……”蒋麓搂着他的肩膀和腿弯,抱得轻轻松松:“救护车来了, 我们去做一下基本检查。”   苏沉还处在信息量过载的惊愕里,艰难道:“你把我放下来。”   蒋麓蹭了蹭他的脸,哄道:“再等一会儿, 你慢慢呼吸,不要着急。”   救护车在媒体如海洋般的闪光灯里呼啸而来,医护人员有条不紊地推出躺椅让苏沉躺好, 再载着他们两快速驶去。   与此同时, 不在现场的经纪人相继接到电话。   现场的人句子很简单。   “铃姐,大的要来了。”   周金铃本来在跟老吉确认电影项目的资金流量表,听到这五个字时直接站起来。   “你什么意思?”   “苏沉昏过去了。”对方快速补了一刀:“蒋麓刚好正在颁奖, 连奖杯都没要,冲过去把人抱走了。”   “现在他们两都在去第四医院的路上, 你们赶紧危机公关。”   周金铃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脑门冲, 被短短几句话轰炸到没法思考。   逃不过, 果然是逃不过——   救护车来的时候, 媒体大半都已经从场内跟着追到了场外,心知这是比金曜奖花落谁家还要劲爆的消息。   几乎每家记者都抓拍到了蒋麓公主抱苏沉的全过程,方才还歌舞升平的颁奖礼气氛急迫变化, 艺人们各怀心思, 媒体人简直在面对这辈子最激烈的一次现场考试。   谁先写完谁先发表直接决定职业命运啊!!他妈的高考的时候我手速都没要这么快!!!   蒋麓抱着人冲到大厅的时候, 第一篇报道已经传到网上。   紧接着是井喷式相关报道,直播虽然在几分钟前被紧急切断,但也有人明显注意到了骚动。   为了综合考虑,大部分直播都会比现场慢五到十分钟,所以大家只来得及看到颁奖嘉宾念出蒋麓的名字不久,还没看到蒋麓走到台上,画面突然切断,公告也紧急换成了「由于设备故障,直播暂时切断,非常抱歉」。   消息喷涌而出的那一刻,互联网冲浪现场直接完成从地震到海啸的全部过程。   什么??苏沉疑似心脏病诱发现场昏厥了??   啊?有人给苏沉下毒导致他窒息昏迷?   蒋麓夺奖时苏沉情绪激动到哮喘发作?   人们还在关切着急着苏沉的身体状态,怕他出个什么好歹,又有更劲爆的高清照片放了出来。   蒋麓,冲下颁奖台,把苏沉公主抱走了。   现在他们两个都在去医院的路上,蒋麓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进了救护车。   雪花般的照片从不同角度抓拍,可拍到的都只有蒋麓的后背或正面。   他直接用外套和自己的身体挡住苏沉,不让青年的病容被任何镜头拍到。   唯一能看到的,仅仅是他抱着他快步离开现场,脚步稳健头也不回,对喧嚣至极的名利场没有半点留恋。   纷闹过后,主办方紧急组织好秩序,安排着后序奖项逐一颁发。   但记者已经跟着跑了大半,只有少数没抢到头条的留在这里继续拍摄。   微博出现短期的瘫痪状态,几个tag后面跟着红到发紫的爆字。   #苏沉昏厥#[爆]   #蒋麓公主抱#[爆]   #苏沉已送往医院进行抢救#[爆]   有人陆续从照片里辨认出蒋麓掏出来的是哮喘吸入器,也有人在推断苏沉的病情。   可更多人已经处在雷击般的状态里。   ——你说什么??   ——蒋麓,他连最佳男主角的奖杯都不要了,直接下台公主抱苏沉???   ——真是《重光夜》的那两个??他们两不是王不见王,连主持人都不敢在他们面前提对方名字了吗???   [我是不是穿越到什么同人文里了?掐脸能醒吗?每个信息都特么离谱到家了!!]   [日,他把他抱起来的背影也太苏了,虽然很担心小沉的安全,但是老夫的少女心被狠狠击中!]   [沉沉你千万不要有事啊啊啊啊——我献祭所有黑粉求你平平安安赶紧好过来!!]   [大家都在刷问号的时候我要问一句!!为什么!!蒋麓你有他的呼吸器!!!]   有人在极度震惊里试图理清事情头尾,还有人已经找到了同款呼吸器的型号,召唤用过的哮喘患者聊聊这是什么情况。   不管事情真相是什么,蒋麓当着整个圈子的人公主抱苏沉是真的,连奖杯摔了都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咱必须说这是爱了,这不是爱情还能是什么??他对他已经在乎到其他的什么都不管了!!]   [我是唯粉,我洗不了了,操,这也太轰击我大脑了,蒋麓你看到他出事理智直接消失是吗??]   [别人家CP粉都是在蛛丝马迹里找糖吃……他两算什么?今天直接公开了?]   此时此刻,明煌娱乐的官博已经被戳到转评破万条,急需一个明明白白的解释。   有问苏沉身体状态的,有问他们两到底是不是在谈恋爱的,更多人直接把照片贴在评论区里,吼道官方你不要再装死了!!出大事了知不知道!!   很多善良的粉丝在抹眼泪祈祷苏沉不要出事,还有些心态好的居然把历届影视剧里的公主抱片段截了gif,跟蒋麓抱走他的那一刻拿来横向对比。   ——「影视剧gif」这是演的。   ——「颁奖礼的背影」这是真的。   难以置信的是,时间场合方位都太过巧妙。   在西欧风格的偌大礼堂里,他逆着光抱着他走向出口,背脊笔直,怀抱很紧。   电影级的画面也不过如此。   事发十五分钟后,明煌娱乐紧急发出盖好公章的澄清声明。   「我司艺人苏沉因长期拍戏,自幼患有后天性哮喘。此次颁奖礼时因沟通不畅,未与主办方做好送药交接,导致病发后呼吸困难,已送医抢救脱离危险。」   「再次也感谢我司艺人蒋麓见义勇为,及时保护了优秀演员的生命安全,后续公司将重力嘉奖此等优秀行为,以及做好反思和善后工作。」   一锤成音,性质定性为‘见义勇为’。   粉丝们大半在谢天谢地,确认苏沉脱离危险后长松一口气,既而问责公司怎么没有提前备好药物。   然而还有很多人从避重就轻的通告里找到大量盲点。   你说蒋麓这是见义勇为?   谁家见义勇为是用公主抱,而且来颁奖还随身带着他的药?!   我不信!!他们之间绝对是爱情吧!!不是爱情也是深刻到极点的亲情啊!!   通告一出,十年老粉们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很快找到大量的蛛丝马迹。   【因为长期拍戏,自幼患有后天性哮喘】   难道是说,苏沉在很多年前拍《重光夜》的时候落下了病根,这些年一直都在养病休息。   那蒋麓是怎么回事?   苏沉生病多久,他就随身带了多久的药,如今成年了也从来没有放松过,苏沉自己都忘了他也能记得??   什么抢资源、抢女朋友、老死不相往来,那些谣言根本站不住脚!   他如果不爱他,怎么会牵挂到这种地步!!   那可是蒋麓第一次拿到最佳男演员的奖,第一次领到金曜奖的最高奖杯,你们知道这份荣耀有多罕见吗?!   与此同时,苏沉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面色苍白。   他确实差点没缓过气,刚才情况很险。   是蒋麓随身带的药救他一命,医生说时间要是再晚一点,恐怕会有严重后果。   可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蒋麓居然至今都随身带着哮喘药。   医生又叮嘱了几句,跟护士一起出去了,留他们两人独处。   “我不太明白……”青年勉强喝了一口喂来的水,虚弱道:“你不是在颁奖吗?”   他一只手在打舒缓神经用的点滴,一只手被蒋麓双手暖着。   事发突然,他的记忆变得很残破,有些拼不完整。   “可是后来,你抱着我在外面等救护车?”   蒋麓低头亲了一下他的手背,低声道:“那不重要。”   苏沉动了动身体,被他扶着在后背垫了个靠枕。   “总不能是颁奖到一半,发现我倒了,你直接冲了过来吧?”青年开玩笑道:“那娱乐圈得直接炸。”   玩笑说出口了,蒋麓反而露出大型犬类做错事以后特有的心虚表情。   “呃,哈哈。”   苏沉眉毛跳了一下:“蒋麓?”   “你——真的这么做了?”   蒋麓把压出指印的呼吸器放到床头,给他理了一下被子。   “这些事等你出院以后再想。”   苏沉怔了很久没说话,室内安静到像是能听见点滴落下的声音。   蒋麓把被子掖了又掖,听见他冷静道:“把手机拿过来。”   蒋麓默默把手机交了过来,看着苏沉一条一条的翻微博热搜,呼吸都渐渐压住了。   他望着他的眼睛,像是想对青年说,走吧,我们去发疯。   苏沉把手机放到一边,倚着枕头看着蒋麓。   “所以,我们公开吗?”   男人眉眸都暖起来,执起他的手吻了又吻,眼睛里都是笑。   “看你想法,”他拿脸颊蹭他的掌心,像在虚惊一场之后浅浅寻求安抚:“刚才看见你跪在地上,我快疯了。”   “我忘了带药,抱歉啊,让你这么担心我。”   苏沉想了又想,觉得犹豫。   “等会我爸爸来了,还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其实出柜的事,我先前也想过很多次。”苏沉回握住他的手,后者会意靠过来,方便他卧进自己的怀里:“抗拒的主要原因……是不想被他们消费这段关系。”   他很难形容自己和蒋麓是怎样的状态。   磁铁,风筝和线,或者船只和海港。   他只知道自己这些年都一直在本能地靠近他,连彼此胸膛的形状都契合到几乎完美。   母亲之前问过他,会不会是把很多其他的情愫误解为爱情。   其实他们之间不仅仅是爱情,这句话是真的。   长久岁月能让金属都相互溶解融合,而他们自幼相伴着长大,早已成为对方生命里的一部分。   苏沉刚才还在想,蒋麓怎么会这么冲动,一下子冲到台下去抱他。   可转念一想,如果是蒋麓骤然在台上出事,他绝对也会什么都不管,立刻冲过去触碰他照顾他。   他们曾经在悬崖前将后背交付给对方,威亚断裂时在高空一起坠落,两条命死死绑在一起,根本不可能分开。   所以哪怕蒋麓离开接近两年,他不会发疯,也不会想念到抓狂。   ‘对方会离开自己’这样的概念,已经不存在了。   苏沉想到这里,再仰头看蒋麓时轻轻亲了一下。   “嗯?”   “我在想,”青年轻轻道:“我们真是爱对方爱到发痴。像是傻傻的。”   “傻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蒋麓跟他低声确认了几句出院后怎么办,很快收到来自经纪人的消息。   内容是两个经纪人已经陪同苏家父母到了医院楼下,言外之意也很明白。   蒋麓把手机递给他看,像是想要先分开一阵。   男人还没起身,苏沉没有放手,笑着反问:“刚才敢抱,现在不敢了?”   他声音浅淡低哑,听得蒋麓背脊立刻直起来。   抱,怎么不敢。   于是周金铃假借要找医生打听病情率先溜进病房时,看见蒋麓侧坐在病床上,怀里还抱着一脸病容的苏沉。   周金铃:“……你们看到我发的短信了吧。”   两人一致点头。   “看到了。”   “那,”周金铃比出两个手指分开的动作:“你们两要不要,先保持一下距离。”   两人一致摇头。   “不要。”   经纪人此刻一个头比两个头大。   “苏沉胡闹也就算了,蒋麓你还惯着他?”   “他还在输液,”蒋麓低声道:“针头扎在里面,很疼的。”   周金铃:“……”   恋爱脑!!   你们两个恋爱脑!!   于是,等老吉陪同两个家长上楼时,看到的如出一辙。   老吉和苏峻峰都是正宗直男,看见这一幕时表情被劈得直接裂开。   老吉好歹见过看过,摆摆手说你们聊就拽着周金铃出去了,估计是要找她好好聊聊。   梁谷云早就知道这件事很多年了,此刻反而是长长松一口气,冲过去确认苏沉呼吸正常了没有,以及感谢蒋麓救了儿子一命。   她和丈夫都收到了来自周金铃完整的消息,知道如果不是蒋麓随身带了呼吸器,事情绝不会有现在这样简单。   苏峻峰呆在原地,人有点傻。   那个,儿子怎么在蒋麓怀里?   两人怎么一股……谈恋爱的感觉??   “叔叔,”蒋麓面带歉意:“一直没跟您谈这件事,不好意思。”   “我和沉沉恋爱三年多了,是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   苏峻峰啊了一声,额头冒汗地看着老婆:“你……你这表情?你知道?”   梁谷云很欣慰地点一点头:“你看,蒋麓走了两年,一回来沉沉气色都好了很多。”   “不是,不是不是,”苏峻峰伸手抓头:“他们是两个男的啊!!”   “时国都在修订同性婚姻法了,你纠结这个干什么。”梁谷云把老公拽了出去:“我们出去说,不打扰沉沉休息。”   于是苏峻峰愣愣被拽出去,临时沟通了接近半个小时,再回来时一脸大彻大悟,也不知道老婆跟他说了什么。   “不管怎么说,你们两平时注意安全,然后好好照顾对方。”   老爹说这话时,还处在三观重组的状态,显然是还没有马上缓过来。   “既然小云都想通了,我也没有太多说话的份,祝福你们……”   苏沉哭笑不得:“好,多谢您。”   时隔三天,苏沉终于出院。   他穿着病号服时看起来很是清瘦,原本单调枯燥的背景里有了他的存在,骤然显得很是悠远沉静。   青年碎发很软,眼眸如墨,病愈后线条更显得清晰漂亮。   他在蒋麓的陪同下缓缓走出医院侧门,不出意料地遇到闪光灯的狂拍。   记者们本来以为能蹲到一个人就不错了,没想到两人压根没有避嫌,直接和经纪人一起出现在他们面前。   方才还在守株待兔的医院侧门登时掀起一阵狂澜,千万个问题噼里啪啦地砸了过来。   “两位先生采访一下!请问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蒋麓先生!请问您先前抱他去医院的行为该怎么解释!!”   “苏先生,您能定义一下您对蒋麓先生的感觉吗!”   “请问您的病情和《重光夜》的拍摄有关系吗!”   苏沉披着厚厚外套,还不太能受风。   蒋麓随意接了个话筒,俨然是他的御用代言人。   “安静一下,听我说。”   众人立刻收声,收音话筒齐齐对准他们两个。   “苏沉在十岁时,与十四岁的我初次见面,然后一直亲密合作到了现在。”   “十三年的深厚情谊,让我们亲如家人,也更让我们拥有不可比拟的羁绊。”   蒋麓背这段说辞时含着笑容,完全看不出来是在经纪人面前被抽着背了三五遍,发言官方又流畅。   “我想,任何人遇到至亲挚友病倒在面时,都不会为了所谓的避嫌放任不管。”   “今后的日子里,我也会陪伴在他的身边,并且感恩他在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存在。”   记者们听得听写的写,眼看着又要爆发新一轮七嘴八舌的追问。   蒋麓跟指挥家似的做了个收的手势,把话筒交给苏沉。   大伙儿强行按捺住情绪,齐刷刷把镜头对准苏沉。   面前的青年笑起来很是温柔。   他曾站在名利场最高的巅峰,也一度失意落寞过。   可无论是活力满满的健康状态,还是如今带着微微的病气,他都在泛着光。   是千帆过尽后,温润又从容的光。   即便是采访惯了娱乐圈各类美人的记者们,在看到他时仍然会怔住。   他们听完蒋麓诚恳但很官方的发言,看向苏沉时预感也会得到类似的答案。   ……也是,娱乐公司一般都会早早写好稿子。   何况这都过了三天了,公关准备肯定也很充分。   苏沉看着镜头,垂眸微笑。   “是的,我很爱他。”   蒋麓本来在等他背那段稍短一点的稿子,听到这句话时错愕回眸,笑意无法控制。   周金铃一吹口哨,保镖们立刻组成人墙给他们开路。   “不好意思我们的艺人要回家休息了!!”   “请让一下,今天的访问到此结束!!”   两人在一阵混乱声里快速穿越充斥着闪光灯和喧闹声的人海,坐上车扬长而去。   微博热搜跟着再度炸上高峰,数据比三天前还要爆炸。   #是的我很爱他#[爆]   #蒋麓至亲挚友#[爆]   @麓沉百年好合:这是直接承认了吧??这是已经公开了吧???   @牛奶茶不加糖:没想到他们会这么有勇气……能认到这个地步,对彼此也是一种郑重啊,见证这一切的我突然很想哭。   @阿沉彩虹糖:笑死,有几个记者表情好震惊,估计也是没想到我沉会这么直球!   @哗啦啦啦:至亲至爱夫妻!你们两能不能直接领个证!不要墨迹了!!   @黄二狗子:甜死我了甜死我了官方直接站出来了!!!赌五毛钱他们从来就没离婚过!!搞不好毕业就结婚!!   保姆车里,蒋麓刷了一圈各大论坛,放下手机摸了摸苏沉的额头。   青年睡在他的大腿上,怀里还抱着经纪人代领的最佳男配角的奖杯。   蒋麓的那个奖杯被磕出一道裂痕,好在颁奖方理解情况特殊,给他又重新换了个新的。   周金铃现在算是心态彻底放平了,坐在前面偶尔回头看一眼,摇摇头感叹年轻人谈恋爱就是容易冲动。   不过也怪甜的,都行吧。   苏沉调整了一下姿势,仰头笑着看蒋麓,因自己刚才的即兴发挥耳朵尖泛红。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确定你养好以后,带你去基地。”蒋麓慢慢地说:“场景,造型,道具,还有很多要确认的细节。”   “但更重要的是,拍一部只属于你的好电影。”   你还记得吗,那天在学校操场旁边,我们用所有积分换了一只小猪风筝。   那时候我还成天扮酷,不喜欢和小孩厮混。   可你执着的,清澈的,毫无保留的,送给我一只又一只风筝,哪怕我从未回应过感谢。   我要用整整四年,拍一部《听黄昏的人》。   电影里的黄昏,会为电影外的你点亮一片朝霞。   它们会灿烂到足够映亮天光。 第155章   五月正是春花浪漫的时候。   彭山市郊外的新基地由于是荒地改建过来的, 各个取景地里都蔓延着野草杂花,像是水粉盒打翻以后的混乱颜色。   现场有工人把它们连同草皮一起铲除了,让仅有的自然气息变作裸出的土堆。   与此同时, 蒋麓在带团队逛园博会。   数千平米的展厅里, 四季拥挤作繁复变化的花卉草木, 在游人的注视下随风微摇。   这里有一千种玫瑰,一千种松柏, 像是要把东西方诗人的梦境都一并凝结于此。   蒋麓吩咐助理拍照记录的同时,伸手在确认苏沉的口罩是否贴合皮肤完好密封。   苏沉小声撒娇:“戴久了耳朵疼。”   蒋麓伸手给他揉着耳朵,也不介意旁人能看见。   “我用棉球给你垫一下, 等会就不疼了。”   苏沉乖乖站着原地,看蒋麓跑去要了棉花,侧着头让棉花垫住细窄的口罩绳。   “好些没有?”   带着薄茧的指腹贴着耳朵尖划过, 揉了揉被勒痛的柔软肌肤, 让青年惬意的低哼一声。   他其实没有那么怕痛。   但他很喜欢很喜欢蒋麓哄自己时的在意神情。   不是把自己当作稚嫩孩童,或者是脆弱易碎的珠玉,而是因为满溢而出的在乎和爱。   道具师们在拉着编剧窃窃私语, 对着不同树形看平板里的场地照片,琢磨该怎样才能凑到美术师要的效果。   旁人来看展大多是被不同绿植厂商塞满宣传单, 他们反而是有备而来, 手里有厚厚的画册, 问得负责人满头冒汗。   “您要的这种树冠形状……确实很难找。”   “看起来很穷的土花?您是要多土啊?”   “……啥, 长在窗户缝里的那种小花?牵牛吗?”   小分队不知疲倦地扫荡过大半展厅,碰见合意地会停留许久。   道哥道姐算尺寸,大小编剧对比着款型, 还有会计跟在旁边戳着计算机确认预算够不够。   蒋麓的目标很清晰, 大致逛完两圈以后找来展厅小地图, 拿笔画了数个展位吩咐手下分头去谈。   他现在是预算有限的寒酸创世主,尽可能在省钱方案里找到最优解。   学校里舒展成林的白桦,特务办公处的蝴蝶兰,主角狭窄小屋里孤零零的雏菊,牢狱外虬曲苍劲的山松。   每一样都需要细细地挑,让它们从颜色到形态最终都能完美融入背景里。   苏沉今日仅是陪他一起过来逛逛,期间还挑了一盆小多肉,打算带回他们的家慢慢养着。   店家很是热情,而且开出的价格低到不可思议。   “小盆五块两个,中盆十块一个,大盆统统二十!批发价瞧一瞧看一看嘞!”   多肉在补光灯里皆是饱满圆润,颜色很是喜气可爱。   苏沉挑选了如同金鱼尾巴般的一盆,转身时看见蒋麓抱着一束剑兰,在跟编剧说着什么。   他快速付账,拿起盆栽时一回头,发觉编剧在忍笑。   “蒋导演……”青年慢悠悠凑过来:“在改什么呢?”   “你还记得有幕戏写的是主角出国留学,老师在码头送了他一束松枝吗。”   蒋麓低头嗅了一下剑兰,笑道:“其实不用那么伤感郑重,台词也说,要祝他前程似锦。”   如火般的赤烈颜色,很配那一场戏。   文人们皆是温文尔雅,内敛自制。   但哪怕是蓬头垢面地被押去刑场里,任何人也能从看似平凡的一张张面孔里,看见不灭的火。   刚才他和编剧说了改动,那姑娘一边记一边笑。   蒋麓问她笑什么,小编剧快速看了一眼远处清瘦的人影。   “就是觉得,凡是有关他的事,你都特别懂。”   某位导演隐约觉得自己有被夸到,颔首表示赞同。   苏沉接过他怀里的剑兰花,微微扬了一下。   “有人似乎喜欢往作品里塞私货。”   “一举两得,各不耽误。”蒋麓咔嚓拍了一张爱人和花,顺手设为手机壁纸。   我就喜欢悄悄对所有人说,我有多喜欢你。   最终录制的音源出来,叙事感浓厚到一听前奏就会入迷。   事实证明,他们这两百万花的不要太值。   电影的灵魂元素得以确认,演员招募也陆续颁布日程。   《听黄昏的人》并无爱情戏,重要角色有三个。   男主角白素泱,男配角恩师,以及大反派军官。   白素泱目睹恩师被杀时仅仅二十五岁,花了接近七年时间完成了情报线断裂的数环,然后锒铛入狱,病危而死。   他的恩师年纪大约在四十到五十五岁之间,虽然戏份仅存在于前三分之一的剧情里,但其实是本片的重要灵魂人物。   至于反派军官,编剧给的范围很宽,年龄性别都没有明确指定。   蒋麓这些年在圈子里人脉混得很开,又占了新得影帝的风头,一说要拍电影,从一线到三四线的朋友都乐意过来客串角色。   这时候要选出最重要的两个配角反而有些难。   消息一放出去,各大公司发来雪花般的艺人简历,看得几个副导演额头冒汗。   现在这年头,老戏骨不值钱。   流量明星随便拍个杂志封面都能赚到他们辛苦数月才能赚到的薪酬,更不用提演唱会或粉丝应援之类的事。   从前饱受敬仰的老影帝、旧时代的视帝视后,如今可能连片约都不好找。   中老年人的角色实在太少,很多人一生自矜,断然不可能出演一地鸡毛的家庭伦理剧,演谁的爸爸谁的婆婆。   以至于这个影片一发出邀约,许多含金量极高的旧时代前辈都发来自荐函。   蒋麓简单筛选了一圈,拿着最终十张简历给苏沉看。   “想来想去,还是你一眼能挑出来。”   苏沉甚至没有问前因,直接能看出来这些人都在争哪个角色。   他抬手抚开十张简历,一一看每个人的气态眼神。   然后毫不犹豫地从中剔除四张,放到一边。   “这六个人,得亲自见一面才行。”   “那可能时间不会赶到一块,有人刚好还在外地拍戏。”   蒋麓每次谈到工作时,对苏沉会额外客气一些。   “辛苦你和他们对戏看看,找找感觉对不对。”   “应该的。”   苏沉仍在观察这六个中年演员的眼神,许久后用指尖点了一下其中一个人。   “这个人,我直觉很合适。”   苏沉不喜欢应酬,如今也没有认识全圈子里的大小演员。   他有次参加颁奖礼时,不小心走在一个流量明星前面,无意间挡了人家的镜头,后者忙不迭让开了。   论资排辈,论作品分量,苏沉早于场子里的许多人。   再红的新晋流量,在他面前也得规规矩矩喊一声前辈。   有这一重光环无声庇佑着,苏沉并不用在圈子里活的很小心。   他性格很淡,对外人很少笑,有时候看起来太疏离了些。   而正是这样的状态,让他一眼能感觉到气质强烈相反的这个人,是在所有同类演员最特别的存在。   ——老影帝,倪宴。   倪宴年过五十,保养的很好,他没有做过多余的医美,始终保持着五官的自然状态。   从外貌来看,倪宴生得鹰钩鼻,又长着浓眉豹眼,从前演过权臣奸相,也演过暴虐毒枭,眼神很有威慑力。   在一列排开的照片里,他的样貌最不符合传统意义的好人。   传统审美里的宽厚之相,讲究一个长耳厚鼻,不该有这样的锋芒锐气。   蒋麓先前在初筛时想了又想,一度犹豫要拿走他的照片。   此刻苏沉凭直觉点到他,蒋麓有些诧异。   “你心中的老恩师,长他这个样子?”   “不,”苏沉摇一摇头:“不长他这样。”   “但我莫名觉得……他能演好这个角色。”   有时候,天赋会让结论快于过程,类似有的画家凭感觉知道要在哪里落下怎样的颜色,但让他解释当时的思路,反而要花很长时间。   蒋麓一问,苏沉才从结论往前倒推,同样想搞明白自己脑海里的思维路径。   “你说,那个老恩师他在民办高中一声不吭地潜伏这么久,杀过人吗?”   这个问题先前没有人提过。   哪怕在人物小传里,着笔也更倾向于他的地下工作资历,以及伪装出来的家庭关系。   苏沉突然提出这个问题,像是撬开了不同维度的一个角落,让人能从字里行间里找一个真实的背影。   “如果不够狠,他能藏到做校长了都不被发现?”   不管在哪个时代,校长都是通往仕途的一个捷径。   如果当时他没有死于那场告密,未来甚至可以登上省长的位置。   是这样,就是这样!   苏沉快速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得出的结论来源于哪里。   倒推过来的思路蜿蜒曲折,但现在也足够清晰了!   如果要长期周旋于危险里,自身也要伪装到无限接近危险,才不会显出异类的感觉。   而恰恰是阴鸷难测的个人形象,在教导学生时,在最终血流刑场时,才会给人们带来更加复杂的震撼!   青年快速解释着其中思路,又拿起几张照片,给蒋麓看其中对比。   看似温厚亲切的样子反而太过常规,既不真实,也不深刻,不是吗?   他说到思路贯通处,眼睛里都扬起笑意,很是温润好看。   蒋麓静静看着苏沉,始终没有接话。   苏沉用纸页碰了他一下,扬眉道:“所以?”   “我有没有说过,”男人撑着下巴仍在看他:“你这个样子特别性感?”   “……?” 第156章   一见到倪宴本人, 苏沉和蒋麓对视一眼,明白就是他了。   照片会弱化一个人的多层次气质,可真要和这位先生聊上几句, 契合感便会油然而生。   这几年里, 苏沉陆续拍了四部电影, 期间遇到过不少合作上的困扰。   最初第一部爱情喜剧里,他的情绪状态另一方接不住, 直接导致细腻的感觉扑空。   后来再出演别的角色,如果对手戏演员对角色的理解过于浅表,最终合作出来的效果一样会不上不下。   可倪宴这位老演员, 你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会立刻明白,这人很有想法。   他的五官很深,眼眶立体, 显得目光浓而有神。   谈吐寒暄时, 闲杂琐碎的话并不会很多,开篇直接从角色聊起。   比起其他演员,倪宴没有问戏约里是否镜头多, 报酬如何,造型是否讨巧。   他第一个问题是, 老恩师这个角色有没有杀过人。   苏沉听到这个问题, 笑意浮在唇边, 稳稳地抿了一口清茶。   蒋麓坐得更规矩了一些, 予以回问。   “您觉得,杀过人和没有杀过,演起来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不同。”倪宴淡然道:“宰杀牛羊尚且会因哀鸣不忍, 如果是杀过人, 眼神气质都会被异化。”   而一个杀过人的情报工作者, 同时兼任负责教书育人的高中老师,效果会进一步复杂。   他身上应当具有儒气,又要有能让人隐隐觉察的危险感。   能在一个角色里多面挑战难度,已经让倪宴感觉到舒适放松。   几番聊完,双向选择的结果已是显然。   蒋麓不多犹疑,示意陪同的副导演同老先生签署合同,在片酬和自由度方面都很是宽容。   倪宴对他的邀请亦是欣喜,很快签好了字,道了一声合作愉快。   “另外,一个小提示。”   “您说。”   “这位朋友,似乎对白素泱这个角色准备了很多。”   “是的,”苏沉此刻才开口接话:“您是看出来,我缺了点什么?”   倪宴笑着颔首。   “你视力太好,反而演得不真。”   他一句话点破细节,苏沉都听得很是诧异。   在今日茶会里,苏沉都坐在副位喝茶不语,全程落在倪宴眼里,一样是在斟酌评定,如同确认他是否能成为同等的好对手。   倪宴说完这句话,从胸袋里掏出一副折叠眼镜,拿食指点了下自己略有凹痕的鼻梁。   “不仅仅是皮肤上的痕迹,还有戴和不戴时不同的眼部习惯动作。”   苏沉神色欣喜,当即道了一声谢谢。   签下这位重要配角,胜算显然又多两成。   消息传到两位经纪人那里,老吉跟铃姐都松了一口气,问那现在是不是能提前开机了。   按常规剧组的习惯,万事以省钱为上,日子能赶则赶,多拖一天就多一天花钱。   现在眼看着到了17年6月底,音乐做好了,布景搭完了,主演配角选到位了,咱们是不是终于可以开整了?   这回没等到蒋麓解释,苏沉自己挡了回去。   “不急,还缺很多东西。”   铃姐自己开车去新基地看了好几次,眼看着道具组把爬山虎都移栽好了,好像一应俱全,什么都不缺。   苏沉陪她过去逛了大半圈,最后停在主布景之一,旧高中的教室前。   “你现在看到的这些路灯、野花、旗帜、桌椅,都是电影的皮肉。”   “最深里的骨骼,得一寸一寸的磨,一处一处的量。”   周金铃听得诧异:“还要怎么量?”   “视听语言。”   一部电影有两套语言,一是剧本台词,二是画面音频和剪辑呈现出来的综合效果。   常规情况下,苏沉作为主要演员并不用操心这份该有摄影师和导演的独有工作。   但他在蒋麓身边呆的太久了,久到在重光夜拍第七部时就半睡半醒地趴着桌边看蒋麓画每一集的分镜简图,久到听得懂「推拉摇移跟,升降俯仰甩」之类的摄影鬼话。   所谓画分镜,即是画四格漫画那样,把电影的每一幕站位光影都简笔勾勒出来。   有的导演用笔工整,有的导演喜欢诙谐涂鸦,一系列的详细输出为画面定下基调,再由演员和摄影师共同拍摄出成品,衔接成完整的故事。   苏沉决定了一件事,便绝不会轻易反悔。   他抱来大摞分镜绘画本,联同剧本副本一起进了蒋麓的工作室。   蒋麓的手压在电脑屏幕上,最后确认了一遍。   “你准备好了?”   “好了。”   “那来吧。”蒋麓笑起来:“我们一起。”   他们如同在联手创作一部漫画,一本画册,从故事的帷幕开始画起,用最简单的线条来设计全场的构图效果。   电影的第一幕画面,从第一位校工被侵略处决开始。   在画面还没有亮起时,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是学生嬉闹时的脚步声。   上课铃叮铃铃的急促响着,老师瞧着教鞭示意孩子们赶紧回到座位上。   也就在这个时候,枪声迸裂而出,军队毫无预警地冲入学校里,粗暴撕裂这里的平静。   懦弱怕事的白素泱,彼时还躲在教员室的角落里,连老恩师进来唤他,都哆嗦着不敢冒头。   “在这种时候,我们需要用到单点透视。”   蒋麓的笔在人物面前画出菱纹窗格,用箭头示意他踉跄着从桌下爬起来,看窗外斜晃而下的被绞死的社工。   画面自他收缩的瞳孔开始,一寸寸地自窗内向窗外拉远。   从凌乱鄙陋的教师办公室拍到墙外爬山虎上的血迹,乃至校园里极为突兀的列队士兵。   一如他的人生被拽进这样的漩涡里,是全然血淋淋的生不由己。   纸面文字的二维,被画面深浅勾勒出三维,最终再加工到现实影响里,成为真实影像。   苏沉浸入这种创作时,崭露的热情丝毫不输蒋麓。   他们两人的视角截然不同,一人是统筹摄影角度的导演思维,一人是面对二到八个机位的演员思维。   也正因如此,当才华和情感得以交叉碰撞时,火花四射飞溅,像是此刻才活到最尽兴处。   他们开始争论,又或者一起陷入苦思冥想里,做一道又一道没有绝对答案的题。   当主角爬过淌着血水的管道艰难逃生时,路线该是匍匐着向上,还是绝望的向下?   他在屏幕之中,应是膝行肘移地离观众越来越近,还是横截面拍摄,让人们可以看见全貌?   当战车碾过灰烬里的佛像时,路旁孤苦无依的幼童应在嚎啕哭泣,还是麻木到面无表情?   天气的阴晴雨雪,树叶的繁茂疏密,一切都落在笔尖纸面,又同时是他们共同交融的精神世界。   封闭简单的工作室只有三十五平米,可脑海里的世界绝无边际。   工作室里常常有旁人出入,一会儿是服装师抱着制式各一的帽子问哪款更像进步青年,一会儿是道具师拿着蜡烛台和煤油灯来,说他们又吵吵起来了。   所有人都发现,老板和他家那位,现在真是投入百分百的工作状态里,像是两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蒋麓能一边画画一边跟服装师讲帽檐衣领该怎么改,嘴上条理清晰,笔上一丝不乱。   苏沉更是记忆力好的惊人,不单是记得剧本里每一个小到不起眼的细节,还能背出参考资料的准确年份,把编剧自己都糊涂着的军械型号讲得明明白白。   而他们两人手边堆叠的文稿画稿,眼见着与日俱增。   从故事的开篇,到故事的结束,双眼灰白失去光明的白素泱躺在牢狱的污水里,以死前的笑容听一场注定的黄昏,统共画了六百七十二镜。   最后一张画完时,像是整个拍摄过程都被预演了一遍。   苏沉打开分镜本时,窗外原本还是七月夏日。   本子再一合上,世界已是大雪纷飞。   六百七十二镜,他和蒋麓整整画了近千幅机位调度和立体取景图。   他再看每一幕戏的剧本,能透过文字看见电影画面最终呈现出来的样子。   青年看着夜色里灯光下纷飞的大雪,像是怔怔地把全部过程都回顾了一遍,然后喊了一声蒋麓。   蒋麓在喝咖啡,很快回应一声,看向他的背影。   “我有点变了。”   蒋麓面露欣喜,仅仅是看似敷衍的唔了一声。   “我是说,戏路变了。”   苏沉还没有演,但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以前我演戏,是由内向外,全凭共情钻进角色的皮囊里,然后感受他的全部喜怒哀乐,演出那个角色的灵魂。”   “可是现在……”   现在,真的变了。   他再看剧本时,世界变得由外向内,像是一个人功法逆转,能够脱离出角色,以更远的距离去凝视整体。   一笔一画,一景一镜,深刻积累出上帝视角,让他能掌控角色的同时,漂浮在更高处,不再被单向牵制束缚。   苏沉说到这里,转身看向蒋麓。   他们在偏远郊区的拍摄基地里住了大半年,这里荒凉空旷,除了工作别无他物。   他们睡在简易的折叠床里,围着每一处街道建筑走了无数遍,几乎能默画出每一处青苔泥瓦的形态。   能不求报酬的做到这一步,仅仅是凭一颗赤子之心。   简单真诚,纯粹到没有半点杂质。   此刻察觉到勤恳所给予的礼物时,青年整个人都焕发着光彩,像是骤然挣脱开瓶颈,已能睹见更高的境界。   蒋麓靠着椅子回望而笑,很轻地点一点头。   “现在才可以说,我们终于要开拍了。” 第157章   恰好在一切准备就绪的节骨眼上, 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林久光出柜了。   2017年金梧桐奖颁奖礼结束的当天,林久光被爆出恋情新闻,直登微博头条。   很快, 流量明星戚麟和新晋影帝江绝随之出柜加官宣, 进一步引爆网络热点, 短短几分钟里相关微博就有五万多条转发。   时国同性婚姻法颁布在即,据说2020年就将正式全面放开。   虽然还有三年, 很多条例也还在修订当中,可热门明星接连出柜的事一样震动了整个娱乐圈。   林久光这人,做事是真的莽。   怼私生怼狗仔, 公开半公开的都得罪过很多人。   可他确实行事坦荡直率,反而也能引起大量的共鸣和好感。   他和恋人一公开恋情,又有江绝戚麟随之响应, 陆陆续续有更多人发出声音, 不再隐瞒自己的取向和恋情。   消息传到苏沉蒋麓这里时,两个人都愣了一会儿。   林久光……不是个小屁孩吗。   他们跟他演戏的时候,他刚刚读初一来着。   苏沉坐在森林般的纸堆里, 掰着手指头跟蒋麓算。   他们拍重光夜第六部的时候认识了久光,现在一晃过了六年, 人家都上大一了。   蒋麓还停留在固有印象里, 语气像是撞见小朋友早恋。   “他居然在读大一?”   “咱们都已经大学毕业了。“苏沉笑道:“怎么这么一说, 像是我们要老了一样。”   自从开了这个头, 一连几天都有知名演员网红公开出柜,微博服务器被狂乱考验着各维度的承受能力。   颁奖礼上苏沉哮喘病发,蒋麓公开把他抱走时已经没有再顾虑过所谓的流言。   他们本就是恋爱关系, 哪怕在住院那天公开也没什么。   现在如果就着这个热点跟着出柜, 反而显得有些刻意。   苏沉先是跟林久光打了个电话, 听见那边乒乒乓乓的麻将声时放松了很多。   “听着还行,有朋友在陪他。”   蒋麓松了口气,用关切又有些青涩的目光看着苏沉。   “我们……”苏沉拖长声音,眼瞅着蒋麓支棱起来,又一改口:“给他点个赞吧?”   “现在突然提这件事,像是在炒作你的电影。”苏沉解释道:“风气一开,之后机会也有很多。”   蒋麓已眉开眼笑地过来亲他,很好满足。   “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于是,微博久未上线的两位齐刷刷上线,一起给林久光的出柜视频点了个赞。   他们两消失了快一年,期间低调到连狗仔都找不到人。   突然出来还给同一条微博点赞,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这个时间点上,别说他们两人的粉丝,各派各方的粉丝都已经吃瓜吃到晕头转向。   大批人在艾特自家正主,说要出柜就出,凡是不出默认卖腐圈钱。   有唯粉在哭天抢地,大概都是出自亲妈粉或女友粉视角,一时间还不能接受世界的剧变。   也有理性人士出来呼吁,不要跟风蹭热点,大家尊重自己就好。   苏沉点赞的时候,蒋麓还顺手给林久光评论了一条。   @蒋麓:牛啊兄弟。   @林久光回复 @蒋麓:笑死,喜气分你一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粉圈里的很多人本身也是拉子或者gay,有好事者直接搞了个‘gay圈天菜’和‘姬圈天菜‘榜单,喊话收留心碎打投人。   “来为你家猛1投票了!!”   “异性恋不服!!我要去搞个国民男友榜!!!”   “国民男友榜带我一个!我哪个榜都要把我本命投到第一!”   “那有没有国民儿子榜,我想当他爸爸……”   “楼上笑死,也不是不可以!”   苏沉给品牌方回消息的空隙,微博弹了一条消息出来。   【网友热评最佳男友榜!看谁入围前三!】   他信手点开,迎面看见蒋麓超自恋表情的自拍照,以及自己的侧脸。   两人刚好排名第三第四,票数差的不多。   苏沉看了一眼继续画镜头效果图的蒋麓,随手给他投了一票。   系统弹出提示。   【是否将应援发布微博?】   手机默认打勾,青年凝视了一会儿,没有取消,笑着点了确认。   他突然能明白蒋麓每一次的雀跃。   如果能告诉这个世界我有多爱你,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好像都远远不够。   苏沉把手机放到一边,走到蒋麓身边,双臂环绕着他的脖颈,亲了一下他的侧脸。   蒋麓被亲的在笑,用笔尖点了点铅笔绘制的简略效果图。   “快夸我聪明。”   “嗯?”   “先前审问戏这里,我们觉得拍的太常规了一点,讨论过好几次。”   蒋麓抽出前几份分镜图,苏沉会意坐下,拿过一根铅笔圈点画面中过于空旷的部分。   “先前讨论的结果好像是多弄一些刑具,把画面切割出前中后景。”   “我想出一个更妙的点子。”蒋麓的眼睛亮而有神:“双面镜。”   苏沉怔了一下,即刻点头表示赞同。   “我们可以把镜子放在这个位置,”他支起身,用红色铅笔画了个圈,用箭头标出转动轴。   “审问时你有正反打的镜头,镜子同时映出每个人在明处和暗处的不同表情,可以让读者猜正派和反派里是否同时存在内奸。”   他们来到审讯室里,示意道具师加装旧时代风格的旋转镜。   为了建立逻辑,苏沉示意他们把大照灯搬来,以改造成强光刑讯的加强版。   届时,刑讯逼供的人翘着长靴坐在暗处的皮椅里,镜面旋转时有刺眼强光来回照射,旋转时光线如同闪烁刺激,以高温强光里不断瓦解人的意志。   道具师本来腹诽一句沉哥你很有刑讯天分啊,转念一想,不对啊,被刑讯的不是您自个儿嘛。   您对自己也是真能下得了手……   此刻苏沉穿了件白衬衫,双手后缚着坐在审讯椅上,由蒋麓手执灯罩将强光打在他的脸上。   青年仰着头,脖颈修长,锁骨微露。   过度光亮刺过来的一瞬间,他眸子微眯,露出心甘情愿的苦笑。   他演叛逆一面时,会把人内心的嗜血欲望都勾起来。   太纯净的人如果流露出痛苦一面,会是什么样子?   失控的时候,眼泪都流到嘴里,痛到整个人想蜷缩起来,又被枷锁控制着紧紧绷着身体……   血痕会汩汩从伤痕里洇出来,如幽深黑暗里绽放的玫瑰花。   蒋麓把灯罩摇过来,过一会又晃过去,此刻眼睛不知道该看哪里。   青年堪称驯服的自缚在椅子上,处于入戏和清醒之间的半游离状态。   可越是如此,橙红或冷白的光扑在他的脸上,映得睫毛都在微微泛光。   苏沉眯着眼睛,问道:“不是说模拟刑讯吗,怎么没凶起来。”   是没法凶。   而且心里涌起些邪念,想对你多做些什么。   蒋麓把强照灯移开,过去给他松绑。   “对视力不好,不玩了。”   苏沉乖乖翘着手让他解绳结,半晌道:“我偷偷给你投了一票。”   蒋麓正胡思乱想着,没有立刻听清他在说什么,有点茫然地应了一声。   “微博有个国民男友的排名,”苏沉眨眨眼,像是在奖励他对自己的温柔体贴,也可能是在讨要奖励:“我用大号给你投票了。”   蒋麓这才反应过来苏沉在说什么,快速拿起手机打开微博。   评论转发长期有几十万条,他很少点开。   一搜关键词,活动截止还有六个小时,自己的头像已经被投到第一名。   他呆了下,紧接着看见苏沉排到第三。   蒋麓炸毛:“凭什么我第一你第三!咱们得并列第一!”   苏沉凑过去看,瞧见一个叫霍刃的排在第二,长得确实很好看。   微博热搜居高不下,但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们知道粉丝会争论或欢呼,知道更多的人在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给出友好或充满讥讽的评价。   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快乐的谈恋爱。   快乐到像是过去十几年里的相处细节都变成珍藏满满的糖,如今每次碰触对方的爱意时都心满意足。   也就够了。   电影开机仪式定在2017年的1月1日,预计拍摄时间约9个月。   电视剧和电影开机仪式的祭品有所不同,倒是老道士生意红火得很。   这位道师是卜老爷子的御用开光师傅,从《重光夜》第一部一直接活儿到现在,因为主持过几部电影前后大红大紫拿了奖,更被人信奉灵得很。   只是这一次,从团队到场地,一切都变了。   他们再也不是立足于渚迁,导演熟悉的剧本,与认识的所有老演员一起合作。   像是重新站在起点,以老玩家的姿态,再一次找赢的感觉。   蒋麓持香三拜,敬香之后朝天地敬了一杯酒。   他转身看向身后的苏沉,以及苏沉身后凝神肃立的数百人。   苏沉上前一步,以唯一主演的身份沉默敬香。   道士唱和着良辰吉日的吉利话,香炉里青烟直上,直冲日光。   两人并肩看着神像,再度鞠躬。   我们不属于校园,不属于娱乐圈,也不属于任何热闹的圈子。   只有我们两人,共享着同一片精神领域,即将打开期间新一扇的大门,去看更广阔的天空。   此刻,人群后有小孩惊叫一声。   “你们看,天上有大雁。”   成片鸿雁在云间飞过,许久后消失在天色尽头。 第158章   拍电影和拍电视剧的区别, 像是准备一份米其林大餐与年夜饭。   年夜饭自然是要荤素搭配品类齐全,食材繁多菜式复杂,需要应对的食客囊括全年龄段。   而米其林往往量少品精, 概念设计的占比更多, 也更注重一勺珍馐送入唇舌之后, 前中后不同口味的品调。   苏沉作为主要食材之一,在面对蒋麓这个总厨的时候, 偶尔面前还是会闪回《重光夜》拍摄时的记忆画面。   他如今随身带着那一块血珀,像是终于得到最本质的安抚和陪伴,游离状态会比从前好的多。   电影荧幕会放大演员的五官细节, 让观众更清晰地看见每一幕里发生了什么。   他再一次在监控屏里看见自己的脸时,会微微惊讶。   ——白素泱,像是活的。   上一个能给苏沉这样强烈冲击感的角色, 是元锦。   他每一次隔着监控屏看见暴戾或阴鸷的元锦时, 都会因为自身性格和角色察觉很大,看着自己的面孔说出那样的话,做出那样的事, 格外的违和。   这一次的白素泱更是如此。   角色在被表演之前,已经被充分的解构重组过无数次, 由繁复的故事寻找出那一抹真实感。   他最初是懦弱的、利己的、一声不吭的闷钝读书人。   第一次见到军队闯进学校里, 公开处决教师的时候, 他甚至恐惧到没法对此感到愤怒。   而是像微小又惶恐的田鼠, 努力看顾着所剩不多的粮食,在慌乱抉择自己该不该逃跑去更安全的地方重新生活。   紧接着就是第二次,恩师死在自己面前。   倪宴演老恩师这个角色时, 目光很钝, 把锋芒都用迟缓的举动伪装起来。   如同用皮革裹住刀刃, 以在敌人面前隐藏自己的杀意。   他本人健步如飞、声音洪亮,但在表演的时候老态龙钟,连眉毛的颤动都无比真实。   也正因为倪宴的表演,苏沉能更快进入状态,演出那种徘徊又文弱的状态。   他本人视力良好,目光清澈,本不需要银丝眼镜这样的装饰。   戴上以后,仍然显得太清俊了,有些像贵公子,而不是穷书生。   于是银丝眼镜改成了有些斑驳的铜丝眼镜,而且眼镜被刻意弄上了水渍,不要显得太干净。   棉袄衣衫也是如此,导演仔细盯着灰尘的含量,太多显得肮脏,太少显得精致。   白素泱整个人,最初就要处在不上不下的夹生状态里。   第一个月,苏沉演完开头的内容,每次都会看样片很久。   他真心能感觉到,白素泱活着。   白素泱存在于另一个平行世界里,在犹豫不决地挑着鸡毛菜,在被学生们闹腾得直皱眉头,还不敢挥舞教鞭呵斥他们安静。   他在镜头前都不用太过‘脑子’,像是纯粹把躯体借给这个角色一用。   场景是真的,画面是假的。   机位摆在不同位置,有滑轨在缓缓地推移。   如果要拍旋转镜头,还有可能直接做一个圆形转轴,摄影师坐在近处由机器平滑推行,演员在圆心里无视他们的存在,自顾自的表演。   可即便如此,苏沉一睁开眼,看见教室、校舍、布告栏上的海报,一样会处在两个时空的交界处。   他好像重新在融入这里。   他在变得清醒又平静。   紧接着是第二个月,第三个月。   倪宴的状态非常好。   他演老恩师就义的那场戏,看着时间很快,拍摄可能每一趟要三十分钟,剪辑之后能留十五分钟就不错了。   可这么一小段,为了电影质感,最后拍了接近三个星期。   第一次老恩师就义的时候,旁观的剧组人员都看得热泪盈眶,共情很深。   但是一天至少可以拍七次。   一个星期可以拍四十次。   看一个人,以不同情绪,不同方式热血倾洒的死去,看到最后人都会变得麻木。   老恩师死了多少次,白素泱就目瞪口呆浑身发抖的看了多少次。   中途有一段时间,苏沉演得后脑勺发疼,感觉自己再演下去真是要吐了。   他直说出来,蒋麓点了根烟,说缓一缓。   缓一缓再来。   于是去呼吸新鲜空气,去洗脸,去强迫自己进行‘缓一缓’的活动,然后继续再来。   有的画面,不到第三十次,五十次,演员永远不会被启发其中的灵感。   直到这个时候,苏沉才反应过来,大学本科的四年生活对他们而言,果真像过家家一样。   他们参与其中,但真的没法融入。   其实在毕业大戏的准备里,班里的学生们都处在焦虑又雀跃的状态里。   同一场戏,翻来覆去的打磨十遍,二十遍,有人就已经要演得发疯,没法控制自己的状态。   他们当时坐在候场区,随时被导演叫,随时过去演。   是真的已经司空见惯了。   毕业大戏的那天晚上,绝大部分年轻演员迎来第一次大规模演出,在台上青涩或勇敢的表现自己。   那些学生脸上期待或兴奋的笑容,演出之后的雀跃,却是他们两人少年时代早已尝过千百遍的甜酸。   苏沉回过神,揉一揉眼睛,却因为刚才拍戏时手上沾了尘土,弄得眼睛痒而刺痛。   他有些迷蒙地又揉了一下,突然被蒋麓喊住。   “苏沉!”   “什么?”   “要你刚才那个样子!”蒋麓远远对他喊道:“就是这种,大脑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身体却本能感觉到刺痛的表情!”   苏沉哭笑不得,戴好眼镜应了一声。   再拍下来,倪宴都看得连连点头。   “值了。”老人家认真道:“为了你这么一次揉眼睛,前面那些天,全都值了。”   老人家杀青的这天,剧组团建吃了场火锅。   拍电影之前,苏沉在反复看剧本以后,有很多猜想和理解。   他一开始习惯性觉得,革命电影总归是悲壮的。   就像老恩师被杀的时候,激昂悲痛的管弦乐会随之响起,催人泪下。   澎湃,大气,豪迈,壮阔,这个类型的片子好像都是这样的。   可是蒋麓前后拍摄的时候,反而在片场用的音乐很少。   要知道,在拍电视剧的时候,为了让演员能快速理解剪辑配乐的节奏情绪,现场经常同步播放主题曲或其他配乐。   旋律一响,角色再说些什么,都显得会很有宿命感。   现在他们再进行拍摄的时候,反而很多场次都很寂静。   这种寂静,在苏沉踏入热闹哄哄人声鼎沸的火锅店时才骤然反应过来。   团建的夜晚里,倪宴在举杯和所有朋友们告别,编剧们喝的脸颊红红一个劲笑。   苏沉靠在蒋麓身边,在耳边什么都听得见什么都听不清时,忽然用手肘碰了碰蒋麓。   “再来点可乐?”   蒋麓给他夹了一筷子白喉。   “想吃点别的吗。”   “倪宴杀青那场戏,你是不是不打算用配乐?”   “哎?”   蒋麓思考了一会儿。   “其他的戏,有可能用,但是那场戏肯定不用。”   苏沉怔怔回想一遍,很用力的点一点头。   “你做的对。”   “麓哥,这里真的很对。”   他在咀嚼他漫不经心的一笔,灵犀相通时眼里都是笑意。   敢问,在真的意外发生时,在剧烈冲击来临时,现场哪里会有大提琴的悲鸣,小提琴的合奏?   在目睹至亲挚爱痛苦离世时,除了破空枪鸣声之外,怎么会有复杂旋律在渲染放大人的情绪?   没有配乐,画面会变得粗糙平淡。   而且越是这样,越考验演员现场的原声台词。   这时候做的减法,反而才足够动人。   那场死亡太仓促了。一下子人就没了,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杀人,拖走,前后只要几分钟。   反而是独自回家以后,在寂寥月光以及狭窄窗棂下的独坐时,音乐才会缓缓响起。   像是一个人发现自己还有心跳,还会愤怒和恐惧。   妙,太妙了。   这是白素泱整个人生的转折点。   他在深夜里坐到麻木,像是反复咀嚼着老师是革命者的事实,踉跄着站起来,去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隐秘地点。   老恩师其实有两个家。   第一个家,是南柳树路旁小巷子里的平房。   屋瓦破到会漏雨,仅有四十几个平方,狭窄且没有阳光。   第二个家,则是白鱼河边的小草屋。   老爷子没有太多爱好,无课时偶尔去钓钓鱼,有时候入迷了来不及回家,就在草屋里将就着睡。   白素泱的生活简单平淡,也并不会同其他年轻人一样去舞厅戏院里消遣。   他会陪老先生在河边坐很久,看低飞的白鹭,或者捡一块石头扔出去,静静发呆。   老头儿调不着鱼的时候,半开玩笑地说,这种破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会来。   “等我死了,你就把这里拆了。”   他深夜里提灯而去,拆开朽木枯草搭成的草庵,昏暗夜色里,摸到地图的一角。   以及所有秘密的第一个线头。   线头的另一侧,是战场,硝烟,粮草弹药库,化学药剂库,以及如蛛丝般铺开的,半透明的情报网。   电影里,与世无争的白鱼河在南,血与泪的战场在北。   那个年轻而笨拙的青年教师,背负着厚重的秘密,竭力保住自己的命,从南一路往北。   他没有联络人,又差点被看似温厚的战士绑走,在黑白莫测的世界里仅凭自己的力量去北战场。   但在现实里,片场其实就隔一百米。   用火车或飞机才能抵达的漫长距离,其实只有一百米。   “爆破点都确认好距离没有?”   “现场疏散!!群演等会走位看清楚方向不要乱跑!!”   穿着厚重军服的人群缓慢挪动着,跟随场务和副导演的指引迈步向前,长蛇般蜿蜒行去。   “等一下现场轰炸声会非常大!所有人看信号灯!再说一次,无关人员清场!”   苏沉趴在山坡上,任由蒋麓蹲在自己旁边。   他们身后有摄影师在调整机位,也有人匆匆地跑来跑去,汇报不同部门的情况。   “蒋导!十分钟后可以开始拍!爆破师就位!”   “服装部门临时要调整下部分群演的军服,需要再等二十分钟!”   “道具师说木枪有点掉漆,好像跟服装师吵起来了?”   蒋麓三言两语安排完对策,顺手给苏沉背上放了个松果。   苏沉:“……”   “你不要干扰我进戏。”   “你听见了,还需要二十分钟。”蒋麓慢悠悠道:“你要不别趴了,先起来坐会儿。”   苏沉刚要说话,蒋麓又捡了个松果,放在他肩头。   您在装饰圣诞树呢。   苏沉瞪过去一眼,蒋麓忍笑逗他。   “圣诞树弟弟,不要乱动可以吗。”   他们在山坡上等了半个小时。   确认过爆破就位,群演就位之后,信号灯由红转绿,示意两方军队在壕沟掩体前开始混战。   尘土接连被炸开,轰到半空中扬起混沌的土雨。   有坦克在枪火里蹒跚开过,泥浆里蔓延开血水,映着人重重倒下的身影。   副导演喊了声开始,侧方位里的镜头也同步开始拍摄。   白素泱在战场的边缘艰难前行,是镜头里偌大战场外渺小的人影。   摄影师全神贯注地操控设备,爆破师精准控制着每一个点的引发炸裂,一切都进行的有条不紊。   直到有人骤然变了脸色。   “那边怎么有孩子?!”   话音未落,更多人注意到松树林深处提篮子的小孩。   看衣着打扮,像是附近村子里的留守儿童,此刻在愣愣的看着远处战场的激烈状况。   可他身边不远处就有爆破点!!清场的人怎么没注意到这里有孩子!!   副导演登时急了,吩咐信号灯赶紧打红。   “把那个小孩抱走!!千万别出事!!”   旁边更是很多人跟着在喊,让那个男孩躲开。   但是现场已经被炮火声压住了全部声音,男孩第一次看见半山腰外的混乱场面,更是看得目不转睛,根本不知道危险的到来。   信号灯迟迟没有转红,网络信号被干扰到接收不良。   爆破很快要到这边了!!   蒋麓意识到什么,上前几步厉声喊了声苏沉。   苏沉已经快速起身,一个翻滚把那个孩子抱走,下一秒爆破在五十米外轰然炸开!   藤草篮子被震飞到不远处,野果子撒落一地。   “苏沉!你没事吧!!”   “停下!!快点停下!!”   信号灯在延迟后才转绿,炮火声慢了十几秒终于停下来。   苏沉滚的满身是泥,把小孩护在怀里。   男孩有点懵。   “你,你是谁啊。”   苏沉被土溅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艰难道:“你受伤了吗。”   “没有……”男孩摸索着站起来,想要扶他,这时候才突然反应过来,吓得直哭。   一片混乱里,众人冲过来扶起他们两个,确认有没有被飞溅的沙石弄伤哪里。   又过了几十分钟,才有个老奶奶急匆匆地过来找孙子,吓得魂不守舍。   蒋麓吩咐副导演去安抚那家人,自己带着苏沉回房车里,不放心的看了又看。   随行医生本来等在战场区准备看顾意外受伤的群演,没想到反而是边缘区出了事情,急匆匆地赶过来,按导演吩咐先检查男孩状况,确认没事以后再去看苏沉。   青年全程一声不吭,直到这个时候才挽起裤管。   “我腿疼。”   医生脸色一变,当即触诊确认。   结果是疑似骨裂或骨折。   “走,去医院,现在就去拍片子!”隋姐心疼得直跺脚:“你冲那么快倒也顾着点自己啊!不要命了!”   “也算见义勇为,”苏沉苦笑:“下次注意。”   “别有下次了!祖宗!”   他们不敢随意挪动他,哪怕现在人暂时还能行走,也怕之后进一步移位加剧问题。   于是不顾伤患本人的抗议,直接上了担架,叫车子一路拉去了医院。   X光结果出来,是左腿撕脱性骨折。   “通俗来说,是你在猛然受力或发力之后,让韧带肌肉附近的骨质撕脱,”医生指了指灯架上的X光片,又道:“你这个创面不大,但还是要固定一下,之后好好休息。”   苏沉松了口气,放松道:“你们也听见了,是小问题。”   经纪人隔着电话吼回来:“骨折怎么可能是小问题!!”   伤筋动骨一百天,隋虹快速办好了住院手续,准备把人推走了。   但在石膏打上之后,苏沉试探着拄着拐杖走了几步,看向闷头抽烟的蒋麓。   “我们就这么拍吧。”   隋虹差点没拿住手里的病历本。   祖宗!你考虑一下你自己!!   蒋麓又抽了一口,没有说话。   苏沉拄着拐杖小步挪在他旁边。   “我不是赶档期……我是觉得……”   “好。”   蒋麓答应的一瞬间,潮哥也露出要疯的表情。   你们一个两个!!清醒一点啊!!   苏沉他骨折了——骨折了!!!   拍个鬼啊!!   蒋麓看向助理,把烟按在垃圾桶上。   “我们直接雇个骨科大夫,全程跟着确认他不要做影响局部恢复的动作。”   “该吃药吃药,该针灸针灸,就着这个状态继续拍。”   苏沉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快速道:“白素泱被炸伤的戏份等我好了以后再加。”   “用替身。”   苏沉试图反抗,目光与男朋友对视时还是弱了下来。   ……好呗,听你的呗。   旁人觉得太过,跟着在劝。   “蒋麓,我们电影没那么着急,我们不赶着这一会儿对吧。”   “是啊是啊,沉沉虽然伤的不重,但最好还是养一下吧,放个小假。”   苏沉却快速摇一摇头。   “不是为了赶时间。”   “我们时间很宽裕,如果快的话,可能八月底就拍完了。”   蒋麓颔首,解释道:“沉沉跟我想到一处去了。”   “白素泱,他怎么可能不受伤?”   “他受伤了,这个故事就结束了吗?”   他拄着拐杖,坐着轮椅,也一定会执着地完成最后使命。   苏沉想就这样继续演,蒋麓仅仅思考了十秒钟,就点头答应。   他陪他疯。   消息传到经纪人耳朵里,也一样传到了制片人和一众有关人士的耳朵里。   人们都没法理解,觉得这样太过火了。   像是蒋麓不管不顾的胡来,苏沉还不要命的陪他一起胡闹。   其实事情截然相反。   苏沉他兴致反而起来了,蒋麓在陪他。   在看护着,纵容着,理性又疯狂的陪他。   他们真的在短暂休息几天以后,继续着全程的拍摄。   骨科医生签过保密协议后全程在片场旁边进行动作指导,成为本剧组的又一大特色。   别的剧组都是有常驻的科学指导武术指导舞蹈指导,独有这个剧组存在骨科指导!!   骨科医生亲自教病人怎么拄着拐杖演戏,演多久了必须休息,绝不绝?!   离谱!实在是离谱!!   九个月里,白素泱就这样在镜头里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他健康过,病弱过。   瘸腿蹒跚过,目盲失明过。   最后在监狱里,听一场风声传来的黄昏。   落日是新时代的又一场开始。   剧组的上百人,眼睁睁的看着这个理应被追捧宠爱的主演,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在暗巷里逃离,在人潮里逆行,蹒跚着追逐月台列车。   观众们怎么会信,他是真的骨折。   又有几个人会做到这一步,演到这个程度呢?   杀青的那一天,苏沉走路仍需要有人扶着。   骨科大夫站在人群里一起为他鼓掌,看得感慨。   自己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需求,要帮忙照顾这样的病人。   他演得很好,真得很好。   接下来的日子,终于渐渐走向平淡。   苏沉被接回父母家,开始三天两头的喝各种骨头汤补钙。   虽然他努力跟家人科普,自己只是边缘骨折,问题没有那么大,但眼看着还是养圆了一圈,比从前更显得可爱。   蒋麓跟一众剪辑师扎进后期制作的深海里,偶尔被亲爹亲妈强拉出去散散步透透气,被迫欣赏父母如胶似漆的新婚状态。   特别的是,他们收到了来自乡下的特别礼物。   先前爆破戏后,老奶奶为了感谢苏沉救了她孙子的命,每个月都会杀鸡炖汤亲自送过来。   后来剧组解散以后,他们互相没再联系,但是蒋麓和苏沉都给小孩签了个名,临别前鼓励他好好读书。   小孩闷头努力,考了个全班第十,欢天喜地的写信过来跟哥哥们报喜。   邮件里附带满满一兜子的新鲜野果,都是他和奶奶摘的。   一口咬下去,酸酸甜甜,清脆多汁。   电影最终定档,确认在2019年的6月20日上映。   巧的是,这部电影的主题曲《夕声》,演唱者是当时的国民男友第二,霍刃。   夕声,既是黄昏时的声音,也音同‘牺牲’。   曲子写的低郁动人,故事感能清晰的浮于眼前,让没有看过电影的人都为之停步驻留。   百般准备,百般折回,终于到了上映的当天。   蒋麓和苏沉去看了午夜场。   他们坐在一众情侣里,手牵着手,拉的很紧。   午夜场里座无虚席,最初到处能听见吃爆米花的声音,因为前期的喜剧效果,还时不时有人在笑。   渐渐的,人们在叹息,抽气,然后有人在流泪,有人在深呼吸。   苏沉本以为,自己会很在意场内观众们的反应。   但当他坐在观众席里,电影屏幕里的故事开始时那一刻,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电影只有在完成剪辑的那一刻,才能呈现最终的样子。   苏沉想过很多次,最终会有什么样的滤镜色调,什么样的镜头呈现。   直到亲眼目睹,从第一分钟看到片尾落幕,他都久久没有缓过来。   只是握着蒋麓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电影实在太好了。   他说不出话。   这是他第一次看自己演的电影,像是重回新人状态里,忐忑地验收着最终的结果。   整个故事流畅自然,每一个画面都拍的恰到好处。   没有过分强调,没有过分煽情。   朴素自然的时候,能触动人的内心深处。   浓墨重笔的时候,亦是当之无愧的史诗。   灯光亮起,观众们纷纷起身离场。   霍刃的歌声回荡在放映厅里,清冽低沉的嗓音很有质感。   清洁工陆续进场,清扫时会好奇的看看仍然坐在中央位置的两个年轻人。   蒋麓其实也是第一次看恋人演的电影。   他有些紧张地问,感觉怎么样。   苏沉转头望向男人,低头亲了一下手背。   “我很喜欢。”   我只是发现一个秘密。   你的镜头在说,你有多爱我。   漫长的演职员表还在不断的往后播放。   清洁阿姨咳嗽一声,提醒后面没有彩蛋。   蒋麓笑着点点头,说他们就是想再坐一会儿。   “沉沉,我想坦白一件事。”   他酝酿了一会儿,低声道:“你戴着的那块血珀,其实是假的。”   苏沉点一点头,笑着说我知道啊。   蒋麓愣住。   “你……知道?”   “陪伴我九年的东西,我当然知道。”苏沉拾起锁骨前坠着的虹彩宝石,垂眸笑道:“它不是那块,触感和颜色都不一样。”   蒋麓久久说不出话。   “但是我能接受它,和你赋予它的意义。”   苏沉看着蒋麓,目光温柔。   “因为这意义,是你为它赋予的。   “你想让那个世界永远陪伴着我,我便愿意相信。”   直到这一刻,好像其他的一切,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们在独属于他们的世界里双手紧握,心贴着心。   《听黄昏的人》刚播出的前半个月,票房成绩其实一般。   毕竟题材摆在那里,并不是什么大热门的电影潜力股。   人们更喜欢看超级英雄、无厘头喜剧,或者什么很有噱头的新鲜玩意。   除此之外,观众对主演和导演的顾虑,也一直都客观存在。   苏沉就不用说了,先前演了四部都票房平平,只在国外拿了个什么奖,以及国内的最佳男配。   但就算拿奖了,电影也不是什么爆款电影。   至于蒋麓……呃,他真的是导演吗?   业内那么多风言风语,说《重光夜》是一群人拍好给他挂名镀金的。   现在等了四年,感觉他第一次拍电影,很容易翻车啊!   可事情很快就变了。   最开始,是小范围的高中生大学生在互相安利,拉着自家爸妈或者好朋友一起去二刷电影。   “那个片子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很土的战争片!!你们去看看一定要看看!!!”   “我掏钱请全家看!必须看!”   “哎呀第一次看完我哭的跟什么一样,今晚看完明天你们绝对会跟我一起去烈士陵园送花!!”   很快,这种安利热潮涌到网上,雪球一般轰隆隆的向前滚去。   @知更鸟杀了谁:我本来在想,蒋麓能拍个什么样的电影呢。没想到片子会这样……让人触动。   悬疑的部分,居然是把平庸普通的主角放在暗流涌动的情报网里,反其道而行之的情节看得我心里砰砰跳!好几段真是紧张死了!!   @用户109283254:我来做自来水!!都给我去看《听黄昏的人》!!它值得!!!   @岁月如花:不太认识现在的明星,但我觉得这个电影很好。无论是剧情,画面,音乐,还是诚意,都很能打动我,让我完全浸入那个世界里。   @花花花花小姐:以前从来不看这个类型,今天为了陪男朋友被他拉去看,然后意外的哭成傻狗……演得太好了呜呜呜但是刀死我了   @上分快乐:急急急急!!原著是什么,好想看原著再刷一遍!!   @吃鱼天下:小情侣拍的电影怎么会这么好看(尖叫)(翻滚)(狂亲电影票)(瘫倒)蒋麓你多带着我沉拍电影听到没有!!多拍一点!!!   越来越多的人在讨论这部戏,而且更加惊喜的发现,这个宝藏电影有三条暗线穿插进行,且每一条线都足够精彩。   更重要的是,每一个画面都有许多可以挖掘的点,丰富到可以让人每次看都有新发现!   势头一但起来,连院线都开始陆续扩容,给更多电影院的更多时段铺设这部片子。   原先并不被看好的小成本电影,在动辄几亿甚至几十亿的大制作电影阵容里,竟然真如黑马一般杀了出来!   人们共同见证着票房一路飙升,从名不见经传时的一亿出头,不断攀升至五亿、八亿、十亿!   一时间不光是根本没被邀请的投资方惊了,连夜给蒋麓打电话试图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各路营销号和粉丝黑子也都忙到吃瓜不停。   震惊!这个投资营收超过700%竟然没有拉几家投资,基本都是蒋麓自己掏的腰包!!   什么??蒋麓为了这个剧本直接盖了一座城??   你们敢信吗,苏沉演的拄拐状态,其实是真的骨折了在强撑着演!!   这事实在太超过常规。   冷门题材,邪门投资,绝门演员。   三个凑到一起,竟然成了大杀器。   到了第二个月,观影热度有增无减。   雪球效应直到这个时候才显现出来,而且伴随着暑假到来,以及一些老师的自发组织,又迎来新的一波观影高峰。   院线方从前对蒋麓爱答不理,签下对赌协议的时候满是狐疑,现在只能商业假笑着跟人商量,能不能多延长一段时间,放映的久一点。   直到这时,人们才真的意识到,蒋麓有多会拍电影,苏沉有多会演。   在固有印象里,他们只要看到苏沉,就会想起元锦。   之前看每一部电影,观众都好像是舍不得《重光夜》,舍不得元锦。   哪怕角色之间相差巨大,他们也竭力想找到元锦的影子,或者感慨还是元锦更好。   可直到现在,苏沉演了一个看起来平凡普通到极点的年轻教师。   人们本以为自己不会为这样的角色多停留半刻。   可他们在为他的愚蠢莽撞发笑,为他的跛脚失明流泪。   放映厅亮起灯的时候,他们都还停留在他的世界里,替他看到了那一片黄昏。   直到演职员表上第一行字浮现,「白素泱扮演者-苏沉」,观众们才终于从故事里清醒过来。   ——他居然是苏沉??   这个角色是演元锦的那个人演的??   白素泱,元锦,苏沉,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三个人!!   哪怕长相一样,他们也绝对不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整容式的演技,这绝对是整容式的演技!!   直到这一刻,无数的崇拜和热爱如潮水般涌来。   怎么会有这么优秀的演员,他简直是为表演而生!   又好看又努力又这么有灵气,苏沉你缺不缺腿部挂件!!   大家像是怀旧,又像是重新认识他,把这些年来对他的喜爱都全部点燃。   他们爱过他,爱着他,像是Crush了一次又一次。   镜头里病弱的倔强的白素泱,镜头里痛苦绝望又渴求爱的元锦,全都是这一个人的化身。   人们被点燃的那一刻,便渴求着看到更多,拥抱更多。   以至于在年末的颁奖礼上,当评委念出苏沉的名字时,场内都有大片明星快速起立欢呼鼓掌。   “让我们恭喜本届金曜奖最佳男主角——苏沉!”   灯光如星环一般簇拥着青年缓步向前,映得他颈前波洛领带上的红宝石也流光溢彩。   他温雅,从容,含着笑一步一步走到众人面前,眼睛却一直在凝视着蒋麓。   接过话筒以后,苏沉清了清嗓子,看着远方含笑的蒋麓,说出早已准备好的颁奖词。   “感谢大家,也感谢剧组内外的所有人。”   “其实《听黄昏的人》这部电影,是我和一个人的高中赌约。”   “当时,我送给他一只小猪风筝,问他用什么回礼。”   “他说将来拍的第一部电影,会请我来做主角。也正因如此,现在,我站在了这里。”   青年垂眸而笑,睫毛弯弯。   “蒋麓,我一直在想。”   “也许你才是命运给予我的最深宠爱。”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番外会在过完年以后放出O3O   届时会有三方联动,诶嘿!   《视帝》这本书其实写起来很坎坷,因为现实工作老是加班的缘故,中间断更了好几个月,后来年末一顿狂更补上了六十万字。   终于正文完结了!!长跑结束撒花!!   写夺奖这里,我特意确认了一下,《戏骨》里戚麟和江绝奖项包圆是2019年,还好还好没撞车……   苏沉这里应该是2020年拿奖,19年上映,20年得奖,结尾没有刻意强调时间,作话小小补充一下。   仔细想一想,苏沉是我写过的最有挑战度的角色之一。   他不是通俗意义的可以用一个标签概括的人,不能简单称之为清冷受,或者影帝受之类的。   他的美和韧性,没有霍刃那样锋利,也不像季临秋那样温和。   而是复杂的,层次感非常多的一种存在。   我很爱他们,也很爱他们之间独一无二的羁绊。   因为断更的原因,这部书连载到后期没啥榜单,曝光率很一般。   但我坚持着写了很长很长,希望能表达足够充分,让人们看到其中的真,也看到麓沉之间有点疯又超郑重的爱~   如果喜欢的话,欢迎安利给其他朋友一起看喔OV<   提前给大家拜个早年啦!!   祝大家新年快乐,心想事成,每天都过得安稳满足!!!   亲亲所有人!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