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青寂刀   作者: 青酿   简介:   青寂刀,江湖中最快的刀   这天下没有舒泠打不过的人,她一个人,就是一城兵力   她的生活始终简单,无非是练刀和杀人   心无旁骛,才得以不断精进刀法   可她却有了,无法杀死的人   江湖上都说,沈楼主精明圆滑,长于算计   织凤楼与朝廷往来甚多,他是个“干大事”的人   他怎么就,偏偏喜欢上了江湖第一杀手呢?   他打不赢,也不想逃   竟然只想不计报酬地,把一切都给她   公告:本文将于12月17日周六全文倒V,倒v章节从33到最后,看过的亲们请勿重复购买哦~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往后也请继续支持,么么哒~   关于此文:   1、男强女更强,剧情线为主,爱情线为辅。   2、很正的武侠,很正的正剧。   3、随榜更新,全文约22w字,因为已完稿,所以无论如何都不会坑,但还是希望……觉得还可以就请收藏一下,留个评论吧,鞠躬谢谢~   ——————————   最后,   虽然一直在写冷频冷文,但还是想写自己喜欢的故事。   无论如何,感谢每一个读者,这个故事,也希能得到一些喜欢!   欢迎移步专栏,阅读其他作品~也欢迎关注作者vb“青酿是我的新笔名”~   ——————————   预收文《栖归处》,是发生在本书二十年之后的故事。男女主势均力敌,并肩对抗全世界。写完就更,欢迎收藏!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舒泠,沈干夕 ┃ 配角:容疏华/赵修偃,江其姝,凌恒,菀青 ┃ 其它:江湖,武侠,正剧   一句话简介:强大女主VS有八百个心眼的男主   立意:江湖浩淼,我如一粟  ? 第1章   黑夜幽静,星月无光,苍目山不见边际的林野中,潜藏着无数杀意。   舒泠提着刀,默然而立,暗处的呼吸声,如在耳边一样清晰。   没有人敢对她出刀。   所以,她先出刀了。   刀刃上鲜血犹存,她足尖一点,人已如电光般飞刺出去。树后长刀泛着冷光,向脚踝砍来,她猛地向左一踏,堪堪避过刀尖,右脚却猛地踩上刀面——突然间,头顶树叶一响,竟有一人挥刀劈落,斜前方也有一把长刀,如毒蛇般刺向她心口!   树后那人,只是吸引她的陷阱。   舒泠面色未变,甚至未收刀作防,右脚凝起真气,重重踏下,竟将长刀踏成两截,青寂刀向右扫过,疾风骤起,那人已没了呼吸。   头顶和斜前两刀已近在眼前,她却依旧视若无睹,甚至不防、不退,反而双脚突然发力,身子一瞬间向前飞掠出三丈之远,黢黑的树影中,一人未及惊呼,青寂刀已没入胸口。   身后二人长刀落空,同伴也已丧命,二人心知此番考核,合格无望,然而咬了咬牙,仍合刀砍向舒泠。   舒泠静静地立着,神情未动,直到二人长刀逼至身后,她忽一矮身,右脚向后一迈,身形如魅,从刀风间穿过,而后青寂刀向上一扫,青光有如地府冥火,那二人长刀停在半空,未及斩下,就从手中掉落在地上。   那二人轰然倒下,舒泠缓缓起身,目光幽沉,望着更深、更暗的丛林。   那其中,有更多的,蓄势待发的呼吸。   他们联手了。   或许所有人都联手了,在她杀了二十个人之后,联手成为他们唯一的胜机。但舒泠的神色,从始至终,都只有淡漠。   她什么都没有想。   她只需要出刀。对付如此迟缓的刀,她一个人也足够了。   ——————————————————————————————————   初冬的第一场雪,飘飘洒洒落满天地之间,如同素白色的花蕊,在半空里盛开。天色低沉阴郁,微风带着冷意在衣袂间穿梭徘徊,人们陆续回房休息,客栈堂中只剩下一桌客人。   不过说是一桌客人,其实只有一个人在用餐,在他身后站着一男二女三个随从。   “这家酒蒸蟹实在太美味了,我看就连宫中御厨,都没如此手艺。凌恒,这里没有外人,你站得如此笔挺,不累吗?坐下来一起吃吧?”沈干夕一边吸吮蟹腿,一边半侧过头,邀请站在身后的人。   “楼主,”那个叫凌恒的侍从虽然用了敬称,但神色语气却非毕恭毕敬,反而满是无奈,“我不吃,您也少吃一点,天都黑了,这东西不好消化。”   “明天咱们就走了,今晚略微放纵一下,无妨嘛。”沈干夕却不以为然,又拿起一只蟹爪,敲开蟹壳,夹出蟹肉,毫无形象地一口放进嘴里,“经过临平县,却不吃酒蒸蟹,实在是人生一大遗憾。店家还没休息吧?”探头向柜台望了一眼,“我想再吃两只。”   “楼主,您……”凌恒眉心一黑,正要开口劝阻,忽听客栈掩上的木门被“吱呀”推开,古旧的声响在雪夜里飘散开来。他下意识地向门口掠了一眼,沈干夕手上动作也顿了一顿,抬眼看去,只见一个身着黑衣的姑娘推门踏入客栈,带进一阵寒气,吹得柱上悬挂的油灯烛火轻轻战栗起来。   她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容貌。她腰间佩刀,盖在衣摆下,所穿衣料是十分平常的细麻,虽然黑衣的确少有人穿,但对于一个行走江湖的人来说,也没什么不妥当。   这个姑娘,是个江湖人。   但她身上并无半分杀气,这个姑娘,只是来投宿的客人吧。   凌恒不再多想,收回视线,继续劝说沈干夕:“楼主,已经第三只了!您今晚绝对不能再吃了!咱们回来时,还会路过临平县的。”   “那要多少日以后了?不行不行,这才第三……”   沈干夕的抗议刚说了一半,那个黑衣姑娘正经过他们的桌子,向里间柜台走去。烛灯昏黄,客栈老板不知正在何处打盹,突然间,那个姑娘身子一顿,随即脸朝下,直直摔倒在沈干夕身旁的地上。   桌旁四人都吓了一跳,凌恒眼色一凛,瞬间握住身侧刀柄,沈干夕也收起嘴角弧度,右手不动声色地按上放在碗碟旁边的玉骨扇。两个人屏气敛声,将目光投注在那个黑衣姑娘的身上。   客栈里一时寂静无声,唯有烛火明灭不定,兀自轻轻跳动。   半晌,黑衣姑娘不见任何动静,凌恒不由得小声开口:“楼主?她好像,是不是,真的昏过去了?”   “嗯,你去看一眼吧。”沈干夕凝着眉,他仍未感觉到杀气,反而,好似闻到了血腥。   “是。”凌恒小心翼翼地走到黑衣姑娘身边,先用脚轻轻碰了碰她,没有动静,又使劲踢了踢她,还是没有动静。他这才招呼沈干夕身后两个神色紧张的侍女:“芸朱,莘碧,你们来帮我一下。”   两个侍女急忙应是,三人一起将黑衣姑娘的身子翻了过来。   “……楼主,我觉得,她是真的晕倒了。”看了看那个姑娘,凌恒判断道。   “嗯,我也这么觉得,如果她是做戏,在倒地瞬间会下意识地侧开脸,不会把鼻子……摔成这个样。”那姑娘脸上,鼻血和灰尘染得一片污浊,沈干夕端详着她,沉吟片刻,道,“凌恒,把她手腕给我。”   “是。”   沈干夕伸出手,将三指搭在黑衣姑娘的手腕上,半晌,眉头微微蹙起:“她好像中了毒。”   “中毒?可我看她脸色……”   “她内力不弱,已将毒性化解大半,但仍有余毒未清,可能加上劳累奔波,体力不支,再从风雪里走进这暖和的屋子,血脉舒张,才会晕厥过去吧。”沈干夕松开手,黑衣姑娘的手臂又软绵绵地垂落下来。   他转回身子,不再看她,又拿起碟子里没吃完的蟹爪,神色也放松下来,一边挖蟹肉一边吩咐:“凌恒,你再去开间房,和莘碧一起把她送到屋子里吧。”   “楼主,您要救她?”凌恒一怔。   “只是开间房,把她搬到床上,谈不上救。至于其他,咱们也不必多管。我又不是大夫,而且,她体内余毒,她自己应该能解。”沈干夕说。   “可是,咱们连她的身份都不知道,就这样贸然救人?”   “这也谈不上‘贸然’吧?”沈干夕笑了笑,“又不费多少功夫,我都舍得出银子,嗯?”   “唉,真是拿您没办法。”凌恒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把黑衣姑娘背在了背上。   “毕竟她就倒在我脚边,也算某种难得的缘分,总不好假装没看见不是?”沈干夕露出一副和睦亲切的笑,“作为感谢,我今晚不再吃第四只酒蒸蟹了。”   “您本来就不能再吃了!”凌恒作势瞪了沈干夕一眼,这才抬脚向里走去,莘碧跟在他身后,“等我把她送进屋,您也快些休息吧。”   “好好,你小心一些。”沈干夕随和地笑着点点头。   ——————————————————   第二日,清晨。   长街朔风吹着木质窗棂发出细小的碰撞声,雪已停歇,天际逐渐明亮,然而太阳仍在地平线之下,唯有天地相交之处,露出一抹浅淡的橘色。   舒泠猛地从睡梦中睁开眼,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低矮的床帐。除了风声,还有若隐若现的遥远人声,她的四周没有任何其他声响。她目光一凝,伸手摸向腰侧,指尖触碰到熟悉的坚硬质感,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她从床上起身,迅速打量了一下四周。这似乎是一家客栈,是她昨天走进的那家吗?对了,昨天,天黑以后,她一直跑了百余里,才甩掉身后骑马追她的人,翻过城墙,进入这个县城。本来任务十分顺利,她的目标根本没有察觉她摸进屋子,就已经在黑暗中没了气息——只是她最后离开时,竟不小心踩中机关,不仅惊动了守卫,还沾上了毒气。是她太轻敌了吗?   舒泠走下床,屋子里看不出任何线索。昨天,她最后的记忆,是她推开门,向客栈里面走去,路过唯一一桌客人。此后的事情,她就不记得了。她昏过去了吗?是那几个人救了她吗?   身上衣服完好如初,佩刀也挂在腰间,她试着运行内息,体内还有余毒,但也不碍事了。定了定神,她推开门,向外走去。   这间屋子在客栈二楼,一楼堂中,几个店小二正在忙碌,而客栈门口,正有一队人马整理行囊,似乎即将出发。   舒泠看向那群人,人群中立着一个白衣长发的男子,显得比旁人都醒目出众。他的衣袍在光下泛着银色,袖口用深蓝色丝线绣着式样繁复的云雷花纹,手中摇着一把玉质折扇,正笑容和煦地同身侧护卫说话——正是昨天最后一桌客人。   她快步走下楼,径直向那群人走去。听到身后脚步声,沈干夕停住话头,回身看见来人,笑着道:“姑娘醒了,身体已经无恙?”   凌恒也回过身,打量着舒泠,眼中却露出几分警觉。   舒泠的目光扫过凌恒,随后抬头看向沈干夕,淡淡开口:“昨日是你将我送去房间?”   “这么说不完全准确,命令是我下的,但把你背过去的是他。”沈干夕笑着指了指凌恒。   舒泠又看了凌恒一眼,语气仍旧平淡得单调:“多谢,不知应如何报答?”   “这,倒不必了。”沈干夕微怔,这姑娘明明在道谢,可实在太面无表情了吧?顿了顿,他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心,姑娘体内尚有余毒,应当多多休息。我们一行人即将动身,日后,有缘再见。”   舒泠静静看了看沈干夕,微一点头,也不说话,就转身走了。   沈干夕和凌恒俱是一怔,不由得面面相觑,最后,沈干夕一收扇子,无奈地转身:“罢了,本来也不是为了报答才要救她,咱们走吧,以后未必还能见面,不想了。”   “是,楼主。不过,这姑娘的确……不寻常。”凌恒跟在沈干夕身边,车马随行都已等在门外。浅赤色云霞有如绮梦迤逦,二人同队伍一起,迎着晨光,向城外走去。   舒泠回到屋子,听见楼外马蹄声渐渐远去,又坐回床上,盘起双腿,静静运功调息,驱散余毒。昨日一边逃跑一边用内力驱毒,难免分心,终究伤了心脉。残余的毒性仍令她心口隐隐作痛,幸好毒性不烈,不至伤及性命。不过,还是留在客栈,修养几日吧。   作者有话说:   注1:沈干夕,取自朝干夕惕之意。   注2:凌恒,取自《七谏·自悲》:“凌恒山其若陋兮”。此名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意境,只不过屈原写的是北岳恒山,杜甫写的是东岳泰山。   后文会再写关于他们名字的事情,但先做个标注~ 第2章   自下过那场雪,天气一下子就冷了起来,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以保存屋里的温度。月亮移至天幕正中,又逐渐西斜,已经是深夜了。   舒泠已三日未出客栈,体内余毒也已完全消解。此时屋内一片漆黑,她正闭目盘膝,坐在床上,脑中默念心法,缓缓调整气息,感受空气的细微流动——这是她十几年来,几乎每日都要做的功课。   突然,她睁开眼,眉头微锁,目光移至北侧窗子,随即听见窗上响起有规律的轻叩声,先是一下,再是两下。   “我在。”舒泠的肩膀放松下来,向前移动身子,双腿从床沿垂下。   窗户被轻轻推开,一个黑色影子闪进房间,又将窗户轻轻掩上。屋内仍旧一片漆黑,只有朦胧的月光透过窗纸,照着一坐一站的两个模糊轮廓。   “葛覃。”舒泠静静开口,却只念了这两个字。   “你这次,太不小心了。”葛覃默了默才道,语气冷而肃,如同冬日的夜色。   “抱歉。”舒泠微微垂下头。   “你居然在临平县停留了三日。”葛覃冷冷道,“已经有人怀疑到这家客栈了。”   舒泠一惊,猛地抬头望向那个站立的黑影,有些不信:“可没有人……”   “是我帮你处理了。”葛覃接口,语气仍旧冰冷。   “……多谢。”顿了顿,舒泠又加了一句,“抱歉。”   “算了,毕竟是你第一次独自执行任务。”葛覃似乎不打算追究,转移话题道,“义父让我给你新的任务。竹醉山庄庄主,江正则。详细情况,都写在这里。”说完,他将一个信封递给她。   “好。”舒泠接过,将信放入怀中。   “竹醉山庄和江庄主实力不弱,又赶上寿宴,鱼龙混杂,一定会严加看守,不可轻敌。”   “嗯,我知道了。”舒泠点点头。   “你,”葛覃似乎略微犹豫,“为何没吃我给你的药?”临行前,他交给舒泠几颗药丸,叮嘱她行动前吃上一颗,以防目标用毒。目标果真用了毒,舒泠却没有吃药,不然,也不至被人追了一路,险些危及性命。   舒泠微顿,垂睫道:“我以为……抱歉。”她似乎不善辩解,半晌还是道了歉。   “算了,反正你足够应付。”葛覃仍未追究,最后道,“我走了,你万事小心。”他的语气始终平淡冷静,说完这句,他走回窗边,打开窗子,轻轻翻了出去。   听得屋顶上脚步声远去消失,舒泠也站了起来,将佩刀在腰上仔细拴好。已经有人摸到这个县城,那即使她不点灯,不近窗,这里也不再安全了。既然有了新的任务,目的地也很明确,不如趁着夜色,这就出发吧。   ——————————————————   常丰县里,商铺琳琅,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一如尘世喧嚣。孩子们手里拿着几枚铜钱,三五成群,笑闹着挑选玩具。舒泠在街上独行,黑衣太显眼,她已换上一件浅灰褐衣。这几日她特意留心,没有任何人跟在她身后,看来追踪之人,已经被葛覃彻底处理干净了。她看过信,任务不急,似是因竹醉山庄守备严密,不易得手,义父竟给了她半年期限。但期限长短,于她并无分别,她只是到达目的地,然后,出刀,杀人。   下一个县城离得远,天黑前是赶不到了,不如在此地休息一晚。如此想着,舒泠便停住脚,转身迈进左手旁的一家客栈。   然而,才迈进右脚,她就不由得一顿。   正坐在堂中,桌上摆满食物,眉目间笑容心满意足,一身白衣绣着雪青色流云花纹,市井间尤显得干净清雅——这不是那日,救了她的人吗?   但,舒泠只停顿了一瞬,左脚也跨过门槛,向门旁柜台走去:“掌柜,一间房。”   “好咧,姑娘,二楼左数第三间空着,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店里的伙计。”   “嗯。”舒泠淡淡应道,付了钱,拿过房牌,转身向楼梯走去。   舒泠说话时,沈干夕听出了她的声音,待她转身,他便扬声招呼她:“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说实话,若非她清冷平淡的声线实在少闻,沈干夕还真的认不出这个毫无特点,放进人堆里,最先就会被忽视的一张脸。   舒泠脚下微顿,应了一声:“嗯。”   “姑娘才到,还没用过午餐吧?可否请姑娘同坐?”知道她不善交际,沈干夕也不恼,仍然笑着邀请她。   “不用。”舒泠没有犹豫,淡声拒绝了,说完也没再看那一桌人,又继续走向楼梯,上了楼。   看着舒泠的背影,沈干夕不由得怔了半天,才转头问凌恒:“我有那么招人讨厌?”   “楼主,当然不是……”   “可能是我唐突了,毕竟仅有一面之缘,有所防备,再正常不过。”沈干夕摇摇头,不再计较舒泠的事,“不想了,等我吃完……咳,等白长老和罗长老回来,咱们也该走了。”   “说起这个,楼主,刚才白长老有消息过来,说他和罗长老先去章平县安排事宜,就不回来了。等楼主抵达,他们二人再迎接楼主。”凌恒道。   沈干夕皱了皱眉头,手里筷子也顿了顿:“就这样?”   “是,因为您在吃饭,所以白长老送来的书信暂且放在我这里。您现在看吗?”凌恒从怀中拿出信封,给沈干夕过目。   沈干夕瞟了一眼,没有接,手中筷子又动了起来:“不用,先吃饭吧。”眸色似乎染上深意,“菜凉了,味道就不对了。”   “是。”凌恒收回手,静默立在一旁。他知道,虽然楼主确有才能,但他毕竟年轻,继任也才不到一年,楼中长老并非全部诚心臣服,白长老和罗长老此番擅自行动,也没有事先经过楼主同意。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不止一次,楼主嘴上说无事,但他心里,恐怕并非真的无动于衷吧?   沈干夕不紧不慢地继续吃饭,然而这满桌珍馐,已不再如刚才美味可口。白长老和罗长老对他并不全然信服,听命于他,大多只是看着父亲的面子,他的叔叔更在身后虎视眈眈,等着他露出破绽,将他拉下楼主之位。楼中弟子,也不知有多少是他的人,又有多少是叔叔的人。做这个楼主,真的不如想象中容易啊。   这一顿午饭,因为各怀心事,所以吃得异常安静。终于吃完了,沈干夕放下筷子,长呼了一口气,起身对凌恒说:“去叫大家准备吧,一刻钟后动身。”   ——————————————————   如果第一次和第二次相遇,沈干夕都觉得是偶然,那么,当他第三次看见舒泠跨进客栈,登上二楼时,他不得不认为,这根本不是巧合。显然,舒泠也有同感,当沈干夕再次叫住她时,她停住脚步,没有立即离开。   沈干夕看着她,满脸疑惑和惊奇:“姑娘,虽说相逢即是有缘,可短短数天之内,咱们已经碰了三次面。我实在好奇,不知姑娘可否告知,要去往何处?”   舒泠心中也难免讶异,但她神色未变,脸上仍平静如常:“竹醉山庄。”   “竹醉山庄?”沈干夕一怔,继而却笑了,“难怪总能遇见,我们也要去竹醉山庄,姑娘你也是?你也是去给江庄主祝寿吗?”   舒泠微微一顿,她不是去祝寿的,她是去杀人的。但她不善说谎,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回答,不免沉默起来。   然而,沈干夕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迟疑,他摇了摇扇子,笑着邀请她:“姑娘似乎并无随行,既然顺路,不妨一同前往如何?”   舒泠皱起眉,他难道,竟把她的沉默当作了默认?但她只是去杀人,找不到理由和他人同去,就摇了摇头,拒绝道:“不必了。”   说完,她继续向前走去,越过沈干夕,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沈干夕吃了个闭门羹,无奈地撇了撇嘴,却听见凌恒在叫他:“楼主。”   他转过身,凌恒就站在门边,望着他,脸色似乎不太好。   他忙走回屋内,将门关上:“怎么了?”   “楼主,您是否太轻率了?怎能随便邀人同往?”凌恒听见了沈干夕和舒泠的对话,忍不住责备道。   “只有一个人,能出多大事?”沈干夕却不以为意。   “那也不妥,她身份不明,您忘了?那天晚上她穿一身黑衣,又中了毒,说不准正被仇家追杀,她仇家是谁就更不清楚了。这种种事端,不知是否会给您带来麻烦,怎能带着如此可疑之人上路?”   凌恒脸色阴郁,沈干夕听了,却摇着扇子笑起来:“哈哈,凌恒,你实在多虑了。看她大摇大摆,上街住店,不像正被人追杀。再者,如果她身份可疑,图谋不轨,也不会如此冷淡地拒绝我的邀请了,不是吗?”   “楼主!”若非沈干夕终究是楼主,他不能过分无礼,凌恒真想一拳打上那张笑得八面春风的脸,“咱们根本不知道她是哪里的人,她腰间配刀,肯定会武功,您若与她同行,实在太危险了!”   “不要激动嘛,我也没说非带她一起走。我当然看见她有刀,不过,她终究只有一个人,能打赢你和我?更况且,菀青也在。”顿了顿,沈干夕忽然抬起头,对着房梁一角的阴影笑道,“菀青,你觉得如何?”   安静片刻,那片阴影里飘出人声:“楼主,她的武功,恐怕在我之上,还是小心为好。”   “您看,菀青的判断,您总该相信了?您快打消与她同行的念头吧。”凌恒连忙趁热打铁。   “楼主,这种小事,不要再问我,也不要总是叫我。外人众多,以免暴露。”菀青的声音轻轻飘来,然后那片阴影又陷入了沉寂。   “好好,知道了。”沈干夕应了一声,目光却渐而深邃,“没想到,竟比菀青更厉害——这倒是个机会。”   “楼主?”凌恒一怔。   沈干夕笑笑:“我再去找她一趟,你不用跟去。”说完便开门走了。   凌恒仍在屋里,心中仿若有什么一跳。刚才楼主,似乎,是做了一个他不能明白的决定。   作者有话说:   注3:葛覃,取自《诗经·国风·周南·葛覃》,后文会再详说。   注4:菀青,取自《九叹·忧苦》:“菀彼青青。” 此处“菀”读作yu,指草木茂盛的样子,本文读成wǎn。   虽然是架空历史,但还是用真实历史中的作品取了名字_(:зゝ∠)_   舒泠就是舒泠,没有任何讲究。 第3章   沈干夕轻轻叩了叩门。   “是谁?”随即,屋内传来舒泠的问话声。   “是我,那个……”沈干夕这才忽然意识到,她根本还不知道他的姓名。   屋里脚步声响起,舒泠将门打开,神色冷淡地望着门外的人:“什么事?”   “能先……进去说吗?”沈干夕问,走廊上人来人往,毕竟不方便。   舒泠没有说话,顿了顿,侧身让开门。   沈干夕笑着轻轻点头致意,迈进门去,舒泠在身后关好门,再次问道:“你有何事?”   “我是织凤楼,沈干夕,朝干夕惕当中二字。姑娘直呼我的名字即可。”沈干夕还是先遵守礼节,拱手介绍道。   “嗯,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舒泠仍然面无表情。   “我……”话说到这里,本应由舒泠介绍自己,可她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沈干夕一时竟没想好该如何接话。而且,看她毫无波澜的表情,她似乎没听过织凤楼和他的名字?她真的是江湖人吗?就算不熟悉,也总该有所耳闻吧?简直太打击人了。   腹诽片刻,沈干夕才收敛心神,继续说明来意:“是这样,我刚才回房考虑了一下,还是想邀你一起同行。虽然姑娘似乎会些功夫,可一路无人照应,万一遇到危险,有个帮手,总好过单打独斗不是?更况且,姑娘一人,不会觉得无聊吗?”   舒泠听了,目光沉下几分,眉头也微微蹙起,却没有说话。   无聊?她从不觉得。危险?她还真没考虑过。   舒泠不说话,沈干夕也无从得知她在想什么,只好继续试着说服她:“反正咱们同路,虽然我走得比较慢,但离庄主寿宴还有几个月,我算着时间,保准不会迟到。别的不说,与我们一起,路上肯定更有意思,也比你自己吃得好穿得好玩得好住得好,如何?”   “不是……住同样的客栈吗?”   沈干夕又是一怔,怎么这姑娘,总是不按常理回应呢?沈干夕是商人,常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但没有一个人和舒泠相似。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交谈,甚至交流的压力。   可目的还未达成,即使交流不那么顺畅,他也不能就此放弃。定了定神,他略有尴尬地笑道:“只是打个比方,至少吃得好,玩得好。沿途有许多好风景,我还知道不少地方小吃,店面不起眼,却比大酒楼的味道纯正。这一路,酒钱菜钱我来出,保证让你不虚此行,如何?”   “我不感兴趣。”   他费半天口舌,谁知舒泠开口就是拒绝,还是面无表情,十分冷淡地拒绝了。   沈干夕顿时觉得胸腔憋了一口闷气,他深深呼吸一口,干脆换一个角度:“姑娘,方才多有唐突,我先陪个不是,既然如此,我就不和姑娘绕弯子了。实不相瞒,我需要一个护卫,却始终找不到合适之人。前几日救下姑娘,因不知同路,不好耽误姑娘的事,便没有提出。如今顾虑已经消除,不知,可否委屈姑娘一路护送我去竹醉山庄?”   这次,舒泠竟没有再立即拒绝。她沉吟片刻:“你与江庄主相熟?”   “是,家父与江庄主相识多年,织凤楼与竹醉山庄一直有生意往来,我与江庄主也见过几面。”既去为江庄主贺寿,当然是江庄主的熟人。但看她年纪尚轻,或许并未见过江庄主,只是代家族前去,因此,沈干夕便都如实回答了。   舒泠凝眉思索起来。竹醉山庄守卫众多,庄外竹林更是阵法密布,不易潜入。她不懂阵法,虽说可以胁迫竹醉山庄弟子,或者强行闯入,但如果能与织凤楼一起,混进山庄内部再动手,或许更能保证万无一失。   毕竟,上一个任务就因为不够谨慎,险些出了乱子,这次,还是小心一些吧。   更况且,他的确有恩于她,如果那日她晕倒在客栈,却无人收留,说不定她已经被追兵所杀。虽然她算不上什么善人,但知恩图报,义父还是教过她的。   如此想着,舒泠便点点头:“好,但我有一个条件。”   “姑娘请说。”   “我可以护送你去竹醉山庄,但我要单独住一间房。”她要去杀人,和他人同住,实在不便行动。   “这个自然。”沈干夕点点头。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二人男女有别,同住一室,的确不妥当。   两人之间一时没了话,似乎该说的都说了,她已经无声地下了逐客令。沈干夕心里大感无奈,见她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主动询问:“姑娘,既然接下来要同行,不知可否告知姑娘姓名?如何称呼?”   舒泠依旧默然片刻,才淡淡开口道:“我姓舒,你随意称呼就好。”   ——————————————————   次日,舒泠便和织凤楼的队伍一起上路了。她很快发现,这支队伍的人,已经比初遇那日少了大半,只剩下两个侍女和一小队侍卫,而这些人,都称沈干夕为“楼主”。   织凤楼,她在藏书室见过它的资料,它是皇家的衣布店。民间高档织物,一直由官府统一管理,直到越朝建立,太/祖皇帝推行新政,开放民间所有织物的经营,各处才陆续出现绸缎庄和衣布商人。而由皇帝钦点,专为皇家提供织物的衣布店,就是织凤楼。   据说第一任楼主,亦是沈干夕的祖父沈林安,曾随太/祖皇帝四处征战,算是开国元勋。然而越国太/祖皇帝登基,他却递了辞呈,执意辞官,东行定居黎州,做起了衣布生意。沈家人毕竟是开国功臣,太/祖皇帝恩典,便封它成为皇家衣布店,给了沈林安一世富贵。   同时,沈林安将军出身,一身武艺自不必说。他颇有领将之才,楼中弟子训练有素,经过两代人传承发扬,织凤楼实力逐步壮大,已成为当下武林中不可小觑的门派。   刚刚继任的沈干夕,是织凤楼第三任楼主。说实话,他性情随和,时常同下人玩笑,言行举止没有一点儿架子,实在不像是显赫门派的一楼之主。然而,舒泠却不敢轻视这个白衣青衫,喜好美食,笑容清俊的男子——   她看得见他指尖厚厚的茧,那把玉骨折扇便是他的刀。他的目光里有许多深沉难解的心思,是他的笑容无法到达的深谷。不知他究竟在盘算什么,织凤楼实力强盛,还有暗卫随行,需要护卫一说,只是他的借口吧。   但是无关紧要,本来她也另有图谋。如果事情有变,她随时可以抽身。   只要她手里还有一把刀,就谁也无法威胁她。这一路南下,所谓结伴而行,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   白天,舒泠像护卫一样,不离沈干夕左右,晚上她仍单独住一间屋子,只不过隔壁就是沈干夕的房间。舒泠仍旧性情冷淡,几乎不与人交谈,沈干夕却喜好交际。他也不认生,才见过几面,举手投足似乎已与舒泠相熟,大有要与她结交朋友的架势。他毕竟是做衣布生意的商人,可能多少带着职业病,几天后的一早,他就给舒泠送来了一套平绸做的长衫与裤褶。   “这是什么?”舒泠看了看,不接。   “既然你名义上是我的护卫,总不能穿得太寒酸不是?别人见了,我面子上也过不去。”沈干夕笑道,“昨日新做的,你试试是否合身?”   舒泠伸手拎起那件长衫,只看一眼,就将它放了回去:“颜色太亮,也不方便。”   松色与沉香色的衣服,又是拿平绸做的,还叫亮?长衫与裤褶都是常服,还不方便?沈干夕皱着眉头问她:“那你想要什么样的?”   “我不需要新衣。”舒泠淡淡道。   “那个,我们都穿绫罗绸缎,只有你穿布衣,是不是……不太合适啊?”沈干夕试图说服她。这几天,舒泠走在织凤楼一队人中,显得十分不合群,沈干夕实在越看越别扭。   舒泠顿了顿,似是觉得她衣衫过于粗陋,的确反而太显眼,于是没有再拒绝:“短衣窄袖,衣灰褐色。”   “那和你现在穿的有什么区别?”   “不是会用绫罗绸缎吗?”   沈干夕大感无奈,只得重重叹了口气,想了想却又提议:“舒姑娘,我看你似乎没有首饰,附近有首饰店,你要不要去挑一些?算我付给你的酬劳如何?”   她平时只用一支毫无花饰的簪子束发,而且是一支乌木做的,她容貌本就平常,再加上只穿灰色衣服,这全身上下,真是越看越单调无趣了。   “不用。”舒泠眼也不眨地回绝了。   “不妨碍你行动的也不行?比如换一只簪子?”   “不用。”   “那……好吧,我先走了,明日再将衣服送来。”沈干夕终于放弃了,他转身出门,一边忍不住小声自语,“衣服就罢了,首饰也不感兴趣,看样子也不像喜欢花花草草的,总不能送她一把暗器吧……”   做生意,他喜欢投其所好,才能事半功倍,但舒泠的“好”,他一时却摸不透了。   作者有话说:   因为是架空,汉服就不分朝代,混用了。   中国古代织物我有去查证,但我实在非常不专业,如果有错误,恳请指正~   以后会再写一个故事,专门讲开国皇帝的事情,还没排到它,对本故事影响不大,只提供一个背景_(:зゝ∠)_ 第4章   此后几日,沈干夕仍时常向舒泠搭话,介绍路边风景,街旁小吃,询问她的爱好,她兴致不高,他就向她介绍自己的喜好,当然,主要是美食方面的喜好。   舒泠不能堵上耳朵,就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不时“嗯”一声,或者在沈干夕打算送她“酬劳”时说句“不用”,以示回应。除此之外,她很少说话,她实在无话可说,除了杀人的刀法,她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   因此,如果沈干夕没理她,她就安静地走在队伍里,面无表情不发一言,几乎和空气融为一体。   与沈干夕没话找话的热情相对,凌恒的脸色一直阴云密布。只要舒泠出现在沈干夕身周三尺之内,他就会警惕地注视着舒泠,似乎做好了随时拔刀大战一场的准备。   舒泠自然能察觉到凌恒的不友好,却也没放在心上。如果他不出刀,那就无关紧要,如果他出了刀,那她也不介意取他性命。   虽然名义上是护卫,但舒泠与沈干夕并非真正主仆,所以她对沈干夕的态度可谓冷淡之至。她从来不用敬语,沈干夕吃饭时,她更是十分自觉地坐在对面,也不会等沈干夕先动筷子,这让凌恒心里更加窝火了。   “楼主,我始终想不通,为什么非要叫她和咱们一起走?我和菀青都在,已经足够保护您了,您不相信我们的实力吗?”一日夜晚,他们吃完饭,各自回屋,凌恒终于忍不住向沈干夕抱怨。   “你何必对她有如此敌意?舒姑娘是性子冷淡,但她毕竟没有招惹你。”沈干夕让芸朱帮他更衣。   “她不只是性子冷淡吧?我越想咱们第一回 见她时的情形,越觉得不对劲,她或许是遭人追杀,可为何会遭人追杀?您想想她当时那身装束,难道不正是一个杀手的装扮吗?”凌恒去给火炉添炭,神色担忧,“您同她走得太近,万一她要刺杀您,我真怕来不及拦住她。”   “噢噢,杀手,是有点像。”沈干夕将头上玉饰取下,漫不经心地附和道。   “您不要忽略我后面那句话啊!”   “嗯?”   “我是说,万一她真的是杀手怎么办?万一她的目标是您怎么办?”   “凌恒,你未免太杞人忧天了。”沈干夕笑了,他换上便衣,坐到火炉旁边烤手,“她要杀我,却如此冷淡?好歹也该试图接近我吧?至少不能天天用‘嗯’,来敷衍我吧?唉,说起来,她难道就没有任何爱好吗?我感觉我能说的,都说尽了,她始终无动于衷,乏味得简直无孔可入啊。”   “楼主!”凌恒愈感无奈,她身份不明,楼主却整日容她近身,是不是心太宽了?“不然,我还是去查一查她的来历吧?”   “不用。”沈干夕拍了拍凌恒的肩膀,“本楼主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不是?我自有分寸,更况且,她身上没有杀气,不必担心。”   “楼主,就算如此……”   “再过几日,就到章平县了。”沈干夕忽然话锋一转,打断凌恒,语气却严肃许多,“舒姑娘,我自然不会全无防范,但王家生意,仍有许多事情要准备,先把心思放在此事上吧。”   “……是。”沉默片刻,凌恒终是不再多说,颔首应了声。   ——————————————————   章平县的天气要暖和些许,晴朗的天空如同被水洗过,清澈而高邈,虽还沾了些凉气,但已不至寒冷直透肺腑。沈干夕一行人走近城门,白长老和罗长老已带人候在路旁。   “楼主一路辛苦,住处已安排妥当,让弟子带您过去吧。”罗长老上前迎接,几个弟子忙去牵马引路。   “辛苦二位。”沈干夕随两位长老向城内走去,一边仿若无意地吩咐道,“对了,这位是舒姑娘,这一路将作为我的护卫,一同前往竹醉山庄。在我的房间旁边,再给她备一间房。”   白长老和罗长老都惊讶地回头去看,刚才他们迎接沈干夕,竟没有注意到队伍里多了人。舒泠见两位长老回头,脚下速度未变,只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两位长老赶忙回礼,心下却十分困惑。凌恒不是一直在楼主身边吗?为何忽然又找了一个护卫?怪不得凌恒的脸色一直不太好呢。若是个美人也就罢了,楼主早及弱冠,心里有男女之间的想法,也实属正常。可这容姿平平,甚至看上去性情冷淡的姑娘,功夫也未必能胜过凌恒,楼主为何会将她带在身边?   “怎么了?”见两位长老一直往后看,沈干夕开口问。   “噢,没什么,楼主,那我先行一步,这就去为舒姑娘准备房间。”还是白长老机灵些,他回过神,对沈干夕一拱手,带着两个弟子匆匆走了。   ——————————————————   白长老和罗长老安排的住处,并非街边客栈。两队人员会合,人数众多,一个客栈也住不开。他们要与王家谈生意,会在章平县住一小阵,干脆暂租一处院落,收拾整齐,当作这些日子的落脚点。   沈干夕自然住在正房,东西厢房是两个长老的居室,正房两侧还有耳房,白长老收拾出一间,给舒泠居住。   走进内院时,舒泠的脚步顿了一下。虽然这只是一个普通的二进民居,可之前一路,他们都住得十分随便,相比之下,这院子简直宽敞奢侈得不像话。   仿佛看出舒泠的疑惑,沈干夕笑着解释道:“我有一件生意要谈,要多花些日子。而且,不久就过年了,总不好在客栈里守岁吧?”   “舒姑娘的房间是东侧耳房,里边东西都备好了,您去看看是否合意?如有缺漏,在下再去置备。”一个弟子上前,给舒泠引路。   沈干夕也抬脚向正房走去:“这几日赶路,大家都累了,收拾一下,就各自休息吧。罗长老,稍后把你们收集的消息和资料送到我房里,我先看一看,具体情况,明日咱们开个会,再做定夺。”   “是,楼主。”罗长老应道,“那您的晚饭……是叫人送到您房里?”   “不用了,我出去吃。”   罗长老应了是,说话间,几人已走到正房门前,凌恒走在前头,为沈干夕打开房门,沈干夕转头对舒泠笑道:“还不到吃饭的时辰,舒姑娘也暂且休息片刻,我临出门前会来叫你。”   “嗯。”舒泠淡淡点头,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   正厅,屋子中央一张梨木方桌,桌上摆着两本册子,还有些纸张散落放置。   厅中只有五个人——为防万一,菀青留守在沈干夕房中——沈干夕居中,两个长老分坐两侧,凌恒站在沈干夕身旁,为沈干夕和两位长老递送茶水,而舒泠则远远站在墙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整个屋子的动静。   自沈干夕看过资料,让白长老和罗长老各抒己见之后,两个长老就始终在争论不休。   “我还是认为王家不可靠。”白长老第五次重申,“楼主不清楚,罗长老您难道不知?老楼主就曾经吃过亏,我觉得这生意不要做,比较妥当。”   “眼见着后天就要谈生意了,现在说不做?”罗长老却不赞同,“这岂不是要给旁人留下织凤楼不守信用的印象?”   “可正是直到今日,看过资料,我才觉得这生意不该做。”白长老转头望向沈干夕,“楼主,那越罗缎,自海上而来,海上仙岛,大家都是只听说,谁也没亲眼见过,王家是如何得到的?又怎知它是真是假?”   “王家正是凭借拥有与海外往来的手段,才能在渭州立足。”沈干夕想了想,问道,“你们方才说,父亲也遇见过同样的问题?”   “正是,王家作假手段极其高明,倒不是说他们卖的都是次等货,事实上,许多价值连城的布料,皆出自王家。只是王家人性子古怪,不肯好好做生意,布料常常优劣掺杂,差别细微,实难觉察。”白长老回忆道,“那次是我和孙长老陪同老楼主一起来的,当时我们对王家传言已有耳闻,为防万一,我们便亲自去验货。可我们三人,包括老楼主,谁都没能摸出那锦缎的纰漏,他给的价格也合理,我们就没有多想。谁知回到织凤楼,和楼中布样比较,这才发觉细微的差别。”   “父亲难道没再找王家理论?”   “如何理论?我们三人已亲自验货,都觉得没有问题,回去后才发现,责任也只能由我们承担。”白长老摇摇头,“两种锦缎,织线相同,只是织法有所差别,但就是这种独特的织法,让锦缎价格翻了将近一番。”   “可是,越罗缎若是真的,这批宫衣做出来,皇上的赏赐不说,对楼主和织凤楼名望,都有大利。”罗长老插话道,又问沈干夕,“楼主,您心里如何打算?”   “我要再想一想。”沈干夕皱着眉头,端起桌上茶杯,抿了一口茶水,“你们觉得,咱们三人,能分辨出越罗缎的真伪吗?”   “楼主,不是我对您不敬,就现在的情况,的确有难度。”白长老想了想说,“前人记载,难免模糊,十八种丝线,单独分辨已经不易,更何况织在一起?别处不说,我在织凤楼三十年,还未见过有此能力之人。”   “这话我不敢苟同,楼主能力,的确在老楼主之上,你又如何下此断言?”罗长老却反驳道,“白长老这几年间,也总该有些进步吧?还是,你在害怕什么?”   “罗长老之意,我不明白,我只是担心行事不慎,织凤楼又会遭受一笔不小的损失。”白长老双眼眯起,身子向后靠去,“倒是罗长老,如此急躁,莫非另有他意?”   “你不要血口喷人,越罗缎若是真的,此等布料,再配上织凤楼绣工,会有多少价值你我心里都清楚。这个机会,如果白白浪费,岂不可惜?你一味怂恿楼主退缩,这对织凤楼和楼主又有何益?”罗长老身子前倾,目光紧盯白长老,毫不相让。   白长老双眉一凛,再要开口,沈干夕却抬手打断了他:“都不要吵了,吵什么,是想生意未做,织凤楼内部先出乱子吗?”   他声音带了几分凉意,目光冷冷扫过两个长老,两个长老心下俱是一抖,不敢再多言。   “情况我都已了解。”沈干夕顿了顿,声音恢复平静,做出最终的决定,“不论真假,我都要去一趟,以免落下话柄,遭人诟病。毕竟两家有约在先,咱们临时变卦毁约,终究不妥当。”   “更况且,如果是越罗缎,王家能选择的买主,也超不过三家,所以,或许他们确有真货。”他望向白长老,“但是,白长老所言,也不无道理。我答应你,谨慎起见,只要有一点不能确定,咱们就不做这笔生意,如何?”   “楼主既然如此说,我听从楼主安排便是。”白长老微微颔首道。   “我也一样,愿听楼主吩咐。”罗长老也应道。   “嗯,那就这么定了。凌恒,”沈干夕侧头望向凌恒,“你留下来,再同两位长老商定一下后天的随行人员,以及需要带上的东西。我先回屋了,你们商量好了,把结论拿给我就行。”   “是,楼主。”凌恒躬身道。   沈干夕起身,两位长老也忙起身相送,沈干夕笑着摆了摆手:“不用,你们坐着吧,后院这么一点距离,我还不至于走丢了。舒姑娘,这里无事,你同我一起回去吧。”他招招手,示意一直站在墙边的舒泠过来。   见了沈干夕的指示,舒泠从墙边离开,仍然沉默着,与沈干夕一起,转过后堂,向内院走去。   然而,刚转过弯,离开众人视线,沈干夕却忽然向舒泠一歪,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舒泠一惊,沈干夕这一下猝不及防,她竟没能避开。他不仅手中力气极大,抓得她手腕似要裂开,更几乎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向了她左半个身子。舒泠话未出口,右手已按上腰侧长刀,然而就是这一瞬间,她却忽然顿了顿脚,也咽下了后半句话。   沈干夕的手,正在猛烈地颤抖。侧头看去,他的脸色竟白得骇人,纵使此刻冬日西斜,云霞流丹,映得世间万物如锦——他的脸上,仍旧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   作者有话说:   我一直有一个不成熟的小想法;天下第一杀手,她不能太显眼,她应该平平无奇,看上去是不能更普通的普通人。 第5章   没等舒泠开口,沈干夕的声音就在她耳边低低响起。他仍抓着她手腕,整个身子靠过来,呼吸急促,语气轻颤却十分清晰:“茶水有毒,不要声张,帮我运气,先扶我回屋。”   舒泠眸色一闪,但没有多说,只将右手离开刀柄,按上沈干夕正抓在自己左手腕上的手,以拇指按住手心,缓缓为他注入内力。   两人自廊下回屋,关上门,沈干夕就跌坐在椅子里,脸色苍白,颤抖着从腰间拿出一只小盒,打开盒子,里面有一些药丸,他拿出两粒,放到嘴里服下。   吃了药,他呼吸几下,指尖的颤抖似乎有所减轻,但脸色仍旧很不好。   “你有解药?”舒泠开口问。毒是他人所下,为何他却知道解药?   沈干夕抬眼看她,眼中露出惊讶,这还是舒泠第一次主动开口跟他说话。他知道舒泠的疑惑,勉力笑了笑,解释道:“这是我为防万一,出门之前带上的。并非解药,但大概,多少有些用处。”   舒泠点点头,不再多说,默然立在一旁。沈干夕调整气息片刻,呼吸渐渐顺畅,神色却露出几分疲倦。他向后靠上椅背,唤了一声:“菀青。”   “楼主。”屋顶上传来菀青的声音。   “你看到了,我方才中了毒。”沈干夕闭上眼睛,语气仍然虚弱。   “是。”   “我本不喜欢自己人与自己人争斗,可他们却按捺不住了。事到如今,我再无所作为,就是养虎为患了。菀青,你带着你的人,去查查,彻底地查查,究竟有谁参与其中吧。”沈干夕仍旧闭着眼,靠着椅背,波澜不惊地吩咐道。   “是,楼主。”菀青应声。   “小心一些,别惊动任何人,也不要让凌恒知道。”沈干夕又缓声补充了一句,“你去吧。”   “……是。”菀青略略沉默,就再次应道,这之后,屋顶上有细微的脚步声响起,随即如石投入水,迅速归于平静。   沈干夕这才睁开眼睛,舒泠仍在一旁站着,神色未变,似乎她早已知道菀青的存在。不过也是,既然菀青说过,舒泠的武功在她之上,那她没有道理不曾察觉。   他轻轻叹息一声,起身走到床边:“我还需调息稍许,劳烦你再帮我看守片刻吧。”   ——————————————————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院子里响起脚步声,很快,有人推门进入,抱着一堆书卷资料——正是凌恒。   他走进门,不由得一顿,舒泠面无表情地坐在门边椅子上,沈干夕却在里间盘膝而坐,调息运功——发生了什么?   听见门口动静,沈干夕睁开眼,看见凌恒,笑了笑,就穿鞋下床:“都安排好了?”   “楼主,出了什么事?你们……不会是打起来了吧?”凌恒把怀里抱着的东西放在桌上,一脸警惕地向舒泠望去。   舒泠脸色微沉,转过头,根本不与凌恒对视。   “哎你——!”   凌恒正要发作,沈干夕赶忙失笑着上前打圆场:“没有没有,你想到哪去了,好端端的,为何要打起来?倒是明日的安排呢?”   “在这里,已经列好条目,若有不妥,我再修改。”凌恒又看了舒泠一眼,将一张纸递给沈干夕,毫不避讳地说,“楼主,以后还是不要让我离开您身边了,太叫人不放心了。”   沈干夕接过,看了一遍,点点头:“可以,就依此安排吧。”顿了顿,他却看向凌恒,神色郑重,“凌恒,有件事情,我想让你帮我查查。”   “什么事?楼主,刚才还说,以后我最好一直在您身边……”   “但此事,必须由我信任之人去做才行。”沈干夕摇摇头,打断他,“方才我那杯茶水,被人下了毒。”   他语气平静,直截了当,就好像他们在谈论的内容,是午饭吃了什么一样。   “可是……哎?什么?”沈干夕太过从容,凌恒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吓了一跳,急急打量着沈干夕,伸出手,却不知该放在哪里,“您现在怎么样?您刚刚是在……您有哪里不舒服?您没事吧?”又忽然想起沈干夕与罗长老、白长老的茶水都是他亲自沏的,不免更加慌乱,“楼,楼主,我不知道……这茶叶,只有您那杯有毒吗?可壶里的水……是下在您杯子里的?”   凌恒说得语无伦次,沈干夕又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我知道此事与你无关,幸好我事先准备了一些药,已经服过,现在毒性已解。我不清楚是谁下了毒,是如何下的,所以打算让你去查。”   “楼主,可这里,只有……”凌恒才说了半句,猛地意识到沈干夕话中之意,“难道,您觉得,是……”   “嗯,织凤楼并非上下一心,我想你也知道。”沈干夕没有否认,“我原本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内斗,对织凤楼没有任何好处。可是,他们却等不及,先出手了。”   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我本想做成几件生意,让他们亲眼看见我的能力,通过正途,收服人心。可,既然如此,我没有理由坐以待毙,养虎成患。凌恒,你去查查,这件事,都有哪些人参与其中吧。”   “楼主,我明白,您就交给我吧。”凌恒沉下目光,郑重地承诺。   沈干夕又笑了笑,却转过身,望着窗外枯枝摇曳。他语气清平,沾了微薄的凉意:“此事,你要秘密进行,不要让任何人察觉,菀青现在不在,你也不要告诉她。”   此言一出,凌恒不由得讶然,楼主他……并不信任菀青吗?   为什么?他和菀青都跟随楼主十几年,菀青更是对楼主……她有什么理由背叛楼主?   可他抬起头,却发觉无从开口。虽然朝夕相处十几年,他却似乎从未真正地了解面前这个人。沉默半晌,他只有答应:“是,楼主,我……这就去了。”   “嗯。”沈干夕简短地应道,凌恒也不再说,转身离开了屋子。   ——————————————————   沈干夕却仍在窗前负手而立,仿若泥石雕塑,直到夜色拢上树梢,月光映上窗棂,他忽然对着窗外开口:“你都听到了吧。”   舒泠眉头一锁,紧接着,窗外远远响起人声,竟用了传音入密的手段:“是,沈楼主。”   她早就知道这一路上,有一近一远两队暗卫跟着。近处几人,大概是菀青带领,方才已随她一并走了,而远处这人,听他对沈干夕的称呼,似乎并非织凤楼弟子,那他与沈干夕是什么关系?   沈干夕顿了顿,也用了传音入密的声音继续说道:“麻烦你们了,我想让你们也去调查此事,顺便在这几天,监视一路同行之人,不知是否方便?”   远处那人沉默片刻,才回话道:“不敢当。沈楼主,恕在下冒昧,凌公子和菀青姑娘,难道您都不相信吗?”   沈干夕笑了笑,轻叹一声:“人心终究隔着肚皮,谁又能真的看清呢?”   仍旧是片刻沉默,远处那人再次开口:“那沈楼主,为何还让他们去查?”   “与你取得联系,哪是如此容易的事?”沈干夕轻笑道,眼中映着清冷月光,“我真正想委托的,只有你们而已。”   静了静,沈干夕却垂下眼,将眼中万般情绪全部掩藏了起来,“我只是想给我自己一个机会。”   不知远处的人是否听懂了沈干夕的话,不久,那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好,沈楼主,我们帮您调查和监视,除此以外,还有其他吩咐吗?”   “多谢,不必监视菀青和凌恒,他们二人,恐怕能察觉到你们。”沈干夕想了想说,“若有他事,我会再想办法与你取得联系,有劳了。”   “沈楼主无需客气。”   ——————————————————   远处的声音消失,夜晚恢复静谧。然而沈干夕却仍静静站在窗边,不知窗外究竟有什么景色吸引着他。   舒泠也不说话,仍坐在椅子上,看着沈干夕的背影。她知道他不是简单的人,平日说笑随性恣意,谈起正事专注深沉,看到美食却又像个孩子——可此时他的背影,竟染了某种,她未曾留意的寂寥。   然而她却无话可说,她与他不过萍水相逢,至多再加上一层相互利用的关系。她没有任何立场,说任何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沈干夕才长长叹了口气,似是终于从窗外的朗月疏星里回过神来:“抱歉,舒姑娘,见笑了。”   舒泠没有说话。   沈干夕转身,脸上已恢复平日神色,略有懊恼地笑道:“折腾半日,饭都没吃,忽然觉得好饿啊,陪我出去吃东西吧?”   舒泠一怔,却没说什么,起身道:“好。”   沈干夕拿上扇子,将房门打开,一边念叨着吃什么好,一边迈出房门,舒泠便也默然踏出屋子,默然跟在他身后。   月色正好,清浅银辉洒向人间,有如幻梦。沈干夕抬头望了望天,嘴角溢出一痕苦笑。此时美景醉人,他却只能同外人欣赏,而且还是一个性情寡淡,不会欣赏美景之人,实在是浪费老天爷一番苦心啊。   然而此刻,他能相信的,竟只有这个与所有事情都无关的“外人”。   他却依然要在她面前演这一场戏,告诉她,他真的需要她这个护卫。   如他所料,叔叔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带着这么少的人出远门,对叔叔自然是一个机会,对他又何尝不是?他刻意拖延行程,自与舒泠同路,他又进一步减少随侍,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准备,也给了他们足够的可趁之机。   他也同叔叔一样,已经等了许久。   今日放出去的线,不知明日,能寻回多少条鱼呢。   作者有话说:   对了,感情线很慢热,有个心理准备_(:зゝ∠)_   如此顶尖的两个人,江湖武功最高的人和最会算计的人,轻易动情,感觉不合逻辑。 第6章   次日,沈干夕推说身体不适,在屋子里闷了一上午。午时,菀青回来了,他坐在靠椅中,凝眉看着菀青呈上的结果,不发一言,菀青则安静地立在一旁,等待沈干夕的指示。   菀青是沈干夕的暗卫,绝大部分时间,都隐匿在暗处。这是舒泠第一次见到菀青,她眼睫低垂,面容清秀,又似乎带了几分苍白。她身形清瘦,整个人裹在黑衣里,身上唯一有颜色的地方,只有脑后那只墨玉簪子,上面用朱漆点缀的几朵红梅。   只有一张纸,沈干夕却看了很久。很久以后,他终于抬起头,对菀青道:“辛苦了,这一夜你没怎么合眼吧,去休息一会儿吧。”   “是,楼主。”菀青简短地应了,轻轻跃回房梁。   沈干夕将那张纸对折,放到桌旁正燃的烛火上,白纸瞬间化为灰烬。随后,他拿过昨天那几本册子,又看了起来。   可舒泠知道,他此刻心情,绝对不像他的表情一样镇定。他始终没有翻到第二页,那一页资料,那一页他早已烂熟于心,根本不必再看的资料,他却已看了近一个时辰。   终于,当脚步声响起,推门声传来,沈干夕才仿佛惊醒一般,合上册子,嘴角挂上微笑:“凌恒,你回来了。”   “楼主。”凌恒走进来,脸色却不是很好,“这是明天的安排,时间地点都已同王家确认。还有……”他顿了顿,将几张纸一并递给沈干夕,“您要的东西。”   “嗯,麻烦你了。”沈干夕接过,一一扫视,目光停顿在最后一张纸上。   他这次没有看很久,很快抬起头,看着凌恒略显阴郁的脸色,怔了一下:“凌恒?你脸色不太好,昨天太累了吗?要不要去睡一觉?”   “不用了,我没事。”凌恒目光闪烁。   “没事?你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沈干夕轻笑一声,将手中东西放到桌上,“你去睡一觉吧,吃晚饭时我叫你,如何?”   “我不累,楼主,您不必管我的事。”凌恒却再次拒绝。   “你怎么了?”沈干夕一顿,“难不成,你还在担心我的安全?放心,这是白天,更况且舒姑娘和菀青……”   “楼主!”谁知,凌恒却仿佛突然失去耐心,粗鲁地打断了沈干夕,顿了顿,可能自觉失态,他垂下头,黯声道,“您别说了,我去休息。”   他说完,也不再看沈干夕,转身就要走,沈干夕却沉了脸:“站住。”   凌恒停住脚,却仍将身子背对着沈干夕。   “到底怎么了?你到底想说什么?”沈干夕沉声问,带着不容抗拒的语气。   “楼主,我……”凌恒犹豫许久,似乎才终于下定决心。他回身,直视着沈干夕双眼,然而眸子里竟有水光汹涌,“我知道,我们终究只是您的属下,但是,我实在……您以为我察觉不到吗?您以为菀青也察觉不到吗?为什么您让我们两个人分别去调查?您不信任我是不是?您也不信任菀青,是不是?我们跟随您十余年,可您心里,竟难道始终在提防我们吗?”   凌恒声音颤抖,却字字控诉,沈干夕不由得怔住了。   就连坐在远处,沉默着快要与背景融为一体的舒泠,也不由得怔住了。   她侧目看向沈干夕,凌恒所说全是真的,但是,他应该早就料想到这样的局面了吧?他打算如何应对?   屋子里一时无人说话,只有凌恒急促的喘息声。片刻,沈干夕还未回应,凌恒又猛地抬起头,向房梁望去:“菀青!你在吧?你都听见了吧?你就没有想说的吗?”   “……我在,我听见了。”房梁传来菀青平静的声音,可她只说一句,就没了下文。凌恒的话,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就这样,屋子里再次陷入沉默。   又过了片刻,沈干夕才终于开口。   “看来我平时,的确太纵容你们了,也不知你究竟还记不记得,我才是楼主。”他轻声叹气,无奈地笑道,“解释清楚太麻烦,又怕你们误解,所以我才没同你们说。但结果,果然还是无法瞒住你们。”   凌恒将目光转向沈干夕,没有说话。   沈干夕轻笑着摇开玉扇:“一开始,的确打算让你们一起查,但是你们两人,手底下的人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也不同,合作调查,可能反而容易遗漏一些重要的线索。此外,你们二人手下互不相识,菀青的暗卫,楼中弟子大多并不知情,合作调查,有很多不便。再者,你们二人若聚在一起,更加容易引起对方警觉,打草惊蛇,功亏一篑。我思考之后,觉得倒不如让你们分别调查,尽可能隐蔽,又不受对方影响,这样才能将线索织成一张网,得到更加准确的结果嘛。”   “……真是因为这样?”凌恒迟疑地开口。   “不然呢?你方才也说,你们二人,都跟随我十几年,我若连你们也怀疑,那这世上,真是没有一个值得信赖之人了。”沈干夕看凌恒脸色稍霁,又抬起头,对暗处的菀青道,“这件事,我的确有欠考虑,向你们道个歉。菀青,你没生气吧?”   “您多虑了,您的命令,我只负责执行,不会探究背后的含义。”菀青平静地说。   “那就好,凌恒,你也别生气了?”沈干夕又问凌恒。   “楼主,抱歉,我不该……怀疑您。”凌恒垂头,“是我太冒失了,请您责罚。”   “嗯,是该责罚。”沈干夕转转眼睛,“这样一折腾,我倒是有点想出去透透气了,就罚你陪我去踏青吧。”   “是,楼……诶?冬日天寒,您要去哪里踏青?”   “去城外走走,说不定就能遇见好风景呢。”沈干夕摇着折扇,眉眼春风倜傥,“你陪我一道,顺便看看还有什么好东西没吃过,菀青要不要一起去?舒姑娘也……”   他转过头,望向舒泠,心里却不禁一颤,她也正望着他,目光犀利而幽深——是啊,刚才的戏,就算能骗过脑子里没有几道弯的凌恒,可他甚至连说服菀青都没有把握,又如何能瞒得始终在场的她?   “呃,舒姑娘也一起去吧?”   “好。”舒泠面无表情地起身,淡淡开口,率先向门外走去。   这一瞬间,沈干夕竟没来由的一阵心虚。他知道她不会多说,平白惹事上身,这件事对她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可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房间里有说不出的气闷,连忙拉着凌恒,快步走出屋。   ——————————————————   亥时,沈干夕才终于“踏青”归来。   舒泠回屋了,菀青隐在房梁暗处,凌恒在外间收拾东西,沈干夕独自走到桌前,点燃灯烛,伸手翻看起桌上那几页纸。   翻了几下,他的手突然顿住。   桌上的纸,比他下午离开之前,多了一张。   侧耳听去,凌恒仍在外间,应该一时不会进来。沈干夕的手有些发抖,他将那张纸轻轻抽出。   果然,这是第三份调查结果。   沈干夕迅速扫过纸上内容,内容不多,很快读到结尾。之后,他将纸对折,放在烛焰上,看着火苗瞬间吞噬掉那些墨痕,他慢慢仰起头,使劲眨了几下眼睛。   “楼主,明日就穿这件绣了墨竹的文锦长袍,行吗?”凌恒探身进来,问了一句。   “嗯,你安排就行。”沈干夕回头,笑着说,“这些小事,以后你做主即可,不必再特意请示。”   “楼主,”凌恒面露疑惑,“发生了什么事?”   “嗯?没有。”沈干夕一怔,笑着打趣道,“我就是忽然发觉,这些琐事一直由你负责,这么多年,你从未出过差错。有如此细心之人陪在左右,实在是我的幸运。”   “当然,与您有关的事情,我可不敢含糊。”凌恒不禁面露自豪之色,“所以楼主,相比于那个舒姑娘,还是让我跟在您身边吧。”   “果然心细的人就是心眼小啊。”沈干夕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我怎么好像闻到一股醋味?”   “您乱说什么,时辰不早了,我叫芸朱和莘碧来伺候您就寝。”凌恒大感无奈。他明明是担心楼主的安全,两个男人,有什么好吃醋的?   凌恒放下手中锦袍,转身就要出屋,却又听见沈干夕的声音轻轻响起:“凌恒,我说过,舒姑娘的事情,我另有打算。不过,你和菀青,都是我无可取代的家人,这一点,绝对不会改变。”   他竟说得极为郑重,仿佛誓言。   凌恒顿了下脚,回头:“果然发生了什么事吧?楼主,您平时不会说这些话。”   “唉,难得认真几句,你难道不该给我一个感动的回应?你要说,”沈干夕倚在桌边,笑着模仿凌恒的语气,“‘楼主,我真的太高兴了,不要再理会那个舒姑娘,就让我一辈子都做您的家人,陪在您身边吧!’——这样才对。”   “您今天绝对不正常。”凌恒满脸无语,顿了顿,却叹息一声,“您不必说这些,我也会一生追随您。”   凌恒说完,不再看沈干夕,推门离开屋子。他一直看不透楼主在谋划什么,也不知道楼主是不是真的始终相信他,但是,或许正如菀青所言,或许他根本没有必要去深究背后的意义,只要他相信楼主,就够了。 第7章   酒楼隔间,阳光怡人,房间四角放著名窑彩瓷,四面墙壁挂着妙笔丹青,桌椅都是紫檀木,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沈干夕和两位长老,以及王家长子、次子二人,按照次序分坐两侧,凌恒就站在沈干夕身后,而舒泠仍是远远站在墙角,让人几乎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沈楼主,今日菜式,不知是否合您的口味?”酒过三巡,王家长子笑意盈盈地开口。沈干夕喜好美食,他们早有耳闻。   “嗯,不错,这间酒楼装潢奢华,菜式也颇为讲究。”沈干夕拿起绢帕,擦了擦嘴角,“那么,王公子,咱们现在开始谈正事?”   “好,听沈楼主安排。”王家长子叫人收拾残盏,换上茶水,将明细递给沈干夕,“价格一事,之前已同两位长老谈过,请您再次过目,布样稍后就会送来。”   “有劳了。”沈干夕拿过那册明细,看了两遍,又交给两位长老各自看过。在此期间,布样已经送到,确认价目无误后,沈干夕对王家长子点点头,“王公子,所写条目和价格都没有问题,只是谨慎起见,我还需亲自检查越罗缎。”   “无妨,沈楼主请。”   侍女将布样放在托盘里,摆在沈干夕面前,他从中拿起一块,侧身对着阳光,眯起眼,一寸寸摸索着,仔细看了许久。整个隔间始终没有人说话,安静得仿佛吞咽口水,都会变成巨大的噪音。没有人出声打扰他,更加没有人敢去打断他。   一刻钟后,他才将布样放下,长呼了一口气。   “沈楼主,如何?”白长老也放下手中布样,侧头问。   “王公子,时间宝贵,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沈干夕看着对面的人,阳光洒落,他的瞳孔仿佛也在发光,“如果是这种布,我只需花七成价格。”   “您这是何意?”王家次子眸色一深。   “您难道听不出我的意思,还要我说得更明白吗?”沈干夕微微一笑,目色虽染着阳光,却透出些许冷意,“我想,您心里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王家次子顿了顿,不再说话,将目光转向身侧的兄长。   白长老和罗长老也面露惊讶,刚才沈干夕分辨布样时,他们二人也各自辨别,然而他们都没有察觉不妥。可是现在,楼主语气肯定,对面二人脸色却阴晴不定,又不反驳,难道这些布样,真的是次等货吗?   “王公子。”见对面始终没有回应,料想楼主所言属实,罗长老忍不住愤慨地开口,“咱们做生意的,最要讲信用,你们以次充好,招摇撞骗,这生意没法做了。”   “你说话不要如此难听!”王家次子也面露不豫,一拍桌子起身,“沈楼主还没说什么,哪有你说话的份?”   “小子口气未免太大,我出来做生意时,你还在吃奶吧?”罗长老冷笑一声,“或是被我说中,恼羞成怒?”   “你!”那王家次子是个急脾气,几句争辩不过,只觉热血上涌,双手下意识地按上腰侧,只听“喀嗒”一声,腰间佩剑就要出鞘。   可他的剑才刚拔出,凌恒的刀已经指向王家长子颈侧,清寒刀刃反射着暮冬阳光,有如残茶冰冷。   而此时,舒泠仍站在墙边,冷眼看着桌旁众人,毫无出手之意。   王家次子不得不停住手,满眼不甘,死死盯着凌恒。   “匀坤,不得无礼。”王家长子皱起眉头,沉声命令他坐下。   “哎呀,咱们只是谈生意,不要动刀动枪的嘛。凌恒你也是,快把刀收起来。”沈干夕笑着打圆场,凌恒应了声是,移开长刀,目光仍有警惕之色,王家次子也收剑入鞘,坐回原处。   “王公子,我想,是不是什么环节出了差错?”方才的剑拔弩张仿佛不曾存在,沈干夕语气轻松,从怀中拿出扇子摇开,笑着问王家长子,“或者,是不是还有些布样,您忘了拿来?”   王家长子看着沈干夕,眸色越来越深,而沈干夕仍然笑意从容,不紧不慢地摇着玉骨扇。无数权衡考量在王家长子脑中飞速掠过,半晌,他抬起嘴角,抬手唤来一个侍女,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颔首离开隔间,王家长子则对沈干夕歉然道:“确实是在下有所疏漏,弄错了布样,向您赔个不是。请您稍候,布样很快取来。”   “无妨,不过,如果要等一段时间……刚才那个玉玲珑不错,能再帮我叫一份吗?”   “当然,沈楼主喜欢,再叫多少都可以。”   ——————————————————   傍晚,落日余晖流淌着迷离醉色,街上行人的影子颀长削瘦,沈干夕一行人和王家众人从酒楼离开,相互道别后,就各自背向而行。   “楼主,今日真是多亏您在。”走出一段距离,罗长老由衷地感叹道。   “哪里,毕竟布样真伪,只在毫厘之间,你们看不出来也很正常。”沈干夕走在最前,一把玉骨扇摇得风流倜傥。   “没想到王家真的有越罗缎,这门生意,咱们实在赚了。”白长老也说。   “明天从仓库运出整布,我也一起去现场,最后也不可掉以轻心。对了,这些布,就由白长老负责运送回去,如何?”沈干夕侧头说。   “楼主?原先不是商定,由罗长老……”   “哈哈,罗长老脾气急躁,为保万无一失,还是交给您吧?”沈干夕笑着调侃道,“如此珍贵的布,可不能出一点差错啊。”   “楼主,我今天……真是抱歉,给您添麻烦了。”罗长老忙神色歉然地认错。   “不必道歉,如果今天您不激怒他们,凌恒也没有机会拔刀威慑。更况且,罗长老的性子,我自小就知道,您能理解我临时调整安排就行。”沈干夕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再次问白长老,“您觉得如何?”   “是,楼主。”白长老垂目颔首,沈干夕语气状似无意,却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压力,他不敢不应,“我一定将越罗缎,完好无缺地运送至织凤楼。”   “嗯,那就有劳了。”沈干夕随意应着,又转头,“对了,凌恒,你说有没有办法弄来玉玲珑的做法?入口滑嫩,甜而不腻,我实在还想再吃几块。”   “楼主,甜食吃多了不好……”   几人说笑着向前走去,白长老稍稍落后几步,看着沈干夕的背影。他被众人围在中间,迎着夕阳,仿佛周身都散发出夺目的光彩。楼主的本事,的确已经胜过老楼主,所有的人,都真的不该再小看他了。   ——————————————————   众人回到民居,白长老去为明日运送货物做准备,其他人则各自回了屋。对于今日酒楼里刀刃相见,舒泠却袖手旁观的事情,沈干夕什么也没说,甚至在舒泠回房前,还笑眯眯地与她道别。可是,与此相对,凌恒却一脸愤懑不平。   “楼主,您不是说需要她护卫,这才带上她吗?可我看她,完全没有想过保护您。”刚一关上房门,凌恒就忍不住抱怨起来,“要我说,终究是萍水相逢之人,就算她无意害您,也根本靠不住吧?”   “又不会真的打起来,舒姑娘定是觉得,她没有必要出刀吧?”沈干夕脱掉外袍,坐在熏炉旁,伸出双手靠近炉火,“还是屋子里暖和。”   “您怎么总是为舒姑娘说话?万一王家二公子真的对您不利怎么办?”凌恒不满道。他将外袍脱掉,又将沈干夕的长袍收好,然后也靠近熏炉,坐在沈干夕对面,“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您不能太过依靠外人,菀青也并非时时在您身边,关键时刻,还是只有我才能保护您。”   “嗯,我知道。”沈干夕随和地笑,“对了,你和白长老一起回去吧?”   “楼主?!”   “我知道这样有风险。”沈干夕注视着炉火,微微凝起眉头,“但是……我再想想。”   “我去叫芸朱她们过来,您今日累了,先休息吧。”凌恒起身,见沈干夕没有阻拦,轻叹一声,推门走了出去。他没有忘记他交给楼主的那份名单,他亦能隐隐猜到楼主的打算——楼主他,要准备反击了,是吗?   ——————————————————   夜色如晦,星垂四野,窗外枯枝随风轻摆,发出疏落的回声。已是丑时三刻,万物都正沉入最深的梦境。   忽然,有五个黑影掠过空寂无人的街道,贴近这座四合小院。在院外停顿片刻,五人迅速闪进院门,脚步轻盈,在星光晦暗,照不出影子的黑夜里,悄然摸进内院,慢慢向正房移动。   的确,他们的脚步极轻极缓,几乎无声无息——却也只是几乎。   正在房梁上闭目休息的菀青猛地睁开眼,侧耳听了听,就翻身跃下,一手抽出刀,一边俯身叫醒沈干夕。   沈干夕从睡梦中朦胧睁开双眼,正想质问是谁扰了他的清梦,看见菀青,瞬间便清醒过来。他知道,菀青不会无故叫醒他。   还未起身,他就听见了院子里细微的声响,连忙低声道:“外面是……”   “有人潜入内院。”菀青的刀握在手中,她目光沉冷,望向窗外。   沈干夕沉眉,从床上轻轻坐起,伸手将枕边玉骨扇握住:“去叫醒凌恒。”   “是。”菀青轻步走向外间,沈干夕也踩着靴子下了床,可两人没走几步,忽然听见屋外传来开门声,接着便是刀刃划破肌肤之声,不由得一齐顿住了脚。   菀青回头,两人眼中均有疑惑。静了静,菀青开口:“我去外面看看。”   沈干夕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外间,菀青走近门边,贴着门,慢慢将门打开,沈干夕则把睡在外间的凌恒叫了起来。   “楼主?怎么……”凌恒睡眼惺忪地起身,才说了四个字,看见立在门边的菀青,她的手指紧扣刀柄,蓄势待发,楼主更是握着玉骨扇,凝沉目光向门口走去,他心里一跳,赶忙迅速一蹬鞋子,奔到门口,看见庭院中的景象,不禁愣在原地。   庭院石板地砖上,横竖躺着五具尸体,而夜风里唯一站立的人,是舒姑娘。 第8章   舒泠半侧身子,望向正房门口三人,即使星光黯淡,夜色如墨,她的眼睛,却依旧闪烁着清冷的明光。她手中握着一把青碧色长刀,刀尖低垂,斜斜指向地面,鲜血正从刀刃上滴落。刀身仿佛反射着幽冥之色,攫取了本就寒冷的冬季里,最后一星温度。   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她的刀。   她周身内外,散发出清寂萧冷之气,竟让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止步,噤声。   舒泠转动手腕,甩掉刀刃血珠,将刀收回刀鞘,仿佛也将所有锋芒一并锁入了刀鞘中。她又抬眼看了看沈干夕三人,脸上已恢复古井无波的平淡:“都解决了,我回去了。”   她不再看地上尸体,向右侧耳房走去。   “舒……舒姑娘,你没受伤吧?”沈干夕吞了吞口水,开口问道。   “没有。”舒泠停在门口,声线淡然,“不过是些不入流的杀手。”   说完,她便推门进了屋。   沈干夕三人却仍有些回不过神来,彼此对视,眉头都深深锁在一处。想了想,沈干夕吩咐道:“凌恒,你去看看地上那五个人。”   “是。”凌恒踏出门,菀青则退回屋内阴影处,情况未明,她没有立即跃上房梁。   说实话,有杀手袭来,沈干夕丝毫不觉得意外,他甚至觉得实在等了太久。此番出行,他身边始终没留几个护卫,便是要让对方以为有机可趁,对他拔刀。   要知道,一旦拔出去的刀,再收回来,可就难了。   虽然此举以身犯险,确实不大安全,但这,就是他留下舒姑娘的意义所在。   而舒姑娘,果真没令他失望。   凌恒已将那五人挨个翻查了一遍,最后满脸凝重地走回屋子:“楼主,我觉得,并非像舒姑娘所言,只是些不入流的杀手。”   “此话怎讲?”   “梅庄五绝,在江湖里也有些名气,就算我和菀青一起应敌,以二对五,恐怕也是一场恶战。她……实在不简单。”凌恒沉吟道。   沈干夕一怔,看向菀青,菀青点点头,表示凌恒所言不假:“一对一,自然无须顾忌,但是他们五个人,应该有互配互补之阵,我们二人,即使侥幸能够取胜,恐怕也不能毫发无伤,更不用说,还是只在短短数秒之内。恐怕,势必要动用暗卫了。”   “舒姑娘……如此厉害?”不得不说,沈干夕心里大感惊讶,凌恒和菀青二人联手,不能赢的人,在这江湖里,都是屈指可数。难道,舒姑娘竟比他们更胜一筹?不不,这已经不只更胜一筹了吧?   三个人又一次陷入沉默,半晌,沈干夕才抬眼望向凌恒,目光郑重:“到除夕之前,能查到她的身份吗?”   “应该可以,但是,不需要先去查这些杀手的雇主吗?”   “雇主是谁,我心里已有计较,先去查清她的身份吧。”沈干夕望着地上尸体,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估计很快其他人也会有所察觉。他叹了口气,“去吧,我现在需要知道,这枚棋,究竟会有多大的用处。”   “是,楼主,我一定尽快回来。”凌恒颔首,不再多说,进屋拿上佩刀,穿好外袍,在夜色中离开了院子。   “菀青也先回去吧。”沈干夕望着凌恒的背影消失,无奈地披上外衣,踏出屋子,“凌恒不在,只好我去叫人收拾残局了。”   ——————————————————   沈干夕挨个敲门,把整个院子的人都叫了起来,告诉他们有刺客潜入,虽然已经顺利解决,但尸体仍堆在院子里,需要他们处理。听了这样的消息,所有人都显得慌乱而紧张,责备自己的疏漏,沈干夕随意地笑说无妨,心里却不免冷笑。   身周众人,全都是演戏高手。院门的锁被人偷偷打开了,今日这些人,有多少是知情者,又有多少是帮凶。可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就像那份名单上的名字一样,他只能将所有人的表情记在心底,然后宽容地笑着,说不怪他们,他不会责罚任何人。   是从几时起呢?他也变得如此擅长演戏,脸上的肌肉和表情,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僵硬和迟疑。   叫醒众人,告诉他们动静小一点,沈干夕踱着步子回了房,任由他们处理院中尸体和流淌满地的鲜血。明早要去王家取货,因为太困乏而出现疏漏,可就功亏一篑了。   ——————————————————   次日清晨,天色将晞,沈干夕带着极大的不情愿从床上起身,由芸朱和莘碧伺候洗漱穿衣。准备妥当,他踏出屋子,敲响舒泠的房门。   敲门声响起没有多久,舒泠就打开了门,她已经穿戴整齐,应该早就起床了。   “舒姑娘,一起去吃早餐?”沈干夕笑容满面地邀请,庭院已被收拾整洁,昨晚的血腥场景,似乎只是一场噩梦。   “好。”舒泠关好门,走了几步,她忽然开口问,“凌恒呢?”   “哦,他啊,”沈干夕一怔,舒泠主动提问,实在有些少见,“昨晚不是有杀手吗?我就让他去调查一下,过几天就回来。”   “嗯。”舒泠不再说,只是快走了一步,跟在沈干夕半身距离之后,紧随他走出院子。   “所以吃完早餐,你同我去王家一趟吧。”沈干夕继续道,语气始终随意平常,“两位长老会先过去,凌恒不在,还是身边有个人比较放心。万一情况有变,就麻烦你了。”   “好。”舒泠仍简短地应着。   “那,下午如果得空,陪我去吃东西如何?”顿了顿,沈干夕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意,仿佛一个准备做坏事的孩子,“平时我多吃几口,凌恒总是管东管西的,正好他不在,终于没人在我耳边唠叨了。我想想,我要去吃椒酒鱼,翡翠云鸽,盐熏肉,花酿茶蒸,还有那家酥皮鸡……”   ——————————————————   从王家仓库取了布,沈干夕嘱咐两位长老先将布送回住处,年后再运送回楼,然后他就兴高采烈地拉着舒泠去大快朵颐。舒泠与沈干夕同坐一桌,一起品尝各种美食,但她仍然沉默少言,仿佛再美味的珍馐,在她尝来,都和粗茶淡饭是同样的味道。   一转眼,就到了十二月二十八日。   街上新年气氛浓郁,行人脸上喜色洋溢,大红福字贴满家家户户的门窗,两个长老也吩咐弟子买来春联,贴在院外门框上。   这天沈干夕拉着舒泠,在外闲逛整日。等二人回到民居,天色已经黑透,星辉黯淡,长空无月,唯有零星几户人家透出温暖的灯火烛光。   与舒泠在院中分别,沈干夕打开房门,一阵暖气扑面而来。屋内熏炉燃烧,赤红的火焰舐舔着炉中木炭,凌恒正在屋中,站在炉旁阴影里等候。   “你回来了。”沈干夕顿了下脚,将外袍随意放到墙边衣架上,笑着说,“我还以为明天才能见到你。查到了?”   “是,楼主。”凌恒颔首,眼中神色甚为复杂。   沈干夕皱了皱眉,坐到熏炉边暖手:“看来,消息不简单。你查到了什么?她是谁?”   “楼主,确如我一开始的猜想,她是一个杀手。”   “哦?杀手?哪里的杀手?”   “赤月组织。”   沈干夕也沉默了,片刻,他忽然一勾嘴角,炉火映着瞳孔,如同血色:“也对,除了这江湖第一杀手组织,还有什么杀手,能有如此厉害的功夫?——那么,她是谁?赤月十杀手之一?关雎?桃夭?还是芣苡?”   “楼主,您都猜错了,她并非赤月十杀手。”凌恒咽了咽口水,一字一顿道,“她是青寂刀,舒泠。”   沈干夕右眼不由得一跳,纵使屋内温暖得有些闷热,他却觉得一股冷气直窜上后脊,令他身子猛地一抖。   一时无人开口,只剩下熏炉里火焰发出的噼剥声,安静得犹如死寂。   许久,沈干夕才长长吐了口气,苦笑起来:“我还真是幸运啊。”   “楼主……”凌恒面露担忧。   沈干夕靠在椅背上,望向漆黑的屋顶,喃喃道:“青寂刀,舒泠,江湖里最快的刀。怪不得……怪不得她能一瞬击杀梅庄五绝,怪不得她一直如此冷淡,咱们这些人,其实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吧?”   “楼主,我在想,她为何会答应同咱们一路?她的目标,不会真的是您吧?”凌恒担心地问。   “应该不是,你忘了吗?她说,她的目的地是竹醉山庄。”沈干夕摇了摇头,眉头再次蹙起,“江庄主要办寿宴,请了不少江湖朋友,南青剑派、橘井坛、觉明寺、麒麟阁、玄刀门……都会派弟子前往,但我不知前去拜寿者具体是谁,一时也难以判断她的目标。而且,如果她要杀我,一路有多少机会动手,我如何能活到现在。”   沈干夕垂下目光,扶住额头,苦笑着叹息,“凌恒,我刚才回想这几日的事,竟有一种……死里逃生之感。我真的没想到是她,实在要庆幸,她的目标不是我。”   “楼主,今后该怎么办?”凌恒仍满脸担忧,死里逃生,他也同样如此感觉,“不然,明天就找个借口,分开走吧?再将她带在身边,太危险了。”   “分开走?”沈干夕一怔,仿佛头脑突然清明,他抬起头,凝眉轻笑,“不,不,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楼主?”凌恒不解,楼主打算做什么?   沈干夕起身,片刻功夫,他已恢复镇静,目光愈加深邃:“先在茶水下毒,后又派来杀手,我却没能受到半分伤害,再加上谈成这桩生意,我想,白长老一定有很多话,想同叔叔说吧。”   “所以,凌恒,等年后,你和白长老一起回织凤楼。名义上作为运送护卫,实际上,我需要你监视白长老的一举一动,要防止他在越罗缎上做手脚,也要仔细监视他和叔叔的联系。”沈干夕神色凝重,望向凌恒。   他要放虎归山,才能引蛇出洞。 第9章   “楼主?您的意思是……”凌恒一顿,赶忙颔首,“是,我明白了。”   “你一个人,有诸多不便,也不安全。虽然白长老应该不至于如此冒失,对你出手,但我们必须防患于未然。所以,”沈干夕仰起头,对房梁暗处的菀青说,“菀青,让你的人全都随凌恒一起回去,在暗中保护凌恒,监视其他人。”   “是,楼主,我也一起去吗?”菀青的声音传来。   “不用,你留下。”沈干夕又将目光转向凌恒,“此次机会难得,凌恒,你多加留心,尽量不要遗漏。”   “是。”顿了顿,凌恒又担心地开口,“但是,只留下菀青一人,万一再有杀手前来,是否太过危险?”   “怎会只有菀青一人,舒泠不是还在吗?”沈干夕略带自嘲地笑道,“她一个人,就可抵织凤楼所有侍卫了。”   “可她毕竟……”   “不要紧,她的目标不是我。相反,有她护卫,这一路上,我简直不能更安全。白长老不傻,那夜之后,他应当不会再请来杀手,以卵击石。”沈干夕打断凌恒,语气坚决,“等你顺利到达,再叫人去竹醉山庄与我汇合。我要连根拔除楼中毒瘤,机会或许只有一次,绝对不能放过。”   凌恒神情一肃,颔首道:“我知道了,楼主。”   “还有,这是我的玉佩。”沈干夕将腰间玉佩解下,递给凌恒,“回到楼中,你以玉佩为信物,去调动暗卫,让他们从白长老和名单上的人入手,顺藤摸瓜,将楼中所有与叔叔有所牵连之人,都找出来。”   见凌恒接过玉佩,沈干夕又叮嘱道,“现在敌我不明,你要谨慎行事。那些人,你暗中记下就好,千万不可打草惊蛇。此事事关重大,可我如果亲自回去,一定会引起叔叔警觉,所以,就全部交给你了。其他的,就由你见机行事吧。”   “是,楼主。”凌恒郑重地保证,“我一定不负所托。”   “嗯。”沈干夕轻轻点头,目光一寸寸坚冷。他已经足够忍让,叔叔却几次欲置他于死地,若非碰巧和舒泠同行,即使他能保全性命,他暗中培养的兵力,恐怕也要暴露。如今对方不仁,就不要怪他不义了。   这一切,只是开始而已。   ——————————————————   紧接着,年关已至。   终究是异乡异客,亲人朋友不在,少了许多往来道贺之事。沈干夕携凌恒和两位长老,去酒楼吃了年夜饭,晚上,他把熏炉搬进院子,披上大氅,坐在一旁。织凤楼弟子不敢逾矩,都远远站着,只有凌恒在他身边。舒泠一脸毫无兴趣,也不接受邀请,已经回屋睡下,他只好独自一人燃着烟花守岁。   “这还是我第一回 不在织凤楼过年呢。”沈干夕感慨道,“不过父亲已经离开了,以后在什么地方过年,都一样吧。”   “楼主,您也别太难过了。”凌恒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这样安慰他。   “倒不是难过。”沈干夕摇摇头,“只是觉得,不过一年时间,却变了很多。”   “楼主……”   “以后,不知又会变得如何。”沈干夕轻叹一声,望向夜空。星光早已被绚丽的烟花掩盖,五彩斑斓却又转瞬即逝,有如难以留住的时光。   ——————————————————   正月初二一早,沈干夕为白长老等人送行。对于凌恒要一同回去,白长老没有表示异议。越罗缎价值昂贵,这又是楼主谈成最大的一笔生意,楼主不放心,确实在情理之中。至于其他,白长老倒未多想,凌恒一个人,又能有多大作为?   “那么——”目送车队远去,沈干夕转身走回内院,“咱们也准备出发,继续前往竹醉山庄吧。”   “是,楼主,辰时出发,您看如何?”罗长老说。   “早饭还没吃呢……”沈干夕想了想,“辰时三刻吧,反正下一个镇子很远,无论如何,今天也无法赶到。”   “是,楼主。”罗长老躬了躬身子,便去各处安排众人做出行的准备。   “真是少了很多人啊。”沈干夕站在院子门口,抬头眺望,天空辽阔高邈,露出被水洗过一般的清澈蓝色,他却不禁有些怅然,“虽然说,凌恒走了,我终于可以想吃什么吃什么,耳边也安静许多,但还真是,不习惯啊。”   他将双手揣在袖子里,眉头打成一个结,“还是叫舒姑娘一起吧,不过……唉,她不爱说话,又不能带着菀青,难不成接下来几个月,我都只能自言自语了?”   ——————————————————   辰时三刻,众人在院子门口集合,原本庞杂的队伍已经只剩下十余人。   沈干夕从院内走出,身后跟着舒泠。自舒泠知道凌恒回织凤楼去了之后,她就接替了原先凌恒的位置,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沈干夕身边。   “大家都到了?那咱们走吧。”队伍清净许多,少了那些令人无法安睡的家伙,好像就连空气都更加清新宜人,“不知下一个镇子,有什么美食等着我呢。”   他摇开扇子,正要迈步向南,斜后方忽然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干夕,你脑子里除了吃,还有没有别的追求了?”   沈干夕脚步一僵,或者该说,他整个身子都僵住了。他猛地回身,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脸不可置信。   “干夕,好久不见。”   街道对面,站着一个容貌俊朗,眉眼英气的年轻公子,他腰侧斜拴一把佩剑,深色长衣式样简单朴素,却是极昂贵的贝锦。见沈干夕回头,他朝队伍走来,一脸爽朗笑意:“你这副表情实在有趣,见了我,为何如此惊讶?你不会绝情寡义,已经不记得我了吧?”   “怎么可能。”沈干夕叹气,“哪有很久不见,夏天才见过,你怎么又出来了?只有你一个人?”   “嗯,太碍事了,就没让他们跟着。”那个公子不以为意地说,“你这是要去哪?既要往南走,肯定不是回织凤楼,我和你一起去。”   “我去竹醉山庄,江庄主寿宴在即,顺便我还有生意要谈。”沈干夕无奈地解释,“但,你和我一起去,不合适吧?还是……”   “嘿嘿。”那个公子走到沈干夕身边,很顺手地搭在他肩上,凑近他耳边,狡黠地笑道,“我已经听白华说过了,你让他去调查的事情。”   沈干夕一顿,那个公子扫视了一眼队伍,“干夕,我和你一起去,免费给你当护卫如何?当然,我的衣食住行,都不用你花钱。此等稳赚不赔的好事,精明的沈楼主可不能放过,对不对?”   “精明这种评价就多谢了,但这样的‘好事’,我最好放过。你能保护好你自己,我就谢天谢地了。”沈干夕想着舒泠的身份,再看着面前的人,笑得比哭还难看,“而且,我真的不需要。”   “凌恒不是不在吗?”那个公子又向队伍张望几眼,“那,好吧,竹醉山庄是吧?咱们就各自上路,在竹醉山庄见吧。”   “……凌恒不在,我还有其他护卫。”沈干夕无可奈何,妥协地向众人挥了挥手,“大家动身吧,这位公子是我的朋友,和我们一起走。”   随行弟子均向沈干夕颔首应是,这一行人终于动身,向城外走去。   那个公子和沈干夕并排而行,舒泠仍走在沈干夕一步之后。沈干夕侧过身子,向他介绍舒泠:“这位是舒姑娘,就是我去竹醉山庄途中的护卫。舒姑娘,他是……”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下意识地转头向着那个公子看去。   “你果然绝情寡义,才几个月不见,你就忘了我的名字?”那个男子故作受伤地看了沈干夕一眼,然后对舒泠笑道,“舒姑娘,我叫容疏华,容易的容,稀疏的疏,才华的华。我也没什么讲究,你直接叫我的名字就行。”   他又转头看沈干夕,“我说,沈干夕,当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才多久不见,你都学会拈花惹草了?”   “她是护卫,护卫!”   容疏华却不理会,仍然笑着调侃:“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她是哪里人?怎么之前不介绍给我认识呢?”   “一个月前才认识,偶然得知顺路,就一起同行。等江庄主寿宴结束,舒姑娘就会离开,至于其他事情,我都不知道,你也无须打听。”沈干夕生怕容疏华口无遮拦,惹祸上身,不得不耐心解释,“所以,她千真万确只是我去竹醉山庄途中的护卫,童叟无欺,如假包换。”   “那——你果然还是没有长进。”容疏华唉声叹气地说完,又眨眨眼,回头笑嘻嘻地问舒泠,“舒姑娘,你觉得干夕怎么样?他都二十多岁了还未娶妻,我这个做朋友的,能不替他着急吗?除了贪吃,他倒没什么缺点,不然你考虑一下?”   舒泠脸色黑了黑,睨了容疏华一眼,没说话。   “真的,我没骗你,你看他玉树临风,家财万贯,学问虽没我厉害,但也称得上满腹诗书。”容疏华继续孜孜不倦地做红娘,“他待人随和,脾气好得没话说,又是织凤楼楼主,家世也不差。如此优秀之人,说得我都想嫁了,你当真不考虑一下?”   这回,舒泠的脸色更黑了,却连看都没有看他。   容疏华见她始终不理他,不禁疑惑地问沈干夕:“她是不是不太好意思?”   “我想不是。”沈干夕偷眼看向舒泠,见她脸色黑得像是风暴将临,慌忙移开视线,一把揽过容疏华的肩膀,一脸严肃地低声告诫他,“你不要乱开玩笑了,你也知道有句话叫祸从口出,我真心实意劝你对她礼貌一点,她武功极高,万一真的生气了,这里没有一个人能救你。”   “干夕,我怎么觉得你的手在发抖?”容疏华瞟了一眼搭在他左肩上的手,莫名道,“又不是阎王修罗,有这么可怕?你几时如此胆小了?”再者,白华他们就在不远,白华是他的暗卫,武功一等一的好,所以他从未担心过安全问题。   “见到阎王修罗再怕,就来不及了。”沈干夕苦笑,“总之,她不是一个普通护卫,你千万千万不要再乱点鸳鸯谱了。”   “好好,真没意思。”容疏华不再纠缠舒泠的事,“哎我说,你们这一路都是靠双腿行走吗?累不累先另说,春寒料峭,荒郊野外里只有风,没有风景,还不如在马车里烤火下棋有趣呢。你又不差那点银子,咱们叫几辆马车吧。”   “……”   “我出钱?”   “……不是钱的问题,唉,好吧,去叫马车。”   作者有话说:   注5:容疏华,容是他娘的姓,疏华,疏麻的花,古代常用以赠别,所以是离别之花。   这是他的化名~   注6:白华,取自六笙诗,即《诗经·小雅》中《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由仪》六篇佚诗,因为这六首诗都失去了作者的名字,所以用给同样失去了名字的暗卫。 第10章   走到下一个镇子,容疏华又开始对沈干夕选择的客栈表示不满了:“你好歹是个楼主,只带十几个人出行,我就不说你了,可你不能住得如此寒酸吧?”   “这间客栈干净整洁,有何不好?”沈干夕反问,“别说我带的人少,你这回可是一个人都没带。”   “我……我那是嫌他们碍事,和你不一样。”容疏华不服气道,“总之,这里太简陋了,不符合你的身份,换个地方住。”   “不换,这家店的山茶蒸最好吃。”   “那么,这里太简陋了,不符合我的身份,换个地方住。”   “你这两句话,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沈干夕哭笑不得,“你吃一碗山茶蒸,就会明白我要住在这里,是多么英明了。”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吗?”容疏华双手叉腰,瞪圆了眼睛,“快换地方,我出钱。”   “不换。”沈干夕忽然抬眉,摇开扇子,跨进客栈门槛,“老板,给我们四间房。”   “沈干夕!你怎能如此无赖!”容疏华在身后大声叫嚷,但他虽然一直抱怨,神色却没有恼怒之意。他转了转眼睛,就也笑起来,“那我要跟你睡一间。”   “本来就是这样安排的。”沈干夕由小二引路,舒泠跟在他身后,罗长老安排随行弟子各自去安置车马行李,“先去看看屋子,再专心享用美食。这几天在郊外,什么好东西都没有,我已经饿得望眼欲穿了。”   “你也就这点出息了。”容疏华轻哼一声,一起向里走去。   ——————————————————   收拾停当,天色已暗,沈干夕一连叫了四碗山茶蒸,叫小二送到房中。舒泠已回房休息,屋内只有沈干夕和容疏华二人,沈干夕满脸陶醉地吃山茶蒸,容疏华则在一旁无奈地托着腮,看着他。   “我说,这东西有这么好吃吗?”容疏华也尝了一碗,可实在觉得味道平常。   “当然,香甜软糯,入口即化,更有山茶清香四溢,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味。”沈干夕赞叹道,“凌恒不在真是太好了,否则我吃到第二碗,他就开始在我耳边唠叨了。”   “哈哈,听你一说,我怎么觉得凌恒有些可怜?”容疏华笑了半晌,眼中露出几分怀念,“我也很久没见凌恒了,上次去织凤楼找你,他也不在。不过听起来,他还是和原先一样。”   “不不,他比原先更加唠叨了。”沈干夕直摇头,一脸心有余悸状,“他原本只是护卫,现在,已经完全成为我的管家了。”   “这样不是挺好?反正,你也没有其他信得过的管家。”容疏华笑道,舀起山茶蒸,又吃了一口,“说起来,你和舒姑娘究竟是什么关系?”   “不是说过了?临时护卫。”   “真的?可我看你对她,和对其他人完全不同。”容疏华一挑眉毛,“不过,她的确有些意思,虽然容貌平常,也不爱说话,但周身气质确实和寻常人不同。干夕,你说,怎样才能让她脸上的表情多一些?”   沈干夕顿了顿,赶紧苦口婆心地劝他:“要我说,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为好,我早就问过也试过,她根本没有感兴趣的事物。”   “你试过?你居然有这种闲情逸致?”容疏华一愣,继而却笑得促狭,上身前倾,凑近沈干夕,“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真的对她有意?”   “好奇心,人总有一些。”沈干夕无奈地摇摇头,“但她千真万确只是护卫,我从未动过其他心思。”   一边说着,他一边腹诽,青寂刀舒泠,他是万万没资格“对她有意”。他不配。   容疏华却不以为意:“你不必着急否认,是也无妨,虽然她可能身份不如你,但你又不一定非得只娶一个人。”   然而,沈干夕顿了顿,却正色道:“我和你不一样,我只想娶一个人。”   他说完这句话,屋子里猛地沉寂下来。   “当然不一样。”随后,容疏华轻轻开口,目光渐渐安静,“我一个人也不想娶。”他的声音染了伤感,“可惜这不可能,我也只能拖得一天是一天罢了。”   沈干夕的手不由得顿住,正想开口安慰几句,容疏华却又笑起来,嘴角微扬,眼中烛光跃动,“干夕,等你有空,陪我去花楼玩吧?你去过飞春阁吧?飞春阁的花娘当真色艺双绝,天下第一花楼,确然当之无愧。尤其那个关娘,真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人。当然,我家绮娘也一点不差。”   “……”   “怎么,你难道没去过?”   “去是去过,但只是去谈生意。”   “你简直太无趣了吧?你那么有钱,都花在什么地方?”   “……买吃的。”   “吃的?那能花几个钱?”容疏华皱起眉头,“往南不远,永嘉县里,有一处云锦楼,虽然不比飞春阁,但也算小有名气,要不要去看看?”   “……再说吧。”沈干夕干脆低下头,继续吃那碗山茶蒸。   “到时也叫上舒姑娘如何?她如此冷淡无趣,和花娘同处一室,说不定很有意思。”容疏华捏着下巴,不知想到什么,脸上露出一抹坏笑。   “……”   ——————————————————   此后一路,容疏华没事就围着舒泠打转,他的热情劲头,简直比沈干夕和舒泠初遇那段日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与那时相比,舒泠始终面无表情,一个字的回应也没给。   可能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她对沈干夕的回应,也再没超过一个字。越往南走,天气越暖,再加上冬尽春来,草木萌芽,一路风和景明,只有舒泠的神情,越来越单调冷漠。   一日众人夜宿郊外,群星熠熠,清风无声,一行人在郊外树林中停好马车,除了几个守夜弟子,其他人都各自钻进车厢,准备睡觉。容疏华去车外方便,车里只有沈干夕和舒泠两个人相对而坐,沈干夕略有歉意地打破了沉默,对舒泠说:“舒姑娘,实在抱歉。”   舒泠正裹着毯子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闻言抬头看向沈干夕。   “是说疏华的事情,他确实太啰嗦了,简直比凌恒还要命。他和我自小相熟,玩闹惯了,但没有恶意。你想必看得出,他生于富贵人家,今年也及弱冠,却未曾娶妻,也未有一妾。他看着没个正形,其实,我知道,是因为他心里……”说到此处,沈干夕忽然顿了顿,似乎意识到说得太远了,忙抱歉地笑笑,“所以,我代他向你陪个不是,他说的话,你不用往心里去。”   “嗯。”虽然沈干夕十分诚恳地解释了许多,但舒泠依旧只淡淡应了一个字。   “此外,你其实不必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别看疏华整日不干正事,可有不少暗卫跟在后面,你也能感觉到吧?所以,大可放松一些。”沈干夕又说,“往南走,天气渐渐暖和,不要错过了好风景。”   “好。”   容疏华和凌恒不同,凌恒是沈干夕下属,说话做事都有分寸,可这个容疏华,身份应该与沈干夕相当,甚至还要略尊贵一些,根本没有半分规矩。这一路,舒泠的耳边一刻安静都没有。   但她也知道,容疏华身份不简单,百步距离之外,始终有暗卫随行,武功都不弱。如果真的动手,她以寡敌众,并非上策。她毕竟不是出来闲逛,任务为重,还是尽量少生事端吧。   ——————————————————   在城中落脚时,沈干夕和容疏华时常为住所和饮食争执,常常以沈干夕不予理会,自作主张地选择客栈作为结束。但是到下一个镇子,沈干夕仍打算投宿普通客栈,却被容疏华斩钉截铁地否决了。   “不行,其他镇子就罢了,永嘉县绝对不行。”   “永嘉县有什么不妥?”   “你就是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容疏华忿忿然叹了口气,帮沈干夕回忆道,“云锦楼,云锦楼,我要住那里。我出钱如何?请大家都住云锦楼。”   “……疏华,关键的问题不是钱。”沈干夕忍不住用玉骨扇撑着额头,“同行有三个女子,罗长老也不方便,我陪你胡闹倒没什么,但是,你好歹考虑一下她们。”   “嗯?哈哈,干夕,你果真误会了。”容疏华一怔,继而却大笑起来,“云锦楼不是你心里所想的‘那种地方’,楼中大多客人都是吃酒的,也有不少人住店,和平常酒楼相比,只是装饰豪华些许。你若想看歌舞,云锦楼确实有陪酒献艺的歌女,其他的,只怕你会被老板赶出门外。”   “你没骗我?”沈干夕皱起眉头,云锦楼去年年中才建,那时织凤楼也正忙碌,永嘉县又离得远,他的确不清楚。   “我看上去像在骗人吗?”容疏华笑得一脸人畜无害,怂恿道,“既然不了解,不如一起去看看,说不定有你未吃过的美食,更说不定有生意可做呢。”   “你简直非常像在骗人。”沈干夕扔给他一个白眼,但终究还是转身,招呼等在客栈门前的众人,“今天容公子请客,请大家去住好地方。”   “是,楼主。”众人应道。   “你还真不客气。”容疏华嘟囔了一句,“那,晚上咱俩,嗯,也带上舒姑娘,一起去附近花船上玩吧,住店的客人,能免去酒水钱。”   沈干夕顿时警惕:“你不是才说,云锦楼只是喝酒住店的酒楼吗?”   容疏华嘿嘿一笑:“云锦楼自然是,但旁边成江上,有一间花船。”   “我不去。”沈干夕想也不想地拒绝,“我宁愿把那时间花在吃饭上。”   “你答应我了,不许赖账。”   “我几时答应你了?”   “就刚才,你不是说,你陪我胡闹没什么吗?”容疏华双眼弯弯,一脸计谋得逞的笑意,“沈楼主一向言而有信,珍馐美食,花船上也有,唤几位花容月貌的姑娘作陪,说不定更美味呢。当然,如果你宁死不从,我肯定不会勉强你,我自己去玩也不要紧。”   “……”沈干夕无语半晌,重重叹了口气,“好好,我去就是了。” 第11章   成江,夜。   明月皎洁,江水涟漪,泛出层层叠叠的缱绻波纹。江上有一座花船,红漆朱瓦,宾客络绎。花船随着江浪轻轻摇曳,灯火笙歌,暗香萦绕的锦绣绫罗一浪一浪,拂过浮世中的不尽繁华。   东侧一间花室中,容疏华用绸缎蒙着眼睛,同几个花娘玩捉迷藏。   “咦,这是谁的手帕?”容疏华扑了个空,却抓住了花娘匆忙间掉落的绢帕,他将绢帕放到鼻子下使劲闻了闻,“嗯——这是茉莉香,茉儿,是你的帕子吧?”   “哎呀,容公子真是……”茉儿掩口,轻嗔道。   “原来你躲到那去了。”容疏华立即转身,向声音摸去,“来让我闻闻,你身上是不是更香。”   “那容公子就来抓茉儿吧,抓到了,茉儿就答应公子。”茉儿娇笑着,又向一旁轻轻跃开了。   容疏华在那头闹得欢,房间一角,舒泠的目色却比夜色更黑。她坐在沈干夕旁边,阴沉地看着在屋子里折腾的容疏华。   究竟在搞什么鬼?她一开始,明明只是为了混入竹醉山庄,才会答应当沈干夕的护卫。可是——为什么现在,她会坐在一个如此乌烟瘴气的地方?为什么容疏华会突然出现?又与沈干夕同行?为什么沈干夕居然答应了陪他来这花船?为什么他自从进屋入席,就一直在吃吃吃,吃吃吃,完全不管容疏华如何胡闹?   容疏华终于抓到了那个叫茉儿的花娘,他仍蒙着眼,一手抓着她右手,一手揽着她的腰,凑到她颈边轻嗅。茉儿连声娇笑,一边直说“好痒”,一边用左手软软捶打着容疏华的肩膀,衣领在扭动中微微舒展,露出一双精致洁白的锁骨。   眼前场景越来越香艳,舒泠终于忍不住移开了视线。她虽然长居苍目山上习武,去岁才第一次下山,但该了解的知识,葛覃都教过她。她心中愈发烦闷,然而,目光扫过右手,她却猛然发觉,她的右手竟有一些,轻微地颤抖。   她心里突地一惊。   她究竟怎么了?——她怎能如此轻易,竟因为无关紧要的事,而乱了方寸?   这一惊之下,舒泠的心神已恢复清明,呼吸也迅即冷静下来。她不能再被这些莫名的事情影响了,如果此时,有人来取她性命,就凭这双手,她要如何握住刀?   思绪至此,舒泠长长呼了口气,目光重回凝定。那头容疏华,又开始了新一轮追逐。   “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吗?”沈干夕察觉到身旁动静,停下手中筷子,侧头问,“你一直坐着,是不是觉得无聊?要吃些东西吗?这里江清酒口感不错,但你可能不会喝,要不然尝尝冰糖山楂露?”   舒泠神色平淡,静静看了沈干夕一眼:“我出去透一透气。就在门口,不会走远。”   沈干夕眼中露出几分惊讶,见舒泠说着就从地上起身,他也赶忙站起来:“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他转头喊容疏华,“哎,疏华。”   “嗯?怎么?”容疏华闻声停住脚,扯下一角眼罩,望向二人,“你们要走了?这才不到亥时,再陪我待一会儿嘛。”   “不是,我去门口醒一醒酒,不会走远,你有事喊我。”   “噢,行,你去吧。”容疏华摆摆手,又将眼罩戴上,猛地朝身侧一个花娘扑了过去,“哈哈,香柠,抓到你了!”   “哎呀!容公子,您耍赖,这不能算!”   沈干夕无奈地叹了口气,拉开屋门,对舒泠说:“别管他了,咱们出去吧。”   ——————————————————   月光细碎洒落,夜晚的江面苍茫而幽深,倒是这座热闹明亮的花船,显得尤为格格不入。船侧走廊上,不时有龟奴端着茶酒点心匆匆经过,更有花娘随恩客出来赏月吟诗,飘起一阵胭脂香气。   沈干夕走到船舷木栏边,抬起头,望向天空里一轮明月。微风携着初春薄寒,轻轻吹起他的衣袖鬓发,许是因景生情,他的眸中也渐渐染上如月色般的伤感。   “夜色真美。”许久,他忽然悠悠开口,不知是在自语,还是在对身侧的舒泠说,“如果时光不会流走,该有多好。”   舒泠不免讶异,他为何突然说这些?但她只侧目看了沈干夕一眼,神色未变,没有接话。   沈干夕似乎也没指望她会接话,将目光投向遥远的水面,幽暗的夜空与江水,在尽头汇成一线:“过去的都已经过去,可是以后,又会变得如何?像今日这样肆无忌惮,自由笑闹的日子,也不会再有很多了吧。”   舒泠看着他,凝起眉头。她不知道他的过往,不知他此时想起了什么事,或是什么人,但她实在有些不习惯沈干夕的伤感,就开口静静道:“尚未发生的事,不可追回的事,都不必多想。”   沈干夕一怔,继而叹息着苦笑:“这道理,说得容易,做着却难。”   顿了顿,他侧头向舒泠望去,却又顿了一顿。   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他竟觉得,她原本再平常不过的脸,一半映着柔和灯火,一半映着清幽月光,竟是从未见过的出尘,好似世外的仙人。   他使劲闭了闭眼,又用力摇摇头,试图使自己清醒一些。可再次向她看去,她正平静地望着他,墨色瞳孔流动着花灯月色明亮的光泽,居然一瞬间令他失神。   半晌,他再次苦笑:“我一定是醉了。”   他忍不住慢慢抬起手,想去触碰那张清淡的不沾凡尘的脸。可忽然有一只小盒直直向他飞来,砸中他的肩膀,盒子里香粉洒出,沾了他一身。   “哈哈,正中目标,兰月,我赢了!”紧接着,容疏华得逞的笑声响起。   “容——疏——华——!”沈干夕身子一顿,抬起一半的手慢慢握成拳头,然后他猛地转身踏进屋内,一下子将容疏华扑倒在地,“你居然偷袭我!”   “哈哈哈,谁让你不是一个人吃东西就是……啊!别别别!好痒!”   “这就不行了?你这家伙的弱点,我可是一清二楚。”沈干夕嗤笑一声,把两只手伸到容疏华腰间,“来,我今天必要与你大战三百回合!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造次!”   “啊!沈大哥!哈哈哈!沈大爷!我错了!哎呀,饶命啊!啊啊——!”容疏华连连哀号,扭动身子,拼命挣脱,怎奈何笑得没有力气,还没来得及逃走就又被沈干夕按住。   “哈哈,现在求饶也来不及了,这回可是你先挑衅我的。”沈干夕干脆招呼花娘,“你们几个,快过来帮忙。”   “不要啊!茉儿,兰月,你们一定要帮我!”   ——————————————————   正月已近尾声,沈干夕一行终于抵达卫河,沿河水下行两日,就能到竹醉山庄了。   河边是一片树林,天气渐暖,树梢叶芽新生,沿河形成一道浅碧色的屏障。众人将马车在树林边停下拴好,然后各自取水拾柴,准备晚饭。   沈干夕和容疏华自然不需要干体力活,两人沿河走了一段,舒泠本打算跟上,容疏华却说有事要单独与沈干夕相谈,让她独自去休息了。   “那,你有什么话要说?”沈干夕先开口问道,“你已经出来几个月了吧?这么长时间,不回去真的没关系?”   “都快到竹醉山庄了,你现在打发我回去,可实在太不厚道了。”容疏华笑了笑,顺手抓起身边石子,向河中投去,将夕阳的倒影打了个粉碎,“至少进去看看再说吧,我……干夕,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回去?”   “什么?”   “我是说,妹妹,瑜媛她总是同我说起你。”容疏华又扔了一枚石子,却似乎不敢直视沈干夕。   “……这就是,你这次来找我的原因吗?”   “也不全是,我也想到处走走,你不是说过吗,当思江湖之远。我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   “唉。”沈干夕也从身边抓起一枚石子,投入河水,“你应该知道,因为瑜媛是你的妹妹,所以我也始终当她是妹妹,但也仅此而已。”   容疏华转过头,皱眉看向沈干夕:“你真的不打算娶她?你知道多少人想娶她,求都求不来,她有哪里不好?”   沈干夕一顿,语气不由得严肃:“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你当真认为我与她成婚,我们都会更幸福?”   “我……”容疏华默了默,又转回头,望向面前被夕阳染成赤橙色的河水,半晌静静开口,“我已经没有几个亲人了。只剩下瑜媛,她是我最珍贵的亲人。”   沈干夕的目光渐渐沉寂下来,牢牢注视着容疏华的侧脸。他的瞳孔映着将暮的光,就连说出的话都染上凉意:“你想说什么,你在威胁我吗?”   容疏华微微垂了眼,沉默着。   “既然如此,你何必问我?”默然片刻,沈干夕再次开口,眼底光影明灭,语气平凉而寂静,“谁又能真的违抗你的命令呢,修偃?”   作者有话说:   我一直还有一个不成熟的小想法:很多很多时候,喜欢就是突如其来的,说不清楚原因的。   反正我本人一直这样。   大概是想表达“情不知所起”吧。但此时也不算非她不可,而且感情不是本文唯一主线_(:зゝ∠)_   那么容公子是不是故意扔香粉盒呢?如果是的话他在想什么呢?   容公子的真实身份先放一点引子,后面会慢慢写到~ 第12章   最后两个字出口,容疏华身子一僵,然后他猛地站起来,眼中似燃着怒火:“我没有这么说!”   沈干夕抬起头,毫不退避地望进容疏华眼中。容疏华怔了一怔,随即却转开了视线。河水清泠,晚风微凉,吹动两个人的衣袂,片刻,他终于向沈干夕道歉:“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干夕,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命令你,在你面前,我永远只是容疏华,不是赵修偃。”   “我也要说句抱歉。”沈干夕这才轻叹道,“但是,我不能娶她。”   “我知道,我不会再问你了,我……回去会好好劝她。”容疏华顿了顿,却忽然眯起眼,笑着问,“莫非你已经心有所属?不会真的是舒姑娘吧?”   沈干夕一怔,未及开口,他的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那一晚的花船月夜,仿佛长夜明灯和俗世喧嚣都变得朦胧而模糊,只有她的脸,比任何风景都清晰。   “喂。”容疏华的声音在耳侧响起,他回过神来,摇摇头:“不是,也没有。”   “真的?”容疏华戏谑道,“你犹豫了。”   沈干夕看了看他,却没有再肯定或者否认,只仍然轻轻摇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现在,没空考虑这些儿女情长。”   “啊!”容疏华猛然一惊,急忙坐回沈干夕身边,一脸担心地小声问道,“我差点忘了,白华说有人暗杀你,是怎么回事?难道……”   “嗯,叔叔他搞的鬼。”沈干夕笑笑,“情况已基本查明,我会处理,不用担心。”   “竟然真的——你需要我帮忙吗?需要我帮你杀掉——”   “你这时才问我,可真是太没诚意了。”沈干夕调侃道,“暂时不用,如果需要,我会告诉你。”   “真的?”容疏华似乎不太放心,“如果你应付不来,千万不要跟我见外。我可以帮你杀掉……”   “真的不用。”沈干夕赶忙打断他,保证道,“我没有拿你当外人,是真的不需要,不过,之前你将白华借我,确实帮了我大忙,多谢。”   “不见外还说什么谢谢。”见沈干夕坚持,容疏华便不再追问,他顿了顿,忽然一脸促狭地笑起来,“嘿嘿,如果要谢我,晚上再陪我去玩吧?镇子离得不远,咱们两个骑马去,很快就到了。”   “不去,绝对不去。”沈干夕脸色一变,立即起身就往回走,“我头好疼,我要休息。”   “骗人,怎么可能忽然头疼。”容疏华也从石头上跳起来,笑眯眯地,和他一起往回走,“你不会还在计较上回香柠不小心踩开你衣带……的事情吧?你堂堂织凤楼楼主,心胸要宽广一些。”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绝对不去。头真的好疼,啊,好疼,真的,我哪里都不能去了。”沈干夕赶紧加快脚步,一面抬手揉起了额头。   他不提还好,想到那天吵着闹着,场面一片混乱,他衣带被踩开,连带着整个外衣都被扯了下来,匆忙回身去拾,却正对上舒泠俯视着他们,冷漠得就像在看一群蚂蚁的目光——怎么好像头真的疼了起来?   ——————————————————   竹醉山庄坐落在一片竹林中,绿竹猗猗,阳光难及,站在竹林外,根本望不见竹林深处的景象。这片竹林依阵法种植,外人贸然闯入,在林中走上七天七夜也难寻生路。   沈干夕一行沿河走到竹林边,有几个身着墨绿短衫的人正在等候。   见到他们,其中一位年纪较长者走上前,抱拳致意:“在下竹醉山庄梁元,奉庄主之令等候于此,不知几位是?”   “在下织凤楼沈干夕,应江庄主邀请,前来祝寿。”沈干夕彬彬有礼地将名帖递给梁元,“这是织凤楼的名帖。”   “原来是沈楼主,失敬了。”梁元见过名帖,忙揖礼道,“欢迎诸位前来为庄主祝寿,在下代表竹醉山庄,先行谢过。仍有宾客未至,在下需在此等候,不能亲自送您过去,还请见谅。”说着,招呼一个家仆上前,“白山,你带沈楼主去山庄吧。”   “是。”那个叫白山的家仆对沈干夕深鞠了一躬,“沈楼主,这边请。”   “有劳了。”沈干夕招呼众人,随白山向竹林深处走去。   “干夕,你有没有发现,这竹林,似乎每一步都有玄机,当真厉害。”才走出没多远,容疏华就忍不住小声道,“我看过不少阵法书籍,可完全看不透其中奥妙。是谁建了这片竹林?我想见一见他。”   “应该是江庄主的祖父一辈,你别想了,人早已不在世了。”沈干夕一句话浇灭了容疏华的希望,又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而且,竹醉山庄全因这片竹林,才能在当年的战乱中安然存活至今,竹林阵法,历来不得外传。你此番,最好不要在庄内提起。”   “好,知道了。我只是觉得可惜,这等才干,如果成为将军,边疆也能轻松许多。”容疏华一脸惋惜道。   舒泠跟在二人身后,一边走,一边悄眼打量四周,记下行走路线和周围景物。然而,她很快就发觉,这片竹林确实不简单,阵法复杂,环环相扣,每株青竹都有几丈高,阳光几乎无法穿透密密匝匝的竹叶,只有零星几点光斑,使竹林显得愈发幽暗。   往深处走,借着山间高低起伏的地势,林中道路更加错综复杂,各处景物又极为相似,难以区分细微不同,都说竹醉山庄易守难攻,果真名不虚传。难怪义父给了她半年时间,如果不是跟着沈干夕,光是想法子潜入山庄,就要花上几个月吧。   行走约一个时辰,竹醉山庄灰色的砖墙终于出现在视野中。山庄依凭地势,建在竹林中央,走出幽深的竹林,众人都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织凤楼沈楼主一行。”众人登上台阶,白山对看门人说。   “沈楼主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请先去正厅喝一杯茶,稍后自有弟子为您安排院落。”看门人深鞠一躬,抬手请沈干夕等人进入。   “有劳。”沈干夕笑笑,收起折扇,阔步而入。   ——————————————————   茶还没凉,便有人前来,说客房已安排妥当。沈干夕等人随家仆到达一处院落,院中木叶新绿,院子和屋子都被收拾得整齐干净,阳光洒落,铺了一地早春的温暖。   家仆在院门静候,沈干夕几人则进了屋,他仍旧和容疏华同睡,东侧耳房是舒泠的房间。   “这地方,果然太简陋了。”容疏华坐在床上,一边打量四周一边抱怨。   “入乡随俗,江庄主不喜铺张,你就别那么多讲究了。”沈干夕将随身包裹放在桌上,笑道,“而且,这里总比客栈好吧?”   “也得看是哪间客栈。”容疏华哼了一声,忽然说,“干夕,我明天就走。”   沈干夕一怔,扭头看他。   “这里太简陋了嘛,我住不惯,而且我出来这么久,一定有好多女人在想我……”容疏华嬉皮笑脸地说,见沈干夕给了他一个巨大的白眼,连忙干咳两声,“咳咳,我是说,我好久没回去了,一定有好多正事等着我去做。”   “……”沈干夕又默默转回头,“好,明天什么时候?我送你出去。”   “你不问我为什么?”   “毕竟出来几个月,我想你多少也有些事需要处理吧。”沈干夕神色平常,仿佛早已预料到容疏华不会在竹醉山庄停留太久,“更况且,他们都在外面,没有进来吧。”   “嗯。”容疏华轻叹一声,“我那几个暗卫离得远,不像菀青,能和咱们一起进来。所以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   “好。”沈干夕将随身衣物整理好,放进柜子,顿了顿,又对容疏华笑道,“既然如此,还未到午时,要不要去四处转转?”   “当然,易州如此遥远,来一趟实属不易。我记得……江庄主是不是有个女儿?”容疏华笑着从床边起身,向沈干夕打听,“你见过她吗?江姑娘相貌如何?是否已定了亲事?”   “你最好不要打江姑娘的主意。”沈干夕拿上扇子,告诫他,“小时候见过几面,十几年过去,模样应该已经大不同了。”   “那正好,要不……”容疏华拉开门,却发现院中正候着一个家仆。   “有什么事情吗?”沈干夕迈出门槛。   那位家仆向沈干夕躬身:“不知沈楼主是否方便?庄主请您前往茶室一叙。”   “呃,好,我知道了。”他刚到这院子不足一刻钟,江庄主有什么急事?他想了想,回身看向容疏华,“一起去?”他的暗卫都不在,实在不放心他单独行动。   “不去,我又不认得江庄主,我自己随处走走。”容疏华拒绝道。   “你一个人不妥吧。”沈干夕还是不放心,“或者,我叫菀青……”   “不用不用。”容疏华连忙摆手,又笑着向沈干夕保证,“我不会乱走,你放心,你真当我是不知道分寸的人吗?”   “那,好吧,你多加小心,若江庄主没有要紧事,我尽快去找你。”   作者有话说:   注7:赵修偃,字淳离,取自文修武偃之意,寓意天下太平。容疏华的本名。 第13章   沈干夕与舒泠前往会客茶室,容疏华则由家仆引路,在庄内游览参观,而菀青,依然留守在房间中。   茶室里茶香氤氲,舒泠远远站在门旁,几个侍女身着应景的草绿色春绸,为相对而坐的沈干夕和江正则沏茶。   “竹青茶果真是天下绝品。”沈干夕抿了一口茶,闭目细细品味。这茶,是竹醉山庄种植的竹青茶,鲜嫩竹叶几经挑选,再经过揉捻,晾晒,蒸煮而成,茶香清新怡人,饮之口齿生香,“今日所饮,比我在织凤楼喝的更要清香醉人。”   “不过是茶,怎能醉人?贤侄说笑了。”江正则笑道。他已是半百之年,鬓发间早生银丝,这一笑,眼角的皱纹愈发明显起来。   “有道是‘茶’不醉人人自醉,尝过您的竹青茶,我可是连酒都不想喝了。”沈干夕轻轻放下茶盏,玩笑道,“江庄主,茶叶还未涨价吧?看在家父与您相交多年,您可要算我便宜一些。”   “贤侄放心,我做生意,一向童叟无欺。”江正则并未明说茶叶价格,倒是笑得一脸和蔼。   “既如此,不妨也卖我些竹醉酒吧?”顿了顿,沈干夕试探地问道,“价钱您觉得合适就行,如何?”   “方才还说竹青茶是天下绝品,尝过此茶,便不欲饮酒,贤侄这卦,也变得太快了。”江正则仍一脸微笑,避重就轻,拿起茶杯,抿了一小口。   “竹青茶固然是茶中绝品,但竹醉酒,却是天下仅有。”沈干夕感叹道,“江庄主,说实话,多年以来,我始终不解,您为何从来不将此酒卖给任何人?”   “既然知道我从来不卖竹醉酒,贤侄为何还要开口求?”江正则不答反问。   “不试一试就放弃,实在不是我的处事风格。说不定,您觉得我与您格外有缘,就将竹醉酒卖给了我呢。”沈干夕挑眉一笑,“所以,您的答案是——?”   “哈哈,现在的年轻人,果真有意思。”江正则大笑几声,静了静,却摇头道,“但是,我不能答应你。”   “果然如此。”沈干夕重重叹了口气,脸上却没有什么沮丧,仿佛早已预料到江正则的回答,“看来我一定要在您家里喝个够,才能离开了。”   江正则却没有回应他。   停顿片刻,他忽然道:“沈楼主,你若真的想要竹醉酒,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沈干夕一怔,江正则一直称他“贤侄”,为何忽然换了称呼?为何他忽然说可以考虑?再看江正则神色,亲切和蔼渐渐敛去,却换上了几分严肃。   “江庄主,您的意思是?”沈干夕也不由得端正坐姿,正色开口。   “你若能答应我一个要求,我不仅将竹醉酒卖给你,而且不需要你付钱,如何?”   江正则此言,简直像是引诱。他不相信世界上有不需要成本的买卖,相反,付出和回报往往是对等的。他不敢贸然答应,甚至脸上半分欣喜也无,而是先向江正则确认:“江庄主,不知您的要求,是什么?”   “看来,贤侄的确是谨慎之人。”江正则笑了笑,毫不在意地承认他刚才挖了个陷阱,“我就直说了,几日后,便是我五十岁寿宴,姝儿也就要二十岁了。年岁不饶人,实不相瞒,我已身患重疾。大夫说得委婉,可我心里清楚,我恐怕熬不到今年秋天了。”   江正则声线平稳,神色坦然,沈干夕听了却不禁身子一僵:“怎会如此?去年您与家父来往书信,不还说一切安康?——这件事,江姑娘是否知晓?”   “没有,我尚未告知她此事。”江正则摇摇头,“毕竟到了年纪,生病也不必意外,该是知天命的时候了。我只是放心不下姝儿,她年纪不小了,却一直没有定亲,给她说了不少亲事,她不是说这里不好,就是说那里不好,总能找出一堆理由搪塞。可问她是否另有中意之人,她却又说没有。”   “她母亲去得早,我从小便宠她。原先她年纪尚小,我想着让她再陪我几年也无妨,就随她去了,可是,等我离开之后,只剩姝儿一人,我如何能放心?”   话已至此,沈干夕不可能再听不出江正则的用意了:“所以,您希望……”   “我的意思,你想必已经猜到。”江正则抬起目光,直直望进沈干夕眼中,“我如今唯一的愿望,就是为她挑一个好夫婿,这样,我也能走得安稳。沈楼主,你可愿娶姝儿?”   沈干夕怔了怔,不由得移开视线,他忽然有些无法直视江正则眼中的恳求:“江庄主,这是否……有欠考虑?此事,问过江姑娘的意思吗?”   “唉,我若问她,她一定又会找借口推脱。”江正则叹息一声,“婚嫁之事,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母亲已经不在,我为她做主就行了。我与你父亲相交多年,你和姝儿也自小相识,姝儿是我的独女,也……算门当户对,不至委屈了你。”   “您误会了,我并非此意。”听江正则如此说,沈干夕忙作了一揖,“竹醉山庄千金,自然家世人品都无可挑剔,只是,我与江姑娘只见过几面,彼此并不熟悉,未免……太草率了。”   开什么玩笑,他连江其姝的相貌都不记得,更不要提她的性格喜好,他怎能如此轻率地娶她为妻?他怎能因为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此轻率地对待关乎后半生的大事?   他正想着,江正则的声音再度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的话音缓慢而沉稳,却仿佛一柄利剑,径直贯穿了沈干夕的心神:“以后朝夕相处,自然就慢慢熟悉了。方才,不是说到竹醉酒吗?不仅竹醉酒,整个竹醉山庄,整个江家产业,都是姝儿的嫁妆。”   沈干夕怔住了。   这个条件太诱人,他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开始悄然沸腾,蠢蠢欲动。整个江家产业啊,如果能握在手里,他就不再仅仅是最富有的衣布商人,而是最富有的商人了吧?如果有竹醉山庄的力量,再去对付叔叔,简直轻而易举——   不,不止如此,如果有竹醉山庄的力量,就算织凤楼欲跻身于当今武林三大势力之中,也指日可待了。   他不由得陷入沉默,江正则也不催促。他叫侍女换了新茶,独自浅饮起来。   他亦是商人,所以,他明白这份嫁妆的分量。   突然一声门响,室内凝滞的空气顿时随风流转起来,垂直而上的纤细茶烟被猛然折断,紧接着,一个柳绿色的身影闯进了屋子。   “爹!您不要再给我说亲事了,不论是谁,我都不会嫁的!”   江正则一怔,随即沉声怒斥道:“姝儿!胡闹什么!”   “我不是胡闹!我宁愿离开山庄,去云岫宫出家,都绝对不嫁!即便是爹爹您也不能逼迫我,谁都不能逼迫我!”   江其姝斩钉截铁地说完这句话,目光扫过正望向她,微有惊愕的沈干夕,又忿然看了江正则一眼,就转身离开了。   茶室里安静下来,茶烟复又连成袅袅一线。沈干夕轻叹一声,劝说仍气得胸口不住起伏的江正则:“江庄主切莫动气伤身,既然江姑娘不愿,还是不要勉强她了。”   “姝儿如此顽劣,让你见笑了。”江正则慢慢平复了呼吸,脸上却露出几分疲惫之色,“对不住,我恐怕要休息片刻,竹青茶的生意,不妨等寿宴结束,再与贤侄细说。”   “不敢。”沈干夕从桌上拿起折扇,起身告辞,该说的都说了,他也无需再留,“寿宴临近,事情繁多,您千万注意身体。若有我可以帮忙之处,请尽管吩咐,我自当尽力而为。”   “那就先多谢贤侄了。”江正则陪同沈干夕向外走了几步,“我就不送你了,贤侄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先好好休息几天。”   “不劳江庄主远送。”沈干夕一拱手,随家仆向院外走去,始终候在门边的舒泠,也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走了。   午时阳光正暖,反射进眼中,似有些刺目。沈干夕沉默着向前走去,在心里长长叹息。幸好江其姝突然闯入,否则,他几乎就要答应了江庄主。   他竟险些忘了。是叔叔的举动影响了他,让他变得急躁了吗?如何能忘记呢?父亲临终前殷殷叮咛他的话,他名字所含的意义——干夕,朝干夕惕,方为安身长命之法。   他不能成为最富有的人,织凤楼,也不能成为江湖最显赫的门派。   作者有话说:   注8:江正则,取自《楚辞·离骚》:“皇揽揆余于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取其公正而有法则之意。   注9:江其姝,取自先秦佚名《静女》,“静女其姝”,姝(shū):美好。   注10:朝干夕惕:指终日勤奋谨慎,不敢懈怠。这里其实用了一点“惕”的本意:小心谨慎。   尽量有在根据角色的身份,和角色父母的期待来取名字了_(:зゝ∠)_   这时候沈干夕对舒泠还没到“非她不可”的地步,但他不渣,和江其姝也没有感情线。   几个主角都20岁+未婚,是因为作者本人实在难以接受13岁左右结婚的传统设定,既然都架空了,我可以来制定世界的规则,就让大家尽量“晚婚”吧。 第14章   沈干夕心事重重地往回走,没走多远,就听见一旁响起容疏华的声音:“干夕?你怎么愁眉苦脸的?生意没谈妥?”   沈干夕脚步顿住,侧头看向正朝他走来的容疏华:“不是,还没具体谈价钱。”   “那,发生了什么?”容疏华嘿嘿笑着走上前,“难不成,江庄主给你做了个媒?”   沈干夕一脸无语:“这回你竟然猜对了。”   “真的?我只是胡乱一猜。”容疏华惊奇道,顿了顿,他又笑了,“看你的神情,对这桩婚事肯定不满意,还是陪我逛园子吧。庄内布局不比竹林逊色,构思精巧,新颖别致,其中大有学问。我想回去仿照它建一个。”   “你还有时间建园子?”沈干夕于是顺着他的话道,“不过竹醉山庄建筑,的确巧夺天工,亭台院落,样样都有讲究。走吧,我也参观一下。”   两人一边谈论园林,一边并排向前走去,舒泠默默听着二人对话,一边走一边仔细记下各处房屋、亭台、树木的位置,还有不起眼的地方,侍卫的位置和数量。   几天之后,便是寿宴。寿宴结束当晚,所有人心神最为放松,也将是她行动的最佳时刻。   竹醉山庄依山而建,面积极大,他们逛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勉强看过山庄全貌。日渐西斜,沈干夕和容疏华准备回房,走过狭长的回廊,穿过堆砌的山石,庭院里一棵木荷树上,素白的花朵一簇簇盛开,微风吹过,花香便伴着竹叶清香飘散开来。   “这回廊设计得巧,从院外延伸到院子里,尾端与假山相接,倒是浑然天成了。假山搭建也十分精妙,你觉得如何?”容疏华连声称赞。   “的确,这一处实用性不强,却能起画龙点睛之妙用。那一株木荷树怕是有几百年寿命了,种在此处,虽是别出心裁,却又与庭院相得益彰,有种……”沈干夕说着回身,看向那株木荷,忽然顿住了脚。   在他们身后,舒泠正抬起头,望着那株高大茂盛的木荷树。她的神色淡漠清平,与纯白的木荷花遥遥呼应,竟是说不出的相称。   沈干夕走上前,问她:“怎么了?”   舒泠看了沈干夕一眼,摇摇头,淡声道:“没什么,走吧。”   沈干夕也不再追问,顿了顿就继续往回走,容疏华却连连看了舒泠好几眼:“干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说了一整句话。”   “嗯,这样你明天,就可以不留遗憾地离开了。”沈干夕笑着调侃,一边下意识地又看向那株木荷树,小巧玲珑的白色花朵在树荫中聚成一簇,花香似乎随着清风,一路飘进了他心底。   回到客房,容疏华仍在回忆园林景致,沈干夕却始终眉头紧蹙,似乎在思索什么。   “你怎么了?回来这一路,你一直心不在焉的。”容疏华唠叨半天,也不见沈干夕回应,不禁不满地抱怨起来。   “噢,疏华,我稍微离开片刻。”沈干夕回过神。   “现在?你不吃饭了?”   “我很快回来。”沈干夕说着就匆匆忙忙往外走,一边制止了站在门口,正要跟上的舒泠,“你不用随我去。”   舒泠脚下微顿,很快沈干夕已经只剩下一个背影。   “什么事啊,居然连吃饭都顾不上了。”容疏华嘟囔了一句,看到仍站在门边的舒泠,嬉皮笑脸地凑了上去,“嘿嘿,舒姑娘,这里只有咱们两个,要不要坐下喝杯茶,聊点什么?”   舒泠静了一瞬,然后就面无表情,眼也不抬地走到了院子另一边。   ——————————————————   沈干夕果真很快就回来了,他与离开时没什么不同,只是手中多了一捧木荷花。   走进院子,他看见正安静地站在院子一角,安静地望着面前空无一物的石墙,不知在想什么的舒泠,快步向她走去。   舒泠听到脚步声,侧头去看,沈干夕走到她身前,将手中的花递给她。   “什么?”舒泠皱眉问。   “那个,刚才去摘的,送给你。”沈干夕笑笑,又把花往前递了递。   舒泠没说话,只是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没关系,摘几朵花,这点人情,江庄主还是能卖给我的。”见舒泠不接,沈干夕解释道,“你……你不是喜欢它吗?你刚才望着它出了很久的神。”   “不是。”他从哪里看出她喜欢木荷花?只不过木荷树树干高大,枝叶繁茂,又是种在山庄中心,十分适合藏身罢了。   但她没有多做解释,顿了顿,就从他手中接过,“不过,谢谢。”   她拿着花,脸上却仍旧平淡如常,转身回了屋子。   这时,一直在屋子门口看好戏的容疏华,才一脸不怀好意地笑着走出来,拍了拍望着舒泠的屋门,仍在发怔的沈干夕:“喂,醒醒吧,人都看不见了。”   “我……”沈干夕顿了顿。   “你不会真的看上舒姑娘了吧?”容疏华毫不客气地笑话道,“可惜啊,你有情她无意,那样不解风情的女人,你以后有的麻烦了。”   “你说什么呢,我没有……”沈干夕终于彻底回过神,刚刚争辩半句,就听见院子门口有人唤他:“沈楼主。”   门口立着一个身着罗缎襦裙的柳绿色身影,正是竹醉山庄的千金——江其姝。   ——————————————————   沈干夕一顿,从腰间抽出折扇,快步迎上去,行礼道:“不知江姑娘到访,有失远迎,江姑娘有事找我?”   “不敢。”江其姝敛衽一拜,面露歉然地解释来意,“今日在茶室多有唐突,我也是情急之中,才会出此下策,还请沈楼主不要介意。”   “没什么,江姑娘言重了。”江其姝声线温和,举止得体,已与冒然闯入茶室的样子大不相同,沈干夕甚至怀疑她今日是故意做戏,好令意欲求娶的客人知难而退,“我知道江庄主给你说媒,并非你本意,我已经回绝了江庄主,也已同江庄主说明,请他还是不要勉强为好。”   “多谢沈楼主,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江其姝默了默,神色有些低落,“家父每年都会为我说亲,我总是找些借口搪塞,想必沈楼主已经听说了。但不知为何,今年家父忽然分外坚决,这次寿宴,请了许多人,寿宴过后,还有三日赏花品诗大会,是为了……给我选婿。”   “选婿?”沈干夕一怔,“我还想着,为何今年忽然要举办赏花品诗会。江姑娘,那你打算如何?”   “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江其姝摇了摇头。   “二位,容我多问一句,如有冒犯,先陪个不是。”这时,容疏华忽然插话道,“江姑娘,干夕哪里不好?你看不上他?”   “这位是……”江其姝望向容疏华。   “与我同行的容公子。”沈干夕说。   “容公子。”她向容疏华行礼,“实在抱歉,沈楼主没有任何不好,只是……”说了一半,她却又有些迟疑。   “我叫容疏华,直接称呼我名字就行。你们文绉绉地说话,听着实在累得慌,你们不是原来就认识吗?怎么一个比一个客气?”容疏华皱眉打断她,转转眼睛,却笑道,“不然你看我如何?考虑一下?”   “疏华。”沈干夕皱眉,拉了他一下。   江其姝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显然,她没能预料容疏华会突然说出如此不着边际的话。   “抱歉,只是玩笑话,江姑娘不必当真。”沈干夕连忙向江其姝道歉,却也不免疑惑,“不过,江庄主为你所选夫婿,定然人品家世俱佳,为何江姑娘始终不肯接受?”   “我……”江其姝又犹豫了一下,才叹息道,“实不相瞒,我已有心上人了。所以,我不能答应家父为我安排的婚事。”   “既然如此,为何不告诉江庄主?”沈干夕道,“江姑娘是否还有其他难言之隐?你若信得过我,可否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也可以帮你向江庄主说情。”   仍然犹豫了片刻,江其姝才轻轻摇头,目光却黯淡几许:“我不知道。该如何做,我需要再想一想。沈楼主,这件事,还请先不要告诉父亲。”   “好,如果江姑娘需要帮忙,请尽管吩咐。”   “先谢过沈楼主,那么,我先告辞了。”江其姝道了谢,向沈干夕和容疏华二人分别行礼致意,然后便转身,离开了院子。 第15章   次日清早,容疏华拿好行囊,准备离开。   “你不用特意送我,我自己出去也行。”   竹醉山庄上山道路复杂,下山时,却可沿一条索道直达山底,比从竹林中下山方便许多,也无需再应付难缠的阵法。这一设计,更能体现建筑者构思之巧妙。   沈干夕却笑着摇摇头:“我怎能不送你,路上再听你唠叨几句,下次见面,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他穿戴整齐,拿上玉骨扇,“反正我今日无事,送你出去,再叫人送我进来就行。”   见沈干夕坚持,容疏华便没再拒绝,却又说:“其实竹醉山庄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固若金汤,竹林阵法虽然复杂,但像今次寿宴,竹醉山庄盘查并不严格,如果有心混在祝寿之人中潜入山庄,从内部还是很容易攻破的。”   “混进一两人或许可行,要混进许多人,哪有如此容易?”沈干夕不以为然,“再说,即使从内部攻下竹醉山庄,竹林阵法未破,他们以后又该如何出入?”   “确有道理,竹林阵法难破,除非烧掉整座竹林。不过,竹醉山庄最有价值的,就是这片竹林了。事成后再毁掉它,还不如一开始就用火烧。”容疏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倒觉得,这里最有价值的东西是竹醉酒。”沈干夕反驳道。   沈干夕叫上了舒泠,三人一起穿过索道,走到山庄外,容疏华与沈干夕和舒泠道别。   “虽然我觉得你不会有事,但路程遥远,还是要注意安全。”沈干夕略带忧色地叮嘱,“最好直接回去,不要再去哪里闲逛了。”   “知道知道,该做事的时候,我会认真做事的。”容疏华笑着拍拍沈干夕的肩膀,又望向舒泠,“舒姑娘,临别之前,你有话要同我说吗?”   舒泠看了看他嬉皮笑脸的神色,再次转开了头。   “你也太绝情了,唉,那我真的走了,干夕,如果有什么事,一定派人通知我。”   “好,一路小心。”   容疏华挥了挥手,转身沿河上行而去。沈干夕目送着他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小点之后,就叫来候在竹林边的人,带他和舒泠回去了。后天便是寿宴,再然后还有那个选婿大会,接下来,还要商谈竹青茶的生意。   他已经很久没回家了,凌恒早已到达织凤楼了吧?那里的事情……究竟是否顺利呢?   ——————————————————   织凤楼,密室。   沈干夕在楼中暗处养了数十名暗卫,密室入口,就设在他的房间。凌恒虽然早知楼中有暗卫,其中一部分由菀青统领,但这也是他第一次,亲自进入密室,亲眼见到另一位统领。   说是亲眼,并不准确,那人戴着面罩,身着黑衣,在昏暗的烛灯下,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不过,他今日来,有更重要的事。   凌恒坐在桌前,仔细翻阅手中纸册,册上记着一些人名,和他们近日所为。   他没有看很久,便抬起头,问坐在桌子对面的人:“这些,就是全部吗?”   “不是。”那人回答道,“短短几日,不可能调查详尽,如果他们没有动静,我们也难以抓到把柄。”   “嗯,楼主至少月余才能回来,这段日子,仍然要麻烦你们了。”凌恒将手中纸张对折,放在烛火上燃尽,“我毕竟身在明处,无法帮上忙,实在过意不去。”   “这些,都是我们分内之事,凌公子只需不动声色,照常做事。”那人眼也不眨,语气冷静,“如果没有特别吩咐,凌公子还是尽量不要再来此处。谨慎起见,请不要介意。”   “嗯,我知道。”凌恒点点头,“这次,主要是楼主来信,说要派些人,查探他们是否与其他门派有所勾结。此外,就是让大家千万谨慎,不要被对方察觉。”   “是。”那人目光微沉,应道,“我们之前的确没有留意,这之后,我们会一一详查。”   “好,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凌恒说完,就起身告辞,“我不能久留,如果楼主再有消息,我再与你们联络。”   “好,凌公子慢走,离开时,也请注意避人耳目。”   ——————————————————   此次寿宴,一是要庆贺江庄主五十整寿,二是要给江家千金选婿,因此办得格外隆重。前来祝寿的宾客多少能猜到江正则用意,江小姐虽然年纪不小了,但其学识样貌,家世人品,在江湖中都能数上一数,所以仍有许多慕名而来之人。寿宴当日,整个竹醉山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织凤楼虽然不属江湖三大门派,但沈干夕身为一楼之主,算是江正则的上宾,两家又是世交,他便和江正则同坐主桌。当然,罗长老和舒泠不够资格,只在一旁桌上落座。   同在一桌的,还有南青剑派的两位弟子、橘井坛的长老、唐门二公子和两个并非武林人士的生意伙伴。南青剑派,是如今江湖名望和实力最为强盛的门派,派中弟子以铸剑和习剑为主要课业,当今江湖中的名剑和一流剑客,八成都出自其中。更有传言说,皇太子年少时,曾去往南青剑派学习剑术,由此可见其剑术之超群。他们这次派了年纪相仿的两个年轻弟子,其中一位,正是当今掌门最器重的弟子之一,不知他们二人,是否也有意来争一争江家女婿之位。   除了南青剑派,橘井坛也是当今江湖三大势力之一。在武学上,它并不像南青剑派那样出众,只能算作一流,然而,它的地位却没有任何门派敢质疑——橘井坛是一家极大的医馆,更传言有一位不露真颜的神医坐镇。如果是橘井坛治不好的病,解不了的毒,那这世界上便无人可解了。   他们虽派了一位长老,但未有适龄弟子随行,看来,是对寿宴之外的事情不感兴趣了。   至于唐门,在座诸位都了解不多,唐门位于越国西南部,门派中人鲜少涉足江湖,只知道它精于暗器毒药,独门武学只传男,不传女,算是亦正亦邪的存在。江正则出于礼节送去邀请,没想到,他们还真的派了人过来。   只不过,除了必要的回答之外,唐门二公子几乎一句话不说,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来意。   除此之外,觉明寺、玄刀门、麒麟阁和云岫宫等门派也都派了弟子,只是终究不比先前几个门派,只能坐在第二桌了。   江正则性情豪爽,这次寿宴,也办得十分热闹。宾客当中,许多曾与织凤楼有生意往来,还有一些是沈干夕父亲的朋友,因此,他不得不去各处敬酒寒暄,互相说些恭维客套的话。   他的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虽然这对他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但寿宴结束,宾客陆续散去,他依然忍不住长长呼了口气。   “贤侄若乏了,就早些回房休息吧。”送走最后几位宾客,江正则走到沈干夕身边,“后日赏花品诗大会,还望贤侄一定参加。”   “一定。江庄主,时候不早,您身体有恙,也千万不要太过劳累。”沈干夕感觉整张脸都笑得僵硬了。   “好,多谢贤侄关心。”江正则笑道。   “那,我先告退了。”沈干夕向江正则告辞,舒泠正在门边等他,罗长老等人却不见了踪影。   “呃……其他人呢?”他只好问舒泠。   “先回去了。”舒泠淡淡道。   “哦,那咱们也走吧。”沈干夕把手中折扇放进怀里,空出两只手,按摩自己的脸颊,“唉,出席酒宴实在累人,当楼主真是不容易啊,为什么我就没有哥哥呢?”   舒泠则沉默地跟在他身后,选择了彻底忽略他的话。   ——————————————————   热闹过后,人们纷纷带着醉意沉入梦乡。晚宴剩下的残羹冷炙早已被收拾干净,会客大厅也恢复了安静清冷,唯有竹叶随着晚风,发出日复一日的沙沙声响。   客房同样一片漆黑,突然间,舒泠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动作利落地将黑色面罩戴在脸上,拿起手边长刀,在屋里静静站立片刻。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声清晰可闻。今日阴云无月,风声更能掩藏她轻微的动静,实在是绝佳的行动时机。   舒泠轻轻打开房门,闪到门外。院内同样寂静无人,她悄无声息地沿廊下阴影掠至院子门口,瞬间从小院中消失了。   山庄也几乎无人,虽有几处巡逻侍卫,但对于舒泠来说,避开他们简直轻而易举。路线早已计划好,她飞速掠过一处处院落,夜风拂过她耳际,万籁之声夹杂着各处房中的鼾声转瞬即逝,不到半柱香时间,她到达那株木荷树下,身子轻轻一跃,隐藏在了高大茂密的枝叶中。   舒泠在树上静了静,仔细分辨着四周响动。她没有停留很久,确定无人跟在身后,也没有任何可疑的声响,便从树上轻轻跃下,迅速闪到回廊阴影中去了。   舒泠很快摸到江庄主的院子,院内有侍卫看守,她绕至背面,从后窗进入屋内。她脚步极轻,更敛去了周身气息,因此竟没有一个人发觉。   屋内只有江正则一人,忙碌一日,他的呼吸比往常更加沉重。舒泠在屋中站定,迅速平稳呼吸,确定江正则熟睡未醒,便轻轻抽出了青寂刀。刀刃在朦胧夜色里泛起冷冷青光,映在她眼中,仿佛幽冥。   虽然她见过江正则,更知道他与沈干夕熟识,但此时此刻,她什么都没有想。她的脑中空明清澈,没有任何杂念,亦没有任何犹豫,凝眸,抬手,划过一抹青光。   作者有话说:   本章介绍了一下江湖布局,主要为了有一个宏观概念,这个故事不会写太多门派~ 第16章   江正则死了。   他死得几乎没有痛苦,舒泠的刀实在太快,他甚至没能醒来,也来不及痛苦,就连神情都丝毫未变。如果不是颈间刀口鲜血如溪,染红了床单,他和方才的样子,根本没有半分不同。   舒泠顺手拿床帐擦净刀刃上的血迹,就将刀收入刀鞘。她不再去看床上那具尸体,走回窗边,打开后窗,轻轻翻了出去。   任务比想象中容易许多,若不是竹林阵法实难破解,这个任务,本不该由她来完成。她从离开到回来,只用了不到一盏茶时间,然而未踏进院子,她便感觉到院中气息,与她离开时相比,有一些微妙的不同。   并不是危险,而是,仿佛所有人,都睡得更沉,如同陷入了昏迷。   她沉下眉,右手覆上刀柄,慢慢向院内走去,没走几步,她的身子就不由得一顿。   等在屋子门外的人,正是葛覃。   可,他为何会在此处?   她放下右手,疑惑地向他走去,葛覃也听见了她。   “你回来了,一切顺利?”她走近以后,葛覃问。   舒泠眉头一紧,他这样说话,不怕被人听见?   仿佛知道舒泠的顾虑,葛覃随即开口解释道:“无妨,他们都在昏睡。”   舒泠这才恍然,院中气息确实不同了。她点点头:“一切顺利,你为何在此?”   葛覃却未答反问,语气染上冷峻:“舒泠,你知道,沈楼主叫人监视你吗?”   “是谁?”舒泠一惊,又一顿,“是菀青?”   “一个女人,我不知道名字。”葛覃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舒泠的眼睛,“她武功不如你,我不信,你毫无察觉。”   舒泠皱了下眉头,解释道:“她是沈干夕暗卫,我以为,她只是在保护沈干夕……”   “沈楼主处世精明,长于算计,你又身怀武功,他怎可能对你全无防范?”葛覃打断她,语气仍然冰冷,“我想,你的身份,他应该也调查过了。那个暗卫始终没有睡觉,你离开以后,她从树上跃下,看样子,是想去通知沈楼主。不过,她没料到,我亦在暗中监视她。”   舒泠静了静,半晌低下头:“对不起。”   “不需要向我说对不起。倒不是大事,以她的武功,就算要阻止你,你也无需忌惮。”葛覃安慰道,却不由得眉头深凝,“只不过,沈楼主恐怕早知你的身份,却依然带你进了山庄,不知究竟有何打算。”   “我……”思索良久,舒泠终究摇了摇头,“我不清楚,只是,他的叔叔似乎要谋反夺权,不知……是否有关。”   葛覃沉思片刻,最后也只轻叹道:“罢了,我正好在附近,就顺路来找你。咱们一起回去,路上还有一个任务,顺便解决。”   “好,现在就走?”   “不,你再住一天,看看沈楼主有何举动。后天寅时,我在竹林外,沿河下行一里处等你。”   “好。”舒泠点头。   “迷药药效,只有半个时辰,我不能久待。你要谨慎行事,沈楼主的功夫虽不及你,但也非等闲之辈。”葛覃又叮嘱道。   “我知道了。”舒泠再次点头。   “那我走了,竹林外见。”   葛覃说完,轻轻跃上房檐,很快远去。舒泠走回屋子,关上房门,转过身,目光却正好落在桌上花瓶中,那一束木荷花上。   她脚步微顿,随即转开视线,回到床上躺好。既然,他们都中了葛覃的迷药,那么,她也假装中招,昏睡了过去吧。   ——————————————————   半个时辰后,迷药药效渐渐消失,菀青猛地从昏睡中清醒过来。   她刷地直起身子,右手同时按上腰侧佩刀,可是四周一片安静,不论楼主的房间,还是舒姑娘的房间,都传来安详而平稳的呼吸声。   菀青目光微沉,昏迷之前,她看见舒泠离开屋子,离开院子,然后她从树上跃下,想去通知楼主。双脚刚踩到地面,她就猛然感觉到背后的危险,然而未及反应,突然脑袋一沉,随即彻底失去了知觉。   难道,不止舒姑娘一人,赤月组织还派了其他人混入山庄,作为接应吗?   她从地上起身,除了脑子仍有些沉重,身上没有任何不适。看来那个迷晕她的人,并无伤她性命之意。只是,不知她究竟昏睡了多久,舒姑娘屋内没有任何异响,仿佛她从未离开。她已经……回来了吧。   菀青心里不免自责,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先去知会楼主,再想办法补救。思绪已定,她轻轻走到沈干夕窗前,打开窗子,翻了进去。   屋内,沈干夕仍在熟睡,没有察觉菀青进入房间。菀青走近床边,轻唤道:“楼主。”   没有任何动静,沈干夕仍然沉睡。   菀青眉心稍顿,心里不由得一紧。楼主不应该听不见她的声音,难道,那人的迷药,同时用在了她和楼主身上?   她不免担心,忙伸出手,按下沉干夕手心穴道,注入一股内力。不多时,她看见沈干夕的眉毛动了一下。   紧接着,沈干夕睁开眼睛,看见菀青,微微一怔:“怎么了?你脸色似乎不太好。”   菀青不由得顿住。她本想问一问楼主身体可有不适,却没想到,反而是她先被楼主关心了。明明因为她的疏忽,明明因为她不够强,才没能阻止舒姑娘,更导致楼主受到牵连,楼主的关心,她如何敢受?   菀青垂下头,她不敢直视沈干夕,半跪在地上,语气难免失落和自责:“对不起,楼主,可能……可能舒姑娘已经得手了,请楼主责罚。”   “发生了什么?”沈干夕闻言不由得一惊,忙从床上起身,欲扶菀青,“你起来慢慢说。”   菀青却不肯起身,仍跪在地上,用力咬着嘴唇。沈干夕见此,便不再坚持,松开手道:“罢了,你先说说,究竟出了什么事。”   “多谢楼主。”菀青仍垂着头,这才一五一十地将入夜后的事情讲述给沈干夕。沈干夕静静听着菀青的叙述,眉头越皱越紧,等菀青终于讲完,他沉思了片刻,分析道:“依你所言,她应该的确已经动手,否则,不会有人专门来阻止你。只是,庄里现在仍然一片平静,恐怕她暗杀之事,未被察觉。”   顿了顿,他转头问菀青,“菀青,半个时辰之内,你能找到舒泠所杀之人吗?”   菀青微怔,疑惑地抬头:“楼主,您想……?”   “不要惊动任何人,找到他,然后立即回来告诉我。”沈干夕沉吟道,“现在还不晚,对于我们来说,这或许是一个机会。”   “是,楼主。”菀青颔首,心底杂乱的情绪,也终于渐渐沉寂下来。事已至此,她只能将功补过,弥补她的疏漏。她从地上起身,就要离开,然而,沈干夕又忽然叫住了她。   “等一下。”   “楼主,您还有什么吩咐?”菀青停步,回身。   “我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沈干夕望向菀青,目色如晦,“你先去江庄主和江小姐的房间看看。”   “……是。”菀青点点头,见沈干夕不再有其他叮嘱,便迅速从窗户跃出,眨眼消失在夜色里。   ——————————————————   菀青走了,沈干夕却握着玉骨扇,在屋子中央静静立了片刻。反正睡不着了,他想了想,就推开门,踏出屋子。   小院里仍旧空无一人,只有微风在耳边低徊,夹杂着从其他房间传出的平稳鼾声。沈干夕顿了顿,抬脚转向右侧,走到舒泠的房间门口。   她的房间内,也没有任何多余响动,只有安静的呼吸声,仿佛她始终在房间安睡。但,正是这样的安静,才更加显得可疑。   沈干夕心里清楚,以舒泠的武功,能悄无声息在她眼皮子底下吹迷药,却完全没有惊动她的人——这江湖里,一个也没有。   然而他没有敲门,只在门外静立稍许,然后转身回了屋。   沈干夕不再走动,披上外袍,便坐在椅子里,眉头深凝,陷入了沉思。过了约一刻钟,窗户响起咯嗒一声,菀青回来了。   “如何?”他循声望去,菀青正翻进窗户,又将窗户关好。   “楼主……”菀青身子一顿,回过身,似乎有些踟蹰。她走近几步,却不敢直视沈干夕的目光,又顿了一顿才开口,“的确,的确是江庄主……”   沈干夕只觉得右眼一跳,但仍尽量保持着声音的平稳,又问:“你去看过了?他确实已经……被杀了?”   “是。颈部刀口极深,床单已被血染透,身子也凉了,不可能……还活着。”菀青垂头道。   沈干夕不由得沉默下来,他心底不免后悔,路上遇见容疏华,他以为赤月组织掌握了容疏华的行踪,舒泠是来杀容疏华的,因此这一路直到竹醉山庄,他要么就在容疏华身侧,要么就在舒泠身边,夜晚也睡在容疏华外间,时刻提防着舒泠。到竹醉山庄之后,他料想舒泠的目标不是容疏华,顾虑渐渐打消,可江庄主已然病重,他便没有多想。   是他疏忽了。他早该想到,竹醉山庄偏居易州,赤月组织不一定知道江庄主的病情,舒泠既然以竹醉山庄作为目的地,那么江庄主无疑是最为可能的目标。更况且,那些宾客中,又有几人值得赤月组织派出青寂刀舒泠?   是他疏忽了。   然而,现在没有时间让他懊恼,江庄主已经死了,没有人察觉,舒泠更不可能留下证据,他也不能忘了他最初的打算。他抬头望向菀青,语气空前郑重:“菀青,有两件事,我需要你去做。”   作者有话说:   第一份盒饭发放了。   我唯有一点无用的善良,就是让他死得不太痛苦_(:зゝ∠)_ 第17章   菀青忙单膝跪下,沉眉颔首:“请楼主吩咐。”   “第一,我要你去拿两件东西,一个,是竹醉酒和竹青茶的制作方法记载,不出意外,应该就在江庄主房间。”沈干夕缓缓沉吟道,“第二个,是他们的回生丹,此药有活死人,肉白骨之奇效,传说世间仅留有一丸,是□□皇帝时期一位神医所制,就连橘井坛都无药方。此药应该也在江庄主房内,你要仔细找找,房中有无密室暗格。”   “是,我知道了。”   “第二件事。”顿了顿,沈干夕继续沉声吩咐,“待找到这两件东西,你就在江庄主房间里放一把火,让他们自己发现江庄主出了事。务必要处理江庄主尸身,掩藏掉他颈间的伤口,但是,还要让他们能看出尸体的身份。能办到吗?”   “可以,楼主请放心。”菀青点点头。   “时间紧迫,天亮之前一定要完成。如果找不到,天亮时,也必须回来,千万不可让他人察觉。”沈干夕又叮嘱了一句,“你去吧,一切小心。”   “是。”菀青不再多说,从地上起身,很快便再次从窗口消失了。   沈干夕仍坐在椅子里,丑时才过,他却睡意全无。以菀青的身手,在天亮之前顺利办成这两件事,应该不难,问题是接下来他的行动。他要利用江其姝,利用竹醉山庄的力量,彻底解决掉织凤楼中的毒瘤。   ——————————————————   一个时辰以后。   菀青仍未回来,沈干夕也仍坐在椅子里沉思。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紧接着响起了叩门声。   沈干夕目光微闪,却不答话。稍许,叩门声再次响起,他这才装作刚刚被吵醒,懒洋洋地回答:“罗长老,天还没亮呢,什么事啊?”   “沈楼主,在下是江小姐身边的侍卫。”门外声音响起,带着尽力克制的焦急,“打扰沈楼主好梦,实在抱歉。事出紧急,还请沈楼主见面一叙。”   “哦?有什么要紧事吗?稍等。”沈干夕假装起床更衣,心里却不免嘀咕,在这个时间,竹醉山庄能出的事,也就只有一件了。可是菀青未归,江其姝的人就已经过来找他,难道是菀青出了什么差错?   但他不好再多耽搁,就取过一张纸,写了两个字“静候”,放在桌上,作为留给菀青和罗长老的信息。然后他紧紧握着玉骨扇,打开了门。   一个侍卫候在廊下,见沈干夕走出,他上前一步:“沈楼主,江小姐请您前往,有要事与您相商,不知您是否方便,随在下同去?”   “这个时辰,不是会客的时间吧?不知能否先告知,江姑娘找我,所为何事?”沈干夕保持着微笑,却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只将玉骨扇握得更紧。他心里拿不定主意,他甚至不敢确定,江其姝派来此人,究竟是礼是兵。   “沈……”那个侍卫犹豫了一下,正准备向沈干夕解释,忽然听见右侧耳房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紧接着,一个黑衣佩刀的女子走了出来,目光清冷得冷漠。   沈干夕的背脊不由自主地一僵,但他很快转头,对舒泠笑了笑:“吵到你了?”   “发生何事?”舒泠冷淡地扫过沈干夕和那个侍卫,那个侍卫被舒泠眼风一扫,竟不由得颤了颤。   “这位是江姑娘的侍卫,至于发生何事,我正要问。”说完他又转回头,放缓语气,“她是我的护卫,没关系。江姑娘究竟有何要事,在这个时间叫我过去?”   “是这样的,沈楼主。”那个侍卫咽了咽口水,继续道,“庄主出事了,屋子起了火,床都烧着了。虽然火势不旺,又发现及时,现在已经扑灭,但……还是没来得及。您这里离得远,未受波及,可南边已经乱了套。江小姐受此打击,心神难免不稳,更怕因此再出差错,想着您与家父熟识,就叫在下过来找您,想与您商量一下。”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沈干夕面色一惊,“为何会突然起火?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可有查明?”   他还是放心不下菀青。   “实不相瞒,恐怕是有人故意纵火,但发现时,房间四周并无他人,我们也……不能妄下结论。”   “嗯。”沈干夕点点头,心里悄悄松了口气。这样就好,只要没被抓住,菀青总能找到法子回来。但他仍旧不动声色,只将眉头皱得更紧,沉吟片刻,才有些不确定地开口,“我还有一事尚且疑惑,你刚才说,江庄主卧床受到火势波及,那江庄主身份……可还能断定?”   “火势从床头燃起,庄主头颈确已烧焦,面目难辨,但身上衣料尚未燃尽。”那个侍卫黯然道,“江小姐说,庄主左侧脚踝有一处旧伤,仔细检查,确实如此,所以……”   “是这样,我明白了,我这就与你过去。”沈干夕点点头,下意识地向舒泠看去,这一看,他的手又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她的眼中没有一星半点的温度,她昨夜出刀暗杀,可今早山庄却起了火,她一定会觉得不对劲,她会如何想?又会如何做?   原先两人之间并无利害关系,他无需忌惮舒泠的武功。可现在……沈干夕心底忽地有些害怕,他无法预料她的行动,一旦情况有变,面对青寂刀舒泠,他没有半分把握能全身而退。   “那个,舒姑娘,天还没亮,要不你回去休息吧?我在庄内,不会出事,你不用跟我去了。”沈干夕说,他现在觉得,与其带上舒泠这个“护卫”,还是他自己一个人更安全。   “我也去。”然而,舒泠却淡声拒绝了沈干夕的“好意”。她没有忘记葛覃的叮嘱,竹醉山庄的确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变化,说不定正是沈干夕搞的鬼,她必须尽可能掌握更多信息,才好交由葛覃和义父判断。   “那,好吧。”舒泠不同意,沈干夕只好带上她。二人随那个侍卫一起向院外走,侍卫在前头带路,舒泠走在他左侧,他觉得整个左边身子都不协调了起来,用尽全力控制着身体,才没让自己往右多迈一步。   ——————————————————   江其姝裹着披风,怀抱暖炉,等在院子里,脸上泪痕未消。见到沈干夕,她连忙起身相迎:“沈楼主,这个时间叫你过来,实在抱歉。”   “没什么,江家与沈家是世交,出了事,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沈干夕伸手扶住正欲拜下的江其姝,“外面风凉,咱们进去说吧。”   “好,多谢沈楼主。”江其姝感激地点点头,与沈干夕往一侧厢房走去。厢房门口,有一个年轻侍卫守着,他打开房门,随几人一并进入。   “这是我的随身护卫。”江其姝和沈干夕各自落座,江其姝介绍道。   那个侍卫拿来茶水,向沈干夕鞠了一躬:“见过沈楼主。”   “无须多礼。”沈干夕抬手示意他起身,也介绍道,“我的护卫,舒姑娘。江姑娘,客套就先免了,江庄主的事情更为紧要。来路上,我已经听说了,现在可有什么进展?”   “家父遗体仍在室内,邻近宾客有许多都被惊动了,远一些的,估计天亮不久,也会得知此处变故。”江其姝黯声道,她的手放在双腿上,仍在难以克制地微微颤抖,“此外,刚才我命人仔细检查,发现……那人不止放火,使家父死于非命,他还……窃走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沈干夕脱口反问,然后仿佛意识到唐突,忙改口道,“抱歉,江姑娘,不知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忙?”   “无妨,我既然决定向沈楼主寻求帮助,自然不会有所隐瞒。”江其姝不以为意地摇摇头,“丢失之物有两件,一件是竹醉酒和竹青茶的制法记载,一件,是回生丹。”   “是这样。”沈干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依你之见,此事主谋,是否尚留在山庄内?”   沈干夕话音刚落,舒泠眼中便闪过一道寒光。她见过沈干夕演戏,所以她不会像江其姝一样轻易相信他的话,不论是放火还是盗窃,恐怕都与他脱不了干系。她和沈干夕从院子离开时,菀青不在房中。葛覃说沈干夕让她监视自己,那两件东西,就是他的目的吗?   那么,他现在问出这个问题,是何用意?他应该早已知晓她的身份,他是……打算出卖她吗?   “不好说。”江其姝摇了摇头,轻声叹息道,“从起火到现在,已有不短时间,如果是我,想必不会在此逗留,早已带着那两件东西……逃离庄外了吧。”   “的确。”见沈干夕表示赞同,舒泠不由得一怔。看样子,他不打算说出她,那他究竟在盘算什么?   她心下疑惑,但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听沈干夕又继续道,“无论如何,赏花品诗会是无法如期召开了。当下之务,应尽快安顿好宾客,以免再生混乱。”   “再有一个时辰,天就大亮了,届时,我会向其他宾客说明情况,安排他们……送父亲最后一程。只是,”江其姝恳请道,“家父才去,我虽是江家独女,但恐怕仍有许多人不会立时认可我,或起趁火打劫之心。若……沈楼主不介意,我想请沈楼主与我一同出席,对我继任家主一事表明支持,对其他人也是……”   “一种警示。”沈干夕接过江其姝的话,笑着摇了摇玉扇,“江姑娘放心,举手之劳,我定然义不容辞。” 第18章   “多谢沈楼主。”见沈干夕应下,江其姝起身,微微欠身致谢,“我先失陪稍许,距离天亮还有一些时间,请沈楼主在此稍作休息。”   江其姝说完就欲离去,想来是外面仍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处理。沈干夕却也站起来,轻摇着扇子笑道:“我得回去一趟,匆忙赶来,未及通知随行之人,还请江姑娘理解。”   “无妨,沈楼主请自便。”江其姝走到门口,她的护卫为她打开门。她回身对沈干夕道,“沈楼主如有需要,请尽管吩咐庄内弟子。”   她说完微微颔首,就匆匆跨出门,那个侍卫也随江其姝一起离开了。沈干夕却静了片刻,才轻轻叹息,转头看向身侧的舒泠。舒泠也正望着他,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平凉。   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的神情毫无波澜,滴水不漏,他看不出任何一点有用的讯息。沈干夕再次叹了口气,抬脚向外走去:“咱们先回去一趟吧,罗长老醒来不见我,说不定正在担心。”   “嗯。”舒泠随后跨出门槛,看着沈干夕的背影,目色却越来越深。他真的只是为了茶酒制法和回生丹,才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吗?她想不出,但她觉得,沈干夕想要的,一定不止如此简单。   沈干夕真的只回去通知了罗长老一声,就再次离开。路过他的房间门口时,他顿了顿脚,舒泠跟在他身后,她亦能察觉到,菀青已经回了屋。然而他却没有推门进去,只停顿稍许,就继续向前走了。   天色逐渐明亮,庄内宾客陆续醒来,失火一事很快传遍了全庄。等沈干夕回到江庄主的院子时,院子门口早已围满了人。   沈干夕皱着眉头正在踟蹰,一个侍卫见到他,绕过人群向他匆匆走来:“沈楼主,江小姐正在等您,事情已经安排妥当,只等您来了。”   “抱歉,我来得迟了。”沈干夕忙加快脚步,随侍卫向院子里走去,一边不忘了叫上舒泠,“舒姑娘,这里人多,小心一些。”   ——————————————————   一天过去,江其姝已累得精疲力尽。   解释山庄内发生的事情,回应对此事尚有疑惑,又或者是故意找茬之人的诘问,安排三日后的丧礼和出殡,一些推说有事,不参加葬礼的,还要安排家仆送行……她从早晨一直忙到晚上,连饭都没来得及吃一口。   今日的事情终于暂告一段落,她打算先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再思考明日安排。虽然按规矩,作为江正则唯一的女儿,她应该为父亲守灵三日,可是,如果她真的连续熬上三天三夜,还如何有精力处理这一大摊子事情?所以,她只叫来几个家仆轮流守着灵灯,确保父亲魂灵,能找到回家的路。   她命人收拾出一间厢房,准备这几日暂住于此。离开灵堂,她转身往右手厢房走,一边对身旁侍卫说:“彦泽,我回屋休息片刻,你去叫人准备热水吧。”   “小姐,”那个侍卫——宋彦泽走在她身后,提醒道,“沈楼主还等在……”   “糟了,我忘了。”他话未说完,江其姝就猛然想起,沈干夕尚留在西侧厢房,说要等各处安置妥当,他再回房。忙碌一日,琐事杂乱,她竟然把沈干夕忘在了脑后。   她赶忙转身,向西侧那一处灯光匆匆走去。   推开房门,房内温暖而明亮,小炉上正温着几盘食物,菜香和肉香随烟气飘了满屋,已经一天粒米未进的江其姝,肚子顿时发出了“咕”的一声。   她不禁十分尴尬,幸而烛火映得满室橘红,尚能够掩盖她脸上的羞赧之色。   沈干夕正在里间小榻上闭目休息,听见门口动静,他睁眼看去,见是江其姝,便笑着从榻上起身:“江姑娘,已经没事了?”   “沈楼主,耽误你一日功夫,实在过意不去。”江其姝赶忙拱手道歉,“天色不早,事情都已安排妥当,沈楼主若乏了,就回去休息吧。”   “江姑娘无需道歉,我这不是才刚刚睡醒?”沈干夕笑着走出内室,随意摇了摇玉扇,“我热了些饭菜,江姑娘还未吃晚饭吧?若不嫌弃,不如一起?”   江其姝犹豫了一下,相比于吃饭,她其实更想好好睡一觉。但是看屋里这些饭食,似乎沈干夕一直在等她,不知是否有事想说。于是她点点头,招呼宋彦泽布菜,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沈楼主请。”   “哈哈,这里没有外人,江姑娘随意就好。”沈干夕笑着拉开椅子,又招呼一直站在他身边的舒泠,“大家都坐吧,今晚就不要在意礼节,当作是朋友之间聊天吧。”   宋彦泽布好饭菜,听见沈干夕这番话,便看向江其姝。然而舒泠却毫不客气,沈干夕话音未落,她就直接面不改色地拉开椅子坐了。   江其姝不由得怔了一怔,也连忙让宋彦泽入席:“你也坐吧,既然沈楼主说了,大家就都放松一些吧。”   “哈哈,早该如此。”见众人都已落座,沈干夕率先拿起筷子,往碗里夹了一块竹叶熏鸡,“江姑娘尚须守孝,这盘鸡肉,我就不客气了。竹醉山庄不仅茶香酒醇,更有满桌珍馐,我能不能从你这挖两个厨子走?”   “厨子倒不要紧,只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沈楼主恐怕要把这里的竹子也搬走才行。”江其姝浅笑道。   “你这竹子,还有说法不成?”   “这竹子名为元竹,是我□□爷培育出来的品种,喜温喜湿,恐怕不太适合在黎州生长。”   “那,算了,我还是多留几日,吃饱喝足,再向江姑娘告辞吧。”沈干夕不无懊恼地叹息,一边又扯下一块鸡肉。   江其姝看着沈干夕神情,手中动作稍缓,迟疑地开口:“沈楼主,我实在有些好奇,不知……”   “江姑娘想问什么?”沈干夕笑了笑,“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江湖皆言,沈楼主喜好美食,如痴如狂,甚至曾为争夺最后一块糕点,与他人大打出手。”江其姝斟字酌句地道,“可食物,终究只是果腹之物,即使再美味,也不至……更况且,天下万物何其之多,沈楼主,为何却对美食情有独钟呢?”   不止江其姝,就连舒泠都顿了一顿,侧目望向沈干夕。说实话,她一直以来,也有相似的疑惑。   “哈哈,原来是这个。”沈干夕不禁笑起来,“江湖传言,不尽其实。那次明明是我先说要买,只有最后一块了,理应归我所有,所以这件事,不对的是……”   他说到这里,猛地一顿,看向桌上满脸无语的三人,干笑了两声:“哈哈,那个,怎么说呢,我是觉得这世界上啊,唯真心与美食不可辜负。真心难求,倒不如美食,更值得追寻了。”   听了沈干夕的解释,江其姝微微笑道:“沈楼主的想法,的确与众不同。”   舒泠没说什么,不过,她倒认同江其姝的评价。沈干夕,的确是个怪人。   “你方才也说,天下万物,数不胜数,我不过恰巧偏好美食,实在不必大惊小怪。”沈干夕笑了笑,却话锋一转道,“我正巧也有问题相询,公平起见,江姑娘请勿隐瞒。”   他语气忽然郑重,江其姝不由得放下手中筷子,凝声道:“不知沈楼主想知道什么?”   “我并无他意,只是想问问江姑娘的想法。”沈干夕笑道,“你觉得,这件事情,谁有可能是幕后主使?竹醉山庄的仇家,我不太了解,你是否有些线索?”   江其姝略微一顿,想了想才回答道:“我很难给沈楼主一个确切的答案,实不相瞒,竹醉山庄与许多门派都有生意往来,近些年,茶叶生意更是越做越大,难免有人横生妒忌。此外,觊觎回生丹之人……这江湖里,恐怕不胜枚举。”   “那么,”沈干夕拿起桌角绢帕,擦净双手,笑容款款地望向江其姝,“我来帮你找出幕后黑手,顺便找回两件失物,如何?”   作者有话说:   注11:彦泽:贤明美善,厚泽之德。(只是侍卫,没有出处)   如果江老庄主还在,沈干夕这桩生意,肯定谈不成。 第19章   话一出口,在座三人都怔了一怔。   舒泠眼睫微垂,掩盖住眼中的警惕之色。他应该知道,江正则是她所杀,那两样东西,应该也在他手里,他究竟有何目的?如果,他企图对赤月组织不利,她绝不会让他活过今日。   江其姝也不敢立即答应,沈干夕笑得像一只狐狸,她不能贸然踏入陷阱。她开口问道:“不知沈楼主,可否先说一说具体打算?”   “具体部署,我尚未细想,不过,倒有几个方向。”沈干夕仍然笑得和睦,解释道,“此人能够不惊动庄内守卫窃物纵火,必然身手了得,不论她受人雇佣,或是为自身门派而来,幕后之人,一定有相当可观的财力。”   “如此,人选已减少许多。如果,江姑娘能记得近些年与竹醉山庄来往之人,应该还能再排除一些。既然已有线索可循,不出半年,我一定能找到此案幕后之人。”   听沈干夕几次三番地强调“幕后”,舒泠紧绷的指尖终于渐渐放松。他的话一语双关,既是说给江其姝听的,也是说给她听的。这是否表示,他不打算对她和赤月组织出手?   江其姝凝眉思考起来,房间一时陷入沉寂。追查凶手一事,交给沈干夕,的确比她亲自调查更加合适。沈干夕善使谋略,织凤楼做的又是皇家生意,人脉亦比竹醉山庄更广。此后数月,她不得不集中精力处理竹醉山庄的产业,她仓促间接过庄主之位,经验威望都尚且不足,恐怕没有精力分心他顾。她自然十分希望沈干夕帮她追查凶手,找回茶酒制法和回生丹,只是……   她抬起头,眉心微沉,似是终于下定决心:“沈楼主,不知,你想要什么?”   沈干夕是生意人,她亦是。   所以江其姝明白,天底下,不会有免费的生意。   沈干夕显得有些惊讶,但他很快又笑起来:“江姑娘有话直说,倒是省了好些麻烦。不错,我的确有事相求。我想找你,借一件东西。”   “沈楼主请讲。”   “织凤楼,并非外人看来那般上下一心,有些不安分的毒草,我想寻个合适时机,将它□□。”沈干夕缓缓开口,目光映着烛火,透出几分坚定与决绝,“竹醉山庄易守难攻,不必担心外敌侵扰,所以,我想找你借的是——”   他顿了顿,将上身微微前倾,望进江其姝眼中,“兵力。”   “沈楼主的意思,是想让我带领竹醉山庄兵力,前往织凤楼,与你里应外合?”江其姝将信将疑地问。   “织凤楼的事,目前亦尚未有定论,不过,我若在楼中,恐怕他们不会贸然起兵。”沈干夕轻轻摇头,笑道,“这些都是后话了,不知江姑娘能否答应与我合作?我帮你解决你的敌人,你,也帮我解决我的敌人。”   江其姝再次陷入了沉默。   借兵,这才是沈干夕今日相助于她的真正目的。可父亲才去,竹醉山庄局势不稳,她是否应该再去介入织凤楼的斗争?   她抬头看了沈干夕一眼,后者仍笑意从容,并未开口催促,可是她却忽然心底一颤,忙将视线移开——   她错了,她彻彻底底地想错了,沈干夕根本没有打算给她拒绝的机会。茶酒制法和回生丹丢失,她还没有也不能公布于众,正因为如今的竹醉山庄混乱不稳,而她孤立无援,她不可能将原本的盟友推向竹醉山庄的对立面——   原来他早已算计好了,她只能有一种答案。   这趟浑水,她是注定要沾身了。   “沈楼主,我想,你已经知道我的回答了。”江其姝静静开口,声音透出几分疲倦。本就忙了一天,思考过后,她只觉头脑更加困顿,“我答应与你合作,不过,具体如何安排,还请等葬礼结束,你我再详谈吧。”   “无妨,不急于一时。”沈干夕随和地笑,“自然要以庄主葬礼为重。”   “今日我实在乏了,不能陪沈楼主尽兴,深感抱歉。”江其姝起身,微微欠身,“今日多谢沈楼主,已过亥时,明日还要一天忙碌,我就先失陪了。”   “打扰江姑娘休息,实在过意不去。”沈干夕也起身,最重要的事情已经说了,他是该让早有疲态的江其姝好好休息一晚,“那我就先回去了,江姑娘不必远送,随意叫人提灯就好。”   宋彦泽先一步打开屋门,几人一起踏入院中,江其姝将沈干夕和舒泠送至院子门口,叫过一个家仆提灯照路:“天黑路远,沈楼主小心脚下。”   “辛苦江姑娘,告辞。”沈干夕一拱手,就转过身,同舒泠一起沿路而去。   ——————————————————   夜色阴霾,月光黯淡,晦暗不明的竹林石路上,唯有一盏昏暗的烛灯。提灯人走在前头,沈干夕和舒泠紧随其后,夜风吹过,人影便和灯影一起晃动起来。   “舒姑娘,今日也辛苦你了。”似是终于受不了这一路的沉默,沈干夕忍不住开口向舒泠搭话,“你觉得,今天晚上哪道菜最好吃?还是竹叶熏□□?不过那盘水云豆腐也不错……你觉得呢?你喜欢哪个,明天咱们继续请厨房做。或者,山庄里是否还有你想去看看的地方?易州遥远,来一趟可不容易。”   今晚舒泠也在场,她应该能听懂他的打算,也知道他不会向赤月组织出手了。织凤楼隐患未除,他没道理此时与赤月组织为敌。   舒泠走在他身后半步,听见沈干夕问她,她面无表情,淡淡说道:“寿宴已经结束,我明日就走。”   沈干夕不由得一顿——是啊,他竟然忘了。这几个月,舒泠日日在他身边,他已经习以为常,忘了按照他们最初的约定,她已不再是他的护卫了。   她原本就只是来杀江正则而已,如今事成,她自然要离开了。   他沉默着走了一段,似乎犹豫许久,最后还是试探地开口:“舒姑娘,你……不能再多留几日吗?一定明日就走?”   “是。”舒泠回答得很快,没有半分迟疑。   沈干夕一下子就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夜色又一次陷入了沉寂。三人就这样沉默着一直走到院子门口,提灯的家仆告辞离开,芸朱和莘碧前来迎他,舒泠也像往日一样,一言不发地往耳房走去——他终于忍不住,再次叫住了她:“稍等,舒姑娘。”   舒泠停住脚步,回身看他。   “那个……我以后,该如何才能找到你?你能告诉我联系你的方法吗?”   “没有这样的方法。”舒泠淡声道,又转身,打开房门,进了屋。   沈干夕却又怔了片刻,才长叹一声,同芸朱和莘碧一起回屋,更衣洗漱。待她们离开,他叫下菀青,确认一切无恙,又叮嘱她妥善保管茶酒制法和回生丹之后,便打着哈欠,躺倒在床上。   算了,沉入睡梦之前,他想,今日大家都累了,明日早些起床,再去为她送行吧。   ——————————————————   然而,次日清晨,寅时刚过,沈干夕早早起了床,却发现舒泠的屋子,已经空无一人。   他一时意外,在门口愣怔很久,直到一阵冷风吹过,他才打了个寒战,赶紧迈进房门。   房间里被褥整齐,纤尘不染,仿佛从没有人住过一样,沈干夕在屋子中央驻足,不知怎的,心里竟觉得一阵空落。她居然就这样不告而别,若非他昨日向她搭话,提起今日打算,是不是她会不发一言,直接凭空消失?好歹一路同行数十天,世界上怎会存在如此没有心的一个人?   沈干夕不禁有些愤懑,转身就要离开,然而视线落在桌上那束已经枯萎的木荷花上,不由得又顿住了脚。   那束花,十分随意地摆放在桌上,明明旁边就是一个花瓶,她却如此漫不经心。沈干夕眸色微黯,却又想不出理由苛责她。她不仅是一个杀手,更是江湖中最快的刀,这世间万物,恐怕没有几样,能入她的眼吧。   是他想得太多了。   他轻轻长叹,就抬脚离开屋子,也将舒泠的事情暂时放在了一边。现在的他,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作者有话说:   竹醉篇写完啦,下一章更一个番外~   好像后半本才开始爱情线,前半本大家都有更重要的事情,全员都不恋爱脑的世界达成_(:зゝ∠)_ 第20章 、番外&朋友(一)   再过数日,就是三年一度的试剑大会。   南青剑派广发请帖,邀请了不少江湖宾客。这试剑大会,是由南青剑派主持的剑术比武大会,自南青剑派立派以来,已举办了数十届。任何使剑的江湖人都可以参与比试,不使剑的,也可以前来观摩。   江湖各派一来忌惮南青剑派威望,不便拒绝,二来,南青剑派长于铸剑,试剑大会顾名思义,南青剑派将陈列出众多宝剑,供比武者试用,若用得趁手,可以竞价买下。此外,在比试中胜出者,南青剑派会以宝剑相赠,对剑客来说,那可是难得的荣耀。因此,离试剑大会还有十余日,南青山就已经人庭若市,盛况非常了。   为筹备试剑大会,南青剑派一众弟子都忙得不可开交,无人监督赵修偃,他便假装闹肚子去茅厕,偷偷绕至后山,沿小路悄悄溜到了山下。   “啊——终于离开了那鬼地方。”到了山脚,赵修偃长长舒展了一下身体,他在山上习剑,已经足有三个月不曾下山。三个月前的新年,他同侍卫到镇子里采买年货,一天都极不自在,身前身后始终有人跟着,这也不让去,那也不让买,真是要多烦人有多烦人。   因此,当他成功离开南青山,来到山脚下的杞安郡时,顿觉就连空气都好闻了起来。   赵修偃此时尚不足九岁,他身穿棉麻布衣,腰间一把短剑,尚显稚嫩的脸上,已经能看出几分英气。自五岁那年被父皇送至南青剑派,他一天到晚除了念书,就是习剑。由于身份尊贵,派中其他年龄相仿的弟子不是恭敬谨慎,就是溜须拍马,没有一人能与他玩到一处。他起先难过了一阵,时间长了,倒也习惯了独来独往,只是身边总有侍卫寸步不离,实在令人心烦。   此时,他独自走在街上,虽然四周都是陌生人,他却不觉害怕,东瞅西看,对什么都十分好奇,很快就买了许多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捧在怀里翻看把玩。走着走着,忽然闻见街边传来一阵香气,他的肚子也忍不住叫了一声,他这才意识到,现在已接近午时了。   他首先想起师父曾买给他的九琼糕,甜润可口,不如先买一块垫垫肚子吧。   主意已定,他开始寻找糕点摊,没走几步,不远处却有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个少年和他年纪相仿,身后跟着几个侍卫,他一身青锦深衣,反射着粼粼日光,在人群中尤为醒目。最近行客往来,估计也是来试剑大会凑热闹的富家公子吧。赵修偃不再多想,继续寻找糕点摊去了。   ——————————————————   沈干夕一直不明白,南青剑派要举办试剑大会,他去凑什么热闹?他一个人都不认识,而且,他所学兵器是刀,那试“剑”大会,和他根本没有半点关系吧?   可他不能不听父亲的话,虽然一百个不愿,但还是老老实实随父亲一起到了杞安郡。幸好父亲有生意要谈,他得了半天空闲,可以出门逛逛。   街上的东西他都见过,看了一圈,也就兴味索然。他正准备打道回府,忽然被街边一个点心摊吸引了注意。   他走上前,那点心摊老板见他身上衣料,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忙殷勤地过来招呼。沈干夕没有理会老板,看着摊位上的点心,却不免有些失望。虽然这里摆了数十种糕点,可他都吃过了,甚至,他都快吃腻了,唉,这杞安郡,哪有什么意思,凌恒也没有一起来,还不如留在织凤楼,看绣坊织布呢。   他正欲离开,却忽然一顿,他发现了一种没见过的点心,而且只剩下一块。他指着那个点心,问老板:“这是什么?”   “小公子,这叫九琼糕,今日不巧,只剩一块,您要不先尝尝?若觉得好,明日我再多做一些,给您带回去?”老板殷勤地笑道。   这东西没吃过,无论如何他都要尝一尝的。于是沈干夕点点头:“那行,多少钱,你帮我……”   话未说完,只听身侧一个声音硬生生地截断了他的话:“老板,把你这块九琼糕包给我,我买了。”然后便是几枚铜钱扔在了桌案上。   沈干夕一愣,转头一见,是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比他略矮了半个头,怀里抱着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九琼糕只剩下一块,说什么也不能让给对方,于是他开口道:“那块九琼糕已经被我买下了。”   那个少年正是赵修偃,听见沈干夕的话,他侧头看了沈干夕一眼:“谁说的,它不还好好地放在那里吗?而且你还没付钱吧?既然如此,就是我先买的。”   “你怎么这样?”沈干夕从未见过如此不讲道理的人,顿时生气地皱起眉头,“我已经说了要买,正准备付钱,是你突然间插话的。”他将头转向老板,“明明是我先买的,你说是不是?”   “啊,是,是,这位小公子说得没错。”老板忙对沈干夕恭敬道,转了脸,对赵修偃说话的语气却透出不耐,“这九琼糕已经卖出去了,你明天再来吧。”   沈干夕于是转回头,看着赵修偃,面有得意之色。   “哼,你们都以貌取人,自然会向着他说话。”赵修偃将那老板的神态看在眼里,冷哼一声,毫不相让,“这几天杞安郡客人多,你们可要小心看走眼。他虽然穿得好,却无甚素养,八成是小门小户的出身,也值得如此逢迎巴结?”   沈干夕还未说话,他身侧弟子先不干了,上前一步,右手按上腰侧佩刀,铮然拔出,指向赵修偃:“哪里的小子胆敢胡言乱语?这位是织凤楼少楼主,你竟敢出言不逊,是不想活了吗?”   赵修偃没料想对方说拔刀就拔刀,不禁吓了一跳,忙后退两步,脚下却不稳,身子一斜,怀中抱着的东西叮叮咣咣掉了一地。路过百姓听见声音,不知出了什么事,纷纷侧目看来。   沈干夕也被吓了一跳,连忙喝令那个弟子:“谁让你拔刀了,快收回去!”   “呃,是,少楼主,弟子一时心急,冒失了。”那个弟子一顿,这才忙收起刀,垂头退回沈干夕身边。   赵修偃也回过神,在原地站定,一脸心有余悸地怒斥道:“放肆!我乃当朝皇子,你竟敢对我拔刀!”   他虽然年少,气势却丝毫不输,他横眉怒目地说完这句话,四周众人都静了一静。   随即,几个织凤楼弟子,糕点摊老板,还有附近围观的百姓,都忍不住笑了。织凤楼弟子碍于沈干夕在场,不好开口,然而百姓却纷纷议论起来:“皇子?这小子是不是脑子不太好啊?”   “说瞎话也该说个像样的,皇子能穿成这样上街?不带随从,还和人抢东西吃?”   “就是,做梦做多了吧?我看他啊,就连给皇子提鞋,都没有哪个皇子愿意要他!”   “哪家孩子啊,怎么也没个大人管管?可太丢脸了。”   …………   嘲笑轻视的话语在耳边不住回响,赵修偃不由得又羞又怒,可他心里明白,如今情形,他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只会把他当成傻子。他已经不想再争抢什么糕点了,他只想好好记住这些人的脸,总有一天,他要让他们为说过的话付出代价。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沈干夕时,他却怔住了。   与那些人不同,沈干夕并没有发出笑声,他甚至没有笑,只是静静地,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那目光清澈得仿佛山阙清泉,却又因染了阳光,显得分外温暖。   “你,你看什么……”赵修偃不禁有些紧张。   “喂,”沈干夕笑了,但不是嘲笑,他指了指赵修偃腰间,“你在学剑吗?来和我打一场吧,谁赢了,这块糕点就归谁所有,如何?”   “什么?”赵修偃一愣,他这思维,是如何跳跃到比武上的?“你,你相信我是皇子?”   沈干夕却答非所问:“怎么样?不敢比吗?”   虽然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但是此刻他绝不能认输。赵修偃咬了咬牙道:“有什么不敢!我师从名家,绝不会输给你!”   作者有话说:   这就是正文中,“为一块糕点大打出手”传闻的由来了(皱眉) 第21章 、番外&朋友(二)   比武的结果,是赵修偃输了。   赵修偃精疲力尽地倒在地上,已经完全爬不起来,沈干夕也没好到哪里去,坐在地上气喘不止。两人的衣服都已凌乱不堪,灰尘泥土抹了一脸。   “喂……”许久,沈干夕才稍稍平静了呼吸,“我叫沈干夕,你叫什么?”   “我,”赵修偃斜目看了沈干夕一眼,才说道,“我叫赵修偃。愿赌服输,我不会再和你抢了。”   这里是城外,春光正好,鸟语花香。赵修偃已经累得不想思考,就望着天空出神,忽然,一只手拿着纸袋挡住了他的视线。   “什么?”赵修偃从地上坐起来,接过袋子,打开一看,里面是半块九琼糕,还有其他几块,刚才沈干夕一并买下的糕点。他顿了一顿,侧头望向沈干夕,“这是什么意思?我不用你施舍。”   沈干夕为他不友好的语气怔了一下,但他没有生气,只是笑了笑:“我就是觉得你可能饿了,你如果不想吃,那还给我。”说完,他对赵修偃伸出手。   他这样一说,赵修偃顿时觉得一阵饥饿感袭来,他已经一整个上午没吃东西了。饥饿当前,可不是逞一时之快的时候,他不再拒绝,拿起糕点放进口中,一边却下意识地嘴硬道:“这本来就该是我的,我可不会感谢你。”   沈干夕怔了怔,却也不再说什么。两人吃完手中糕点,都觉得还没吃饱,沈干夕于是又提议道:“咱们再去吃点别的吧,你对杞安郡熟悉吗?你知道都有什么好吃的吗?”   “我,我也不熟悉,没来过几次,还是……边走边找吧。”赵修偃不禁一阵惭愧,他明明已经在南青山生活了三年,却连地主之谊都不能——哎?等下,他为什么要和沈干夕一起去吃饭?   赵修偃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有一只手伸到眼前。沈干夕已经站了起来,望着他,目光染上星星点点的笑意:“好吧,那就边走边找。赵修偃,以后我就叫你修偃如何?我们从今天起,就是朋友了吧?”   朋友?赵修偃怔怔望着面前的人,竟下意识地伸出了手,与沈干夕相握。直到沈干夕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他依然没能彻底回过神。朋友,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他。   原来……这两个字,竟是这样温暖的感觉啊。   ——————————————————   沈干夕和赵修偃第二次见面,是在王都,赵修偃回宫后的第二年。   那一年,他的母亲容妃去世,他于是离开了南青剑派,回到皇宫。他一直没有忘记沈干夕,是以彻底处理好母亲的后事,他就派人前去织凤楼,传沈干夕入宫。   说完场面话,赵修偃借口有事商谈,把沈干夕单独叫了出来。   “没想到南青山一别,竟然六年了。”赵修偃走在前头,颇为感慨。   “是啊,没想到你真是皇子。”沈干夕也一脸感慨。   赵修偃停住脚,无语地转身:“原来你那时没相信啊?”   “你空口无凭,叫我如何信?”沈干夕理所应当地说,“但我觉得,你身上确有几分尊贵之气,不管什么身份,能交个朋友也好。当然,”他嘿然一笑,“你抢我糕点,实在太讨厌了,我无论如何还是想教训你一下。”   “你……”赵修偃脸色不禁一黑,语气也冷硬几分,“你这样同我说话,不怕我治你的罪?”   沈干夕一怔,静静看了赵修偃半晌,而后轻叹一声,后退半步,垂首躬身,抱拳行礼:“殿下,如果您希望在下也只像旁人一般敬您畏您,礼数周全,恭谨恰当……请恕在下方才不敬之罪。”   赵修偃愣住了。   他看不见沈干夕此时的表情,然而他的语气,已经变得像那些人一样,一样的——恭敬、周全、得体,却没有一分一毫的情感——他心底腾地升起一阵恐慌。   “不不不,不,干夕,不要这样,我不是要你这样跟我说话。”赵修偃急急握住沈干夕双手,语无伦次地慌乱解释,着急得几乎要哭了,“不要这样,是我不好,我错了,我收回刚才的话,不要这样,你不要变得像他们一样,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就只有你这一个朋友……”   沈干夕愕然抬起头,看见赵修偃眼中水气弥漫,双手竟在发抖,他忽然笑了起来。   “你,你怎么了?”赵修偃心惊肉跳地问他。   而沈干夕依旧答非所问:“修偃,我要吃宫里的点心。”   “啊?”赵修偃这次依然没跟上沈干夕跳脱的思维。   “宫里的点心啊,你总不能如此小气,连点心都不舍得给我。”沈干夕笑眯眯道,“都说宫廷御膳是天下之最,我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大饱口福,你是皇子可就太好了,陪我一起吃点东西吧?就当是,你诚心悔过,聊表歉意了。”   赵修偃这才回过神来,无语地瞪了沈干夕一眼,干脆直接带着他往御膳房走,一边忍不住抱怨道,“我是皇子,可不是厨子,你是不是真的彻底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沈干夕笑得更愉快了:“怎么?你这六年勤于练武,大有所成,已经能赢过我了?”   赵修偃却笑不出来,他这六年倒是在练武,但谈不上多勤奋,更况且,沈干夕也没闲着,他实在一分能赢的把握都没有。半晌,他只得说:“至少,你得——有旁人在的话,你得,给我留一点点面子。”   “我知道,到了御膳房,你来选,我不说话。等点心端上来,我保证让你先吃第一口。”   “那当然了!”赵修偃忿忿地说,顿了顿,忽然放慢脚步,与沈干夕并排而行,“还是这样好些,感觉,像回到了六年前。”   对于赵修偃的举动,沈干夕略有惊讶,但他并未停顿,只不动声色地往前走去,一边笑着说:“不过现在,不用两个人抢一块糕点了。”   赵修偃也笑了笑,犹自感慨起来:“六年过去,不论在南青山还是在景宫,除了剑术越来越好,学识越来越丰富,我却没有再遇到一个能与我相谈之人。”   他看了沈干夕一眼,却又赶紧解释,“那个,我只是觉得有人说话,有个朋友也不错,我……并非那种沉湎情感,优柔寡断之人。”   “这我知道。”沈干夕不以为意地笑道,“六年前就能看出了。”   “不过,我也不是冷血无情,残忍嗜杀之人。”赵修偃顿了顿,又道。   “这我也知道。”沈干夕还是笑,“否则我现在已经死了。”   赵修偃不免惊讶地转头去看,沈干夕依旧笑得平静温和,他心底微震,停下脚步,看着沈干夕,神色忽然变得认真:“干夕,你……你愿意到我这里来吗?你愿意,来为我做事吗?”   沈干夕依旧笑得从容,却没有正面回答:“那就要看,你是愿意失去一个谋士,还是失去一个朋友了。”   赵修偃一怔,便明白了沈干夕的意思。他没有问他想要得到什么,却是问他愿意失去什么。他也瞬间意识到,他刚才竟说出了一个多么愚蠢的建议。   他是不是太贪心了?他什么都想得到,然而这不可能,必须要失去一样的话……谋士天下何其之多,他自己也有不输任何人的才能,而朋友,却是独一无二之人。   默然半晌,赵修偃轻轻叹了口气:“抱歉,刚才是我失言了。”   他望着沈干夕双眼,语气认真:“干夕,现在说或许为时过早,但是……等我有朝一日,成为太子,我一定会给你自由出入宫闱的谕令,到那时,你会时常来与我聊天吧?”   “那可说不好。”沈干夕却撇了撇嘴,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刚才赵修偃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你有时间,何不出宫去?江湖辽阔,不是比皇宫深院自在许多?再者,若身居庙堂之高,更应心怀江湖之远。”   赵修偃又是一怔,继而他笑了:“好,等这里的事情结束,我去织凤楼找你。”   “可不要让我等你太久。”沈干夕笑了笑,却始终没有对赵修偃的谋划发表一句评论。皇宫是什么地方,他就算没来过,传闻也听了足够多。   这地方,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而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叫做赵修偃的人的朋友罢了。 第22章   赤月组织,千秋院,十厢楼。   赤月组织的头领,萧麟趾,正靠在椅背上,双目微阖,听座下弟子汇报。夏末秋初,天气烦热,他的心情也不免烦躁。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听他们说完,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发众人离开:“十杀手留下,其余人都下去吧,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是。”众弟子鱼贯而出,屋子里只剩下单膝跪在地上的六个杀手。   “你们也起来吧。”屋内人少了一些,萧麟趾烦闷的心情这才有所舒缓,“关雎,汉广,虽然我已看过呈报,但详细情况,你们比我更清楚。你们说一说,这次行动,有几成把握?谁去比较合适?”   “义父,如果既要确保取得问诊记录和账目,又要使橘井坛内部大乱,我认为,只派一个人是不够的。”汉广刚刚起身,听到萧麟趾问话,连忙躬身回道,“橘井坛有五位长老,应杀死其中三位,剩下二虎相争,方才能达到我们的目的。”   “不错,待他们二人彼此争斗,元气大伤,我再让问诊记录和账目流出。橘井坛走私珍贵药材,勾结达官显贵,更暗中制作毒药,卖与数家门派。这样一来,江湖各路必群起而攻之,朝廷也不会视若无睹。”关雎笑吟吟地接话,声线轻柔而妩媚,仿佛潋滟春光,“仅是制造和售卖欢愉散,就够橘井坛九族尽灭了,当然,到那时,咱们再去添一把火,也是极妙的。”   “不错,如果顺利,如今三足鼎立的局面被打破,时局不稳,纷乱也必将增多。”萧麟趾点点头,沉吟稍许,又将目光转向其他四人,“你们几人,有何看法?”   几人沉默片刻,樛木上前半步,面色凝重:“属下有一个疑问,杀人容易,找东西,大家都并不擅长。如果行动之日,找不到账本和问诊记录,该如何?”   “这倒无妨。”萧麟趾挥挥手,不以为意道,“刚才所说,只是最为理想的进展。橘井坛内部,早已矛盾丛生,只差外力来推一把,因此即使没有那些资料,橘井坛也必生内乱。他们内部相争,必会削弱自身实力,就算我们不出手,也有其他势力在背后虎视眈眈。待三足一角倒塌,无论如何,这江湖也不可能再稳固和平了。”   “那么,如果他们没有像计划一样相互争斗,又该如何?”   “那也无妨。如今江湖,七成毒药都出自橘井坛,其中更有很多,只有洛坛主才知解法。坛主一死,毒便无药可解,恐怕去寻仇之人,就更多了。”萧麟趾笑容泰然,仿佛成竹在胸,“所以,此次行动关键,是确保洛坛主之死。洛坛主一死,我们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既然如此,”葛覃躬了躬身子,沉声开口,“义父,不如还是叫舒泠去吧?”   “我赞同,橘井坛毕竟是江湖第三大势力,他们的坛主,怕也不是那么好杀的。”关雎笑着说。   “叫舒泠去暗杀,属下自然没有任何异议,但是,”樛木却微微皱起眉头,“窃取名单之事,是否应另派他人去做?”   “可以,葛覃,你去通知舒泠。”萧麟趾点点头表示应允,沉吟片刻,却话锋一转,“汝坟,桃夭可有消息传来?”   “是,义父,这是我今早才收到的消息,请义父过目。”汝坟上前几步,从怀中拿出一块绢布,恭敬地呈到萧麟趾座前。   “嗯。”萧麟趾接过绢布,展到眼前,仔细看了两遍,又思索片刻,“汉广、汝坟,你们二人今晚动身,尽快与桃夭会合。西南边境诸事,就交由你们三人了。无须顾忌,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是,义父。”汉广和汝坟齐声应道。   他不止想让江湖乱起来,更要想法子,让整个越国乱起来。江湖乱了,对赤月这样的杀手组织有百利而无一害,越国乱了,皇太子必然不会坐视不理,若他分身乏术,那么平成王,便有了趁虚而入的机会。   平成王与赤月组织已私下合作多年,平成王如能事成,他自然,也可以分到不少好处。   “至于窃取名单……”萧麟趾中断思绪,目光扫过几人,“卷耳,就你去吧。”   “哎?”那个叫卷耳的少年讶然道,“我要和舒泠一起吗?义父,她那个性子,我可应付不来。”   “义父,属下也一同前去吧。”樛木躬身提议道,“此事重大,只叫他们二人前去,属下不太放心。”   “也好,有你跟着,稳妥一些。”萧麟趾颔首,“这两日,你向关雎了解一下情况,到了明州,也要准备万全再动手。具体安排,就由你见机行事吧。”   “是,义父。”樛木再次躬身,卷耳见此,也只得躬身接了任务。   ——————————————————   离开前山议事大殿,几人一并向后山走去。   赤月组织坐落在越国北边的苍目山中,苍目山前山是议事和会客场所,而后山,则是十杀手和其他弟子居住、习武之处。再往后,还有山脉不绝,一直绵延到越国边境,是长年积雪,杳无人烟的极北之地。春末夏初,远处山巅积雪未销,山中却已树木蓊郁,风和景明——   然而,明丽的风景之下,却是一座血腥遍布的修罗场。   苍目山上所有杀手,都是萧麟趾从越国各处找来的孤儿。他们被带到山上,分配住所和同伴,两人一组,同吃同睡,一同读书习武。赤月组织每两年一次考核,同组二人通过初试,便各拿着一把刀,被扔进山林中。他们不仅要提防山中野兽,更要提防其他小组的袭击,以三个月为期限,一组两人都活了下来,才算通过了考核。   再然后,每个人,都会将刀刃指向朝夕相处,并肩战斗的同伴。   活下来的那一个,才能成为真正的杀手。   大多弟子都居住在后山各处房中,没有任务,他们就在院子里练武,务农,极少离开苍目山。但赤月十杀手是例外,他们十人除了暗杀任务,也分别掌管组织中各项事务,甚至时常变换身份,行走于江湖之中。   没有人确切知道赤月十杀手究竟多厉害,只有江湖传言,说他们十人合为一处,可抵一城之兵。   这次暗杀橘井坛坛主,是萧麟趾的谋划。橘井坛利用赤月组织这把刀,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可萧麟趾明白,洛坛主绝不可能信任他,也绝不可能任由赤月组织握着他的把柄。为防止兔死狗烹,萧麟趾决定先下手为强。   但更重要的是,如今江湖南青剑派、飞春阁、橘井坛三足稳固,各方势力相互制肘,倒是越来越和平了。可他们是杀手组织,江湖和平,只意味着没有足够的生意可做。   “若真能乱起来,咱们又有大把的银子可以赚了。”卷耳走在几人中间,他双手交叠,放在脑后,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毒发身亡的样子我见得多了,倒是没多少兴趣。不过,我挺想看看,那些达官贵人知道自己的烟柳病无药可治的时候,脸上会是何种表情。哈哈,一定好笑得很。”   “有这心思,你该多想想正事。”樛木走在前面,一脸严肃地对他说,“义父已经筹备了一年多,可不要因为失误轻敌,导致任务失败。”   “知道啦,樛木大哥,我会好好完成任务的,再说了,行动的关键,不是舒泠吗?”卷耳不以为然地笑道,“哎,关雎姐,那种地方……真的很容易染病吗?”   “是呀,运气不好的,去过一次,就能染上病,时间久了,身上就会长满红疮,再过不久,皮肤就会流出脓水,最后呀,一寸一寸地烂掉。”关雎回过头,笑盈盈地说,“所以,你可千万别好奇去尝试,还是多听义父的话,好好练刀才是。”   “噫——听上去就恶心,还不如毒发身亡呢。”卷耳抱臂,打了个寒战,回过头,问走在最后的两人,“汉广哥,汝坟哥,你们去过吗?”   汝坟笑得有些僵硬,却不说话,倒是汉广干笑了几声:“没有,你不要乱想。关雎姐,好端端地,不要吓人了。”   “哎呀,我还觉得,我已经描述得很粗糙了。”关雎掩口轻笑,双眼微弯,简直像一个恶魔,“我刚刚说皮肤会烂掉,可是指全身的皮肤,当然……也包括那里。”   她这话一出口,那三个人的身子俱颤了一颤,走在前头的樛木看着他们四人,无奈地开口:“好了,卷耳,你随我和葛覃一起去找舒泠吧。你再乱问,当心桃夭回来收拾你。”   卷耳吐了吐舌头,伸手在嘴上比了个封口的动作,樛木又看向关雎,“你也是,唉,晚上我去找你,再详细说说橘井坛的情况。”   “好,晚上你来,别忘了给我带一壶酒。”关雎眉尖微挑,也不管樛木答没答应,就转身沿左边道路走了,汉广和汝坟拱手告辞,也向左侧道路走去,准备收拾行囊,尽快出发。   “走吧。”葛覃仍走在最前,带樛木和卷耳一起往右边走了。   作者有话说:   新地图解锁~~   注12:十杀手和萧麟趾的名字,取自《诗经·国风·周南》,总计11篇:关雎、葛覃、卷耳、樛木、螽斯、桃夭、兔罝、芣苢、汉广、汝坟、麟之趾。   注13:橘井:良药之典。见《神仙传?苏仙公》。相传苏仙公修仙得道仙去之前对母亲说:“明年天下疾疫,庭中井水,檐边橘树,可以代养。井水一升,橘叶一枚,可疗一人。”来年果有疾疫,远近悉求其母治疗,皆以得井水及橘叶而治愈,后以“橘井”为良药之典。   注14:欢愉散:其实就是鸦//片,在这个世界里也是禁//药。前朝灭亡与欢愉散关系匪浅,这是故事之外的事情了。   赤月组织算是反派吧?既然是顶尖杀手组织,有一些残忍的设定。   在这个故事里,十杀手只是一些不重要的配角,但还是写了每个人不同的性格和人设。_(:зゝ∠)_ 第23章   舒泠的院子在前面不远,从路口再走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她的住所极为单调,整个院子光秃秃的,除了那一处居室,没有任何装饰和陈设,就连一株植物都没有,纵使苍目山绿意盎然,这里还是要多萧冷,有多萧冷。   葛覃敲门时,舒泠正在院子里练刀。这一年来,她没接一个任务,是以能全身心地专注于刀法,无论刀速还是力量,都进境神速。听见敲门声,她停了手,收刀,转身向院门走去。   赤月组织的杀手之间,来往并不频繁,舒泠更不善与人交谈,她的客人,除了偶尔会来的葛覃,就只有送饭和传话的奴仆了。因此,当看见门外站着樛木和卷耳时,她不由得怔住,一时竟不知该有什么样的反应。   “舒姑娘,打扰了。”还是樛木先笑了笑,“我们今日登门,是义父有新的任务,需要你我和卷耳三人共同完成,所以,我们就先过来向你说一下情况。”   “嗯,那进来吧。”舒泠回过神,让开身子,他们三人先后踏入院中,葛覃路过舒泠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你关好门,我先带他们进去。”   “好。”   ——————————————————   听完樛木说明,舒泠面色如常,只平静地点了点头:“好,何日出发?”   卷耳倒是一怔,她答应得实在太平常,让人忍不住怀疑她是否真的听清了樛木的话:“哎,舒……泠姐,”他犹豫了一下该如何称呼她,“没问题吗?咱们要去杀的可是橘井坛的坛主,江湖第三大势力啊。”   “叫我舒泠就好。”舒泠转头,淡声应道,“没有问题。”   “舒泠,”葛覃却眉宇微结,似乎有些担心,“此次任务不比寻常,虽然你只需暗杀,但那毕竟是橘井坛……你有几分把握?”   舒泠又将头转向葛覃,声音仍旧平稳从容:“十分。”   她的表情毫无迟疑和犹豫,倒是叫葛覃一下子就无言以对了。静了静,他轻叹一声:“算了,你有把握最好,但行动时仍需小心,不可轻敌。”   舒泠点点头,樛木又笑道:“如一切顺利,明日出发,到时候,我会叫人来找你。晚上我会再向关雎仔细了解情况,路上安排,也由我负责。”   “好。”   她没有多问,目标已经很清楚。对于她来说,她只是去杀一个人,如此而已。   ——————————————————   黎州,长平郡。   窗台上海棠花朵玲珑娇艳,阳光正好,伴着夏末的温暖和风涌进木窗。房间里沈干夕身着水色长衫,正凝眉审阅手中账册,桌角檀木薰香烟气袅袅,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这时,外间楼梯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很快,敲门声清脆响起,打破了这一室的静谧。   “楼主,是我。”门外响起凌恒的声音。   “哦,进来吧。”沈干夕随意应着,眼睛仍未离开手中册子。   得到沈干夕首肯,凌恒便推门而入,走上前,目光凝重地看着沈干夕:“楼主,苍目山有消息过来。”   沈干夕怔了一下,从册子上抬起头,目色微沉:“什么消息?”   “舒泠离开苍目山了,正前往东南方向。”凌恒说。   “她一个人?”   “不是,同行有两个男子,一个约三十岁,另一个却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具体身份尚未及确认,但似乎,是十杀手。”   沈干夕沉默下来,手指轻叩桌面,半晌,他沉吟着开口:“凌恒,你觉得,他们这次的目标,是谁?”   “这,不好说,东南方向,有不少门派……”   “不,凌恒,你仔细想想,他们的目标,已经很明确了。”沈干夕打断他,凝眸分析道,“那些小门派,哪里值得十杀手和青寂刀一去?如果他们离开苍目山,直接往东南方而行,应该不会过泯江,泯江以北,只有一个地方,有让他们三人同时拔刀的价值。”   “楼主,您的意思是——橘井坛?是洛坛主?”凌恒面露惊讶,又不免疑惑道,“可是,先不说谁付得起钱,暗杀橘井坛坛主,谁又能从中受益呢?如今江湖,三足势力日趋稳固,去破坏一角,难道那个人,是盼着天下大乱吗?”   “这也是我的疑惑,不过,橘井坛并非善类,只因觊觎回生丹,求药不得,便对江老庄主怀恨于心。洛坛主心胸狭窄,重利轻义,这一角倒塌,怕是早晚。”沈干夕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嘴角慢慢勾了起来,“凌恒,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楼主,您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吧?”凌恒只觉得右眼皮一跳。   “哈哈,对某些人来说,可能的确不是好事。”沈干夕笑起来,“正好,橘井坛也是我们的敌人,我还正愁寻不到合适的时机。这一次,咱们就来个借刀杀人,趁火打劫,再来一个……”他目光闪动,一字一顿道,“上屋抽梯。”   “楼主,您这样说,我完全听不明白。”凌恒苦着脸,“能不能稍微解释一下?”   “好,时间不多,我边写信边说。”沈干夕从桌旁拿起笔纸,蘸了墨水,一边写一边吩咐,“有几件事你先记着,稍后你去通知各位长老,晚饭后到会议室开会,我会具体安排此次行动,菀青,”房梁上传来菀青的回应,他又继续吩咐道,“这封信,我写完以后,你叫人送去竹醉山庄,带上回生丹……算了,还是你亲自去一趟吧,越快越好。”   “是,楼主。”   “看过此信,江庄主便会明白,你在竹醉山庄休整几日,和他们一起出发。”   “是。”   然而凌恒却一怔:“楼主,您,难道……”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脸上随即露出恍然。   “嗯,看来,你已经明白了。”沈干夕点点头,手中动作却没停。   “您当初派人监视舒泠,难道也是为了等这个机会吗?”凌恒感慨道,面露惭愧,“那时我还与您争执,实在是……”   “不用在意。”沈干夕抬起头,依然随和地笑了笑,“先去通知几位长老吧。”   “是,楼主。”凌恒连忙躬身,快步走出了屋子。   ——————————————————   虽然几个长老都认为事出仓促,橘井坛又家大业大,贸然出兵,恐怕太过冒险。然而沈干夕一再坚持,又说已想好必胜妙计,众人这才同意了。   “不过,的确事发突然,为保万无一失,必须先将橘井坛的问诊记录和账目偷到手。所以,”沈干夕扫视众长老一周,深吸了一口气,“今夜我便出发,先行赶去。”   “楼主,这太危险了!”孙长老立时出言反对,“怎能让楼主孤身犯险?若需要窃取物件,不如另派他人前去。”   “派他人去,我不放心,也无把握。”沈干夕笑着摇摇头,“孙长老不用担心,橘井坛内部地形,资料位置,我早已调查清楚,可以说,有十全把握。”他将目光转向他的叔叔沈长老,“叔叔,为避人耳目,我今夜独自出发,后续接应弟子,就由您来安排吧。”   “好,楼主需要多少人?”沈长老问。   “至少也要安排三成或四成弟子过去,毕竟是橘井坛,万一有所冲突,人太少了,可经受不住。”沈干夕思索片刻,道,“叔叔就留在楼中吧,再请两位长老过去。我会让凌恒留下来帮忙,我不在时,织凤楼就有劳您了。”   “是,楼主放心。”沈长老微微躬身。   “好,那,今日就到这里吧。”沈干夕笑着点点头,假装没有看到沈长老蠢蠢欲动的目光,起身,带凌恒转入后堂。   然而,离开众人视线,沈干夕脸上的笑意,便迅速消失得一干二净。   夜晚明月高悬,银辉万里,他抬头望着夜空,忽而自语,声音却平静得仿佛无情。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   次日清晨,晨露将晞,有两队人马披着朝霞,从织凤楼悄然离开。而天色未明,所有人都在熟睡时,沈干夕就已经离开了织凤楼,独身一人向北而去。   更有一个黑衣男子,在沈干夕离开后,便沿着泯江,悄无声息地向西北方逆江而上。   菀青也在路上,快马加鞭,不分昼夜地向南疾驰。江其姝还未睡醒,晨光伴着竹叶清香透过窗棂,飞进她的梦中。而舒泠几人,正扮作清晨赶路的商客,从客栈里走出。   “还有几日才能到啊,樛木大哥。”卷耳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这些日子好无聊,都没地方让我练刀。”   “依现在脚程,大约尚需八日,到庐新郡,还需准备几日。”樛木想了想道,“你耐住性子,这次任务非比寻常,咱们一定要谨慎行事。”   “嗯,我知道,就是实在太无聊了。”卷耳叹了口气,“咱们明明扮作商人,为何一路都无人打劫呢?天下有这么太平吗?再不见血,我的刀就要钝了。”   “天下无战事,自然是太平年岁。再者,我们‘请’的‘护卫’,也实在令人不敢靠近。”樛木用余光看了一眼走在他们身后,面色清冷的舒泠,又转头对卷耳说,“你不要总想着杀人,成为顶级杀手,只有一把快刀远远不够。”   “那是因为咱们的刀都不够快。”卷耳不以为然,他也看了舒泠一眼,有些疑惑地问道,“樛木大哥,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舒泠姐……她不是十杀手?她比咱们都厉害吧?” 第24章   “嗯,因为,她实在太厉害了。”樛木笑道。   “苍目山考核里,她赢了很多小组吧?那时我还没来,和她组队的,是谁啊?”卷耳终究少年天性,好奇心不由得被勾了起来。   “赢了很多小组是真,不过,”樛木苦笑了一下,“她没有与人组队。”   “为什么?”   “因为她刀法太快,无人能与她组队。”樛木回想当时情景,忍不住用手扶了扶额头,“她算是提前参加考核,一个人落了单,因此许多人都在打她的主意。但是……那一年生还的小组,是组织建立以来最少的一年。她一个人,就杀了约一半的小组。”   那一年,苍目山鲜血成溪,到最后,所有小组的目标都不再是杀人和通过考核——而是躲避舒泠,不要被舒泠所杀。   “哇!”卷耳难掩惊奇,赶忙回身走到舒泠身边,兴致勃勃地请教,“舒泠姐,原来你这么厉害!你的快刀有什么诀窍吗?教教我吧!”   舒泠淡淡看了卷耳一眼:“什么也不想就好。”   “什么也不想?”卷耳一怔,似乎不大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方法不适合你,你还是老老实实按照义父的方法练刀吧。”樛木无奈地皱起眉,“好了,别说太多,以免不小心被人听去。”   “好——”卷耳撇撇嘴,又快走两步,与樛木并排向前走去。   ——————————————————   庐新郡,深夜。   街上已空无一人,远远传来巡夜的打更声,时辰已至丑时。百姓早已入眠,街道深处的小巷里闪过三个黑影,正是舒泠、樛木和卷耳。   三人悄无声息,沿着墙边,很快到达橘井坛院外。樛木打了几个简短的手势,卷耳和舒泠点点头,随后三人分别跃上院墙,各取东、西、中一路,向橘井坛内部摸去。   夜晚一片静谧,橘井坛中只有一些巡逻守夜的弟子,打着哈欠四处走动。他们三人没有发出一点脚步声,在房屋间穿行的身影也仅仅一闪而过,即使偶然被巡逻弟子窥见一瞬,也只会令他们以为是眼花而产生的错觉。   橘井坛内部结构,他们早已熟记于心。卷耳负责东侧房屋,樛木前往西侧房屋及出诊诊室,去寻找不知放在何处的问诊记录,而舒泠的任务,则是暗杀洛坛主和三位长老。   夜深人静,舒泠的刀干脆而利落。暗杀全无意外,橘井坛中浓烈的草药味,更能很好地掩盖血腥气。只不过,坛主多疑,是以房间内仅有他一人,但几个长老房内,却有不少奴仆下人,同床枕边,还睡着各自的妻妾。不惊醒一人而暗杀目标,就算是舒泠,也不得不多花上几倍小心。   前两个长老,舒泠仔细收敛气息,总算有惊无险,不过,当她闪进最后一个长老屋内,正赶上一个侍女起夜,她一抬眼,就看见了刚刚翻入后窗的舒泠。   舒泠黑衣长刀,那个侍女吓得身子一抖。舒泠的脚停了一停,目光漠然扫过那个侍女,抬手,青寂刀准确无误插入了她的喉咙正中。   她没来得及发出呼喊,这一切,也只发生在一瞬间。   侍女的身子软软倒下,鲜血很快染透她的衣衫。舒泠没有迟疑,转身闪进内室,青光闪过,便取了正在熟睡的第三个长老的性命。   然后她收刀,跨过侍女的尸体,迅速翻出窗外。   待舒泠离开后院,沿原路撤离时,她心里才渐渐浮起懊恼之感。   虽然她由葛覃一手带大,但二人暗杀方式,却截然不同。葛覃喜欢在动手前先吹入迷药,以确保暗杀时不会有人察觉。然而,她却通过放轻脚步,收敛气息,来达到不惊醒任何人的目的——那些内力深厚,武功高强之人,难道不会察觉到迷药气味而醒来吗?   反正,葛覃的迷药,还没有一种能使她中招。   不过像她一样的人,也不多吧?或许她是该仔细考虑,不只依靠青寂刀,而采用更加灵活变通的暗杀方法了。   ——————————————————   翻出橘井坛外墙,夜色一如往常,舒泠比约定时间提前一刻钟完成了任务,卷耳和樛木都还没到。一墙之隔的橘井坛内,依然像来时般安静,只有零星火光闪烁跳跃,映着漆黑天幕。   看来,不需要她帮忙。舒泠想,那就,等一等吧。   比约定时间略迟稍许,卷耳和樛木才回来。   正站在墙边阴影里,闭目感受四周动静的舒泠睁开眼,望向正朝她走来的两个人,他们二人神色皆十分沉重,想来搜寻一事,进行得并不顺利。   “我们的任务失败了。”果然,樛木走近后,低沉地开口,“你那边如何?”   “四个人,都死了。”舒泠淡声道。   樛木的神色这才放松了一些:“好,不管怎样,先到安全之处。”   卷耳和舒泠都点了点头,三人沿着墙边,迅速向巷子深处掠去,橘井坛转瞬被他们抛在身后,在黑夜里消失了轮廓。   一直到城门附近僻静之处,三人才停住脚。樛木扯下面罩,回身望着卷耳和舒泠,面带忧色:“卷耳,我在诊室找到几本近年的出诊记录,但内页却都是白纸,一个字也没有。你那边是什么情况?”   “哎?我这也一样,找到的账册全是白纸。不过我也拿出来了,我想着,也许这些纸,用了什么特殊方法处理过?”卷耳猜测道。   “不知道,我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樛木轻轻叹息一声,“罢了,既然洛坛主已死,咱们尽快回去,向义父禀报吧。”   ——————————————————   次日一早,橘井坛就乱了。   洛坛主和三位长老在床上没了气息,还有那个冤死的侍女,一共五具尸体,打开门窗,血腥味飘满了整个庭院。再加上流言迅速传播开来,一时间,橘井坛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侥幸活命的两位长老,心里也极不好受,他们一方面怀疑对方,不知是谁暗下黑手,另一方面,又不免忧虑自己的地位和性命。这两个长老素来不和,实力又不相上下,坛主膝下无子,这橘井坛,究竟要交到谁手里?   橘井坛停了诊,两位长老在诊室对坐,愁眉苦脸。外面早已乱成一锅粥,可是他们二人同样心绪杂乱,竟想不出妥善的法子来解决这场混乱。   “吴长老……”沉默许久,钱长老终于开口,“你说要怎么办?外面声音吵得我心烦意乱,无论如何,先想个法子,让他们安静下来吧。”   “说得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吴长老重重叹了口气,此时他也顾不上与钱长老争执了,“坛中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如今只有你我安然无恙,他们哪能信服,听从你我安排?”   “难道就任由他们吵闹?这样下去,总不是个法子吧?”钱长老眉毛都拧在了一起。   “的确。”吴长老又叹了口气,起身望向钱长老,倒是一脸诚恳,“还恳请钱长老暂时与我握手言和,共同稳定局势,查明真凶,否则橘井坛,怕是难逃此劫了。”   钱长老默然,在心中权衡片刻,便也起身,然而未及开口,就听见外面传来了匆忙惊恐的呼喊声。   “长老!不好了!橘井坛被织凤楼的人围住了!”   两个长老身子俱是一抖,钱长老也顾不得什么握手言和了,赶忙大步迈到门边,刷地一下把门打开:“你说什么!织凤楼怎会出现在此!”   “弟子也不知道啊。”那个传话弟子哭丧着脸,“大事不妙了,织凤楼来了好多人,四个门都围住了,逃都逃不出去啊。”   “胡说什么!为何要逃?橘井坛还要让区区一个织凤楼踩在脚下吗!”钱长老狠狠扇了那个弟子一巴掌,然而他的手却微微发起了抖,“说,带兵来的人是谁!”   “是……是沈楼主……”那个弟子捂着脸,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满眼都是泪,“坛主和几位长老遇害一事,他也知道了……”   吴长老走到门口,听见那个弟子的话,不禁侧头看向钱长老:“怎么好巧不巧,昨晚刚出了事,他今日就上门围攻?莫非,根本就是沈干夕派的杀手?”   “织凤楼何时竟有如此实力?”钱长老眉头紧锁,“依你所见,咱们有几成胜算?”   “恐怕,只有五成。”吴长老心中渐渐升起不祥的预感,“如今坛中无人,只能由你我二人出面解决了。”   “只能如此了,你我二人一起过去吧。”钱长老说完,正想迈步,却见洛坛主大弟子正匆忙跑来。   “两位长老,事情不好了!”人未到声先至,大弟子远远看见两位长老,就连忙喊道。   “织凤楼来了!我已经知道了!”钱长老心底猛地涌起一阵烦躁,粗鲁地打断他,“我们正准备过去!”   “并非此事,钱长老。”大弟子快步走到两位长老身侧,忧心忡忡地禀报,“织凤楼不知为何,手中竟有橘井坛的问诊记录和……一些生意的账目,其中内容如果公布于众,橘井坛只怕就,就无法在江湖中立足了。”   大弟子话音未落,钱长老和吴长老的身子都晃了一晃。   “该死的,为何会在他手里!”钱长老咒骂一句,一甩袖子,大步迈下台阶。吴长老脸色也阴沉得骇人,嘱咐大弟子:“你先去通知各处弟子做好准备,说不定,今日要有一场恶战了。”   “是。”大弟子连忙颔首,向内院匆匆走去。   作者有话说:   不知大家还记得不记得,第一章开头,就是舒泠那一年的杀手考核。   她的练刀秘诀就是:心无杂念。_(:зゝ∠)_ 第25章   橘井坛正门外,沈干夕端坐马背,微笑着俯视门外石砖广场上,数十名手握兵器,蓄势待发,似乎随时准备拼死一战的橘井坛弟子。他神色从容,心下却着实紧张万分。无论如何,对面是江湖第三大势力,就算现在群龙无首,又有把柄在握,但兵不血刃而取胜,他真的不敢说有十全把握。   他正在心里盘算,忽然听见院子门口传来嘈杂声,两个长老在众人的围护下走出。   “两位……”沈干夕正打算先礼后兵,谁知他尚未开口,吴长老就向前一跨,提上一口真气,高声怒喝。   “沈楼主,你窃取本坛账目,又派杀手暗杀坛主与三位长老,究竟是何居心?你想与整个江湖为敌吗?”   “不错。”钱长老与吴长老并排而立,“沈楼主,你做了此等偷鸡摸狗,令人不齿之事,居然还敢堂皇现身,你难道不怕遭世人耻笑?不怕有辱织凤楼名声?”   目前局势对橘井坛不利,他们必须先发制人,先将对方置于不义之地。账目上的事,大部分弟子并不知情,仅凭沈干夕几句话,也不能立时将橘井坛定罪。如果沈干夕师出无名,便和强盗无异,人心一旦动摇,织凤楼也难再坚不可摧。   两位长老义愤填膺地怒骂沈干夕,然而沈干夕却毫不惊慌,只静了静,就展颜笑了起来。他眉眼清俊,白衣胜雪,在晨光下反射着灿烂曦色:“咦,真是奇怪,这狗啊,记性竟如此不好,才多少日,就翻脸不认人了?”   沈干夕此话出口,橘井坛众弟子皆是一惊,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两位长老。沈干夕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两个长老……竟然与织凤楼有所勾结?   “你休要血口喷人!”吴长老沉声怒斥,“你有什么证据,竟敢在此胡言乱语?”   “在下可什么都没说,吴长老不必着急对号入座。”沈干夕仍是笑,只是握缰的双手略微紧了紧,“两位长老,也不必着急给在下扣上罪名,若无内应,仅凭我织凤楼几个外人就能暗杀洛坛主,橘井坛,难道已落魄至此吗?”   “你——!”钱长老心中怒气翻腾,却想不出理由反驳。是啊,以织凤楼实力,绝无可能不惊动任何人,一夜之间暗杀四人,难道说……他下意识地转头向吴长老看去。   “你看我做什么?别中了他的离间计。”吴长老面色一阴,看着端坐马背,气定神闲的沈干夕,心里又沉了几分。他意识到他们低估了沈干夕的本事,且不说钱长老是不是叛徒,今日之事,恐怕无法善了了。   “沈楼主,如你所言,橘井坛实力,终究胜过织凤楼,兵刃相见,并非上策。”吴长老话锋一转,不再谈论暗杀和偷窃之事,直接开始分析局势,希望能借此劝得沈干夕有所动摇,知难而退。   “哦——?”沈干夕拖长了尾音,似乎饶有兴趣,“所以呢?吴长老打算劝在下退兵?”   吴长老顿了顿,见沈干夕语气似乎有所松动,忙进一步道:“沈楼主是生意人,与其两败俱伤,不如坐下来喝杯茶,咱们两家,谈一谈生意,如何?”   “生意?在下想要什么,这里都卖吗?”沈干夕勾起了嘴角。   “只要橘井坛有……”吴长老看着沈干夕神色,不知对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可他此时也只能先应下。然而,他刚说半句,就被一旁钱长老狠狠地打断了,“吴峰!你究竟意欲何为!你要把橘井坛卖了吗?果然你……”   “住口!你不要乱说话!”吴长老怒喝。   “两位长老意见尚不统一,依在下看,还是算了吧。”沈干夕又笑起来,神色却没有半分温度,“不过,既然不打算合作,那么,有件事,在下需要通知你们一声。”   “什么事?”钱长老警惕地问。   沈干夕拍了拍手,身后有一人趋马上前,递给他一只方盒。   他将盒子打开,盒子里躺着一块翠色玉佩,两端竟以金线拴着,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沈干夕拿起玉佩,举在身前,缓慢而清晰地开口:“此乃皇太子信物,传太子口谕,橘井坛假借医馆之便,走私药材,勾结官府,更制毒谋钱,荼害人命,为祸江湖。今,遣织凤楼协助彻查,坛中弟子或有不知情者,即刻受降,可免死罪,不知悔改而顽抗者,格杀勿论。”   沈干夕说完,众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普通弟子不了解橘井坛暗中走私药材,制毒谋命的勾当,不由得面面相觑,脸上皆是惊讶迷茫。然而几个知情者听了,身子都不禁震了震,两个长老的脸色,更是变得异常苍白。   “两位长老,橘井坛问诊记录和账目,我已派人送往太子殿下手中,此刻,想必殿下已经过目。”沈干夕冷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今日局面,也是你们咎由自取。太子殿下一旦知晓,定然不会轻饶,还是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了,交代实情,或许还可求殿下网开一面,免除株连之罪。”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风声吹过衣袂,夹杂着马蹄踏在石板上,短促而沉重的声响。片刻后,钱长老黑着脸,开口质问:“沈楼主,就凭你一面之词,难教众人信服!既是皇太子谕令,为何却没有朝廷钦差在此?”   “殿下事务繁多,不便亲自前来,江湖诸事,朝臣不清楚,交由我代劳,有何不可?”沈干夕再次举起手中玉佩,“此种金线,乃皇室独有,我岂敢伪造?更况且,我今日若假传太子谕令,众目睽睽,他日如何圆说?钱长老说话之前,请先三思。”   顿了顿,沈干夕目光扫过众人,“橘井坛账目,我手中有一份拓本,钱长老冥顽不化,难道非要我将账目内容公布于众,您才肯信服吗?”   “你——!”钱长老心中愤怒不已,却不敢再说,只怕沈干夕当真说出账本内容,那他就真的再无颜面立足于此了。他呼吸急促,脸色阴晴不定,一旁吴长老脸色苍白,上前一步,勉力克制着声音的颤抖,对沈干夕一拱手:“吴某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沈楼主通融。事出突然,不知可否容我二人,先行商议片刻?”   沈干夕嘴角勾起,随和地点了点头,唯有目光依旧毫无温度:“好,我给你们一个时辰,吴长老是明白人,切莫让殿下失望。”   “吴某先谢过了。”吴长老再次拱手,拽着钱长老的胳膊,就转身回了坛中。   ——————————————————   匆匆走向内院,钱长老不满地抱怨道:“吴长老,你是什么意思?你真的打算听那沈干夕的命令?”   “不然你说如何?”吴长老语气不耐,头也不回地向洛坛主院落走去,“织凤楼与朝廷素有来往,听皇太子命令办事,也不无可能。而且,太子性情残暴,下手从不留情,岂能容人假传谕令?那沈干夕不要命了?”   “难道就眼睁睁地把橘井坛交出去吗?”钱长老忿忿然一甩袖子,“他们根本是想彻底铲除橘井坛!想让橘井坛从这个江湖上消失!”   “我又何尝不知!”吴长老打断他,两人已走到停放坛主尸身的院子门前,吴长老也顾不得什么大不敬了,直接推门而入,院内守灵弟子内眷家仆侍女齐齐一惊,转头看向门口。   “吴峰,你这是要做什么?”钱长老同样始料未及,赶忙惊斥,“坛主尸骨未寒,你胆子也太大了!”   “我来找橘井坛的问诊记录,这种时候了,还讲究什么繁文缛节!我必须确认一下,账目是不是真的被盗走了!”吴长老脚步不停,直接向左手边书房走去,也无暇理会钱长老是否跟在身后,走进屋子,便在书架上翻找起来。   片刻过后,书房一片狼藉,吴长老终于停下手,颓然跌坐在书堆里:“没有了,我记得就放在这里,出诊记录和账本……真的被他们拿去了。”   他在满室尘土中坐了一会儿,目光忽然闪了闪,自语着从地上起身,“等等,还有诊室,说不定……说不定放在诊室里。”   吴长老顾不得些许目眩,抬脚向外走,可刚刚踏出房门,他就顿住了。   院子里站满了人,分作两方,手持兵刃,相峙而立,其中一方是他的人。钱长老立在台阶下,正冷眼望向他。   “你们这是……发生何事?”   “吴峰,明人不说暗话,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钱长老开口,声音竟冷如寒冰,“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不对劲。橘井坛再如何疏于防范,也不至一夜之间连死五人,连账册都丢了!咱们内部,必然出了叛徒。这个叛徒不是我,那么,就只能是你了!”   “你说什么?”吴长老一惊,“你还不明白吗?别中了沈干夕的离间计!”   “难道,要我中你的里应外合之计?”钱长老冷笑一声,“你先出言求和,后又意欲投降,你怕是,早就和沈干夕商量好了吧?”   “外敌当前,你却怀疑我,这不是正中沈干夕下怀吗?”吴长老满脸怒容,却不打算纠缠,抬脚欲往外走,“我不跟你打,我要去一趟诊室!”   “休想!”钱长老上前一步,堵住吴长老去路,眼里像是要喷出火来,“想走?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钱伯昌!你不要没完没了!”   “你如果不是做贼心虚,又为何要逃?”   “你——!好,我已经忍你很久了!你以为我会怕你不成?”吴长老终于被激怒了,钱长老做事不经思考,也不听劝,看来今日不见血,他连这院子都出不去了,“是你先不仁,可不要怪我不义!”   “仁义?我先除去你这个内奸再说!”钱长老一挥手,弟子得令,纷纷举起手中兵刃,大喝着冲向对面,他也抽出腰间长鞭,用力一甩,向吴长老卷去。 第26章   看着吴长老和钱长老离开,院门关上,就连先前那些弟子也只剩了一半,沈干夕一直紧绷的神经这才略略放松下来,紧握绳缰的双手,早已出了一层汗。身后罗长老引马上前,走到沈干夕身旁,低声开口:“楼主,您为何让他们回去了?您真的跟他们……那两个长老,真的有一个是内应?”   “怎么可能,这两年织凤楼就够我忙的,哪有时间去安插内应。”沈干夕笑笑,侧头小声道,“只是随口一说,他们越乱,对我们越有利。”   “那,那太子殿下的口谕,又是……”   “当然也是我瞎说的。”沈干夕随意道,仿佛假传谕令,根本就像昨晚吃了烙饼一样平常,“如果他们能就此投降,自然是最好的结果。橘井坛终究根基稳固,织凤楼弟子又一路奔波,兵刃相见,我们未必能赢。”   “这……”罗长老脸色一白,“您不怕太子殿下日后怪罪吗?”   “太子那头倒是无妨。”沈干夕叹了口气,“我只是怕这一道口谕,终究无凭无据,无法令他们信服,最后,说不定难免一场恶战。唉,如果能拿到书面谕令就好了。”   他眉头微锁,脑子却在飞速运转,吴长老谨慎一些,倒不成问题,但钱长老冲动易怒,说不准逼急了,便要与织凤楼拼个鱼死网破。幸好借了赤月组织的刀,洛坛主已经不在了,若真动起手,至少,对方无人能够牵制住他吧。   沈干夕正在思索,忽然听到内院传来了打斗声。他抬起头,微微一怔,身侧罗长老疑惑的声音亦在耳边响起:“楼主,里面这是?”   沈干夕侧耳细听片刻,轻轻笑了:“看来,我的反间计成功了,这一次,咱们赢定了。”   “那,楼主,咱们继续等着?”罗长老又问,门边橘井坛弟子不知院内发生何事,又不敢擅自回去,不由得相互对视,眼中均露出担忧疑虑之色。   “当然,还不到一个时辰,先让他们鹬蚌相争吧。”沈干夕双眼眯起,仿佛透过院墙,一直将整座橘井坛看了个通透,“织凤楼,做渔翁就够了。”   ——————————————————   此时,橘井坛内,一处偏僻小院中。   小院安宁静谧,仿佛与正在内斗的橘井坛和围在院外的人马,都没有半分关系。小院里弥漫着中药苦涩的香气,一个灰衣短衫的男子正从炉上将煎药的药罐小心取下,放在石桌上,又自碗橱里拿了碗,将浓黑的药汁倒于碗中。   他端起碗,离开药房,走入旁边一间居室中。室内床上卧着一个容色憔悴的病人,听见门口动静,他睁开眼,微微笑了笑:“无渊,你来了。”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陆无渊见状,忙将手中药碗放在床边小桌上,伸手扶住病人:“师父,您别着急,等我来扶您。”   “无渊,今日坛中,出了什么事?”莫君亦借陆无渊的手臂起身,靠在床柱上,只这样稍稍一动,他便出了一身薄汗,又喘息了好一会儿。   “您先喝药。”陆无渊端起药碗,轻轻吹了几口气,送到莫君亦嘴边,“我一早起来就在煎药,不知外面发生何事。他们的争斗,您难道还想管?”   “他们争什么,早已与我无关。”莫君亦摇摇头,轻叹道,“只是我昨夜就睡得不踏实,总觉得,橘井坛啊,要出大事了。”   “师父……”陆无渊的手顿了顿,继而神色坚定地保证,“您放心,不论发生何事,我都在这里守着您,一定不会让他们伤您分毫。”   ——————————————————   一江之隔的织凤楼中,却有另一场阴谋,正在悄然酝酿。   凌恒奉命留守织凤楼,和他一并留下的,还有沈干夕的叔叔、白长老以及楼中大部分弟子。凌恒正在书房整理书籍,沈干夕平时懒散随意,东西很少按规矩摆放,趁他不在,凌恒干脆把整个书房都收拾了一通。   楼主离开已有数日,按照计划,他现在已经围困住橘井坛了吧?凌恒一边收拾,一边想,不知楼主那边是否顺利,这边,倒是依旧风平浪静。不过……沈长老若要动手,大概就在今明两日了。   他踩着椅子,把一摞书放到书架上层,门外忽然响起匆忙的脚步声:“凌总管,凌总管!”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凌恒走下椅子,看见一个弟子正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口。   “沈长老,还有,还有白长老……叛变了!”   凌恒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袍子,向门外走去:“嗯,我知道了,他们在哪?我这就去见他们。”   “他们带人,围住了这座塔楼,沈长老等在一楼,说是要您……交出楼主掌印。”那个弟子忧心如焚地说,“凌,凌总管,楼主也不在,您,您说该怎么办?”   “不用担心,楼主早知今日变数,已有万全对策。”凌恒笑了笑,安慰那个弟子,目光却渐渐沉寂,“和我一起下去吧。”   ——————————————————   一个时辰过去了。   橘井坛的争斗声渐渐归于平息,院子内外都安静下来。然而这安静十分短暂,很快,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大门猛地打开,钱长老衣袍遍染鲜血,手握长鞭,走出橘井坛。   “一个时辰已至,钱长老可是前来告知,你们商议的结果?”沈干夕紧盯着钱长老的眼睛,“吴长老在何处?”   “叛贼已除,橘井坛如今听我一人之令。”钱长老满脸怒色,长鞭一指沈干夕,“沈干夕,我和姓吴的不同,断不会听信你胡言乱语!”   “我给了你们一个时辰,这就是你们的答案?”沈干夕心底暗道不好,鹬蚌相争,留下来的是棘手那一方。但他面色依然冷峻,“钱长老手执兵刃,看来,是打算违抗太子殿下之令了?”   “那一道口谕,谁知是真是假!”钱长老咬了咬牙,虽然心中也没把握,但仍斩钉截铁道,“除非有太子玺印,否则,我不会相信!”   “哦?”沈干夕扫视过去,橘井坛弟子正鱼贯而出,看来钱长老,是真的要背水一战了,“假传太子谕令,钱长老实在看得起我,你们其他人,也这样认为吗?我好心奉劝一句,不要助纣为虐,枉自送了性命,配合朝廷,不要负隅顽抗,才是上策。”   沈干夕声线从容,语气肯定,橘井坛众弟子听了,不免心生动摇。就在钱长老身侧的一个弟子,忍不住打起了退堂鼓:“长老,您看……万一,真是太子谕令,咱们岂不是罪加一等?还是……呜……”   话未说完,钱长老长鞭已卷上那个弟子脖颈,鞭子一紧,他瞬间便没了气息。   “谁还有疑问?”钱长老冷声问。   无人敢应。   “那就好,欲降者,下场如同此人!”钱长老语气狠戾,双眼通红。他心里明白,不论谕令是真是假,他都难逃一死。太子历来心狠手辣,得知橘井坛的事,他不可能还有活路。如今唯一的生机,就只有拒不承认那道口谕,带坛中弟子,在此地杀出一条血路,然后,逃得越远越好。   心中主意已定,他上前一步,高声道,“橘井坛兴亡,在此一举,沈楼主,动手吧!”   沈干夕不由得在心中叹息,虽然他利用反间计,折损了橘井坛约三成兵力,然而余下弟子恐惧于钱长老血腥手段,竟抱了必死的决心,齐刷刷地举起了手中兵器。兵不血刃,果真不易,今日这场争战,已经不可避免了。   他抬起右手,凝定心神,就要下达攻击之令,就在这时,忽然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尘埃飞扬,一队侍卫身着甲胄,策马扬鞭,直直闯入两方之间,而后迅速整齐散开,持枪肃立,将橘井坛和织凤楼弟子分隔在两边。   随后,一个身着绛紫色长衣的年轻男子,从人群中走出。他手中握着一个黄绢卷轴,上面绣满金线龙纹,反射着阳光,璀璨而夺目。他在钱长老身前停住马,声音冰冷,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传太子手谕,橘井坛走私药材,私相售卖,滥制毒药,危害社稷,罪行深重,令即刻伏法,暂交由织凤楼处置,后押往王都听审。现在,立即放下武器!”   那人说完,将手中卷轴掷到钱长老脚下,卷轴散开,黄绢黑字,朱色印章带着如血的寒意。钱长老不由得双腿一软,长鞭从手中掉落,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橘井坛弟子见钱长老跪下,纷纷扔掉手中兵器,同钱长老一并跪了满地。那道手谕上的龙纹,他们都看得一清二楚,橘井坛是真的大势已去了。   另一边,沈干夕缓缓放下右手,看着来人的背影,不禁长舒了一口气。继而他眉心微蹙,苦笑起来:“疏华,这次,你实在来得太及时了。” 第27章   织凤楼,中央塔楼一层。   沈长老,也就是沈干夕的叔叔沈南陌,带十余弟子,在厅内持刀而立,楼中不会武功的侍女奴仆缩在角落,正瑟瑟发抖。凌恒从楼梯上缓步而下,站在沈南陌对面,肃然开口:“我仍称您一声沈长老,沈长老,您要谋反?您是楼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血亲,您如此做,不怕楼主伤心?”   “凌恒,你来了。”沈南陌大笑几声,倒是一脸眉目和蔼,“当然怕,所以,我才在干夕外出时起兵。干夕太相信我了,他要带走楼中约一半兵力,居然让我安排去留弟子。他不知道,我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许久吗?如此失察愚钝,恐怕不能胜任楼主一职,你说呢?”   “沈长老想说什么?”   “凌恒,你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一直照顾干夕,实在辛苦你了。干夕沉溺享乐,胸无大志,良禽择木而栖,你不如和我一起吧?织凤楼在我治下,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松散随意,也定会更加强盛。当然,我答应许你长老之位,给你更多的机会和权力,如何?”   凌恒紧了紧眉头,不语。   “如此下去,织凤楼始终只是二流门派。”见凌恒沉默不语,沈南陌又继续劝说,“干夕此次,就算能胜橘井坛,肯定又要将功劳送给朝廷,劳心劳力,却分文不取,就像兄长一样,实在太让人憋屈了。大家都是为了织凤楼好,凌恒,你也希望织凤楼有朝一日,能够跻身江湖三大势力当中,是不是?”   又沉默了片刻,凌恒忽然叹了口气,缓缓摇了摇头:“楼主印章,我藏在一个非常隐秘的地方,沈长老,保准您翻个三天三夜,也找不到一点儿影子。”   “什么?”沈南陌一怔,忙笑了几声,“哈哈,凌恒,咱们现在在说……”   “我知道,但我不会背叛楼主,如果只是这些话,那我劝您,无需多费口舌。”凌恒又叹了口气,望着沈南陌,似乎有些无奈,“楼主和我说,即使您留下的,真的都是您的人,即使您真的起兵,也要再给您最后一次机会。您是他最后的亲人,如果您也不在了,他在这世上,就真的孤身一人了。所以,沈长老,您收兵吧,楼主定会既往不咎。”   “你……凌恒,你在开玩笑吗?”沈长老似乎有些哭笑不得,顿了顿,却又怒极反笑,“最后一次机会?孤身一人?既往不咎?就因为他总是如此天真,这两年织凤楼才会毫无起色!如果在我手里,织凤楼绝对不会只有如今这般规模!”   “沈长老,您这么说,是绝不打算收兵了?”凌恒问。   “凌恒,何时你也变得如此冥顽不灵?”沈南陌眉头紧锁,语气带了几分不耐,“事已至此,我怎么可能收手?如今楼中九成兵力,都是我和白长老部下,干夕正在江北,不可能赶回,不止如此,织凤楼之外,还有我请来的帮手,正向长平郡赶来!你们已经没有翻盘的机会了!本来念着旧情,想给你一条生路,你却不听,那就休要怪我了!我不会像干夕一样天真,给敌人留下活路!”   凌恒静了静,第三次长长叹息:“楼主并非天真,你以为楼主不知道你的谋划?从最开始,从老楼主还在时,他的心里就如明镜一般。楼主什么都知道,他只是……想多给你一次机会而已。”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的叹息和感慨,已经一扫而空。沈南陌心中一凛,还未仔细思索,只听凌恒沉冷的声音响起:“动手吧。”   话音甫落,四面八方的房梁上,楼梯上,仿佛凭空冒出了十几个黑衣人。手中长刀光芒如练,直扑向沈南陌的人。刀刃相撞,血珠翻飞,不过几个刹那,屋子里便飘起了浓郁的血腥味。   同一时刻,楼外惊呼声四起,接着是金属相击的清脆声。同样有数十黑衣人四面而至,与围住塔楼的白长老和其他弟子战在一处。   “你——!”沈南陌刚从牙缝间挤出一个字,就不得不连忙挥刀挡住右侧闪来的一把刀,同时身子一侧,让过左侧砍向肩膀的刀刃。几个弟子赶到近前,分别接下两个黑衣人,沈南陌这才得了空隙,高声喝令,“三人一组!注意防守!不要乱了阵脚!”   他转身面向凌恒,咬牙切齿,“沈干夕当真是谋划已久。”顿了顿,却又笑起来,“但不要忘了,即使你们的暗卫武功更胜一筹,可我们的人数,是你们几倍,鹿死谁手,未尝可知!”   沈南陌甩动手中刀刃,向凌恒挥来,凌恒眉头紧锁,左脚后撤半步,稳住身形,一手抽出腰侧佩刀,“当”地一声,迎上了沈南陌的长刀。   ——————————————————   两个时辰之后,织凤楼已经变成了一个修罗场。   中央塔楼内和楼前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尸体,一些伤重无法起身的弟子,也倒在石砖上挣扎□□。凌恒和沈南陌都挂了彩,凌恒的伤势更为严重,左手脱臼,已完全无法使力,面对沈南陌的攻击,只能不断躲避。但沈南陌腿上中了一刀,行动多少受阻,一时也无法危及凌恒性命。   然而,即使沈南陌略胜一筹,总体上,两方兵力却势均力敌。黑衣人武功略强,人数却终究太少,以寡敌众,一时也难以占据优势。   尚能迎敌的弟子,很快已只剩不到五成。凌恒和沈南陌心中都难免焦急,沈南陌一边与凌恒周旋,一边思索破解僵持之局的办法。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了上百人的脚步声,马蹄声——正向织凤楼而来。   不只是他,所有人都听见了。   不知来者是敌是友,众弟子心下都不免一紧,沈南陌却大笑起来,猛地向后跃出数步。   “终于到了,凌恒,是你们输了!”   凌恒眉头深锁,握紧手中长刀,站在原地,不发一言。沈南陌更是笑得志在必得:“他以为仅凭暗中培养的这区区兵力,就能赢吗?果然……”   话未说完,大门打开,一队人马走入织凤楼。正中一个年轻女子手持长剑,胸前衣襟上,已经干涸的血迹仿佛一丛盛放的红梅——   沈南陌怔住了。   这不是震风门的援兵,他们……是谁?   沈南陌无措地站在庭院中,而他身后,凌恒发出了一声轻笑。   他拖着略有沉重的脚步迈出塔楼,用力提起一口真气,高声对来人喊道:“多谢江庄主,院中黑衣者是我方之人,其余皆是敌人!”   “好!”江其姝扬声道,挥了挥手,身后众人得令,抽出兵刃,水一样涌进战场。情况突变,沈南陌和白长老的弟子未及重整防御,便迅速败在竹醉山庄的利剑之下。   一时间,惨叫声四起,局势瞬间倒向黑衣人一方。   菀青身着便装,跟在江其姝半个马身距离之后,众人四散涌入院中,她下了马,跨过一地尸体,走到凌恒身旁。她抓过凌恒左臂,向上一使力,将他的关节安了回去。   “嘶——”凌恒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但见菀青安然无恙,他也终于放下心,“你下手就不能轻一点吗,你没受伤吧?”   “嗯,我没事。”菀青笑了笑,“放心。”   沈南陌犹站在原处,环视四周,不禁心如死灰:“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会如此……”   “沈长老,还不明白吗?是你输了。”凌恒提剑站在石阶上,俯视着沈南陌,“你以为,楼主不知道你与震风门相互勾结,准备里应外合吗?”   沈南陌一脸不敢相信,他看了看凌恒,又看了看仍在马背上,并未加入战团的江其姝,面色苍白,声线颤抖:“震风门……如何了?”   “震风门,已经不在了。”江其姝平静道,她策马上前,绕过沈南陌,行至楼前,对凌恒一抱拳,“抱歉,震风门比预想难对付一些,来得迟了,还请见谅。凌公子受了伤,请先去处理,这里交给我和菀青姑娘就好。”   “江庄主一路辛苦,我在此谢过。”凌恒左手疼痛未消,只好单手行了礼,“我的伤不要紧,先等这里的事情结束,再说吧。”   ——————————————————   织凤楼驻进橘井坛,将橘井坛弟子暂时关押了起来。刚刚经历内斗,坛中一片狼藉,地上已经发黑发暗的血迹,触目而惊心。   沈干夕和容疏华坐在诊室中,没有旁人,容疏华脸上的表情早已彻底放松下来。   “真没想到,你竟敢假传太子谕令?真是越来越胆大包天了,我什么时候给你那道口谕了?”容疏华随意翘着二郎腿,一手拿起桌上糕点放进嘴里,一手翻看沈干夕之前送去的几本账册。   “我猜,大概是某天,你托梦给我了。”沈干夕笑着说,似乎假传谕令,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他也同容疏华一起吃桌上的点心,折腾了整个早上,两人腹中早就空空如也了。   “算了,真能托梦,我不如去绮娘梦里。”容疏华叹息一声,“不过说实话,你这招兵不血刃,用得还不错。”   “绮娘?飞春阁?”   “不然还有哪个绮娘?”容疏华笑眼弯弯,“哎,干夕,我又有点想让你来帮我做事了。竟连赤月组织都能利用,你这一计,可说是一石四鸟,连我都做不到。”   作者有话说:   注15:沈南陌:取自晏几道《玉楼春》:雕鞍好为莺花住。占取东城南陌路。尽教春思乱如云,莫管世情轻似絮。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身莫负。劝君频入醉乡来,此是无愁无恨处。   (这个名字有点好听,一度非常舍不得给他用)   一个解释说明:沈家人起名字有个特点,就是要有“不求名利”的意思。   我在第三章写过,沈家祖上随太//祖//皇帝征战天下,皇帝登基后,他却辞官了。其实他是怕自己功高盖主,落不得好下场,因此沈家后来给孩子取名,都在向皇帝表达“沈家不谋权,请不要猜忌,沈家只想安分守己,平平静静地过日子。”   沈干夕的父亲和孩子也沿袭了这类名字,此处不表。 第28章   “一石四鸟?”沈干夕一怔,“哪来这么多?”   “如何没有?橘井坛不是那竹醉山庄江姑娘的杀父仇家吗?你替她报仇,她出兵替你平息织凤楼叛乱,这是其中二鸟……”   “等一下,”沈干夕皱着眉头,打断他,“这是一件事,从最开始就是这样谋划的。我调离织凤楼兵力,让叔叔以为有可趁之机,举兵谋反,再让江其姝带兵前去,打个出其不意……我此次来橘井坛,只有这一个目的。”   “但实际上,却不止如此。”容疏华摇摇头。   “此话怎讲?”   容疏华向前探了探身子,伸出中指和食指:“刚才说的就算一件事,那第二鸟,便是除了橘井坛这个毒瘤。这一年,我也在暗中调查,橘井坛与赤月组织恐怕有所勾结,从北境走私了不少珍贵药材,卖给王都显贵,以此勾结朝臣。此外,橘井坛做了不少毒药,光是……欢愉散,就不知换了多少钱,害了多少人命。说实话,即使你不动手,我可能也要想办法处理它。”   顿了顿,他又笑着说,“不过,我的手段,恐怕就没有如此温柔了。”   “有道理。”沈干夕点点头,笑眯眯地又拿起一块琼花糕,“所以既然我帮了你这个大忙,假传谕令的事,你就别计较了,嗯?”   “哈哈,你说得如此随意,我可不认为你真的担心我会计较。”容疏华一挑眉。   “当然,我还不了解你吗?如果你真的计较,我早已死过无数回了。”沈干夕十分痛快地承认道,“这就算一石二鸟了,那第三件,又是什么?”   “这第三鸟嘛……”容疏华伸出第三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眸子却渐渐浮上深意,“南青剑派,飞春阁,橘井坛,江湖三大势力,已经稳固了数十年。如今,橘井坛这一角倒塌,江湖势必面临一场动荡,所以……这个位子,不如就让织凤楼来坐,如何?”   沈干夕一怔,目光不禁微沉,他直直望进容疏华眼中,语气空前凝重:“疏华,你认真的?你该知道,我绝无此意。”   “我当然知道,你这人除了吃,还有什么追求?”容疏华收起右手,靠上椅背,轻叹一声,“不过,我不希望江湖真的乱起来,这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旧时平衡打破,为了维持同样的稳定局面,必须迅速建立起新的平衡。与其让各门派彼此纷争,最后不知要死多少人,谁又是胜利者,还不如交给织凤楼。至少,”他顿了顿,“我还是信得过你。”   沈干夕不由得沉默,他垂了眼,望着桌上天青色纹饰的茶杯,许久才终于看向容疏华,目光凝定而郑重:“好。”   容疏华笑起来,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狡黠:“那,关键人物我带走,余下弟子,都交给你了。橘井坛留下来的烂摊子,也要多多麻烦你了。”   沈干夕一愣,惊觉上当,立即就要反悔:“容疏华!你果然不安好心!我收回刚才的话!”   “哈哈哈哈,大丈夫一言既出,反悔可不行。”看着沈干夕脸色大变,容疏华抱着肚子笑得乐不可支,“你都答应了,我不管,总之这次就辛苦你了。”   “你好歹是……这不是说着玩的,你负责一点行不行?”沈干夕忍不住站了起来,眉头皱成一团,“我又不擅长医术毒药,你知道洛坛主死了,橘井坛有多少药,现在根本无法可解?难道此时不该由你号召各路豪杰,聚集医术高超之人,一起研制解药吗?”   “哈哈,玩笑玩笑,不要生气。我很久没见你生气了,竟莫名有些怀念。”容疏华仍然笑着,示意沈干夕冷静,“你不知道,橘井坛还有一位莫姓神医吗?”   沈干夕一顿:“你想让他……”   “我现在召集医者研制解药,根本来不及。再有半月,就是八月月初,橘井坛大部分毒药,都在月初时发作。”容疏华合上手中册子,起身拍了拍沈干夕肩膀,“所以眼下最优之法,就是请莫神医相助,他一个人,可抵半个江湖的医生。”   说完,容疏华向门口走去,沈干夕下意识地叫住他:“你要去哪?”   “当然是去找莫神医了。”容疏华打开门,回身笑道,“沈楼主也同我这个钦差大人,一起去吧。”   “钦差大人……”沈干夕一脸无语地嘀咕着,拍掉双手糕点碎末,紧跟在容疏华身后出了门。   ——————————————————   橘井坛被织凤楼攻下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整个江湖,樛木也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他回到三人落脚的客栈,眉头紧锁,脸色不预:“这几本空白册子不用带回去了,真正的账本,早就落于织凤楼手中。”   樛木将橘井坛一事转述给舒泠和卷耳,舒泠仍旧一言不发,卷耳却气愤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竟有此事?他何时将账本掉了包?让咱们白白跑了一趟!舒泠姐暗杀成功,也变成给他人做衣裳了!”   “沈楼主或许知道了我们的行动,提前赶到,利用了我们。”樛木面露深思,“橘井坛灭门,对我们倒不是坏事,只是,我担心织凤楼会找到制作解药之法,取橘井坛而代之,重新形成三足鼎立之局,那义父谋划,就全都付之一炬了。”   “那,咱们尚未走远,要不要再回去搅局?或者,干脆杀了那沈楼主算了。”卷耳气愤地挥动手臂,似乎想立即取沈干夕性命。   听卷耳此言,舒泠微微一顿,但她仍未开口,抬眼看了看卷耳,又看向樛木,等他做出决定。   “不可。”樛木却摇了摇头,“据说太子的人也在,其中有几个厉害角色,此时惊扰朝廷,恐怕于我们不利。先回去吧,义父很快也会得到消息,接下来如何行动,听义父吩咐便是。”   “那,也行。”卷耳想了想,又忍不住十分担忧地问,“义父……不会惩罚咱们吧?”   “你放心。”樛木安慰道,“这次许多事情出乎意料之外,非你我能掌控,义父虽然严厉,但不会不辨是非。”   “那就好。”卷耳这才松了口气。   ——————————————————   沈干夕和容疏华绕过四处忙碌的众人,穿过大半个橘井坛,终于到达一处院落。院落四周无人,安静得不像世俗,只有高大的梧桐木郁郁葱葱,树影随风婆娑,仿佛古旧的禅意。   容疏华当先推门而入,忽然之间,却有细微的破空之声乍然响起,五枚银针,箭一般射向容疏华面门。   容疏华立时停住脚步,眸子里寒芒一闪,然而下一瞬间,一个黑影不知从何处飞身掠至,快得有如闪电,一把将那五枚银针夹在了指缝中。   许是方才动作太急,那个黑衣身影略有些喘息。容疏华顿了一顿,上前两步,看了看她的手,而后微微侧头,低声道:“由仪,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你不要出手。”   “可是,殿……”   “住嘴。”容疏华神色一冷,睨了由仪一眼,“我说过的话,不想一直重复。”   “……是。”她不敢再反驳,垂下头,犹自握着银针,足下发力,跃到树荫中去了。   待由仪消失,容疏华才放缓脸色,对银针发出的方向朗声开口:“莫大夫,我们并非敌人,绝无加害之意,还请不要再用暗器了。”   沈干夕一直在后面看着,此时他上前一步,对屋子行礼道:“实在抱歉,在下二人本无意打扰,只是人命关天,走投无路,才贸然求助。不知莫大夫可否先听我二人一言?”   院子沉寂了片刻,随后,一个身着灰褐的男子打开屋门,一脸警惕地望向沈干夕和容疏华:“师父在屋里养病,你们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多谢。”两人各行一礼,这才走进屋内,陆无渊关好门,也一并走入内室。   内室烟气袅袅,正燃着安神熏香,莫君亦斜卧在床,看见来人,轻轻颔首致意:“在下身体不便,不能起身迎客,还请见谅。徒儿护师心切,实在抱歉,也请二位不要怪罪。不知二位是?”   “不敢,在下织凤楼楼主沈干夕,这位,是太子殿下派来的钦差容疏华容大人。”   沈干夕实在没料到,莫君亦已病弱至此。江湖只有传言,说一位莫姓神医隐居于橘井坛,他是洛坛主的师弟,其医术之高超,当世无人可望其项背。然而,这位莫神医身材容貌,年纪几何,平日生活,却无人确切知晓。   “原来是沈楼主与容大人,二位请坐。”莫君亦点点头,招呼陆无渊扶他起身,又让他去泡来茶水,“久无来客,茶水简陋,烦请二位将就。不知二位前来,所为何事?”   “莫大夫,请您听在下慢慢讲明。”沈干夕喝了一口茶水,接着,将橘井坛走私、制毒,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昨夜洛坛主不知被何人暗杀,今早他正好带了太子谕令,前来彻查的事情,一一描述。莫君亦始终静静听着,即使在听到洛坛主身亡,橘井坛甚至即将消失于江湖时,脸上也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微笑。   直到沈干夕说完,莫君亦才轻轻叹息:“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   作者有话说:   注16:莫君亦、陆无渊:没有出处,神医这一脉,都取了“无”含义的字。大概有两个含义:一是天下万物终归于无,二是行医者济世救人,莫问是非善恶。   由仪,六笙之一,见注6(我也忘记在第几章了,和白华是一起的,容疏华的暗卫)   十杀手虽然戏份很少,但其实都有人设的。比如樛木很聪明,是赤月的军师;卷耳是个咋咋呼呼脑子也不多的少年,之类的。但是我不能太唠叨了,会不会很招烦,就不细说了_(:зゝ∠)_ 第29章   “莫大夫,您……”   “无妨,”莫君亦微笑着摇摇头,“师兄平日所为,我多少知道一二,他不肯听我劝阻,一意孤行,甚至将我……软禁于此。今日种种恶果,我并不觉得意外。”   静了静,他又问,“那么,你们方才所说,人命关天,又是何事?”   “既然您能理解,那事情便好说许多。”容疏华接口道,“您想必也曾有所耳闻,橘井坛所制毒药,半数以上,都只有洛坛主才知解法。如今洛坛主不知被何人暗杀,毒药于是无人可解,许多人的性命,已是危在旦夕了。”   莫君亦点点头,容疏华又继续道,“再有半月,就是月初,召集他人研制解药,已然不及,若无解药,许多人将性命不保。殿下仁厚,不愿见生灵涂炭,让我等来此,恳求您出手相助。”   说完,容疏华从藤椅上起身,向莫君亦长鞠了一躬。   沈干夕见状,也赶忙起身,同样鞠躬道:“事关人命,还请莫大夫三思。”   莫君亦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过头,将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阳光正好,梧桐繁茂,花香怡人,然而如此明媚的景色,却只有这一扇窗子的大小。他已经……多少年没有踏出这间屋子,又有多少年,没有踏出这座小院了?   这一转眼,竟快要二十年了。   他以为他早已忘怀,然而此刻,往事却不安分地在脑中浮现。当年师父离世,师兄继承衣钵,一切本应顺理成章,然而师兄重利轻义,他怕橘井坛毁在师兄手里,于是出面争夺坛主之位。谁料想,师兄却突然对他下毒,又连同赤月组织暗算于他,将他囚禁在这间小院之中。   他恨吗?可他就连师兄的样貌,都已经记不清了。   莫君亦转回视线,沈干夕与容疏华仍躬着身,等待他的回答,陆无渊立在门边,正凝眉注视着那二人,警惕中带了几分忧心。   他忽然觉得心底一暖。忽然,觉得师兄如何,橘井坛如何,于他早已无关紧要。前尘往事在这一瞬如同云烟消散,他从最开始,就只是一个医生罢了。   他笑了,身子亦放松下来:“毒药或者配方,总还留在坛中。你们都拿给我吧。”   他话音才落,沈干夕和容疏华还未开口,陆无渊就几步迈进屋子,眉头紧锁,出言反对:“师父,您不能再操劳了,您的身……”   莫君亦抬了下手,制止陆无渊继续说下去,沈干夕则面露惊喜,更深地鞠了一躬:“多谢莫大夫出手相助,所有药丸或配方,下午就为您送来。您如有其他需求,请尽管提出,在下自当尽力满足。”   “没什么,医病救人,是我的本分。”莫君亦淡淡笑道。   “莫大夫心怀慈悲,我替殿下谢过了。”容疏华亦深鞠一躬,语气诚挚,“那我们就不打扰您休息,先行告辞了。”   莫君亦没有留客,让陆无渊送沈干夕和容疏华离开。待陆无渊回到屋子,他一边扶莫君亦躺好,一边仍忍不住抱怨:“师父,您的身子哪里还经得住操劳?橘井坛现在出了事,要您来收拾烂摊子,可他们昔日如何对您?您为何还要管他们呢?”   “无渊。”莫君亦笑笑,“我平日是如何与你说的?医者仁心,我要救的,不是橘井坛弟子,只是病人罢了。”   “您总是这样仁慈,才会平白受了许多委屈。”陆无渊眸子黯了黯,转开眼,“我只是替您不值。您身体虚弱,更应该用心静养才是。”   “值与不值,哪里说得清。”莫君亦轻叹一声,望着陆无渊侧脸,目光苍默却又安然,“就算,真的躲在俗世之外,又还剩下多少日子呢?至少,我想作为一名医者活着,或者,死去。”   “师父?”陆无渊闻言猛地抬头,看向莫君亦。师父的话,怎么像是忽然参透生死,怎么……那么像是遗言?   莫君亦却仍笑了笑,平静吩咐道:“你早已习得我所有医术,平日无处施展,这次研制解药,正好是个机会,你也来帮忙吧。”   “……是。”陆无渊安静片刻,垂了头,终究默然。   ——————————————————   织凤楼叛乱已被成功压制,沈南陌和白长老的人被关押在一处,其余弟子尚能活动的,则去处理伤员、尸体,拾起掉落满地的兵刃,打扫早已凌乱不堪的院落。   凌恒伤得不轻,在屋内包扎伤口,江其姝和菀青留在院中,指挥众人清理院落。   “竹醉山庄也有不少弟子受伤,麻烦织凤楼了。”众人井然有序地各自忙碌,江其姝抽出空,同菀青道谢。   “江庄主实在客气了,多亏您来,织凤楼才能脱离困境。”菀青忙还礼道,“若说答谢,也该是织凤楼答谢您。”   “沈楼主替我报了父仇,我不过略尽绵薄之力。”江其姝笑得温婉,纷争已经结束,她也敛去了方才带兵踏入织凤楼时的锐气,“菀青姑娘,我有一事想问,不知现在是否方便?”   “江庄主请讲。”   “回生丹已经取回,我感激不尽,只是茶酒制法……可有何眉目?”   菀青沉默片刻,才开口道:“茶酒制法许是在橘井坛那里,等楼主回来,定会将其毫厘无损地交于江庄主手中,请不要担心。”   “好,有劳沈楼主了。”江其姝笑了笑,目色却微沉。   几日前,在竹醉山庄,她问起茶酒制法,菀青推说并不清楚,然而今天,她却改了口,说可能在橘井坛手中。   或许菀青所言,不过是个借口。沈干夕应该早已找到那两样失物,迟迟不曾归还,大概只是为了牵制她,让她不得不出兵吧。   她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腰侧佩剑上,剑柄处血迹犹存,仿佛在提醒她与震风门之间的那场恶斗。唉,罢了,竹醉山庄断无可能战胜橘井坛,如果她想为父亲报仇,恐怕也只有与沈干夕合作,各取所需了。   江其姝正在出神,菀青亦默然不语,忽然右侧一人疾步跑来,向江其姝禀报:“江庄主,宋统领醒了!”   江其姝身子一顿,眼中露出欣喜之色,忙转身对菀青说:“菀青姑娘,我先离开片刻,这里就劳烦你了。”   “无妨,江庄主请便。”菀青笑着点点头。   震风门一战,宋彦泽舍身相护,救下江其姝一命。他伤势严重,昏迷不醒,然而江其姝竟然将菀青刚刚交还的江湖至宝——回生丹,给宋彦泽服下了。   那可是世间仅此一丸的回生丹,多少江湖人梦寐以求的稀世珍宝,千金不换,一城难求,她却毫不犹豫地用在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卫身上。   菀青想,不惜如此也要救活之人,对她来说,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人吧。   菀青站在原处,望着江其姝的身影匆匆转过塔楼,消失在视线里,她忍不住抬起头望向湛蓝的天空,浮云轻暖,日光宁和,令她暂时忘记了空气中漂浮的血腥。   楼主他……一定会平安归来吧。   ——————————————————   十五日后。   刚过拂晓时分,橘井坛院内仍一片安静。数日过去,橘井坛已井然有序,钱长老和洛坛主的几个弟子,由容疏华的侍卫押送回朝,其余弟子大多不知情,于是听从太子的又一道谕令,全部归顺于织凤楼门下。   沈干夕的人,也有半数以上先行一步,赶回织凤楼,两个长老都走了。他收到凌恒的传信,一切都如同他的预想——沈南陌反叛,楼中暗卫先行压制,再与竹醉山庄兵力会合,一举歼灭对方。只是,如今织凤楼只有凌恒和菀青坐镇,而江其姝终究是外人,他实在放心不下。   窗外鸟雀声清脆响起,也一并唤醒睡梦中的沈干夕和容疏华。二人睁开眼,起身穿衣,彼此对视,皆是一脸精神不振,睡眠不足的憔悴。   “哈哈,干夕,瞧你的脸色,你快拿铜镜照照!”容疏华怔了一下,就大笑起来,睡意一扫而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昨夜去找了哪个花娘过夜呢!”   “别笑我,你也没好到哪去。”沈干夕没好气地拍掉容疏华举着铜镜的手,“已经十五天了,待洗漱后,咱们就过去吧。”   明日就是月初,解药却仍未到手。莫君亦说他要闭关十四日,任何人不得打扰,是以沈干夕和容疏华整整十四日,都没有接近那座小院。然而随着时间流逝,莫君亦迟迟没有消息,他们二人心里,也渐渐不踏实起来。   “你说,那莫君亦,不会是诓咱们吧。”容疏华放下铜镜,不再说笑,皱着眉头猜测道,“他会不会只是找借口拖延半月,然后悄悄溜之大吉,或者,届时再说他无计可施,那这江湖,可真的是……要乱了。”   “莫大夫不像言而无信之人。”沈干夕摇摇头,叫侍女进来伺候梳洗,“他已身患重疾,行动不便,要如何逃走?你也别总是将人往坏处想。”   “我可不是无故猜测。”侍女鱼贯而入,容疏华一边洗脸,一边对沈干夕说,“橘井坛老坛主去世时,两个弟子争斗了百余日。那场内乱,虽然已过去快二十年,又被洛坛主有意掩藏,所知者已经很少,但仔细调查便知,莫君亦一身病痛,皆因当初洛坛主下毒所致。他有恨橘井坛的理由,却没有……救人的理由。” 第30章   “如何没有?”沈干夕笑了,“你忘了那日莫大夫所言?医病救人,乃其本分。”   容疏华不由得沉默,但看他神色,却并未信服。沈干夕穿上外衣,将玉骨扇塞进腰间,看着眉宇郁结的容疏华,仍是笑道:“多想无益,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穿戴整齐后,两人一同往小院走去。院子一如往日般安详,梧桐树叶微染金色,已有少许开始零落,不知名的鸟雀在树荫中低语,更显得这间小院安谧寂静——可这里,也太安静了吧?简直就像是——   沈干夕眉心一紧,顾不得身旁容疏华,大步走上前去,猛地推开了屋门。   果然,屋子早已人去楼空,院中除了他们二人,已经没有了半个人影。   容疏华也随即踏进屋子,一言不发地四下打量起来,沈干夕走进卧室,床褥叠放整齐,柜中却已空无一物。沈干夕目光微沉,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不是吧,难道真的逃走了?”   “不是,干夕,你过来看。”容疏华的声音在对面屋内响起,伴着一声叹息。   “怎么了?”沈干夕忙走过去,看见桌上的东西,他不由得神色一震。   桌上摆着十几个方盒,其中一个被容疏华打开,里面放着上百颗药丸,而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正是这一盒药的药方。   “这是,莫大夫留下的?”沈干夕问。   “嗯,我数过,莫君亦已制成所有解药,都放在这里。只是他和他的弟子,似乎真的走了。”容疏华将药方叠好,放回药盒,又将盒子重新盖上。   “怎么可能?依莫大夫身体状况,该如何离开?”沈干夕疑惑道,顿了顿,忽然有一个不好的念头猛地窜进他脑中,“疏华,等一下,我有件事情想去求证。”   他没等容疏华回答,就匆匆离开了。   “什么事情,急急忙忙的。”容疏华疑惑地皱了皱眉,又转回眼,看着桌上一大摞盒子,无奈地自语,“这也太多了,早知多叫两个人过来了。”   他四下环视,看莫君亦是否还留下了其他东西,忽然听见房间后窗被吱呀一声推开,沈干夕站在窗外,面有悲色:“疏华,莫大夫……过世了。”   “嗯?”容疏华一顿,走到窗边,沈干夕侧开身,目光投向树荫中一处鼓起的土包,一方石碑在树影中寂然伫立。晨风吹过,树影晃得人眼花缭乱,就连石碑上的字,都分辨不清了。   容疏华蹙起眉,从窗户翻出屋子。他走到石碑旁,这才看清石碑上雕刻的字。   “吾师,医者莫君亦之墓。”   容疏华喃喃念着,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后退几步,正对石碑,端端正正地鞠了一躬,“莫大夫,本王,代天下万民,感谢你的慈悲。”   说完这句话,他又再次深鞠两躬,才直起身子,看向沈干夕,“走吧,无论如何,至少那些人都得救了。莫大夫……也算死得其所。”   “他本该清心静养,怕是因为研制解药太过操劳,才会……”沈干夕亦叹了口气,行至墓前,肃然拜了三拜,“嗯,走吧。”   ——————————————————   沈干夕和容疏华带回解药,按照橘井坛记录,各自分派下去。莫君亦留了药方,即使毒性无法根除,但依照药方,每月制作解药,那些人也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我原本还想,把橘井坛弟子交给你,他们如果不诚心降服该如何。现在有这些药方,我的担心倒是多余了。”安排妥当之后,容疏华心里的担子也卸下了,屋中依然只有他与沈干夕二人,他脱了靴子,毫无形象地斜坐在椅子上。   二人大半日未曾用膳,事情尘埃落定,容疏华叫了一桌美味佳肴,准备好好享用。   然而,面对满桌珍馐,沈干夕眉间却有些凝重:“疏华,我有一句话想问你。”   “什么事情,还吞吞吐吐的?”容疏华倒不急着动筷,拿过一个镶金的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空腹喝酒最是伤身,你先吃些东西。”沈干夕忍不住皱眉提醒道,顿了顿,他开口问,“疏华,如果……如果莫大夫不肯答应,或者,无法做出解药,你打算如何?”   “还能如何?反正他们早晚都要死,我是不介意,给他们一个痛快。”容疏华不以为意道,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这种时候,你就不要管我喝酒了,我悬心多日,一定要先喝上几杯,放松一下。”   沈干夕却默然,望着容疏华和满桌菜肴,却不动筷。   “你不吃吗?这可不像你。”容疏华看着沈干夕,神色调侃,语气却透出深意,“怎么?你也像他们一样,发觉我果真残忍嗜杀了不成?”   沈干夕眼睫跳了跳,未等他反驳,却听容疏华又静静道,“你若真的慈悲为怀,也不会故意等洛坛主死了,解药失去着落,才出面围攻。干夕,别的不说,只在这一点上,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你没有任何立场指责我。”   默了默,他又说,“但我也不怕指责。即使是最糟的结果,我也坚信,你我所为,是正确之事。”   “唉……”听闻此言,沈干夕长长叹了一声,终于拿起筷子,“我只是突然想起,突然有些于心不忍罢了。幸亏莫大夫医术了得,总算不必面对最糟的结果。”   “既然如此,没有发生的事,你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你说得对,不想了。”沈干夕的嘴角渐渐柔和下来,“你也不要一直喝酒,再不快些吃,这凤尾虾,味道就不好了。”   “哈哈,这才是我认识的沈干夕。”容疏华也笑起来,“你打算何时动身?织凤楼那边,还有各种各样的事情等着你处理吧?”   “怎么?你急着走?”沈干夕却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罗长老和孙长老都回去了,我倒没有特别担心。”   “前几日你还忧心忡忡,担心凌恒忙不过来,现在又放心了?”容疏华挑眉轻笑,斟满一杯酒,顿了顿,神色却渐渐沉重,“不过,我这回确实不能停留太久,这几年,我时常不在王都,修远——三弟他,我总觉得,他最近在暗中谋划什么。”   他将酒杯放在桌上,却不喝,凝视着杯子,目光愈发阴郁下来。   沈干夕怔了怔,继而轻轻一笑,却对容疏华的话不置可否:“那咱们尽快把余下琐事处理了,争取三日后就动身,如何?”   “好。”容疏华点点头,目光却没有离开酒杯,“橘井坛就先贴上封条,等我回去,再叫人来仔细清点吧。”   “随你,反正我把余下弟子都带走就是了。”沈干夕不以为意道,双眼看着满桌菜肴,一双筷子几乎没有停顿,“你打算走水路,同我一起过江吗?”   “那不是绕远吗?”容疏华想了想道,“陆路方便一些,我只和你走到江边吧。”   “看来是真有急事。”沈干夕看了容疏华一眼,忍不住打趣道,“放在平时,你可是能绕多远就绕多远,绝不会走一里近路。”   “我都说了……”容疏华叹了口气,终于端起酒杯,仰头喝下,“干夕,还有一事,你平日帮我留意着些。”   “我可不敢贸然答应。我得先听听,你想让我留意什么?”沈干夕一副心有余悸状。   “你好歹是一楼之主,不要如此斤斤计较好不好?”容疏华抱怨道,脸色倒没有刚才那样阴沉了,“虽然我也会派人调查,但你毕竟更加熟悉江湖,也比我方便,我想让你……帮我留意一下赤月组织。”   “赤月组织?”沈干夕一怔。   “是,近些年,赤月组织的势力扩张得愈发厉害,萧麟趾手底下更是培养了不少厉害杀手,这次暗杀橘井坛,动机恐怕也不是收钱买命那样单纯,还有西南边境……说不定,他们在策划更大的阴谋,不可不防。”容疏华轻叩桌面,目光微沉,“赤月组织本就不是正道门派,一旦他们企图危害江湖社稷——”声音渐而染了冷意,“必要之时,应当除之。”   沈干夕伸出去的筷子不由得顿住了。不错,他也觉得,赤月组织并不安分,必在暗中有所图谋。如果它真的意图危害江湖社稷,容疏华要除掉它,他也没有理由反对。   可是,舒泠……该怎么办?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她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胜过王都禁军吧?   “怎么了,干夕?”见沈干夕许久不答,容疏华皱着眉,出声唤他。   “噢,没事,仔细想想,我也觉得赤月组织此次行动,目的并不单纯。”沈干夕回过神,笑了笑,“没问题,我会派人留意,一旦发现可疑的蛛丝马迹,就立即告诉你。”   “好。”容疏华又看了沈干夕一眼,夹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一边叹道,“总觉得,事情越来越多,我的清闲日子就要到头了。”   “你过清闲日子,才不对劲吧。”沈干夕失笑道,“江湖里的事,我已经替你分担了不少,你就不要抱怨了。快吃吧,下午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   作者有话说:   注17:赵修远:出自屈原《离骚》: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橘井篇算是过渡,有很多事情需要交代,到这里就结束了。下一篇终于要开始走爱情线了(泪目) 第31章 、番外&震风门之战   渭州武方县,郊外十里,一片灰墙灰瓦的建筑,在丛林间若隐若现。这里正是震风门,江其姝此行第一个目的地。   穿过最后一片树林,震风门就在眼前了。   守在门口的几个弟子远远见到数百人从树林深处走出,骑着高大骏马,腰间配有刀剑,目不斜视,路不转弯地向震风门走来——所谓来者不善,大约便是此番情景。几个弟子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何事,片刻功夫,江其姝已带领众人行至门前,他们只好硬着头皮,开口询问:“不知阁下何人?来震风门,又有何事?”   江其姝勒紧马缰,俯视门前几位弟子,面容沉肃,朗声道:“回去告诉你们门主,我竹醉山庄,今日来此,灭震风门满门!”   “这!”几个弟子一惊,抬头看去,江其姝端坐马背,目光冷峻,其余人正向两侧有序散开,似乎蓄势待发。几人心下顿时一阵慌乱,不敢多问,忙转身向震风门跑去,跑进院内,就将大门重重关上了。   随着大门关闭,江其姝不由自主地呼了口气。   这是她第一次带兵离开竹醉山庄,虽然菀青说,这场仗,即使艰难,也会是必胜之仗,她不必过于担忧,但她还是不免有些紧张。   在她身侧,半身之后,宋彦泽见到江其姝的动作,驱马上前半步,轻声安慰道:“庄主,您放宽心,这次我们准备充足,定会万无一失,我也会始终保护您。”   江其姝身子微顿,勉强笑了一笑:“彦泽,我知道,但是……”   话未说完,忽听另一侧马蹄声渐近,菀青正策马走到江其姝身边:“江庄主,已部署妥当,请您下令。”   “现在?”江其姝有些意外,“那几个弟子已回去禀报,不再稍等片刻?”   “攻城终究难于守城,他们若有心防守,故意拖延,只怕会误了织凤楼的事。”菀青摇摇头,“既然如此,不如先下手为强。速战速决,方为上策。”   江其姝眉间轻蹙,沉吟片刻,才缓缓点头,“好,那就动手吧。”   ——————————————————   数百支利箭,或燃着火,或箭尾拴着火油,密密匝匝地落进震风门院内。火势借风燃烧,院内顿时惊呼四起,不多时,深朱色大门被砰地撞开,百余名震风门弟子向外涌出。   “你就是竹醉山庄的新任庄主吗?”当先一个中年长者,面向江其姝怒喝,“岂有此理,我震风门与你素无冤仇,为何你今日不分青红皂白,要与我等为敌!更加暗箭伤人,火烧我震风门,实非君子之举!”   江其姝蹙紧眉头,纵马上前两步:“肖门主,今日一战,乃是因为你与织凤楼沈长老暗中勾结,意图谋反。我等来此,是为阻止你们的阴谋得逞。”   肖门主一怔,随即明白了其中关系。他冷笑一声:“原来沈楼主,是与竹醉山庄联手了。正好,我就先灭竹醉山庄,再去织凤楼吧。”   “这句话,我要原封不动地还给你。”江其姝和肖门主同时发出进攻之令,绿衣灰衫两方人马,顿时混战在一处。   宋彦泽带领竹醉山庄弟子冲入敌阵,江其姝和菀青,则暂时在后方观望。肖门主亦没有亲自出战,只目光阴沉地注视着面前的人影剑光。震风门只是三流门派,门下弟子武功不强,竹醉山庄弟子虽然较少,但两方总体仍然势均力敌。   然而,竹醉山庄虽然不致败落,取胜却同样艰难。届时竹醉山庄兵困马乏,要如何及时赶去织凤楼,与凌恒里应外合?菀青心中不免焦急,开口向江其姝提议:“江庄主,这样下去,恐怕难以分出胜负,不如我……”   “菀青姑娘留在此处吧。”江其姝轻轻摇头,“我去帮忙。”   “可是……”   江其姝毕竟身份尊贵,怎好让她亲自迎敌?菀青正要劝说,然而江其姝却不等她说完,一拍马身,轻盈跃起,飞身掠至战场之中。   江其姝腰侧长剑出鞘,转瞬之间,已将身周几人斩于剑下。她脚下未停,足尖轻点,长剑一刺,没入前方一人后颈,那人瞬时没了气息。她随即毫不迟疑地抽出长剑,身子向左一侧,抬剑架住身后袭来的长棍,同时右脚飞起,一脚踢中那人心口。   菀青在远处看着江其姝手起剑落,逐渐放下心来。江其姝终究出身剑术世家,功夫不差,她加入战局,虽然只有一个人,局势却已然渐渐倒向竹醉山庄一方。   见江其姝亲自出战,竹醉山庄弟子备受鼓舞,都暗自加了一把力,逼得身前震风门弟子连退数步。江其姝剑光流转,竟以攻代守,长剑如白练当空,逼得周围几人齐齐退开三步,虎口鲜血滴落,手中兵刃纷纷脱手飞出——   然而,就在同一时刻,肖门主出手了。   他身形敏捷,仿佛猎豹捕食羚羊,直扑向江其姝背后。他手中没有兵器,双掌却携烈烈狂风,有如雷霆万钧,势不可挡——这正是震风门绝学,亦是它在高手如云的江湖中生存至今的凭依,震风掌。   “江庄主,小心!”菀青最先察觉肖门主动作,在他抬脚的瞬间,她已从马上跃起,迎向肖门主。然而她离江其姝太远,身形才动便已知晓——来不及了。   江其姝亦察觉到身后空气猛烈的涌动,然而剑势已发,她根本不及收回。掌风转瞬逼近,江其姝一边尽力收回剑气,一边做好两败俱伤,硬接下这一掌的准备——可,身后空气的躁动戛然而止,预料之中的剧痛,却没有传来。   她怔了一怔,这才终于收住剑气,转过身去,又怔了一怔。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这一幕。   肖门主一掌,正击在宋彦泽左肩,鲜血接连不断地从他嘴角滴落,仿佛火焰灼烧着她的心口。他的双手正紧紧抓着肖门主手腕,指甲掐进肉里,染了一手血色。他身子不住颤抖,摇摇欲坠,目光却坚决而无畏,死死地盯着肖门主。   而肖门主眼中,是未及转变为恐惧的惊诧,就在宋彦泽舍命抓住他的下一个刹那,他已没了呼吸。   菀青的刀插在他颈中。她的眼睛犹如这把墨色的刀,冰冷而静默。   在这一瞬,时间仿佛停止,竹醉山庄和震风门弟子都纷纷回身,看向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这变故的确来得太突然,以至于所有人,都一时没能彻底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最先动的是菀青,她轻轻转动手腕,将刀从肖门主颈间抽出。鲜血喷薄,肖门主的身子倒在地上,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响。宋彦泽也无法再支撑自己的重量,松开手,身子直直向后倒去。   然而他的身体并没有撞上地面,江其姝接住了他。她踉跄两步,跌坐在地上,怀中之人的血,已然流了她满身。   她的泪水,也已经落了他满身。   “都愣着做什么!诛杀震风门,不留一人!”菀青高声喝道,竹醉山庄弟子方才如梦初醒,再次举起手中兵刃,方才还一片死寂的战场上,猛地爆发出无数的呼喝声,砍杀声。   震风门门主已经死了,竹醉山庄的胜利,不会再等太久。   菀青扫视一圈,又将目光转向跪坐在地上的江其姝。她张了张口,却终究只是叹了口气,握紧长刀,足尖一蹬,也加入了战局。   ——————————————————   江其姝紧紧抓着宋彦泽的手,毫不节制地将内力送入他体内,却仿佛泥牛入海,不起半分波澜。周遭一切,似乎都已经与她无关,她听不见此起彼伏的砍杀声,也记不起她和沈干夕有过什么约定,她的脑中只有一个声音在轰鸣,令她惊惧而无措——不要死,不要离开她——她该怎么办。   然而宋彦泽却微微笑了起来,苍白的脸上衬着殷红血色,愈发显得触目惊心。   “没……”他才一张口,便是一口鲜血涌到喉间,他不得不先将这口血吐出去,“没用的,我已经……别伤心了,我说过,一定,会保护你,我……”   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住口,眸色暗了一瞬,又转而温暖,“对不起……我一直,一直知道,可是我,终究只是,一个侍卫。对不起……你千万,千万,要好好活下去……”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   江其姝仿佛化成了雕塑,许久一动未动,唯有眼泪,仍在接二连三地滴落。突然,她仿佛惊醒般一颤,伸出手,捧起宋彦泽的脸,试探着他几近消失的呼吸。他的呼吸微弱难辨,但终究没有消失,她这才长长呼了口气,低声喃喃:“你不会死,你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她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盒,将它打开,盒子中放着一颗蚕豆大小的药丸。她没有半分犹豫,取出那颗药丸,放进宋彦泽口中,又用内力帮助他咽下药丸,将药丸在他体内化开。   “这颗回生丹,一定能救你。”江其姝俯身看着仍在昏迷中的宋彦泽,阳光和鲜血洒落,战斗已接近尾声,而她的目光,是一如既往的坚定和温柔,“我也一定,会保护你。” 第32章   天空扬扬洒洒飘起了小雪,落在青石长街上,转瞬融化于无形。匆匆行路的过客裹紧了衣衫领口,以防雪花循着风,贴上他们的皮肤。这是今年第一场雪,明州在越国北方,因此冬天也降临得更早一些。   室外气温寒冷,客栈内则暖和许多。容疏华叫人温了一壶酒,沈干夕却点了满满一桌菜肴,毫无形象地大快朵颐。   容疏华端起酒杯,皱眉看着对面的沈干夕,“你慢点吃,没人抢,怎么好像几天没吃饱饭一样?”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沈干夕夹起一筷茄子,又舀了一勺芙蓉豆腐羹,“下一个镇子离得远,明晚恐怕要在野外露宿,我当然要好好享受最后一顿饭了。”   “什么最后一顿饭,这话多不吉利。”容疏华无奈道,“此处离长平郡不远,等你回到织凤楼,不是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你这话可是大错特错。”沈干夕摇摇头,不以为然,“等回到织凤楼,我一边吃饭,凌恒就在一边叽里呱啦地唠叨,我哪能吃个痛快。他又没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姿,你说,是不是太煞风景了?”   “哈哈哈!咳,”容疏华大笑起来,嘴里的酒未及咽下,呛得他直咳,“咳,咳,凌恒实在太可怜了,他为你守着织凤楼,帮你和沈南陌战斗,你却在背地里编排他?”   “他哪里可怜?我对他好得很,他一心对织凤楼,你可不要动他的心思。”沈干夕连忙将容疏华的选贤之心扼杀在摇篮中,“不过,你两次出来找我,他都正好不在,可见,你与凌恒实在没什么缘分。”   “你放心,我也不盼着与凌恒有缘分。”容疏华抛给沈干夕一个白眼,催促他,“你快一点,不是说了我要早点回去吗?我怎么居然陪着你吃起饭了?”   “既是享受美食,当然要仔细品……”沈干夕煞有介事地刚说了半句,见容疏华双眼怒视,忙改口笑道,“很快,很快,半个时辰绝对出发。”顿了顿,又试探着问了一句,“要不,你先走?”   “算了,半个时辰,我还是等你吧。”容疏华没好气地说,又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幸好这酒醇香浓郁,味道纯正,还值得我多喝几杯。”   沈干夕忙连连点头:“不只是酒,这里菜式也很有讲究,你不要一味喝酒了,来尝尝这道江虾。”   ——————————————————   半个时辰后。   “说了半个时辰就出发,可你现在才吃完!”容疏华怨气冲天地说。   “不是刚过半个时辰吗?”沈干夕拿绢帕抹净嘴边,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看着容疏华的脸色,又忍不住笑起来,“不要如此斤斤计较嘛,咱们加快脚程,就能追平时间了。”   “我绝不会再相信你了!尤其是当你面前放着食物的时候!”容疏华怒冲冲地起身,招呼随行侍从拿好东西,准备行路。   “知道了,下次我一定多说一些时间。”沈干夕也起身,笑着让随行弟子准备出发。虽然容疏华一直在埋怨,但沈干夕心里清楚,如果朝中真的有十万火急之事,他肯定早就走了,才不会陪着他吃吃喝喝,还要和他一同行至江边。   他没有走,那至少说明,朝中情况,三皇子平成王的情况,都仍在他的掌控之中。这一点,沈干夕始终相信他,如今羽翼未丰的三皇子也好,当年势力强盛的先太子也好,最后,都一定会输给他。   随侍已候在客栈外,沈干夕也拿上玉骨扇,一边毫无诚意地安慰容疏华,一边向外走去,可他没走几步,门口跨进一个灰衣布包,不施脂粉,神色淡漠的年轻女子,两人打了个照面,一齐怔了一下。   这个人,正是舒泠。   沈干夕望着舒泠,这场景熟悉却又陌生。又是一年初冬,天空细雪飘扬,如琼花盛放,相似之景,相同之人,似乎有某种时空倒错,如坠梦境的不实之感。这一刹那,仿佛碌碌红尘失去颜色,唯有面前这张清瘦而平淡的脸,成为了漫漫俗世之中,永不凋零的风景。   沈干夕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只觉得心脏好像一瞬间停止了跳动,却又好像……跳动得更加猛烈。   他不知道,他忘了他该如何去思考,又是否应该去思考。   直到容疏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他从失神中唤回:“舒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哈哈哈,看来我们其实很有缘分嘛。”   听闻此言,舒泠收回注视着沈干夕的目光,冷冷看了容疏华一眼,却没说一个字。   “不是吧,难不成我这张脸太过平凡,已经被遗忘了?”容疏华愁眉苦脸地嘟囔着,沈干夕则轻叹了一口气,笑道:“舒姑娘,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嗯。”舒泠点点头,以示回应。   “你……是永昌县人氏吗?或是,到此地办事?”沈干夕又问。   许久不见,舒泠竟似比原先更加寡言,沈干夕想,如果他不想办法找些话题,他们两人之间,肯定只剩下沉默了。   “不是。”舒泠声线清冷,静了静,又加上一句,“这里的事,已经做完了。”   “那,你接下来要去何处?”许是意识到他问得太突兀,沈干夕又立即解释道,“我只是在想,这次不知是否有幸,还能与舒姑娘同行。”   不知为何,面对各种商谈酒局都毫不怯场的沈干夕,此刻却有些莫名的紧张。他紧紧攥着手中折扇,似乎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只目不转睛地望向舒泠,等着她的回答。   始终站在一旁,满脸促狭的容疏华见到沈干夕的神情,险些笑出了声。他也不说话,勾着嘴角看着面前二人,好像在欣赏一场好戏。   舒泠微微抬起头,看着沈干夕,似乎犹豫稍许,才淡声道:“黎州。”   这两个字出口,容疏华愣了一下,沈干夕却笑起来,神色似乎也变得晴朗:“舒姑娘,我也要去黎州,咱们又同路了。不如还是一起走吧,如何?”   舒泠眉心轻蹙,却未回答。   “这次凌恒和菀青都不在,我比上次更需要一个护卫,你若不介意,不如再护送我到黎州如何?”沈干夕见舒泠没有立即拒绝,忙再接再厉道,“当然,一路食宿费用,都由我来负责。”   舒泠看着眉飞色舞的沈干夕,又沉默了片刻,终于轻轻点头:“好。”   “啊,那,那我,我……”没想到舒泠就这样答应了,沈干夕一时有些语无伦次,“对了,舒姑娘,你是准备休息吗?或是想吃点东西?我还是把大家叫回来吧,我们明日再……”   “不用了。”舒泠打断他,语气微有无奈,神情却丝毫未变,“这就走吧。”   “你……真的不需要休息?咱们可要两天以后,才能到下一个镇子呢。”   “不用,走吧。”舒泠摇了摇头,便又转身,向外走去。沈干夕忙快走两步,和她并排走向街旁等候的弟子。然而——走在最后,望着二人背影的容疏华,他眉心微沉,嬉笑神色早已一扫而空,墨色瞳孔映着漫天飞雪,一片冰凉。   ——————————————————   二十五日前,苍目山上。   听完樛木的禀报,萧麟趾紧紧握着手中茶杯,心中怒火越烧越旺。十厢楼内一时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寂静而压抑的气氛,令所有人都紧张万分。   许久,萧麟趾才长长吐了口气,松开茶杯,杯上已多出数道裂痕。他的目光扫过楼中众人,冷言开口:“十杀手之外,都退下吧。”   “是。”众人听令,都暗自松了一口气,忙依次退出屋子,很快,屋子里只剩下五个人。   “属下办事不力,未能事先调查清楚,做好防范,这才被织凤楼利用,导致计划功亏一篑,请义父责罚。”樛木半跪在萧麟趾面前,低着头说。   “你起来吧。”萧麟趾语气稍稍放缓,然而神色依旧冷峻,“这次的事情,不怪你。”   “义父……”樛木一顿,却未起身,“但终究是因属下疏忽,才导致计划失败。义父宽宏,属下心里却……”   “好了。”萧麟趾打断他,语气略有不耐,“起来吧,卷耳也起来。”   樛木和卷耳这才应了是,从地上起身,萧麟趾又继续道:“我知道,你们已经尽力了,责罚你们,也于事无补。这次的事就先且不提,你们以后,将功补过吧。”   “是,多谢义父。”樛木和卷耳一齐应道。   “当务之急,是今后行动。”萧麟趾再次扫视众人,声线冷定,“汝坟、汉广和桃夭进展顺利,西南边境,已出现小规模动乱。景宫那边,葛覃也已成功潜入,只待寻到时机下毒。橘井坛并非我们最终目的,这次失败,不会影响大局。”   顿了顿,萧麟趾的声音又冰冷几分,“然而,织凤楼沈干夕,已不止一次同我们作对,去年暗杀竹醉山庄江正则,被他大肆利用,今年他又联合太子,利用我们,取代了橘井坛之位。他当我赤月组织软弱可欺吗?”   “义父,您的意思是……”樛木凝起眉头,“要除掉沈干夕?” 第33章   “正是。”萧麟趾将目光转向樛木, “赤月组织,绝不可平白吞下这口气,传了出去, 只会叫人看轻。”   “义父所言甚是。”卷耳接口, 满脸愤懑之色, “沈干夕欺人太甚,我也咽不下这口气!”   “不只沈干夕,橘井坛里, 有一位从不露面的神医, 叫莫君亦,是洛坛主的师弟。这次解毒药方迅速写成, 恐怕正是他所为。”萧麟趾又缓缓道,“不知他是否与沈干夕联手了, 这个人, 也要一并除去。”   “莫君亦我不了解, 只是,织凤楼和朝廷素有来往, 如今又得橘井坛一半兵力,那沈干夕,听说也是个谨慎的人,护卫从不离身, 还有暗卫跟着。他自己也有些功夫,暗杀他,可不是个简单的任务呢。”说话的是一个长得有些女相的年轻男子,一双桃花眼里正露出深思。   “兔罝说得不错, 沈干夕, 并非一个小角色。”萧麟趾赞同道, “你们不妨各抒己见,樛木,你可有良策?”   “义父。”樛木尚未开口,一旁芣苡却忽然主动请缨,“沈干夕终究是个男人,听说尚未娶亲,所有男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弱点,那就是女人。关雎姐要为您收集情报,不便出手,不如就让我去,如何?”   “这……是不是太危险了?经橘井坛之事,他必然要多留几分警惕,你对于他,终究是陌生人,如此贸然接近,沈干夕难道不会怀疑?”樛木却皱了下眉头,出言表示反对。   “我也觉得不妥,芣苡,你当每个男人都会中美人计呀。”兔罝睨了芣苡一眼,不以为然道,“远的不说,现在这屋子里,你的美人计啊,也就对樛木大哥能起到‘一丁点’作用了。”   他特意在“一丁点”这三个字上加了重音,一边说着,一边勾起嘴角,向樛木打了个眼色。   “那,那些普通人,当然不能和咱们十杀手相提并论。”芣苡争辩道,即使屋内光线晦暗,也能看出她的脸色微微发红。   “咳咳。”樛木咳嗽两声,掩盖掉脸上的些许不自然,“沈干夕一向谨慎,织凤楼实力也不可小觑,义父,属下倒有一个提议。”   “说吧。”萧麟趾道。   “义父想必知道,舒泠和沈干夕曾有数月之交,让她接近沈干夕,伺机刺杀,比其他人容易许多。就算最后终究被识破,以舒泠武功,也有更大胜算。”顿了顿,樛木又道,“至于莫君亦,属下以为,对她来说,应该不是难题。”   听了樛木的话,萧麟趾目光微闪,他沉思片刻,最后终于点点头:“也罢,就让她去吧。”   ——————————————————   然而舒泠到达橘井坛,却发现莫君亦已经死了。   整个橘井坛空无一人,只有那一方墓碑,孤零零地伫立在树影一角。树上叶子已经落尽,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穿过光秃秃的枝桠,毫无遗漏地轻摇而下,衬得这院落更加寂寞和萧条。   舒泠没有停留太久,她在墓碑前稍稍驻足,便又从墙头跃出,向南而去。   收到萧麟趾的命令时,她没有犹豫,也没有任何质疑。她虽然曾经认识沈干夕,可他们只有不足百日的萍水之缘,而她,始终是赤月组织的杀手。   织凤楼在黎州,明州正南方,中间只隔一条泯江。沈干夕应该已经回去了,不知她能否赶得及,在他回到织凤楼之前,成功完成刺杀。   舒泠一边想,一边踏进城门附近的一间客栈。她接连奔波数日,接下来恐怕仍要一刻不停地赶路,还是在出城前休息片刻,备足干粮,方为上策。   然而,刚刚踏进客栈大门,看见迎面走来之人,她的脚就顿住了。   她要追赶的人,她要杀的人——那个身着月白长衣,衣角绣着云雷花纹,手中握着白玉折扇,笑容温和清朗的英俊男子——就在她面前。   不知为什么,这一瞬间,她的心底,出现了握刀以来的第一次迟疑。   ——————————————————   回程一路,沈干夕、舒泠和容疏华三人的相处模式,和先前几乎一模一样。容疏华依旧没个正经,沈干夕依旧热衷美食,舒泠也依旧沉默少言,大多时候,她只安静地跟在沈干夕身后,随队伍一同前行。   初遇时的无措渐渐消失,沈干夕又变回那个八面玲珑的商人。舒泠仍睡在沈干夕隔壁,如果不得不露宿郊外,她依然和沈干夕同睡一车。不过,已经过去几天,她却迟迟没有动手。   因为,几乎寸步不离跟在沈干夕身边的,不只是她,还有容疏华。除了平时赶路,就连沐浴和如厕,容疏华都始终跟着沈干夕,唠唠叨叨,说些在她听来完全没有意义的话。   就这样,一行人一直走到江边。泯江是越国最大的河流,从东至西,将整个国家分作南北两方。江水滔滔不绝,一浪浪冲刷着两岸,又长啸着退去,溅起千千万万的破碎琼珠,满目缭乱。   “我们就要过江了。”弟子去筹备船只,沈干夕也准备向容疏华告辞,“等你我忙过这阵子,再找机会见面吧。”   “就这样?”容疏华拧紧眉头,却问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什么就这样?”沈干夕果然没听懂。   “就一句话,你就要把我赶走?”容疏华嘴唇一扁,做出委屈状,“你既不设宴,也不给我饯别礼,我不走。”   “别闹。”沈干夕哭笑不得地看着容疏华,“是你说有急事,要赶紧回去,我就在这目送你,你快走吧,省得误了正事,还要赖在我头上。”   “嗯……”容疏华煞有介事地想了想,道,“你如此草率,我改主意了,我要和你一起过江。”   “你,究竟是谁草率?”沈干夕干脆直接拉过容疏华,把他往泯江下游推,“你催促我一路,怎么这时候,又不着急了?”   “哎呀呀,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不要推我。”容疏华被沈干夕推着,一边手舞足蹈地嚷嚷,一边向下游走了十几丈远。离开众人,容疏华忽然停住脚,脸上玩闹的神色瞬间一扫而空。   “干夕,我和你一起过江。”他的语气,也变得沉稳而郑重。   “怎么了?”沈干夕停下脚步。   “我不放心。你的人大多先行一步,回去织凤楼了,凌恒和菀青也不能立即来接你。如果我走了,你身边剩不下几个人,武功也都不行,万一……万一遇上什么,我怕你有危险。”容疏华忧虑重重地开口。   沈干夕一怔,随即笑了:“我第一次见你如此担心我,怎么,你武功很好?能够保护我?”   “我不是在开玩笑。”容疏华拍掉沈干夕放在他肩上的手,脸色不豫。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沈干夕笑着保证道,“就算一个侍卫都没有也不要紧,我武功可比你高,更况且,舒姑娘……”   “舒姑娘舒姑娘,你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跟我装傻?”容疏华打断他,脸上不由得浮现怒色,“你怎么能相信一个外人?你知道——你知道她是谁吗?!”   沈干夕静了一静,然后他轻叹着,嘴角微微一哂:“你也知道了?”   “你——你知道?”容疏华一愣,继而他真的愤怒起来,“你知道你还让她做你的护卫?还整日把她带在身边?还不让我和你一起过江?你——你是不是脑子烧糊涂了?”   “不要激动,你看,这些天不都没事吗?上次我们一起走了几个月,不也始终没出事吗?”沈干夕忙安慰他,“不用担心,就算她是杀手,但我想,她不会对我出刀的。”   “你怎么……你怎能如此天真?”容疏华的神情,渐渐由愤怒变为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她是舒泠啊,青寂刀舒泠!她说要去黎州,织凤楼就在黎州,干夕,你如何能断定,她的目标不是你?如果她出刀,恐怕只有我们二人合力——不行,恐怕需要你我再加上由仪,加上随行所有侍卫和暗卫,才有一线可能胜过她啊。”   沈干夕的笑容终于渐渐消退,他静静望着容疏华,轻声叹息:“我知道。”   “那你为何还要——不会的,你一向谨慎理智,你另有其他打算吗?”容疏华不死心地又问,或许这一次,沈干夕就像竹醉山庄那时一样,想利用舒泠,做些什么?   然而,沈干夕却依然轻轻笑着,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只是……不相信。”   容疏华沉默了。   两人在浩荡江边沉默而立,江水砸碎阳光,飞溅在两人的长衫上,洇出一晕晕迷蒙水痕。沈干夕毫不躲闪地望向容疏华,目光安稳而坚定,又带了几分恳求。   终于,容疏华移开了目光。   “够了……我知道了。”他闭了闭眼,不敢再看。江风肆意,日光昭然,沈干夕那决然却又温暖的目光,或将是他一生也无法拥有的勇敢。   “我知道了。”容疏华安静地重复,抬眸,带着不容抗拒的语气,“我同意你带上舒泠,同样,你也必须同意,我和你一起过江。”   沈干夕笑了笑,轻叹着点头:“好。” 第34章   容疏华与沈干夕一同走回, 告诉众人更改了行程。他的决定,自然无人提出异议,然而舒泠的眸色却略微沉了沉。   未及她细想, 容疏华就笑眯眯地凑上前, 眉眼都弯成了月牙:“舒姑娘, 我还要再和你们同行几日,不知你是哪里人,是否乘过江船。我跟你说, 泯江江浪, 可不是一般凶猛,若遇上风暴, 说不定……哎,你别走啊, 我还没说完呢!”   舒泠根本不想理他, 径自转开身子, 走到一旁。过了江,向南不远, 就是织凤楼,容疏华如果仍然寸步不离沈干夕,她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下手的时机?   虽说,她大可连碍手碍脚的容疏华一并杀了, 可是……不远处有暗卫跟着他们,分辨气息,与先前织凤楼暗卫不同,大约是容疏华的暗卫。   倒并非担心不敌, 只是, 距离织凤楼, 终究还有些时日,动静闹大,于她无益,或许,现在不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既然如此,就,再等等吧。   “容大人,沈楼主。”几个侍卫远远走来,向沈干夕和容疏华禀报,“因为容大人要过江,随行众多,一时难以找到合适船只。如果您二位不想与其他人共乘,恐怕要再等几日。”   “几日?”容疏华问。   “至少,也要三日。”   “那,”容疏华沉吟片刻,又问,“如果共乘一船,同乘者是谁?”   “是一些运货商人,属下原本想与他们商量,多出些钱,让我们先渡江,但是,他们的货物都已运至舱内,而且一些鱼虾蔬果,不好搁置太久,那些商人不愿意将船让出。”一个侍卫恭敬地躬身禀报,“所以属下就先回来请示,或者,要出示大人您的令牌,让他们另选他路?”   “我可不想再等三日了。”容疏华想了想,转头问沈干夕,“我也不想仗势欺人,毁了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名声,不如,就和那些人一起走吧?”   “你哪里有什么好名声。”沈干夕笑着展开折扇,“我一向平易近人,自然没有意见。”   “哼。”容疏华瞪了沈干夕一眼,“江风猛烈,你就别再摇你那把破扇子了。”转头吩咐侍卫,“你们去安排吧,就说可以同乘,价钱无所谓,不过,要给我们留几间房。”   “是。”众侍卫颔首应道。   “希望不要遇上更大的风浪。”侍卫离去后,容疏华抬头看着天,目光隐有忧色,“我看天色不是太好。”   “虽离入海口很近,但毕竟是江浪,应该不会有大问题。”沈干夕却乐观许多,笑着盘算道,“与人共乘也不错,不知能否买一些鱼虾,做几道好吃的菜。江水月夜,也别有一番风景。”   “算了吧,这种风浪,桌子不翻就是万幸。”容疏华没好气地白了沈干夕一眼,目光扫过不远处望着江水的舒泠,静了静,又悄声叹息,“不过,是啊,与人共乘也好,人多一些……也好。”   ——————————————————   江风果然猛烈,江浪果然汹涌,船只未行一里,已有不少人吐得东倒西歪。沈干夕担心舒泠不习惯水路,敲开她的房门,语带关切地慰问:“舒姑娘,风浪凶猛,你是否有……”   话未说完,他就自觉地闭了嘴。   他本想问一问舒泠可有不适,然而她淡然望向他,神色平静,脚下站得比他更稳——是啊,他如何能忘了,她可是舒泠啊,这区区风浪于她而言,算得了什么?   他讪讪地收住口,却不想就此离开,于是又问道:“你饿不饿?你晚上吃得不多,船身摇晃,十分耗人体力。现在入睡尚早,要不要一起去厨房找些吃的?”   “……好。”舒泠想了想,就答应下来,踏出屋子,关好屋门。狂风呼啸,江浪滔天,虽然不至令她站立不稳,但在屋子里温习心法,也确实勉强。既然如此,倒不如和沈干夕四处走走,说不定能找到机会……   想到这里,她猛然发现,门外只站着沈干夕一人,那个日日如鬼影随行的容疏华,此刻却不见了踪影。   这——不正是她等待许久的时机吗?   不正是,出刀,杀死走在她身前这个人,最好的时机吗?   定了定神,稳住脚下步子,舒泠将右手按上腰侧的青寂刀。   她的刀足够快,杀人,只要一瞬间就够了。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却忽然听见,沈干夕温和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前面地板有些凹陷,舒姑娘小心脚下。船身晃得厉害,不妨扶着墙,能走得稳当一些。”   她怔了怔,目光下意识地向地上看去,果然有一处木板,可能是被重物砸过,向下凹陷些许。她一时停住脚,忘了要抽出身侧的刀。   “怎么了?”沈干夕走出几步,不闻身后脚步声,忙回头看去,“哪里不舒服吗?”   他清俊的脸庞带着温暖和关切,逼仄走廊两侧燃烧的烛火跳跃在他眼中,好似盛了永世经年的流光。   她忽然僵住,不知所措。   “舒姑娘,你还好吧?”沈干夕走回几步,疑惑地问她。   他的衣袍带起一阵微凉的风,舒泠这才猛地清醒。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然而,她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时机。于是她垂下眼睫,淡声问:“没什么,容公子呢?”   “咦,我没听错吧?舒姑娘是在担心我吗?”话音甫落,身后就响起一个大呼小叫的声音,“放心,本公子神功盖世,天下无敌,这点小风浪,算不了什么!”   说着,容疏华已经笑眯眯地扶着墙,一步两晃地来到了两人身边。   果然,舒泠睨了他一眼,就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   容疏华一愣,正要开口抱怨,沈干夕连忙上前打圆场:“什么神功盖世,瞧你走路都不稳了,小心一点,你去做什么了?”   “这浪实在太大,我不放心,就去问了下船伙计。不过,他们说已在江上往来十余年,见过好几次比今夜还大的风浪,咱们只要待在船舱里,就不会有危险。”容疏华仍然扶着墙壁,一边连声抱怨,“我真怕这船翻在江水里,江水湍急,说不定还有暗石,再大的本事也无济于事。”   “更况且,你水性不好。”沈干夕笑着接口,“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在船舱休息?”   “谁说我水性不好?我是担心你们!”容疏华不服气道,他打量着沈干夕和舒泠,眼里冒出怀疑,“说起来,你们神神秘秘的,是去做什么?”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沈干夕笑着解释道,“我有点饿,想去厨房找些吃的,顺便叫上了舒姑娘一起。你要一起去吗?”   “就知道你脑子里除了吃,再没其他事了。”容疏华撇撇嘴,“我当然要去,看看你在这鬼地方,究竟能翻出什么好东西来。”   容疏华说着就往前走,舒泠却忽然淡声开口道:“我不去了。”   “怎么了?”沈干夕一怔,“你身体不舒服吗?”   舒泠没有抬头,沉默着。   “那,也行。”沈干夕又说,语气有些担心,“既然身体不适,就先回房休息,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舒泠轻轻摇头,见沈干夕再次将她的沉默当作了默认,她也仍然没有反驳。她没有再说,转过身,沿低矮狭窄的走廊向舱内走去。   她必须更加平静,冷静。   刚才那样的错误,绝不能再犯。   ——————————————————   舒泠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容疏华才转过头,沉眉望着沈干夕:“刚才究竟发生何事?你们为何会在一起?”   “不是才说过?”沈干夕收回视线,“咱们继续走吧,我真的很饿,”他继续往厨房走,一边说,“所以我是真的想去找点食物,你不在,我就邀上舒姑娘一起了。”   “还有呢?”容疏华穷追不舍,“你们为什么在半路停下?”   “不知道,她忽然停下,我于是去问她,然后她就问起你,你也听见了。”沈干夕无奈道,“你也知道,舒姑娘根本不会多说,我不清楚她在想什么,你如果要一探究竟,恐怕只好去问她本人了。”   “只有这样?”容疏华对沈干夕的话不置可否,“如此绝佳时机,她竟未动手?”   他特意离开沈干夕身边,引/诱她出手,船舱狭窄,他还可以同沈干夕前后夹击。不过这船实在晃得厉害,舱外风声不绝于耳,他难以辨明空气里流动的杀意,只好在暗中观察舒泠的动静。   ——但,她竟然没有动手?   为什么?他已经拉开了足够距离,也尽力收敛了气息,难道,她依然有所察觉吗?   “你能不能不在认定她要杀我的基础上考虑事情?”沈干夕失笑道,打断他的思绪,“你整天怀疑这个,怀疑那个,好不容易离开那里,这除了我,没人知道你的身份,就稍微放松几天吧。”   “我不是为了你好吗,怎么还吃力不讨好呢。”容疏华不满道,越过沈干夕,走到前面去了,“反正我不信她,你也多留心些吧。唉,深更半夜,非要去厨房,但如果有酒,倒可以喝上几口。”   沈干夕顿了顿,连忙追上他:“你本就走不稳,再喝几盏酒,莫非想让我背你回房?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   他的眉间都是笑意,流动着烛火荧荧光晕,将眼底的叹息尽数掩去。 第35章   深夜, 丑时已半,船舱内没有半个人影,只有烛焰零乱地摇摆。舱外风声肆虐, 骤雨倾盆, 江浪一重重拍打在船舷上, 如万千琼珠铮然碎裂,未及平息,另一重风浪已随后而至。   就在这狂乱骇人的风声里, 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有人落水了!有人跌下去了!”   才经一个大浪, 船身还未平稳,一个船伙计就看见船身左侧, 一人身影晃了几晃,重心不稳, 失足跌进了江水里。江面浪声滔天, 落水声被全然湮没, 若不是这个伙计恰巧看着那个方向,恐怕没有一个人会察觉到事件的发生。   “谁落水了?”船老大高声喊道, “咱们值夜的人都在吗?”   “都在!怕是那些客人里的!”   “这么大风浪,又是半夜,谁会出来闲逛?”另一个伙计接话道,“王三, 你确定没看错?”   “千真万确!”那个叫王三的伙计喊道,“看那身形,像是个穿着暗色衣服的姑娘!”   “行了!这种风浪,一落水肯定没命了, 你们几个, ”船老大指了指王三和另外两个伙计, “去问问那些客人,他们的同伴谁不见了!其他人,都抓好绳子!”   “是!”几个伙计忙将手中绳索交给同伴,矮着身子跑进船舱。   ——————————————————   一刻钟后,船舱内吵闹起来,听说有人落水,众人都赶忙起床,分头查看有无走失的同伴。   “何事这么吵。”沈干夕皱着眉头从床上支起身子。他和容疏华同睡一屋,风浪滔天,他们二人睡得不沉,此刻都醒了。   “是不是出事了?”容疏华不禁担忧道,“不会触礁了吧?我去看看。”说着便下床穿衣。   “这个时辰,咱们应该正在江中,不会触礁才对。”沈干夕也穿上外袍,“我和你一起去。”   沈干夕将舱门打开,顺手拉住一个从门前跑过的人:“这位兄台,外头吵吵闹闹的,发生何事?”   “你们还不知道?”这人是商队中的,“说是有个穿暗色衣服的,可能是个姑娘,落水了。你说这天气,掉到江里还有命活吗?我们啊,都在清点人数呢,哎,你们也赶紧看看吧。”说完又扶着墙,匆匆跑走了。   沈干夕却呆住了。穿暗色衣服的,姑娘?他不记得商队中有几个女人,可这身装束,为何竟像极了……   他心里猛地一慌,立即奔向左侧那间船舱,使劲拍门:“舒姑娘,你……”   手掌刚落到门上,门就被他推开了,室内唯有烛灯随船身一起晃动,幽暗昏昧,空无一人。   仿佛印证了他的恐惧。   这一瞬间,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头骨里轰然炸开。他没有停顿,在大脑做出反应之前,双脚已向舱外跑去。   “喂!刚才那人说了什么!你去哪!”容疏华踏出屋子,惊讶地看着沈干夕头也不回地跑远,一回身,旁边船舱大门敞开,陈旧的木门正发出喑哑迟钝的声响——他立即明白了。   “该死的。”容疏华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正要追上,船身忽然又是一阵晃动,他不得不赶忙靠着墙壁,稳住身子,“真是见鬼,我为什么非要走水路。”一边仍赶紧扶着墙,向外走去。   沈干夕已跑到甲板上,不顾狂风暴雨瞬间将他淋了个通透,抓住一个船伙计就问:“人是何时落水的?在何处落水的?”   他全身上下布满雨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素来温和的神情,此时却如同厉鬼。   “在左船舷,没过多久,您知道落水人是……”船伙计的最后一个“谁”字还未说完,沈干夕已松开手,向左侧船尾跑去。   “哎!你要做什么!”船伙计一怔,顿觉情况不对,连忙扯开嗓子大喊道,“快拉住他!拉住他!他要下去救人!”   船尾几个伙计闻声回头,见沈干夕跑来,急忙一起拦住他:“你要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我要救她!”沈干夕被几个船伙计阻住脚步,烦躁地一手推开身前的人,“让开!”   “你救不了!这么大风浪,谁下去都会死!”几个船伙计急忙围在沈干夕身周,试图把他往船舱里拖,“节哀顺变吧!来不及了!你下去也是白白送命!”   “还来得及!”船身本就不稳,沈干夕不禁踉跄了一步。他愈发烦乱不安,一把甩开抱住他的两个船伙计,“放开!否则别怪我动手!”   虽然沈干夕水性不如几个船伙计,但他毕竟身怀武功,那两个船伙计被他用力一推,登时被推出几丈远,惨叫着倒在地上。余下几个船伙计见他会武功,不敢贸然上前,一时间都踌躇起来。   见无人再阻拦,沈干夕继续向船尾跑去,然而刚迈开脚,肩上猛地传来一股极重的力量,将他整个身子向后扳去,这一下猝不及防,他险些跌在甲板上。   是谁如此不知好歹!沈干夕满脸怒气回头去看,却对上了容疏华那张,比他愤怒不知几百倍的脸。   “你就这么想死,是吗。”容疏华嘴角凝霜,从牙缝间挤出这句话。他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雨水顺着脸颊滴落,转瞬就被风吹得支离破碎。他的目光却比风雨夜色更加阴沉,看不见一星光亮。   沈干夕怔了怔,人也终于清醒了一些。   愤怒和浮躁褪去,却只剩悲伤和哀求,他抓住容疏华手臂,看着他,竟似要落下泪来:“疏华……现在还来得及,我可以应付这些风浪,求你,让我去救她。”   “如果,我不同意呢?”容疏华直直望进沈干夕眼中。   “我,我不知道,我只能求你……”沈干夕哀声恳求,雨水混着泪水,流了他一脸,“你一定明白我的,求你……”   就算舒泠武功天下第一,可是她生长于苍目山,不比他生在水边,如此风浪,她该如何脱险?他留在船上,多耽搁一分,都会使她的危险又加重一分——   可是,他不能对容疏华出手,他——他该如何是好?   “就为一个女人?沈干夕,你疯了吗?”容疏华目光微闪,似乎不想多说,冷着脸,拉着他欲往回走,“跟我回去。”   “我没有疯,疏华……”沈干夕不肯走,他的哀求在嘈杂的雨声里,显得愈发单薄,“舒泠落了水,我不能不管啊……”   话未说完,突然间,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我没有落水。”   纵使暴雨漫天,劲风呼啸,她的声音却依旧像一柄轻薄而锋利的刀,穿透层层雨幕,朔朔寒风,平稳又清晰地落进众人耳中。   不仅沈干夕,就连容疏华都怔住了,两人一齐转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舒泠就站在船舱门口,望向他们。   她足下平稳如常,只是狂风肆虐,她身上还是淋了不少雨水。相比于风雨中满身凌乱的两个人,她的表情依旧平静而漠然,似乎这满目苍夷,仿若厉鬼哀鸣的狂风骤雨,也不能动摇她分毫。   沈干夕挣开容疏华的手,容疏华没有再阻拦他。他奔至舒泠身前,水珠挂满长睫,映出狭窄船舱中的烛光:“真的是你,太好了,我,我看你不在,他们说暗色衣服的姑娘……你,你怎么出来了?”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和感动。   舒泠抬起头,却不由得疑惑。沈干夕难道不知,她武功很强,这风浪即使看上去有些骇人,但——远远不会对她造成困扰吗?她又怎么可能失足落水?   她看着沈干夕双眼,他漆黑的瞳孔流转着凌凌水光,似乎藏着她不甚明了的情绪。她忍不住皱起眉,半晌,才静静开口:“睡不着,就出来走走。”   “总之,没事就好。”沈干夕终于舒了口气,跨进船舱,将舒泠往里拉了拉,“外面太危险了,你衣服也被淋湿了,快回去换一身吧,以免着凉生病。”复又转头,招呼正一步两晃,向船舱走来的容疏华,“疏华,你也快进来。”   “嗯。”舒泠淡声应着,目光已平静如常。她跟在沈干夕身后,向船舱内走去。   容疏华也走进船舱,衣袖衣摆直往下淌水,他安静地看着已走入船舱深处的二人,最终,只剩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作者有话说:   这,写的时候没觉得,现在修文才发现,沈干夕怎么好像是个恋爱脑啊!   想了半天,还是保留了这章情节,反正HE,恋爱脑就恋爱脑吧。_(:зゝ∠)_   ps:其实,所有人都在低估舒泠的武功,就好像学霸考100,是因为试卷满分只有100。舒泠成为天下第一,是因为第二只有90多分,而她考了100。如果试卷满分有200,她就能考200。   后面还会再详细描述她武功之出神入化。 第36章   天际初明, 江浪渐渐平息。疾风骤雨如同凶狠的野兽耍够了威风,终于疲倦地沉入睡梦。晨光倾泻江面,粼粼流动着金色光泽, 如果不是甲板上遍布水痕, 昨日的风雨浩汤, 仿佛只是一个噩梦。   昨夜落入江水之中的,既不是商队的同伴,也不是沈干夕和容疏华的侍从, 而是一个偷渡的乘客。两方清点了大半夜, 结果一个人都没少,就连王三也忍不住怀疑是他看花了眼。最后还是一个船伙计, 在仓库发现了一条御寒用的破旧毛毯和半个吃剩的馒头,找遍全船, 却未见偷渡者, 众人这才确定了落水之人的身份。   由于赶上风浪, 行程耽搁许多,直到黄昏再次降临, 他们才抵达对岸。踏上久违的陆地,容疏华兴奋地走了好几圈:“终于不用坐船了,我真应该走陆路,省得受这份罪。”   “下次就不要陪我过江了。”沈干夕笑着问, “现在你如何打算?咱们在此别过?”   “嗯……凌恒呢?”容疏华环视一周,不见凌恒身影,“他为何没来接你?”   “凌恒之前受了伤,楼里事情又多, 我只让他到长平郡城门处等我。”沈干夕解释道。   “好歹是个楼主, 怎么如此缺心眼。”容疏华皱眉, 小声嘟囔,“真会给我找事。”   “你在说什么?”沈干夕疑惑地凑上前,“你现在就走吗?”   “走,走什么走。”容疏华没好气地说,“就你昨晚那样,我能走吗?快动身吧,到长平郡再说。”   沈干夕一怔,“可你已经耽搁两日,王都那边……”   “不如你这里麻烦。”容疏华扔给沈干夕一个巨大的白眼,抬脚往城门方向走,一边命令他的侍卫,“先找个舒服的客栈,今晚我要好好休息。唉,昨天折腾了大半夜,船又晃得我想吐,根本没能睡觉。”   “那……”沈干夕连忙快步跟上,“今晚我请客,这里的鲟鱼八珍锅,不仅味道鲜美,而且营养丰富,正适合劳累的行客。”   “好好好,但是我要先躺一会儿……”   舒泠也抬脚,随二人向前走去,目光扫过四周,她却忽然看见街边树下的阴影里,葛覃正站在其中。树影阴暗,舒泠看不清葛覃的神色,只能看见他的右手放在身侧,向她打了几个手势。   “丑时,此地。”   然后她不动声色地转开眼,神情平淡地继续向前走了。   ——————————————————   丑时,云影清幽,月亮如银镜挂在光秃秃的树梢,湿冷的风在闾巷间低吟徘徊,像一首辗转流连的歌。   舒泠一身黑衣,如约来到树下,巷子阴影当中,葛覃缓缓走出。   “为何仍未动手?”葛覃省略了所有寒暄,直截了当地问她,他的眉眼仿佛也尽染风雪,一片寒凉。   舒泠微微垂头,却只有沉默。   “已经十几天过去,你还要等多久?”葛覃目光凝霜,“不要告诉我,你不忍、不想杀他。”   舒泠眉心一顿,依旧默然。   “你忘了你的身份吗,舒泠?”葛覃不禁质问,“你难道,要背叛义父吗?”   舒泠心里一跳,可她抬起头,看着葛覃的眼睛,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的心里竟生出前所未有的混乱,她只能沉默,望着葛覃,仿佛就要在夜风里凝固作雕塑。   长久的沉默后,葛覃终于长叹一声,眼中的冰雪渐渐隐匿到深处。他妥协地叹息:“算了,如果你无法动手,就和我一起回去吧。我会禀告义父,这任务,换人来做。”   “不。”舒泠终于开口,她垂下眼,目光被掩藏在长睫之下的阴影里,“这几日,只是,没有合适时机,容公子寸步不离,人也太多。我能够完成任务。”   葛覃低头看着她,安静半晌,却终究没有揭穿她拙劣的掩饰:“希望如此,你尽快解决。”   “是。”舒泠垂首应道。   “我先走了。”葛覃最后道,“那个容公子,至多两日,就会离开,希望你不要再错过时机。”   他说完,又深深地看了舒泠一眼,就转过身,走进了巷子深处。   舒泠却仍在树下,静静伫立了片刻,这才转身走回客栈。她开始不解,她明明一直在杀人,她是天下刀法最快最强的杀手——   可为什么,她的心里,会出现如此莫名的犹豫和混沌?   为什么,她忽然不希望,那个眉眼清俊的男子,他温暖而明朗的笑容会从此消失,再也不见?   ——————————————————   说是至多两日,实际上,一日不到,当容疏华和沈干夕在林中赶路,正为住宿和饮食争执不下时,一个侍卫骑着快马追上了他们,交给容疏华一封急报。   容疏华一愣,打开信封,抽出信纸,展到眼前,然后——瞬间变了脸色。   “怎么了?”沈干夕见状忙问。   “瑜媛出事了。”容疏华简短地说,他将信折好,收进前襟,脸色黑如阴云,“我得回去了。”   “出了什么事?”沈干夕眼皮一跳,“是否需要我……”   “不用,你先回织凤楼吧,有事我会去叫你。”容疏华打断他,瞟了斜后方的舒泠一眼,“你跟我过来,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和你说。”说完,便拽着沈干夕手臂,走远几步。   “我本想和你一起走到织凤楼,至少也要见到凌恒。”容疏华忧虑重重地开口,“但是瑜媛……信中说她生了病,但我觉得,可能是有人要对她不利。我说不好,恐怕必须亲自回去,才能查个明白。所以,我只能送你到这了。”   “你不用管我,我这没事,瑜媛要紧。”沈干夕忙道,“你快回去吧,如果有需要,就尽快给我来信。”   仅凭容疏华三言两语,他完全无法判断事情的严重性,容疏华一向多疑,一个小风寒也能被他想象成惊天阴谋,然而,送信之人的确骑着加急快马,至少,赵瑜媛不会是得了小风寒这样简单的病。   “谁说你这没事?哎哎,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容疏华抓了抓头发,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烦躁之气,“究竟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肯信?舒泠真的很危险,很危险,她此次目标,八成就是你。你能不能信我这一回?”   “我……没有不信你,疏华。”沈干夕怔了一下,眸光闪烁,解释道,“我知道,但也只有八成,对不对?所以我,还是想试一试。”   他静了静,目光渐而染上冬日阳光般美好的景色,“这是我第一次,想要陪伴一个人,保护一个人。我说不上原因,可就算她只是平淡地看着我,不说话,我也觉得,心里都是温暖和欢喜。我不想……就这么放手。”   “就算她,是这个江湖里,最危险的杀手之一?”   “嗯,就算她是神是佛,是妖是鬼。你知道我看待一个人,从来不会囿于他的身份,也不会顾虑旁人的评论。”沈干夕微笑着点头,浮云和阳光映在他瞳孔,静谧而安宁,“只要我觉得好,就足够了。”   沈干夕说完,容疏华怔了怔,十几年前,他们二人初遇的场景,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那一日鸟语花香,和风轻暖,仿佛仍在昨天。   “是啊……是啊。”他终于妥协地叹息,无可奈何,却又了然,“你一向如此。”   “所以,我还是要和她一起走,不过我答应你,我会留心,保护好自己,行吗?”沈干夕笑了,“等你也喜欢上一个人,你就会明白了。”   “我说不行,你会听吗?”容疏华不住地摇头叹息,抬脚往回走,“走吧,除了相信你,我还有其他选择吗?”顿了顿,又再次叹息,“我最好永远不明白,唉,所以我才不想喜欢任何人,唉,真是脑子都烧糊涂了。”   沈干夕走在他身后,眼角和嘴角都是藏不住的笑意:“话不能这样说,虽然多少有些麻烦,但还有更多的欢喜呢。”   容疏华不以为然:“欢喜不重要,不麻烦才是关键。”   沈干夕却笑得狡黠:“到时候啊,你就不这样想了。”   “绝对不会有这个‘到时候’!”容疏华忍不住怒瞪了他一眼。   ——————————————————   容疏华走了。   他带走了大半侍卫和他的暗卫,沈干夕身边,只剩下十几个织凤楼弟子。   可直到夜深,众人都已入睡,舒泠也回屋躺下——她却依然没有动手。   星辉黯淡,墨云微冥,舒泠和衣平躺在床上,望着空无一饰的帐顶,神色寂静而缄默。她一动不动地保持这个姿势,已将近一个时辰,忽然,她鼻尖一动,眉心微凝,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   她下床穿鞋,走到窗边将窗子打开,暗沉的夜色里,葛覃颀长的身影就立在窗前。她的手一顿,默然让开身子,葛覃上前一步,利落地从窗户翻进屋内。   舒泠合上窗,转过身,两人便在漆黑的屋里如雕塑般对立。   “那个容公子,已经走了。”为免隔墙有耳,葛覃压低了声音,然而他的语气,仍透出薄薄的凉意,“现在,你打算给我什么理由?”   屋内没有点灯,不辨五指,舒泠看不见葛覃的神色,只依旧沉默。   她已经给不出理由。容疏华不在了,他的暗卫不在了,没有任何人足以成为她的威胁。现在,是她自己不愿拔刀,不愿让鲜血,染上沈干夕那张清俊温和的脸。   或许,那时,她就该和葛覃一起走。   作者有话说:   解释几件事情:   1、容公子他可是个优秀的太子,沈干夕又是他唯一的朋友,所以他之前从竹醉山庄离开,就去详查了舒泠的身份,所以他在第二次见面,听到舒泠也去黎州(织凤楼所在)时,直接愣住了(见第二十九章)。此外,他很快猜到舒泠的目标是沈干夕,只是他一来更担心妹妹,二来他认为沈干夕可以应付舒泠的暗杀,三来他也不是啥都没做,后文会表。   2、葛覃为什么不直接帮舒泠杀人?我在第二十章写了,赤月组织的杀手都杀过最亲密的同伴,但舒泠没有。舒泠是天下武功之最,然而她缺少一点,就是杀手的无情。她因为专注练刀显得没啥感情,但未经世事的冷淡,和斩杀同伴的无情,是完全不同的。萧麟趾让舒泠去杀沈干夕,其实是给她的“考试”,葛覃也明白这一点。   3、宫廷阴谋不会展开写,以后有时间可能会写外传,讲容疏华的故事,没时间的话……本文会写明轮廓,就是不写细节了,也不会影响本故事阅读。他的生平我已经写了小传,太多太复杂了,展开的话他就会成为主角,所以本文,只会稍微写几个和沈干夕相关的事件。   ------------   我确实很喜欢埋暗线和伏笔,常搞一些正常人察觉不到的描写。   这是我这些年都有的毛病,但偏偏又很喜欢,所以就不改正了……   在不会造成剧透的时候,我会在文后解释。   如果记不清,有疑惑,可以评论问我,在不剧透的前提下我会解释。   如果确实是我疏忽了,逻辑实在圆不上,我就修文。_(:зゝ∠)_   谢谢大家(鞠躬) 第37章   屋子里一时陷入令人窒息的沉寂, 夜色漆黑浓重,压得人无法喘息。葛覃忽然抬起手,递给舒泠一只小瓶。   “这是, 什么?”舒泠一怔。   “毒药。”葛覃意简言赅, “无嗅无味, 沾之即死。”他声音平凉,不辨喜怒,“不能拔刀, 就用毒药。”   舒泠怔怔接了, 抬眼看向那个漆黑的影子,葛覃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 又漠然开口道:“我不会帮你,当初在苍目山, 我们每个人, 都是这样过来的, 只有你是例外。或许义父将这件任务交给你,也正有此意, 这一关,你要自己过。”   舒泠依旧怔怔地看着葛覃,似乎不能完全理解,葛覃却不再解释, 顿了顿,转身向窗户走去:“两日后,我会再来。”   他说完,就打开窗子走了。   舒泠仍站在屋子里, 紧紧握着那个只有掌心大小的瓷瓶, 却仿佛无法承受它千钧之重。   ——————————————————   次日, 沈干夕并未着急赶回织凤楼,而是拉着舒泠,在街上逛了一日。傍晚回到客栈,他叫了七八道菜,邀请舒泠入座。   “昨晚只顾为疏华送行,都没能好好逛一逛,品尝当地美食。这几道菜是此地特色,我想着你或许不常来黎州,没有吃过。”说起黎州美食,沈干夕如数家珍,“这道干锅茶树菇配了五花肉,香而不腻,保准令你回味无穷,还有这道松茸炖鸡,鸡肉软而不烂,配以松茸鲜香,是难得一见的美味,你快尝尝。”   “嗯。”舒泠却完全不想说话,心事重重地坐在沈干夕对面,食不知味地尝了几口。沈干夕仍在向她介绍,然而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青寂刀下,早已人命无数,为何这一次,她却无法拔刀?用毒药杀人,真的更容易吗?   至少,可以不必血流成溪,不必目睹他死去那一瞬,是吗?   这,也是葛覃偏爱毒杀的原因吗?   无论如何,两日期限已过去一半,今晚,她必须有所行动。   定了定神,她抬起筷子,伸手去夹离她较远的一道菜。沈干夕在向她讲述江湖逸闻,烛火熠熠,他的神情专注而温柔——   却未察觉,舒泠衣袖轻颤,星星点点的白色粉末落下,瞬间溶进那碗如意排骨汤中,未留下一丝痕迹。   收回手,沈干夕并没有立即喝汤,可她却坐不住了。她忽然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怎么了?”沈干夕抬起头,愣了愣。   “我先回去了。”舒泠淡声开口,说完就转身离开,甚至不再看沈干夕一眼。她亦不敢多言,生怕不会演戏,说得越多,越要露出破绽,引起沈干夕怀疑。她的背影依旧沉默、平静,然而飘摇的烛影中,她的眼眸,却一点一点黯淡了下来。   沈干夕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怔怔看着舒泠的背影远去消失,甚至忘了要拉住她,或者追上去。很久以后他才突然回过神,转回视线,长长叹了口气。   “我是不是太着急了,反而惹她不悦?”   他今日未着急赶路,也是私心想再多留她一日。江湖茫茫,就这样分别,下次再见,不知又是何时。   可是她,却依然永远平淡、漠然。   沈干夕不由得露出几分苦笑,低声自语:“唉,虽说美食与真心不可辜负,没想到真心求不得回应,我竟觉得这满桌珍馐,毫无特别之处。只有我自己,纵然能享遍天下美食,又……如何呢?”   “舒泠,舒泠。”沈干夕喃喃念着,目光温暖却无奈,“如果不是她,或许就能轻松许多,可是……”   他只说了半句,又静静望着一桌未动几口的菜肴出了神。忽然,他觉得脚边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蹭他的裤脚,连忙低头去看,正对上一只花斑猫清澈的眼。   “喵——”这只猫也不怕人,见沈干夕看它,便拖长尾音叫了一声,然后坐在沈干夕脚边,扭着脖子,舔了舔身上的毛。   这只猫身子很脏,想来是一只流浪猫,街上太冷,它才到客栈里取暖。不过,客栈也很冷清,天色渐深,客人陆续离去,只剩下沉干夕这一处,似乎还有些温暖。   沈干夕其实对猫狗兴趣不多,然而今日他屏退了下人,容疏华走了,凌恒不在,舒泠也离开了,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于是笑了笑,也不管那只猫是否能听懂:“你来陪我一起吃饭吗?不过,饭菜都凉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花斑猫似解人意地叫了一声,沈干夕用勺子捞出一块排骨,放进小碟里,摆在它面前:“今晚没有鱼虾,这道菜最为清淡,你先尝尝合不合口味。”   那只花斑猫俯下身子,用鼻子碰了碰那块排骨,然后它却突然身子一抖,踢翻小碟,就向门外跑去。   “哎!”沈干夕一愣,下意识地试图叫住它,“就算不爱吃,也不要走啊,我这还有好几道菜呢,你也走了,可就只剩我……”   话未说完,他就僵住了。   那只花斑猫,突然倒在地上,身子抽搐两下,再没了动静。   沈干夕又僵坐了片刻,才缓缓起身,走到花斑猫身边。他不敢用手碰它,于是用筷子戳了戳它,然而它四肢绵软,双目紧闭,已经没有任何一丝生机。   他怔忡地望着花斑猫的尸体,许久才又起身,寒风从半开的门缝吹入,晃得本就摇摇欲坠的灯火愈加岌岌可危。他慢慢回头,望着满桌珍馐,饭菜香气仍在鼻翼萦绕,仿佛无数催命的咒符。   是不是她,真的想,杀了他?   ——————————————————   他无心继续吃饭,就叫来掌柜,嘱咐他扔掉所有食物,随即往后院房间走去。掌柜见沈干夕脸色沉重,又看见地上花斑猫的尸体,即使沈干夕只字未提,他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不敢多说,默然将饭菜倒了干净。   开店十余年,什么事情没见过?幸而这位公子福泽深厚,阎王爷不想收留,就让那只猫做了替罪羊。   沈干夕一边往后院走,稍稍冷静下来,一边心中又升起犹疑。他未见舒泠下毒,没有证据,他不想就此认定是她所为。更况且,他从未听说青寂刀舒泠,也会用毒药杀人。   他武功远不及她,如果真的是她,为什么她不出刀,而是下毒?   正想着,沈干夕已走到舒泠房前,他下意识地顿住了脚,犹豫稍许,抬手敲了敲门。   ——————————————————   回房之后,舒泠始终心神不宁,本想默念几遍心法,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谁知不仅完全无效,甚至,她感觉体内气息逐渐混乱,如此下去,只怕要走火入魔,不得不立即停下。   她睁开眼,平静呼吸,心底却越来越茫然。她从未思考过如此复杂的事,她也不想思考多余的事,思考太多,只会让她的刀不够迅疾,不够锋利。   ——那么,或许,因为这是她第一次杀相识之人吧。舒泠最后得出结论,或许,只要沈干夕死去,她就不会再心烦意乱了。   她不再多想,准备躺下小憩片刻。也许不久,掌柜就会匆匆跑来敲门,告诉她,有人在外面倒下了。   然后,她只要再等葛覃一天,他们就能一起回到苍目山了。   然而,她刚刚合上双眼,就听见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随后是敲门声。   “是谁?”她的话音一如既往地平淡,不同于她此刻的心情。   这么快……就结束了吗?   这一瞬间,她忽然不知道,她期望听见怎样的回答了。   “是我,舒姑娘,你已经休息了吗?”门外却响起沈干夕熟悉的声音,一如往日温和,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   舒泠怔了怔,他还活着?事情的发展似乎并不顺利,可是她的心情却莫名复杂起来,失落之中,又好似松了口气。   “有什么事?”她不能继续沉默,于是开口问道。   “没有要事,舒姑娘如果已经歇下,我就不打扰了。明天一早就要动身,舒姑娘今晚好好休息。”   “嗯。”舒泠淡淡应道,门外静了静,便响起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舒泠已毫无睡意。沈干夕恰巧没有吃那道排骨吗?或是,他察觉到了什么?接下来她该……怎么办? 第38章   夜风萧瑟, 疏影横斜,月光时而隐入云中,时而洒落清白银辉。院中早已没有半点人声, 忽然, 舒泠的房门悄然打开了一个窄缝。   随后, 一个清瘦的黑色身影闪了出来。   四下望去,空无一人,舒泠掩好门, 悄无声息地摸到沈干夕房间窗沿下。   屋内十分安静, 反而是她的心脏正在胸腔里猛烈跳动,发出异常清晰的声响。舒泠深吸了一口气, 将角落窗纸捅破一个小洞,透过洞口看去, 隐约能见屋内床上的人形。她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竹管, 将竹管一端伸进洞口中, 轻轻将竹管内的烟粉吹了进去。   吹完毒烟,舒泠将竹管重新放回袖中, 不再停留,迅速回到房间,重新关上了门。   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全无任何声响, 就连窗上那个微小隐蔽的洞口,不仔细检查,恐怕也难以被人发现。   回了屋,舒泠妥善收好竹管。如无意外, 明日一早, 就会有人告诉她沈干夕已中毒身亡的消息吧。   冬日夜风冰冷, 应和着萧瑟月光,更显得荒凉凄清。银月再次隐没入云,院落一角的树影里,却转出了一个人影。   沈干夕站在树下,衣衫整齐,长发飘摇。他寂寂望着舒泠的房间,神色亦如同月色苍白,唯有目光沉默而幽凉。   原来……真的是她。   原来,她此次目标,真的是他——不,不,他早就知道,从他在明州,第一次看见她,她说要去黎州,他就已经知道。还有那时,江船狭窄的走廊中,身后的杀气,她放在腰间的手,他瞒得了容疏华,却无法骗过自己——   然而,是啊,容疏华说的没有错,什么都没有错。   他或许已经疯了。   因为,就算他已经亲眼看见,他仍然无法下定决心,他仍然想再给她一次机会,毕竟——毕竟,她没有对他拔出刀,不是吗?所以,或许,那个下毒的人并不是她,刚才吹入他房中的,或许并不是毒气,对不对?   仿佛被自己如此荒唐的想法震惊,沈干夕眼皮一跳,身子也下意识地一顿。然后他呼了口气,抬脚,向外厅走去,准备另找一间空房过夜。一边走,他一边抬手揉了揉额头,心底不由得苦笑。   如果被疏华知道,他一定会大骂他一顿吧。   ——————————————————   陵州,王都皇宫——景宫。   容疏华一行人行至皇宫,他在宫门外下马,没有理会前来恭迎的内侍,直接向玉宁宫——赵瑜媛的寝宫狂奔而去。   “参见太子殿下。”玉宁宫里,一众宫女内侍看见容疏华风风火火地直闯进来,却未听见通传声,忙扔掉手中物什,齐刷刷跪了一地。   “公主如何?”容疏华阴沉着脸扫视一圈,见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唯唯诺诺,竟无一人回话,不由得怒从心起,一脚踢翻离他最近的一个宫女,怒骂道,“都是哑巴吗?滚!”   众人不敢应声,默默退下,容疏华也不去理会,几个大步走到门口,正要推门,却顿了顿脚,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轻轻推开殿门,迈了进去。   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中药味,熏炉烧得正旺,容疏华瞬间出了一身薄汗,忙回身关紧房门,这才向内室走去。   屋内候着几个宫女,还有几个太医正在忙碌,听见外间声响,众人回身去看,见是容疏华,都赶忙停下手中活计,下跪请安:“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   容疏华脚下不停,直接走到床边,正要掀开帘子,一个太医忙拦住他:“殿下,您刚从室外进来,寒气未散,暂时不要太靠近公主为宜。”   容疏华身子一顿,退开几步:“好,那本王稍后再看公主。你们说吧,公主病情如何。”他坐在椅子上,叫宫女退下,只留了几个太医。   “殿下……”太医院医正刘太医趋近几步,弓着腰,却犹豫未言,似乎不敢开口。   “说,你不说,本王现在就能杀你。”容疏华拿起桌上茶杯,语气冰冷,眉间不由得沉了几分。太医如此踟蹰,恐怕,他接下来听到的,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殿下恕罪。”几个太医都吓得一哆嗦,眨眼间跪了满地,“已经过去数日,可,可主公还未转醒,恐怕,恐怕凶多吉少……”   话音未落,几个太医听见“喀嚓”一声,茶杯在容疏华手中被捏成了碎片。   “父皇有没有说过,治不好公主,你们所有人都要陪葬?”容疏华将破碎的茶杯放回桌上,仿佛看不见掌间鲜血,也全然感觉不到疼痛。他不紧不慢地开口,却带着巨大的压迫和寒意,“如果,你们没听见,那本王现在再说一遍,治不好公主,你们所有人,就去给公主陪葬吧。”   “殿下,殿下饶命!”几个太医不住地磕头,地板咚咚直响,仿佛长在他们脖子上的根本不是脑袋,而是一块怎么砸都砸不坏的石头,“臣等已竭尽所能,绝不敢有半分怠慢,实在是,实在是公主病情闻所未闻,臣等无能,求殿下恕罪,求殿下饶命!”   “别敲了。”容疏华不耐烦地说,“别吵到公主休息。”见几个太医都慌忙止住磕头,但仍伏在地上,身子不住地战栗,他心里更是涌起一股烦躁,“你们都是越国数一数二的医者,朝廷养你们这么多年,如今你们却说公主之病闻所未闻,你们不会治——公主究竟得了什么病?”   “回,回殿下,”刘太医颤抖着禀报,“公主始终昏迷不醒,高热不退,但偶尔会……手脚挣扎,神色痛苦,脉象,脉象时缓时急,时强时弱,凌乱异常。恕老臣直言,公主恐怕,恐怕并非生病,更像是,像是中了毒……”   “你说什么!”容疏华噌地起身,绕过几个太医,走到床边,拉开帘子。床榻上紧闭双眼,身形消瘦,脸色苍白的女子落入他眼中,仿佛一把重锤当头砸下,他从头到脚,一动也不能动。   他虽然不曾学习医术,但是他见过许许多多的人,活着的人,死去的人,将死的人。   现在,他只看一眼已彻底明白,她的面容,是——死相。   半晌,容疏华将床帘仔细卷起,轻轻坐在床边,捧起赵瑜媛的手,神色柔和而小心,与刚才那个狠戾残暴的太子判若两人。然而,那些太医依然神色惶恐地跪伏在地上,没有一个人敢偷偷抬起头来。   “瑜媛,等着我,我会救你,一定会救你……”容疏华俯下身子,在赵瑜媛耳边低声喃喃,“天下这么多人,一定有人能够救你,你一定要坚持住。”   他微微侧头,在赵瑜媛烧得滚烫的脸颊上,轻轻印了一个冰凉的吻。然后他直起身,又将帘子挂好,转头冷冷扫视一眼跪在地上的太医,声音仿佛结了冰:“好好照顾公主。”   说完,头也不回,大步迈出了屋子。   ——————————————————   翌日拂晓,晨光初起,舒泠就被院中的人声吵醒了。   “小声一点,舒姑娘还在睡呢。”门外响起沈干夕笑意清朗的声音,“你们先去吃早饭,我等舒姑娘起来,咱们晚一些再出发。”   “是,楼主。”几个弟子笑应着,一起向外走去。沈干夕对舒姑娘的心思,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只不过那舒姑娘始终清清淡淡的,恐怕楼主还要再多花些功夫才行。   舒泠听着屋外人群笑声渐渐远去,彻底怔住了。   怎么可能——沈干夕,怎么可能还活着?!   她在床上愣怔许久,才终于回过神,将眼底的惊诧和困惑收敛起来。她起身穿衣,简单挽起头发,当她打开门时,神色已重归平淡。   “舒姑娘,你起来了?昨晚睡得如何?”沈干夕正坐在廊下晒太阳,听见身后动静,他转过头,浅笑着向舒泠问好。   舒泠踏出屋子,看向沈干夕。晨光里他的笑容清润而明朗,在寒冷冬日显得更加温暖——令她根本无从开口。   “那,你饿不饿?咱们去吃东西吧。”见舒泠望着他沉默不言,沈干夕笑了笑,起身邀请她,“吃过早餐,就该继续赶路了。”   “嗯。”舒泠淡淡点头,跟在沈干夕身后,向前厅走去。沈干夕脸上毫无中毒之相,神色间也毫无异常,似乎并未察觉她昨夜的举动。   为什么?难道,沈干夕竟是百毒不侵之体?难道葛覃的毒药,恰巧对他不起作用?   ——————————————————   这一路,舒泠比前些日子更加寡言,对沈干夕的话已经完全不做理会。沈干夕知道,她下毒不成,今日见他毫发无伤,心里定然惊疑不已,但……他现在只希望,他们可以暂时不去考虑鲜血和刀剑,好好享受一下今日难得的明媚阳光。   至于其他的……他也不知道。   “舒姑娘,再往前走两个镇子,就是长平郡了,织凤楼就在那里。你原先说你要去黎州,但黎州地广,不知你具体要去何处,反正我没什么要紧事,不然我送你一程吧?”沈干夕问道,见舒泠仍在出神,毫无回应,便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舒姑娘?”   舒泠一惊,下意识地退开一步,眼中瞬间凝出冷光:“什么?”   “呃,那个,我就是问问你,你接下来去何处?”沈干夕一顿,忙解释道,“再往前走两个镇子,就是织凤楼所在的长平郡了。不知你是否要继续南下,我先送你过去可好?”   舒泠闻言,目光一滞,随即淡淡转开眼:“我也去长平郡。”   “真的?那你是否想顺道去织凤楼转转?”沈干夕似乎十分惊喜地笑起来,“织凤楼有几个好厨子,比皇宫御厨不遑多让,哦对了,凌恒也在,你想不想去和他打个招呼?”   “不必了。”舒泠垂了眼,淡声拒绝道。   两日之后,就到织凤楼了,可沈干夕依然活着,毫发无伤。她该……怎么办? 第39章   这一日, 沈干夕与舒泠二人各怀心事,吃过晚饭,舒泠回房休息, 沈干夕却独自在桌前坐了半晌。想到舒泠昨夜竟对他下毒, 又想到明日回织凤楼, 他们就要分别,再见不知何日,他不禁觉得十分憋闷, 干脆拿着扇子, 到街上闲逛散心去了。   舒泠同样心事重重,距离织凤楼只剩一日, 她必须在此之前动手。可是,她究竟该如何做?出刀吗?或者, 再次下毒?   她一边思索, 一边推开房门, 才迈进一只脚,就看见了屋内静立的黑影——葛覃。   是啊, 已过去两日。舒泠回身关上房门,心里暗想,她竟都忘了,葛覃该来了。   关上房门, 屋子复又陷入沉重的黑暗,葛覃的声音冷然响起:“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没有——”舒泠脱口反驳,许是察觉到自己语气太过凌乱,她瞬间收了声, 又静了静, 才低声解释, “我两次下毒,但不知为何,他并未中毒。”   “并未中毒?”葛覃闻言,也不免讶异,“你确定,他碰到了毒药?”   “我……没有亲眼见到,但应当无误。”   “奇怪,难道沈干夕,竟是如此厉害的人物?”葛覃沉吟片刻,最后摇了摇头,“罢了,此事以后再议,你现在打算如何?”   “我……不知道……”舒泠垂下头,实话实说。   “不知道?”葛覃不由得反问,舒泠的回答竟如此荒谬可笑,“难道,你打算在织凤楼里动手吗?”   舒泠仍垂着头,再次沉默。   葛覃亦默然,望着舒泠,半晌,他凝声道:“我根本瞒不了多久,义父应该,已经知道此处情况。”   舒泠一惊,猛地抬起头,似是想从葛覃的神色中看出一些端倪——却发现,夜色漆黑,她根本看不清葛覃的脸。   未及她细想,葛覃又道:“既然你已出手,现在,还有什么可迟疑呢?”他放缓语气,忽然变得像一个谆谆教诲的长辈,“我的方法不适合你,舒泠,用青寂刀吧。”   舒泠怔了怔,她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听见葛覃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安静稍许,她眸子里的光终于渐渐沉寂:“好。”   她说完这句话,葛覃也沉默下来。   空气寂静如幽冥,很久以后,葛覃忽然轻叹道:“我还有他事,不能再等你。我先走了,事成之后,你自行回去。”   “好。”   “我再相信你一次,别让……义父失望。”葛覃说完,又看了舒泠一眼,似乎欲言又止,但最后,他终究只是沉默地转身,翻出窗外。   夜色如墨,他的身影,很快消融在黑暗里。   ——————————————————   已经子时三刻,舒泠在房中静静坐了一个时辰,才将杂乱无章的心绪全部平定。门外不闻任何响动,只有街上,遥遥传来巡夜官兵脚步声。这个时辰,所有人都已沉入睡梦。   该是她行动的时候了。   舒泠睁开眼,握紧手中长刀,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虽然她不知道沈干夕武功究竟几何,她从未见过沈干夕与人动武,他似乎永远都是温良随和的样子——但是,只要她仍握着青寂刀,就不会有任何人是她的对手,沈干夕也不例外。   如此想着,舒泠缓缓呼了口气,敛气凝神,打开房门。   ——随即,顿在门边。   门外,院中,月影里,正对着她,立着一个长衣缓带,青白色的身影。   ——————————————————   星月晦暗,沈干夕的神情辨不清晰,但仍能看出他眉间浓郁的哀伤。   他,没有睡?   可是入夜后,她没有再听见任何动静,难道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一直——等了半夜?   他——听见她与葛覃的对话了吗?或是,他已经知道她要杀他,他早已有所察觉吗?——   是啊,他一向善于演戏。   这些天,他只是装作不知吧。   舒泠终于踏出屋子,然而对面的沈干夕依旧身形静默,不发一言,仿佛他只是夜风中的一棵古树。舒泠闭上眼,复又睁开,漆黑的眸子已变作不见底的深潭。   她的身份和目的恐怕都已暴露,罢了,既然无法暗杀,那就明枪实刀地厮杀吧。   不论哪一种,她都不怕。   她走下石阶,走进院子里,站在沈干夕两丈之外,轻轻抽出青寂刀。   纵使墨云掩月,星光如湮,青寂刀依然散发出凌寒如幽冥的清光,令人不敢直视。   沈干夕却没有丝毫惧色,他静静望着舒泠,声音清润温凉,然而被这寒冬的夜风一吹,仿佛霎时间凋零满地:“你终究,还是对我拔出了刀。”   舒泠目光微闪,却只又将刀抬高一寸,右脚前移,已成攻势。她淡声开口:“拔刀吧。”   似乎根本不想多说一句解释。   沈干夕却一动未动。   他摇了摇头,毫无交战之意。月光终于从乌云的缝隙中露出一玦,他凝望着对面那个如月色般清冷的女子,居然微微笑了起来:“不要,我不拔刀。”   他竟撒起娇来,仿佛面前不是一个来杀他的人,不是这江湖中最厉害的杀手之一,而是他最亲近的朋友,“我打不过你,我才不要拔刀。”   舒泠眉心一紧,他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他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为什么——他毫不惊恐?也不慌乱?   “就算你不拔刀,我仍然会杀你。”   舒泠沉下目光,她不能被他扰乱心神。   “好。”沈干夕居然十分随和地点了点头,他依然微笑着,只有眼中的哀伤越来越浓,“那,你出刀吧。”   舒泠又惊又疑,沈干夕仍旧镇静从容,反而是她,彻底混乱了。   他不怕死吗?他的泰然自若从何而来?他眼中的哀伤和悲切,又因何而起?又为何——为何当她望进他的眼睛,心口之处,就会传来莫名的酸痛?   她只觉得再想下去,她就要握不稳刀了。她不想再深究,重新将目光和力量凝聚在刀刃上,足下用力,青寂刀如同青幽鬼火,骤然烧了开去。   沈干夕依旧在月色中微笑,仿佛一尊清瘦的佛,然而他身后,却有一个声嘶力竭的狂吼在寂静里炸开。   “楼主!住手——!”   一把钢色长刀风一样越过沈干夕,伴着一道暗青色身影,一起扑向舒泠。舒泠一惊,忙中途变换招式,刀刃横向一转,拦住迎面袭来的长刀。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后,两人都各自跃开了几步。   舒泠在院中站定,将刀护在胸前,这才抬头看向那人,不禁又怔了一怔——那个人,竟是凌恒。   “楼主,您没事吧?她没伤到您吧?”凌恒在沈干夕身前站稳,横起长刀,眉头紧锁,责备沈干夕,“您为什么一动不动地站着?若非我及时赶过来,她已经刺中您了!”   “不是说,在长平郡等我?”沈干夕却问。   “在长平郡等您,就什么都来不及了!”凌恒抱怨道,目光始终牢牢盯着不远处的舒泠,“若非容公子派人给我送信,我根本不知道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唉,又是他多管闲事。”沈干夕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却开始劝说凌恒,“但是,你也把刀收起来吧,反正,我们都打不过她。”   “楼主?”凌恒不禁震惊,回头看他,“容公子所言确实,您真是失心疯了。”   “他怎能……”沈干夕一怔,正欲反驳,谁知凌恒却打断道,“楼主,您别说了,回去您如何罚我都行,不过,今晚我不会听您的命令。”   他望向舒泠,目光渐而染上一层冰霜,“舒泠,平日楼主如何对你,可有过半分失礼之处?你居然恩将仇报,刀刃相向?别以为楼主好说话,我也就不会计较。你想伤害楼主,要先问过我手里的刀!”   说完,他不管身后沈干夕是否应允,足下发力,刀光冷然,人已如猎豹一般飞扑了出去。   始终默然看着二人,不发一言的舒泠,见凌恒挥刀疾奔而来,眉心一沉,抬起右手,待凌恒到近处,她左脚向斜前方一迈,带着身子向左一斜,右手手腕却轻轻向前一送,刀如疾风,直刺向凌恒面门!   凌恒心下大惊,没料想舒泠的刀竟如此迅疾,而且一出手就是杀招。他连忙收住攻势,将身体重心移向左后方,准备后退一步,转攻为守,然而舒泠的刀却比他更快,凌恒只来得及堪堪避过要害,脸上依然被青寂刀划过,飞起一串血珠。   凌恒心下更是骇然,不敢托大,忙噔噔噔连退三步,准备先立住身形,再行反攻,然而最后一步还未站稳,便觉颈侧一阵寒风急袭而至,他甚至没有看见舒泠究竟是如何动作的,青寂刀已离他颈边不足一寸。   这一瞬间,凌恒的脑中一片空白,甚至来不及惊慌和恐惧。   然而,那清冷刀风,却戛然而止。   凌恒急促地喘息着,双目圆睁,出了一身冷汗。这时他才察觉颈间传来不甚明显的疼痛,似乎有温热的血,正沿肌肤缓缓流下——   舒泠虽然及时收刀,但刀势如火,终究还是灼伤了他。   只是……说什么保护楼主,凌恒的目光渐渐黯淡,他在她刀下,根本走不过一招。   舒泠静了静,看着呼吸声渐渐稳定的凌恒,慢慢将刀移开他颈边。   “我不杀你。”她淡淡开口,“你走吧。” 第40章   凌恒一怔, 似是没料到舒泠就这样放了他,然而下一瞬,他却变得愤怒而绝望——她不杀他, 但她依然要杀楼主, 是吗?   “走?”凌恒低低笑了一声, 刹那间,眼中寒光骤起,右手握紧长刀, 猝不及防地向离他不足一尺的舒泠挥去, “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这一刀,已拼尽他毕生功力, 甚至他的性命。   他知道他不能赢,只求能与她同归于尽——或者, 能让她受伤, 那就值得。   舒泠正欲离开, 忽然感觉到身侧猛烈的刀风,她眉心骤沉, 忙迅速转身,却听刺啦一声,凌恒长刀已将她左臂衣袖划开一个大口。痛感传来,舒泠见到凌恒双眼, 知晓他鱼死网破的打算,她顾不得许多,身子向后一让,左手打开他握刀的手腕, 同时右手将青寂刀轻轻一翻, 刀背在前, 刀刃向内,重重击上了凌恒的胸口。   “呃……”凌恒身子一顿,喉间一动,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他的双颊迅速委顿成灰败之色,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只觉得天地晕眩,目光所及,皆成昏瞑。   在意识消失之前,他心底最后的念头是——原来,就算拼尽性命,也只能伤她至此——然而,也罢,总算,能还了老楼主……和楼主的恩情。   ——————————————————   “凌恒!”   方才凌恒突袭,亦在沈干夕预料之外。他离二人较远,根本来不及阻拦——   与最初那一刀不同,舒泠这一击,燃烧着汹涌的杀气。眼见凌恒被舒泠击中,沈干夕忙飞身掠至凌恒身后,接住他身子,让他不致摔在地上。   “凌恒!凌恒!”沈干夕急切地喊着,但凌恒双目紧闭,早已不能回答。沈干夕顿觉心中一窒,双手不禁微微发抖,他却不敢用力晃动凌恒身体,唯恐一不小心,又会加重他的伤势。   “他不会死。”就在沈干夕惊痛又无措时,远处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我只用了刀背。”   听到这句话,沈干夕一顿,忙探出手指,放在凌恒鼻下——果然,虽然微弱,但仍能感觉到凌恒的呼吸。   但——但就算舒泠手下留情,她的内力不知比凌恒深厚几许,这一击就算不立时致命,也必然伤透肺腑,能不能救活,恐怕也是未知数了。   沈干夕将凌恒轻轻平放在地上,站起来,望着舒泠,神色复杂。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最终,说出的只有沉默。   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刚才舒泠与凌恒过招,虽然只有两招,但他看得真切。舒泠刀法之迅疾,并非他所能及,更况且,她可能尚未使出全力。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打不过,想着如果他站立不动,青寂刀必定会径直刺向他,直来直去的刀法总是更加容易避开一些,或者避不开,他就拼着受伤,也要想办法欺近她——然后,抱住她。   他赌她的动摇,她迟疑的那一瞬,是他唯一的胜机。   他不会杀她,可是,他也不想死在她刀下。   他只想带走她,不管用什么方法,留住她。   织凤楼,无论如何,也不会比赤月组织更糟糕吧?他没有忘记,容疏华已心生除去赤月组织之意了。   ——然而,或许他的计划,只是不切实际的想象。   虽然早知舒泠刀法卓绝,可如今看来,她的武功已臻出神入化之境。凌恒以命相搏,也只能勉强擦伤她,而他,如果不抱着杀死她的决心,如果他留有任何一星迟疑,他一定会立即死在她刀下。   可难道,真的要与她,搏命厮杀吗?   ——————————————————   不远处的舒泠,执刀静立,心中却同样迟疑。   她从未打算杀死凌恒,那一击,更多是本能的反应,甚至不算真正出刀。然而即使离得远,她也能感觉到凌恒伤势严重,而沈干夕指尖的颤抖,竟也令她心头一痛。   但——她不能动摇。她是来杀他的,只是来杀他的。   舒泠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忽然听见十余人的脚步声飞速接近,不消片刻,就见墙外几乎同时飞跃进十三个黑衣人,一落地便迅速散开,将她围在中央。   其中一人,正是菀青。   菀青跃进院子,看见躺在地上的凌恒和面色沉重的沈干夕。手下十二个暗卫围住舒泠,她则走到沈干夕身边,确认沈干夕并未受伤,又看向凌恒:“楼主,对不起,我来迟了,凌恒他……”   “凌恒还活着,但受了重伤。”沈干夕将目光从舒泠处收回,蹙眉问道,“你们为何没有一起来?”   “凌恒与我本在长平郡外等您,收到容公子传信,凌恒就立时出发,前来寻您。我则先回楼中叫上两个小队,这才赶来。”菀青垂首禀报,“楼主,请您带凌恒先去往安全处,这里交给我们。”   “唉……”沈干夕长长叹了口气,“不要同时出阵,六人一组,轮流上阵,不要攻击,全部防守,我们打车轮战。”   见菀青抬眸,目光疑惑,他又叹息着解释道,“凌恒在她手下,连一招都过不了。我先替凌恒疗伤,你去指挥,等一下你来替我。”   “……是,楼主。”   ——————————————————   这一场车轮战,打了将近一个时辰。   得沈干夕指令,那些暗卫全都使出了“拖”字诀,刀法粘滞圆滑,只守不攻,再加上六人一组,配合紧密,四面八方皆有干扰,舒泠的快刀竟仿佛失去威力,花了将近一个时辰,也未能突围。   当然,她未能突围,是因为她始终没有使出杀招。   她说不出原因,但她不想再杀不相干的人。可她是一个杀手,不杀人的刀法,她并不擅长。   不过,相比之下,舒泠仍然占据优势。十二个暗卫体力逐渐耗尽,内息也渐渐混乱,即使尚能勉力拖延,但落败于舒泠刀下,怕只在须臾之间。   沈干夕和菀青将凌恒背回房间,以免屋外夜风如冰,再让寒气侵入肺腑。二人暂用内力护住凌恒心脉,他的伤势已渐趋稳定,至少,已性命无虞。   只是……沈干夕看着院中尚在勉强支撑,与舒泠周旋的暗卫,叹了口气,走下台阶,清声命令道:“都先住手,我有几句话要说。”   六个暗卫听令,各自收刀,向后退开数步,有三个暗卫晃了几下身子才站稳,还有一人直接退倚在树干上,显然体力已经透支。   舒泠也止住身形,平稳呼吸,凝眉望向沈干夕。   毕竟持续战斗一个时辰,内力终究有所损耗。只不过,比起院中东倒西歪的暗卫,显然,是织凤楼败了。   沈干夕扫视院中众人,再次叹息道:“罢了,都退下吧。”   站在沈干夕身侧的菀青不禁有些惊讶,她转头看向沈干夕,却见他上前两步,从怀中掏出了他的玉骨扇。   “楼主?”菀青一怔,赶忙上前,“还是我去……”   “不可。”沈干夕轻轻打断她,摇了摇头,“至少,要留下一个人善后吧。”   他说完,便继续向前走去,不再回头。菀青怔怔地看着沈干夕,夜风幽凉,他青衣白衫的背影似乎又单薄了几分,她只觉眼眶突地酸涩起来。   然而,楼主所言是对的,他的决定,也是对的。   见过凌恒和十二个暗卫的情况,菀青知晓舒泠绝非她能战胜的对手,即使舒泠受了伤,但她依然,连一分胜算也没有。   如果——如果,楼主也输了,她至少,要带他回去。   ——————————————————   沈干夕笑意温润,缓缓走近舒泠:“果真是江湖最快的刀,我这些暗卫,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十二个人,却只能拖你这些时间。”   舒泠目光沉暗,一言不发地看着沈干夕。   明明知道他的武功绝不如她,可忽然之间,她却觉得他如同一座神祗从月色里降临。洁白月华为他的长衣镀上清浅银边,仿佛杳不可及的隔岸幻影,一岸是光,另一岸,是永无尽头的黑夜。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将青寂刀横在胸前。   看着她的动作,沈干夕的眼底闪过叹息,他摇开扇子,怀念般抚过:“我已经三年,没有用这把‘刀’了。但是……”   他复又合上玉扇,平举于身前,眼中的温暖,终于渐渐隐匿到深处,唯余下清寒如雪,“动手吧。”   舒泠却一怔,似乎习惯了沈干夕的随意与温和,此时他的目光,竟令她没来由地惶恐。她不由得无措,想再退一步,拉开二人距离——就是这一刹那,沈干夕动了。   足尖一点,他已如离弦之箭直向舒泠袭去,然而,他并未径直攻击,短短几丈,脚下已变换十种步法。他的对手是舒泠,他不敢再有半分杂念,每一步皆成退路,每一招皆是杀招。   破空之声骤然响起,舒泠的反应竟慢了半拍,待玉骨扇袭至面前,她才急忙抬刀格挡,急速后退,然而沈干夕手腕灵活一转,左脚一错,玉扇一展,竟在舒泠右手臂上划了一个约三寸长的伤口!   舒泠急退,沈干夕第二招却随即而至,她再退,沈干夕再进,她只有再退,余光一瞥,离围墙已经不足三尺——   退不得,只能进,她定住右脚,反手一刀,迎上玉骨扇——   却,迎上了沈干夕凝定而深邃的眼。   仿佛有光影星河在他的眼底流动,而她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坠了下去。 第41章   下一瞬间, 胸口传来一阵钝痛,舒泠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靠上冰冷的院墙, 喉间涌起久违的腥甜。   她用力皱眉, 咽下那口血, 抬起头,望向就站在不远,同样正望着她的沈干夕。   “为什么不出刀。”他平凉的声音在月色中响起, “你的刀, 不该如此迟钝。”   舒泠不答。   为什么?她也不知道,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在那一瞬失神, 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阻碍了青寂刀的速度。   “我知道, 你的刀法有多强。”沈干夕的声音再次响起, 苍白而安静, “所以,我不能留给你任何, 杀死我的机会。”   话未说完,沈干夕已再度跃起,如白蛟腾渊,携着狂莽劲风席卷而去!   舒泠已无退路。   新伤旧损已使她落了先机, 杂乱无章的心绪更是杀手大忌,她本能地举刀抵挡——却,已无济于事。   强劲内力击穿了舒泠的身体,身后墙灰扑簌簌地落了她满身, 她只觉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般地疼, 再也站立不稳, 靠着墙,却依旧抬起头,死死盯着沈干夕。   沈干夕怔了怔,静静看了舒泠半晌,眼中幽寒褪去,他的目光又重新变得温和,却染了感伤。   他合上玉骨扇,向后退了一步。   远处菀青走来,越过沈干夕,将刀架在舒泠颈间。舒泠身子一僵,却没有动,只侧目看了菀青一眼,又再次抬头,望向沈干夕。   “你……”沈干夕终于开口,目光闪烁,辨不分明,“你在迟疑,你的刀里都是迟疑——为什么?”   舒泠不说话,菀青也不说话。一时间,只有夜风吹动枯枝寂静的声响。   许久。   沈干夕终于长叹一声,闭了闭眼,仿佛无力的妥协:“放开她吧。”   “楼主?”菀青一怔。   “你走吧。”他没有解释,负手转身,孑然立于枯叶虬枝下,投下一株清寂的剪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菀青不再问,移开长刀,却未收起,默然立在一旁。   舒泠慢慢直起身子,眼中讶异分明,她开口,声音因染了血腥而变得喑哑:“你,不杀我?”   沈干夕没有回答,只微微仰起头。   树影东移,繁星如珠,乌云已散去许多,幽凉月光如江水倾泻三人满身。沈干夕仿佛就此沉浸于美景之中,不再说一言。   舒泠的目光终于渐渐黯淡下来,得不到回答,她也不想再问。她受了伤,她无法杀死沈干夕,于是她扶着墙,向院外走去,渐渐消失在了黑夜里。   ——————————————————   走出客栈,站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舒泠第一次感觉到了茫然。   任务失败,她知道义父不会不予追究。可是——除了苍目山,她还能去何处呢?   她早已没有家,从她记事起,就是义父养她长大,给她吃穿,教她刀法。   她原来的家,根据义父所述,已经消失在十几年前的一场大火中了——只有她,是被义父所救,唯一的幸存者。   她只能回到苍目山,只有那里,才是唯一可以“回去”的地方。   至于惩罚,既是她的错,她理应承受。   ——————————————————   两日后,沈干夕和菀青一起,拖着成群结队的伤员回到织凤楼。   罗长老和孙长老见凌恒不省人事地躺在马车里,俱震惊不已,再加上几个吊着胳膊,缠着绑带的弟子,十分显然,他们必定经历了一场恶战。两位长老急忙上前询问:“楼主,您没受伤吧?这是,这是发生何事?”   “没事,我没有受伤。”沈干夕宽慰地笑笑,吩咐两位长老,“虽然伤口都已处理,但还是请大夫再仔细检查一下为好,麻烦二位了。”   “是,楼主。”两位长老连忙应道。   “我听闻江庄主仍在楼中。”沈干夕又道,“带我过去吧。”   “楼主,您一路劳顿,不需要先稍作休息吗?”孙长老问。   “不必。”沈干夕淡笑着摇头,“我先去见江庄主,把她的东西还给她吧。”   ——————————————————   沈干夕一路来到客房,才进院子,便见江其姝步履匆匆地出门相迎:“沈楼主,我听说你回来了,正想过去呢,这一路可还顺利?”   “劳江庄主挂心,万事顺利。”沈干夕笑道,二人一并向屋内走去,“外面风寒,咱们进屋详谈。”   回到屋子,侍女沏了茶水后退至一旁,沈干夕拿过身侧芸朱手捧的布包,递给江其姝:“这是竹醉山庄的茶酒制法,请放心,我并未翻动。”   “沈楼主说笑了,这次你肯帮忙,我实在要多谢你。”江其姝小心打开布包,看过之后,对沈干夕点点头,交给竹醉山庄的侍女收好,“沈楼主,多谢了。”   “不敢当,这次织凤楼平叛,全依仗江庄主相助,该是我谢你。”沈干夕连忙推辞。   “不敢,沈楼主也同样帮了竹醉山庄很多。”江其姝摇摇头,垂下眼睫,轻抿一口茶水,“橘井坛之事,实在麻烦了。”   “我当江庄主是朋友,朋友相助,自然应当。”沈干夕笑起来,轻轻摇开扇子,“等我去易州,你请我喝一壶竹醉酒,再叫我帮多少忙,我都在所不辞。”   见江其姝嘴角也露出笑意,他顿了顿,又问,“对了,先前我让菀青给你送去的回生丹,应该没有问题吧?”   江其姝一怔,继而竟从座上起身,对沈干夕轻轻一拜:“这件事,我真的该说句谢谢。”   “江庄主这是何意?”沈干夕急忙伸手扶起她。   待两人重新落座,江其姝才笑着解释道:“震风门一战,并不轻松,多亏有回生丹,我才能……救下彦泽一命。”   她是从心底感谢沈干夕,虽然她明白,恐怕沈干夕早已取回回生丹和茶酒制法,但,她要谢的,是他让菀青先归还的不是茶酒制法,而是那颗,救命的药丸。   “你——你用了那颗回生丹?”沈干夕不禁震惊地反问,江其姝却只微笑着,平静地点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那,那可是——”   那可是世间绝无仅有,万金难买的灵丹,她居然就——   “你刚才说你救了谁?彦泽?——宋彦泽?你那个侍卫?难道——”   说到这里,沈干夕猛地顿住,江其姝目光温暖,却又笃定——他全都明白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换做是他,也定然毫不迟疑吧。   再珍贵的灵丹妙药,都不过是死物,哪有什么,比所爱之人安然无恙更加重要?只是——   舒泠的脸突然出现在他脑海里,他的双眸不由得微微一黯。   他所珍视的,她可能根本不曾懂得。   “正如沈楼主所想。”江其姝的声音轻柔响起,打断了沈干夕的思绪,“只是他伤势未愈,尚不能下床走动,暂时无法亲自同沈楼主道谢。”   “江庄主。”沈干夕已收拾好心情,望着江其姝双眼,诚恳地道歉,“我实在受不起这个‘谢’字。震风门一战,是我考虑不周,连累宋公子受伤,我深感抱歉,不知如何才能稍作补偿?”   回生丹终究是竹醉山庄之物,该如何用,轮不到他做主。只是,如果不是他设计,竹醉山庄也不会遭受这些损失——毕竟,橘井坛一役,他不仅未损一兵一卒,反而成了受益者,这笔买卖,对江其姝实在太不合算了。   然而江其姝却摇摇头,又笑了一笑,眼中有水纹温润流淌:“我还要感谢沈楼主,何来道歉一说?若非这次机会,或许,我永远都无法得知他的心意。”   沈干夕微微一顿,便笑了:“也罢,那这件事,就不再提了。”是啊,她得到的,又何尝不是另一件无价之宝?“不知江庄主接下来有何打算?”   “彦泽伤情已经稳定,我也数月未回竹醉山庄,再过两日,若无意外,就该向沈楼主辞行了。”江其姝想了想说道。   “不不不,我不是问这个,江庄主是织凤楼贵客,想住多久都不成问题。”沈干夕连忙笑着说,眼中闪过点点促狭,“是你和宋公子,有什么打算吗?”   江其姝一怔,脸上闪过一抹红晕,她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嘴角却是藏不住的笑意:“沈楼主真是爱开玩笑,我们……怎么也要等他醒来,才能决定。”   “哈哈,江庄主,等你们选定良辰吉日,可一定要邀我前去凑这份热闹。”沈干夕笑得眉眼俱开,“到时候,我一定备一份大礼,顺便,再蹭几坛竹醉酒回来。”   “好。”江其姝抿起嘴角,“一定不会忘了沈楼主的酒。”   ——————————————————   平州,永乐县。   日光轻暖,浮云高悬,一个头戴斗笠,布衣褐衫的男子走在街上。街道尽头,许多百姓正围在告示板前,对着布告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那个男子注意到不远处的喧闹声,脚步顿了顿,转道向告示板走去,一边却压低了帽檐,似乎害怕被人注意到他的脸。   “五千两黄金啊,皇家就是有钱,竟然出这么高的诊金!”一个围观百姓啧啧感叹。   “这是太子殿下发出的悬赏吧?”另一人不解地说,“玉宁公主殿下生了什么病,居然出五千两赏金,来江湖里求医?民间大夫,难道能比得上御医吗?”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旁边一个年纪稍长者闻言反驳道,“江湖多有奇人异士,原先那橘井坛,不就有一位不世出的神医吗?据说他有一个亲传弟子,同样医术无双,只不过,前不久橘井坛出事,他也离开了橘井坛,不知身在何处,是否能看到这张布告。”   “我也听说过此人,如果他能看见,公主殿下或许就有救了。”一人频频点头,若有所思,“不过,太子殿下肯出如此高价,为公主殿下求医,倒不似传闻中那样狠辣无情啊。”   “公主殿下是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血亲,太子殿下自然分外重视。”旁边一人摇了摇头,小声道,“但其他人……”   陆无渊只听到这里,就转过身,一手压低帽檐,挤出人群,向远处走去。   悬赏内容,他看了,布告简单描述了玉宁公主的病情,他也看了。以他的判断,公主不是生病,而是被人下了毒。毒性如何,只凭这三言两语,他看不出,如何解毒,他更无法确定。   然而,他不想去管。   他不想去为公主治病,或者解毒。医者仁心,那是师父的想法,但他,做不到无条件的慈悲和宽容。   如果不是因为沈干夕和太子,师父怎会去世?就算师父的身体一直不好,但绝不至连半个月都撑不过去。就是因为那两个人来求师父救人,让师父过于操劳,才会……   想到师父,他的眼眶湿润起来。他原本只是街头乞儿,无父无母,亦无家可归,是师父救了他,养育他长大,教他如何医病。可如今的他,却依旧软弱又无能,甚至,连为师父报仇都做不到。   但他至少,不会去医治仇人。他从不豁达宽容,他不喜欢皇宫,也不喜欢江湖,他只想带着师父的一半骨灰,四处行走,一直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然后——死在那里。   主意已定,他便向西城门走去,仿佛市井人声都与他再无关系,他能留给世间的,唯有一个永不回头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已经性命攸关了,换谁都得慎重想一想。_(:зゝ∠)_   不过他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第42章   两日之后, 沈干夕也接到了玉宁公主病重,太子悬赏五千两黄金求医的消息。   彼时,沈干夕正埋首于卷册账目之中, 织凤楼刚经叛变, 又要编入橘井坛弟子, 少了两个长老,凌恒尚在昏迷,分摊到每个人头上的事情一下子翻了一番。沈干夕已经一连五日和衣而眠, 食不知味, 然而,当他听闻公主病重, 太子重金悬赏,却立时停住了笔, 直起身子:“你说什么?是谁给你的消息?”   “回楼主, 周边城镇早已贴满告示, 此事,恐怕整个越国上下都已知晓。”那个弟子恭敬地回话。   “……然而, 我却不知道。”沈干夕喃喃,放下笔,缓缓靠上椅背,挥了挥手, “你先出去吧。”   “是,弟子告退。”   那个弟子走了,沈干夕微微蹙起眉头,望向空无一物的房梁。片刻, 他轻叹一声, 起身:“芸朱, 我出去一趟。”随手拿起炉架上的外衣,“如果两位长老有事,让他们半个时辰后再来。”   “是,楼主。”   ——————————————————   正值严冬,入骨寒风似要将这世界的所有温暖都抽去。悬赏告示对于百姓来说,已经不是新闻,没有人再围堵在告示板前,只有沈干夕一人,静静伫立了许久。风吹得纸张哗啦啦地响,而他的目光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霜。   片刻,他转身离开,回到织凤楼,却未再回书房,找出一件厚衣御寒,又匆匆向外走去,未走出正厅,就撞见了正要去找他的孙长老。   “楼主?我正好……”   “您和罗长老做主吧。”沈干夕匆匆打断,脚下不停,“正好与您说声,我要出一趟远门,几日后才能回来。”   “楼主,您才回楼中没多久,怎么又要出去?”孙长老一愣,忙跟上沈干夕,“当下楼中事务众多,我冒昧问您一句,您要去何处?”   “王都,我独自前去,你们照常做事即可。”沈干夕头也不回地说,牵出快马,一跃跨上,“织凤楼就交给两位长老了。”   说完,也不等孙长老回答,喝了声“驾”,马蹄轻扬,携着尘泥,向远方疾驰而去。   “咳,咳咳,楼……”孙长老被马蹄扬起的尘土呛得一阵咳嗽,待他抬起头,沈干夕早已连背影都看不见了。他不由得无奈叹气,转身向楼里走去,“唉,定是为了太子和公主之事吧……”   沈干夕一路扬尘,沿江而上,直奔王都。赵修偃不告诉他公主病重之事,或许是因为不知如何开口,或许是因为不愿打扰他——织凤楼正是最忙碌的时候,而他即使去了,也不知能做什么——   但,他依然要去。   即使什么都做不了,也要陪在他身边。   ——————————————————   两日后,沈干夕终于赶到皇宫。   这两日,他昼夜赶路,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当他终于抵达皇宫,掏出玉牌递给看守皇宫角门的侍卫时,几乎无人能将眼前这个风尘仆仆,一身疲惫的人,与那个青衫玉冠,眉眼清俊的沈楼主联系在一起。   “我真的是织凤楼沈干夕,只因出发匆忙,未带随侍。”见几个侍卫脸上浮起迟疑,他赶忙解释,“或者,你们去通传太子,就知我所言非虚。”   几个侍卫互相对视一眼,将腰牌递还给沈干夕:“不必了,沈楼主,您拿好请进。”沈干夕谢过,正要抬脚,侍卫又补充道,“沈楼主,太子殿下此刻应正在玉宁宫,不在东华宫,您若有急事,还请直接去玉宁宫。”   “多谢。”沈干夕脚步一顿,跨进宫门。   他一边沿人少小路向玉宁宫疾步走去,一边将仪容稍作整理。一路狂奔,长衣长发都被吹乱,但好歹这是皇宫,总要大致像个样子。不过……走了许久,为何皇宫里,似乎始终笼着一股压抑沉重的气氛?   难道因为赵瑜媛生病,他又大发脾气,搞得整个皇宫都人心惶惶吗?   前面不远,就是玉宁宫了。然而离得越近,沈干夕眉头蹙得愈紧,待他终于踏进玉宁宫宫门,他彻底怔在了原地。   殿门上,廊柱上,挂满了白色幡布,寒风一起,那些幡布摇摆晃动,仿佛忘川河中的水波。院中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丝声响,只有白幡飘摇,冬日萧瑟——愈发显得此地寂寞而冰凉。   赵瑜媛……死了?   沈干夕慢慢将尚留在门外的左脚跨进院中,小心穿过石路,踏上石阶,推开紧闭的殿门。迟缓的吱呀声响寂静而空旷地回荡着,如同前尘梦寐的喑语,堂中白幡飘然,灯火晦暗,一具玉棺,冷漠地横卧在残香冷烛下。   在香案前,背对殿门,立着一个孤孑的身影。   听见沈干夕踏进门,容疏华慢慢转过身,脸上带着未消的泪痕。他的眼睛因休息不足而布满血丝,容色因悲痛而憔悴不堪,他死死地盯着沈干夕,竟宛如浴血而生的厉鬼。   “修……”沈干夕欲上前一步,然而他只说了一个字,容疏华就刷地抽出腰侧佩剑,剑尖颤抖,笔直地指向沈干夕。   沈干夕怔了怔,自他们相遇那天以来,似乎这还是第一次,他对着他刀刃相向。   他不再上前,安静地站在门边,一言不发地望向容疏华,等他的解释。   “干夕……”容疏华开口,声音嘶哑,双瞳幽暗,握剑的手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愤怒,抖个不停,“我该恨你的。”   他声音冰冷如霜,却带着难以压抑的颤抖,烛火映在他的眸光里,似乎瞬间失去了温度,“如果不是你,如果——如果不是你非要带上舒泠,延误时间,如果不是你突然起兵,我不得不离开皇宫,如果,你一早答应娶她——”他的语气愈加激动和悲痛,“或许,瑜媛根本就不会死!是你——是你害死了她!——我唯一的妹妹!”   容疏华胸口起伏,双眸水汽翻滚,死死盯着沈干夕,好像要立时冲上去杀了他。然而,沈干夕却依旧平静,清润的目光里烛火闪烁,似染了再难化解的悲伤。   “好。”他温和地开口,竟然微笑起来,又仿佛叹息,“如果恨我,能让你好受一些,那就恨我吧。”   ——————————————————   容疏华却顿住了,握剑的手不可控制地愈抖愈烈,双眼逐渐朦胧。终于,他松开手,长剑当啷一声掉落,他双膝重重跪在地上,将脸埋在手心,失声痛哭起来。   沈干夕长长叹息,关上殿门,在屋角翻找出两个坐垫,塞给容疏华一个,他则在容疏华身边坐下来。   沈干夕始终未言,安静地看着容疏华,等他哭完。   过了许久,似乎终于哭够了,容疏华抽着鼻子,抬起头,也坐了下来。他瞪着通红的眼睛望向沈干夕,哽咽着开口:“对不起,我……”   “没关系,我知道。”沈干夕轻轻打断他,轻笑着叹了一声。   “父皇……根本不爱母妃,我才三岁,他就借口让我学剑,把我远远送走。其实我受几年苦没关系,只要母妃和瑜媛能平安生活。然而,他却任由母妃,被其他人暗算而死。”容疏华却仿佛不闻,双眼转向幽幽烛火,自顾自地说起来,“我要报仇,就——杀了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父皇虽然怨我,但是,他却不是昏君。他知道我有治国之才,胜于修齐和修远,他也知道我心狠手辣,如果把太子之位给修远,我一定不会让他活着。”顿了一顿,“当然,依长幼之序,修齐死后,太子之位,就该是我的。”   “这些事情,我都知道。”沈干夕平静地说。   “父皇与我,只是君臣,而非父子。”容疏华又继续开口,仿佛沈干夕如何想都与他无关,他只是要说出来,心里才会好受一些,“我从未觉得自己有过父亲,母妃死后,我唯一的亲人,就只剩下瑜媛。我在母妃灵前发过誓,一定会好好保护瑜媛,给她找一个最完美的驸马,让她一生快乐无忧。”   说到这里,容疏华看向那具冰冷的玉棺,眸子渐渐暗了下去,“然而……我却食言了。”   沈干夕伸出手,轻轻扶上容疏华的肩膀,听见容疏华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然后他转过头,定定望着沈干夕,目光渐而凝起冷光。   沈干夕一怔,未及细想,就听见容疏华沉冷地开口:“我认为,这件事情,和修远有关。”   “为什么?”沈干夕不由得脱口反问,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可有发现证据?”   “没有,但是,”见沈干夕脸上浮起无奈,容疏华不禁皱眉,心里有些不豫,但仍然解释道,“父皇不会杀害女儿,这皇宫里,下人惧怕我,朝臣敬畏我,唯一对我只有恨,只想取我而代之的,还能是谁?”   沈干夕沉默下来,他知道容疏华所言不假,四皇子年纪尚幼,并无实力和野心,皇帝仁厚宽和,不会杀害女儿。所以,最有可能下毒之人,就是仅仅比容疏华年少两岁的三皇子——赵修远。   但是——沈干夕皱起眉,疑惑道:“话虽如此,可我记得,辽州正闹灾荒,不是……平成王亲往赈灾吗?”   “是啊!出事时,修远根本不在王都!”容疏华狠狠捶上地面,咬牙切齿道,“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我根本找不到证据!我——”   “修偃。”沈干夕皱着眉头,打断容疏华,“你是否想过,那个人——不管他是不是平成王——为何会对瑜媛下手?为什么——不是你?”   “我自然想过。”容疏华的眉间仿佛染了浓墨,“宫里谁人不知,瑜媛是我唯一在意之人,杀死瑜媛,是让我痛苦最有效的法子。”   “只有这样?”   “父皇年事已高,近些年,身子更不如从前。”容疏华目色愈暗,“我这次离宫之前,父皇似乎有意将瑜媛嫁给尚书令之子,修远定然不欲东宫与其联姻。”   沈干夕又沉默了片刻,最后轻轻叹气道:“那,你有何打算?你要先下手为强吗?”   容疏华怔了一下,却苦笑着摇摇头:“不……不,我要知道真相。我已经派了人盯着修远,还有他那边的人。他们和何人见面,去过何处,我都要知晓。我不信他能做到如此干净,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顿了顿,他声线渐冷,“他未免太小瞧我,他难道不知对瑜媛下手,定会引起我的警觉吗?一旦……”   “等等,”沈干夕忽然出声,抬手止住容疏华后面的话,他目光沉凝,双眉紧蹙,“修偃,你说,会不会,他是有意让你警觉?”   话音甫落,容疏华的身子便僵住了。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沈干夕,眸光渐而燃起了熠熠火光:“原来如此……干夕,多亏你了。”   “没什么。”沈干夕笑笑,神色渐渐平和,“无论如何,你千万小心。”   作者有话说:   注18:赵修齐:出自《礼记·大学》: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织凤篇到此结束~   大皇子赵修齐就是原太子,被赵修偃杀了,二皇子赵修偃,是现任太子,三皇子是赵修远,还有个不重要的四皇子。   故事还是以江湖为主,不打算写朝堂争斗。   根本没有戏份的小公主死了,明天更一篇她的番外吧。 第43章 、番外&玉宁公主   “太烦了太烦了太烦了!”赵瑜媛赤/裸双脚, 坐在莲花池边,一边用脚踢踏池水,一边抓起身侧石子扔进池中, 砸出一片凌乱水花, “哥哥为何还不来, 这都快酉时了!”   “公主,”身后一个宫女弓着腰,小心翼翼地劝慰, “殿下事务繁多……”   “又是事务繁多, 你们就不能换句话说?”赵瑜媛一听更加心烦气躁,猛地将手中石子向池水砸去, “哥哥当上太子已经三个月了,可他陪我的日子, 连十天都不到!”   “这, 公主, 要不奴婢陪您去花园里转转?”那个宫女不敢再劝,只好小心地提议, “虽然是夏天,可您这样玩水,万一受了凉,奴婢……”   “不去不去!”赵瑜媛烦躁地抬手打断她, 扁了扁嘴,话音却带了委屈,“阿雪不在了以后,你们这群人, 全都死气沉沉的。为什么不让阿雪来陪我?我讨厌你们, 我讨厌哥哥, 呜……”说着说着,赵瑜媛忍不住哭了起来。   赵瑜媛一哭,周围一众宫女就更加手足无措了。玉宁公主是太子唯一的亲妹妹,今年才十二岁。太子宠她,事事顺着她心意,要什么都给她,这宫里头,谁也不敢对她说一句重话。   原先,赵瑜媛身边有个叫做姜雪的贴身婢女,二人年纪相仿,脾气相投,名义上是主仆,实际更像是姐妹,赵瑜媛十分依赖她,也肯听她劝告。但太子入主东宫不久,那个叫姜雪的宫女,就在一夜之间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犯了什么事,也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皇宫里少了一个宫女,本不是大事,然而这个宫女不见了,事情却不小。多日搜寻无果,赵瑜媛一日比一日烦闷暴躁,太子又忙,皇上是历来不管后廷之事的,这宫里上下,只怕再无人能劝住这位玉宁公主了。   “你们都闭嘴,别在这叽叽喳喳的,听得我更烦了。”赵瑜媛才哭了几声,就不得不打断那些跪在她身周,试图安慰她,劝说她,给她擦眼泪的宫女。她从池边站起,身侧宫女赶忙拿过绣鞋要给她穿上,赵瑜媛看着那个宫女的头顶,心里不禁窜起一股无名火,一抬脚,将绣鞋踢进了池子里。   “公主……”那个宫女一惊,忙将身子伏在地上,“公主息怒。”   “我要自己走一走,你们都别跟上来。谁敢不听,我就打断他的腿。”赵瑜媛不耐烦地命令道,然后她不再看地上跪伏众人,光着脚,向远处跑走了。   ——————————————————   赵瑜媛气势汹汹地走了,但没走多远,脚底就被石路磨得生疼,她不得不坐下来休息。回头往来时的路上看,居然真的没有一个人跟着她,赵瑜媛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不需要他们时,总有一群人围在身边,等到需要人帮忙,一个个全都没了影子。”   她坐在树荫里,将双腿抱在身前,抬起头望向天空。树上知了悠亮地长鸣,这一方树影,仿佛是燥热夏天之中的仙境,赵瑜媛就这样听着蝉声,出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温和的声音带着疑惑响起,将她拉回烦热的现实里:“你是宫女吗?你为何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   “我——我才不是宫女!你居然不认识本公主?你这个不长眼的——”赵瑜媛怒不可抑地从地上跳起来,回身正要训斥说话之人,然而,当她看见面前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的年轻男子,他眼中点点流光,仿佛白日里坠了漫天的星辰——她后面的话,就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你是谁?”赵瑜媛咽了咽口水,问道。这人穿着讲究,面容清俊,周身气质甚至比起哥哥也不遑多让。但她从未见过他,他不是皇家的人吗?   “你是玉宁公主吗?我是你哥哥的朋友。嗯,或者我应该这样介绍自己,我是织凤楼的少楼主,沈干夕。”沈干夕笑眯眯地回答。   “我们以前见过?”赵瑜媛狐疑地打量着沈干夕。   “应该没有吧。”   “那你,为何知道我是谁?”赵瑜媛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你为何不带随从?你为何能在皇宫里随意走动?”   “我以前听修偃说起你。”沈干夕察觉到赵瑜媛的防备,他站在原处,依旧温和地笑笑,“你没有听他提起我吗?他给了我令牌,所以我可以在皇宫里随意走动。”   “你刚刚说你叫……”   “沈干夕。织凤楼的沈干夕。”   “啊,我知道你。”赵瑜媛恍然,“你是哥哥的朋友,可你——你为何会在这里?”   “当然是来找你的。”沈干夕笑着解释,“修偃听说你独自跑走了,可他正事还未做完,就叫我过来找你了。”   “哼,我的事就不是正事吗。”赵瑜媛小声嘟囔了一句,看了看沈干夕,命令道,“那你蹲下来。”   “嗯?”沈干夕一怔。   “本公主才不要自己走那么远的路,当然是让你背我回去了。快蹲下来。”赵瑜媛往下挥了挥手。   “好,我背你回去。”沈干夕眼中露出几分无奈,但还是听话地背过身,蹲在赵瑜媛面前,“上来吧。”   ——————————————————   太阳已向西沉去,远处云层似染了胭脂,庭院里的树叶和百花,也抹上了浅浅的醉色。赵瑜媛伏在沈干夕背上,身子随着他的脚步一起一伏,一路安静的她忽然开口:“对了,你和哥哥关系好,那你知不知道,阿雪去了哪里?”   “阿雪?”沈干夕想了想,“我没听过这个名字,是你的朋友吗?”   “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有一天我醒来,她就不在了。”赵瑜媛将头靠在沈干夕肩上,觉得鼻子发酸,“我去问哥哥,他说阿雪回家了。可是我不信,阿雪她,不可能一句话都不告诉我就走了。”   “也许,是她家里出了急事,来不及向你道别呢?”沈干夕试探着开口。   “干夕哥哥,我虽然年纪小,可我都明白的。”赵瑜媛轻轻摇了摇头,“我大概,再也见不到阿雪了。”   沈干夕不由得沉默下来。他知道皇宫是什么,他知道那个叫阿雪的宫女,几乎不可能还活着。一时间,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半晌,沈干夕才再次开口:“公主,想不想听江湖里的故事?我敢保证,我说的故事,就连你哥哥都不知道。”   “好啊!”赵瑜媛的眼睛亮了亮,“不过,今天有些晚了,你明天还在吗?”顿了顿,她又轻声说,“还有,我叫赵瑜媛,不要叫我公主。”   “好,瑜媛。”沈干夕笑了笑,“我要在宫里住五天,一定能找到机会,让你大饱耳福。”   ——————————————————   接下来五天,赵瑜媛每天都要去找沈干夕。沈干夕不像宫女太监那样拘谨,陪着赵瑜媛满院子跑,两个人踩进池塘里抓鱼,爬到树上摘花,赵瑜媛甚至让沈干夕带着她,坐在东华宫房顶上赏风景、吃点心。   “晚霞好漂亮啊!干夕哥哥,你的轻功这么厉害,你是不是比哥哥还要厉害?”坐在屋脊上,傍晚的风惬意又清爽,赵瑜媛兴奋地望向沈干夕,满眼都是崇拜的小星星。   “哈哈,那是自然。他成天在皇宫里,就这一亩三分地,而我在江湖里,山河绵延无尽,我不仅武功更厉害,见识也比他多。”沈干夕挑眉笑道,手却始终紧紧握着赵瑜媛的手腕,以防她坐得不稳,从屋顶上摔落。   “果真如此。”赵瑜媛点点头道,“你讲的那些故事,我以前……”   “瑜媛,别听他胡说!”赵瑜媛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低头看去,赵修偃正站在院子里,双手叉腰,仰头看向屋顶上的二人。   “哥哥!”赵瑜媛看见赵修偃,开心地向他挥手,沈干夕连忙抓牢她:“抓紧我,我带你下去。”   刚落到地面,赵瑜媛就飞快地向赵修偃跑去,扑到他怀里撒娇:“哥哥,你好久没来找我了!”   “这几天你是玩疯了。”赵修偃拍了拍赵瑜媛,语气又是无奈又是宠爱,“哥哥今日无事,所以过来陪你。”然后他抬起头,眯起眼睛看向沈干夕,“干夕,你不要对我妹妹乱说,什么时候你武功比我厉害,见识比我多?”   “你在宫里闷了三个月,此时与我一较高下,并非明智之举。”沈干夕嘿然一笑道,“当然,就算平时,你也打不赢我。”   “你——!唉,算了,看在你这些天代我陪瑜媛的份上,不跟你计较。”赵修偃妥协地挥了挥手,一边重重叹息,“不过,这丫头被我惯坏了,任性顽劣,辛苦你了。”   “哥哥!”赵瑜媛不满地捶了赵修偃一下,脸上飞起一抹羞赧。   “没有,我觉得挺开心。”沈干夕笑着摇了摇头,“瑜媛既是你的亲妹妹,在我心里,就和我的亲妹妹一样。”   “总感觉皇家的便宜,都被你占尽了。”赵修偃嘟囔道,一手拉着赵瑜媛,一手招呼沈干夕,“明天你就走了,一起吃顿晚饭吧,我吩咐了御膳房,有你爱吃的莲花露。”   “哦?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沈干夕走到赵修偃另一侧,三人一并向前走去,然而此时,赵瑜媛心底,却正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弥漫开来——他说,她像他的亲妹妹一样,可她心里,却不觉得开心。   她还不明白这份感情是什么,但他和哥哥是不同的——她不想成为他的“妹妹”。   作者有话说:   虽然确实没花多少笔墨来写,但串一串背景也能发现,公主真的太惨了…… 第44章 、番外&恩情   俞州, 松亭郡。   织凤楼第二任楼主,沈东城,正坐在飞春阁雅间内饮酒, 同坐除孙长老之外, 还有飞春阁的两个花娘。   “那沈楼主, 就这样说定了,定金稍后给您取来,待锦衣完工, 我们会再付余下银两。”一个身着深红绢衣的花娘曼声开口。   “好, 和朱娘谈生意,一直都如此爽快!”沈东城一口应道,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飞春阁在朱娘治下, 这些年是越发繁荣了。”谈妥生意, 沈东城心中放松不少。   “这可要多谢沈楼主一直以来的照顾。”朱娘掩唇轻笑, 问道,“沈楼主今日, 也不打算在此留宿么?”   “谢过朱娘美意,但天色尚早,喝完这壶酒,就向朱娘告辞了。”沈东城摇摇头, 玩笑道,“在下并无他意,只是如果身上脂粉味太重,怕是拙妻要呷上一缸酸醋了。”   “您真是爱开玩笑。”朱娘笑着伸出手, 又为沈东城和孙长老各自斟了一杯酒, “既然如此, 您可千万尽兴而归。不是朱娘自夸,飞春阁的忘君酒,虽然不比竹醉酒,但也是世间少有的美酒佳酿了。”   “那是自然,朱娘若不介意,在下其实打算带两坛回织凤楼,让楼中弟子也尝一尝这忘忧忘情之酒。”   “当然,有生意可做,哪有和银子过不去的道理?”朱娘眉眼俱弯,巧笑嫣然,吩咐侍立在一旁的婢女,“快去给沈楼主拿几坛忘君酒来。”   ——————————————————   酒席结束,沈东城与朱娘道别,离开飞春阁。弟子牵马跟在身后,沈东城随意向前走去。   上次来俞州,还是六年之前,也并非这样的深秋时节,仿佛到处都透着萧瑟的冷意。一眨眼,干夕也五岁了,时间过得真快啊,阿静……沈东城默默念着亡妻的名字,忽然听见旁边一条小巷里传来了咒骂声。   “不是我偷的,就不是我偷的!”说话的是一个只有五六岁大小的孩子,他衣衫褶皱肮脏,跌坐在冰凉的石砖上,却一脸倔强,仰起头,不服气地反驳。   “不是你?那这东西为何在你房间里?”一个小厮挥动右手,手里似乎握着一个钱袋,“你倒是给老子解释解释?”   说完,他满脸轻蔑地往那个小男孩身上吐了口口水   “那,那柴房,大家都能去!”小男孩极力争辩,但他毕竟年幼,心里又着急气愤,更是难以解释清楚,“跟我没关系!我没见过,不是我偷的!”   “你个小兔崽子,还想狡辩到什么时候?”那小厮似乎渐渐失去耐心,不想再纠缠,直接抬起右腿,就去踢那个小男孩,“看来今天不打断你一条腿,你是不肯承认了!”   小男孩早已吓得脸色发白,却无处可逃,只好本能地抬起双臂,护在身前。不过,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传来,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在巷子一端响起:“这位兄台,请脚下留情。”   沈东城的声音并不大,也没有咄咄逼人的狠戾,然而那小厮听了,却下意识地一阵心悸,赶忙收住了脚。   “这位大人,”那小厮不知沈东城身份,但看衣着气度,也知道是他惹不起的人物,便躬下腰堆笑道,“这小……孩子不懂事,手脚不干净,小的只想略施惩罚,惊扰大人了。”   “嗯。”沈东城应了一声,转头望向那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也正抬头向他看来,双眼不知是因为委屈还是恐惧,蓄满了泪水,然而他却紧紧咬着嘴唇,硬是没流下一滴眼泪。   沈东城不禁好奇心起,上前两步,蹲在小男孩面前,温声开口:“你住在这里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小男孩怔了一下,继而却垂下眼,“我住在飞春阁,我,我没有名字,他们……他们都叫我小子。”   沈东城顿了顿,还未开口,那个小男孩突然探身,紧紧抓住了沈东城的衣袖。沈东城的手略微一动,但他什么都没做,目光安静地听小男孩急切地说:“我真的没有偷东西,我,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没有……”   “我知道了。”沈东城柔声打断他,看着他眸子里的盈盈泪光,伸出手摸了摸他脏兮兮的头顶,“我相信你。”   小男孩十分震惊,他怔怔地看着沈东城,甚至忘了该说句感谢的话。一旁的小厮也一脸惊讶:“这……”   “去和你们朱娘说声,这个孩子,被织凤楼带走了。”沈东城却直接拉着小男孩的手站了起来,“不过,看他衣衫容貌,你们应该不会在乎这个孩子吧。”   “是……是,沈楼主。”那小厮这才知道面前之人的身份,他不敢多言,弯着腰,看着地上一大一小两双靴子,慢慢消失在了视线里。   ——————————————————   孙长老看见沈东城领着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回来,虽然有些惊讶,但并未多问。沈东城也没有解释,带小男孩去洗了澡,换了新衣,最后带他去了酒楼。饭桌上,沈东城问起他的身世。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小男孩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我从小只有娘亲,可是后来娘病了,每天咳嗽,我们也吃不饱,她带着我,走了很远才到飞春阁。后来,后来,她就去世了。”   “原来是这样。”沈东城点点头,又问,“那,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我想……”小男孩转转眼珠,目光渐而流露出期待的光亮,“我想变得更厉害,这样,就不会再有人看不起我,说我偷他们的东西了。”   “哦?”沈东城饶有兴趣地眯起眼,“变得更强大,就只是为了不被人瞧不起吗?”   “嗯……”小男孩又想了想,语气染上兴奋,“我还可以帮助那些受欺负的人,就像伯伯您帮助我一样!”   “哈哈,你年纪虽小,想法却不简单。”沈东城笑了几声,竟开口发出邀请,“想不想随我去织凤楼?男孩子在飞春阁,既不能做管事,更学不到武艺,织凤楼虽然不比南青剑派,但保护自己,保护他人的力量,织凤楼都能给你。对了,我有一个儿子,和你差不多年纪,说不定,你们能成为朋友。”   “我,我真的能去吗?”小男孩满脸惊讶。   “当然。”沈东城温厚地笑笑,“既然你想变得强大,正好,有个十分贴切的名字,你以后,就叫凌恒吧。”   “凌恒,凌恒……”小男孩喃喃念着这两个字,心中漫起从未体会过的温暖,“谢谢您,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   沈东城带凌恒回到织凤楼时,沈干夕正在后院小亭里,和白长老一起下棋。不过,与其说是一起下棋,不如说,白长老正在教他棋术。   “干夕。”沈东城远远唤道,带着凌恒,向小亭大步走来。沈干夕听见父亲的喊声,急忙放下手中棋子,匆匆迎着沈东城跑去。白长老紧跟在沈干夕身后,双手护在他身侧,似乎怕他跑得太急,会不小心跌倒。   “爹爹。”沈干夕稚嫩地叫着沈东城,张开双臂扑进他怀里。沈东城蹲下身子,摸了摸他头顶,将他拉到凌恒面前,“干夕,这是你的新朋友,他叫凌恒,你们以后就一起读书习武了。他第一次来织凤楼,你带他去楼里熟悉一下吧。”   “啊。”沈干夕眼睛一亮,十分好奇地打量着凌恒。他比凌恒略矮一些,因此凌恒不得不微微低头看向他。两个小孩子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沈干夕咧开嘴笑了,他向凌恒伸出手,“凌恒,你的名字,我猜一定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意思。织凤楼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我带你去看吧?”   “好。”凌恒听不懂那句诗的意思,只好先将它默默记在心里。他伸手与沈干夕相握,沈干夕笑得很开心,拉着他走了。   一路上,沈干夕兴致盎然地向凌恒介绍各处庭院和楼宇,不时有楼中弟子经过,向沈干夕躬身问好,沈干夕便停住话头,笑眯眯地回应。两人逛了大半个院子,秋日西斜,云霞流丹,沈干夕觉得有些累了,就带凌恒到一处廊下小坐。   很快有侍女端来茶水糕点,沈干夕一手拿起桂花糕咬了一口,一手拿起另一块,递给凌恒:“别客气,织凤楼有许多好吃的,不过,反正你以后一直都在,倒是不用着急。”   “那个……”凌恒接过桂花糕,有些犹豫地开口,“我能不能问一下,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啊?”   “当然。”沈干夕又咬了一口桂花糕,他个子矮,坐在廊下,双脚够不到地面,就在空中摇来摇去,“我的名字,是‘朝干夕惕’中间两个字,不过,我不太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他蹙起了小小的眉头,“爹爹说,等我长大,就会明白了。”   “唔,是这样。”凌恒点点头,但他也不明白,只好依然默默记在了心里。   “你不用这么拘谨。”许是看出凌恒的不自然,沈干夕又笑着说,“这里大家都很好,你就当作是自己的家吧。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凌恒怔了怔,看着沈干夕清澈的双眼,反射着秋日温暖的夕光。心中又有细密的温度蔓延开来,他郑重地点头,仿佛承诺:“好,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注19:沈东城:取自晏几道《玉楼春》 雕鞍好为莺花住。占取东城南陌路。……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身莫负。和之前出场沈南陌是兄弟。   ---------   朱娘得知一个小男孩被沈东成带走之后:“一个男人而已,沈楼主既要,送他就是了。不值钱的东西,不用事事都来汇报。”   来禀报的侍女说:“……是个小男孩,不是男人。”   朱娘懒洋洋地一抬眼:“早晚也要变成男人。” 第45章   万籁噤声, 烛火如冥,十厢楼中,舒泠伏身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面容苍白而静默。在她身前不远, 萧麟趾端坐上首, 神色沉郁地望着地上的暗灰色身影,目光毫无温度。   大殿两侧,还立着兔罝、卷耳, 以及几日前才回来的葛覃。但此时此刻, 没有一个人敢为舒泠说情,甚至没有一个人, 敢发出半点响声。   “你真是……”终于,萧麟趾冰冷的声音响起, 打破一室的死寂, “太令我失望了。”   “请义父责罚。”舒泠只稍微顿了一顿, 便再次重复这一句话。她的声音没有恐惧,平静得不像是有血有肉的人类。   “你……”萧麟趾却有些犹豫, 他知道此次刺杀沈干夕失败,绝不是因为舒泠武功不够高,而是她并未使出全力。按赤月组织的规矩,她不可能逃过一死, 然而,他却不想就这样将她定下死罪——   她毕竟是他手里,最快的一把刀。   静了静,萧麟趾再度开口, 做出最后的决定:“将她押入死牢, 择日再行发落。”   “是。”两侧有人上前, 将舒泠带下。舒泠没有说一句话,没有求饶,也没有谢过萧麟趾暂时留她一命,依旧沉默着,从侧门离开了。   舒泠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远处,萧麟趾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大殿。葛覃、兔罝和卷耳仍然沉默地垂首站立,无人发出声响,萧麟趾冷冷扫视过三人,最后将目光落在葛覃身上。   但最后,他什么都没有说。   “都下去吧。”他从椅子上起身,不再看任何人,径自转入了后堂。   大殿里再次寂无人声,葛覃、兔罝和卷耳这才各自直起身子退出。踏出殿门,三个人都觉得眼中的世界一下子明亮起来,仿佛一瞬间离开地狱,回到了人间。   “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舒泠姐要血溅十厢楼了。”卷耳毕竟年少,阅历尚浅,一踏出殿门就长长呼了口气,似有种死而复生之感。   “是啊,我正觉奇怪,为何义父竟没下令杀她?”兔罝凝起修长的眉毛,疑惑道,“我看舒泠那样子,是不会反抗的。”   “舒泠姐比咱们都厉害,义父当然舍不得杀她。”说起舒泠的武功,卷耳满眼钦佩和羡慕。从橘井坛回来,他以舒泠为目标,苦练了大半年,却依然无法望其项背。   “这可不见得。”兔罝挑了挑眉毛,轻哼一声,嘴角勾出一抹笑,“她如此厉害,为何却杀不了沈干夕?葛覃大哥,你说是不是?”最后几个字,他是侧过头对葛覃说的。   “我先回去了。”葛覃却面无表情道,迈开步子,越过兔罝和卷耳,很快走远了。   “葛覃大哥这是……怎么了?”卷耳和兔罝不由得面面相觑。   “谁知道,算了,不说了。”兔罝耸耸肩膀,似乎也对舒泠失去了兴致。他一手遮住阳光,抬头看着蓝天,轻声叹道,“唉,仔细想想,我已经好久没下山了,只怕最近义父心情不好,我不如去找些任务来做吧。”   “啊,那我也要去,兔罝哥,你带我一起去吧……”   ——————————————————   地牢低矮阴暗,墙壁生满青苔,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地牢一共三层,死牢是最深一层,牢房长宽不足一丈,只有一方小窗和一扇铁门,四面皆是石墙。房间里除了凌乱铺在地上的稻草,和一个用来盛放排泄物的木桶之外,再无其他。   舒泠坐在稻草堆上,盘起双腿,双目闭阖,静静调息。   门外响起脚步声,随即,铁门下方一扇小门被打开,一个冰冷的馒头和一盘色泽黯淡,看不出是什么的菜被送进来,这之后,小门便迅速地关上了。   吃饭的时辰到了。   舒泠睁开眼睛,走到门旁,端着今日饭食坐回稻草上,面无表情地咀嚼起来。   她已经不记得这是她在死牢中度过的第几天,但大概已过去很久,久到她的内伤已完全康复,久到她快要记不起沈干夕那温和又伤感的目光,久到她有时会觉得,是不是义父已经忘了她。   终于吃完这些难以下咽的食物,舒泠将碟子放到墙角,继续坐在稻草上闭目调息。青寂刀已被收走,没有任何人来探望她,牢房里无所事事,于是她只好每日静修内功,所幸,萧麟趾并未封住她的内力。   舒泠的四肢皆以铁链牢牢拴着,铁链另一端,死死固定在石墙里。这些铁链让她可以在牢房内走动,却无法踏出牢房一步。   不过,她从未想过要逃。   她始终不解,为何她那时无法杀死沈干夕,然而无论如何,任务失败,都是她的错。她不敢奢求义父原谅,只希望义父能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不会再犹豫。   无论她要杀的人是谁,是沈干夕,或是任何人。   ——————————————————   仿佛神明听见了她的祈求,几日后,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然而接下来却不是日复一日的残羹冷炙,而是沉重又嘈杂的铁链声响,随即,厚重的铁门被人推开。   舒泠一时没能回过神,她从地上站起,怔怔看向面前的人,只觉得她安静得近乎麻木的心脏,终于开始缓缓跳动。   “葛……覃?”她试探着开口,太久没有说话,她的喉咙有一种奇怪的不协调感。   “义父叫我来,带你去见他。”葛覃平静地说,他身后有几人上前,为舒泠解开束缚的铁链。   舒泠下意识地点点头,身子却没有动,任凭那些人将铁链从她身上取下。她始终瞬也不瞬地盯着葛覃,似乎生怕多眨了一下眼,就会发现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场梦境。   葛覃也一直牢牢注视着舒泠。他没有说话,唯有烛火散落在他眼底,燃起了水色的光。   她实在瘦了太多,也憔悴了太多。   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他不能为她说情,不能来看望她。什么都不做,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铁链叮铛落在地上,葛覃依旧平静地开口:“走吧,先带你去更衣。”   他转身离开牢房,舒泠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太久没有离开这个狭小晦暗的空间,她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外面的世界。   沐浴更衣后,葛覃带着她,一路走到十厢楼大殿。   空阔的大殿里只有两个人,一人是端坐在正中高椅上的萧麟趾,还有一人,是一个胡须浓密,头发蓬松凌乱,身背一把宽刃大刀的中年大叔。   “义父,我将舒泠带来了。”葛覃走上前,向萧麟趾行礼。   “好。”萧麟趾低沉的声音响起,挥手让葛覃退至一侧,然后将目光集中在舒泠身上。   “义父。”舒泠单膝跪下,低头看着地面。刚才那一路,葛覃一句话都没说,她也一句话都没说,因此她的喉咙仍然有种不适感。   萧麟趾又端详了舒泠片刻,才缓缓开口:“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如能将功补过,之前的事,我就不再计较,如何?”   “……是。”   不得不说,舒泠十分意外。她在死牢住了几十天,已经不敢奢望还能离开,可是,如今她不仅安然跪在萧麟趾面前,甚至,她居然,真的得到了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萧麟趾微微皱眉,又将目光转向另外二人:“螽斯,葛覃,要做的事情你们都已知道了,先下去吧。”   “哎?萧大哥,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您就让我去干这个,这个声东击西?”萧麟趾话音才落,螽斯就不满地抱怨起来,“声东这部分,让葛覃他们去干就够了嘛,我好歹是十杀手武功排位第一,能不能参与到击西里头去?”   “不能。”萧麟趾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语气却似有无奈,“此次行动,由舒泠出刀。”   “哦……舒泠的话,那当我没说。”螽斯挠挠头,看了仍跪在地上的舒泠一眼,又问,“可我看她,似乎需要休息,她跟我俩一起走吗?”   “是,你们一起走,到陵州,再与樛木会合。”萧麟趾将目光重新转向舒泠,“时间尚有余地,但不算宽裕,舒泠,我给你十天休养,够吗?”   “够了。”舒泠平声应道。   “好,你们就十日之后出发。你们两人回去吧,舒泠留下。”   “是。”螽斯和葛覃一齐告退。   萧麟趾看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殿外,继而从身后取出一个长形物事,一抬手,扔到舒泠身前:“你的刀。”   舒泠的身子僵了僵,伸出手去,轻轻将青寂刀拿起。时间真的过了很久,就连它的纹路和质感,都变得如此陌生。   然而,未等她细细摩挲,萧麟趾肃重的声音,又再次响起:“这一次,你们要去的地方是皇宫,螽斯、葛覃和樛木负责引开皇宫侍卫,制造混乱,而你——我要你,去杀一个人。”   舒泠心里不由得一跳。皇宫?义父要她杀的人,是谁?   “这个人,”萧麟趾随即给出了答案,“是当朝太子,赵修偃。”   太子?舒泠更是一怔,这一瞬间,无数思绪掠进她脑中。在她的印象里,赤月组织杀人无数,却一直是做江湖生意。皇城,太子……赤月组织,要参与权位斗争吗?此次任务,恐怕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凶险——难怪,义父要叫回螽斯,难怪,她能够从死牢中离开——   “怎么,做不到吗?”萧麟趾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舒泠的思绪。   “没有。”舒泠连忙垂首,“是,义父。”   杀了太子,这是她唯一的选择。   作者有话说:   这次接到任务,舒泠开始思考了,她变了(手动狗头)   以后就不用“容疏华”,用他本名“赵修偃”了~ 第46章   二十五日后, 陵州,王都。   “皇宫地图,都记清楚了吧?”樛木环视一周, 见几个人都点点头, 又说道, “皇宫地形,只有葛覃亲自走过,最为熟悉, 行动当日, 就由你来带路,如何?”   “好。”葛覃点点头。   “等到皇宫内部, 就分头行动。”樛木手指轻叩地图,沉吟道, “虽说, 此次我们行声东击西之计, 但谨慎为上,我打算来一次计中计, 你们觉得如何?”   “这算来算去的花样啊,我最搞不明白,你们商量好了,告诉我如何做就成。”螽斯大咧咧地坐在床边, 仰头喝了一口手中的酒。   樛木看着螽斯,无奈地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另外二人。   葛覃沉吟片刻,抬眉向樛木求证:“你想再用一个声东击西?”   “不错。”终于有人理解他言下之意, 樛木顿感欣慰, “此计不仅声东击西, 更是调虎离山。目标在东华宫,那我们,不妨去这里……和这里。”   他的手指落在平成王所住文肃宫上,然后慢慢向中央移动,最后,停在了寿干宫。   皇帝的寝宫。   葛覃双眉蹙起,视线在文肃宫、寿干宫和东华宫之间逡巡:“你应该记得雇主是谁,我们不如先去寿干宫。文肃宫与东华宫距离较远,能给舒泠腾出更多时间。”   “我当然没忘。”樛木却摇摇头,“可你认为,平成王出事,太子会管?”   葛覃一怔,目色暗下几分:“的确,就依你之计吧。”   ——————————————————   “失火了!失火了!快去文肃宫救火!”   “人都救出来了吗?王爷呢?”   “王爷福泽深厚,自然未受波及,但正殿失了火,怕是不妙啊!”   火光烧红了半个夜空,文肃宫内热浪滚滚,火苗宛如赤红的蛇,缠绕着树枝,向天空直窜而去。侍卫手里的水一轮接一轮地向火焰泼去,熊熊烈火夹杂着滚滚烟气,更加令人睁不开眼。   “好端端地,为何会起火!”“当”的一声脆响,赵修远已经摔了第八个杯子,“若非本王有所警觉,早被困在火里了!”他气急败坏地踱着步子,俯视着吓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的一排侍卫,“一群没用的东西,再去查!一定是有人要害本王!”   “是,是。”那些侍卫赶紧弓着腰,退出屋子。这火的确生得蹊跷,然而,要说这宫里头最想除掉平成王的人,恐怕就是太子了。可调查太子……几个人心里俱是同样的想法——宁可被平成王砍掉脑袋,也绝对不能惹怒太子。   “都滚下去,查不清楚,不要出现在本王面前!”赵修远又摔碎了第九个杯子,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屋子安静以后,他独自平稳了一下呼吸,走到窗边,远远地望着西方赤色的天空——   然后,他的嘴角,慢慢浮起了一个若有若无,没有温度的笑意。   纵使相隔几重宫阙,那灼人的烈火,却依旧一路烧进了他眼底。   ——————————————————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赵修偃就接到了文肃宫失火的消息。   “奇怪。”听完心腹太监禀报,赵修偃的眉头深深皱起,脑中却有某些不寻常的念头闪过,“听你所述,显然是有人刻意纵火。然而此事,确与本王无关。你再去仔细查查,有何异常,及时向本王禀报。”   “是,小的这就去查。”那个太监躬身退去,赵修偃则起身踱到窗边。室内空无一人,远处的天空,似乎隐隐染着火色。   他在窗口驻足远望,眉宇却越结越深。   “殿下。”房梁上响起一个清平的声音,“需要我去查查吗?”   “不用。”赵修偃冷冷开口,抬手将窗户关上,“只是失火而已,静观其变吧。”   他正要走回桌前,继续刚才未完成的奏疏,门外忽然响起了匆忙的脚步声。   “殿下,殿下,不好了!”门外的喊声令赵修偃一阵心烦,他猛地一推手,将大门拂开,门外太监被突然迎面而来的掌风撞了个趔趄,扑通一下坐到地上,但一声惊呼还未出口,眼光扫到赵修偃阴沉的脸色,慌忙爬起来,跪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禀报:“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不是有意冲撞殿下,只是,只是,寿干宫出事了,据说,有好几个刺客……”   “刺客?”赵修偃眉心一顿,语气森冷,“抓到了吗?”   “没,还没有。”那个太监吓得不敢抬头,“陛下,陛下受了些惊吓,但未受伤。禁卫军已经赶去,正在搜索那几个刺客……”   “文肃宫现在如何?”赵修偃又问。   “还,还在救火……”那太监答道,“但平成王听说刺客一事,就派了些人,过去帮忙搜捕了……”   “哦?”赵修偃走到门边,一言不发地俯视了那个太监片刻。那太监听脚步声走近,却不闻头顶传来问话,不知这位喜怒无常的太子究竟在打什么主意,脊背上不禁冒出一层又一层冷汗。   短短半炷香的功夫似乎永无止尽,就在那太监身子发软,近乎晕厥时,赵修偃冷漠的声音如同天籁般响起:“你还有其他事要说吗?”   “没……没了……”   又静了一静,头顶上再次传来赵修偃低沉的声音:“滚。”   “是,是,小的告退。”那太监也顾不得什么腿软脚软了,终于得了赦令,他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迅速退到了院外。   屋子四周再次寂静下来,远处的喧闹和火光,仿佛另一个世界。然而,赵修偃的眉心,却始终没有稍稍纾解。   “殿下。”又静了稍许,房梁上再次传来先前那个清平的声音,“是否需要我……”   “不用。”赵修偃有些不耐地打断他,冷声吩咐,“白华,你、崇丘和由仪,今晚一步也不要离开本王身侧。”   “……是。”白华虽有不解,但依旧不敢违抗赵修偃的命令。   “大火,刺客,三个月了……”赵修偃喃喃自语,他双眉紧锁,目光如晦,凝视着西方,似是想努力看清这座暗夜里的皇宫,“声东击西,刺杀皇帝吗?可我,偏不相信,我偏不上当……”   说完,他猛地转身,拿起佩剑,又转身大步迈出屋子,毫不迟疑地走进了夜色中。   ——————————————————   景宫西侧,火势滔天,浓烟滚滚。居中的寿干宫灯火通明,数百人奔走忙碌,四处搜寻,而东侧一排宫殿,则在夜色里安静地沉默。   舒泠轻轻跃上墙头,借树荫掩盖,沿事先计划好的路线向皇宫深处摸去。火光和噪声是事情如期发展的讯号,她又在墙下屏气潜伏了稍许,给出足够时间,让宫中守卫尽可能移向中、西两处,然后才戴好面罩,悄然向东。她身手轻盈敏捷,一路未被察觉,不多时,太子所居东华宫,就已经在她眼前了。   舒泠停在树荫里,观察着东华宫内的动静。东华宫正殿门窗紧闭,室内灯烛幽亮,不远处的大火和刺客,似乎没有波及东华宫分毫。此处侍卫,不知是否已前去寿干宫救驾,东华宫殿内有些不甚清晰的呼吸声,然而宫殿四周,除了一队侍卫守门,和寥寥数个候在院外的宫女太监,便再无他人。映衬着远处的喧闹声,这里显得更加安静。   不知怎地,舒泠的心里却觉得有些异样。   这不是一个刺杀的好时机。   她说不上具体哪里不对,似乎只是一个杀手的本能。如果此番她独自前来,她大可等上几天再动手,可是,这一次,她不能等。   她要杀之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声东击西的策略已经奏效,今晚东华宫守卫,将是最为薄弱的一天,一切只待她出刀,刺破太子的咽喉——   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舒泠凝定心神,握紧腰侧长刀。无妨,即使太子有所防备,正面对敌,这世界上,也不会有任何人是她的对手,她只需在得手之后,想办法逃脱侍卫纠缠,逃离皇宫即可。   这对她来说,亦非难事。   思绪至此,舒泠轻盈一跃,悄无声息地落至正殿房脊上。她伏着身子,扫视四周,门外侍卫一动未动,地面烛影分明,正殿右后方的窗户敞开着,烛光从窗口流泻而出,照亮了青砖朱栏。   她只有一个方向可以选择。   舒泠深深吸了口气,身形一动,从房脊跃下。然而,双脚尚未落地,她的心里,便突然一凉——   数不清的弓弦声,利箭破空声,从四面八方同时间骤然响起,炸破方才那不寻常的静谧。正殿侧殿门窗大开,露出数十架机弩,黝黑箭簇反射着萧杀寒光激射而出,射向宫院中,唯一的敌人。   毫无怜悯,毫不迟疑。   她无法躲开,她根本无处躲避,数百支利箭,如同倾盆密雨,将她四面环围。青寂刀出鞘只是她最本能的反应,这一瞬间,只有本能令她举起手中长刀,竭尽全力护住周身,将漫天飞虫般的箭雨一一挡下——   而她脑中,一片空无。   不知死,不知生。 第47章   半盏茶的时间, 仿佛只有一瞬,又仿佛千秋般漫长。   这是自十五年前,舒泠第一次握刀以来, 她出刀速度的顶峰。   没有人能数清舒泠究竟挡下了多少支箭, 亦没有人能看清青寂刀的速度, 那一团青色冷光仿佛幽冥火焰,所烧之处,众生皆惧, 木叶成枯。   当一万支利箭全部射出, 东华宫再次安静下来,几乎所有人, 都震惊而恐惧地望向院落当中,那个仍旧挺立的黑色身影。换成任何人, 恐怕都早已死了无数回, 然而她却依旧如墨色雕塑般稳稳站立。她的面罩已经散落, 削瘦的脸颊苍白而平静,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青寂刀横在她胸前, 逼人的锋利和清寒,似乎没有消减分毫,那丛火焰沉在她瞳底,有如冥府妖鬼, 令神佛都不敢近身。   ——几乎所有人。   就在满院皆静,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时,东华宫正殿深处,却响起了一个镇静而冰冷的声音。   “好, 很好。”一下一下, 不急不缓的鼓掌声, 伴随着冷定话音,突兀地回响在空阔的宫院中,“舒姑娘果真是天下最快的刀,本王从不轻敌,却依旧,是小瞧了你。”   冰凉的声音透进舒泠耳中,她这才惊醒般微微一动,抬眼向正殿望去。明灭烛光里,一个锦衣华服的身影缓缓走出,在廊下站定,毫无惧色地迎上舒泠的视线。   舒泠怔住了。   她的脸上渐渐露出意外和惊讶,随即身子却突然一顿——那一万支利箭,终究令她受了伤。她喉间颤动,些许猩红的鲜血从口中滴落,染着青色刀光落在地上,仿佛地狱之花,在夜色里绽放。   “你……你是太子?”舒泠嗓音沙哑,鲜血抹上她双唇,更衬得她如同鬼魅。   “不错,我是太子。”赵修偃目光如雪,暗影在烛火里飘摇,“你终于也来杀我了。”   舒泠没有回应,却下意识垂了眼睫。   “我早该除掉你。”赵修偃语气冷然,“在你对他出刀之前,在明州,第二次遇见你的时候——我就该除掉你。”   舒泠微微一僵,却依旧沉默,不发一言。   似乎早已习惯她的寡言,赵修偃静了一静,便继续开口,声线冷峻如一:“你以为那时,我们都察觉不到你的意图吗?你几次下毒,他都知道,却依然一再给你机会。舒姑娘,你说,他是不是真的傻?”   她知道赵修偃在说什么,手腕不由得一抖,将青寂刀抬高几寸,仿佛唯有这无坚不摧的利刃,才能够斩去她心底不知来由的慌乱。   如同那日,她看见他眼中的星影——她绝不能,再犯同样的错。   “呵……”然而,赵修偃看见舒泠的动作,却将嘴角微微勾了起来,“舒姑娘,你们的计策非常好,就连本王,也不敢肯定你们的真正用意。然而你们的失败,是错认了本王为人。本王不会调动一个侍卫,去保护父皇,修远,任何人。这皇宫里,本王唯一要保护的,只有本王自己。”   说到此处,他微微停顿,噙着冰冷笑意,一双墨色瞳孔似乎愈加幽凉,“你以为,皇宫是什么地方?本王不会像他一样天真,你以为,本王会一时心慈,放你走吗?”   他收起嘴角弧度,冷冷注视着几丈之外的舒泠,缓缓吐出了一个字——   “杀。”   ——————————————————   纵然畏惧于舒泠方才展现出的惊人武功,但没有一个侍卫,敢违抗赵修偃的命令。与其受到太子惩罚,还不如死在那把快刀之下,至少,能得一个痛快。   数百名禁军从东华宫暗处涌出,手持长刀,向舒泠刺去。舒泠眸色又沉了几分,脚步却丝毫不乱,右脚向后一错,手腕猛然发力,青寂刀快如闪电,一刀划破右侧一人咽喉。她脚下不停,刀势不减,青色幽光几个起落,又有三人瞬时葬身刀下。   赵修偃远远看着舒泠和接二连三倒下的禁军,目光里暗色越来越深。他早就知道舒泠是天下最快的刀,是当今江湖,武功最高之人,可他没料到,禁军精锐在她面前仿佛一群蚂蚁,竟如此不堪一击。   他更没料到,即使她已经受了内伤,他却依然,只能勉强分辨出那青光的踪迹。   一瞬,一刀,一命。   这才是真正,杀人的刀法。   “白华,崇丘。”赵修偃突然开口唤道。   “殿下,我们明白。”廊角暗影里,传来白华的声音。   “好。”赵修偃不再多说,又将注意力集中在舒泠身上。短短片刻,舒泠已杀了将近半数禁军,然而——   他看得出,她的刀,慢了。   刀刃的力量和精准,也减弱了。   赵修偃忍不住笑了,嘴角微扬,更衬得他眼底冰寒如霜。又如何?就算她刀法如神,足够以一敌百,又如何?   他有一千人,一万人,只要他想,她就必须死!   ——————————————————   风声萧瑟,腥气弥漫,暗沉的夜空,仿佛也染透血红之色。   战斗还未结束,舒泠便知道,她又输了。   面前这些禁军不算什么,他们的动作在她眼里,就像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迟缓。刚才那一万支利箭也不算什么,就算她为此消耗掉大半体力,也受了内伤,她仍然有十分的把握取胜。   然而,她却无法再心无杂念,只为杀人而出刀了。   为什么那个容疏华,那个不务正业,聒噪恼人,没一点正经模样的富家公子,竟然是——太子?   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昔日场景,云锦花船上的明灯烛火,月夜清歌;竹醉山庄里的亭台院落,修竹银花;泯江风雨中的惊涛骇浪,电闪雷鸣——如果,如果,赵修偃死在她刀下,他——他会伤心吧,他会,恨她吗?   她忽然觉得害怕。   握刀的手已不再如最初那样沉稳有力,内伤牵动着全身肌肉隐隐作痛,她的动作早已失去轻盈,只仿佛机械一般地砍杀。面前的敌人,只有十个了,不到十个了……   数百人的鲜血,已将东华宫石砖,染成触目惊心的赤色。浓郁的血腥气逐渐飘散开来,渗入每一寸叶脉,每一方砖瓦。最后一个禁军也倒下了,舒泠将刀从那人胸前抽出,转身,移步,发力,动作一气呵成,整个人化作一道青光,向仍站在廊下光亮中的赵修偃飞刺了出去。   这已是她,最后的力气了。   她知道,她大概活不成了。唯一的生机,是用这最后一点力气,逃离皇宫——可是,义父不会再给她第二次机会了。   可除了苍目山……她还能,去什么地方呢?   赵修偃离她,不过转瞬距离,但此时,他却依然负手而立,目光沉寒,毫无动作。舒泠不禁心生疑惑,为何,他竟似乎丝毫不将她的刀放在眼里?   然而这疑惑,只有一瞬。   下一瞬,前方和左右两侧,同时爆发出巨大的压迫和杀意,树叶和屋瓦轻微一响,有三个人影,携三处凌厉寒芒,如猎鹰般扑向舒泠!   她居然未能察觉,如此厉害的三个人,是从何时起,就潜伏在这院子里了?   劲敌当前,舒泠不得不收回攻势,一面急退,一面举刀格挡。若在平时,即使以一敌三,也不足为惧——   可她的力气,终究不够了。   或许她应该一鼓作气,拼着同归于尽,也要将赵修偃斩杀。她的刀尚未僵缓,她的内息尚未枯竭,她不是毫无胜机。然而心底的动摇,却令她做出了错误的决定。这一退之下,真气已不如刚才那般坚固和严密,左面一击,携着汹涌内力,如狂风巨浪拍在刀刃上,她顿时头晕目眩,灯火昏瞑,鲜血接连不断地从喉间涌出。紧接着便是右面一击,不似方才猛烈,却更加尖锐逼人,犹如利剑当胸穿过,又在其中剧烈翻搅。   疼痛令她的意识逐渐涣散,她再也无法握住手中的刀。   她早已看不见黑暗里的一切,最后落入她耳中的,是赵修偃低沉的愠吼——“你不要过去!”   再然后,是身后传来衣袂的风声,身前响起清脆的撞击声,还有肩膀上,一个温柔,而坚定的温度。 第48章   东华宫霎时安静下来。   白华和崇丘分别向左右跃开数步, 停止攻击,只仍将墨色长刀横在胸前。正殿门口,赵修偃将由仪拉到身后, 缓缓走下台阶, 沉眉如雪, 看向庭院中,那个已不省人事的杀手——和正扶着她肩膀,将她全身的重量都靠在自己身上, 让她不至摔落的人。   “沈, 干,夕。”赵修偃的声音似乎从牙缝间挤出, 念着那人的名字。   “疏华,”稳住舒泠之后, 沈干夕抬起双眼, 望向那个玉冠锦袍的身影, “刀下留人。”   “这就是你半夜闯入东华宫,要和我说的话吗?”赵修偃停住脚步, 话音仿佛结了冰,眼中却渐渐燃起怒火和狠戾,“沈干夕,我给你宫牌, 允许你自由出入皇宫,可不是为了让你来救一个,要杀我的人。”   “是,是, 我知道。”沈干夕目光哀伤, 低低恳求, “疏华,我从未求过你任何事,只有这一次,只这一次,求你给她一条生路。”   “你真的明白,她是一个杀手吗?”赵修偃冷冷地问。   “我明白,我明白。”沈干夕连连点头,向赵修偃保证,“我不会再让她回到赤月组织,我发誓,我一定会将她留下来,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不会让她再回去,也绝对不会让她再对你不利了。”   “你是不是天真得愚蠢了,沈干夕?”赵修偃声线愈冷,眸色凝霜,一字一句都如坠严冬,“你居然想将她留在身边?——她要杀你,你忘了吗?”   “我没有忘,但是……”说到这里,沈干夕停顿了半晌,才终于叹息着开口,“我放不下。”   放不下,所以他来面对。   “可笑。”赵修偃似乎不想再与沈干夕争论,他冷哼一声,如墨一般的夜色,似乎一路沉进了他眼底。随即,他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缓缓道,“刺杀皇储,罪无可恕。”   “我知道。”沈干夕却没有因此迟疑和退缩,他牢牢凝视着赵修偃,烛火在他眼中熠熠流转,“所以,我今天求的,是容疏华,不是赵修偃。”   赵修偃怔了怔。   他不由得沉默,望着沈干夕坚定而恳切的目光,眉头几次深锁,又几次舒展。初夏夜风带了几分闷热,吹得满院枝叶沙沙而响,远处的火光和呼喊似乎都不真切,唯有一地血腥,随着微风,充盈在他身周。   他忽然觉得,够了。   “罢了。”他移开目光,静静开口,“你们走吧。”   “疏华!”沈干夕一顿,眼中既欣喜又诧异。   “白华,崇丘,回来吧。”赵修偃叫回二人,又对沈干夕说,“记着,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不会有下次,我保证。”沈干夕知道,刺杀皇储是不可饶恕之罪,更况且,赵修偃是一个睚眦必报,从不姑息养奸之人。他虽然决定来救舒泠,却丝毫没有把握,真的能说服赵修偃,饶她不死,允许她离开。   可他答应了。居然答应了。   一时间,沈干夕心底流淌着深切的感动,他诚恳地道谢:“疏华,多谢你……”   “不用谢我。”赵修偃抬手打断他,一脸不耐,“你不要如此啰里啰嗦的。”   沈干夕一怔,忍不住笑了起来,竟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他不再多言,将舒泠背在背上,正要告辞离去,又忽然顿了顿脚,“对了,你……知道是谁要杀你吗?”   “你倒是终于想起,要问一问我了。”赵修偃丢给沈干夕一个白眼,“想杀我的人,恐怕一天一夜,都数不完。”他看着沈干夕凝重的目光,又轻轻勾起嘴角,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冷冷寒光,“无妨,所有人,我会一点一点,全部都杀干净。”   沈干夕忍不住直皱眉头:“你……”   “你不用担心我,管好你自己的事吧。你背上的人,说不定更麻烦。”赵修偃打断他,挥了挥手道,“快走吧,等其他宫里的人过来,你们就无法离开了。”   “……好。”默了默,沈干夕终于点点头,向宫墙边走去,“那你……多加小心,如果需要我帮忙,一定传信给我。”   赵修偃应了一声,沈干夕这才长呼一口气,背着舒泠,一边经她手心,输了一些真气护住她心脉,一边跃上墙头,迅速消失在树影深处。   ——————————————————   星月高悬,夜色如墨。   景宫宫墙外,菀青牵着三匹马,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凌恒却像脚下上了发条,在宫门口踱来踱去,一刻不停。   “菀青,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呢?”不知走了多少圈,凌恒终于按捺不住,快步走到菀青身前,“楼主接到消息,就突然说要来皇宫,我不知道消息内容,楼主也不肯说他来做什么。已经半个时辰了,楼主为何还不出来?他会不会有危险?”   菀青收回注视着晴朗夜空的目光,叹气道:“我如何不担心?只是,你不必如此急躁,若一个时辰之后,仍等不到楼主,我就去找他。”   凌恒身子一僵,望向面容平静的菀青,“咳,咳。”他忽然咳嗽两声,右手抚上胸口,嘴角逸出一痕苦笑,“抱歉,我虽然执意跟来,却……”说到这里,宫门内忽然传来脚步声,凌恒忙奔过去,正看见沈干夕从宫墙阴影下走出。   “楼主!”凌恒舒了口气,迎上前,“您离开这么久,没有半句消息,真是太叫人担心了。您一切都顺利吧?我帮您……”   他刚想帮忙接过沈干夕背上之人,可走到近处,看见舒泠的脸,凌恒的手不禁停在了半路。   “楼主,这是……”凌恒紧皱眉头,向沈干夕求证。   “先带她回去,我再慢慢同你们说,行吗?”沈干夕笑笑,向马匹走去。   “您……”凌恒看着沈干夕越过他向前走去,却不肯跟上。他语气平凉,亦带了不悦,“是,您是楼主,您下命令,哪需要问我们行不行?”   菀青走上前,不发一言地帮沈干夕将舒泠安置于马背上。她没有说一句反对,即使在看见舒泠时,也只是多眨了一下眼。   将舒泠放好之后,沈干夕没有立即上马,走回凌恒身前。凌恒不肯与沈干夕对视,视线落于远处,目光不甘又不忿。沈干夕看着凌恒紧抿的嘴唇,听着他极力忍耐,却仍从胸腔里发出轻微的咳嗽声,这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心中浮起愧疚之感。   她伤了他,而自己却要救她。   夜风漫漫吹起两个人的衣衫,沈干夕终于叹了口气,将手轻轻覆上凌恒的肩膀:“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他竟然再找不到其他语言。   又是一阵静默,凌恒闭上眼,似是在平静心中的万般思绪。片刻,他重重叹息:“唉,算了!”说完他径自越过沈干夕,牵起马,一步跨上。许是这动作太激烈,他又咳嗽了几声,“咳,咳……这里可没有信得过的大夫,楼主,回去吧。”   沈干夕略略一怔,才笑起来,抬脚上马。“好。”他一手揽住舒泠,另一手握紧绳缰,向左右看了看,“我们回家。”   ——————————————————   再次醒来,舒泠发现,她躺在一张柔软又舒适的大床上。   被子上绣着大朵大朵的铃兰花,指尖传来光滑细腻的触感,床柱雕刻着精致繁复的花纹,鼻侧传来清淡宜人的香气,灯烛明亮,夏夜微热——这里是,什么地方?   青寂刀不在手边,她不敢妄动,依旧静静平躺,试着让真气在体内流转。然而真气未过半寸,舒泠便觉胸口一滞,几分痛感传来,她忍不住微微咳了一声。   紧接着,房间里响起了脚步声,和一个侍女的说话声。   “舒姑娘,你醒了?感觉如何?”一个侍女将床帏挂起,微笑着探身问候。   舒泠转眼看向那个侍女,却未回答,只在心里暗自疑惑——这人有些面熟,她们以前见过吗?她,是谁?   见舒泠不答,那个侍女又笑了笑,转头向外间喊道:“莘碧,快去告诉楼主一声,舒姑娘醒了。”   “哎!”外间一人应道,脚步声很快远去。   “舒姑娘,我给你拿些水来吧?”那个侍女复又转头问道,脸上依旧是亲和的笑意。   “……嗯。”   侍女起身离开,舒泠也记起了她是谁。芸朱,莘碧,是沈干夕两个贴身侍女的名字。   她现在,难道竟在织凤楼?   她没能杀死太子,却依然活着,是……他救了她?   不,不,不会如此简单。舒泠暗想,眸光里墨色渐渐深邃。稍稍运行真气便知,他给她下了药,阻住她的脉门,令她的内力无法顺畅地流过各处经脉。   他扣住她,究竟在图谋何事? 第49章   未及舒泠细想, 门外就传来了沈干夕的脚步声。他走进内室,看见已经醒来,正侧目望向自己的舒泠, 忙笑着拿过芸朱递上来的水, 坐到床边, 伸出另一只手,欲扶舒泠起身:“舒姑娘,我扶你起来, 先喝些水润润喉咙吧。”   “不用。”舒泠依旧神色冷淡, 从床上起身,不动声色地拂开沈干夕的手, “我自己喝。”   也不管沈干夕是否回应,舒泠径自从他手里拿走了水碗。沈干夕一怔, 放下手, 讪讪地问:“那, 那你……饿不饿?想不想吃些东西?”   舒泠抬眉,淡淡瞟了沈干夕一眼, 却是说:“青寂刀呢?”   “哦,你的刀。”沈干夕赶忙起身,从房内架子上将青寂刀拿来,放在舒泠手中, “只把刀上的血擦干净了,其他都没动。我怕放在床上,不方便你休息,就先挂在了架子上。你原来的衣服, 我也叫人洗过了, 和你身上几个小瓶一起, 都放在柜子里。”   舒泠点点头,此时她一身灰衣,衣料极好,式样却颇为朴素,大概是沈干夕依照她平日喜好,特意为她缝制的吧。   她将青寂刀放在床上触手可及之处,沈干夕看着她的动作,又问:“那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舒泠转回视线,轻轻点头:“好。”   沈干夕这才又笑出来,烛火明光,在他眼底轻柔地晕开。他转身吩咐芸朱:“芸朱,那你去准备些吃的,清淡为主。快到戌时了,多拿些来,我也在这吃晚饭。”   “是,楼主。”   芸朱笑应着离开,沈干夕则转回身子,又对舒泠笑了笑,语气温和得像是在对待小孩子:“你毕竟有伤,不能吃太油腻的鱼肉,等你伤愈,我再带你去吃山珍海味。这些天,就吃得清淡些吧。”   舒泠默然,抬手将水杯放在床边小桌上。她已是阶下之囚,吃什么东西,有分别吗?   沈干夕早已习惯舒泠的少言寡语,不见她回应,就继续说了下去:“你不用担心,我请的大夫医术高超,治疗外伤内伤均有奇效,保证药到病除。当然,你这不是病,但道理都相似,等吃过晚饭,我再叫他们来看看。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想,就好好休养些日子,不出一月,定能……”   “这里,是织凤楼吗?”舒泠忽然开口打断他。   “是啊,没错。”虽然话被打断,但舒泠主动提问,沈干夕依旧显得很高兴,“这里是我的房间。”   舒泠微一停顿,眉心稍稍蹙起。   “你放心,我晚上睡在那里。”沈干夕侧身指了指屋角的一张卧榻,舒泠不开口,他就自作主张地猜测她的心思,“客房离得太远,织凤楼你也不熟,还是在我房间内休养,更方便一些。你想吃什么,或者有什么需要,就和我说,就算织凤楼没有,我肯定也能想办法给你买来。”   他笑吟吟地看着舒泠,舒泠的视线则淡淡飘向那张小榻,又淡淡收回。她安静注视着沈干夕,直把他看得头顶发麻,皮肤紧绷,全身僵硬。   他不由得移开视线,也一分都笑不出来了:“舒姑娘,你,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药,是你下的吗?”于是舒泠平静地开口,平静得毫无波澜,仿佛她在问的事情,就像今天天气如何一样平常。   沈干夕身子一顿:“你——你知道了?”   舒泠不答,仍静静地看着沈干夕。   “也对,怎么可能察觉不到。”沈干夕目光微闪,不住地摇头叹息,“你是天下最快的刀,你前不久,还打算取走我的性命,就算你现在受了伤,但我不能不害怕啊。这药没有毒性,不会伤害你的身体,只是封住你的内力,舒姑娘,我武功不如你,可也不想把你绑起来,所以,才会出此下策,请你千万体谅一下。”   舒泠安静听着,神情始终平淡如一,待沈干夕说完,她才淡声道:“沈楼主,请说实话。”   “我这,就是实话啊。”沈干夕一怔,连忙再三强调,“绝对句句属实,童叟无欺。不然你说,有哪句话不对?”   “没有。”舒泠不为所动,语气平平,“但,不是真正的理由。”   “……为什么?”   这下,轮到沈干夕费解了。他的确没有说实话,但他方才所说,也没有一句假话。作为整个越国最有钱的商人之一,他长于演戏,早就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其逼真程度,就连赵修偃也分辨不出。可为什么,舒泠却如此笃定,他是在演戏,他说的,不是实话?   “你当真认为,”舒泠默了默,淡淡回答道,“这种药,能困住我?”   这药,只是让她的内力难以运行,却没有造成内力损减。待她伤势恢复,这种程度的药,她很快能自行消解。她不信沈干夕不知道,她更不信,沈干夕明明知道,却依然会做出徒劳无功的举动。   沈干夕又怔了怔,随即却笑了:“真是的,我竟然没想到。”   他叹了口气,抬眼望向舒泠,目光渐渐凝重:“舒姑娘,你试一试,自幽门凝气,上行至灵墟处。慢一点。”   舒泠看了看沈干夕,虽然心中疑惑,但还是依言在幽门处凝气上行,经神封而至灵墟。然而那微小的气息才触到灵墟,舒泠便觉胸前突然针刺般一疼,连忙停止运气,凝眉看向沈干夕。   “感觉到了?”沈干夕苦笑着叹息,“你身体里,有一味毒,毒性复杂,隐藏极深,似乎已存在很久。我一时无法解开此毒,也不敢妄动,怕反而令毒性发作,只好先用另一味药,阻住你的经脉,尽可能遏制住毒性蔓延,再慢慢……寻找解救之法。”   舒泠一言不发地听着,沈干夕说完,她依旧面色如常,双目轻合,在床上盘膝而坐。沈干夕不敢贸然打扰,只紧紧抿着唇,担心地注视着她的呼吸。   约过了半刻钟,舒泠忽地吐了口气,睁开眼。   “怎么样?”沈干夕忙问。   原来,是她错怪了他。舒泠轻轻摇头,淡声道:“我内力尚未恢复,过些日子,再说吧。”   “那也行,你千万不要逞强,先好好休养一些日子。”沈干夕点点头,听见门外响起脚步声,又笑道,“大概是芸朱她们拿晚饭来了。”   四个侍女一人提着一个食篮,鱼贯而入,芸朱向沈干夕行礼:“楼主,晚饭已经备好,舒姑娘身体欠安,是否需要拿张小桌,方便舒姑娘在床上用饭?”   “好,你去……”   沈干夕刚点头应允,身后传来舒泠清淡的声音:“不用。”   他回过头,舒泠已经坐到床边,正在穿鞋。他忙回身去扶她:“你刚刚醒来,应该多休息,还是不要下床走动了。”   “不用。”舒泠再次拂开沈干夕的手,虽然她的嘴唇苍白得不染血色,那双眸子,却依然清明而凝定,“只是小伤。”   沈干夕无奈地看着她,只得挥挥手,让芸朱等人布置饭菜。饭菜布好之后,侍女们离开屋子,沈干夕和舒泠则各自落座。   织凤楼的厨子,可称得上全国一流,甚至不比宫廷御厨逊色。虽然一桌清淡,却道道色香味俱全。沈干夕拿起筷子,招呼道:“不用客气,如果有其他想吃的,也尽管和我说。”   舒泠倒没有客气,不论是当初去竹醉山庄,还是后来至长平郡,她从来不觉得需要客气。所以她也拿起筷子,像以往一样,一边安静地吃饭,一边听沈干夕向她介绍每一道菜式的学问和讲究。   银烛流光,映得满室亮如白昼,不觉夜色渐深,明月初上。沈干夕的嘴角,挂着一如既往的温和微笑,而舒泠的神情,亦是如往常一样的平静和淡漠。   就好像,他们之间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不曾将她从九死一生里救出,她亦不曾,用刀指向他,和他最好的朋友。   ——————————————————   “舒姑娘,”吃饱喝足,沈干夕忽然犹豫着开口,“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舒泠抬起眼,点了点头。   “你现在,应该不需要杀我了吧?”沈干夕不确定地问,“还需要吗?”   虽然他总会想法子留住她,但如果她依旧想要他的命……他至少要提前做好防备吧?   舒泠停顿片刻,摇了摇头。   刺杀沈干夕的任务已经失败,失败的任务,意味着已经结束了。义父需要她刺杀太子,所以她有了戴罪立功的机会,但是……   “那,伤好之后,你有何打算?”沈干夕又问,打断了她的思绪,“不如,就留在织凤楼,如何?”   可她却沉默了。这个问题,她没有想过。   “你难道,还想回到赤月组织吗?”   舒泠听见沈干夕这样问她。她觉得她应该点头,毕竟,苍目山才是她一直以来生活的地方,一直以来,要“回去”的地方。   可不知为何,她一时竟迟疑起来。   “舒姑娘,”见舒泠始终沉默,沈干夕温声唤她,声音似乎带了几分急切,“虽然我并未见过萧麟趾,可我对此人了解,恐怕比你要多。你真的,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舒泠依旧沉默。她无法回答,或许沈干夕说得没错,她不知道。   十几年来,她的身边只有一把刀,她的生活只有练刀和杀人。义父一年见不了她几回,更极少同她交谈,几乎所有任务,都是由葛覃向她转述——   可是,她既不了解义父,也不了解葛覃。   除了练刀和杀人之外的一切,她居然,都不知道。   “舒姑娘,你知道,刺杀太子,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吗?”沈干夕话音恳切,似乎极力想说服舒泠,“多少年,有多少人想杀修偃,可是没有一个人成功。恐怕除了两国征战,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杀死他。就算你真的成功了,也不可能从修偃的暗卫手中逃走。这些,萧麟趾应该都知道,他是——他是没有想让你活着回去。”   舒泠神色一动,却依旧未言。   “萧麟趾并非重情重义之人,你若死了,他不会在乎。”沈干夕修眉紧蹙,似乎在替舒泠不值,“我知道你们都叫他义父,可他真的,将你们当做他的孩子吗?舒姑娘,在他眼中,你们都只是替他杀人的工具罢了。”   “我不在乎。”舒泠终于淡淡道,“义父于我有恩,是他救下我,将我养大。”   她如何不知?犯错弟子所受极刑,她见过,暗无天日的深牢,她去过,或许就连体内之毒,也是义父所下。可是,那又如何?她不在乎,义父叫她送死,她不会有任何犹豫,如果没有义父,她早已死在十几年前那场大火中了。   舒泠目光寂静,不起波澜,仿佛世间万物,她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安静片刻,沈干夕决定换一条路走:“我明白了,萧麟趾有恩于你,所以你要报恩,即使毫无回报,即使被当作一把刀,亦在所不辞,对吗?”   舒泠颔首,浑不知沈干夕正在挖一个陷阱,等着她跳。   “那,”沈干夕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我将你从皇宫救出,还替你疗伤,保住你性命。我是不是也对你有恩?”   舒泠一怔,她竟忘了这层关系。然而,沈干夕所言不假,于是她依旧点了点头。   “你看,这样你也欠我一个恩情,而且是很大的恩情。”沈干夕眸光明亮,展颜笑开,“反正你不在乎,所以……”他定定看着她,烛火熠熠如星,一路坠进他眼底,“你以后,来做我的刀吧,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两个略显唠叨的解释说明:   1、平成王的计划是,他请赤月声东击西,请舒泠刺杀太子,赵修偃如果保自己而不去救皇帝,皇帝心里肯定不高兴,如果他去救皇帝,守卫薄弱,他就会被杀死。他前阵子去赈灾(见第三十九章),也是去提高声望,赵修偃在民间的名声不算好,一直是狠辣无情(见第三十八章)。   正巧萧麟趾也不太想留舒泠了,快刀虽好,但不听话的刀就很危险了,于是就答应了合作,让舒泠死前再发挥一下作用。   平成王认为赵修偃不会去救皇帝,他在很用心地搞长远谋划,他其实是聪明的,有胆量,有野心,可惜他的对手不按套路玩,后文再说。因为不想写朝堂,就不在正文详写了,正文都有埋一些暗线,但我又怕我写得太暗……_(:зゝ∠)_   2、如果有人觉得舒泠好像变强了。   是的,我的设定是动态的,舒泠的武功在进步。   是的,即使她一直天下第一,但她又更厉害了。 第50章   舒泠忽觉心中一烫, 竟不敢再对上沈干夕的视线,她转开眼,然而沉默片刻, 却依旧摇了摇头:“你的恩情, 我会用其他方法来还。我不能背叛义父。”   他又被拒绝了。   沈干夕不再说话, 眼中的光,就这样一寸寸黯淡下去。两人一时都沉默了,唯有满室寂静, 烛火轻燃, 发出破碎的声响。   舒泠却忽然觉得,这寂静, 竟令她没来由的坐立难安。她是不是——说错了话?   可她本就少言,此刻更不知如何开口, 只得任由这静默继续蔓延下去。   不知多久, 沈干夕先叹了口气:“唉……”   舒泠下意识地抬眼, 沈干夕脸上却已是她熟悉的温润神色,他轻笑道:“那, 就依舒姑娘。不过,希望你能答应,在织凤楼留住一年,好好养伤, 一年以后,你想去何处,我都不拦你。我的救命之恩,也就算你还了, 如何?”   沈干夕笑眯眯地看着她, 他心里笃定,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舒泠不会拒绝。而这个提议,当然只是缓兵之计,一年时间,他还找不到方法说服她吗?   如果,仍然找不到,那他就算死磨硬泡胡搅蛮缠,也不会让她走。   “好。”不出所料,舒泠没有犹豫,就点头答应了。   “那就说定了。”沈干夕笑着起身,“我下午的事情尚未做完,还得去找罗长老一趟。你先回屋休息片刻,我晚些再叫大夫过来。”   “好。”舒泠起身回到床上。上次他救下她,请她做了一路护卫,这次他救下她,却要求她在织凤楼留住一年。   那她,就再住一年吧。   就算现在离开……她也根本不知,应该如何回到义父身边。   ——————————————————   夜幕将落,星月浮空,云层渐渐高邈,想是夏已入末,秋天就要近了。   又是一夜,晚饭后,沈干夕坐在桌前一本一本查阅账册,舒泠则倚着床栏,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火烛摇曳,檀木清香,窗外枝叶发出疏落的声响。仿佛刀光和鲜血从不曾存在,这一室安然,竟似世间最温暖的风景。   这样的日子,已经一月有余。   她的外伤已完全康复,内伤也恢复大半,然而,她还无法完全化解体内的药力,更无法驱除隐藏在深处的毒。不能使用内力,她就无法练刀,无法练习心法,十几年如一日,除去练刀习武,她什么都不会,是以她每日无所事事,只能在屋子里发呆,或者在沈干夕无事时,听他同自己说话。   沈干夕并没有限制她出门,白天他时常去议事,舒泠一人在屋子里,没有弟子看守。她一次打开门,发现走廊上只候着几个侍女,见她出来,都向她行一个万福礼,却没有一人阻拦她离开。   但她最多只在廊下走走,从没有踏出院门一步。   一日她在屋外遇见沈干夕,他笑着迎她走来:“这院子才多大地方,走了几遍,都是一个样子,不觉得烦腻吗?”说着来拉她手腕,“我带你出去转一转吧?或者我给你一些银两,你平日也可以上街走走,或去你想去的地方。我已同楼中弟子说明,不会有人为难你。”   “不用。”舒泠不着痕迹地挣开,转身回屋,“我没有兴趣。”   她的确没有兴趣。在她的记忆里,世间风景除了苍目山漫无边际的林野,大多只有漆黑和血红之色。   “不想出去也无妨。”沈干夕也不强求,好脾气地随她进屋,“我只是怕你烦闷,或者,我给你拿些话本?或者你想听人唱戏说书?或者你想要什么?”   “不用。”舒泠依旧漠然拒绝了,坐回床上,靠着床柱,闭上了眼。   每到此时,沈干夕总要无奈地叹上几口气,然后坐在桌前,独自看书下棋,或者处理公务,直到该去吃饭时,再叫上舒泠一起。   有时候,舒泠也会想,如果她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走出织凤楼,离开长平郡,然后不再回来,是不是根本不会有人阻拦她。   只是,既定了一年之期,她理应守约。   ——————————————————   今夜和往日一样,晚饭后,沈干夕回房看书,舒泠则沉默地望着他和烛影。青白锦袍染着烛火温暖的光晕,他的侧脸专注而安定,竟令她忘了要移开双眼。   忽然,她和沈干夕同时神色一顿,然后沈干夕长长叹了口气,舒泠下意识地按上青寂刀,眸色亦深暗下来。   “又来了,我都记不清是第几个了。”他拿起桌上玉骨扇,叹着气起身,对舒泠无奈道,“你在屋里稍等,我很快回来。”   舒泠点点头,目光渐渐恢复淡然。沈干夕打开窗户,轻轻跃了出去。   这已经是第五个来杀她的人了。   说是来杀她,其实未必准确,毕竟她连那些人的面貌都未见过,其中有些人,甚至还未接近这间屋子,就被沈干夕处理了。她内力尚未完全恢复,不好断定那些人的武功深浅,不过,偷偷摸摸的不速之客,总归是敌人没错。   更况且,她内力尚未完全恢复,现在,的确是杀她的好时机。   杀手通常在夜间行动,而夜间,这屋里不止有她一人。每次杀手前来,沈干夕同样有所察觉,他总是一脸无奈地起身穿衣,拿上扇子,翻出窗口解决敌人。只是那些杀手,似乎十分良莠不齐,沈干夕有时滴血不沾,不出一刻就能回来,有时却要耗费一个时辰,回来时衣服也会染上斑驳血迹,甚至受些小伤,舒泠便能从他身上的血迹和不同的伤势中,推断敌人的武功程度。   她不是没有疑惑,为何织凤楼似乎毫无守备,非要一楼之主亲自出手。他不是有个寸步不离身的护卫凌恒吗?他不是养了许多暗卫,不是还有菀青吗?然而数十日过去,不只在杀手潜入的夜晚,甚至平时,她为何从未见过他们二人?   在又一个杀手被沈干夕解决之后,舒泠终于问出了她的疑惑:“为何不见凌恒?”   沈干夕一边让莘碧替他包扎手臂上的伤口,一边不以为意地笑道:“你在此养伤,我不放心,所以要留在楼中陪你,但我还有生意要做,就让凌恒代我前去了,此刻,他应该正在清州吧。”   “那,菀青呢?”舒泠又问。   “菀青自然是去保护凌恒了,我不放心他们,就多派了一些人。”沈干夕笑道,“你是担心这些杀手吗?不要紧,你只管安心养伤,有我在。”   舒泠没有再问。她总觉得沈干夕似乎瞒着她什么,但看着他手臂刀伤,上药时,他疼得不住地吸气——心里仿佛有什么堵着,令她说不出话。   他究竟为什么,执意保护她呢?   这些杀手,又会和赤月组织有关吗?   ——————————————————   今夜的杀手,似乎不太厉害。   沈干夕半刻钟就回到了屋子,只有袖口沾了一些血迹。他从窗口跃进,看见舒泠正站在床边静静望着他,略怔了一怔,不禁笑起来:“你怎么起来了?我没事的。”   舒泠的目光静静移向他袖口。   “这不是我的血。”沈干夕将衣袖卷起,露出平整的手腕,似是在令舒泠安心,“你看,我没有受伤,只是又要换身衣服了。”   舒泠这才点点头,又回到床上坐下。   “芸朱。”沈干夕放下扇子,叫进外间的芸朱,将血衣脱下给她,“拿去洗一下吧。”   芸朱应了声是,接过血衣,脸上却露出几分担忧:“楼主,怎么又有刺客?不然,还是着人叫凌总管他们回来吧。”   “他回来也没用。”沈干夕挑眉笑道,“不用担心,本楼主武功江湖一流,几个小贼,我会怕了不成?”   芸朱怀里捧着衣服,忍不住一笑:“就算不需要凌总管,也该多叫些弟子过来才好。”   “他们武功不行,只怕徒增伤员,还是我自己解决吧。”沈干夕摇摇头,想了想,目光忽然闪过一丝狡黠,“对了,芸朱,你去送衣服,顺便帮我带几块茉莉花糕,再带两碗燕窝玉露羹回来,好不好?”   “凌总管走前才吩咐我,入夜后,便不让楼主再吃甜食了。”芸朱忍着笑,虽然二人一主一仆,芸朱又是在拒绝沈干夕的命令,但她眉眼间毫无惧怕神色,“楼主想吃,我还是明天一早再给您送来吧。”   “我才是楼主啊,你们为何都听他的。”沈干夕不满地撇撇嘴,又央求道,“我刚才出去打了一架,消耗了不少体力,就吃几块,没关系吧?”   “我们不听凌总管吩咐,可是要被罚月钱的。”芸朱还是不松口,“再说了,凌总管也是为您好。”   “那,”沈干夕皱起眉,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向这边望来的舒泠,突然心生一计,顿时笑得像只狐狸,“嘿嘿,那这样吧,芸朱,你回来时,给舒姑娘拿几块茉莉花糕,再拿两碗燕窝玉露羹来。”   “楼主,这……”   “就这么说定了,你快去送衣服。”沈干夕开始赶芸朱走,“不是我想吃,是舒姑娘想吃,咱们织凤楼,怎能怠慢客人呢?”   “哎呀,楼主,您这分明是在耍赖……”   “反正能应付凌恒就行了,如果他扣你月钱,你来找我,我双倍给你。快去吧快去吧。”   “楼主,您真是……”   芸朱的声音渐渐远去,舒泠也将视线收回。可是,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她的嘴角,竟不知不觉间柔和下来。 第51章   枝头树叶, 渐渐镶上金色轮廓,天空愈加清澈高邈,隐隐有桂花香气, 落在舒泠鼻尖。她已在床上静静盘坐了两个时辰, 内息在身体各处流转, 药力逐渐消除,真气流动也顺畅了许多。   虽未完全恢复,但余下问题, 不过是时间罢了。   一转眼, 舒泠已在织凤楼住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依旧时常有杀手前来骚扰, 但每次都会被沈干夕顺利解决。这些杀手究竟来自何处,她不是没有怀疑, 她总觉得不像是义父所为, 因为按照赤月组织的规矩, 第一次暗杀失败,继续执行任务之人, 就该是十杀手了。   义父绝不会让组织中的杀手接二连三地前来送死,这样做,实在劳民伤财,毫无道理。   更况且, 她好歹是天下最快的刀,义父难道不知她武功如何?即使她受了伤,可义父又怎会叫那些,连沈干夕都伤不了的杀手前来?   因此, 当第十八个杀手死在沈干夕手上, 他带着半个长袍的血迹回到屋子时, 舒泠打算好好质问——那些杀手,究竟是谁?   可未及开口,双脚刚刚落地的沈干夕忽然一个踉跄,跌坐进椅子里。   “你——你怎么了?”舒泠心里突地一跳,难道这些血迹,都是他的?   “没事,没事……”沈干夕虚弱地笑了笑,芸朱和莘碧已经闻声赶来,见沈干夕歪坐在椅子里,触目惊心的鲜血染透了半个身子,都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去拿首阳丹来。”沈干夕转头吩咐道,“没事,伤得不重。”   莘碧应声跑去拿药,芸朱走上前,指尖颤抖,小心翼翼地揭开沈干夕的外衣。沈干夕看着她,又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眉间轻蹙,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舒泠,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我都说了没事,就肩上一点擦伤,这血大多不是我的,你们为何就是不信呢?”   沈干夕的声线已不似刚才那般虚弱,似乎恢复了一些中气,倒是叫芸朱和舒泠都怔了一怔。   “真的,我就是太累了。芸朱,你先给我来壶水。”沈干夕一连喝下五杯水,才长舒了一口气,无奈道,“真是累死我了,两个时辰,你们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一直在追那个杀手,追到荒郊野外,才终于叫我追上。”   舒泠怔怔地看着沈干夕,芸朱揭开沈干夕肩膀处的衣服,正用温水仔细擦拭,莘碧拿了药回来,沈干夕就着水一口喝下,继续抱怨道:“武功倒是不强,可他实在跑得太快,真是险些追断了气。解决他以后,我担心楼里不安全,也不敢休息,又从荒郊野外跑了回来。我明天要躺在床上——嘶——芸朱你轻一点啊!”   “毕竟见了血,总是有些疼的,您稍微忍忍吧。”芸朱一边上药,一边责怪道,“既然如此,何必非要追下去呢?”   “欺负到织凤楼头上,怎能轻易放过?而且,我以为很快就能追上,实在没料到跑了半个时辰,他根本不累……”沈干夕不好意思地笑笑,从怀里掏出一面小玉牌,招呼舒泠上前,“舒姑娘,你来看看,这是我从那人身上找到的东西,你是否见过?”   舒泠走上前,从沈干夕手中接过玉牌。那是一块墨玉,冰凉莹润,一面光滑如镜,另一面则雕刻着一些式样复杂的花纹。   她认得这块玉牌。   赤月组织里有一小群人,专门负责监视和探查,只听义父一人调遣。他们的刀法并不出众,但是他们拥有比常人更灵敏的听觉和视觉,更有几人极善轻功。今日之人,看来正是他们中的一员。   难道这些日子,死在沈干夕手下的,是他们吗?   舒泠握着那面玉牌,目光一点一点黯淡下来。她没有回答沈干夕,直到掌心,渐渐变成如玉一般的冰凉。   ——————————————————   几日后。   独自调息了一个时辰,舒泠缓缓睁开眼睛,起身走到窗边。窗外落叶如金,晚霞如画,夕阳在西天尽头洒下潋滟流光,滚烫灼人,她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   身后响起脚步声,停在她身旁。   “在看什么?”沈干夕温和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   舒泠没有回答,视线仍落在远处。   “在看夕阳吗?”沈干夕又问,话音带了温润的笑意,“从这里看,楼阁挡住半个天空,大半意境都荡然无存了。舒姑娘,明日我带你去郊外云岁山,一起去看看真正的夕阳美景,如何?”   舒泠转头看向他,眼角稍稍一顿。她并非在看夕阳,她也没有在思考多复杂的事,调息之后,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不过如此而已。然而那灼目夕光竟仿佛流连的火,碎落在他瞳孔里,又静静坠在了她心底。   她想,那就去看一看,也无妨。   于是她垂下眼睫,淡声答应了他的邀请:“好。”   “啊,好,那,那……”一直以来,舒泠都拒绝出门,沈干夕一时有些接不上话,“那,那我先去安排,很快就回来,再……一起吃饭。”   舒泠淡淡点头,似乎不甚理解沈干夕眼中闪烁的光彩。沈干夕也不再说,笑了笑,就转身离去。   他连扇子都忘了拿,脚底似乎有东西烫着他,让他走得飞快。他绕着织凤楼内院走了整整一大圈,才终于镇定下来,深深呼吸几口,这才笑容满面,如沐春风地去叫人准备晚饭了。   舒泠答应和他一起去看夕阳了。   若非织凤楼弟子实在太多,他早就对着院子大喊几声了。   于是,舒泠疑惑了整整一晚,沈干夕他究竟在高兴什么?吃饭时,他一反常态,几乎不说话,却一直笑吟吟地给她夹菜。吃完饭,她去床上静坐运息,沈干夕坐在桌前,手里握着一卷书,却一个时辰也没翻动一页。他的目光似乎落在遥远的地方,咧着嘴角傻笑,不知究竟在笑什么。   虽然平日,他也时常在笑,但绝非今晚这样,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直到街上远远传来打更声,沈干夕终于从遥远的地方找回了神志,放下书卷,对舒泠笑道:“舒姑娘,时候不早,该睡了。”   舒泠一怔,这才意识到她竟一动不动地看着沈干夕,忘了时辰。   “亥时已过,明日还要出门,早些睡吧。”见舒泠不答,沈干夕又笑着开口道,“如果你还想去其他地方,也尽管告诉我,我带你去。”   “好。”舒泠淡淡应声。今日这一切,似乎自从她答应去云岁山看夕阳,沈干夕随即离开一段时间之后,就变得越来越不对劲了。   织凤楼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好事吗?   织凤楼的事,那就与她无关了。   无论如何,她的内伤已经康复,真气流转自如,明日以后,她就能继续练刀了。   ——————————————————   夜深,屋内两人已入睡梦,发出舒缓均匀的呼吸声。耳房值班的侍女也趴着桌子昏昏睡去,只有几星幽亮的烛光,仍在安静地燃烧。   忽然烛火颤了一颤,似有不知何处而来的风,那烛火不堪忍受,挣扎稍许,终于还是熄灭了。织凤楼依旧一片寂静,侍女仍趴在桌上做着美梦,然而正房木窗,却发出了一瞬几不可闻的声响。   但就是这轻微一声,令本在睡梦中的沈干夕和舒泠倏地睁开了眼。   舒泠的手已摸上身侧青寂刀,人却一动不动,侧耳静听相隔一层床帏,屋内的响动。   因拉上床帏,她看不见屋内情况,所以不好轻举妄动,只仍然安静躺在床上。然而睡在榻上的沈干夕,却没有那么轻松了。   他额头已冒出一层冷汗,手中握紧玉骨扇,呼吸紧绷而近乎停滞。屋内立着一个高大颀长的黑影,周身散发出弥漫着死气的杀意。这个杀手,绝非先前那些可比,他绝对是当世第一流的杀手,就算自己,竟也直到这个杀手侵入内室,才发觉他的气息。   沈干夕毫无把握,他这次能赢。   上述种种念头,只在转瞬之间掠过沈干夕脑中。黑影只停顿了一刹那,袖中一把极薄而锋利的弯刀滑出,没有任何停顿和迟疑,刺向榻上之人的咽喉!   “当当当”三声响起,那个杀手向后跃出一步,沉眉望向已翻身跃起,半跪在榻上,用玉扇拦住了他的沈干夕,眼中似有一丝意外。   沈干夕的眉头却又蹙紧几分,那刀刃虽薄,仿佛光线亦能穿透,令它看起来如蝉翼般脆弱易折,然而刀锋之力却犹如千钧,连击三下,已令他内息翻腾。   蝉鸣刀。眼前之人,居然是蝉鸣刀——螽斯。   作者有话说:   (舒泠的心理活动不一定是全部真相啊) 第52章   “呵……”随即, 螽斯一声轻笑,足尖轻点,人已再度掠起。刀刃划过空气, 仿佛有细碎蝉鸣在耳侧乱响, 沈干夕忙凝聚心神, 将玉扇一展,堪堪接下了第一刀。   第二刀已近在身前,玉骨扇随沈干夕手腕, 在他指尖灵活转过半弧, 同时沈干夕身子向左后方一斜,刀光擦着扇尾, 就在他眼前穿入身后石墙,扬起一纵石尘。他心下一凛, 耳后风声又至, 忙将玉扇猛地向下一扇, 扇骨收起,右肩带动身体向后移动半尺, 手中折扇呈匕首状向右划过,那第三刀便直直刺入了扇骨的缝隙之间。   高手之间,只争毫厘。顾不得体内气息激荡,沈干夕右手架住蝉鸣刀, 左手却猛地一撑床榻,左脚飞起,直取螽斯腰间。可螽斯却早有防备,右脚向后一错, 将蝉鸣刀抽出, 左手成掌, 封住腰间三路,左脚发力,令身子稍稍后移,避开身前死角,同时右手寒光向上一纵,快如如电,薄似无物,即使沈干夕察觉到情况不妙,忙将足下之势收回,却仍旧晚了一瞬。   未闻衣锦撕裂声,沈干夕便觉大腿一阵刺痛,鲜血立时透出薄衫。   甫一交手就受了伤,沈干夕更知必须速战速决。他没有时间查看腿上伤口,只将左脚收回,蹬上床沿,想借力离开床榻——在床上迎战,不仅双手无法借力,更大失灵活,势必难占先机——   但,螽斯却不肯给沈干夕起身的机会。   速战速决,不只是沈干夕一人的想法。   刚才后退半步,为螽斯蓄了更多攻势,此时他足底一顿,将蝉鸣刀反握于手,自右而左,携全身真气,刀风尖唳,猛地向沈干夕横扫了过去!   沈干夕心下一骇,来不及多想,急忙甩开玉骨扇,护在身前。然而他变招仓促,再加上气息本就不稳,只听见玉扇发出一声碎裂的脆响,他的后背已重重撞上身后石墙,紧接着,胸腔传来一阵翻江倒海般的剧痛,他自左肩至右肩,竟被蝉鸣刀刀风,划出了一个巨大的“一”字伤口!   直到此时,螽斯才停下手中薄刀,给了他一个喘息的机会。   而一切,只发生在呼吸之间。   “咳……”沈干夕费力地咳出喉间血沫,眉头紧蹙,却仍旧用左手撑起身子,举起右手已碎落两根扇骨的玉扇,斜斜指向螽斯,试图站起来。虽然指尖不住发抖,他却始终死死凝视着螽斯,目光毫无退缩和胆怯。   螽斯微微一怔,即使身受重伤,神色却依旧如此坚定之人——他杀了那么多人,还真是头一次遇见。   可是,赢不了的人,不论眼神如何坚决,也依然会输。   他再一次出刀了。   银光自腰侧而起,斜斜划过,沈干夕又重新跌回榻上,第三根扇骨应声而断。银光在空中转过一弧,刀柄重新正握,仿佛有银白色的火自刀刃处烧了起来,尖锐的嘶鸣声凭空骤响,那从火焰,随即当空劈下!   这一刀斩落,沈干夕性命,恐怕再难保全!   就在这生死寂灭的一瞬,螽斯突然眉峰一凛。火已烧至半路,他却忽然将刀风一转,猛地扫向身侧。   一抹青幽刀光自床帏间掠出,正与那银白之火迎头相撞。   舒泠出刀了。   两股巨大的力量相撞在一处,竟在这一室之中形成一阵飓风。檀木床架和博古架上的珍玩哗啦啦地散落一地,就连离二人尚有一段距离的木窗,都径直飞了出去。   舒泠便自那一堆散落的床架里走出,提着刀,目无表情地注视着螽斯。   ——————————————————   外间弟子侍女已纷纷被屋内响声惊动,深更半夜,楼主房间居然传出如此巨大的声响,莫不是又有刺客潜入?   芸朱和莘碧离得不远,听见响动,来不及穿上外衣,急忙点燃烛灯,匆匆赶来。然而尚未迈进屋子,就见屋内舒泠和另一人正相对而立,沈干夕则倚墙歪坐,胸前衣物散落大半,光线幽暗,他身上血色辨不分明,但一看也知伤得不轻——   这里刚才,究竟发生何事?   “别过来……都离远点!”沈干夕神志尚且清醒,听得走廊上传来凌乱脚步声,芸朱莘碧二人正在门口进退不得,他赶忙用尽全力,喝令阻止众人进入。   他尚且不敌,她们若贸然闯入,岂不是只有送死这一个结果?   只是这厉声一喊,虽然阻住了外面众人的脚步,却又牵得他胸口一疼,恐怕因为血流失太多,他觉得脑袋也晕了一晕。   屋子四周人声越来越多,然而舒泠和螽斯却仿佛充耳未闻,四目相望,沉默不语。片刻,螽斯忽然叹了口气:“你果然在这里。”   一边说着,他一边一转手腕,将蝉鸣刀收回袖中。   “为何收刀?”舒泠目光转至螽斯衣袖,又抬眼问。   “为何不收刀?我可打不过你。”螽斯一耸肩膀,语气已全无半分萧杀和敌意,竟仿佛他只是一个来串门的老朋友,此时不过在同她闲聊家常,“虽然你这里拖后腿的实在太多,你也未必能占我多少便宜,不过,我可不打算把命留在这里。”   舒泠眉间微动,却对螽斯的话不置可否,又问道:“你要杀的,是谁?”   他究竟来杀她,还是来杀沈干夕,虽然结果别无二致,但其中意义,却大不相同。   仿佛知晓舒泠所想,螽斯的面罩之后传来一声轻笑:“有区别吗?萧大哥早已下了格杀令,你这颗人头啊,居然价值千金,哎,不知能买来多少好酒。舒泠,江湖上想杀你的人数不清,还在乎是否多我这一个吗?”   舒泠眉头愈紧,却没有回答。   “只可惜,你太难杀,照我看,就算万金,也没人能动你。”螽斯又摇了摇头,无奈道,“反正我是打不赢,你又比我年轻,或许只能再等上二十年,等你老了,等江湖上,再出现一个更厉害的天才。”   舒泠沉眉看着螽斯,仍旧一言不发。   “啧……”螽斯挠了挠头发,舒泠始终不搭话,他似乎也无话可说了,“那,我走了。”   “站住。”舒泠却猛地抬起刀,一个迈步,拦住了螽斯的去路。   “舒泠啊,我劝你还是不要拦我为好。”螽斯皱起眉头,向后指了指沈干夕,“别忘了,这屋里可还有个现成的活人靶子,就现在这情况,咱俩打起来,说不准能打上小半个时辰。我知道你肯定能杀死我,但依我看,沈楼主伤成这样,再拖延片刻,他恐怕就要陪我一起走黄泉路了。”   舒泠不禁一怔,将目光转向沈干夕,他的呼吸沉重而污浊,似乎确实伤得不轻。她不由得犹豫了。   “毕竟技不如人,做不成任务,想来并不会受到责罚。”螽斯耸了耸肩膀,又说,“所以我这次倒没想拼命。”   他看了看舒泠,径自绕过她的刀,走向窗边。这次,舒泠没有再拦他。   “沈楼主,你的命,我就不要了。你也别叫人来追我,追不上,追上了也是送死。”他走到窗边,最后回身看着两人,目光却忽然深了几许,“舒泠,我欠葛覃不少人情,既然你在,这次就算还他一个。我也不拖延时间,你快去为沈楼主保命吧。如果你要还这个人情,去还给葛覃就行了。”   说罢,螽斯双脚发力,从窗口跃出,身形没入高大的树丛。一阵沙沙声响过后,便再无任何声息。   ——————————————————   螽斯走远了,舒泠也收刀入鞘,跨过一地狼藉,快步走到沈干夕身边,先点穴止血,再将他扶起,以拇指抵住他后心,将真气缓缓输入:“你怎么样?”   “没事……死不了……”沈干夕虚弱地笑笑,微微抬手,招呼芸朱等人进来。   屋内灯烛次第亮起,众人忙碌地收拾满地凌乱,芸朱和莘碧则赶紧为沈干夕敷上止血药粉,用干净的布带包扎伤口,舒泠则始终坐在他身后,不发一言,安静地用内力为他疗伤。   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全是后悔。   她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出刀,明明她可以阻止这一切,可她却因顾虑旧情,犹豫了太久。   现在,他伤得如此严重,内息杂乱而虚弱,鲜血如溪,染红了大半个衣衫——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迟疑,都是她的错。   芸朱等人处理好沈干夕的伤口,侍女端着血色的长衣绢帕,和一盆盆血色的水离开,房间终于渐渐安静,沈干夕由舒泠扶着,慢慢躺回榻上。   “你要休息吗?”舒泠开口问,一边将拇指移到他掌心,以继续将真气输送给他。   “已经,没事了……不用,再浪费真气了……”沈干夕淡笑着,反手握住了舒泠的手。   舒泠微顿,却没有挣脱,静静看向沈干夕。   “不要自责……我根本,没有怪你……”他望着她微笑,纵使双唇面颊都苍白如雪,可那双眸子,却依旧流转着清润温暖的光泽,“只要最后,最后,你终究愿意为了我出刀……你终究,希望我不要死……就,很好了……”   “沈楼主,我……”舒泠很想说句什么,可她却不知该说什么。她的眼睛忽然有些酸涩,令她微微怔然。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沈干夕笑望着面前眉头紧蹙,眼中似含水光的女子,他想就这样永远地看着她的脸,不论是从前那样的清淡漠然,还是此时此刻,有了更多的波动和情绪——   他只想一直看着她,握着她的手,把她永远留在他身边。   然而,许是失了太多血,他觉得头脑越来越混沌,双眼也渐渐地,就要睁不开了。   “我……可能要睡一会儿……”他终于不得不向那汹涌袭来的困倦妥协,“你也找个地方,先去,先去睡……”   他的话就这样停在半路,舒泠心里突地一跳,忙探手去摸他脉息。指尖传来的跳动虽然不是那样有力,却始终清晰可辨,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房间内外,烛火幽微。今夜这一场混乱,恐怕无人能安然入睡。舒泠看着她与沈干夕交握的手,一时间竟不知是否要抽出来。迟疑地望了沈干夕片刻,他的呼吸渐渐平稳,想来性命已经无虞,丑时已过,舒泠也有了倦意,便坐在脚踏上,趴在床边,轻轻闭上了双眼。 第53章   次日, 沈干夕一睁开眼,就看见了仍握着他的手,正趴在床边熟睡的舒泠。   远处鸟雀的欢闹声清脆悦耳, 晨光毫不吝惜地倾泻而入, 洒落在她单薄的肩膀, 又为她清瘦的侧脸染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他觉得眼前此情此景,简直是这世上,最最动人心弦的一幕——   就是, 如果能让他再多看片刻, 而不是只有一瞬间,就好了。   舒泠睡觉极轻, 这是她作为杀手,十几年来养成的习惯。因此, 沈干夕醒来时, 稍微侧了下头, 她就被床榻轻微的晃动叫醒了。   于是她抬起头,将上身直起, 顺便将手从沈干夕手掌中抽出。她静静看向沈干夕,目光清亮,丝毫没有初醒时的惺忪朦胧:“你醒了。”   声音也是如常的清淡平静,全无半分刚刚睡醒之人应有的慵懒和绵软。   “唉……”一想到眼前这女人, 不解风情就罢了,简直一丁点人情味都没有,可他还偏偏割舍不下,还偏偏觉得好, 沈干夕就觉得无奈得快要头疼了。   “怎么了?”见沈干夕忽然唉声叹气, 舒泠又问。   “唉, 没事,没事。”沈干夕摇摇头,一副认命状,“帮我叫芸朱她们进来,给我换药吧。”   “好。”虽然不解,但舒泠没有多问,起身略微舒展了一下筋骨,这才走向外屋。在床边趴了半夜,她的双腿和腰,都不免有些酸痛。   沈干夕伤口血液都已凝固,因有舒泠真气相护,一觉之后,他的内伤也稳定下来。芸朱和莘碧为沈干夕换了药,将他的身子重新缠上一层层棉布,然后芸朱拿着换下的衣物,向沈干夕请示:“楼主,我现在去叫大夫吗?或者,您要先用早饭?”   “当然是先吃饭。”沈干夕仍躺在床上,毕竟伤口尚未愈合,他不敢有太大动作,“芸朱,今晚入夜前,记得给舒姑娘备一张床。”   “是,楼主,我这就去准备。”   目送芸朱离开,沈干夕又转眼看向舒泠,笑着嘱咐她:“再有昨晚的情况,就去和芸朱她们说,她们会给你准备出一间屋子的。你坐着睡觉,多不舒服。”   “好。”舒泠点头。   “还有,真的很抱歉。”沈干夕顿了顿,“说好今天要一起去看夕阳,结果……我这样,恐怕不得不另选他日了。”   “无妨。”舒泠淡淡摇头道。   “这不能无妨,我一定不会忘记这件事,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去,你也要记得啊。”沈干夕却急忙保证,仿佛这件事情极为重要,又仿佛害怕舒泠会反悔一样。   “……好。”舒泠淡淡点头,看不看夕阳,她倒是无所谓,现在她更想做的,是找一个地方,继续练刀。于是她静了静,问道,“织凤楼中,是否有练刀之处?”   再不练刀,她的刀,就该锈了。   既然格杀令已下,赏银千金,此后每日,都会有无数双眼睛觊觎她脖子上这颗人头。她必须变得更强,必须让刀更快,才能够保护自己的性命——保护,其他人的性命。   一念至此,她心底突地一顿。   一向以杀人为生的她,居然,有了保护他人的念头?   “织凤楼中倒是有练武场,但……”沈干夕的声音响起,打断舒泠的思绪,“你若练刀,恐怕楼中难以施展。”他皱眉思索片刻,“织凤楼后有一小片树林,或者,你喜欢人少,东城门外不远,有一大片林子,我原来常去练刀,你可以去那里。”   “好。”舒泠点点头,织凤楼离城东不远,在城内练刀,怕会引起太多人注意,还是去城外寻个无人之处吧。   “你今天就要去吗?”沈干夕忽然问。   “是。早饭后,我就走。”   “那你……会回来吧?”   舒泠闻言一怔,看向沈干夕,他正殷殷地望着自己。舒泠不禁微微蹙眉,淡声答应道:“天黑之前,我就会回来。白天,应该不会有杀手。”   “会回来就好。”沈干夕笑了笑,虽知舒泠没有正确理解他的意思,但他也不打算再去解释,“你吃过早饭才走,晚饭可以回来再吃,那午饭如何解决?”   “带些干粮就行。”舒泠平淡道。   “这不行,吃饭可是一件大事。”沈干夕拧着眉头,开始擅自出谋划策,“我叫芸朱准备个食盒,你一同带去吧?不过放到中午,饭菜恐怕都凉了……”想了想,忽然双眼一亮,“这样吧,我叫人和你一起去,你选好练刀的地方,就让他们回来禀报,等到吃午饭的时辰,我再让他们做好饭菜,给你送去。这样就没问题了,如何?”   “不用。”舒泠面无表情地看着眉飞色舞的沈干夕,毫不犹豫地给他浇了一盆凉水,“我只要一张饼,和一个水囊。”   ——————————————————   于是吃过早饭,舒泠真的带着一张饼和一个水囊,上路了。   沈干夕躺在榻上,无能为力地看着舒泠走出房门,然后他赶紧转头吩咐芸朱:“快去叫几个人跟着她,看她最终去了哪里。”   “楼主?”芸朱正在收拾桌上残盏,闻言不禁一怔,“您想让谁去?织凤楼里,哪有人追得上舒姑娘啊。”   “呃,是啊,追不上。”沈干夕想了想,改口道,“那就叫几个人,看她是不是去了城东的树林吧。”   “是,楼主。”   ——————————————————   云野凄凄,树影萧瑟,清冷刀风,竟为这日光微暖的初秋,添了无尽寒色。第四百七十四刀挥落,舒泠的身形终于在一地落叶之中停下。   满地树叶,竟没有一片完整,每一片树叶都被从中斩作两截。半晌,舒泠将青寂刀还入刀鞘,在树荫下盘膝而坐。   幸好,时隔数月,她没有忘记握刀的手感,体内气息流转,充盈在四肢百骸,她的心绪也渐渐沉定下来。   她就这样安静地坐在树下,阖起双眼,仔细感受经脉中血液和真气的流走,听着遥远的地方,秋蝶展开翅膀,从花间簌簌飞起,蚯蚓费力地钻进泥土,无名小虫从一株草,跳跃到另一株草上的响动。   万籁俱寂,她亦仿佛和这片树林融为一体。   直到她听见,脚步声和马蹄声远远响起,又逐渐清晰,正是向此处而来。   她不得不睁开眼,起身,侧目望去。   不多时,一人策马跑来,在舒泠近前停住,下了马,向她恭敬地一揖:“冒昧打扰,舒姑娘,我是织凤楼弟子,楼主叫我来接您回去。”   舒泠疑惑地看了看来人,又抬眼望了望天空,阳光仍向尘世散发出灼目的明亮,红霞似锦,夕色正艳,虽然已是傍晚,但离天黑,还有将近一个时辰,沈干夕为何这就遣人来叫她回去?   于是她淡声问道:“天色尚明,何事要我返回?”   “楼主说,他体内气息不稳,所以,希望舒姑娘能早些回去,助楼主疗伤。”那人恭敬应道。   舒泠默了默,这才抬脚走向不远处那人牵来的马,一边淡淡点头:“好。”   ——————————————————   回到织凤楼时,夕阳尚未落尽,大片红云挂满天幕,仿佛开了漫天的花。舒泠容色平淡,脚底却走得飞快,回到沈干夕的房间。   她推开屋门,就见到沈干夕正斜倚床榻,自手中书册里抬起头,见到是她,他放下书,弯起了嘴角。   “你回来了。”红霞映进他眼底,他的笑容像是明媚的春花绽放。   ——但,哪里有一点“气息不稳”的样子?   舒泠顿了顿脚,走上前,探手去按沈干夕手腕,沈干夕却及时抬起手,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   舒泠侧目看去,沈干夕脸上笑意好似阴谋得逞,她不由得蹙眉:“你内息究竟如何?”   “本来的确有些心慌,但一见你,我就觉得呼吸都顺畅了。”沈干夕笑眯眯地说。   听见沈干夕这话,舒泠便明白他伤势无碍,只是想找个借口,叫她回来。她没说什么,将手抽出,默然坐到一旁。   “你……你生气啦?”沈干夕小心翼翼地看向舒泠。   “没有。”舒泠淡淡道。   “别生气了,我没有骗你,你不在,我总觉得不踏实,你一回来,我就放心了嘛。”沈干夕偷眼打量舒泠,见她目光平静,却不理他,只好撇了撇嘴,认输道,“好吧,那这次是我错了,我以后不再叫人去打扰你了。”   舒泠侧过头,看了看沈干夕,平淡道:“吃饭吧。”   “嗯?啊,好好,吃饭,芸朱!去准备晚饭吧!”沈干夕的嘴角又弯了起来,“那你不再生气了,对吧?”   “我没有生气。”舒泠淡声解释。   她确实没有生气,昨日他伤势严重,她也难免没有把握。不过现在看来,沈干夕似乎恢复得很好,呼吸平稳,脸上也有了血色。明日起,她就能沉心练刀,不用再计较其他事了。   ——————————————————   吃过晚饭,舒泠正打算继续练习心法,沈干夕那头,却又不安分了。   芸朱端来调理内伤的汤药,放下药碗,沈干夕却弯着眉眼招呼舒泠:“舒姑娘,你过来。”   “什么事?”刚刚坐下的舒泠又站了起来,走到沈干夕身边。   沈干夕嘿嘿一笑,抓住她手腕:“喂我喝药。”   “什么?”舒泠忍不住怀疑她耳朵出了毛病。   “喂我喝药。”沈干夕抬头望着她,笑眯眯地重复。   “……”   “喂我喝药嘛,我受了伤,没有力气。”他居然开始撒娇。   舒泠直皱眉头,试图抽出手腕,谁知沈干夕却死死抓着,不肯放手。她抬眼看向沈干夕,目光微沉,略带质问,这,是“没有力气”之人能做的事吗?   沈干夕却一点都不怕,他眨眨眼睛,开始耍赖:“我一闻到汤药,那么苦,就没有力气了。”   “……”   “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不喝了。”   “……”   “你……嗯,如果不喝药,我这内伤,肯定会落下病根的。”   “……”   “说不定治不好,越来越严重,我就死啦。”   “……”   “我好歹是因为你才会受伤,就这点要求,还不能满足一下嘛……”   沈干夕拧着眉头嘟囔,然而听到最后这句话,舒泠的眼角不禁一顿。继而她垂下目光,坐到床边,一手端起药碗。   是啊,他会受伤,是因为她。   不只这一次,还有以前的许多次。因为她而受伤,因为她没能出手,因为她是舒泠。   沈干夕这才放开舒泠手腕,支起上身,浅笑着注视她。这样就好,就算她是因为愧疚,才会答应他的请求,但只要她能留在他身边,就够了。   舒泠将汤药一勺勺喂沈干夕喝下,她依旧面色平淡,手中动作却细致小心。沈干夕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舒泠的脸,虽然舒泠根本没有平淡之外的任何表情,也从未抬起头看他一眼,但他仍觉得心底某处,正变得越来越温暖。   药碗很快见底,沈干夕拿起绢帕擦净嘴角,笑道:“果真还是由你喂我更好一些,我看着你,心里觉得高兴,都尝不出这药的苦涩了。”   舒泠心中一动,但她仍未抬眼,只面无表情地将药碗放回小桌上,起身:“那我走了。”   “等一等。”沈干夕却再次抓住她手腕,“还有一件事。”   舒泠顿了顿,又坐回榻上,淡声问:“什么事?”   “舒泠,”沈干夕静静地凝望着她,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要走了,就算到一年之期,也不要离开了。”他语气缓慢轻柔,却极为认真而郑重,再次向她发出曾经的邀请,“永远留在我身边吧。”   舒泠不禁微微错愕,然而她抬眼,对上沈干夕的目光,又不由得怔然。   他的双眸明亮而温暖,映着安静盛放的烛火,仿佛载了永世永年的流光。   这一瞬间,她不由得想起了许多许多的往事,江船走廊,寒冬月夜,他的眼睛里似乎总是有光,令她迟疑,令她无措。   令她,不舍。   她终于垂下眼睫,语意平淡,却又肯定:“好。”   作者有话说:   东华篇结束啦,后面还有最后一个小节。   明天还是一章番外~ 第54章 、番外&螽斯和葛覃   长街繁华, 行人络绎,酒楼内推杯换盏,人声鼎沸, 然而一楼大门外, 却响起一阵喧哗。   “没有银子, 竟敢吃霸王餐?”一个伙计怒声道,他声音浑厚,脚步沉稳, 中气十足, 显然有几分功夫。   “哎,哎, 这位兄弟,这账不能先赊着吗?”一个身背大刀, 衣着简朴, 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子, 正一边后退,一边赔着笑, “等我赚了钱,我一定立刻……”   “你这种无赖,我见得多了!”那伙计厉声打断他,“今天拿不出银子, 就吃顿拳头再走!”   “别啊,别别别,大哥,有话好好……”那刀客话未说完, 就被伙计一把拎起衣服, 像扔沙包一样地扔了出去。   “哎呀——诶?”那刀客大呼小叫地被丢到街上, 然而,他的身子却没有像预想中那样砸上地面,而是被一个人接住了。   他忙惊讶地侧头去看,脸上顿时笑成一朵花:“葛……兄弟!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啊!多日未见,别来无恙?老哥我正有难在身,你能不能……”   葛覃已松开手,将螽斯放在地上,他面色冷淡地看了螽斯一眼,抬脚,走到酒楼伙计面前,平静地开口:“他欠你多少?我替他付。”   “你是……”伙计皱了下眉头,刚才将那刀客摔出去,虽未用上全力,但那人百余斤的身子,竟被眼前这人随随便便地接了下来。而且听他呼吸声,似乎丝毫未受影响,此人功夫,恐怕远在自己之上。   伙计咽了咽口水,这人说要还钱,看来不打算动武,那他还是不要徒惹事端。他没再问,略揖一礼,道:“酒水加上菜钱,一共二十六两。”   “这是三十两,多出银钱,算作赔礼。”葛覃将银子放在伙计手中,神色仍旧漠然,转身走了。   “嘿嘿,这次多亏遇见你。”螽斯笑着迎上来,“让我算算,这是你第几次救我?十五?不对,十六……”   “十八次。”葛覃走出酒楼阴影,和螽斯并排走在街上,“你为何又没钱了?”   “是,是这酒实在太贵,都花光了。”   “即使如此,总不至让人扔到街上。”葛覃微微皱眉,“凭你的功夫,难道跑不了?”   “这不是,不是不能暴露身份嘛。”螽斯挠挠头。   “罢了。”葛覃轻声叹气,从身上掏出一个荷包,扔进螽斯怀里,“少喝点酒,我走了。”   “哎——”见葛覃话音刚落,就加快了步子,他赶忙快走两步跟了上去,“好久没见你,怎么没说两句就要走?”   葛覃侧头看了螽斯一眼,淡声道:“我还有事。”   “这个方向——你去找关雎?”   “是。”   螽斯张了张口,没有再问。关雎主管情报,葛覃此去,估计又是询问客人和目标的信息。然而再具体的事,就是他不该过问的了。   想了想,螽斯便转口说道:“我正好无聊,陪你走到江边吧?”   “好。”葛覃没有反对,“你有事想问我?”   “也不算有事……”螽斯笑笑,“只是很久没回去了,之前那个女娃,姓舒的,还在你手底下吗?”   “舒泠?怎么?”葛覃蹙眉。   “对对,舒泠。”螽斯忙点点头,“没什么,我就是问问她现在的情况,不是说,她是百年难见的武术奇才吗?”   “是。”葛覃默了默,点头道,“只论刀法,她已能与樛木打成平手。”   “什么——?!”螽斯不由得惊呼,察觉声音太大,周围已有行人侧目,他赶忙压低了声音,“我记得,她才十二岁,我记错了吗?”   “没有。”葛覃淡淡摇头,“再过几年,恐怕我也不会是她的对手。”   螽斯长长呼了口气,目光愈深,右手下意识地抚上左手袖口:“还真是后生可畏,看来,我也该去练刀了。”   ——————————————————   风清云和,长空澄澈,葛覃正独自坐在客栈一角,低头吃饭,忽然面前一暗,一个人影坐在了对面。   他沉眉抬起头,螽斯一张大大的笑脸便映进他眼中。   “老板,来一壶酒!”螽斯头也不回地招呼道,然后他笑嘻嘻地看着葛覃,“你最近没事吧?”   “你有什么事?”葛覃问。   “帮我个忙如何?嗯,那个,帮我给一个人看个病。”螽斯笑道。   “病?”葛覃皱眉,“我不是大夫。”   “可你懂药,不比那些大夫差。啊——谢谢。”螽斯接过小二拿来的酒,给他和葛覃各斟了一杯,“离得不远,就在明安县,骑马过去,一天就到。”   葛覃却没有答应,沉吟片刻,掏出银子递给螽斯,“你去请当地大夫吧。”   “我不是缺这点钱。”谁知螽斯却摇摇头,将银子推还,“当地大夫我早请了,都说需要另请高明。我不信她真的没救了,一定要找个好大夫再看一看,但橘井坛……和咱们太熟了,有很多不便。思来想去,还是找你帮忙好些。”   “为何?”   “我也说不好。”螽斯仰头喝下一杯酒,“我就是觉得,多欠你一些,总好过再欠其他人。”   葛覃沉默半晌,终于端起酒杯,缓缓喝下:“我不敢保证,只能尽力而为。”   “好,如果你也觉得……”螽斯顿了顿,轻声叹息,“那我便信你。”   ——————————————————   次日夜中,螽斯带葛覃到达明安县,来到一座偏僻破旧的竹篱院前。   确定左右无人,螽斯和葛覃翻了进去,螽斯直接跑向唯一的一间房屋。   葛覃跟在他身后走进屋子,一眼看见躺在床上的病人——一个年约半百的老妇人。   “大娘,是我。”床上老妇听见动静,就要起身,螽斯连忙上前扶住她。   葛覃环视屋内,竟未见到油灯,只好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亮。   “大娘,我给您找了大夫,这次一定能治好您的病。”螽斯扶大娘躺回床上,声音温柔得像是变了个人。   大娘转眼看了看螽斯,又看了看葛覃,眼中竟泛起泪光:“是你回来了,真是太劳累你了。这病啊,大娘心里早就没指望了,只是放心不下大丫,唉……”   “大娘,您别乱想,我这位兄弟医术高明,一定能治好您。”螽斯招呼葛覃上前,葛覃将火折子递给螽斯,坐在床边,伸手搭上大娘手腕。   “你呀,不用再安慰大娘了。看了十几个大夫,不都是一样?”大娘虽让葛覃摸脉,却一直在叹气,“大娘只想拜托你,万一我走了,能不能照看大丫几年……”   “大娘,我早说过,我并非不想答应,实在是无能为力。”螽斯轻轻打断她,星火晦暗,令人看不清他眼中渐而熄灭的光,“所以,您一定要好好活着。”   “唉,唉,罢了,不该为难你,都是命啊。”大娘仍连声叹气,螽斯沉默着,那一声声叹息仿佛石头砸进他心里,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大娘,”一直没说话的葛覃突然开口,“大丫今年几岁?”   “大丫啊,快八岁了,虽然家中活计,大丫能帮上不少,可她毕竟还是年小……”   “您不用担心。”葛覃起身,虽然说着安慰的话,可他语气却凉得像冰,这话听着,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您的病,我虽然也无法治愈,但保您七年性命无虞,却并非难事,您自可亲眼看着大丫长大。”   “什,什么?”大娘怔住了。   “真的?”螽斯眼睛一亮,忍不住兴奋地上前握紧葛覃的手,“你真的有法子?”   “此处太暗,明日我再写药方。”葛覃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我身上银两不多,你若需要钱,下次见面,我再给你。”   “这倒不用,银子我总能……找来的。”螽斯笑笑,又转身对大娘说,“大娘,那我们就先走了,明天我再给您送来药材。”   “好,好。”大娘这才回过神,急忙从床上起身,不住地道谢,“多谢恩人,多谢恩人!”   “您休息吧,这点小事,就不用说谢谢了。”螽斯忙将大娘扶回,道了别,就和葛覃一起离开了。   离开小院,两人走在空无一人的郊外,月色清幽地照着花树浅草,映出清浊难辨的光亮。葛覃一路沉默,走着走着,倒是螽斯先开了口。   “你……你不问我她是谁?”   “一个妇人,对我们亦无威胁,不知道也无妨。”葛覃淡淡道。   “她曾经救过我,我欠她一命。”然而沉默半晌,螽斯却突然说道。   他笑了笑,又叹息着悠悠开口:“你若不介意,就听我唠叨几句吧。只当是我醉了,说几句胡话,别往心里去。”   葛覃没有说话,也没有拒绝,螽斯于是继续道:“是那次,清理上一位‘卷耳’时,我受了伤,流了很多血,到最后意识模糊,倒在大娘家门前。”   “大娘将我救回家,和大丫一起,细心照顾我。明明穷得快要揭不开锅,却还是当掉仅有的几件首饰,给我买了药,买了肉做汤。”   “啊——当然,当掉的东西,我之后都赎回来了。”见葛覃侧目看他,他连忙澄清,“我给她银子,她不肯收,可我除了银子,还能给她什么?”   他语气渐渐黯然,“我甚至不能常去看她,我能做的,其实只有这样而已。”   “那段日子,没有打打杀杀,其实自在得很,大娘她……像我的母亲一样。只是……”螽斯最后叹了口气,“我心底明白,那样的生活,早就与我无关。”   “你不该同我说这些。”葛覃漠然开口,“这些,不是我们该有的感情。”   “是啊,不错。”螽斯笑了一声,像是自嘲,“我们都欠萧大哥一条命,他让我做什么,我自然万死不辞。然而,断情绝义,谈何容易?你说我不该有,可你想想,樛木对芣苡,还有,你对舒泠,说到底,和我对大娘的感情又有什么分别?”   听闻此言,葛覃身子一顿,不由得停住脚。   他抬眼冷冷扫向螽斯,然而后者却又笑了一笑,径自向前走去:“都说是胡言乱语,当真可就没必要了。”   葛覃不言,只抬脚跟上,前面螽斯叹了口气,看不见神色:“这一转眼,当年的十个杀手,竟只剩下咱们四人。樛木管事,你管人,关雎管消息,现在看来,倒都是不错的差事。不像我……”   静了静,他又低低地重复,“不像我啊,手里染的,都是相熟之人的血。”   葛覃没有回应,只有目光又深了几分。   “你也好,我也好,心里有个念想,总能让这日子好过一些。”螽斯的声音轻轻缓缓地飘来,仿佛用力一挥,就会破碎在无尽长夜里,“不然,杀了太多人,怕是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一颗人心了。”   作者有话说:   正文没有详写十杀手的事情,也不知道写在哪合适,就写了一个番外,并交代几个设定:   1、舒泠一直在葛覃手下,性格非常像葛覃,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2、螽斯身背大刀,只是个装饰,实际用的蝉鸣刀在他左手袖中。   3、十杀手包括萧麟趾都只是代号,并非他们真正的名字。 第55章   春风轻暖, 花蕊吐艳,雨后的街道润意未消,小楼飞檐上水珠剔透地悬着, 将阳光折射成五彩斑斓的美梦。   沈干夕一袭青纹长袍, 正轻摇玉扇, 闲步长街。舒泠走在他身侧,仍旧不施脂粉,衣饰朴素。凌恒紧紧跟着前面两人, 在他身后, 几个弟子牵着马。此次出行,沈干夕轻骑简从, 一共只带了六人。   “舒泠,咱们要在枫相郡住一天, 有个客人, 我需要见一下。”自那日起, 沈干夕就不再叫她“舒姑娘”,而是直呼她的名字。   “好。”舒泠淡淡点头。   新年之后, 沈干夕伤势逐渐痊愈,天气回暖,她便和沈干夕一起离开织凤楼,向西南方行路。沈干夕告诉她, 有件生意要谈,她没再多问。至于她此行职责,自然还是沈干夕护卫,用他的话说, 舒泠一人, 可抵百人, 他只需再叫两个弟子拎行李就够了。   枫相郡地处安州,是州府所在之处。安州北接王都所在的陵州,是个交通要道,因此清晨才过,大街已行满络绎不绝的百姓。沈干夕一行人往街道深处走去,寻找这两日的落脚处。   “楼主,前面那家久安客栈,您看如何?”凌恒快走两步,抬手指向不远处一家客栈,“我先前已打听过,这地方交通便利,咳咳,陈家离得不远,对面就是枫相最大的酒楼,您去吃饭也方便。”   “嘿嘿,知我者莫若凌总管。”沈干夕笑了笑,随即眼中却露出忧色,“你还是咳嗽,真不该带你来。”   “不妨事,我留在楼里,也照样咳嗽,还不如随您出来。”凌恒摇摇头,又咳了几声,“省得您在外头贪求美食,不知节制,我心里着急,咳嗽怕是又要加重几分。”   “我哪有不知节制?”沈干夕不满地抗议,见凌恒默默点头,他只得重重叹气,“果真不该带你来,我大概又与青酥芙蓉鸡无缘了。”   “您可以吃,但不能贪多,尤其晚上,对身体不好。”   舒泠在一旁,静静听着沈干夕和凌恒对话。去年冬天,螽斯夜袭不久,凌恒和菀青都回了织凤楼。见到沈干夕伤势,凌恒自然一番大呼小叫,然而,他一边忧心责备,询问伤情,一边却止不住地咳嗽。   她最初以为,凌恒只是偶感风寒,过些日子自会痊愈,于是没往心里去。然而直到过年,凌恒仍然咳个不停,她越来越疑惑,终于忍不住去问沈干夕。   “哦?难得,你竟会问起凌恒的事。”沈干夕放下手中书卷,抬头浅笑,“他并非染了风寒,而是内伤缠绵,深入肺腑,说句实话,恐怕已不可能康复如初。”   “内伤?”舒泠突然心里一跳,一个令她惊惧的想法,倏然在脑海中成型,“难道,是……”   她竟不敢继续。   似是察觉她心中所想,沈干夕又笑了笑,伸出手,轻轻覆上她手背:“没错,那时的伤,过了一年,竟依旧无法痊愈。虽然我请了名医,能保住凌恒性命无虞,平日生活,也不会受到影响,但……”他轻轻叹息,“他可能,无法再用刀了。”   舒泠不由得黯然,凌恒内力相较于她太过单薄,她当日一击,虽然只用了七八分力气,却已足够将凌恒的经脉冲击得支离破碎。   “别多想了,我知道不是你本意,不怨你。”沈干夕话音温润,将舒泠的思绪唤回,“他受了伤,也因为我没能及时制止,我也有责任。”   “可他,若不能再用刀,他以后,该如何?”   犹豫片刻,舒泠还是问出了这句话。按照赤月组织的规矩,不能再握刀的杀手,就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了。   沈干夕一怔,很快听出舒泠话中所指。他依旧给了舒泠一个微笑,眸光清澈而温暖:“他以后,自然继续留在织凤楼,当他的凌总管了。经过橘井坛一战,织凤楼扩张将近一倍,这里里外外杂七杂八的琐事,没有凌恒,我可管不过来。不过我也不想管,看几本重要的账册就行了,有这时间……我带你出去玩如何?”   “不用,我要练刀。”舒泠同往常一样,淡淡摇头拒绝了,然而她心里,却不禁有所触动。   织凤楼,确实是一个和苍目山,不一样的地方。   ——————————————————   “舒泠?舒泠?”忽听耳边沈干夕唤她,她忙将思绪拉回,“客栈到了,咱们休息片刻,中午去对面吃饭,下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舒泠刚要点头,一旁凌恒却皱起眉头,一边轻咳一边问道:“楼主,咱们明日就去见陈老板,今日难道不该稍作准备?您下午要去何处?”   “没什么需要准备,他的要求,我不可能做到。所谓见面,不过是客气一下,走个过场。”沈干夕摇了摇扇子,不以为意道,“除此之外,其余安排,你做主就行。”   “算了,反正我劝不动您,咳。”凌恒妥协地叹了口气,“您和舒姑娘,记得小心些。”   “放心。”沈干夕笑着应道,舒泠将目光淡淡掠向凌恒,又迅速移开。   他的咳嗽声,仿佛一声比一声清晰刺耳,在她心底,打成了一个结。   ——————————————————   吃过午饭,沈干夕带着舒泠,牵马离开了客栈。   自舒泠留在织凤楼,菀青的护卫对象,基本已从沈干夕变成了凌恒。凌恒无法再使用内力,稍一运气,周身经脉便如针刺般疼痛。沈干夕放心不下,因此,只要凌恒出门,他就让菀青同去,保护他的安危。   凌恒留在客栈,翻阅陈家资料,菀青则横卧在房梁暗处,闭目养神,如同往日在沈干夕身边一样。   “菀青,”凌恒忽然出声唤她,微微咳嗽,“房梁上多不舒服,你下来休息吧。”   “不用。”菀青仍闭着眼,静静回应,“我毕竟仍是暗卫,旁人瞧见,多有不便。”   “我已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入,不会有人看见。”   菀青这才睁开眼睛,蹙眉坐起:“你似乎有话想说?”   凌恒一怔,将视线从书册上抬起,却犹豫了片刻,才说道:“菀青,我真的,咳,咳,对不起,我真的不想,成为你的拖累……”   “怎么又说这样的话?”菀青眉心一皱,身形移动,从梁上轻轻跃下,“我早说过,我和楼主,都从不觉得你是拖累。”   “我知道,那只是你们在安慰我。”凌恒笑了笑,又咳嗽数声,“楼主虽说织凤楼需要我这个总管事,可我心里明白,种种事务,并不是非我不可,织凤楼从来不会离不开任何一个人。而你……咳,咳,”他神色逐渐黯然,“你本该是楼主护卫,本不该,和我待在这里……”   “不要胡说。”菀青轻声打断他,上前几步,将左手轻轻覆在凌恒肩上,“织凤楼虽不曾依赖任何一人,但也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人。”她略微停顿,“楼主身边自有舒姑娘保护,反倒是你,你我相识十几年,万一发生危险,我怎会愿意见你受伤?”   “舒姑娘……咳咳。”凌恒本想笑笑,却又忍不住咳嗽起来,“虽然我如今变成这样,可我竟然,不觉恨她。仔细想想,她有什么错?她什么都不懂,她就是萧麟趾手中的一把刀。我只是……”他又咳了几声,“菀青,我只是替你不平。”   菀青目光闪动,左手不由自主地一颤:“不必说了。”她垂下眼,“我从未奢求,楼主能寻得心仪之人,即使不是我,也不要紧。”   “唉……”凌恒叹息,抬手拍了拍菀青放在他肩上的手,“我明白,只是或许,你该早些让楼主知晓你的心意。”   “不用,我不需要,你也千万不要告诉楼主。”菀青轻轻摇头,亦叹息道,“我不想让楼主再为我的事情伤神,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   沈干夕一边逛街,一边曲曲折折地向城门走,一路去了六家点心铺,七家绸缎庄,还有两家绣坊。舒泠一路没有抱怨,跟着沈干夕进进出出,听他问东问西。反正不论美食还是衣布,她都不懂,她只是一个护卫,只需要牵好马,保护沈干夕周全。   从最后一家绸缎铺离开,太阳已经西移,然而,沈干夕却没有打道回府之意,接过舒泠手中缰绳,继续向西走:“时间正好,咱们走吧。”   “去何处?”舒泠忍不住问。长街已到尽头,前面不远就是城门,他难道要离开枫相郡?   “咱们出城,带你去一个地方。”沈干夕回头笑道,“到时,你自然就知道了。”   舒泠于是不再问,牵着马,默然跟在沈干夕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城门,沈干夕跨坐马上,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座山:“看到前面那座碧崖山了吗?不足两百丈,倒不算高,一个时辰到山顶,没问题吧?”   舒泠举目望去,碧崖山上,树影郁郁,远看倒是不高,也不算陡峭。她凝眉跃上马背,沈干夕又笑了笑,轻喝一声“驾”,舒泠随即一夹马腹,紧紧跟在沈干夕身后。马蹄扬起一纵尘灰,转瞬之间,二人已在几丈之外了。 第56章   将近一个时辰, 沈干夕和舒泠终于走到了山顶。不过,因为沈干夕身着长袍,山上树木又多, 他担心弄脏衣服, 行走十分小心, 也因此慢了许多,舒泠不得不时常停下来等他,否则, 她一刻钟之前就能到达山顶了。   “不用着急, 这不是什么不能等的事情。”沈干夕尚在喘息,环视四周, “咱们从这片林子中穿过去吧。”   “去做什么?”舒泠疑惑地反问。   “很快你就知道了。”沈干夕笑着卖了个关子,当先向西边走去。   不知沈干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舒泠没有再问, 紧随沈干夕, 迈开脚步。然而当她走出树林,站在山崖边时, 不由得怔住了。   正值夕阳晚照,云翳烫金,流霞潋滟,一层一层铺满天穹, 好似在红尘尽头,盛开出一朵美艳绝伦的巨莲。长风萧飒拂过,万千青翠俱被夕色笼罩,天地旷野, 喧嚣世事, 都在这一刻回归寂静。   “带你过来, 看一看夕阳美景。”沈干夕站在舒泠身侧,嘴角微扬,眉眼轻润,“我们以前约好了”   舒泠回过神,听闻此言,不禁侧目看向沈干夕。他们何时约好了这种事?   “忘了吗?”见到舒泠神色,沈干夕略有无奈地笑笑,又抬眼向远处望去,“本来说好去云岁山,无奈螽斯将我打伤,这一拖,居然过了几个月。”顿了顿,他又轻笑,“但我一直记得,今天,总算兑现了承诺。”   舒泠却再次怔住。   是了,他是说过要带她看夕阳的话,只是意外发生,看夕阳的事,本就可有可无,她早已不放在心上,他竟一直念念不忘。   而这世上,她见所未见,竟有如此瑰丽壮美的风景。   之前半生,她白日练刀,夜晚杀人,一个优秀的杀手,不该注意到任何多余的风景。   天际赤色似乎又浓郁几许,光华灼目,她不禁眯起双眼,却听身后沈干夕悠悠开口:“每每立于山顶,举头天际浩淼,低头旷野无边,便会觉得自己,是多么渺小的存在。”   “这世上,无能为力之事,实在太多。”他的目光深杳而沉静,遥遥落在远处,“可或许正是如此,我才会有所坚持,才会不愿错过。”   舒泠侧头,眉心蹙起,原本灼目的橙光,在他眸中却似变得柔和,可是——他在说什么?   感觉到舒泠的目光,沈干夕回过头笑了一笑:“没什么,是我不好,美景当前,那些打扰兴致的话,你就当没听过吧。”   舒泠虽有不解,但未再追问,又转回头。她少有登山远眺的机会,夕阳美不胜收,她下意识地,想再多看片刻。   沈干夕却静静看着舒泠,晚风拂起她鬓角碎发,她的侧脸映着明丽醉红,神情淡漠,却令人心安。   这一刻,他眼中所映,是这世上最美的风景。   即使他始终不知这份感情究竟从何时起,又从何处起,即使,她似乎从未明白他的心意,但——他终究坚持下来了,他终究,没有错过。   ——————————————————   天黑之后,沈干夕和舒泠才回到城内,沈干夕自然不肯草率应付晚饭,又拉着舒泠,悄悄去大饱口福了一顿。夜色已深,二人终于回到客栈,准备休息。这段日子,沈干夕和舒泠始终同住一屋,虽然凌恒回织凤楼时,曾震惊地劝诫沈干夕,直说二人孤男寡女,夜夜同处,成何体统,沈干夕当下并未反驳,只叫来芸朱和莘碧,声情并茂地讲述了一遍螽斯暗杀的场景。凌恒听后,沉思片刻,便不再阻拦。   毕竟,如今织凤楼中,能拦住蝉鸣刀的,只有舒泠一人。   舒泠倒是全无所谓,反正沈干夕从来不曾,也没有能力侵犯她。她是杀手,名声于她,早就没什么可在乎的。   客栈渐渐安静,舒泠也沉沉睡去,一只手却放在枕头下,握住青寂刀的刀柄。   忽然,她鼻尖一动,眉头轻蹙,在黑夜里猛地睁开了双眼。   这是,葛覃的药?   舒泠一瞬间彻底清醒过来,她握住刀,从床上轻轻坐起,却没有发出声响,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户。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抹出惨淡灰白,片刻,木窗轻微一响,一个黑影一闪而过,稳稳停落在屋子里。   停在她面前,不足一丈之远。   屋内寂静得仿如郊野墓茔,只有沈干夕仍在睡梦里,正浑然不觉地发出低喃声。   舒泠沉默着,双眼不自觉地向榻上的沈干夕望去。   “药没有毒,天亮之后,他就会醒来。”见到舒泠动作,葛覃淡淡开口。   舒泠这才将目光集中到葛覃身上,长刀在她手心,又握紧几分:“你是,来杀我的吗?”   “不是。”葛覃摇了摇头,语气平淡,“无人知道我今夜来此。”   舒泠沉默,他不是来杀她的,那是来做什么的?   “我刀法不如你,新制的迷药,依旧对你无效。”似是觉得舒泠不信,葛覃又补充道,“我确实不是来杀你的,我只是来给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解药。”葛覃意简言赅地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递给舒泠。   舒泠蹙起眉,却未接过。他半夜到访,只为给她送一瓶解药?   这瓶药,不会另有玄机吧?   葛覃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见舒泠不接,他转过身,将小瓶放在一旁桌上:“那我就放在这里了,你不妨叫人检验,没有危险,再服用不迟。”   “我……”舒泠移开视线,复又转回,“这是什么解药?”   “你不知道?”葛覃不免讶然,但想来舒泠没必要故作不知,就回答道,“义父为防属下叛变,在每人身体里,都下了一味毒,每年正月初一,义父会让众人服下解药,以延缓毒性发作。没有服用解药之人,三个月后,会经脉尽断而亡。”他顿了顿,“现在,已经快要二月了。”   舒泠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急忙问:“葛覃,你如何得来多余的解药?难道……你将此药给我,那你自己……”   “不用担心,这并非义父的解药。”他静静摇头,“这是我自己所制,真正的解药。”   “真正的解药?”   “义父的药,只能压制毒性,却不能解毒,等到来年,还需再服解药。”葛覃话音淡然,“而这一瓶,是真正的解药。服下此药,毒性全解,以后,不必再服任何药物。”   “你,你为何会有真正的解药?”他越解释,舒泠心中的疑惑反而越来越多了。   葛覃却沉默稍许,才开口道:“我本就长于药理,这些年,我一直在研究解毒之法,去年此时,就已制出解药。”   “那你,已经服过吗?”舒泠又问。   “没有。”这回葛覃不等舒泠再问,一并解释了个中缘由,“义父的解药,其实是一味毒药,与前一种毒药作用,两者相克,方能无碍,否则,会立时毒发身亡。所以,我不能解毒。”   “可你,”舒泠犹豫了一下,“既然,已经不受毒药控制……”   “义父于我有恩,我不会离开。”葛覃打断她,淡淡地说,“我只能先救下你的性命。”   “你……不该来。”舒泠静了静,垂下眼睫,“虽然,我察觉不到四周有人跟踪,但终究冒险。我身上之毒,已经解了。”   “解了?”葛覃一怔,“如何解的?”   “是我自己解的。”舒泠的声音清淡而平静,仿佛她在说的,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我受了伤,便察觉体内之毒。待内伤康复,就自行用内力消解了。”   葛覃顿住了,许久,才慢慢回过神。他轻轻叹息:“看来,义父不止低估了我,更低估了你。也罢,解药你仍留下,以备不时之需,我走了。”   他转身向窗边走去,然而,舒泠却叫住了他。   “等一下。”   葛覃闻言停住脚,回头:“还有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救我?”   最终,舒泠还是问出了始终盘踞在心底的疑惑。   她早已被赤月组织下了格杀令,就算他念着旧识,不杀她,但绝没有救她的道理。   葛覃微微一顿,默然看着夜色中,舒泠削瘦而寂静的身影。许久,他终于缓缓开口:“你很像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在很小的时候离开了我。你四岁那年,义父将你带给我,让我照看你,训练你,从那一天起,我在心里,便始终将你当做我的妹妹。”   “我生性冷淡,你跟着我,竟也渐渐形成这样冷淡的性子,我虽教了你刀法,却没有好好教你为人处世的道理,我一直觉得惭愧。”葛覃轻轻叹息,语气平静如旧,夜色朦胧辨不分明,然而他的眸子里,确实染上了柔和的温度,“不过这些日子,你似乎变了很多,现在,你也终于找到了想要保护之人。你的刀法,无人能及,如今,还有他陪着你,我也能放心了。”   “无论如何,保护好自己。”葛覃顿了顿,最后说,“希望你我余生,不会再相见。”   他说完,不再停留,翻过来时那扇窗,漆黑的影子眨眼间融进幽幽夜色。舒泠却怔然立在原处,一动未动。   他说,他将她当作妹妹。兄,妹,那是亲人之间才有的称呼。   他说,她已找到想要保护之人。   舒泠的目光再次落在沈干夕脸上,似乎美梦正酣,幽暗月色下,沈干夕嘴角微弯,神情安静而柔软,她觉得心底仿佛有什么正豁然开朗,她却更加看不清晰。 第57章   清晨, 春光微凉,沈干夕从睡梦中醒来,准备洗脸更衣。   因舒泠尚未起床, 他特意放轻了动作, 然而, 就像以往每一次,他身子还未站直,就听见舒泠轻轻一动, 然后她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沈干夕无奈地笑笑, “抱歉,我吵到你了, 时辰还早,你再睡一会吧?”   “不用。”舒泠坐起来, 目光不经意撞上沈干夕的视线, 她心底突地一跳, 下意识地移开了眼。   昨夜葛覃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沈干夕自然没有漏过舒泠的动作, 但他疑惑地看了看她,并未追问:“那我叫人打水过来,梳洗过后,吃完早餐, 你和我一道去陈家吧?”   “好。”   换了件天青色的墨纹袍子,沈干夕拿着玉扇,带舒泠和凌恒去往陈家,菀青留守在客栈里。沈干夕本想让凌恒也留下, 早春天寒, 怕对他身体无利, 但凌恒却显得极不信任舒泠,非要跟去,沈干夕无奈,最后只得同意。   凌恒倒不是害怕舒泠对沈干夕不利,他只是想起昔日同王家见面,担心舒泠会像上次一样,站在远处,一味袖手旁观。   她自然觉得所有人都不成威胁,但并非人人都像她一样强。他不敢松懈大意,他也绝对不愿沈干夕有任何一点,受到伤害的可能。   虽然……他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真到危险关头,他已经无法拔刀,或许只能用性命,为楼主挡一挡剑了。   ——————————————————   到达陈家会客正厅,沈干夕和陈家老板陈兴贤坐在上座,凌恒和陈家长子、两个管事分坐下首,而舒泠,果真仍像上次一样,远远站在不起眼的角落,仿佛她只是梧桐柜下的一个投影。   “我家护卫性子沉闷,怕她礼节不周,反而打扰诸位兴致,还望诸位见谅。”沈干夕见舒泠远远走到一旁,也不拦她,只是笑盈盈地对陈兴贤等人解释。   “无妨。”陈兴贤笑得一脸慈眉善目,“今日一见,沈楼主果真如传言所说,为人宽和,对下人亦爱护有加。”   “区区小事,陈老板谬赞。”沈干夕谦虚道。   “沈楼主过谦了。”陈兴贤向舒泠望了一眼,意味深长地笑笑,“不过,沈楼主只带了凌总管和一名护卫,看来,是对她的身手很有自信?”   “陈老板说笑了。”沈干夕目光微闪,玉扇轻摇,不动声色地将话圆了回去,“我只是来谈生意,又不是来比武,何需带一群护卫?我不是对她的身手有信心,是对陈老板您有信心。”   “哈哈,都说沈楼主能言善语,果真名不虚传。”陈兴贤抿了一口茶,终于将话转回正题,“我的要求,连带商契样本,沈楼主想必都已看过,我要的货物,能否如期送到?”   “陈老板,这件事,我确实应该向您道声抱歉。”沈干夕收起折扇,对陈兴贤一揖,“并非织凤楼有意拖延,只是,前阵子楼中出了急事,您要的货物,恐怕需推迟一个月,才能完工。”   “推迟一个月?”陈兴贤脸色微僵,“沈楼主,当初可是说好,七月就能交货。沈楼主莫非想出尔反尔吗?”   “确实事出有因。”沈干夕不亢不卑地解释,“您订的那批绨缯,本就是冬日衣料,七月正是夏天,即使到货,也少有人买。我保证,八月之前,一定将货物补齐送至,那时还未入冬,天气将寒,正是卖冬衣的好时候,绝对不会耽误您的生意。”   陈兴贤仔细想了想,沈干夕的话确实有些道理,但他岂肯就此作罢,还想趁机赚上一笔,就敲着座椅扶手沉吟道:“既然如此,你我二人,不妨各退一步如何?货物延期,我不再计较,稍后就可与沈楼主签订商契,但,沈楼主,这批绨缯的价格,恐怕,还需要重新商榷。”   “陈老板,您这是,想让我降价?”沈干夕却直截了当地反问,一手展开折扇,神色依旧泰然自若。   “沈楼主是个聪明人,那我就不绕弯子了。”陈兴贤虽搞不清沈干夕用意,心下不免有些紧张,但还是将笑容挂在脸上,“我也不提过分的要求,沈楼主只需减免两成价格即可,如何?”   听到这里,凌恒忍不住要开口插话,沈干夕抬手制止了他。他脸上笑容淡去几分,也不看陈兴贤,神情专注地凝视着玉扇上雕刻的梅花,仿佛自言自语道:“我昨天啊,上街逛了逛,枫相郡的糕点一直颇负盛名,尤其是茶酥,用大米混上茶叶制作糕点,甜而不腻,清香怡人,实在美味。我尝过几家,觉得还是怡香斋做得最好。”   “沈楼主,这……”陈兴贤不禁皱起眉头,沈干夕这是何意?江湖都传他嗜吃如命,难道要给他包上几盒怡香斋的点心,他才肯让出那两成价格?   心念转动,陈兴贤正考虑是否该吩咐下人去趟怡香斋,沈干夕却抬起头,又笑眯眯地继续说道:“今日拜会陈老板,除去茶水,不见他物,我这心里好不别扭。想来陈老板不喜甜食,倒是我让您见笑了。不过,”他话锋一转,“因昨日去吃点心,我几乎跑遍整个枫相郡,如果我没有遗漏,枫相郡一共七家绸缎庄,其中五家卖我这种绨缯,两家质量太差,我连价格都懒得问,另外三家……”   沈干夕微顿,目光慢悠悠地落到远处,“以尺论价,一家十二文,两家十文。十二文那家,确实品类更多,织法更巧,但没有一种,比得上织凤楼布样。陈老板,”他将目光转回,笑意盈盈地注视着陈兴贤,“我只卖八文半,又允诺给您送到枫相郡来,您若依然嫌贵,我想,我可丝毫不用担心卖不出去。”   “沈楼主,明明是你违约在先,你怎能不讲诚信,反而仗势压人!”陈兴贤脸色一沉,语气也带了不快。   “你我尚未正式签订商契,严格来说,我不算毁约。”沈干夕不慌不忙地摇着玉扇,“只是我心中仍有歉意,因此,答应将货物运至枫相郡,免去您路途风险和运输花费,怎能说我仗势压人呢?陈老板也是半个江湖人,想必知道,这一路费用值多少银子。咱们做生意,要讲个你情我愿,陈老板若坚持得理不饶人,那我只好再多说一句抱歉了。”   “你——!”沈干夕一个后辈,神色毫无恭敬,似乎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陈兴贤的脸面早就挂不住了,他忍不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沈楼主,这里是枫相郡,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完这句,见沈干夕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笑脸,陈兴贤怒从心起,脑子一热,就去握腰侧佩剑!   “楼主——!”   “老爷——!”   座下四人俱脸色一变,欲起身阻拦,然而这一瞬,众人只觉一阵凉风扫过衣袖,随即,就看见陈兴贤猛地僵在原地,他腰侧佩剑尚未出鞘,一柄青光幽暗的刀,已抵在他身后。   一时间,厅中寂静如冥。   无人敢动,陈家三人怕青刀再进一寸,陈兴贤便性命不保。陈兴贤周身僵直,怒火早被浇了个通透。他看不见身后,亦不敢回头,后心寒冷袭人,直透肺腑,令他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沈干夕却也微微一怔。陈兴贤武功虽比当初王家次子高些,但终究只数二流,断不可能伤到他。舒泠竟觉得,他拦不住陈兴贤一剑吗?   不,舒泠分明知道他武功如何——难道,她是在担心他?   沈干夕眨眨眼,瞬间已再度换上笑脸:“哎呀呀,有话好好说嘛,舒……姑娘,你也不要这么凶,吓到陈老板了,快把刀放下吧。”   他险些顺口,叫出她的名字,她的身份如果被人知道,事情可就彻底麻烦了。   舒泠神色平淡地掠了沈干夕一眼,一言不发地将刀移开,收入刀鞘,面无表情地走回原处,继续像影子一样,站在不起眼的角落。   只不过,就算她依旧站得偏僻,却无人敢再忽视她的存在了。 第58章   “陈老板, 您坐,各位都坐。”沈干夕不紧不慢地笑着请众人坐下,“我这护卫实在护主心切, 若令陈老板受了惊吓, 还望您大人大量, 不要计较才是。”   厅中几人陆续落座,陈兴贤也阴沉着脸坐下,他的心脏仿佛突然死而复苏, 嗵嗵跳个不停。沈干夕这话, 令他不由得再次心生怒气,然而他不敢再轻举妄动, 干脆闭了口,沉默不言。   沈干夕于是继续道:“陈老板, 织凤楼做生意, 一向物美价廉, 绝无欺瞒。您若没有意见,咱们现在就签订商契如何?”   “沈楼主, ”陈兴贤的声线仍有些不稳,他盯着沈干夕,眼中透出愤恨,“您这是, 要对陈家用强,逼我签订商契?”   “陈老板此言差矣,您若不想与织凤楼继续合作,我绝对不会勉强。”沈干夕好整以暇地轻摇着扇子, 嘴角微弯, 眼中却殊无笑意, “只是,生意谈得成,谈不成,莫要伤了两家和气。您也知道,与织凤楼敌对,不是生意人会做的事。”   陈兴贤狠狠盯着沈干夕,脸上青白不明。织凤楼是皇家衣布商,更有传言沈干夕与太子交好,他自然不敢和织凤楼作对。而且,虽然他确实恨不得与沈干夕从此不相往来,他也确实知道,织凤楼这批布,的的确确是整个越国最合算的。   沈干夕不再催促,又开始欣赏玉扇上的雕花,似乎那花瓣里别有洞天。沉默许久,陈兴贤终于咬牙切齿地挤出了一句话:“好,请沈楼主随我前来。”   ——————————————————   从陈家离开,日色高悬,长街生机熠熠,就连灰色砖瓦都透出暖意。沈干夕对着阳光舒展了一下筋骨:“看时辰,已近午时,该找个地方吃饭去了。”   “楼主,我不知您昨日去调查了布价……”凌恒走在沈干夕身旁,深感自责,“怪我思虑不周,没有事先调查清楚,请楼主责罚。”   “没事,咱们原本按规矩定价,不需另行调查。我只是怕陈家纠缠,才去看了看,有备无患嘛。不过,”沈干夕笑眯眯地说,“你若真心过意不去,临走时带上两盒茶酥,我就不计较了。”   “这是两件事,楼主。”凌恒却不答应,一边咳嗽,一边反对,“您可以扣我月钱,但,茶酥只能给您带一盒。”   “我看你完全没有认错的诚意。”沈干夕嘟囔着扔给凌恒一个白眼,转头对舒泠笑得阳光灿烂,“舒泠,你今天,为何会出手啊?”   舒泠闻言抬起头,给沈干夕一个不解的眼神。   “就是说,你察觉不到陈老板武功不强吗?我一人拦下几个陈老板,都不成问题,你——你为何会出手呢?”   “我没有多想。”舒泠淡声道,“见他要拔剑,就出刀了。”   “啊……是这样?”沈干夕眼睛微微一亮,继而却咧开嘴角,笑得仿佛心尖上开了一簇花,“嘿嘿,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一边忍不住哼起小调,脚步轻快地走到前头去了。   舒泠看不见沈干夕笑成一朵花的脸,但看他背影,也知他心情非常愉悦。可她确实没有多想,她既然留在织凤楼,既然是沈干夕的护卫,那保护他,应该——是理所应当之事吧?   ——————————————————   次日清晨,碧崖山上林野苍翠,霞光溢彩,沈干夕一行走出城门,向西而行。舒泠驱马走在沈干夕身侧,疑惑地问:“我们,不回织凤楼吗?”   “没错,事情尚未办完。”沈干夕笑着点头,一身白衣尽染霞色,“陈家生意只是顺路,枫相郡并非此行终点。”   舒泠只当沈干夕还有生意要做,因此没有多问,然而从枫相郡离开,舒泠却发觉沈干夕越来越不对劲。他时常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她偶尔问他,他总是惊醒一般回过神,再问她方才说了什么。他依旧每到一个镇子就搜罗美食,依旧笑得春风和煦,全无楼主架子,但……她始终觉得他在隐瞒什么,或者,在谋划什么。   终于,当一行人到达余田县,舒泠和沈干夕吃过午饭,准备回屋时,她忍不住叫住了他:“这几天,你究竟在想什么?”   “什么?”沈干夕一怔,随即却装傻,“除了下次去哪吃,我还能想什么?”   “你在隐瞒什么?”舒泠全然不信,追问道。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他在说谎。   “我哪有……”沈干夕才说半句,不小心撞进舒泠的眼睛,忙下意识地移开眼,咽了咽口水,“那个,舒泠,你……要不,先回织凤楼?”   “为什么?”   “就是,我不太放心织凤楼嘛。所以你先回去看看,行不行?”   “不行。”沈干夕目光闪烁,更令她觉得事有蹊跷,“你不放心什么?”   沈干夕极少见舒泠寻根究底,他没个准备,犹豫了一下才说:“我不放心……织凤楼印章。对,织凤楼印章。你知道,前不久织凤楼才经历叛乱,虽然已经过去一些日子,但这次我和凌恒都不在楼中,我心里还是有点……害怕。”沈干夕深深吸了口气,“所以,你帮我回去看着那些人,别让他们乱动我屋里的东西,行不行?”   舒泠蹙眉,凝视着一脸期待的沈干夕,片刻,才疑惑地开口:“你的印章,不是一直带在身上吗?”   “啊?”   “在陈家,你不是用了吗?”   “啊——是,是用了,但——不是一个印章。”沈干夕赶紧解释,“织凤楼如今是江湖一流门派,怎能只有一个印章呢?不同印章,自然有不同用途,哪有只备一枚印章的道理?我出门时,肯定不能将所有印章都带上,但留在织凤楼的印章也很重要,万一被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拿到,可就不妙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他这个谎,简直语无伦次,漏洞百出。他到底在说什么?他不是一向能言善辩,擅长作戏吗?   “真的?”   他正在心里骂,舒泠清淡的声音突然响起,他急忙稳住心神,连连点头:“真的,这还能有假?你未做过楼主,自然有所不知,不信你问凌恒。”他见舒泠神色松动,赶紧再接再厉,“从枫相郡离开,我就总是担心,就算织凤楼弟子守规矩,可万一有人深夜闯入,偷走印章,该如何是好?菀青身份不便,凌恒身体又欠佳,我思来想去,只能叫你回去,可又怕你不愿,实在不知如何开口,这几日才犹豫不决……”   舒泠微微颔首,似乎已被说服,沈干夕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幸好舒泠不了解人情世故,织凤楼印章,哪能随随便便刻一盒子?幸好他机智过人,将这几日的反常举动,也一并圆了。这下,应该能劝说舒泠回织凤楼吧?   然而,就在他觉得,舒泠正要开口应允时,不远处,却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温雅声音:“沈楼主?”   沈干夕循声看去,只见江其姝正带着一小队侍从走来,宋彦泽跟在她身侧,脚步沉稳有力,显然伤已大好。虽然觉得舒泠这头的事情比较重要,可江其姝已走到眼前,他也只好先行了个礼,笑着问候道:“江庄主,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托沈楼主的福,一切安好。”江其姝福了福身子,让宋彦泽先去安排住宿,而后却压低了声音,“这个时候,在余田县遇见沈楼主,沈楼主也是收到太子密令,要去兴源县吧?”   “啊?啊,我……”沈干夕一惊,下意识地否认,“不是,不是,什么密令?我只是去做生意,路过此地。”   “可我为何记得,密令提及,织凤楼也会参与?”江其姝疑惑地蹙起眉头,“难道,沈楼主不在织凤楼,错过了密令?”   “我……”沈干夕下意识地侧目看向舒泠,舒泠脸色平淡,眼中却浮起越来越多的怀疑,他一时竟无措起来。   江其姝见沈干夕脸上阴晴不定,正要再次询问,凌恒向他们走来,对江其姝深揖道:“江庄主,请您随我过来,我有事与您相商。”   “什么?”江其姝不知这又是哪出,看看沈干夕,又看看凌恒。   “哎,总之您先随我过来。”凌恒此刻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皱着眉,满脸无奈地将江其姝拉走了。   凌恒带江其姝走到客栈后院无人之处,这才向她躬身道歉:“江庄主,方才多有失礼,抱歉。”   “不要紧。”江其姝没有计较凌恒的无礼,只是愈加疑惑,“凌总管,还请问,究竟发生何事?”   凌恒咳嗽了几声,才叹息道:“不知江庄主,是否认得楼主身边的女子?”   江其姝身子微微一顿,回答却滴水不漏:“我方才并未细看,只是织凤楼弟子众多,我就算先前见过,也定然不会一一记得。”   “江庄主,”凌恒却笑了笑,目光深邃几许,“我是想问,她的真实身份,您是否知晓?”   江其姝不由得静了静,神色亦渐渐凝重,半晌,她缓缓呼了口气:“江湖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凌总管既有此问,所以,是真的?——她,真的是舒泠?”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凌恒点点头, 神色有些无奈:“不错。”   江其姝没有说话,只有目光渐而染上震惊。   “楼主自然已接到密令,但是, 您也知道密令内容, 楼主不想让舒姑娘知晓, 所以一直瞒着她。”凌恒微微咳嗽着解释,“楼主本想找个借口,让舒姑娘先回织凤楼, 可刚才……”   “实在抱歉, ”江其姝面露歉然,“是我出言草率, 耽误了沈楼主的计划。”   “江庄主言重了。”凌恒忙道,“此事不怪您, 其实我早同楼主说过, 即使隐瞒一时, 又如何瞒得住一世?她早晚会知道。”   “凌总管,”江其姝犹豫片刻, 忍不住又问道,“我还有一事疑惑,若是唐突了,先请凌总管见谅。”   “不敢当。”凌恒忙说, “您请讲。”   “听凌总管所言,似乎沈楼主,有意于舒姑娘?”   “咳,不错。”   “可舒姑娘的身份……”江其姝欲言又止。   凌恒摇摇头, 不以为然道:“心悦之事, 本就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言, 身份成见,虽然艰难,但楼主不曾有过退缩之意。”   他抬眼看向江其姝,眸色深遂,“这一点,我想,江庄主应该比我更明白。”   “是啊……的确。”江其姝微微一怔,不禁轻笑起来,眼底映着日光,漾出柔和波纹,“就算身份不同,地位相异,又如何呢?沈楼主自然清楚何者更为珍贵。”   “江庄主所言,亦是楼主心中所想。”凌恒咳嗽了一阵,之后长长叹息,“虽然不知未来如何,但楼主所愿,我都会始终支持。”   “沈楼主看人一向很准,凌总管不必多虑。”江其姝微笑道,春风轻盈扬起她浅草色裙衫,“我已知事情因果,竹醉山庄弟子还在房中等候,就先失陪了。劳凌总管带话,沈楼主若有需要,竹醉山庄依旧会倾力相助。”   “先谢过江庄主。”凌恒听此连忙稽首行礼,“江庄主请便。”   送走江其姝,凌恒独自在院子里驻足片刻。枝头浅浅绿芽点缀春色,日光正暖,微风轻摇,明丽的风景,却令他忍不住闭了闭眼,悠悠长叹。   他仍然不信任舒泠,他也不愿见菀青伤心。但是,他陪伴楼主近二十年,从未在楼主眼中见过如此温暖和幸福的神色——   他不忍心剥夺。   罢了,如果,将来,舒泠真的背叛楼主,就先从他的尸首上踏过,也就是了。   ——————————————————   同一时刻,沈干夕却尴尬地站在舒泠面前,不知该从何解释。   两人站在客栈门边,沉默地伫立了许久,幸好客人不多,客栈老板虽然有所不满,但并未上前驱赶。舒泠始终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沈干夕,沈干夕的目光却游移不定,将玉扇紧紧攥在手里。   舒泠喜静少言,却并不愚蠢驽钝。听到江其姝的话,她一定会察觉不对,他还如何能瞒住她?   “你去兴源县,做什么?”舒泠终于问。她意识到沈干夕在隐瞒她,如果她不问,这一次,沈干夕不会告诉她实情。   “我,舒泠,我……”沈干夕不知道他是否该说,又该从何说。他发现,只要面对舒泠,他所有的大智慧和小聪明,就全都没了用武之地。   “你不想让我去。”她却又开口,用了陈述而非疑问的语调,“所以,你找借口,让我回织凤楼。”   “不是,我不是……我是担心你,才会……我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眼见舒泠就要误解他,沈干夕慌忙解释,可他越解释越乱。舒泠方才所言,从字面上看,全无任何不对之处。   舒泠垂下眼,片刻,她再次抬起目光,却已恢复成古井般的平淡:“沈楼主,是我多言了。如今我只是你的刀,不该过问多余的事。我这就动身,回织凤楼。”   说完,她微微颔首,转身向门外走去。   然而,尚未跨出门槛,她的手腕就被沈干夕抓住了。   “舒泠!”沈干夕焦急的声音响起,“不是这样,我从未如此想过,我从未将你当作一把刀!”   没想到会被如此误解,他站在舒泠面前,眸子里不由得水光流转:“我只是,只是怕你伤心难过,才不想告诉你,不想让你去。我只想你能悠闲自在,不必为任何事情烦恼,我从未……”   他顿了顿,忽然转开目光,似乎有些局促,“我,我把你看做最重要的人,就算,就算你可能不需要,但我还是想保护你,给你最好的,最安稳的一切。你……你明白吗?你能相信我吗?”   舒泠没有挣开沈干夕的手,静静地看着他。   她好像有些能够明白沈干夕说的话,但她却忽然想起三年之前的那一天,沈干夕喝下有毒的茶,随后让菀青、凌恒和神秘的暗卫,分别去调查的事。   他是如此会演戏的一个人,她如何能相信他?   舒泠平静地注视着沈干夕,淡声道:“现在,还不能。”   沈干夕一怔,他苦笑着望进舒泠眼中,语气却郑重:“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会等你相信我。”   舒泠于是面不改色地问:“那么,你去兴源县,做什么?”   “这……”沈干夕不禁又迟疑起来,犹豫许久,才终于妥协,叹息着开口,“修偃发来密令,因三皇子平成王被刺客所杀,他要为平成王报仇,以太子名义,号令众派响应,清缴扰乱武林秩序,为祸朝纲的罪魁祸首——赤月组织。”   他一口气说完,担忧地看着舒泠。然而舒泠只微微蹙起眉头,就陷入了沉默。   片刻,仍不见舒泠回应,沈干夕只好开口问她:“那,你现在知道了,我真的只是,只是怕你听了为难,才想让你先回织凤楼。所以,你……”   “我不回去。”舒泠淡声打断沈干夕,“我一起去。”   她语气仍旧平淡,却透出无可改变的坚决。沈干夕心知无法打消她的念头,不由得再次叹息,轻轻点头:“好,我们一起去。”   ——————————————————   沈干夕和江其姝两队人结伴而行,在三日之后到达兴源县。   刚下过一场小雨,屋檐仍悬挂着莹透的水滴。天空尚未放晴,街上行人稀少,只有石路湿润,车马经过,发出水花凌乱的声响。   前面不远是一座大院,赵修偃临时租用,作为议会场所。沈干夕远远看见等在院子门口,正向路上眺望的赵修偃,忙快步向前走去。赵修偃见到沈干夕,神色一亮,迎上前捶了沈干夕一拳:“你这家伙,可算到了,说好未时,为何迟了半个时辰?”   “路上下雨,车马走得慢了。”沈干夕笑着揉揉肩膀,“怎么还特意出门迎接?你在信中已写明地点,我难道会迷路不成?”   “里面太闷了,我和他们不熟,而且我在,他们也不便交谈,一群人在屋内面面相觑,我实在尴尬得待不下去。”赵修偃撇撇嘴,不以为然道,“还不如出来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春日尚冷,才下过雨,你倒是应该注意不要着凉。”沈干夕失笑着摇摇头,调侃道,“不是有南青剑派弟子吗?你的师兄弟,还不熟?”   “快别提他们了,你不是不知道,当初在南青剑派,那是多压抑的日子。再说,我这次仍是钦差容大人,怎能与南青剑派弟子相认。”赵修偃摆摆手,见其余人走近,于是笑着去打招呼,“干夕,我已经很久很久未见凌恒了,这次终于……”   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他在那群人中,居然看见了舒泠。   赵修偃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他转回身,质问沈干夕:“你给我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沈干夕反问。   “她——!”赵修偃抬高声音,语气冰冷而愤怒,也不管是否有旁人在场,抬起手指向舒泠,“她为何会在此处!”   一行人都已走到院子门口,江其姝正准备先进院子,不打扰沈干夕叙旧,猛地听见赵修偃质问,不禁停住脚步,抬眼向二人看去。   “那个,你别激动。”沈干夕摆摆手,示意赵修偃冷静,“她是作为织凤楼护卫,和我一起来的。”   “护卫?一起?”赵修偃不可思议地看着沈干夕,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沈干夕,你在开玩笑吗?”   “我没有,她真的……”   “你究竟是疯了还是傻了!”赵修偃骤然爆发出强烈的愤怒,他猛地上前一步,额头青筋暴起,一把揪住了沈干夕衣领。   江其姝不由得一惊,想去阻拦,却被身旁宋彦泽拉住了。她回头看向宋彦泽,后者凝着眉,轻轻摇了摇头,她这才叹息一声,退回半步,只在一旁静观事态的发展。   而舒泠和凌恒,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舒泠眉宇微结,凌恒却面露忧色。   “你到底想做什么!”赵修偃死死抓着沈干夕,双目赤红,怒火令他嘴唇都忍不住颤抖,他从牙缝间低低吼道,“她要杀你一次,要杀我一次,还不够吗?你把她带在身边,不知何时,她的刀就会刺向你!你不想活了,我可不愿意陪你送死!”   “不会的,她不会杀你,也不会杀我,她已经答应我留在织凤楼了!”沈干夕急急辩解,衣领被赵修偃抓着,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疏华,你听我解释,她已经不会回去,已经不是我们的敌人了,你相信我!”   他勉强回了半个头,又向舒泠求证,“你不会再对我们出刀,对不对?在织凤楼时,你还救过我的命,对不对?”   舒泠怔了一下,才点点头:“是。”   赵修偃目光阴冷地盯了舒泠半晌,终于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放开了抓着沈干夕的手。他的怒火稍稍平息,但语气仍旧冰寒如霜:“别怪我没有事先警告,如果你背叛他,即使他再要拦我,我也一定会杀了你。”   顿了顿,他又看向沈干夕,阴沉着脸说,“我争不过你,也不想逼迫你,今日就到此为止,进去吧。”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径自回身,迈入院中。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沈干夕看着赵修偃的背影, 长长叹了口气,理平胸前衣襟,略有无奈地对舒泠等人说:“咱们也进去吧。”又转身向江其姝道歉, “江庄主, 见笑了。”   “没关系, 先议正事吧。”江其姝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和沈干夕一并走进院子,却又道, “沈楼主, 我忍不住多嘴一句。感情一事,只有自己最清楚, 旁人说什么,做什么, 都不如自己的心意重要。我和沈楼主的情况……有些相似, 所以能明白你的心情。”   她看了一眼身侧的宋彦泽, 声音安定而温宁,“沈楼主, 一旦认定,就千万不要畏惧,更不要轻易放手。”   沈干夕不由得侧目看向江其姝,片刻, 他轻轻叹息,由衷地感谢:“多谢江庄主今日之言,我定然不会轻易放手。”   ——————————————————   当晚,最后两个与会门派——麒麟阁和飞春阁也赶到兴源县, 次日辰时, 赵修偃请各派去往议事厅, 共商讨伐赤月一事。   沈干夕吃得慢,因此当他与凌恒、舒泠二人到达议事厅时,其余六个门派,都已经到了。   “抱歉,在下早饭耽搁了,故而来迟,恳请海涵。”沈干夕脚下一顿,忙深深一揖,向其他人道歉。   “无妨,议会正要开始,快些入座吧。”赵修偃坐在中间正座上,见他进来,指了指下首右侧第一个座位,示意他入座。   “是。”沈干夕这才连忙入座,凌恒和舒泠站在他身后。   “不知在座各位是否彼此熟识,我想,先介绍一下比较好。”赵修偃端坐正首,扫视众人一周,开口道,“我姓容,名疏华,诸位称我容公子即可。我奉太子之命,长年于江湖走动,相信在座各位,已有不少见过我。”   在座半数人点头表示肯定,赵修偃又继续介绍:“这一位,”他指向左首第一人,“是南青剑派侯掌门,和侯掌门弟子,吴成思吴少侠。”   侯掌门向其余人点头致意,吴成思也抱拳行礼。赵修偃又指向沈干夕:“织凤楼沈楼主,和凌恒,凌总管。”   他直接忽略了同样站在沈干夕身后的舒泠,又开始介绍坐在左首第二位的人:“飞春阁,关娘、文娘。”   舒泠其实不介意赵修偃没有介绍她,她其实,并不希望有人注意到她,然而,她的目光随赵修偃手指的方向,向对面看去时,却不由得愣住了。   飞春阁,关娘?   可那个身着暗红绣金袄裙,容妆精致妩媚,随意一笑,眼角便似藏了万种风情的女人——那不是关雎吗?   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为何……是飞春阁的关娘?   虽然早知关雎在赤月组织负责情报,为便于搜集,她长年潜伏于江湖各处,尤其常居花楼。但舒泠没想到,那个花楼,居然就是当今武林三大门派之一的飞春阁,而她,似乎还是飞春阁数一数二的人物。   ——那么,她出现在此处,是为刺探消息,向赤月组织传递情报吗?   “最后一位,是竹醉山庄庄主,江其姝,以及她身后这位,如果我没记错,应唤作宋公子。”赵修偃的声音传来,提及舒泠相识之人,她猛地回过神,忙收敛心绪,向关雎看去,这一看,不禁又是一怔。   关雎一手端着茶杯,另一手用杯盖轻轻拨开茶叶,竟同样正望向自己。二人视线相对,她似乎轻笑一声,嘴角微微勾起,随即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视线,轻轻抿了一口茶水。   舒泠的眉头却又蹙紧几分。她一定认出了自己,可她究竟,有何打算?   ——————————————————   讨伐赤月组织的商议有条不紊地进行,赵修偃先提出总体方案,随后各派给出建议,共同讨论。一番思量后,赵修偃点头道:“诸位提议,我都记下了,具体决定,还请容我稍加思索。太子事先也派人查探过,赤月组织依山而建,攻打上去,自然有不小难度,但我最为担心的,是萧麟趾会趁乱逃脱。”   他顿了顿,向在座众人提议,“不如兵分多路,一路作为主力,从正面进攻,另外几路绕道后山,从背后夹击,防止萧麟趾逃走,诸位以为如何?”   “此计可行。”侯掌门沉吟道,“不过,容大人,在确定兵力布局之前,老朽有一事,还需讨教一二。”   “侯掌门请讲。”   “太子殿下召集各路英雄豪杰,是为除去武林公敌,为平成王爷报仇。各派需上下团结,戮力同心,方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侯掌门目光深邃,“容大人,老朽是否所言无误?”   “不错,不知侯掌门有何事不明?”赵修偃面露疑惑。   “既然如此,”侯掌门顿了顿,却将目光转向正前方,上身微倾,眸色冷然,“沈楼主,方才容大人介绍了在座诸位,却独独遗漏一人。不知沈楼主能否说明,你身后那位佩刀姑娘的身份?”   沈干夕愣了愣,不知侯掌门为何忽然提起舒泠。但他很快展颜一笑,手中玉扇轻摇:“侯掌门竟会对一个小小护卫感兴趣?不过无名之人,只因凌总管身体不适,不便兼任护卫,在下这才多带了一人而已。”   “小小护卫?沈楼主此言,只怕太过谦虚吧?”侯掌门冷笑一声,“既要合作,沈楼主,还请勿故意隐瞒。”   沈干夕脸上仍挂着笑,手中玉扇却不由得攥紧。他自然知道舒泠身份太特殊,若被在场众人知晓,事情恐怕一发不可收拾。侯掌门语气如此肯定,可他究竟如何得知?   但他现在没有心思细想,他必须先将此事隐瞒过去。   “侯掌门,恕在下不解,多问一句。”斜对面玄刀门门主忍不住开口询问,“不过是一个护卫,我坐了许久,若非您提起,都未曾留意。难道她有何不妥之处?”   “哼,何止不妥。”侯掌门冷哼一声,目光自下首众人脸上扫视一周,缓缓道,“江湖传言如何,相信诸位都有所耳闻。沈楼主,你身后那个护卫,恐怕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青寂刀,舒泠吧?”   话一出口,在座众人神色皆顿了一顿。   “哈哈,侯掌门,您真会开玩笑。”听见侯掌门道出舒泠身份,沈干夕右眼猛地一跳,但他面上仍镇定如常,朝天打了个哈哈道,“既然是江湖传言,宵小之辈,胡言乱语,自然不可尽信,侯掌门实在是多虑了。”   “侯掌门,”赵修偃觉得他不得不出面了,“咱们正商量排兵布阵,您却在一个护卫的身份上争论,事有轻重,可否等到会后,您再与沈楼主确认?”   “的确事有轻重。”一直默默喝茶的关雎突然开了腔,秋波流转,声线仿佛天生便带着几分柔媚,“众所周知,舒泠是赤月组织最厉害的杀手,就算现在,她似乎已和赤月组织闹翻了,可谁知是不是个幌子?不问清楚,恐怕在场之人,心里都不会踏实吧?沈楼主,您说是不是?”   她笑盈盈地向沈干夕望去,目光却落在他身后的舒泠身上。   舒泠紧抿嘴唇,一动不动,也不敢开口说话。她的刀法所向无敌,然而计谋却不及沈干夕之万一,此刻被侯掌门逼问,她全无应对之策。她不知道侯掌门意欲何在,关雎一副看好戏的架势,又是在谋划什么。   她只知道,她不能轻易出手,她唯一应该做的,或许便是沉默不言,等沈干夕找到解决之法。   “不错,”没等侯掌门再说,觉明寺清匀禅师也点头道,“既要合作抗敌,各门派之间,还是应彼此信赖,不要心存疑虑为好。”   “是啊,舒泠毕竟曾是赤月组织之人,难保念及故主,向赤月组织泄露情报,那我等谋划,可就功亏一篑了。”麒麟阁汪阁主也一脸忧虑地说,“沈楼主,还是请您拿出证据,证明她确实不是舒泠吧。”   沈干夕紧握玉扇,目光深凝,手心已渗出一层细汗。证明她不是舒泠?他该如何证明?   凌恒此刻也满心焦急,证明她不是舒泠,那就只能证明她是另一个人,可——他和楼主,要如何才能凭空捏造出一个,能令众人信服的身份?   一时间,厅中沉寂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干夕身上。就在这时,却听座次末尾,传来了一个清晰而温婉的声音。   “诸位前辈,请听在下一言。”江其姝款款开口,成功将众人注意力吸引过来,“实在抱歉,方才便觉得沈楼主身后护卫眼熟,却想了许久,才忆起在何处见过。这位姑娘,确实不是诸位口中的舒泠。”   作者有话说:   注20:吴成思:取自韩愈《劝学解》: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第61章   “不是?那请江庄主说说, 她是谁?”侯掌门问。   “这位姑娘的姓名,在下自然不知,不过, 她确实是织凤楼护卫。”江其姝稍稍欠身, 解释道, “三年之前,家父五十大寿,沈楼主前去竹醉山庄为家父祝寿, 那时, 跟在沈楼主左右的,就是这位姑娘。三年前, 舒泠尚未离开赤月组织,总不可能到织凤楼去做护卫吧?”   “嗯……若此言属实, 那她的嫌疑自可解除。”侯掌门沉吟着点点头, “不过, 既然已过去三年,你方才也说想了许久, 如何能保证记忆无误?”   “侯掌门不相信在下,不妨问问吴少侠。”江其姝笑了笑,却未说如何保证,“当日, 吴少侠也曾代表南青剑派,去为家父贺寿,吴少侠才智过人,一定还有些印象吧?”   “成思, 你仔细看看, 可对此人有些印象?”侯掌门听此皱了下眉, 回头问。   “是。”吴成思抬头向舒泠看去,半晌却弯腰,略有歉然地向侯掌门禀告,“师父,寿宴那时,我并未仔细观察,只隐约记得,沈楼主身边是有一名护卫,身着灰衣,腰间佩刀,身材个头,都与这位姑娘相似。但容貌……恕弟子确实记不清了。”   听完吴成思的话,侯掌门缓缓点了点头,似在深思。沈干夕感激地看了江其姝一眼,连忙接口道:“这就好说了,侯掌门,您若仍然心存疑虑,在下叫她描述一下山庄形貌?客房陈设?寿宴菜肴?您再问问吴少侠,就能对上了。”   侯掌门抬头看向沈楼主,少顷却叹了口气,轻轻摇头道:“罢了,沈楼主既然如此说,那大概是老朽所得传言有误,在此,向沈楼主陪个不是。”   说完,他从座位上起身,躬身揖了一礼。   “不敢不敢。”沈干夕忙起身还礼,“误会解除,也方便今后与诸位合作,侯掌门不再怀疑在下就好。”他抬手请侯掌门落座,又对江其姝行了一礼,“江庄主出言解围,沈某谢过。”   “无妨。”江其姝微笑颔首。   “诸位,如果没有其他疑问,是否要继续商讨攻打赤月组织的计划?”沈干夕也重新坐下来,抬眼向上看去。   这一看,却不禁一顿。   不只是他,所有人看见赵修偃的脸色,都顿住了。   不知何时,赵修偃的神色,已阴沉得如同暴风骤雨将至的天空,他一言不发,目色凝霜。就在众人皆疑惑莫名时,赵修偃忽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容……”侯掌门刚说了一个字,就被赵修偃冷冷地截断了。   “本官今日没有心情,明日再议。”他面色阴郁地说完,最后又扫了一眼沈干夕,重重一甩袖子,大步转入了后堂。   ——————————————————   赵修偃就这样走了,厅中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为何忽然大发脾气。然而赵修偃终究是朝廷钦差,众人不敢得罪,只好请在场身份最高的侯掌门定夺。   “唉,想必是老朽纠缠于沈楼主护卫一事,令容大人不快了。”侯掌门摇着头连连叹气,“诸位先回房休息吧,待老朽先去向容大人陪个不是。”   众人见侯掌门如此说,只得纷纷告辞,陆续离开议事厅。然而沈干夕却没有走,等众人离去,他向侯掌门拱了拱手:“侯掌门,您也去休息吧,此事在下也有责任,就由在下代您,向容大人请罪吧。”   “这如何使得?”侯掌门觉得不妥,“老朽好歹年长容大人二十余岁,更况且,太子殿下曾在老朽的师叔门下学艺,纵使他心中诸多不满,也不得不卖老朽一个面子。由老朽出面调解,自然是当仁不让之事。”   “在下不敢对您有所疑虑。”沈干夕早已挂上一副谦逊笑意,“只是,容大人即使一时卖您面子,心里终究别扭,只怕到时,对南青剑派亦有不便。在下自幼和太子相熟,这容大人……”他轻笑了一声,“也算相熟,此事还是由在下出面,较为妥当。”   侯掌门迟疑地打量了沈干夕片刻,又思索半晌,才终于叹息道:“那好,沈楼主,就劳烦你了。”   “不敢。您先回客房,静候佳音。”沈干夕送走侯掌门,这才看向候在一旁的凌恒和舒泠,苦笑一声,“好了,接下来是我们的麻烦事了。”他不敢再叫舒泠的名字,“舒姑娘,你……”   “我就不去了。”舒泠听出沈干夕话中之意,淡声道。   “嗯,实在抱歉。”沈干夕叹息一声,“你先回去,或者四处走走也行。我怕疏华见你,心情更加不好,连我的话都不愿听了。”   “好。”舒泠淡淡点头,她不关心赵修偃,比起他,她其实更想去见一见关雎。思绪至此,她叫住正打算带凌恒离开的沈干夕,“先等一下。”   “怎么了?”沈干夕闻声停住脚,回头。   “你知道……关娘的身世吗?”   “飞春阁的关娘?”沈干夕虽然讶异舒泠突然问起关娘,但他仍仔细想了想,回答道,“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她是飞春阁第二把手,也是四大头牌之一,精通诗画,在对付男人上,很有一套功夫,甚至比阁主绮娘更受追捧。呃,不过,”他见舒泠脸色微沉,赶忙解释,“我去飞春阁,都只谈正事,这些全是听疏华和其他人说的,我发誓。”   “我知道了。”舒泠淡淡地说,只有这些情报,她完全猜不透关雎的意图。   沈干夕见她说了一句便沉默下来,又见她眉头微结,怕她多想误解,忙辩解道:“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虽然被疏华拉着,去过几家花楼,但是,你知道的,我只去吃饭……对了,你不是和我们去过云锦楼吗?我……呃……”   他忽然意识到,云锦楼那一晚,似乎并未给舒泠留下什么好印象,忙讪讪收住口,顿了一下,才试探地问:“你,你为何会忽然问起关娘?”   “没什么。”舒泠垂下眼睫,以免被沈干夕察觉到神色间的迟疑,“只是有些好奇。”   沈干夕看着舒泠脸色,似乎仍是一如往常的平淡。他要去找赵修偃,不能耽误太久,就轻轻抚了抚舒泠的肩膀,柔声安慰道:“不必担心,有我在,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我得先走了,你小心一些,我会尽快去找你。”   舒泠点点头,目送沈干夕和凌恒离开。她知道沈干夕误解了她的意思,但此刻,她没有心情多做解释,待沈干夕的身影转入后堂,她立即转身,向外走去。   她要找关雎,问个清楚。   ——————————————————   江其姝和宋彦泽也回到客房,一路上,她低沉眉头,不发一言,直到关上房门,在椅中坐下,接过宋彦泽端来的茶水,她的眉心依旧皱在一起,像是打了死结。   “其姝……”宋彦泽担忧地看着她,屋内只有他们二人,他便不再使用敬称。   “你说,”江其姝迟疑着开口,“如果,那时在沈楼主身边之人,真的是舒姑娘,父亲他……”她忽然顿住,抬眼向宋彦泽求证,“你还有印象吗?是不是她?”   “其姝,”宋彦泽上前一步,握住江其姝双手,定定望进她眼中,“如果是,你要如何做?不是,你又要如何做?”   “我……”江其姝沉默了。她不知道。   方才侯掌门突然质问,她虽有意帮助沈干夕,却同样无计可施。她一直静静听着上座几人争论,忽然想起父亲寿宴时的情景,想起那时,沈干夕身边也有一个护卫,她的样子,似乎正与舒泠重合。   当时情况紧急,未及细想,她出言替沈干夕解了围,然而之后,她越想越觉得不对。沈干夕接过她的说辞,语气却十分肯定,难道当初那个护卫,真的是舒泠?   那么,赤月组织的杀手,为何会出现在父亲的寿宴上?   寿宴当晚,那场大火,是否就是舒泠所为?又是否,就连沈干夕,也牵涉其中?   是不是织凤楼和赤月组织相互勾结,只把她一个人耍得团团转?   她忽然觉得有些头痛,心里更是越来越乱。宋彦泽察觉她的手微微颤抖,知道她又钻进了死胡同,轻叹道:“你想到哪去了?你忘了你让我调查的结果,老庄主一事,确实是橘井坛在背后谋划,这一点,沈楼主并没有欺骗我们。”   江其姝这才回过神来,怔怔地看向宋彦泽。   “那晚的事,虽然没有查到证据,但纵火窃物,不像赤月组织一贯作风,青寂刀舒泠更无须如此大费周章。”宋彦泽握着她的手,“可究竟是谁所为,我至今未查出头绪,舒姑娘和沈楼主是否早就相识,还要我再详查吗?”   “不……不了。”江其姝低叹,眉宇稍缓,目光却浮起倦意,“事情已过去三年,橘井坛也已灭门,恐怕就算再查,也什么证据都没有了。彦泽……”她低眉望着他,“这个江湖,像一个深渊,等这次事情结束,咱们就回到竹醉山庄,以后,尽量不再理会江湖里的事情了吧。”   “好。”宋彦泽笑着应道,“无论如何,我都陪着你。” 第62章   清风微暖, 桃花初绽,被雨水冲洗过的树叶,仿佛变得更加鲜亮剔透。沈干夕去厨房要了两壶酒, 两碟点心, 这才哼着小曲, 绕过曲折回廊,走向赵修偃的房间。   走到门口,沈干夕停住脚步, 敲了敲门:“疏华, 你在里面吧?”   屋子里传出些微响动,但没有人说话。   沈干夕侧耳听了听, 抬高声音又说:“我知道你在,你不反对, 那我就进去了?”   屋内仍旧无人回应, 沈干夕弯起眼睛笑了笑, 抬手推开了门。   屋子里只有一人,赵修偃正握著书卷, 坐在椅子上。阳光洒落进来,这室内便跟着亮了一亮。赵修偃略感不适地眯起双眼,紧拧眉头,向沈干夕望去:“你是真的越来越不客气了。”   “话不能这么说。”沈干夕将点心放在桌上, 在对面坐下,“我在门外征询了你的意见,是你没有反对。”他笑着推了推碟子,“还在心情不好?别干坐着生闷气了, 吃块点心?”   赵修偃紧皱眉头, 看着沈干夕不说话。   “那, 喝杯酒?”沈干夕又从凌恒手里接过酒壶和酒杯,笑着为赵修偃斟满一杯酒,递到他面前。   “你——”赵修偃顿了顿,重重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又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口吃的喝的就能收买?”   “味道如何?还要一杯吗?”沈干夕笑得一脸随和,根本不接赵修偃的话。   “你真是……”赵修偃没好气地扔给沈干夕一个白眼,“我迟早有一天,能被你和——和舒泠气死。”   “这件事,确实是我有欠考虑。”沈干夕静了静,收起玩笑神色,端正地向赵修偃道歉,“可我不想让她一辈子都见不得人,这次,多亏江其姝替我找到一个好借口,赤月大约也会从江湖上消失,以后不论是说出她的真实身份,或者仍说她是织凤楼弟子,都不会再有今天这样的麻烦事了。”   “就是这件事最麻烦,你不要忘记,当初是谁杀了江正则。”赵修偃仍旧脸色阴沉,“你说舒泠和你一起去了竹醉山庄,江其姝又不是傻子,她难道不会怀疑?”   “她当然会怀疑,不如说,她已经怀疑了。”沈干夕叹息道,“我事后再去找她道谢,顺便向她解释,就说我……”   说到这里,沈干夕停顿了一下,赵修偃冷哼着接口问:“就说你只是找她做个护卫?”   “虽然这是事实,但我不觉得江其姝能相信。”沈干夕摇了摇头,笑道,“就说我请舒泠,是为了杀另一个人,只因江前辈突然出事,我取消了计划而已。”   “呵。”赵修偃轻笑了一声,“真有你的。”   他轻轻摇头叹息,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忽然问:“说真的,干夕,你真打算娶舒泠为妻?”   “为什么不?”沈干夕反问。   “不为什么。”赵修偃仰头将杯中的酒喝下,挑了挑嘴角,“我就是怕你这落花有意,她却流水无情。反正,我是看不出,她有一点想嫁你的意思。”   “这个嘛,你也知道,她就是不开窍。”沈干夕连忙辩解,“不过,已经比先前好多了,至少我受了伤,她会救我,也会担心我。”   他略有不好意思地笑笑,眼神渐渐柔和,如同春日的微风缱绻,“我,不着急的,就这样一点一点,看着她慢慢变得在意我,其实……感觉很好。”   赵修偃默然看着沈干夕,片刻,他垂下眼,叹声吩咐凌恒:“凌恒,你先回去吧,我有事单独和干夕说。”   “是,容公子。”凌恒躬了躬身子,退到屋外,将门关好。   赵修偃没有抬头,又命令不知隐在何处的暗卫:“由仪,你也先离稍远一些。”   他说完这话,没有人回应,只有屋顶上传来轻微的一声响。   “干夕。”赵修偃这才抬起眼,然而还没说两个字,就被沈干夕笑着打断了。   “你老实告诉我。”他探过身,压低声音,眼中满是调侃的笑意,“你的‘落花’,你这‘流水’,打算如何安置?”   “什么我的落花?”赵修偃一怔。   “就是刚才走远的那位啊。”沈干夕笑着向上方指了指。   “她只是宫中暗卫,你不要乱说。”赵修偃肃着声音,眼神却下意识躲闪开了。   “我就知道。”沈干夕直起身子,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当初在橘井坛,我心里就有疑惑,你阻止她之后,先看向她的手,是怕那银针有毒吧?”   赵修偃沉着眉头不说话,沈干夕又继续道,“还有我去救舒泠那次,疏华,我可从未见过一个主子,会将下人护在身后。都说狮虎将死,犹有余威,你是怕舒泠尚有余力发难,伤到她吧?”   “你不是去救人吗,观察得如此仔细。”赵修偃眯起眼。   “并未刻意观察,当时也未多想,事后回忆起来,才察觉到你的想法。”沈干夕笑着一挑眉尖,“你几乎每次都带着她出门,不是吗?你同我说她只是普通暗卫,我可不信。”   “干夕。”赵修偃肃了肃,目光凝沉,仿佛在深处结了冰,“你不知道,猜中皇帝的心思,尤其,是皇帝不想让人猜到的心思,有时候,是件可怕的事情吗?”   “十几年来,我猜中那么多回,还是头一次听到你说这样的话。”沈干夕浅笑着摇摇头,眸中毫无惧色,却是一片诚挚,“我不想猜皇帝或者太子的心思,我只是希望我的朋友,别再为了原本想保护的人伤心。”   赵修偃再次沉默,他知道沈干夕的意思,母妃和妹妹,他都没能保护,沈干夕是在提醒他,怕他再次懊悔。说实话,他实在怨恨沈干夕触动他心里的伤口,可是他却无法生气。   这么多年,就算他走到越来越高的位置,越来越少的人能成为他的威胁——他却始终,对沈干夕无可奈何。   他太耀眼了。   他的目光永远如此肯定,就算他也时常会搞些阴谋诡计,可他仿佛从来不会犹豫彷徨,更不会后悔和退缩。   明明做着相似的事,为什么独独他,能坦然地接受阳光,不被黑暗侵蚀?   赵修偃忽然觉得心底一阵倦意袭来,他的正事还没说,便轻轻摇了摇头:“算了,刚才的话,就当没发生过吧。”   “这怎么行?”沈干夕却不打算就此放过,“疏华,你真的没好好想过吗?你早晚要有后妃,你不可能不留下继承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   “由仪只是个宫女!”赵修偃打断他,不由得一阵烦躁,“她原本只是宫女,现在更是连姓名都没有了,你让我如何娶她为后为妃?”   “你真心想做的事,真的有人能阻止你吗?”沈干夕牢牢望着他,不为所动,“三纲五常,你在乎几个?再说她会武功,你让她去军队待几年,长一长资历,寻机立下军功,封她做个将军,又何尝不可?”   “你说什么?”赵修偃眼底一跳。   “越国开国之时,太/祖皇帝身边就有个女将军,后来娶了她为妃。这种事情,并非没有先例。”沈干夕神色认真,不慌不忙,似乎他在说的,只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我只是觉得,你若有所顾虑,这条路,也不失为一个可行之策。”   “沈干夕!”赵修偃忍不住抬高了声音,“军事乃是国事!岂容你如此儿戏!”   “我说的,是你的家事。”   “我的家事,就是国事!”   沈干夕静了一静,“不错。”语气亦安静下来,“抱歉,刚才,是我失言了。”   见沈干夕敛起目光,赵修偃也不好再发作,他顿了顿,脸色渐渐松缓:“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不过大事未成,我暂时不会考虑这件事。就算将来……”他稍稍移开目光,“我说过,我不会在乎任何人。心有挂念,只会授人以柄,更是平添麻烦,甚至,或许……我不想再为任何人难过了,我只需要为自己考虑。”   “是啊,你一向如此说。”沈干夕叹了口气。   “此事容后再议,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告诉你。”赵修偃从桌上一堆书信中拿出一封,递给沈干夕,“你看看吧,关于舒泠的身世,和她家乡那场大火的真相。”   他眼底深处,仿佛燃起一星微火,令他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说不定,可以好好利用。” 第63章   院落幽深, 回廊曲折,檐角悬挂的铜铃被雨水洗过,分外锃亮。树木透出些许绿意, 点缀着灰瓦朱檐, 更显建筑者的别具匠心。   然而种种美景, 舒泠却视若无睹。她步履匆匆,绕过错落的亭台花树,穿过雕着精致镂花的长廊, 赶在关雎回到歇息的院子前, 拦住了她的去路。   “关娘,这……”文娘心里拿不定主意, 面前之人毕竟是沈干夕贴身护卫,她不敢毫不客气地赶走对方。   “没事, 你先回去。”关雎眼波流转, 嘴角含笑, “我陪这位姑娘在院子里走一走。”   “……好。”文娘略微迟疑,福了福身子, 这才继续走远,关雎则独自走到舒泠面前,抿唇一笑,“舒姑娘, 别来无恙?”   沈干夕并未当众介绍她的姓氏,关雎这句话,就是承认她的身份了。   舒泠凝眉不语,关雎轻舒广袖, 抬步向西侧回廊走去:“西侧人少僻静, 你有什么想问的, 就问吧。”   “你究竟是谁?”舒泠声线微冷。   “舒姑娘觉得呢?”关雎却反问,眼角透出一抹兴味。   “义父不可能不知道,飞春阁,是越国最大的情报汇集之处,你……”舒泠顿了顿,压低声音,“你一直在飞春阁,探听情报?”   关雎微笑着走在前头,不答。   “那你这次,也是来为义父,收集情报吗?”舒泠眉头越锁越深。   “舒泠。”关雎半回过头,那一笑明明媚态横生,却令人觉得冰凉彻骨,“多日不见,你竟变得如此焦躁多言了。”   舒泠心下一凛,只沉眉看着关雎背影,没有反驳。   “织凤楼的日子,看来确实舒适愉悦,能令人忘本。”关雎嘴角微微勾起,“不过也是,以你我身份,谈仁说义,的确像个笑话。”   舒泠低眉。不错,义父于她有恩,但沈干夕也救过她。并非她薄情寡义,她原本也不想离开赤月组织,实在是——   “你来找我,就是想问这些吗?”关雎柔媚的嗓音再次响起,“我已给了你回答,若无他事,就此别过吧。”   “等一等。”见关雎抬步似要离开,舒泠顾不得仔细思考她刚才话中深意,连忙开口追问,“你已经,将这里的事情,通知了义父吗?”   关雎顿住脚,转过身子,嘴角分明仍是浅笑款款,一双秀目却似染了冰霜:“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舒泠,你已叛离赤月,却仍要称他义父,我管不着,但我做什么,也早已与你无关了。”   舒泠眉心微沉,语气也不由得染上冰寒:“你不担心,我说出你的身份吗?”   “哦?”关雎一怔,继而却掩口轻笑起来,发间步摇凌乱,金玉相碰,发出清脆声响,“我是什么身份?你想告诉谁?沈楼主?或是容大人?且不说,他们是否相信你一人之言,就算他们信了,又如何呢?赤月十杀手实力几何,你总不会真的从未听闻。赤月没了你,可还有我们,你以为,区区乌合之众,能够左右战局吗?”   她笑了片刻,舒泠却始终沉眉望着她,不发一言。她似是终于觉得无趣了,就止住笑声,嘴角微弯,媚声道:“舒姑娘,我还有事情,抱歉不能奉陪,告辞。”   她没等舒泠再说,向右一转离开了。   庭院深深,花树掩映,然而,关雎的心情却不甚明朗,她行走一段,经过一处小亭,突然转身走入,靠上亭柱,长长吐了口气。   她的身份,她知道瞒不住舒泠,她也没想瞒着。侯掌门怀疑舒泠时,她推了一把,却被江其姝搅局,没能成功。舒泠独自来找她,她别无他法,只希望舒泠能念及旧情,两不相帮,或者心生迟疑,就算是帮了赤月组织一个大忙。   只是,舒泠究竟如何想,又会如何做,她全然无法肯定。   战局究竟会如何,她也全然无法预计。   关雎知道,就算她才是那个,顶着天下第一杀手名号之人,就算,她有千种万种杀人之法,可是——舒泠的快刀,她永远无法破解。   关雎掏出丝帕,拭去额头细碎的汗珠,平静了一下呼吸,这才迈开双脚,换上妩媚从容的笑脸,向所住院落走去。   相比舒泠,她更加不能让文娘看出端倪。   飞春阁阁主——绮娘,已经在怀疑她了。   不然,她也不会直到进了这院子,才得知这些门派,竟是要合力讨伐赤月。   文娘名义上是来辅助她,但她明白,文娘其实是绮娘派来的监视者。   可——就算她能瞒过文娘,也有办法打消绮娘的怀疑,她却过了两日,仍无法向外传递一句消息。   那个容公子,或者该说,他背后的太子,恐怕才是整个越国最难解决之人。   她如今处处受到监视,只怕轻举妄动,反而误了大事。如果终究无法,她只有等围攻之日,想办法借口探查,再去向义父传信了。   ——————————————————   关雎离开之后,舒泠也慢慢往回走,心中却不由得踌躇。听关雎话中之意,她仍站在赤月组织而非飞春阁一方,但舒泠却不知道她应该如何做。她早已离开赤月组织,答应留在织凤楼,可是,义父救命之恩,她真的可以就此抛至脑后吗?   那些惩罚,都是因她没能完成任务才要承受,不是任何人的错。赤月组织将她养大,予她刀法,即使她已经无法回去,念及往日恩情,也不该将赤月组织视作敌人吧。   舒泠心事重重,不知不觉已走回院落。沈干夕不在院内,她想了想,向赵修偃的住处走去。   才走到屋子附近,她就听见了赵修偃的声音。   “你说什么?”他的语气甚为不可思议,“你不打算告诉她?”   “是,疏华,我希望你也能帮我隐瞒。”接着是沈干夕温和的声音。   “你……为什么?”赵修偃顿了顿,“你难道,打算瞒一辈子?”   “有何不可?”沈干夕将信折好,收入怀中,“事情已过去十余年,恐怕除了你,没有人能查到,瞒一辈子并非难事。她虽然已离开赤月组织,可毕竟是在苍目山长大,又生活了十几年,如果知道……她心里,一定会难过吧。”   赵修偃看着沈干夕,目光复杂难明:“我竟不知,你是如此善良仁慈之人。”   “说什么呢,莫非你一直觉得我是恶人?”沈干夕眉尖轻挑,笑起来,“你不妨想一想由仪,就能明白了。”   “你这……”赵修偃刚想发作,忽然眸色一顿,眼风向门口扫去,“谁在外面?”   他起身快步走到门口,猛地将门打开,看见台阶下站立之人,神色不由得一硬。   “你来做什么?”他声线微冷。   “她自然是来找我的。”舒泠还没说话,沈干夕就摇着扇子走了出来。   “你……”赵修偃回头看了看沈干夕,无奈地摇头,“好好好,那我不打扰你们,反正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你赶紧走吧。”   “我说的话,你有时间也好好考虑一下。”沈干夕临走前不忘了笑眯眯地叮嘱。   “你事情管得还挺宽。”赵修偃抛给沈干夕一个白眼,“以后再说吧。”   说完,他又看了舒泠一眼,回到屋内,将门关上了。   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内赵修偃却始终背对房门,一动未动。   他的视线微微抬起,望着一个方向。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他却似乎能隐隐感觉到由仪的气息。   也许真的,到了他必须面对的时候了。   长久以来,他故意不去看,假装不曾在乎任何人。可是似乎,他就要藏不住,也要无法骗过自己了。   他只是不想再为任何人伤心了。赵修偃叹了口气,终于将目光垂下。母妃走了,妹妹走了,父亲和兄弟,从未将他当做亲人。   他只是……不想再为任何人伤心了。   ——————————————————   沈干夕和舒泠一道离开院子,沈干夕似乎心情不错,摇着玉扇,双眼缀满了阳光:“你有事找我?你饿了?咱们去厨房拿点吃的吧?”   舒泠神色微顿:“你和容公子……”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嗯?我和疏华怎么了?”   “没什么。”舒泠的声音又平淡下来,“就去厨房吧。”   她直觉断定,他们刚才谈论的内容,与她有关,也与赤月组织有关,而沈干夕不打算告诉她。她虽然一向淡漠,然而事关己身,再加上关雎的出现,令她不得不打点起十二分小心。但她此时贸然询问,恐怕会引起沈干夕警觉,还是等到入夜,再悄悄查探吧。 第64章   次日清晨, 雨水痕迹早已被阳光晒去,天朗气清,云霞旖旎, 经过一夜泥土的湿润, 春草木叶仿佛又绿了几分。   沈干夕的脸上也似落满春风, 眸光被晨霞映成橘色:“昨夜睡得如何?离议事尚有半个时辰,我去拿几块点心,咱们找一处风景好的地方吃早饭吧?”   “好。”舒泠已穿戴整齐, 此刻正安静地等在门口。   “你还好吧?”沈干夕走上前, 打量着舒泠脸色,眼中浮起一丝忧虑, “你昨夜睡得不好吗?要不,还是回去休息吧?”   “不用。”舒泠淡淡摇头, “我没事。”   “你……”沈干夕犹豫了一下, 才轻声问道, “你是在担心赤月组织的事情吗?”   舒泠眉心轻蹙,没有回答。   舒泠不开口, 沈干夕又将她的沉默当做了肯定:“我知道,赤月毕竟是你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他们都是你旧时的同伴,你不忍心出手, 也在情理之中。没关系,你如果不想去,就不要去了,回织凤楼等我就好。”   顿了顿, 他又补充道, “我虽然不知能否说服疏华, 但我一定会尽力留下萧麟趾性命,只废去他的武功,将他严加看管,令他无法再去杀人。其他的,你就不要再多想了,好吗?”   舒泠闻言,忍不住抬头看向沈干夕,目光难掩些许惊讶。   “真的,我说的是真的。”见到她的神色,沈干夕连忙保证,“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想办法留下萧麟趾一命。”   “我不是要说此事。”舒泠默了默,复又垂眼,“你们,不一定会赢。”   “怎么?”沈干夕一怔,“为何这样说?七个门派,难道赢不了一个?”   “赤月十杀手,能与整个织凤楼兵力相抗衡。”舒泠淡淡开口,“而在赤月,除了他们,还有数十名,与凌恒不分伯仲的杀手。”   “确实,这次名义上是七大门派围剿,但各派都只派来部分兵力,彼此配合也未必默契,不能按整个门派的实力计算。”沈干夕点点头,眉心微蹙,心下已开始思索,“但据我所知,十杀手,还有其余杀手,并非全部聚集于苍目山,不是吗?”   “是。但他们若得知此事,会立即赶回。”舒泠说。   “舒泠,”沈干夕望了舒泠一眼,却忽然笑了笑,语气柔和下来,“不用担心,我和疏华早已预想到此事,所以,自然早就有所防范。”   见舒泠面上浮起疑惑,沈干夕笑着解释道:“此时此刻,苍目山山脚,应该已经被七大门派弟子包围了,咱们从织凤楼离开不久,孙长老就带着人,悄悄赶往苍州,其他门派也同样。疏华派了亲信,在山脚监视各个门派,就算消息走漏,赤月的杀手想回到苍目山,也会在半路被我们的人拦下。”   舒泠听此,沉思片刻,才又开口淡淡道:“大多杀手,你们拦不住。”   沈干夕不由得沉默了。   舒泠所言,不无道理,他想了许久,竟想不出一个可解之法。这一战本就凶险异常,苍目山地势复杂,树木林立,七大门派不得不分散兵力,以防萧麟趾从小路逃走。然而兵力一旦分散,如果遇见十杀手,救援不及,恐怕便会被对方突围。   他的眉头越锁越紧,舒泠清淡的声音却又响起:“我和你一起去。”   沈干夕诧异地看向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什么?”   “若遇十杀手,我会保护你。”舒泠平静地说。   “啊……”沈干夕怔了一下,突然间鼻子一酸,舒泠那张安定而清淡的脸,竟一瞬间变得模糊起来。虽然他知道,舒泠说要保护他,说不定只是她自觉作为护卫的责任,可他仍然觉得,似乎有什么柔软而有力的东西轻轻攥住了他的心跳,这一瞬间,他只想将面前的人紧紧拥在怀里。   当然,他只敢想,不敢真的付诸行动。   沈干夕吸了吸鼻子,最后还是摇摇头,叹息道:“能听到你这句话,真是太好了,但我不想让你勉强,你应该……不希望与昔日同伴为敌吧?你只需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喜欢做的事,不用担心我,我会带上菀青,不会有事的。”   舒泠不解沈干夕为何双眼水气弥漫,然而他的话,却令她心头微微一顿。她静了静,轻轻摇头,语气郑重许多:“不可,即使菀青,也难敌十杀手。此外,还有一事。”   这一夜她都在犹豫,直到此时,她终于下了决心。   “飞春阁关娘,她是十杀手之一,关雎。”   沈干夕以诚待她,所以她以诚报之。又或者,她只是不希望,他会输。   沈干夕僵住了。   他的目光在舒泠脸上逡巡许久,才终于蹙眉凝眸,低声问道:“她没有对你做什么事情吧?”   舒泠一怔,继而摇了摇头。   “那就好。”沈干夕似乎舒了一口气,目色凝重几分,“你知道她的计划?”   舒泠眼睫微垂,依旧摇了摇头。   沈干夕想了想,又向她求证:“你能肯定,她所效忠,不是飞春阁,而是赤月组织?”   舒泠静了一静,随后点点头。   “除此之外,你还知道更多的事情吗?”沈干夕又问。   舒泠再次摇头。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没用。   “不要紧,已经足够了。”沈干夕却仿佛知晓舒泠所想,他目光微闪,片刻后才长呼了一口气,“舒泠,我要去找疏华一趟,你不用等我,先吃饭吧。”   沈干夕抬脚就要走,舒泠怔了怔,忍不住开口唤住他:“你,相信我?”   沈干夕已经跨出门槛,闻言回过头,浅笑着问,“难道你是骗我的?”   “不是……”舒泠下意识地摇头,可他不是一向多疑吗?她无凭无据,只有一句话,为何他却毫不怀疑?   沈干夕走回舒泠身前,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声音愈发柔和:“我知道,你没有必要说谎,如果你想害我,每天深夜,我都能死一次。就算,你真的在骗我,那就我受你的骗吧。”   舒泠怔怔地看着沈干夕,沈干夕弯了弯嘴角和眼角,仿佛也将瞳孔中的晨光折射进舒泠的眼眸:“不用担心,虽然你担心我,我也很高兴。不过,这件事,我心中已有对策,你不要再同第三人提起此事。”   “……好。”舒泠不知他想到什么对策,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那我先走了,你安心去吃饭。”沈干夕又笑了笑,稍稍低头,在舒泠发间落下一个轻吻,便转身离去了。   舒泠静静目送沈干夕的背影消失,却心乱如麻,无暇细想他话中深意。她选择了织凤楼,是不是就意味着,背叛了赤月?   她不想见到沈干夕受伤,却也不想与义父和葛覃为敌。昨夜她从沈干夕衣袍内找出的信,信中所写——是真的吗?   ——————————————————   屋内,茶香氤氲,寂静无声。   赵修偃听沈干夕说完,已经沉默了许久,直到杯中茶水半凉,他才抬起头,沉声问:“你如何肯定,舒泠所言属实?”   “她们同在赤月,舒泠又是顶尖杀手,总不会认错吧?”沈干夕不以为然地笑笑,“至于关雎是否另有图谋,这倒无妨,我……”   “我不是在问这些。”赵修偃皱眉打断他,“我想知道的是,舒泠为何会选择出卖赤月组织?”   沈干夕怔了一下,目光微微闪动,继而却弯着嘴角笑道:“不是早就说过,她如今在织凤楼,她已经不是赤月的杀手了。”   “她毕竟为萧麟趾效命多年,你不该盲目轻信她。”赵修偃依旧脸色沉肃。   “好——”沈干夕从善如流,“那也无妨,到时候,我在舒泠身边,再叫菀青暗中跟着关雎,就算她们有所异动,我们也能及时察觉。”   赵修偃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眉目间略染忧虑:“关雎实力不可小觑,我不觉得菀青能赢。你让她一人跟去,太危险了,还是我叫白华跟着吧。”   “不用,你带来的人不多,还是留在你身边,较为妥当。”沈干夕摇摇头,宽慰道,“我会发信回织凤楼,让楼中暗卫赶来,和菀青一起行动。我也会叮嘱她只需远远跟着,不要出手,一旦情况有变,就立即逃走——这样,应该不会有危险。”   “也好。”赵修偃这才神色稍霁,叹息道,“虽然此次共有七个门派,可真正信得过的人,却实在不多。所以这件事,你我二人知晓就够了,千万不要声张。”   “我也如此打算。”沈干夕同意道,“你准备如何应对?”   “就依你说的办法,将计就计。”赵修偃凝眸看向沈干夕,墨黑瞳孔不知其深,仿佛有流淌的波纹聚在眼底,“稍后议会,我让南青剑派带领各门派,从主路攻上山顶,让飞春阁去负责后山的拦截。那边的事……就拜托你了。”   “好。”沈干夕点头,目光郑重,“你只管指挥大部队正面进攻,余下之事,就交给我吧。”   “无论如何,千万小心。”赵修偃忧心忡忡地叮嘱。他的心头,始终萦绕着某种难以描述的不安。 第65章   晚夏微凉, 木叶苍翠,空风萧萧飒飒地拂过,发出疏落声响。苍目山层叠密林中, 破碎的晨光从枝叶罅隙间漏下, 映在地上摇曳斑驳。   距山脚百余丈处, 立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   正是沈干夕和舒泠。   沈干夕身着白衣,手握玉扇,正一眨不眨地望向树林深处。舒泠站在他旁边, 目光安静, 脸上只有一贯的淡漠表情。   山林极静,不闻鸟声, 仿佛它们预感到危险和杀机,已早早归还巢穴, 不敢发出啼鸣。山的另一面, 赵修偃和侯掌门分作两路, 正带领各派弟子攻上苍目山。兵刃相击,鲜血凌乱, 浓郁的血腥仿佛弥漫天穹,染红了沈干夕的长衫。   “你能——听见对面的声音吗?”沈干夕忽然开口,似是终于难以忍受这仿佛不祥的寂静。   “不能。”舒泠的语气却毫无波澜。   “哦,那大概, 是我的错觉吧。”沈干夕垂下目光,又沉默下来。   他确实没有经历如此大规模的战斗——或许,可说是战争。因此,素来沉稳镇静的他, 站在这空无一人, 寂静得仿佛留不住生命的深林中, 仍难以克制心底的紧张和忧虑。   不知赵修偃那边是否无恙,不知菀青和织凤楼暗卫是否平安,不知计划能否顺利……他紧紧攥着玉扇,手心汗水已将扇柄染湿。   “不用担心。”突然,舒泠的声音自身侧响起,令沈干夕微微一怔,“我在这里。”   她语意清平,仿佛泠泉流入心底,沈干夕的思绪竟一瞬间清明许多,先前的焦躁和不安,也就此消失无踪。   “好。”他温声道,指节放松,目光重新染上笑意,“幸好有你。”   幸好有她在身边。如果遇上敌人,只要她在,就没什么值得担心,就算她终究不敌十杀手合力一击,他们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他忽然便觉得安心了。   ——————————————————   沈干夕和舒泠没有等太久。   半个时辰之后,舒泠的眉心忽然紧了紧,低声开口:“他们来了。”   “谁来了?”沈干夕目光一凝,“萧麟趾吗?还有谁?”   “有三个人,但不知具体是谁。”舒泠仔细分辨着远处的响动,“他们很快就到,需要隐蔽吗?”   “不用。”沈干夕不免疑惑,为何只有三人?但他仍摇摇头,又将玉扇在手中握紧几分,“我们就等在这里。”   不出片刻,林间响起清晰可闻的脚步声,很快,三个人影自树林深处出现,他们看见沈干夕和舒泠,停住了脚步。   是萧麟趾、关雎和卷耳。萧麟趾居中,关雎和卷耳一左一右护在他身侧。   一年过去,舒泠终于再次见到萧麟趾,那一瞬间,她的心底突然涌起了极为复杂的情绪。   不过短短一年,那些原本熟悉的人和事,都不再是熟悉的样子了。   赤月组织,织凤楼,萧麟趾,沈干夕,和她自己。   见沈干夕和舒泠等候在此,关雎心中便已了然。她向前迈出一步,依旧妩媚的眉眼染上几分萧肃:“想不到,你竟真的沦为织凤楼走狗,不只忘恩负义,更是恩将仇报。不想义父多年,竟然养出了一条狼。”   舒泠一阵默然,侧过眼,不去看面前三人。   关雎顿了顿,又向前一步,冷声道:“让开。”   舒泠依旧沉默,不知该如何回应,沈干夕却摇开扇子,双眼含笑,上前半步,不着痕迹地将舒泠挡在身后:“如果我不让呢?”   关雎眸色冰冷,自袖中抽出一柄浅赤色弯刀:“沈楼主若不肯让,我只好硬闯了。”   “哦——?”沈干夕眉峰一挑,饶有兴味地拖长了尾音。   关雎自然听得出沈干夕之意,她看了看舒泠,咬牙道:“即使舒泠在此,但我们毕竟有三人。我和卷耳虽难以取胜,但牵制你们二人片刻,让义父逃走,也并非不可能……”   她忽然顿住。   她忽然听见,沈干夕身后传来了十余人的脚步声,不消片刻,十二个黑衣暗卫走出,呈扇形站在沈干夕两侧,将对面三人的去路彻底拦住。   “谁说,我们只有两个人了?”沈干夕轻摇玉扇,好整以暇,“倒是你们,只有三个人,织凤楼暗卫虽然难以取胜,但牵制你们二人片刻,让我擒住你们主上,也并非不可能吧?”   关雎紧咬下唇,双眉紧锁,心里不免暗自懊悔。十杀手一部分留在山上断后,一部分去追击路上察觉到的暗卫,只剩她和卷耳二人先随义父下山,事后再与其他人会合——早知沈干夕和舒泠亲自等在此处,就让螽斯和葛覃一起来了。   只有她和卷耳,拖延舒泠和沈干夕已经勉强,该如何抵挡面前这十二人?   然而,沈干夕不会等着她想出对策。   他微微侧过头,轻声对舒泠说:“这里交给我就好,不用你出手。”   舒泠几乎下意识地点头。即使她选择站在沈干夕一方,可当她亲眼见到萧麟趾时,她的心里仍无法控制地充满了犹豫和踟蹰,竟令她的思绪愈发凌乱无章。   一双不够坚定的手,是无法握住刀的。   沈干夕知道她心绪杂乱,但此刻无暇劝慰,他必须先擒住萧麟趾,以免夜长梦多。于是他只轻轻按了按舒泠的肩膀,随即沉声命令道:“动手。”   十二个暗卫冷刀出鞘,分作两组,一组六人,分别向关雎和卷耳合围攻去。刀风烈烈,关雎来不及细想对策,只得匆忙举刀迎战,卷耳更不敢掉以轻心,为防止萧麟趾受到波及,他稍稍远离几步,抽出腰间薄刀,迎上面前六人。   同一时刻,沈干夕也动了。   足尖轻点,他已如鸿鸟般展袖飞了出去。卷耳离开萧麟趾身侧,反而使他能够长驱直入,毫无阻碍地袭向萧麟趾。白玉折扇当空劈落,千点万点阳光仿佛在他指尖碎成千瓣,又化作无数细小利刃,尽向萧麟趾全身要害袭去。   萧麟趾也抽出佩刀应战,关雎和卷耳一时无法脱身,他只能先尽力拖延,等到其他人赶来支援。然而,他终究不再年轻,沈干夕一扇袭来,劲风凌乱,却又无孔可入,他不得不后退两步,想借力化解掉扇风中的内力。   可他却慢了一瞬。   他刚后退一步,便觉耳侧扇风尖啸,他本该立时脚下转向,向斜后方退避,然而这一变换间,沈干夕步法频动,一转一进,人已掠至萧麟趾身后。   萧麟趾心下大骇,急忙提刀转身,才转了半个身子,一个冰凉的硬物,已横在他颈间。   他不敢再动一步。   “都住手!”控制住萧麟趾,沈干夕立即高声喝令。赤月十杀手果真名不虚传,不过须臾,他的十二个暗卫,一队尽数负伤,另一队已只剩三人。   关雎和卷耳停住手,愤恨而不甘地看向沈干夕和被他扣住的萧麟趾。   沈干夕呼了口气,让那些暗卫退去疗伤,视线自关雎和卷耳脸上掠过,而后才轻轻笑了笑:“你们输了。”   “你放了他,我的性命给你。”关雎脸色阴郁。   “……还有我的。”卷耳看了关雎一眼,接口道。   沈干夕却依旧笑了笑,玉扇一寸不离萧麟趾脖颈:“萧麟趾,你觉得,你和他们的命,何者更有价值?”   萧麟趾沉默片刻,忽然抬起双眼。他没有回答沈干夕的问题,而是看向不远处的舒泠:“舒泠,你当真要背叛我吗?”   舒泠一怔,不由自主地向萧麟趾看去。他想说什么?   “你想做什么?”沈干夕手中却是一紧。   “我被你擒住,还能做什么?”萧麟趾冷笑一声,“舒泠,你若能除去沈干夕,此前对错,既往不咎,念及多年情分,仍欢迎你回到赤月组织。”   “住口,你再说一句,我就先废了你。”沈干夕忙威胁道。   他知道,舒泠虽留在织凤楼,但始终没有彻底放下赤月。他不希望她又回到萧麟趾身边,而他,又要失去她。   舒泠安静地望着萧麟趾,若一年之前,她听闻此言,一定会义无反顾地回去吧?   可是,一年之后,终究不同了。   于是她摇了摇头,静静开口:“我已经答应留在织凤楼,不会再回去了。”   萧麟趾倒是一怔,继而他笑起来:“哈哈哈,沈楼主好有手段,能令你置十余年恩情于不顾。我承认,我的确藏有私心,毕竟失去你,赤月便失去了最快的一把刀。可你是否想过,江湖何人,何派,不想要你这把快刀?沈楼主是否也同样只是利用你——只为了得到你这把快刀?”   “住口!”舒泠未言,沈干夕左手连点数下,迅速封住了萧麟趾的哑穴,“直到此时,你仍想妖言惑众?”   萧麟趾口不能言,只好目色阴冷地睨了沈干夕一眼。然而,舒泠却忽然淡声开口。   “解开穴道。”   “什么?”沈干夕意外地看向舒泠。   “你为何不让我听?”舒泠看着沈干夕,瞳孔如墨,好似盛了无边深邃的暗夜,“该相信什么,我自己决定。” 第66章   “你还是不信我?”沈干夕忽然觉得心脏一阵收缩, 钝重的疼痛,令他微微皱起了眉,“难道, 你真的还想回到赤月组织吗?他只是骗你帮他, 好让他自己脱险, 舒泠,你不要听信他说的话啊。”   舒泠却不为所动,安静地重复:“我自己决定。”   她的确从未全然信任沈干夕, 萧麟趾似乎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既然如此,不妨趁此机会, 问个明白。   “你……好,我答应你。”沈干夕妥协地解开了萧麟趾的穴道, 垂下眼睫, 掩盖住他目光中的失落。   他算到了一切, 一切,似乎也都按照他的预想发展。   除了……舒泠。   “不错, 舒泠,我不逼你,也不能逼你。我自说我的,要如何做, 你自己决定。”萧麟趾开口,嘴角微微扬起,“你不妨仔细想想,沈楼主知道你下毒, 知道你要杀他, 却依然留下你性命, 甚至,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从那位太子手里,将你救回织凤楼。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为什么会救一个,要取他性命之人?”   “这件事,我已经同她说过。”沈干夕脸色不善,在一旁冷冷开口。   “沈楼主,你在江湖上,一向以能言善辩,善使阴谋著称,你说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萧麟趾冷笑道,“舒泠,说不准从一开始,他就是有预谋地接近你,与你相遇,否则,谁敢让一个杀手整日待在身边?谁不怕你舒泠的刀?只是你这把刀,的确价值连城,沈楼主是生意人,自然不会做毫无益处之事,一旦成功,此后收益,不可估量。”   萧麟趾循循善诱,他不知二人如何相识,只好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至于是真是假,并非关键,只要这些话能让舒泠心中动摇,目的就已达成。   沈干夕的确能言善语,不过,他萧麟趾也并非笨嘴拙舌之人。   果然,舒泠听后,目色渐渐沉寂下来。   沈干夕会演戏,她始终清楚,江湖上的说辞,她也略知一二。可本该早已了然的事情,她亦从未放在心上的事情,此刻亲耳听见,她却忽然有些难过。   难道他从一开始,所有的一切,都是在骗她吗?   “你不要信口开河!”沈干夕似有些忍无可忍,舒泠不擅长应对阴谋诡计,说不定真要被萧麟趾几句巧言蒙蔽,“我看在舒泠份上,才没有封住你的穴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沈楼主敢做,却不敢让他人说吗?”萧麟趾却再次冷笑,“舒泠在织凤楼的消息,难道不是你故意放出来的?”   “你说什么?”沈干夕一惊。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沈楼主长袖善舞,但也不要低估了关雎。”萧麟趾嘴角轻挑,察觉颈间玉扇传来的轻颤,他便知自己说中了,“我刚发出悬赏,不足五日,江湖上就传出舒泠伤势严重,被软禁于织凤楼中的消息。你如此做,为了什么?为了让所有杀手,都去织凤楼刺杀?”   “你不要胡说!”沈干夕指尖一抖,慌乱之间,竟未察觉声音微微变了形。   萧麟趾说的,是真的。   可他只是想留下舒泠,虽然不是光明正大的法子,可他只是不想她离开,他从未想过要做任何伤害她的事情!   然而未及沈干夕反驳,萧麟趾再次开口了。他望向舒泠,双眸深邃,语速极快,仿佛害怕被沈干夕打断:“你在织凤楼,遇见过不少杀手吧?不过,我只派去了一个暗探,以及螽斯,螽斯也并非为杀你而去。如果有第三人,恐怕,你就要问问这位沈楼主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舒泠眉心深锁,哑着声音问。   “信与不信,你自己判断。”萧麟趾不答,心知舒泠已经动摇,又加了最后一根稻草,“就算赤月杀手武功高强,可织凤楼,终究是一流门派,层层守卫竟形同虚设,丝毫不加阻拦,任由杀手潜入内部。沈楼主,你的胆量,确实当得起一楼之主。”   “你——!”沈干夕目光沉得仿佛霉雨,可萧麟趾所言却是实情。他当初一心“英雄救美”,不想今日,竟留下如此把柄。   “为什么?”   舒泠望向不远处二人,这一句话,却不知应该问谁。   “为什么?”萧麟趾扬起嘴角,似乎这是一个十分可笑的问题,“你是江湖上最快的刀,自然人人都想得到你,为己所用,沈楼主又怎会例外?赤月组织于你,多少有十余年养育恩情,不如离开织凤楼,回到赤月如何?”   “不要听他胡说!”沈干夕打断萧麟趾,急切地向舒泠澄清,“不要相信他!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我发誓!”   他急得眉头皱成一团,萧麟趾勾起嘴角,无言冷笑。舒泠却沉默了。   “沈干夕,”许久,她终于开口,声音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渊,“那些杀手,是真的吗?”   “我……”沈干夕神色僵了僵,可他不能再骗她了,“是,但是……”   “所以,”然而他的话,却被舒泠毫无温度地截断,“你一直在骗我,利用我,是吗?”   她忽然有许多想质问的话,仿佛必须都问清楚,她心底的郁结,才能够有所缓解,“竹醉山庄,橘井坛,织凤楼,东华宫……你始终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之人,我也一样,你也只当我,是一把很好用,很快的刀吧?”   虽然句句控诉,她的语气却极淡极缓,毫无波澜。然而她冷漠的神色和话音,令沈干夕心底腾地窜起一股恐惧。   “不是,不是这样!”沈干夕焦急地辩解,她已经彻底误解他了,“我承认,最开始,你我在临平县相遇时,我确实想过利用你,可只有那时!我没有骗你其他事,后来再次见到你,我也没有再想过利用你做任何事……”   他不知如何才能令舒泠信服,早知如此,他绝不会同意解开萧麟趾的穴道,绝不会让她听见那些话,“你相信我,我从未将你当做什么好用的刀,我真的只是不想让你走……我从未让你为我杀人,对不对?你想做什么,我都不曾拦你,我带着你到处走,也只是想让你陪在我身边……”   舒泠再次犹豫了。   义父所言属实,夜闯织凤楼的杀手,是沈干夕故意引来。但沈干夕所言,也同样没有不对——一年以来,他从未让她去杀任何人,甚至,除了不久前在陈家,她从未为他拔过一次刀。   她想不明白,忽然只觉得疲倦。   究竟什么是真,又什么是假。茫茫俗世,碌碌红尘,这江湖如此浩淼,可她究竟——该相信谁?   ——————————————————   就在这时,茂密的枝叶间,忽然传来几声轻响。   下一刹,漫天针雨如芒,当头罩下,细小银尖反射着幽亮而诡异的碧色,从四面八方,直刺向舒泠!   针雨之密,如同浓云笼罩在舒泠头顶,竟连一丝阳光都无法透过!   这一突变,在场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舒泠也不由得一骇,方才心中迟疑,竟让人趁虚而入,连近在身周的敌人都未察觉!然而她应变极快,瞬间已凝起全身真气,青寂刀铮然出鞘,刀光一燃,就要向上烧去——   视线之中,却突然落入一个雪白色的身影。   竟是沈干夕,在针雨落下的一瞬,整个人化作一道白虹,闪电般向前掠去。他玉扇如风,衣袖如鸿,用尽全力一振,仿佛扫清了一天一地的云霾和梦魇,然后,将舒泠紧紧拥抱在怀中。   舒泠怔住了。   身周几个方向俱响起簌簌叶声,然而舒泠却顾不上四周响动,伸出双手,扶住已将全身重量压在她肩头的沈干夕。   “咳……”沈干夕忽然咳了一声,心脉间传来微弱的刺痛,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滑落。   舒泠双手一颤,听见耳畔沉重的呼吸声,知他终究被毒针刺中,忙在他背后连点几处要穴,先将他心脉护住。四周脚步声并未接近,而是走向萧麟趾,她于是扶沈干夕靠着树干慢慢坐下,将他背上数只银针一一取出。   “你小心他们……”沈干夕虚弱地望着她,“若来不及,就别费力气了……”   舒泠却仿若未闻,将他手臂和大腿上几只银针也尽数取下,然后才问:“还有吗?”   “没有了……”沈干夕脸上浮起无奈,又有些许欣慰和期待,轻轻握住舒泠的手,“你现在……愿意相信我了吗?”   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仿佛有什么正狠狠攥她的心跳:“为什么?你不是,一直很会算计吗?为何要出手?你怎知我挡不下……”   沈干夕温柔地看着她的脸,阳光将她的乌发染成金色,他忍不住想去触摸,却发现已难以抬起双手。最后,他只得轻轻叹息:“是啊……我是个商人,长于计算,重银重利,从未想过,我竟会为了另一个人而死。这买卖,真的太不合算了……”   他眼底升腾起模糊的水雾,安静地望进舒泠双眼,语气虚弱,却仍旧极为柔软,“就是一瞬间而已,哪里有空细想原因?我可能……只是害怕。你挡不挡得下,我不知道,可我害怕……我怕你万一受了伤,怕我以后……无法再见到你……”   “不要说了。”舒泠颤抖着打断他,他的生命正在流失,她却无法留住,“不要说话,也不要运气,我想办法帮你逼出体内之毒。”   “不行……”沈干夕却按住她的手,“他们都来了,你不要管我……你一个人,总有办法逃走……”   他的头脑已逐渐混沌,双眼也快要无法睁开,“这个……这个给你……”   他费力地抬起右手,从怀中摸索出一个锦囊,塞进舒泠手中。然而,这一个如此简单的动作,就几乎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他最后握着舒泠的手,双目紧闭,声音愈加低微,“这是我的印……去找凌恒和菀青……帮我,帮我保护好织凤楼……”   说完,他的头轻轻一歪,再无声息。   作者有话说:   本文是个HE。   下一章,舒泠要拔刀了!(激动)   一个十杀手的武功排名:螽斯>>葛覃>关雎>樛木>>桃夭>汉广=汝坟=菀青>沈干夕>兔罝>芣苡>卷耳>>>本故事的其他人 第67章   舒泠怔了许久, 而后,她小心地抬起手,探向沈干夕鼻端。   停留片刻, 她终于轻轻呼了口气。   还好……虽然他的气息极弱极轻, 但终究, 没有彻底消失。   “我不会逃走。”舒泠低低开口,将手中玉印放回沈干夕掌心,“我们一起离开。”   她最后看了看沈干夕苍白而安静的脸, 缓缓地站了起来。   ——————————————————   方才那些银针, 出自十杀手余下八位。   他们八人先是在林中相遇,然后一同下山, 走出不远,却察觉四周空气异样。屏气凝神地摸下去, 就看见了舒泠质问沈干夕的一幕。   几人都不敢硬攻, 可干等下去, 总不是个法子。樛木和众人商议,决定趁舒泠分神, 悄悄绕至她身后,用暗器突袭。只要有一根毒针刺中她,她的行动必然受到影响,他们取胜的把握, 就能多上一分。   但沈干夕的举动,确实出乎他们意料之外。   沈干夕重伤倒下,他们几人则纷纷现身,从两侧奔至萧麟趾身边。   八人皆单膝跪下, 樛木跪在最前, 请罪道:“属下来迟, 请义父恕罪。”   “都起来吧。”萧麟趾淡淡地说,目光始终看向舒泠和沈干夕。   “林中暗卫已尽数除去,只有为首一个女人,被她逃走了。不过她伤势严重,右手也被我废了,估计走不出这片林子。我们担心您这边,就没有去追。”螽斯说。   萧麟趾点点头,关雎已提刀走来,和其他人站到一起:“他们二人,您打算如何处理?”   “义父,现在舒泠无暇应战,咱们尽快离开吧。”樛木神色担忧,“不知他们是否会派人搜山,咱们不如先下山,躲过此次危机,再图大计。”   “山上如何了?”萧麟趾问。   樛木垂首汇报,目光透出痛色:“对方人数众多,又在山间设下埋伏,我们的杀手多在半路就被拦下,只有寥寥数人逃脱追捕,到达山顶。我们几人上山时,并未受到阻拦,因此未能及时察觉他们布下的陷阱,事后听到逃脱者的汇报,已经来不及了。我们离开时,虽未分出最后胜负,但恐怕,只是时间长短罢了。”   萧麟趾眸色一暗,沉默半晌,忽然问道:“你们十人,和舒泠一人相比,何者更胜一筹?”   “义父,您难道想……”樛木一惊,“此时不宜恋战,还是应……”   “我只叫你们回答,何者更胜一筹?”萧麟趾面色如霜地打断他,樛木一顿,忙低下头,不敢多言。思索片刻,他回答道:“单打独斗,我们自然不是舒泠对手,但以一敌十,属下认为……舒泠的胜算微乎其微。”   “你们以为如何?”萧麟趾视线扫向其余九人。   “十分不敢说,但我觉得,我们十人合力,有八/九成把握能赢。”螽斯说。   “不错。”关雎亦点了点头,“只是,若在林中战斗,不知会波及多少,还请义父先行远离,在山脚与我们会合。”   “好。”萧麟趾声线微沉,目光深处透出几分狠戾。不远处,舒泠已经将玉印放回沈干夕手中,正缓缓起身,“那么今日,就将舒泠格杀此地,清理门户,永绝后患。”   ——————————————————   十杀手各自抽出佩刀,分散成一个圆形,将舒泠围在正中。   林风苍然,叶声纷乱,扬起舒泠的碎发和衣角。她神色不见慌乱,默然环视一周,葛覃也在,只是他容色漠然,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她最后看向萧麟趾:“您终究还是要杀我,方才那些话,都不是真的吗?”   “事已至此,是真是假,还重要吗?”   萧麟趾没有回答,但是他的回答,已经给出了答案。舒泠目光微黯:“所以,您只是在拖延时间,是吗?”   萧麟趾冷笑一声:“彼此彼此,沈楼主在林中埋伏暗卫,也没什么光明正大。”   舒泠没有反驳,默了默,眸色染上几分痛苦:“我不明白,为什么,十几年情分,您全然不管不顾。我从未想过背叛,我始终感念您的恩情,当您是我的父亲……”   听闻此言,萧麟趾倒是一怔,继而他眯起眼,语气仍旧冷漠:“一把不听话的刀,我不需要。”   舒泠静默片刻,终于垂下目光:“那么,其他的事,也都不是真的吗?”   萧麟趾一顿,意识到舒泠所指,忍不住再次冷笑道:“沈楼主做过何事,他比我更清楚,你还是去问他吧。”却又一勾嘴角,“不过,也要有这个机会才行。”   舒泠脸色微沉,不言。   “可笑沈楼主在林中设下数十暗卫,最后却全军覆没,他实在太低估赤月十杀手了。”萧麟趾又说,神色从容,志在必得,“十杀手聚集一处,可抵一城之兵,你的刀再快,恐怕今日,也是孤掌难鸣。”   舒泠目不转睛地看着萧麟趾,那张面容如此熟悉,却已如此陌生。但,是啊,这江湖上,人人都带着一张面具,是她自己认不清罢了。   “所以,”她再次开口,声线竟似染上几分悲凉,“我的父母,那个村子,真的是被赤月……被你们所杀吗?”   萧麟趾怔了怔,有些意外她突然提及此事:“你如何得知——是沈干夕告诉你的?”   “为什么?”舒泠心底一窒,那晚夜间,她自沈干夕衣内找出那封信,他瞒着她,让赵修偃也不要透露,关于她的身世和家乡——她原先怀疑,以为那不过又是沈干夕做的一场戏——   可竟然,都是真的。   萧麟趾不答,目光阴晴不定,最后挥手命令道:“杀手生意,何来原因。多说无益,动手吧。”   这句话,已经默认了一切。   舒泠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瞬息之间,所有的彷徨,悲伤,都消失无踪,只余下眼底深处冰寒如雪,映出与这时节格格不入的凛冽清光:“你们,也低估了我的刀。”   她平举起青寂刀,刀锋仿佛感应到主人的气息,那深碧色火焰似乎又盛了一盛,“只因为,我是天下最快的刀,从未有人真正地胜过我,所以,也就从未有人知道它——究竟有多快。”   ——————————————————   话音未落的一瞬,舒泠已飞身而出。   十杀手之间,本有相互配合,互为助力的阵法,然而这一切,在舒泠鬼魅般的速度之下,都变成了空想。方才环视一周,舒泠已记住十人所站方位,此刻她骤然发难,便是向十人中刀法最弱的卷耳斩去。   卷耳还未及将刀举起,身前青光一闪,劲风扑面,他心中一惊,本能地向后急退。右侧芣苡右脚一进,欲截断舒泠后路,然而舒泠却骤然变招,她没有继续追击卷耳,身体带动手腕平平一转,双脚连错三下,同时右手快刀化作三道幻影,青光如闪电般,径直从芣苡颈间劈过!   霎时间,鲜血如夕,腥气四溢,芣苡的身子已经顿住,目光尚未及从凝重变为震惊,人就已没了气息。   舒泠仿佛不觉溅满她脸颊的鲜血,刀势不停,转过半弧,同时以左脚为轴,右脚向后大步一迈,刀风携满真气凌厉斩落,势如雷电破空,卷耳的刀竟被一击震飞,青寂刀尖毫无停滞地在他前颈划出一个一字长口!   鲜血溅出,舒泠脚下却一瞬未停,感觉到身后刀风,左脚向后一踢,正踢中刀面,发出蝉鸣般回荡不息的乱响。她以此借力,转过身体,向后一跃,离开了十杀手的包围。   直到此时,芣苡和卷耳的身子才相继倒下,砸落地上,鲜血眨眼将地面染成暗红。   舒泠依旧双目沉稳,眸色映着血色,手中青光森然,有如炼狱幽冥。   离开包围之后,离她最近二人是螽斯和葛覃,这二人武功,在十杀手排于最前。舒泠不打算硬闯,双眼扫过两人,突然脚下发力,沿树干向上一纵,呼吸间已攀上树冠。螽斯和葛覃虽然立时追赶,终究稍慢一步,她双脚用力一蹬,有如猎鹰捕食,向包围圈另一面的汉广扑去。   樛木在汉广旁边,芣苡惨死,他心中悲痛,仿佛俱化作刀刃之力。刀势如暴雨呼啸,舒泠不得不转移刀刃,先接下樛木一击。背后关雎赤刀已至,身前樛木咄咄逼人,右侧桃夭和汝坟越来越近,电光火石之间,舒泠右足一顿,全身真气大盛,稍稍震开周围几人,同时身子向左侧急速退去。   左侧并非无人,但,只有汉广一人。   汉广一刀刺来,那一刀中,却又有七刀。舒泠仍在急退,一边感应背后刀势,几步距离,身子已变换七八种方位。然而终究腹背受敌,七刀中最后一刀,她没能完全避开,布衣无声而裂,她的左肩被刺出一道血痕。   尖锐痛感传来,舒泠却仿佛未觉,反而脚下运足真气,猛地一退,速度之快,汉广竟不及收刀。紧接着,舒泠以掌做刀,反手一掌,重重劈在了汉广眉心。   汉广双目一滞,人便如破旧布偶一般,毫无生气地飞了出去,撞上身后树木,垂着头,又慢慢地倚靠树干,滑坐在了地上。   漫天树叶零落,如同寒冬飞雪,繁华而盛美——   他再也没有抬起头。 第68章   舒泠却没有停留。   汉广被击飞的同时, 她右足猛力一踏,整个人如飞箭般射了出去,自樛木和关雎中间直直穿过, 掠向后方的桃夭和汝坟。   汝坟一刀从左侧横劈而来, 舒泠腰身一矮, 不退反进,刀风从头顶呼啸而过,青寂刀随即向上一扬, 自腰至肩, 干净利落地在汝坟胸前,斩出一道深及胸骨的伤口!   舒泠的刀太快, 他根本来不及变招,亦来不及躲避。疼痛瞬间被麻木取代, 最后, 他只来得及转过半个头, 看向桃夭——眼前,却只剩下铺天盖地的黑暗。   鲜血喷薄而出, 染透舒泠半个身子。她左手边,桃夭喉间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似是痛及血脉,明红色刀脊上仿佛突然烧起了血一般的火, 火光和刀光被真气激发,如数不清的曼珠沙华燎原盛开,凌风起舞,万艳千红。   ——可在舒泠眼中, 桃夭的刀, 所有人的刀, 都慢得像一位行将就木的老翁。   青寂刀没有在汝坟身上多停留一瞬,舒泠右脚向后一错,再借力向前,变斩为刺,刀声破空,自那烈烈火焰中刺了进去!   火光猛地一滞,青色刀尖已没入桃夭的胸口。   桃夭闷声一哼,舒泠已毫不犹豫地将刀抽出,身后刀风急骤,她手腕一转,便欲向后扫去。   然而她侧过半个脸,却正好对上了葛覃那深不见底的目光。   舒泠眉头一顿,瞬间再将手腕一翻,两刀相击,她连点数下,最后刺中葛覃虎口,先将他长刀打落,然后用刀背重重拍在他前胸,将他整个人打飞了出去。   但,就是因为这一瞬变招,螽斯薄刀已从左身逼近,她来不及将右手收回了。   她来不及用青寂刀挡下,来不及避开,甚至来不及多一瞬思考,刀鸣声响在耳畔,完全凭着本能的反应,她抬起左手,竟生生握住了刀刃!   同时,她的右手已将青寂刀回转,向螽斯下身劈去!   螽斯一骇,急忙用力将蝉鸣刀一抽,身子急退,青寂刀只割掉他一处衣角。而舒泠已借刀势转身,堪堪避过关雎和樛木的刀,迅速向后退开数步,拉开一些距离,与其他四人相对而立。   林风萧瑟,血腥如雾。   至此,战斗终得以片刻喘息。   舒泠左手鲜血淋漓,一滴一滴向地上落去,右手刀锋尽染血色,斜斜指向地面。她迅速环视四周,萧麟趾不知何时已独自离去,应该是将十杀手留下来牵制她,争取时间,然后先行下山了吧。   她的敌人,还剩四人。   虽然她先发制敌,趁十杀手未做足防备,用最短时间击溃了六人。然而,她受了伤,内力也有损耗,剩余这四人,除了兔罝,其他三人——螽斯、关雎、樛木——都不是她可以一招之内战胜的对手。   她目光清冷,心中正默默思索出手的时机和顺序,就在这时,对面四人一起动了。   螽斯、关雎和樛木分作三路,从三个方向将舒泠围在中间,兔罝则向上一跃,踏上树干,在树与树之间来回跳跃。他将长刀收起,却自袖中拿出几枚轻薄小刀,一来可为下面三人作掩护,二来,如果舒泠露出破绽,他也可趁机偷袭。   虽然因为轻敌,失了先机,但多年暗杀经验,令他们迅速冷静下来。他们且守且攻,彼此照应,三个人中,总有一人处于舒泠视线死角,令她不得不分心防范。   这样一来,虽然他们仍旧难以伤及舒泠,但她,也无法再迅速取胜了。   沈干夕还在,身负重伤,生命岌岌可危。舒泠可以等,他却不能等。时间一长,她必然急于突围,一旦失去冷静,刀法必将受到影响。   那个时候,就是他们的胜机。   只是,他们依旧低估了舒泠,低估了她的刀。   ——————————————————   周旋许久,舒泠不仅没有焦虑慌乱,反而越来越沉着冷静。左手和左臂虽有刀伤,但并未妨碍她动作,对方三人虽牵制她无法发动攻势,但他们的攻击,也逐渐变得单调清晰。   刀声、脚步声和落叶声,在舒泠耳中越来越真切,遥远的光和影,连同血腥一并变淡变无,每一次落脚,每一次出刀,都无需再经过斟酌思考——   是时候结束了。   舒泠双目一凛,脚下骤然发力变向,同时将真气凝于刀尖。青幽厉火凭空一盛,又瞬间光华尽敛,她只将刀上真气凝聚在刀尖处一点,人随着刀一起刺了出去!   这第一击,便是击向三人中武功最高的螽斯!   螽斯凝气后退,一边举刀防御,后方关雎和樛木已合刀袭来,舒泠却毫不理会身后二人,刀刃仿佛将空气摩擦出火光,尖啸嘶唳,正击在蝉鸣刀上!   狂风鼓荡,螽斯只觉胸口气血一窒,随即又是一痛!就在这一瞬间,青寂刀已将蝉鸣刀刺穿,刀势不减,直直刺入螽斯心口!   刺中之后,舒泠立即将头一低,樛木的刀几乎贴着她头皮削过,将她发间乌木簪劈作两截。长发散落,舒泠左手按向地面,腰身一转,左右双脚向上扬起,先后踢上关雎赤刀,同时右手青寂刀已然抽离,打落上方激射而至的数枚飞刀。   此时樛木却又一刀削来,舒泠顾不上头顶飞刀,左手用力,身体凌空平转,右手猛地用力一挥,真气鼓荡,落叶狂飞,硬将关雎和樛木的脚步滞了一滞。   她这才腾出一瞬空隙退开稍许,落在地上,余光扫到左臂被飞刀割伤的伤口,眉头不由得一紧,迅速点中左臂几处要穴。   刀口不深,只微微擦过皮肤,然而,肌肤间渗出的血,竟是墨一般的黑色。   飞刀上有毒。   刚才杀死螽斯那一击,已是她刀法和真气的顶峰,她其实没想过只靠一击杀死螽斯,竟还能够全身而退——只是,她不仅为此损耗了许多真气,受了伤,还中了毒。   她必须速战速决。   所幸螽斯已死,最大的威胁已经不在,刚才她骤然发难,多少令关雎和樛木添一分忌惮。虽然她左手已几乎无法用力,但——足够了。   她猛一顿足,一跃而起,以树干借力,青寂刀向上一抹,清光如电,竟将兔罝所踏树冠削成两截!   兔罝在半空无处着力,一时失去平衡,舒泠双脚一踏树干,飞身掠至,干脆利落地划破了兔罝脖颈!   关雎和樛木已然逼近,舒泠将兔罝身体向关雎一踢,另一脚踩上犹在坠落的树冠,勾着树枝甩向樛木,趁樛木身形略微迟疑,刀光急如密雨,从枝叶间透出,满树枝叶瞬时化为碎末,樛木胸前刀伤淋漓,颈间一刀伤口狰狞刺目,他连痛哼都来不及发出,长刀脱手,向下坠去。   关雎一刀已至舒泠右颈。   舒泠急忙转身,然而半空中实在无处借力,她只堪堪避过要害,赤刀却依旧自她右肩至右肘,划出了一个极深的伤口!   她闷哼一声,紧随樛木落了下去,关雎随后而至,赤刀凌舞,仿佛自空中盛开了巨大的火焰。舒泠一直在用真气,左手的毒已渐渐压制不住,她深凝目光,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右手青寂刀掷了出去。   她无法在空中借力,关雎也同样无法。   已经只剩下关雎一人,她左右双手都受了伤,内力也消耗大半,但如果要拼一拼速度——   她绝不会输。   一抹青色刀光,如同闪电划破夜空,直直刺穿那一丛火焰,钉在了关雎心口。   她眉头骤然一紧,又随即缓缓舒展,目光中凌厉褪去,逐渐涣散,终至空无。   ——————————————————   林声苍寂,血腥弥漫,仿佛连盛夏阳光也难以驱散林中的死意。   三人先后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舒泠就地滚了一圈,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虽然她的刀更快,然而那丛赤火,终究还是灼伤了她。甚至,本以为立时毙命的樛木,在最后,却将身上所有暗器洒落满地。她察觉时已然不及,虽本能地就地一滚,但身上仍被喂毒的暗器划伤了几处。   她躺在地上大口喘息,伤口血流不止,毒性蔓延,她觉得头脑一阵混沌,连忙坐起来,聚气凝神,将体内之毒暂时逼至远离心脉处。稍稍清明些许,她撕下衣摆,简单包住伤口,这才拾起刀,扶着树干,颤抖着站了起来。   一阵晕眩袭来,她不由得闭上眼,深深呼吸几口,才缓缓睁开。这场恶战,甚至比刺杀太子时更加艰难和危险,只受了这一点伤,其实已在她预想之外。   只是……她抬起目光,看着不远处的沈干夕,拖着刀,慢慢向他走去。   阳光自木叶间漏下,照亮他安详的眉眼。仿佛他只是坐在树下打盹,仿佛血腥和杀戮都是幻影,仿佛这个世界,始终如此温暖和安宁。   她望着他,呼吸和气息,就这样渐渐平静下来。林野静默,只有心脏,正在胸腔里清晰地跳动。   无论如何,她不能倒下。   她说过,要一起离开。 第69章   舒泠走到沈干夕身前, 蹲下身子,略显吃力地将他背在背上。她撑着青寂刀起身,这一用力, 又是一阵晕眩。舒泠忙稳住双脚, 又将沈干夕向上托了托, 这才咬着牙,不再理会身后的浓郁血腥和满地尸体,脚步蹒跚, 朝山下迈开脚步。   忽然, 身后一个喑哑的声音,波澜不惊地响起:“我有解药。”   舒泠怔住。   那个声音咳了两下, 又道:“你这样,该如何走到山脚?就算你能坚持, 恐怕, 他也要没命了。”   舒泠回头, 葛覃就倚坐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树影斑驳, 落了他满肩,他正安静地向她望来。   她心知葛覃所言非虚,顿了顿,抬脚走回他身边。   她将沈干夕倚着树干放好, 葛覃从怀中拿出几瓶药,递给舒泠:“蓝色那瓶,你和他各服一粒,红色那瓶, 你再服一粒, 你流了很多血。最后那瓶, 用于外伤。”   “嗯。”舒泠接过,先给沈干夕喂了药,用内力化开,而后自己也将药服下,盘坐调息片刻。沈干夕呼吸渐渐平稳,知道他性命无虞,她将最后那瓶药洒在伤口处,开始重新包扎。   葛覃始终沉默而平静地看着舒泠,直到她开始包扎伤口,他才轻轻叹息:“你居然仍旧信任我。”   舒泠手中动作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应。   葛覃安静地凝视着舒泠的脸,片刻过后,他忽然开口:“为什么变招?你本可以杀了我。”   “因为,你也不想杀我。”舒泠神色平淡,静静解释道,“我少时刀法,由你所授,你知道我的弱点。你的刀,本可以伤我,可你,却留了余地。”   葛覃默了默,叹息:“你真的变了很多,你已经,有了是否杀人的理由。”   “你的刀,居然已经如此之快,我很意外,但更是欣慰。”葛覃抬起头,靠着树干,望向清澈的天空,“赤月组织也好,这个江湖也好,想要活下来,就必须比所有人都强。”   说到这里,他忽然迟疑了一下,“我……一直不敢问你,你会……记恨我吗?你小时候,我对你严苛得近乎残忍,逼着你练刀、练功,逼你去杀人……”   “我没有恨过你。”舒泠轻轻打断他,凝定地望进他眼中,“我一直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葛覃默然,看着舒泠,似乎夏风舒朗,光阴温暖,他的双眸亦渐而染上柔和的色彩。他忽然弯了弯嘴角,这是舒泠第一次见到他漠然之外的表情,不由得一怔。   “沈干夕是个很了不起的人。”葛覃温和地说,“以后,你留在织凤楼,原先的一切,就忘了吧。”   舒泠怔怔地看着他,他却不再看她,扶着树干起身,望向茫茫林野和不见顶的山峰:“你走吧。”   舒泠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种不知名的酸胀难过。但她还是重新背起了沈干夕,语音微涩。   “不要再回去了。”她说,仿佛知晓他正在想什么,“十杀手已经……不在了,一切都结束了。山下各个路口,都有人看守,但你自己,一定可以离开,不要再去救人了。”   葛覃的身子似乎晃了晃,看不见神情。   舒泠默了默,终于转身:“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还有,谢谢。”   葛覃没有再说一句话,他安静地立着,听舒泠的脚步声逐渐变远。   这遮天蔽日,不见边际的山林中,最后,只剩下他一人。   ——————————————————   这一觉对沈干夕来说,似乎格外绵长。   他睁开眼,落入视线是织凤楼熟悉的床帐,阳光耀眼刺目,他忙闭上眼,脑海中立时闪现出无数回忆中的画面——他瞬间从床上跳了起来。   他为何会在织凤楼?舒泠呢?赤月十杀手呢?   芸朱正在屋里,被沈干夕吓了一跳,打翻了手中的茶碗。但她未及开口,沈干夕已经急匆匆地向外跑去,连外衣和鞋子都没穿。   他猛地推开门,一脚迈出——脚停在了半空。   舒泠正坐在门口石阶上,听见动静,转头去看,眉心微蹙,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淡然。   “啊,我以为……”沈干夕讪讪地收回脚,穿上芸朱拿来的鞋子,披上外袍,这才踏出房门,“你还好吧?没受伤吧?”   舒泠还未说话,廊下就响起了一个调侃的声音:“我瞧你昏睡了几天,这眼睛啊,就只看得见舒姑娘一人了。”   听见声音,沈干夕连忙转头,面露惊讶:“疏华?你怎么也在?”   “看来我是不受欢迎了。”赵修偃向沈干夕走来,一边不忘丢给他一个白眼,“先随我进屋,既然你醒了,我说完正事就走,绝对不耽误你们谈情说爱。”   他尤其强调了最后四个字。   “我哪有不欢迎你。”沈干夕笑了笑,被赵修偃扯进屋子。赵修偃关上门,和沈干夕一并坐下,屋里只剩他们二人:“你中的毒还挺厉害,虽然舒泠说已经给你服过解药,但你仍然昏睡了月余时间。”   “这么久?那赤月组织……”   “一切顺利,赤月组织已经从江湖上消失了。萧麟趾从山上逃下来,正好与由庚撞上,现在已被押送至王都。山上杀手也已尽数歼灭,朝廷派了人暂时看管,清理尸首。我们的人虽然难免伤亡,但因十杀手不在,损失比预计减少了许多。”   “等等——”沈干夕抬手打断他,“你能不能先让我问几个问题?”   “好,你问。”   “十杀手呢?”   “被舒泠杀了。”赵修偃顿了顿,又补充道,“虽然,我只在林中找到他们的刀和残破的衣服,像是被人用剧毒化去了身体,不过,舒泠说,他们都死了。”   “她一人杀死了十杀手?”沈干夕震惊不已,“那可是赤月十杀手啊,她一个人……”   “你如果见过她出刀,或许就不会如此惊讶了。”赵修偃不以为意道,昔日东华宫一战,那仿佛幽冥鬼火般的青刃,破敌千百,其势不减——   他恐怕一生也不会忘记。   “我,我当然知道她厉害了。”沈干夕不服气地说,心里却依旧有些担忧,“她没有受伤吗?你是在哪见到她的?你刚才说由庚截住了萧麟趾,所以你派人来找我们了?是她带我下山的吗?”   “你都亲眼见了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字字句句都离不开她。”赵修偃脸色却沉了沉,“世人都说我无情,我看,你才是世上最薄情之人。”   “这话从何……”沈干夕忽然身子一僵,慌乱地抓住了赵修偃手腕,“菀青怎么了?”   “你终于想起来其他人了。”赵修偃冷哼一声,“她的右手废了,以后,恐怕再也无法握刀。其余暗卫,全都死了。”   沈干夕怔怔地看着赵修偃,仿佛心中受到重重一击,他张了张口,鼻翼酸涩,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赵修偃似是受不了他这样的目光,移开了视线:“菀青的事你自己处理,其他人,我已替你厚葬。他们的家人,我也给足了银子,足够他们一生衣食无忧。”   沈干夕默然,许久他才垂了眼,松开手,低声:“谢谢。”   “是我该说句对不起。”赵修偃顿了顿,目光歉然,“我知道他们都跟了你很久,我……我应该派人去帮你……”   “没关系,幸亏你没有派人,否则恐怕又徒增伤亡。”沈干夕连忙打断他,摇头笑了一下,“以后有舒泠在,我也不需要那么多暗卫了。就让他们……好好睡吧。”   “说到这里,我倒是有个问题要问一问你。”赵修偃皱起眉头,冷着脸质问道,“我听舒泠说,你是为救她才身中剧毒,你到底怎么想的?不要命了?”   “我……”沈干夕怔了怔,才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只是心里一着急,就……”   赵修偃一脸无奈:“算了,我多余问,反正这件事结束了,以后我也不管你们了。她背你出林子时,伤势不轻,也中了毒,可始终稳稳地扶着你。我看她神色,应该是真的担心你,这些日子,她也始终在附近守着。这么长时间,你终于还是得偿所愿了。”   沈干夕静静听着,温和的目光似乎渐渐染上忧伤。他没有回应,忽然开口唤他的名字:“疏华。”   “嗯?”赵修偃应道。   沈干夕又顿了一顿,声音安静得仿佛出尘:“平成王爷,真的是赤月组织所杀吗?”   赵修偃目光一沉:“你什么意思?”   沈干夕微笑,右手食指轻轻敲着椅子扶手,目光深邃如夜:“上次舒泠去刺杀,尚且大败而归,而她一人,能单挑赤月十杀手。不管你是如何同世人说的,但我不信,有人能够不惊动任何禁军和暗卫,在宫里杀人。”   赵修偃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干夕,片刻才轻轻一挑眉,嘴角微扬,眼眸深处却仍是一片寒光:“不错,人是我杀的。”   他眯起眼,脸上全无杀害亲弟的惭愧,“当日和赤月组织勾结,让舒泠去刺杀我的人,就是赵修远。他野心勃勃,妄想取我代之,与其养虎为患,我何不趁他羽翼未丰,及时除之?再者,边疆不稳,仓廪不盈,清州近日又闹水患,需要操心的事情数不胜数,我也实在懒得多花心思,同他算计个没完。我最多,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沈干夕凝眉看着他,不答,赵修偃顿了顿,冷声反问:“现在,你打算如何?将此事公布于众?”   作者有话说:   倒数第二章,明天就是结局啦~ 第70章   与神色沉冷, 仿佛周身都散发出狠戾之气的赵修偃相反,沈干夕忽然笑了起来:“我能如何?早就猜到了,如果想说, 还会等到现在?”   他摇了摇头, 对上赵修偃怔然的目光,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只知道,你会是个好皇帝。说真的, 我有点累了, 不想再动刀动枪了。希望赤月组织灭门以后,江湖能平静一些, 让我安心做几年生意。”   赵修偃默然半晌,轻轻叹了口气:“你说得对, 我也不想折腾了, 我的亲人又少了一个, 现在除去父皇,就只剩一个幼弟了。不过, ”他却又无奈道,“西南边境正闹动乱,近些日子愈发激烈,也是先前赵修远和萧麟趾为逼我远离王都, 故意惹出来的麻烦。之前我确实不敢离王都太远,现在后顾之忧已除,我打算亲自去看看。这之后,应该就能过上安稳的日子了。”   “军队之事, 我就不听了。”沈干夕笑道, “劳累久了, 才知道安稳日子的好。”   “你和舒泠都受了伤,还是多休养一段时间。我……”赵修偃突然顿了一下,继而却转开眼,目光竟似不知该落到何处,“我打算带由仪一起去,那个,不是作为暗卫……你先前说过,可以让她在军队里立些战功……那个……”   “哦?你终于想通了?”沈干夕第一次见到说话如此吞吞吐吐的赵修偃,脸上似乎还浮起了可疑的红晕,忍不住笑着捶他一拳,“不过,你终究慢我一步,等你回来,说不定就要喝我与舒泠的喜酒了,到时,你可一定要送我一份厚礼。”   “还是你先准备贺礼吧。”看着满脸笑意的沈干夕,阳光透过窗扉洒落,仿佛也落进了赵修偃心底,“江其姝和那个姓宋的侍卫,很快就要大婚了。”   “真的?”沈干夕一怔,忙问,“什么时候?”   “算算日子,就在半个月之后。”赵修偃笑得一脸促狭,“你昏睡太久,可是错过了许多大事。”   “半月以后?”沈干夕苦着脸,直接抓住了赵修偃的袖子,“这不是没时间准备贺礼了吗,你身上有什么值钱东西?皇家玉佩之类的,不如给我一个?对了,要不你和我们一起过去?”   “没有,没有,我这是微服私访!”赵修偃从椅子上跳起来,顺便掰开了沈干夕的手,向门口遁去,“我就不去凑热闹了,我最近好穷,不对,好忙啊,我要赶紧回去了。”   他打开门,看见廊下等候的两人——凌恒和菀青,脸上笑容却僵了一僵。   “嗯……你们也来啦。”他很快又笑起来,简短地打了个招呼,又去骚扰舒泠,“舒姑娘,嘿嘿嘿,你有什么想要的,而且干夕买不到的东西吗?等你们大婚时,我送给你?”   舒泠微微蹙眉,没有回答,却也没有对他的说法表示反对。   “你怎么还是不爱说话?”赵修偃抱怨了一句,又凑上去,笑眯眯地调侃,“他应酬多,说不定以后你也要一起出席,一句话不说可不行。他都舍命救了你,你就勉为其难地跟我聊几句天呗?”   “你胡说什么呢?”沈干夕哭笑不得地拉开赵修偃,“看来边境战事,一点都不紧急,你还是和我去易州吧。”   “紧急,紧急。”赵修偃连忙一本正经地说,“那我走了,你不用送了。等我凯旋,再传信给你。”   “好。”沈干夕无奈地点点头,“战场危险,千万小心。”   他让弟子送赵修偃离开,嘱咐舒泠先去休息,然后转过头,轻轻叹了口气,“凌恒,菀青,进来吧。”   ——————————————————   沈干夕久病初愈,体力尚未恢复,仍坐了下来,而后指了指一旁的椅子:“你们也坐,菀青,听说你受了伤,现在如何了?”   “楼主。”然而他们二人都没有坐下,菀青站在沈干夕面前,端正行了一礼,开门见山地说,“请您允许我离开织凤楼。”   沈干夕不由得怔住了,看着菀青,一时却失去语言。   “我的右手被砍中筋脉,平日举物已觉吃力,继续留在织凤楼,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因此,请您允许我离开。”菀青平静地重复,仿佛她说的离开只是出去散个步,很快就会回来。   可沈干夕知道,她说的离开,是永远地离开。   “怎会……怎会没有意义呢。”他心底忽地一慌,急忙起身,双眸竟立时蒙上一层水汽,“这次与赤月组织战斗,织凤楼亦有折损,我正想再找人补充暗卫,训练管束他们,可不能没有你。”   “楼主。”菀青笑了笑,轻轻摇头,“织凤楼,我和您同样熟悉,没有我是否要紧,您也和我一样清楚。您这些安慰我,挽留我的话,我很感激,但是……”她略微停顿,目光伤感,却又决然,“请您让我带走最后的尊严。”   不论是身为执刀者的尊严,抑或是……关于情感的尊严。   沈干夕紧抿嘴唇,一言不发,鼻翼眼眶都酸得发疼,似乎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泪水不致滚落。   “您不用担心我。”菀青又笑了笑,反倒开始安慰起他来,“我只是伤了右手,内力并未受损,再过几年,就能学会用左手使刀了。”   “您也不用伤心。”她目光温和,仿佛带着秋日露水的轻润,“我不会忘记织凤楼,您对于我,亦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不过,我已经做了您那么多年的暗卫,几乎寸步不离您左右,这之后,就让我自己到处走一走,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去看看这个世界吧。”   沈干夕觉得双眼愈发酸涩,水雾朦胧,已看不清菀青容貌。   他知道,他留不住她了。   可是,是啊,他是该放她离去,给她活在阳光下的自由了。   他转开眼,仰起头,又深深呼吸了一下,这才转向站在一旁,不时发出轻咳声的凌恒:“那你……想说什么?”   “楼主。”凌恒亦深深吸了口气,目光郑重,肯定地开口,“我要和菀青一起走。”   不是请求,而是决定。   沈干夕一怔,菀青也一怔,二人俱拧紧眉头看向凌恒,沈干夕问:“为什么?”   “楼中有两位长老操持,我手下几个管事也能帮上忙,我在或不在,区别不多。但是,”他看了菀青一眼,“菀青只有一个人,我在或不在,就有很大区别了。”   “你和我一起走做什么?能有什么区别?”倒是菀青不解地反问。   “你右手受了伤,我可以帮你拎东西。”凌恒说得煞有介事。   “我东西不多,况且还有左手。你内力全无,应该是我更有力气吧?”菀青皱着眉,语气不惊地反驳。   凌恒被噎了一下,咳嗽两声,想了想又说:“你不如我会做生意,到时没钱了怎么办?”   “我身上还有不少银子,又不是不能做活,总有办法挣钱。”   “就算如此,我还能……”   凌恒刚想再说,就被沈干夕打断了。   “你们先别说了。”他心里都是难过,他们却已经想好了离开织凤楼之后的生活。他长长叹息,认真地望着凌恒,“你真的决定了,要同菀青一起离开?”   凌恒深深点头,同样认真地回答:“是,我决定了。”   “好。”沈干夕再次叹息,语音酸涩,却未再挽留,似是明白这世间所有相聚,都终有离散之日——而那一日,就是今日,“你们打算何时离开,我好……”   “不用了,楼主。”菀青轻轻摇头,看了看凌恒,没有再拒绝他说要同行的话,只向沈干夕微微欠身,“行李早已收好,我今日就走。这些天,我只是在等您醒来,最后向您道一声别。您不用特意送我,这些年……谢谢。我告辞了。”   “我也一样,楼主,您多多保重,我也……告辞了。”凌恒眼中泪光闪烁,但仍然毫不迟疑地对沈干夕行了一礼。   十几年情谊,他和沈干夕既是主仆,更是朋友,织凤楼也早已是他的家,他的归处。然而,即使千般不舍,他依旧要选择和菀青一起走。   今后,沈干夕有舒姑娘相伴,可是菀青,他不想让她孤独一人。   沈干夕没有说话,只将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他怕他一开口,就再也无法控制心底的难过。他们终于转身走了,踏出房门,消失在门外的阳光中。   ——————————————————   沈干夕却一个人,在房间里静立了许久。   许久之后,他终于轻轻呼了口气,打开门,第一眼,便看见了阳光下望着他的舒泠。   初秋时分,天高云邈,微风携着清凉,晌午的阳光,依旧如此温暖。   他对舒泠笑了笑,走到台阶上坐下。舒泠默然看着他,坐在他身边。阳光有些刺目,他忍不住蹙起眉,将双眼眯了起来。   “不是让你先去休息吗。”他说,声线清平而遥远,“凌恒和菀青走了。”   舒泠没有回应,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菀青心生去意,她早已察觉,赵修偃恐怕也早就察觉,唯一不知道的人,就只有昏睡中的沈干夕了。   沈干夕又沉默片刻,忽然叹息一声,侧头看向舒泠,展颜笑了起来:“一起去竹醉山庄吧?江庄主和宋公子就要大婚了。”   舒泠怔了怔,沈干夕目光明亮,她却突然犹豫起来。   她还记得——虽然赤月组织已经不在了,可是,她却没有忘记——江老庄主,江其姝的父亲,死在她刀下。   沈干夕看到她的神色,又笑了笑,看向落满庭院的阳光:“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江正则筹办寿宴,其实是为江其姝准备选婿大会,那时,他的身子就不太好了。他当时说,恐怕熬不到秋天,他只想为女儿找一个稳妥的夫家,才能放心离去,他还极力诱惑我与江其姝成婚呢。”   “可惜橘井坛歹念,杀害江老庄主,还窃走了竹醉山庄重要的资料和丹药。虽然橘井坛作恶多端,终究没落个好下场,不过,唉,”他一边睁眼说瞎话,一边连声感叹,“江其姝着实不易,遭此变故,仓促之间一人撑起家业,织凤楼也帮不上太多。幸好近几年竹醉山庄生意平顺,江老庄主泉下有知,也可感到欣慰。虽说她对我无意,但我当时也算拒绝了她,我觉得,还是应该好好向她道歉。”   说到这里,沈干夕转头看向舒泠,光影在长睫间跳动,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眉眼,“你肯定不希望我娶她,对不对?所以啊,这事你也有责任,你也应该好好向她道歉,咱们此去,给她准备一份厚礼如何?”   舒泠愣怔地看着沈干夕,心绪复杂难掩。他都知道?江正则究竟被谁所杀,她刚才在想什么,他都知道?可为什么——   沈干夕始终笑着,目色清澈安定,正如此时此刻,温暖的秋光:“谁又真的干净呢?江湖浩淼,所有人的力量都微不足道,能够保护的事情,也不过那么一丁点而已。无愧于心,就足够了。”   作者有话说: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啦!谢谢大家!   关于结局之后的结局,一个小广告:专栏预收《栖归处》,写的是二十多年之后的江湖故事,还是很正的武侠,主角不是这里的角色,但也会写到他们。   本文说写女强,就要真女强~舒泠就是天下第一!   关于边境动乱与赤月有关,前面埋了;菀青和凌恒的感情,前面也埋了。嗯埋得比较暗……   如果故事是有价值取向的,那最后一段话,就是本文立意所在吧。   至于以赵修偃为主角的故事,待定,希望有生之年来得及写。_(:зゝ∠)_   还有桃夭相关故事,也待定;还有橘井坛和莫神医相关故事,可能会先写这个;还有太/祖皇帝和女将军的故事,也可能先写这个……   我有好多好多想写的故事啊,终于完结了,我又可以继续看书码字了!双眼发光.jpg   最后,千言万语,谢谢!(鞠躬)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